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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


第一章 何益?

长长的铜符节在手中翻转,每当转到背面时,带有铜绿的‘楚’字便若隐若现。字是契文,笔画粗砺,以致看上去像幅画:一个人困于荆条之间,衣裳褴褛、行止艰难,像极了今天的大楚。

这是楚考烈王二十五年的早春,燕朝方散,独独留下的令尹春申君黄歇不敢直视楚王熊元的面容,目光唯有落到他手中不断翻转的青铜符节上——自从合纵失败,君臣间再无从前那种信任与默契,然而今天的朝议却再一次让两人站到一起。

“大司命祭毕……若之何?”啪,符节落在了几上,楚王的声音有些沉。

“禀大王:大司命祭祀尚有十日,十日臣当有推辞之策。”春申君黄歇揖礼而答。他年近八旬、白发苍苍,不再是当年陪楚王质于秦的潇洒模样。

“寡人当立大子否?”沉吟了一下,青铜符节又转了起来。

“大王春秋正盛,立大子犹未时也。”黄歇心中透亮,年逾五旬、贵体多恙的楚王被他说成是春秋正盛。“两位王子得天之眷,生时五星连珠,古之圣也。奈何生则同时,难分长幼。立悍王子,恐失荆;立荆王子,又恐失悍……”

黄歇偷撇了楚王一眼。刚刚箴尹子莫、左徒昭黍等人劝楚王早立太子,三朝老臣宋玉也劝楚王不可内宠并后,应早定国本。骑虎难下之际,是他一个建议将立储之事推到大司命祭后。

可拖只是权宜之计。两位王子生于同时,难分长幼,又恰巧天出异相,五星连珠,以致楚国上下都说两位王子必有一位是古之圣王转世。楚王宠爱李妃,想立悍王子,子莫、昭黍请楚王立的却是聪慧懂礼的荆王子……

正寝里君臣独对,宏大楚宫蜿蜒曲折的步壛上,身为王子的熊荆蹒跚而行。他并非闲逛,而是在尽做儿子的义务——给父王请安。

‘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这是《礼》对周文王当太子的记载,说他一日三次给父王问安。熊荆不是太子,可他有一个同日同时出生的兄弟熊悍,在母妃和姐姐芈璊的督促下,他每天也得问安三次。

“父…王今日安…安否…何如?”正寝之外,比熊荆矮半个头的熊悍看了看楚王的御者蔡豹,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毕竟年幼,话到一半眼睛就不知道看哪去了,身后的寺人连忙把他的头扶正,对蔡豹歉笑。

“回王子足下,大王今日安。”蔡豹对熊悍的失礼毫不在意,毕竟只是年幼的孩子。

熊悍去,熊荆至。“父王今日安否何如?”熊荆对蔡豹行了一个揖礼才出声发问。

同样的问题出自熊荆之口显然是一副大人模样,蔡豹笑。“回王子足下,大王今日安。”

“我有事请见父王,父王今日忙否?”熊荆仰着头也笑。本来问安得到蔡豹的答复就可以转身回宫的,可他今天有事要见楚王。

“请王子足下少候。”蔡豹目光落到熊荆捧着的东西上,他记得上次荆王子就进献过一辆有四个轮子的小马车,这次怕又有什么东西要进献大王了。

“何事?”蔡豹升堂入室站到了侧房门口,打发走黄歇的楚王刚换了件深衣。

“敢敬告大王:荆王子求见。”蔡豹揖礼,他感觉自己来错了,大王似乎不悦。

“他有何事?”熊元眼睛眨了眨。

“荆王子……”蔡豹语顿,“荆王子似新造了……”

“又新造了何物?”熊元神色复杂,他本欲挥手赶人,出口却变成:“寡人……准他进来。”

蔡豹惊讶的看了楚王一眼,起身退出侧房,出去召熊荆觐见。

“孩儿拜见父王。”不明所以的熊荆笑意盈盈,进来便恭恭敬敬的行礼。

“嗯。”熊元嗯了一声,儿子一身缁衣,虽是垂发,脸庞却有男儿之色。缺憾的是举止不带一丝童真,每每相对,他都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天真可亲的孩童,这是深具城府的大人。

“父王,孩儿近日作一弩炮献于父王。此弩炮借牛筋扭曲之力,箭可射至三百步外,对阵则可射杀敌将。工匠熟悉后可造大造重,发射数十斤石弹能破坚城……”

熊元正在想眼前这个儿子为何如此老成,并没有听他所言,直到听见‘此弩…能破坚城’。如此诳言顿时让他有些愠怒:“你如何知其能破坚城,如此巧言,孰人教之?”

“我……”弩炮原理其实很简单,SC论坛3区混了多年的熊荆很快就造出了模型。他也想造实物,但这是兵器,在王宫里造弩炮一不小心就是丽兵之罪,所以现在楚王相问,他根本无言以对——总不能说罗马人就是这样干的吧。

“孩儿愿起誓。请父王准孩儿造一实物,若背其言,所不能破坚城者,有如日。”希望成失望,欲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的熊荆忍不住立誓,楚王身后的左史赶紧疾书——左史记言,熊荆是嫡王子,他郑重起誓,所言当记。

“竖子不习诗书,尽知奇技淫巧,前日犹放舟落池,国若由你,必亡焉!”熊元一边斥责一边在几案上摸索掀翻,找到熊荆上次进献的四轮马车模型后直接扔到他怀里,再指着他喝道:“何立于此,胡不去?!”

熊元的怒火让熊荆莫名,可他不但没被吓着着,反想与之争辩。等熊元把话说玩,他再次拜道:“敢问父王,孩儿可自辩否?”

“……”一顿斥责,儿子无半点仓惶之色,反而想要自辩。熊元心中愈恶,更觉他腹心深沉,说不定今日之事是受子莫、昭黍等人指使,可史官在侧,他一口气不得不压了下去,冷道:“寡人准你自辩。”

“孩儿两岁读诗,后习《铎氏微》,并非不习诗书。”熊荆先辩解第一句,然后再道:“前日放舟落池确实莽撞,后必慎之,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孩儿只能依命而行、随遇而安,不敢稍违上苍神明之意。”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千年后的北宋方出此句,其能流传后世,全在这短短十二字道尽人生坎坷、命运无常。楚王身后记言的左史烛远听闻此言,惊叹中毛笔一荡,差点就写花了。这时候熊荆继续道:“奇技淫巧者,悦妇人之物也。孩儿所造,乃军国重器,两者实不同。譬如四轮马车,骈之,载输倍于两轮,达三千斤,大军粮草输运,便捷无比。弩炮亦不是悦妇人之物,轻者杀敌、重者破城,父王若不信,准孩儿一造便知。”

“子尚有言?”熊荆的言辞只打动了史官,却未打动楚王分毫,史官面前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言辞是越来越正式。

“孩儿无言。”熊荆额头微微出汗。

“军中输运之车可任五十石之重,此已逾三千斤,四轮马车何益?弩炮可射三百步,然韩之溪子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弩炮何益?”楚王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诘问,熊荆额头汗珠更密。“仗器而争宠,玩物而丧志,寡人失望至极,退下吧。”

浑浑噩噩间,熊荆不知怎么回到了秋华宫,午饭无半点食欲。他倒不关心楚王的‘失望至极’,他是在纠结四轮马车装不过两轮马车、弩炮比不过韩弩。说实话,弩炮性能如何他不敢打包票,他只知道原理,以前在论坛3区见人做过模型。可四轮马车装不过两轮马车,这是何道理?粟米密度并不大,占空间不小,两轮马车他见过,就那么大点地方,站几个人都挤,这么小的空间怎么能装三千斤粟米,难道是把粟米垒起来吗?

技术上很是困惑,更重要的是信心上的打击。他能傲视他人是因为多了两千年的智慧和技艺,不管来自东方还是西方,这都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楚王一席话让他心里发凉,难道说,两千多年的积攒实际上一文不值?怎么可能。四轮马车输送辎重一直持续到二战,最少缺油的德军如此;弩炮也用到投石机、火炮诞生,怎么可能会有‘何益’?

第二章 孰立

祭祀大司命在十日后,十日不长不短。十日之中,王子荆为大王所恶的消息不但传遍了寿郢,还传遍了整个楚国。淮水泛滥般,寿郢城外春申君的封邑小城第二日即被宾客淹没,准国舅李园也被众人恭维讨好。

祭完大司命次日,黄歇起得比以往都早。梳洗穿戴毕,车驾一出门,便发现府外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李园当中而立,对春申君大拜,道:“仆等恭候主君佳音。”

“仆等恭候主君佳音。”拜的不仅仅是李园一人,而是所有门客。

春申君睡意早消,他对众人的举动并不意外,一句‘尔等姑待之’言罢,车驾即驶向寿郢。

从封邑小城到寿郢有两里多路,道路平坦,晨意微寒,平时天亮刚好入城,可今天这条路走起来特别快,天色未明车驾就到了荆门之外,守城的官儿管由知是令尹的车驾不敢怠慢,当即让阍者打开偏门让春申君入城。车驾缓缓驶过荆门,管由站在路旁对着车驾深深揖礼,看着辒辌车驶过城门驶向王宫。

不仅仅是春申君一个人早起,车驾赶到茅门时,七百多名朝臣几乎到齐,大廷上玄衣一片、委貌攒动。只是,这些人不自觉的分成三拨,人最少的一拨是太卜观季、左尹蒙正禽领的几十个人,多为司败,他们站在中间,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另两拨中,较小的一拨是封君大夫,他们以左徒昭黍、太宰沈尹鼯为首,聚在茅门右侧棘木之下,这里正是开外朝朝国人时公侯伯子男所站之处;最大的一拨站在茅门左侧,除了几名东地大夫,多是一些士吏。这些人上身虽是玄衣,下身却为黄裳或杂裳,职位最高者不过是太府伯南、司会石尪、造府工尹刀等数人。

春申君一到,三拨人全看了过来,昭黍等人目光虽不善,可来者毕竟是楚顷襄王庶弟、执掌楚国相位二十五年的令尹,不得不对其注目行礼。

“见过令尹。”众人向黄歇行揖礼,声音很不整齐。

“不必多礼。”黄歇对众人还礼,礼毕他没有往左,而是径直走到右侧昭黍身前,浅浅一揖后道:“今日不管大王立谁为大子,吾等都应以社稷为重,免为外敌所乘。”

黄歇能收到王宫里的消息,昭黍等人自然也能收到。他凑到近处,见昭黍、景辛、子莫等人个个眼带血丝,心里不由一笑。此前是他在着急太子择立,现在却是昭黍、子莫等人在担忧。如果真像大王那日表示的那样要立悍王子为太子,那即位后由他辅佐,楚国定可大变,说不定真应了五星连珠之说,楚国一扫颓废之气,从此振作。

“哼!”左徒昭黍年纪也不小,他双手持笏,面色发寒,脸一转根本不答话。

“吾等自当以社稷为重。”说话的是箴尹子莫,朝中的谏官。数日前就是他挑头拜请大王要早日立储的。“然,令尹真以悍王子较荆王子为善否?”

“孰善孰劣,大王知之。吾等做臣子的最多是进谏相劝罢了。”黄歇微微一笑,把这个问题推到楚王身上去了。“余下的,则是做好臣子本分,辅佐我王兴我大楚。”

“悍王子李妃所生,李妃之兄李园不过是个士。赵妃乃赵国公主,荆王子才是大王嫡子…”

“李妃怎会是李园之妹?有人言其不过是李园从赵国寻觅来的舆人之女……”

黄歇话说完昭黍身后便有人在小声的议论,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他对此只是不屑,这帮封君亲贵,对人对事盖以身份血统论之,根本不知人才是不能论出身的。惟楚有才,可楚才却晋用,说到底还是楚国太过重于出身血统,哪像秦国,求贤若渴,不问出身,有才即用。

“……车虽有四轮,然所载不过三千斤,尚不如军中重车,造之何益?”

“正是。吾闻韩弩皆射六百步之外,所谓能破坚城之弩炮何益?”

“韩弩天下利,列国悬千金、封万石而不得,王子荆焉能知之?此争宠伎耳,后必有……”

右边在议论血统出身,左边则在揭发争宠之伎俩,更猜测背后之指使。黄歇闻言重重咳了一记,说话之人当即噤声观色,但见他只是轻咳,声音小了一会很快又如苍蝇般嗡嗡直响。好在一会王宫傧者出来喊上朝,谨守门外的阍者开启了紧闭的茅门。

身为令尹的黄歇第一个入内,紧接着是大司马淖狡、左徒昭黍、太卜观季、太宰沈尹鼯、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等人,他们之后才是太府伯南、司会石尪、造府工尹刀几个,这些人一走,接下来又是封君大夫,最最后才是那些个前元后黄、身穿杂裳的下等士和各色官吏。

天色即明,七百多人按部就班立于中廷,手持玉笏静候楚王视朝。这时候没有人小声议论了,有的只是指手画脚和挤眉弄眼。晨光越来越明,挨到日出,只听钟瑟忽起,傧者高喊了一句‘大王至’,大家目光当即看向宫闱。那闱门一暗,头戴皮弁、衣白裳素、腰缠襞积的楚王稳步走了进来,正噗长姜等人紧随其后。朝臣们连忙向楚王施礼,楚王分别对众臣答礼,礼毕朝会才正式开始。

“前日,子莫进谏,劝寡人早日立储、以定国本,今大司命祭毕,正可议大子择立之事。”楚王环视群臣,一开口便入正题,很是出人意料。“寡人有二子,一曰悍、一曰荆。生则同日,啼则同声,是故难分长幼。今立大子,择其一也,孰立?”

“敢敬告大王,”黄歇当仁不让的出场,揖礼而笑:“下臣请立悍王子。”

“何故?”楚王也笑,君臣间那种说不出的默契,看得左徒昭黍等人一阵心寒。

“悍王子质朴懂礼,端庄恭敬,亦无陋习,立之乃国之福。”黄歇所说的陋习显然言有所指,可他的话并非到此结束。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綍。故大人不倡游言。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故《诗》有曰:‘淑慎尔止,不愆于仪’,此乃君之道也。荆王子心思机巧,聪慧老成,闻之善制木舟、造车驾、作弩弓,然其不慎失仪,难以为则,立为大子,何以教万民?

教万民者,礼也;治大国者,德也;破敌阵者,勇也。妄以器图之者,斯为下矣。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是民之表也。若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以之为则,万民重器不重礼,举国崇术不崇德,三军尚巧不尚勇,国必亡焉。故歇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此乃大楚之福也。”

“善。”黄歇言谈间又迸发出当年舌战秦廷的气势,虽然君臣间早有默契,可这番话还是说的楚王击节不已,大声曰善。早前站在茅门左侧的朝臣也频频点头,他们一个接一个出列附议,请楚王立悍王子为大子。

越来越多的目光看向昭黍、子莫等人,包括楚王熊元,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只双手持笏,静站不出。就在楚王要说话时,横须傲立的大司马淖狡傲然出列,“下臣敢问大王,立储之事今日定否?”

“立储事关国本,寡人欲今日定之。”楚王看着淖狡,想不通站出来的怎么会是他。

“既如此,下臣请大王召悍王子、荆王子上朝。”淖狡此言一出朝堂一片轰响,召两位王子上朝虽不违祖制,可历代择立大子少有如此,这也意味着自己就择立大子一事的进言会被两位王子听见,万一站错队怎么办?

毕竟是楚军总司令,朝堂上议论纷纷、喧哗如市,没等傧者出声,声音洪亮的淖狡一开口就把这乱糟糟的议论声压了下去:“令尹说荆王子不慎失仪、难以为则、无以教万民,下臣想知荆王子如何不慎、又如何失仪?立储事关国本,然臣未见过两位王子,愿大王召之,听其言而观其行,以择大子。”

“愿大王召之,听其言而观其行,以择大子。”淖狡说完,昭黍等人一起附和,声音显得无比整齐。楚王与春申君四目相对,倒有些不知所措。

七八百人的朝会从大司马淖狡提议请两位王子上朝就乱成一片,站在东面的封君卿大夫几乎全都支持召两位王子上朝,以听其言观其行。站在西首的那些士也没见过两位王子,虽然也想见见,但此事还需春申君定夺,这时候左尹蒙正禽忽然出列,他揖礼后道:“敢敬告大王:大司马此言有理,共王择大子也曾请五位王子上朝,今择立大子,当如之。”

蒙正禽出列进言,朝堂气氛为之一紧,他是左尹,楚国司法总长,一向凭公心说话,百官因而敬畏。大司马或许立场有些偏颇,但他的立场公正,且又例举了当年楚共王择立太子之事。

“下臣亦敢请大王召两位王子上朝。”蒙正禽进言后,春申君黄歇正要说话,可抢在他前面,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卜观季也出列附议,与他同时出列的还有司空唐渺。唐渺又道:“王子生时,五星连珠于我楚天,此大吉之兆也。然两位王子生于同时,孰为圣王难作分辨,择立之事请大王慎而慎之,谬者国之祸也。”

“召之。”左尹、太卜、司空全站出来说话,楚王不得不停止和黄歇的眼色交流,召两位王子上朝。谒者持节快步而下,带着王命风一般的去了。

第三章 能奈我何

楚都寿郢就夹在淮水、肥水、芍陂之间,方圆五十多里的巨大城池绿水环绕,依山而建。与故郢一样,九分其国的王城建在城之正南,面南而背北。宽大的荆门进去便是宗庙社稷,两者一左一右布置;宗庙社稷之后是廷,廷之后是王宫正门茅门,茅门之后为百官官邸和各色库房,再之后是应门,应门之后便是治朝,治朝过去是路门,路门之内就是燕朝寝宫了——两周时期,三进院子般的王宫是各国诸侯的标准建制,唯有周天子以及称帝的秦国修了五进大院。

熊荆知道寝宫之南有什么,可寝宫之北是什么他全然不知。姐姐芈璊说王宫后面是郢都大市,至于这个市场有多大,里面卖些什么,他只能脑补。现在,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而出宫造四轮马车弩炮,在芈璊的协助下,他躲进出宫的车驾,终于出了王宫。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弊。’东汉桓谭对楚国都城有过这样的描述,可对飞鸟出笼的熊荆来说,人多热闹不是看点,混乱才觉有趣——因抓偷市吏冲撞,卖兔者堆成山的兔笼一塌,满市场跑满兔子的情景让他笑得前俯后仰,且一连笑了好几天,每每想起就笑。

“父王母妃若知,定要责罚,你还笑。”这是最后一次出宫,辒辌车后跟着一辆双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再之后是还未组装成型的弩炮,此时的熊荆一扫阴霾,笑容灿然无比。

“宫律之中有哪条不准我出宫了?”熊荆反问,颇为得意。

熊荆不提宫律还好,一提芈璊更是担心,她不比弟弟,按礼,女子十岁不许外出,每天只能在宫中听从姆教,学习女红女事,这两次外出是偷了母妃的宫符,假借名义行事。

“担心么?”熊荆见姐姐色变,拉住了她的手,很有男子气概的道:“放心,若被母妃察觉,一切有我,此事与你无关。”

“母妃我不担心,”与弟弟日久,芈璊说话用词也受他影响。“我是担心父王知晓,还有春阳宫那边。”芈璊看着弟弟,换了一种担心:“宫里传闻父王因宠爱李妃,想立悍弟弟为大子……”

“嗯。”熊荆不太了解楚国如何立储,但很明显,楚王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母妃——他几乎每天都在春阳宫李妃那边过夜,很少很少来秋华宫。

“璊媭,我不在乎立谁为大子。”熊荆说道,“我想要的是自由,作马车弩炮献于父王不是为了争宠,而是想父王信任我,给我更大的自由。”

熊荆说话的时候,芈璊看着弟弟,对他不想当大子很是惊讶,“此言可真?”

“此言千真万确。”熊荆一脸认真,难得对姐姐说心里话。“七国争雄,战乱不止,以当今之天下,不出三、四十年列国必会被秦所灭,亡国之君有什么好当的。”

“啊!”马车又开始前行了,市集依旧吵杂,可熊荆最后两句还是如闪电劈在芈璊头上,让她整个人毛骨悚然,她抓着熊荆的衣袖急道:“我们大楚呢?”

“大楚亦然。”熊荆手抚在姐姐手上,似乎想安慰她。“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千年之后杜牧的阿房宫赋用上古语调读起来一点也不押韵,但这不是风花雪月,光‘六王毕、四海一’一句就让芈璊面无血色。

她衣袖抓的更紧,道:“荆弟知道此事一定会有办法救我大楚,……你何不告知父王?”

“告知父王没用。”熊荆想起那日楚王的怒气,心里拔凉。“父王信吗?信又何如?秦国坐拥巴蜀、汉中,还有我们楚国的江汉,这些地方全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有粮就有兵,再加上秦国行军功之制,地利上又有函谷关之险,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关内六国赵国长平之战被坑杀四十万降卒,合纵又失败,阻止秦国一统天下的力量已经没有了……”

熊荆记不清秦始皇是什么时候灭得六国,更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前多少年,但六国肯定是在秦始皇手上灭掉的。对楚国,他印象真不多,知道的不过是某部楚国公主嫁到秦国做太后的宫斗剧,还没有看全。

长平之战过去已有二十二年,合纵全然失败,秦灭六国已无可阻挡。除非自己弄出黑吙药、打造一支全火器军队,但坑爹的是这个时代居然找不到硫磺,没有硫磺就没有黑吙药,也就没有排队枪毙党。唯一给他安慰的是吕不韦还是秦国国相——吕不韦死了秦始皇才完全掌握秦国军政大权,然后就是李牧死,李牧死赵国灭,接下来就是各个击破。这是大势,至于春申君、李妃、楚王之间的三角关系……,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时空管理局为何让他来到这个时代他一无所知,他极度厌恶这样的安排,以至于他常常恶趣味的想:如果非要他成为楚王,那他必定一箭不发,勒令楚国向秦国举手投降——凭什么要我卷入这个时代?凭什么要我改变这段历史?经过我同意吗?我能做到吗?老子就是不干!干得了也不干!你能奈我何!

想到操.蛋的时空管理局熊荆再一次发狠咬住了下唇,双目怒瞪,芈璊却哭了出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

“璊媭,不要哭了。弟弟发誓,真要到了那天,一定会保护你和母妃周全。”熊荆看着自己这个姐姐,又无奈又可怜。

“护我和母妃何用?秦乃虎狼之国,大楚社稷绝矣。”熊荆不劝还好,一劝芈璊哭得更伤心。生为楚人,她怎能像熊荆这样没心没肺,对楚国社稷存亡漠不关心?

“璊媭……”马车里芈璊哭声越来越大,熊荆无言以劝。

芈璊一直哭到王宫闱门,她不想被母妃发觉自己哭过,车驾在闱门停下时,她止住了哭泣,开始擦眼泪。此时外面阍者疑问的声音传了进来:“此何物?”

车驾之后的四轮马车虽然新奇但不惹眼,真正惹眼的是弩炮,虽然没有组装好,可上弦的棘齿、长长的滑槽无一不证明这是件大杀器,这也是芈璊亮出宫符作坊主才敢造的原因。

“此公主之……”驾车的御者愣是想不起这玩意叫啥,便道:“此璊公主之玩具耳。”

“玩具?”阍者重哼一声,“此强弩也。左右,拿下!”

*

持节谒者刚刚出去,廷理又匆匆上朝。“敢敬告大王:王子荆私造强弩,非法也。然王子言此弩为军中重器,造之乃献于大王,若之何?”

“竖子!”楚王还以为什么事,没想到是儿子私造了那什么弩炮。

“大王,荆王子是私造强弩还是造之献于大王,还请召之相问。”楚王怒,子莫赶紧说话。他对熊荆如此行事也是不解,此子为何如此执拗?

“大王,臣闻荆王子之强弩可射三百步之外,我大楚尚无此等强弩,愿请观之。”淖狡是大司马,闻武则喜。

“小儿所言,弗能信也。”造府的工尹刀见春申君对自己使眼色,立刻出列。“韩弩射六百步,此纵横家所言,辞不可信。若有,大王曾赏千金、封三百户以招弩匠,如何不至?”

“信与弗信,一试便知。胡不试?!”淖狡眼睛直挺挺的瞪着工尹刀。

“请大王召荆王子上朝以辨非法否。”左尹蒙正禽也出列,他不关心弩,他只关心法。王子非法造强弩原是他份内之事,不过因为弩要进献大王,所以廷理才告于大王。

“召之。”楚王神色复杂,他袖子一拂,傧者当即高喊:“召荆王子上朝。”

“召荆王子上朝……”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朝堂上几百名官员伸长脖子看向室门,想看看荆王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私造强弩。这其中,诸位封君卿大夫不无担忧:大王已然不悦,立储希望越来越小,不免有些后悔没有早和赵妃通气。春申君黄歇、黄裳杂裳的士们眼中却带着笑意:几岁大的孩子,能造出什么东西,召之上朝尽显其丑;再说私造强弩已违大楚律法,王子荆现在怕是眼泪连连、战战兢兢了吧。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好一会,熊荆才在傧者的带领下步上朝堂。和士人想的不同,他半点战战兢兢也没有,反而看着站立的朝臣们微笑——他终于见识了两千年多前的朝会,大臣都是站着的,唯有楚王坐着。

“弩大,可射三百步否?”有人小声嘀咕,站在门口的人能看到外面弩的侧影,开始乱猜。

“哼。小儿所造,弗能信也。”立刻有人摇头答话,还对提问之人不屑。

“孩儿拜见父王。”按礼,熊荆入室前已经拜过,此时只是揖礼。他童音清脆、举止稳重,让大夫们目有亮色。“前次孩儿不明大楚之度量,所言有误。四轮马车造好试之,可载一百石之重,逾六千斤;弩炮造而未试,请父王准孩儿试射,与韩弩一较高下。”

“六千斤?”楚王讶然。朝堂里也是一片议论,摇头的人更多。

楚国的一斤不过两百五十克,熊荆口里的斤是市斤,五百克。他记得拿破仑的四轮马车可装一点五吨,也就是三千市斤,而楚王所说的‘任五十石之重……逾三千斤’,这说的是楚斤,实则只有一千五百市斤、零点七五吨。熊荆造出马车才明白这点,这也是他请求楚王准许试射、与韩弩一较高下的原因——他担心彼此对步的理解也不尽相同。

“荆王子以此为武场否?”熊荆说完,襄成君跳了出来。“治朝乃治国之朝,非比武之朝。强弩可射几步,大王试后便知。”

“此言谬矣。”淖狡看着黄歇这个死党,胡须怒张。他没理此人,直接向楚王道:“大王,臣请一试强弩,真若王子所言,楚军之利也。”

从最初的择立大子,到召大子上朝,再到现在试弩,整个朝会的发展根本不受楚王和春申君两人控制。听闻淖狡所言,黄歇立刻道:“不可。大王,今日乃议大子择立之事,非试弩之强弱……”

“择立大子所以召王子上朝者,听其言观其行也。荆王子造车驾、作弩弓,此其行也。不试如何观其行?不观其行又如何择立大子?”关键时刻,箴尹子莫再次跳出来。

楚王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熊荆身上,朝议纷纷,那张小脸平静似水,不见任何波澜。今日朝议大子择立,他却再次献马车强弩……。他的目光从熊荆身上转到子莫、左徒昭黍、大司马淖狡等人身上,最后又看向东面而立的那群封君卿大夫,觉得一切是预谋好的。但眼下这局面,不试弩朝议就无法进行,议立大子也无从谈起,难度择立之事真要自己一言而决?

“箴尹所言甚是,臣亦敢请大王试车试弩,以观其行也。”黄歇看出了楚王眼神中的怀疑,但他不相信一个垂发小儿能造出胜于天下诸国之强弩,既然骑虎难下,那就不如一试,不行刚好可以立熊悍为大子。

“若此,姑且试之。”朝臣忐忑中,楚王点下了头。

第四章 千金

“悍王子觐见。”试弩的时候,外面的傧者又一次高叫。谒者弯腰牵着一名粉雕玉琢的王子走了进来。其他不说,光是嫩白可亲的小脸、天真懵懂的眸子就可爱过熊荆十倍。

货比货得扔,熊荆自嘲了一句。和粉雕玉琢的熊悍相比,他只是个又黑又瘦的粗坯。即便是昭黍、子莫等人,目光也禁不住看向熊悍,然后又再看熊荆,似乎搞不懂两人差异为何如此之大。殊不知赵妃容貌本就不及李妃,熊荆每天坚持喝羊奶勤奔走,自然又黑又瘦。他又是成年人思想与作态,目光深邃、举止有度,哪还有半点童真。

听其言而观其行,话说是这么说,可大多数人还是看相貌。熊悍一上朝就吸引了大多数目光。春申君乘机再次进言道:“悍王子得上天之眷,聪慧而知礼,臣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

“臣敢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又是一片附和,人数多达四五百人,声音之大,听的人耳膜发怔。

“大王,荆王子年幼,却忧心国事,造马车强弩为大王分忧,臣以为当立荆王子。”左徒昭黍大声相告,背心冒汗。‘聪慧知礼’被黄歇抢了,他只能强调‘忧心国事’。

“此争宠之伎耳。”一个声音喊道,是寿陵君。他的封地本是寿郢,因为寿陵改建都城只得改封到江东,和襄成君这些东地封君大夫一样,同属悍党。“荆王子所造之物,必是墨家所教。”

“既是墨家所教,何不见秦国有四轮之车,丈高之弩?”子莫驳斥道。

“不见自然不知。”寿陵君胖胖乎乎,并不擅长辩论,只能以‘不见’反驳。

“大谬。人有生而知之者,学而知之者,困而知之者。荆王子乃生而知之,何需墨家教之?”子莫辩才无双,一开口就把熊荆定义为‘生而知之’,听得熊荆窃笑不已——他终于不要为技能来源犯愁了。“大王,东迁之后,我楚国工匠零散、技艺大失,上天怜我,故降荆王子。臣请立大王荆王子为大子,复振我邦,兴盛大楚。”

“臣请立荆王子为大子,复振我邦,兴盛大楚。”和悍党一样,荆党也是异口同声的请立熊荆,两三百人声音虽然不大,但多数是朝中封君卿大夫。

朝议一切都由楚王定夺,七百多双眼睛盯着楚王,楚王欲言又无言,每个人都屏气凝神,气氛沉重无比。好一会楚王刚要开口,外面进来一个裨将,那裨将揖礼后大声道:“臣敢敬告大王,武场已试车弩。四轮之车可任一百二十石之重,逾七千斤。骈之可驰,转向便捷,此车远胜军中重车,请大王广造之。”

四轮马车能装三千五百市斤没什么好惊讶的,熊荆想知道的是他仓促建造的弩炮射程几何。楚王关注的也是弩,他点头之后问:“强弩何如?”

“强弩……”裨将再次施礼,可施礼之后半天也不说话,只环顾左右。

“恕直言无罪!”军之重器,射程怎能不保密,但事关立储,楚王也顾不上了。

“唯。”裨将答了一句,再一次施礼,这才大声道:“臣三试之,强弩射逾三百步,然箭矢落入城外护城池中……步数无法计量。”

“确否?!”楚王身躯一震,人禁不止站了起来,大概是起来太急,人晃了两下。朝臣们也吓了一大跳,射逾三百步,这还是弩吗?不要提什么韩弩射六百步,那是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臣之所言句句为真。”裨将的激动再也忍不住了,他颤抖道:“大王,此弩乃国之重器,破阵杀将如沸汤沃雪,请大王……请大王厚赏造弩之人,赐其美女玉帛、爵位食邑,以为我大楚造弩,不然……”裨将说到这里抬头看向楚王,最终咬牙道:“……臣请杀之。”

“无礼!”支持熊荆的大夫们此时就像三伏天饮了雪水,舒服的不得了。唯子莫犹不放过任何一个为熊荆张目的机会,裨将一说完他就跳出来呵斥。“弩乃荆王子所造,你敢无礼?”

“荆……”裨将倒抽口凉气,他怎知此弩是王子所造。‘噗通’,他拜倒于地,大喊道:“臣死罪,臣死罪矣!”

子莫只是要找个垫脚石罢了,他转而揖向楚王:“大王,荆王子得上天之眷,生而知之,立为大子大楚必昌;弗立,上天必怒,恐降灾于我大楚……”

“大王,弩射逾三百步,臣弗信,请至武场再试之。”子莫话音未落,工尹刀赶忙接话,他就担心楚王一时动摇,答应了子莫。

“臣亦请往试弩,一验真假。”大司马淖狡也道。他现在已经没心事管立储了。

“寡人亲往之。”楚王的目光又在熊荆、淖狡、子莫、裨将等人身上打转,他有很大的怀疑认为此事是淖狡、昭黍这些人串通好的,就像他事前和黄歇串通好一样。

武场就在寿郢东南一隅,紧挨着王宫。两堵高大的城墙东南相夹,配上北侧的合院、西侧的木墙,一个长三百步、宽两百五十步的武场从城市里分割出来。此处甲士肃立、军旗高悬,楚王车驾未到,近百名甲士就在一个免胄的武将带领下于大门处列队迎驾。

“此便是强弩?”看着摆在武场最北侧的弩炮,虽然见过模型,楚王还是显得惊讶。弩炮高逾一丈,导槽更长,上面的棘轮铜齿无不证明这是一件战争利器。

“敬告大王,正是。”负责武场的是刚才入朝禀报的裨将,叫邓遂。他看着弩炮,目光炽热无比。“不知其内机括为何,所射箭矢皆飞过城墙,落于护城池中。”

“试之。”楚王目光灼灼,吃惊之后他就面无表情了。

“唯!”邓遂手一挥,一名甲士便捧着一支重箭放入滑槽,另外两名甲士合力转动棘轮,‘咯咯咯咯’的声音中,弩臂逐渐合拢平行,铜齿接近滑槽末端时,‘咯咯咯咯’的声音变成了‘嘣嘣嘣嘣’,整个弩架已然绷紧。因之前试射过,甲士对这声音并不担心,反倒是大夫们脚步往后挪了挪,身子也缩了缩。

上弦完毕,邓遂看过来时,见楚王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头对甲士喝到:“射!”

‘砰——!’紧勾着的弦绳一放,两边的弩臂高速回弹,以至于砸在弩机外架上发出巨响,这急促的声音让人心头猛的一跳。声音谁都能听见,滑槽里的箭矢却是谁也没看见是怎么射出去的,直到箭矢飞过十几米高的城墙,大家才看见箭的影子。

武场距离城墙约三百步,箭矢越过城墙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可最少,射程当在三百步外。箭矢飞过城墙的霎那,执意要来试弩的工尹刀感觉那两根弩臂是抽在他脸上,整张脸火辣火辣;春申君黄歇手一哆嗦掐断了几根白须,嘴里一阵发干;淖狡想笑见楚王默不作声只好忍着,一时间众人全皆看向楚王。

“善。”沉默了好久,楚王嘴里才挤出这么一个字,脸色阴晴不定。

*

“后来呢?”秋华宫里,从熊荆回来,姐姐芈璊就一直在问上午试弩的事情。“箭射三百步外,父王一定是大悦吧。”

“没有后来。”熊荆一回来就把事情告诉了母妃,赵妃没有责骂,只是本就郁郁的脸色又深沉了几分。反到是芈璊,老是要熊荆讲试弩的事情,听得她小拳头抓着,脸通红通红,高兴的很。“父王就说——‘善。’”熊荆学着楚王喜怒莫测的语调,惟妙惟肖。

“哈哈……”芈璊笑得跪不住,从席上站起身来跳了几下,待高兴劲头过去,才再跪坐。“父王怎么会没有赏赐?我不信。”

“父王说完‘善’就回宫了。”即便是成年人,熊荆也不清楚当时楚王心里在想些什么。说起赏赐他更是懊恼,苦笑道:“哪还有什么赏赐?”

“父王赏罚分明,定会有赏赐。”对比熊荆,芈璊对楚王了解的多。确实如此,她话音未落,一个宫女便从外面趋步而来,“夫人、夫人,王尹来了。”

王尹是管理王宫的太监,叫由,没有姓氏。当下王宫虽说是李妃管着,可不少事李妃也做不了主。听说他来熊荆芈璊当即整襟而起,乖乖站到母亲身后。赵妃挽着偏髻,重粉敷面,身上也换了一件素雅的绵袍。她人坐着,心早提在嗓子眼,不知王尹此来是福是祸。

“小臣见过少夫人。”王尹的嗓音带着太监固有的尖细,好在他脸色和蔼,身后的寺人竖子更抬着一堆箱子。

“不必多礼。”赵妃心稍稍放下,“王尹此来……”

“大王有命:”王尹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上几分。“荆王子作强弩有功,按律赏千金、食三百户。”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熊荆听见‘赏千金’脑子有些发蒙,可是王尹话还没有说完,他接着道:“大王念荆王子聪慧,特命荆王子下月就学……”

第五章 兰台

千斤黄金直接堆在熊荆的寝房,一斤一版,一版十六格,方方正正很像后世的巧克力,但颜色是金灿灿的。除了黄金,还有食三百户的王命。‘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楚国家业不是风刮来的,对外臣向来小气,别国是赏多少个邑,她是赏多少户,对自己人则不同,熊荆出生不久就封了食邑,江东梅里(无锡)的我阝陵,千户人家。

食户多少不是熊荆在乎的,他正看着黄金发呆。这是真金,楚国独有的爰金,而非后世传说中的黄铜。这些黄金能值多少钱?这是他想的第一个问题;靠他以前在SC论坛3区学来的技能,这个时代造一艘帆船要多少钱?这是他想到的第二个问题;他的第三个问题是:如果造不出船钟,他岂不是只能等纬度航行?

陌生的世界,人总是趋于自己熟悉的东西。对熊荆来说,除了自己没有多大意义的专业,能依靠的就只有以前的爱好了。他觉得这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且也不难实现。帆船,木材、麻布、铁钉、生漆……需要的东西这个时代全有,稍微遗憾的是没有黑吙药,造不了炮舰,但就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和造船技术,弩炮和投石机完全够用。

打造一支小型远洋舰队,不说环游世界,地中海总能去的。罗马人崛起了吗?亚历山大挂了没有?印度、波斯、埃及现在由谁统治?埃及艳后到底又多骚、又多勾人,可以骑吗?再就是美洲,殷人真的是从白令海峡过去的?玛雅人、印第安人,谁在统治美洲大陆?能否把玉米、土豆、红薯、橡胶弄回来?又或者,是否能移民到那片大陆,让后世白皮无立锥之地?

男人有钱就骚包,握有千斤黄金,生平终于阔了一次的熊荆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题,然后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金玉叮当,赵妃走了进来。

“荆儿似不愿为大子?”赵妃看着儿子,知儿莫如母,她感觉到了什么。

看着自己的母亲,熊荆不得不收回幻想,道:“回母妃:孩儿无以为大子。”

“是不能亦不愿?”赵妃追问,眼睛紧紧盯着。

“……”雍容华贵的赵妃美则美矣,身子却有些柔弱,不过柔弱掩盖不了王族风骨。她眸子明亮,明亮中含有一种威压。熊荆不得不迎上了她的目光,直言道:“回母妃:孩儿不能也不愿。”

“为何?”儿子说了真话,赵妃目光柔和下来,满是疑惑。

“孩儿不懂治国也不懂打战,天下又值乱世,故不能为大子。”熊荆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楚国地图——西面黑压压一片正是秦国。“荆儿喜欢钻研技艺,作各种器具,故不愿为大子。”

“研作技艺器具乃匠人之事,我儿是王子,生来要做大王的。”心里松了口气,赵妃开始悉心劝慰。“楚虽大,然东迁后国力羸弱,你父王平生素愿便是夺回被秦国所占的故郢和祖地,你若不重振大楚,楚国社稷危矣……”

“不是还有悍……”熊荆嘟囔了一声,他不想扯进与自己无关的厮杀中去。

“荆儿!”赵妃的眸子再次明亮,“你乃大王嫡子,重振大楚当仁不让,焉能借故避之?若人人如此,国何以为国?弗知治,可教之;弗知战,可习之。王侯全社稷、战而身死、卒胜民治,何俱有之?”

赵妃身上的一种东西让熊荆倍感压迫,难以直面;她的言辞,则让他无从相对,总不能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吧。熊荆沉默不语,赵妃觉得自己说重了,手抚在儿子头上,也是不语。

秋华宫里一片静谧,春申城里也难得安静。楚王赏荆王子、命其就学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闻此李园等人如丧考妣。王子就学并不奇怪,可这么年幼就学实属罕见,难道楚王心里已将荆王子视为大子?

“王子荆之弩强焉,大王意属之?”内室之中,最受黄歇信任的门客朱观低语,上午他虽不在现场,却能猜想弩射三百步外对楚王带来的震惊。

“一强弩而已。大子即日后之大王,治国非制器,王子荆一鄙匠耳,焉能为大子?”李园气鼓鼓的,他对今日之结果很是不甘。

“三百步强弩可杀将破阵,非戈戟矛殳可比。王子生时天生异象,王子荆又造前人未有之车,作前人未有之弩,大王必疑之。”朱观猜测着楚王的心理,言之成理。“东迁以来,王意消沉,臣闻大王每每登高不敢西望,其心可知。”

“有理。”黄歇放下酒爵,淡淡吐了一句。“今之事,若之何?”

“臣有两策。”朱观胸有成竹,“大王笃信天地鬼神,唯有以天地鬼神破之。可遣人扮鬼神、营嘉瑞,势悍王子,大王若信,必以悍王子为圣王。”

“鬼神之事多矣,不信若何?”黄歇下意识摇头,他觉得这未必能瞒过楚王。

“太卜观季请贿之。”朱观再道。

“太卜……”回想今日朝堂上诸人言行话语,司空唐渺已明显偏向王子荆,但太卜是中立的,最少开朝前他没有和昭黍等人站一起,“太卜若愿助,必不惜重金。”黄歇断然道。

“如此大事可成。”朱观抚掌,李园也笑,笑容有些僵硬。

“子言两策,还有何策?”黄歇再问。

朱观笑而不语,见黄歇不解,才道:“王子荆就学兰台,主君为傅否?”

“大王未立王子荆为大子,吾不为傅。”黄歇道。

“主君不为傅,何人为傅?又何人为保?”朱观问。“王子荆聪慧,然果有生而知之者邪?为学日长,大王必知其短也。主君与兰陵令荀卿有旧,何不请其为王子荆之保……”

朱观是众谋士里的佼佼者,虽然请兰陵令荀卿为王子荆师保之策不太合适,可总的策略还是对的。楚王之所以对熊荆另眼相看,正是因为他年幼能作强弩,身上有了圣王的影子。李妃虽然受宠,但与收复旧郢、重振楚国相比,十个李妃也可以放下。

把准楚王脉搏的黄歇又开始捏着胡子思虑,可惜平常捏的那几根白须上午在武场掐断,他只好换旁边几根。白须绵长,遐思幽远,等全部想毕,他方道:“善,便用汝之策。”

“王子荆之母乃赵国公主,争储之际,必遣人回母国告援,主君不得不防啊。”李园也算是半个主事人,朱观之策他也满意,可仍担心出意外。

“吾自有决断。”黄歇只一笑,瞬间恢复起一切皆在掌握的自信。

*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五彩之车行于寿郢南郊,车辙压过道路中间的嫩绿青草,留下浅浅辙印。这是熊荆第一次出城,城外的一切他都觉得新鲜,可惜,此去只是城郊的兰台宫,路途并不远。

“尧舜之时,宇宙洪荒,东国大地,黄水荡荡。鲧禹父子,筑高台,开沟渠、导汉水,于近郢之处,筑有三台。舜帝南巡驻帐于中,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又亲植兰花,此台便名为兰台。先文王时始建宫室,庄王时广之,昭王时渐胜,故诸国有云:‘齐有稷下、楚有兰台’,楚辞楚歌,俱出于此……”

宽大的四轮马车上,老仆葛历数兰台之过往,可惜熊荆对他的科普没有什么兴趣。

“郢都市上粟米多少钱一石?”很奇怪的问题,熊荆问得一本正经。

“回王子足下:郢都市上粟米一石百钱,各季不同。”葛是赵妃专门给熊荆挑选的仆臣,赵人,年逾五旬,瘦骨嶙峋目光却炯炯。

“那一两黄金值多少钱?又值多少白银?”就在葛以为荆王子要关心民间疾苦时,熊荆话锋一转,问起了金银钱价——他一直是想知道那千斤黄金值多少钱。

“金一两当值六百钱,又当值白银四两……”

“四两?”熊荆还没有算自己的黄金值多少钱,就对金银比价吃惊,太低了。

“然。”葛见王子犹如商贾,心中更是疑惑,好在他知无不言。

“一斤十六两,一两六百钱,一千斤……”脑袋偏了偏,熊荆开始算出自己有多少钱:“……啊,一共是九百六十万钱。”他得出这个数字后继续算道:“粟米百钱一石,可购粟米九万六千石,楚石每石三十市斤,九万六千石就是……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吨。”

终于弄清楚了,他有一千四百四十吨的粟米钱。

“敬告王子足下:寿郢粟米贵于玉,一石粟,农人于商贾处所得不过二、三十钱……”

“居然如此之贵?!”熊荆吃惊之余又觉得并不离谱,毕竟一石粟不等于一石米。“那一艘舟值钱几何?舿又值钱几何?”

“老仆不知,请王子足下责罚。”从粮食一下子跳到舟舿,葛直接被问傻了。

“不必责罚,你派人问明即可。”熊荆笑道。“记得还要打听造舟所用木材有哪几种,每种值钱几何,最好带回来给我看看。我还要知道造舟之匠工钱几何?置买郊野之地又费钱几何,最后是铜、铁、麻、漆价钱几何……本王子要造一艘大舿。”

熊荆说的是白话,好在他说的慢,最后听闻是要造舿,葛顿时全明白了。“谨遵命……”

“对了,还有良马,我想买一匹良马。”熊荆补充道,他不想坐车,而是想骑马。

“楚地不比赵地,良马一匹须万五千钱。”葛终于答得上来了,“铜价楚国贱,一斤只需三十钱,铁价各国相仿,一斤十二钱;麻多为布,粗细有别,一匹十钱至三十钱不等……”

竹筒倒豆子一般,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说了出来,熊荆没记,他有个大概印象就行了。真要建一个造船厂,肯定不会是他自己管,提供技术指导就行了。

马车里的仆臣葛细解熊荆之疑,兰台宫外,三闾大夫屈遂带着官员皂吏在台下静候着车驾,就学于此的公族学生也站于一侧。唯有学宫里的名士犹自徜徉,不见踪影——终究来的不是楚王,也非太子。

“何如?”兰台之宫,高台之上,看着缓缓驶来车驾,有人轻问。

“吁!小人之氛也。”望气的术士难得惊讶,不相信的他又再望了望,最后很肯定的摇头:“此气混而浊、薄而窄,无贵无王,犹如市中商贾。”

“犹如市中商贾……”提问之人犹自不信,但术士乃齐国名士,只能暗中记下了。

“臣屈遂拜见荆王子足下。”高台之下,车队到了兰台宫门外,负责此地的三闾大夫屈遂带着人走前几步,对着车驾稽拜,其他人跟着他如此。

“屈大夫请起。”如何应对外臣,熊荆早已知晓。屈景昭三族乃楚国望族,有名的屈原也担任过三闾大夫。他不敢怠慢,下车后不受屈遂之礼反对其行揖。“不佞奉王命就学于此,乃后进,屈大夫与各位公子乃先生前辈。不佞不敢受礼。”

几岁大的孩童,尚未始龀,说话条理分明、懂礼得体。不说众公子,就是年近古稀、见多识广的屈遂听完也呆了呆,直到身边小吏咳嗽示意,他才回过神来。

“足下请。”终究是王嫡子,屈遂依旧使用敬语。

“大夫请。”熊荆当仁不让的走在屈遂之前。现在还未开学,他还是王子身份,开学后他就彻彻底底成学生了,要对师、傅、保等人执弟子礼。

“果真天降圣人乎?”眼见屈大夫领着熊荆登台入宫,站在一边的公子景肥中嘟囔了一句。

“确有不凡。”群公子中自视甚高的昭断从嘴里挤出这句,惜字如金。

“有何不凡?”一偏偏公子窃笑。舞象之年,青春痘茂盛无比,但这丝毫不影响群公子对他的信服。“无非宫婢寺人多教习尔。”

“申公子所言有理。王子所持者,乃墨家之技耳……”

“谬矣。墨分为三,从事者尽在秦国,荆王子何来墨家之技?”锥子一般的声音,让人听的极不舒服,这是屈损。

“看,大舟也。”突来的声音打断了争论,只见四个竖子从马车里抬出艘长逾一尺的舟舫,那舟舫的形制谁也未曾见过,更奇怪是块块缁布挂于舟上,像一只羽翅怒张的鹰。

第六章 世界

天子之学名为辟雍,四水环绕,形如壁环;诸侯之学称作泮宫,三水环绕,形如半岛。时值战国,是否逾制已不重要,只是旧郢兰台形制如此,那寿郢形制必当如此,不然,四十年前白起拔郢的噩梦怎么也挥之不去。

熊荆不懂寿郢建制的原委,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这兰台学宫在他看来只是一间古代贵族学校,他来此入学注册成为一名小学生,要读七年,方能升入大学。

“……入学以齿,学生皆有长幼为序,不分尊卑。”安顿下来之后,葛开始新一轮的科普。“德有三德,为至德、敏德、孝德;行有三行,为孝行、友行、顺行;礼有五礼,凶、吉、宾、军、嘉;乐有六乐,为《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

射有五射,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有五御,为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书有六书,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数有九数,为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

又有六仪……”

“这么多!”葛科普的没完没了,熊荆以为他说完六艺就结束了。

“回足下,尚有六仪、三乐、小舞。”这是王家正统教育,葛一脸认真,表情一丝不苟。见熊荆挥手,他继续说道:“六仪为祭祀之容、宾客之容、朝廷之容、丧纪之容、军旅之容、车马之容;三乐为乐德、乐语、乐舞;小舞为《帗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

“真要跳舞啊?”后世从未跳舞也不喜跳舞的熊荆闻之张口结舌,他搞不懂古人怎么比现代人还要嗨,这没道理啊。

“敬告足下:小舞乃小学之舞,大学之舞即六乐。大小舞外,又有……”

“等等。大小舞是必学,其他必学否?”大小舞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其他舞。

“大小舞乃必学之舞,象舞、散舞、四裔舞、天弓舞非必学之舞,然……”

“你就不要‘然’了。”学跳十二种舞已经很烦了,其他舞能不学就不学、可不听就不听。拦住葛之后熊荆转口问道:“就学于此,可外出否?几日休息一次?宫律严苛否?”

“回足下,老仆未闻学宫宫律,休息、外出亦是不知。”葛瞄了熊荆一眼,眼睛眨了眨,最后道:“只闻前岁有公子不守宫律,逐出兰台,谴于边郡,终身不齿。”

“谴于边郡,终身不齿?”熊荆没有被吓坏反而来了兴趣,笑道:“此公子所犯何罪?”

“老仆……老仆不知。”想到赵妃的叮嘱,葛的眼睛眨得更厉害。

“那何事是我需要知道的?”熊荆感觉到了葛的心思,对此唯有浅笑。“学宫是否有墨家名士,可否助我造大舿?”

“学宫长幼为序,不分尊卑,望足下知之。”葛郑重道。“老仆所知,墨家无造舿之人,学宫亦无精于奇技之士,若欲造舿,唯外募工匠。”

“那此事就交给你了。我倦了,你退下吧。”熊荆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打发他走。

“谨遵命。”葛俯身一拜,低着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兰台虽为楚国公族子弟学校,用度装饰依旧比不上王宫。熊荆与葛对话时,随行的奴婢便利索的把房间内外清扫整理了一遍,室内的蒻席、帷幕、被服全都换成了王宫的式样,几案上凤鸟衔环薰炉冒出屡屡青烟,兰草之香充斥鼻翼,那艘帆船模型也摆到了床侧,而熊荆爱喝的茶浆,也由奴婢小心奉上。

倚在几上,美美的喝上一口茶,熊荆开始下一步的勾画。

在这里安心读七年书他是不乐意的。虽说年幼,可他好歹是个王子,有这个身份,最少在楚国境内是横行无忌的。先造船、再经商,经商之后再造船,这是总方针。就不知道这个时代木工技术如何,他们莫非是先造壳后造骨?而放样、尺寸精度,是否全靠工匠的经验?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造船,熊荆也发现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

第一个就是尺寸。他习惯后世公制,可这个时代找不到公制,找不到公制的结果就会闹‘任五十石之重’的笑话。陌生的时代,怎么才能知道一米有多远呢?总不能去量子午线的长度,然后再除以四千万之一吧。尺寸头疼,测量也是个问题。他很早就想做一把游标卡尺,但这需要一些手巧的工匠,还有望远镜,还有铁构件……

一杯茶很快喝完,薄木板上写满了不知所谓的语句。这片写完,仆人赶紧再递上一片,再把写满的这片放入标有年月的箱子里。类似的箱子很多,它们码在一间单独的小屋子里,满满当当。

“敢敬告足下,有客来访。”进来的竖子拜道。

“何人来访?”熊荆有些奇怪,在这里他谁也不认识。

“学友昭断、申通、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特来拜谒。”学宫给学子分配的寝房并不大,所以站在门口的访者能听见熊荆问话,这可不是一个人,是一堆人。

初来乍到就有学友结伴来访,想到三行里的友行,熊荆整襟起身:“请诸位公子。”

进来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领头的是两位翩翩公子。一行人顿首以拜,自报姓名。为首的昭断道:“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吾等失礼,望子荆弗怪。”

熊荆贵为王子,昭断以子荆相称,显然是把他当做同学。他笑道:“子断兄抬爱了,我不是君子,只是垂发小儿,切磋之说愧不敢当。”

上午群公子只是旁观熊荆和屈遂大夫的对答,申通认为熊荆没什么不凡,不过是‘宫婢寺人多多教习尔’,现在熊荆如大人般含笑对答,言语神态无半分造作,看得大家是啧啧称奇,一时间忘了说话。好在一心来看舟舫的屈仁不在乎熊荆是否不凡,他道:“适才我见子荆有一舟舫,形制奇特,缁布为衣,铜甲为裳,不知能否一观?”

“……”听屈仁说要看帆船模型熊荆就笑了,再听他说‘缁布为衣、铜甲为裳’,笑容愈发灿烂。他随即起身,示意仆人拉开客厅与卧室间的帷布,道:“请诸位学友一观。”

帆船实际上是一艘北美纵帆船,熊荆花一年时间,在寺人竖子宫女的协助下制成。对于这种一千多年后才出现的事物,屈仁等人根本就看不懂,所以才会有‘缁布为衣、铜甲为裳’的说法。可他们不是傻瓜,刚才是远观,现在细看终于发现了些奥妙。

“缁布为衣者,借风而行否?”为首的昭断大致猜到了缁布的作用,战国还没有帆。

“正是。”熊荆浅笑。“舟行于海,御风方能疾走。”

“铜甲奇重,以之为裳浮于海否?”又有人问道。

铜甲是帆船水线以下的包裹船底的铜皮,目的是防止船底滋生浮游生物、抵抗蛀蚀。对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不管是解释铜皮铜离子杀虫,还是解释阿基米德浮力定律都很费劲,熊荆思绪转了一圈,简单答道:“铜甲单薄,舟可浮于海。”

“我大楚有舟师,甲盾皆附于舟墙之上,为何此铜甲置于舟墙之下?”群公子毕竟见多识广,虽不知一千多年后的东西,但眼界是开阔的。

“舟师行于江河,而船行于大海。海中凶险,恐有物凿穿船底,需置铜甲。”熊荆一不小心把话说大了,众人皆露惊色。

“敢问子荆,海中有何物凿穿船底?”离他最近的昭断问道。

“子荆如何知海中有物凿穿船底?亲见否?”额头上满是青春痘的申通追问,很是怀疑。

“海之大,倍于陆。陆上生物有五,海则有十。”第一次见面如果诳语,今后的名声就毁了,熊荆不得不详细解释。“陆上有虫蛀木,海中也有虫蛀木;陆上蛀木可见,海中蛀木不可见;陆上蛀洞可补,海中蛀洞难补,故需置铜甲防蛀。此为一,二则铜甲平滑,置于船底航行阻力小、船速快,海战如车战,船快者胜易,船慢者胜难。”

也不管大家听不听得懂自己的现代上古话,熊荆详细解释铜皮的作用。见他言之成理,想继续追问的申通一时语塞。也并非所有人都一心挑刺,他这边刚说完便又人问道:“海之大,倍于陆?我闻陆有九州,九州之外为五服,五服之外东有汤谷,西被流沙,南有炎火、北有寒山,此是为天下。子荆制舟行于海,欲寻海上仙人否?”

“寻仙?”熊荆失笑。他想过很多扬名立万的办法,唯独忘记对古人震撼最大的不是四轮马车、不是弩炮、不是帆船,而是地理。早知如此他就该向楚王献一副世界地图。

他轻咳一下才道:“仙人于何处我不知,我只知五服之说谬矣。东有汤谷,汤谷为日之浴池,然九州与汤谷之间,海岛众多,若行舟数月,可见另一片大陆,其宽广倍于九州天下,传闻殷人曾浮海东渡,不知确否;

南有炎火,然九州与炎火之间,有一半岛南北长逾两千余里,东西宽八百里,半岛往南,又有岛屿过千,其上物产丰饶,世所罕见;

北有寒山,九州与寒山之间,先是数千里草原,此北戎居处也。草原往北,则是万里冰原,冰原尽头方是寒山。彼处冰山浮于海,高则万仞,上有白熊海豹之兽。”

熊荆语速甚快,来自后世的地理知识顿时将群公子唬住了。说完北面,他顿了一顿才说西面:“西被流沙,若极西之地只有流沙,穆天子西游所见又是何人?”

“穆天子西游至昆仑,见西王母,此仙人也。”昭断答道,他已入大学,读过穆天子传。

“昆仑者,流沙尽处之山脉也。西王母亦非仙人,西域之国女王也。王母国若往西行两千里,有国大夏;大夏再往西行五千余里,有国波斯;波斯再往西行五千里为大海。此海为大陆所环绕,谓之地中海,其南北宽一两千里不等,东西长近万里。海之北有国曰希腊、曰马其顿、曰罗马,之南有国曰埃及、曰迦太基,诸国南北皆有广袤之大陆。

天下九州,方圆不过五千里,人口不过两千万。与世界大陆相比,方圆仅十分之一,人口亦十分之一。今七雄并立,征战不休,所争者不过东方五千里蔽塞之地,犹如庄子所言井底之蛙,不知海洋之广、世界之大,甚为可笑。”

说到此熊荆环视群公子,人人皆显错愕状。

“仅以一县之力造海船,便可通航至地中之海。海外未必只有仙人,我观诸国皆无棉花,通航可引种印度之棉花,国人野人皆可着棉衣过冬;我观诸国粟米皆低产,通航可引种东洲之玉米、之红薯、之土豆,此作物山地亦可种植,产出倍于粟米,国人野人皆可食,人丁倍增几十年即可实现;我观诸国皆无八尺之马,通航可引入西陆之良马,其马高近八尺,重逾千斤。得此马可耕于田、可战于野,国之利器也……”

既来之,则安之。感觉回不去的熊荆一心想造船环游两千多年前的世界,奈何此时的七国君主日思夜想的不是黄金,而是战争,他唯有把造船通商的好处一一列举出来。不列不知道,一列吓一跳,棉花不说,玉米红薯土豆真是人口倍增器,阿拉伯马、西欧混血马也远胜他所见的楚国马——真要弄来了洋马,装上马鞍、马镫、马蹄铁,纵横中原不是梦。

仅仅是介绍欧亚地理,就让熊荆和群公子心中震撼,熊荆是激动想马上进献世界地图,说不定楚王会支持自己造船航海;群公子却是颠覆了世界观,这么多东西需要时间消化,是以双方的切磋很快就结束了。

第七章 棋盘

本着趁热打铁的精神,熊荆当天晚上就开始绘制世界地图,可惜他年幼体弱,还没动笔便睡眼朦胧了。接下来的两日,他终将简单版的世界地图草草绘成,又于帛上介绍美洲农作玉米、红薯、土豆,西亚西欧之马匹,还提及了南洋印度的香料、非洲的黄金宝石。

绘制地图不难,介绍各大洲的物产也不难——对于后世一个大航海爱好者来说,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真正难的是如何将图进献给楚王。想到上次不愉快的经历,熊荆觉得主动献宝不如待价而沽,让楚王自己来要,但怎么才能让楚王自己来要呢?

“足下勿忧,后日学宫开学,大王当和百官赴兰台行释菜之礼。大王重足下,必有独对之时。”葛看出熊荆担心上书,出言开解。

“行释菜之礼?”熊荆喃喃,心里犹豫是否要这么早就献上地图。

“此祭祀先圣先师也。其礼以苹澡之类作祭,非牲牢币帛之属。”葛道。

“后日……就后日吧。”熊荆心中拿定主意,放弃待价而沽,打算后日直接进言。然而等到后日,又出问题了。

“父王为何不来?”释菜之时鼓瑟大作,全校学生端坐于廷,吟鹿鸣、四牡、皇皇者华诗经诸篇,熊荆没有看到楚王,祭祀全由令尹黄歇一人主持。

葛在学宫外也未见到楚王的车驾,对此也感奇怪。“老仆已派人入宫打听。”

“算了,不来就不来吧。”熊荆意兴萧索,他精心准备好的说辞全没用上。“造船工匠如何了?”

“奴市工匠奇贵……”葛的脸上再显苦色,“普通奴婢值一万五千钱,造船工匠为其十倍。老仆遍寻郢都奴市,只寻获十数人。”

“十倍?!”熊荆心里快速换算了一下,顿时吓一跳,普通奴婢就需两金,工匠十倍那就是二十金,他总共才一千金,买五十个工匠就没钱了。“为何如此之贵?”

“楚国诸水纵横,造舟者众。仅寿郢一地,便有舟坊十余家。近处有下蔡、鸠兹、鹊岸、钟离、息邑,远又有鹊岸、桐汭、朱方、广陵等港。小臣已请少夫人于赵国寻觅造舟工匠……”

“从赵国寻觅工匠?”葛果然是母妃的心腹,遇上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妃。“赵国太远了,工匠赶到不知何年马月。既然已有了十数名工匠,那就先用着吧。”熊荆说道,“不够的人手就从我阝陵抽调,那里毕竟是我的封邑。”

“唯。”葛答应了一声。

“那地方呢?适宜建造船坞的地方找到没有?”熊荆追问。

“老仆于紫金山北、淮水之岸觅得一佳处。”葛渐渐习惯了熊荆的处事风格,立刻怀里掏出一张草图。“山有溪水,汇而入淮。筑堤可得经年之水,掘池可成造船之坞。”

葛的草图由宫中画室所绘,山峦坡岭、树木沟壑,一目了然。

“这是何物?”指着左上角山上一处,熊荆问道。

“此是……”葛看了一眼,“此乃大将军景阳之墓。”

“大将军景阳之墓?为何葬于此?”有身份的贵族灵位是入祖庙的,墓则与祖先葬于一处。景阳独自葬于紫金山上,着实奇怪。

“四年前五国合纵伐秦,大王为合纵长,令尹春申君主事,庞煖为帅,惜事败。”葛语气一沉,说起了军国往事。“按楚律,覆军必杀将。此次虽未覆军,然功亏一篑,使复旧郢无望,故景阳自缢于寿郢之外、紫金山下,其麾下裨将、军率、军吏殉葬者众。楚王念其功,准葬于祖陵,然景阳终前嘱其仆曰必葬山之西北。”

“他为何非要葬在山之西北?”熊荆有些茫然,覆军杀将这条楚律让他心有戚戚。

“葬之西北,以戒秦师。”葛肃然而答,看向熊荆的目光微微有些失望。

本来是讨论船厂的,无意中插入的东西让熊荆心里不太舒服。虽然于楚国生活了数年,可他根本不了解这个时代,不了解这个国家,他一直拿自己当局外人。楚将景阳的遭遇触动了他的内心,使他心里堵着了什么。结束讨论后,他莫名的去了学宫藏书馆。

藏书馆在学宫之南,独立的一栋建筑,台广堂高,巍巍然似楚宫。登堂入室后熊荆才起犹豫:楚国的事情与他何干?王朝覆灭、朝代兴衰,古今中外莫不如是,这有什么好惋惜呢?为古人落泪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熊荆在藏书馆犹豫不决,并未发现一个鹖冠老者正笑看着他,待他转身打算离去时,鹖冠老者对他喊了一句:“咦!小子……”

“老叟是喊我吗?”熊荆身侧没有别人,想起学宫律,他不得不执弟子礼相答。

“哈哈……”老叟笑,他年纪实在太大,满脸的皱纹配上冠上的鹖羽,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子荆?”他问道。

“正是不佞,敢问先生如何称呼?”学宫最小七岁入学,熊荆实在太小,自然瞩目。

“哈哈。”老叟没说自己是谁,只道:“子来。”说罢没入藏书馆深处。

“足下……”藏书馆窗户不少,可照旧幽暗。老叟的身影没入山一般的竹简中。熊荆的随从羽恐主人有失,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有何可惧?”熊荆被他一说心里也发毛,但这里毕竟是藏书馆,老叟虽怪感觉不像坏人,说话间他脚步便已向前,走了两步才道:“你跟着我便是。”

简山书海,藏书馆越到深处霉味越重,光线也越暗,行进间熊荆还差点被窄路中间的竹简绊倒。好在最暗的地方一过,脚下一转,一缕明媚的阳光从头顶斜射进来。前面不再是成山的竹简,而是一堆一堆的甲骨。那老叟就站在百步外甲骨尽头的小门处回望,看见他来又招了招手,然后闪入小门不见了。

“这是契文。”随手拾起一片甲骨,上面刻满了字。“前面是什么地方?”熊荆问。

“小仆弗知。”羽手按剑柄,全神戒备,走在熊荆前面。

“不知道也没关系,过去看看吧。”探幽索隐般,熊荆想知道这老叟搞什么玄机。

“见过子荆。”快走到那扇门时,一个人冒了出来,却是那日来访的佳公子昭断。

“子断如何在此?”熊荆奇道,心里不再那么发毛。

“子荆入室便知。”昭断想解释又吐了口气,直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熊荆不疑有他,他似乎听见里面的读书声。确实,一入室便听见有人在读书:‘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但更多的人席地而坐,正刻简写字,场面虽大,却丝毫不乱。

昭断趋步往前,穿过众席走到老叟面前行稽首礼,熊荆也行稽首礼,道:“见过先生”。

老叟咳嗽一记,道:“老朽无姓名矣,请以鹖冠相称。吾闻子荆曾言:‘昆仑者,流沙尽处之山脉也。西王母亦非仙人,西域之国女王也’。敢问如何知之?”

原来是上次科普世界地理惹的锅,熊荆心中大定。然而数千里之外的事情他无法解释,只好道:“不佞生而知之,据实而论。”

“生而知之?即是生而知之,敢问子荆我楚国之江水山岭。”老叟身旁的中年人开了口,他头戴玄端,玄衣素裳,应该是朝中大夫。此人身边还立着一人,高冠博带,玄衣纁裳,目光深邃。熊荆并不多看他,只被他的女童吸引——眉目如画、肤肌胜雪,就像是一块发着光的白玉,纵使身着男装,也难掩其丽色。

“楚国之江水山岭?”熊荆极力挪开目光,脸有些发烫。“江有长江,自青藏高原而下,入川蜀,出江汉,江东而出海,行一万余里。水有淮、有汉、有湘、有赣、有钱塘……”古今地名不同,说到钱塘江的时候熊荆停住了,见几位没有异样,他接着道:“山有衡山(大别山)、桐柏、会稽有四明,湘赣以南有五岭,此楚国之山岭也。”

“……楚国之形胜全在淮水长江。”见大夫又要发问,熊荆怕他接着问秦国赵国,答不出来自己描绘的世界地理将无人相信,他更是被身体里一种异样的东西刺激着,开始说惊人之语。“冥阨三关不足持也不可持也。”

果然,这个话题顿时吸引了诸人注意,老叟问道:“愿子荆告之。”

八旬老叟向三尺童子请教,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谈话的主题是极其吸引人的,在座诸人非但没有觉得不妥,身子反而全探向熊荆。

“天下如棋盘,可分四角四边。”虽然历朝历代都不喜屁苠研究山川险要,可SC曾经是军坛,研究军事地理的帖子不少。熊荆一开口就将诸人镇住了——从未有人将天下比作棋盘。

“四角者,关中、大河之北,东南、巴蜀;四边者,太行以西、河之南太行以东、我楚国旧郢之江汉、汉中。”磕磕绊绊的把后世地名换成当下地名,熊荆松了口气。“关中便是秦国,函谷关之险人所共知,八百里秦川之富也是有目共睹;大河之北为燕赵之地,西有太行,北有燕山,两国若能并为一国,霸王之资也;东南为楚国之境,淮水以北俱是平原,无险可守,可持者唯江淮耳,绝非冥阨三关。敌若攻来,断不会从冥阨,而是顺汝水、颍水南下,或泛舟于江,乘风东进。”

老叟目光越发明亮,熊荆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立刻叫人找来一张地图,问道:“敌若如此,奈之何?”

“若要立不败之地,故郢必复。宛郡为天下门,四通八达,东南西北皆可为;邓为天下腰,失之江南不稳。”熊荆指着地图,上面没有南阳、襄阳,但有临近城邑。“不复旧郢,敌可于旧郢入江,顺江而下,吾无从挡。淮水一侧必守期思、寿郢、钟离、高平,彭城亦要死守,此数城若失,可退于长江,以金陵为根基,扼广陵、历阳两渡,凭天险拒敌。”

“历阳何在?”地图上也没有历阳。

“昭关与长江之间为历阳,江之渡也。”熊荆补充道。

“复旧郢何其难也。”大夫哀叹了一句。“迁都于东地,东地敝也。昔阳陵君复江边十五邑,只得十余万兵。灭鲁而夺宋,奈何鲁宋之人不尽为我用。合纵不克,五国之师遇秦军而还走,犹田鼠之见狸猫。单凭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复我旧郢?”

一提国事,大家全都摇头。公元前301年垂沙之战前,楚国是强大的,垂沙之后接连受创,西北防线彻底失控,之后便是白起拔郢,经营八百年的根基江汉平原被秦国所夺,不得不东迁至淮河流域。这对楚国而言是打断了脊梁骨,身子只剩半截,还是小半截。

东地地广人稀,劝慰楚王‘亡羊补牢’的阳陵君庄辛为收复洞庭郡只筹集了十五万兵,十七岁到六十岁男丁总计不过三十余万。之后数十年楚国不断向东扩地,从魏齐手里抢了一部分宋地、又把鲁国灭了,可东边的收获依旧不能弥补西面的损失。

四年前本寄希望于合纵,谁料合纵军未经大战就退了,使得楚国不得不迁都寿郢,苟延残喘。诸国也埋怨楚国筹划不力,流传后世的成语惊弓之鸟,说的正是楚国不该举荐秦孽临武君庞暖为帅;楚王则埋怨春申君,认为他不该私自命令楚军后撤。

即使是数年前的战事,熊荆也茫然不知,他见诸人神色不虞,唯有闭口不言。

“若不复旧郢,子荆有何良策?”老叟第一个从哀愁中回过神来。

“若不复旧郢……”又在地图上找了找,没有武汉,只有鄂州。“唯有在此筑一坚城扼守,另需大建水师,水陆合力,或可阻敌东进之势。”

“夏州?”熊荆说要筑城的地方正是三国时孙权寓‘以武而昌’之意而建的武昌,位置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南,可惜这里已是边境,江之北为秦国,江之南才是楚国,两国长江为界。

“夏州以南。”熊荆纠正,然后指了指靠近襄阳的邓、几乎与荆州重合的旧郢,道:“邓、郢、夏,三足鼎立也。以天下言之,则重在邓,以东南言之,则重在夏,以湖广言之,则重在郢。不得邓而图东南于不败之地者,必筑此城。”

第八章 渺远

来自千年后的军事地理知识把围观的所有人唬的一愣一愣,熊荆这个垂发小童倒有几分诸葛亮三分天下的风采。一干人先是死盯着几上的地图,然后眼珠子乱转,最后全都看向老叟。老叟也非凡人,传承后世的《鹖冠子》十九篇便为其所著,而在楚国,他无名无姓,只以鹖冠为号,三代楚王对其毕恭毕敬,不过他现身于学宫,却非为熊荆而来。

“子荆所言,当以江东吴越故地为根基否?”鹖冠子沉吟中对熊荆的意图了然于胸。

“正是。”熊荆讪笑——千年后的军事地理未必适应当下,老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江东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终吴越灭国,犹不足二十万户。越国即灭,大王曾有分封之意,奈何此事不行。”鹖冠子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吴起变法,那时候计划要把公室贵族分封于边地,可惜不成。“今我楚国以淮水之北为重。江淮纵使能守,淮北之民亦难迁;既迁,亦无地以立。”

江东富庶是在秦汉之后,最少是在秦以后,想以江东为基地而三分天下,现在来说根本就不可能。熊荆是直接照套后世的地理人口,所以忽略这个问题,但也有人不信邪。

“先生,我先民栉风而沐雨、蓝缕而筚路,如此方有今日之大楚,江东既可饭稻羹鱼,如何不能变莽荒为良田?”昭断是年轻人,年轻人总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谬矣。”鹖冠子连连摇头。“江东诸地,海潮泛滥,大泽勾连。非举国之力无以成阡陌、无百年之功不可见桑田。晚矣!晚矣!!”

“也非太晚,若有东洲之玉米、之红薯、之土豆……”熊荆终于抓住机会开始做广告,“江东之地亦可为根基。东洲之农作不必阡陌,毋须灌溉,有土则生,数月可熟,产量倍于粟米。”

“东洲……”绘制世界地图时,熊荆已经把美洲命为东洲、亚洲叫做中洲、欧洲称为西洲、非洲称为南洲,南极则为寒洲。至于澳大利亚,想到临高五百废的澳宋,故称为废洲——反正那上面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产。除了昭断,其他人初听东洲之名很是迷糊,唯有一直沉默的高冠之人颔首问道:“为扶桑否?”

“扶桑?”熊荆想到了霓虹,正要摇头时对方又道:“远古之民曾东渡沧海,还者曰海之东有裸国,裸国东南有国黑齿,船行一年可至。”

“啊?!”熊荆忍不住跪立,看着他不敢置信。去了美洲还能回来,我顶你个肺啊!“请问先生,还者可曾带农作物回来?”熊荆再问。

相比于熊荆的激动,高冠者不动声色。“远古之事,未曾详闻,唯有龟甲相记。”

“龟甲相记?”想到来的路上一垒一垒的龟甲骨片,熊荆有些明白了。

“先生与纪陵君、卜尹编撰经书已有十年,书内录山海内外之山川、之生灵、之妖异。子荆那日言及世界各洲,先生颇奇,故请子荆来此。”昭断解释鹖冠子请熊荆来此的原因,旁边的人随即打开一个竹简,左首抬头三字让熊荆心猛然一跳:南山经。

“山海经?!”熊荆脸色大变,随又看向鹖冠子、阴侯、卜尹、昭断几人,最后又环顾四周,他从未想到山海经是在这里编撰出来的。

“本欲名为山海图经,子荆称其为山海经,此名甚好。”纪陵君笑道,那日在朝会他见过熊荆,也因为立场支持熊荆做太子。说完又揖礼:“纪陵君见过王子足下。”

高冠者也露出些笑容,他也揖礼:“卜尹观曳见过王子足下。”

“不佞不敢。”学宫的先生很多都是官师——一边是官员一边是老师,对老师熊荆是要执弟子礼的,现在两人对其揖礼,他断不敢受。

“汤池渺远,玉米、红薯之物所产倍于粟米否?”编撰山海经的事情可以放一放,鹖冠子最关心的还是东洲农作物的产量。倍于粟米,等于说楚国粮食产量能够翻番。

“不佞不敢妄言。”熊荆正色作答,产量是开不得玩笑。“玉米产量较低,然红薯之亩产确可逾万斤。”

“万斤?!”这次轮到鹖冠子几个脸色大变。

“确有万斤。”熊荆想到自己说的市亩与楚亩应该不同,可再一想,市斤可是倍于楚斤的。按照他记得的红薯产量,五千市斤的亩产是有的——这是引种红薯的清人陈世元《金薯传习录》里的数字,还是下等地的产量,上等地产量说有一万多市斤。

“然五斤红薯等于一斤粟米。”熊荆又做了一个补充,他看近代史多,近代统计红薯产量的时候都要除以五,这样才能折算成粮食。薯类水多。

“亩出万斤,五折为一亦有两千斤。”昭断对熊荆最是信任,对此深信不疑。

“土豆产出较低,亩产或有两千斤。与红薯相同,亦须五斤折一斤。”熊荆再道。“玉米不须相折,亩产或有四百斤。此三者皆可植于贫瘠之地,耐旱、耐寒,不须农人过多劳作,亦不占良田,荒地即可。”

“东洲何其远哉。”东洲农作物如此之好、产量又那么高,连观曳也感叹了。

“先生言东洲航行一年可至……”熊荆立刻提起他刚才说的话。

“此非我所言,乃甲骨所刻,以此为奇事。”观曳解释道:“东海之上,不辨南北,凶兽繁多,果能赴东洲寻三者而还邪?”

“果真能赴,赴得三谷而还!”观曳说的大家有些心冷,熊荆却斩钉截铁的表示肯定能能做到,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又全看了过来。“不佞愿起誓……”

“子荆毋燥。”早就听说熊荆作强弩时向大王起誓,鹖冠子见他要起誓,立即就拦住了。“沧海之上,舟人何以辨南北,何以辟风浪?船行一年,又何以为食?何以为饮……”

鹖冠子问了一大堆技术性问题,真要耐心回答这些问题,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熊荆一开始也没想去美洲找什么红薯土豆什么的,他只想在楚国灭国前,早早离开这个国家,环游世界一圈等秦国灭国再回来。可为了获得支持造船航海,他又不得不编出这些东西来。

真要横渡太平洋也不是不可能——对于航海门外汉而言确实难如登天,可他不是门外汉。航海概而言之一是船,二是导航术。就船来说,没有龙骨肋骨、只有隔水舱的郑和舰队都能下西洋,有龙骨有肋骨的十九世纪帆船更可以驰骋大海。

而导航术,六分仪、船钟之类或许在短时间不可能造出来,可没有六分仪还有四分仪啊,没有四分仪可以用维京人的观日板啊。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到达合适的地点,洋流和季风会自动送你去美洲,然后再自动送你回来。西班牙人当年就是这样横渡太平洋、进行大帆船贸易的。

熊荆虽然买不起英国海军编制的《世界大洋航路》(其中8-10章为帆船航路,专门供低速货船使用),可太平洋航线、印度洋航线、大西洋航线,这些早期航海家用人命探出来的经典航线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给他一条合格的船,再给一些较为合格的水手,他百分九十五可以横渡太平洋抵达美洲,然后在次年五六月顺着洋流再回来。

“一言难尽。”熊荆深深吸了口气,“船行于海关联极广,非旬月不能一一尽述。如先前所言,仅凭一县之力即可造船通航于各洲,届时可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君子当乘风破浪,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岂可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人云亦云?”

一番豪言说得年轻人眉扬意动,鹖冠子、纪陵君、观曳却眉头紧锁。

熊荆再道:“所谓天下不过是中洲一隅耳,其东有大海、北有草原、西有黄沙、南有瘴气,诸夏困于此而已。秦国往西有西域黄沙之地,黄沙尽头有西王母之国,翻越葱岭,可至两河大夏,再往西,有波斯及地中之海,往南数千里,过赤道又有南洲与寒洲。”

既然说到了赤道,熊荆索性加了把劲,他清咳之后尽力提高了声音:“今人以为地为方、天为园。殊不知大陆亦为圆。水面即平面,可为何水中之舟先见其首后见其腹?日照大地,为何越往南其影越短,越往北其影越长……”

“地若为圆,天为方否?”观曳打断道,他、包括鹖冠子、纪陵君,似乎对熊荆的地圆之说并不诧异。

“地圆天亦园。”熊荆答道,这是事实,他也不愿触动盖天之说。

“地若圆,人何立于地?”鹖冠子插了一句进来。

“地心有力,万物悬空皆落于地。”熊荆把竹简推下案几。“大地之上任何一处都是如此。”

“力?”最常见的重物落地此时有了别样的魅力,这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的问题——为何书简离开几案会掉落于地而不是飞上天。

“正是。”熊荆本想继续科普牛顿三定律,但他很不争气的连打几个哈欠,他困了。“三位先生、子断诸君,不佞困了,可否改日再谈?”

熊荆打哈欠的神态让鹖冠子有些恍惚,刚才他觉得自己是在和成年人交谈,现在才发现对方只是一小童,这种感觉很让人难受。昭断送熊荆出去后,他长叹而问:“王子荆何如?”

“生而知之,天纵之才,立之为王大楚必兴。”纪陵君亦叹。

“若非圣即是妖。”观曳不似纪陵君那么激动,说完又目光复杂的看向自己带来的女童——他察觉到了,荆王子喜欢莯青。

第九章 弑君事

成箱成箱的黄金白玉小心的收了起来,家宰趋步欲报送来的黄金有多少时,太仆观季挥挥手,让他下去了——以令尹春申君的手笔,送来的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说,金多金少只是立场,人家送多少自己收多少便是。

上次太子之争无分胜负,王子荆不过是赴兰台就学。唯有大王的心思好像变了,此前是欲立王子悍,现在呢,似乎想立王子荆。真能这样变吗?别看朝堂上那些封君卿大夫不可一世,实际上他们中几个有实权、几人有封邑?不过是一群无权无邑的淫人罢了。二十多年来,楚国真正的权力不在大王而在令尹春申君,春申君欲立王子悍,谁又能拦得住?

观季回想起这段时间两拨人的拜访,尤其想到子莫仅凭一张嘴就想自己支持王子荆,再次哑然失笑。那些封君卿大夫还活在几百年前么?凭一句以‘楚国社稷为重’就要他站在他们那边,富贵而多士、贫贱而寡友,市井之徒都懂的道理,这些人怎么就不懂?

“子曳,我闻你于兰台会王子荆?”听闻弟弟回府,观季召之笑问。

“兄收令尹之金?”装金盛玉的髹漆木箱收拾的一干二净,可观曳依旧听说了此事。

“正是。”观季颔首,“春申君为令尹二十五年,楚国上下只知有令尹不知有大王。初我不荐王子悍,待价而沽者也。今大王转属王子荆,然跋胡疐尾,大子不敢立。王寿当在春秋,大王之后,春申君必立王子悍……”

“王寿当在春秋?”观曳眼睛瞪圆了,想起那日释菜之礼由令尹主持,他急道:“大王病否?”

“正是。”观季抚了一把胡子,安然道:“不在春,即在秋。大王欲立王子荆,为时晚矣。”

“若王子荆为圣王何如?”那一次交谈之后,接下来几日熊荆又至藏书馆,这几次谈的不再是军事地理、也非造船航海,谈的乃是山海经之编撰。熟悉之后,助王子荆为王的念头在观曳心里越来越强烈。他回来就想与兄长商议此事,没想到兄长已经收了春申君的重金。

“若是天生圣王,上必眷之。”观季无所谓。“子曳欲助王子荆为王否?”

“正有此意。”观曳直言相告。“王子荆生而知之,学识广博,为人聪慧老成。西地大夫封君,不可依凭,若能助其为王,令尹之位可得。”

“谬矣。既为人聪慧,又怎可授人于权柄?”观季看着弟弟失笑,觉得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非也。王子荆此生之志不在朝堂、亦不在天下。”观曳的回答让观季笑的更厉害,他不得不再道:“王子荆言天下仅乃中洲东边一隅之地,中洲之南有印度,中洲之西有波斯,中洲之外有东、南、西、废、寒等五洲。而地非方乃圆,若往东而行,数年后可于西还。其愿乘风破浪,泛舟于海,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

“地非方乃圆?!”观季本来还一脸无所谓,但这几个字像是会咬人,疼的他跳将起来。

“正是。王子荆……”观曳正要细说,却被兄长打断,观季道:“地圆之说,上古已有。然王子荆如何而知?”

见兄长如此惊讶,观曳笑了:“生而知之。”

“生而知之?”观季坐下,他可不把子莫的说辞当真。“若地为圆,东皇太一若何?”

观季为太卜、观曳为卜尹,家族担任楚国卜尹一职有几百年之久,被誉为楚国之宝的观射父便是其祖。身为卜尹,楚国权力斗争观家一般不介入,多为顺水推舟。世俗权力如此,神权却不容置喙,任何人敢染指神权、亵渎神灵,观家都会给予其致命打击。东皇太一乃最高神,观季担心的问题是:如果大地是圆的,那太阳怎么办?

“东皇出于汤谷,栖于虞渊。地若圆,东皇还汤谷可也,地若方,东皇如何还汤谷?”观曳反问道,这个问题从他听熊荆说地为圆时便考虑过了。考虑之后觉得地必须为圆,不然太阳怎么每天都从东边出来,它每天可是落在西边的。

“善。”观季松了口气,地圆之说没有破坏神权,反而弥补了神权的一个漏洞。

“助王子荆为大子,兄为令尹,可否?”观曳继续说自己的想法。

“不可。”观季想都没想就反对,“楚国之权在令尹,令尹之权在县尹。县尹封君,数百年势不两立。今封君卿大夫愿立王子荆为大子,县尹自然要助王子悍。”

“若大王立王子荆,何如?”观曳还不死心,问了最后一句。

“必有弑君事。”观季半闭半睁的眼睛猛然睁开,里面全是血色。

*

登上山顶后,熊荆累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贴身侍卫羽想扶他到树下歇息,但被他拦住。蓝天白云、青草黄花,鸟鸣山涧、日照大地,他就这么懒洋洋的躺在春天怀里,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可惜,这里是那位自缢的楚将景阳之墓所在,想到自己就躺在人家坟前,熊荆缓缓挣扎着站起来。

“殿下……”听不惯足下足下,纵使这个时代没有‘殿下’,熊荆也要求身边的仆臣称自己为殿下。只是,他得有殿才行。

“……此大将军景阳之墓也。”葛年纪大,奇怪的是上山一点也不喘,他指着不远处的陵台向熊荆说道。那陵台上面遍长青草黄花,不是一个陵台,而是两个,一大一小,并排而列。后面还有些更小的封土,应该是陪葬坑。“将军夫人也葬于此。”葛补充道。

“不佞欲建船厂于将军陵下,望将军照看,年祭定不少酒食。”死者为大,熊荆对陵台揖礼,念了这么一句。念完他又转身回望山下,只见远方淮水白如银链,滔滔而来,被山横阻后,河水在山下拐了一个急弯,往东北而去。拐弯处江面宽阔、江水舒缓,熊荆要建的船厂选在此处,这里不但靠河,紫金山上还有溪水,筑坝后可以使用水力机械。

“王子……殿下,此处可筑堤。”先一步上山的匠人早就将山涧草草勘测了一遍,虽然不明熊荆为何要在山上筑堤,可王子之命无人敢违。

“欲使秋冬两季活水不断,水蓄几尺,堤高几何?”看着拜了一地的匠人,熊荆问道。

一片沉默。古人治水筑堤,不过是兴利除弊、灌溉农田,以水代工、驱动水车乃前所未见、恒古未闻。即便有治水大匠如郑国等,那也在司空府,不可能流落民间,而水坝水量计算,不光要算用水,还要算来水,现在山上溪水的水文资料全都没有。

“起来吧。”熊荆心中很是无力——他连个帮手都没有。“筑堤之前,先录春夏秋冬四季溪水之量,特别是夏季山洪时水量;同时须测山涧之大小长宽,还要了解岩石质地。少盐,此事由你负责。”

“唯。”少盐是葛的下属,会一点点简单的筹算。

“还需……”既然要筑坝,熊荆顿时想到还需要水泥,这样大坝才能结实。而要想有水泥,除了要有大钢磨,还必须有石灰石和煤炭。石灰石很常见,刚才他爬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过,青灰青灰的,山脚下全是,可那里有煤呢?

王子殿下忽然发怔,一干人看着他不敢作声,好久好久他才回过神来。“地图何在?”

“在此。”地图很快送了上来。

“不对。我要楚国地图。”地图仅仅是紫金山附近的草图,熊荆要的不是这个。

“殿下,未带楚国之图。”葛解释道,他也不明白为何熊荆要看楚国之地图。

“那就回去再说吧。”虽然是同一片土地,时隔两千多年却让人很陌生,搞不清哪里是哪里。比如寿郢,熊荆不知道它是后世那座城市,只知道它应该是在安徽。当然也有些地方是古今同名,比如会稽、金陵、洞庭、姑苏,但这些城市是否完全与后世重合,也说不定。

“先按图圈地,再伐木、后平土地;淮水一侧需建码头,开道路;船坞勘测后应建于赤实树下,长几何、深几何皆有定制;堤坝先录水文山势,明后两年再建。”趁着大家都在,又立于山顶便于细说,熊荆开始做整体布置,这也是他不辞辛苦,亲赴现场的原因。

“船厂以船坞为重,一切建制皆环绕船坞。船坞先小后大,须留余地。长最大者,三十有五丈,宽最大者,十之有六丈。今后再建他坞,坞与坞需隔十五丈,并排而列。”熊荆接着介绍各项工作的具体要求。“伐木整地以沟壑为重,地必高、沟必深、洪必泄;码头水要深,水深方可泊大船,栈桥先以木制,后再改石制……”

熊荆每念一句,大家便记一句。等熊荆说完,他们才齐声道:“谨受命。”

“船厂物料采买、仓储、领用由葛负责。”熊荆补充:“凡物用必有数,数需复记于账,今后我每月查账一次。”

第十章 工师

凡立事,账目是最要紧的,没有账,不但混乱,还得完蛋,所以商鞅变法特别提到了‘强国十三数’。熊荆不了解战国、也不了解商鞅,他对账目的重视由来已久。

“禀殿下,老臣不知复记之新法……”葛有些犯难。从楚王赏赐的千斤黄金开始,熊荆就要求下面记账必须复记。所谓复记,是后世的复式记账法。葛是两千年前的老人家,什么借贷、正负、红字、黑字、收支,他根本就搞不明白,哪怕熊荆曾专门反复科普过。

“你属下有人知道复式记账?”熊荆也不想欺负老人家,可他希望身边的东西是他以前习惯的、熟悉的,哪怕费一些力气花一些代价,也要如此。而复式记账法对商业、对航海至关重要,他可不想自己以后的账目乱七八糟,搞不清是盈是亏。

“尚无此等人物。”葛答道,“然老仆可请夫人……”

“不必了。”一提赵妃熊荆马上摇头。赵妃是要他做太子、日后登基为王。他则觉得成为我阝陵君也不错——有特权、有封邑,但没有具体的责任,基本是混吃等死的主。成为楚王,秦军攻来战之不胜、逃之不得,然后被局势煎熬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算什么事啊。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开心,譬如三胖。

“记账之人我另有安排。你下去吧。”熊荆一句话就把葛打发了。

“奴市之工匠老奴皆命其做一器物,以为考核,请殿下……”葛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奴市花了三百金,买回来十三名工匠,皆是木工。为了考校这些人的技艺,葛命令他们都做了一个器物,以确定他们的等级。船厂全由熊荆主导,故葛请熊荆亲自考校这些木工。

“好。”那日在马车上嘱咐葛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差不多了,遍地森林的楚国也不缺造船木材,工匠也买了,就看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手艺到底怎么样了。

以考工记的说法,攻木之工有七种,轮、舆、弓、庐、匠、车、梓。葛买的木工样样都有,于是熊荆所见的器物从车轮子到车架,从弩弓到梓架,一用俱全。虽然熊荆这个木工三把刀看不出太多明堂,可货比货总分得出高下。十三件器物中,四个车轮摆在最中间,四个皮肤黝黑的匠人跪于其后,目光只敢看熊荆的皮屡。

“敢敬告殿下,诸器以此四轮为佳。”葛的属下拜地禀报,目光也只能看到熊荆的皮屡。

“起来吧。”熊荆不太喜欢人跪着。“为何没有造舟之匠?”他问了一个问题。

“造舟之匠为工师,工师……奴市不见。”旁边的葛解释道。

“是这样?”造车和造舟全是木作,可舟的结构、装配的工艺顺序自有其门道,这是技术秘密了。舟是比车贵几十倍上百倍的东西,造舟工师不要说没有,便是有,熊荆也未必买得起。

“没有也行。”熊荆也大致了解现在舟的式样。和他想象的一样,楚国造舟是先造船壳再造船骨的,而他是先造船骨,再造船壳,工艺截然相反。“放样之人有吗?”他再问。

“何为放样?”葛对木工是一窍不通。

“就是把图纸变成零件的人。”熊荆给了一个现代答案,葛听得满头雾水。问完他自己也放弃了,市面上能买的只是低级工匠,工师、工佐之类,怕只有大家族、军工作坊才有。“此四轮外观相仿,大小相同,如何辩其优劣?”看着眼前四个轮子以及轮子后面伏地而拜的四个作轮工匠,熊荆不怎么舒服。

“殿下少候,已清宫师相验。”葛请来的是王宫里的工师,此人行礼后把四个轮子都看了一遍,大概是没发现什么问题,便让人抬出一个车轮。此轮没有辐条,正当熊荆以为他要比较两个轮子大小时,他却把一个车轮置入这无辐的大轮中。熊荆顿时明白他是在看轮面是否均匀,车轮说到底还是一个圆,不圆不是好轮。

“此轮弗眡其匡也。”验到第四个轮子上,终于发现了问题——轮面不圆。

他一说‘弗眡其匡’,伏地而拜的一个工匠头抬了起来,然后用力顿首,身子瑟瑟发抖。

“你下去吧。”抢在葛前面,熊荆让此人出去。

“唯……唯。”工匠愣了一下才起身,抱起轮子踉跄的退了出去。

在场的工匠还剩三人。本来熊荆只想看看这些人的技艺水平,谁料弄得好像生死大赛似的,气氛凝重无比。工师继续验轮,他用了一根绳子将轮子全吊了起来,大概是看车轮的重心,这也没看出什么问题,轮子重心全在毂部。此法无效,他又叫人抬进来一缸水,将车轮平放入水,再将一根木条平放其上,终于……

“此轮不均也。”第二个轮子出现了问题,轮子在水里下浮得不太平均,一面高一面低。当然,这非常细微,最少熊荆没有看出来。

“下去。”熊荆再道,又一个工匠抱着轮子踉踉跄跄退了出去。

还剩两个工匠、两个轮子,但这两个轮子不管宫师是用粟米去量,还是用天平去称,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熊荆松了口气,葛也松了口气。

“叫什么?何处人氏?”宫师退下去后,熊荆开始问话。

“小人……小人人皆呼轮贰,鲁国……鲁地人士。”左边的工匠答道,闷声闷气。

“抬起头来。”熊荆想看看以后船厂的工程师长什么模样。

“唯。”轮贰年纪不小,长着一张苦瓜脸,目光一碰到熊荆就放了下去。和天下所有木匠一样,他的手要比普通人宽大,手背筋脉错结,青筋凸起,背是驼的。

“作木工多少年了?”熊荆再问,轮贰和他想象的工匠模样没有不同。

“回……公子,”轮贰不知道熊荆的身份,故称公子。“小人束发入师,今已三十二年矣。”

“你呢?叫什么,哪里人?”熊荆再问右边这个,此人感觉要年轻些。

“小人齐庚,齐国人氏。”这个木匠确实年轻,看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一身葛衣,双目有神。

“你氏齐?”有名有姓都有来历,一般工匠多以职为姓,此人有氏,这让熊荆奇怪。

“小人无氏。”齐庚急道,“小人家在齐国,故人称齐庚。”

“是这样。”熊荆也感觉他不可能有氏,按葛的说法,他是自己卖自己的,不像轮贰那些人是主家发卖。“你们平常用的工具器物我想看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两千年前的木作工具,熊荆这个木工三把刀有些好奇。工具很快就呈上来了:斧、斤、凿、削、锯、锛、锥、锉、砺石,没有墨斗,只有一根可能用来代替墨斗作用的墨绳,也没有刨子和角尺,并且,他们用的都是青铜工具。

“看看我的吧。”熊荆没有丝毫看不起的意思,工具越简陋,技艺越高超。比如木刨,他记得一些民间老木匠就不屑用木刨,光用斧头也能给你削一张桌子出来。

小仆把熊荆的工具呈了上来,和他们的工具相比,这些工具全是铁制,做工精致,更有些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比如墨斗、比如木刨、比如角尺。熊荆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这几样东西的用法,并道:“我知道,你们是用不着这些的,但不可能人人都有你们的技艺水平。所以,以后工厂的匠人都要配备这些新工具,你们还要教他们怎么用。”

“唯。”不知道有没有被熊荆猜中心思,轮贰和齐庚低头答应。

“好了。今后工厂木工就以你二人为首。轮贰年长,为工师,四等;齐庚年幼,为副工师。五等。其余诸人,按技艺高低任命。”熊荆确定了两人的职位级别,又顺带介绍了一下分级情况:“全场匠作工人分为十六等,总工师为最高一等,学徒为最低一等。这段时间工厂营建,你们先造这个,最迟下月要出成品,夏天量产,赶季节卖。”

熊荆拿出一块锦帛,上面用三视图画着一个奇怪东西。

“敢问公子,此何为物?”齐庚胆子大一些,他看完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是故发问。

“水车。”熊荆解释着,这是他用来赚钱的东西,又可以锻炼工人手艺,可谓一举两得。“车一头置于水中,另一头靠于田埂,转动两侧木轮,活水源源而来。此物造出可售于农人,大旱时,水车可将水从低处提到高处,懂了吗?”

按照后世的名称,这应该叫做翻车、龙骨水车,据说是东汉马钧发明的,可这个时代连水车都没有,取水只有桔槔——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取水的简单东东。

两人还是看不明白,熊荆搞不懂他们是看不懂三视图呢,还是不能理解水车取水原理,只好道:“车内有转轮,转轮驱动木链条,链条上的叶板沿着车内长槽由低向高提水,懂了吗?”

这次是真懂了。轮贰一边点头一边思索,齐庚却双目瞪圆,对熊荆大拜道:“公子真奇才也!”

第十一章 盗贼

龙骨水车的原理一说就透,明白此理的齐庚有些抓耳挠腮,看向熊荆的目光敬佩中带着复杂,或许觉得熊荆太不可思议了,但不可思议还在后面。

在熊荆的示意下,刚刚砍伐下来的一株赤实树被抱了进来,两个竖子用斧头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中截取了一小块。两人不是木匠,动作之生疏之别扭看得轮贰、齐庚浑身难受,但主人没有吩咐,他们只能牙齿发酸、挤眉弄眼的看,待木片取下,一切才恢复正常。

熊荆好像没看到两人的不适,因为他要科普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天生万木,各有禀性。”他咳嗽一声才开始说话。“万木禀性易懂,木之本性不易懂。扭曲、开裂、横断、凹陷,此皆木之顽疾也,我观其之顽疾与水有关。”

与水有关?熊荆话的意思两人懂,可道理两人却不懂了。“请公子赐教。”齐庚揖道。

“凡活物皆含水,木材亦然。”此时竖子们将取下的木片置于称金的天平上,记下重量后投入一铜匣,匣下烧着火。“木材含水重量为甲,不含水重量为乙。甲乙之差为水重。水重比之木重为含水率。含水率不同木性则不同,故木需风干而作……”

都是老木匠,听熊荆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这个道理他们很早就懂,可如此科学的解释却是第一次听。熊荆接着道:“船行于大海之上,凶险无比,各部含水率必有规定。今后船厂工艺手册之中必须注明木材含水率……”

听不懂了,好在熊荆随后解释道:“所谓工艺手册,即匠人如何作业之步骤,先砍还是先锯还是先刨,长短几何、宽薄几何,一切皆有定制。简而言之,就是以最少之力气、最少之时日、最少之木材达到设计之要求,这便是工艺手册之目的。懂了吗?”

“然。”两人俯身而拜。

“样木还在烘干,四个时辰后你们领其他人进来看看含水率为多少。”交代都交代完了,但含水率一定在各人面前建立印象。

“殿下回学宫否?”四个时辰之后已经天黑,学宫是旬休制,今天熊荆没有去藏书馆。

“回。”再一次环视这片希望之地,熊荆点了点头。

船厂在紫金山北,寿郢在紫金山西南,而学宫又在寿郢之南。如果坐车,那就要绕一大圈,好在淮水入寿郢,水出寿郢即芍陂——这是比都江堰早三百多年的水利工程,芍陂通兰台。早上熊荆来从学宫来只花了两个时辰。

登舟而行,舟入水门后,私自出学宫的熊荆不得不躲进舟舱,隔着木窗看向岸边。寿郢是楚国都城,虽不如旧郢繁华,人口也有四、五十万。从淮水开始,便见舟楫如林,无数舟舫泊于岸边,靠近水门的护城河两岸,行人如织,商铺房屋更连甍接栋。

对古人来说,寿郢是大城市,对熊荆而言,这不过是一小县城,了不起是地级市,热闹真没什么好看的。他现在关心的是沿路的船。帆自然没有的,这一点他后世就知道了,虽然有些人拿先秦已经有了‘帆’这个字做文章,说什么‘帆’的意思就是‘泛泛然’,此正是帆的特点,说明先秦时期的船已经有帆云云,可这个解释是东汉时期的。

现在的舟、舫、舿,以熊荆的观察了解,全部无帆,航行全靠船桨。不但无帆,也无舵,转弯全靠一根尾桨。并且,还没有橹。这是熊荆没有想到的,他以为这个时代已经有橹了,可就是没有。一橹顶三桨,桨的效率是很低的。大江之上顺水下行还好,要是逆水而上,桨手估计要累死。一些流速快的地方还可能上不去,只能靠岸上纤夫拉纤。

看着迎面而来的舟舿画舫,熊荆越来越有一种优越感,他难以想象第一艘帆船造出来之后众人将怎么看这种借风而行、转向有舵的船。

舟楫之上的熊荆得意的生出些优越感来,在郢都熙熙攘攘的大市上,摩肩接踵,吆喝不断,某个衣裳残破的老鼠须看见满市场的东西,也生出诸多优越感来。

“此物可食也。”一大块醯肉被他抓在手里,随后快速的揣入怀中。卖醯之人正在招呼别的客人,等他回头才发现醯肉少了一块。

“此衣可穿也。”怀里揣着一块沉甸甸的醯肉,又看到有个铺子正在买衣裳。看看自己的衣服已破的露肉,老鼠须毫不犹豫,费尽全力的挤到衣铺旁抓起一件衣服就撤。这次可没有那么幸运了,衣服全用绳子拴着,一件拖着一件,铺子主人当即大喊:“有人偷盗!有人偷盗!!”

偷来的衣服也塞在怀里,丝毫没发现身后吊着一大串衣裳,顺着人流,老鼠须继续前行,路过一个铺子见是卖燧石的,他再次喃喃一句,“此器可用也”,随即将一块燧石抓住手里。

“盗贼何往?!”身后一句大吼,戴冠佩剑的皂吏一把将老鼠须提了起来,他是顺着拖着的衣裳跟过来的。

“抓住市偷了,抓住市偷了……”行人不由驻足围观,两边铺子老板们不约而同站到了高处——寿郢市场繁华,可市场上的偷也不少,今天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真是拍手称快。

“为何偷盗?”气喘吁吁的市吏上来了,顾不得擦汗,眼见大家都看着,他当即质问。

“啊……”被这么多人围观,老鼠须瑟瑟发抖,这时候皂吏已经在掏他怀里的东西。醯肉、衣服、燧石、果脯,甚至有一个女人用的簪子。

“为何偷盗?”人证物证俱在,市吏愈发理直气壮,声音不由大了几分。

“我……”老鼠须看着那些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东西,终于恢复些神智。“利火炽时,双目晕热,所见之物皆像我有,不知为偷。”

“哈哈……”答话激起一片笑声。‘所见之物皆像我有’,这他喵的也算偷东西的理由。

“鄙人村野乡师,今春起无一名学生。家中老母小儿已饿旬月,不得已为偷也。”大概是被笑声刺激了,老鼠须下意识的亮明了身份。众人笑声一滞,随后又再次大笑。

“既是乡师,当明我大楚偷盗之律。”市吏多看了老鼠须两眼,确实有些文人书呆子模样。虽然有些惋惜这个乡师,可他最后还是道:“一切由司败发落。带走!”

“且慢!”出人意料的,围观群众中闪出两个壮汉,两人都是黑色葛布,身负铜剑。一见这身行头,登高而望的铺子老板赶忙缩头,口骂脚踹,让下人赶紧收摊。围观群众中一些见多识广的也开始往后退,原本围着的狭小空间顿时大了几倍。

“偷即违律。”看着两人,市吏大声说道,手却和身后两个皂吏一样,按在了剑柄上。“尔等意欲何为?此处乃楚之郢都,城中有十万兵马,尔等……”

“乡师度日艰难,无以为生,为偷亦非所愿,吾等只想代他给付钱币。”一块东西掏了出来,是银饼,较为年长的黑衣汉子直接将它扔到市吏怀里,市吏却不敢接。

“此人偷盗,人赃俱获。按律需请司败发落,我岂能私放。”银饼掉在地上,可抓偷乃人所共见,即使想放人也已经不可能了。“我劝尔等……”

‘噌’的几声,三把铜剑已经出鞘了,可剑尖还未对准来人,眼前人影一闪,黑衣汉子已经欺至身前,砰砰砰一通拳脚剑刺,市吏皂吏全趴在了地上。怎奈有良民已经跑去报了官,这边市吏刚倒地,那头便听见鸣锣之声,一行军旗疾行而至。

“快走!”拔刀相助的两名游侠见事情闹大,不分由说架起糊里糊涂的乡师便朝人多的地方跑,沿路还掀翻了无数铺子,市场一时大乱,重演逐兔之日的盛况。

“殿下请喝茶。”青翰舟上,葛从舱外端着茶进来,熊荆不喜欢椒浆、梅浆,只喝一些柘浆,但自从在王宫囿苑里发现茶树,他就命人采摘茶叶炒熟,然后天天喝茶。

茶放在几上,熊荆还未端起茶杯,舟尾就一沉,全舟晃荡。葛当即起身,以为是和别的船撞了,谁料身后帷帐一掀,几个人冲了进来,快的让人手足无措。

“何人?!”葛厉声大喝,靠近舟首的卫士羽和禽对准来人连刺几剑,都被其险险避过。熊荆也懵了,马上就要出城了,怎么会跑进来几个持剑歹徒。

“非富即贵,可尽杀之!”进来是刚才在市场上仗义助人的黑衣游侠,搏斗的间隙,一人环视舟内,见装饰奢靡,葛、羽又身着锦衣,顿时起了杀心。

“不可,侠者不欺妇孺。”年长者差点就被羽一剑刺中,直到他闪至熊荆身侧。

四剑相对,两人低声对答,口音不是熊荆等人能听得懂的。众人提心吊胆间,岸上一片锣声,紧追而来的甲士到了,听闻此声的葛刚想呼喊,却见一把剑架在了熊荆脖子上。

第十二章 肉在俎上

记得以前姐姐芈璊提过一次,先声王是被盗贼杀死的。熊荆只觉得不可思议,一国之王居然会被盗贼所杀,这怎么可能。然而现在,他完全相信了——横在脖子上的青铜剑犹带血迹,这是刚刚砍了人。

“吾等所求,唯暂避出城。老叟若能相助,定不杀你家小主人。”年长者道。岸上楚国甲士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可他有熊荆在手,完全掌握了青翰舟上的主动。

“此言确否?”羽又想上前,葛拦住了。他知道游侠虽亡命,承诺还是遵守的。

“善去恶来的名号,你总算听过吧。”最开始想杀人的那个汉子无所谓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善去恶来的名号葛是听过的,可从不知原来是两个人。他看了熊荆一眼,熊荆对他唯有苦笑点头,此时再无半点优越感。

“一言为定。”葛沉声答应,又侧头对羽两人道:“收剑。”

“殿下……”四剑相对,外面又有楚军甲士,羽、禽两人恨不得杀过去,可惜投鼠忌器。

“收剑!”葛的声音第一次严厉起来,羽、禽两人不得不收剑。

“这才是待客之道啊。”年长之人叫善去,他的剑收了,可他弟弟恶来剑依旧横在熊荆身前。“老叟如何称呼?”善去笑容满面,似乎刚才持剑威胁的人不是他。

“低贱之人,无名无姓。”葛看着那把未收的剑,心一直吊着。“你还是收剑为好,若被城守看见有人在舟中亮剑,恐有不测。”

“收剑。”善去吩咐弟弟。两人拖着那个乡师从市场一直跑到城南,眼见城头军旗调动,知道城门戒备出不去,于是选了一艘青翰舟——车与舟只要不作商贩之用,里面坐的都是权贵人家,权贵人家总有特权,出城的希望要比普通人大得多。熊荆也比较倒霉,刚好就被他们撞上,好在出学宫赴紫金山一事极为秘密,出来的时候特别换过衣服。

“哎呦……,此…何处?我为何在此?”逃跑时被打晕的乡师终于醒了,一睁眼看到场景不同热烘烘的市场,是故发问。

“此出城之舟也。”善去笑道,他正在喝熊荆的那杯茶,初喝觉得有些苦,可止渴生津,还有些茗香。“出城之后,那些市吏就找不到你了。回家去吧。”

“然我已偷盗,按楚律……”乡师看罢舟内之人依旧有些茫然,他自己服罪的。

“楚律何如?”善去没有说话,恶来不屑道。“天下除秦法,律法皆为贫者之法、庶人之法,故而罪不及大夫富人,只惩庶人,你又何必唠叨那楚律。这是五金,你拿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一块金饼抛了出来,咚的一声落在蒻席上。舟内幽暗,金饼却愈发耀眼。

战国其间列国征伐不断,为求强盛,对百姓都是想尽办法盘剥。田有田税、市有市税、口有口赋、户有户赋,另外还有田租、军赋、盐税,甚至连铁器也有重税——‘令针之重加一也,三十针一人之籍;刀之重加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籍也;耜铁之重加七,三耜铁一人之籍也.其余轻重皆准此而行.然则举臂胜事,无不服籍者。’

税赋极为沉重,而随着人口的增长,未必每户都有百亩之田,结果就是普通农家年入不到一千钱,且岁无余钱。五金即是五斤金子,当值三四万钱,很多人家一辈子也积攒不了这么多钱财,乡师一下子就被吓呆了。可让他惊讶的事情不仅于此,恶来伸手在熊荆的腰带上一抓,叮当声中,左右两串佩饰被扯了下来。

“此可值三五金,拿去养活母亲妻子吧。”恶来大声道,抢劫幼儿他毫不介怀。

“无礼!”羽大骇,剑又拔了出来,受其影响,禽的剑也出了鞘。

“若何?”恶来没有拔剑,一把匕首已经顶在熊荆背心,他语气很是理直气壮:“你等所穿、所食、所饰、所用,皆为民之粟米,今我还之,有何不可?”

“可!”镇定下来的熊荆无动于衷,葛憋着一肚子气,不得不答应。

“哈哈。”见葛如此答应,恶来哈哈一笑,指着蒻席上那两串佩饰对乡师道:“收好!贵人无用之饰,贫者一年之食,有何取不得,有何用不得?”

“今日之辱,他日必报。”羽再一次收剑,目光灼灼,似乎要把恶来和善去的模样刻在心里。

“权贵之犬,焉能有志。”恶来不屑羽的威胁,善去则笑道:“不过是两串佩饰,你主人真会在乎?”他说罢看向熊荆,熊荆不答话,目光也不闪避。“两位所用之剑乃赵剑,可是赵人?”善来又问。

“赵人若何?”葛答。他最担心的莫过于熊荆身份暴露,好在出门时佩饰也换了,不然……

“齐赵多剑客,我友亦是赵人。”善去大概只想拉近些关系,并无他意。“既是赵人,我自当礼待。来弟,收起来。”

恶来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但对兄长还是听从的。他匕首一收,舱内气氛再次一松,直到舟行至水门,岸上传来军士的喊声,舱内气氛又是一紧。

“水门搜查甚严,今令人皆立于舱外,三位恐出不了城了。”刚才军士高呼城尹管由之令,舱内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葛有此一言。“不如在此上岸……”

“岸上皆是甲士,在此上岸岂有活路?”善来笑意依然,丝毫不担心搜查。

“城内捕盗,凡舟舫之客,皆立于舱外……”青翰舟不断向前,越往前军士的声音越响亮,舱内的气氛也越压抑。恶来虽然收了匕首,可他离熊荆的位置比之前近,葛和羽的呼吸也更加沉重,目光紧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等出去!”善去喝道,语气不容置疑。

“不。”葛摇头,还往前走了一小步,可当匕首再现,他不得不带着人退了出去。

舱内剩四人,侠客们毫无惧色,反倒是乡师坐立不安。善来看了熊荆一眼,笑道:“你不怕?”

“肉在俎上,怕有何用?”熊荆其实也怕,可他毕竟是成年人,遇到劫匪打劫,镇定不自作聪明是第一位的,至于钱财,他是楚国王子,怎会没钱。

“善。”善来笑的更欢,他抢劫的富人权贵不少,善去恶来的名号一报,没一人不怕的。“你也是赵人?”

“我母亲是赵人。”熊荆本不想答,可他不敢拒绝以免惹劫匪不满,也不敢撒谎让他们不快。

“钟鸣鼎食之家,难有聪慧多智之士。”善来看着熊荆有些惋惜,“即使有,也为众人所嫉。”

“生于何处是可以选的吗?”熊荆苦笑,“两位出城之后真会放了我?”

“君子重诺,你当我们是出尔反尔之徒?”恶来不高兴了,他穷苦出身,从师学剑后就以君子自许,现在被一个小孩质疑人格,顿时不高兴了。

“军士遍查出城舟舫,你们如何出城……”

“我等自有脱身之术。”善去明白熊荆的担心,这小童是怕自己再被拿去当挡箭牌——仆人会在乎他,楚军军士未必会在乎他。

善去说罢就闭目养神,直到前面人声愈杂,小舟一荡,有军士登船了。

“传何在?”军士瓮声瓮气的声音,之后又道:“舟内有人否?”

“舟内有人否?”外面的葛不好答话,看出犹豫的军士再问,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咳……”善来出声了,他撩起帷幕先对军士揖礼,然后正色道:“我等奉令尹之命出城,事关机密,不便出舱。”

“可有令符?”舱面上的军士甲士本欲拔剑挥戈,听闻令尹顿时止住了。

“有令箭在此。”善来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支令箭,让熊荆和葛目瞪口呆。

军士接过令箭不敢怠慢,自己看了还上岸请军吏细看,一番折腾军吏亲自登舟交还令箭,最后还行了一个空首礼才带着甲士离去。葛、羽等人再次入舱,目光不全是之前的敌视,开始带着些疑惑。任谁也想不到,亡命游侠居然会有令尹府的令箭,难道令尹与游侠有勾连?

“既是赵人,何不与我等一道离去。天下之大,仗义行侠何等快哉,焉能为权贵之犬?”善来读出了几个人眼中的疑惑,打算趁机拉人。刚才闯进来的时候,他就差点被羽一剑毙命。

见两位无动于衷,善去又笑:“纵使求富贵,也不必在楚国?两位若来,必得富贵。”

赵妃是信陵君窃符救赵时嫁入楚国的,葛、羽、禽等人皆是陪嫁之臣;纵使没有这重关系,作为熊荆卫士的他们日后也少不了富贵,善来的‘必得富贵’毫无效果。

“若此,便求仁得仁吧。”善来惋惜道,此时舟至郭外,他对诸人虚揖,直接上岸走了。

第十三章 看不上

第七章“殿下……”羽看着几人走脱心有不甘,就像追过去一洗刚才之辱。

熊荆看着他们出舱,好一会才松了口气——他非常担心两人会将他掳走作为贴身人质,可能是以为自己是赵人,又是独自一人出城,这才信守诺言,大胆上岸,潇洒而去。

“私出学宫已违宫律,告之于令尹违律之事满城皆知,大王必责于殿下。”葛抢在前面说话。大王有恙,寿郢形势愈恶,现在熊荆新造了一水车。其他人或许不知水车的重要,他却知道上田和下田的一个最基本判断就是能否灌溉。水车功效十倍于桔槔,水车一出,无数下田变作上田,那时举国大悦,大王说不定真立熊荆为太子,所以在此之前千万不可节外生枝。

“殿下,两人相貌老仆已铭记在心,他日……”葛又开始劝熊荆。

“他们是什么人?”熊荆一脸平静,刚才他手心背心全是汗,脸色也青的吓人,但诡异的是他当时居然想到了列宁同志曾在莫斯科被劫匪打劫。

“此为游侠。行义举、铲不平,劫权贵、济贫贱。”葛如实相答。

“楚国游侠多吗?”熊荆再问,他对游侠没有恶感反而有好感,只是这种好感让现在的他别扭难受。说他们抢的对吧,自己太贱;说他们抢的不对吧,自己是王子,不抢你抢谁?

“不多。”葛道。“游侠以韩国为最,魏国次之,赵齐再次之,燕楚最少,秦不见。”

“为何如此?”熊荆追问,“刚才……不是说齐赵多剑客吗?”

见熊荆没有报复的意思,葛放下了心。“秦国公族权贵富人几无,民以吏为师,又遍行苛法,行侠即谋反,故不见游侠;齐赵多剑客,然齐赵剑客不为权贵之士,即为韩魏之侠;韩魏人多地狭,又道通天下,商贾如云,其富贵者骄,贫贱者众,是故多侠士;楚人稀而地广,县尹封君权重,民好淫祠,不受其利其势难大,故游侠最少。”

葛娓娓而谈,表面上说的是游侠,实际上说的是各国政治生态。听他说楚国‘民好淫祠,不受其利其势难大’,熊荆不由笑了,道:“刚才那人可是把我的佩玉死死揣入怀中的。”

“攫金之人列国皆有,善去恶来数年来皆在陈蔡,出现在郢都还属首次。”葛道。

“殿下:两人用的乃墨家剑式,所持之剑长而多棱,应是秦剑。”青翰舟越行越远,既然熊荆没有下令追杀,羽和禽只好立在一旁。葛提起刚才两人,禽这才说了一句。

羽身形挺拔,仪表颇佳,禽却其貌不扬,看上去像个农夫。熊荆好奇相问:“他们是秦国人?”

“禀殿下:两人乃齐人。”羽吐了口气,看来这仇真的要他日再报了。

“既是齐人,又为何用秦剑,还用什么墨家剑式?”少年时熊荆沉迷武侠,毕业上班又是另一番看法。墨家他知道,可墨家剑式……,他喵的是寻秦记吗?

“臣不知,请殿下责罚。”羽和禽跪了下来,“臣亦未尽守卫之职……”羽顿首道,无比自责。

“起来!”熊荆声音有些高,“郢都之内,暴徒持剑横行,此城尹失职,与你等何干;再说,我又没有少一根汗毛。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谁也不得提起。”

“唯!”葛最先应诺,羽和禽抬头见熊荆正瞪着自己,也不得不应了一句。

一路无话,熊荆回到学宫时,才知道纪陵君找了自己几次。旧郢的另一个称呼叫做纪南城,纪陵就是纪南城外历代王族、公族专用的陵园。与其他西地封君一样,纪陵君从一开始就支持自己为太子。自己日后若即位为王,春申君的门客势力将会遭到最有力的遏制,各地县尹也可能撤换——说到底,支持谁上台是一笔生意。

虽然不想为王,熊荆还是很清楚自己在权力斗争中的位置。如果以他熟悉的近代史来打比方,他是站在腐朽的、落后的、反动的守旧势力这一边的,而春申君与其门客则代表了新生的、先进的、进步的改革势力。他们比守旧派更清晰的看到天下大势,也更了解楚国的顽疾所在

——这个时代没有报纸,但学宫每隔几天就会有辩论会。不是后世辩论赛那种对辩,是报告会性质的演说,其中多数是抨击国内政治、鼓吹自己解决之道的。熊荆听过两次,大致能判断出各自的政治立场,也由此明白了自己所属的政治派系,他只希望楚王立熊悍为太子,而自己二十岁行冠礼后则搬到我阝陵,在那里,只要不图谋夺位,郢都的人不会管他。

“荆王子似不欲为大子啊?”树欲静而风不止,熊荆有熊荆的想法,封君们也有封君们的企图。学宫藏书馆深处,纪陵君正在向鹖冠子报怨自己的发现。

“子琪何出此言?”鹖冠子跪坐于席,对纪陵君之言只是笑笑。

“大王体有恙,荆王子何不趁机进宫问安,怎可让王子悍独享君宠。”纪陵君道。“荆王子又生而知之,熟知各大洲之地理风物,何不进献地图于大王,再请大王大建舟师,尽取东洲之三谷、西洲之龙马,南洲之金石?如此可丰我高府、强我楚军、富我万民也。”

纪陵君说着说着就开始激动,他起而跪立道:“令尹宠信外人,置楚国社稷于不顾,真若立王子悍为大子,楚国必亡。”

纪陵君的激动鹖冠子不以为意,依旧仙风道风的模样。见他如此,纪陵君再道:“君作鹖冠子六十卷,不求大行于世宁其毁于虫土乎?”

纪陵君这次终于触到了鹖冠子的痛处,鹖冠子表情不变,口中却道:“子琪怎知日后王子悍为王,我所著六十卷定毁于虫土?”

“春申君门客如云,又礼遇荀子,三请其入楚,两命其为兰陵令,建兰陵学宫。若王子悍为大王,必倡荀子之学。君之所学何倡?”一提荀况,鹖冠子神情就变得凝重,纪陵君笑了。“荆王子聪慧,君何不收起为徒?”

“……”看着纪陵君嘴角的笑意,鹖冠子欲言又止。确如他所说,王子悍他日若真的即位为王,在春申君的影响下,行的必是荀子之学。两个耄耋年纪的老人,生平都希望一展所学,所不同的是,荀子寄希望于秦赵,鹖冠子只属意于楚,但事到如今,两个人唯一的希望就是楚国下代国君。春申君王子悍已经被荀子抢先,还有些许希望的则是王子荆。可惜,王子荆生而知之,虽对鹖冠子行弟子礼,却丝毫没有拜师学习的意思。

纪陵君不明白鹖冠子待价而沽的作态,他直言道:“君不收荆王子为徒,宁一身所学皆赴黄泉,门下弟子若之何?”

“子荆生而知之,何须拜师?”鹖冠子反问。

“君乃楚国之宝也。所著六十卷皆为强国富民之策,不让吕氏之春秋。荆王子……”纪陵君言道于此忽然明白了鹖冠子态度为何如此——荆王子未曾说过要拜师学艺。他当即揖礼道:“子琪自荐,愿说荆王子拜君为师。”

纪陵君说罢便起身要去找熊荆,鹖冠子却道:“慢!”

“君欲何为?!”纪陵君转头看向他,满是疑惑。

“此卷请子琪交与子荆。”鹖冠子拿起身边一个早被锦帛包好的书简,递给纪陵君的时候又交代道:“勿言我所著也。”

“诺。”纪陵君浅笑,他没想到鹖冠子八十多岁的人还要匿名投书。

“王……”晚上,鹖冠子那个书简摊在熊荆的书几上,在纪陵君的赞美和期盼中,熊荆开始读第一句,可惜,读到第二个字他就不认得了。

“此何字?”熊荆不怕丢脸,不懂就要问嘛,纪陵君却面红耳赤——他喵的他也不认得。

“伯虎,此何字?”王子身边自然有伴读的竖子,名叫唐伯虎。

“禀殿下,此鈇(fu)字,乃铡草之刀。”唐伯虎看罢相答,毕恭毕敬。

“王鈇非一世之器者,厚德…隆俊也。道凡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四曰命。权人有五至: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第一段终于绊绊磕磕的读完了,有些意思熊荆明白,有些意思熊荆不明白。他继续往下读,因为生字太多,读的声音很小,一些不认得的基本就略过。

见熊荆的目光看完最后一支竹简,纪陵君着急问道:“子荆以为如何?”

“不如何。”有些字虽然不认识,可文章大意熊荆还是清楚的:这是一篇政论文,说的是为君之道,认为为君最重要的是博选贤圣。怎么博选贤圣呢?权以五至,就是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把人才找出来。

听闻熊荆如此评价,纪陵君脸上有些发窘,之前他可是把文章吹的天花乱坠,说此策天下少有,没想到熊荆根本就看不上。“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熊荆如此道。

第十四章 为师

“子荆何意?”本打算等几天的鹖冠子见纪陵君把书简拿了回来,故作姿态的他忍不住相问——给熊荆的是《鹖冠子》第一卷《博选》篇。字虽不多,含义颇深,一般人难以领悟其中深意,搞不清纪陵君怎么这么快就把书简拿回来了。

“荆王子言: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纪陵君悻悻。身为封君、出身公族的他与其他封君卿大夫一样不怎么识字,读不懂太过生僻的文章。这不是个别现象,列国(秦国例外)情况都差不多,比如魏国,五百多个朝臣有一半不怎么识字。鹖冠子的文章有些生僻,纪陵君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也不太明白熊荆那句话的原因。

纪陵君不太明白,鹖冠子却是明白的。听闻‘选材不如铸才’,他沉吟后道:“才如何铸?”

“不知。荆王子未言如何铸才。”纪陵君摇头。“可有他卷?此卷弗属意也。”

《鹖冠子》六十卷纪陵君没有看过,也看不懂。他以为鹖冠子没有把好文章拿出来,殊不知《博选》为六十卷首卷之起始篇,整部书都以此为根据。好在熊荆说的只是‘选材不如铸才’,而不是否定书中‘以人(才)为本’的思想,不然……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从几百年前的孔子起,诸子就待价而沽了,唯一的例外只有曳尾涂中、喜欢滚烂泥的庄周、以及不拔一毛、兼爱天下、‘无君无父’的杨朱、墨翟。鹖冠子虽老,身份虽尊,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百折不挠。他起身将准备好的第二篇书简交到纪陵君手里,又道:“子荆之侧有他人乎?”

他人当然不是指仆人,而是指其他学派之士人。纪陵君道,“无人。”

“道有稽,德有据。人主不闻要,故耑与运尧,而无以见也。道与德馆,而无以命也,义不当格,而无以更也。若是置之,虽安非定也。端倚有位,名号弗去。故希人者无悖其情,希世者无缪其宾……”

锦帛包裹的书简第二天又摆在熊荆的几上,他再迟钝也清楚这是有人投石问路,投石之人十有九八是处处故作高深的鹖冠子。熊荆倒没有看不起鹖冠子的意思,与其他诸子相比,鹖冠子也算文武全才,五国合纵总指挥、赵国大将庞煖便是他的弟子,昔年阳陵君收江旁十五邑,他也曾率兵随军出征。

只是时代的局限性让他难以勾画出更适宜当下的政治体制,这也是扫灭六国、统一天下是法家而非道家的原因。再说,熊荆无意成为楚王以弱楚抗秦,历史无需更改,他打酱油即可,真要有志于江山,等秦始皇死了再从国外回来也无不可。

熊荆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纪陵君却以为是文章太好,让他回味无穷,不由笑道:“治国当有术,此治国之良术也。奈何我只可取其两篇,其余诸篇只能子荆亲往取之。”

“我非大子,何须知治国之良术?”熊荆把书简卷了起来,装进锦帛袋里。

“若欲为大子,必要治国之良术;要治国之良术,必先觅良师。”纪陵君循循劝诱。“令尹礼遇荀子人所皆知,其必借荀子之名助子悍为大子。子荆欲为大子,当择良师矣。”

熊荆他本以为鹖冠子是要做他的幕僚,没想到人家是要做他的老师,他正色道:“大子为谁,父王与朝臣定之,我岂能私自相争?我以谁为师、以谁为傅,亦有父王定之,不然不孝。”

不想卷入太子之争的熊荆以‘不孝’为名拒绝纪陵君的提议,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同一天,楚王召见了鹖冠子。

内廷一如往昔,勉强处理公务的熊元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了一件深衣,然而他未移居小寝,只留在正寝细着楚国昔日之疆图,叹息连连。

“先生请。”正寝之外,刚刚打发完春阳宫来人的正仆长姜微笑着给鹖冠子引路。

“大王无恙否?”入宫面见楚王,鹖冠子不是第一次,行走在这华美无比的王宫、曲折多变的步壛,他没有丝毫不适,心想的是如何说服楚王立荆王子为太子。

“国事繁重,大王日夜操劳忧烦,病虽愈体仍虚。先生切不可使我王大惊大骇。”走在前面的长姜忽然停了下来,说罢对鹖冠子重重揖了一礼。

“哎——”鹖冠子长叹。列国之间流传着一个秘密,那便是楚国王族皆有隐疾,列代楚王如武王、庄王、昭王全亡于此。此疾最忌大喜大骇,当年重用吴起的楚悼王便是因捷报频传、喜极而亡的。“长监勿忧,我必不使大王喜骇。”

“如此甚好。”长姜使劲挤出些笑容,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鹖冠野叟拜谒大王。”升堂入室后,鹖冠子看到楚王便俯身行礼。

“先生免礼、免礼。”熊元一边虚扶一边对长姜使眼色,让他拦住鹖冠子。赐席后又客气笑道:“为编撰《山海图经》,先生辛劳。”

《山海图经》是在上古典籍的基础上修补增订,此事由太仆观季提议,鹖冠子是协助。听闻楚王关切,鹖冠子揖礼相谢,答道:“编撰《山海图经》,一理上古典籍,二明天下地理,此善之善者也。然古籍多录海内事,少有海外风物,幸得荆王子,知世界各洲地理……”

明明是说山海经,没想到鹖冠子话锋一转,说起了熊荆,楚王当即笑道:“竖子为学,何以知天下各州地理风物?此请先生,是想先生为其师,教之大道至理。”

楚王一说召见之意,鹖冠子就心中大定,可他并不想只为王子之师,而是想为太子之师,是故直接问道:“大王欲立荆王子为大子否?”

“以先生之见,竖子能为大子否?”鹖冠子的直接仅仅让楚王一愣,随即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荆王子生而知之,聪慧而懂礼,立为大子楚国之福。”鹖冠子的赞美毫不保留,他再次问道:“大王欲立荆王子为大子否?若立,当早。”

椒浆呈上来了,楚王并不答话,只拿起酒爵道:“先生请。”

王者劝饮,鹖冠子不得不饮。饮罢他没有说话,只静等楚王说立储之事,可惜楚王不言此事,而是接回之前的话题:“竖子何言各州之地理?”

二十五年都将权力交与令尹的楚王显然不是一个直接的人,鹖冠子对此不以为意,笑道:“大王弗知,此州非彼洲也。荆王子言,一陆广万里,四面大海环绕,即为洲;一陆仅千里,亦大海环绕,则为岛。天下士人所言之州,郡之郡者也。荆王子言天下有洲为六:东、中、西、南、废、寒。列国皆在中洲之东,为大海、草原、流沙所困。”

“嗟乎!中洲如此之大乎?”和昭断几个一样,楚王的世界观也颠覆了,他以前所知的是列国皆天下,边远皆蛮夷,没想到列国仅仅是天下六洲一洲之东隅。

“正是。”鹖冠子颔首。“此与上古典籍所载虽不尽同,却也相仿。如东洲,琅琊出海往东,船行一年可至。荆王子言此大陆已有古之殷人,上有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所产数倍于粟米。若得此三谷,楚国丁口三十年可倍也。”

山海经半神半史,鹖冠子是相信大海之东有大陆的,至于上面是否有熊荆所说的三谷……,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相信,日后哪怕谎言揭破也无关紧要,那时熊荆已经为王。

“东洲三谷所产如此之丰?”楚王有些激动,一激动就牵动病情,是以不得不手按胸口。立在旁边的长姜见此来不及责怪鹖冠子,只想马上呼喊医尹,好在楚王的激动一会就平息了。

“然。”鹖冠子毫不犹豫的点头。“天造万物,无奇不有。东洲荒蔽,无我中洲之谷,殷人漏寡,弗晓耕种之术,此洲之人皆以此三谷为食,若所产不丰,民焉有食?”

“东洲渺远,又阻于大海……”熊元也发出了哪天鹖冠子的感叹。

“非也。荆王子懂舟楫之术,言以一县之力即可东渡东洲,取此三谷。”鹖冠子道。

“真若此乎?”楚国有几十个县,以一县之力获此三谷,完全赌得起。熊元问罢忽然想到熊荆的年龄,又笑道:“竖子所言,弗能信也。”

“大王缪矣。四轮之车弗能信乎?四百步之强弩不可信乎?”鹖冠子反问道。“东迁之后,我楚国渐衰,秦国愈强,今天降荆王子于我大楚,弗用,反受其咎;弗取,必受其害,请大王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话题又绕回立储一事,见楚王神色慎重、闭口不言,鹖冠子只好迂回:“东洲有三谷,西洲有龙马,南洲有金石,荆王子正欲造舟而取之。此舟非江河之舟,乃大海之舟,其以缁布为衣、铜甲为衫,可御风而行;又绘天下诸州之图,曾予野叟一幅,虽小,请大王观之。”

第十五章 二十年

由太仆观季主持编撰的《山海图经》其实是在远古典籍的基础上描绘全天下之概貌,其不但介绍地理,还记载各地动物、植物、矿产以及诸多远古神话。远古典籍并不是很全面,五藏山经和海内经古已有之,可海外经、大荒经便只能靠编撰者半猜半悟了。

熊荆所描述的世界恰好弥补了原始资料的不足。当然,如此庞大的世界也把编撰此经的巫觋、士人们吓了一跳,即便熊荆拿出了世界六洲草图、言明大地为圆,依然有很多人心存怀疑。鹖冠子作为《山海图经》的副主编之所以这么着急向楚王献图,还是为了说服楚王立熊荆为太子。熊荆为太子,他就是太子傅,日后楚国行的将是他的黄老之学而非荀况的儒家之学。

不管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动的理由。鹖冠子如此,楚王熊元也是如此。他的经历与父亲楚顷襄王熊横很相像,都有身为太子赴秦国为质的经历。只是,熊横所处的时代楚国是刚刚衰弱,并非没有再次振作一雪前耻的可能,这也是熊横质于秦国时,敢与污蔑楚国的秦国大夫私斗并怒而杀之的原因;到了熊元这个时代,白起夺鄢而拔郢,楚失腹心之地东迁,楚国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楚国了,即使逃出秦国即位为王,熊元也还要纳州于秦,卑躬屈膝。

隐忍,是熊元一生的座右铭。他对秦国的恨刻骨铭心,可他不得不娶秦女为妻;他对令尹春申君越来越不满意,可他不得不对其虚与委蛇;他越来越想立熊荆为太子,可他不敢立。

“……洲之南有半岛,长逾三千里,上有密林,中多瘴气,非蛮人不可居;”鹖冠子回忆着熊荆的介绍,正向楚王介绍中南半岛,“半岛之南,又有岛屿逾千,岛多奇珍,最贵者为桂皮、胡椒、丁香、肉豆蔻,此神木之果、之根、之皮也。取之运与地中之海诸国,价同黄金。

半岛之西,又有国印度,此国以佛为教,以教治国。境广五千里,中有印度河、恒河两大水系,地广丰饶,丁口不逊诸夏列国。其民高低贵贱皆以姓氏,最贵者为婆罗门,皆教中巫觋,次者为刹帝利,王者官吏之属,其余或为国人、或为野民……”

地理志很多时候又是政治志,因为各国政治制度皆不同。鹖冠子对印度兴趣多多,这可是一个巫觋为尊的世界,楚国虽然多淫祠而巫觋众,可大巫师长灵修其实是楚王本人,宗教是为统治王权服务的,这和熊荆所说的印度截然相反。

以楚国为中心,先由东往西介绍西面诸国,然后再往东,介绍东洲和南洲,楚王听的是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当鹖冠子语罢,意犹未尽的他还指着地图问道:“寒洲如何?先生未言寒洲之地理风物。”

“大王,荆王子言寒洲皆寒冰,已冻万年,虽有陆,人不存焉,亦无珍宝。”鹖冠子解释道:“丁口众者,为中西两洲,以诸夏、印度、波斯、环地中之海诸国为重。”

“若与诸国通商,当以引入诸国谷物牲畜为要?”楚王手抚在地图上,若有所思。

“然也。”鹖冠子用力点头,“尤以东洲之红薯、西洲之龙马为要。红薯亩产万斤,薯类多水,故折成两千斤,此为粟米十倍之巨。令广种之,我楚国一年产十年之粮,粮丰则丁口倍,丁口倍则兵甲足,大事可期矣。”

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耕战,军功受爵制度便是耕战思想的具体体现。七国当中,秦国后发,西周末年才由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之子周平王封为伯,比历史、比传统、比文化,秦国是比不过关东六国,但比耕种技术、比战争体制,关东六国却比不上秦国。

楚国文化灿烂,楚辞瑰丽,可耕种乃火耕水耨,是列国中最差最差的——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既然不劳作可得食,那还种什么田?即使种田,也不过是冬天放把火,春天算好时间撒把种子,生长之事交于天,除草之事交给水,水浸则草死,此即为火耕水耨。

唯有淮水以北,靠近魏国、齐国的那些地方人多地狭,百姓才会兢兢业业耕种,可再怎么努力,一亩所产也不过两三百斤,三年才能积攒一年存粮,十年才有三年之粮用于战争。真要有红薯,每年产量翻十倍,等于说耕种一年可作战八到九年,若像越国勾践那般隐忍十年,未必不能击败秦国,收复故地。

心脏突突突突……的跳,心角却隐隐作痛。有些激动的楚王赶忙长吁口气,笑道:“红薯生于东洲,远隔万里,险阻重重,犹不如先取西洲之马。虽有高山流沙相阻,然北有草原之径、南可依岸而行,费十年之功,必得龙马也。”

“大王贤明!”鹖冠子高声赞了一句。他曾为将,比其他人都知道马匹的重要性。

马八尺为龙,七尺为騋,真要有西洲八尺之马,那楚军之战力将大大提高。

长平之战过去二十多年,鹖冠子对长平之战的研究亦有二十多年,身为赵人的他对骑兵是极为看重的——若当年秦将白起没有派五千骑兵夺赵军壁垒,四十多万赵军也不可能被围歼于两军壁垒之间。若得西洲龙马,编之成军,日行千里,等于楚国手里有一支战略机动力量。

再就是辎重,八尺之马配上四轮之车,辎重效率倍增,原先用于辎重的部分徒人可编为甲士。一甲而两徒,这是春秋没有战车部队前楚武王总结的作战与后勤人员的比例数字,几百年后的今天,行军距离如果过远、又无水运,传输之徒人肯定超过两人,最少为三人。楚国人口已远少于秦国,但如能将一名传输之徒变为甲士,等于楚军兵力翻倍。

八尺之马谁也没见过,鹖冠子想象太美好了。熊荆并不懂马,他对马的了解源于对一、二战的了解——四匹洋马能拖曳的野炮,用中国马要八匹,八马使炮列长度增长,转弯半径奇大,无路可行,所以中国军队多装备山炮,野炮大多扔在后方仓库;而日军有花费三十年时间培育的半吊子洋马,其通过能力、负载重量大大强于中国马,结果就是双方编制武器性能数量哪怕相同,日军也常常在火力密度、持久性上完爆中国军队。

战争打的是后勤,后勤却依赖马匹,但在元朝之前,东亚马并未完全退化,西洋马也没有科学育种,之间的差异没有熊荆想象的那样大,八尺之马未必有,引进阿拉伯马、欧洲马唯一的好处就是获得更丰富的生物种源,使育种工作事半功倍。

又是十倍之谷,又是八尺之马,楚王有些陶醉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见其如此,鹖冠子又一次进言道:“敢请大王助荆王子造越海之舟,早日派人取东洲之谷、西洲之马。若能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大子不可早立。”心情实在是太好了,楚王收敛些笑容,告之于实情。

“大王惧令尹否?”鹖冠子屦及剑及,不再委婉。

“……”真是一言中的,楚王微微点头,随后又立即摇头。

“令尹者,王之仆臣也,其敢违王命行不义乎?”鹖冠子说得楚王颜色立变,“今大司马为淖狡,淖狡其人,勇而有信,傲而有忠,军中有望,令符又在王手,令尹敢行不义事否?”

话说得如此露骨,楚王没有再沉默,他叹道:“郢都有乱,列国若何?”

一句话问得鹖冠子一愣,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大王,事前可请赵国为助。”

“赵国为助?”楚王笑了,或许顾及鹖冠子本是赵人,笑容很浅很浅,但鹖冠子却明白楚王笑容中的意味——赵有难,请楚出兵,楚遂出兵救赵;楚有难,请赵出兵,赵却百般推诿,这不是一次两次,这是许多次。长平之后赵国羸弱,若楚国内乱秦国相伐,赵国肯定不会出兵,所以鹖冠子说的‘以赵为助’在楚王看来毫无用处。

“大王,此一时非彼一时也。”鹖冠子正色,语调沉重。“今秦国日强,行远交近攻之策,其伐赵乃为吞韩,韩亡则魏危,魏危则楚不安。荆王子有言:‘冥阨三关不足持也不可持也。敌若攻来,断不会从冥阨,而是顺汝水、颍水南下,或泛舟于江,乘风东进’。秦国舟师疲弱,劣于我楚国,泛舟于江而攻我乃下下之策。唯恐其吞韩魏,再以鸿沟为道、汝、颍为路,兴全国甲士伐我。

故赵强则韩存,韩存则魏不危,魏不危则楚国安,不愿或愿,楚国都应交好赵国。”

以熊荆科普的军事地理为基础,鹖冠子居然准确推断出了秦灭六国之战略,不得不让人佩服。楚王一边听一边想,结合这几十年秦国攻伐对象和外交侧重,秦国伐赵国确实是为了吞韩并魏。韩魏为天下交通中枢,韩魏在手,四面可伐,韩魏若存,除攻赵外其余皆事倍功半。

“叟虽赵人,然先王之恩不敢忘,大王之遇必相报,此乃为楚筹划,非为赵献功也。”鹖冠子言辞锵锵,表明心迹,他见楚王颔首微笑,这才再道:“荆王子之母乃赵国公主,赵王乃荆王子之舅,请赵国助荆王子,亲之亲者也。若成,楚赵及韩魏盟而抗秦,又引东洲之谷、西洲之马,复郢二十年可成矣。”

第十六章 子孙

三月的巳日刚刚过去,寿郢西北的紫金山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不再有车马道塞的拥挤,也不见满山遍野的男女,唯有入山砍柴的樵夫和猎人,才偶尔在树下丛间,找到些男女欢好的遗迹——没有贞洁观念的时代,每年三月第一个巳日,就是青年男女们的相亲大会,一见钟情幕天席地是很平常的事情,孔子不正是生于野吗?

鸟鸣山更幽,青翠的山林百鸟啼鸣,砍柴的樵夫如往常般挑着枯柴艰难而行,忽然,一声虎啸从密林深处威然而起,‘嗷——!’

猛虎啸谷,啸声似乎让整座紫金山都在摇晃。樵夫意识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忠实的身体则已经把肩上的担子给扔了,呆了好片刻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大啊一句,跌倒在地。

“嗷——!”又是一声啸声,老虎仿佛就在身边,树叶青草间黄斑若隐若现,樵夫连滚带爬想要逃离此地,双腿却发软抽筋,瘫地不起。

“嗷——!”老虎真的从林子里跳出来了,诡异的是见到瘫倒在地的樵夫它没有猛扑过来,而是口出人言:“王子悍,古圣王,立之为王楚必昌。”

自古以来重要的事情都要说三遍,这句话老虎也说了三遍,最后对着樵夫“嗷——!”了一下,这才缓缓走入密林,消失不见。

“啊!啊!啊……”樵夫好半响才恢复神智,恐惧已经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状的兴奋。“王子悍,古圣王,立之为王楚必昌。”樵夫用尽全身力气复述了一遍,这才撒腿狂奔,他要马上入郢都将此事报之大王,大王必定有赏。

城外樵夫狂奔而来,寿郢荆门之上,同样奇怪的事件正在发生,原本一片青灰的石头上忽然出现一行黑字:‘大子悍,楚必昌。’

谁也不知道黑字是什么时候、由谁写上去的,但它就诡异的出现在那,以致城门之下跪了一片百姓,他们可不是樵夫那样的土老帽,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城市人。‘大子悍,荆楚昌’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清清楚楚。

“臣有要事请见大王。”正寝之内,楚王与鹖冠子相谈甚欢,可在寝外,满头是汗的城尹管由对着御者蔡豹急急相告,言毕又道:“此事关楚国社稷,急矣!”

“大王有言,今日不可扰。请明日再来。”蔡豹对着管由揖礼,他知道管由是谁。

“急矣!”管由恨不得冲入正寝。“我……,大王!大王—!大王——!”心急如焚的管由大声喊了起来,蔡豹拦都拦不住,直到披甲宫卫围上来,管由还在呼喊。

古之国有三朝,三朝者,外、治、内也。外朝在王宫茅门之外的大廷,开外朝不但召贵族官吏,国人也聚而进言;治朝即正朝,每天早上君臣相见的地方,不过这里多是见个面,宣布下政令,完了官员就回署衙办公了。像上次择立太子的朝议,其实并不多见;真正决定国家大事的地方是内朝,也就是燕朝,每当治朝朝会结束,国君就退居正寝,有要事者可进路门面君,当然,这只限大夫以上的贵族,士是不能升堂入室的,他们只能站在阶下旁听。燕朝结束后国君才能下班,一般是行至小寝,脱去玄端换上深衣,或是休息,或是从王宫后门闱门出宫,到集市上喝几两小酒。

蔡豹立于正寝之外,自然楚王犹在燕朝办公,所以管由才大声呼喊。他的喊声真的被楚王听见了,在管由被宫卫堵住嘴之前,楚王问向长姜:“寝外何人号叫?”

“禀大王,是管由。”正仆的耳朵当然灵,即使不灵,也有寺人报告。

“管由……”管由是楚王亲自任命的寿郢城尹,楚王再问:“他有何事?”

“他……”长姜欲言又止,道:“小臣不知。”

“问而相报。”楚王道,堂堂城尹在正寝外大声呼号,肯定是有急事。

得令的长姜急急而去,不一会又回来。楚王见他来不得不暂停和鹖冠子的讨论,道:“何事?”

“管由言,荆门太一神显形了。”长姜憋了一会,最后如此相告。

“显形?!”不单是楚王,鹖冠子也吓了一跳。

“管由言,荆门门上忽现几个大字:‘大子悍,荆楚昌’……”

“啊!”长姜还没有说完,楚王和鹖冠子就倒抽一口凉气,对视中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怀疑和震惊——怎么可能这么巧,这边正商议如何立荆王子为太子,那边就太一神显形,说什么‘大子悍,荆楚昌’,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长姜也体察到了两人的怀疑,补充道:“字在门楣之上,管由说旦则不见,午则突现。城上甲士、城下商民皆可证,非有人写于其上。”

“大王,此择立大子非常之时,必有人伪作鬼神,以惑世人。”鹖冠子道,他刚刚说服楚王答应立熊荆为太子,怎能功亏一篑。

“大王,太仆观季求见。太仆言有要事,关乎楚国社稷国祚。”城尹管由被宫卫押了下去,可管由走了太仆观季又来,这一次蔡豹不敢再拦,直接来进来禀报。

“太仆何事?”楚王看了鹖冠子一眼,自言自语道:“也是为此而来乎?”

观季当然不是为荆门之字,他不是一个人来,除了随行的几名巫师,几个家仆气喘吁吁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大王,昨日渔夫于淮水捕得一玉,今献于大王,请大王一观。”

箱子一个套着一个,在楚王面前一个接一个打开,最后一个打开揭开锦帛,一块巴掌大淡黄色的圆玉露了出来。玉虽黄,玉质无比剔透,最妙的是玉中有四个歪字:‘立悍为王!’

“此昆仑之古玉也!”鹖冠子一开始没有看出玉中有字,而是惊叹这是一块昆仑古玉。

“正是。”观季点头,“玉乃天生,字是天成,此神灵之意显于世也。”

“大王……”祥瑞就在眼前,即便是鹖冠子也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伪迹,但是从常理推断,这定是春申君嘱其门客所作,目的不言自明。

“卜否?”楚王心中也隐隐猜到这个道理,可他更希望占卜一次,以辨天意。

“明日可卜。”大型的占卜是要精心准备的,不能说卜就卜。“大王祭否?”

“祭。”祭祀太庙也不是一天能准备好的,并且要选择吉日。楚王宁愿延后也希望占卜能够正式一些——立熊荆为太子非众望所归,这要担着楚国内乱的风险;而立熊悍,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贤王风范或征兆,国家交给他楚王很不放心。

祭祀正在准备,接下来的几天各种各样的祥瑞穷出不去:有老虎口出人言的、有大鱼浮于水面说话的、有王墓忽然开花花成文字的……,所有种种,显现的都是熊悍才是古之圣王转世,立其为王,楚国可兴。一时间郢都舆论纷纷,人人皆言当立悍王子为太子。

曾子杀人、三人成虎,明明懂得这个道理,楚王依旧心有惴惴。他越来越觉得这不完全是春申君使人作伪,因为这不可能——比如那块生字的古玉,他自己仔细看了,也请玉尹看了,玉尹也说字乃天成,非有人作伪,之所以神兆频现,是因为自己想立熊荆为大子,神灵弗许,故而显灵。

太庙的告祭无比隆重,身着大裘冕的楚王带着数百名朝臣在钟鼓声中一次次起拜进退,楚王已经老了,体力不支,当最后一个仪式完成时,他早就发软的腿再也止不住身躯,昏倒在地。大王晕倒,场面顿时大乱,好在正仆长姜极为镇静,指挥寺人将楚王抬至空处,又是按摩又是灌水,等医尹来时,楚王已经醒了。

“祭祀已毕,请大王回宫。”令尹黄歇伏在地上,声音关切不已。

“否,寡人…欲知占卜之繇。”楚王喘息着,说话的时候眼睛几乎睁不开。

“臣……”黄歇看向同伏于地的太仆观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去……”楚王手臂举了起来,但还没有举平就坠了下来。

龟甲终于在火中灼烧,骨头爆裂的‘啪啪……’声越来越密。太仆观季跪于火前,低吟中肃穆庄严。他不在乎谁为太子谁为楚王,但他对神灵虔诚无比,他这一生都是献给神的。黄歇遥望着他,心直吊在嗓子眼。他虽赠与观季重金,但这只能买到他个人的支持,一旦占卜有其他的结果,他肯会遵循神灵的旨意行事而置自己于不顾。

等待筮卜的时间又短暂又漫长,和黄歇一样,太庙里面对着先王灵位的左徒昭黍也忐忑不安。一个接一个的祥瑞也让他和全体荆党手足无措。借鬼神而势,不单是他们想不到的,也是他们这些迂腐的贵族不会去做的。不去做的结果就是自己彻底失势,一旦大王薨而熊悍立,春申君和他那群门客将是另一个吴起。什么是变法?变法不就是杀昔日之王亲功臣,收有产之田亩钱财,然后举国皆贫、民以客卿为师、国唯客卿为贵吗?

想到此昭黍蓦然落泪,他万万不想楚国变成秦国,可不变成秦国楚国说不定真就亡国了。恍惚间他喃喃祈祷:‘东皇太一神啊,保佑荆人吧,我们是祝融的子孙……’

第十七章 不佑

即便相隔两千多年,即便没有椅子、没有桌子、没有黑板,课堂也还是课堂,和风细雨中,三朝老臣宋玉抑扬顿挫的语调听得学生只想打瞌睡。

熊荆丝毫不知太庙的占卜关乎自己的命运未来,此时他一点也不想瞌睡,只对宋玉的故事入迷——没有‘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这样简单幼稚的课文,刚入学的学生第一年就要学《春秋》。学生们学《春秋》,老师则讲《传》,以为补充。这不是语文课——语文课讲《诗经》,这是历史故事课,每天上课就是先读《春秋》,然后听历史故事,故事讲完宋玉便开始提问总结,孰为善、孰为恶,学生在讨论中各有见地、各有领悟。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教之《世》,而为之昭昭明德而废幽昏;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

都说现代的事物定让古人震惊不已,可古人的教育必会让后人自愧不如。学宫先生教授给学生的不仅仅是知识,教授的最重要的是心性情操,以求学生耸善抑恶、明德知则。开学第一天,教《春秋》的宋玉就说了上面那段话,然后赠予学生四个字:‘君子不器’。

何为不器?熊荆的理解是不以知识为中心、不以分数为第一,兰台学宫不培养本科、硕士、博士或者工程师,那是庸人的追求;学宫培养的是真正的贵族,其性情言行必须符合君子风范,如此,大学大成之后方能助国君治理国家、教化万民。

“……祭仲专,郑伯患之,使祭仲之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课堂上,老师宋玉读了一个故事:郑国的祭仲乱政,于是郑厉公让祭仲的女婿雍纠杀掉祭仲,雍纠领命后打算在郊外宴请祭仲时动手,其妻雍姬知道后问其母:父亲与丈夫,谁更重要亲近?其母回答‘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意思是只要是男人都可以做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够相比?于是雍姬把雍纠的计划告于其父,结果雍纠为祭仲杀于野外,郑厉公收敛后感叹:‘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小学生都是孩子,虽然按照学宫规矩王族余子八岁入学(太子不入学宫,于东宫由楚王请专门的师傅教导)、公族嫡子十三岁入学,余子庶子十五岁,如此方卓显等级尊卑,可这个故事还是太灰暗太复杂了些。和以前一样,宋玉讲完这个故事环视所有学生相问:“有不解乎?”

“无不解。”王族就熊荆一人,其余都是十三、十五岁的少年,他们全听懂了。

“子荆有不解乎?”熊荆坐在第一排,就在宋玉身前,毕竟连八岁都没有,先生们讲完大多要问熊荆听懂没有。

“先生:学生无不解。”熊荆跪立相答,他以前貌似听过‘谋及妇人,宜其死也’这句话,没想到出自这里。

“既无不解,雍姬恶否?厉公善否?”宋玉笑,未始龀而入学,他本以为熊荆会跟不上,没想到熊荆聪慧超乎想象,且常有发人深思之语、让人击节赞叹之辞,所以他喜欢提问熊荆。

“雍姬恋其父,此女子之天性,无分善恶;郑伯使臣子杀其外舅,以礼,非善也。”

宋玉闻之含笑,颔首之余又问道:“子荆若为郑伯,若祭仲何?”

话题是一步步引申的,这不再是分辨善恶,而是教导政治技巧。熊荆还未回答,宋玉又问向其他学生:“你等为郑伯,若祭仲何?”

宋玉话音未落,座次在最后排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先生:我若为郑伯,乱子贼臣,必亲杀之,不假雍纠之手也。”

说话的是十五岁的陆蟜,破落公族子弟,估计是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常以大胆勇行为荣。宋玉闻言笑容不减,陆蟜虽不智却有其勇。

“先生:我将交好楚国,以楚国为盟,驱祭仲出郑。”同样是坐最后排,十五岁的逯杲跪立相答,他的想法和陆蟜全然不同,看来生活艰辛、磨难不少。

“先生,我将祭于太庙,卜之为吉方行此事……”又一个学生跪立回答,可他的答案马上被人反驳,“卜以决疑,不疑何决?乱国之人当速杀之。”

一旦说开了,三十多个学生叽叽喳喳,什么答案都有。总而言之,席次越靠后排答案越靠谱,因为学生年龄较大,阅历较多;越靠前排答案越离谱,除了熊荆。

乱纷纷一阵,答的人基本答完了,宋玉看向熊荆,笑道:“子荆何为?”

“……”熊荆沉吟,不答反问:“敢问先生:祭仲为郑之大夫,焉能为专?”

“呵呵。”宋玉明显一愣,然后笑出了声,他点头嘉许:“善,大善。祭仲为郑之大夫,其能专于郑国,公室衰矣。子荆何为?杀之?盟于大国驱之?”

对于专断国权之人,不是杀就是驱,这是学生们答案的总结,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宋玉再问时,熊荆只道:“我亲杀之。”

全班学生都静下来听熊荆作答,听闻他的答案是‘亲杀之’,坐在后排的陆蟜高喊一声‘善’,而答之‘以楚国为盟驱祭仲出郑’的逯杲却忍不住摇头长叹:荆王子太年轻了!其他学生神色各异,也有不少人选择杀掉祭仲,可他们不是亲自动手,而是要换一个能成事的臣子。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亲杀之而身死,奈何?”宋玉再问,他感觉熊荆似乎太鲁莽了,亲杀之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嘱臣子杀其外舅,不仁也;王者避于臣子之后,不勇也。不仁不勇,何以为王?”

熊荆在所有学生当中个子是最矮的,可每次他发言的结果都让人仰视。‘不仁不勇,何以为王?’不说其他学生,就是宋玉也呆立当场——以他对楚国历代楚王的了解,能有这种见识的,也就只有先文王、先武王、先庄王、先昭王、先威王这些贤明的国君,但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先武王一君而已。

*

课业还在继续,太庙之中,古老的祷告已接近了尾声,灼烧得啪啪作响的龟甲终于取了出来。这次占卜,楚王亲为贞人,观季是卜人,观曳是占人。贞人即是提问人,卜人是灼烧及祈祷者,最终判断解读兆纹的是占人。

龟甲送到观曳之前他已经在祈祷了,在兄长的说服下,他已经没有助荆王子为王的心思,但面对这片决定楚国未来王权归属的龟甲面前,他仍有些激动。

龟甲上尽是火灼的兆纹,形似一个个‘卜’字,这也正是‘卜’字的由来。他眼前的这片龟甲有些‘卜’字一撇是向下的,此为不吉;有些‘卜’字一撇是向上的,此为吉,然而神奇的是,龟甲上的兆纹竟然前所未见,他仔细的看了又看,确实是前所未见。太一神保佑!

几百双眼睛紧盯着观曳,倒不是怕他编造占辞——解读占辞后其他人是要验辞的,楚国以占卜定国策由来已久,大臣们都懂一些占卜之术,他们如此关切是因为占卜结果太重要了。

“敢敬告大王:此非立大子之时也。”鸦雀无声的太庙,观曳的声音连门外的仆臣都听得见。

“何为非其时也?”楚王心还是吊着,不明白怎么会是这个结果。他是贞人,命辞是他写的——以龟甲首尾为轴线,左边写的是:以熊荆为大子;右边写的是:以熊悍为大子。龟甲灼于炭火,两侧兆纹必然不同,占者观兆纹以断凶吉。左边吉,则以熊荆为大子;右边吉,则以熊悍为太子,结果怎么可能‘此非立大子之时也’。

楚王满脸疑惑,春申君黄歇却无比失望,观季收了他的重金,即便不相帮也不会偏颇。而刻在龟甲上的命辞他也知道,得如此之结果……记起上次也是功亏一篑,他不由想到:难道先王真的不愿悍儿为楚国之王?

“龟甲何在?”楚王的声音有气无力。

“在此。”观曳小心的奉上龟甲。

“为何……为何如此?”楚王同样看了又看,疑惑不但没解开反而更深——龟甲两侧命辞上的兆纹居然相同,这怎么可能!龟甲两侧的厚薄并不均匀,‘荆’、‘悍’二字的笔画也不尽相同,灼烧于火中,两侧裂纹总会有些许差异,可现在左边兆纹如何,右边兆纹也如何,凶吉根本无从分辨。他一生占卜不少,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

“先王不欲寡人立大子乎?”只有两个嫡子的楚王得出和观曳差不多的占辞。

“此非择立大子之时也。”观曳还是之前的观点:不是神明先王不佑,是时候未到。

第十八章 忧虑

楚国太子之争列国关注、万众瞩目,不说大夫官吏,便是市井也知道这回太庙大祭是为卜立太子,然而,占卜过去三天,也不见什么结果,一时间舆论涛涛,众说纷纭。

寿郢临水而建,掘池为营,城内水渠纵横交错,彼此勾连。寿郢王宫后面的大市之南,临水的一排街市旗帜高悬、热闹非凡,这里是卖酒的酒肆。楚人以东为尊,靠东面的酒肆是贵人官吏常去的地方,这里鈡鼓歌舞、六博射戏、怜人伪娘、风雅无比。据传,楚王高兴的时候也会出宫到此喝两爵,甚至会与酒肆里的客人共饮,与庶民同醉;

西面就没有这么风雅了,客人多是贩夫走卒、市井之徒,这里弹琴击筑、吹竽鼓瑟、斗鸡走犬、乌烟瘴气,但再怎么乌烟瘴气,酒也要比东街便宜,最烈的楚沥,也不过五十多钱一斗,最差的带着醋味的浊果酒,仅要二十五钱。

劳累之徒灌酒,以醉为乐;失意之人消愁,却越喝越愁。好在酒肆里辩谈者不少,列国奇闻、宫闱八卦,总能给人带来些乐子,不过最近几个月,太子择立之事成了酒肆里的月经话题。有人站在荆王子一边,认为荆王子造楚国未有之车、作列国最强之弩,实乃圣王下凡,当立为太子;但最近一波接一波的祥瑞降世,众人又觉得这是神灵在告诫世人,应立悍王子为太子,不然上天定要降灾祸于楚,每每这时,便有人提起昔日郢都之难,

“当是时也,郢都人人为战,众心成城,秦人不得拔,粮秣尽,军必退。然秦人粮秣甚多,水运不觉,又拆舍筑渠,以水冲城,城久垮矣。其时郢都如池,浮尸盈城,臭三十里可闻。秦人何其暴哉!楚人何其悲哉……”

一碗浊酒一行泪,白发苍苍的老瘸子唠叨着四十年前白起拔郢的旧事,言秦军之残暴、楚人之悲惨。只是这些都是老调重弹,说了一回又一回,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而且老人声音也小,所言几乎被斗鸡走狗的吆喝声淹没,此时酒客们现在全正围着一个邋遢的蓝衣士人,听他说宫中择立太子之秘事。

“前日,宫中为择太子大祭而卜,命辞一曰‘以秋华为大王’,一曰‘以春阳为大王’,孰料两者皆否……”

“两者皆否?!”酒客们大哗,他们也懂一些占卜之术,命辞是询问神灵之言,一般是正反两辞,分刻于龟甲左右。行卜素来是非左即右,哪有两者皆否的。

“弗信。”几个酒客抹嘴挥袖,高声呼道,“非是即否,何来两者皆否?”

“若真是非是即否,为何宫中不闻立大子之言?”蓝衣士人蔑笑,他是酒肆常客,无名无姓,自称独行之侠。既是侠当然有剑,那是一柄两尺古剑,有富者欲购,后皆悔之。

独行侠一句话就让高呼者尽数闭嘴,他面东而揖,叹道:“两者皆否,无人为王,以天相观之,楚国亡矣。”此言一出,众人俱色变,胆小者甚至瑟瑟发抖。

“酒——来矣!”店仆一遍吆喝一遍走梅花桩似得在店内疾行,送完酒见客人全围着独行侠且面色大变,耽误喝酒,忍不住多言一句:“楚国亡矣楚国亡矣,先生念了十数年,为何楚国犹不见亡?请客人回席,独行先生曾以头抢地,胡言久矣。”

“咦……”众人又哗,看向独行侠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疑。

“无礼!”独行侠愤然而起、铜剑出鞘,可惜,剑是断的。“竖子敢言我以头抢地?”

“……”剑虽断,可依旧能杀人,端着酒案的店仆身体发僵,呆立当场。

“断剑先生,今日可付上月酒钱否?”店主见此不慌不忙,早有应对之策。

“哼,谁少你酒钱!”一文钱难倒英雄,独行侠欠账多矣,有背景的他不怕店主告官,就怕以后没有酒喝——郢都会佘酒给他的地方就剩这里了。“今日杀人不吉,且饶你一死。”

独行侠收了剑,可这时酒客们看他的目光已不一样了。念了十几年楚国亡矣楚国亡矣,肯定是脑子有些问题,一行人谦笑,皆回席而坐。

“太庙之卜,真两者皆否乎?”同一条街市,西面吆喝杂乱,东面尽是靡靡之音,隔间之内,金玉之光夺目,有人也在谈论三日前太子择立之事。

“正是。”这边的消息可不是空穴来风,“此次占卜,大王亲为贞人,太卜卜之,观曳为占。不料兆纹左右相同,无辨凶吉,故观曳叹曰:‘此非立大子之时也’。”

“小小金玉,不成敬意。”提问者身着青衣,他笑笑,把案上的金玉推了过去。

答话者身着玄衣,腰缠玉带,看似斯文其实一点也不客气,他一边将金玉置于怀一边讨好道:“公子有疑皆可问,我若知皆言。”

“大王何如?”青衣公子点头,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可目光却罩着对方,细观其脸色。

“大王体虚,祭后便倒地不起,医尹曰……”

“医尹何言?”青衣公子目光更热,激动中赶忙追问。

“医尹……”答话者欲言又止,好在对方知道他的意思,又从怀里掏出一双玉璧,他这才道:“医尹曰:‘大王年老体虚、有身有旧疾……非春即秋也’”

‘非春即秋’说得很小声很小声,可这个四个字像是春雷在青衣公子耳边炸响,以致他坐立不安,酒菜还未上完就借故告辞了,答话者也不以为意,他刚好可以独享酒食,何不快哉。

“楚王之寿,当在今载。”城中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离开酒肆的青衣公子伏地而拜,提及刚刚在酒肆得到消息。“此……”

“已有命。为何来此?”中庭昏暗,说话之人身在暗处,看不清相貌,但语气严厉无比。

“楚王之寿关乎荆人之王,荆悍两王子争储,令尹与左徒……”

“胡不去?!”好像没有听到青衣公子的话一般,暗处之人已然逐客。

“是。”虽然很不情愿,可青衣公子不得不起身,揖礼而去。

“今之来人,心浮气躁,闻讯而动,远逊以往。”屋中不止一人,厉声之人在青衣公子走后来到一件侧室,这里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衣领褶叠、长裙曳地,脸上却遮着一方丝锦,根本就看不清相貌。

“呵呵……”女人的笑声娇柔动听。“四年前五国合纵,入函谷而败走,皆我等之功也。事后黄歇尽扫我人,于楚久者皆死。今之来人,未经磨砺,独想建功,胡可比以往之士。”

“荆王寿尽可真?”男人问道:“荆王当立谁为大子,王子荆乎?”

“荆国王族皆有心疾,不可大喜大怒,否者猝死。荆王年老病多,前月因燕朝言及一事,荆王大怒,即抚胸坠地。如此,方有箴尹、左徒等人请荆王立储之事……”

女人娓娓而谈,说的全是王宫之中的秘密,她如何知道这些男人没问,他只听。身为秦谍,懂得听比懂得说重要十倍。

“大子之事荆王先属意熊悍,后又属意熊荆,只因强弩而变,荆王或信熊荆为圣王降世。”

“荆人好淫祠、信鬼神,五星连珠、圣王降世之说,不过自欺而已。”男子忍不住打断,“强弩确为军之利器,咸阳未问,我已布置,奈何设防甚严,无从以得。”

“我闻正寝有一,荆王存之,可惜众目之下,无人可近。”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罢又问,“咸阳墨者不能造否?天下弩弓皆以韩国未利。”

“不能。”男人摇头,他入楚为谍之前久历战阵,知道强弩的真正价值。“荆之强弩与天下弩弓皆不同,其以木臂为弦、构造机巧。韩弩虽可及远,却箭落不定,箭箭相隔数十步之远,且射缓,一时不过二十箭,少之又少。荆弩据闻可射四百步,已逾韩弩,百箭射出,所中之靶不及三丈之宽,其射又急,数息之隔即可发箭。两军对垒,阵而后战,若以荆弩数十射我主将,惨如蜂虿,无人可免。”

男子沉声说出自己的忧虑。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是列阵而战,对阵是沿着一条战列线,正常情况下谁的兵多谁就可以侧翼包抄,三面围敌。阵列间士兵与士兵的间隙本就狭小,侧翼包抄后即便阵列不崩,兵与兵之间的间隙也会被逐步压制直至没有。届时兵紧挨着兵,武器无法施展,人也动荡不得,只能被敌军剥洋葱似得一圈一圈的砍倒。闻名西方的坎尼会战,八万罗马人就是被兵力少于自己的汉拔尼剥了洋葱,砍死七万,俘虏一万,全灭。

侧翼包抄是一,击穿敌军战列线上某一个军阵也可大胜。恐惧是有传染性的,特别对没有纪律的军队,一旦战列线被敌军击穿,整个阵线上的士兵都可能溃逃。楚军有强弩,破阵时先以强弩攒射,阵脚必乱;若以强弩直射中军之将尉——两军列阵时不过两百步,主将虽不在军阵最前,可距离敌阵也不过四百步,主将一旦身死,军队必会大败。

楚弩是大杀器,这是楚弩射程外传后列国的共识,韩魏赵作为楚国的盟友,早就遣使来楚国讨要,当然,这要花大代价。秦齐作为楚国的敌国,直接讨要是不可能,上过当的令尹春申君如今设防又严,这只能向国内求援了。

第十九章 钜子

进入咸阳已好几天,可游侠恶来依旧觉得很不习惯。这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市井和欺善怕恶的凶徒,每一条街道、每一处集市都井井有条、买卖有序;这里没有横行骄纵的权贵富人,他们的车驾进城之后全得靠左缓行,全然没有关东六国私家车驾的那种跋扈;这里的民风质朴勤俭,行止虎虎生风,妓市门可罗雀,出入其中的只有来自六国的商贾……

唯一让恶来有些不适应的是城内没有酒肆,买不到酒。师弟夏阳说,秦法禁止民间卖酒,酒即五谷,乃万民之食,粒粒珍贵,怎能拿去酿酒。恶来是个粗人,他从来没有想过酒是这么来的,顿时有些愧疚,他一生喝酒甚多,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

“自周幽王始,天下诸国讨伐不断,战乱不止,黎民苦不聊生、哀鸿遍野。钜子言:‘先师墨子曾曰:若一年因战而死一万,则至今横死之丁口已逾五百万矣,后战愈急、兵愈众,横死之人非一千万而不可止。’故钜子言:‘天下丁口不过二千万,不止战,二仅存一焉。墨者之志,当使天下人践行大道,兼爱非攻。然何以兼爱?万民为一王之子民即能兼爱;何以非攻?天下为一王之王土即可非攻。’

昔先师墨子嘱我弟子行义:‘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自先钜子腹黄复入秦始,迄今已有一百余年矣。大秦四世贤君,变法图强,终使鄙陋之国为天下霸主。今大秦一统天下之势已显,我墨者当竭尽所能,助之以成义事……”

咸阳夏家宅邸,师弟夏阳循循善诱,对恶来这个师兄介绍墨家助秦之原委、历代墨者之奋斗。对一个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的粗人来说,这无异于醍醐灌顶,恶来感觉身上的血已沸腾、又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灿烂的阳光中。他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昨天,他仅为一人拔剑,今天他要为天下万民拔剑。

“请师弟告于钜子,恶来愿入秦军,助秦王一统天下!”激动中恶来猛然对夏阳行揖,他手臂上全是力气,以致仅仅行揖,骨节也发出爆响。

“非也,非也。”夏阳对恶来的激动并不诧异,他回礼道:“钜子已派我入六国行商,以购秦国急需之物。然弟体弱志疏,剑法难成,关东不比秦国,需仗师兄之剑也。”

“行……行商?”恶来有些呆,他以前可是劫商的啊。

“正是。”夏阳微笑,“弟之先祖姬唐,曾封于梁地,以梁为姓,国灭先归于蛮、后归于楚、再归于晋、又归于周、终归于秦。虽是公族,为生计不得不为商贾,故得相邦嘱托,入六国为我大秦行商。”

夏阳对自己的族系颇为自豪,他可不是恶来这种无姓无氏的庶民。恶来没有意识到他言语里的自豪感,只为自己不能从军而遗憾,他道:“师弟可否另寻他人相助?我欲回行馆求师兄代向钜子说项,求入军助秦王一统天下,若成义事,不枉此生。”

“无妨。”对恶来的要求夏阳毫不介怀,用过午饭恭恭敬敬的将他送走。

恶来要见师兄善去,善去此时却不在行馆,而在少府。

“……荆之强弩,射逾三百步,武场所发之箭皆飞过城墙,落于护城池中。玃君重之,使人绘其图,嘱我带入咸阳。”

秦国少府不是普通的机构,少府一掌宫廷财政,二掌国玺文书,三掌宫廷杂物,四掌手工制造,其有别于大府,实另成一体,直接对秦王负责而非相邦。善去来此是因为身怀楚国强弩之图,而墨家钜子燕无佚乃少府首席工师,负责秦国一切兵器制造。

“射逾三百步之弩……”燕无佚虽有封爵俸禄,可打扮依旧是墨者模样:身着带着补丁的黑色葛衣,草履而非皮屡,拿着锦帛的手长满老茧。“高愈一丈,以绳为弦,确不同于韩国之弩,可知弩臂为何木所造?”

善去手里的情报和秦谍玃此时所掌握的情报完全不对等,一开始玃以为弩炮和其他弓弩一样,蓄力全靠弩臂,因而打听弩臂为何木所造,最后听闻是弩臂用的楠木,楠木是硬木,缺少弹性,顿觉其中必有机巧。确实如此,普通弓弩以木材的弯曲蓄力,弩炮却以机箱之内的牛筋扭曲蓄力,两者发力全然不同。可惜当玃弄明白这点时,善去已经离开郢都。

只是墨家能人甚多,哪怕是一张平面图,大工师叶隧也还是看出些门道。

“虽以绳为弦,恐非以木为臂。”叶隧说道,“如以木为臂,为何截为两段?”

“子隧以为……”这已是技术讨论了,钜子燕无佚细看也发现了问题,弩臂截断,无法蓄力。

“可知弩弦为何物所作?”叶隧问向善去,他感觉文章当在弩弦上,是靠弩弦蓄力。

“荆人设防甚严,我人不得见,玃君只得强弩之图嘱我带回。钜子观其易造否,不易,玃君已遣人至荆之王子身侧,犹不得,当请相邦索荆之王子质于秦。”善去转告玃的原话,这是当时和图一起交给他的。他出郢时正好碰见乡师无奈偷盗,恶来执意要救。

“与荆之王子何干?”叶隧打扮一如钜子,他不理解怎么强弩会与荆之王子有关。

“此弩乃荆之王子所造。初简作献于荆王,言其可射三百步,王弗信,遂作实物,武场试之,乃信。”善去说着郢都听来的消息,最后又笑:“荆王昏聩,昔年和氏璧也弗信。”

善去的笑料只让自己干笑,钜子和大工师的表情开始严肃。若情报为真,一国王子能造强弩,这不等于说他们这些人、还有少府几万名工匠都在吃白饭吗。

“真为荆王子所造?”燕无佚问道,“其得鲁人助乎?”

以木工言之,天下除了乃墨家还有公输班一脉,所以燕无佚有此一问。

“不知。”善去摇头,“只闻荆之王子寤生,身长无比、腿似荆条,故名荆,其尚未始龀也。”

“尚未始龀?”叶隧笑了,“此弩必是鲁人所作,假荆王子之名也。”

叶隧一说‘假荆王子之名’善去就有了些明悟。楚国两王子争储,作强弩假荆王子之名正是为了争储。他笑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垂发小童怎可造丈高之弩?荆国争储愈烈,大臣尔诈我虞,不比我大秦,大王贤明,臣子忠荩。弟子闻大王于本月加冠,欲……”

“咳咳……”燕无佚突然咳嗽,把善去的话打断。“你与恶来于咸阳行馆多有不便,至我舍吧,去年一别,居南常念你何时再来。”

居南是燕无佚的小女儿,只有七岁。燕无佚一家皆为墨者,父母兄长平时不苟言笑,只有他这个叔叔待人温和,又善讲列国奇闻、行侠之事,于是见了一面就时常念叨。当然,让善去住自己家并非是为了有人给女儿讲列国奇闻。燕无佚虽身处咸阳少府,平时打交道都是木石铜铁,却也知秦国现在是风雨压城

——大王年二十二,按秦国传统,已到加冠之时。加冠即亲政,亲政就会把权力从一些人手里收回,这些人真会把权力全部交出来吗?正因如此,前月昌平君持秦王秘令亲自来少府领一批兵器。叛乱将至,咸阳城外松内紧,兵马调动甚秘,善去住行馆他实在不放心。

“唯。”善去为人机警,他已察觉到了什么,却不多问,见话说完,当即告辞。

他走后燕无佚叹了口气,转头见叶隧还在看那幅图,不由问道:“能造否?”

“不能,不知弓弦为何物所制。”叶隧很干脆的摇头。“可将其交于韩国工师,姑且试之。”

*

“陈县县尹回令,其县未见黑色土石。”几千里之外的楚国兰台,藏书馆昔日编撰山海经的一角清扫一空,鶡冠子的弟子、熊荆的师兄们正在报告楚国各县找煤的情况——太庙占卜后,楚王即行斋戒,不敢再卜,仅让熊荆拜鶡冠子为师。

“鄂君回令,鄂洲亦未见黑色土石。”

“钟离城尹回令,未见黑色土石。”

……

搜寻‘黑色土石’是鶡冠子说服三闾大夫屈遂,以兰台学宫的名义询问各县邑的,结果很不乐观,楚国一百多座城邑,已经回复的大多数说未见黑色土石;回复有的,送来的不过是一些黑色石头,根本就不是熊荆要的煤炭。

“黑色土石如此要紧?”鶡冠子看着自己这个关门弟子,颇有些不解,熊荆只说船厂筑堤需大量黑色土石。

“非常要紧。”熊荆正在给自己的便宜师傅泡茶,老头喝了两回就天天想喝。“木与铜,使天下有钟鼎戈戟,已用数千年;煤与铁却远超于此,数千年之后将是媒铁之世。”

器物技艺,鶡冠子不教,也不懂;诸子百家,则是熊荆不懂。两人看似师徒,实则亦师亦友。听闻熊荆煤铁并提,他讶然道:“黑色土石可炼恶铁?”

第二十章 黑色山洪

在石油使用之前,煤是人类的主要燃料,在煤出现以前,木头是人类的主要燃料。现在列国的青铜冶炼,全使用木头。中国煤的使用,是在几百年后的西汉,所谓《山海经》中‘石涅’即煤的推断——作为《山海经》的编撰者,鶡冠子给熊荆看了书中所说的石涅,根本就不是煤,是一种类似冰糖成块透明的东西,这其实是矾,不过他不认识。

煤的文献探询结果如此,硫磺也类似。即便熊荆将硫磺的颜色、气味、产地(火山口、地热处)详细说明,编撰山海经的士人和巫师们依旧找不到有关硫磺的原始文献记载。确切的说,火药最短的一块木板不是硝石,而是硫磺,唐代硫磺提纯技术出现后,火药才真正实战使用,之前不过是丹炉偶尔爆炸。

而最早记载硫磺的文献,不是宋代《太平御览》所引用的《范子计然》:‘硝石出陇道’、‘石硫磺出汉中’——《范子计然》虽然记述的是春秋时期助勾践灭吴范蠡的言论,但这与兵书《六韬》中借周太公姜子牙之口谈用兵之道类似,都是后人托古而作,并非真是先秦古籍。最早且较为靠谱记载硫磺的文献应该是《神农本草经》,可那已经是东汉。之所以这么晚,和中原地区天然硫磺矿不多脱不了关系。

熊荆自然不清楚真实的历史,他只知道眼下古今地名相异、他找不到要找的城市,古今物品名也不同,再就是没有搜索引擎,想找点什么文献难如登天。好在便宜师傅鶡冠子能调动一些人,比如现在找煤,直接询问各地官员。

煤是现代工业的粮食,烧制水泥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用途,但功能是通用的,温度高于木炭的煤用于炼铁,带来的影响是水泥影响的十倍百倍。面对鶡冠子的问题,熊荆思考了一下才道:“以木炭炼铁,火温不能使铁化为铁水,以黑石,即煤炼铁,火温高铁水必现。只是黑石多杂质,炼制前需炼焦,以焦炼铁,辅以……”

文绉绉的语言难以表达熊荆所知的冶炼技术,他回忆一下才道:“以焦炼铁,可出精钢。”

自己这个徒弟对器物几乎无所不知,见怪不怪的鶡冠子颔首:“铁虽为金,然性脆易裂,故称其为恶金,其只可为农具,难以为兵器。子荆所谓钢是何物?”

上古无钢字,熊荆只好道:“钢,钜也。精铁百炼而得,铸剑,可吹毛断发。”

钜的本意就是大刚,一说钜鶡冠子就明白了,他问道:“子荆懂练钜之术乎?”

又会想了一遍炼铁知识,熊荆点头道:“略懂。”说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反问道:“我楚国难道没有炼铁之工匠?我所知之炼铁,恐与他们所知没有太多不同。”

“天下炼铁之术,本以我楚国和燕国为善,所谓‘宛钜铁矛,惨如蜂虿’,说的正是我楚国之钜铁,然钜铁出于宛,宛地已为秦所并。旧郢一战,工匠横死甚众,十不存三矣。今之造府,多为铸客,”鶡冠子语气带着深深的遗憾,他可是亲眼目睹两个强国被秦人打残的。

“何为铸客?”熊荆不解。

“铸客即外国工匠,贪金银之利,故而入我造府。”鶡冠子解释道。“列国皆重百工,入楚之工匠,仅为他国三等,然三等工匠亦可为楚国之冶师。”或许是要加深熊荆的印象,鶡冠子指着几案上的熏炉说道:“子荆寝房当有熏炉,为旧郢所铸,此炉则为大王所赐,与你寝房之炉何异?”

几案上的熏炉是不为人注意的,可细看,却见这个熏炉厚重毛糙,丝毫没有自己寝房熏炉那种精美飘逸之美,如果鶡冠子不说这是楚王所赐,熊荆都要以为这是市上顺手买来的大路货。

想到帆船上要用不少铁构件,还有包船底的铜皮,熊荆叹道:“我国工匠凋零至此乎。”

“此战之罪也。”鶡冠子点头。“我楚国出铜之处便有铁矿,若子荆能炼出钜铁,用之造府,或可亡羊补牢。”

鶡冠子说的熊荆沉思不已。一般来说,船厂是有炼钢厂的,比如熊荆熟悉近代江南制造局,里面就有炼钢厂,可那是炼钢,用的生铁多是外购于瑞典、德国、英国等地。在冶铁技术没有大发展之前,矿石决定钢质,中国铁矿石并不优异,大冶铁矿就不要提了,张之洞炼出来的钢只能做钢轨;铁矿石最好的地方是本溪,那里的铁矿石含硫含磷极地,以木炭冶炼,可炼出优于瑞典铁的纯生铁,难道要去本溪挖铁矿石?

如果不去本溪,楚国境内能选的地方还有马鞍山和霍邱,霍邱是优于马鞍山的,可霍邱交通不便,再有一个地方是利国驿,张之洞办大冶的时候李鸿章劝其办在利国,那里有煤和石灰。

“子荆,子荆……”有人再叫熊荆。

钢厂好办,可间断性生产,铁厂可就不好办了,必须与原料地接近,还必须考虑原料本身的优缺点;再就是冶铁术——SC是军坛,3区是模型区,63区是架空区,熊荆也会去那里看看,炼铁炼钢算是懂得一些门道……

“先生,弟子失礼了。”熊荆走神了,喊了他好几句才回过神来。

“无妨无妨。”冶铁是比冶铜还要高深的技艺,熊荆生而知之,可知与行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鶡冠子感觉自己对熊荆的期望太高了。

“师弟,”不是鶡冠子喊熊荆,是熊荆的师兄穆棱在喊熊荆。“黑色土石历山或有之。”

“历山?”一个陌生的名字。穆棱递过来一个竹简。“此山在郢都之东四十里。曲阳城尹回令,言历山每遇暴雨,山中便出黑色山洪……”

“黑色山洪?”熊荆眼睛一亮,急问道:“可有样品?”

发现有黑色土石后,城尹要送样品至兰台学宫,所以熊荆有此一问。穆棱却道:“无样,此为庶民口口相传之言,城尹以为奇事,因而告之。”

熊荆这个时候已经在翻看楚国地图了,曲阳在淮水之南,离寿郢不远,最关键的是离造船厂不远,挖出的煤可以通过水路运来。

“先生,曲阳不过四十里,请遣人仔细探查。”熊荆看向鶡冠子,他在楚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出面好过自己出面。

“子棱,此事就交于你了。”鶡冠子弟子大概有十几个,这些人普遍年龄不小,多数在赵楚两国为官为将,身边也就只有穆棱几人。穆姓出自宋国,宋国是周公封给殷商王子、纣王兄长微子启的封地,春秋时宋穆公大度的将王位传于弟弟宋殇公,故谥号为穆,其子孙从此以穆为姓,他们先是迁于郑国,后入楚国。

郢都贵公子中,比贵族血脉,没有人比得过传承殷商的穆棱;比风流倜傥、诗赋才具,穆棱自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只是他无意仕途,常自比庄周,唯一的差别是庄周喜欢滚烂泥,他则是混迹花丛,郢都城内的舞娘伶人,没有谁敢说自己不认得穆公子。

听师傅让自己去历山找那黑色土石,穆棱毫不介意,他笑道:“弟子从命。子荆可有所嘱?”

找矿可不是好玩的事情,见鶡冠子吩咐翩翩师兄去找煤,熊荆当即揖道,“谢谢师兄了。黑色土石为煤,色黑,可燃,不过要以水铸成型,以木材为引。此物有大用,可以之炼铁、可以之烧蜃灰,所需甚多,故开矿须考虑交通采集……”

有矿就要挖,选择矿址当然要考虑交通。穆棱懂这个道理,他笑道:“子荆放心,若有,必择其佳处而采之。曲阳城尹曾与我大醉于歌市,他定会全力相助。”

蓄须的穆棱笑起来居然有些阳光灿烂,他说罢就告辞准备去了。鶡冠子此时也笑:“郢都定于寿邑,除山川险要、水陆交通,亦有林木丰茂之虑。煤可燃,可节省林木,若真可成钜铁,大王必定大喜。

子荆,强弩、水车、红薯、龙马、钜铁,五者成其四,我楚国当立于不败之地。”

入门日久,即便没有旁敲侧击,鶡冠子也感觉到熊荆对楚国前景的不乐观,兵法不可一蹴而成,他多是在战略层面增强熊荆的信心。可熊荆听闻秦王将于本月加冠,某次撒尿时看着胯下的小不点出神时,居然想起了那个可以用命根子推车的嫪毐——嫪毐叛乱未成被诛,吕不韦紧接着自尽,赵国没过几年就完蛋,顿觉形势紧张。

“先生,秦王加冠在即,我楚赵韩魏四国不但羸弱犹不齐心。齐国以为能与秦国平分天下,不但不抗秦反而牵制我们与赵国;燕国也是如此,每每赵国与秦战,便有从身后牵制之意。今时不比往常,昔赵魏楚接壤,救赵借道于魏即可,今秦有东郡,横隔赵魏,救赵难矣。以先生之言,赵亡则韩魏灭,韩魏一去,北境洞开,齐不助我,我楚国若之何?”

第二十一章 天命

每一场战争之后,各国疆域都会发生改变,五年前秦将蒙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东郡。次年五国合纵攻秦,惜败,魏国不得不放弃收复失地的念头。关东六国,东郡就像一根楔子,横插在赵国与魏楚之间,使得赵国完全孤立,秦国则与最东面的齐国接壤。

秦人的用心鶡冠子当然明白,他认为当下楚国的策略应该是助赵,助赵就是助己。虽然他是赵人,可救赵是没错的。当下真要破局,只能救赵拖延时间。造船是要时间的、航海去美洲也要时间。有红薯这种高产农作物,江东或许可以成为楚国后方,如果夏州能顶住的话——当年蒙古灭宋,江南也很富庶,结果襄阳一失照旧灭国。

南宋的条件比楚国好多了,南宋最少不缺人口,楚国人口东迁之后损失近半,虽有宋地、鲁国补充,可这些人口都在淮河以北,江东人口不足二十万户。

关门弟子不懂兵法,可战略却是懂的。鶡冠子点头表示同意熊荆的说法,他笑道:“若赵楚攻齐,如何?”

“攻齐?”熊荆错愕,齐国虽然险些被灭了一次,可在楚国这边有穆陵关,在赵国那边有黄河天险,此时的黄河从河北入海,恰好为赵齐之国界,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老师,齐南有穆陵关,北有黄河天险,且半岛狭长,昔年五国伐齐,齐人便是退至即墨而反攻复国的。且秦齐交好,我楚国与赵国伐齐,秦国不会坐视不管。”

熊荆一边说,鶡冠子一边笑:这个弟子大局观很强,缺的仅仅是兵法历练,假以时日,必为天下雄主。他就这么微笑着听熊荆说完,这才道:“子荆曾言泛海之舟长逾二十丈,御风而行,一日可行千里。”

“是。”熊荆点头,他要造的海船长度超过五十米,顺风顺流航速或可达十节,这样一天就是四百四十公里,楚国的里不到五百米,帆船多者日行千里,少则也有六百。

“御风之船为我楚国之独有,齐国全然不知。若以船载万余甲士由海至安陵……若何?”

“……老师,”鶡冠子如此一问,熊荆还真有些呆。安陵在青岛港以西,大概的位置是胶南灵山卫,靠近齐国防御楚国而建筑的齐长城。

鶡冠子不知道弟子内心的变化,他指着地图再问:“我楚国灭鲁,却止于穆陵关下,何也?”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楚国灭鲁,赖泗水、沂水和沐水,泗水源于梁父山之南,已无路北进;穆陵关则扼守沂水、沐水,攻齐必破穆陵关不可。”熊荆答道。

“然也。”鶡冠子笑,“以陆路攻齐,非破穆陵关不可,故齐国以重兵设于此。子荆你造海船,攻齐当海开一面,若能夺安陵,齐腹背攻之,穆陵关必破。秦国虽不愿楚赵灭齐,然若我速战,齐国亡于旦夕,必无从可救,再不济,齐国当为我之盟而非秦之虐。”

熊荆又呆了,作为航海迷二战迷,他完全知道登陆作战有多难。虽然青岛港是良港,可两千年前港区水文只有天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师傅太想当然了吧。

鶡冠子照旧不知道弟子的心思,再道:“子煖乃我弟子,亦是你师兄。你若为大子,日后即为楚王,可行灭齐之策。彼时两国以汶水临淄为界,以北归赵,以东归我。秦若兴兵来攻,许魏国以东郡、齐南之地,再与韩国相盟,又以海师迫燕,五国合纵拒秦。此战若胜,我楚国日强,养息数年可再攻旧郢,旧郢复,秦国大势去也。”

“老师,如果临淄久攻不下若何?”熊荆考虑着计划的可行性。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子荆之弩,公输大夫言其可射石弹,石弹攻城,坚城可破。”鶡冠子这段时间除了收熊荆为弟子,还去造府看了熊荆作的那具强弩。

“公输大夫何人?”熊荆听闻这人的名字不止一次了。

“造府工尹之首,乃鲁班之后。造船若得其助,事半功倍也。”鶡冠子说到此又道:“子荆犹不为大子乎?韩魏有伊阙之败,齐国有五国之伐,楚国有鄢郢之伤,赵国有长平之痛。昔日强国不复存,列国以秦为霸。此数十年,秦攻魏而破赵,赵已恒弱。唯齐楚又振作之机,然齐王昏庸,国相贪贿,天下唯我楚国能制秦之暴。子荆不为大子,天下尽归秦也。”

鶡冠子是明白熊荆志向的,可他身为赵人,又作《鶡冠子》六十卷,当然不愿自己这个弟子泛舟于海。熊荆本想问‘天下尽归秦有何不可’,却觉得太过违和,他只好道:“弟子身倦心乱,不知如何选择。大子之事,庙卜而不决,此必是天命,何不待之?”

“子荆信天命?”鶡冠子追问道,语带惊讶。

“信。”熊荆毫不犹豫的点头。“天有其命,人有有志,弟子之志不在朝堂,而在星辰大海。天下征战数百年,必有一国雄起而灭列国。非秦国即楚国,非楚国即齐国,都是一统,有何分别?然以海路通世界,一改我孤陋蔽塞之局,纵使弟子他日身死,亦可造福华夏百世。”

一是成为历史必然之工具,一是给华夏开启航海大挂,作为两千年后熟读近代军事史的宅男,孰重孰轻心里很明白。在他看来,只有海开一面,才能使民族摆摊那些苦难。

鶡冠子闻言大力摇头,“子荆谬矣。楚国、齐国、赵国之统,海路或可造福黎民百世,秦国之统则不然,若秦禁民出海,匿造船之匠,如何造福华夏于百世?”

鶡冠子之语让熊荆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华夏不是没有机会赶在西方前面发现世界,但机会就那么可笑的错过了。以熊荆的努力,大航海时代未必不可开启,但必须要有一个支持航海的开明政府,不然,一个海禁就能让一切泡汤,说不定还会为人作嫁。

“老师……”熊荆想说什么。

“子荆倦了,回去吧。”鶡冠子挥了挥手,淡然说道。

*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气温高于两千年后的战国,刚入农历五月天就热的不行。经过两个多月的建设,紫金山下的造船厂草木尽数伐尽,已能见到些许轮廓,然而筑起来的房屋寥寥,场地上多是泥堆沟壑,从熊荆封地我阝陵征来的一千多庶民连同附近招募来的庶民正在死命劳作——倒不是监工严厉,而是仁慈的王子殿下按土方量付钱,挖得多挣得多,食有肉、饭有羹、饮有酒,这日子比家里舒服多了。

又在旬假之日偷跑到船厂的熊荆正立于淮水河岸,他身边不再只是葛这些下人,除了鶡冠子师徒,纪陵君、纪沮君、弋阝阳君、鲁阳君、安陵君这些早就失去封地的封君,还有特意从造府请来工尹公输坚,一行人正看着河堤之下的龙骨水车。

今日是新款水车的定型日——一个多月的功夫,船厂工匠造出六款共十二部水车,每一部水车都要抬到淮水岸边试车,一试水量、二试轻便,三试可靠,如此才能发现问题所在,改进之前的设计。

“王子足下真是夺天之功,方成此车。”河堤下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因为河堤太高,须两次接力才能将河水抽上河岸。看着白花花瀑布般的水流,公输坚忍不住对熊荆作揖。

公输坚是楚国造府工尹,木作之技或可称天下第一。船厂工师见到他就是稽首大拜,熊荆对他很客气,也回揖道:“雕虫小技罢了。众人皆呼我为子荆,公输大夫不必称我足下。”

“子荆过谦了。”公输坚也不太在意尊卑礼节,他看向河堤上水流不绝的水车说道:“我能一观水车之秘否?”

“当然可以。”熊荆并不在意水车是否泄密,水车是民用品,卖出去肯定会被仿制。“请。”

哗哗流水的水车停了下来,这是一部双人脚踏水车,两个踩水车的工人意犹未尽,可工师喊停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立在一边。水断流后,水车原本的构造顿时显现出来,以木为长槽,两头有轮,一节一节的木链夹着一块块方形板叶,正是这些板叶把水提至丈高。

“以轮驱链,以链带板,以板提水。”水车原理简单明了,一看即懂,可越是简单就越是让人佩服。公输坚想到了弩炮,他本以为弩炮是弓弩的放大,谁知道弩炮和弓弩虽有‘弩’字,可一个是弯曲发力、一个是扭曲发力,根本就是不同的东西。

“我愧矣!”拍打着眼前的水车,公输坚感叹。灌溉的重要毋庸置疑,可造府大小近万名木匠就是造不成比桔槔更有效率的提水器具,现在面对着出水如龙的水车,他当即感到一阵羞愧。“此车应献于大王,令广造之,以解我楚国田亩之渴。”

第二十二章 无价

公输坚只是个技术官员、造府工尹,丝毫不知船厂现状。熊荆从学宫一到船厂就翻了账目,当时他就懵了——船厂下个月将发不出工资,马上就要破产。

买工匠、买地皮(无主荒地不要几个钱,寿郢城里交个市租即可,船厂看做是店铺,只不过是开在城外而非城内)、买木材、买蜃灰、买原料……一千斤黄金还剩下三百多金。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时代的工人工资贵的超乎寻常。包吃,每日十钱;不包吃,每日十四钱。正在船厂劳作的两千名工人,光吃饭每天就要一斤黄金,好在我阝陵那边征招过来的工人可免费劳作一个月,不然这个月就要撑不过去。

龙骨水车献给楚王当然可以,可楚王又能赏多少钱呢?

熊荆考虑着这个问题,对公输坚的提议笑而不答。葛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心里依旧觉得怪异。复式记账法下,船厂经营状况一目了然,对此他提议殿下求告于赵妃,熊荆却弗许。

“以公输大夫所见,水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熊荆的问题让人目瞪口呆,利国利民之事,怎能以赏金衡量。

“我楚国之田下田甚多,有水车提水灌田,无数下田可变为上田。此车无价。”公输坚照实而论,最后又揖道:“我愿请大王赏千金。”

前面说水车无价,赏赐却只有千金。熊荆还想说话时,鶡冠子横插一句过来:“此车未名,请公输大夫名之?”

“此……”公输坚为鲁班之后,请他来命名目的不言自明。他本有些犹豫,但环视见诸人都点头,这才道:“出水入龙,水白一片,不如称其为白龙水车?”

“善。”鶡冠子带头称善,纪陵君这些封君也高声附和。“请公输大夫献此车于大王。”鶡冠子趁势揖道,“荆王子足下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

“敬受命。”公输坚回礼,对此无不答应。

“老师,船厂需钱甚多,何仅求五百金?”公输大夫带着几部水车进城去了,他一走,熊荆就不太满意的问鶡冠子。

“大子之位与千金孰重?”从上月那次谈论到现在,熊荆算是改了心思,想起太子之位来了,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子荆宁失大子不失千金乎?”

鶡冠子越来越有老师的范,他见熊荆欲言又止,再道:“大王体有恙,政务盖由令尹处置。水车献于大王实献于令尹,黄歇欲污子荆而不得,索金过多遂其愿,众口铄金奈何?”

“水车为我所作,献于大王自要索金,令尹何以污我?”熊荆觉得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这种不理解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哪里是楚国……

“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子荆未读过诗经?”听闻熊荆所言,鶡冠子不但语气、连深情都惊讶。

“读过。”熊荆点头,成年人的理解力,儿童的记忆力,他学任何东西都特别特别快,真正难的是古汉字,一旦字面上的意思懂了,那一切都毫无阻碍。

“既读过何不解其意?溥天之下,万物皆大王所有。献之,有赏喜,无赏也喜。”鶡冠子道。

“却为令尹黄歇所掌。”熊荆反笑,“大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大王罢了。”

“故言人主应行天道、择贤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大王重令尹二十五载,过矣。”鶡冠子叹了一句,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教不了这个弟子,似乎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即成看法,这些看法有些精妙,有些却大逆不道,与常理不和。

“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结果就是上令不下从,下意不上达,既欺君,又欺民。举国看似融融,实则衰败不堪……”

入了学宫、拜了师傅,熊荆对楚国越来越了解,很多话他藏在心里,少有说如此直接。鶡冠子闻言则起身关门,正襟而坐。“列国之中,楚国设县最早,数百载积淀,县尹之势渐大。初,先王以县尹制封君,国为安;后,先王以封君制县尹,国仍固。东迁以降,封君九失其地,今朝堂之封君大夫,多为淫人,以俸禄为食,无以制县尹。

封君县尹相制不成,今一国之治,首在选材,王鈇之器,厚德隆俊。人有五类:伯己、什己、若己、厮役、徒隶。伯己者,百倍于若己者也;什己者,十倍于若己者也……”

鶡冠子真是诲人不倦,一有阐述自己治国思想的机会,就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每这时,熊荆不得不得做一副安心静听模样,心里却在想其他东西:

鶡冠子虽出于道家,可也融合了法家、儒家,但道、法、儒之间是有差异的。法出于道。道家的本意是效法天地万物,然后以这些规律治国,所以道德经才会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过天地之法很多时候难以琢磨,有些时候甚至会背悖君主意志,因此法家一改天地之法之实,又借天地不可背悖之威,以天威行人法,故成法家。

道法之别如此,道儒之别则在于天道与人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家;‘饮食男女,人之大义存焉’,这是儒家。一个是以人为物,毫不怜悯;一个是以人为人,尊尊亲亲,此为道儒之别。

除了道法儒,当今列国还有墨家与杨家。‘天下不归于墨,则入于杨’,孟子虽然死了有五十多年,可杨墨之说甚重。只是楚国地大,别国授田一百亩,楚国授田是两百亩,墨家之说无田之人信之甚多,所以楚国墨家不倡;不过杨学兰台学宫里多有人鼓吹,所以演讲时常有儒者跳出来与之对辩。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昔日的言语不时从荀子几个学生的嘴里暴出来,每每这时,儒家弟子就抡袖硬上,有动嘴不如动手之意。

*

在船厂的熊荆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老师很像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唐僧;寿郢令尹府前,看着六部水车扬起的白色水花,黄歇越来越怀疑得荆王子是圣王降世。

黄歇如此,一干令尹府的官员也张口结舌,看着水车流出的滔滔白水说不出话,最夸张的是管农业的莠尹,老头子高兴得朝服一脱,轰开工人光着膀子亲自上前试车。

虽然没有东西计量水量,但公输坚命人架设一个桔槔作为对比。送进城的水车有三款,一为牛拉、二为双人脚踩、三为单人手转。牛拉水车水如瀑布,桔槔根本没办法比,出水最小的单人水车也十数倍于桔槔。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很快令尹府门前就一片汪洋,站在水中的众人皮屡湿尽,却浑然不觉。

但这还不是最夸张的,王宫背面的大市,已经有好事者冲进去大喊大叫:“荆王子制服淮水六条水龙,六龙正于令尹府前喷水,一会郢都就要淹了……”

神鬼之说楚人深信不疑,郢都淹没更让人肝胆剧烈,市场顿时大乱,有些人摊子也不要了,抛弃一切赶忙出城;有些人则急忙奔往令尹府,求荆王子制止六条水龙,以免水淹郢都。

谣言危害巨大,可老实人公输大夫浑然不觉,他如实向令尹报告道:“我言此车献于大王必赏千金。鶡冠子言,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请令尹赏五百金于荆王子足下。”

“此真为荆王子所造?”黄歇还在想立储之事,他的门客朱观先发问。

“提水之车,列国皆无,其构思之巧,夺天之功。非荆王子又有何人?”公输坚答道。

“荆王子足下何言?”朱观又问。

“荆王子足下问此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公输坚道。“我言此车无价,当赏千金。”

“主君……”朱观不再问,而是看向春申君黄歇。

太子未立,任何与嫡王子有关的事情都是大事。水车的意义不言自明,楚国上田不及十分之二,其余多为不能灌溉的下田。和他国不同,身处南方的楚国并不缺水,很多时候还有水患。然而南方不是中原,丘陵地带多,许多田亩明明水流就在近处,却因落差太大无法灌溉。有水车则不同,即使是单人水车,提水高度也有一丈,更高的田可以半腰挖池接力。

化肥出现之前,决定粮食产量多寡的因素是灌溉。有了水车,无数下田变作上田,万民扬颂下,王子荆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

“主君,大王来了。”黄歇还在想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属下就说楚王来了。

楚王确实来了,虽然来的有些快。楚王一来,众人行礼时才发现地上积水已深。太阳已经落山,夏日蒙影极长,楚王一眼就看到那六部在不断喷水的水车,他丝毫不顾脚上的皮屡,径直上前问道:“此便是白龙水车?”

第二十三章 三百钱

楚王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身侧有正仆长姜相扶,楚王之后,紧跟着的是左徒昭黍,看到他,黄歇当即明白为何楚王来的如此之快。这根本就是荆党计划好的图谋。先让老实巴交的公输坚献水车,然后在令尹府前、众目睽睽之下试验,最后又请来楚王……

黄歇心生不祥之感,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他只能趋步于楚王身后,届时进言求楚王重赏熊荆,以尽早结束此事。

黄歇暗忖间,和公输坚一起入城、立于水车旁的纪陵君对楚王揖道:“敬告大王:此正是荆王子所造白龙水车。公输大夫见其出水入龙,水白一片,故曰白龙。”

水车上的工人在纪陵君的督促下一直没有停歇,熊元走到近处,水声哗哗一片,溅起的浪花打在他的朱裳上,半身全湿。长姜赶忙劝道:“大王,水甚凉,恐……”

“无碍。”夏日炎热,被水溅湿半身的熊元不但没有不适,反而感到一阵清凉。

“大王,水车单人者出水十倍于桔槔,以之灌田,我楚国粟米丰也。”莠尹不但身上、头发胡子上也是水,可老头毫不在乎,一见到楚王就大呼小叫。

“水车值钱几何?”熊元为王二十五年,虽然诸事委以令尹处置,可对政务绝不是一窍不通。水车是好,即便单人者出水也十倍于桔槔,可价钱呢?百姓买不起再好也没用。

“大王,荆王子言,若大规模制造,单人者可低至三百钱以下,双人者不过四百钱,牛驱者六百。”上午公输坚和熊荆聊了半天,记住了‘大规模制造’一词,现在是现学现用。

“三百钱以下?!”闻者莫不动容,一个庶民每年购衣之费,差不多也要三百钱。水车设计精巧,身长如龙,大家都以为非一金不可,谁料到只要三百钱。

“三百钱…咳咳…三百钱可也?”有过上次弩炮的教训,黄歇身后的工尹刀欲言又止,只在腹议;作为荆党的左徒昭黍也不太相信这个价钱能出造水车,他只求楚王不作深究,没想到楚王疑惑甚深,沉声发问。

“荆王子言:寻常作坊或要千钱,他造之不过三百钱,但须大规模制造。”公输坚又提及‘大规模制造’这个词,可语气并不坚定。

“何为大规模制造?”现代工业术语熊元当然理解不了,可这却是‘不过三百钱’的条件。

“臣……不知。”公输坚愣了半天发现自己说不清楚‘大规模制造’是什么,只好答不知。“请大王召荆王子相问。”

“臣亦请大王召荆王子。旱日将至,当速造水车,以济万民。”初夏多雨,但夏秋间多旱,莠尹一心想着田里的粟禾,只希望造府马上造出水车,不误农时。

“召荆儿明晨入朝。”熊元转头吩咐长姜道。此言一出,黄歇心头突跳,好在没有晕倒——心疾是遗传之疾,黄歇出身王族,心脏也不好。

“唯。”长姜躬身应诺。持节相召本是谒者的差事,现在大王命他前往,别具深意。

“止。尔等何人?”楚王出宫,王宫之士环而相卫。不想昏暗间从街角涌来一股人潮,卫士自然大喝,剑戟也对准了来人。

“勿淹郢都!勿淹郢都啊……”谣言惑众,从大市奔来的人群在街角就听见哗哗水声,没到令尹府脚下就踩到深深积水。这些人更加慌忙害怕,乱乱哄哄涌过来刚好被宫卫拦住去路。

“何人要淹郢都?”剑戟之下,来人尽数跪倒,御者蔡豹上前相问。

“我等闻荆王子制服淮水六龙献于令尹,今六龙吐水,郢都顷刻将没……”求告者声音奇大,大概是希望荆王子能听见,好制止六条水龙。人群里黄歇闻言脸色立变、只觉双腿发软,要不是有人相扶他已经倒地;左徒昭黍却嘴角挂笑,这次总算是报了上次祥瑞之仇——明日之后,荆王子制服水龙将满城皆知,他必是大兴楚国之王。

“止。”熊元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可这笑意一闪即逝,他当即命令水车停转。

楚王到来后,车水之人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现在一说止,六部水车终于停下。听不见哗哗水声,外面请愿的民众顿时高呼大拜,‘荆王子……圣王’之言不绝于耳。

“民惊矣,寡人之罪。”熊元似乎很自责,“长姜!代寡人赐其酒食,以慰其心。”

“唯。”长姜再次应诺。他这道王命一下,令尹府的官员脸色又是大变。这些半真半假、被谣言裹挟而来的庶民,一旦赐其酒食王子荆制服六龙的谣言就会传遍楚国。谣言传播不可怕,可怕的是楚王的态度,说不定,明日早朝楚王就会立王子荆为太子。

“大王明日若立王子荆,当如何?”寿郢城外的黄歇封邑,最最揪心太子择立的李园坐立不安,于中庭来回度步。春申君路上身体便不适,入府就休息了,他只能与朱观商议。

“明晨大王若立王子荆,我等无可奈何。”朱观喝着闷酒,他实在没想到荆党也会造谣生事,‘制服淮水六龙……郢都没于顷刻之间……’,愧他们想的出来。“荆党尽是迂腐封君,今日之计,必有高人指点。”

“高人指点?”李园也是聪明人,闻言道:“莫不是纪陵君?仰或赵国来人?”

“纪陵君?不过一淫人耳;赵国不懂楚民之性,想不出如此计策。”朱观素来不屑那些封君,“今日之事,先由公输坚献车试于府前,再请大王出宫相询,后于大市谣惑庶民,令众人拜而相求。明日朝堂之上,大王断不会立王子荆为大子,只会嘱其督造三百钱之水车……”

正所谓以势成事,在朱观看来,今日之势不足以立大子,所以刚才他劝主君不必烦恼。

“督造三百钱之水车?”李园只是门客,不是令尹府官员,他只是听人转述今日之事。

“王子荆之水车,寻常匠人非一金不可作,然其言有妙法,三百钱可造。大王信之,明日早朝,召王子荆相询,后必令其督造水车。”朱观说着自己的猜测,心里却对借水车造势之人非常忌讳。水车不是弩炮,水车牵连千家万户,大王令王子荆督造水车,表面是不信其言,实则在为其造势,假以时日,楚民皆言王子荆贤明,立他太子就顺理成章了。

“子圆少坐,我须速谒工尹刀。”心里想着对策,朱观对李园草草一揖就匆匆走了。

*

“呵呵……,善,大善,此战大胜也!”学宫藏书馆,鶡冠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还是一套行军打仗的言辞,将今日之事说成是大胜。“令尹如何?”

“市人战战兢兢,唯恐大水淹没郢都,令尹当时无言以对。大王见此止住水车,又赏酒食,市人拜地大谢。”纪陵君又回到学宫,向鶡冠子等人详述令尹府前之事,眉飞色舞中,好像水车是他造出来的。

“大王明日立荆王子为大子否?”一旁安陵君问道。他也是众多没有封地的封君之一,但不同的是,因为封地在河南,祖传的封地垂沙之战后就没了。站在悍王子那边是捞不到好处的,只能寄希望于荆王子,怎奈立储之事波折甚多,他有点等不住了。

“势未成,时未至。”鶡冠子已然是荆党争储总指挥,今日之时就是他导演的。

“何时势成时至?”纪沮君追问,众人皆看向鶡冠子。

“楚民皆言当立荆王子时,则势成时至。”鶡冠子泛泛而答,说罢又起身道:“今夜左徒箴尹相约,事关立储,告辞。”

“既见左徒,我等愿前往之。”鶡冠子和左徒谈的必是大事,纪陵君几个也想跟着去。

“令尹耳目众,人不可多。”鶡冠子浅笑,对着诸人揖礼而去。

令尹在城外有封邑,左徒昭黍在城郭也有庄园。收到王命的熊荆在宫卫护送下趁夜入宫,鶡冠子则来到城郭昭府,与昭黍、子莫相会。

左徒一职,实为楚王内侍之首。春秋时公私分立,王室也和国家分立。隶属王室的部分归于少府管辖,隶属国家的部分由相邦管辖。楚国也有直属大王、服务王室的少府,只是楚国官制异与他国,少府称作高府,左徒一职就是高府卿。

列国之中,以秦国少府权力最大,大到全国兵器铸造盖有由少府负责,相邦仅仅是个治民官,只收田税、军赋,记录丁口傅籍,而少府不但收山海池泽之税,还收市税和口赋——口赋是人头钱,一国之民只要活着,不管傅不傅、成年不成年都要收税,结果就是少府巨富,少府官员地位待遇也大大高于相邦府下属郡县官员。

楚国虽有封君县尹分权,可山海池泽获利甚重,高府仍不容小觑,奈何即位之初楚王太过宠信黄歇,高府也被黄歇的人插了一竿子,任命昭黍为左徒纯粹是为了朝堂平衡,导致现在想改也有些来不及了。

“先生以白龙水车破黄歇之遥,大子之势立矣。”昭黍见谁都是气鼓鼓的模样,子莫则不同,见谁都能聊得来,所以一见鶡冠子就称赞今日之事,笑容人畜无害。

第二十四章 生而知之

在学宫就读的学生只有年末才能回家,但现在因为王命,仅离开两个多月后,熊荆又回到了王宫。堂宇依旧,灯火灿烂的王宫比学宫多了一种静谧,此时熊荆才发现是自己对这里有一种怀念,母妃、璊媭、还有母妃身边的侍女、寺人、竖子……,数年的朝夕相处,这些人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璊媭呢?她在何处?”人到秋华宫,却不见自己的姐姐,熊荆不免有些不解。照说,好奇的她应该早就迎出来,追问自己这两个多月在学宫过得如何如何。

“大王来了。”立在街下的寺人是母妃身边的近侍,礼毕他才悄声相答。

“父王……来了。”熊荆神色一顿,但一会就恢复了正常。

“是。”寺人回答之后目光还扫了葛一眼,两人认识。“大王下午至此,又入足下寝室……”

走到近处,熊荆才看到石阶两旁昏暗处站了一些宫卫,寺人的声音小了下去,但楚王去自己寝房的消息还是让熊荆有些惊讶。楚王一年也难来几次秋华宫,虽说每次来饭前父子都会相见,可见面时间很短,寥寥数语。今天他召自己回来,难道不是为了水车?

与其他寝宫一样,俯视之下的秋华宫像一个短粗十字。横竖相交的地方是中庭,中庭四面叫室,室的两侧叫房,室之外是堂,堂之外是石阶。所谓登堂入室,说的是要进入中庭,必先升阶入堂,然后穿堂过室。中庭居中,东南西北有室,室侧有房,室外有堂,堂侧有个,谁可以住室、谁只能住房,皆有定制,正室夫人由此而来。

熊荆从南面登堂,他本以为中庭内会有歌舞,没想到整座寝宫悄然无声。待入室,才见明亮的燎火下楚王独席坐于东室一侧喝酒,母妃旁跪侍奉,席外站着不少寺人宫女。

“孩儿拜见父王、母妃。”趋步于前,熊荆稽首而拜。

看见儿子,给丈夫斟酒的赵妃眼前不由一亮,她已经三个月未见儿子了。楚王似乎有些醉,他看着拜于眼前的儿子,道:“免礼。”见儿子抬起头,又问:“可饮乎?”

“可。”熊荆这时才抬头打量自己的父亲。楚人多须,父亲是个络腮胡,须白、脸胖,好在眉毛浓密,久居人上圆目不怒含威。听闻儿子说可饮,熊元当即把赵妃倒的那爵酒递了过来。

“大王……”赵妃乐于父子亲近,可熊荆年幼,楚沥性烈,她担心他的身体。

“不仁不勇,何以为王。”自己在《春秋》课上的答话居然被父亲复述出来,接过酒爵的熊荆不由一呆。熊元却道:“父王令你痛饮此爵。”

“唯。”熊荆先俯首空拜,后才仰头痛饮。喝的并不急,可楚沥依旧把他肠胃火辣辣地烧着。

“再饮一爵。”赵妃拉了拉丈夫的袖子,可丈夫执意要儿子再饮一爵。在父亲倒酒的时候,熊荆终于看到他的手指有些发紫。

“…咳咳…饮满此爵。”熊元没有注意儿子的目光,他强忍着咳嗽把酒爵递给儿子。

这一爵饮罢,熊元方侧看赵妃,道:“爱妃退下吧。”

“唯。”这不是让赵妃一人退下,这是要所有人退下。诸人走后,偌大的中庭只剩父子俩。两人的对话前奏是一连串的咳嗽,听得有些心慌的熊荆要召唤医尹时,熊元的咳嗽止住了。“竖子欺你父老矣?”

熊元依旧称儿子为竖子,语气却不带怒意。他让伏地请罪的儿子起身,才道:“宋大夫言你有先庄王之仁,又具先武王之勇。今之楚国,你若为王,当如何?”

从回宫到现在,熊荆想的还是水车如何、制造如何,没想到父子独对父亲第一句话就是‘你若为王’,他身子禁不住的僵直,张口结舌中道:“孩儿……不知…如何。”

儿子的‘不知如何’没有让熊元生气,他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自语道:“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迄今八百年有四。八百载虽有昏君,亦有贤王,然暴秦鹊起,夺我故郢,迫我东迁,盛楚不再,社稷危矣。”

说到此熊元看向儿子:“你与悍儿生则同时、啼则同声,虽无以分长幼,却非不能择大子。你等年幼,社稷之危非贤君不可救,贤君非日久不能现,然今朝事急,父王欲立你为大子,命你解社稷之危,可乎?”

父子俩在中庭对答,退下的赵妃没有回房,而是躲于东室帷幕之后,楚王问熊荆‘你若为王’的时候她就差一点惊叫出声,现在楚王直接说欲立熊荆为太子,她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有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母凭子贵,立熊荆为王,她就是王后。

熊荆没有颤抖,却觉得胃里的火辣燃遍全身,借着酒劲,他道:“强秦崛起,一统天下之势早成,孩儿若为王,仅可保大楚社稷不绝,他日秦国王死国灭,可复故土。”

“秦国即强,何以王死国灭?”熊元已经不把儿子当小童了,此时如君臣那般对答。在他身侧的北室,帷幕之后左史烛远奋笔疾书——大王择立太子之言,不得不记。

“秦国之强,世人皆言变法之功,实乃民风淳朴、勇武尚存,民或甘受役使、或不懂应避之策,故秦能齐集民力以攻六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六国则不然,晋分为三,韩魏地处中原,民疲最早,赵国地接东胡,多战而勇;齐国以管子垄断盐铁,恒公首霸中原,中途却为田氏所代,民疲至勇于死斗而怯于国战……”

都说变法决定国家强弱,可一个事实却常被人选择性遗忘,那便是秦国立国于西周之末,国祚迄今只有五百多年,为列国最短。纵观历史,一个民族总是在其由野蛮步入文明时最善征战,文化绚烂、附庸风雅时则怯如羔羊、人尽可屠。秦国之强,虽有变法,但真正的强是强在后发、强在野蛮。

如果说是弩炮、世界地图让熊元觉得这个儿子可能是上应天兆、圣王转世,那从学宫传回的诸多报告则让他觉得儿子确有治国干才,但现在儿子从另一种角度分析诸国强弱本因,给他的感觉犹如醍醐灌顶——民风民质才是国强之本,先武王石戈骨矛,仍三伐于随,灭国十余。那些被灭的国家哪一个不是兵器精良、文化先进,可他们敢战吗?他们乐死吗?

“我楚国如何?”熊元忘记之前的问题,希望儿子说一说楚国。

“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熊荆在学宫的两个多月没有白费,说及楚国也口出成章。“我楚国春秋征战频频,又设县最早,官吏治久,民不信官,官不信民。幸而设县最早,管制最松,巫风甚重,笃信神明,只是……”

“如何?”熊元追问。

“齐集民力以公,势必如秦国变法;允诺民权以私,当更改今之旧制。然秦国灭赵当在十年之内,孩儿若为王,弗加冠无以为政。”熊荆说道这里就停下了。

他知道父亲为何不问水车而谈大楚社稷——时间来不及了。这段时间他虽然没有入宫请安,可从鶡冠子嘴里、从藏书馆的书简上,他大概猜到了父亲之疾应该是先天性心脏病。若在后世,或许可以换个心脏,可在这个时代,只能等死。

咳嗽不断、手指缺氧发紫,估计还会不时咳血,医尹断言寿在今岁并非没有根据。父亲若死,他一未冠小童如何执政?楚国旧例是二十岁加冠,真到那时,说不定秦军已兵临淮水、遥望郢都了。

熊元本来还在思索楚国应该如何改变,儿子一句‘弗加冠无以为政’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忽然想到了庶子负刍,他年已加冠,可他有荆儿的才干嘛?

“赵国羸弱,然秦焉能十载灭其国?韩国惧秦如虎,魏国仍有数十万甲士,秦何以旋踵灭魏?”熊元觉得儿子把形势想得过于严峻,赵国、魏国都是大国,灭一国非二十年不止。

“父王须知秦乃虎狼之国,虎厉而狼狡。长平之后,秦频攻赵,山之八径秦据其三,失此天险无以为防,赵不得喘息,厉而攻,物尽力劫国灭在即;魏国虽有甲士数十万,然民疲已久,狡而诈,诱魏人以利,魏人以魏王为王、以秦王为王,何异之有?”

熊荆越说,熊元眉头越紧,听到‘魏人以魏王为王、以秦王为王,何异之有’时,他终是明白为何儿子会说‘幸得设县最早,管制最松’。是人都有私念,既然在魏国治下不得生息,那投奔秦国焉何不可?既然魏人都想着投奔秦国,魏军何以为战?

熊荆不知自己的话能让父亲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他不得不用仅有的历史知识预言道:“以孩儿所知,秦王加冠嫪毐必叛,叛而诛,相邦吕不韦因此去职,届时……”

“荆儿何从得知?”熊元猛然跪立,双目大睁,看向儿子的目光惊疑不定。

“孩儿生而知之。”熊荆只笑,无从解释。

第二十五章 请去

“子荆为王,非加冠无以当政。黄歇为令尹二十五载,门客广众,又与各县县尹纠葛甚深。我楚国甲士来者有三:王卒、县卒、私卒。东迁之后封君失地者十之八九,余者以黄歇为首,私卒无望;县卒战时由县尹召之,农时务农,虽无王令不可行,然兵卒俱操于尹手;王卒三军,不过四万,其将又多与黄歇为善,可仗者仅五千王宫环卫、千余东宫甲士……”

城郭昭氏府邸,鶡冠子一开门即见山,历数楚国军事力量,妙算敌我兵力对比。昭黍和子莫脸色越来越沉,子莫忍不住道:“先生之意,黄歇胆敢弑君为叛?”

子莫相问,昭黍也瞪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鶡冠子见两人如此心中一叹,将胸中之气全部呼出后方淡然道:“弑君又如何?”

“弑君逆而无道!”昭黍几欲痛斥,可弑君者不是鶡冠子,他又只好忍了。

“逆而无道又如何?”鶡冠子嘴角浅笑,他不带纪陵君来,是因为这些封君迂腐不化,毫无助益,没想到朝堂诸君也是如此。“黄歇所立者乃大王嫡子,谁敢不服?”

“大王既立大子,当以大子为王。弑君,我楚人不服。”昭黍横眉相对,说话时白须飘飞。

“不服者杀之。”鶡冠子迎上昭黍的目光,丝毫不惧。“武王之时……”

“先武王蛮夷未去,故有弑君事。成王、灵王弑君而立,终果如何?”子莫打断道。

“先平王又如何?”鶡冠子笑,常人不知楚国故事,可他怎会不知。

“此皆往昔之事,今之楚国乃礼教之邦,弑君者必有后报。”子莫黯然。

“灵王、平王皆共王之子。五子争位,方有弑君。今有两子争储,焉无不义事?”鶡冠子道。

他将现在与楚共王之时作对比,不是没有道理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之子楚共王多爱,宠子有五,一时难择太子,最后的办法是埋玉于太庙,跪玉近者立,长兄子召离玉最近,所以为王,是为楚康王。康王死,子熊员即位,却被二叔子围所弑,子围自立为王,为楚灵王,后世以筑章华台、好细腰著名。灵王得国不正,民皆恶之,征伐徐国途中贪恋乾溪雪景,置三军于不顾,甲士一夜散尽,其后自缢而死。

灵王虽死于不义,主因还是其弟子比、子皙、弃疾趁其出征攻克郢都、杀死太子。众人当时拥子比为王,以子皙为令尹。弃疾狡诈,谎称灵王已率军回都,语诱子比、子皙自杀。到此,共王四子死尽,五子弃疾即位称王,为楚平王。

老臣宋玉说的没错,内宠并后向来是乱国之本。楚共王宠五子使楚国从一介霸主濒临灭国,之前楚成王欲废太子而立新宠,也被太子所杀,弑君者留下熊掌难熟之语。如今楚王先因宠爱李妃欲立悍王子,后转而想立荆王子,站在悍王子那边的又是居令尹之位二十五年的黄歇。熊荆即位为王,弑君很正常,不弑君才奇怪。

身为公族,昭黍、子莫当然知道楚国弑君故事,可他们的认知与鶡冠子完全相否。昭黍胡子一吹、双目一瞪,傲然道:“昔先平王薨落,太子壬不满十岁,令尹子常言太子之兄公子申,长而好善,建善则治,故欲立其为王。公子申怒曰必杀令尹!子常惧,遂立先昭王。

先昭王于军中病,将死,命公子申为王,不从;又命公子结为王,亦不从;三命公子启为王,五辞而后许。先昭王薨于城父,公子启祭而告:‘从君之命,顺也;立君之子,亦顺也,二顺不可失’,遂与子申、子结相谋,立越女之子章,是为先惠王。

先生乃赵人,赵以卿夺国而裂于晋,此大逆之举。我赫赫楚国、堂堂君子,虽有弑君事,却为诸公子内争,绝非以下犯上、以臣代君行不义之事。黄歇若敢弑君,昭黍誓杀之。”

昭黍声音洪亮,大义凛然,这番话虽然说的幼稚,鶡冠子依旧面红耳赤。赵、魏、韩皆源于晋,赵国第一代国君实乃晋国异姓卿族。何为卿?卿族之卿、方向之向(鄉)、飨礼之飨,皆为一字,其字为两人相向就食之形。简白的说,卿就是陪大王吃饭的伴食。可正是这几个陪大王吃饭的服务员,居然把晋国一分为三、据为己有。

昭氏出生王族,为楚昭王之后,但不似其他王族以封地为姓,而是以昭王谥号为姓。谥号有善有恶,能以谥号为姓的王族骨子里总是比那些以封地为姓的王族骄傲天真,对赵服务员所窃之国的国人鶡冠子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现在贼国之人又以贼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当然就更加生气。

鶡冠子的羞愧一闪即逝,他虽然对昭黍等人的迂腐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对等级血统看得如此之重、对权力斗争想得如此天真。他跪立起身,揖道:“既如此,老夫告辞。”

“且慢,老叟留步。”看见鶡冠子真要走,子莫坐不住了。鶡冠子已为熊荆之师,要夺储为王,大家必要善谋而远虑,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鶡冠子听闻子莫想留,脚下走了两步还是停住了,可他没有回头,只道:“大争之世,无所不用其极焉。君等犹抱古之仁义,我思怀王矣。”

鶡冠子只是感叹,岂料一提受秦国之辱而客死他乡的楚怀王,昭黍就暴跳如雷,他冲到鶡冠子面前大喝道:“先怀王信诺而死,秦无信义而行诡诈也。今你为王子傅,然称诡诈为善,此如何为王子傅?!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去。”

如果昭黍对赵国的不屑让鶡冠子有些面红耳赤,那他现在对自己的指责则让鶡冠子心里翻江倒海。兵者,诡道也,无诡诈则无谋略,无谋略则战必败、国必亡。昭黍这些公族犹抱几百年前的古板教条而不欲变,亡楚之祸也。

“告辞!”鶡冠子也不揖礼,直接走穿室出堂,没入外面的漫漫夜色。

昭黍想到先怀王犹自愤愤,他觉得怀王之辱甚于鄢郢之败。鄢郢之败,虽说秦军背约开战、虽说楚军正远征滇国,可战是败在自己手里,又有什么好悔恨的呢?可怀王之死非战之罪,皆因秦王背诺诡诈,他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厚颜之王,也因此对诡诈之人愤恨不已。

“哎!”鶡冠子走了,子莫叹了口气,面对昭黍他什么都没说,只回到席上举爵痛饮。

“明日早朝,我誓请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若立,当于朝堂喝问黄歇弑君否。”回过神来的昭黍也知道自己把谋立之事搞砸了,可他不屑与诡诈之人为伍,当即说出自己的想法。

几杯琼浆下肚,子莫气也消了,耳闻昭黍的主意他只是笑。“若立,大善也;不立,若之何?”

“不立,我以头抢柱尔。”昭黍胡子一吹,言辞斩钉截铁。

*

春夏之交,夜有惊雷。

楚王熊元没有宿于秋华宫,也没有回春阳宫,而是回到了内宫正寝。雷声阵阵,电闪光飞,殿外大风呼啸,偌大雨点打在窗牖之上,然后这些却未能惊扰他分毫。

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熊元受冻着凉似的身体不断间歇性颤抖,这是激动、无法抑制住兴奋的激动。几个小时前熊荆那些话语断在他耳边回响,这些两千年后的真知灼见让他管窥到了现代世界和现代科技:

原来一国之强弱和民气民性关联甚深,秦国之强非全在变法,而在后发……

原来国体非只有一王之国,还有一帝之国、还有立宪之国、还有共和之国、还有联邦之国……

原来大地为圆,在圆球中线两侧岁有季风,舟入风带,数月即可至东洲,次年再候季风,数月可携东洲三谷返国……

原来恶铁之所以恶,是因为含碳太多,若以黑石炼之,可出纯铁,纯铁再行渗碳,可出精钜……

原来晶石可磨而为镜,两镜相加,可以望远;若命持镜军士三十里相望,再竖一可动木杆,千里传讯不过瞬息之间……

原来铁木可铺轨为路,上行马车,日夜载输可达两百万斤之巨,数十万输运之夫分而披甲,楚军可战之兵倍矣……

原来马置双蹬,再钉铁掌、垫高鞍,骑兵可独作一军,直捣敌后……

……

也不管父亲听不听得懂,曾经想到的、与军国大事相关的东西熊荆一股脑的告诉了楚王。有弩炮和四轮马车之前鉴,对这些新东西楚王基本相信。相信的结果就是他兴奋不已,似乎收复旧郢指日可待、楚国大兴为期不远。

‘轰——!’惊雷忽然劈在正寝之侧,熊元身子一振,猛然咳了出来。咳嗽连绵不绝,当他以白锦掩口时,嘴里却喷出一口鲜血。

咳血是心疾将死之人常症,熊元并不在乎,只是他的咳嗽怎么也止不住,当长姜趋步进来用力拍打他的背时,他才感觉好受些。

“咳咳……寡人…咳咳……”熊元想说自己没事,仅仅是咳嗽,可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长姜慌了,他对外大声呼道:“速请医尹…,速请医尹!”

等他喊我,回头却见呼吸不畅的熊元面色已然发紫,他手足僵硬,失声大骇道:“请令尹!请少夫人……”

第二十六章 入寝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若不是路上不时见到被狂风掰断的青郁树枝,不时听见路旁沟壑里雨水汹汹奔涌,任谁都会忘记昨夜郢都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

工尹刀很早就起了床,昨夜,春申君的门客朱观急忙来见,和他商量了一晚上所谓的‘应对之策’,目的,当然是要阻止大王让王子荆主持水车制造。王子荆能三百钱造水车,造府也能三百钱造——三百钱肯定不够,可为了争太子之位,往里面垫钱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楚国之富,富在封君、大臣,也富在各级官吏,造十万部水车需要垫一万多金,这已经相当于全国一年农税的一大半了。可钱多也没办法,真要让王子荆造出三百钱的水车,大家就等着丢官吧。左徒昭黍这些老公族,纪陵君那些可怜的无地封君,肯定会挑唆继位为王的王子荆夺了大家的好处,现在不出钱,以后想出钱都没机会了。

车驾缓缓而行,工尹刀对朝议有些迫不及待,他觉得今天肯定能报当年春申君之恩,让昭黍等人彻底失算。然而,等他赶到茅门大廷时,忽然发现很不对劲:历来早到的左徒昭黍居然不在,子莫、淖狡也不在,还有春申君、还有老臣宋玉……,这些人全然不见。

难道大王今天不早朝吗?等候开朝的朝臣也发现了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为何如此。工尹刀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嘀咕,然后再看了几眼玉笏上写的东西:单人水车三百五十钱,双人水车四百二十钱,牛拉水车六百一十五钱。这是昨夜紧急核算商量好的价钱,也是报给大王、防止王子荆负责水车制造的价钱,更是一部水车要大家垫一千多钱的价钱。

“时至,入——朝!”茅门已经打开了,傧者调子拖的奇长。重臣不在,最先入朝的是工尹刀、太府伯南、司会石尪几个,然后才是茅门右侧的封君大夫。

“令尹何在?”朝堂内,趁着大家还未按班站定,司会石尪低声相问。

司会是核算全国财政的总会计,太府与隶属楚王内廷的高府相对,是统筹令尹府下全国物资的总仓管,他们的重要性都没有工尹高。工尹是全国百工之长,可工尹地位不是因为管理百工,而是因为工尹要随大军出征,工尹刀以职为姓,其祖不少都死在战场。

“左徒、司马亦不在,宫中必有大事。”工尹刀不想还好,一想吓了一跳:大王难道……

“大王视朝乎?”太府伯南看着那扇闱门,目光有些呆滞。

“不知。”工尹刀心不在焉。大王如果真的薨了,那谁将为太子?子歇会如何应对?自己又要如何应对?

朝堂里人越聚越多,工尹刀则感觉越来越冷。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出来,这本是大王视朝的时间,闱门傧者出人意料的毫无声息,又苦等一会,大家终于有些慌了——宫中肯定出了大事。

正朝开始慌乱,路门之内的燕朝却安安静静。

左徒昭黍、箴尹子莫、大司马淖狡、太卜观季、太宰沈尹鼯、左尹蒙正禽、老臣宋玉、荆王子之傅鶡冠子……朝中重臣全跪于席上。只是,本该坐于燕朝正中的大王不见踪影,本该坐于大王左下首的令尹黄歇也不见踪影。

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昨夜,大王病急,宫中谒者以三节相召,昭黍和子莫战战兢兢,担心大王薨落。太子未立,此时薨落说不定真会发生鶡冠子说的先共五王子之乱,万幸的是神灵的保佑下大王熬过了后半夜,风雨将停的时候,他沉沉睡着,刚刚,又召令尹黄歇入寝。

在座的除了太卜观季、左尹蒙正禽之外都是荆党,大王和黄歇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还活着,大王还活着,自己这边方能从容造势布局,荆王子即位只是时间问题。

昭黍的目光与鶡冠子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两人想法虽同,可都不想与对方过多交流,目光一触即避。子莫倒对鶡冠子微笑,似乎是在为昨晚的事致歉。

“召——左徒、大司马、宋大夫入寝。”正仆长姜的声音从东面的寝室传过来,这边的傧者当即向昭黍等人相告,“大王召三位贵人,请。”

“嗯。”昭黍嗯了一声,起身后正襟抚冠,又摸了摸左边的佩玉——君在不佩玉,不是要解下腰带上的佩玉,而是说要把左边的佩玉结起来,这才和大司马淖狡、老臣宋玉趋步行向寝室。

寝室昏暗,地上铺着的红色蒻席有些发黑。行过数重帷幕,昭黍方见楚王斜靠在床,身上半盖着一条龙凤对纹的黄色绢丝大衾。床的一侧站着躬着身子的正仆长姜;另一侧,是身着缁衣目光木然的熊荆。令尹黄歇跪立在床前,神情肃穆。

“臣昭黍、淖狡、宋玉拜见大王。”昭黍、淖狡、宋玉齐声而拜,这似乎是大王终前托孤。

“免礼。”熊元的声音很小,很疲惫,但很清晰。

“寡人欲立荆儿为大子…咳……”熊元看着昭黍和淖狡,似乎是说的太急,当即咳了一记,好在他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吐了口气才接道:“欲以宋大夫为傅,以尔等为保,可乎?”

“臣……敬受命。”昭黍看了黄歇一眼,见其依旧肃穆,稽首伏拜。

“臣敬受命。”宋玉、淖狡没有昭黍那么多顾虑,一边领命一边伏拜。

“善。”见三人领命,熊元像是松了口气。“寡人墓之木生矣。昔宠爱李妃,欲立悍儿,然我楚国凋敝如斯、外患愈烈,悍儿天真,无以为一国之王,不可成社稷之主。荆儿聪慧知礼,胸中自有治国韬略,寡人惜其年幼,故请子歇、宋大夫、鶡冠子为其傅,又请尔等、荀卿为其保……”

熊元说得很慢,好在口齿清楚。淖狡对谁为太子傅、谁为太子保无所谓,昭黍心里却在想太子傅、太子保的人选。黄歇身为令尹,为太子傅并不奇怪,三老臣宋玉学识渊博,亦可为傅,但以荀卿为太子保……,怕是黄歇的主意了。

先惠王之后,列国皆言变法。变法实质,不过是弱封君之势、削重臣之权,以强国君。法如何变、结果又会如何,昭黍并不在乎,但昭氏曾经的一个门客总结出一条规律:那便是列国主持变法的皆为外臣:

李俚,卫国人,于魏国变法;

吴起,卫国人,于楚国变法;

商鞅,卫国人,于秦国变法;

申不害,郑国人,于韩国变法;

邹忌,邾国人,于齐国变法;

乐毅,中山国人,于燕国变法;

为何如此?难道是诸国没有变法的人才?不是,不是诸国没有变法的人才,而是诸国士人对本国贵人难以痛下杀手;而国君也需要一个外臣来推卸责任,事后以平国人之怒,变法最成功的秦国,不正是车裂商鞅以泄诸人之怒吗?

太子傅保中,鶡冠子也好、荀卿也好,都是赵人,都想在楚国实施变法,一展胸中抱负。以后是驱逐他们、还是车裂他们不得而知,那是后来的事情,昭黍真正担心的是楚国公族恐又要遭吴起之难了,难道,不被秦国所灭的唯一办法就是变成另一个秦国吗?

思虑百转,熊元缓慢的话语中,昭黍心有惴惴,不过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只此一件。只听楚王缓缓说道:“大子未冠前,令尹府由子歇执掌……高府仍托于子黍。”

按照楚国惯例,加冠需二十岁,也就是黄歇还要做十多年令尹。十多年后黄歇已经百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而这,是黄歇同意大王立荆王子为太子的条件吗?

“大王,若有人行不义事,若之何?”昭黍直言不讳,诸人脸色一紧,黄歇特意看了昭黍一眼,然后头才转了回去。

“呵呵……咳咳…”熊元笑了。“子莫言荆儿生而知之,寡人信也。荆儿昨日言秦王加冠之日,即为长信侯叛乱之时。嫪毐诛、秦相免,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咳咳……赵国之亡,不过十数载矣。”

生而知之是子莫的夸张之辞,即使昭黍,也未必将此当真,可大王信之。这时昭黍、淖狡、宋玉皆看向熊荆,黄歇也看向熊荆。秦王加冠是上个月的事情,消息传来需一个多月,也就是说,十多日之后便可知此言是真是假。

真是这样吗?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真是圣王降于楚国、大楚必兴吗?

四位重臣注视自己,熊荆依旧木然。

事情来得很急很急,一夜功夫被立为太子,最多一年之后就即位为王。

虽然以前常和鶡冠子推演楚国纵横之策,那仅仅是庙算,纸上谈兵当不得真。现在好了,成为一个有八百年历史王国的国王,肩负脉系久远熊氏一族的荣辱,左右三百多万国人的命运……

但,坑爹的是他此前忘了这个时代的国君需加冠成年才能执政;坑爹的是他虽然懂一些近代热兵器战争的皮毛,现在打得却是一场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冷兵器战争;坑爹的是他要率领这个羸弱的国家去抵抗善战、野蛮,集天下之力而来的强秦。

第二十七章 人心

“王命:寡人寝疾,见先王不远矣。诸王子以荆聪而好善、知而懂礼,立以为大子。今以宋玉、鶡冠子、荀子为其傅,以子歇、昭黍、淖狡为其保,端其品行无见其丑,昭其明德不使其怠。事君者,顺其意,不逆其志;事先者,明其高,不倍其孤……

漏壶里的水不断滴满,然后又被仆者不断倒空。挨到正午时,楚王终于在长姜的搀扶下出来视朝,王子荆、令尹、左徒等人紧随其后。勉强施礼后,令尹黄歇当众宣读楚王立太子的王命,朝堂顿时一片静寂。待黄歇读完,西侧的并不情愿的官吏士人、东侧无比振奋的大夫封君,真真假假,全都高喊‘敬受命’,然后朝会就散了。

与其他人一样,从宣读王命起工尹刀就盯着黄歇,从正朝一直紧跟着他出了茅门,到大廷想过去招说话,却见其御者季戎把求见的襄成君、寿陵君挡下。他赶忙走快几步,但季戎已驾车离去,这不是去令尹府,这是出荆门回封邑。

昨天晚上还在兴致勃勃的商量如何如何破坏王子荆造势,早上还在背咏那些亏光家底的水车价钱,没想到几个时辰后一切玩完。大王立王子荆为太子,大王薨落,王子荆即位为王,昭黍这些老公族执掌朝政,自己的工尹之位怕是要做到头了。

工尹刀看着黄歇的车驾消失在郢都荆门,寿郢西南黄歇封邑早就一片混乱——朝臣们知道楚王立熊荆为太子是在正午,春阳宫李妃知道楚王欲立熊荆是在半夜。早上城门一开,李妃的亲侍就把消息传到了令尹封邑。李园向来聪明,聪明则自得,自得一旦失算就寸心大乱,很快封邑的门客都知道楚王立的是王子荆而非王子悍,然后……

“辛疾先生,你欲何往之?”由封邑进城的路上车驾塞道,御者季戎索性停车于路旁。眼见去者络绎不绝,他拦住一个认识的门客相问,谁知道这个辛疾先生装作不认识他,坐在车上头也不回的急急而去。

“防齐先生、阴求先生……”都是认识的门客,可这些门客都不认识他,直到他跳下车拽着其中一个人的车辕。“鲜计先生,主君待君不薄,何止于此乎?”

“我闻大王已立王子荆,不去待何时?”鲜计先生高冠博带,虽非楚人,打扮和楚人无异。

“……”季戎被鲜计先生说的一愣,他还年轻,经历的事情还少,尽无言以驳。

“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肯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

鲜计先生振振有词,对他喃喃而语,然后命人掰开他的手。季戎不甘心再问:“先生何往之?”

鲜计先生的墨车已经驶过,但他的声音还是顺着风传来:“吾去…昭氏之府也。”

“告之诸位先生,大王有命:吾仍为楚之令尹也。”黄歇早在车上看到了一切,他当然比季戎淡定,但淡定解决不了问题,还得亮出实质性的东西方能挽回人心。

“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之令尹。”车水马龙,去者塞道,季戎不响不亮的喊了一句,可谁也没有听见。

“加疾焉。”黄歇见季戎喊得毫无效果,气得想自己亲喊。

“唯。”季戎豁出去了,他站在车驾上,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句。“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之令尹!”

这次靠的近的门客全都听见了,不幸也因此发生——‘砰、轰……’的几声,不远处几辆墨车停车过快,居然被追尾了。

看到自己的喊话有效果,季戎赶紧再叫:“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之令尹,各位先生万勿离去。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之令尹,各位先生万勿离去。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之令尹,各位先生万勿离去……”

“主君仍为令尹否?”一个人问,十人问,成百上千个人问。黄歇回到封邑,一下车就被门客围住了。这些人当中,有些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有些则在左右相望。

“大王令如此。”黄歇沉声道。“大王曰:‘大子未加冠,仍以吾我令尹。’”

“善也。”门客们大松一口气,早上王宫里传出的消息让大家以为春申君完了,所以去者如云,现在好了,主君‘大子加冠前仍为令尹’,不管如何跟着春申君都能再富贵十几年。

吃了定心丸的门客逐渐散去,但还有一些人没有走。急了一上午的李园问道:“大王此言可真?缓兵以诈乎?”

“谬矣!大王待主君甚厚,立王子荆心已有愧,何诈有之?”黄歇还没有答话,垂垂老矣的门客虞卿就插言打断了李园,可他自己话还没有说完,‘当’的一声,下裳忽然掉下来一双玉璧,老头子脸有些红,但神色未变,只道:“主君之赐,不敢忘,日置于怀也。”

“先生以为大王有愧?”怀置玉璧,显然也是要走的。然而黄歇假装不知,直接问今日事。

“若无愧,何以命主君仍为令尹?”虞卿早年为游说之士,赵孝成王初立,第一次见他就赐黄金百金,白璧一双,再见聘为赵上卿。大概是有愧于黄歇,他明言道:“大王既立王子荆,主君深夜入宫,王宫皆为环卫内侍,杀之可也,何不杀?”

从半夜入宫到回来,黄歇都没想到大王有可能杀了自己。此时被虞卿一说,脸色马上又青又白。是啊,如果昨夜大王杀了自己……

“主君昔有拥立之功,杀之朝臣国人恶之。”朱观解释道,又问:“大王无恙否?”

“大王寝疾。”黄歇看着朱观叹气,昨天朱观还说什么王子荆立太子势未成,不必担忧,谁料一夜过去王子荆就成了太子。“至晨,病有转焉。”

“大王定是病时惧薨,方早立大子。”朱观知道黄歇的心思,自己给自己辩解一句。

“大王已立王子荆,奈何?”得知令尹府是安全的,不再担心性命的李园开始想太子之位。

黄歇转而看向他,道,“王命已下,若之何?”

“大王仍命主君为令尹,既有愧于心,何不劝大王改立?”李园追道。

“不可。”虞卿和朱观同时出声。虞卿年长,朱观让之。虞卿道:“以臣逼君,非礼也。今大王仍命主君为令尹,有愧于心,惠君之实也。人主皆有天命,荆王子得天之眷,逆天而致祸。大王宠李妃,子园为王子舅,富贵在身,何求有哉?”

“大王只言主君为令尹?”虞卿的意思是接受即成事实,反正大家都有富贵。他说完朱观则问细节,他想知道整件事的过程。

“大王言王子荆加冠前,我仍为令尹……”一夜未睡,黄歇忆及昨夜今晨,暂时忘了疲惫。可惜有些话他不好说全,实际他和楚王的对答楚王第一句话就是:‘子歇欲为王乎?’

黄歇是楚顷襄王庶弟,也就是楚王的庶叔。楚王对其素来倚重,做了二十五年令尹。若楚王死后夺位自立,必被天下人唾骂、楚人也会不服。黄歇那时马上稽首伏拜,大声说不敢。既然不敢为王,那下面就很好谈了。

楚王要立王子荆,但是呢,太子加冠前你还是令尹。换句话说,黄歇将一直做楚国令尹,直到死。君恩之厚,无出其右;可君心之深,无法叵测。

黄歇简要说完诸事,朱观讶道:“王子荆言秦王加冠之日,即为长信侯叛乱之时?届时嫪毐诛、秦相免,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十载而亡?”

“正是。”黄歇一直想着楚王已立王子荆,现在说起王子荆的生而知之,再次觉得奇怪,他道:“王子荆真为圣王否?”

“五星连珠出圣王,巫者之辞也。”在坐的不是赵人就是魏人,魏国既然有西门豹治邺祭河伯杀巫,自然不会信鬼神之说。虞卿道:“王子荆何以出言不谨?”

“正是。秦王上月加冠,若长信侯弗叛,本月……”李园忽然间就有了一个想法。

“非也。此说必是鶡冠子教之。鶡冠子门徒甚多,秦亦有之。度长信侯叛乱之事,常理也。秦王加冠,吕相必辞,亦常理也。至若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十载而亡,十载之事,何人可知?”大家都不信,朱观刚才也不信,可思考了一下又觉得此说并无多少破绽。

“王子荆必是以此欺哄大王,大王信之方立其为大子也!”自以为明白前因后果的李园哀嚎一句,目眦尽裂,几欲捶胸。

黄歇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本以为大王立王子荆是因为真心喜爱,现在再想那道王命,‘聪而好善、知而懂礼’,说的不正是王子荆‘生而知之’吗?

“主君,事已至此,我等当从长计议。”虞卿也说话了。“王子荆言辞不谨,好惊人语,当有祸焉。然锥出于囊,必折其锋,伺机而行可也。”

第二十八章 封地

一夜的惊惧折腾,临到中午,当大王立荆王子的消息传来,赵妃的媵妾,秋华宫的寺人宫女如释重负、一片欢欣。荆王子为太子,赵妃就是王后,王后不比少夫人,不可能再住这秋华宫,而是要移居嫔妃诸宫最中间建置最大的若英宫;荆王子也要搬到内寝最东面的东宫,那里才是太子居寝之所。以前太子未立,此两宫从建好就一直空着,今天终于要住人了。

秋华宫里,寺人宫女都在收拾东西,这样大王告祭完太庙就可以搬过去。可赵妃毫无喜色,一脸担忧。知子莫若母,她发现熊荆有些不对劲。

“荆儿犹不愿为大子?”赵妃握着儿子的手,眼里全是慈爱。她没想到王兄使臣没办法办成的事情,阴差阳错的被居然儿子自己实现了。母凭子贵,从今以后她就是后宫嫔妃之尊。

“孩儿既为大子,当有大子之责。只是……”楚王睡下后,回到秋华宫熊荆方恢复些清明。身为太子,以当下形势,要做的事情很多,可该从哪开始呢?

“只是什么?”赵妃目光中多了赞许,“荆儿是担心黄歇?”

楚王要立熊荆,黄歇想立熊悍,黄歇不敢弑君自立为王的话,那么利益是可以交易的。最终的结果是熊荆为太子,黄歇仍为令尹,一直到熊荆加冠执政。交易的最后当楚王拿回高府人事权时,黄歇除了要高府岁出之余按例拨入令尹府外,还要求太子以荀卿为保,临末更是自己和荀卿对换:他为保,荀卿为傅。整场交易熊荆都在场,这是楚王希望他了解通过这场交易自己得了到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与诸国一样,楚国也有两套财政体系,一为令尹治下的令尹府,一为隶属王室的高府,只是楚国高府权力大大弱于同样隶属于王室的秦国少府。秦国少府控制了全国的军工制造,且税入倍于相府;楚国高府做不到这一点,负责兵器制造的造府仍由令尹府管辖。楚国高府的收入也远少于秦国少府,倒不是因为两国丁口、面积不同,而是两国归于王室收入的关市税税率不同——楚国市税百二、关税百一,秦国则是‘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成本)’。

然而即便如此,拥有山海池泽税收的高府岁入仍多于令尹府,这些钱除了支付王宫花销,还供养着四万王卒,余者拨入令尹府。令尹府的岁入不但少,很多税实际上还收不上来。各县之税并非全部解至郢都,其中一部分、很大一部分直接在本县支出,比如供养县卒、官吏,修缮道路、城池。

昔年吴起所谓的‘楚国大臣太重,封君太众’并不是泛泛而谈。他说的大臣,实则是指各县县尹。没有流官制、缺少权术制约的楚县在县尹治下犹如独立小国,吴起敢动封君,劝楚王‘三世收其爵禄’,不是封君危害大,而是封君能量小。封君有私卒,私卒最多、曾经叛乱的若敖氏,也不过六卒。楚国军制广为三十乘,每广有一卒,六卒不过一百八十乘,可陈、蔡、不羹等大县‘赋皆千乘’。动封君不过是杀吴起,动县尹则要亡楚国。

一百多年前是这个道理,一百多年后更是这个道理。自己死后,儿子加冠之前最好的做法是立足于高府,或取东洲三谷、西洲龙马,或炼铁为钜、磨镜为讯,如此以强王师、营构王势。至于加冠后怎么收拾那些县尹,又怎么应付占天下之九的秦国,他已经管不了了。

除了让儿子旁听交易全程,事后楚王还细说了这样交易的原因,得此灌顶的熊荆一点也不担心黄歇。什么令尹,不就是具备外交权力的县尹利益总代表吗?只要自己不动县尹——官僚们的利益,县尹也不会动自己。

“孩儿不惧黄歇。”熊荆脑中回想父亲的教诲,对黄歇并不担心。“孩儿只是忧心父王之疾,难道就不能医治吗?”

“荆儿……”赵妃的担忧不仅仅是儿子,还有丈夫。医尹曾婉言大王时日无多,这是说很快她要成为寡妇。成为王后又如何,王后没做多少天就要做太后。

“母妃,我…我……”熊荆猛然站了起来,可一夜未睡,起来又急,身体免不了晃了两下。赵妃大惊,赶忙把他抱住。心疾可遗传,莫非儿子也犯病了。

“我没事。”熊荆推开母亲,他有八成把握父亲是心脏病,他最开始想的药是硝酸甘油,但这几个字一出现就被他枪毙了,这个时代不要说甘油,就是药用硝酸也做不出来。他现在想到了阿司匹林,当年SC说过阿司匹林是柳树皮汁。“母妃,那里有柳树?”熊荆道。

“柳树?”赵妃不解。“荆儿为何要找柳树?”

“柳树皮可止痛。”熊荆要往外去。芈璊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两个多月不见,尊从姆教的她多了几分端庄,可调皮还是改不了的,一入室她就边笑边拜:“芈璊拜见大子足下。”

姐姐行得是素拜,国君赏赐也不过是素拜。熊荆脸苦了起来,赵妃责怪道:“荆儿已为大子,璊儿身为大子姊,日后更须守礼,免为朝臣市井所笑。”

“知道了母妃。”芈璊吐了吐舌头,说完又拉着熊荆,她还是笑:“今后我便是大子媭了。”

以后世的眼光,芈璊说不上美,或者说,宫中女子少有美的,包括赵妃几个特意挑选过的陪嫁媵妾。可毕竟是姐弟,熊荆对她的感情不比母妃少。熊荆虽未放弃马上去找柳树皮,嘴上却故意玩笑道:“我已是大子,日后为王定把璊媭你嫁到秦国去。”

秦乃虎狼之国、秦人多残暴,这是姐弟俩小时候的教育灌输。芈璊一听嫁到秦国就吓着了,拉住赵妃要撒娇,谁料弟弟说完直接往外走,她又拉住弟弟,“荆弟不愿见我?”

“荆儿,你找柳树为何?”赵妃也叫住了儿子,大王寝疾,诸事多变,她担心儿子出事。

“父王心疾疼痛,柳树皮可止痛。”熊荆不得不回头相告。

“你如何知柳树可止痛?”赵妃上前两步,把儿子拉了回去。“你为大子,更须谨言慎行。”

“母妃,我就是去剥几片柳树皮而已。”被赵妃拽着熊荆很无奈。找到柳树皮他也不敢直接给父亲服用,之前肯定要找人反复试验,据说柳树皮汁喝多了会胃出血。

“可让寺人去取。”赵妃还是不肯放人。“你等坐下,母妃有事吩咐。”

赵妃身为王族,宫中之事虽未教、心已知。如今大王寝疾未薨,一些事她还是要郑重叮嘱的。她如此,正寝里楚王榻前,一身素绿衣裙的李妃已经哭的像带雨梨花,泪水中娇躯怆动,凄苦的样子人见犹怜。

入宫后独享君宠,生下孩子又说要立之为王,没想只是空欢喜一场。哭着哭着,李妃凝噎道:“大王若去,贱妾当与悍儿相随……”

心脏本来就痛,但熊元素来怜爱李妃,一直忍着痛听她哭泣。现在见她要随葬,紧握着她的手叹息道:“寡人不孝,初立纳州于秦,将死迁郢于寿。二十五年不复旧郢、不收祖地,及黄泉无颜先王也。你与悍儿随寡人去,折王之嗣,欲害寡人乎?”

“大王!”熊元语带自责,可手指摩挲间却有着无尽的怜爱,李妃哇的一声又哭了。

“寡人若去…,当封悍儿于爰陵。”楚王喘息道。“爰陵富庶,又在江之南,封之可也。”

“大王……”李妃是得了宫外的消息才来哭的。随葬不过是说辞,不说此时各国已是俑殉,就是几百年前,楚国也多是主动随殉,从古到今,就无王子殉葬之例。李妃之所以这么说,也有为儿子讨一块好封地的打算。

爰陵在江之东,为后世宣城。这里可不是当初封熊荆的我阝陵,这是长江南岸最重要的商邑之一,虽不如鸠兹、广陵,可也有五千多户人家,最要的是熊荆准备在这里造纸。封熊悍于此,子孙日后富贵不少。不想李妃却哭道:“贱妾与悍儿,不敢居大子之侧,请大王远封之。”

“远封?”摩挲的手停了下来,熊元问道:“何处为远,南海乎?”

南海即南越,已经是广东了。李妃泣道:“悍儿年幼,为令尹所爱,愿在其侧。”

熊元质秦回国即位,冒死掩护其回国的黄歇当即封了淮北了十二县,后来寿陵为郢,又改封至吴国故都,原先吴国的城邑大半封给了他。在他的封地旁边,那不是越国故都会稽吗?

想明白的熊元一阵心悸,他忍痛道:“会稽是为楚之边郡,焉有封王子于边郡之例?”

“大王……”李妃泪啼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她一点也不明白封在会稽代表什么。令尹不愿熊荆为王,却已占吴地,若熊悍再封越地,助其侧背,那不等于是吴越再起吗?熊元是隐忍不是弱智,国交给熊荆是因为他才能保住这八百年社稷,如今县尹已是大患,自己怎可再酿吴越之祸。

“大王!”见哭声无用,李妃又哀泣一声,犹如杜鹃啼血,哭的更厉害。“悍儿若不能避于令尹之侧,便准贱妾与悍儿随大王去吧。”

第二十九章 试药

择立太子必告祭太庙,告祭太庙君臣均要斋戒三日。朝会自然是不开了,除了时有哭声的春阳宫,整个王宫比平时安静不少。

王宫里安静,王宫背后大市酒肆不管雅舍贫垆,都是日日爆满。雅舍多是小间,客人说什么外人听不见,贫垆不同,就一木杆高悬酒帜、一土垆当街,旁置酒瓮、酱坛,屋内有简单的坐席几案,客人零买几升酒后弄些菹、酱,有钱再买些醯,自斟自饮。

楚人爱其国,大王立太子,不管此前属意哪位王子,皆以之为喜,酒肆生意立即好了几成。不过在这一天,酒肆里腔调不同以往。

“你可知立大子之隐事?”一个酒客问向对面,声音出奇的大。

“弗知。有何隐事?请子告之。”对面声音也大。

“荆王子言其生而知之,大王方立其为大子。”问者吊足胃口,喝口酒,环视之后才说。

“生而知之?”这次不是对面问了,临近几席的客人探过头来。“如何生而知之?”

“荆王子曰:秦王加冠,其国必有叛,长信侯嫪毐得诛。又曰:赵国之亡,当在十载……”

*

秋华宫里,熊荆看着一堆柳树皮发呆。

柳树皮不难得、榨汁也轻而易举,可问题怎么试验它的剂量?

“召医尹。”呆了半响,熊荆不得不召宫中医尹,他们或许能有办法。

“……”依旧是葛服侍熊荆,他有些发愣——殿下总有很多古怪的注意。

“去召医尹。”熊荆见葛毫无反应,又说了一遍。

“唯。”葛呼了一句,赶忙出去,医尹很快来了,居然是卜尹观曳。

“拜见大子足下。”观曳入室即拜,态度恭敬无比。

熊荆很惊讶的看着他,不知自古巫、医即为一家。“子曳为医否?”

“臣虽非医尹,然为医也。”熊荆问话,观曳才抬起头,身子还是伏着。

“免礼吧。”熊荆没说什么。“我有一药,可止痛,亦可缓心疾之症,然需人试之……”

“足下勿忧,臣速寻试药之人。”观曳也看到了那堆柳树皮,可不知道是什么树皮。

“心疾者有之?”止痛病人好找,但心疾者难找,故熊荆有此一问。

“有。”观曳一拜,“请大子足下赐药。”

“少候。”熊荆示意葛按照他之前交代的办法去外皮榨内汁,不一会功夫,一个装药汁的鉴缶就端了上来。熊荆道:“此药服后食道肠胃将出血,先以一铢试之,每日饭前三服,后逐渐加量,不适则止,记之以为戒。”

没有现代度量衡,熊荆只能按照楚国的度量来。药不是水,升太大,他见过称金的砝码,最小的叫铢,二十四铢等于一两,楚斤大大少于后世市斤(具体少多少熊荆不能确定),这样一铢可能在一克左右,用来试药比较保险。

“先以一铢试之,后逐渐加量?”观曳复问,又道:“可否找数十人,命甲服一铢,乙服两铢,如此可速知不适者。”

这次熊荆有些发愣了。阿司匹林可止痛,也能缓解心脏病血栓病,柳树皮汁就是阿司匹林,效果其实是不用试验的,要试验的是药剂用量的安全性。这么说,观曳的办法是最快的办法。

“善。”熊荆说,他又道:“但需找体弱年老之人。成人体壮,很难不适。”

“唯。”熊荆考虑的如此细心,观曳当即记下。

“服用一两恐夺人之命,不吉,故不可急。”熊荆再道。“试药前需说明危险,不可……”

“殿下,老仆愿服一两试之。”熊荆还没有说完,葛就跪下了。

“殿下,老仆亦可试。”又是一个寺人,熊荆不知道其姓名。

“殿下……”寝室里的寺人全都跪倒,年轻的竖子、宫女也跪下了,熊荆目瞪口呆。

根本不必让观曳找人试药,宫中的寺人宫女都愿意试药。很快,横杆找来了,从一铢到二十四铢,分置于二十四个羽觞之内。二十四个年逾五旬的寺人立于侧,毫无惧色。

熊荆没有什么犹豫,他只是看了漏壶一眼:楚国实行十六时制,现在是大迁(下午四五点)。

“饮。”他道。

“唯。”二十四个寺人将身前羽殇内的药汁一饮而尽,饮后又喝了一杯清水。

“有不适否?”喝完没多久熊荆就问。他不看最前面的,而是看最后面几个,特别是葛。

“敬告殿下,无有不适。”葛喝的是一两,羽殇有小半杯。

“你等去忙吧。不适立即相告。”大家神色正常,熊荆感觉自己太急了。

“唯。”葛还有其他寺人立即退下了。

“敢问足下,此为何药?”观曳一直在旁,他知道熊荆虽常有惊人之举,可绝非无的放矢。

“这是……”熊荆本想如实相告,可转念一想:父亲答应黄歇高府每年拨付令尹府一万六千金,这是高府每年结余之款,给了自己就是个穷光蛋国君。阿司匹林是药,可以卖钱的。

望气术士说的没错,熊荆就是商贾之氛,‘柳树皮’三字到了他嘴边也被他吞了下去。他道:“此王家之秘,不可外传。”

此话说完他想到帮忙剥树皮的那些寺人,又对身边的葛道:“吩咐下去,此药不可外传。”

“臣告退。”熊荆直言不告,观曳讪笑,且试药不是一天能试出来的,他只好告退。

“子曳稍等。”刚才用横杆称取药剂的时候,熊荆再次想起楚国的度量衡无法和他熟知的后世度量衡换算,这非常不适,好在他这段时间在学宫已经想到了办法。

“我想做一个……”熊荆比划着,很是词不达意,最后他只好拿起刚才称重的那根横杆,“一杆,中空,其上端有透明可窥之水晶管,此端密封,此端开口……”

随着比划,观曳很快就懂了熊荆的意思。他笑道:“大子足下可召工尹相问”

“我召他会来?”熊荆有些狐疑,那什么工尹刀,他好像是黄歇的人。

“足下为大子,可召而试之。”观曳嘴角更加上翘。

观曳一句大子顿时提醒了熊荆,他已经是太子、日后的楚王。召工尹刀他敢不来?再说这还不是为了大王、为了楚国社稷。

工尹刀很快就来了。这两天他曾去令尹封邑,但黄歇没空见他——李妃想把熊悍封在会稽,大王不许,李园又频频和他商量此事,所以很忙。现在太子忽然召自己入宫,他觉得肯定没好事。见面后工尹刀面色不愉,举止行礼身姿僵硬。好在熊荆没有找他麻烦的意思,很快就把自己要的东西介绍完了。

“敢问大子足下,需此杆何用?”工尹刀问道。

“可造否?”熊荆几乎忘了那次试弩是工尹刀第一个跳出来说不信要亲试,可记得也没什么。

“可造。”熊荆要的不过是在一根中空的管子,奇异地方在于上端接一段透明的水晶管,还是封闭的。“若大子足下能相之用处,臣下或有他策。”

“此王家之秘。”熊荆之言让工尹刀不适,但不适的还在后面:“此管费钱几何?”

“费钱几何?”工尹刀发傻了,大王从来不问这种话。

“是啊。”熊荆道,“水晶之管可大可小,可糟可滑,然其外某侧需平整。此管费钱几何?造府大小制品,没有价钱吗?”

工尹刀背心有些发汗,他觉得太子故意为难自己。造府是国有作坊,除了成批量制造的兵器、器具,其他制品、特别是王宫的制品是不核算价钱的。

“臣……”想到钱他就有些心慌,臣了几次都没有臣出什么来。

“回去看看此管费钱几何吧。”熊荆不知道工尹刀在想什么,见他如此还以为自己说话不近人情。“做成请速交于我。”

“唯。”工尹刀见熊荆没有追究,当即松了口气,他拜道:“此管明日可成,臣告退。”

“明日可成?”工尹刀走后熊荆才觉得造管的速度出人意料,他本以为需十天半个月。

“殿下,王后有请。”葛又回来了。

“肠胃有不适否?”熊荆关心的是柳树皮汁的安全剂量。

“无不适。”葛凝神仔细感觉了一下才道,确实没有不适。

“那就好,晚上再服,无不适明天加至二两。”熊荆道。

“禀殿下:老仆愿服一斤。”

葛的话让熊荆有些动容,他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道:“我只有分寸。”

老仆葛献身试药让熊荆感动,见到赵妃事情就不对了。赵妃一见面就斥道:“荆儿,药怎可乱服,大王本已寝疾,若服之不适,奈何?”赵妃语句一顿,又问:“你入学宫读史,未知骊姬、公子申乎?”

“回母妃,我知矣。”熊荆当然知道骊姬陷害公子申之事。

“知犹如此?”赵妃看着儿子,满是责怪。

“身为人子,知药有效,怎可惜身弗救?”熊荆反问。“母妃放心,父王服药我也服药,旁人无从陷害。”

第三十章 先祖

“荆儿长大了。”正当胸熊荆还想说只有父王活着,这个国家才不会堕入主少国疑的境地、才能于千钧一发中死中求活时,赵妃叹气一句,吐出这么一句话。

“母妃……”熊荆辩解的时候全身紧绷,竭力想让赵妃理解自己,赵妃的一叹让他整个人松懈下来,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毕竟赵妃是为自己好、担心自己。

“母妃高兴,高兴你不惜身而救父。”看到儿子眼里的歉仄,赵妃却笑了。“这才是楚国的大子,这才是楚国的大王。”熊荆被她这么一说,顿觉有些羞愧,赵妃又道:“时至,荆儿去正寝服侍大王吧。”

西周的世子、春秋的后子、现在的大子,以后的太子,每天都要向父王请安。遇见小疾要亲查膳食,如果是寝疾,不单是膳食,连汤药、粪便都要亲自查看。熊荆年幼,正仆长姜等人以为太子什么都不懂,不让他看粪便,于是白天他就在床侧看书,晚上也睡在正寝。刚才楚王睡着,他才有时间回来折腾柳树皮。

宫的平面是十字,内寝的平面也是个十字。从正西嫔妃诸宫到寝宫正南、路门之内的正寝并不远。熊荆回来的时候,楚王还在酣睡,正仆长姜、医尹昃离谨守其侧,不敢离开半步。见太子来,两人赶忙悄声见礼。

“父王如何?”熊荆松了口气,他就担心自己不在时父王忽然醒来。

“大王安睡久矣。”昃离走到寝室门口才小声道。“足下适才相召,小臣不敢离。”

“无事。”虽然熊荆不认为医尹有医治父亲心疾的能力,但尽忠职守总是好的。

“足下何药需试?”昃离又问。

“柳树之汁液。”王宫有完善的饮食安全制度,所以熊荆如实相告。“适量饮之可解痛,亦可……亦可缓心疾。”

“柳树之汁液?”上古时代,巫、医一体。昃离到没有惊讶树汁治病,而是琢磨着柳树。想了一会,他摇头道:“小臣未有闻也。足下如何知其可缓心疾?”

“生而知之。”熊荆不得不抛出这句咒语——太多的事情他解释不了,这话说得昃离直楞。“试药之后,我将先于父王饮之。不缓心疾,父王如何告祭太庙?”

昃离并不怀疑熊荆的孝心,他只是担心药本身。他道:“上古神农氏尝百草,然百草良莠混杂,神农氏数次不测。柳乃恶树,至阴至寒也。大子乃国之储君,切不可以身犯险。”

楚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熊荆却是楚国太子、国之储君,昃离不得不劝。熊荆没想到柳树还有这样的名声,苦笑道:“无父王,无楚国。为大楚社稷,毋须治好父王心疾,哪怕缓一年也好。你不必再劝了,试验若成,我必先饮。”

“荆儿……荆儿……”昃离还想再劝,床榻上传来熊元的声音,熊荆赶忙道:“孩儿在此。”一边说一遍过去。

睡时头发不冠,头发一散,熊元威严不再,一夜之间似乎老了二十岁。见儿子就在榻前,他笑道:“我梦先王也。先王言大楚必兴。”

熊元的笑容让熊荆心中一酸。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熊荆也笑道:“欲兴大楚,必要父王教之。请父王教孩儿三年。”

儿子的话让熊元笑容收敛,三年,他感觉自己三个月都撑不到。可很多事情儿子说的对,确实要自己教导。

“父王请饮浆。”小鼎里豆浆一直热着,这是早上熊荆命集厨尹磨制的。

“善。”这应该是全世界第一杯豆浆,熊元居然一饮而尽。饮罢又吃了一碗清粥,方开始说话:“凡人子嗣,必明其祖,不明,为世人笑也。我楚人先祖之始乃日神帝俊,今楚人谓之曰东皇太一,此楚人祭日而贵东之由来也。帝俊之后有炎帝,炎帝乃古音,今言称其为祝融。炎帝之族居于姜水,故以姜为姓,殷人称之为羌。

炎帝崩,吴回即位,吴回生陆终,陆终娶鬼方氏之妹女嬇,女嬇剖产而生子六人: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季连者,楚人之祖也。季连念剖亡之母,鬼方尊羊,绘其形而赋其声,故以芈为氏。

季连时,族东迁于郑之有熊,故以熊为姓。季连娶殷商王盘庚之女孙妣隹为妻,生郢伯、远仲。殷人数伐羌,先祖弗助,殷人又伐先祖。穴熊率族人徙於京宗,得妣列为妻,生侸叔、丽季。生丽时妣列难产,肋出宾于天,巫以荆条裹其腹,此后族人自称为楚……”

上古之事多为口传,熊元吃力的回忆,要将这些祖先往事烙刻在儿子心里,当说到穴熊之妻妣列肋生熊丽而亡、先人从此自称为楚人时,他忽然想起那年熊荆差一点也要肋出,好在他最后倒着生了出来。因为他双腿长似荆条,这才名之为荆。

季连、熊丽,这两个难产肋出的先祖生于楚人命运生死攸关的时刻,没有他们,楚人早就被他族吞并,不可能繁衍至今。而今,上天又降下寤生的荆儿,应该是要他在这国灭社绝的危亡时刻挽救楚国吧。

看着用心细听的儿子,熊元忽然有些激动,因喜悦而来的激动,然后他的心角又开始疼了。

“父亲……”熊荆大惊,一转头就叫到:“昃离!”

“父王无碍。”熊元当即平复心绪,这是喜悦,高兴的劲头总是可以忍一忍的。

“大王……”长姜和医尹已经跪下了,见大王眉头皱着脸上却笑,很是莫名其妙。

“退下吧。”熊荆道。医尹除了会给父王喝一些不知来历的汤药,再就是让巫师扮鬼,觋拿着桃木弓绕着床榻跳舞,最后驱逐女鬼,他并不认为这有效果。

“唯。”楚王神色逐渐恢复正常,长姜和昃离看了熊荆一眼,这才退下。

“荆儿若再高大些,可以为王,”儿子刚才那句退下让熊元感觉出一种上网者的威严,他很满意。可惜儿子要等到二十岁才能执政。“远古事如此,余下你可请教宋大夫。”熊元道。

“唯。”楚人后来的历史熊荆在学宫读过,熊丽之孙就是楚国开国之君熊绎。商周交替之际,楚人加入周武王姬发的诸侯联军伐商,于牧野一战而胜,商纣王自焚而死。可事后楚人什么好处都没有,反倒是姬氏那些亲眷全封了地方,直到武王之子周成王时,才封了个子爵。

“我楚国强起于先武王,霸于先庄王,惜此时世族纷乱,先共王后又兄弟相残,酿出种种灾祸。你定要戒之又戒,切不可骨肉相残。”熊元本想和儿子说一说楚国内政,一说到共王五子,他就担心熊荆、熊悍两兄弟会步共王五子后尘。

“父王放心,孩儿保证无相残之事。”熊荆想到粉雕玉琢的熊悍,脸上挂着笑意。

“李妃想要父王封悍儿于会稽,你以为如何?”熊元问道,然后细看儿子。

“这是好事。”熊荆的回答让他根本想不到。

“为何是好事?”熊元追问,用儿子的话语。

“会稽,昔越国之故都,今楚之会稽县也。虽是边地,然越人不敢复国,已和内邑无异。”

六十八年前越王无疆听信齐使狡言不伐齐转而攻楚,楚威王率军杀之,后无疆子孙建有瓯越、闽越、南海、雒越等几个小国。因为担心越人复国,会稽一直是以边郡的方式管理,可诸越都没有复国的能力和决心,楚国这边也懈怠了。

“江淮为屏障,吴越为我楚国最后之根基。今吴地封于令尹,越地犹在县尹之手,以封王子之名夺之,县尹难有怨言也。”熊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想法让熊元错愕当场。好一会他才道:“若子歇和悍儿……”

“父王忘记先共王五子之乱了吗?”熊荆反问。“我与悍儿是兄弟,若我们相斗,楚国亡矣。为今之计,唯有兄弟同心、公族合力,然后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各县县尹,国事才可一搏。不然……”

以封王子的名义撤掉会稽县,县尹自然调走。站在熊荆所说的那个角度看,这当然是王室、公族多掌握了一块地方,县尹少了一块地方。由此也能看出熊荆的政治路线:团结王族和公族,压服县尹,然后集全国之力抗击秦国。这和鶡冠子之前说的策略是不同的,鶡冠子是要楚国像秦国那样变法;另一个太子傅荀子,以他的文章言行看,估计也是如此。

“兄弟同心、公族合力,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县尹……”熊元复述道儿子的话,带着些叹息,“这就是荆儿的施政之策?”

“孩儿不熟我楚国内政,这尽是闭门造车、不切实际之想,请父王教之。”熊荆盼望道。

“若悍儿想为王,奈何?”熊元问道。

“可让悍儿与孩儿同吃同睡,一起受师保之教,一使其懂事明理,二杜小人所谗。”熊荆说出自己的办法,“如此兄弟还不能同心……”

第三十一章 军校

熊元终于发现儿子天真的一面。儿子认为兄弟可以同心,他则深知‘寡人’为何只能是‘寡人’。为了王权,父子相弑、兄弟相残、同宗反目……,这种事情不说别国,就是楚国也屡见不鲜。

而周自立朝以来,列国弑君八十有六,皆是为了王权。现在与楚王同时立国的那些国家,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只有燕国王权还在王族手里。燕国那是太偏僻,楚国王权之所以能维系至今,没有被卿族分裂,没有被异姓取代,都是因为先祖防范的早,限制的多。

熊元从告诫儿子不要兄弟相残,变成担心儿子会被兄弟残。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荆儿以为县尹都是何人?”

“孩儿以为县尹县公都是我大楚之卿族。”熊荆在学宫听过一些东西,自己也看过一些东西,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封君是公族,县尹是卿族。两者最开始是制衡的,后来逐渐失衡。

“谬矣。”熊元摇头。“县尹诸公亦多是公族。我楚国传自先武王时,天下大乱,弑君灭国者众,列国无暇南顾,先武王四方征讨,所依仗者,俱为公族。若敖氏、薳氏、沈尹氏、屈氏、蒍氏,公族出为将,入为尹,或为县尹,其权倾一时,富可敌国。先成王时,若敖氏已有不服,至先庄王,若敖氏叛,公族方落,大县县尹方任王子王孙。”

熊元述说着楚国的过去。实际上这个国家不是王族打下来的,而是整个公族打下来的,楚武王时开始设县,但任命的还是公族之人,结果自然是公族做大,王权没落。楚庄王之所以要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提防的就是老公族。

“再至先悼王时吴起变法,欲夺封君之爵禄,先悼王薨后封君杀吴起,吴起凶狡,伏王尸而害众于丽兵之罪,封君死七十余家。六十年前垂沙之役,四十年前白起拔郢,西地皆失,封君只余二十一家,且多处蛮荒之地,封君再无可制县尹。”

真不愧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楚国,整个国家都是王子王孙,不同的是,有些可以追寻到楚国立国之前,比如若敖氏,有些则为祖父顷襄王之后,比如黄歇。但也不是说异姓贵族就没有,比如熊荆关注过的项县县尹项公,他就不是公族。

战国末年熊荆大概记得秦始皇、吕不韦、嫪毐、李斯、赵高、扶苏、胡亥、徐福、李牧、项燕,多是秦国人物,别国就只有赵国的李牧和楚国的项燕;到了秦末楚汉争雄期间,知道的当然是大名鼎鼎的陈胜、吴广,项羽、范增、虞姬、项庄,最后是汉将:刘邦、张良、萧何、曹参、韩信、樊哙,还有吕雉。

后世看历史看看就过了,从不去细想。现在身临其境,这才发现楚国亡国时只有一个项燕,复起灭秦的时候只有项羽、项庄,八千江东子弟。楚国公族哪去了?如果说亡国后楚国公族大多被杀,苟活的又迁至咸阳,那亡国时为何只有项燕一个外姓将领?

以楚国惯例,根本没有外姓将领领军之先例。如果不是后世自己知道的人物有遗漏,那肯定是楚国公族那时已衰弱到无一人可领军为战。

“父王,为何先武王时公族能同心协力,如今却不能了呢?”再次想起此事,熊荆问道。

这个问题让熊元无言以对。若敖氏叛后,还有白公胜之乱。共王五子相残,最后是五公子弃疾渔翁得利、即位为王,此为楚平王。平王诡诈,正因如此,他谁都不信。宠臣费无忌诬太子建与太子傅伍奢密谋造反,平王信之,太子建奔于郑,伍奢族诛,可次子伍员逃脱。

太子建奔郑后平王又立太子壬,是为楚昭王。这时候伍员仕于吴,帮吴王光治国整军,还请了军事大家孙武子,一心要为父报仇。昭王十年,吴师攻楚,楚军败于柏举,吴师遂而入郢。

楚昭王死后惠王即位。此前太子建已为郑人所杀,其子胜回国后封在白城,即白公胜。惠王十年,因楚国盟郑,白公胜入郢杀令尹公子申,囚惠王。事败,入山自缢,子孙四散。经此种种,老公族已经不为王族所信,后面的封君皆为新王族。

熊元虽然知道先王旧事,但却难以从中梳理出‘为何先武王时公族能同心协力,现在则不能’的原因。熊荆见此又道:“敢问父王,国难在即,不信族亲兄弟,欲信何人?”

“世族、公族皆疲弱,无人可用之人矣。”王权安危是一回事,国难又是一回事。站在国难立场熊元终于顺着儿子的思路答话,可惜,公族也好,世族(老公族)也好,已无可用之人。

“真如此乎?”熊荆不完全了解公族和世族的情况,但从亡国时只有项燕流传后世看,说不定真的是无人可用。

“确如此。”熊元点头。“合纵惜败,景阳自缢于紫金山下,军中诸将从殉者众。景阳死,国中无人为将。子歇欲举廉颇,寡人弗许,淖狡遂为大司马。”

“廉颇?”负荆请罪的廉颇熊荆当然是知道的,没想到他差一点就当上了楚国的大司马。

“子歇门客有万人,廉颇初为赵相,赵孝成王死,新王免其职,颇抗之而奔魏,居魏数年,不得用。子歇迎之入楚,本欲为合纵之将,赵王弗许。”

“请问父王,廉颇现在何处?”熊荆带着期盼,战国四大战将之一,他或许能见到一个。

“颇为子歇门客,居于郢。”熊元不知儿子仰慕廉颇。

“父王,公族无可用之人。我观兰台学宫,虽教人明事懂礼,却不习兵法战术。楚国既然与韩魏赵燕四国交好,何不请四国善战之士入楚,并于郢都设一军校。公族子弟、老公族子弟,皆入校为学?赵国之将可教骑射、韩魏之将可教守城、我楚国之将可教阵战,廉颇、鶡冠子可教将兵与战略……”

军校当然是这个时代的大杀器,优秀的军官才是军队真正的脊梁。熊荆正兴致勃勃的描述军校如何如何时,熊元打断道:“自古兵家之术乃不传之秘,多为口口相授,焉有教公族公子之例?公族知战,楚国乱矣!”

父王反对,熊荆赶紧道:“先武王时公族也知战,楚国乱否?”

熊元一愣,不答。熊荆又问:“提防公族不如亲近公族,王命赐自上苍,王位传自先王,何人敢夺之?有人若夺,始作俑者不惧有后乎?以诸国名将为师,公族世族公子入校为学,他们将是孩儿同学,手足之情俱在。日后有功赏功,有罪罚罪,何人敢行不义之事?

一树之茂,繁在枝节,而非躯干;一国之强,强在公族卿士,而非孤家寡人。昔晋献公诛群公子,方有六卿专政、晋分于三之时。强秦暴起,楚国国难在即,唯有亲公族挽世族,才能与秦一战。不如此,整日提防公族,远离世族,败亡之日不远矣。”

熊元眼睛闭上了,似乎睡着,又似乎仅仅假寐。

儿子所言,与他成为太子后所习的王家心术秘传截然不同。

鉴于前车,为王者第一个要提防的就是自己的兄弟,虽不至于杀掉,但也要封而远之;再就是要提防那些公族,公族如果得势,定会像若敖氏那样,叛乱篡位,自立为王;朝中的大臣也不可全信,最好的办法是促使两派相斗,互为制衡;国人也不可尽信,但若大臣制衡失败导致一人独大,可让国人谤之……

总之,公族、臣下、国人之间不内斗,就会团结起来制约国君。挑拨一群斗另一群,惨剧发生后再为弱的一方主持公道,助其报仇,结果就是双方都遭受削弱,国君永远独大,众人还会称赞说大王贤明。法家三派,法、术、势,楚国变法虽然没有成功,但法家之术、法家之势,楚王未必不学、未必不用。

‘儿子年幼,想法太天真……;儿子是圣王,上天必眷之……’

熊元闭着眼睛,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打战,谁也说服不了谁。良久,他才睁开眼睛道:“此事或要与子歇相商。他与赵国相熟,颇亦为其门客。”

“唯。”熊荆还以为父亲不答应,没想到他让自己和黄歇商议。

“亲者需亲,亲者也需防。”楚王嘴唇挪动,说了这么一句。

“谢父王赐教。”熊荆拜道,“孩儿唯愿父亲心疾可愈,助父王再兴楚国。”

熊元笑了,“父王入黄泉不久矣,楚国社稷皆负于你。”

“孩儿年幼,恐大臣不服。”熊荆认真道,“唯有父王在位,去弊政、行改革、兴大楚,社稷方能永固。今孩儿已试一药,或可缓父王心疾之症。”

只要是楚国王族子孙,皆有心疾。传说,这是东皇太一对祝融为火正之惩罚。几千年来,死于心疾的王族不知凡几,熊元对儿子说的药根本无动于衷。他只道:“不是父王去弊政、行改革、兴大楚,是荆儿你要去弊政、行改革、兴大楚。军校之事父王促其成,其余事也是如此,然荆儿日后为王,所言所行务必慎而慎之,切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第三十二章 军校2

在正仆长姜、医尹昃离的注视下,一杯柳树皮汁被熊荆喝了下去。汁液味道很苦,喝完熊荆赶紧喝了一半杯甜柘浆。长姜见熊荆脸上满是苦涩,拜道:“足下以身试药,孝之孝者也。”

阿司匹林吃多了貌似没有什么坏处。熊荆没管孝不孝,他明白父亲越晚走楚国的情况就会越好,他道:“我若无事,明天当请父王饮之。”

明天就太庙之祭,熊元体弱,告祭跳的舞大半都已经取消,可起拜进退还是不少。如果不是已行千年的传统,熊荆定要取消那些仪式。

“唯。”长姜再拜。熊荆今天带来的不是药汁,而是柳树皮,是他在负责榨汁。

“两位也困了,请暂作休息吧。”今天熊荆又与父亲聊很多。天色已暗,熊荆和前两天一样睡于正寝。不过在睡之前,他还要理一下思路,看看昨日提说的军校该怎么建,学些什么。

当然不能像黄埔一样只学六个月,应该像学宫一样,小学读七年,大学读五年。小学所教授的,应该是低级军官的知识,大学才教授高级军官的知识,期间学生还应到王卒三军中实习。学生的专业,可分为辎重、骑兵、工兵、步兵、炮兵五种。航海也要加进去,船艺、航海、防撞、水战,这些将是航海学生的课程,教材他可以写一些。

正寝的中庭是燕朝议事的地方,东面大室是寝房,外间是楚王办公所在。堆满竹简的几案已经被长姜让人移走了,明亮的烛火下,熊荆在木板上筹划着军校。海军这块问题不大,他除了不会爬桅杆,其他都懂一些皮毛,可陆军……,

他根本不知道楚军现在是如何作战的,他也不知道面对强大的秦军,楚军应该列装什么样的兵器,或者能有什么样的兵器。兵器涉及钢铁。土法炼焦他知道,不过是把煤炭密封起来闷烧;但炼钢,原理当然知道,可真的有那么简单吗?温度到了,搅拌铁水就能纯铁吗?出了纯铁又该怎么渗碳?到时候炼钢出来一堆熟铁该怎么好?

熊荆回忆着一篇论文,论文说的是英国从木炭炼铁改为焦炭炼铁的过程——当时他在和别人争论十六世纪英国的钢铁价格。他记忆最深的是焦炭生铁的质量远低于木炭生铁,价格也不如。十八世纪英国木炭生铁的价格大概是5、6英镑,每吨消耗16担(每担50磅)木炭;焦炭生铁价格则要超过6英镑,因为每吨生铁要消耗多达18吨的煤。

但焦炭生铁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出来的铁水含有较多的单质硅,铁水流动性好,同样一个铁锅,可以铸的更薄。铁锅是按个卖的,更薄等于生铁单价卖得更高。靠这一点,没有质量优势、成本优势的焦炭生铁工厂生存了下来。

知道价格用处不大,关键是冶炼办法。这方面他记得的不过是水力鼓风和蒸汽机鼓风,鼓风也有两种:冷风和热风。热风还涉及到蓄热室以及苏格兰风口。铁水冶炼成锻铁、也就是熟铁,似乎有一个什么砸碎法和一个搅拌法,搅拌法后来是大行其道的。

而炼钢,可行的办法是坩埚法——坩埚法的重点不是冶炼技术,而是如何制造耐高温的坩埚。但是坩埚钢价格很高,每吨超过50英镑,真正能生产出廉价钢的是贝塞麦发明的转炉炼钢法(靠的是底部吹空气),转炉钢出现后每吨钢的价格才跌落到20英镑,可问题是贝塞麦转炉炼钢只能用不含磷铁矿石炼出的铁炼钢,不然钢质会非常脆。

军事涉及技术,技术涉及科学。想得头昏脑涨的熊荆不得不把炼钢炼铁的事情放一边,除了钢铁,他发现最要确定的是陆军应该是何种方式作战?骑兵没问题,练成钢铁可以用重骑兵,没有就像日俄战争的哥萨克一样,扛着骑矛、举着马刀冲锋,秦军没有马镫、马蹄铁,骑兵难以和楚军抗衡,但步兵呢?步兵该怎么办?

用戚继光的鸳鸯阵?十二人为一小队,可这十二个人拿什么兵器,之间又是如何配合的,熊荆一概不知;还有罗马人的龟甲阵,龟甲阵好记,也更简单,就大盾、短剑、标枪三种武器,老中青三线轮流作战,可该怎么打,照样一慨不知。

还有什么?一阵搜肠刮肚,这种平时不关注的知识,熊荆能想只是一些电影——电影还原度高的居然全是外国片,中国的一概没有(备受SC推崇的《敦煌》他没看过,看过的是毫无实用价值的赤壁八卦阵),这些电影让他记起了亚历山大的长矛阵、长腿的英格兰长弓。如果能找到紫衫木的话,或许楚军也可以装备长弓。

只是弓箭兵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这不比弩兵,单兵弩不是因为弩的威力比弓大而装备军队的,是因为单兵弩可以不经长期训练即可由士兵掌握这才装备的。弓箭兵需要长期训练,剑盾兵也如此,熊荆虽然不清楚罗马人如何作战的,但格斗肯定需要技巧,配合也需要默契,也许只有亚历山大的长矛兵简单一些,他们要做的大概是平举长矛向前捅。

熊荆把想到的东西全记在木板上,并觉得应该搞清楚楚军是如何作战的。这时候葛进来了。“殿下,工尹刀来了。”

“工尹刀?”熊荆想起昨天让他做的水晶管,“让他进来。”

工尹刀进来了,看到东室几案上亮着烛火,一个人正伏于案前,他本以为是楚王,可走到近处,才发现是太子。“拜见大子足下。”他和同来的工师恭敬拜道。

“做好了吗?”熊荆放下笔,看着他说话。

“然。”工尹刀点头,旁边工师打开一个长匣,里面一根木杆,杆的上端接着一小段水晶。

“几尺?”水晶很透明,能看的里面是中空的。熊荆很满意。

“回足下,有三尺。”工尹刀答道,他不知道熊荆要干什么。

“三尺太短。”熊荆目测那根木杆,好在木杆加长不麻烦。“造府有水银吗?”

“有。”工尹刀答道。这时熊荆让葛去找水,水来又让葛把水倒入杆中,然后接过把木杆竖立在水壶里。熊荆指着水晶管里的水柱道:“管中之水高于壶中水面否?”

水晶管是透明的,能清晰看到里面的水柱。工尹刀点头:“然也。”

“水轻而水银重。若以水银注之,竖立,水银柱高当在三四尺之间。”熊荆说道。“我欲知水银柱高有几何。”

“然也。”工尹刀再点头,表示听懂了熊荆的意思。

他终于明白为何要在木杆上端加一段水晶管了,这是为了能看清管内的水银柱有多高。熊荆则要用大气压来确定后世度量衡:一个大气候有760毫米汞柱,将水银柱分成760份,就能够得到一米。有了长度单位,再以水为媒介造出容积,从而得出一千克的重量。长度和重量都有了,记忆中的后世知识转化过程中就不会出差错。

工尹刀对熊荆要把汞柱平均细分成760份的要求并不惊讶,造府的工匠可以很轻松的完成这项工作,但对熊荆要求寻找红豆杉就有些犯难了,这不是找一根木头,而是全国、包括国外都找要。

木头熊荆是了解的,他解释道:“各地水土禀异,虽是同种,然木质亦有优劣。此木为军用,自然要选最优良之木材。”

“然也。”一说军用工尹刀就明白了,这是在选样。

“我军长矛有几尺?”交代完紫衫木,熊荆又问起长矛。

“我军酋矛长有二十尺。”工尹刀答道。

“二十尺?”在没有准确度量衡之前,熊荆不知道二十尺大概是多长。“可否更长?”

“夷矛可长至二十四尺。”工尹刀担心熊荆还要更长,告诫道:“凡兵无过三其身,过三其身,弗能用也,而无已,又以害人。”

“我明白。”熊荆懂他的意思,他并也不清楚亚历山大的长矛有多长。“明日告祭太庙后,酋矛、夷矛送至此处。”

送兵器入宫是违反宫律的,见工尹刀面有难色,熊荆再道:“去掉矛头,送木杆即可。”

“唯。”工尹刀送了口气。见熊荆没有其他交代,当即起身告辞了。

辎重科、骑兵科、工兵科、弓箭科、剑盾科、炮兵科,低级军校熊荆一共列出六个专业。当然,这要详细了解楚军如何作战后再最终确定,也许这个时代有更好的作战方式,也许红豆杉无法造出英格兰长弓。

不过军校的规模是可以先确定——鶡冠子说长平之战赵军有四十五万人,作战部队约三十万。以三十万计,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二两为偏,二偏为卒,这是楚军一乘车的编制,按照这个编制,那么有六万名‘伍’、一万两千名‘两’。这些基层军士不需入校学习,在县卒或王卒服役一年即可,也不需一年培养完成,可分十年,再考虑到战时损失,每年入伍为一万四千人。

三十万楚军有六千名‘偏’、三千名‘卒’、低级军官共计九千名。培养也分十年,同样考虑战时损失,每年入校的学员大概在一千五百人左右,读七年在校生有一万人。

卒以上有战车编制广,三十乘为一广;也有单纯的步兵编制: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若以江淮为最后防线,车兵是要舍弃的。三十万楚军,有六百名‘旅’、一百二十名‘师’、二十名‘军’,十年培养的话每年不到一百人,五年毕业在校生大概有五百人……

第三十三章 听朝

第三十三章

数十把燎火熊熊燃烧,给昏暗阴凉的中庭带来丝丝暖意;单调的钟鼓声时起时伏,那特有的韵律让人心灵震颤、庄重肃穆;巫祝们全都戴着诡异的面具,在燎火下翩翩起舞,他们唱着源自远古的曲调,歌声回荡于整座太庙。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

虽然有着诸多不适,熊荆也还是立于楚王身侧,在大臣的注视下,随着父王一起跪拜进退,祭拜告慰自己的先祖。赵妃则站在父子的后方,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楚国王后,有资格和丈夫一起进入太庙祭祀楚国先王。

太庙与宫寝的布局是一样的,也是个十字,但中庭竖立的先王牌位和重重叠叠的帷幕,让人看不透整座建筑的整体,特别是升阶入堂后,墙壁上的那些五彩壁画引人入胜、动人心魄。有人、有兽、有神、有魔……,这是宫廷画师根据记忆临摹至旧郢太庙内的壁画,上面所画的多是楚国的先祖,以此来彰显他们伟大功绩,毋使后人将他们遗忘。

或许是柳树皮汁有了一些效果,夜晚,长达一个时辰的告祭完后,熊元精神不错,并未像上次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

“荆儿欲知楚军如何阵战?”只有祭祀的时候,熊元才身着爵弁服,头戴雀色丝冕。这是熊荆熟悉的后世帝皇形象,虽然垂在前后的冕旒只有九根,可这样他才觉得像帝王。

“然也。”熊荆依旧垂发,和以前不同的是身上不再是缁衣,而是丝锦。

“太子傅鶡冠子可教你。”儿子关于军校的规划熊元知道个大概,现在他觉得这未必不是个振兴楚国的好办法。“荆儿之东宫,亦有十五乘宫甲,寡人命蔡豹为军率,可问之。”

王宫的守备力量除了环卫之尹,再一个就是东宫之甲。十五乘以楚军的军制,那就是一千五百人。之前没有太子,这是新组建出来的。

“唯。”熊荆应了一句。经过这两天的琢磨,他现在已经没有开始时的兴奋——在没有完全了解当代军事技术的前提下,军校不是那么容易办的。

没想到楚王对军校却越来越有兴趣,他低头笑道:“明日开朝,荆儿可听而议之。”

父亲准许自己听朝并商议,熊荆非常吃惊。虽有太子监国的先例,可自己还未加冠啊。吃惊归吃惊,当第二天视朝,几百名朝臣向熊荆行礼时,他并无一丝慌乱。只是视朝的台子高出朝堂三尺,站在这里看着下面的玄衣委貌,想到这是王者的位置、今后自己的位置,熊荆的脉搏频率加快了几分。

三揖礼之后,朝会开始。箴尹子莫第一个出列:“臣有喜事敬告大王。”

“何喜之有?”视朝只是过场,没想到子莫有喜事相告。

“敬告大王:我大楚已立大子、告祭太庙,国本已固,此为一喜。大王今晨气色异以前日,寝疾初愈,此为二喜。双喜降楚,天眷我也。请大王大赦天下,封三钱之府。”

不说不注意,子莫一说包括熊荆在内,都发现楚王的气色确实好过前几日,不像一个病人,朝堂一阵纷纷。前几日大家还担心大王寝疾薨落,没想到立了太子病就好了。

朝有朝仪,纷纷乱乱是不允许的,傧者要呵斥时,楚王微笑拦下:“寡人今日起身,未觉心疾之疼也。”这话说完,他又低头看着熊荆,“荆儿为寡人以身试药,孝之孝者也。”

七百多朝臣没有吓到熊荆,父亲一句简单的赞许,却使他热血上涌,一下子懵了。几个朝臣们见机揖道:“大子至孝,大王之福、大楚之福也。”他们一说,其余的人也向楚王祝词,这时候熊荆才回过神来。

大赦天下无所谓,不过是放掉一些囚范,但封三钱之府等于说今年不收税了,其他人愿意,黄歇是不愿意的,可一片颂赞声中,他不好反对。唯听熊元道:“既有二喜,大赦可也。”

“大王贤明!”朝臣们再一次异口同声的称赞,早朝就这么散了。

正朝已散,燕朝即开。这里重臣们就不是站着了,人人都有坐席。新来的熊荆坐在父亲一侧,和父亲同一个几案。燕朝所议,都是军国大事,此按例由令尹黄歇主持。这一次黄歇也例举了几件大事,第一件是弩炮,弩炮之威各国皆闻,盟国也好、敌国也好,都遣使前来讨要;第二件是水车,楚国每年夏秋都有旱情,水车务必赶快制造;第三件是夏祭,春夏秋冬都有祭,夏季现在就要准备了;第四件是大赦引起的,今年田税收不到,令尹府财政紧张。

黄歇年逾八旬,说话还是很有条理的,说的四件都是大事。他这几件事一说完,淖狡便道:“荆弩乃我军利器,怎可予他国?请令尹告之以无。”

弩炮是熊荆发明的,现在称之为荆弩,即有楚国之弩的意思,也有熊荆发明的意思。淖狡这个大司马话说的很轻松,具体负责外交的太宰沈尹鼯则不满道:“弩射三百步,箭矢落入护城池中,何人不知?天下皆知也。他国方罢,秦国讨要不予,后果难料。”

沈尹鼯一句后果难料大家的脸全沉了下来,秦楚之间虽有冥阨、大隧、直辕三关,可这三关只能护住江淮之间,淮水以北的比阳(今泌阳)属于秦的南阳郡,逆着比水可以擦着魏国边境最南端进攻楚国的城阳;再就是三关只护住了大别山、桐柏山以东地区,楚国还有两个城邑:唐、随,在大别山、桐柏山以西;同样在大别山以西,靠近长江还有西陵、邾、夏、鄂;最后就是洞庭郡,当年阳陵君庄辛领十五万东地兵收复的江旁十五邑,就紧挨着秦国的巫黔郡。

从南到北,这四块和秦国接壤的地方,最北的城阳最不需担心,魏南境到桐柏山之间宽约百余里,多为山地,不说行不了大军,就是有大军,后路也很容易被魏国断掉;唐、随虽然好拔,可只是两座孤城,未与秦国盟约前楚国已有损失的准备。

真正让人顾虑是汉水长江交汇以东的夏和鄂,夏就在汉水入江之南,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其下游的鄂同样如此——鄂顺着长江,再往南几十里就是铜绿山了(今大冶)。这可是楚国命脉所在,虽说楚国还有其他铜矿,可其他铜矿产量加起来也没有铜绿山多。三十多年前楚国收复江旁十五邑后,先顷襄王之所以会与秦国盟誓、之所以会把青阳以西诸多土地让给秦国,为的就是这座铜绿山。

至于最南端的洞庭郡,也很重要,顺着湘水可以沟通滇国、南海、雒越。那里的蛮族每年都会对楚国朝贡。象牙、珍珠、黄金、犀皮,全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荆儿曾言,当于夏之南筑一大城,以拒秦国舟师南下。”想到铜绿山,熊元不由记起鶡冠子的话,当时鶡冠子为劝他立熊荆为太子而说的。

“于夏邑之南筑一大城?”几个重臣全看向熊荆。

“然也。”熊元点头。“铜绿山大楚之基也,不可失。秦国舟师若顺江南下……”

“大王,秦国攻伐我国,当灭韩魏。既灭韩魏,可于淮上诸水南下,无须顺江而行。”熊元也不是很清楚为何要在夏邑之南筑城,他沉吟的时候,黄歇适时提出了反对意见。

“父王,水泥未成,欲筑城也当稍后。”黄歇反对,熊元自然看着儿子,这是他的意见。熊荆也不想马上筑城。

“水泥为何物?”熊元饶有兴趣的问。

“水泥类似粘土。地心有火,火焚岩石化为红浆,地裂时岩浆喷发,高逾千百里,其灰遮天蔽日。此灰落下,加水拌之可成坚石。”担心大家不知道水泥的重要性,熊荆不得不扯到了火山灰。“用之筑城,事半功倍。其也可于水下使用,置于水,数日后亦可凝为坚石。”

“地裂火浆喷发,确是高逾千百里,遮天蔽日。”太卜观季附和了一句。

“大子足下可制……水泥?”左徒昭黍试探的问,有些信又有些不信。

“原料完备、工具完备,可制。”熊荆回答前看了一眼父亲,见他没有表示,于是点头。

“大善也。”昭黍赞道。

“大王,秦国索要荆弩而不得,举兵伐我,不及筑城也,若之何?”很明显大家离题了,黄歇赶紧扯回来。

“若秦军得我荆弩又伐我,奈何?”淖狡反问。

“秦国索要荆弩乃为伐赵,非伐我也。”黄歇道,

“既是伐赵,何来伐我?”昭黍插言进来。“我楚国方立大子,焉能屈从于秦国。如此,非列国轻我,齐国亦将南下与我为敌。”

“大王,左徒所言甚是,不可屈从于秦国。”久久不语的宋玉也赞同昭黍。

“诺。”黄歇还想说什么时,熊元却答应了。诺重千金,大王‘诺’了,事情就定下了。

第三十四章 听朝2

寝疾初愈的楚王好像换了一个人,以往犹豫的事情,此时变得坚定,以往由黄歇做主的事情,现在都有自己的主见。黄歇自然是不太适应楚王这种风格,昭黍、子莫却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唯有老臣宋玉心中一片悲凉,大王当着朝臣称赞太子至孝,又让太子听朝议政,全为太子立势——王寿不久矣,这才一反平常,力捧太子。

秦国索要荆弩是要事,水车、祭祀、财政是内政,内部策略调整而已。这些事情议定后,熊元主动说起了军校,他基本是按儿子条呈的内容复述:“……军以士尉为干,士尉强则军强,士尉弱则军弱;士尉勇则众勇,士尉怯则众怯。故曰:一人习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军校之谓,即教战之所也。”

大王忽然言及谁也没有听过的军校,重臣们又看向熊荆——凡是各国都没有的东西,基本是太子弄出来的。天下列国,木作以秦、楚两国为巧,弩炮、水车,这两件于国大益的东西,全是太子造出来的,毫无疑问。

“敢问大王,军校欲教几人为战?”军校没有触动谁的利益,这是楚王力倡的原因。黄歇也没有否定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规模多大,要花多少钱。

“校分两等,小学者年入一千五百人,大学者年入一百人……”楚王还未说完,众人就一阵咂舌,小学每年入一千五百人,这也太多了吧。

“大王,小学年入一千五百人之众,耗费过巨也。”黄歇知道兰台学宫的花费,兰台每年入学不到五十人,需费五百金。军校年入一千五百人,每年岂不是要费数万金。

“荆儿……”熊元看向儿子,准备让他出面细说军校之事。

“唯。”熊荆答应着。“兰台学宫,贵者之教也。人人单寝、人人有仆、人人有车驾,耗费自然不菲。军校之学,行伍之教也。除餐餐食肉外,并无过多花费。学生无车驾、无奴仆、无寝房,唯衣食由下人奉之。一年不过五千金之费。”

“五千金之费?!”五千金是熊荆的估算数字,在熊荆看来不多——他还不知道楚国一年财政收入有多少,上次赏的一千金把他搞懵了。

“五千金太巨,黄歇无以为济。”黄歇头偏向一边,嘴翘了起来。

“咳咳……”熊元咳嗽,他也觉得五千金太多了,然后拿眼睛看了一下子莫。

子莫当即会意,他道:“令尹以为多少金可济?”

“若水车能使田亩多产,田税多于往年者可用之军校。”黄歇不上当,画了一个饼。

“去年田税几何?”熊荆上当了。

“去年……”黄歇眼角悄悄一笑,故作沉吟道:“去年田税距两万金不远,就以两万金计。”

“两万金?”熊荆感觉有些不对,堂堂一国的农业税只有两万金。他记得父亲和黄歇达成的协议,大府每年结余拨付令尹府的钱就有一万六千金。这些钱还是王宫、王卒用剩的,怎么农税如此之少?

其实这既有他不懂先秦税收的原因,也有时代不同的原因。先秦税制,列国所收之税,田租是免不了的,这田租就是后世的农业税,按收成的比例算,一般是十分之一,可实物可钱币。不过除了田租,还有军赋。

何为军赋?军赋就是你当兵出征时吃的粮食、用的武器、穿的盔甲,这些本来是要你自备的,但普通农家不可能自己去造一副盔甲,铸一把戈戟,所以就由国家代造,作战的时候再发给你。国家代造不是国家出钱,钱还是你出,所以要你每年要提前交钱,这就是军赋。

列国军赋皆不同,有重有轻,楚国一般是量入修赋。东迁与秦国议和,楚王即位后楚国战争不多,也就拔是彭城(考烈王二年)、救赵(考烈王六年)、灭鲁(考烈王七年)、合纵攻秦(考烈王二十二年)。战争不多,军赋自然而然就少,令尹府每年收取的田税、军赋,还有可有可无的户赋加起来,也不到三万金。

王室则不同,关市税不多,口赋每人每年三十钱(不足傅籍的十二钱),不过五六千金。真正的大头是山海池泽——出的盐、炼的铜、淘的金、伐的木……只要不是农田里长出来的,皆为王室所有。管仲富国之策所谓的‘唯官山海为可耳’,靠的就是齐国出产盐铁。

楚国权力很不集中,封君、县尹分权甚重。权往往等于钱,山海池泽之利也常被下面封君、县尹截留,可再怎么截留也是要上交一部分。即便如此,每年大府也有五万多金的收入。王室每年花费一万多金,王卒每年花费三万多金,余下的钱就拨入令尹府了。

税制如此,时代也有关系。汉以后历朝历代财政素以农税为重,山海池泽之利所占比例不大,但汉以前,特别是先秦,山海池泽的收入从来都是重于农税的,两汉则基本对等。究其原因,在于两汉及之后山海池泽毁坏殆尽,无重利可收。

还是太年轻了。熊元见儿子入了黄歇的套,心中如此想到,但他不想点醒儿子,这种事情要靠他自己慢慢琢磨领悟。

包括父亲,大家看自己的眼神全有些不同,熊荆顿时领悟自己上当了。田税收取涉及甚广,全程又控制在令尹府手里,多多少少谁说的清楚。他也不着急,只道:“不如以大府岁入为限,多于往年者即用于军校。”

大府控制在王室手里,令尹府管不着。黄歇担心楚王此前答应过的一万六千金没有着落,急道:“大府岁入,必以拨付令尹府之一万六千金为重。”

熊荆看了一下父亲,见他没有表示,答道:“大府不管岁入几何,每年必拨付令尹府一万六千金,余者用度,皆有父王、左徒做主,可乎?”

“一万六千金?”昭黍、淖狡越听越觉得不对。昭黍道:“大府每年结余不过八千金,何来一万六千金?”

“大王已许我,每年必予令尹府一万六千金。”黄歇不看昭黍,而是看楚王。他当然知道一万六千金是狮子大开口,没想到楚王为了立熊荆为太子居然答应了。熊荆闻言也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大府每年有一万六千金的结余,没想到结余还不到八千金。剩下八千金怎么办?

诸人全都看向楚王熊元,熊元道:“寡人已令王尹削减宫中用度,此或有数千金。内府数十年积攒金银珠玉,当有数万金,可……”

“大王,内府所存,乃历代先王积攒,怎可尽予令尹?”昭黍忍不住站了起来,他指着黄歇喝道:“大府之余,历年皆予令尹府。一万六千金,几等于田税,何用之有?!”

昭黍的神情恨不得把黄歇吃了,他觉得令尹府就是个无底洞,给多少钱都不满足,最气人的是什么事也办不成,钱全让官吏门客贪光吃尽。黄歇则道:“列国图强,皆以人为本。各国之士投我楚国,不善待之,何为我所用?”

“先王之金玉、万民之膏腴,图增你黄歇春申君之名耳!”

昭黍这话说得已经很重了,黄歇却不惧:“歇之心,天可鉴之。不似朝中大臣,徒有虚名,肉食不谋、尸位逸豫……”

“你!”昭黍暴怒,就要跳到黄歇面前给他两脚,可他是勋贵,凡事不能失礼,终究没有动武,最后只拂袖道:“一小人耳!”

“小人庸庸,却能灭鲁伐齐,扩我楚国疆域,贵人何用?”黄歇傲然。

“然见秦军犹田鼠之见狸猫,瑟瑟怯怯,战战兢兢,不战而奔,为天下笑。”昭黍再次鄙夷,说的楚王眉头一皱。

“大王已许我一万六千金。此非歇所用,乃养士强国之用。”和昭黍这些老顽固是扯不清的,黄歇当即看向熊元和熊荆,他接过熊荆刚才的话答道:“大府不管岁入几何,每年必予令尹府一万六千金,余者用度,黄歇不管。”

黄歇一答,昭黍还要说话,熊元拦住了。他道:“寡人已许子歇,此不必再议。军校所费俱出大府,可也。然水泥之外,荆儿还欲炼钜铁、造海舟,所需师匠,子歇可允予否?”

“大子需多少工匠?”黄歇问。

“千人足矣。”熊荆说了一个数字,他又补充道:“若需造府制作器具,可付金钱。”

造府有工匠数万,调走一千人并无大碍。在熊荆的期盼下,黄歇道:“可也。”答完见熊荆笑容满面,又担心他下次还要,又道:“仅此千人,不可再多。”

“哼!”见他如此量小,昭黍道:“臣可赠五百名师匠予大子足下。”

“臣亦可赠两百名。”淖狡知道钜铁是什么东西,立即附和。

“臣亦可赠一百名。”这是太宰沈尹鼯。

“臣亦可赠五十名。”这是太卜观季。

……

“老臣亦可赠十人……”宋玉也说话了,重臣之中他最穷,可他是太子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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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子傅

重臣多为公族,家业不小。这些人将家中工师赠予太子,黄歇只当没听见。他可是庶出王子,少年时就很不受楚怀王君臣待见,到楚顷襄王熊横为楚王,又被远远的打发去秦国陪太子熊元为质,最后差一点就死在秦国。贵人们的假情假意、惺惺作态,他早就生厌,他只希望熊荆不要沾染了他们的迂腐气息,要是再变成一个怀王,那么楚国就彻底完了。

“老师,学生听闻廉颇将军在老师府上。”议完正事,燕朝就散了,熊荆趁此先向黄歇行弟子礼,然后询问廉颇之事。

“子荆想见廉颇将军?”黄歇已经是太子保,没想到这个弟子第一次向自己求教是为了廉颇。“子荆就不担心赵王不悦吗?”

廉颇就是违抗王命这才离开赵国的,赵王对他很不喜欢,后来想用廉颇,派去魏国的使者说廉颇一饭三遗矢,于是终于不用。熊荆是赵王的外甥,赵王都不用廉颇,难道他想用廉颇?

“慕名而已。”人老成精,熊荆感觉黄歇就是个章鱼怪,触手能伸到人的心里。

“廉颇将军想回赵国,可赵王却以鶡冠子之徒庞暖为将……”黄歇又道,不知他是为熊荆考虑,还是不想熊荆去见廉颇。

“老师,子荆对廉颇将军慕名已久矣,只希望能见上一见,请教些学问。”见黄歇把自己的名义上的师兄庞暖扯出来,熊荆毫不气馁,只想求见。

“如此……”楚王此时已经退入东室,中庭只剩自己和太子,黄歇斟酌了一下,最后道:“既然子荆想见,那就见一见。只是廉将军脾气不好,年纪也大,还要子荆亲自登门拜谒。”

“诺。”熊荆赶忙施礼,表示自己愿意亲自登门拜谒。

“还有,大子傅荀卿即将从兰陵动身赴郢,望子荆以弟子之礼相迎。”黄歇又道。

“诺。”三个太子傅、三个太子保,唯有荀子人在兰陵,尚未入郢。以弟子之礼相迎,黄歇的意思分明是要熊荆给足荀子面子。师傅这么多,熊荆执弟子礼已经无所谓了。

*

“老师,楚王立熊荆为大子,实乃出人意料,今楚王请老师为大子傅,是求新君不受道家之术影响。”数百里外的兰陵学宫,从寿郢赶至兰陵的弟子张苍介绍事情原委。

“道家之术?”荀况垂垂老矣,须发皆白,说话的时候眼睛几乎是闭着的——他只是个儒者,不比鶡冠子年轻时曾为赵楚之将。

“是。大子傅有三,一为昔日作神女赋的宋玉宋大夫,二为……”张苍语顿,见老师眼睛已然张开,这才接着道:“二为赵将庞暖之师鶡冠子。”

“庞暖之师……”庞暖荀况当然知道,十几年前,他曾与庞暖在赵孝成王面前议兵。那次议兵让他知道庞暖就是个急功近利的匹夫,以这种人为将,只会有小捷不可有大胜。

果然,四年前五国合纵攻秦,诸国以庞暖为帅。前几此攻秦都是直接攻打函谷关,这一次庞暖使小聪明绕道蒲阪(今山西永济西南),渡黄河后直攻咸阳。可合纵军没有拿下蕞(今陕西临潼东北,距离咸阳八十里),之后遭遇秦军,不战而走。

函谷关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其遏制了从东到西的水陆通道,大军可以绕道,重车粮草也可以绕道?战争虽说是六步七步、戈戟之争,可实际上是国君施政能力的较量,列国不修仁政而攻秦,真以为人多就能成事吗?

荀况沉默良久,道:“使楚王不以鶡冠子为大子傅,可乎?”

“老师,”张苍不敢直言荀况的大子傅是黄歇让的,只道:“荆王子未立大子前,已拜鶡冠子为师。若要楚王……”

又是沉默良久,荀况才道:“孔子当年周游列国,国君无不敬慕其名,当时楚王欲以书社七百里之地封孔子,终为贵人当事所忌。我三入楚国而未得楚王大用,正是贵人所阻。今楚王既立熊荆为大子,令尹春申君何如?”

“老师,春申君仍为楚国令尹。”张苍解释道,“楚王、大子熊荆曾与春申君相誓,大子即便日后为王,未加冠前仍命春申君为楚国令尹。”

“哦——”荀况拉长了语调,按惯例楚王二十岁加冠,虽然比秦王少了两年,可之也有十四五年之久。“大子熊荆是何等人物?”他再问。

“大子熊荆……”郢都关于熊荆的说法实在是太多了,有人说他是圣王降世,有人说他能降龙伏虎。略略思考了一会,张苍道:“大子熊荆,郢都颇多鬼神之词。又言其善制木舟、造车驾、作弩弓,知悉海外各洲风物,更有甚者,言其可生而知之。”

“生而知之?”鬼神之事、匠作之事、海外之事,荀况都能理解,可生而知之……,这不是孔子说的吗。“熊荆如何能生而知之?”

“熊荆言秦王加冠之日,即为长信侯嫪毐叛变之时。”张苍是从郢都来的,自然听到些风声,可一直到他离开郢都,也不见秦国有长信侯叛乱的消息传来。

“此不过是鶡冠子诈术而已。”几岁大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肯定背后有人相教,宋玉宋大夫自有风骨,那捣鬼的肯定是鶡冠子了。

“老师,楚王先以鶡冠子为荆王子师,又请老师为大子傅,此不恭也。虽有令尹春申君之助,可大子早拜鶡冠子为师,先入为主,为其所惑,老师再去,恐不为大子所喜。”

出郢都时黄歇百般相托,可张苍仍不愿老师赶这趟浑水,但荀况自有荀况的考虑。“子苍谬矣。道家之术,皆是蛊魅小术,如庞暖之流。大子年纪尚幼,为其所惑是常理。我儒家大道,怎是道家小术可比?”

巍巍颤颤的,荀况极力的拄着拐杖,想站起来,然而终究年老,要不是张苍躬身相扶,他差点又坐了下去。荀况并不领情,他推开张苍,牙齿漏着风道:“我心已定,即日赶赴郢都。”

第三十六章 出宫

“读尺先读主尺,今主尺值为五之十分之七……”公输坚拿着一把刚做好不久的游标卡尺,按照熊荆说的方法读数,工尹刀站在一边旁观,嘴巴紧闭,脸色不愉。“再读副尺,其重合之处与二差三格,即为二十差三,其值为二十分之十七焉?”

“不是二十分之十七,是17格乘以0.05,即为0.85,加上主尺的5.7,总长度应为5.785厘米。”虽然自己有六个老师,可熊荆不介意自己做一次老师。奈何后世数字楚人用不习惯,常常用分数,不用小数。“大夫需习惯小数,小数直接了然,对数筹计算有大益。”

“是。”公输坚是工匠,工匠认数,一把小小的尺子加一个副尺,便可量出从前没有的精度,这让他对熊荆又佩服几分。只是习惯使然,他一时无法用小数读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拿着两千多年前造府首饰工匠做出的游标卡尺,熊荆很是满意。这种满意不只因为有一个高精度的测量工具,还在于他终于能将后世度量衡和楚国度量衡换算。“零件尺度精确划一,以流水之法装配,水车制作速度可成倍增加。”

紫金山造船厂早就拿出了零件加工图和水车装配工艺。福特流水线用于钢铁机器的装配,造府流水线则可用于木制水车的装配。木料之于铜铁工具类似钢铁之于工具钢,此与传统工艺最大的差别在于零配件的互换性,这才是生产工时成倍大幅下降的原因。

“殿下,时日无多,水车何日可制?”公输坚还在细看游标卡尺,工尹刀则有些急切,他是造府尹,水车生产总负责人,时间紧迫,他担心工期延后。

“造府工师做出合格零件,即可开始大规模制造。”熊荆完全相信流水线的效率,汽车是上万个零件,水车才多少,一百不到,工艺很简单。“船厂管事少盐已至造府指导安排。”

少盐是葛的下属,赵妃陪嫁属臣子弟,这两个月有以一半时间跟着熊荆,口传亲授下,开窍的他做个小主管绰绰有余。工尹刀还是不放心,他道:“臣有不情之请,请殿下亲往之?”

“不佞……”熊荆虽居于东宫,可平日都在正寝处理事务,生怕父亲出什么意外。柳树皮汁确有止痛功效,可父亲的病还是时好时坏,那次朝议后政务盖由令尹黄歇主持。

“殿下不亲去,工师匠人不愿更改生产之法。”工尹刀终于说出了隐情。“流水之法虽可减少时日,然工师匠人无法勒名于器上。”

“有这种事?”熊荆微微吃惊,他有些搞不明白造府工匠和造府之间的关系。

“然也。造府工师,多为他国之匠,大楚聘而为用。勒名于器乃古制,流水法下,水车千百人造,无法勒名其上,故不愿更弦易辙。”

“这样啊。”熊荆有些挠头。问题很大了,水车之所以贵不是因为工匠技艺不精,是因为工匠技艺太精,一个工匠精雕细琢的造一部水车,不贵才有鬼。零件互换和流水线实质就是使制造变得准确而简易,第一个零件和第十万个零件一模一样。然而对这种同质化的生产,有技艺的工匠是极其厌恶的,这将让英雄无用武之地。

“水车乃殿下所造,流水之法亦是殿下所传……”学着熊荆身边的人,工尹刀一口一个殿下,人似乎要哭出来——那日燕朝朝议后对造府下了指标,水车需造两万部,三个月内造好。以造府的木作人数,加上流水装配,这是没有问题的,可现在工匠居然不肯用流水之法。

“好吧。不佞先告之于父王。”熊荆觉得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他起身从中庭来到东室,本以为父亲睡着,不料人还没有入室,就听见父亲咳了一记,道:“荆儿?”

“是。父王。”熊荆快步走过帷幕,见楚王想起身,赶忙将他扶起。内侍也打开了窗牖,夏日阳光明媚,窗外盎然的绿意顿时给寝房带来息息生气。

“今日事务已毕?”熊元喘息着,他忍住咳嗽,压着嗓子问了一句。

“尚未毕。”熊荆把父亲安顿好,不得不说实话。“孩儿需去造府一次。”

“去造府…咳咳…”造府有事,当然是水车生产出了问题,而水车实则是给熊荆造势的一个项目。不是说太子已经立完不需造势,太子立了一样要造势。“水车之费需超三百钱?”

“不是。”熊荆摇头。那次朝议将单人水车价钱定在三百、双人四百、牛拉六百。这不是出厂价,而是全国各城邑的售价。目的当然是惠民,如果产生亏损,大府将一力承当。“造府工匠不熟水车制作,需孩儿亲去督导。”

“令尹与荆儿同去乎?”熊元忽然变了一个脸色,咳嗽也止住了。

“令尹不在,工尹刀、公输大夫与孩儿同去。”熊荆还没有意识到楚王的担忧。

“非去不可?”熊元手伸着手想抓住儿子,待儿子把手接过,便紧紧的抓住儿子。

“需去一次。”熊荆不好说造府工匠不愿接受流水制造,以免得父亲忧心,只说是技术问题。

“长姜,长姜。”熊元一手紧抓住儿子,一边急喊正仆长姜。

“大王,大王,老仆在此,老仆在此。”长姜本在休息,闻声连滚带爬的来了。

“荆儿需去造府一次,令尹、令尹……”熊元欲言又咳,可他的意思长姜一听就懂。

“令尹未有异动,郢都亦无异常。”长姜急忙拜倒相告。

这话一说,熊荆猛然醒悟,一时间热血直冲脑门:“父王……”他喊了一句父王,之后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东宫宫甲以蔡豹为将,环卫之尹则由长姜暂代。”熊元紧抓着儿子衣服的手终于放松了些。“荆儿年幼,凡出宫,必带宫甲;凡出郢,必以环卫相护。”

“孩儿遵命。”熊荆忍不住拜倒,除了感受到父亲的关怀,心里又很是惭愧——上次父亲就不许他出宫去见廉颇,可未说原因。

“荆儿虽幼,日后却是我大楚圣王。”熊元明白儿子的心思,拍着他宽慰着他。“去吧。不去必让人小视。”

第三十七章 造府1

王城素来是九分其国(占都城总面积的九分之一),按周礼处于正南;前朝后市,大市在城市正中;楚人尚东,贵人多居于东南,相对的,平民自然就住在城西,最后剩下的就是城市作坊区了。

上一次熊荆作马车弩炮的地方,是东面靠贵人区的私人作坊,这次他要去的是造府,在城北靠近水门的位置,那里,水运而来的木材先堆在岸上,裁锯风干后才送入作坊。

寿郢形制是南北长、东西窄,南北换算成公里有六公里之巨,虽说从王城东门到造府的实际里程约为三公里,又是在郢都内行走,可负责保卫太子的蔡豹依旧不敢放松警惕,他集合了三卒东宫宫甲为熊荆护卫。三卒就是三乘车的编制,有三百人,整个队列为前面一百人,后面一百人,中间一百人,每卒各有一辆四马铜甲战车居中。

熊荆的座驾则是一辆四轮马车,车外侧也置有铜甲,并髤有五彩之漆,车辕上还悬有一面七尺高的旂(qi)旗。旂为诸侯之旗,上绘交龙,一升一降。熊荆只是太子而非楚王,所以旂旗上无龙,唯在旗端挂了一个和铃。诗云:‘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在三百名甲士的护卫下,他就这么和铃央央的往城北造府去了。

“仆等拜见大子殿下。”一路无事,车驾刚入造府,从船厂过来的少盐等人早就跪在地上候着了,与他们一起拜见的还有工尹刀、公输坚率领的造府木作工师。

“起来吧。”带着些好奇,熊荆环视四周之后才让跪着的人起来。造府比他想象的干净。“先去看看吧。”

熊荆抬步就要往工棚里去,工尹刀吓得赶快趋步拦住。“殿下,屋内杂乱,万不可亲去。”

路上熊荆担心会遇上善去恶来那样的侠客,或者黄歇干脆反了,杀了自己和父亲,到了地方他的心完全放了下来。“工尹大夫,这是何故?不亲去现场怎能知道问题,让开吧。”

“…唯。”工尹刀请熊荆来造府有辨明原委、推卸责任的意思——不是老臣不努力,实在是流水法工匠们难以接受,所以在外面拜谒熊荆的都是工师。造府的工师和造船厂工师不是一个概念,造船厂工师是工程师的简称,造府工师多是官员。熊荆执意要进工棚,工尹刀没辙,只好紧跟在他后面。

工棚不似宫廷、太庙那般有高高的台阶,也没有堂和室,大大的木门走进去,里面就是宽阔的中庭。庭是长方形的,原有的东西都被清理的一干二净,仿自造船厂的牛力流水线已经基本安装完成,各个工位上还放置了一些水车零部件,蓝衣匠人跪伏于地,根本不敢抬头,反倒是那些拉输送带的牛毫无礼貌的叫了几声,让人啼笑皆非。

流水线的实质是输送带按照一定的速度前进,工件置于输送带上,工人静立等候即可。没进过工厂的人会认为流水线是流水生产的关键,殊不知世界上第一条流水线、福特海兰公园工厂的汽车总装部门总资产不过3490美元——就是传送带和传电机,毫无技术含量。

战国时代没有电机、蒸汽机,熊荆根据早年悲惨的搬砖经验设计出了牛拉生产线。其他都是次要的,整条线匀速运动才最重要。要做的这一点并不难,确定输送带移动距离后规定移动时间即可,然后以漏壶计时,一壶水漏完(战国时代尚无沙漏),牛必须拉输送带一圈。

“为何不试?”造船厂因为很多房子没有建好,生产线拐了好几个弯,造府房子大,输送带一通到底,因此速度必须重新试验,以确定以何种速度运行。

“禀殿下,零件不够,无法试行。”少盐是负责人,见熊荆发问,当即绕到前头回话。

“零件为何不够?”熊荆再问。这下工尹刀、公输坚以及一干工师脸色就不好看了。

“敬告殿下:器物匠人无法勒名,是故不作零件。”公输坚答得话,问题比刚才说的严重。

“零件也可勒名啊。”熊荆看着工位上寥寥无几的零件,喃喃说了一句。

“殿下,零件并非成器,勒名无用。徒劳而无功,匠人皆不忿。”公输坚再道。

“军器呢,军器如何生产?”熊荆默不作声,他当年搬砖的时候也极其痛恨流水线。

“军器告之形制分发工料,由匠人独作勒名。”工尹刀见熊荆没有大怒,终于放心答了一句。“唯箭矢之刃例外,可箭刃皆是铸造,非…非用流水之法。”

“到其他地方看看吧。”熊荆不想杀人,只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解决问题,哪个时代的工人都不好忽悠啊。

造府一个工棚连着一个工棚,木作区、冶炼区、铸造区、髤漆区……,与熊荆的想象不同,工匠们的居所和待遇居然不错。按工尹刀的说法,匠人的收入好过平民,仅次于贾人。

“殿下,此为铸剑之所。”工尹刀指着前面的一排工棚道。

一路逛下来,熊荆兴致不减,可惜人小,行走不快。“铸剑之所?干将莫邪之剑?”

“正是。”工尹刀点头,他接过属下奉上来的一柄铜剑:“我楚国之剑,最早学于巴人,故先武王时楚剑皆为巴式剑,形似柳叶;后融合吴越铸剑之技,方有楚式剑,其剑身长锐,两刃内敛,茎(柄)有双箍,端庄秀雅,远胜诸国之剑。”

军器的生产确实是由匠人独作,每一个铸棚都是独立的,一个大师傅指挥者十几个徒弟帮工。熊荆对冷兵器的了解几乎为零,上次被人劫持才知道各国的剑式各不相同,现在听闻工尹刀细说楚式剑,便问道:“我楚国之剑,比之秦剑如何?”

“秦剑?”工尹刀对此问题并不惊讶,他道:“秦剑狭长,其长多在三尺以上,剑茎(柄)亦长,可双手持握,然秦剑过长而易折。剑之利,为刺则入,为击(砍)则断,旁击而不折。秦剑狭长,旁击多断,为击也有断者。”

列国之中,秦剑最长,担心熊荆被秦剑外长度所惑,工尹刀赶紧说秦剑的不好,可他这番话熊荆未必全信。他是见过秦剑的,在青翰舟里,秦剑赵剑互击甚多,真要像工尹刀说的‘旁击多断,为击也有断者’,他就不会被人打劫了。

“我国为何不用铁剑呢?”打量完那柄只有六、七十厘米的楚剑,熊荆如此问道。

第三十八章 造府2

“王大子出宫了?”大市东面的酒肆隔间,独饮的李园神情猛然一顿,眼睛直直瞪着汇报的下属。好半响他才挥退陪酒的妓者、奏乐的怜人,压低声音道:“护甲几何?”

“三卒。”下属也是赵人,脸上由眉角斜至下唇的疤痕很浅,狰狞依旧。

“三卒宫甲。”李园默念了一句,“王大子出宫至何处?”

“城北造府。”下属本无姓氏,遂以国为姓,李园赐名为鈇(fu),目的不言自明。现在赵鈇正发挥着铡刀的本能,欲把阻止主人的王太子彻底砍碎。“大市之东、私坊之北有一片荒地,几无房舍,若以剑客弓弩手伏于此……”

寿郢南北长6.2公里、东西宽4.25公里,加上外城城郭南北长近8公里;明清北京城内城南北长6.6公里,东西宽5.5公里,加上外城南北长也不过8.7公里。这个比北京城小一些的都城,人口大约只有北京城的一半多些。北京城直到民国初年也还有不少地方是荒地,人口仅四十万的寿郢自然荒地更多。赵鈇就想在王太子回宫路上的荒地里埋伏着,如果能击杀了王太子熊荆,主人外甥就是日后的楚王了。

楚王已经立了熊荆,不能废之那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如此身为嫡子的熊悍方能代之为王。这个念头从争储失败就一直盘在李园脑子里,也一直为此暗中准备。然而杀掉王太子容易,如何善后太难,尤其是此时楚王未死。万一熊荆死了,楚王不立熊悍反而立了那几个庶子,那自己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了。

“主人,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赵鈇看出了李园的犹豫,于是沉声相劝。“楚王寝疾反复,薨落只在旦夕之间,其猝闻王大子当街横死,必以心疾而亡。如此,悍王子当为楚王。”

“好一个得时无怠!”李园捏着酒爵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就如你所言,杀之于东城荒地。”

“唯!”赵鈇头一直低着,闻言撇了李园一眼,才揖礼躬身轻步退了出去。

*

“铁脆易裂,只可为农具,不可为兵器,是为恶金。以铁为兵,非大师不能铸。”造府里,工尹刀回答着熊荆的问题。不为人注意的是,铸造刚才那柄青铜剑的铸客脸带不满,尤其听到熊荆‘为何不用铁剑’的那个问题。

“那是生铁罢了。”熊荆大致猜到铁不做兵器的原因,现在只是想确认一下。“如果是熟铁,又会太软。只有碳的比例恰到好处,同时磷、硫的比例足够低,铁才能……”

熊荆说的其实不是铁兵器,说的是铁炮。帆船时代舰炮多是钢铁铸造,而之后的铁甲舰时代,连船体也是钢铁制成。碳的含量决定钢材的软硬,而磷会使钢材冷脆,硫会使钢材热脆,所以把握铁中碳的含量,降低磷、硫的比例对大炮极为重要。熊荆的爱好是帆船,但帆船涉及延伸的知识让他对冶铁炼钢也知道个大概。

熊荆说的工尹刀都听不懂,他只是下意思点头,然后请熊荆前行。众人走了几步,捧着铜剑的铸客忽然大叫道:“请贵人留步!”

铸客五十多岁的模样,日以继夜的炉火熏的他脸庞发黑。他声音很大,可他的话一行人根本没听懂。见此他趋步往前,护卫的宫甲当即将其拦住。

“汝欲何为?”铸客手里捧着青铜剑,快步而来太像刺客了。

“我请贵人留步。”铸客与宫甲言语不通,好在后方的骚动让熊荆等人回了头。

“何事?”见几个宫甲持剑围着一个面目乌黑捧剑之人,熊荆心中一紧。

“是刺……刺客。”工尹刀脸色惨白。

“他在说什么?”熊荆再问,“为何行刺?”

“殿下,还是暂避为好。”周围的宫甲已把熊荆护住,蔡豹看出些蹊跷,可不敢马虎。

“他在喊什么?”铸客已经把手上的剑扔了,然后被宫甲拿下。熊荆个子矮,看不到后面的事情,只听此人在大喊大叫,用的似乎是另一种语言。

“殿下,此人所言并非楚语。”蔡豹道。“像是越地之语。”

“殿下,此人乃越人铸客,并非刺客。”人群里一个懂越语的工师犹豫中开了口,“其问…其问殿下何为铁之生熟?”

“是铸客?”熊荆垫高足尖,还是看不到那人。

“殿下,此人是……是铸客。”工尹刀擦了把汗,他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此人哪里是刺客,他是欧丑,越国铸剑名师欧冶子之后。

“欧丑拜见贵人。”熊荆的身份欧丑并不了解,殿下是谁的称呼更是不知。当然,以他的性情,即便知道也不会在乎。“我闻贵人言,铁有生有熟,熟铁太软……”

欧丑虽然能听懂熊荆说的雅言,可不会说,他只会越地方言,叽里呱啦熊荆半点也听不懂。好在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楚国的人口构成:荆蛮、三苗、巴人、庸人、扬越、淮夷……,不比那些靠血缘出身获得大片封地的中原国家,楚国每一寸国土都是自己打下来的,治下有多个民族、多种方言当在情理之中。

他听不懂越语,身侧的工师可以给他翻译,工尹刀还提及了欧丑的身份。他安排欧丑,是想借机献宝剑给熊荆,没想到熊荆看不上那柄铜剑,一会问秦剑,一会又问铁剑。

欧冶子当然熊荆知道,他是干将的丈人、莫邪的父亲。听闻欧丑的问题,熊荆没有答话,反而问道:“可有铁剑?”

“有。”欧丑转身去取。一会捧上来一柄铁剑。

铁剑形制与刚才那柄铜剑类似,但分量明显更轻。细看剑刃钢质,熊荆只能判断这把剑是铸造而非锻造的,一些地方、比如剑身剑茎交接处还能看到模范的痕迹。

“铁由木炭冶炼,温度太低,炼出的只是生铁,生铁脆,杂物多,只可为农具,难以铸兵器。若尽去铁中杂物,可得到纯铁。铁的硬度由碳决定,无碳则软,我叫它熟铁,碳多则硬,我叫它钜铁……”整理了一下思路,熊荆才概而言之,其他人听的似懂非懂,欧丑则拧着眉头,全神贯注,一个字一个字细听,脸上似笑似愁。

“请问贵人,如何知铁中碳之多少?”欧丑很无礼的插言,几十年冶炼经验让他完全理解熊荆说的东西,也让他无法顾及礼仪和身份尊卑。

“没有办法。”高温温度计都没有的时代,精确冶炼根本不可能。“只可凭经验。”

“纯铁无碳则软,试问如何加碳?”欧丑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重要。加碳就是渗碳,渗碳工艺几千来都是秘而不传,这才是铁兵器取代青铜兵器的关键。

“加碳不难,关键是炉温。”能遇见一个懂冶铁的工匠让熊荆倍感欣喜,他并无保留的道:“如果炉温到了,最简单便是生熟铁混炼,碳少太软则多加生铁,碳多太硬则……”

‘当——’,欧丑手上的铁剑突然掉在了地上,他双手怒张,嘴巴张大,想喊什么又喊不出来。见他如此,蔡豹和羽立即将熊荆挡在了身后。这时欧丑也恢复了正常,他倒地顿首不起,沙哑喊道:“今得贵人金玉之言,请受小人一拜。”

他喊完担心熊荆不解,又带着些凝噎道:“小人之祖为人炼剑,时至而剑不成,其身太软,无以成锋,遂断发削指投于炉,仍不成,后殉炉剑乃成。”

欧丑倾述着家族往事,版本和后世流传的不太一样。干将莫邪铸剑是因为金铁之英不融化投炉,他的先祖则是因为熟铁不能成钢而投炉。

想到华夏几千年来默默无闻、却铸造出民族骨骼的工匠,熊荆忽然间有些感动。他推开身前的蔡豹和羽,走到欧丑身前将他轻轻扶起,道:“子丑请起。令祖重于诺而亡于艺,不佞由衷敬佩。世人皆轻匠作,殊不知人之所以存,皆仗于器。无耒耜则无庄稼,无织机则无衣裳,无车船则无输运,无剑戈则无雄师。万器全为匠作所制,人何以轻之?”

几个月前黄歇抨击自己重器不重德的言辞很早就传到了熊荆耳中,他没有反驳,现在听闻欧丑所言,心中所想禁不住流露,直然身边站在的工师点头不已。

熊荆说完又道:“铁之冶炼,一在炉温,炉温高则铁水化,事半功倍;二在矿石,铁矿优而杂质少,铁质纯良;三在技艺,去杂渗碳,淬火、回火、退火,悉心把握,钜铁自成。不佞断言,以后不会再有匠人殉炉了。”

欧丑虽然起身,但人还是跪着,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表示对熊荆的崇敬。听熊荆说完冶铁之要,他再次拜道:“请贵人收小人为仆,以学冶铁为钜之术。”

“殿下……”最震惊的工尹刀,他还没搞清熊荆怎么三言两语就把欧丑给折服,现在欧丑就要做熊荆的仆人,学习冶铁之术。

“殿下,这……”公输坚也惊奇,造府铸客当中,铸剑师多是吴越匠作,欧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没想到熊荆凭借寥寥数语就让欧丑甘心奴仆。

“不必为仆,为学友即可。”熊荆看着欧丑微笑。

第三十九章 造府3

王太子以铸剑师为学友,虽然是谦虚之言,可尊卑有别,让工尹刀、蔡豹等人心生不安,好在欧丑拒不受学友之称,只以主仆之礼相敬,这才让他们稍稍放心。

铸剑工棚过去,一行人又转回到木作区,熊荆没有回之前那个工棚,而是往里深入木作区之内。参观之后,这才看见多数工棚并未开工,工棚里木料堆砌在一边,造船厂送来的零件样品放在地上,加工好的零件成品寥寥无几,匠人也不见踪影。

遇见欧丑的喜悦逐渐化为凝重,熊荆问道:“匠作何在?”

“禀殿下:已过悬车,匠作故多散去。”工尹刀没有答话,是一个工师答的。按楚国时制,一日有十六个时辰,悬车大概是下午五六点。

“是是,殿下。已过悬车,匠作散了。”工尹刀立即附和,不想熊荆继续前行,然后走进最里侧的一个工棚。这里的匠人不是寥寥无几,而是人满为患。贵人们忽然出现在眼前,工匠们震惊的忘了行礼。

“拜见贵人,拜见大夫、工师。”错愕一会,人群中出来一个年老的匠作,带着众人行礼。

欧丑的话熊荆听不懂,匠作的话熊荆居然也听不懂,他问蔡豹道,“他们是楚人?”

“正是楚人。”蔡豹点头,他着甲携剑,在人群中显得突兀。

“说的是楚语?”熊荆再问。他不明白,楚人的话他怎么还是听不懂。

“正是楚语。”蔡豹在此点头,他明白熊荆的疑惑,解释道:“宫中所言,皆是雅言,雅言者,中国之言也,非我楚国之语。”

这个时代的中国是指中原地区,楚国地处南荒,一般不认为是中国。这些是学宫时熊荆已经知道的,让他想不到的是:楚国王宫说的全是中原话,而不是本国本族语言。

工尹刀、公输班以为熊荆会大怒,没想到他却问起了楚语雅言,等熊荆问完,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走过人群,从水车之旁、木屑之中的零件堆里拿起一个零件。这是水车上的叶板,长方形,内厚外薄,中间有一方孔,木链条穿孔而过,连接成串。

“尺寸对吗?”熊荆把叶板递给少盐,他想看看工匠们加工的精度是否能达到零件互换。

“禀殿下,全然无误。”叶板是水车最多的零件,与链条、转轮一起,是水车精度要求最高的零件。少盐随身带着一块叶板的样品,对比之后发现并无误差。

流水制造的核心在于零件互换,各个零件一次成型,不必装配的时候再敲敲打打,或锯或削,浪费工时。听闻少盐说零件全然无误,熊荆这才点头对众人说话:“七八月间田亩有旱,农人焦渴,两万部水车务必于八月前造好运至全国城邑,不可再晚。流水之法乃求水车速造,以济田亩,你等身为造府匠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以不可勒名之故而拒流水之法,置庶民旱田于不顾,其罪可杀。”

熊荆带着的东宫甲士持戟而立,威武不凡,熊荆之语在工师的翻译后,匠人听后面有愧色,最后听闻‘其罪可杀’,愧色全化作惶恐。杀工匠之事各国都有,但东迁之后为招募各国工匠,楚国对工匠最善。熊荆说杀,大家这才想起贵人要杀自己确实名正言顺。

熊荆说完就不说话了,转而打量众人,故意冷清场面让他们感受恐惧。匠作们垂头低眉,眼睛紧紧盯着甲士的皮屡,生怕他们会过来把自己拖出去杀了。

好一会,熊荆才道:“自今日起至八月终,木作区由不佞接管。公输大夫……”

“臣在。”谁也没想到熊荆会宣布接管木作区,公输班愣神后才朗声答应。

“少盐?”熊荆再道。

“仆在。”少盐也出来了。

“流水之法可大可小。既然大流水线不可勒名,便改作小流水线。或以四十人、五十人为一队,或以七十人、八十人为一队,总之以便于协作、场地合理为要。如此一队一线、每线皆可勒名。少盐确定每对人数,公输大夫分配人员场地,此事三日内完成。”

“唯。”两人躬身答应。大流水线改小流水线,少盐懂其中的道理,公输班只是分配人员,并不难办。至于勒名,熊荆转了一圈发现大匠都是有徒弟帮手的,少则十几人,多则二三十人,一万多人这样分配下来,绝大多数工匠还是能勒名其上的。

“制造之法,首在精度,次在效率,精度效率都靠管理。”熊荆再道。“蔡豹?”

“臣在。”蔡豹没想到熊荆会叫自己,很高兴的答应。

“明日起派三卒甲士来此……”熊荆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惊呼,工尹刀、公输班也吓了一跳。“明日起,木作区由少盐全权管理,公输大夫协助。凡有不服管理者、故意怠工坏料者、违造府他律者——,先劝,劝而不听者,笞;笞而再犯者,杀!”

“臣敬领命!”蔡豹故意大喝,答话腰间剑甲相撞,声响颇为刺耳。

“工尹大夫?”熊荆再叫工尹刀。

“臣——在。”工尹刀已经失神了,他没想到熊荆说干就干,真想杀人。

“请代不佞前往令尹府领水车之赏。以一百金奖赏制作最快之队,再以一百金奖励改善制作效率之人,最后以一百金改良环境、保护匠作、救助伤病。”

“臣敬受命。”工尹刀答应了一句,不甚响亮。

“不佞自幼便喜爱器作,愤世人轻视匠人。匠之所作,仿形于万物,制天理而为人用,以此为食、为衣,光明而正大。爱名之心人皆有之,勒名于器,也属正常,然旱季不远、事有缓急,以勒名之故渎职在先、弃民于后,无义且不仁。

器作乃我等本职,辛劳仅需三月,何不暂置虚名于不顾,以救农人之所急?人,有损人利己者,也有损己利人者。损人利己可得金银玉帛,以此为喜;损己利人则受感激崇敬,此难道不能为乐?

不佞学识浅薄,言及于此,望各位自重。”

第四十章 刺客

时过悬车。悬车之意,是说‘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悬车’——太阳到达悲泉的时候,就让赶车的神女羲和停下,让拉车的马休息,这时车驾悬于天空,为日落之前。

一身黑衣,弩剑在手的赵鈇匍匐于荒草之间,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有些困惑。王太子为何赶赴造府他毫无知情,可正午之前去造府,到现在还不回来,他就有些疑惑了。悬车之后便是黄昏,黄昏过去就是定昏,虽说夜有圆月,如果看不清目标,截杀会不方便。

‘得时无怠,时不再来。’执意要刺杀王太子的赵鈇心里默念几声,还没念完,却看见左前方伏在野草中的手下举起了手,这意味着北面有车驾驶来,他心中一喜,正要细听时,右前方也伸起了手……。车驾明明是从北面造府而来,怎可能南北同时驶来?赵鈇有些色变,半起身看向身后时,只见一面白色的旌旗随风而扬,越来越近。

来者是楚宫环卫,一从南、一从北、一从西面大市,每个方向都有四卒甲士,目的是为把荒地里的刺客赶向城墙,然后围而杀之。刺客全是李园从赵齐等国搜罗来的死士,因为隐秘,人数不过五十人,五十人被一千两百名甲士包围,赵鈇也慌了手脚。

知道藏不下去的刺客一个接一个从草丛里站起来,他们先是想往南突,看到南面的甲士已经排好了队列又不得不退了回来,再往北,一样全是列阵而行甲士,最后只好奔到荒地中间的淫祠,如此才算是有了一点点依仗。可惜淫祠不过是一面矮的不能再矮的短墙、两颗半枯半荣的弯曲杨柳,三面被围只有一面能躲避箭矢。

满耳是低沉的战鼓,满目是排成阵列、持戈戟铍殳而来的王宫宫卫。看着负隅顽抗的刺客,高大的戎车上,一个突兀尖细的声音喊道:“尔等放下剑弩受擒,或可免死。”

喊话的是一个寺人,他与指挥这十二卒甲士的将领同站在一辆戎车上,看来在宫里地位不低。奈何五十名刺客全是死士,他不喊还好,一喊自知将死无葬身之地的他们个个杀意填胸,赵鈇看向身后的刺客,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句‘杀’,然后弩也不要了,带着众人持剑狂奔而来。

领军的是裨将邓遂,贼人敢谋刺王太子,按他的意思应该二话不少杀个干净,然而现在环卫之尹由正仆长姜暂代,长姜的手下想要活口,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让他劝降。贼人猖狂,不投降居然还敢冲击军阵,他顿时怒了。

“贼子受死。”他骂了一句,而后一挥手,喊道:“射!”

宫卫是大王的护卫,武器、甲胄、训练远胜王卒三军。两军对垒,阵而后战,而战,交兵之前阵前三列弩兵会照例放箭,单兵弩的威力远逊于弓,然而弩箭的作用并不完全是为了杀敌,更多的是为了打乱冲击而来的敌军阵列。

听闻放箭的命令,列于最前排的百名宫卫立即举弩放箭,双孔连弩一弩两箭,射出去的箭矢像是疾风中的柳叶,以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飞向狂奔而来的刺客。冲在最前的刺客个个中箭,痛呼未绝时,早就安奈不住的甲士冲过前排弩手的间隙,猛虎扑食似的奔向敌人。

‘轰——!’双方爆炸般的撞在了一起,刺客的剑、甲士的戈,两者虽然在空中剧烈互击,可冲击速度太快,直到双方身体狠狠抵在一起,前冲之势才完全抵消,此刻,厮杀才正式开始。

剑术再高也无法面对成列的甲士,剑也不适合在军阵中使用。相撞时戈的挥击险险被刺客们避过,可戈不但能砍,还能勾。砍过敌人身后的戈一拉,避之不及的刺客身上立刻拉开一条条血槽,甚至干脆勾断一条胳膊。这不是攻击的全部,戈兵回拉的同时,身后的戟手开始突刺,长铍(pi)手看准空隙狂捅,更后一点的殳(shu)手则举起铜殳从上方猛砸。

凡五兵,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军阵中的每一样兵器都是有讲究的,四列甲士配合作战。刺客那里是甲士的对手,双方互斗没几分钟,五十名刺客大多倒地而亡,最后三五个人被甲士团团包围,他们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裨将邓遂要留活口。

“拿下!”趁着刺客没来得及自刎,邓遂下令活捉,一场狮子搏兔的战斗就此结束。

*

“殿下,小人身份低微,不敢居公输大夫之上。”造府中,熊荆正要上马车回宫,他在这里呆得好像太久了。被他宣布全权负责管理木作区的少盐战战兢兢,希望他能更改命令。

“可公输大夫不懂流水之法啊。”任命少盐确实有些政治不正确,他只是仆臣之子,熊荆只能将错就错了。“命令一下达就更改,大家岂非更难信服?”

“敢问殿下,小流水线是否还要用皮带?”少盐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被熊荆倚重,他转而问起制造之事,有些搞不清小流水线改怎么调整。

“务必按定制生产标准零件,务必加强抽验。至于小流水线之法……”熊荆连说两个务必。说实话,小流水线要怎么改,没有试验过他也不知道,可他记得SC发过一篇描述二战时期美日战时生产的文章,日本熟练工人被征召后,无法按以往模式生产的女学生自己琢磨出一套生产办法,生产效率居然不低,成品质量也不错,造府的工匠不会不如鬼子二战女学生吧。

“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熊荆回神答道。“注意零件通用性、成品质量即可,其他可放手而为;再就是发现好的办法要迅速推广。切记不和他们为敌,要与他们为友,尊重他们的意思。”

“唯。”熊荆这是在给指导原则了,少盐字字牢记。

“好,我回去了。”熊荆再一次对工尹刀、公输坚等人揖礼,这才上了马车。

“殿下,路有行刺之人,不过全被邓将军捉拿了。”这次是蔡豹亲做熊荆的御手,回宫的队伍行过那片荒地时,成列成列的甲士立于路旁,免胄行礼。

“行刺之人,”天色昏暗,圆月已经出来了,淡淡的像水墨画。马车里的熊荆看不清远处草地上一具一具的刺客尸体,有些不明白状况。“何人行刺要不佞?”

“臣不知。”四轮马车除了侧门,按楚国马车的传统,车厢正前方也开了一扇门,蔡豹跪在门口答话。出宫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不对,没想到回来时刺客已经被邓遂杀光了。

“王宫还有多远?”熊荆倚在几上,手抚弄着一副怪异的马具。

“禀殿下,还有二里。”蔡豹答道,说罢对外说道:“传令下去,急速回宫。”

“急速回宫。”命令一会传到前后戎车,甲士们跑了起来。看着王太子的队列加速回宫,路旁免胄而立的邓遂有些失望,不过寺人历梓是高兴的,在他看来只有王宫才是安全的,王太子越早回宫,大王和正仆就越早放心。

两里路并不远,只要穿过私人作坊区就能看到王宫东门。奔跑起来的甲士速度也不慢,速度加快的马车上,旗杆上的和铃叮当作响。熊荆没管队伍的速度,注意力全在几上的马具上,这是他上次要的高桥马鞍,还有一副马蹄铁、一副马镫。

虽说没有马镫的骑兵也可以冲阵,可楚国毕竟是在南方,会骑马的人很少,马匹也多用于驱车,军中正式骑兵不过两千,仅有侦查之职;而赵国,骑兵大概有两万,会骑马的人很多;秦国的骑兵人数和其他数字一样,历来不明,但肯定不会少于一万。

相比于秦赵两国,楚国更需要后世的马具和马镫。不过熊荆也清楚,技术的发明者未必就是技术的受益者。马镫的出现,最受益的肯定戎狄东胡,再就是秦赵,韩魏次之,最后才是地处南疆,没有战马来源的楚国。马蹄铁钉于马掌,髤上漆一般看不见,马鞍置于马背,已经有些显眼,马镫两侧都有,想遮都遮不了。

马镫用而不泄是基本原则,熊荆本来想在楚国某地专门规划一块骑兵训练场,可那天见学习女红的姐姐正在做一条袴(ku),瞬间产生奇想:为何不能用裤管遮住马镫呢?

马鞍两侧边缘合适位置各设一钩,此钩与连接马镫绳索上端的圆环相连,可只有圆环在裤管外面,拴于圆环的绳索全藏在裤管内。裤管又大又长,长到可以遮住下端套着靴子的马镫。

马镫裤,这是熊荆取的名字。穿上马镫裤,旁人只能看到骑士的膝盖紧贴着马鞍,即便看到膝盖上与马鞍勾连的圆环,也猜不到下面裤管内还有一个马镫,除非是人马俱获。只要马镫骑兵不出战,或者战而胜之,控制战场,谁也猜不到裤管里面的玄机。

唯一的遗憾是紧急下马极为不便,骑士的脚套在马镫里不说,小腿也套在裤管里,要下马肯定要扯裂裤管,如果裤管太结实扯不烂,说不定就死在马上了。

车行急急,和铃央央,华灯初上的街景让人倍感温馨,然而就在此时,‘呜——’,重物破空之声突然传来,车外的蔡豹根本没看飞来的是什么,便扑入车厢,疾喊道:“有刺客!”

第四十一章 药材

能成为国君的御手,蔡豹自然非常机警,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他扑入车厢的同时,飞来的铜锭已击中车厢侧壁,轰的一声,木屑横飞,附甲的侧壁破开一个大洞不说,车厢也急剧侧倾。好在车厢宽大,附甲沉重,最重要的是为了避震,车厢以牛筋为绳,整个是悬挂在车轴上的,要倾覆时,悬挂车厢的牛筋一边被撕裂一边硬生生把车厢拉回了正位。

根据后来左尹的调查,刺客对此次行刺势在必得,为此特意铸造了一个重达七百多斤、好砸破车厢的大铜锭,要不是四轮马车结构异与普通双轮马车,车厢倾覆刺客王太子凶险难料。

车厢在嘎嘎作响中回到正位,趁护卫没有反应过来,四个黑影如铜锭般急速飞来,遗憾的是铜锭砸开的破口在车厢侧面,他们跳落的地方却是车顶,根本进不了车厢。

“杀刺客!”车厢四周的宫甲终于回过神来,柲木最长的铍手和殳手又砸又捅,四个刺客瞬间被撂倒三个,最后一个左跳右跳,最后还是被近四米长的铜殳砸落下来。此次行刺电光火石,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如果马车倾覆,四名刺客直接跳入车厢,恐怕这所有甲士都要给王太子陪葬。带着后怕的恐惧,砸落于地的那名刺客顷刻间被甲士剁成了肉酱,直到车厢里传出熊荆救人的声音。

“快…快救人,救人!”熊荆的声音有些发虚,刚才听见蔡豹呼喊,他立即闪退到车厢一角,不如此说不定已经被铜锭砸死了。他逃过一劫,扑入车厢的蔡豹却被砸了个正着。

遭此重击,马匹因为受惊跑的反而更快,随车奔跑的甲士眼看就跟不上了,副御手听闻王太子在喊救人,下意思的要勒马停车。旁边戎车上的卒长见此骇然,他一鞭子抽在驷马上,大叫道:“不可停车,万万不可停车!”

私人作坊区出去是一片平地,平地那边就是王宫东门,跑在最前面那个卒的甲士已经能看见东门箭楼上的燎火。此时停车救人,卒长担心刺客还有后着。

听闻卒长喊不可停车,御手心一横,不顾熊荆越来越急的呼喊,他缰绳一松,操起鞭子狂抽驷马,马车瞬间猛然向前,扔下跟不上的步卒甲士,叽叽嘎嘎的冲向王宫东门。

王太子的车驾扔下步甲疾奔而来,看着摇摇晃晃,几欲散架的马车,守门的阍者一边急命属下开门,一边调派所有宫卫出门列阵。终于,在离东门三百步不到的地方,马车后面两个轮子飞了出去,车厢尾端砸落在石板上,拖曳中划出道道火星。驾车的御手不知是丢了车轮,以为又有刺客行刺,更是疯狂的抽马,直到马车踉踉跄跄冲入宫门。

“快救人!”车厢里熊荆被折腾的够呛,被砸伤的蔡豹颠簸得已经晕厥。马车终于停了,熊荆的声音已经有了些怒意。

“快,快!”阍者知道马车后面并无刺客,闻声立刻招呼救人,可他显然搞错了对象,只让人把熊荆抢出了车厢,然后一堆人持盾团团护着,生怕附近有神箭手。

“这里,这里。”熊荆指着车厢里被壁板压着的蔡豹,上面还有一个大铜锭。

“唯,唯。”阍者一边躬身一边让人搬开那个大铜锭,这群宫卫不知吓软了手脚还是力气不够,四个人根本抬不动,最后找了两根碗口大的木柱,八个人才把那铜锭勉强挪开。

铜锭挪开,掀开壁板,诸人方救出蔡豹,但救出来也没用,车厢壁上一个挂灯的精美横杆断了,锋利的断口重击下刺破皮甲,深深捅了进去,他的血流了一地板。

“殿下……”阍者和卒长跪到在熊荆面前,欲言又止。

“蔡豹如何?”熊荆立于持盾的宫卫中间,身体虽然像散了架,他还是竭力让自己站着。

“蔡军率……蔡军率受伤甚重,血流不止,已然不治。”卒长悲声道。

“血流不止就止血啊!”熊荆额头青筋凸起,非常非常多时候,他都觉得身边的人太蠢太蠢,特别是医尹,什么都不懂,跳个舞就说能治病。“让我过去!”他抬步往前。

“殿下!”卒长大急,虽说已经在宫门之内,可他心有后怕,担心刺客有千斤力士在侧。

“让开。”熊荆喝道,卒长伏地不让,可甲士不敢不让。

明亮的燎火下,抬出车厢的蔡豹伏盾而卧,断灯杆就插在他的腰际,血从车厢拖溅到车外,一直不止。“破开皮甲。”他命令道。

“破开皮甲。”阍者跟在熊荆身后,嘱咐属下执行熊荆的命令。

皮甲一般只有一层,所谓的‘衣三属之甲’不是说穿了三层甲,而是说上身、髀、胫三个部位都有甲。纵使只有一层甲,要破开也还是很难的,直到熊荆想起欧丑献的那柄铁剑,这才顺畅的把甲破开。车厢里翻出铁剑的同时,另一侧的横灯杆也卸了下来,和创口处断灯杆一对比,刺入蔡豹腰间的部分最少有三公分,这个位置不是肝就是脾,可能真的没救了。

“殿下,殿下……”人群外传来长姜的声音。

“不佞在此。”熊荆皱着眉,皮屡上全是血,手上则拿着一个灯杆。

“殿下,大王不见殿下,心中挂念,特命老奴来寻殿下。”长姜的声音有些慌张,更有些疲惫。谁也想不到刺杀有两拨,第二次刺杀猝不及防,王太子能安然无恙,实乃神明保佑之故。

眼前是一个不治的部下,正寝里又是一个不治的父亲。熊荆把横灯杆扔下,道:“不佞马上去见父王。蔡豹……”他叹了口气,“召医尹,让他小心拔出灯杆,止住血流,再用烈酒清洗创口……”

“唯!”这么晚都不见儿子回宫,楚王越来越担心。长姜知道,只要大王能看到熊荆无碍,那一切都没事了。

“荆儿。”草草换过衣服的熊荆一入正寝,最先见到的是母亲,她似乎很早就在这了。

“拜见母后。”熊荆伏身而拜,又见父亲在姐姐的搀扶下走过来,再拜倒:“拜见父王。”

“恩。”熊元面色有些发青,心脏衰竭,血液缺氧才会造成这种症状。他带着些笑意道:“盗贼猖獗,然我儿受天之眷,毫发无损,哈哈……”

受天之眷熊荆是不信的,如果不是蔡豹那声警告,说不定被铜灯断杆刺中的就是他。“孩儿回宫太晚,让父王、母后担忧了。”

“我儿在造府所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甚善。最难者乃是视容清明、色容厉肃、言容詻詻、戎容暨暨…咳咳……”为了让大王高兴,王太子凡有做的好的事情,长姜都会迅速向熊元报告,所以熊荆人还没有回宫,他的话已早一步回宫。

‘视容清明、色容厉肃、言容詻詻、戎容暨暨’,这些都是军容之色。军容之色就是军队将帅应该有的表情和神态,吕氏春秋言其为兵革之色。军容是军礼的一部分,是要从小悉心教导,儿子现在的军容就勃然严整,熊元心中大慰。

“敬告大王,黄歇求见。”熊元笑容满面,可谒者一说黄歇在外求见,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沉声道:“不见。”

“唯。”谒者伏低身子退了出去。

“大王,”赵妃说话了,“黄歇乃是令尹,不见不妥吧。”

“寡人不见。”熊元不悦,两批死士接连行刺,儿子差一点就回不来,他心恨不已。

“父王,老师乃君子,如此下作手段恐非其所为。”见母亲看向自己,熊荆不得不开口。

“荆儿言子歇是君子?”熊元笑了。

“孩儿以为手段显露心性。刺杀之举,凶厉卑劣之人所用,老师和蔼中平,不可能用这种下流手段。”熊荆没有看到刺客尸体,也没有其他证据,但他本能上不太相信这是黄歇所为。

“非他所为又是何人所为?”熊元问道。熊荆走后,整个郢都开始戒备,城外的王卒也得令调动,结果叛乱未见,出来的只是五十多名刺客,真要是黄歇,手笔确实不会这么小。

“孩儿不知,也许是……”熊荆忽然想到了李妃……黄歇得到了好处,可她要的会稽封地父亲一直没有封给熊悍。

“也许是谁?”熊元追问,他也不傻,话一出口也想到了李妃。

*

王宫北面医尹昃离的官邸堆满了柳树皮,这些树皮清理后每天晚上都有榨汁,榨好的汁液送进冰窖以备明日所用。平时,这份工作由昃离亲自督促,生死未卜的蔡豹送来后,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察看伤势。

“铜杆入体一寸有余,”卒长除了向昃离介绍伤情,还转告熊荆的交代。“殿下吩咐拔出铜杆,止住血流,清理伤口,后以丝线缝补。”

“以丝线缝补……”昃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之前他听王太子说起过这种疗伤办法,还问过自己有没有让人忘记疼痛昏睡不醒的药材,药材他已经找到了,可真的有用吗?

第四十二章 以此为止

太阳彻底落下去之后,东边天空挂着的圆月愈发明亮起来。圆月之下,山水林野,屋宇丘台,全都沐浴在乳白色的月光中,天地一片洁白。若非有事,郢都城门在每日黄昏时分关闭,每日朏(fei)明时分开启,今天城里出现刺客,还没到黄昏城门就关了。

六丈高的城墙上,负责看守东门的阍吏妫景心不在焉,看着通圆的月亮有些发呆。妫氏是楚国公族,其祖蚡冒是楚武王之前的一个王楚,然而数百年繁衍生息,妫氏已有十数万族人,他这种旁支再旁支……的旁支,已经连入公学的资格都没有。花光了家中大半积蓄,求告所有能攀得到的亲戚,他才当上个城门阍吏,还只能晚上值守。

阍(hun)就是看门人,起先由寺人或降将所任,后来公族子弟越来越多,除了寝宫内门,其他就渐渐变成公族旁系的专职。只是这种守城门的苦差事,少有公族子弟就任,毕竟这很难被贵人赏识,基本出不了头。

“听闻大王下个月寝疾便可痊愈了……”妫景看着月亮发呆,下面小吏无聊中开始嘀咕,长夜毕竟漫长。

“然也。大子足下圣王降世,亲尝百草,为大王炼出一剂可治百病的神药。”有人什么都懂。

“可治百病?”有点神话色彩的传说总是让人向往,何况是神药。

“然也。大王每日服用神药,心疾一日好过一日。”什么都懂的小吏声音高了几分,为大王心疾可痊愈而高兴。

“咳咳…”妫景咳嗽了一记,小不由噤声。“这个……,可知这神药是何物所制?”

妫景的问题让人不解,可‘什么都懂’还是揖礼:“小人不知,小人只闻神药由王宫中七七四十九种仙草炼制,无比珍贵。小人愿为上官打听此事……”

“不必了。”王宫七七四十九种仙草,不要说四十九种,就是一种,妫景也买不起。

上官问了个开头就止住不闻,人也走向了别处。待他去,一个有些知情的小吏窃笑:“上官定是想给女市那个芕月治病,我听闻此女年前得了肺疾……”

“芕月?”家世、相貌无可挑剔的上官,居然看上了女市最红的伶人。

“正是。”小吏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没人又道:“你们这几日可见上官那匹玉骢马?不见了吧。昨日我去大市,见此马已做了弦府家主的辕马……”

“辕马?”辕马就是拉车的马,神骏无比的玉骢马去拉车,众人不免觉得可惜。

“噤声!”啧啧的惋惜中,外侧一个小吏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可有不真切。“有声响,不知是谁的车驾。”他指着一个方向,那是城外,月光下铺着石板的官道雪一样白。

“啊!”不听还好,一听人人变色。这哪里是谁的车驾,这是无数乘车驾。“快!速速击鼓示警。速速禀报上官。”

五十多里的城墙,每隔三里置有角鼓,此时官道那边不但能听见车行马啸的声音,还看到一股黑色的激流吞没着雪白的官道,离郢都越来越近。震耳的鼓声中,妫景疾奔而来,他喝道:“何人击鼓?”

“敬告上官,城下有军来袭。”小吏背心全是汗,自迁都以来,从未有军队夜奔郢都。

“有军来袭?”鼓声已经让人听不见城下的声音,待妫景看向城下,顿时抽了一口凉气,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兵马,队列里还有云梯和冲车。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秦军?!

楚国为何迁都庶民不知,妫景却是知道的。达官贵人们都在猜楚国社稷还能续存多久。有人说韩魏未灭大楚无恙,最少百年无忧;也有人说楚人羸弱,秦人蛮勇,其必顺江而下,直抄楚国后路,时间就在这二三十年之内。意见虽不同,态度都是一个:楚国要完。

直到熊荆被立为太子,各种表现让人、尤其是让年轻人寄予厚望,认为他即位为王,应该可以再兴楚国。妫景可不觉得楚国是谁一个人可以振兴的,公族的出身让他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旁支的身份则让他体会到贵人的迂腐、官吏的贪婪。每每听人谈起国事,他都会长叹口气,而后看向天空,还好,最少天是蓝的。

城下可能是秦军是妫景下意思的想法,好在他的第二反应颇为理智:这是东门,秦军即便来了,也不可能立于东门。果然,城下严整的阵列亮起了火把,有人大喊道:“我乃王卒左将军景骅,奉王命接管郢都城防,城上阍吏速开城门。”

“景骅?”景骅是四年前自缢于紫金山莫傲景阳的侄子,随景阳去紫金山的裨将、军率有三十多人,只有他独活未死。听到他的名字妫景便信了三分,他大声回道:“景将军若有王命,接管城防自然无咎,然月色不明,下官难辨君容,亦不见王命,不敢轻启城门。”

“不尊王命者皆可格杀,马上开门!”另一个声音大喊,可能是一个军率。

“看守城门乃妫景职之所在,难辨君容、不见王命,恕妫景不敢从命。”城墙上其他地方的鼓声大多停了,妫景感觉城下所言不假,依旧不敢冒然开门。

“大王有令,打开城门!大王有令,打开城门!”城门内侧,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的骑士高喊着王命,让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让人心更吊的更高:王卒兵甲齐装不说,还带了攻城器具,这是为什么,郢都有乱吗?

斜拉在城头的吊桥缓缓放下,城门也吱呀吱呀的打开,前卫部队急速进城后,景骅骑着马带着中军缓缓穿门而过。包括妫景在内,一干吏员甲士全站在城门边见礼。看着这些人,想到刚才那个拒不开门的阍吏妫景,景骅嘴角只是冷笑,而后就不再看了。

响彻郢都的鼓声已经停了,王卒的甲士按部就班接管了郢都城防和城内各个要点,正寝之内,楚王卧于床榻,熊荆跪坐其旁,入内不久的令尹黄歇则在离床榻很远的地方。虽然他人在正寝,却不难猜到外面的情况,是以笑道:“大王欲赐黄歇白绫乎?”

“寡人为何赐你白绫?”胜券在握的熊元压抑着咳嗽。

“……”黄歇不语,笑容一点点淡去,坦然自若。

“寡人要的,是荆儿不受盗贼所害,咳咳…”熊元喘息着,“刺杀之事子歇不必管了,此事寡人将使左尹蒙大夫探查,有罪者服诛,无罪者开释。还有寿郢城防…咳咳……”

王城由楚王亲卫负责,都城城防一向由令尹府负责。当然,谁为城尹仍需楚王首肯。以王太子被刺一事为由,彻底掌管郢都内外武装,这是熊元的算计,也是之前约定之外的东西。

“大王何必如此,接管郢都城防一道王命即可。”黄歇肃然,表示自己唯王命是从。

“寡人一道王命也可接管陈县?”熊元反问。

陈县(今河南淮阳)是大县,东迁后还曾做过临时国都。楚国的县是灭掉的诸侯国所改,要比其他国家的县大,所谓陈县,就是以前的陈国。和其楚国他县一样,兵赋千乘的陈县除了三心二意的交税、三心二意的出兵出役,王命多数不从。这种趋势自设县以来便如此,怀王之后尤甚。

黄歇为令尹二十五年,完全调动各县县尹也不可能,但天长日久交情日深,一些事情县尹县公们总会卖个面子。杀掉黄歇换一个令尹,先不说新任令尹是否会完全听命于自己,就是有一个吴起那般力行变法的令尹,楚国也要大乱,熊元时日无多,想变已经不可能了。

这样的道理熊元知道,黄歇同样也清楚,所以他有恃无恐。

凭王命更换陈县县尹或许可以,但要像秦国那样,王权彻底插手到县、控制县内一切,除非是先武王、先庄王再世,不然谁也做不来,且先悼王主持的变法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王太子熊荆,黄歇的预感很不好。先不说王太子善作器具已不适为一国之君,就凭他早慧于人这一点,日后就会酿出祸事——国家不是一个人的国家,利益不是一家一姓的利益,如果国君真依自己的喜好强要楚国这架马车往东往西、纵横驰骋,那结果只有两个:

要么拉车的只有国君一人,然后身死国亡,如那些疆土已变作楚国县邑的诸侯;要么利益受损的公族、卿族群起而攻之,弑君另立他人为王,如独身一人身死荒野的先灵王。不管是哪种,楚国都不再是楚国。

“大王还是笨一些好。”黄歇心里不自觉嘀咕了一句。此时寝室里已经沉默好久,他再一次伏拜道:“大王已有王命,大子足下平安无恙,臣请告退。”

“去吧。”床榻上的熊元和声说话,黄歇快出寝室的时候,他又道:“以此为止吧。”

“唯。臣告退。”黄歇意外的看了楚王一眼,以此为止似乎是说大王要的已经满足了。

第四十三章 飞蝇

经过两个多时辰折腾,医宫里终于歇了下来。插入体内的铜杆小心地取了下来,因为没有伤到动脉,血流算是堵住了,而创口,靠着以前准备的不知浓度的酒精,大致做了清洗,至于丝线缝合,医尹昃离找来一位灵女,她缝衣服般的把伤口缝了一遍。

该做的都做了,蔡豹是死是活,唯有看大司命的旨意了。

昃离看着呼吸渐平的蔡豹,灵女也看着他。刚才医尹昃离急急相召,她本以为是大王病情反复,谁想到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此人明日即可醒来,灵药珍贵,下回……”

灵女就是巫女,与巫女不同的是,灵女除了在驱鬼跳傩舞扮鬼,更多的时候在祭祀时与男觋**引灵。让蔡豹忘记疼痛、昏迷不醒的药物是巫觋引灵前服用的灵药,这次灵药却给一个普通人服用,所以灵女有下不为例的意思。

“骊君勿怪,大子殿下要创一种疗伤之术,此为试验,非骊君的灵药不可。”昃离不敢看灵女的正面,只低着头说话,且再次把王太子搬了出来。

“灵药采自巫山,得来不易,用一些就少一些,非骊君不愿相助。”灵女如实相告。这时候服侍父王睡下的熊荆刚刚入室,中庭空旷,听闻回音的他追问道:“灵药就产自巫山么?”

“见过大子殿下。”听闻熊荆的声音,昃离第一个行礼,灵女慢了一步,她有些好奇看着走近的王太子“垂发而缁衣,稚嫩的脸庞上有着大人的神情,着实让她一呆。

骊君打量着熊荆,熊荆也看着她。烛火的光线有些朦胧,身着巫袍的灵女身材高挑,凹凸尽显,夜色一般的袍子下,肌肤白皙得晶莹,最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盈盈秋波犹如一汪深潭,只让人想不顾一切的跳下去。

“骊女见过大子殿下。”熊荆目光被灵女吸住,直到灵女跟着昃离喊他一声大子殿下。

“咳咳……”回过神来的熊荆脸上发烫,太庙告祭的时候他见过几位灵女,当时没有细看,现在才知道灵女是如此勾人夺魄。“蔡豹如何?”他费了极大的功夫才问起蔡豹。

“禀殿下,伤处已清洗缝合,然不知其后……”昃离若无其事的答话,一本正经。

“不佞知道。”蔡豹平躺于榻上,呼吸平稳。熊荆的心也定了下来,这是为他而伤、生死未卜的忠心护卫。“术后最担心感染,一旦感染……”

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处理创口不难,难的是防止术后感染。青霉素是不可能的,先不说怎么提取,就是懂得提取,在菌种产量增加之前,一年的青霉素产量也治不好一个病人。

“灵药只产自巫山?”抗生素放一放,熊荆问起了灵药,对此他很好奇。

“是,殿下。他处或许也有,然不如巫山灵验。”灵女答道,垂着头不敢再看熊荆。然而她越是恭敬,就越是让熊荆心里痒痒。这那里是什么灵女,这分明是魔王的妖艳侍女,浑身上下任何一处不在诱人犯罪。长大以后必须好好审一审。熊荆想到。

“……是什么?”熊荆干涩的喉咙吐出这句话,词不达意。他立刻修正道:“灵药为何?”

“殿下,此便是灵药。”灵女的玉手钻入怀里,而后伸到熊荆面前。

“这便是灵药?”玉掌上是一片红色的蘑菇,红的妖艳诡异。

“正是。灵药采自巫山,秘制后方可服用。”熊荆看过,玉手又深入怀里。

“看来只能少量使用了。”灵女身上山峦起伏,熊荆用了不少力气才挪开自己的目光。“昃离,明日起去捉一些飞蝇来。切记,只要绿色的。”

“飞蝇?”灵女本就是引诱神鬼下凡就祭的巫女,容貌妩媚,举止详妍,昃离很担心王太子受其魅惑,但王太子的命令太出人意料了。捉飞蝇,

捉飞蝇干什么?“敢问殿下,捉飞蝇所谓何事?飞蝇可是污秽之物。”

“治伤。”熊荆本来想说防止术后感染,又担心昃离听不懂,只能概而言之。

“飞蝇可治伤?”昃离还是不敢相信,可柳树皮汁的功效又在提醒着他,王太子所言非虚。

“是。”熊荆点头。他要的不是飞蝇,而是丝光绿蝇幼虫,通俗的说,就是蛆虫。

人类医术对虫子的使用由来已久,最开始是水蛭,古埃及人常用它吸走伤者的‘坏血’。蛆虫是后来出现的,大航海时代会用蛆虫去除船上食用肉里的腐肉,拿破仑时期开始用于枪伤治疗,因为青霉素的出现,这种日渐成熟的疗法被人们暂时抛弃,直到病菌抗药性出现。

蔡豹如果术后感染,唯有蛆虫疗法可救。可蛆虫疗法并非一蹴而就,人类花费了数百年时间才发现唯有绿光丝蝇只吃腐肉、不吃好肉。绿光丝蝇就是绿头大苍蝇,不难找。真正的难处是感染——不管是哪种苍蝇,身上都带着无数病菌,如何去除这些病菌才是蛆虫疗法的关键。后世医学上是怎么做的熊荆不知道,他只能去试,毕竟方向是对的。

“殿下,灵女告退。”见王太子和医尹商议正事,灵女裹紧了巫袍,向熊荆躬身。

“退下吧。”熊荆扫了她一言就把目光挪开了,脖子生锈般僵硬。

“敢问殿下,飞蝇可捉,然如何治伤?”昃离也不看灵女,只追问着治伤。

“飞蝇产卵,卵生幼虫,幼虫食腐肉、愈创口。”熊荆解释道,毕竟是巫医,一些事昃离虽然不懂,好在没有什么忌讳。“不佞上次说过,万物皆有菌,飞蝇污秽之物,身上病菌何止千万。治疗之前,务必去飞蝇之菌。”

说到细菌熊荆就想到显微镜,想到显微镜他就嘀咕起玻璃。因为木炭火温不够,楚国的玻璃制造水平低下,玻璃的价格——成语买椟还珠的珠,实则是玻璃珠,向来是以金计。玻璃如何值钱熊荆不在乎,他只希望能尽快造出显微镜。早一天造出显微镜,蛆虫疗法就早一天成功。今天是蔡豹受伤,如果哪天是自己怎么办?

“殿下所言飞蝇幼虫,可是…可是蛆?”昃离终于明白了,有些瞠目结舌。

“正是。”熊荆看着他,“你怕了?”

“臣自是不怕。”昃离连忙摇头。“然若伤者惧怕,不欲用蛆虫治伤,奈何?”

“那你就说……就说此虫已祭祀过大司命,其受大司命神意。”熊荆来自前就想好了借口。

第四十四章 社稷

断断续续的筑音从郢都西面不知名的角落传来,伴随着筑音是清婉的歌声,如泣如诉里,喧闹的市井忽然变得一片寂静,然而惋惜的是,谈筑而唱的女子太过娇柔,仅仅唱了一小段,声音便歇了下去,再听,又是一阵隐隐约约的咳嗽。

听闻咳嗽声,妫景急忙走快了几步,没想还未进院子,便被几个人拦住了。

“老奴见过景公子。”两个粗壮的市井汉子,拥着着一个头戴南冠、装饰滑稽无比的女市老鸨,老鸨皮笑肉不笑,动作上恭敬无比,眼睛却斜视着妫景。

“又来为何?”妫景脸色一寒,手很自然的操向剑茎,可他什么也没抓着。

“老奴来自是为了芕月姑娘的赎身钱。”老鸨一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上回公子只付了一半,还欠我家主人二十金。景公子,我家主人也是看在芕月姑娘往日的情谊上才要了四十金,真要赎身,四十金还不够芕月姑娘……”

妫景冷哼。四十金自然不够赎买一个女市最红的伶人,可肺疾是不治之症,赎出来也过不了多少时日。他扔出一块金饼:“君子既言,驷不及舌。本公子怎会少你金子!这是十金,滚!”

“谢景公子。”有钱一切都好商量,老鸨双手接过金饼笑的更厉害,确定是纯金无误后又道:“恕老奴无礼,敢问余下十金景公子何时方能给老奴?”

“到时自不会少你,还不滚?”妫景眉头微皱,这十金是他用祖传宝剑换的,剩余的十金真不知哪里着落。

“景公子,老奴听闻…嘿嘿……老奴听闻郢都城防今日起盖由左军接管,原先官吏全数替换,景公子不是…嘿嘿……不是也被替换了吧?”老奴眼睛转了转,他来讨债不是没有由头的。

“换了又如何?你可别忘了,本公子姓的是妫。还不快滚?!”妫景已经怒了。

一个妫字让老鸨笑容僵了一僵,妫姓乃楚国公族,他消息再怎么灵通也不知公族内部的事情,赶忙道:“是。是。老奴告退,告退。”

揣着怀里的十金,老鸨带着两个汉子疾步离开,妫景没有马上走进院子,而是绕着市井转了一圈才入内。民居不比宫室,只有堂和房,无室更无中庭。简单的说就是四间并排而建的屋子,中间两间是堂,两侧的是房,房门不外开,只开在堂内。两堂两房算是中上人家,入堂仍需要脱屡,只穿足衣入内。

听闻妫景的脚步声,西面侧房出来一个身着曲裾素裙的姑娘。装扮虽素,可她一出来,有些昏暗的内堂顿时明媚无比,这便是名满女市的芕月。

“公子……”带着些咳嗽,芕月笑颜如花,可眉蹙的让人见人怜。“公子较昨日回来的早些。”

“昨夜王卒入城,自然要早些。”妫景握着芕月有些冰凉的手,小心的扶着她坐下,笑道:“以后都会早些了。月儿,你可曾饮药?”

“饮了。”芕月很自然的靠在妫景怀里,这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地方。

“禀公子,主人每日皆饮药,就是夜里还是咳的凶。”东面是厨房,听闻妫景回来了,服侍的丫头赶忙出来见礼。

“真的?”妫景看向怀里的芕月,目光里的焦虑一闪而逝,他强笑道:“早上下职,听闻紫金山下的芙蕖花全开了,悬车时分天便不热了,我们去赏花可好?”

紫金山下、淮水之畔,有几处河汊荷花连片,夏天开花时家家户户都会前去赏花。怀里的芕月还没有答应,一侧的丫头就笑了出来,这居所寡陋、生活也清苦,哪比得上早前女市的奢靡日子。“奴婢代主人谢过公子。”

“恩。月儿随公子去。”芕月也笑了,日日在这市井,很久也没有出去了。

眼见主仆两人全都高兴,妫景却苦在心里。一个已经加冠的男人,早上又丢了差事,身边值钱的东西当的当、卖的卖,连祖传的宝剑都没有留下,以后的日子真不知该如何着落。

想到此他不由埋怨自己不够圆滑:人家既是奉王命入城,自己何苦非要验人查令呢?现在好了,第一个开革的就是自己。

埋怨自己,又恨极了昨夜刺杀王太子的刺客,以及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若没有昨夜那场刺杀,王卒左军就不会进城,王卒左军不进城,自己就不会丢了那份差事。

也不对。猛然间,妫景想到一个关键:刺杀过后不到一个时辰,王卒左军就开赴城下,还带了攻城的云梯和冲车。军营离郢都十余里,怎会如此迅速?王卒左军入城的命令肯定是早前就下达的,难道大王早就知道有刺客行刺?可刺客为何要王卒出动?

城西市井,怀抱佳人、刚刚失业的妫景陷入了迷思;紫金山北景阳坟前,将军景骅长跪不起,除了他,尚有一名年轻男子与他一起祭拜,他脸上的悲切甚于景骅。

“负刍弟请回吧。若被外人撞见,恐生谣言。”想到四年前那个肃杀的清晨,同袍们一个接一个随仲父而去,景骅当时也想一死了之,奈何仲父命他不许死。四年后再受王命,从洞庭郡回到郢都,身处伤心地,他心如刀割。

“子骅兄还看不透么?”男子叫负刍,楚王的庶子。“欲保全大楚社稷,必如秦国那般变法。且不说子骅兄与黄歇仇不共天,仅为我大楚八百年社稷,也应尽扫黄歇一党,革除权贵弊政。今兄兵权在手,若能……”

“不必说了!”景骅急急挥手,仿佛要把负刍之语扇入风里,可惜,每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说?”负刍以王子之尊向景阳跪拜,为的是要说服景骅举事夺权。“数百年来,你景家何负大王?何负楚国?仲父未死疆场,却在郢都城外,自缢于白绫,何其悲哉!仲父之悲,乃我楚国之悲。父王寝疾,王命不久,所立又是垂发小童,楚国之政,今后皆操黄歇之手。子骅已授城尹之职,何不助我厉行变法,再兴楚国,以全这八百年社稷?”

第四十五章 景骅

太阳斜斜西陲时,负刍才急急而去,见他走,景骅中洲吐了口气。在洞庭郡的时候他就听说为了争立太子,郢都争斗的极为厉害,没想到现在太子已立,争斗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连负刍这个庶王子也有意王位,想说服自己举事助他夺权。

静站在墓前,转身看向山下,只见淮水浩浩荡荡,西来东去永不复返。仲父葬在这,就是算定秦军如若西来,必从淮水,他这是要看着楚军据水而守,击败秦军,保住楚国社稷。

真能如此吗?景骅半信半疑。楚国丁口多在淮水以北,拒秦之战,定是战于边地、战于汝水、颖水之上。不能拒敌于境外,反引敌其至都城,要自己这些武人何用?边地若胜,秦军不敢南进;边地若败,秦军顺势南来,淮水再阔、城墙再高,老弱妇孺也是守不住这城池的。

夕阳西下,黑袍飘飞。景骅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山下传来一阵铃声,他才从沉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问道:“山下是何处?”

“回将军,山下乃王大子殿下之造坊。街市传闻殿下降伏淮水六龙,化为水车,便是此处。”答话的是左军军吏之一申奕,他不是景骅的亲信,其能留在王卒左军,多是因为军吏只掌管军队辎重勤务,并不带兵,且刚接手左军的景骅也需要熟悉情况的军吏。

“降伏淮水六龙化为水车?”景骅有些不解,上月他接到王命急急赴郢都,尚不知这等奇闻。

“正是。”申奕笑道。“大子殿下于紫金山下立造坊本欲造舟,某日恰逢六龙作乱,于是怒而收之。殿下乃圣王降世,六龙拜服,当自化为车,以济楚国田亩。”

王太子收复六龙化为水车有好几个版本,流传甚广,楚民笃信。申奕说的是不太夸张的酒肆版而非骇人的大市版,景骅笑道:“我只闻王大子足下造马车、作强弩,未闻其能降龙为车。”

“朝中都说水车乃殿下所制,公输大夫亲往试之,叹服不已。街巷传闻与此不同,可大雅无妨,姑且听之。”申奕赔笑,说起了较为真实的朝廷版。“今大王命造府旱季前广造水车两万部,以济万民。此事朝野称善,俱言大王仁而大子贤,楚国之福。”

“哦。”景骅终于有了些惊讶,水车和强弩不同,广造两万部是要拿出来用的,如果造的不好、用处不大,必是舆论纷纷——以新奇之物、祥瑞之显哄骗大王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景骅对四百步强弩并不全信,水车则不同,难道说王太子真有造作之才?

景骅的惊讶让申奕浮出些笑容,他再道:“王大子殿下年虽幼,却聪慧无比,生而知之,更难得的是至善至孝。大王寝疾,大子足下以身试药,非至孝不能如此。郢都上下,皆言大子殿下日后定可再兴大楚。”

申奕所言和那些贵人奴仆赞美主子的言辞一般无二,特点是报喜不报忧,只求皆大欢喜。景骅年近四旬,对这种做派熟的很,他意兴阑珊的道:“我知道了,下山吧。”

景骅明显不想听了,申奕却意犹未尽,从下山到上舟,把王太子的那些奇事都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及王太子欲办军学,这次景骅没说什么,他麾下的裨将砺风直言道:“将军曾言:将种乃天生,学之焉成?这种军学,不入也罢。”

砺风看发式就知道是三苗出身,不是束发戴冠而是髽(zhuai)首,犹如后世的马尾辫。他四肢也短,嗓子像个铜锣,说话声音根本小不下来。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申奕一时也不好反驳。景骅则道:“也未必如此,若是教士卒之军学,乃是有益。对了,子奕为何称大子足下为殿下,这是何意?”

殿下之称是熊荆自己要求的,足下在他看来档次太低,殊不知列国对国君的尊称也不过是足下,陛下之说少有与闻。申奕不知其中原委,只道:“大子足下身侧之人皆呼大子足下为殿下,外臣也跟着他们叫殿下,殿下为何意尚未知之。”

“哦。身侧之人?”景骅笑了,他印象中的身侧之人就是阉寺之徒,这些人最是无德。他再道:“本将昨夜奉命入郢,本该于今日觐见大王复命,然大王寝疾不朝,不得见。唯有大子足下命人相召于明日晏时,不知所谓何事。”

“将军若是不知,小吏更是不知。”申奕揖道。“殿下许是恐将军辛劳,欲矜恤将军。”

申奕之言让景骅轻轻一笑,他才不把什么矜恤当回事。“子奕可知大子足下有何喜好?”

“殿下有何喜好?”申奕一呆,“小吏也不知殿下有何喜好,只闻殿下善作器具……”

申奕说着,不想舟舫猛然一荡,众人急忙抓住身边依凭之物,恐跌倒入水,这时方传来的舟人的呼喊。原来刚才舟舫几和一艘迎面而来的青翰舟相撞,幸桨人转向迅速,这才擦身而过。

“哼!又是此人。”裨将砺风站在外侧,他看到昨夜阻自己入城的那个阍吏正立于舟上,让人气愤的是旁边还拥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是他。”景骅也看到了,早上东门官吏甲士立在城门一侧对自己行礼,他当时对那个拒不开门的阍吏看了几眼,所以有些印象。

“禀告将军,此人原为东门阍吏,今晨已去职。”申奕也认出了妫景,此人敢阻拦左军入城,所以第一个被革。

“公子……”对面舟舫上一干将吏看向自己,躲在妫景怀里的芕月有些担心,妫景却毫不在乎,他轻轻推开芕月,正襟之后对着景骅等人深揖,不亢不卑道:“不知景将军虎驾到此,妫景失礼了。”

“姓妫?”昨夜城下兵马嘈杂,景骅并无听清妫景自报姓名,现在才知道他姓妫。

“将军,这几处河汊芙蕖成片,开花时赏花之人众多,这个妫公子怀抱美人,应是去赏花的。”申奕解释道。

“拥美赏花,郢都的公子真是好兴致。”景骅笑了笑,不再言语。

第四十六章 景骅2

大王寝疾的日子就是不开朝的日子,国事多决于令尹府,唯有大府事宜、造府水车事宜才赴东宫太子处请示。东宫自建成就一直空着,王太子入住后等于是开了府,每日来往的人都不少。早早入宫的景骅在进路门之前原以为此次觐见不过做做样子,王太子最多露个脸,诸事全由近侍臣吏应对,可到了东宫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景将军,殿下欲知洞庭边郡之军情,还欲知郢都城防之新策。”说话的是一个寺人,弓着身子,尖着嗓子,虽无跋扈之状,可还是让人讨厌。只是,他说的问题让景骅没心思厌恶。

“足……殿下是要臣亲述此两事?”景骅最终还是改足下为殿下,语气颇为惊奇。边郡军情和城防新策,这可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懂的。

“正是。”寺人点头,或许知道景骅的身份,他脸上使劲挤出些笑容。“此时殿下已去正寝向大王请安,服侍大王吃完早饭便会回东宫处理事务。今日将军是第一位觐见。”

十字状的东宫觐见入口是南门,略低于正寝的台阶上去,堂内放着十几个席案,觐见之人就坐于席上等候,景骅之外,还有其他仆臣。景骅眼尖,居然还看见一名两手空空郑国大商。这不由让他感到困惑,须知‘楚国之法,商人欲见于君者,必有大献重质,然后得见。’不要说商人,便是他这个楚国将军,觐见也带了两双白玉、一副犀甲,这商人也太放肆了吧。

“将军,面见王大子,是否去剑?”陪景骅前来的除了随身仆人,还有裨将砺风,两人上身都穿一具黑色皮甲,腰悬佩剑,尽显英武。

“我未闻去剑之嘱。”景骅答的很含糊。昔年毛遂仗剑胁迫大王合纵,事后朝臣外使,一律要解剑面君。国君如此,王太子如何就不知道了,最少刚才景骅未闻要解剑觐见。

“如此甚好。”砺风裂笑,今日觐见他是特意打扮过的,为的就是要王太子明了自己的英勇。

“两位将军,殿下有请。”说话的功夫,寺人轻步过来了,请两位入内。

穿室而入廷。廷是朝会的地方,也是后世所谓‘朝廷’之由来。按礼,廷修九筵,一筵九齐尺,一齐尺19.6cm,这个正方形的中廷边长不过15.87米,面积251个平方,比正朝那个廷小多了。东宫中廷不大,然入廷的景骅看见坐北向南的熊荆仍觉得远,好在廷内空旷,除了一副几案再无他物,熊荆一身缁衣,正襟而坐。

“臣景骅/砺风拜见大子殿下。”拜席并不远,景骅和砺风身着半甲也不碍跪拜,一入中廷便趋步上前顿首。武将终究是武将,声势气场完全盖过一般的大夫、仆臣,一句话说完,中廷里满是回音、轰轰作响。

“两位将军免礼。”熊荆不动声色,清脆童音怪异的显得沉稳。

“谢殿下!”两人再次俯首,然后抬头。不同的是,景骅的目光到了熊荆胸口就不敢再往上了,而砺风的目光一直看到熊荆脸上,似乎想细看王太子的长相。

旁边站着的葛正要叱喝他无礼,熊荆挥手拦住,不以为意笑问道:“将军是苗人?”

“臣正是苗人。”砺风长相颇恶,他见熊荆无惊吓之意,反而脸带微笑相询,顿时低下了头。

百越断发、东夷凿齿、濮人编发、三苗髽首、羌人括领。楚国治下各民族众多,‘抚有蛮夷,以属诸夏’绝非自夸之词。熊荆作为日后的楚王,治下民族的装饰习俗还是牢记在心的。

“真乃勇士。”熊荆夸了砺风一句,而后看向景骅。砺风是三苗,髽首着甲,景骅身为楚人,自然是束发加冠。虽然楚人有蓄须的传统,可浓须丝毫不影响他的儒雅,反有几分飘逸,唯独皮肤较黑,增添了一些英武。

“父王命景将军急赴郢都,这一路劳累了。”熊荆和声慰问。

“谢殿下相询。臣受大王之命,未有劳累之苦。”景骅目光还是不敢过熊荆胸口,对熊荆的慰问唯空首答谢,恭恭敬敬中找不到半分失礼之处。

“善。”熊荆不想太过客套,他收敛笑容问道:“将军来自洞庭郡,自然知晓边郡诸事,能否详告不佞。”说完他本想解释原委,最后还是忍住了。

“敬告殿下:”等候中景骅早就想好的该说什么:“自先君襄王与秦国议和以来,洞庭郡并无大事。设郡三十八载,下有青阳(今近长沙)、沅阳(今沅水附近)、益阳(今益阳)、罗(今湘阴)、彭城(今岳阳)等邑,丁口已有两万余户,其治煦煦,其民融融……”

“若战如何?”景骅显然是糊弄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大而化之的介绍洞庭郡的情况。

这秦楚边界有一千余里,岳阳以北两国以长江为界,楚国这边还好,秦国这边一直到汉水长江交汇处都是云梦大泽;再往北又是大别山、桐柏山;桐柏山北面的城阳离魏国已经不远,这些地方边境虽然长,可划分清楚,极少纠纷。唯洞庭郡与秦国的黔中郡、巫郡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势最为复杂。

见景骅之前熊荆特意看了以前洞庭郡郡尹的奏报,其上多述山民频繁越境、不服王法私自采金等事,更有甚者是秦军(斥)候人袭扰不断,边军亦有进攻之意。身为洞庭郡军率的景骅对此也有奏报,现在却轻描淡写,究其原因还是不把自己这个小孩当回事。

“洞庭郡乃我楚国联系南海(广东)、雒越(广西)、夜郎、滇国之要道,若楚秦交战,青阳是否可坚守?若能坚守,又能守几个月?军国要事,子骅请直言。”被熊荆打断,景骅有些错愕,他此时才知道熊荆不是自己可以糊弄的。

“敢敬告殿下:洞庭郡郡师不过两万,三十多年未历战事,兵甲早弛。秦军若大举攻我,臣不知青阳城能否守到王卒来援。”景骅终于违礼打量了熊荆的脸庞,虽是孩童,可国容肃穆,不可轻辱。他继续道:“然若夏邑、彭城不失,尚可出兵重夺青阳。”

第四十七章 景骅3

“又是夏邑。”熊荆默念一句。夏邑基本可以看做是后世的武昌,此城不单紧扼着汉江出口,还护卫着楚国与南方的通道,看来这里不筑大城是不可能的了。而彭城,也就是岳阳,也很关键,可一旦夏邑失守,彭城在不在手里都无关紧要。

“然若夏邑、彭城不守,洞庭郡就此丢了吗?”熊荆追问。

“殿下,洞庭郡乃边郡,与我楚国仅靠大江相通,如若夏邑、彭城有失,只能举全国之兵以复。”景骅头低的更低,“今秦赵两国连连交战,秦军顾北不顾南,或可与赵、魏、韩等再次合纵,趁势而收之;若不可,也能复夏邑。洞庭终究是边郡,虽联系南海、骆越、夜郎等地,也不可因小失大。我楚国设备之重,当是淮北汝、颖二水。”

楚国地图已经在高足案上了。谁都不傻,全知道秦军必从韩魏而来。之所以取这个方向,一是有汝水、颖水、濮水、鸿沟(魏国国都大梁—颖水项城)这些自北向南、汇入淮河的河流;二是韩魏乃人口密集之地,可以征调足够的民夫。如果是从旧郢(江陵)顺长江南下,路远不说,从南郡(江汉平原)征调的民夫乃楚国旧民,这些人心怀故国,说不定就叛乱了。

“若失夏邑、彭城,洞庭郡两万户楚民若何,令其沦为秦之罪民,出其民至蛮夷之地?”手抚在地图洞庭郡上,熊荆似乎即位为王,苦苦忧心自己治下十余万子民。

秦国乃虎狼之国真不是谣传。战国几百年攻伐,中原百姓照说应该很习惯城头变幻大王旗了,可秦军一来,却是‘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秦国对此也有对策,那就是‘出其民’——把原先城邑里的敌国居民尽数赶走,然后再‘赦罪人迁之’。

唯一的例外是南郡和南阳郡,这毕竟是楚国壮大的根基,人口众多,秦国只能将一些重要的城邑‘出其人’,不能将这两个地区两、三百万人口都‘出其民’。洞庭郡就不同了,两万多户,仅十余万人,指不定会赶到什么地方去,结局不想而知。

“殿下,洞庭郡孤悬南疆,仅有大江与之相连,真失夏邑、彭城,唯有令郡尹率民退入南海,如此方可自保,或是秦军攻来前撤走妇孺……”

“皆不妥。”熊荆还没有听完景骅的办法就否定了。楚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人口,不但缺人,还特别缺‘楚人’,两万多户楚民绝对不能放弃。“洞庭郡是否有通往彭蠡之径?”

“无有。”彭蠡远在千里之外,哪有什么径。

“无有?”熊荆不解,湖南江西怎么会没路通行,之前他还想学张之洞去萍乡挖煤呢。

“确实无有。”景骅很认真,“洞庭至彭蠡,唯顺江而下,需过夏邑、鄂州。”

“株洲何在?”熊荆问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复又问:“湘潭何在?”

景骅不答,反问道:“殿下,臣在洞庭郡四载,未闻此两者,或可去信洞庭详问。”

“不必了。”熊荆仔细看着案上的楚国地图。根据他对汉阳铁厂的记忆,株洲过醴陵就是江西萍乡,萍乡的煤顺江而下至株洲,转湘水顺长江运入汉阳。而萍乡,走320国道,经宜春、新余,樟树、转北就是南昌。这是古道,读史方舆纪要里顾祖禹特意提过醴陵,似乎说有过‘自江右趣湖南,醴陵为必争之道’之语,这条古道应该派人探查开通。

心中想起,笔下记录。熊荆用不惯软趴趴的毛笔,用的是鹅毛杆,写字的时候薄木板沙沙作响。景骅和砺风就一边看着,不解王太子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子骅说洞庭郡郡师不过两万,战车几何?”写完湘赣古道事宜,熊荆再问。

“回殿下,洞庭郡战车极少,不过五十乘。”景骅此时不敢糊弄了,有多少说多少。“余者皆是步卒,多为郡民,亦有三苗壮士相助。五十乘甲士经年不息,他者平时务农,战时方召。”

“战车五十乘,如此平常时郡师不过五千?”熊荆又记下了。“秦国巫郡、黔中郡兵力几何?”

“正是。”景骅答道。“秦国兵力未知。”

“估计呢?”熊荆追问。

“殿下,无法估计。”景骅咳嗽一记,不得不详细解释。“秦国商贾俱为秦人,口实甚严;国中城邑、关隘、道路、客舍、村落,凡生人皆验符传。符传上书人之相貌年岁,令人难以冒充盗取。无符传者,寸步难行,故事事皆秘。军国要闻、兵甲多寡、城防设备,攻伐进兵,若非官吏相告,不说外人,便是本国之民也无从得知。”

“如此严苛?”熊荆笔放下了。楚秦交界,设郡三十八年而不知对面秦军几何,说无能那是抬举他们了,简直是白痴。“秦人难道无贪图金银之徒?”

“秦人自然贪利。”景骅难得点头。“信陵君曾言:‘秦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不顾亲戚兄弟’。然秦法严苛,一人有罪,当坐伍人,且夫妻亲友亦不能弃恶盖非,互相为隐。其受我金银之贿,只可掩埋野地而不得其用,故金银无用,用则事泄身死。”

“是这样。”熊荆像是明白了些什么。“若秦军伐我,夏邑、彭城能守则可复之,不能守,无以为救,洞庭郡势必失之,郡民唯有退入南海……”

“正是如此。”景骅颔首。他本想再说一说淮北汝、颖设备之事,提醒君上早作准备,可转念一想此事太大,又与自己毫无关联,于是就忍下了。

“郢都城防若何?”熊荆看了一眼案角上的漏壶——要见的人多,每次觐见都有时间限制。“管由任城尹,大市常有游侠为乱,今刺客横行,行刺我就罢了,若是行刺父王……”

“殿下放下。臣必严明律法,以惩盗贼刺客。”景骅连忙接口。

“如何做?”熊荆问。

“其一为严查籍传,驱迁有疑;其二是申明律法,非法必惩,其三,请殿下准臣于郢都行连坐之法,一家有罪,当坐十邻,如此方可人人相告,互不为隐,盗贼刺客无处藏身。”

“人人相告,互不为隐?”熊荆看向他,脸上全是讶然之色。

“正是。”景骅决然,揖礼而言。“此实为商君之法,秦行此法十年,秦遂强,行此法百年,方有今日之国势。我楚国国势羸弱,非变法无以强楚国,非变法无以存社稷。郢都为楚之国都,当先行此法,以为各郡县之表率,望殿下准允。”

“不可。”声音很轻,可清晰无误。

“为何不可?”景骅反问。葛当即叱道:“无礼!”

“并非无礼。”熊荆接口,“子骅只是……只是心忧国事而已。”

“殿下明鉴。”景骅顿首请罪,身子伏在地上道:“我楚国非变法不可,唯变法方可图强。”

“子骅起来吧。”景骅的话真不好接口。可他要在郢都行什么连坐之法绝对不行,其他不说,令尹那关就过不去——既然郢都要行连坐之法,那么各县各邑是否也要行连坐之法?治下民族部落是否要行连坐之法?贵族士卿是否要行连坐之法?

昔日吴起变法仅仅要贵族行连坐之法,今天景骅却要整个楚国行连坐之法。自己尚未登上王位,就是登上王位,也还不能加冠亲政。变法,那是十多年后的事情。

“殿下……”景骅头抬了起来。

“变法乃是国策,不佞仅为大子,无权过问准允。”熊荆不得不给他一个解释。

“殿下,臣只求于郢都行连坐之法,肃清盗贼刺客。”景骅不再说变法一词。

“郢都乃楚国郢都,子骅虽代为城尹,实则仅受城防之责,若行连坐,恐将逾职,令尹必会相阻。”不能说自己赞成变法,不然贵族、县尹会心生不满;也不能说自己不会变法,不然爱国之士会寒心。因此,一切都是令尹黄歇的错。

熊荆说完,景骅似懂非懂,直到一壶水漏完觐见结束,他也没有再提连坐变法之事。他一走,熊荆便让葛去找长姜。他想大府派人去探询湘赣醴陵古道,如此发生战事,洞庭郡十余万人可从此路撤至赣北。此事安排完,才面见其他人。

“大子定是看重将军,不然怎会有此重赏。”城尹府内,司马申雍见王宫回赠赏赐甚多,不由大喜。

“看重又如何?”景骅解甲而坐,举壶而饮,无半点喜悦之意。“我言郢都当行连坐之法,如此方能肃清盗贼刺客,然大子不允。”

“为何不允,郢都今已非令尹所辖?”和砺风一样,申雍也是景骅从洞庭郡带回来的,不过他是楚人公族出身而非三苗。

“大子言我仅有城防之责,行连坐之法乃是逾职。”景骅笑,他知道这是王太子的借口。

“将军是想……”申雍欲言又止,回郢都的路上,他知道是谁一路随行。

“大子聪慧,然年纪尚幼,即位也需加冠方可亲政。到那时,我已老了。”景骅说罢又开始灌酒,只想一醉方休。

第四十八章 日程

景骅到底是什么意思,申雍猜不透;可负刍王子要干什么,他懂。从洞庭郡回来时路过彭蠡时,故友番君吴申来拜。吴申是吴王夫差第十世孙,其祖越灭吴后奔楚,得楚国善待,所以对楚王忠心耿耿。正是他,五年前吴申进谏说令尹黄歇有篡国之心,因而流放番邑;也正是他,把王子负刍介绍给了将军,其意不言自明。

王太子再聪慧,也有十多年后方可亲政;庶王子负刍再无能,也年已立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将军既然有抱负,何不趁此良机拥立负刍王子为王呢?

城尹府邸,左将军景骅越喝越醉,军司马申雍越想越深,而在王宫东宫,熊荆依旧在繁杂的事务里挣扎,他每天的日程大致是这样的:

起床,便去正寝父王处问安,待父王吃完早饭才回东宫处理事务;中午,一样要去正寝问安服侍,之后才是学习时间;晚饭照旧,睡觉前还要去若英宫向母后问安,好在赵妃每天晚上都来正寝,去若英宫问安也就免了。

每天问安处事,太子的教育也和兰台学宫的教育不太一样,除了之前要学的《诗》、《礼》、《乐》、《春秋》、《世》、《语》之外,还要学《令》,以明先王之官法旧令;要学《故志》,以晓先王列国成败存亡之道;要学《训典》,以知五帝故事及宗族繁衍。

九门功课,六位老师,每天下午学习两个时辰。其中,宋玉教《诗》和《春秋》、鶡冠子教《语》和《故志》、荀卿教《礼》和《训典》;黄歇教《令》、昭黍教《世》、淖狡教《乐》。

此时熊荆才知道《乐》就是兵法战技,跳舞是为了打战;《诗》、《礼》、《语》是外交,说什么话、奏什么曲、唱什么歌,全有讲究;《春秋》、《令》、《故志》则是为君之道,特别是《令》,楚国列位先王的政令都收集其中,何种形势下颁布了何种王令,当时有谁反对、有谁赞成,施行之后效果如何……,虽是寥寥数语,却无一漏缺。

至于《世》和《训典》,前者是楚国历代王族繁衍记录,某某公族是哪位先王之后,记录的一清二楚。最让他惊讶的莫过于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兵、水灌郢都的秦武安君白起居然也出身楚国公族——一春秋霸主之一楚庄王之后楚共王,五子争储的结果是小儿子弃疾即位为王,是为楚平王。平王立嫡长子建为太子,以伍奢、费无极为太子傅。

后费无极诬告伍奢与太子谋反,以诡计获取王位的平王尽信之,于是伍奢全族被诛,只跑了一个伍子胥;太子建也亡奔郑国,后为郑国所杀,其子胜被平王之孙惠王任命为白县县公,是为白公。惠王十年,楚郑交善,因父仇无以得报,白公胜叛乱,杀令尹囚惠王,叶公入郢后事败,自缢于山中。其子孙奔亡各国,入秦一脉仍以白为姓,到第五世孙白起时,适逢同为楚国出身的芈太后、魏冉执掌政权,遂得重用。

伍奢之子伍子胥是楚国卿族,白公胜之后白起为楚国公族。他们一个率吴师入郢,一个领秦军拔郢,对楚国的打击远胜任何一场战役。熊荆即使仍有些局外人心思,读到此处也嘘唏不已。

《世》如此,《训典》就是帝王世袭和宗族礼法了,但此书为儒家所著,与鶡冠子等人编撰的《山海经》多有冲突之处,不知未到郢都的荀况到时会如何讲这些内容。

问安、事务、上课,这些已挤满白天的日程表,船厂技术之事不得不挪到晚上。小孩子每天最少要睡十个小时,所以每天熊荆都很困,特别困。

“殿下……”中庭里,葛轻轻的提醒,熊荆身子一颤才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眼前,是郑国大商、子钱家弦兑讨好的胖脸。

“刚才说到哪了?”熊荆擦了擦眼睛,迷糊问道。

“殿下辛劳。小人适才说到借贷之息大多为五分……”弦兑笑道,熊荆的瞌睡没有让他失落,反而让他高兴。“此绝非倍贷,殿下若借,付六成子钱即可。”

“不佞知道了。”熊荆有些了清醒,五分利其实是百分之五的月息,一年十二个月,利息为本金的百分之六十,这么高利息的农机贷款不要也罢。

“敢问殿下,借钱是为何用,又需几何?”熊荆语气中的拒绝弦兑自然听得懂,想到楚王‘非大献重质’不可见,真这么退下去了,以后怕是再也见不着王太子殿下了。

“借钱当然是用于生财,”熊荆也笑了,“既然打算借,就不会是小数目。一切看利息,利息高则不借,利息适中就适当借;利息低那就大借。今天下诸国,唯有我楚国和齐国太平无事,也以我楚国和齐国聚集的子钱家最多吧?”

“正是。”弦兑闻言肃然,大商不是市贾,而两千多年前的资本一样厌恶风险,当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楚国和齐国,而眼前这位,就是日后楚国的新王。“殿下,列国利息多在五分,少则四分,殿下若是用急,弦兑愿献两千金以助殿下。”

“不必。”熊荆心里有了些失望,“若有事,不佞会再召你的。退下吧”

“……唯。”弦兑伏拜于地,看不清表情,终于扭扭捏捏的退了出去。

“殿下,若是所费不多,可请夫人助之。”子钱家走了,葛对此人的不识相有些气恼。

“你以为只是船厂要借贷?”熊荆喝了口清茶,没好气的说。每年要给令尹府一万六千金,再怎么节减也是收不抵支。变卖先王积存的金玉传出去不太好听,实物货币时代印钞又不可能,加税肯定会被人骂,能做的就只有发国债了。谁想利息这么高,一开口就四五分,他还以为是年息呢,不会是因为担心自己做不了楚王吧?

“下面是谁?”熊荆不再想国债借贷之事,再漏一壶水就要去正寝请安了。

“殿下,今日事已毕。”葛答道,看着熊荆有些心疼。

第四十九章 秦侯

“先君庄王以为币轻,以小易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令尹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对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

下午时分,黄歇来东宫授课,他并未严格按照《令》的顺序,而是看似随意挑出一个书简让熊荆通读。这是楚庄王时的事情:庄王以为楚币面值过小,因此以小易大,结果‘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不敢直言这是易币之祸,只说‘市乱,民莫安’,令尹心知肚明,决心‘令之复’,于是进谏庄王,庄王同意,市场恢复原状。

没有生僻字,熊荆很快就读完了这一百多个字,黄歇抚须问道:“子荆懂了吗?”

字面上的意思熊荆当然懂,可他不知黄歇要说什么,是以答道:“学生不懂。”

“民自有其俗,市自有其例,先君庄王易之,民不便,市遂乱。复之,如故。”黄歇能为令尹也是有学识的,他简要说完故事问道:“民俗可轻易吗?”

“不可易。”顺着黄歇的意思,熊荆答曰不可。

“恩。”黄歇笑了笑,又取出一个书简道:“子荆再读这册。”

“楚民俗好庳(bi;矮)车,先君庄王以为庳车(太矮)不便马(拉),欲下令使(车)高之。令尹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门槛)。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熊荆这次读完,黄歇没再问‘子荆懂了吗’,而是直接问道:“民俗可轻易吗?”

“可易。”事实摆在眼前,熊荆不得不答。

然后黄歇就笑了,他再问道:“子荆,为何市币不可易大,而庳车能使其自高?”

黄歇面有得色。他如此,若是三个月前,熊荆定要反驳。立太子后,他觉得自己变了,或者说必须改变。“请老师教我。”他道。

“欲使庳车高,可先高门梱,门梱高则车高;欲使市币大,必先贵百货,货贵则币大。前者可,后者则不可。”黄歇没卖关子,正式开始今天的授业。“万事万物皆有关联,甲连之乙,乙牵之丙,丙涉之丁。故名家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故法家曰:‘明君之所以立功威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故兵家曰:‘兵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此各家之所言,皆知事有干系、物有关联。然万事万物除关联亦有生灭: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此圆道也。

圆道至贵,圣王法之。令出于主口,官职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瀸(jian,合)于民心,遂于四方,还周复归,至于主所,亦圆道也。令圆,则可不可,善不善,无所壅矣,主道通也。故令者,人主之所以为命也,贤不肖、安危之所定也。”

黄歇讲,熊荆听。为了能让学生听懂,黄歇这个老师说的很慢。他先说万物是有联系的,再说万物亦有生有灭,并说这就是‘圆道’。而‘圆道至贵’,所以圣王效法它,王命参照它——一道命令出于君王之口,百官实行,日夜不休,用于四方,最后还要回到君王这里。这时,仍要修正王令,使不好的地方变好,不善的地方变善。所以说,政令,是君主性命般重要的东西,是君主贤明还是不肖,国家安定还是危殆的决定因素。

宋玉讲课,一样是循循善诱,但是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开导学生;鶡冠子讲课,没有那么多花样,一来就开门见山,直抒己见,然后为之而辩,雄壮如狮;而黄歇,引导只在开头,一旦进入正题,那便如瀑布直坠,一泄到底。

两个时辰的课程,熊荆听得津津有味,却不知黄歇的观点来自秦相吕不韦编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面对的是马上要加冠执政的秦王政,所以此书虽然博杂,可政治思想上道家占了不少内容,明里暗里都提倡虚君之治;熊荆距加冠还有十多年,黄歇则认为‘虚君’应该从小教育,所以讲解《令》的时候多灌输道家观点。

时至下春,课程结束。上了车驾的黄歇连连擦汗,七、八十岁的人费力上课还是很艰辛的。

“主君,左尹府来了消息,说是那几个刺客正午饭后忽然暴毙。”回到令尹府,朱观悄悄的报告一件事。

“当真?”黄歇神色一变,凝思起来。

“是。左尹已来人相报。”朱观重重点头,“说是粟饭中有人置毒。”

“可知是何人置毒?”黄歇想了好一圈,心里只能想到一些人。

“尚不知,只闻左尹府的脰官(厨师)不见了。”朱观也想到了一些人。“主君,这可是……可是秦国侯者。”

“非秦国侯者还有何人!”黄歇面有暴虐之色。秦乃虎狼之国,也是侯者之国,秦军任何一次胜利,都有秦人侯者的功劳。四年前合纵攻秦之策,楚国大军还未出发,郢都的侯者便已传信至咸阳。事后他曾严令城尹搜杀秦侯,奈何侯人之首玃君逃脱。

这次刺杀,先是以亡命之徒为饵,使人误以为危险已去,没想到后面才是真正的杀招。如果当时王太子乘的不是四轮马车,如果当时数名刺客跃入车内,怕自己的脑袋早就落地了——王太子遇刺身死,悍王子由此得益,大王难道不会疑心是自己行刺?

“秦侯该杀!该杀!”五月的天气本热,想通秦人阴谋的黄歇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胡子似乎要竖起来。

“主君,管由撤职,城防由王卒左军接管。”朱观提醒道。“将军是景骅,此人……”

“景骅?”黄歇从秦人的阴谋中使劲挣脱出来,“他不是在洞庭郡吗?”

“正是。此人……”朱观轻咳,“此人与主君有仇,故大王急召其回郢。”

“此人不如管由,郢都以后恐将多事。”景骅是谁黄歇当然知道,他是楚将景阳之侄。景阳自缢于紫金山下,部下多数随殉,他怕是恨极了自己。恨就恨吧,劳师远征遇敌而不战,已是辱师,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所谓国容不如军,军容不入国。我闻景骅性刚烈、无柔滑,郢都各国使臣、商贾、流士、说客甚多,一个军率焉能管好?”

“主君,秦侯猖獗,是否要请大王……”朱观建议道。

“不可。”黄歇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大子被刺,大王甚疑我,若请王命复管由之职,疑我更深。玃君此獠,千头万面,行事慎密,刺杀不成,定还有乱我楚国之策,实不知……”

黄歇刚刚腰还是伸直的,说起秦侯之首玃君,又塌了下去,忧色满面。大王对自己是如此的不信任、如此的提防,洞悉郢都一切的玃君怎会不知?他若不知,何来挑拨毒计?大王念着旧情,也知道自己身后站的是县尹邑公,杀了自己有害无益,可王太子知道吗?

*

令尹府内,黄歇想着自己的学生熊荆,郢都城郭不知名的角落,有人却说着李园。一个应该死去的人向着一片黑暗顿首以拜,双手献着东西。

“禀玃君:李园已委质,此为其认罪之书。”说话的赵鈇,他并未死于那日的刺杀。

“善。”玃君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一个蒙面的青衣小婢将李园的委质书接了过去。“你身上伤势如何?”声音温和了一些,带着些关切。

“谢玃君相询!属下无事,尚可一战。”赵鈇身子已经挺直。那日他带头冲锋,中了一箭便故意跌倒,之后是怎么出来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善。今城尹管由去职,王卒左军不熟郢都深浅,已无从制我。你回去先修养一段时日,若有事,我会派人传你。”玃君的声音又冷了下去。

“玃君,令尹黄歇与荆王互相猜疑,李园又已委质,何不将此书送至左尹府,如此……”

“如此如何?”赵鈇的设想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是让荆王杀了黄歇,还是让黄歇杀了荆王?”

“属下不知。”赵鈇声音软了下去。他是李妃入宫得宠后由玃君派自李园身边的,本不受重视。某次李园出城遇盗,他力杀数人、以死相互,从此获得了李园的信任。李园信任他,可他自始至终都厌恶李园,这次获得李园亲写的认罪委质,就想着马上抛出去。

“既是不知,为何擅作主张?”玃君反问。“下去吧。切记日后不离李园半步,恐其反悔。”

“唯!”赵鈇再一次顿首,悄声退出了大室。

他一走,室角便亮起了烛火,看罢李园委质书的玃君先是笑,笑毕将书纳入怀中。冷声道:“速传文书于咸阳,言楚国三子争储,间之必大乱。”

第五十章 下棋

历经一个多月的动荡,咸阳城里的嫪毐余党终于肃清,大市上也不再有人枭首。只是秦王政气急而发的‘生得毐,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的王命仍秘传于三秦大地,了解内幕的人都清楚,嫪毐真的完了,然而大部分人却不清楚,相邦吕不韦也要完了。

与楚国一样,秦国的王宫也是一进一进的院落,不同的是,秦国王宫行的是天子之制,从咸阳城南门进去,绕过外屏依次是王宫皋门、库门、茅门、应门、路门,而非楚国王宫的诸侯之制,只有茅门、应门、路门三门。

除此以外,秦国宫殿虽然不似楚国那般高堂邃宇、层台累榭,却是另辟蹊径,以地势营造威势。等于说,楚宫是一块平地,因为地处江南、洼泽连片所以需要‘层台’,不但‘层台’,堂室还建的高大,而地处高原的秦宫根本不需要什么层台,皋门之后的宫殿循着地势,一门高过一门,一殿高过一殿,人进去的时候要爬长长的阶梯,需仰望那些雄伟的宫殿。

楚宫以美作准绳,秦宫奉威为圭臬。楚宫之美使得鲁昭公背悖周礼,于鲁宫另盖了一座楚宫;秦宫之威则让‘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的秦舞阳未行刺就色变振恐,不能自己。而今,就在这地势最高、威势无比的秦宫正寝里,一场嫪毐之乱善后的讨论刚刚结束。

正寝即燕朝,不似正朝需要站着,在这里诸臣都是跪坐着议事。相邦吕不韦端坐如故,诸臣的目光却轻轻的掠过他,似乎他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空的一般。而刚刚加冠的秦王政还是身着韦弁(bian)服:一顶红色的鹿皮冠,红衣素裳、素縪(bi)白舄(xi)。这是遇有兵事时国君的服饰,上衣之所以取红色,是为了鼓舞士气——战场杂乱,国君身着红衣最是显眼,如此才能万众瞩目;同时也是为了防止衰弱士气——万一国君受伤,身上的血迹不至于太过明显。韦弁服,其实就是国君的征战之衣。

“若是无事,那就退下吧。”身着战衣的秦王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严肃的模样除了冷峻更显得有些英俊,然而目光是灼热的。

“臣……还有一事敬告大王。”说话的是刚接手右丞相不久的昌平君,嫪毐之乱后,他转任右丞相一职,这个职位虽处相邦吕不韦之下,却也分了相邦府不少实权。

“准。”秦王政点头之余还浮出一些笑容。

“谍者来报,荆人三子争储,请予乱之。”昌平君言语简洁。

“荆人争储……”在座的除了昌平君,还有接任昌平君御史大夫之职的昌文君,以及国尉桓齮、郎中令蒙毅等人。秦楚三十多年来并无战事,有的只是楚国救赵合纵,用楚国令尹春申君的话说,楚国也是逼不得已,楚军根本就不想与秦军交战。

“臣闻荆人已立大子,何来争储之说?”国尉桓齮问道,楚国虽然不是秦军当前的敌人,可也涉及当下灭赵的策略。“若能乱之,最善不过,可如何使之乱?”

“荆王已立大子荆,不立公子悍。为防变故,特命楚将景阳之侄景骅领王卒左军,为郢都城尹。庶公子负刍知景骅与黄歇有仇,已亲往说之。”国尉相问,议事的又都是重臣,昌平君不得不据实相告。“侯者已使令尹春申君门客李园、公子悍之舅刺荆大子,今李园委质于我。若能使庶公子负刍与景骅为谋,弑君而立,荆人必乱。”

“大子荆、公子悍、庶公子负刍,何人为王利我秦国?”涉及楚国的政权更替,秦王政自然不会马虎。“荆人若乱,能乱几载?”

秦王政的问题不是一般人能回答的,见大家都还在思索,吕不韦咳嗽了一声,道:“大王,荆国之政,绝非晋国、齐国可比。虽有弑君,亦只是子弑父、叔弑侄,乱不过半载。唯有公卿之人弑君而代,方能大乱,可惜荆人无此先例。此借争储而乱之,小计也。”

毕竟是相国十多年的秦国相邦,楚国什么情况是一清二楚。楚国王族权势、地位远高于公族和卿族,立国八百余年,仅有一次若敖氏之乱,其他都是王族内乱。王族内乱的好处就是王位永远是楚王兄弟或者楚王儿子的,政权基本能保持稳定和延续。公族叛乱、卿族叛乱就不同了,晋国三分、田氏代齐,这才是让一个国家彻底分裂、全面动乱的决定性事件。

秦王政虽厌恶吕不韦引见嫪毐于母后,痛恨其纵容甚至是怂恿嫪毐叛乱,但还是要佩服他的见识。吕不韦说完,秦王政道:“荆国三子争储,何人为王对我秦国有利?请仲父教寡人。”

“大王以为荆王欲立哪位公子为王?”此时群臣已噤声,吕不韦愈发挥洒自如。

“荆王立了大子荆,自然是欲使大子荆为王。”秦王政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是。”吕不韦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闻大子荆年虽幼,却能作强弩、造马车、制水龙,且其生时天生异象,五星连珠,人多以为圣王转世。荆人重淫祠、信鬼神,立其为王,有借势于天之意。故大子荆为王,荆人上下一心,对我秦国最不利;

公子悍亦年幼,然黄歇爱之,其母李妃亦其所献。若立公子悍为王,楚国大权皆操黄歇之手。救赵、灭鲁、合纵,俱是黄歇一人所为,日后荆人必频频联魏救赵,虽是小恙,对我也不利。

庶公子负刍,不显才德。其真若与城尹景骅谋而弑君,自立为王,虽已立冠,然得位不正,人心不附,实对我最利,奈何…奈何……”

“仲父奚为奈何?”吕不韦分析的井井有条,秦王政听的入神。

“大王,荆之例,覆军而杀将。景阳虽未覆军,不战而退却已辱军,然其不辩而缢,忠不二也。景骅乃景阳之侄,又是公族,大子荆既有圣王之誉,弑君与否孰难料。”吕不韦道,言及景阳忠不二时还带了些感情,“除非……”

“除非如何?”秦王政追问。

“除非能使大子荆质于秦。”吕不韦眼波流转,‘质于秦’三字轻描淡写,好似下棋落子。

第五十一章 传讯

质子是春秋战国时常见的东西,最早的质子是周郑互质,其初衷是互求信任,后来战事频繁,大国威压小国,小国不得不谴太子质于大国。

楚国本也是大国,怀王之前未谴太子质于别国,怀王之后就不同了,太子熊横不但质于秦,还质于齐,怀王扣押秦国之后,熊横方回国即位为王,是为楚顷襄王。顷襄王之子熊元,也就是当今的楚王,也曾质于秦国十数年,在秦娶秦国公主后还生了两个儿子:昌平君和昌文君。四年前楚国为合纵长的账还未算,现在要求楚国太子入秦为质,再正常也不过。咸阳城质宫里,已有燕、齐、韩、魏四国太子,多一个楚国太子有何不可。

“相邦所言,是欲伐荆吗?”秦王政还在想吕不韦之策,国尉桓齮已开口相询。

“若荆人不谴质子,自要与韩魏两国一道伐荆。”吕不韦道。“荆人最重者,莫过夏、鄂两邑,其东南铜矿,产铜甚过我秦国少府。若取之,天下铜恐尽归我。”

“不可。”桓齮连忙摇头,“赵国未灭,不可擅开秦楚战端。赵若得喘息,日后更难对付。大王,攻赵之策不可变,变者恐赵复强,若韩魏齐三国又得荆地,于我大不利。”

相邦考虑的仅仅是楚国,国尉考虑的却是天下,孰轻孰重秦王政自然分得清楚。他正要同意桓齮的意见时,吕不韦又得:“若不伐荆,也可作势。黄歇既想立公子悍,闻我秦国索质,当会乐见其成的。大子荆入秦,荆王死不允其归,黄歇则立公子悍。此时若使景骅发难,杀黄歇,立负刍,荆人自乱,亦不可再救赵。”

“善!”秦王政抚掌而笑,笑毕面目忽然有些狰狞:“此计若成,荆不救赵,赵必灭。”

“臣恭候我王。”朝臣齐贺,心中却知大王恨极了赵国,赵国非灭不可。

*

从寿郢到边郡溯淮水至城阳,有六百余里;入秦境越南阳、过武关而至咸阳,则有一千三百余里。由郢都传信,虽然秦境有快马日夜传信,仍需二十余日至咸阳;而从咸阳传书至寿郢,因为楚境普通商旅日行不过六十里,时间也近一月。

关于侯者的密报咸阳已经定策,文书自然快马加鞭的传了出来,于桐柏山北进入楚境后,恰好交给入楚为商的秦商夏阳,他将把这份密信带至郢都。

夏阳入楚为商是钜子的命令,但此事仍需少府以及相邦府的协助,另外,出发前他还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呆了有十几天。不过此事他讳莫如深,即便是对为将不成,不得不与他一起入楚的恶来,也未说一字。

“前面便是城阳了。”打扮成商队护卫头目的恶来道。桐柏山余脉起伏,林深密密。走在这绿树成荫的官道,旅程不但不辛苦,反而有些郊游的味道。只是随夏阳入楚的小妾过关时逛了回楚国边市,倾其所有买了一大堆粟米、绢布、盐酱,车队不得不另雇三辆轺车。楚国缺马,牛拉的轺车拖慢了大家的行程,让恶来好一顿埋怨,要夏阳到城阳后折价卖掉。

“哦,前面便是城阳,如此之快?”夏阳一辈子不曾离开秦国,入楚境后处处觉得新鲜。他指着近处的一颗巨松道:“此松四人也不能合包,这栋梁之材,为何不伐?”

“伐?鸟!”乘车有立乘和坐乘,恶来习惯立乘,他双手抱剑环胸,嘴上咬着一个李子。大概是刚才那声鸟不太响亮,他把李子使劲一吐,骂道:“伐个鸟!楚国山泽池海俱为王侯贵人所有,庶民唯有田舍,入山伐木即为偷盗,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为王侯贵人所有也就罢了,可那些王侯贵人偏偏锦衣玉食,根本就不在乎山里的东西,宁让其烂在山里。”

“居然如此。”在秦国的时候夏阳就听说楚国地大物博、稻饭鱼羹,就是官府不得力,空有巨宝却弃之山野。原来确实如此。

“楚人昏庸懒散,居久恐染其习,师弟你要万分小心,千万别忘了你是个……你是个墨者。”发完牢骚的恶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夏阳温言相劝。可惜他说话的时候前面几辆车的御手忽然停车了,只对着远处一根木柱大拜。

“师弟,楚人犹信鬼神,你亦须小心。”恶来又道。墨家本‘明鬼’,可秦墨不信鬼神。

“谢师兄。”初入楚境,夏阳诸事都听恶来安排,但他对楚人拜那根木柱仍是不解。细看过去,只见木柱立于驿站的房舍之上,高逾五丈,上端横着还一根长木杆,长木杆的两端又垂着两根小杆,咋一看上去,就像个不露头的‘巾’字。‘巾’字本就怪异,更怪异的是字还会动。那小杆或上或下,横杆忽左忽右,组成一个个不同的图形。

“这是大子殿下在为大王祈福。”他隐约听见有人这么说。

“师兄,你看。”无头‘巾’字又在变化了,夏阳赶紧让恶来看。

‘巾’字真的在动,它的每一次转变都有些规律:每个姿势都会固定四五息,然后再换另一个姿势,而方向,对着官道的前方。

夏阳只能看出这些端倪,他并不清楚这是楚人最新设置的通信杆,仿制于于十八世纪法国人査佩发明的视觉电报系统。木柱上面可动木杆虽然只有三根,却可以构成一九十多种构形。最关键是快速,从秦楚边境到郢都,天气良好的话,传递信息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

“1、4、9、9、2、1、7……”夏阳让恶来看的时候,木柱下方兵堡高室里的小吏正单目凑在一具固定的简易望远镜里,生涩的读着数字。楚国的识字率并不高,只是光认0-9这十个数、十个视觉构图还是不难的。

“1、4、9、9、2、1、7……”一个小吏读数并记录,另一个小吏一边重复读数一边熟练的拉着木柱底端的绳索,让头上的木杆构成数字对应的形状,往后方站传递同样的信息。信息一站一站的往下传,到达寿郢司马府后,这些数字根据密码本转换成文字,送到了大司马淖狡手上。这是次测试,他是本次测试的评审官之一。

“错了。本司马当初写的是:秦人大举攻我,兵五万,车骑万,首战我失军率一人,……”既然是测试,那就有底稿,对比之后发现不少地方与送去的底稿不符。

“属下自当核查。”每一个信息站都有信息传递记录,对照原稿,找出哪个站出错很容易。

“十错其一,大司马不必苛求了,此站我看应广为设之,一驿一个。”黄歇也在。对这个玩意他也是支持的,虽说每站都要立一根巨木,还要配四个人、以及一副颇为贵重的水晶望远镜,但总比快马传讯为好。军务可以用这个传讯,政务也可以用这个传讯。

“令尹谬矣。军务非政务,务求万无一失。”淖狡学着熊荆的口吻说话。“且军务应有军务之站,不可与政务之战混淆。”

“军务之战确应与政务之战分开。”邓遂也在,蔡豹伤而未愈,他暂领东宫之甲。

“分开也无虞。只是驿站素来由令尹府辖,大司马要令设军务之战自无不可。”黄歇笑了笑,把手上那份讯报递还给邓遂,之后就出去了。

“你……”他走了淖狡才明白他的意思:建军务之站可以,但令尹府不会掏钱。“殿下何在?”

“殿下正在造府,说是作坊那边出事了。”邓遂答道。这个月大王勉强可以起床处理公务,太子就整日泡在造府,只在下午时回东宫上课。

“我去造府。”淖狡想都没想就要去找人。

熊荆一直以来都是想造船的,可真正生产出来的东西都与造船没什么太大关联。现在产量最大的是水车,一日就有两百多部出产,可也是水车毛病最多,时不时少盐就要来人求援。前段时间估计是问得多,不敢再来,熊荆还以为是生产稳定了,没想到这次出了个大问题:水车一端的转轮轴居然比图纸短了0.5厘米。

上次熊荆的开导教育后,不能勒名的牛拉生产线还是用了起来,水车下线速度极快,有‘牛叫车成’之说,楚王第一日公务时,工尹刀便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牛拉生产线的好处,盛赞大子聪慧。现在,这条生日产两百多部水车的生产线已全线停工。

“为何没有早发现?”看着堆了一车间的板条、板叶,熊荆神色倒还正常。

“殿下,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少盐是总负责人,出了问题自然唯他是问。

“责罚自然会有,现在要知道的是为何检验会形同虚设?你们的眼睛呢?”有错误能理解,不正视错误只说责罚熊荆就难以接受了。

“殿下……”熊荆一说眼睛跪着的人就浑身打颤,以为他想命人挖眼。

“殿下,不良水车计有一千三百六十七部,短轴如处于前端者不需着力,尚不碍车水;处于后端者……”一边的公输坚连忙打圆场。

“不良的,都烧了;失职者……”熊荆呼了口气,“笞。”

第五十二章 火葬

熊荆话说完,威然而立的宫甲立即把少盐这十几个人提走了。笞并不是很重的刑法,不过是成束的荆条打打屁股,算是所有刑罚立最轻的——打完之后穿起裤子根本看不出来。公输坚这边松口气的同时又心疼那一千三百部水车了,“殿下,一千三百多部水车造之不易,每日两百余部也需六日方成,尽烧之不如改之吧。”

“谁去改?”熊荆笑看着他,心中很不悦。公输坚本也要打的,可他是大夫,刑不上大夫。

“这……”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整,生产线已经稳定了。或者按照熊荆的话来说,产线已经达到平衡。所谓平衡,就是人员、工具、机器、场地……一切投入要素达到了最优。改一千三百多部水车是不难,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抽不出木匠。如果真要去完成这件事,不光是生产线停顿,山林里的伐木工、沿途运送原料成品的船只、各城邑售卖的铺子,这些全都要停下来,造成的损失还真不如烧了这些次品。

“然则…然则……”公输坚当然不像熊荆这个曾在后世苦苦搬过砖的,也没有从山林到全国各城邑店铺的产业链概念,他只是觉得很可惜。

“不佞听说有一个魏国人想来楚国,可他的车驾却往北面走。然后就有人问他,你要去楚国,为何往北走?他说,我的马很好,跑得快,再远也能到;然后又有人劝他,你的马是好,可这不是去楚国的路;此人又说,我带的盘缠多,而且御手也好……”

熊荆转而说起了南辕北辙的故事,身边的人全静静听着。待故事说完,他再道:“做任何事的前提都是原则必须正确,同时力求一次做对。错了再改,为人可以,为事绝不可以。”

“唯!”经过这一段时间,熊荆的威信在造府这群工师、工匠当中已经建立了,他现在如此要求,没有人会说不。

“做事便如滚木登台,每上一阶便要将滚木稳住,不然,前功尽弃,非死即伤。往上登阶是大家造水车时想到的种种办法,或更快、或更好、或更省……,皆为经验思量所致。可如不将这些办法变成规范,不将这些规范教导给每一个人,等于是滚木落阶,又退回原地。

除了规范,操守之心更不可懈怠。无操守之心,视规范如无物,处职守于恍惚,犹如城头抛石,高台落木,此种人切不可受职。”说到这里熊荆心头火又起来了,他转头吩咐道:“此次失职者,夺职减俸,罚为匠人,未见其操守之心前,不得升职。”

“唯。”这一次答应的声音更大,工棚里也更加安静。罚为匠人可比笞刑重多了。

一部一部水车被东宫甲士抬到了空地上,一千三百多部堆成了一座小山,随着卒长一声命令,几十支火把四处点火。浇过鱼油的地方火焰立刻升腾起来,火起风助,不一会整座小山都燃着了。水车新新、烈火熊熊,闻讯而来的匠人围着火堆救也不是,看也不是,终于,有个后到的老木匠带着徒弟直往火堆里冲,冒火抢了几部水车出来,然而甲士很快将他们拦住了,接着把抬出来的水车又扔回火堆。

人群哭喊声一片,对匠人而言,产品犹如自己的孩子,现在孩子在自己眼前化为灰烬,谁也接受不了。但甲士立在火堆之侧,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跪求同样无奈的公输坚。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熊荆已经不在木作区了。一千三百部水车价值六十多金,钱真不算少,但从它们成为次品的那一刻起,这些钱已经浪费了,烧不过是一次火葬。当然,这是他逻辑上的理由,更深层次的是他恼怒于大家不严格遵守规范——轮轴短了o.5厘米并不是没有人发现,而是发现也不去纠正,认为能将就着用。一国造府居然有这种想法,离破产不远了。

“那是为何?着火了!”大司马淖狡立乘而来,看见大火冲天吓了一跳。

“禀大司马,此乃…此乃殿下令我等焚烧不良之物。”造府工师此乃了两次才说出原委。

“火势如此之大?”淖狡半信半疑的看了火场一眼,真是如此,火燃在空地上。

“然也。”工师低头相答,“殿下在造纸区,请大司马随我来。”

造纸区是熊荆新辟出来的区,算是产前试验。以他对造纸的认知,造纸应该是先泡、再碱煮,成浆后滤晒,最后就成纸了。过程虽不完全正确,但只要碱煮成浆,还是能造出纸来的。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叠厚薄不均、大小不一的纸片。

“殿下……”负责造纸除了一个负责缫丝的工师,主要是一位来自王宫的脰官,他以职为姓,名羹,擅长给大王做汤羹。对他来说,造纸和做羹无异,只是不能吃而已。

“为何…为何……”这纸,不但夹着杂物,厚的地方几乎可以当衣服穿,薄的地方则半透明,还好,没有像上次那样出几个大窟窿。“为何如此厚薄不均?”

“殿下,这是未煮透。”脰羹是个胖子,他还不知道纸的意义。“若再煮一次,麻尽成浆,便不再如此了。”他说完又拿出一张纸,“殿下请看,这是小人适才捞的,还未晾干。”

脰羹出示的湿纸确实厚薄均匀,纸面虽然不白,但与熊荆记忆中的纸是一模一样的。

“善”。他点头为赞,又问道:“印刷如何,不会模糊不清了吧?”

“殿下,玉府尚为刻好字啊。”脰羹解释道。

造纸只要碱煮就能成纸,造活字不是说有铅就可成活字。铅字虽然叫做铅字,实际上不完全是铅,里面还有锑。熊荆不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就算知道也找不到锑,所以造出来的活字还是不含锑的铅字。铅的特点是热胀冷缩,印出来的字有一些字迹模糊,难以分辨。锑的特性则是热缩冷胀,加进去刚好与铅抵消,字迹得以清楚。铅字效果既然不佳,所以要试试木字。

“还未刻好?”造府是造府,玉府是玉府,完全不同的单位。

“是。殿下。”脰羹道,“玉府说是在磨…磨……镜子,司马府催的急。”

“恩。这事我知道。”熊荆点头。视觉电报线路勉强建了一条线,然而望远镜有限,全国的水晶都集中到了玉府,然后开磨。视觉电报网的支撑就是望远镜,电报网当下计划建设楚秦、楚魏、楚齐、江东、洞庭五条线,行程一千五多公里,最少需要一百部望远镜。加上军队作战、关隘、城防需要的,数量恐将达到四、五百部,够玉府一年忙活了。

“殿下,”熊荆正想着望远镜数量,淖狡就急冲冲的来了。他礼毕抖着胡子气道:“传讯乃军国大事,令尹非要说驿站为令尹府所有,不肯让与我司马府。”

大府和令尹府彻底分家,扯皮的事情接连不断,驿站就是其中之一。熊荆奇道:“老师,令尹难道要把你的部下赶出传讯站?”

“未曾。”实际是淖狡要把令尹府的人赶出传讯站。“只是军中密文自成一体,怎能与令尹府相混?万一失窃,误我军情,如何是好?”

“确实如此。”密文就是密码本,虽说只是一连串的数字,外泄也很危险。熊荆道:“老师勿忧,传讯站式样已有草案,军中密文万无一失。”

电报网是熊荆弄出来的,他说万无一失淖狡也是信了。想到自己着急的事情居然被学生三言两语解决了,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想让老师太尴尬,熊荆提议道:“老师既然来了,那就请一起去看看钜铁吧。”

“诺。”钜铁的重要甚于传讯网和望远镜,既然传讯之事无忧,自然应该去看看钜铁。

战国末期,因为吴越工匠还在,楚国的炼铁术并不完全落后于六国,只是比燕国差一些。可这个时代冶炼看矿。燕国铁矿,不管铁矿石来自燕山、还是来自辽东,品质都要好于楚国。因为有铜绿山的存在,楚国炼铁的原矿多来自大冶,汉阳铁厂已证明大冶铁矿石含硫、磷过多,所以生铁质量不如燕国,也不如越地小铁矿出的生铁。

造府社于郢都之内,真要大规模炼铁,铁厂放在这是不经济的。以熊荆所知的冶铁煤耗量,铁厂必须放在煤矿旁边,再就是可建水库方便水力鼓风、水力锻造的地方,最后是战略考量——水库难建,若秦军攻来,总不能十多年后就炸毁吧?铁厂不能设于郢都,但炼钢厂可以设于郢都,现在造府建的就是炼钢厂。

冶铁区工棚毗连,铸炉生烟。大概是谁把消息传过去了,熊悍和淖狡到时,铁官和工师已经在候着了。淖狡性急,他没跟这些人客气,快步步入棚内,这才发现里面没什么好看的,炼铁炉连火都没生,唯见一地黑炭。

“禀大司马:化铁炉未成,故未生火化铁。”铁官是个大夫,宛地(南阳)人士,氏孔。

看不到钜铁淖狡自然失望,他道:“如此就不见钜铁了?”

“非也。尚有小炉试炼之物。”孔大夫见熊荆在欧丑、工师的陪同下钻进了炉膛,便笑着让人去取试炼的生铁。

第五十三章 炼炉

城阳,这个楚国西部的军事重镇,楚顷襄王徒迁东地的第一郢都,就耸立于淮水北岸的一处高坡上。城不大,只有九里,但城高池深,城东北四里外还有一座太子城互为犄角。夏阳一行进城投宿的时候,符传查的很细,好在大家是正正经经入境的,符传都没问题,例行公事后就安然入城了。

太阳并未偏西,见此机会,投宿后夏阳马上带人赶着轺车前去大市,谁想妻子竟不愿意。“良人,车上之物…买来不易,可为我等数月之用,何故卖之?”

商贩在外带的都是妾,这次夏阳带出国的却是正妻。秦法严峻,一声良人把夏阳的魂吓掉一半,他背心冒汗,见门外没人关上房门方压低着声音道:“我已言多次,离家后只可唤我主人,切不可唤我良人。”

“诺。”妻子秀美纯真,夏阳爱极。她刚才在啃一个酸李子,滋滋有味。“主人,何故卖之?”

“师兄说轺车太慢,耽误行程。边市之物虽廉于咸阳,然则……”夏阳本想解释楚国并非秦国,因为税额不高,所以百货价廉,可这种事情和女人很难说的清。他转念抓住妻子的手,关切问道:“今日又吐了几回?”

“早上吐了两回,吃了李子就不吐了。”妻子顺势靠在他怀里,“良人,孩儿真要生在楚国?”

“是。”夏阳默然,他忍不住去摸妻子的腹,可惜,那里一片平坦,不过这引得妻子娇笑。

“母亲说,产儿需十月,我正月开始不适,应是在十月生。”

怀里的妻子歪着头计算孩子何时出生,看着她的秀颈,夏阳亲了一记才道:“符传上你我皆是韩人,不是秦人。你说的是秦月,非韩国行的夏月。秦月在外人面前万万不可提起,若是提了,你良人我的脑袋可要落地了,孩子怕也是……”

“啊。”犹带笑意的妻子闻言僵住了,不安中她仰起脸来,大眼睛里瞳孔颤抖、泪水盈眶,而藕一般的胳膊则圈住丈夫的头,生怕它现在就落地。

“别怕。”妾是很少见客的,夏阳觉得自己似乎恐吓过度,他再道:“你只要记得,秦国的十月是夏月的正月,我们的孩儿要在正月生,若是用楚月,便是在冬夕月生。”

“我记得了,我们的孩儿要在正月生,若是用楚月,便是在冬夕月生。”妻子重重点头。

“善。如此说你良人我的脑袋就保住了。”夏月故意朗笑几声,然后在妻子额头上亲了一记。“我去大市,有好吃的好看的定会买回来。”说罢就出了门。

和天下所有城邑一样,城阳大市也是在内城之北。相比于咸阳,城阳不大,仅为其五分之一不到,可城阳大市很大,人声鼎沸。妻子买的那些居家必备之物,买掉很容易,就是价钱——一石盐买来一百四十钱,卖掉不过一百钱;一坛酱买来五十钱,卖掉不过三十钱。

“真是败家娘们。”夏阳心里嘀咕了一句,复又看到那边一群人在买李子,李子已所剩无几,想到妻子最近爱吃酸,他又带着下人屁颠屁颠挤过去买李子了。

城阳大市热热闹闹,大市南面内城城头上,众将簇拥着一位高大英武的将军,他身旁一个军吏捧着一根东西,正说着说话。“项将军请看,陆离镜用时一端对目,一端对外,可变小为大,拉远为近,甚是神奇。”

楚秦交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大别山以北、魏国南境以南这百余里。秦国若是从这里进兵可直指楚国腹心,故城阳常驻的各县县卒超过三万,而将领,便是项县县尹项鹊之兄项燕。

今年以来,司马府老是出一些新玩意,比如四百步荆弩、四轮重车,可数息传讯的传讯杆。县卒不是王卒,王卒据说正在大规模装备荆弩和四轮重车,县卒连个影子都摸不到,唯独这传讯杆不但见到了影子,还部署于城阳城内。今天,项燕就是要试一试这陆离镜的。

军吏手上的陆离镜为青铜所制,入手有些沉重,项燕端看几下欲举起时,军吏赶忙扶正,让目镜这段朝里,然后他就注视着项燕,等着他的惊骇高语。可惜,等了半天也不见项燕有什么惊骇,将军举镜如举戈,丝毫不乱。细细把城下、远处都看过一遍,他才放下陆离镜,点头赞道:“确是神奇,两军交战如有此物,可见敌于先,大有助益。你等也看看。”

项燕威名起于四十年前的陪尾山之战。见他把陆离镜交给部下详看,军吏心中虽不愿,脸上也只有赔笑。“大司马有令,此镜毋需保密,切不可让秦人知晓。”

“那是自然。”司马、军率,都想看镜子,口中齐声答应,头根本没看他。

“此镜何时可配发边地?”军吏来自郢都大司马府,专门负责城阳城内的传讯站,所以项燕相问。“莫不是又要等上十年,才到边地吧?”

项燕不怒自威,军吏忙道:“非也,非也。此镜全靠玉府工匠琢磨而成,费时极多,然大子殿下言其有妙法,明年当可量产。除传讯之用外,还将授于各位将军、军率,还有斥候。”

“明年?”项燕笑了,王卒县卒自然有别,好的武器,比如双孔连弩只装备王卒,县卒连影子都看不到,荆弩也是如此。“若是明年可授此镜,我请你喝酒。”他笑毕拍了拍军吏的肩膀,转个身就下楼去了。

“父亲,司马府之人其言可真?明年诸将、诸军率便都有一面陆离镜?”儿子项超看过陆离镜后第一个追了上来。他年纪很轻,日日带着一顶犀皮胄,以掩饰自己尚未加冠的事实,陆离镜这么神奇的东西,他做梦都想要一个。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项燕语气淡然。“陆离之镜不过是看得更远罢了,利于斥候,可早一些临敌布阵。两军厮杀,多在庙算得当、将士用命,此镜助益是有,然则不大。”

“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我县师戍于边地,秦军若来,首受其锋。为何荆弩、陆离镜等不予我而先予王卒?王卒驻于郢都……”

“谬!”项燕脸沉了下来,“王卒乃国之干城,焉有戍于边地之理?县师若败,王卒尚可一战,国尚可复;王卒若败,社稷不存,宗庙何在?”

“唯。”项超最怕父亲发怒,见他相斥,当即揖礼伏身,表示接受。

儿子这种态度项燕稍微有些放心,想到此前立太子一事,他又道,“大子为谁,乃王家之事,切不可关心过切。今大王立王子荆为大子,虽非我人所愿,大王千秋之后依旧为我楚国之王。所幸大王贤明,虽立王子荆,令尹仍有黄歇任之。”

封君、县尹争斗数百年,项燕除了是县卒之将、负责大别山以北的边防外,他还是项县县尹之兄。王储之争,他自然支持熊悍,可惜的是大王最终立了善作器具的熊荆。

项燕教训儿子之语也是自己的心里话,有景阳自缢的先例在前,他并不希望大楚有什么圣王,也不太指望王卒。他只希望日后那个小大王能安安分分的坐在王位上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万万不要来干涉军国大事,这,真不是他能懂的,如今的楚国,经不起折腾。

*

郢都造府,大司马淖狡看着孔铁官宝贝似得拿出的东西很是困惑,这就是一段黑乎乎的恶铁,那里是什么钜铁。“你可不要诓我。”淖狡抖着胡子,眼睛直瞪直瞪。“这不就是恶铁吗?”

“非也。此并非恶铁。”瘦得像根杆的孔铁官赶忙摇头,“殿下曾言,铁有生熟。生熟混之,可出钜铁。此铁,乃熟铁也。”

“熟铁?”从四百步强弩、四轮马车到陆离镜、到传讯网,淖狡对熊荆已是盲信了,他拿起那段黑漆漆的熟铁仔细看了一圈,最后还是看不懂。“这与恶铁有何不同?”

“请大司马用力击之。”孔铁官指着不远处一个铜柱。

“用力击之?”淖狡将信将疑,他抓起熟铁一端真用力击在铜柱上,然后熟铁弯了。

“大司马请再试此铁。”孔铁官胸有成竹,又笑着捧上一根铁棒。淖狡再击,‘当’的一声,击打在铜柱上的铁棒居然断了。

“先者,熟铁也。熟铁即纯铁,不脆却软,重击则弯。”孔铁官解释道:“后者,生铁也,生铁即恶铁,质杂性脆,击之必折。今我虽无钜铁,但距造出钜铁已是不远。”

“原来如此。”淖狡一副受教的表情,又拿那根熟铁棒来看:“为何以前不能成此铁?”

“只因大子殿下尚未降生。”孔铁官不好直说原委,只拍了熊荆一记马屁。

“那何时可出钜铁?”淖狡不解其意,又问。

“何时出钜铁要看炉子。炼铁先炼炉,若没有耐得住火力的炉子,就没有锋利无比的钜铁。””孔铁官说着话,思想却在神游。焦炭之火甚于木炭,加上热鼓风,炉膛温度迅速将铁块融为铁水。铁水,真的是铁水!宛地冶铁世家出身的他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居然让他给见着了,只是他高兴没两天,白蓝色的炉火就烧穿了炉壁,只余下一地熟铁。

第五十四章 天价

以木炭未鼓风的温度,铁矿石最多是还原成海绵状生铁,还原铁水是不可能的,而纯铁熔点在一千五百度以上,化成铁水更难,因此这个时代的冶铁工匠见到铁水绝对是个奇迹。可温度远远高于木炭的焦炭热鼓风冶炼也带来了一个麻烦:之前用于炼铁炉的炉壁材料无法承受这样的火温,不需多久便一一烧穿。

如果没有改变历史,古代工匠们依旧要靠反复锻打才能去除生铁里的杂质,但这个过程也会去掉生铁里的碳。所以,冶炼的后半段是如何把碳渗回去,对此各国工匠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然而这些办法都不具备大规模、低价格的可能。真正可以大规模生产钢的办法是1740年由英国钟表匠本杰明·亨斯曼第二次发明的坩埚法[注],以及后来贝塞麦转炉炼钢等现代炼钢法。

按照那篇英国近代钢铁生产技术论文对坩埚法的描述:一个坩埚炉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九千克的坩埚,一天最多生产三至四次,每年只能生产十六至十八吨坩埚钢,一个有五个坩埚炉的工厂每年只能有八十吨的产量。三十年后,技术进步使得坩埚容量增加至十八千克,但五孔式坩埚炉的产量每年也不过三百二十吨。

当然,这些数字熊荆是记不住的,却足够给他留下坩埚法产量太低的印象,加上成本上的考虑,虽然造府已用寻煤时发现的石墨制造了几个石墨坩埚,可熊荆还是把精力投在贝塞麦转炉上。至于高磷生铁的危害,他绞尽脑汁后只能借鉴汉阳铁厂当年的教训,在炉壁内改用碱性炉衬去除生铁里的磷,然后什么是碱性炉衬,什么是酸性炉衬,就只能让工匠慢慢摸索了。

摇篮式的化铁炉里,新的炉衬颜色有些白,这些是集全府之力找到的耐火新材料。

“炉砖只铺了一半?”新炉衬熊荆不认识,他只觉得这有些像大理石。

“是的,殿下。”与熊荆一起入炉查看的,除了欧丑,还有陶尹、集尹以及少集尹,前者听名字就知道是烧陶的,和孔铁官一样,而后两者,他们的职责是负责全国矿产的探矿采集。

两人的想法很简单:王太子殿下既然能弄出烧化恶铁的火,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能耐受住这种火焰的土石,更烈的炉火下,钜铁无论如何都是能练出来的。

“殿下,此种耐火石与黑墨一般酥松,需与黑炉一样铸烧方可成型,尚有一半还未烧成。”炉衬现在由陶尹负责,集尹找来的耐火石他试烧过,确实烧不化。

“何时才能烧成?”熊荆追问。他的手指抚在炉底的吹气口上,从这里吹进来的空气将与生铁里硅和碳剧烈燃烧,变成钢的时间非常之短,而炉的容积每次可以冶炼六百公斤钢。

“殿下,下月便可成。”陶尹是个老实人,经年累月的在炉火边,他的肤色好似黑陶。

“那就下月试炼。”熊荆站了起来,又看向钢液的倾倒口。炼钢结束后,整个化铁炉可以旋转往外倒出钢液,这些钢液将顺着沟渠流入安置好的沙范里。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造府还没有做出齿轮,没有齿轮就不能轧钢,不能轧钢就只有把钢水倒入剑模或者其他沙范里,然后再锻打成形。炼焦、炼铁、炼钢、烧玻璃,这些固然是大事,但齿轮、轴承,这些小东西同样很重要。

淖狡见了‘距造出钜铁已是不远’的熟铁,心下已有些满意;熊荆知道下个月可以进行转炉试炼,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他知道成功的机会不大,虽然转炉炼钢用的生铁是特意挑选过的木炭生铁,可谁又能保证它是低磷的呢?

“殿下,是否可先试黑墨炉?”熊荆在意转炉,欧丑却马上想试炼坩埚。

“是可以试一试。”熊荆并不反对,“第一次试炼,你务必要小心。”

“唯。”欧丑揖道,又问:“殿下能否亲临?”

“不佞恐怕来不了。”坩埚冶炼是盖盖的,来了也看不到什么,熊荆拒绝之后又道:“然则……你记住,铁中碳不可超过百二,碳多则钢硬,碳少则钢软。若加的是纯铁,那就应该再加碳入炉;若是生熟铁混合入炉,不佞就不知道要加多少碳了。”

“殿下,如此说来只可将纯铁投炉冶炼?”熊荆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而且还是纯理论,欧丑听来则是金科玉律,用心默记之后才再问。

“最好如此。”生熟铁混炼成钢,说是这样说,可谁也能拿不准比例。最笨的办法是把生铁练成不含什么杂质的纯铁,然后再加入碳,钢锅如果是加盖密封闷烧,碳就能渗到纯铁里。“只是如此一来成本就高了。”熊荆有些对坩埚有些忧虑。

“钜铁难得,一炉铁水可铸数柄钜铁宝剑,其价值数十金。”欧丑道。“殿下不必过虑。”

“一柄剑几十金我们是用不起的。”熊荆明白欧丑的铸剑师思维,可欧丑不明白他所想。“子丑啊,不佞是想我楚军每名将卒都有一柄钜铁剑,还想钜铁比铜价还要低廉,更想日后钜铁替代青铜、建一个钢铁世界。”

熊荆之言让所有人错愕,‘钜铁替代青铜,建一个钢铁世界’,谁也想象不出来这是何种世界。

“你大可不必担心失业。”熊荆又笑,“钜铁并非陨铁,只是一种碳铁。纯铁既然可加入碳,便可加入他物,一些你我还未见过之物。如此就会有各种铁,它们或可削铁如泥,或可永不生锈,或可弹性十足、或可不惧高温……,便如做羹,不同的东西加进去,羹就有不同的味道。你已有墨炉,墨炉就是一个鼎,想做什么羹自己可以去试。”

“欧丑拜谢殿下。”欧丑又是顿首。若说之前熊荆打开的是炼铁那扇窗,那现在告之的则是冶炼的本质:做羹一般,天下万物都可以加到纯铁、或者其他金属里试一试味道。

欧丑顿首,淖狡憋着一肚子话回宫路上才问:“殿下,当真每人一柄钜铁宝剑?”

“最好还要一套钜铁甲胄。”熊荆补充。

“钜铁甲胄?!”刚才熊荆说建一个钢铁世界时淖狡也错愕,现在他的表情却是瞪眼,“殿下,钜铁奇贵,何以为甲?这犀甲、这犀甲……”他用力戳着身上穿的犀皮甲,“已然够用。”

“犀甲可御刀剑?”熊荆反问。楚国的甲全是皮甲,在甲胄基本自备的时代,绝大多数士兵没什么防护。“这犀甲又值金几何?”

“敢问殿下,钜铁甲胄又价值几何?”淖狡也反问,数斤的钜铁宝剑配发给每一名兵卒他都觉得不可能,更何况是费料费时的钜铁甲胄。

“不佞不知。”熊荆也没太多谱。“炼钜铁有两法,转炉炼之,价不过二十;若是墨炉……”

“二十金?”淖狡伸出两个粗手指。

“二十钱。”熊荆纠正,然后淖狡就彻底傻眼了。

“若是墨炉,生铁要练成熟铁,熟铁还要练成钜铁,耗费甚多,恐需五十钱每斤。这是以木炭生铁原料,若是能解决一些问题,用焦炭所出生铁炼钜铁……”

炼钢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使用这个时代的木炭生铁入炉冶炼,当下生铁价格大致为十二钱每楚斤。转炉是由生铁直接练成钢,不需加热,只要吹空气,所以便宜,即便超过二十钱也不会超过太多,肯定低于铜价(每斤三十钱);

坩埚就不一样了,坩埚法生铁要先练成熟铁、熟铁再练成钢,燃料不说,生铁本身的损耗就很惊人——熊荆依稀记得孙中山曾见过美国钢铁大王卡耐基,问起炼钢之事,卡耐基当时说十吨生铁只能炼五至六吨钢,可见损耗之大,那还是二十世纪初。可见坩埚钢五十钱肯定是超过的,或许要六七十钱左右。

然而这只是其中一条路,焦炭炼铁是另外一条。以楚国当下的炼铁技术,炼一吨生铁需要消耗两吨铁矿石、八吨木炭、零点一五吨石灰;而用焦炭炼铁,采用热鼓风消耗的焦炭不会超过一点五吨(即耗煤三吨。未鼓风耗煤十八吨,冷鼓风耗煤九吨,鼓风120度耗煤五至六吨)。

遗憾的是煤矿还在开采,现在所用的焦煤只是山洪爆发时冲出山体的很少一些,暂时不能用焦炭炼铁,所以熊荆没办法判断焦炭铁的实际成本。但英国近代木炭生铁和焦炭生铁的成本平衡点是焦炭生铁煤耗降至九至十吨,而当时每吨木炭铁消耗木炭不过一吨。对比那八吨木炭,焦炭炼铁等于是三百公斤木炭炼一吨铁。

造府八吨木炭炼一吨生铁,木炭成本超过一半,可能要占到三分之二;若是三百公斤木炭炼一顿生铁,铁价当在五钱以下,而这种价格生铁炼出来的转炉钢,可能不会高于十钱,而坩埚钢的价格当在三十钱以内。

“殿下,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啊!”熊荆心里已经算出了更便宜的钢价,淖狡这个大司马则震惊于二十钱的惊天价,喊着要见楚王。

第五十五章 《非十四子》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酷夏的午后甚是炎热,即便等到下春(悬车之前的一个时辰),中庭里也还是热极。好在宫殿是十字形的,东西南北可以通透,为了凉爽些,东宫的寺竖宫女们将四面堂门都打开,又于太子、太子傅的几案周放置了冰块,如此才让人感觉舒服些。

太子傅等于是上大夫(大夫即卿),注重礼容的荀况不惧酷暑,玄衣玄裳的朗诵文章《非十二子》。所谓非十二子,便是它嚣、魏牟、陈仲、史鱼酋、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等十二人。这其中,有名家、有墨家、有法家、有儒家,这些人皆被荀况批判。熊荆初听还不觉得什么,听到最后心里想的越是复杂。

荀子老迈,可精神并不萎靡。不但不萎靡,进攻欲望还很强。若不如此,为何会一开始不教《礼》而先教《非十二子》?他对各家各说专门著文批判,对鶡冠子之学、对宋玉之流也多为排斥,这就让熊荆有些好奇,他会如何批判鶡冠子的道家。

“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

刚想着荀况会如何批判鶡冠子的道家,荀况就开始历数道家之罪。诎就是屈,信即是伸,此话的意思是说道家只会‘屈’而不见‘伸’,太过委曲求全了。而委曲求全的结果就是贵人不贵,因为屈伸是区分贵贱等级的标志,贵人只屈不伸张就会贵贱不分。

荀况授课先是由自己通读一次,下节课由学生背咏,然后讲解。《非十二子》加上批判老庄之后就是《非十四子》,《非十四子》篇章不短,荀况担心弟子理解不了,故分四课讲完。

“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八说者立息,十四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

文章快结尾的时候,荀况读愈发高昂,熊荆也挺腰端庄,以免被他训斥,谁想这时候从西室出来一个持节谒者,他的揖礼让荀况不得不停顿下来。“你是何人?”

“小臣乃谒者烨,奉大王之命请大子殿下至正寝。”谒者知道荀况的身份,因而再揖,召节也被他双手捧出,示之荀况,那节是两节。君王以铜节召人是周礼,一节为召,二节为重,三节为急。谒者出示两节铜节,是说大王相召是有要事。

“不急。”荀况还是刚才被打断朗诵时的不悦神情,“大王即命我为大子傅,自由我教导大子。诸事,以学为重。你去正寝复命,就言大子殿下课后即到。”

荀况说完就不再看谒者,又开始朗诵:“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四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

东宫里,荀况倾情朗诵,正寝楚王案下,黄歇、昭黍、淖狡、工尹刀、集尹等人跪坐而议。

众人说的正是钜铁之事。楚国不但是用铜大国也是产铜大国,楚国的铜除了不卖给秦国和齐国,韩魏燕赵、甚至是戎狄蛮夷,也是会卖的。正因为有铜矿之利,大府才能年入数万金,现在好了,钜铁只卖二十钱,铜却要卖三十钱,这怎得一个乱子。

“禀大王,大子傅言以学为重,大子课后即至。”谒者回报,召节捧过头顶。

“呵呵……”众人诧异间,黄歇笑了,“荀子为师以严著名,于稷下时教课便不喜旁扰。”

“这可是国务!”淖狡气急。他头一甩,胡子横飞,“再去召大子。”

“罢了。”熊元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是中气不足,病也只是稳定,并未痊愈——这是夏天,夏天热,身体、血管膨胀,病情自会缓一缓。“此事待荆儿课后在议吧。”

“唯。”谒者闻言将召节还给了寺人,然后退了下去。

谒者退后,正寝一片安静,唯有漏壶水一点点滴下。或许是太寂静了,熊元转问集尹道:“开挖两月有余,历山煤矿若何?”

“禀大王:已辩准矿脉,只是、只是……”历山煤矿已由集尹负责,用的不再全是农工,铜绿山专业铜矿工调来了不少。

“只是如何?”熊元追问。经过刚才的商议,他已经明白煤的重要性。

“只是矿井已逾十丈,然所挖之煤仍不可用。”集尹道,“殿下说,此皆为煤渣,并非煤。”

“煤渣?”连同熊元在内,大家都有些失望。十丈,按楚尺就是二十三点一米,挖了这么深还不见煤,莫不是此地无矿。

“大王,铜绿山矿井不少也逾十丈,最深者近三十丈。”工尹刀进言道:“历山距郢都不远,距淮水更近。殿下言,煤铁之物,首重交通,交通不畅,成本大增。历山既有煤渣,当有煤土,只是需挖的更深。”

工尹刀说话的时候,黄歇斜看着他,等他说完才收回目光。他现在有一种担心:造府也好、玉府也好,说不定哪天会全归于大府。

“大子殿下如何说?”昭黍问道。

“大子殿下去过历山,殿下说此地是淮南,必有煤矿。”集尹答道。他并不太清楚熊荆嘴里淮南的含义,淮南就是清末淮南煤矿所在,他之前不知在哪,现在看来定在这历山附近。

“祭献可有遵礼?”昭黍再问。他是保守的贵族,担心开矿的时候没有祭祀山神水神。

“祭献全然遵礼,各神无一缺漏。”工尹刀答道。

“大王,铜山最深者近三十丈,历山十余丈深未见可用之煤,并不为过。”昭黍道,“钜铁之重,重于衡山,若成,楚国将卒可有钜铁之兵、百炼之甲,秦师必俱我。”

“善。”今日燕朝之议全因淖狡汇报而起,想到楚国的军队可以用上钜铁,熊元一阵喜悦。

“大王,钜铁真若二十钱一斤,也不过是钜铁。为兵、为甲,仍要工匠铸锻编缮,所费之大,国力恐不济;再则,三军若全用钜铁,铜兵若何?铜矿又若何?三则,弃铜而用钜铁,若铜阴化为币,币多货必贵,楚国之市乱矣。此三不利请大王深思,行其利而除其弊。”

黄歇治国老成,钜铁虽有种种好处,却也有诸多坏处,所以他请楚王慎重。

“令尹之说谬矣。”昭黍不屑。“我楚国之铜售予各国,钜铁所换下之铜兵,亦可售予各国。铜矿为矿,铁矿煤矿亦为矿,钜铁若成,铜矿之徒当迁于历山,改铜而为煤铁,如此产铜大减,铜价只贵不廉。钜铁兵甲非一年便行三军,铜兵亦非一年售予列国,此售之钱,可为换兵之费,即使不够,也相差无几。”

昭黍言辞凿凿,自以为是,黄歇并不想和他对辩,他再次告道:“大王,楚国之内,秦侯猖獗,恐我等今日之议,旬月后当为秦王所知。那时,敌若有备,万事皆难。”

“秦侯猖獗?令尹诸事皆推于秦侯,为何独我不见秦侯?”昭黍气急而笑,欲指又停。

“大王,大子殿下于堂外求见。”寝外寺人入内禀告。

“快,召。”朝议争吵是常事,熊元已听的倦了,儿子一来,他精神顿时好上许多。

“孩儿拜见父王,拜见老师,见过各位大夫。”正寝里的人不少,熊荆只得一个个行礼。

“荆儿,来此。”熊元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笑容满面。

“殿下,敢问钜铁何时可成?”熊荆坐于大王一侧就不再是学生了,黄歇需以臣子之礼相问。

召自己来燕朝自然是为了钜铁,熊荆当时就猜到了,可从来的路上开始,他就在想刚才荀况教的课:‘一天下,财万物……八说者立息,十四子者迁化’。看来李斯作为他的弟子,焚书坑儒不是没来由的,也只有焚书坑儒,才能达到‘八说立息,十四子迁化’的目的。

“荆儿……”令尹相问,儿子心不在焉,熊元叫了他一句。

“是,父王。”熊荆回过神来,“钜铁有两种,一为墨炉所炼,一为转炉所炼,墨炉者欧丑今日便试之,明日即可知结果;转炉则要下月方试。”

“可成否?”黄歇追问。

“成与不成,全在经验。墨炉较易,转炉较难,然假以时日,两者皆可成。”熊荆答道。

“敢问殿下,钜铁若成,兵甲全由钜铁所制,铜矿铜兵若何?”钜铁是熊荆弄出来的,所以黄歇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铜兵尽数更换,铜矿量需而产。”熊荆答道。

“钜铁铸兵之钱何来?”黄歇再道。

“铸兵之钱何来?”熊荆没想他担心这个,笑道:“令尹放心,此钱将出于大府。”

第五十六章 断耳

正如黄歇之前所说,钜铁不是兵甲,即便钜铁价格低廉,铸成兵甲耗费人工,也不会便宜到那里去。假如钜铁兵甲一卒一金,那三十万军队就需要三十万金,这可是楚国十数年财政所得,王太子能造出钜铁,难道也能变出黄金?

黄歇的担心熊荆自然明白,他将从造府带回来的纸取了出来,道:“父王请看,造纸已成,工艺稳定之后可大造之,所需蜃灰也不必购于齐国,我国可自造。对了,造府今后也可晒盐,不需再去齐国购盐。”

熊荆手上的纸就是上午脰羹出示的那张,现在已经干了。因为是以破麻、树皮为原料,又没有漂泊,纸的颜色不仅黄还带着些褐点。虽然如此,这薄如婵娟的东西还是引起朝臣们的惊叹。纸的概念熊荆以前提起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实物。

“父王,还有此物。”熊荆又献上一件小东西,这更让人动容,因为这是珠。

“奇哉!”熊元举起玻璃珠细看,顿觉这与普通的陆离珠不同。普通的楚国制陆离珠只是外面一层是玻璃,里面还是沙子,究其原因,是因为木炭火温不购,不能将沙子烧化,而这颗用焦炭炼制的陆离珠竟然是完全透明,其晶玉剔透,让人爱不释手。

熊元看毕,又递给左下首的黄歇,黄歇看罢又递给后面的工尹刀,一个传一个,每个人都啧啧称奇,像工尹刀、昭黍还撩起腰带上挂着的陆离珠与之对比,对比过后惊容更甚。

“大府能制此珠,铸兵之费无忧矣。”昭黍最后将玻璃珠还给了楚王。

“这只是……”看见大家全都爱不释手,本想说这是废品的熊荆不得不斟酌着换词,“这只是珠,孩儿想做的是陆离镜。我大楚家家有铜镜,人人以之为宝,婚嫁归葬必有此物。珠不过是君子贵人富家所饰,镜乃万民所需,两者之利,不可相提并论。”

“陆离镜?”歧义产生了,淖狡想到了望远镜。

“非望远镜,乃家中妇女所用之境。”熊荆纠正道。“水晶有限,若能以此种陆离作望远镜。不光费用低廉,性能也将增强。还有瓷器,”熊荆再道:“焦炭之火甚烈,可烧化之前不能烧化之物,陶尹已在试炼瓷器,若成,天下有钱之家将不再用陶器。”

纸张、玻璃、瓷器,这三者若真可大行天下,楚军换装费用绝对不是问题,再兴楚国也不是问题。想到此,熊元笑了。黄歇却叹了口气,他郑重道:“大王,空有黄金银钱于国无益。国,农为本也,珠镜之物为末。售珠、镜确可得巨金,然若因制珠镜而耽误农时,列国又不售粮于我,我楚国不能得其益反受其害,请大王三思。”

“父王,孩儿想法有别。”熊荆委婉驳斥:“珠镜售予列国,可换回黄金也可换回粮秣。不售粮于我者,我不售其珠镜。”

“殿下误矣,商贾贪金银之便而不喜粮秣之重,珠镜售于列国,收回的定是金银而非粮秣,即便有粮秣,亦是金银多而粮秣少,数年后列国若行管仲鲁缟之术,忽然禁我珠镜,不售我粮秣,若之奈何?”黄歇再道。

“不然。天下非七国,珠镜、瓷器、纸张、丝绸、钜铁之物亦可售于印度、埃及、地中海之国。”熊荆还是驳斥,“所获之利可从其国购粮运回……”

“真能如此?”最支持熊荆的昭黍动容了。天下非七国大家早就听熊荆说过,可印度在哪、埃及在哪,谁也没去过。与不知道在哪的国家进行贸易,然后运粮而回,几如痴人说梦。

“假以时日,自能如此。此必在十年之内。”熊荆很笃定。海上运粮起源其实很早,他见过的记载是中世纪时北欧人大规模的运粮于地中海的意大利;意大利半岛陆路交通不通畅时,也用帆船调运粮食;还有土耳,也曾进行过粮食海运,不过这是在地中海。

“敢问殿下,万里运粮,耗费几何?”黄歇依旧不妥协。

“耗费?”熊荆想了想中世纪意大利海运粮食的例子,依稀记得一法内格粮食的收购价为10个里亚尔,从陆路到海边的运费为3个里亚尔,出口税要付5个里亚尔,拉古萨大帆船的运费只需3.5个里亚尔(这是到西班牙),加上保险费,到港后法内格粮食大约为22个里亚尔。拉古萨大帆船不过七百多吨,木帆船造至一千吨以上并非很难实现,船大运费更低。

“万里运粮,粮食到我楚国价不过原地三倍。”熊荆估算出一个三倍的价格,见黄歇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切莫忘记瓷器、珠镜、丝绸等物利在十倍百倍。三倍粮价,亦是有利。”

“若真如此,此事当是大善。”儿子与黄歇争辩,熊元并不插嘴,争论完才赞一句大善。

“孩儿请父王予我造府、玉府之全权,以便行富国之策。”见父亲赞许,熊荆趁此提出了要求,这正是之前黄歇所担心的。

“大王,造府牵连甚广,归之大府极为不妥。”黄歇赶忙反对。

“大王,令出多门难以成事。以水车为例,若殿下未有木作之全权,恐难成两万部水车。”昭黍连忙帮腔,他是大府名义上的领导,造府、玉府划归大府自然很好。

“大王,左徒所言甚是,殿下管束有方,水车制造甚快。纸张、珠镜、瓷器、钜铁等物,若无殿下管束,恐难以造好,请大王准允殿下所请。”黄歇一侧的工尹刀居然叛变了,他都支持熊荆一党,黄歇色变亦是无用。

“既是如此……”熊元看向黄歇,“子歇,造府、玉府每年之利必不少你,此两府交由荆儿管束如何?”

大府收回去,郢都也收了回去,现在连造府、玉府也要拿走,黄歇脸色数变,心中真有些心灰意冷了。可话又说回来,大王完全可以不用任何理由便将造府、玉府归于大府管辖,更何况熊荆现在接连拿出百利之物。

“臣……”黄歇稳住心绪,正要答时,堂外忽报:“禀告大王,造府已出钜铁。”

“造府已出钜铁?!”群臣讶然,熊元站起身子,挥手道:“快召快召。”

熊荆上午走后,欧丑便开始用墨炉试炼,因为心急预热时间不足,十个墨炉破了八个,好在最后两个没破,临到下春时分,煅烧了数个时辰的墨炉开炉了。

坩埚法炼钢难处只在坩埚上,如何造出坩埚、如何预热是难点。这些问题如果解决了,连本杰明·亨斯曼这个外行钟表匠都能炼出钢,冶铁世家出身的欧丑自然不在话下。停火后锅内钢水火红,欧丑立刻将其倒入沙范。钢水不比生铁水,不含硅的钢水流动性极差,好在沙范不复杂,只是铸成长条便于后期锻造宝剑。大功告成后,欧丑带着钜铁条至东宫报喜,最后又被寺人引导了这。

“这便是钜铁?”熊元已经离开了坐席,来到了案下。欧丑捧着的钜铁条长近有尺,宽约三指,厚不过半指。它不是生铁那般的灰白,而是一种别样的银白。

“禀告大王,此便是钜铁。”欧丑大声道,他额头全是汗,一身焦火味道。

“此铁可击否?”淖狡挤在诸人最前,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孔铁官教授的暴力试铁法。

“自然可击。”钜铁冷却时已经淬过火,哪怕还未成剑,欧丑也信心十足。

“我且一试。”淖狡性急,抓过钜铁条本想出廷找根铜柱,见到廷侧放置了一排编钟又转身走到那些编钟,可再一想,编钟过于单薄不好试,又放弃编钟走到廷北半人高的青铜鼎前。

从他手持钜铁开始,大家便看着他,目光跟着他在中庭转了半圈,见他要以鼎试铁,正仆长姜想栏却被熊元拦住了——钜铁之重,重于衡山。一个青铜鼎算得了什么,便是整座正寝毁了,也无关紧要。

“嗨——”淖狡双手持铁高喊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击出时又再行大喝。‘当——!’,铜鼎猛然发出一记金铁交击之声,巨大的声波回荡在中庭里,震耳欲聋。

“啊!大王,鼎耳……鼎耳断了!”长姜眼尖,重击之后,那铜鼎一个鼎耳被不见了。

“鼎耳?”熊元视力不好,直到寺人从鼎里拾起断耳送到他面前,他才看着断口发怔。

“大王,请看钜铁。”持钜铁击鼎的淖狡双手发麻,右手虎口震裂,钜铁现在由欧丑捧着。

“钜铁无伤?”熊元接过,在他看来铁条仍与之前一样,毫发无损。

“有。”出人意料的,欧丑说有。他指着铁条上端一处道:“此处相击,有印。”

“无妨无妨。”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熊元并不在意。“此条甚长,你欲以之铸何物?”

“禀告大王,铸剑。”欧丑想都不想就答了。

“五尺之钜铁铸剑?!”熊元不解。楚剑不过三尺,秦剑也不及四尺,欧丑居然要铸五尺之剑。

“正是。”欧丑顿首:“王者之剑,剑长五尺。小人愿铸王剑,献于大王。”

第五十七章 试炼

离郢都越近,官道上的车马商旅就越是密集。已是楚历八月,烈日炎炎,行道上尘土扬天,哪怕是坐箱车,一天走下来身上脸上也尽是土粒。而从入楚国开始,有半个月未曾下雨,道旁田野里的粟苗曲卷焦黄,每每这时,恶来便会说起秦国的郑国渠,此渠将在今年竣工,可灌溉农田百万亩之巨,然后感叹楚国无有这等能耐,只能任由粟苗干渴。

恶来去秦国之前便向往秦国,去过秦国之后更是盛赞秦国的一切。一路上虽不时听见楚国王太子驯服六龙化作水车如何如何,但斥为神鬼无知之说,对此嗤之以鼻。然而今天在郢郊,一行人终于看见了水车:一个两丈多长的窄木箱横架在田坎和坎下的沟渠之间,沟渠里的水只是浅浅,木箱刚刚好够着,农人在箱尾双手拉着什么,渠水顺着木箱哗哗哗的田里。万物焦渴,白白的水花让人平添几分凉爽。

前方立乘的恶来停了车,他看着那水车不动,夏阳走了上去,道:“师兄,那便是楚人说的水车了。水流如此之大,一亩地很快就能灌一遍。”

“我且去看看。”夏阳不说还好,一说恶来倒想去看看。恶来去,夏阳也跟着去。离水车越近,哗哗的流水声就越响,白白的水花让人有一种深浸其中的想法,天气实在太热了。

“老丈有礼了。”恶来会说楚语,农人盯着他腰际的剑时,他便大大咧咧的招呼了。

跟着的夏阳听不懂楚语,只好细看这架已经停顿下来的水车:车厢如沟渠,其中有一片片牙叶,弄不清这车是如何抽水的。

“我来试试。”恶来有和穷人打成一片的本事,他抡起袖子,抓起两根转臂开始车水。此时夏阳才看见,随着旋转,车内的牙叶连绵不绝,正是它们把渠水一点一点提上来,汇成水流灌到田里。真是绝了,身为墨家弟子的夏阳见过不少巧器,却从未见过如此巧妙的。

“这必是鲁班所造。”哗哗水声中,夏阳大声地的道。

恶来正在车水,旁边农夫听见鲁班二字使劲摇头,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惜夏阳听不懂。

“说是楚国那什么大子荆所造。”车水完毕,恶来前半身尽湿。

“大子荆?”大子荆夏阳自然知道,一入楚国这个大子荆便不绝于耳。“师兄,水车甚巧,可这样一架水车,所需必是不菲。”

“非也。”恶来摇头,“不过三百钱。”

“三百钱?!”夏阳忍不住回头再看那部水车,农夫又开始车水了,以夏阳的估计,灌一亩两个时辰都不用。“这…怎会如此便宜?”

“你问我,我问谁?”恶来没好气的道,他说罢上了车,立乘着在前面开道。郢都已遥遥在望,近两千里的行程终于要结束了。

“大子荆何在?”郢都城郭,看罢咸阳传书的玃君问起了熊荆。这两个多月他曾叮嘱王宫内的间谍密切注意熊荆的动向,一旦咸阳回信,他这边好立即动手。

“大子荆最近在炼钜铁。”小婢看似柔弱,目光却藏着凌厉。她是玃君侍女,叫葍(fu)儿。

“炼钜铁?”玃君笑,“钜铁之物,大子殿下也懂?”

“是。大子荆这几日连去造府,路线固定,若是能……”上回第二次刺杀就是葍儿精心安排的,怎奈不成,牺牲了四名死士。

“不必了。”玃君挥了挥手,“传讯给赵鈇,叫他令李园说服黄歇助大子荆入秦为质。”

“入秦为质?”葍儿闻言先是惊讶,之后就笑了:在楚国不好刺杀,到了秦国就不一样了,咸阳质宫里的质子,弄死谁也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唯,奴婢这就去办。”

*

在葍儿眼里,熊荆不过是咸阳质宫里的一只蚂蚁,熊荆倒不知自己以后的命运,现在他的注意力全在工棚中间的转炉身上。半个月过去,一切都准备好了,转炉炼钢试炼就在今天。

与坩埚法不同,转炉炼钢涉及到生铁水倒入、涉及到炉底吹气、涉及到钢水倾倒铸摸,这不像坩埚法一个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它是由多个部分整合而成,任何一个部分出错,整个炼钢都将功亏一篑。为此,造府方方面面的工匠彻底试验检查了数次才开始试炼。

贝斯麦也不过是个机械工程师,熊荆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贝斯麦从来没有冶过铁炼过钢,他只是偶尔发现生铁和空气反应会直接变成钢,这才断定可吹气炼钢,但当时钢铁业认为吹炼是歪理邪说,逼得贝斯麦不得不亲自试炼。与他相比,自己有造府熟练的冶铁匠、铸剑师、木作匠、陶土匠……可以说整个楚国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只要生铁合格,就没有失败的可能。

“殿下,都好了。”工尹刀这老家伙玄衣委貌,打扮的和上朝一模一样,据说之前他还沐浴斋戒三天,就是为了今天的转炉试炼。此时,他浑身是汗,玄衣湿漉漉的贴在胸前背后,人却毫不知觉。目光紧看着熊荆,担心他还有什么指示。

“那就开始。”熊荆、淖狡等人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天桥上,从天桥上望去,工棚最远处是三个火气蒸腾、改进过的木炭冶铁高炉,再近一点是转炉,高炉的铁水将直接流入转炉。

“开炉!”工尹刀对下方喊了一句,高炉前的匠人快速扒开炉口。高炉最先冲出来的是褐色的造渣,造渣之后才是红白红白的铁水,三个高炉的生铁水一出来,整个工棚气温徒然上升,即便站在天桥上,熊荆也感受到丝丝热气。

“开闸。”生铁流动性极好,这些铁水会合在沟渠,然后沿着沟渠流动,最终的目的地就是转炉。铁水白热的刺眼,看了一会熊荆眼泪出来了。

“开闸。”转炉旁工匠涌动,他们麻利的打开闸门,白热的铁水沿着熟铁沟注入转炉。

“满否?”熊荆脸上也是汗,抹泪的时候汗液不小心弄到了眼睛里,眼睛火辣辣的,泪水更多。他现在只能看见转炉的颜色变得很红很红,不知道转炉是否装好。

“殿下,尚未转满。”工尹刀眼睛是眯着的,又静待一会,他才道:“殿下,满了。”

“恩。”这时熊荆一个眼睛已经好了,他点头道:“可以开炼了。”

转炉注满铁水如何如何,工人应该如何如何,之前已经反复交代过。底下的欧丑、孔铁官还有各色匠人按照事前的吩咐远离转炉,吹炼马上就要开始了。

“起——!”工棚之外,吆喝响了起来,空气吹炼和高炉鼓风相同,用的都是人力。数百名壮硕的东宫甲士在匠人的指挥下,开始推动风箱。空气,在皮囊拉升时急剧挤入皮囊,又在皮囊压缩时高速涌向转炉炉底。铁水炽热,空气的到来犹如炸药遇上火星,硅、碳、锰、硫……,在一千三百多度的高温下与氧气剧烈燃烧,整个转炉瞬间沸腾,炉身震颤,火焰喷出炉口,钢水四溅炉外,红烟直冲棚顶,整个工棚热如火箱。

“炼炉欲炸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皆两股战战,包括天桥上的淖狡和工尹刀。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工尹刀脸色全黑,从未见过现代炼钢的他难以接受眼下这幅场景,这似乎要比火山喷发还恐怖。

“……”熊荆也是第一次现场观看转炉炼钢,好在他知道贝斯麦第一次炼钢也是如此。

“殿下……”大司马淖狡对下面的爆炸一般的铁炉也有些担心。

“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现象。”熊荆胸有成竹,他现在有两个担心:一是何时停止吹气,因为吹气过度生铁里的碳会消耗光,练出的不过是一炉熟铁水;二是生铁含磷量,他没有要大冶铜绿山的铁矿石,用的是会稽郡的磁铁矿石,可谁又能保证磁铁矿的含磷呢?

“正常现象?”相处日久,王太子常说的一些怪词淖狡渐渐也听得懂,再看脚下转炉只是火星四射,并未有更剧烈的反应,他也就暂且放下了心。

“多久了?”熊荆看向身侧的寺人,那是一个精巧的计时水漏。

“禀殿下,十分钟了。”寺人倒是镇定,可惜他说的十分钟不是标准的十分钟。

“十五分钟停止吹气。”熊荆告诫道。转炉吹气的时间决定钢水的含碳量、也就是钢质,第一次毫无经验的情况下,他只能瞎猜。

“唯。”寺人们点头,那个敲锣以停止吹气的寺人甚至抓紧了棒槌。

转炉依旧沸腾,但与之前相比,喷出火花的声势减小了许多,见此熊荆不想再等到十五分钟,他担心铁水的碳消耗殆尽。“敲锣。”他喊道。

‘当、当、当……’锣声一响起,棚外鼓风的匠人立刻喊止,气囊不动了。失去了气流的转炉渐渐平歇,除了炽热的钢水,工棚里一切恢复了正常。

“该起炉了。”熊荆再道。

“起炉!”底下的人高喊,半赤倮的工匠立刻推动巨木转盘,转炉一点一点倾斜,终于,白色的钢水汹涌而出。

第五十八章 三思

炎热的下午,处理完公务的令尹黄歇很早就回了封邑小城。天气越热,田亩越旱;田亩越旱,昭黍那帮人越是得意。现在造府、玉府全归于大府,造府出的水车能解百万田亩之干渴,王太子风头一时无两。照这个势头,加上那什么钜铁,珠镜、纸张、瓷器、晒盐、帆船……,这些东西真要出来了,自己在令尹之位上恐怕是看不到王太子加冠了。

‘生而知之’。以前还以为这是箴尹子莫的夸大之词,如今再不服的人也会在心中承认:确有生而知之者,王太子荆便是其中之一。

珠镜等物富我楚国,钜铁等物强我楚国,而帆船——这或许是王太子所造之物中最不起眼的,紫金山下的船厂小船也一直没有造出来,但以黄歇来看,这才是最最了不起之物。万里可运粮,有这样的帆船,楚国定可以沟通其他各洲,天下算什么,楚国拥有的是世界。

独独可惜的是,自己正站在王太子的对立面。琼浆爽口,千杯不醉。黄歇倒有越喝越愁的味道,这时朱观来了,不但朱观来了,李园也来了。

“那钜铁炼的如何?”黄歇迷糊间手臂无力,虚指一下又放下了。

“主君,今日所炼钜铁不成。”转炉的意义黄歇略知一二,一炉二千四百斤和一锅三十斤怎可相提并论?所以,今天造府的试炼黄歇也颇为关心。

“哦。为何不成?”黄歇放下酒爵,“炼制不顺否?”

“据闻炼制颇顺,然为何不成小人不知。”朱观笑了笑,他一策士自然不懂冶铁炼钢,这不过是派人打听到的结果。“主君,现有一策可除……大子。”

黄歇和楚王的交易朱观大致能猜到,在他看来,这不过仅能保十数年富贵耳。唯有熊悍做了大王,主君才可保一世平安,现在机会却来了。

“可除大子?”黄歇目光不再游离,他瞪了朱观一眼最后盯着李园,“你还嫌惹的事不多么?”

“小人不敢。”李园马上伏地,他蓄养死士别人不知黄歇怎会不知?好在事情终于转圜了过去,要不然他早就下狱处死。“小人已然悔过,再也不敢行大逆之事。”

“那今日……”李园是李妃之兄,黄歇的痛苦在于明知李园犯下大逆之罪也不得不保住他,对他所做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自己该如何辩白此事仅是李园所为,自己毫不知情?

“主君,”朱观见黄歇误解,立即打断。“非大逆之举,而是秦国索质。”

“秦国索质?”黄歇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自先君襄王起,楚国便有谴质入秦的惯例。当年,不正是自己与大王质于秦国吗?也因有这样一段经历,自己方有如今的权势和富贵。愣神间,黄歇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想起咸阳的质宫、想起了秦相范雎。

“……主君,我国大子新立,秦国自会索质,秦使已在路上。”朱观忍了一会才说话,“大子荆一旦入秦,日后势不可返国,如此,国一日不可无君,主君当立悍王子为王。”

“正是。主君,入秦为质乃是先例,昭黍等人无可阻拦。”伏地的李园也使劲抬头说话,“既入秦,大子荆身旁无主君这样的忠臣,怕这一生都要留在咸阳了。”

“大子不可入秦。”沉默好一会,黄歇终于说了一句话。

“主君,大子不入秦,以今日之势,恐数年后……”有些话朱观不好明说,不说大家也懂。

“主君,大子不入秦,秦师定会伐我,楚师不敌,若之何?”李园身子抬起来了,赵鈇已跟他交了底,楚国若不派太子入秦为质,必举兵伐楚。

“秦师伐我,我必求告韩魏赵燕四国合众抗秦。”黄歇语气不容置疑。

“主君何故如此?”李园大失所望,“大子入秦不返,主君当立悍王子为王,富贵必是永享。”

“役夫!”黄歇立而骂道,“大子可作强弩,可制珠镜,可炼钜铁,可造帆船,此皆我楚国万世之福祉。大子不为王,十数年后楚国必亡于秦,我等何富何贵之有?!上天眷我楚国,故降圣王,天予弗受,反受其咎,大子不可入秦。”

李园被黄歇骂的不敢再言,好在朱观素为黄歇所重,他等黄歇怒气稍歇时再道:“主君之忠,当比日月,然昭黍、景骅等恨主君入骨,大子不去……毋论富贵,只言性命,以先庄王之仁,尚分巫臣之室,主君以为大子荆可比先庄王乎?”

一人有罪,罪及全家,这是株连;一家有罪,罪及旁邻,这是连坐。楚国未有连坐,但有株连。庄王时期巫臣爱慕夏姬美色,与之私奔至敌国晋国,为晋国大夫,令尹子反大怒,诛巫臣全家,分其室。朱观只想说令尹的权利很大,大到可以诛族分室,主君一旦失去令尹之位,不需大子示意,荆党自然诛杀主君全族。

“主君可要三思啊。”几句话说的黄歇怒气不再,朱观再劝。“强弩、珠镜、钜铁、帆船,除帆船外,余者皆出实物。即便大子入秦,楚国仍有此数者,万世福祉仍在啊主君。”

“钜铁不是未成吗?”黄歇喃喃了一句,此时他心头忽然有一股热流:若是大子真入秦为质,且暗使其不返,那他做出的这些东西岂不是自己的功绩?珠镜可富国,强弩钜铁可强国,帆船沟通整个世界。面对秦师,这样的楚国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主君,只是大炉未成,小炉早成矣。”朱观大致猜到了黄歇的心思,特意提点了一句。

*

停火后的造府一片狼藉,一块破碎的钢锭面前,熊荆久久发呆。

钢水出炉时,钢水突然爆裂,炉身再一次震颤,好在转炉重重加固,所以没塌。铸成钢锭的钢水冷却后,大家终于见到了实物:与墨炉钢类似,钢锭颜色银白,可惜,这种钢大锤一砸就碎,熊荆又命工匠把钢锭加热,再砸,钢锭一样碎裂。

“殿下,转炉钜铁百倍于墨炉,不成亦在情理之中。”工尹刀不解其意,只能概言相劝。

“我楚国有几处铁矿?”熊荆没理他,只问集尹。

冷却后一砸就碎,这是冷脆,多磷;加热后一砸就碎,热脆,多硫。没有检测仪器的情况下,熊荆只能如此判断钢的磷、硫含量。贝斯麦当年用的是瑞典进口的低磷低硫生铁,这才炼钢成功;而国内,据熊荆不完全也不正确的印象,大铁矿只有东北、海南两地的生铁符合贝斯麦转炉的标准,可这两地全在千里之外,也不被楚国控制。现在他只能碰碰运气,看看楚国的小铁矿能否有低磷低硫铁矿石。

“殿下,天下之铁,多在中原,我楚国产铁之山仅有四处。”集尹自然知道楚国矿产分布,“一为铜山,二为洞庭之山、三为暴山,四为越地会稽山。”

“仅有四处?”熊荆讶然,因为楚国多是小铁矿,他没有深究,没想到小铁矿也只有四处,他知道的马鞍山、徐州利国、海南石碌、霍邱就有四处了。

“正是。”集尹点头,“宛地本多铁矿,可惜……”

楚国自然不止四处铁矿,四处只是东地,然而楚国现在只有东地。想到此熊荆道:“地图。”

地图很快就送来了,熊荆道:“洞庭之山的铁矿需采集一炉试炼,还有暴山。”

“殿下,此两处已在采集。”集尹答道,这是已经在做的事情。

“此处,”熊荆颔首后指着后世马鞍山的位置,因为地图上只有金陵邑,他只能虚指。“有大铁山,储量用千年不绝。只是矿石有好有坏,难以判断是否合适转炉。”

王太子生而知之,集尹不疑有他,看着马鞍山的位置牢记。“臣立刻派人探查。”

“善。”熊荆又指着彭城,“此处,彭城之北……”

利国泽铁矿是和大冶铁矿齐名的,当年李鸿章就建议张之洞把铁厂办在利国泽,后世也说以利国泽的铁质,汉阳铁厂断不会反复建设。利国是驿站名,后世是在微山湖之畔,然而微山湖本是黄河决堤改道的产物,此时彭城之北只有沼泽,没有湖泊。

“之北五六十里以外,近泽的道路旁有铁矿。”熊荆说的很是笼统,他不知现在是否有利国驿站。“若是无路,那也在彭城可北上的路途之侧。”

“臣亦立刻派人探查。”彭城之北五六十里之外,地点已经很确切了,集尹不此以为难事。

“燕国……”地图换了一张,是燕国。“燕国襄平邑境内可有铁矿?”

襄平是燕国在辽东的唯一城邑,这里是后世辽阳,熊荆则以为襄平是后世的沈阳。

“禀殿下,未闻襄平有铁。”集尹道。“燕国之铁,皆在燕都附近。殿下要购燕国之铁么?”

“非也。若我楚国矿石不成,非襄平之铁不可;再则是,”地图一换,已是南海。“此岛之最西端有水入海,顺水百里有支水汇入,顺支水上溯五十里有绿山,山中铜铁金银……”

因为有河,海南石碌铁矿最好找,临高小说里也有详细情节,那的铁不比鞍山本溪差。

第五十九章 安排

先以楚国铁矿之铁试炼,不行再想办法从燕国辽东郡襄平、海南石碌或者田独进口铁矿石试炼。这是熊荆所知全国矿石品质最好的铁矿,有人参铁之称。要是这两地的铁矿还不行,那就只能暂时放弃转炉,等找到碱性炉衬再说。

下命令总是很简单的,对着地图这里一指那里一指吩咐几句便是,探矿的人可就要跑断腿。燕国还好,有盐铁之利,燕国人自然乐于去找,海南就不同了。南海是越人的势力范围,可即便是越人,也仅仅南下到合浦徐闻,未越海登上那个环海大州,自己贸然登州找铁矿……

“殿下,越地蛇虫遍地,瘴气甚多,此两处铁矿是否可缓一步探寻?”集尹面有难色。

楚人是极为怕蛇的,尤其怕双头蛇,传说看见双头蛇的人非死不可。熊荆自然懂集尹的顾虑,他道:“就让越人去寻,寻到以后……”

海南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找到铁矿也要用帆船运回来,而帆船,楚国最大的船、仿制吴国的艅艎号不过四十五米。平常造的船多为十多米,大翼战舰也就二十七、八米。因为船小,原有造船的备料根本用不上,只能重新选材砍伐。木材砍伐之后要晾干,按时间计造第一艘帆船需在明年,再算上船长、水手的培养时间,扬帆大海估计要到后年甚至大后年。

“暂且放下吧。”想到帆船的时间表,熊荆不得不放弃海南。海南放弃,燕国也不得不放弃,毕竟燕国的铁矿石也是要靠帆船运输的。“就以我楚国的铁矿试炼,尤以江南铁矿为先。”

熊荆更改了命令,集尹、工尹等人莫不称是,他们相信转炉钜铁一定可以炼出来。

“殿下,墨炉钜铁当炼何种兵器?”转炉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虽然未成,但墨炉是可炼的,工尹刀就是想知道墨炉出产的钜铁应该打造什么神兵利器。

“殿下,墨炉之秘,至关重要。”铁官孔肃也开口进言,“非我楚国工匠切不可告之。”

“殿下,墨炉之秘仅小人一人知晓,如何装炉他人全然不知。”欧丑赶紧道,他是很小心的,冶炼前装炉时撇开了所有徒弟助手,以防泄密。

墨炉之秘多在炉子本身,再则是焦炭之秘。熊荆心里思量了一会才道:“墨炉冶炼还是放在造府之外,上次刺客隐身的作坊现已无主,就在那吧。”

墨炉冶炼放在离王宫近一点的地方没什么不好,欧丑、孔肃点头之际,工尹刀仍眼巴巴看过来,钜铁胜过青铜,他希望钜铁能炼出些神兵利器来。

“钜铁产量过低,用作工具、工料都还不够,暂时不打造什么兵器,”熊荆的指示让工尹刀有些失望,可熊荆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想了想又道:“要是产量有余,那就打造骑兵刀吧。”

兵器与军队作战方式息息相关,如果楚军不改变战术,那么钜铁就应该打造戈、戟、矛、殳等武器;如果是用亚历山大长矛方阵或者瑞士方阵,那就应该打造矛头;如果是用罗马方阵,那就应该打制罗马短剑。

只是,沿用几百年的战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熊荆自己也不清楚哪种战术是先进的,哪种又是落后的——本来战术的优劣就涉及环境、地形、兵源、后勤等因素,对于冷兵器战术所知甚少的他,只能从本月的秋狝开始,花费一到两年的时间试验新战术。

如此,军校事宜需要延后,钜铁兵器大规模铸造换装也要推后。这其中,唯有骑兵是一成不变的,不管日后骑兵是否使用哥萨克那样的骑矛,骑兵刀都是必不可少的。

墨炉炼钢技术的保密、冶炼区的独立安排、墨炉钢的产量和使用……,等这些事情商议完,熊荆才回到了东宫。已经开始小规模使用的纸张上,他简要记录了转炉炼钢的失败和事后的安排,最后还记下了两个数字:33.33金和50吨。

前者是墨炉钢的核算成本,因为器具、人工的摊销,每楚斤墨炉钢成本需八十钱,一吨就是三十二万钱,一金九千六百钱,即为33.33金;50吨则是一年的计划产量,倒不是因为不能多产,而是墨炉钢价格太高。即便每年只产50吨,一年下来也要花费一千六百多金,占楚国名义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二。如果再算上铸锻加工费用,耗费恐怕不在四千金之下。经济、技术、军事,三者息息相关。再好的技术,也需依赖本国的经济,不能想多少就是多少。

‘这不是游戏!’熊荆心里莫名其妙的叹了这么一句,结束了当天的工作日志。

*

“臣敬告大王:臣闻秦国已遣使入我国,欲我谴大子荆入秦为质。”第二天燕朝早朝,还未开始议事黄歇就捅出了秦国索太子入秦为质的消息,熊元当场就懵了。

“此事关系甚大,请大王早作定夺。”在昭黍等人愤怒的目光下,黄歇坚持将话说完,毕竟,他是楚国令尹,太子入秦为质是大事,他不汇报就是失职。

“此如何是好?此如何是好……”熊元脸色已有些发紫,口中只念着‘此如何是好’。他真的是不知‘如何是好’。入秦为质勾起了他二十五年前的回忆,当年他就曾入秦为质,能回国即位也是在黄歇的运筹策划下才侥幸成功。二十五年来楚国一直以黄歇为令尹,还封黄歇淮北十二县,可见离秦返国在他看来是多么的重要。

威严的让人不得不仰视伏拜的秦国王宫、不管如何诋毁索贿都要笑脸相迎的质宫官吏、化装成御手偏偏在官道上断了车轴的那个仲冬之夜……这些都成为熊元的梦魇,每次做梦梦到他都会半夜惊醒。难道自己的儿子也要像自己当年那样卑屈的苟活在咸阳?

“大王、大王、”正仆长姜见熊元面色发紫,顿时吓坏了,他不顾礼仪帮熊元抚胸摧背,生怕大王会当眩晕过去。

熊元自己也察觉了自己身体的不适,他从眩晕中咬牙挣扎出来,稍微定了定神便道:“寡人绝不许荆儿入秦为质,绝不许!”

“大王,臣亦是如此想的,大子为我楚国国本,万万不可入秦。”案下的黄歇出人意料的应承。“然我若不谴大子入秦,秦必伐我。请大王速派使臣至韩魏赵燕四国,再次合纵以拒秦之请。”

第六十章 四日

立太子以来,楚国的疆土没有扩大、大府令尹府的年入没有增多反而减少、楚国的人口也一如之前,但楚国的重臣们全然知道楚国的国势正蒸蒸日上。假以时日,楚国当有一支钜铁大军,以此与秦人战,不说收复故地一统天下,最少可以苟安于淮南江东。

只是这样的美梦刚开了个头就被秦人惊醒了,创造这一切的王太子熊荆须入秦为质。这不免让一些人大逆不道的想:若是前几个月大王薨落,秦人便没有这个借口了。这种想法只是一瞬,谁也不敢说出来,其实说出来也无用,大王因为秦人索质一事已振作起来,他灯枯油尽的躯体即便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保住楚国的太子,保住楚国的社稷。

秦使还未抵达郢都前,楚国的使者便带着巨金重礼、美人宝玉前往韩魏赵燕四国,打算再行一次合纵。按太宰沈尹鼯的意思,即便不能真的合纵进攻函谷关,也要造出这样的声势,好让秦人知难而退。与此同时,郢都和各县高库里的兵甲粮秣开始整理清点,从最北端的城阳到最南端的洞庭,所有边关要隘俱加强戒备,以防秦人突袭。

唯独,各县县卒集结的王命还没有下达,王卒也没有离开郢都前往边境——以莠尹孙余的观点:秋旱在即,此时集结军队势必要影响今年的收成。四年前的合纵已耗光楚国所有存粮,三年才积攒一年之粮,若是楚秦大战一年,待明年楚国就要没粮了;

而以太宰沈尹鼯的意见,楚秦两国早有交质传统,本次秦国索质是常事,不应过度解读。因此,楚师不能先于秦军集结,不然挑起战端之责在楚不在秦,合纵也可能化为泡影。甚至,八月按例举行的秋狝阅兵,事后他也反复对外解释说这只是秋狝,与战事无关。

琇尹和太宰是慎重型的,主张敌不动我不动;昭黍、淖狡等人开始是想尽早集结大军示威于秦,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黄歇居然也如此建议,两人顿时放弃这个想法,站到了黄歇的反对面——两人都相信,黄歇的目的正是要引秦军伐楚,好使楚军大败太子入秦为质;即便楚军不败,此战也是为太子而战,日后各县邑的百姓也将咎于太子。

令尹是没安好心的,这是荆党大臣们一致的看法。正因为此,遣使至韩魏赵燕四国商议合纵一事也是由太宰沈尹鼯全权负责,黄歇不再过问。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气凉下来之前,秦国的使者就来了,是顿弱。他坐在立有旂旗的画舫,在百十名甲士奴仆的陪同下抵达郢都城北的驿馆,太宰沈尹鼯接见了他。

“我奉寡君之命至楚,实为秦楚两国之安和。”代表王仪的旂旗从画舫上小心地取了下来,立在顿弱之侧。钟鸣鼎列,旂旗之下,顿弱玄衣重冠,和蔼异常,只是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人。“数十年来,我国素不以楚国为敌,然楚国十年之内两次合纵攻伐我国(秦庄襄王三年BC247),故寡君谴我入楚一问:楚国是愿与我秦国为友,还是为敌?”

“自然是为友。”顿弱开门见山,沈尹鼯反倒松了口气,他最怕秦使什么也不说。

“既是为友,当谴大子入秦为质,以示楚国之诚。”三重蒻席之上,顿弱不顾礼仪反客为主,他自顾自的祭食、自顾自的饮酒,而后笑看沈尹鼯。

“贵使有所不知。”沈尹鼯语噎,“弊邑之王寝疾未愈,王大子不可离都去国。”

“寝疾未愈?恩,真是好酒。”顿弱似乎很爱喝酒。“我闻数月前大子荆为父试药,贵国大王之疾已愈,昨日贵国大王便开朝议事,言秦使来了如何如何……”

为了太子不入秦,楚王是豁出去,日理万机,谁想正是如此反被秦使抓住了把柄。沈尹鼯究竟是贵族出身,应对不了顿弱的快刀斩乱麻。只听顿弱又道:“我有一事请问太宰:由郢都至城阳边关,行程需几日?”

“回告贵使,郢都至城阳边关六百余里,坐车需十五六日。”沈尹鼯虽不解但亦答。

“十五六日太慢,以我看,八日足矣。”顿弱嗤道。“请转告贵国大王:若楚国不以秦国为友,愿与赵魏结盟与秦国为敌,自当不谴大子入秦,顿弱也将离郢而去;若是愿意秦国为友、不以秦国为敌……,今日至楚历九月尚余十二日,请于九月前谴大子荆入秦。”

顿弱脸上的和蔼消失不见,语带冷酷,沈尹鼯却是心中巨震,问道:“贵使此为何意?”

“何意?”顿弱再笑,“我只在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贵国谴大子荆入秦与否,都将返秦。”

“四日?”沈尹鼯有些可怜的看着顿弱,期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别的东西,可惜这张脸上除了冷酷和不屑,其他什么也没有。

钟鸣鼎食,楚歌娇语,驿站里享受国君待遇的秦使顿弱大吃大喝、大玩特玩之际,楚宫路门内的正寝沉寂一片,人人不言。

握着铜符节的楚王熊元手心全然是冷汗。他不解秦使四日之意,二十五年来,楚国大小事务皆仰仗令尹黄歇,然而秦国这次索质,因太子之争黄歇已不可信任了;

熊元忐忑未定,昭黍、淖狡几个荆党则拧着眉头、苦思冥想。他们一字一句默想着秦使之语,打算从中读出些什么来,好使楚国立于有利之地。唯有黄歇是最不纠结的,前几日朝议大王已经不相信他,将诸事托付给昭黍等人,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王,臣请一见秦使。”昭黍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他要亲自去和秦使理论。

“卿何以告秦使?”熊元目光终于有了些亮色,可这缕亮色不经意的扫过了黄歇。

“臣将告之:我楚人绝不谴大子入秦……”昭黍道。他还未说完便被太宰、子莫打断。

“不可如此。”子莫抢在太宰前面,“如此相告,秦使必去,去后秦师来伐,楚国之祸也。此事当拖,待四国合纵初显,方与秦使商谈。若不想五国合纵攻秦,当允大子不入秦。”

子莫之言正是之前朝议讨论过的。虽说楚国吞并了鲁国,以一国之力独自抗击秦国还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是要联合其他四国一起抗击秦国,如此秦国索质一事才能妥善解决。在四国未答应合纵前,事情最好是拖着,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商议此策的朝臣心中,还有一个想法彼此不宣,那便是事情如果拖到秋冬时节,大王没有熬过去,太子正好可以即位为王。这就没什么入秦为质了,秦国除非一心要灭掉楚国,不然不会对此事纠缠不休。

且灭楚对秦国也不利,楚国灭亡后,真正得利的是齐国和魏国,魏国或许对秦国已俯首称臣,但齐国没有。没有楚国的天下,齐国必将吞并鲁国和淮泗,成为仅次于秦国的第一大国。

既有定策,朝议很快就结束了。不同以往的是黄歇告退时楚王熊元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可昭黍等人也在中廷,是以他欲言又止,眼巴巴看着黄歇退入大室,消失在堂外。黄歇也感觉到了熊元目光中的期盼之意,但从他穿室出堂,也未曾听见熊元的召唤。

出到堂外,楚天青碧,烈日高照,凉风轻袭,整个王宫的前半部分:正朝大殿、应门、官衙、府库、茅门,宗庙、祖社……一直到郢都南门高大的城墙,都在阳光下一览无遗,他重重叹了口气,方才有些蹒跚的走下阶梯。

“主君?”走出应门左边是令尹府右边是高库,随从以为黄歇回去令尹府。

“备车,回邑。”黄歇面色默然,经过令尹府的时候并不停步。

“唯。”一个随从很快领命跑走,他不是跑向王宫茅门,而是径直跑入令尹府,然后从后门出去招呼御手驾车在茅门前的大廷等候黄歇。

“主君,秦使何人,其人何言?”回到小邑,一个小型会议开始了。与会的除了朱观、李园,还有虞卿和周文。前者是赵国旧臣,熟悉赵国,后者虽是陈县人,可对魏国知之甚多。

“秦使乃顿弱。”黄歇说出的名字让虞卿动容,“其言将于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无论我楚国谴大子荆入秦与否,都将返秦。”

“四日?”周文皱眉,他还伸手掐算一番,道:“此言颇凶。”

“顿弱犹言:郢都至城阳边境不过八日,而今日至楚历九月尚余十二日,他要我九月前谴大子荆入秦。”黄歇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十二日,八日,驻留四日,我以为秦人当于九月前迎大子入秦,逾期必伐我,除非……”

黄歇看向虞卿和周文。韩燕两国不但羸弱,立场也常常不定,所以赵国和魏国的态度便十分重要。赵魏如果同意合纵,那韩燕势必跟随。五国一旦再次合纵,秦国要伐楚就要仔细掂量了,尤其是在国内叛乱方歇的背景下;要是赵魏不愿为楚国赶这趟浑水,那……楚国危矣。

第六十一章 大门

“主君,仅以魏国之利计,魏必不助我。”周文直言不讳。他虽然不会打仗——秦末投奔陈涉做了将军,进兵函谷关却被秦将章邯打得一败涂地,但以他对魏国的了解,还是能做出较为准确的判断。“当年合纵伐秦不成,楚、赵、燕数国退而为安,并无折损,唯独这魏国……”

“唯独这魏国先失朝歌,再失汲地,今年恐又失垣邑、蒲阳、衍邑三城。”黄歇接口道。合纵之后秦国不打别人,专打魏国。今年春天又起郡兵,欲夺垣邑、蒲阳、衍邑。沈尹鼯等人认为,魏国数受秦伐,一提合纵必然景从。

“正是。”周文颔首。“四年来接连受秦讨伐,魏国君臣只想与秦国休战议和,以弭上次合纵伐秦之怒。若再次合众攻秦,事不成魏国岂非又要再失城邑?”

“赵国如何?”黄歇和周文说话,虞卿似乎神游体外,心不在焉,黄歇不得不问。

“主君是在问我?”虞卿回过神来。他虽为黄歇门客,平常却逍遥自在,少有出力,这次得黄歇相召,才赴会相议。“敢问主君:楚赵两国,楚救赵常见,赵救楚谁见过?”

虞卿一开口李园便眉开眼笑。魏赵都不与楚国为盟,韩燕更是没戏,这王太子入秦为质一事可就定了。熊荆一旦入秦,秦国真像约定的那样使其不返楚,悍儿就是下任楚王。

李园眼笑,黄歇不死心追问:“楚赵两国,辅车相依,秦数次攻赵国,即为楚所救。且王大子荆为赵妃之子、赵王之甥,他若为王于赵有利,赵国何不救楚?”

“主君有所不知。”虞卿有了些正色。“今我楚国大王并非赵国之甥,楚国亦发兵救赵,王大子日后即位为王,也需十数年方可亲政。楚国之政,皆在主君,与王太子何干?秦国之欲,仅一质子耳,虽为大子,然韩燕魏诸国大子俱在咸阳,何以为楚国大子大动干戈?韩燕魏诸国大子虽在咸阳,三国仍合纵伐秦,质子何重?”

自春秋时期周郑开始的交质,到战国时期已经流于形式了。各国国君膝下都有数位公子,即便谴质入他国,也不会顾及质子的安全而与他国休战;他国虽有质子,也不敢以此为作为要挟,生怕对方改立别的继承人而抱了空质。

“以虞卿先生之意,赵国此次定不助我?”朱观细听虞卿之言,由此相问。

*

八月的郢都,朝议频频,流言纷纷。路门之内的太子东宫似乎置身事外,丝毫不受其影响。这里有的,是费时数日绕着整座宫殿铺就的‘怪路’:

一根根大约四五尺长的木头,每根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平行排放,将整个东宫绕了一圈。木头之上,靠近边沿的地方是两根铁条。铁条间隙三尺有余,不宽也不窄,上面四轮马车的车轮恰好压着铁条,一旦路两侧的马匹拖曳,车轮就沿着这两根铁条滚滚向前。

这是铁路,稍有些后世常识的人一看便知,但在两千多年前,这全然是稀奇事物。

“……以铁条为路,上置车马,拉之,滚滚而前,其车重载……”

楚王身边有史官记录其一言一行,王太子身边也有史官记事记言。楚王身边的史官较为轻松,王太子这里就不一样了,每每造出什么新玩意,负责记事的史官写得手都要断掉。

“殿下,此便是铁路?”工尹刀目光跟随着在铁条上行驶的车架,直到它们转至宫殿另一侧。

“算不上铁路。”熊荆摇头,“最多是马拉铁路,唯有研制出水火之力,以水火之力驱动马车,才能算是真正的铁路。届时,一车可装四五百吨之巨。”

吨的概念工尹刀是熟知的,笼统的算,一吨等于四千楚斤,五百吨便是两百万斤之巨。铁路一车能装两百万斤,工尹刀惊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殿下,即便是马拉,所载亦是惊人。”说话的是玉府之尹。三辆四轮马车装着六吨货物,在两匹马的拖曳下绕整个东宫急行,此时四轮马车的运力才真正发挥出来。

“这就要看你做的轴承是否可靠了。”熊荆回道。和普通的马车不同,这三辆马车用的是玉府精心制作的轴承。只是这轴承质量如何尚不清楚。马车转了十多圈,越行越快,当计数的寺人喊三十圈时,马车久久不回到南面起点。寺人奔过去又奔回来,“禀告殿下,御手言一轮已不转。”

玉尹闻言大惭,对熊荆揖礼便跑过去看了。熊荆到没什么反应,轴承本就不是那么容易造的。玉府虽然有制造精巧物件的匠人、自己也画出了轴承构造图、做出了游标卡尺,但仍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积累经验。

“殿下,若无水火之力,仅以马拉,可运物几何?”工尹刀见熊荆没有移步去看坏了的马车,便问起马拉铁路,想知道马拉铁路功效如何。

“仅以马拉?”熊荆想了想,他能记得一战时期俄军的马拉铁路,一百俄里每昼夜的理论最大运量是五百吨,实际平均运量在一百八十吨上下。要达到五百吨运量需三对火车,每列有一百节车厢,算下来每节只能装载可怜的一点六六吨。

这显然太少了,即便没有铁路,每辆四轮马车也能装一点六六吨。然而考虑到是在战时,要达到战时统计里所说的每昼夜铺就二点八八公里马拉铁路,坡度限制是很宽泛的。如果按照铁路正常的坡度限制,两匹马拖曳应该不少于三吨,这么算的话……熊荆吓了一大跳,如果每节车厢装三吨,三对列车,每昼夜马拉火车可运九百吨货物。

运量很大,造价也不菲。哪怕是用七点二五公斤每米的铁轨,加上道钉等物,每公里也需要十六、七吨的钢材,价值超过一千金。就是不算土建、桥梁、沿途设施、车辆的费用,以楚国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修不了一百公里铁路,实在是太贵了。

即使转炉能出钢,钢价降到最理想的十钱每斤,十六吨钢材造价也要一百三十三金,价钱也是不菲。唯一能承受得起恐怕是只有铁皮木轨,可铁皮木轨也要用铁,每米一公斤,一公里耗铁两吨,核算下来不会少于四金。

玉尹去了就没有回来了,熊荆在外面想到铁木轨的造价可以承受之后,也就不再想那个坏掉的轴承如何如何,径直登堂入室去看楚国的地图。他想的是:以楚国现在的情况,要修铁路应该怎么修呢?

以军事和经济言之,必须将东北的鲁地、中间的宋地、以及靠近魏国的陈县、平舆、城阳连接起来。这里是楚国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但因为汝水、颖水、濮水流向全是由北向南汇入淮河,所以商贩的路线一般是顺流而下,进入由西向东的淮河,再从淮河转到其他河流,然后逆水而上。这样走即使是顺流东下,行程也要超过半个月,由东向西逆行时间则更长。

如果将这些河流上游的城市全用铁路连起来,那么从最东北端的鲁地到最西端的城阳,日夜兼程,行程当在三日之内,如果只是白天赶路,也不过六七天。

而在军事上,这条铁路存在的意义是使楚国可以用最快速度动员全国的士卒。譬如对秦作战,从王命下达到军队集结,没有铁路最少要一个月,可如果存在铁路,动员时间不会超过十天。在秦军未完全集结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消灭一部分秦军主力,同时占据秦国境内一些重要的城邑和关隘,后续的战事就好打了。

比如,楚国三十多万军队趁秦军全力进攻赵国时,十日之内集结至城阳边境,而后以兵力优势迅速攻占丹水下游的丹(今河南浙川)和析(今河南西峡),以地利优势对抗数月后举国攻来的秦军,那秦国的南阳郡、南郡——楚国自垂沙之战失去的领土全都可以收复。

“子荆……”想到可利用铁路巨大运力所带来的动员优势收复故地的熊荆有些热血沸腾,不想有人在身后叫他,是鶡冠子。

“拜见老师。”熊荆赶忙行弟子礼。

“如何,子荆想复楚国故地?”鶡冠子还是一顶鶡羽帽,不修边幅。他看见熊荆的手指抚在丹、析二邑上,这二邑代表什么,他清楚的很。

楚国自立国始,素来重视北部防御,因而在今秦之南阳郡与韩国交界处修筑方城,后世方城县的县名由此而来。公元前302年的垂沙之战使楚国失去了整个方城。四年之后,公元前298年,楚怀王身死楚熊顷襄王即位,秦国因勒索落空而兴兵伐楚,拔析邑十六城。

南阳是个盆地,更是整个华夏军事地理上的旋转门。从这里,往北是中原、往东是两淮、往南是两湖,往西是关中。秦国拔析邑十六城,等于是打开了从西面进入南阳盆地的大门。二十多年后白起拔郢正是因为秦军可顺畅进入南阳盆地。熊荆手摸在析邑上,无非是想关住这扇大门,从容消灭南阳郡、南郡的零散秦军,收复故地。

第六十二章 动员

鶡冠子的猜测完全正确,熊荆却从盲目的激动中冷静下来。这种冷静让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战略上看似可行的东西,往往因为战术上不能实现从而最终失败。

战略上,利用铁路所带来的动员时间优势打垮别国是完全可行的。近代德法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都是如此。德军总参谋部很早就在想办法缩短动员时间,1870年在小毛奇的督促下动员时间缩短至十八天,依靠与法国军队的动员时间差,德军打了法国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战前德军总参谋预计法国动员时间为二十天,俄国为两个月,德军可以趁着这个动员时间差先击败法军,而后转身击败俄军。正因如此,德国极为忌讳俄国日益完善的西部铁路网,认为必须在俄国西部铁路网竣工之前发动战争。而战争的实质导火线,正是因为俄皇下令总动员,这使德国正在失去法俄动员时间差优势,一旦俄国完成、或接近完成动员,德国战败可期。在总体战时代,动员既是宣战。

熊荆不懂冷兵器战争,但SC论坛的耳濡目染,近代战争知道的不少。战国看上去是一场冷兵器战争,实际却是近代国家总体战的公元前版本。其差别除了冷热兵器外,依赖的交通方式也存在差异:近代军队以铁路为轴线运动,避免在铁路线无法有效补给的地区交战;战国军队则以河流为轴线运动,不在河流覆盖之外的地区决战。

秦国重视交通、修建驰道的原因,与德军总参谋部利用铁路争取动员时间优势完全相同。只是,重视动员速度绝非秦国首创,而是魏国、甚至是郑国那些小国的发明。他们地处人口密集的中原,交通也便利,军队较他国更容易集结,在别国军队未完全动员之前,便已占领重要的城池关隘、交通节点。

楚国在战国时期的军事失利也与动员时间有关。地处人口稀疏的南方,加上河流纵横、沼泽连片,动员时间本就与中原国家存在极大的差距,由此也造就了楚军的一个显著特点:善攻不善守。即便是攻,也仅能灭一些小国、夺敌国一些边郡城池,毕竟没有集结全国兵力;守就更不要说了,秦国不提,连吴国那样的小国,三万军队就能打到国都。

带甲百万又如何,百万军队有多少能在一场战役里与和三万吴军正面决战?吴师连战连捷,面对的不是数量少于自己的楚军,就是数量虽多、却仓促应战的楚军。

一个军事动员本就处于劣势的国家,妄想以动员优势击败素来重视动员速度、又处于河流上游的秦国,实在是一件很违和的事情。并且,忆及近代德国铁路动员史:‘……1870年8月,利用9条双轨铁路在15天内展开了35万名德军,平均每天每条铁路输送2,580人。44年后,利用13条铁路在10天内将150万人送至德国西部边境,平均每天每条铁路输送11,530人。’

窄轨马拉铁路即便有1870年德国铁路的运输效率,也需要九条双轨铁路之多,而以现在的铁路造价,修筑这么多的铁路绝不是楚国国力能够承受的。

真是白激动一场!

“老师,学生觉得秦国正在……”熊荆答话之前脑中电光火石的否定了铁路动员优势论,他想到另外一个严重问题。

“正在如何?”鶡冠子笑问,他刚刚面见了楚王,言及自己的弟子赵国大将庞暖一定会尽早出兵助楚拒秦。

“老师,学生以为秦国正在集结军队,下月初若不见学生入秦,便要攻来。”熊荆道。

“为一质子而兴兵,”鶡冠子捻了捻胡子,最终摇头。“子荆有所不知,秦使素来如此,动辄以兴兵攻伐为要挟,以图他国屈服于秦国兵威之下。此次索你入秦为质,是为伐赵之先声,故我断言,赵必救我;不救,赵亡矣。”

“若秦军攻来如何?”虽然铁路带来的优势不能使楚国击败秦国,但熊荆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战国战争就是近代总体战。然而父王却未下达总动员令。

“秦军攻来?”生而知之的弟子预言了嫪毐叛乱,他的话不是童言。“子荆,秦国是可举兵攻来,可对秦国有何益处呢?楚国若灭,得益的将是魏国和齐国,秦国占不到什么好处。”

“学生亦不知。”熊荆也懂得这层利害。“学生以为秦使四日、十二日之言很像、很像……”最后通牒在战国是没有的,可秦使所言活脱脱是份最后通牒。

“学生想请老师敬告父王:为防秦师,应尽早集结调动县卒于边境,以防秦人突袭。”战争是因熊荆而起,熊荆如果当面进言实为不妥。

“子荆确以为秦师将大举攻来?”鶡冠子神情变得很认真,看着熊荆说话。

“是。学生正有此担忧。”熊荆正色。“秦使于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离开郢都前往城阳边关,六百余里需时八日,恰好在楚历九月的第一天进入秦境。学生以为秦军已经集结待命,九月不见我入秦,当即攻来。县卒为我楚军主力,然若无父王符节,一卒甲士也不可调动,若秦军攻来,我之奈何?”

“若秦军已集结,边将也应有所察觉啊。”鶡冠子声音低了下去,开始想秦军是否真的攻来。

“老师,秦法严峻,嫪毐叛乱此等大事,我们也是在数月后才收到消息。至于边将……”熊荆顿时想到了洞庭郡,立郡几十年都摸不清对面秦军的大致数量,秦军集结如此隐秘而短暂的事情,边将又如何能及时获悉。

*

桐柏山下、淮水北岸,城阳城巍然而立。究竟是做过楚国临时国都的城池,城阳的建置虽不算大、城墙虽不高,却异常坚固。此时,半身着甲的项燕端坐于正殿中庭之上,下首站着一干裨将、军率,儿子项超则立于他右侧,军司马彭宗立于他左侧。

“秦使郢都之言各位已知,关吏今日又报入关商旅无故减少。本将以为,大战在即。”项燕声音不大,一开口却满座皆惊。“然不知洞庭、夏邑如何,若仅我城阳如此,所断无误。”

“将军,秦师来攻,我兵卒不过三万,当速请大王征召各县县师来助。”坐下诸将并非经验全无,震惊只是一瞬。震惊过后,当知秦军真若攻来,调兵遣将才是当务之急。

“将军已请大王速召各县县师来助,有飞讯在,今日大王便可知悉城阳军情。”项燕环视诸将,并不着急答话,是军司马彭宗代其答话。他口中的飞讯,正是本月建成的视觉电报系统。

飞讯传讯之速,诸将已有所耳闻,面面相觑之后多数人放下了心,不想项燕又道:“秦人用兵,不发则已,一发便如江涌,其兵之众、其速之疾,诸国无出其右。即便大王今日召集县师助我,已是不及。秦师若来,城阳若不能死守两月,此处便是我等埋骨之所。”

“两月?!”一个红脸裨将跳将出来,是潘无命。“将军,以我城阳之固、粮秣之丰,亦不能断言可坚守两月。”

“诗有言:九月授衣,十月获稻。秦师九月攻来,恰好可就食于楚,爨月(cuan,楚历十一月,秦历八月)天寒,方心生退兵之意。而各县县师西调,反攻秦师,亦须在爨月。”项燕说话声音还是不大,但越是如此,诸将越是屏住呼吸听其所言,整个中庭静得只有外面稀疏的知了声。“以城阳之固、粮秣之丰,亦不能坚守至爨月,然则……”

“然则如何?请将军告之!”潘无命性子本就急,听了项燕的分析心中更急。

“请将军告之。我等敬受军令,誓死以赴。”其余诸将全都揖礼相对,齐声请命。项燕身侧的项超和军司马彭宗也紧盯着他,静听将命。

“为今之计,”召诸将集到身前后,楚秦边境地图已然展开。“唯有摒绝敌侯,早作布置……”

阐述战役意图是主将的事情,或者,干脆不宣布自己的战役意图,直接下达命令也无不可。只是此役以寡击众、以弱拒强,加上县卒各将彼此熟识、相互信任,战役意图总要先交底的。交代完战役意图,项燕又分别安排诸将的任务,这才令他们回营立刻准备。

诸将一走,天色已然昏暗。此时中庭只剩项燕、项超、彭宗三人。彭宗不无忧虑的道:“楚秦弭兵数十年之久,若大王不允我等之请,若之何?”

“本将为城阳城守,有权宜定夺之权。秦师犯我,必要痛击,如此方可令其心声疑畏,进兵迟缓。”项燕神色肃穆,戎容暨暨,仿佛现在秦师已然攻来。

“……令尹或将不喜。”静了一会,彭宗又道。这就关乎太子之争了,楚军若败,说不定太子熊荆真就入秦为质,再也回不来了。

“军心不正!”彭宗言罢,项燕注视他好一会才扔下一句话拂袖而走。项超对有些尴尬的彭宗匆匆一揖,忙追着父亲去。

第六十三章 试剑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

楚宫正寝,九鼎恭列、八簋敬陈。和着有些单调却依然悦耳的钟瑟,身为主人的楚王熊元作《嘉鱼》以示对秦使的欢迎。这已是秦使至郢的第四日,心里犹豫数天的熊元还是决定见一见顿弱,并以天子之礼待之。

繁琐的宴会之礼顿弱自然熟知,虽享天子之遇,他却不以为然。在楚人看来礼遇是因为自己的好客,在他看来这实则是因为秦国的强大:试问天下列国,谁敢对秦国不敬?谁又敢怠慢秦使?便是‘病中’的楚王,也还是要亲设宴席款待自己。

“贵使明日返秦否?”熊元确实还在病中,只是油尽灯枯的烛火般,因为危机而强撑不倒。此刻,他端着酒爵的手指是紫色的,爵中也不是酒,而是水。

“正是。”顿弱饮罢相答。“寡君有命,九月当返秦,不敢有误。”

“贵使初次来楚,怎可居四日而还,他国若知,岂不以为寡人无待客之道。”熊元客气着,“寡人欲请贵使多留数日,以尽我楚国之享,不知可否?”

大王如此说,他坐下的太宰沈尹鼯立即附和道:“八月天旱,田亩焦渴。农人为引淮水决开河堤,前往贵国的道路已被冲毁,大王虽命息县县尹日夜修复,然仍需数日方可行走。贵使不如暂居郢都数日,待前方道路通畅,再行返国。”

“哈哈!”楚国留客的道理非常牵强,以致顿弱笑出了声。他看向不怎么说话的令尹黄歇,问道:“敢问国相,楚国道路如此易毁么?”

“确实本官失职,请秦使见谅,请大王赎罪。”留住秦使是事先的安排,背锅的黄歇不得不当众道歉、当众请罪,这让顿弱笑的更欢。

“敢问大王,可知我秦国律法严峻否?”顿弱跪立,揖向楚王。

“寡人知也。”此时熊元有些尴尬,一国之君,为了挽留秦使居然扯谎,实在有悖为君之道。

“大王既知,便应晓小臣返秦与否,只要未见贵国大子入秦,我国皆要问罪于楚……”

“无礼!”大司马淖狡也在宴席之列,他本不愿意以九鼎八簋、天子之礼款待秦使,此时见秦使直言问罪于楚,顿时忍不住断喝。“秦国凭何问罪于我国?我楚人虽不复强,亦不可辱!”

“楚国十年之内两次合纵攻我,此便是罪。寡君念秦楚两国百世姻亲,数十年未有战事,故命我入楚携贵国大子以归秦,而不伐楚。”顿弱斜看横须怒视的淖狡,并不将其当回事。“秦楚两国是战是和、是友是敌,全在大王一念之间。小臣已然说过,楚历九月须见大子入秦,不入,必要问罪。此与小臣是何日返秦无涉。”

“寡人……咳咳,”话已经说开了,熊元不得不重申之前的理由,他咳嗽两记道:“寡人寝疾数月,病情时好时坏,大子入秦,国无本也,故不可入。”

“小臣观大王春秋正盛,何有病疾之患。”顿弱笑答。

“大王确有心疾,心疾乃王族之疾。此疾难愈,唯在夏日有所缓。”沈尹鼯据实而道,但又不敢说的太明白,比如直言大王到了秋冬就要不行了。

“太宰谬矣。大王万岁千秋之日尚早,便如国相,国相年逾八旬,有心疾否?”顿弱笑着把话题转到令尹黄歇身上,他也是王族,年逾八旬却精神矍铄,不由让沈尹鼯再难分辩,气氛一时尴尬。

“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如此宴享,太宰言病疾实在不该。”子莫笑着说话了,“敢问秦使,我未至秦国,不知秦国可有此等美食?”

“秦人质朴,不尚食享,只言耕战,未有此等美食。”顿弱答道。楚宫之美、楚食之享,他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为何如此盛名。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列国争雄,凭借的乃是兵甲,而非美食美服。

仿佛知道顿弱的心意,子莫闻言再笑,“我亦知秦国只重耕战,然虽重耕战,也未有此物。”

子莫说罢,示意廷外早就等候的两个寺人打扮的甲士入廷。他们一人捧长剑、一人捧甲胄。其中,长剑有五尺之长,让顿弱大吃一惊。须知,因为材质的关系,青铜剑全在三尺之内(69cm),常见的多在两尺左右甚至不到,独秦剑因制造工艺独特而有四尺。五尺之剑列国皆无,此剑难道是复合剑(由两块不同硬度的青铜复合而成)不成?

剑长五尺,样式自然是楚式剑的样式:圆首(柄头)、剑茎粗圆而有双箍,剑格(护手)之下,宽厚的剑身越往剑尖越窄,靠近剑尖三分之一处,刃身线条忽然收紧,使得本就寒光闪闪的剑锋更显冷厉。而楚剑剑茎上惯有的丝帛缠缚以及剑身上勾连不断的云雷明纹,又让这件凶器具有谲怪诡异的美感。

顿弱的目光被剑吸引着,甲胄倒未细看。子莫见此油然而笑:“此剑请秦使一观。”

五尺之剑不过115厘米,对后世来说并不算长,但在先秦实在是长剑。顿弱虽知自己的惊叹会让楚国君臣得意,可还是忍不住接剑一观。宝剑入手,给他的印象是如此长剑并没有想象的重,再则是剑虽长,因为剑茎已加长、剑首、剑格又行加重,良好的配重下持握很是得力,毫无头重脚轻之感,最后他又发现,此非铜剑,而是铁剑。

“剑长而美,不知利否?”顿弱把玩一会问道。

“我观贵使所佩之剑亦是宝剑,何不击而试之?”以钜剑之利、钜甲之固震慑秦人是子莫的计策,现在计策正在施行,整个中廷只他一个人在表演,余者饶有兴趣的旁观。

“小臣之剑乃寡君亲赐,愿与之一试,请大王恕小臣无礼。”顿弱站了起来,他本想手持自己的宝剑和铁剑互击,再一想又觉得不对,楚剑使用估计会有技巧,不如自己持铁剑,楚人持铜剑。

既要试剑,钟瑟之音都停了,廷中轻舞的倡优也退到了一边。顿弱之剑长几近四尺。和楚剑相比,秦剑的特点是扁首,剑茎扁而长,无箍,形如兰叶,剑身细长,除了没有楚剑那样三分之一的收紧,也没有楚剑华美的装饰,其与秦人其他兵器一样,简单、有效、质朴。

五尺之剑剑虽不重,却是太长,一米六左右的顿弱拿着它很不协调,而身着寺人打扮的楚军甲士拿着秦剑则显得极为英武,他对秦使揖礼道:“请贵使试剑。”

“试之,试之。”顿弱用力举起铁剑,朝他斜劈下去。甲士则持剑反撩,两剑交击,声似磬鸣。不出意料的,细长的秦剑上端被铁剑削断,因为交击之力甚大,削断自己佩剑的顿弱转了一个身才堪堪稳住手中之剑。

“秦使乃我贵客,你为何断其宝剑?”子莫脸色一板,指着甲士问罪,他又拜向楚王,道:“大王,秦使远来为客,虽是试剑,断其宝剑仍属不该。臣请将此钜剑赐予秦使。”

“可。”套路是安排好的,楚王依套路而答。

“大王,秦使之剑乃宝剑,钜铁在我楚国乃寻常之物,楚军将卒皆有之。臣请再赐我楚国钜甲予秦使,如此或可抵宝剑之万一。”太宰沈尹鼯再道,说到‘钜铁在我楚国乃寻常之物,楚军将卒皆有之’时,他的语气特别加重了几分。

“可。”熊元再次准允,不过他心中的惋惜直到秦使离开也未曾消散。

“大王,明日请准秦使返秦。”秦使离开,诸位朝臣则未离开,自以为得计的子莫建言道。

“大王,子莫所言甚是。钜剑之利、钜甲之固,唯有剑与甲到了秦国,秦人方可见之,后惧我楚师,不见则不知。”左徒昭黍附和子莫的意见。“而秦法严峻,九月未见大子入秦即要问罪,不如准秦使早日返秦。”

“大王,城阳城尹项燕请大王速速征召县师,以防秦师袭我。”宴会前淖狡就收到项燕所请,可宴会时不好相告。

“大王,秦人知我有钜剑之利、钜甲之固,外又有赵魏之助,未敢问罪。”子莫反对,“若我征召县师,秦人反罪于我,赵魏等国或将离心。”

“大王,城阳城尹项燕者,楚之良将也。其言近日边关商旅无故减少,若非秦将伐我,断无此事。”淖狡大急,他不看子莫,而是看向昭黍,可昭黍只是凝思,此人其实并不知兵,到最后,他不得不看向令尹黄歇,希望他能帮忙说些话。

淖狡看向黄歇,楚王也看向黄歇。楚王也不知兵,二十多年来的惯性,让他在犹豫的时候倾向听从黄歇的建议。

“为防不测,臣请大王速速下令召集县师以赴城阳。若担心秦人反罪于我,此举可密。”黄歇不出淖狡所望,建议马上动员县卒。

“善。”熊元松了口气,在宴会前,鶡冠子就急告请他速发符节、召集县卒,看来他和黄歇、淖狡想到一块去了。

第六十四章 探查

与列国一样,楚国县卒的调动全凭楚王的符节,熊荆弄出的飞讯虽然瞬息可达边关,郢都的符节仍要靠轻车快马传至国内各个县邑。黄昏时分这些车马出郢之际,熊荆听说了宴会父王赐秦使钜剑钜甲之事。

“这是……谁的主意?”看着贴身侍卫羽,熊荆本想问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好在最后忍住了。

“是子莫。”羽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武士爱宝剑,他自然不是提子莫的退敌之策,而是向熊荆说楚剑怎么怎么斩断了秦剑。“殿下,子莫之剑为何如此之利?”

羽和惊这些人侍卫用的仍是青铜剑,在未淬火前,低碳钢其实和高锡青铜剑的硬度差不了多少,都在HV200-300左右;而淬火,按后世出土的实物看,也就燕国在战国晚期掌握了淬火技术,其铁剑硬度已达HV530。至于楚国懂不懂淬火,以熊荆的观察算是懂一些,但不懂淬火原理,方式也很单一,介质只是水,不是油、盐水之类。

宝剑炼成自然不会去测试硬度,但新的淬火工艺可使剑刃轻松达到HV600的硬度,高碳工具钢则超过700。然而这也不是秦剑断裂的原因,秦剑断裂还在于其形如兰叶,身窄纤细,长度又几近四尺,做到了青铜剑的极限,装饰价值甚于使用价值,遭重剑砍击自然折断。

硬度什么的熊荆只有大致的印象,他也不清楚青铜剑硬度如何,欧丑给他的报告是淬火后钜铁硬度远胜青铜、生铁。他现在想到宝剑铁甲赠予秦使就头疼,也懒得向羽解释其中的道理,只道:“放心吧,不需多久,你们也可用此利剑。”

“谢殿下!”羽大喜,连着禽等人一起伏拜相谢。

“真是便宜秦人了。”羽这些人退下后,熊荆自言自语了一句,心中颇为惋惜。他倒不担心秦人见到钜铁会将矛头对准楚国,他担心的是秦国少府也会炼出碳钢,真那样的话,自己就少一个优势了。

“速召工尹刀。”冥想片刻,熊荆急召工尹刀,钜铁生产的秘密他要加强戒备。

*

“真是宝剑!”郢都驿馆,用钜剑再次砍伤数柄青铜剑后,顿弱由衷赞叹,他现在对这柄五尺铁剑越来越是爱不释手了。

“先昭王曾言:‘夫荆剑利,倡优拙。夫荆剑利则士多悍,倡优拙则思虑远’,然以今日观之,先昭王之忧过矣。”说话的顿弱的一个亲信,他对五尺钜剑的观感与顿弱不同。“荆人爱美服重食享,其权重于县而轻于朝,有利剑也不过是用于私斗,不足为虑也。”

“不然,不然。”顿弱连连摇头,“铁剑我也多见,然连斩数剑而丝毫不损,唯独此剑。拔郢之后,荆人已失宛郡,其冶铁之地、铸剑之匠,非归我秦国,便归于魏国,此时还能铸出如此宝剑……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事需使人探查。”

顿弱还是将宝剑交给了下人,他并未说如何使人探查,可一会探查的人就来了。此人一副秦军甲士打扮,人却不是秦军甲士,而是久居楚国、黄歇怎么找也不见的秦侯之首玃君。

“玃拜见大庶长。”玃君对顿弱不称官职,而称爵位。秦国大庶长之爵,为亲爵十八等,只在彻侯、关内侯之下,有赐邑三百家。

“请起。”顿弱还没有到郢都时,两人便已联系,明日他要离开郢都,玃君自然要冒险来驿站相见。其实也不算什么冒险,新任城尹景骅根本就不懂用谍防间之术。

“明日,本使便要离开郢都,你有可是要事需敬告奏报?”落坐就席后,顿弱问道。

“大王之命臣下已知,并无要事敬告。”玃君道。“只是现今荆国大子不入秦,我军伐否?”

“我亦不知。”顿弱的回答出人意料。

“大庶长也不知?”玃君奇道。“荆人十数日前已遣使至韩魏燕赵四国,欲合纵拒我。荆王心疾已重,病入膏肓之间,我若不伐荆,大子在郢,虽有乱然后果难料。”

“以你之所见,荆国何人为王对我有利?”经过这次宴会,顿弱也发现楚王快死了。

“自然是熊悍。”玃君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他对此事深有思虑。

“哦?!”顿弱惊讶,他记得相邦说的是负刍为王被秦国最有利。“为何不是负刍?”

“负刍虽弑君而立,得国不正,然其为荆人,所争者必是荆国之利……”

“若熊悍为王,黄歇执政,两人也是荆人,争的便不是荆国之利?”顿弱打断反问。

“然若黄歇身死呢?”玃君顿了一顿才答。

“黄歇身死?”顿弱毕竟不了解楚国,只道:“黄歇身死尚有昭黍、淖狡等人。”

“昭黍、淖狡等人非黄歇之党,还处处与黄歇为难。”玃君细说道,“景骅能杀黄歇最善,若不能杀之……其门客李园已委质于我,平乱之后可使李园杀黄歇、立新王、罢余臣,日后荆国不再合纵、亦不再救赵。”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另一个面位,熊荆只是封于我阝陵,不是王太子,景骅也未领王卒左军成为郢都城尹。熊元死后,黄歇即被李园所杀,而后熊悍即位为王,李园为令尹,罢昭黍、淖狡等人。此后十年,楚国与秦国为安,不合纵也不救赵,坐等秦军从容杀来。

熊悍死后,其弟熊犹代即位,此时赵国覆灭在即,执掌楚国大权的李园仍拒绝救赵,庶王子出身的负刍趁势弑立、诛杀李园,然而还是晚了,赵国已亡,楚国离国灭也仅有五年。

秦灭六国,战虽是秦军打的,可秦国侯谍的功劳不容磨灭。对赵,有廉颇赵牧之间;对齐,有共治平分之骗;对魏,有信陵君之污;对楚,则是春申君之刺。这些全是秦侯直接、间接主导的,或让秦军战场大胜,或使诸国观望不前、束手待毙。

历史已然不同了,熊荆成了王太子,景骅成了郢都城尹,可玃君仍然希望动乱的最后由年少无知的熊悍为王,让已经委质被控制的李园为令尹。如此,楚国日后再无波澜。

“真能如此?”玃君说的让顿弱油然心动。楚国虽是半壁,可楚国不在秦国远交近攻目标之内——魏国若提议合纵、举兵救赵,秦可大举伐魏以示惩戒。楚国不同,楚国不好打不说,即便灭了也是魏齐得利,秦国怎能隔着魏国吞下淮上宋鲁之地?

楚国不但不能打还必须与之交好,可惜楚人和三晋齐人全然不同,他们根本不为利益所动,心中有的只是仇恨:拘杀楚怀王的仇恨、夺鄢拔郢的仇恨、流落东地的仇恨……

“大子入秦,必能如此。”玃君胸有成竹。

“若大子不入秦,或荆王早薨,当如何?”顿弱复问。

“景骅尚不敢弑君。若荆王早薨大子在郢,恐其只敢兵谏劝其变法,不敢弑君另立。”玃君说出了关键,他对景骅毫无把握。“那时,行刺大子更难。”

“大子必须离郢。”顿弱点了点头,然而一会他又问起另外一个问题:“我国索荆人大子入秦,荆王已病入膏肓,为何无人劝荆王退位?”

“谁敢劝?”玃君笑着反问。

“……是啊,废立之事,谁人敢劝。”顿弱本想说黄歇,可黄歇支持的是熊悍而非支持太子熊荆。“我返秦后你今日之所言必敬告大王。”

“谢大庶长。”玃君揖礼为谢,他再道:“荆王今日已下令征召县师,其行甚秘。”

“知矣。”顿弱早就想到楚王会下令楚军集结,对此并不意外。“我还有一事……”他喊来一个下人,那柄收好的五尺宝剑又拿了过来。

“此为荆之铁剑,其利无比。寻常铜剑莫撄其锋,与之互击非断即伤。”顿弱介绍道。“荆国东迁后,产铁之地仅有铜山,工匠或死或亡,怎可铸此宝剑?”

剑又被拔出了鞘,五尺之剑也让玃君惊讶,可也仅仅是惊讶而已。“大庶长有所不知,东迁之后,荆国工匠或死或亡,然吴越铸剑师仍在,成此铁剑并不见异。”

“少候。”顿弱忽然站起来,他又唤来一名下人,七枚秦半两被他垒起放在了几角。此时剑还在玃君手上,他道:“请击之。”

秦半两一枚在两毫米左右,七枚大约一点五厘米。顿弱认真的神情让玃君不再犹豫,他双手举剑,深吸口气一剑猛劈下去。秦半两硬度尚不如青铜剑,‘当’的一声,剑刃不但将七枚秦半两劈成两半,还砍入了木几。

“好剑!”收剑细看剑刃毫无损伤,玃君不得不赞一声好剑。他见顿弱还在看着自己,会意道:“此事我将尽快探查。造府之内,三晋铸客多有墨者,可以矩子令命其相助。”

“与其说好剑,不如说好铁。”顿弱先是点头,可想到荆弩他又有些不解:“荆弩为何仍无消息?”

“荆弩乃木工所制,公输班等皆为鲁人,鲁人不入墨,故难以探查。”玃君解释道。

第六十五章 哪条路

从地图上看,楚国的城阳(今信阳平桥)和秦国的南阳郡相邻,紧挨着南阳郡的稷邑(今桐柏县东)和比阳(今泌阳)。宽约百余里的边境看似长,实际则因为桐柏山北伸的余脉与北方伏牛山南下的余脉断续交错,由秦入楚可通行的道路只有两条:

一条是从稷邑出发,沿桐柏山两渡淮水东行,直抵城阳——淮水上游形似一个横置的‘己’字:水出桐柏山不是往东,而是流向正北,十几里后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然后再曲曲折折的往正东,二、三十里后又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再往正南;往正南也是几十里,被桐柏山山势所阻后再次拐弯,这次拐弯的角度近乎一百八十度,在大地上拉出一个深深的V;数十里之后才拐弯九十度,往东南方向流行七八十里,才逐渐改平与浉河交汇,往正东而去。

稷邑在横置‘己’字外的左侧下方,城阳在‘己’字内的右侧下方,也就是V内右下,临近V字最下端。整片地势山丘起伏,淮水上游也是往正东那段曲曲折折,舟楫不可通行,所以入楚只能走下端的陆路:渡河顺桐柏山势迤逦东行,而后再渡河入V,进入城阳城。之后的行程,往郢都方向一般是走水路至息县,往淮北则是途经沂邑(今正阳县)抵汝水之东的新蔡。

这条路商旅较为常走。虽然从南阳盆地进入淮河流域需穿越桐柏山北伸的余脉,也就是复邑这一段,但复邑东出就是稷邑,稷邑其实是个小盆地,其南面是桐柏山,北面是桐柏山伏牛山余脉交错形成的丘陵地带,东面是出桐柏山往正北流行的淮水。商旅往往习惯在稷邑歇脚,次日东渡淮河进入两国交界的丘陵地带,这条路只要走八十余里便是楚国城阳。行程刚好可以在边关住一夜,次日一早进入楚国,下午抵达城阳。

另一条则是从比阳入楚。比阳也处于南阳盆地之内,与第一条路起始点湖阳(今唐河县湖阳镇)不同的是:它更偏东一些,且隔着大山,位于复邑的正北。从整个南阳盆地观之,湖阳靠近连通江汉平原的随枣走廊北端出口,盆地在这里是收缩的;比阳则在整个盆地的东西轴线上。要入楚,则要穿过魏国道邑(今确山县)南端与楚国交界的峡谷(今泌阳县马谷田镇——信阳毛集镇一线)。

这条峡谷西北东南走向,长六十余里,最窄处不到十里,崎岖难行。进入楚境之后仍要在丘陵中行走百余里方可到达城阳。因此,由比阳赴城阳的商旅一般是选择东行,先入魏国的道邑,然后再走平原南下楚国的城阳。

前几日关吏有报,由秦入楚的商旅无故减少,到今天,商旅几乎是绝迹。虽然有秦人辟谣说这是他们大王在清查嫪毐余党,可城阳这边的兵民毫不怀疑的认为秦军明日就会打过来。只是,他们会从哪条路攻来?

是从北面的比阳出发,穿过两国分别控制的马谷,后再疾行百余里杀之城阳城下;还是从稷邑出发,悄悄潜至边关,入夜后杀我边卒,夜行四十里第二日一早出现在淮水西岸,拼死架桥强渡淮河?又或者,不攻打城阳,而是攻占随、唐两县,然后进兵冥厄三关?

城阳内城,睡觉都戴着一顶皮胄的项超端看着父亲室内的地图,苦思敌人会从何处攻来。

他年未加冠,在县卒也无官职,不过是父亲身边的一个亲卫,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这场战会怎么打。现在不知道,打起来也不知道——父亲并未安排他随军出征,而是让他送信至项县。项县在哪?项县远在三百里之外,摆明就是要他远离战场。

“此信回去后交与你仲父。”几案一侧,项燕搁笔后吹干了墨迹,将书帛交给儿子。“虽是家信,路上也切莫延误。”

“父亲,秦人欲攻何处?我军当如何应对?”项超接过书帛小心置入怀中,临别前他还是很不甘心的问了一句。

“秦人欲攻何处只有秦人才知晓,为父如何得知?”军命早就下达了,项燕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只是这只是他的判断,不是秦人的决断。“你去吧。”

项超不想走,但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抓耳挠腮却摸到了皮胄上,他扭捏了几下,索性揖道:“孩儿有个不情之请……请父亲准孩儿与战。”

“你?”项燕看着他,摇头展开一册书简,“你年未曾加冠,不曾傅籍,按楚律,不可与战。”

战国之时,人人有户籍,傅籍是指到了年龄的男女登记入役。男子入役各国皆为十七岁,秦国律法最细,测量发现十七岁男子身高全在六尺五寸以上(150cm),所以又加了六尺五寸这个身高条件:凡满十七岁或身高在六尺五寸以上的男子,都需傅籍服役。法律是这样定的,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十五岁也要上战场。

“可孩儿身高已逾七尺?”项超争辩道,揖着的身子特意挺了挺,表示自己有七尺(161cm)。

“下去!”十七岁、六尺五寸之类是庶民的傅籍标准,贵族不在此列。见儿子胡搅蛮缠,项燕脸沉了下去,脸上怒意浮现,硬生生把项超给吓跑了。

“将军真是虎父犬子。”项超出去的同时,军司马彭宗笑着进来了。

“何事?”项燕并不喜欢拉家常,冷脸相对。

“令尹刚刚来讯。”彭宗笑意收敛,开始说正事。“言秦人或伐城阳。”

“哦?!”秦人在楚国有侯谍,楚国在秦国也有侯谍,只是消息传的慢而已。“令尹可有细说秦人有多少兵马,何人为将,欲何时伐我?”项燕急问。

“不知。”让项燕失望的是,他想知道的都没有。彭宗再道:“只说伐楚乃相邦吕不韦所请,意在逼我谴大子入楚为质,秦王则欲伐赵,他对赵国怨入骨髓。”

“吕不韦为何以战迫我,非要我大子入秦为质呢?”项燕思量着。孙子有言,兵者国之大事,必经以五事,五事第一个就是道,道就是政治。此时秦国刚刚结束叛乱,嫪毐及其余党未除,为何要急着伐楚呢?难道是……项燕想到了一种可能。

“令尹以为,吕不韦与嫪毐关系匪浅,据闻嫪毐入秦宫为赵后之宠便是其所为,两人皆不愿秦王加冠亲政,故有嫪毐之叛。可惜蕲年宫事败,嫪毐已逃至封地。”彭宗道。“吕不韦请命伐我,乃是釜底添薪、图增事端。此战,虽战于楚,实则战在秦。”

内战外战,外战内政。周室衰微后,列国征战数百年,战于内者而威于外,战于外者而争于内,各有各的企图。吕不韦此时挑起楚秦战端,确实是为了内部争权。

彭宗说完又道:“将军,以令尹所言,秦人未战已然失道。”

“秦人即便失道,我亦未全设备,县师赴此尚需不少时日,徒之奈何?”项燕并无喜意。“吕不韦既要挑起战事,甲士必然不少,攻来必然迅猛,不如此,战事何能危及秦王。”

“然。”道不道只是大局,身为主帅,项燕看的是细节,他的判断彭宗完全同意。他又道:“令尹又言,此战我军若胜,或可乱秦人之政。”

“不然。”项燕对黄歇的判断并不认可。“以秦王政之智,定能看出吕不韦之谋,一旦看出,秦军便会撤回秦境……”

秦军数量不知、谁为将领不知、何时进攻也不知,可项燕还是觉得自己该好好想一想,如何能从秦人这次内斗中获得些许好处,他挥了挥手受,让彭宗退下。

彭宗是陈县人,为陈县县尹之亲信。之所以做了项燕的军司马,是因为陈县有万余甲士在此戍边,陈公亲荐他为司马。见项燕沉思不说话,他只好悄悄退出了大室。

已经是八月底,烈日下城尹府外马嘶人喊,重车栉比。旬月不雨的空地烟尘冲天,甲士却是各行其是,整理行装;而外城,商贾居民也在打点行装,争相出城,他们要在秦师来袭前离开城阳。彭宗看着忙碌的甲士忽然有些发愣:太久没打仗了,上次征战还是灭鲁。

“项将军如何说?仅我一军死守城阳,末将恐负重托。”一名军率跑了过来,是陈丐,陈县县司马,此时是陈师军率。

“如何是一军?尚有息师半军、蔡师半军,项将军亲卫亦留下不少。”彭宗反问道。他清楚陈师的情况,陈县就是以前的陈国,‘其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民多贾,将也多贾,陈丐族人便多为商贾。“再说,兵士再多,你粮秣够吗?”

城阳计划要守两个月不失,想想近一万多守军的粮秣,陈丐摇头道:“不够。”

“既是不够,再多兵甲又有何用?”彭宗道,“你与其问项将军要兵,不如派人抢粮入城。”

“末将已派人赴息县运粮,奈何此时黍稻未熟,便是运,也没多少粮草啊。”让陈丐留守城阳是因为他精细,精细之人善守,虽然有些患得患失。

“粟稻未熟也已半生,半生好过无粮可食,”彭宗正打劝陈丐去割城外半生未熟的粟稻,忽见高杆下的飞讯站冒出一名军吏,正往自己这边狂奔。

第六十六章 议兵

时入九月,清晨已有丝丝难以被人察觉的凉意,然而等挨到日出,天又热了起来。不但热,而且燥,到处都是尘灰,站在王宫高处一眼就能望见半个郢都罩在大片尘土里。季节转换,物候迁移,树上知了的鸣叫越来越稀疏,嫔妃寺人、朝臣贵人却越来越关切大王的身体,让人放心又让人忧心的是:大王身体无恙。

大王身体无恙,郢都也不被可能发生的战事影响,大市照旧繁华,酒肆依然客满。只是酒客们谈论的话题有所变化,他们不像朝臣贵人般有那么多的禁忌和顾虑,风传秦国索质不成便要伐楚后,便有人提议说应该大王退位、太子即位,这方是解决当下时局之良策。

对此如此之良策,开始时人人面面相觑,而后又觉得似乎不无道理。太子年幼,即位也不可能亲政,算不上夺权;大王有恙,本就该好好休养,切不可再因政务操劳。

道理说的是头头是道,然而每每这时,混迹酒肆的独行先生便会看着这些高谈阔论的人冷笑:“有尔等几位秦间在,楚国亡矣。”

其他人全然清楚独行先生的口头禅是‘楚国亡矣’,这几位却不知道。他们接口道:“先生何以言我等是秦间?我等所言,句句发至肺腑,忧国寸心,日月可……”

“哈哈……”酒肆内众人哄笑,店仆笑的更欢。这几位不解之际,忽有人把酒碗砸了过去,骂道:“拿钱造谣死全家!快滚。”

“我等、我等实乃……”高谈阔论者大骇,一时慌了手脚。这时又有人嗤道:“亡矣先生都不识,尔等必是初来。初来便敢言此大逆不忠之语,是秦国间者无疑,拿他们去见官。”

“然也。拿他们去见官。”更多的人附和,有几位还起了身,撸起了袖子,准备动手拿人,吓得这几位急急退席,狼狈而去,酒肆内又是一场哄笑。

“先生贤也。若无先生,我等断断不识彼等居心。”众人笑毕,有人给独行先生送酒。

“正是。这段时日秦人猖狂、谣言四起。秦人如此造谣怕是要我王与大子彼此生隙。”有人不无聪明的推测,揭露秦人的居心。

“谬矣。我王贤明,大子聪慧,怎会不识秦人狡计?来来来,诸君痛饮痛饮,为我楚国贺。”楚人爱国者众,独行先生虽句句皆是‘楚国亡矣楚国亡矣’,实际也是把楚国装在心里的,不然,何必为‘楚国亡矣’而醉。

风起于青萍之末。王宫后面的酒肆一条街几如楚国的新闻中心,达官贵人、皂隶庶民,没事总要来喝上几碗,各种消息出自他们,也由他们传至楚国各处。

“哦。可曾知晓,此言传自何处?”正寝之内,楚王熊元也听长姜说了酒肆流传的一些东西。神情有了些凝重,但这只是一瞬,一会他便神色如常了。

“大王,酒肆之处,稻秕混杂,出此大逆之言亦属常情。”长姜道,“只是……”

“只是如何?”熊元看着他,知道他所言不会如此简单。

“大王,景骅为城尹至今,郢都谣言日增,且多为朝堂之辞,这……”景骅管理郢都是不如上任城尹管由的,其他不说,仅他将郢都带剑者关押这一条便闹得朝野大乱。

“既已命,断不可反复。”景骅强硬的军法作风惹了很多非议,此事熊元早知,但他当下要的是儿子即位后政局稳定,最少是性命无忧。“荆儿近日何为?”

“大子近日……”长姜背心忽然冒汗,他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几耳光。“禀大王,大子正在……议兵,然也。是议兵,议兵。”

“议兵?”联想到刚才的传闻,熊元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道:“寡人去东宫看看。”

长姜心里犯难,可大王要去东宫,他只能陪大王去东宫。他只希望太子和东宫甲士真的是在‘议’兵而不是在‘交’兵。

绕东宫而行的铁路早已撤去,早前铺设铁路的旷地上,东宫甲士列出两排军阵。左边,是传统的楚军战阵,五人一列、五列成阵,两阵一偏,两偏一卒,每卒百人,皆有一辆戎车指挥。此时,四个5x5小阵正横排对敌,甲士持的分别是戈、戟、矛、殳、弩,越俎代庖的东宫之率邓遂站在后方的戎车上指挥他们;

而右边,则是王太子熊荆的‘新军’。这些人却是五人成列、十列为阵,两阵为卒,也是百人。士兵们举着一支长达二十四尺(齐尺)、4.72米的夷矛,也由阵后戎车上的卒长指挥。

新军的矛很长,几乎达到‘无已,又以害人的三其身(三倍身高)’。除了长矛,每名士兵还有还带有一面三尺圆盾。4.7米的夷矛虽然能用,可夷矛重达八公斤,须双手持握。问题由此出现了:大多士兵拿了盾就拿不了矛,拿了矛就拿不了盾,即便矛盾勉强拿上了,也不便作战行进。

“殿下,夷矛过重,万不可矛盾俱持。”交战还没有开始,只是列了一个阵。顶着烈日站在新军军阵后方戎车观看的熊荆就傻了眼,伤愈不久的蔡豹也看出了问题。

“那怎么办?”熊荆抓瞎。与热兵器不同,他的冷兵器战争知识多数自电影。可谁看电影会那么仔细,能发现亚历山大方阵的盾牌根本不用拿,是挂在士兵左肩左胳膊上的。

“殿下,臣愿为新军卒长,请殿下准许甲士去盾。”暂代旧军卒长的邓遂也看不下去了,跑过来出主意。

“不行!去盾如何挡箭?”熊荆不懂冷兵器作战可也不傻,对面旧军弩手拿的是双孔连发弩。

这种弩射程不远,但射速极快——弩的上端有左右两个储箭匣,每匣可装十支弩箭,每次射出两支弩箭后,匣内的储箭就会自动落入水平发射槽,再次上弦即可发射。平常交战弩手临阵不过三五发,射完敌人已经很近,后排的甲士刚好穿过弩手上前迎敌,但用这种弩,只要弩机不坏,交兵前最少可射十发间。新军无盾,怎么挡住‘敌人’的弩箭。

熊荆拒不去盾,新军士兵不得不夹盾而列,当后方要他们平举着夷矛向前开进时,盾马上落了一地。此时不放箭何时放箭?对面的邓遂虽是不忍,也还是忍痛挥手。一时间,百十支弩箭破空而至,无盾可挡的新军阵型一时大乱,长矛和长矛磕在了一起。

为了让大家用命,演习胜负是有二十金赌注的。新军大乱,旧军的戈戟手不等军令,吆喝一声就穿过弩手之间的间隙奔新军军阵而来。夷矛虽长,奈何阵型早已松垮,看准缺口往里钻的戈戟手一旦近身,长矛阵就全乱了。

“殿下快走!”卒长大大的忠心,他要熊荆快走,自己则跳下戎车带着人上前御敌,而蔡豹这个老御手拉扯着缰绳,三下两下便把戎车转了一个方向,要策马带熊荆转进。

“停下,停下!”熊荆大急,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逃跑了。

“殿下,此战已败,不走无益。”蔡豹正劝,不想熊荆一个纵使跳下了车,然后就没起来。

“啊,殿下受伤了。”旧军迎面攻来,最先看到这一幕,新军见他们不打了,返身回望也发现太子倒地不起。大家都吓坏了,所有人倒地大拜:“请殿下赎罪。”

“你们、你们……”熊荆摔疼了屁股,脚也扭了一记。被人扶起身后看着拜倒一地的甲士骂也不是,训也不是——好好一场演习就这么被糟蹋了。

“荆儿!”熊元出现了,他很早就看见了这场‘议兵’。起先是吓了一跳,后面发现不是真刀真枪,这才松了口气。演习结束儿子摔下车起不来,他当即过来。

“父王。”熊荆没想到父亲来了,当即要顿首,不想牵动臀上肌肉,顿时一疼。

“免礼吧。”熊元声音淡薄却带着关切。“长姜说你在议兵,这就是议兵吗?”

“禀父王,纸上议兵说不清,唯演习实战可证一二,这次,是孩儿败了。”熊荆很无奈,看来以后不能迷信电影。

“恩。”熊元点了点头,他看了半天,自然也知道是熊荆败了。“即已败,何不速走?”

“孩儿……”熊荆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他不逃走一是不甘心,二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会败。“孩儿以为,为将者纵不能身先士卒,也不可弃军而逃。”

“哦?”蔡豹是熊元的御者,若刚才是熊元,他是不会跳下车不逃走的。只是这种话不能当着士兵的面说,有损王家尊严。

“是。”隐约察觉父亲意思的熊荆心静如水,他忽然想到了楚共王,顿时朗声再道:“孩儿听说,君子生平仅卒一次,小人死前已亡无数。孩儿身为楚国大子,不愿苟且偷生。”

“你若身死,社稷何如?”熊元终于忍不住问道。

“孩儿……不败便是。”儿子的回答让熊元忍俊不止,他不再谈这个问题,道:“戈、戟、矛、殳、弩,此为五兵。远则射之,近则相格,长以卫短,短以救长。你军中只用夷矛,焉何能胜?”

第六十七章 伏剑

弓矢御、殳矛守、戈戟助,兵器与兵器之间必须有配合。熊元虽没有直接领军打过仗,可兵书还是看过的,耳濡目染下,对战争、战术知道的比熊荆多得多。且在他看来,值此时节,儿子还是应该多读一些兵书,而不是在此议兵游戏。只是熊元开了个头就被令尹和淖狡给请走:无他,秦军要伐楚了。

“臣敬告大王:城阳急报秦军欲出比阳伐我。”城阳的急报传到大司马府,淖狡当即来告。“谓峡谷以西,戎车毗连,军旗遮日。”

“臣亦有事告大王,”熊元还未从秦军伐楚的消息中回过神来,这边黄歇又告:“上月魏王见我使臣,与我合纵虽未拒之,然数日前秦商已将无数粮秣运入道邑。道邑乃三国接壤之地,秦人运粮秣于此,恐为秦军之军粮。”

“魏王,”熊元脸上突现紫色,他硬生生噎了一下,无力道:“魏王何至于此?”

“大王!”长姜见熊元色变,心中大骇,他对着黄歇和淖狡责怪道:“大王毋知兵事,大王毋知兵事。”说着一边扶着熊元,一边想让人把黄歇和淖狡和赶出去。

长姜大骇,黄歇和淖狡也慌了神,医尹之前就交代过,大王不可大喜大骇,现在自己报告的消息,特别是黄歇那条魏秦勾结、假道为秦军运粮,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臣死罪!臣死罪!”两人顿首大拜,就要退走。

“两卿…请起。”熊元刚才也觉得心脏钝疼,浑身无力就要倒下去,好在他闭目一会又缓了过来。脸上紫色消散,代之的是一片灰黑。“秦军伐我,魏国假道为其运粮,若之何?”

熊元虽说话,黄歇、淖狡却不敢答,生怕大王心疾再发。

“子歇,你说,今日之事当如何?”熊元不得不点名提问。

“臣……以为,当再遣使于魏,巨金贿其贵人重臣,请其勿准秦粮假道入境。”黄歇开口就是巨金,好在熊元神色未变。

“魏国迫于秦国之威而准秦假道,如何能允我勿准秦粮入境?”魏国很早很早就不是强国了,这样的国家居然敢勾结秦国一起算计自己,令尹还要贿其巨金,淖狡不悦。

“魏国既能准秦假道运粮,亦能假道运兵。”黄歇也有些怒了,“巨请贿于魏,乃使魏国拒秦运兵。魏境诸水皆通我国,他若准秦假道,我之祸也。”

“诺!”熊元很冷静的答应,他完全清楚魏国倒向秦国的危害。

“臣再请大王重遣使携万金入赵,不予他人,只予郭开……”黄歇又道。

“万金?!”淖狡眼睛瞪大,看黄歇的眼神不是发怒,而是发傻。

“诺。”熊元胡子抖动,他也吃惊于黄歇的大手笔,然而此时自己急需赵国出兵,又能如何。

“城阳甚重,寡人欲使王卒赴城阳,令尹以为如何?”忍下失金之痛,熊元再问。

“王卒精兵,赴城阳最善不过,然臣请大王仍以项燕为将。”黄歇强调道。

“大王,臣请赴城阳与秦一战。”淖狡抢着道,他来时就像率王卒驰援城阳的。

“大王心疾未愈,战事繁杂,若大司马赴城阳,郢都何人主持大计?”黄歇反问。

“寡人以项燕为将,受斧钺,拜大将军,王卒亦归其麾下。”沈尹鼯、子莫等人的外交拒秦失败,熊元不得不视黄歇为依靠,对他言听计从。

计议完毕,两人退下,熊元只盯着远处发呆。他想到的是:此时即便自己退位、荆儿即位,也是不能了,秦军已经打过来了。本来是希望儿子即位后可以从容变革,使楚愈强,没想秦人来伐,魏助其伥,日后这楚国怎一个乱字了得。

*

九月的阳光细碎的播洒在山林间,或许已是午后,它再无七八月的热意,晒在人身上只觉得温暖。鸟鸣山幽,渐渐树叶转黄的阔叶林里有棵树极为奇怪,其他树清风徐来,肢体摇摆,树叶哗哗一片,这棵树却是有风也摇摆,无风也摇摆,还摆出各种姿势,仿佛已经成精。

此时,树精正在摇摆,宛如手臂的枝桠忽上忽下,摆出一个个让人看不懂的姿势。十多里外的山顶上,一双眼睛从陆离镜紧盯着这些姿势,念出一个个数字。待毕,便有人鹞子般蹿下山顶,往林中更深处去了。

“报将军,城阳来讯。”密林之中,大军雌伏。项燕的大帐立于树林的空地处,虽然宽大,可显得有些昏暗。隔着帐外驻巡的甲士,信使伏拜于地,大声报告。

“念。”帐内项燕免胄而坐,剑横在膝上,正在擦剑。除他以外,左下首坐的是蔡县县师之将潘无命、息县县师之将成通;右手则是军司马彭宗,项县县师军率项雉。四人之下,还有三县县师数名军率,而随行的军正军吏、肱骨羽翼或在本帐侯者,或在他帐忙碌——此时大军已连夜离开城阳,进入楚秦交界的山林,林中行军,所行甚秘。

“大王有命:以将军为将,受斧钺,拜大将军……”郢都传来的消息让众人鼓舞,但好消息不止这一个,“王卒即日开拔赴城阳,归于大将军麾下。”

“尚有命否?”项燕还在擦剑,并没有什么喜意。谁都知道,王卒即日开拔也要二十多日后才能赶赴城阳,那时候秦军已经把城阳淹了。

“无。”信使把解密的讯报交给军帐里专门负责情报归档的谋士,等候项燕回信。

“回告大王、大司马:燕已出城阳与秦为战,大将军不可受。”项燕把信使打发了。

“将军,末将以为……”新蔡县师的成通揖礼,他有话说。

“子通以为秦军将从比阳伐我?我军应转至天目山待敌?”项燕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注意力回到剑上。他所说的天目山是楚秦比阳交界峡谷东侧之山,秦军从比阳犯境,必经此山下。

“正是。”成通乃若敖氏之后,楚庄王时若敖氏虽然失势,但树大根深,作为楚国立国初期的公族,其子嗣已深入楚国各处。“我军斥候已见秦军前师阵与谷外,令尹又告魏国准秦人假道运粮于道邑,秦军走的必是马谷道无疑。”

飞讯的存在有利有弊:利的是传递消息极为迅速,即使离开城邑,只要离的不是太远,也可让人竖立传讯杆收发讯息;坏处就是消息接受多了,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将军之虑:稷邑为秦之熟地,商旅常行之道,秦军由此入境乃轻车熟路。”主将的判断和当下形势不和,军司马彭宗不得不开口和稀泥。

“若秦军自比阳犯我,”彭宗拿起三根筹算,“其一,此路无轨,戎车重车难行。”他放下第一根筹算;“其二,秦军犯我,必下城阳。然比阳距城阳两百余里,由此不可速至城阳城下。”他又放下第二根筹算;“其三,城阳不下,于战无益。吕不韦既要挑起战事,当速使秦军拔城;不拔,秦国内乱尚在,嫪毐未诛,秦王或命秦军返国。”

彭宗说完,最后一根筹算落案。他笑道:“如此,秦军必从稷邑而来,我军当赴稷邑而去。”

“若秦军非从稷邑而来,奈何?”成通被彭宗说的无言以对,最后只冒出这么一句。

“我必伏剑谢罪。”项燕答话了,军帐内气氛一紧,下首项稚急道:“兄长不可!”

“若秦军非从稷邑而来,我必伏剑谢罪。”项燕没理项稚,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把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子通、无命,如此可否?”

“大将军多虑了,末将只要能杀秦人,无有不可!”潘无命是员猛将,主将说打哪就打哪,没有成通这么有心思,也没有陈丐那么多计较。

“……”成通叹了口气,道:“城阳若失,息县当其冲也。末将亦不知可否,只愿将军对了。”

战国末期的楚国,随大军征战的私卒基本看不见了,有的,只是各县各邑的县师、邑师。兵出于本县、粮出于本县、车马兵器也出于本县……,这样的军队与其说是楚军,不如说是楚国县师联军。这样一支军队的战意和士气完全不能与秦赵之师相提并论,以致被黄歇当宝贝挖过来的廉颇为楚将后扬天大叹:‘我思用赵人。’

主将有命,诸将不听,即便主将以性命为赌注,把自己押了上去,部下依然心有顾虑。项燕对此却毫不介怀,覆军杀将的传统在楚国由来已久,他很清楚里面的潜在逻辑:把国人的儿子、国人的丈夫匆匆带走,回来的时候寸功不见、尸骨无存,为将者当然有罪。

秦军攻来,不守城阳而击稷邑,对了还好,错了不但城阳丢失,全军也可能覆灭。自己必然要伏剑自杀,可率领息县县师的成通一样有罪:九千息县子弟损尽,秦军拿下城阳后兵临息县,他这个县司马怎可偷生?

“信我者胜!”项燕对成通浅笑,笑后又是一副戎容,威不可犯。然而此时信使又来,只听他在帐外大叫:“报!将军,秦军以蒙毅为将,攻入马谷,”

第六十八章 不朽

成列成列的秦军士兵行进于马谷之内,他们身着长襦、足蹬浅履、手持利刃、外披战甲,行止甚是有度,队列也极为严整。与春秋时不同的是:士兵穿着打扮不是一致的黑色,其长襦、下裳、行滕多为鲜艳的绿色、紫色、或者红色;身上的甲衣也不是楚国那种髤了漆的黑色,而是皮革的原褐色,编纂甲片的丝带倒是一样,皆为红色。

士兵鲜衣怒甲,位于其后轻车上的屯长衣着更艳,他们双板长冠,八字短须,腰悬长剑。谷地本是兵家险地,他们却视险地于无物,眼睛只望着前方,傲然而立。

道路无轨,即便有轨,也被楚军蓄意破坏。十多厘米宽的车轨内,塞满了碎石和泥土,但在役夫的清理修缮下,轻车、革车、重车已能行驶自如,直奔楚地。

“将军,此水尽处便是荆国,明日我等便可出谷,与荆人一战。”介者不拜,兵车不轼。谷内五里河畔,爵位已是五大夫的白林于革车上对主将辛梧揖礼。他虽是白起远亲,然白起不服王命赐死,因而在军中并不得意。好在一直归在三川郡辛梧麾下,攻伐魏国时斩首颇多,已是一曲之长。都尉、将军虽远,也非遥不可及。

“荆人?”辛梧鶡冠鳞甲,按剑而立。他是此次伐楚主将之一,在他看来,楚国和韩魏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软柿子,问题不在怎么打,而在要不要打。“斥候已报,山谷外并无荆人。”

“并无荆人?!”白林还想和楚军大战一场,捞些功劳,没想到谷外没有楚军。

“荆人也会打仗?我军攻来,荆人怕是吓破了胆,城阳指日可下。”辛梧嘿嘿直笑,说罢他又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旌旗,上面是个‘蒙’字。“也不知蒙将军是如何想的,要本将挂他的将旗。也罢,既已议定,便按当日议的办。然则今日我等须早日扎营,后日出谷。”

“唯。”山谷乃两山夹持,本应迅速通过,辛梧却要大军后日出谷。虽是不解,但军令如山,白林不得不揖礼唯唯,喊道:“末将敬受命。”

白林郑重揖礼,辛梧看也不看就远去了,待他的车驾行远,麾下的两个二五百主问道:“军侯,我等就此扎营否?”

“恩,传令扎营。”白林若有所思,应付了一句,他还在想为何要后日出谷。莫不是要等荆师集结,然后一举击溃,减少在拔城阳时的麻烦?又或者是声东击西,还有另一路秦军?

白林究竟是白起之后,熟知兵者乃诡道,而战争中人命即草芥,为将者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都可牺牲。若真还有另一路秦军,那本路就是诱荆人出击的诱饵。想到此他心中一震,只喊道:“来人!……传令下去,本日起本曲节省粮秣,每餐只可半饱。”

*

秦军伐楚了。秦军前军一进山谷,便被配有陆离镜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快马疾奔,消息很快传至飞讯站、传至城阳、传至郢都。郢都终于有些乱了——与秦军伐楚同时传来的还有魏国假粮道助秦,众人都担心秦魏连横攻楚,真要那样,东面的齐国说不定也会趁机出兵。楚国危矣!六十多年前的垂沙之役,不也是韩魏齐楚四国合兵伐楚吗?

那一战,楚军兵败比阳境内泚水之畔的垂沙,方城地区被韩魏秦瓜分。此次若是四国伐楚,东西夹攻,失去的必是淮北诸县。楚国人口多在淮北,真失去了淮上诸县,楚国还是楚国吗?

众人惴惴,难得开一次的正朝上,早已不安的群臣却再添三分恐慌——不为其他,而是心疾未愈的大王率军亲御秦师。

“臣请大王三思啊……”七百余朝臣跪倒一片,有些还哭出了声。

“勿再言语,寡人心意已决,明日便领军离都!”熊元穿的不是平常视朝时的皮弁服,而是国有兵事的韦弁服,一袭赤裳红的扎眼。“寡人去后,由大子监国,诸事决于令尹。”

“大王、大王……”熊元的打算是出征后不管输赢都不再回来了。他如此想,群臣如何不知?是以朝堂上哭声更大。

“退朝!”朝堂内除了哭声还是哭声,熊元听得厌烦,直接宣布退朝,丢下一群哭哭啼啼的臣子。待入路门回到正寝,他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才斥开旁人,按着胸口半趴在矮几上喘息。天气渐冷、心疾愈重,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王禄将尽。既是要死,何不死于战场?昔年先君武王心疾将发,亦是将发大命,出兵伐随。

心脏突突突的跳,每跳一下胸口就痛一次。想到自己一生隐忍,临死却要效先君武王之壮举,熊元难得笑了。他笑自己为何没能早日醒悟:对秦国再怎么忍让退缩,秦国也不会放过楚国;他笑自己临死才敢振作,宛如沽名钓誉的游士,口上勇烈铿锵,股间却惴惴兢兢;

“酒来!”越想胸口越痛,可熊元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怕死,那喝点酒又何不可。

酒来了,奉酒上来的却是王后赵妃。她来前盛装打扮过,云发丰颜,黛眉雪肌,一身束腰的素色楚服,交领而曲裾,芳菲而满堂。“臣妾拜见大王。”

“给寡人斟酒。”熊元眼里,今日王后似乎比艳绝三宫的李妃还要美几分。他召她坐于自己重席,要她给自己斟酒。一爵饮罢,又道:“爱妃尚歌,为寡人歌一曲吧。”

一干重臣立于后宫路门之外,正寝却传出些许歌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黄歇倒是懂得熊元的选择,他返身对众臣道:“王卒明日离都,且让大王欢愉一日吧。”

“黄歇,你欲何为!大王心疾未愈,怎可随师出征?”诸臣之中,昭黍是最反对熊元出征的,大王一旦走了,朝政便是令尹说了算,他要极力杜绝这种情况。

“大王出征乃大王之意,我也是今日得知。”黄歇看着昭黍有些可笑,这帮腐朽的权贵什么事都能赖到自己身上。

“哼!你之所想,国人皆知。”昭黍欲骂而无辞,只能对黄歇拂袖。他再次上前告阍者道:“我乃左徒昭黍,有急事求告大王。”

“大王有令,今日不朝议,左徒请回吧。”路门阍者自然认得左徒,可就是不放行。

“我等所告者乃军国大事,若迟,大王定重责于你。”昭黍不行,子莫上前,他比昭黍善于言辞,对阍者除了横眉竖目,还以大王重责相迫。

“大王已令,诸臣不得入内,请箴尹切勿为难小人。”阍者也认得子莫,并不上当。

“你!”正寝近在眼前,可就是不能进去。子莫越看越觉得眼前的阍者不顺眼,怎奈王宫就是王宫,阍者又得王令,他除了跳脚也没办法。

路门之外,群臣不得见而着急,东宫里,得知父亲要御驾亲征的熊荆毫无阻碍的赶到了正寝。刚刚入室,他便听见了母亲的歌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就是花椒,歌里赞美它果实满院,繁茂丰盛,结的子可易装满一升。诗之所言,常用‘赋、比、兴’,赞美花椒树实为赞美男子,言其高大健壮。父亲不过五短身材,身高不过一米七,出征前母亲歌赞硕大无朋,像极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正寝的寺人宫女已然屏退,想到此熊荆不由心生踌躇——即便要拜见父亲请他不可亲征,也要等母亲把歌唱完吧。

“荆儿。”一歌唱毕,有些醉意的熊元喊了一声。刚刚,赵妃看见了儿子。

“孩儿拜见父王。”熊荆趋步入中廷而拜。

“为何避在东堂不陪父王饮酒?”熊元看向儿子,语带责怪。

“孩儿适才见父王与母后两情相悦,不敢相扰。”熊荆看了看母亲,她正微笑。

“恩。”熊元打了个酒嗝,看着儿子颔首后笑道,“爱妃赐酒。”

寝疾至今,父亲恨就没这样高兴,本想劝父亲不要亲征的熊元欲言又止,话根本就说不出口。他一爵饮罢,身子被酒一激,刚想开口熊元又道:“再饮。”

再饮又是一爵,赵妃心疼儿子酒越倒越少,可熊荆饮罢还是全身发烫,腹如火烧。

“荆儿几尺?”熊元莫名的问儿子有多高,一侧的赵妃听手一颤,叹息一声。

“孩儿已有五尺。”究竟是王家,熊荆身高已超过极端情况下的征兵身高,算是半大人了。

“善!”儿子越来越像个大人,熊元脸上笑意更盛,道:“他日你克复郢都,毋忘祭告为父。”

“父王……”很不争气的,熊荆莫名流泪了,眼泪滴在端着的酒爵里,浑然不觉。“孩儿请父王收回成命,不要亲征。”

“身为大子,勿作女子之状。”熊元双目也是盈盈,可他看向了天。“君王死国,死且不朽,憾何有哉?”

说罢他又痛饮一爵,自顾自低吟起来。那不是诗经,而是楚歌:“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第六十九章 应对

以楚例,祭必夕。当晚熊元便祭告太庙以亲征御秦,次日一早便去国离都,由熊荆和令尹黄歇携百官恭送至郢都郊外。楚人性情剽轻而易怒,率真且锐刚,昨日忽闻大王亲征御秦,今日当举城相送。人潮之汹涌,忠忱之热切,无言无语中,唯在伏地数拜。送王远行、祝王凯旋,即便大王的旌旗他们看不见了,也还是不起身。

“哎!吾王去矣。”郢都城楼,依旧为城尹的景骅也对楚王伏拜,等看不到王卒队列了,他才哀叹了一句,茫茫然若有所失。

“是啊。我王去矣。”司马申雍接了一句。和他景骅不同,他言辞中带着些喜意——为了制衡令尹,景骅自然不能离都。景骅不离都,左军中一些可能不服令命的将卒则随大王出征了,只留下五千人。此时,除留守王宫的一千环卫、一千余东宫甲士,郢都全在将军掌握之中。

“负刍王子又来信了,请将军早作决断。”诸人散去,等身边没了人,申雍提醒道。

大王只身赴死,申雍却提醒自己诛杀太子、另立楚王,景骅心中顿生不悦。他冷道:“如此急迫,你到底收了负刍多少金银美人?!”

“将军,”申雍大汗,“小人此劝绝非收受金银美人之故,小人乃是为了将军。”

“为我?!”景骅看申雍强辩眼神更是冷。“还是为你近日收的那双同胞美人?”

“非也!”申雍顿拜,“今日王卒先发,郢卒后发,郢卒发毕,又有江东之卒渡江迤逦而来。江东乃黄歇封地,江东卒至,黄歇必弑大子而立熊悍。待那时,将军危矣!”

申雍一提江东之卒景骅便愣住了。为御强秦,整个楚国都已动员,包括黄歇的封地江东、以及越国故地会稽。淮水南北各县包括鲁地或沿淮河西进,或于陆路西进,长江以南就没有这么方便了,渡江后沿邗沟北上淮阴,从淮阴逆淮水才可至郢都、城阳。

届时,肯定是江北之卒先临前线大战秦军,江东之卒一路逆水行来,到郢都时前线战事怕已结束。黄歇身为江东封君,江东之卒肯定受命于他。

“江东之卒果至郢都?”景骅心中生疑,“江东之卒为何不是去莒地?”

“将军,齐鲁为仇数百年,鲁地有丁口百万,莒地可由鲁人驻守,不需江东士卒前往,故江东之卒必至于郢都。”申雍解释道:“大王若于军中薨落,黄歇等人必兴兵夺储,立熊悍为王。我等若等江东卒至,悔之晚也!”

“真是如此?”局势仿佛全然摆在景骅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决断。

“必是如此!”申雍笃定,说罢又反问:“若不如此,大王何使将军留于郢?又何使王卒五千留于郢?此皆防黄歇弑大子夺储也。”

“然我,然我……”一想到大王景骅便心中羞愧,大王要他保太子顺利即位,暗示日后以他为大司马,他却要弑太子另立他人。他日下至黄泉,何颜以对大王?

申雍自然知道他的苦衷,只劝道:“大子即位,加冠方可亲政。加冠之前,楚国之权皆操于黄歇之手,亡国在即也。诛黄歇、立新王、行变法,此楚国之福而非楚国之祸。大王黄泉有知,虽谪于将军,亦知将军此举非为私利,乃为楚国社稷也。”

‘啪——!’申雍似乎已经把景骅说服了,没想到刚有些入蛊,便挨了景骅一记重重的耳光。这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半天也摸不着头脑。

“出去!”景骅眸子颤动、脸肉抽搐,抽他的那只手依旧举着。

“唯!”耳光抽的太重,申雍半边脸已然肿起,他咬牙忍痛揖礼而去。

‘啪、啪、啪……’申雍走后,抽他的那只手又反抽景骅自己,这不是一记,这是无数计。直到两边脸都抽得麻木,景骅才停下来伏案喘息,嘴里发出兽一般的哀嚎。

*

“大王亲率王卒来救城阳。”六百余里外,由平昌关进入楚秦交界丘陵地带的项燕收到来自郢都的传讯。渡过楚境这边的淮水,传讯已不是那么便捷,计算时日,这已是两日前的讯息。

“大王亲率……”军帐内的诸人先是讶然,随即又是一股气血燃遍全身,激动不已。每个人都坐不住,恨不得现在就杀入秦境,拔下稷邑。

“大王既已率王卒赴城阳,城阳已无忧。”项燕心情不算太好,他似乎真的错了——秦军全由比阳犯境,因为自己西进拔稷,城阳以北至马谷一百余里,秦军如入无人之境。

“将军,昔阳陵君有言: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今秦军由比阳而来,我军当速速返城,虽不能至马谷外迎敌,亦可在城北险要之地痛击秦军,后与大王合兵一处。”息县之将成通忍了好几天的话借机说出,项燕的脸愈发黑。

“我军既渡淮水,焉有返城之理。”项燕不得不出言辩驳。“各军出城不过携十日之粮,今尚有几日?后日若不能强渡淮水,三日拔下稷邑,覆矣。秦军此来,言为大子,实为城阳。既为城阳,何舍近而求远,避重而就轻?我料秦军必是两路,一路于比阳诱我大战,一路由稷邑阴攻城阳。我军既已至此,当大捷以保王恩……”

项燕为将,少有言辞,只有决断。只是大王亲征的消息定会在军中传开,士卒说不定真想与王卒合兵一处,为此不得不多言几句。他说话的同时,楚秦交界的丘陵地带,一匹快马正在亡命疾奔,它身后十数丈外紧跟着五骑秦骑,马上之人紫衣绿裈,头戴皮胄,身着褐甲,手上拿的是清一色的骑弩。

楚国之马多养于外厩,秦国之马驰骋于草原,两者怎能相提并论?马不如马的结果便是越追越近,待追到三五丈远时,最前那骑秦骑箭矢一发,楚军骑手便中箭掉下马来。

“杀!”受伤的骑手犹自挣扎着起身,拔剑作势欲与秦骑搏杀。可惜他还没有站稳,一柄青铜剑便划过颈喉,让他抚喉倒地。

“吁——。”奔马终于停了。利落收割敌人斥候性命的骑长勒马停步,马儿转身的同时他又举目四望,没觉得不对这才铜剑回鞘,吩咐道:“割下首级。”

五骑都已停步,马无马镫,受命的骑士身子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摘下尸体上的皮胄,揪住发束便要割首级,谁想这尸体并未死绝,在他弯腰之际突起猛刺,骑士猝不及防,一剑穿透胸腹,剑尖破甲而出。刺毕,尸体才狞笑着倒下,气绝身亡。

“荆人狡诈如斯。”骑士大骇。秦军是要割首级的,此人定是算准这点才假死伏地。

“这是何物?”首级还是要割的,不割就没有战功。两名骑士下马割首级时,一个青铜圆筒从尸体怀里掉落下来。圆筒外侧还镶着一片剔透的水晶,看上去很值钱。

“我看看。”骑长要过这个奇怪的物件,摸索两下他便无师自通的拉开,凑眼看去只觉得身前的同袍忽然变小——他这是看反了,待将眼睛凑到目镜,他发现了陆离镜的奥妙。

“禀将军,荆人斥候已被我军尽数截杀,无一遗漏……”二十余里外的淮水东岸,一声戎装的蒙武闻报不语。往前十里便是楚国,楚军派有斥候才正常,没有斥候反倒不正常。只是这斥候似乎有些多,难道,城阳守将项燕已有防备?

“将军,我军斥候截杀荆人斥候一名,在其身上寻到此物。”陆离镜可以把远处的东西放大拉前,此物前所未见。缴获此物的骑长贪功敬献,拿到此物的骑将也不敢贪墨。

“哦。”蒙武本没有多在意这个青铜圆通,看过之后不得不动容。“荆人斥候皆有此物否?”

“禀大将军,唯有一名骑长寻获,其余皆不见。”骑将答道。

“重赏。”陆离镜不是战争的决定性兵器,蒙武把玩几下便放开了。待骑将退出账外,他继续看地图冥想楚将项燕会如何应对己方的进攻——以国尉府的秘档,此人并非平庸无能之辈,坐以待毙肯定不是他的选择。他会怎么做?现在往稷邑方向派出的斥候如此之多,莫不是想在自己再渡淮水时半渡而击?

“……那申包胥便在廷上淘淘大哭,说:吴国是大野猪、吴国是大长蛇,他吃了敝国便会侵犯贵国。不若大王趁吴之未定,也分一份敝国之地;又若大王能抚平吴乱,敝国世世代代都将侍奉大王。”军帐之外,还差一岁满二十二加冠的蒙恬对弟弟蒙毅说起一段秦楚往事。

“荆人狡诈,已合纵伐我数次,又救我秦国大地敌赵国数次,何来世世代代侍奉?”蒙毅很小,少年人的心性,容不得尔虞我诈。

“荆人狡诈难驯,此次出征不发南郡兵便是担心他们心怀故国,临阵叛反。”蒙恬道。“那次大王虽允申包胥发兵,领军的子蒲将军却对荆人说:我不知吴之道,请先战。荆人战后,方与其会军于稷,后破吴王弟夫概于沂。便如我军今日行止,先破城阳,再战沂邑。”

第七十章 问题

派出去的骑兵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但消息却回来了。若不是秦国大军兵出稷邑,又怎会如此?斥候虽然损失了,项燕心里是喜悦的,他判断对了,大胜或许可期。

从已有的情报看,北路秦军大张旗鼓的进入马谷是要引自己率军前去大战的,届时城阳城兵力空虚,稷邑这路潜行的秦军正好切断自己后路,而后对城阳围而攻之。

若自己不出城迎击北路秦军,他们也可吸引自己的注意,放松对淮水渡口谢邑(今平昌关)的警惕。稷邑至城阳,一路丘陵,唯一险要的地方就是淮水东岸的谢邑了。南路秦军若抢得谢邑渡口,北路秦军出谷后不南下而是东进,占领城阳正北五十里的小邑(今明港),就可以从魏国的道邑从容运粮了。

简而言之:自己上当出城,北路为诱,南路为钩;自己不上当不出城,北路为虚,南路为实。计策并不高明,但很有效。而以北路秦军探明的两万人计,南路秦军估计不下十万。

十万!项燕倒抽口凉气——军队正处于楚秦交界的丘陵地带,这片长方形的地区被曲折的淮水和桐柏山包夹成一个矩形。身后(东方)、身前(西方)、右侧(正北)为淮水,左侧是桐柏山。东西长有六十余里,南北宽约三十里,两支迎面相向的军队一不小心就会撞在一起。

“传令,即可拔营北行。”项燕坐不住了,他不仅担心撞上秦军,还担心秦军的斥候。秦境养马之地众多,楚军军马不如秦军军马是无可忽视的事实。

“将军,天色将暮,此时拔营……”军司马彭宗还带发现秦军的喜意,不知项燕为何要移营。

“天色将暮也要拔营。”项燕已然起身,“秦军与我不及二十里,不拔营若何?不但拔营,还须以野草盖住帐脚之柱孔,以防秦军斥候侦之。”

“二十里?!”彭宗醒悟过来,却道:“我军何不当头击之?”

“不可。”这点项燕早想过了。“秦军已入我境,戒备必然森严,侦骑亦是四出。我未至其已阵,他有重甲兵车我不过是无甲步卒,如何击之?”

荀子与庞暖议兵于赵孝成王前,曾言楚军的特点是‘轻利僄遬(su),卒如飘风’。飘风不是没有代价的。项燕现在率领的这支楚军便是无车少甲,猝不及防的攻击秦军后勤重地稷邑是可以的,如果和秦军堂堂对阵,简直是找死。

彭宗被项燕问的结舌,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道:“若半渡而击,可否?”

“不可。”项燕仍旧摇头,“秦军或有十万,我军仅一万六千,即便半渡而击,秦人亦不过折损两三千人。其一旦渡河,我只得撤回城阳。若能避其锋而击其后,杀敌不计,可焚其粮、毁其器。攻城不比阵战,缺粮而少器,空有大军亦不得拔。”

胜利在望的项燕不免多言,可他一会便恢复常态,道:“速速拔营,掩藏踪迹趁夜北行。”

*

“杀!杀!杀!!”郢都王宫,甲士或举夷矛、或扛大盾,排着队列熟悉武器、练习军阵。

先前夷矛兵无法携带盾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办法和马其顿人相仿:盾一边挂在脖子上一边套在左臂上,如此士兵可双手持矛。这个问题解决,5x10的夷矛方阵才有些样子。只是,这并不代表熊荆日后就要让楚军使用这种方阵,这仅仅是为了演习

——要整训一支军队必然是建立军校,以培养足够的军官,军官才是军队的核心。然而在开设军校之前,还需研究军制战术。近代中国北洋军也好、北伐军也好,都是沿用欧洲现成的军事制度、战术体系,请一些洋毛教官,操典再翻翻译译、删删减减军校就办了起来。

熊荆可捡不到这样的便宜。他必须试验出一套有效、适合楚军的战术,然后再大办军校或者教导师。期间除了不断演习,更要真刀实枪的练手,不然,一切终是纸上谈兵,毫无用处。

亚历山大方阵、罗马龟甲阵、戚继光鸳鸯阵、英格兰长弓(可怜他仅听说过英长,不知土耳其飞弓)、蒙古骑射、魔戒重骑兵,以及弩炮、投石机……凡是他看过觉得不错的,或是历史上有名头的军阵和武器全要组建千人左右的小型部队试一试、战一战,然后再做选择。

本来这段试验演习的时间熊荆定为两年,然而现在他一刻也不想等。回宫那日他就把工尹刀和邓遂叫来:工尹刀这边要他加快夷矛、大盾、短钝剑、标枪、以及长弓的生产,邓遂是王宫环卫之将,楚王出征,环卫听命于监国的熊荆,所以熊荆要他麾下的千人加入试训。

现在的分配是东宫甲士练长矛;王宫环卫练剑盾;鸳鸯阵不知具体兵器暂时搁置;英格兰长弓因为弓箭手都随军出征了,东宫和环卫里会射箭的不过百人,且找来的紫衫木并不比桑木好多少,造府又对一米八的大弓使用存疑(楚弓不过一米六,弓箭需另制),所以未能成军;骑兵最惨,全都出征了,剩下会骑马的不过十数人;弩炮也出征了,投石机还在造。

“殿下,此盾委实沉重,士卒行止不便。”邓遂扛着一张罗马大盾,脸上有些吃力。“可否让造府造小些?”

大盾之前造了一百块,尺寸是熊荆与工尹刀合计的:长一点一米,宽零点六五米,厚一厘米。这比现有的楚国大盾长了十七厘米,宽了十厘米。也更重,楚国大盾不过七公斤,这面带弧形的大盾重达十公斤,对一般士兵来说确实是重了。

“造小?”士兵们举矛扛盾,熊荆手中也有一把小剑。这是欧丑用造五尺王剑剩余钢料打造的,剑长不过三十厘米,拿着照样觉得重。“造小的话,能否结阵?”

龟甲阵确是一绝,前日环卫在熊荆的指导下结出此阵,邓遂也好、蔡豹也好,士卒也好,全都吓了一跳。众人第一个反应是此阵不畏箭矢,再见缩成一团的军阵可以前后左右自如移动,又觉此阵最适合山地步战。可惜环卫善使殳而不善使剑,要成阵还须花费一些时日磨砺。

邓遂知道龟甲阵的好处,自然算过结阵盾牌的尺寸,闻言道:“殿下,大盾造小三四寸也可结阵,不过结阵时彼此间隙有些小。然我楚国兵卒高多在七尺上下,盾大无益,士卒举不起。”

环卫和宫甲是遴选过的,身高多在一米七,普通士卒身高不过一米六出头,不少在一米六以下。楚国一般人家的饮食比三晋穷人要好一些,但一年也难吃几次肉。不吃肉能打仗?攻城的时候蚁附消耗敌人箭矢滚木还差不多。

“盾可造小,但庶民要多吃肉。”想到此熊荆莫名答了一句。他最先想到的是养猪,但猪吃粮食,没红薯玉米不好养;第二想的是捕鱼,最好是鲸鱼,但需要海船,还需冰块。

“殿下仁德。”邓遂赞道。大王出征,熊荆俨然已是楚王。

“此阵如何?”熊荆瞬间想到很多东西,可眼下他不得不收回思路。

“此阵绝妙。”邓遂又赞。“唯士卒不善使剑,剑也过短,臣闻造府可造五尺钜剑……”

“过短?”熊荆不同意他的观点,“剑是可以造长,然长剑阵斗时挥舞不便,三尺足够了。你不是已知如何阵斗吗?”

“臣,”邓遂汗颜,“臣等尚不能领会此阵之精妙。”

“没什么精妙的。”亚历山大方阵熊荆不过是看过一部电影,罗马军阵看的可不仅仅是电影了。“不过是三线作战,阵斗时彼此轮换罢了,不佞上次已经画了草图啊。”

“殿下,士卒多不识字。”邓遂不仅仅汗颜,背上也流汗了:“臣亦不识字。”

“你也不识字?!”熊荆仰看他好是一会,他记得上次演习后邓遂提了不少建议,还有两册书简奉上,说得头头是道,没想到竟是个不识字的。

“臣……惭愧。”邓遂老脸通红,他是卿族,不是没条件识字,是自己不喜,学过也忘了。

“好吧。我知道了。”熊荆无可奈何的点头,喃喃道:“看来不单需要吃肉,还需识字。”

“杀!杀!杀……”空地上士卒们还在操练,刀盾手扛盾挥剑,夷矛手奋力前刺,汗水已湿透他们的衣裳皮甲,可这时候熊荆看他们的眼神已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体弱而愚蠢,这恐怕就是楚军的现状了,要不是那日送父王出征时切身感受到民众对父王、对楚国的热忱,熊荆怕是要撒手不干了。

“请问老师,我楚国有多少人识字?”下午是黄歇的课,课后熊荆便躬身请教。

“识字?”黄歇打量自己这个学生,他已经不把熊荆当孩子看了。“子荆欲何为?”

“不欲何为,不过是想知道识字者有多少。”熊荆答道。

“子荆可知朝臣多不识字?”黄歇反问,“官吏也多不识字,尤以世袭之贵人为重。倒是无官职的士人、有官职的皂吏……”他又看见东宫里的寺人宫女,补充道:“哦。还有宫中的寺人、宫女,女市的伶人这些人大多识字。”

“再请问老师,国人如何才能天天吃到肉?”熊荆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七十一章 裁决

熊荆的问题真把黄歇问糊涂了。这个时代要问的本该是‘如何才能天天吃饱’而非‘如何才能天天吃到肉’。豪爽大方如孟尝君,他的门客最低一等也叫‘食无鱼’。齐国河流不少,又三临大海,想来鱼贵不到那里去,可怜门客都要食无鱼,何况城外乡野间的庶民?

东宫里,黄歇想着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学生。淮水上游,往城阳而去王卒中的一辆安车,大司命淖狡正向熊元禀报项燕之事。通过飞讯,数日前项燕便没了消息,留守城阳的陈师司马陈丐也不知项燕带着一万余兵马去向何处。

安车为国君专车,其外错金镶银、雕龙绘凤,其内则分为前后两室,前室为御者室,后为主人室。高逾一米,长宽皆在两米以上。旅途劳累、心疾愈重的熊元半躺在车上,皮冠却是戴着的,他听罢淖狡所言说道:“子歇曾言,项燕乃我楚国之良将,其不守反攻,必有道理…咳咳……大司马不必太……”

话没两句熊元又咳上了,一车伺候的长姜连忙抚胸擦背,一边示意淖狡告退。

“臣知矣。臣请告退。”淖狡欲言又止,不得不退下。王卒每日三十里行向城阳,这需要二十多日。因为动员令下达的迟,调兵的王命传龙节即便到达县公手里,县卒也多处于动员中。这等于说二十日内城阳将孤立无援,那里只有万余守军,能守得住吗?

“大司马,”淖狡的话完了,熊元的话还未完,“唐且先生去魏国否?”

唐且是魏国人,曾为魏臣。流传后世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以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便是他在秦宫与秦王的对答。信陵君魏无忌死后,他入楚劝楚国加入合纵、以楚王为合纵长,合纵败秦军频频攻魏,魏王为讨好秦国,免去此前所有赞成合纵臣子的官职,他便做了黄歇的门客。

门客是一种财富。太宰沈尹鼯、左徒昭黍等人也有不少门客,却少有唐且、廉颇这种重量级的。而以黄歇的建议,重金游说赵魏出兵是一,派人入秦游说秦王退兵是二,两者都不能马虎。门客之中,唐且虽年逾七十,但还是他最为合适,便让他经魏入秦,所以熊元有此一问。

“禀大王,唐且五日前便离军而去了,想来此时已入魏国。”唐且是随军出发的,五日前曾与楚王对饮。

“然也。”熊元皱着眉答了一句,他有些分不清时日了。

“请大王安歇,臣告退。”淖狡看着熊元暗自叹息了一声,便要离开。

“子狡,”熊元忽然改称名而非官职,他喘息着,“寡人若迁化于道,不可发丧。”

“大王……”淖狡眼睛睁得大大,眼眶欲裂。可他不是文人,说不出什么劝慰话。

“兵乃大事。若不能战而胜之,魏齐轻我,合军伐之,楚国危矣。”熊元热切的看着淖狡,目光里的期望太多太多,只到提起熊荆,这种期望才消散,代之的是一种满足。“荆儿天纵之才、生而知之,然其年幼,需你护其至加冠之日。”

“大王勿忧,臣誓死护大子至加冠之日。”淖狡顿拜,想到大王命在旦夕,他快要泣出声。

“如此……如此……”熊元发紫的脸笑了,话没完就欲睡着,长姜悄悄的把丝被盖在他身上,与淖狡一起退了车厢。

走到远处,淖狡才问:“大王如何?”

“医尹说到不了城阳。”长姜一脸凄色,熊元他从小就开始侍奉,感情甚深。

“哎!”淖狡一拳砸在自己乘坐戎车的铜甲上,流血不止却不觉得疼。

“大司马保重!”昭黍、淖狡等人长姜是了解的,他们确不如令尹黄歇干练精明,可忠君爱国之心诸臣无出其右。“此战乃使我楚国转危为安之战,大王不发丧之意乃毋使丧事干于兵事。大子年幼,国中纷乱,日后全仰大司马了。”

长姜说的道理淖狡也懂,他只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愤。

“报!”远远的,一匹快马大喊而来,是传讯的骑兵。

“何事?”以旌旗为指引,骑手很快下马拜于淖狡身前。

“报大司马:项燕将军传讯,秦军十万自稷邑出,已渡淮水欲破谢邑伐我。将军已率师往稷邑去,或可焚其粮草、毁其辎重……”

一说秦军十万淖狡就懵了。王卒不过三万,加上城阳守军也不到五万。

“大司马……”骑手发现淖狡懵了,不知是否要重读一遍讯报。

“你说,项燕已去稷邑?他有多少兵马,此时到了何处?”淖狡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项燕将军轻装出城,不过一万六千兵。”骑手答道,“此时到了何处不知,小人只知这是三日前悬车时分于申阳台签发的讯报。”

“三日前悬车时分?申阳台?”讯报都是有时日的,熊荆更命令飞讯系统需加上时辰。这则讯报是项燕连夜移营前发出的,而申阳台——周宣王母舅公子诚封于南阳谢邑,为楚文王所灭,其中一支避楚东迁至信阳,先立都于申阳台,后立邑于谢邑(平昌关)。谢邑因为是渡口要道,至今仍在,申阳台则荒废了几百年。当然,这些都不关键,关键的是:申阳台过去便是秦境。这等于说,项燕所部已到稷邑。

项燕率领的轻装部队确实到稷邑外围,只是秦境管束严密,他不敢贸然让斥候深入秦境,更不敢潜入稷邑。他只能派轻锐之士四周警戒,遇见生人一概掳掠随军,不放过一人。可时间久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最少,家人彻夜不归,以秦律之连坐,家主必定是要报官的。

小山上,不甚清晰的单目陆离镜里,稷邑是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城。十万秦军出征,粮草辎重城里放不下,只能堆在城外。除了这堆积如山的军资,城邑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穿着五颜六色、人货混杂的车马,他们应该是秦军军市里的商贾。集结于此,估计是在等秦军包围城阳后开设军市,军市一可变现秦军私掠来的财货,二可以满足士兵作战所需。

山林中潜行六七日,稷邑终于出现在眼前,几个有陆离镜的裨将看的仔细,下面的军率没有陆离镜,便只能眼巴巴望着。

“将军,末将请战,一战而下稷邑。”潘无命忍不住了,陆离镜一扔便向项燕请战。

“末将也请战,请将军下令拿下稷邑。”成通紧随其后。

“不急不急。”彭宗见项燕不答话还在细看数里外的稷邑,当即笑了笑。“秦军夜里戒备必严,攻城拔邑自是明日晨明最佳。”

“晨明?”现在不过是高春方过,刚入下春,晨明是明天早上天亮,还有十几个时辰。

“兵卒连夜赶路极为劳累,自该歇息一夕……”彭宗还在说,项燕放下了陆离镜,此战怎么打他心里已有数。

“诸将听令!”项燕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时间紧急,他不想回军帐发令。

“唯唯!”诸将大喊唯唯,全都躬身受命。

“一曰:悬车时分,项稚部急行至稷邑之西,断秦军之归路,谨防秦军骑兵至传讯复邑。本军骑兵全由由项稚调遣。稷邑若下,你部当西出三十里至复邑城下,连夜拔下复邑。”

“末将敬受命!”连日行军,士卒疲惫,项燕不得不将拿下复邑的任务交给项师。

“一曰:黄昏时分,成通部遴选精壮之卒两千人出稷邑大道,不张旗鼓,伴作秦军往稷邑行进,秦人若觉,当弃一切辎重急行攻之。余者留驻大营。”

“敬受命!”成通也受命。息师只有半师,人数最少,不过四千。

“一曰:悬车时分,潘无命部以全师精锐沿林潜行,至无林处当疾行。切记不可浪战,当以攻入稷邑为要。你部余者亦留于大营。各师将卒不可贪恋秦人财物酒肉,违者,斩!”

军令很快就下完了。除了留守士卒,一万六千人的军队分成三路,一路断后,一路正攻,一路偷袭。选择黄昏时分正是因为暮色渐重,目不及远,于大道堂而皇之逼进稷邑的这路楚军或许不会被秦军察觉有异。

“末将敬受命!”潘无命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之后揖礼而出,马上安排去了。

一日十六时辰,每时辰不过九十分钟。项稚和潘无命两部最急,两人一入本部所在的树林便急招军官与会,安排任务,下达命令。

军官在开会,有经验的士卒自知战斗在即,他们或整理行滕、兵刃,或就水吃些军粮。这是糗(qiu),与后世朝战的烧面类似;但更多的士卒是脱下皮甲、上衣,将一片锦帛夹于前胸,其上写‘莫敢我乡(向)’、或写‘百兵莫敢我’、‘弓矢莫敢来’。

各县各邑皆有巫觋,这是家人求来的保命符,虽说生死由天,可谁又不眷恋生命呢?

“大司命庇佑!”一切收拾停当,众人朝东而拜,默默等待神明的裁决。

第七十二章 来袭

各师将卒在准备,大帐里军司马彭宗则在火堆前悄声祈祷——楚军惯例,遇战须卜,司马行之。太阳一点点偏西,临近悬车时祈祷终于结束,占卜结果不出所望是吉。

“善!”项燕重重点头,将重新汇于帐内的各师将率全数看了一遍,这才抽剑大喝:“杀!”

“杀!”将率们跟着抽剑狂喝,声音传至帐外,外面的士卒也挥戈大喊:“杀!杀!杀……”

孤军潜行百余里的楚军往稷邑潜行逼近,二十里外的楚秦大道,数骑秦骑也往稷邑疾驰。这是来告警的,边关秦民两日内数报家人入山彻夜未归,这不是一家两家,这是十几家,除了楚军入境掳掠边民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与楚国不同,虽然秦国民间一样实行十六时制,但朝廷官府全是十二时制,悬车时分便是十二时制当中的牛羊入。这个时间一日两餐的庶民已经食毕,但城邑里一日三餐的贵人、官吏和国人正等着晚饭。

炊烟袅袅,牛羊入圈,城邑内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别样的热闹中,头戴双板长冠、身着皂色吏服的喜正在清点今日运来的粮秣,他的身前多是赤衣城旦。这些人全是有罪之徒,因无钱赀(zi)盾、赀甲而沦为官奴,不得不依靠每日八钱的劳作所得以赎有罪之身。

“此为第五十四车。”押运的军士待喜全部点完,又一次重复粮秣数字,并索要回执。

“确有五十四车。”喜亲自点过,示意身边的小吏开出回执,表明稷邑收到五十四车粮秣。

“谢先生。”军士听出喜话里带着楚音,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拿着回执揖礼退走。

“黄昏前搬至仓廪。”喜一边书写入仓数字一边嘱咐。前方战事不明,南阳、南郡运来的粮秣只能暂存稷邑。为防雨淋,稷邑外还草草搭建了不少简易的仓廪。

“唯。”小吏们躬身答应,之后他们手一挥,开始指挥着佝偻着身子的城旦搬粮入仓。

“明日这些粮秣或要运至城阳。”喜身边的随从回望稷邑西面的大道,山峦这边不见人影,且天色已晚,按秦律夜间禁止行车,这恐怕是今日最后一批入仓的粮秣了。

“或许。”随从也是从南郡抽调来的,喜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嗯’了一声。喜出生于南郡的安陆,秦王政三年开始做文书,四年迁安陆县御史,六年为县令史,七年调至鄢县,现在因为伐楚,又由鄢县调至稷邑。年仅二十四岁的他,从出身来说应该是个秦人,可他很多时候对楚国有着莫名的感情。

此时的南郡,四十年前的战争痕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故郢、夷陵全都废弃,郡县也如秦国其他郡县一般运作管理。然而在劳累时、家无余粮时、连坐赀盾时、祭祀祈祷时……,人们总是会用楚语含糊的抱怨几句、唾骂几句。他们骂的并非只是秦人,还有楚王。

三十多年前楚顷襄王‘忍其父而婚其仇’,南郡之人便开始埋怨他们的王,更怀念永远不会再有的日子。喜未生在楚国治下,不懂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秦法虽苛,但身为县吏、年奉七十五石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无非要谨言慎行、忠君爱国而已。

“报捷了。”踌躇间,时已至黄昏,借着西边万丈霞光,随从看到远方疾驰而来的快马。

“报捷?”喜顺着他目光看去,恰恰看见骑士被小山遮挡,但让人奇怪的是,小山这头不见骑士出来,只见一队兵士。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心中的惊讶。

“那是秦军?”喜问了一句。隔着数里,那队快步行来的兵士并不似秦军那样整齐,战袍也非秦军常见的绿色或者红色,然而,秦军服饰皆为兵士自备,并非有人不穿褐色。

“不似秦军。”随从说出这句话后脸色便大变。秦楚边境,不是秦军便只有楚军了。想到来的是楚军,他大骇道:“我等应速报城尉,不报,死罪。”

没等喜反应过来,随从便奔向城门,一边跑一边大喊‘楚军来矣!’可惜情急间他说的是楚语,除了城旦、小吏能听懂外,城上城下的甲士、军官全然不懂这个皂吏在喊什么。

“楚军来矣!楚军来矣!”被城门口的卫兵拦下后,随从终于说了一句半生不熟的秦语,而后指向身后那列越来越近的军队。

“荆人来袭!”报警的呼喊终于传到了城头,不带任何迟疑,东城门上的警锣最先敲响,紧接着是全城锣声大作,军营里的甲士操戈出营,城外的商旅蜂拥入城,稷邑城尉也在第一时间登上城头,分辨敌军来的数量和方向。

锣声是秦军的信号,同样也是楚军的信号,楚秦大道上,刚刚斩杀数名秦骑的成通心中一紧,不及下令便亲自带着两千轻锐之士狂奔,在旬月不雨、干燥无比的大道上拉出一道尘土。

“荆人袭我,不过两千,擂鼓,列阵!列阵!”大道上疾奔的楚军实在显眼,见敌人仅仅两千,又无兵车,四周更无敌军,城尉自持兵力倍于敌军,慌乱于瞬间转变成愤怒,大喊着列阵。

城头上锣声歇了下去,催战的鼓声接着响了起来。其他方向城门紧闭的同时,稷邑城内的秦军和战车从东门快速出城,于壕沟前列阵。四千对两千、有车对无车,在城尉眼里,来的不是两千敌人,而是两千颗加官升爵的人头。

“止!列阵。”跑了一段,离稷邑东门不过两里的成通下令士兵止步列阵。受命之时,他便已然明白自己这支‘正师’的任务,现在见自持胜算在握的秦军果然出城列阵,他自然要慢慢地列阵,以吸引他们的注意。

“列——阵!”卒长、偏长、两长止步大喊,指着麾下的士兵列阵。士兵不解全军攻击之策,只知至有自己这两千人拔城,而对面的秦军越排越密、越来越多,心中很是惊惧,可裨将成通就立于阵前,大家又找回些胆气,在军官的指挥下急忙列阵。

十数年没有打仗、县卒训练自然不如王卒和秦军,这阵列了许久,直到城下秦军甲士徐徐逼近时才马马虎虎列好。秦军的军阵越来越近,其两侧戎车战马的响鼻越来越清晰,却因为背着阳光,他们的面容楚军全然看不真切,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霞光。

对背西面东的秦军来说就不一样了,顺着霞光,这支远行百余里冲到城下的楚军面有疲色、狼狈不堪,他们不但是甲胄不全、衣裳破烂,连队列也不甚齐整。按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军阵只需一个冲击便可击穿,接下来就是单方面屠杀了。

秦军徐进,楚军再历经一次整队后也挪步往前迎敌。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时,两军弓弩手冲到阵前,准备在敌人进入一百步后开始放箭,然而,此时城头锣声又起,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楚军正快速逼进稷邑北门。

“止。退。退!”领军的城尉并不慌乱,他鸣金挥旗,指挥秦军缓缓后退回城。

秦军退的纹丝不乱,但成通决不能让他们安然退回城邑。这次是楚军全力击鼓,震耳欲聋的鼓声燃起士兵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和蛮勇,他们挥动戈矛大声吆喝起来,快步追向要退回城内的秦军。

“止!”两军实在太近,自己离城池又实在太远,无可选择的城尉不得不再次下令擂鼓,待疾行而来的楚军行至五十步时,他方大喝:“放箭!”

一鼓而作气,再鼓而气衰,数千支箭矢飞向疾步奔来的楚军,中箭者无数。可箭矢根本不能打消楚军的士气,反而激起他们的凶性。不管中箭与否,他们都高举着兵刃,狠狠撞向秦军的军阵。一时间,戈戟交击一片、喊杀狂喝一片、鲜血尸体一片……

如成通战前所愿,两军终于缠在了一起,哪怕秦军的战车正冲入自己单薄的两翼他也不再担心——他看到潘无命率领的蔡师已在两里之外。

“杀!”并没有等待太久,身先士卒的潘无命便带着毫无队列的蔡师冲过长满黍稻的田陌,扑入难分难解的战团,于秦军左翼侧后死命猛击。秦军左翼腹背受敌,瞬间全崩。左翼崩溃是灾难,但更大的灾难是越来越多的楚军出现在整个军阵背后,开始时秦军还能结阵为守,并在逐步逐步的退却中慢慢靠向城池,但看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楚军全面包围,尚未围死的右翼居然擅自离阵而去。

“逃了!秦人逃了!!”楚军将卒见状大喝,士气更盛;秦军士卒虽然不知道敌人在喊什么,可回头见有人脱离军阵逃向城池,勉强维持的战线终于崩塌。

两军对垒时死不了多少人,军阵崩溃的结果却是全军尽墨。冷静时谁都明白的道理,友军溃逃、城池近在咫尺之下每个人都懵了。眼见吊桥正在拉起,每个士兵都争着抢着想逃回城内,他们抛弃兵器、蜂拥挤向吊桥,涌向城门。

“放箭!”城墙上箭如雨下。稷邑城令在不忍中下令,想驱使败军远离城池。可这已经晚了。瘟疫般的秦军跳下了城池,有些被水中竹箭刺穿,有些则踏着同袍的尸体,挤到了城门口。

“放箭!”城令已手足无措,除了喊放箭再无其他命令。可他越是放箭,城下秦军死的就越多,尸体垒的就越高,而城池之外,于暮色里踏着塞满护城池的秦军尸体,楚军正举戈而来。

第七十三章 来袭2

“我军大胜啊!”此前隐隐反对立刻出击的军司马彭宗放下陆离镜后叹了一句。他反对马上出击不是没缘由的:连日行军,士卒已经很疲惫;又无攻城云梯,只能靠人命填护城河;且暮色将至,夜间攻伐极为不便。他没想到秦军将领居然会主动出城迎击成通那两千人。

“秦人仍是未变。”东门外秦军尸体堆积如山,最后一缕霞光落下去时,楚军士卒已踩着尸体冲上了城墙,与城上秦军厮杀在一起。项燕也放下了陆离镜,小心的放好,他开始觉得这陆离镜要比之前想的重要,它对了解判断敌情、指挥作战大有助益。

“未变?”彭宗笑看着他,有些不解。

“秦人死战,仅为封爵。如若战死,要爵何用?”项燕心悦之余多说了两句。

“将军的意思是说秦人也会怕死?!”彭宗很是诧异,他为城阳军司马不久,以前只听说秦军作战如何勇猛,他们‘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特别是破阵的锐士,根本就悍不畏死。

“谁人不怕死?”项燕肃然反问,他还想说什么时传讯的骑手忽然来了。

“报将军:我军大胜,秦人西门大开,弃城而逃。”骑士是项稚派来的,西逃的秦人正好落入山那边项稚的包围,稷邑拿下已毫无悬念。

“急令项稚速速进兵复邑,能拔则拔,不能则围之,当以扼守山道为要。”项燕嘱咐道。

“唯!”骑兵受令后跃身上马,奔行十几步便融入夜幕不见了。而不远处,稷邑城内的火光越燃越大,大大小小的呼喊也越来越凄厉。

同一片夜幕下,项燕东面直线八十里的谢邑也被秦军拿下。与楚军又是潜行、又是诱敌不同,谢邑虽有淮水之险,蒙武却集中军中有奇伎者于前一天自上游架桥使秦军渡河——游泳在后世原本是微不足道的技能,但在这个时代被兵家称为奇伎,称其可‘越深水渡江河’。秋季淮水很浅,当数百名奇伎者于水浅处架好桥梁,万余秦军东渡淮水,战争便没有悬念了,谢邑不战而下不说,骑兵还斩杀数百名匆匆退出谢邑的楚军士兵。现在,蒙武担心的是后方。

“将军:荆人善远袭,然其行远、其势急,稷邑有六千兵马,若能死守必当无虞。我军今距城阳不过三十里,当以城阳为要。”身为郡尉的李信非常年轻,锐气十足的进言。

“将军:稷邑关系粮秣,我愿请命回援稷邑。”右军将领杨端和揖道,他懂得蒙武的顾虑。

“将军:荆人怯我,不敢撄我锋。主将项燕既已领军扰我稷邑,城阳自然空虚,末将愿为前驱,连夜攻拔城阳。”又一个请战的跳了出来,这是冯劫,和李信一样年轻。

“若不拔稷邑,项燕会往何处?”仿佛没有听见下属的言语,蒙武在自言自语。

“蒙将军,我以为……”说话的是司空马,“项燕若不拔稷邑,当南下攀越大复山(桐柏山某段)往荆国唐县而去;若拔,当焚尽我军粮草辎重,据城而守之。”

“恩。”蒙武眉头拧的更紧。攻城不是野战,不过数日而决,粮草损耗不大;城阳这样的坚城说不定要围上数月,粮草虽说可以就地劫掠,但辎重等物是劫掠不来的。

“我以为,不论攻城也好,回援也罢,都需速速行之。”司空马还有一个身份是护军,或者说是监军。秦国军制和楚国全然不同,楚国以是各县各邑成军,有项师、有蔡师、有息师;秦国却以郡为单位成军,有南郡兵、有三川郡兵、有河东郡兵;

楚军县师将领多为本县人氏,不是本县人氏也是县公的亲信或门客;秦军郡兵将尉则由国尉府统一指派。楚国的县和秦国的郡是两个量级——江汉平原属于楚国时,有几十个县;归于秦国后,这几十个县便全属南郡一个郡——秦国郡兵十倍于楚国县师,故设护军或者监军,主将虽有兵符,但护军有专断监察之权。

司空马提出建议的时候,大家都在细听,蒙武也不怠慢,只道:“辛胜。”

“末将在!”大概是为了历练,本次随蒙武伐楚的多为年轻将尉,骑兵将领辛胜也是如此。

“本将要你今夜急率四千骑速援稷邑,明日晨明时分务必赶到。”谢邑去稷邑大道约有百里,骑兵疾行一夜赶到稷邑并立即投入作战虽有困难,但不是办不到。秦骑之强,不弱赵军。

“末将领命!”辛胜出列大喝。

“若项燕正在拔城,当趁其不备,攻其侧背;若项燕有备,则遮其粮食,绝其军道。”派辛胜回援稷邑蒙武有些不舍,这支骑兵本该用在城阳战场,可既要回援,只能派出骑军。“若项燕已拔稷邑……”

此话出口,蒙武忽然觉得这很不可能。边关守军是下午发现边民不归的,既然发现就会通知稷邑,稷邑六千守军只需熬过两三个时辰便是天黑。受益于墨家,秦国不论是郡城还是县城或是边邑,城防都修的极为险峻。南方多水,稷邑城池最宽处超过八丈,城墙也有四丈高,怎么可能一下午就攻城呢?

“如荆人已拔稷邑,毋作停留,你部当速至复邑为援。”蒙武最后吩咐道,救援稷邑的安排便是如此。“冯劫、李信听令!”

“末将在。”两个一心想马上拿下城阳的郡尉兴奋的跳出来,跃跃欲试。

“冯劫,以你本部之兵速至城阳城下。切记!只可屏绝其交通河道,不可擅自攻城。违者军法处置!”蒙武命令很清晰,毫无通融的空间。

“末将……,请问将军,若荆人出城攻我若何?”冯劫是想趁夜拔城拿下兵力空虚城阳的,主将命令如此,他仍仗着自己老爹冯去疾和蒙家的交情,多问了一句。

“荆人出城自当与之阵战,然你部不可越城池一步。”蒙武瞪了他一眼,见他领命这才看向李信:“城阳守军不过三万,短短数日荆人援军赶赴不及,项燕又去稷邑,马谷一线当无守军。你率本部兵马速至城阳正北五十里的小邑。此为枢要之地,辛梧将军未至,绝不可失。”

受楚军奔袭的刺激,秦军攻城的节奏不是减慢而是加快了。蒙武在谢邑下达军令时,城阳城内,守将陈丐正在探问谢邑守将靳(jin)崮秦军军情。靳崮隶属于蔡师,虽然项燕准其在秦军攻来时撤退,可守谢邑的五百人撤退时还是被秦军骑兵死死咬住,只有数十人逃脱。

“非我之不敢战,实乃秦人马军甚速,我未至其已至,无路可归啊!”进城落座有一会了,身上满是汗臭尘土的靳崮对秦军骑兵依旧心有余悸。他皮胄去除后戴的居然是南冠,那顶高冠就像块祭祀死人常见的牌位,插在他头顶。

“靳公子仅见秦人的马军?”陈丐眯着眼睛,暗忖他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

“非也,非也。”靳崮连连摇头,“秦人遮天蔽日,当有二十万之众。又自上游渡河而下,我得项将军之令,故率军撤出谢邑,谁料半路遇见秦人马军,五百余人五百余人……”

靳崮惊惶未定,几乎要嚎哭出起来,陈丐不得不让人带他先去休息。他走之后,陈丐坐下的一个军率骂道:“役夫!五百人尽墨,他还有脸回来。我若是他,入城前便知命伏剑。”

“我若是他,便早早撤出谢邑。秦人马军之强,便是赵军也不及。”又一个军率出声。

“幸好我城阳毗邻淮水,秦人马军虽强,亦不可断我归路。”陈师司马陈不可也有感而发,此言甚得大家赞同。秦军原来没有舟楫,骑兵再强也不能切断淮水。

“此言甚是。”一干人当即附和,附和完了忽然觉得尴尬——秦军二十万众来袭,这城阳能守到几时?再就是淮水,秋季水浅,谁能保证城阳舟楫不断?

“王卒到了何处?”陈丐也在暗中担忧,他能想到的就是王卒。王卒如果到了,各县县师也就快到了。

“王卒……王卒已至蓼邑(今固始县北)。”司马陈不可脸上变换几下,却不敢胡说。他见陈丐脸色更沉,又道:“然十日内平舆、新蔡、繁阳(今黄县西北)、寝丘(今临泉县)、江邑(今正阳县之南)之师将至沂邑;期思、蓼邑、弋阳(今潢川县西北)、雩娄(今固始县南)之师将至息县。两地不在十万人之下。退敌不敢言,自报尚可。”

司马陈不可的话虽有宽慰之意,不过说的也是实情。城阳乃要地,大司马府虽然动员的慢,但各县各邑的司马心中自有分寸,也有近似预案的东西:

秦军若伐楚,楚军一是淮水以北、汝水以西的县师集结,渡汝水至沂邑(今正阳县);二是淮水沿线、淮水以南的县师集结于息县,由水陆两路援助城阳。但是集结日期要看动员速度,十日本是个估算数字,实际因为东迁后从未演习、实战过,真正要多久只有天知道。

第七十四章 军务

正如十二时制直到东汉才于民间逐渐实行一样,反应月亮圆缺,朔、望、晦的太初历也是汉武帝时期才开始推行的。在此之前,每月第一日并非朔日,每月纪日也不是后世农历惯用的初一、十五……,而是天干地支。西周时期,每月朔日由周朝史官推算,到了东周,则有本国的史官或者天官推算。

楚军攻占稷邑的这一天,是九月庚申日。但楚国历法为了有别于中原诸国,纪年并非以国君登基为起始如‘隐公元年’、‘庄公十年’之类;其皆以大事件为起始,比如‘大司马昭阳败晋师于襄陵之岁’(楚怀王六年,公元前323年)、‘秦客公孙鞅问王于戚郢之岁’(楚宣王十八年,公元前352年)。

这一年的纪年,郢都史官一改之前的‘五国合纵伐秦之岁’,定为‘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因此,这一天在息县史官的笔下便是:大子荆作水车之岁九月庚申;其大事,便是西阳(今光山县西南)之师至息。

庚申不是望日(农历十五),但离望日只有五天,所以这一日的月亮虽不圆也皎洁明媚。月光之下,刚刚抵达的西阳之师和前三天抵达的弋阳之师在息县对面淮水南岸宿营,两军军帐连绵一片,站在息县南城城头,似乎能看见两师甲士戈矛的暗影。

“西阳之师全到了?”息县县尹成介正站在城头看对岸的西阳、弋阳两师。因为离的近,他们是最早赶到息县的援军。

“回县公:正是。西阳之师有五十乘。”息县的县丞也氏成,叫成墨。父母并未取错名字,他人确实长的黑,月色下,脸就像是涂了墨,毫无光泽,漆黑一片。

“西阳之师只有五十乘?!西阳傅籍者逾两万,弋阳傅籍者一万五千亦有百乘。”一乘百人,五十乘就是五千兵。这西阳,是方城北面被楚国所征服曾国东迁而筑的城邑。楚国灭国甚多,贯行的做法是迁其公室、存其宗庙,而后或改国为县、或封给子孙功臣。

“曾公遣人来报便是五十乘。”成墨解释道,“还说粮秣不够,望我县接济一二。”

“粟稻未熟,存粮尽输城阳,那还有粮秣?”县公成介心情更不好了,他还担心自己的二儿子,据说跟着项燕出了城阳,天知道能不能回来。

“县公,曾公来了,是否……”淮水之上,一排灯火正横渡而来。

“迎一迎也罢。”西阳是楚国征服国的后裔,弋阳则是楚国封君、楚惠王之后。成介可以不给弋阳君面子,但务必要给西阳邑尹曾公面子。

成介匆匆下了城头,燎火下息县南门大开,他亲自迎接曾公入城。

“曾瑕见过息公、弋阳君。”带兵的是西阳邑尹曾瑕,一条老狐狸,随行还有他三个儿子。几个人身着皮甲,不待走近就向成介揖礼。大概是知道成介等人心中的嘀咕,曾瑕礼毕第一句便是:“臣闻秦人伐我城阳,想来军情似火,故先率五十乘以救。”

“曾公如此忧国,大王闻之必褒赞有佳。”军情确实如火,成介心里嘀咕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曾公怎只有五十乘?”成介不好问的事情被一同出来迎接的弋阳君问起。他是封君,属荆党,秦人因为索王太子为质而出兵,他必然是要拼命的。

“西阳去岁大旱,今岁收粟在即,若再误农时,庶民无粮可食。”曾瑕一脸凄态,言辞动人。“念救城阳为急,五十乘只是先发,粟稻收完定再发五十乘。”

“小子曾阴见过息公、弋阳君。”父亲说完,曾瑕的二儿子曾阴紧接着说话。“请两君明鉴,我邑所发皆为虎贲之士,定不输秦人锐士。”

“虎贲之士?可观否?”弋阳君恨不得楚国所有县邑都像他一样不顾秋收尽发傅籍之卒。

“去岁西阳大旱确有所耳闻。”从姓氏说,成介和曾瑕不是一伙,但县尹封君隔阂极深、争斗两三百年,此时他自然要给曾瑕台阶下。“曾公既言所派皆为虎贲之士,本公信之。”

“五千虎贲,甲胄俱全,灭秦当先。”这个曾阴似乎善于言辞,说话的都是他。“愿请观之。”还做了一个请上舟的手势。

月下怎可观兵?弋阳君不管,他当即答道:“既有所请,本君从之。”说罢便出列登舫。

“这……”弋阳君如此,成介只是顺水推舟,道:“既如此,本公一同观之。”

渡至淮北北岸的画舫又划了回去。舫上,弋阳君神情俨然,不苟言笑,成介却与曾瑕有说有笑,问起来时的情况,待说到曾瑕的三个儿子时,成介笑容才歇了下去。

画舫渡江之前,曾瑕便遣人乘小舟渡江命令邑师出营,每卒戎车为中心摆开阵势,士兵坐地以待。等成介、弋阳君于小丘站定,进入中军大幕的曾瑕方以鼙(pi)鼓发令,鼓人击鼓三通,军司马摇响铎铃,各卒卒长当即举旗燃火,士兵全体起身,戈矛林立,阵列凛然。

阵列既起,便开始合着鼓人的鼓声和伍长的镯声徐徐前进。五千乘说起来少,摆在眼前却已不少,且西阳之师举止有度、阵列严整,看得大家连连点头;而途径阅兵的小丘时,燎火下士兵装具神情也看的极为清楚。曾阴刚才的话没错,这五千人确是虎贲,他们甲胄俱全,体格敦实,手脚筋肉虬结,每踏一步都会激起阵阵尘土,呛得大家直掩口鼻。

“确是虎贲之师。”西阳是穷邑,不比息县,可成介觉得这五十乘不比已经出征的息师差。

“确为可战之师,可惜五十乘太少。”弋阳君也点头,不过还是埋怨人数过少。

“西阳缺粮,不得不使人留城收割粟稻。”曾阴也站在小丘上,弋阳君说人少,他不得不再次重复先前的理由。“便是这次出兵,也需请息公襄助粮秣。”

“既是缺粮,本君愿借万石,五十乘可出否?”弋阳君沉吟片刻,就想西阳兵卒尽出。

“万石……”曾阴的笑容很是干涩——熊荆实测过,一石粟不过27市斤,舂后仅得16.2市斤小米,而军中非战时每人每月定量为两石,战时三石,也就是说,万石够五千人吃一个月。但役夫呢?役夫之数恐倍于士兵,士兵能吃一个月,一万役夫难道去喝西北风吗?曾阴自然脸色不愉,可他还是强笑道:“小子先代父谢弋阳君借粮之恩,待与家父议毕,当告弋阳君可行与否。”

“何日可议毕?”弋阳君身侧的家臣面有难色,西阳缺粮,弋阳也缺粮。

“明日便可议毕。”曾阴脸上微笑,心里则泛着苦水:天杀的封君!

西阳之师到来后本该是一场欢迎宴会,却因弋阳君的缘故不得不临时加了一场阅兵,待阅兵食享完毕,已经是深夜。他人都睡了,息县县公成介仍枯坐于县衙,听成墨汇报军务——息县为楚军南面集结地,军务众多。

“……王卒粮秣已然运到,有四万石之巨;期思之师亦开始运粮至息,尚不明数目,然期思是大县,兵车不少,粮秣当不在五万石之下。”成墨对着成介,细述当下最大的难题。“又有郢都之师,闻明日离城,粮秣亦将运来,所需仓禀更多,月末恐有雨……”

东迁后第一次于西境作战,息县届时恐有十数万军队,一人两石,每月也需粮三、四十万石。息县就在淮河南岸,运输是无虞的,现在的问题是仓库。

“我县仓禀存粮几何?”成介问道。

“加上新建的仓禀,不过十五万石。”息县的存粮不多,后全调至城阳。

“既如此,当请郢都、期思缓运粮秣为要。”成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再则请问是否可只运粟米于此,如此一石粟仅半石有余。”

军队的粮食大多是带壳的粟,粟的存放时间很长,仓储条件良好可放十年二十年不止。十几万士兵耗粮巨大,仓促间建十万二十万石的仓禀已来不及。可一石粟舂后小米不过三分之二,后方若只运小米,那就可以减少了三分之一的仓库。

“此法甚好,就不知大军开拔,郢都、期思是否有舂米之人啊。”成墨点了点头。正常都是由军队自己舂米的,现在改由后方舂好,舂米的人怕不够。

“男子出征,女子便可在家舂米。”成介有意无意忽略了秋收。“若运米不运粟,车马、舟楫役夫、仓禀,皆可节省,耗费之余可补舂米之费。你明日以告大司马,请准之,不然,息县无仓禀可存数十万石粮秣,堆积于野,淋雨必腐。”

“唯。”成墨点头记下。

“十万石不过千乘之师半月之费,”说完舂米,成介又想根本不够的仓库,“我料至我县之兵卒、之役夫不下二十万众,月需粮秣不下四十万石,若全是小米便只有二十七万石。仓禀十五万石,宗庙、县衙、东皇太一祠、大司命祠、少司命祠……本公府邸,或可存五万石,尚余七万石……”

想了半天,成介拍脑袋道:“息县城内城郭有千余户,每户或可存七十石?”

“县公,若庶民……若庶民偷食军粮,当如何?”县公拍脑袋想出存军粮于民户的办法,成墨有些发怔。

“楚人之粟楚人食之,无妨。”成介又拍了一下脑袋,面有得色的笑起来。“再则,每户皆有男子从军,庶民念及军中家人,怎会偷食军粮?”

第七十五章 义事

县衙里成介继续拍脑袋处理日渐繁琐的军务,而府衙外,半圆的月已然偏西,万籁俱静,能听见的只有依稀的捣衣声——没有棉布的时代,庶民穿的多是葛衣,葛即是苎麻,煮烂之后成衣之前必须捣,不捣便不平顺柔软,无可成衣。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那只狐狸独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桥上头,我的心是多么忧伤,他连裤子都没有。

那只狐狸独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浅滩头,我的心是多么忧伤,他连衣带都没有。

那只狐狸独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岸上头,我的心是多么忧伤,他连衣服都没有。

只不过是看到一只衣不蔽体、孤单踽行的狐狸出现在淇水旁,作诗的女子便想到自己出门在外的男人。现在自己的丈夫、儿子要出征打仗,不管是做兵士也好,为役夫也罢,不给他准备好冬衣,只怕出征没有战死也冻死了。

明月下,息县千户捣衣;明月下,稷邑炽焰冲天。

楚军此次作战只是袭扰,攻占稷邑后自然要焚毁城邑内外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火从黄昏时分开始燃起,粮草烧着了、葛布烧着了、辎重烧着了、最后连城邑里的府衙、民房也烧着了,黑夜里火越势越来越大,以致项燕只能在城外上风处宿营。

黄昏一战,秦军出城应战的四千人尽墨,楚军则死伤千余;攻城时楚军又死伤数百,好在城内留守的秦军见敌人冲上城头,很快就开城门逃出了城。

此战,军司马彭宗一直心有疑虑:他第一不明白秦军为何要出城迎敌?时至黄昏,就不能闭门不出,明日天亮再战么?他第二不明白守军为何要弃城而逃?以自己这边和项稚那边的通报看,守城的秦军约有两千,这两千人何不死守城池,挨到天亮?

这两个问题他问主将项燕,项燕笑而不答,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他又想问秦军的城尹(城令)或城司马(城尉),可秦军城尉出城战死,城令等人在城头被楚军弓箭手射毙。

——列国军队中,楚军有重视弓箭手的传统,一些神射手也极为著名。百步穿杨的成语,说的便是楚共王时期楚国神箭手养由基;而广为人知、汉代李广射石的故事,在成书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精通》上就有养由基射虎中石的原版,大约成书于西汉的《新序》又有楚武王射石的仿版。不管记载是不是真的,都能说明楚军有深厚的注重弓箭手的传统。

而三晋以及秦国,自然也曾注重过弓箭手——战车上三名甲士,射者可是站在车右,地位高于车左的戎者;而侯这个爵位,侯字本意是箭靶,侯爵指的是能射中靶子的部落首领,所谓‘天子之大射,谓之射侯。射侯者,射为诸侯也。射中则得为诸侯,射不中则不得为诸侯’。

但培养一个弓箭手的成本数十倍于培养一个弩手,哪怕同样拉力的弩射程远小于弓,大规模战争的结果还是让三晋以及秦国选择旬月便可教会的弩,放弃需数年练成、只有贵族玩得起的弓,而楚、齐、燕这几国则更多的保留了春秋前的传统,军中既有弩手,也多有弓箭手,这也算是军事制度落后于三晋、秦国的标志。

因为楚军的弓箭手,稷邑秦军高级军官或是战死或不见,等下达完救治伤员、埋葬死者、收集粮草,抢出重车……这些命令后,彭宗才有暇见一见俘虏:那个会说楚语的秦吏喜。

“你既是安陆人,可是氏云?”彭宗问道。安陆春秋为郧国,楚共王时被楚所灭,其后代子孙以国为氏,分出云、郧、芸、员四氏。

“不然,小人无氏。”喜是楚军士兵从大火里找出来的。他依旧是双板长冠、皂色衣裳,脸被烟火熏的发黑,神情萎靡而呆滞。面对彭宗,他不得不提起精神答话。

“哦。无氏?”无氏多半是庶民了,彭宗有些失望,他很少与庶民独自交谈,不自觉中,他前倾的身子往后了些,笑意也收敛了。“我问你,你可知城司马焉何出城迎敌?”

“回将军,小人不知。”喜为吏已有六年,吏者,察言观色是本能。他察觉到了彭宗的失望,同时心中也产生一种失望:这便是楚国贵人,他很自然的想起那则刻舟求剑笑话。

彭宗不知道眼前的小吏心里正想着一个讥笑自己的笑话,又道:“那你们为何要逃?两千守军如若死守,我军未必能破城。”

“回将军,城破时小人正在邑衙,不知守军为何要逃。”喜其实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喜欢彭宗那倨傲不屑的眼神,再加上为奸是重罪,他选择不言。

彭宗开始认为此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吏,也就放弃问了,挥手道:“去吧,天明便可回家。”

“将军不杀我?”喜有些诧异,他不解为何楚军不需斩首记功。

“你非兵卒,为何要杀你?”彭宗也有些奇怪,不过他瞬间明白喜以为楚军也有秦军那样斩首升爵的律法,便道:“楚军非秦军,楚国也非秦国,此战即毕,已无须杀戮。去吧,早些回家见你父母妻子去,他们定日日念着你。”

不提父母还好,一提父母喜便全身一震,顿时回想起这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他先是颤抖、后是大泣,脸上扭曲着,凝噎道:“请将军杀我,不杀我……不杀我定累及父母妻子。”

“你这人?”彭宗拂袖。他是看在同为楚人的份上才和一个庶民如此和声说话,谁知这个庶民居然不识体统在自己面前啼哭。

“城中粮草辎重兵车俱焚,以仓律,我乃死罪。即便明查原委,亦是失职,累罪当赀三十八甲。”喜不愧是吏,熟记秦律,他犯了什么罪,需受什么刑瞬间一清二楚。

他急促的说了一通,又跪行至彭宗身前,一边泣哭一边想抓彭宗的衣服:“请将军杀我!杀我,我便无罪,家人也毋被官府收去、也毋需代刑。杀我,请将军杀我……”

“无礼!”彭宗还未说话,他身后的甲士便大喝,用殳把喜狠狠叉开。

“无妨。”彭宗厌弃的缩回自己的衣袖,他也想把喜赶出去,可对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好奇。“杀你可,然你需回答本司马之疑。我问你:既然你身死便无罪,何不自缢?”

“自缢仍畏罪,为敌所杀则是战死,战死方无罪。”被甲士用殳架着,喜总算不再歇斯底里。

“哦。”彭宗迟疑一下才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那你说的赀三十八甲……”

“秦律有罪者,皆赀盾赀甲以抵偿,我之罪,即便查明,亦需赀三十八甲。家中不富,无钱可赀,只能为城旦(筑城的奴犯),日八钱、六钱相抵。家中妻子…呜呜…家中妻子……”说起妻子喜的哭声更大,又悲呛无比,彭宗听的心里很不舒服,听着听着眼睛也有些湿润,好在喜哭了一会便停下了。

“以秦律……夫之罪妻、子当坐,家中臣妾、钱财、田宅、衣器、畜产皆收之。我妻体弱,两子尚幼,收之必死。”喜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开始对彭宗向重重顿首,道,“请将军使人杀我!使人杀人!”

“罢了。”彭宗叹了口气,他总算弄清了原委:重罪之人不要说依秦律,以楚律也要收妻子家产,只是没想到战之罪也要归罪于吏。“我且问你,赀一甲需钱几何?”

“赀一甲…需一千三百四十钱。”喜答道,他仍在不断顿首,未想彭宗何意。

“一甲一千三百四十钱。”彭宗重复着,“这三十八甲……”

“司马,三十八甲乃五万九百二十钱。”彭宗刚才是问帐中法算,他们是楚军大帐里专门负责计算的幕士。或许知道军司马想做什么,法算说完还多嘀咕了一句:“司马,以秦律,赎死不过两万三千四十钱,这可是两次半死罪啊。”

“要你多言。”彭宗冷哼,“他虽是秦民,可说的是楚语,乃我楚人。来人,取六金来。”

法算很是尴尬,可他还是职业病发作,道,“司马,秦一金值九千二百一十六钱,这五万九百二十钱,五金八两七铢便有余了,许他家里还有一些钱,或予五金便可……”

“要你多言!”彭宗怒,目之(瞪他),法算揖礼悻悻而去。

“这是六金,你拿去赎罪吧。”黄金取过来了,彭宗让人交给喜。

六斤金子沉甸甸、金灿灿,喜见之呆如木鸡,醒悟过来便弃之骇道:“将军毋害我,毋害我!无故受他国之金,此乃坐奸,以秦律……”

“此处无有秦律,惟有楚人!”彭宗大声打断。“再则,我予你六金,你熔其为饼,何人可知?去吧去吧,想想你家中的弱妻幼子,你要是死了,怕只能黄泉相见了。”

喜还在犹豫间,甲士却把六金塞到他怀里,然后拽着他出大帐,嘴上则道:“我们彭司马念你是楚人,这六金是赏予你的,勿要谢了,去吧去吧……”

“或是行了一件义事。”喜出去后,独坐帐中的彭宗笑了笑,如此自语。

第七十六章 拔营

初秋的夜稍长一些,月华如水,繁星满天,到下半夜还有些冷,然而,立乘于戎车的秦军骑将辛胜紧绷着唇,头上全是汗。这汗水和着附着脸上的灰尘,结出厚厚的一层垢。

夜间驰骋,即便车上有火把,也很是危险。好在这是秦道,且此路关乎前线秦军粮秣输运,秦国这边修的是平坦如砥、其直如矢。唯一让人担心的便是秦道不比泥地,极为坚硬,如此疾驰一夜,军马不知会折损多少。

“将军,尚有三十里至稷邑。”随车疾行的骑兵队列外,一骑反向而来。

“传令:斥骑探查前路,全军止行喂马。”辛胜看了看早就偏西的月亮,决定暂时喂马休息。对骑兵而言,一夜驰行百里并非难事,他想积蓄马力晨明时从侧背掩杀正在攻城的楚军。

“嗨!”骑手大声答应,转身下达‘斥骑探查前路、全军止行喂马’的军令去了。

秦道,十里有庐,三十里有舍,五十有市。虽说五千匹马一舍之井不够,但羊皮水囊里也有水,可勉强喂马。受命的数千骑兵缓缓停了下来,奔驰半夜,马大多出汗,而夜间山野气温甚低,一些军马身上冒起了白烟,骑士们待马歇上一歇,才开始喂水喂水食。

秦军骑军离自己只有三十里,这是谁也不曾想到的事。但秦国骑军威名楚军将领是非常清楚的。不光是因为长平,四十年白起拔鄢,靠的正是骑军——当时秦军一人三马,驮载兵甲粮秣,一夜疾行三百余至邓县(今近襄阳),拔之。北方方城失去后的楚国,北面的屏障正是邓,邓县失守后秦军便可长驱直入了。

“诸事已毕?”项燕一夜未睡,眼里尽是血丝。

“已毕。”刚刚进来的潘无命答道。军令于前半夜下达,后半夜多已完成。“可惜大火起得急了,我等遍寻稷邑内外也只寻出六百余辆重车,七百三十匹军马。”

稷邑相当于秦军的大兵站,既然攻占,楚军自然要鸟枪换炮,两脚变四脚。听完汇报的项燕并未觉得有何不妥,道:“六百辆粮车足矣。”

“此车非楚车,为秦人独有的双辕车;军马,多数士卒也不会骑。”司马彭宗插言。

“双辕车?”项燕这才想起秦国人的独创:双辕车。正常的车是单辕,因为辕木在中间,所以最少要两匹马拉。秦国双辕车另辟蹊径,两根车辕在车驾两侧,单马即可拖曳。

“正是。”彭宗道,“虽好驾使,然载的不如双马车多。”

一辆双辕车自然不如一辆单辕车装的多,可秦人不傻,两辆双辕车加起来装的就要比一辆单辕车多了,最重要的是单马便于御使,御手培养时间短——确实的说,战国时期的士卒技艺不如春秋,但战国时期是国家总体战的较量,数量才是决定战争胜利的根本,而非个人、或某支精锐部队。秦国军制处处体现出这一点,楚国军制则处处违背这一点。

“能载几人便是几人,伤者务必乘车。至于那七百匹军马,不会骑就绑在马上。”项燕对此很无奈,他忽然想到可能已经到家的儿子,他是会骑马的,骑术很是精湛。

“也只有这般了。”潘无命答道。“那我军何时拔营?”

“此处不可久留,传令下去,马上造饭,天亮前开拔。”项燕挥手道。

“这是担心秦军骑军?”潘无命出去后,彭宗问道。“骑军若来,我军当如何应对?”

“以车阵对之。”项燕想都不想。又道:“东面可有探报?”

“骑兵多归项稚部,会骑马的全东去打探了。”彭宗说到此打量项燕几眼。提起斥骑,一句话堵在他心头不知当说不当说:带骑手往东面探敌的那个什长,很有可能是项超。

“驾,驾——!”彭城想起项超的时候,项超正低伏于马上,在官道上疾奔。

刚刚,在稷邑三十里外的道舍外,他正好看见了于路旁止行喂马的秦军骑兵。马队绵远数里之远,马嘶不绝于耳。想着斥候要务,他想走近些细数秦军有多人时,忽被秦军暗哨发现,于是月下官道上又上演了一场亡命疾奔。

秦军骑士弩是常备武器,可惜夜间距离不易判断,最开始几箭射偏后,同骑着秦马的项超逐渐拉开了和秦军骑士的距离。待追兵消失不见了,他也未放缓马速,往稷邑疾奔。

“何令?!”稷邑外五里,黑暗中有人用楚音大喝。

“杀秦!”项超高声答道。

“然也。楚人莫射。”暗哨回了一句,此时项超已稍稍减速。

“你当真遇见了秦人骑军?”拔营在即,军帐已经拆了。甲胄俱全的项燕像根钉子般立在空地上,潘无命、成通这些将率也都在,对项超的讯报大家极为吃惊,这太快了!

“是,父亲。孩儿确看到了秦人骑军,车马绵延数里,人数逾三千。”有项羽那样‘锦衣不夜行’的儿子,项超这个老子也好不到那里去。此时的他正满脸兴奋,刚才那一幕真是太惊险刺激了,现在稍微想想就背升酥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事回项县一说,那些玩伴必要艳羡自己,只是未斩一个秦兵,殊为遗憾。

“父亲,秦人人少,我军可于官道设伏杀之,秦人定无备。”项超建议道。

“荒唐!”潘无命正要呼应,项燕却怒斥。“马上拔营。”

“将军,拔营往何处?”成通急问。既定的计划是往西与项稚部汇合,不管复邑攻下与否,都要堵住山口,除非东进至楚境的秦军大举回援、或是南阳东进的秦军攻破山口。现在东面秦军骑军突然出现,成通不由想到了预定的退路:稷邑南下笔直三十里便是桐柏山山坳,这里有一条小径可以翻越大山,回大别山西侧楚国随县的厉邑(今随县殷店镇)。

“还能往何处行进?”项燕反问。行军的伤病减员,加上黄昏一战的死伤,成通率领的息师能战之兵已不及三千,一些役夫也被要求披甲持戈,但项燕不管。“自然是往复邑。我部堵一日山口,秦人便断一天粮秣,粮秣耗尽,城阳必是无虞。”

“唯!”主将是执意要在这个小盆地里和秦军死磕,大家只能领命。

惊吓了一夜的牛马终于离开了这亮了一晚上的厩舍。车辚辚马萧萧,这支连同役夫在内也不满一万人的军队往西开进。他们走后,火光中喜偷偷冒了出来,看着同样从各处冒出来的商旅妇孺,他紧了紧身子,避着旁人摸摸搜搜的进了城,回到早就烧坏塌了一大半的邑府。他必须藏在里面被人发现,不然便有楚国坐奸的嫌疑。

三十里外,半夜被荆人侦骑发现的辛胜,因为担心遇伏更是小心戒备,除了派出更多斥候探查稷邑情况外,最后的三十里路他是天明后才开始走的。

这并不违反军令——秦尺0.232米,一步六尺,一里三百步,三十里也不过12.528公里,而骑兵小跑的速度150米/分钟,每小时有9公里。他只要稍微快一点点就能按照蒙武的军令于晨明时分到达稷邑。

再说楚军已经警觉,趁其无备已无可能,如果不顾危险冒黑疾驰稷邑,一旦中伏折损了人马,自己说不定就此革职下狱。一个选择是无功可图,一个选择是自己可能革职下狱,他的选择不明而喻。

秦国是法制国家,合法避罪是所有聪明人的选择,喜如此,辛胜也是如此。他们并不可恶,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他们不过是想妻子不为官奴、自己能为秦将,为国杀敌而已。

真正‘可恶’的是那些合法趋利的人,比如大名鼎鼎的起义领袖陈胜。数百年来陈县出了无数商贾,他是最成功的一个。他以陈县人惯有精明和算计,利用‘大雨失期、失期当斩’这条或真或假的律法把九百戍卒拖下了水,变成了自己最初的本钱。不管以后他麾下有多少人马,这第一桶金总是最最重要的。

合法避罪的辛胜赶到稷邑二十里外时,终于得到了确切情报:荆人昨日攻占稷邑,晨明前又撤出稷邑。最后,侦骑还带回两名甲胄不全的秦军士兵,其中一人居然是上造(二级爵位)。

“荆人几何?稷邑是如何拔的??”辛胜感觉了到一种压力,稷邑拔与未拔他的责任全然不同。他觉得有必要追击楚军,将功折过。

“禀将军,我等不知荆人多寡……”说话的是那个上造,他并非老秦人,带着浓重的南阳郡口音。“我等只知城尉出城迎敌,败了,荆人杀了进来。”

“仅是如此?”辛胜有些信,“那荆人往何处去了?何时离的城?”

“禀将军,我等……荆人往何处,我等也不知啊。”上造答道,他的停顿并非是因为畏惧辛胜,而是在组织语言。“当是时,旗倒鼓歇,屯长、伍长皆战死,我等无率,寡不敌众,只好奋力杀出重围,趁夜藏于林中,确不知荆人何时离城。”

辛胜却笑了,“当真如此?”

“确是如此,若不信,请军吏、有司查验。”上造目光迎了上来,坦坦荡荡。

第七十七章 旧酒

“报——!将军,月河桥梁皆断,荆人往西去了。”又是一声急报,一名侦骑疾驰而来。

月河由北往南绕经稷邑留下淮水上游之水,稷邑的护城河正是引月河水而成的。念及此,辛胜顾不上眼前这两个逃跑的秦兵了,他召来幕士急问:“月河桥梁已断,何处可渡?”

*

太阳出来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狂跑一阵的熊荆已经在吃早餐了。他的膳食全由集脰(王宫膳食机构)安排,除了儿童本有的饮食禁忌之外,膳食一般是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现在是秋天,所以味多辛辣,牛肉羹里放了不少花椒、姜、还有山蒜。

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麦,鱼宜菰。既然是吃牛肉,那主食便是稌(tu),也就是米饭。在矮俎上把牛肉胡乱切碎,米饭还没有入口,乐声便响了起来。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敶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以乐侑食是贵人的传统,屈原在楚辞里的描述并未夸张。身为王子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成了太子,王宫上千个人伺候一个人,熊荆是越来越明白、也越来越习惯这种的生活。

若是没有战争,这样的日子简直是天堂。可眼下正是有战争,而且一旦战败,即便即位为王,城阳丢失的后果也难以承受,这就和……这就和常凯申丢了江淮一样。

怎么会想到常凯申呢?熊荆真觉得晦气,然而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例子。草草将早饭吃完,于若英宫问安后他便出路门又到大司马府去了。

大司马府和令尹府都在王宫应门之内,令尹府在左,大司马府在右。类似后世紫禁城的武英殿和文华殿。只是楚人尚左,所以令尹府设在左边,大司马府在右边。

淖狡虽然出征了,但司马府还有府尹,还有谋士、有天文、有地利、有兵法、有通粮、有奋威、有股肱、有通才、有权士、有耳目、有爪牙、有游士、有术士、有法算……

所谓‘将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主将作战是需要各种各样人才的。大司马各色军务人员按册有三百三十余人,实际只有一百七十余人。淖狡出征不过带了三十余人——以楚国的惯例,担任重要职务的将军、官员多用自己的门客属臣,少用甚至是不用官府中人。

“见过殿下。”府尹鲁阳君笑眯眯的。从上次淮水岸边试水车后他就想和太子靠近,没想到自己尚未想出办法,太子殿下就常常来大司马府巡视了。

“免礼。”中廷内,看着百多号人对自己行礼,身负监国重任的熊荆表情极为自然,因为,他对这里有监察之权。“今日有无要事?”

“有。”鲁阳君答了一句,随后道,“城阳传讯秦军前锋昨夜至城下;大司马回讯,本府重组之事恐变故生乱,然若确能数日定之,不误战情,也并非不可,一切全由殿下定夺。”

“不过是重申其责、按部就班罢了,何来生乱?”熊荆觉得秦军来的好快,但他来大司马府并非为了秦军。“不佞要做的,不过是给各位重新划定职责,以使人人克勤克俭、有事可做,也使所做之事于国于军有用。而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劳而无功、一事无成。”

大司马府确有不少尸位素餐、完全混日子过之人,但身为楚人,又处于战时,心里总会想做些什么。大司马不用自己但太子要用自己,这完全是件好事。熊荆说完,中廷的百余人齐齐揖道:“请殿下训示,我等莫有不从。”

“善!”熊荆示意身边的葛打开一则纸质文书,然后由他开始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当以筹备庙算为先,出兵阵战为后。今大司马府体制落后,组织杂乱、权责含混,无筹备庙算之先,岂有却敌凯旋之胜,故应尽早重组。

先云:军者,养千日而用一时,故大司马府当分养兵、用兵两职,前者掌傅籍、军赋、库府、外厩、人事、教育、军法、医务等职;后者掌作战、演习、军备、情报、通讯、输运等职。

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情报虽隶属于作战部,然念其为兵事之首重,故特设知己、知彼两局。知己者,肃查国内他国间谍、侯者、坐奸;知彼者,侦探他国政务、军务等机密,其以秦国为一、齐国为二、韩魏为三、燕赵诸越戎狄为四……”

顺着熊荆写好的文本,葛长长的的念了一段,诸人越听越是点头,觉得深以为然。确不知这是近代之后各国普遍的军事原则,军政、军令是要分开的,领兵大将不要去管养兵的事情,养兵之军吏不该出征打仗;

再则是内外情报,熊荆身在王宫也能觉察到秦国间谍在郢都的活动,酒肆、大肆,各种流言满天飞。楚国也有间谍,然而令尹府有令尹府的间谍、大司马府有大司马府的间谍,虽说单线联系较为安全,可彼此不能互相配属,情报也不相互交换。

苦思几日,熊荆发现楚国要想抵抗强秦,守住国土,国家机器要变革之前,军事机器要先行变革。这便是他连续几日来大司马府的原因。

“殿下所言极是,然所涉之事甚大,非数日可成啊。”鲁阳君细听后还想了想,觉得这重组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怕出乱子,且现在正值战时。虽说不要大司马府的人打仗,可因为郢都是楚国全国交通之枢纽,调运粮草、兵卒、役夫的事情仍由大司马府管着。

“是啊。所涉如此之大,恐旬月亦难成啊。”中廷里起了一片惋惜的附和声。

“非也。不佞说过,不过是重申其职罢了。”熊荆解释道。“譬如知己、知彼两局,仍有耳目负责。然则,知己者不知彼,知彼者不知己,两局互不干涉,各司其责。又有秦、齐、韩魏、赵燕诸越戎狄,亦由熟知其内情之耳目负责。”

“殿下,可我等无知悉秦国内情之人啊。”一个人出列揖道,他是众耳目的头头,“我等不知情,如何知悉他国政情、军情?如若今日派人赴秦,也已晚矣。”

“你等不知,当招募知之者入局。”熊荆这才想起来大司马府有不少人是吃干饭的,且多是贵人,让他们卷铺盖走人是不行的,只能重床叠架。

想到此他心头的兴奋劲去了不少,觉得此事自己似乎做错了,只是事已至此,他不能虎头蛇尾:“此处有军政、军令两部,知己、知彼等局之构画和执掌,各位先看看,若有异议再提。若无异议,那将送至父王及大司马处,准而行之。”

“谢殿下。”经年累月不受重视的部门要重组大用,每个人心头都是一片喜悦。礼送完熊荆,大家便急忙翻看起来。奈何纸张不是竹简,薄薄十余张全抓在鲁阳君手里,只能由他来念:

“傅籍局掌全国县邑之傅籍,统计可傅之兵源,督促各县各邑清查未傅之人口……;

军赋局掌军赋即预算,由此核定下年之军赋多寡,督促令尹府核算军赋……;

军需局章全军兵器、车马、粮秣等,一切军需什物之征购、之仓储、之供给……。

人事局掌全军将、率、伍之详情,录其资历、功过、喜好、优劣,以为军用……;

教育局章全军将卒之教育……”

纸的第一页是总述,简列各局的职责。军政部包括傅籍、军赋、军需、人事、教育、军法、医务七局;军令部作战、军备、情报(知己、知彼)、通讯、输运六局。十三局以下,又有诸多科,比如负责对外情报的知彼局有秦国科、齐国科、韩魏科、燕赵诸越戎狄科。

虽不知道这局、这科是什么级别、何种爵位、多少俸禄,但按照这编制摊下来,人人都能做科长,看得大家是眉开眼笑。而此时已经回到东宫的熊荆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一直挥之不去。这便是新瓶装旧酒,怎么装也是这个味,可不装……又怎么掌控军队,去打胜仗呢?

楚国没什么不好的。贵人地位虽崇、庶民待遇虽贱,却各安其所。坏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那些出身庶民无姓无氏却日渐富裕的商贾地主;以及自称是贵族余脉,仗着识得几个字、以为自己周游过列国巧舌能辩天下,四处坑蒙拐骗的游士门客。

这些人是坏,为求富贵无所不用其极,但不能否认从庶民中脱颖而出的他们是有些本事。比如吴起,杀妻而求将,又比如张仪,巧舌而善骗,赏识他们的国君用错人了吗?如果没有用错,那该如何把这些人装到瓶子里呢?再有,原先的旧酒怎么办?

想到此熊荆有些想老师鶡冠子了,这种事本可以请教他。可惜为了说服赵国出兵救楚,他老人家急急赴赵了。而另一位老师荀况,文章是写的好,但熊荆恶心他那幅帝师做派和骨子里的不可一世,这种事从他那里是得不到解答的。

第七十八章 巡视

从郢都出发,沿颖水北行五百里至项城;再由项城经陈县入魏,行三百五十里便是魏都大梁了;又从大梁北上行五百里,经秦之东郡便是赵都邯郸了。几近一千四百里的行程,走的又是匆匆,饶是武人的底子,待看到邯郸城时,鶡冠子已是萎靡不振。

邯郸身为赵都,是诸国都城里最特别的一座。这种特别不在规模、不在繁华,而在其建置——诸国之中,唯赵国王城建在都城之外。

王城九分其国是周制,秦楚韩魏等国现在的都城皆非原来的都城,但新都建置时依然将王城安置在都城之南,面积为都城的九分之一。这么做除了是遵循周礼,另一个务实的考量是为了守城。敌军攻城,须先破都城再破王城,只有王城被攻占了、宗庙社稷被焚毁了、国君被俘被杀了,国才算是真正的亡。赵国却将王城建于王城西南,两者最近处不过六十米,但置自己于险地,敌军攻城时全力攻打王城即可,确为失策。

“弟子拜见老师!老师千里赴赵,一路辛苦了。”邯郸城外,赵国大将庞暖身着青衣,以弟子礼在鶡冠子的车驾前问安,他本是个楚人,因灭鲁时有功,是以封在临武(今湖南临武县),为临武君,之后才入赵为将的。

“起来吧。”鶡冠子斜眯了他一眼,打起些精神。

“谢老师。”庞暖起身,走到车驾前接过御手的马鞭,亲自给鶡冠子驾车。“老师远来,必已困顿,请先于弟子舍下歇息,待弟子禀告大王,再行入见求援。”

日行百二十里,鶡冠子自认自己的行程不比太宰沈尹鼯派出的使者慢,他嗯了一句后又问道:“你怎知为师是来求援的?”

“老师,弟子于秦国多有耳目,十多日前,知秦王发河东、三川、南阳、汉中四郡并二十万兵攻楚。与赵国相邻的上党、东郡虽未发兵,也已抽调了不少粮草。”庞暖回头相告。

听闻秦人有二十万人之巨,鶡冠子愣是打起精神,再问:“赵国可发兵救楚否?”

“老师,弟子不知啊。”庞暖叹了口气。“四年前合纵之败,大王多有怨楚,赵国又数受秦攻,国力业已疲顿,今闻秦攻楚,满朝大夫莫不弹冠振衣,老师贸然觐见说赵王,恐无果。”

“楚若亡国,何人救赵?”鶡冠子眼睛一瞪,已经不再疲惫了。

“老师……”庞暖有苦难言。道理谁不懂,可秦国好不容易转移了攻伐对象,祸水南去,赵国任谁也不愿再去得罪秦国。“弟子当设法于大王面前进言,促老师与大王相见。”

三言两语间,车驾已行至赵国王城城下。百多年经营,这王城亦有贵人之所和工匠居处,庞暖就住在西城。只是他这次身着便服出城,带的仅是亲随无人开道,是以一众车驾不得不混于入城的诸多车驾当中。与楚国不同的是,赵人贵妇人、多倡优,进出这贵人之所的并非只有高冠剑履的大夫,还有艳绝天下的赵国佳丽。

初秋时节,来往车驾窗牖尽开,车内霓裳云袖、鼓瑟歌舞,不绝于目、不绝于耳。楚女不过善饰,赵女才是真妖娆,跟鶡冠子赴赵的楚国土包子哪见过此等场面,当即被吓了一跳,然后他们便不顾礼法,目光便死死盯着那些敞开的窗牖,再也挪不开了。

“多年未见,赵国依然如故。”鶡冠子身为赵人,怎会不知赵国贵人之享乐。他之所以几十年不回赵国宁愿呆在荆蛮楚国,就是不愿看到这种奢靡之景。

“老师,大王尚有进取之心……”身为臣子的庞暖不得不为赵王辩护。

“为师老了,可再老也还知是非。”鶡冠子声音很大,神色也更加严峻,庞暖则面有愧色:一个废嫡子而立倡优之子为太子的国君确实没有什么好维护,然而这正是赵国的现实。

由三晋分出的赵国贵人与韩魏一样讲究及时行乐,而燕赵同风,男儿豪迈,女子轻贱。赵国女子幸运之处在于她们若有容貌身姿,便可媚悦贵人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赵国,倡优已经变成一种产业,吕不韦送异人的是赵姬,春申君献楚王的也是赵姬,赵国国君多宠后宫,数因改立太子而乱国,也是因为赵姬。

与美随行,鶡冠子等人驶入邯郸王城,打算尽快说服赵王出兵,而在楚国,秦军前军已在城阳西面十里处扎营,除了淮水,城阳与外界的交通全部断绝。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秦骑无敌啊。此战之罪,非我之罪!”

城尹府内,一个声音仓皇失措,竭尽全力的嘶喊。这是靳崮,披头散发的他一早起来就被大司马淖狡赐了毒酒,此时正被两个甲士按着,不断的挣扎,无论如何就是不肯饮酒。

陈师司马陈不可很是鄙夷的看着他,笑容和蔼,言辞也很亲切。“子崮啊,谢邑之师尽墨,士卒全变作无头之鬼,成了秦人升爵的踏脚石。你却毫发无损的回来了,你就不怕蔡人问你要他们的儿子丈夫?大司马也是为了你好才劝你饮鸩了事。来,饮了它。”

“此战之罪,非我之罪,非我之罪,非我之罪……”靳崮仍在挣扎,可按着他的甲士身强力壮,眼见陈不可手里那杯毒酒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间他忽然改口道:“…我若死,我父必杀你,我父必杀你……”

“将军,这仅是秦人先锋,大军尚在其后。早上秦人曾遣人来求战,末将未应战便走了。”城墙上,军率陈敢正向巡视的主将陈丐介绍城外的秦军。“将军,此时秦人正立足未稳,我军何不大开城门,与之一战?”

“秦人昨夜至城下,夜里难辨多寡,而此时他们已然立寨,再出战便是折本生意了。”陈丐肚子一本生意经,从不做折本生意。他接过下属递来的陆离镜对准秦营看了看,只见十里外的秦营占地极广,营帐虽多却井然有序,甲士林立、车骑毗邻,根本看不出有多少人马。

如此陈丐更是不想出战,他放下陆离镜后道:“项将军出城前有令:我师守住城阳两月便是大功,何苦出城行险?再则,除去五里外大子城的守军,我军不过万余。若出城战死了,两个月如何守?要杀秦人可,在城头上杀。此处沟壑深广、居高临下,我军尽占地利,何苦要出城?”

“末将懂了。”陈敢揖道。他也懂生意经,刚才只是冒险贪功而已。

“这番话你要告之士卒,要让他们也懂。”陈丐强调道。“我军守好城方是本分。”

“唯。末将定将此番话遍告军中士卒。”陈敢再揖。此时陈丐已经前行检查城防战备了。

城阳是坚城,城高池深,但再高不过三丈六尺,也就是八点三米。这个高度是由技术决定的:先秦筑城,一般是版筑。版筑就是用两块木板为模,里面置土,再用筑将土夯实成墙。

夯好一堵墙称之为一版,高约六尺。春秋时城墙高度一般为两版,即一丈二尺,战国初年战争增加,遂改为四版,即两丈四尺;之后战事愈烈,攻防愈烈,城墙继续增高,一些重要的城邑筑六版,高三丈六尺,但这个高度仍然不够,郢都城高已是八版。

城阳当然是越高越好,可城阳筑城太久,城又不大,再行加高城墙上面的宽度就不能保证了。用版筑技术筑墙如同筑台阶,上阶必以下阶为基,一版窄过一版,墙能筑多高是由地基决定的。城阳城墙底宽不过五米有余,早前为了加高顶部已经窄至四米出头,再加高恐怕城顶过窄,站不了几个人了。

城高如此,好在淮水在侧,可以引其为池。而按这个时代的守城惯例,城池和城墙之间也是布防重点。守军会沿城池设置柴藩,即在护城河内岸上埋入半人高的碗口圆木,并派兵于藩后阻击敌军渡河。实在拦不住时,守军退入城内前会将点燃准备好的柴堆将这些柴藩焚烧,以免木头为敌所用;

而在距城墙一丈之地,也有深埋入地的木桩。和柴藩不同,柴藩用的是大圆木圆,是竖立;木桩用的是鸭蛋粗细的木棍,削减且往外斜立,一排排对着敌军攻来方向,对其架梯攀城造成阻碍。

柴藩和木桩都是木制,埋得久了木头会腐烂,时间急促又埋之不及。好在这次秦军远来,项燕未出城的时候城阳便开始埋设柴藩和木桩了,现在,守城的楚军一些立于城内,一些立于城上,一些立于城外,据柴藩而守,防止秦军渡河。

陈丐此来巡视,城下的柴藩、柴堆、木桩一目了然,他要检查的是城上武备。

两步有礌石,再两步有滚木,间或又有沙子、灰土、马粪等迷眼之物;十步当有火答、二十五步有灶,敌人蚁附以云梯登城时,可以烧着火答,以答覆之,或倾倒沸汤、金汁。除此,又有行程、藉车等守城器械,但陈丐最感兴趣的还是荆弩弩,这是大司马府紧急送来了,恰在秦军围城前抵达城阳。

第七十九章 伐交

《墨子·备城门》所列攻城之法,不过临、钩、冲、梯、湮、***、突、空洞、蚁傅、辒、轩十二种。其中所说的临,早在诗经皇矣便有‘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之句。临即临车,冲至城下,便可临于守军之上,故称临。换而言之,这类似于中世纪的攻城塔,高约十数米,下有车轮,上藏士兵,攻城时推至城下,上层士兵便可临于城头之上。

临之所以被墨子列为攻城十二法之首,实乃是攻城战中最有效、最快捷、损失最小的一种办法,也是守军最头痛的一种攻城方式。这等于是攻守双方地利逆转,位于临车上的攻方居高临下,城上的守军反倒要仰上作战,尽失地利。

面对攻方的临车,墨家的对策是连弩之车,其‘矢长十尺,以绳口口矢端,如如弋射,以磨口卷收。’这是要用连弩将箭矢射入攻方临车之内,然后卷收箭矢末端的绳索,将临车拉倒。除了连弩,又有台城或行城(可移动),即在城墙上用木头搭建可伸出女墙的高台,使其高于攻方的临车或者土山(羊黔),后以弩射之。

台城、行城皆为木制,搭建费力,虽然此城可以伸出女墙之外,可要是离得远,未必能与攻方短兵相接,只能以箭弩射杀,用连弩拉倒攻方临车,才是治本之道。正基于此重考虑,淖狡才会冒着被秦人缴获的危险,急送荆弩至城阳。

荆弩射程倍于连弩,带来的好处除了能在更远距离上射中临车之外,还有一个就是便于拉倒临车——临车攻来,若从正面射之,卷箭矢末端绳索的结果只能将临车越拉越近,反省了攻城方推临车前进之苦,只有射中临车侧面,卷收箭矢末端绳索才能将临车拉倒。

先秦之时,马面(即城墙外侧每隔一段凸出城外的矩形圆形方台)并非城池的标准建置,只有少数城池的少数位置有一两个马面,而非后来城墙那样,七、八十米筑一马面是定制。而墨子所说的行城也非马面,行城之行,意味这是可行(移动)之城,台城则为不可行之城。

马面凸出城外十余米,与主墙体形成一个‘匚’型,使守军可三面攻敌,更可于两侧发箭,拉倒临车。城阳城长宽各八、九百米,主墙笔直,并无马面,只有瓮城。连弩之车设于瓮城,可拉倒瓮城两侧百步之内的临车,百步之外只能于城墙上斜角发箭了。

荆弩不同,荆弩射程远,设于瓮城之上可横扫四百米内所有临车,若以斜角发箭,则能在敌军临车未过护城河前将其拉倒。再则荆弩力大,箭矢射入极深,即便临车上的敌人想拔除砍断箭矢,需要的时间也更长,那时临车已经拉倒。

作为城池守将,陈丐全然明白荆弩对于守城的意义,他认为荆弩重要。可没想到的是,荆弩营的军官居然不许他参观荆弩,顿时让人觉得不快。

“岂有此理!”陈丐还未发怒,刚刚上来报告的司马陈不可便不悦了,“将军为城阳守将,全城士卒莫不听其号令,你这荆弩不过六具,若不能备敌之临车,奈何?”

陈不可之虑并不是没道理。连弩之车设于瓮城,每侧十具,每门二十具,加上城墙上的,全城不下百二十具;荆弩之于瓮城,每侧三具,每门六具,全城也只有二十四具。同时连弩是连射武器,每具备箭最少六十支,实战更多达数百支,以密集连射确保命中率;荆弩现在看到的箭矢不过百枚,到时射不中怎么办?

“禀司马,荆弩乃楚国之秘,未得王命、大司马府之命者不可观之。”弩兵来自王卒,又有禁令在身,并不畏惧陈丐、陈不可。“至于备敌之临车,此乃小人之职,射不中即小人之罪,愿受将军军法处置。”

“就凭这些箭矢?”荆弩的箭矢和连弩也不同,更细,入手也很轻,上面全是油迹。“这是……这是是铁箭?!”陈丐大吃一惊!生铁极脆,熟铁太软,所以连弩箭矢全为铜制,现在用这铁箭如何拉倒敌人的临车?难道郢都那帮人连箭矢之费也要贪墨?

“请将军毋触钜箭。”陈丐拿着的铁箭被一个弩兵抢了回去,而后小心放置于木制的箭匣凹槽里。箭虽是恶金所制,但这个箭匣作的即为精致,里面还有防水的狼皮垫衬。

“钜箭?”两具组装好、近两人高的荆弩被黑布严严实实盖着,根本就看不到模样,能见的只有箭匣中的箭矢,以及同样被黑布盖着尚未装好的荆弩组件。

“正是钜箭。”如同后世炮兵,每弩有长,六弩一连,现在和陈丐说话的正是荆弩连的连长空,他对陈丐正色而答。“大子殿下曾言:射之中与不中,与箭矢轻重、形状有关,故箭矢轻重、形状必有定制。荆弩之矢长八尺,重一千六百克,矢矢相同。箭矢造好亦不可擅动,以免恶其形。为求射远,令造府又以钜铁造之。”

荆弩由熊荆所造,推行的自然是熊荆定的规矩。借用狙击理念,箭的轻重、重心关系到命中率,所以荆弩弩箭造的极为讲究,特别是这种拉倒敌人行车的弩箭,更是考虑到了箭矢系留绳索后的重心,一切都是为增加命中率。

空说的一本正经,陈丐虽没有全部听懂,却不明觉厉。他又问道:“百步之内可否十射三中?”

“呵呵……”有人笑了,是几个弩兵,身为官长的空当即转身目之,喝道:“无礼!”

“此为何意?”陈丐又不懂了。弩兵是庶民,自己是贵族,他们笑自己当然是无礼,可他不懂这些人为何要笑,难道自己问的很蠢么?

“请将军赎罪,小人定将彼等重重责罚。”空深揖道。

“他们为何要笑?”陈丐追问,“莫不是本将所言有误。”

“将军,荆弩非连弩,精准也甚于连弩。秦人若以临车攻我,将军当知荆弩之强。”荆弩射程、命中率全是机密,空不能相告,问答一会便以礼将陈丐几个送走了。

“淖狡防我之心甚重啊。”城墙上走出一段后,陈不可叹道。

“此言谬矣。此前我听闻大子欲设军校,于各县贵人中招募学生,其中便有……”炮兵不是陈丐所能想象的,他只好换了种说法,“便有善射之学。为此事,大子还与令尹争论令尹府年入税赋之多寡,想来数年后我军亦有荆弩营。”

燕朝所议之事很多都不是秘密,太子欲办军校几个月前就传开了,县邑贵族对此是欢迎的。就学兰台的公族多为楚昭王之后的王族,成氏、斗氏、遠氏,这些老公族子弟基本没有进兰台的可能,即便是朝中最得势的屈景昭三族,也因兰台名额有限,只有少数子弟入兰台。

时至战国末期,县邑官吏多寡早有定数,不可贸然增加,封君权力也很小,入兰台是贵族子弟为官的最佳捷径。只是不知这军校何时才开,里面又是怎么个章法。

陈丐希望军校早开,陈不可则道:“朝中多贵人,我等与他们…虽不至势如水火,也相差不远。对了,靳崮以其父报仇相胁,那毒酒我便不要他饮了。”

陈不可上城头找陈丐正为靳崮之事。以楚国不成文的规矩,覆军必杀将。靳崮不死便是坏了规矩,所以大司马淖狡以飞讯传令赐其鸩酒。可靳崮不饮,还抬出他父亲蔡县相胁,蔡县是大县,以利益计,陈不可也就不强要靳崮饮鸩酒了。

“他真以其父报仇相胁?”陈丐眉毛竖了起来。

“你等敢讥笑贵人,若非在战时,定要你等好看!”瓮城之上,荆弩连连长空正在训斥刚才那几个讥笑陈丐的弩兵,这些人伏在地上,每人被笞了十下,背上打的血点浮现。“速将荆弩装好,秦人要攻城了!”

大型荆弩太重不好运输,借用后世的山炮理念,熊荆不但要求弩是组装式的,还要求最重的部件不得超过五十公斤。如此运输是便利了,可使用前却多了一道程序:组装。

“唯。”笞不是什么重刑,打完也可以干活,这些北上满是血点的弩兵光着背,开始利索的组装荆弩,而已经组装好的荆弩则由造府派来的匠人负责调试——调试的并非那两个机括箱,而是控制发射方向的简易高低机。

但除了这些心无旁骛的工匠,此时全城士卒兵将全被秦人吸引,他们眼睛死死盯着西面。那里,鼓声大作的同时,潮水般的秦军正汹涌而来,欲吞没遇见的一切。这不是息县月下那样纵列而过的阅兵,而是以一眼看不到边的横向阵列往城阳城下齐步推进。

数不清的秦军军旗在阳光下猎猎飘扬,更惹眼的五彩羽旌于激起的尘土里峥嵘怒张。旗、旌之下,秦之弩兵、秦之戎车、秦之锐士皆在阵列,但阵列中更多的是身披褐甲、手持戈戟矛铍的秦国步兵。他们竖举武器,长兵如林,于伍长的镯声和鼓声中踏步,气势一往无前。

“马上击鼓?!”从未见过秦人军阵的陈敢吓的够呛,就想击鼓备战。

“不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秦人如此,欲使我惧之罢了。”伐交并非后世所认为的破坏外交,而是战前观兵:我让你看看我军的威势,问你怕不怕。此时陈不可正歪头眯眼,以抗拒秦军军阵透出的冲天杀气。可不管怎么说,这一阵己方输了,士卒军官全吓着了。

“把那……”陈丐语塞,他涨红着脸猛清下嗓子再道:“传我令,命荆弩即刻射阵。”

第八十章 伐交2

两军交和,以威为胜。昔年勾践便是谴死士于吴军阵前集体自刎,吴军大骇,遂败于勾践,此便是伐交之胜。此时楚军守城,不可能和秦军那般列阵于城下,即便是立于城下,万余人怎能于十万人相比?秦人军阵越来越近,按惯例,当于两百步外而止,陈丐想到刚才看的丈余荆弩,他便想用这弩杀一杀秦人的威风。

“禀将军:荆弩仅装好三具,又言此种箭矢仅为拉动临车而设,射人不系绳索,重心不稳。”瓮城就在城楼之前,传令兵跑过去又跑过来,说的都是听不懂的词。

“秦军离我两百步,可及否?”秦人越来越近,城上城下士卒看的心惊胆寒,陈丐更急。

“可及。”传令兵也是发愣,好在刚才弩人话中有‘虽可及’一句,他才敢答可及。

“可及便射,我不求射……。”陈丐急道,可话到半途便断了——秦人于城下两百步外止步,鼓声镯声忽然就停了,全场一片肃静,有的不过是风卷战旗、战马低鸣之声。

“不好!”军司马陈不可脑子转的快,秦人故弄玄虚,必有蹊跷,只是他猜不出秦人要干什么。正狐疑间,肃静的军阵忽然想起了铎铃,开始时那铃声若有若无,之后则越来越清脆、越来越悦耳,直让人忍不住于这长兵如林、杀气冲天的军阵中去寻那铃声。

又是一阵大风吹过,尘土散尽,陈不可终于看见发出铃声的是一行四马拖曳的重车。它们一辆接一辆穿过秦人军阵,行至军阵之前,车的竖杆上,挂的正是铎铃。

数十辆重车沿秦军军阵前言奔行,每驶过一个小阵,小阵里的秦人的站姿便更加凛然,待驰至军阵尽头,这些重车才行折返,然后往城门疾奔。快到瓮城时,车后厢门打开,一些黑不溜秋的东西抛落下来。

那是人头,楚军的人头!后面那些重车装的则是砍去人头的尸体,它们也被车上的兵卒倾卸在瓮城百步。

“万岁!万岁!万岁!!”了无声响的秦军忽然齐声大喝,十数万人的气息不但卷起尘土,更欲摧垮城墙。城上楚军本被袍泽的首级和残体吓的胆寒,再听这种排山倒海的呼喊,一些胆子小的不但拿不住兵刃,发软的双腿更支撑不住身体,不得不趴坐在地上。

震慑!这就是伐交要达到的目的。秦军乃百战之师,朝堂如何伐谋,主帅如何伐交,将卒如何伐兵、三军如何攻城皆有定制。楚军三十余年未与秦军作战,十余年未有战事,落后时代已经很久了。猝不及防下,全军已被秦军震慑。

“荆人降不降?荆人降不降?荆人降不降……”万岁声过后,秦军又齐声大喝。这一次大喝还带着些欢呼,士卒战意已经达到极点。

“不降!”看着周围被夺了心魄,站也站不稳的士卒,背心冒汗的陈丐怒吼一声。他随即看向瓮城之上的弩兵,只盼着他们能快些射一箭,好挽回己军已经崩溃的士气。

“各弩注意!目标:敌军军阵,距离:两百四十米。”这是西瓮城上弩连连长空的声音,他正举着陆离镜,亲自担任观测手。

“是,目标:敌军军阵。目标距离:两百四十米。”各弩弩长重复。

“临车矢一发。”下令时空狠狠咬牙。死者不可辱,秦人如此残暴,直让他目眦尽裂。他不打算射杀敌军,而是要把敌军拖上城头,斩首衅鼓方泄心头之恨。

“临车矢一发。”弩长再次重复,看向空的眼神带着不解。

“基准弩一发,急速射!”空再道。

“一发急速射。”一号弩弩长颔首。此时荆弩弩臂已拉至并拢,两侧牛筋的巨大回复力让整个弩架吱吱作响。

“放!”空大喝,手忍不住力挥。

“放!”弩身一震,荆弩发出不为察觉的嗡声,这是箭矢破空之音,但这种声音随即被弩臂撞击弩架的巨响掩盖。‘其疾如闪电、其声如雷鸣’,这是造府对大型荆弩射击时的描述。城下秦军依旧再喊‘荆人降不降’,但短促的雷鸣之声却引起城上士卒的注意,他们还看到一缕白烟,飞向两百四十米外的秦人军阵。

连弩箭矢末端拴的是麻绳,荆弩不用麻绳,用的是更轻更细的丝绳。丝绳未染色,急速飞行时像是一道云烟。无声无息的,约两百米处突起一小股尘土,箭矢落地了,没射中。

“角度低了。”空心知肚明,他估算尘土突起处和秦阵的距离,再道:“各弩注意,距离两百八十米。临车矢一发,急速射!”

“距离:两百八十米……临车矢一发,急速射!”荆弩装有螺杆式简易高低机,每每发射都要先行试射,而发射地和着箭地的海拔差异影响着命中率。此时基准弩试射完毕,各弩弩手都在紧张的微调螺杆,增加三十米的射程。

“完毕!”基准弩最先调好高低机。

“完毕!”其他弩虽然慢了一步,可紧跟其后。

“放!”空这次没有斯文,吼音整个瓮城都能听见。

“放!”数声雷鸣在起,烟云一般的丝绳跟着箭矢飞向秦人军阵。这次箭矢并没有让人失望,它们贯穿秦人军阵前两排两士兵后,有一支还射死了第三人。

“拉!”空再次大吼。射人不必射临车,临车为无人,车内能斩断的只有箭矢,可军阵前后左右全是秦兵,箭矢他们奈何不了,箭矢末端系着的丝绳挥戈即断。

“拉!!”士卒也懂快拉的道理,他们弃磿鹿不用,直接用手拽着丝绳迅速回拉。

“连弩……”秦人正在欢呼高喊,问荆人降不降,没想到数箭射来,前排士兵立即洞穿。这也罢了,箭矢末端还有丝绳,现在城墙上的荆人居然要把这几个伤重未死的同袍拉走。

列国军法都严禁士卒乱阵,秦卒在军阵内还好,一旦被拉出军阵,士卒便只能止步大叫。三支临车矢全部射中,除有一箭射的远些、被军阵外侧的秦兵割断丝绳外,另外两支分别串着的两、三名秦卒的箭矢已被楚军拉出阵外,拉向城下。

中箭秦卒见自己离军阵越来越远,当即忍痛大叫。见此一幕,喊着‘荆人降不降’的秦军像被人卡住了喉咙,声音顿时就断了,他们改口高呼‘连弩’。这时一名醒悟过来的屯长疾奔上前,抓住一名士卒后拔剑要把那丝绳斩断。可惜现在两军士卒的目光焦点全在这几名被丝绳拖曳的秦人士卒身上,城上不但连弩手,一旁的甲士也上前帮忙拉扯丝绳。屯长刚要挥剑,三个串在一起的秦卒便被拉远,急忙间他反倒跌了一跤。

“万岁!万岁!万岁!!”看着城下那两串被丝绳拖曳着的秦卒,楚军也开始放声高喊。他们越是喊,城头就拉的越快,嚎叫的秦兵在地上拉出一道血迹。

“箭上弦!”荆弩能有如此威力,弩兵更是要在十数万秦军面前把中箭的秦人拖回来。吃惊的陈丐已经忘了自己是城阳守军,沦作一名看客。但军司马陈不可没忘,他见秦人骑兵奔来,毫不犹豫的命令弓箭手箭上弦。

“箭上弦。”城上城下重复着陈不可的命令,看热闹的弓箭手暂时忘却这终生难忘的场面,取出箭矢深吸一口气拉满长弓。

楚弓用的是桑木,弓高多在一米五左右,一些善射之士的弓常常超过一米五,几近身长。桑木蓄能虽不如地中海紫衫木,但射程皆过百步,最远者可达一百五十步。不过这个距离必须用轻箭,且已无多大杀伤。城上楚军用丝绳从两百步外的秦人阵中将俘虏拖出,秦人骑手正紧追不舍,可只要俘虏进入弓箭有效射程一百二十步内,他们就不敢追了。

八十步不过是骑士奔驰十三秒的距离,奈何骑士远在百步之外,又非同时起步,骑士策马急追时,俘虏已拖出二十多步,骑士靠近时,俘虏距离护城池已一百三十步。只是身死事小,伐交失利事大,骑士夹紧马腹,秦剑在手,非要砍断拖曳的丝绳不可。

“放箭!放箭!”感觉到秦人骑士的意图,陈不可估摸着距离,下令放箭,瞬时,城上城下数百支箭矢飞了出去。间歇数秒,弓箭手再次拉弦,又是一波箭雨射出。

超过百步不求命中率的覆盖性射击,弓箭手每分钟最少能射出八箭。第一波箭雨落地时,两串俘虏已拖至一百二十步内。未死的秦卒再次中箭,又发出几声哀嚎,他们已经不指望回去了,只希望能死个痛快。

然而秦人骑士的英勇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第一波箭雨落地后,他们策马突入一百二十步内,一剑把最近的那根丝绳斩断;再想斩断最后一根丝绳时,第二波箭雨非来,骑士缩于马腹逃过一劫,坐骑却钉满了箭矢,剧痛让马儿狂跳嘶鸣不已,很快第三波箭雨又至,这次人马都躲不过去了,突入一百二十步内的骑士人人中箭、或伤或死。

“那便是荆弩?!”举着缴获来的陆离镜,主将蒙武没看被楚军拖至城下的俘虏,目光只死死盯着瓮城上的弩架:射逾两百步的荆弩,这次攻城临车怕是用不上了。

第八十一章 接应

从蒙武这个角度看去,威立于城阳城西门瓮城上的荆弩就像是一个丈八巨人,放置卷曲牛筋的两个方框是巨人的胸膛,连着方框的弩臂是巨人的手臂,下面的支架是巨人的大腿,而长达两丈的滑槽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上去并不起眼,只可看见黑漆漆的射口。

士卒拖曳丝绳的当口,弩兵并未停歇,他们的企图是射杀两百步外旌旗下的秦人主将,所以落点一箭比一箭更靠近蒙武所在的中军。可惜的是,此时用的连弩箭矢而非专用的临车矢,连弩箭矢非特制的标准箭矢,每一箭落地反馈的射击参数都不同。

不过主将陈丐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荆弩每射出一箭,城上城下的楚军都会高呼‘万岁’。这个时代,‘万岁’非宋朝开始的君王独享,而是庆贺欢呼之语,君王庶民皆可呼喊。楚军见到秦人军阵先是大骇,再见友军尸首又是大哀,没想到己方连弩可在十余万秦人眼前掠俘而归,这才忘却恐惧、哀伤,变得激昂愤怒。

满城皆呼万岁,卒民皆赞连弩,城内看不到荆弩的人,居然冒着危险爬上城内最高的楼房,想一睹弩兵大胜秦人的风采。城内最高的楼房不过两层,他们当然看不到不断发出雷鸣的荆弩,也看不到已有些杂乱的秦人军阵,能看到的只是带着狰狞面具的巫觋在西城楼上狂舞,拖上来的秦人被残忍的枭首,他们还未凝固的血液接到一个盂内,开始行衅鼓之祭。

“我求神兮降自阳,

阳魂升兮登幽篁

见君蒿兮感凄怆

琅璈振兮照宗房……”

巫女求神的歌声中,全城士卒将率心怀虔诚、全部跪倒,只待男觋以心沾血,涂抹完城楼上的所有建鼓,仪式才宣告结束。大军之鼓有别与宫廷之鼓,军鼓乃建鼓,建鼓是一个纺锤状的鼓被一根丈高的木棍竖串着,立于铜坐之上,鼓本就是红色,涂上人血颜色更红。衅鼓完毕,鼓人大力击之,鼓声中全城军民再次连呼万岁。

“将军,荆人之弩射逾三百步。”楚军衅鼓时,一支连弩箭矢被冯劫送到了蒙武面前,这是射的最远的一支,刚从秦卒身上拔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浓浓血腥。

“鸣金撤军。”蒙武并未仔细打量这支箭矢,但之前他已经看到了城上所射箭矢的落点。

“撤军?!”冯劫大惊,列阵示威之后,接下来不管如何都要攻城,没想主将的命令是撤军。

“荆人士气正盛,今日确不宜攻城。”司空马出声附和蒙武。他是护军,他同意的命令诸将不敢反对,不然,轻则日后遭到弹劾,重则被只受命于司空马的护军士卒当场格杀。

“鸣金撤军!”军令飞快的传了出去,钲声立刻响彻城上城下,秦人军阵瞬变,开始缓慢有序的撤回西面十里外的大营。

“秦人撤了!秦人撤了……”欢呼声再次从城阳城头响起。就在刚刚,大家都以为今日必有一番血战,没想到秦军光列个阵就撤回去了,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人无比兴奋。

“今日总算过去了。”陈丐腿一软,很是无礼的箕坐于席子上,他衣裳都湿透了,可能是出汗出得太多,现在只感觉全身无力。

“将军,当速赏有功之人,以明军纪。”陈不可也大松了口气。“今日之胜亦当速报至大王,若淮水水路通畅,求大王再送些荆弩来。”

“善。”陈丐深以为然。荆弩射逾三百步,这意味着日后秦人立阵当在三百步外。攻城的临车、冲车、运车全要从三百步外靠人力推过来。若是城阳城头有一百具荆弩,秦人攻城定深受其阻。“将今日之胜速速用飞讯报于大王、大司马,再请些荆弩来。”

荆弩的威力见过的人就没有不说好的,也没有那个将领不想多要些荆弩随军。然而荆弩不比水车,水车是只要有木头,想生产多少便可以生产多少,荆弩不同,制约荆弩产量的是牛筋。牛筋不是说有就有的,虽然几个月前在熊荆的建议下牛筋已被列为战略物资,并想办法从各国购入,但三晋、秦、齐等国多用牛耕,非祭祀不杀牛,牛筋不多且自己也要用,所获不大。

看过城阳城的讯报,大司马淖狡并未什么喜色反而有些动怒——荆弩的命中率和射程他早已有数,秦人初遇荆弩,自然猝不及防,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只是有点迁怒于陈丐为何没有趁秦人不备,用荆弩将秦人主将射杀,那才是真正的胜利,而不是什么衅鼓。

“项燕如何了,可有讯报?”淖狡看向自己的耳目,有些担心项燕。

“禀大司马,并无项将军之讯报。”耳目是淖狡本宗侄子淖齿,他负责收集整理讯报。“想来……想来项将军已至稷邑。”

“是。稷邑。”项燕虽然未明言作战目的,但他西出谢邑,若不是伏击秦人,那目标便是稷邑了。稷邑的重要性淖狡清楚,而说到稷邑,他自然而然又想起了稷邑西面的复邑。

淮水真正的源头是复邑(今桐柏县淮源镇),水从大复山下流下,于稷邑小盆地上蜿蜒曲折、融汇十多条河流后才逐渐壮大。南阳、淮上为楚国所有时,楚人每年都会祭祀淮水水神、大复山山神。天下为秦国一统后,秦人改建淮祠,也祭祀水神、山神。西汉时,这里封过复阳侯国,后代又设复阳县治,宋代才将县治由复邑移至今址(桐柏县)。

复邑虽小,可它扼守稷邑盆地通往南阳盆地的唯一一条山道。如果项燕能攻下稷邑,占领复邑,那等于是掐断了秦军一条粮道,秦人只能从比阳——马谷运粮至城阳城下。这条路不但远,更不如稷邑这边道路好走。只是,一旦南阳郡的秦军东进、或者城阳城下的秦军回援,项燕所部就要被围死在稷邑盆地中。

“传令给唐县县尹、县司马,要他们速派人至大复山之北找寻项燕部,情况危急时务必将项燕所部平安接入唐县。”预估到项燕唯一一条退路的淖狡命令道。项燕虽是令尹的人,可他从未想过国战时假秦人之手除掉项燕,反而要为他准备后路。

“唯。我这就去传令。”淖齿起身又停住,问道:“让唐县接领项将军入境,唐公他……”

楚国的县相当于封君的封邑,独立性很强。大别山西侧的唐、随两县被楚国灭国前本是镇守随枣通道的姬姓诸侯国,秦人占领江汉平原后,两县的态度随之变得很微妙。一举一动很关心秦人的反应,生怕自己不下心得罪了秦人,然后被秦人吞并。现在让他们于大复山之南接应项燕,这种得罪亲秦人的事情淖齿很担心他们会找借口推诿。

“不慌。”淖狡胸有成竹,“你令上明言告之:若不接应项燕,我定请大王将唐县割于秦国!”

“唯。”淖齿半信半疑的看向叔父,而后便笑了。

城阳至郢都的飞讯线路并非连通城阳一城,城阳极为重要外,大别山低矮处的冥厄三关也是防务之重。战前飞讯便建至冥厄三关,并一直往随、唐两县延伸,到今天即便没有延至最远的唐县,也离之不远了。淖狡下达的军令由快马奔了两个飞讯站、即六十里的距离,便传到唐县县尹唐公手里。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看完军令的最后一句,唐公勃然大怒,“这楚国难道是淖家的,想割那座城邑就割那座城邑,想割给谁就割给谁,本公定要上奏大王,请大王罪之……”

唐国的灭亡与吴师入郢有关,正是蔡、唐这些小国给吴国提供粮秣和向导,三万吴军才能顺利突破冥厄三关,于大别山西侧柏举大败楚军。事后,唐国被灭,国君贵族迁出唐国,唐国遂成了楚国的县,任斗尚为第一任县尹。和楚国其他县一样,县尹多有世袭,特别像唐县这样小的、不重要的县更是世袭的多,所以一直到今日,唐县都有斗氏执掌。

楚庄王时若敖氏叛乱灭族,斗氏却未绝嗣,斗克黄一系免于牵连。楚昭王复郢后念及斗氏先祖功绩,又恰逢收拢人心之时,这才让斗尚做了唐县县尹。直到楚国灭国,秦人将楚国贵族全数西迁,斗氏才改氏为班,东汉班固便是斗氏后人。

唐县县尹斗于雉虽不知楚国灭国后斗氏的境况,但他很清楚唐县割于秦国后自己族人的下场。楚国再怎么不好他也是县公,族人也还是贵族,到了秦国一个不好被人陷害,子孙都要族诛——当年西地那些未迁走的楚国公族在秦人治下遭遇如何,他一清二楚。

“子常以为如何?”斗于雉骂完,气虽未全消,可也不得不执行淖狡的军令。

县司马也氏斗,字常。作为一个武将,他并不像斗于雉这般在乎秦人的反应。“我以为项燕既然深入稷邑,必西至复邑阻截秦人粮草输运。若退,只能攀大复山南至我县。我县当尽早寻其接应为妥。”

“秦人伐我如何?”斗于雉长吁口气,生怕唐县就这么没了。

“县公,若秦人本就想伐我,如何?”斗常回道,让斗于雉无言以答。

第八十二章 十五日

五千骑兵在平原上决对能给步兵予致命杀伤,但面对有车阵保护的楚军,骑兵就一筹莫展了。稷邑以西,强渡月河疾行约十五里,辛胜终于追上了项燕本部。因为早知道秦军骑军要追来,就着宽大的秦道,近万楚军卒役分作五列行军,六百辆双辕车一分为二,于两侧护军而行,四里多长的队伍在大道上踏出一道数里可见的烟尘。

马无马镫,开弓难以着力,因此秦军骑士装备的是臂弩,而楚军装备的是长弓。弓的射程远胜臂弩,每每秦军骑士要靠近时,楚军弓手就会开弓将他们驱离。这不是辛胜最头痛的,最头痛的是车阵,双辕车虽然没有单辕车宽大,可也不是马能够跨越的。即便辛胜下定决心五千骑兵不过一切伤亡猛冲,恐怕也突破不了车阵,所以,他只能另外挑选目标。

淮水自大复山而下,顺着山势,横流过山下的复邑山道后往又转而向东与山道平行,在后世桐柏县城的位置进入稷邑盆地。由稷邑至复邑,渡过月河走二十里要再渡淮水,而后沿山道行十余里才是复邑。昨夜,项稚部已经占领淮水渡口,却也因此惊动复邑守军。

渡口在楚军手里,辛胜援助复邑便无可能,甚至想与楚军交战也无可能——山道狭窄,骑兵即便了渡过淮水,也难以充分发挥其优势与楚军交战。所以,越过难以冲开的楚军车阵,辛胜把目标选在了渡口。

“下马!”渡口两里外,辛胜的命令传遍全军。

“下马……”五千骑士本就是类似于龙骑兵,更擅长步战而非骑战。随着辛胜的军令,连绵不绝的剑革交击声后,五千骑士全部下马。

“列——阵!”铎铃摇响,铃声在士卒耳边飘荡,屯长、什长、伍长大喊着列阵。很快,一个横列五百人、纵深五人,两侧各有五百骑,后阵三百人宽、纵五人的军阵便告成型。秦军骑士身高要求在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名曰武骑士。由他们组成的军阵一旦列成,杀气自然外溢。随着鼓声,他们缓步往渡口而去。

“秦人来了,撤入营内!”主将西行、尾有追兵,项县之师的项稚亲领两千人到渡口接应。眼见秦人武骑士弃马步战,气势汹汹的行来,他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不与其交战。即便交战,也要尽量拖延时间以等待项燕本部,若秦人不退,两军可腹背夹击之。

“撤!”应敌计划是早就安排好的,渡口东岸船只多已撤至西岸,楚军仅仅占据渡口原有的营垒。项稚一声令下,营外楚军全都入垒,不与秦军野战。

“将军,荆人已退入营垒,我军……”鼓声中,秦人军阵依旧缓缓前行,只是本在营外的楚军一个个退入营内,完全是避战的做派。

“击鼓!”辛胜自然也看到了渡口楚军退入营垒,可他此时已别无选择——不在两支楚军会合前抢下渡口东岸,那他们就会隐入复邑山道,据险而守。那时再想消灭这两支楚军,代价就不是进攻这么一个小小的营垒了。

“嗨!”一干骑将大声答应。这时鼓声更密,踏鼓而行的武骑士捏紧了手中的弩,所有人的弩都已上弦,前方楚军所据的营垒只在三百步外。

“传令:十通鼓内拿下荆人营垒。”鼓声稍歇,辛胜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

“敬受命!”骑将、屯长、什长、伍长们嘶喊着应命,之后,鼓声再次大作,辛胜亲自击鼓。

“射——!”秦军越来越近,眼见他们进入百步,项稚命令弓箭手放箭。复邑并未拿下,几十名弓箭手稀稀疏疏的箭雨落入秦阵,也撂倒了军阵里不少骑士。

而百步也是秦军开始攻击的距离,楚军放箭的同时,随着整列最前方秦人伍长一声大喊,整个攻击军阵跑了起来。秦军士卒一边奔跑,一边举着弩对楚营放箭,只是他们没有时间上弦再放第二箭,射完的弩当即被丢弃,所有人举着兵器跟着伍长冲向前面的楚军营垒。

楚军占据的与其说是营垒,不如说是木栅栏。这些木栅栏本用来圈围堆积于渡口东面的辎重粮草,以防奸人偷盗破坏,早上项稚部用木栅栏把渡口围了起来,形成一道简单的营垒。

秦军进攻木栅栏,想把它推到,楚军则力守着木栅栏,用长兵隔着栅栏不断捅刺。尸体逐渐在木栅栏两侧堆积,但在尸体高过栅栏之前,秦军怎么也攻不过来。且因为木栅栏的隔绝,双方无法形成交错之局,只有举长兵的士卒隔着栅栏互刺,短兵士卒根本就使不上劲。

鏖战中,两军都是鼓声大作,尤以秦军的鼓声最急。战局如何辛胜全看在眼里,按照这么个战法,不要说十通鼓,就是二十通鼓也拿不下渡口。

“接槌。”辛胜把鼓槌还给鼓人,要亲自上阵以破楚军营垒。

“将军,看!”辛胜未下置鼓的戎车,身边军士便骇然指着身后,那里,正是楚军的车阵。

“项将军来了!项将军来了!”立于车驾之上的辛胜看到了项燕的车阵,驻守渡口的项稚同样也看见了。一时间楚军人人振奋,就要冲出栅栏与友军将眼前这支秦军全歼。

“收兵!”自觉所做所为已无可指责的辛胜下令收兵,在项燕车阵到来之前,他率领着骑军退至渡口下游五里外,并不远去。

“末将拜见将军。”脸上想笑又不敢笑的项稚于双辕车下对项燕行礼。

“复邑如何?”项燕对秦军的退走并不意外,他第一句便是复邑。

“请将军赎罪,复邑未拔。”项稚不敢笑的原因正在于此,他没有拿下复邑。

“复邑秦兵几何?”能拿下稷邑全是运气:秦军溃败,一心想入城的士卒争抢间不但填平了护城池,垒成的尸山上还能够得着城头。复邑不可能重演稷邑之事,对无攻城器械的楚军来说,拿不下才是正常的。

“回将军,复邑或有两千秦兵。”项稚只能说‘或’。复邑里的秦军守军闭门不战,他只好命人扼守山道狭窄处,等待项燕的到来。

“两千秦兵……”项燕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我军折损几何?”

“我军无多大损失。”项稚回道。“不过百十名兵卒伤亡,尚有八千能战之士。”

“善。”半个蔡师、半个息师,能战之兵不过五千,加上这八千,便是一万三千人。“我军粮草充足,山中水源不忧,据守山道十五日粮尽后,退入唐县。”项燕令道。

“十五日?”潘无命、成通、彭宗等人也在,听闻项燕‘据守山道十五日’的命令后还未发言,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军中粟客,也就是军粮官,他道:“将军,我军军粮不够啊!切不要忘记我军尚有一千三百余匹马。”

离开谢邑时,能战之兵一万六千余人,役夫四千;现在,能战之兵一万三千余人,加上伤员、役夫,总数一万八千人。若再加上那些稷邑西逃的俘虏,人数超过两万。两万人每日两餐,十五日最少需两万石,但战时必须三餐,十五日就是三万石。

而马的食量五倍于人,也就是说六百多匹驮马加七百三十匹军马,等于六七千名士兵。以士兵每人每日二石算,半个月就是七千石,加上之前的就是三万七千石。撤离稷邑时,虽然双辕车上装的多是伤员,可马驼人背夫挑,也带走了两万二千石军粮。

“山道据守,必要筑墙,秦军俘虏知我布置,役使完不可放归,只能全部处死。”项燕面无表情,一句话就决定了一千多秦军俘虏的生死。

“役夫并非兵士,当携带伤病先于我军退入唐县,军马也是如此。”项燕再道。“一万三千兵,两万两千石军粮,于秦军未攻我时寻些野菜、猎些野物,或可撑十五日。”

“复邑唐县仅一山之隔,然四千役夫连同伤病于此地赴唐县,也有四十里。山路崎岖,恐四五日方可至唐县大道,这便要携四五日的军粮。若唐县无从接应,恐需携十日军粮。”军司马彭宗不无担忧。渡口处大复山山势地矮,从这里退入唐县,如果抛弃辎重一心往南,也非不可,可这些人带走的军粮依旧不少。

“我知大司马为人,唐县必有接应。”项燕对接应心中笃定,“役夫携伤病从此南归,携四日军粮便可。如此,粮够否?”他问向随军粟客。

“若唐县有人接应……五千余人、一千三百五十匹马,每日需粮九百六十石,带走三千八百四十石……”粟客一通默算,最后点头道:“禀将军,四千役夫携有九千石军粮,驮马不可全带走,需留三百匹。一匹马顶二十石粮,三百匹便是六千石,粮够。”

马耗粮,可马能吃。项燕却心疼马,他脸上肌肉抽动几下,最后道:“楚国马少,挑两百匹劣马留下拉粮即可,余则由军司马带回唐县,你等今日便从这里越岭而去。”

“我堂堂军司马于大战前回唐县?!”彭宗瞪着眼睛反指着自己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他最后挥袖:“让项超去,他本就该回家。”

第八十三章 东进

如果一个人肚子饿着,嘴里嚼着的东西却怎么也咽不下,那肯定非常难过。现在,秦军主将蒙武便是这种感觉。

以墨家的计算,城邑攻防中,双方兵力比为1:25,即不包括城内动员协助守城的男女老幼在内,城上一名守军可抵挡城外二十五名士兵的进攻,此所谓十万人攻城,四千人守城。后勤重地稷邑留有六千守军,即便是1:10的兵力比,项燕也需六万人才能拿下。

可惜,战争不是单纯的数学计算,稷邑一下午就丢了,城内城外的粮草、辎重、车驾全部烧光,甚至复邑也可能被楚军拿下,整条后勤运输线彻底被切断。得到这条消息,秦军的治粟都尉彭安第一个向主将告急:若不想办法保持后勤运输线通畅,或从别处搜来粮草,秦军将在十日后断粮。

十万秦军,加上一万五千匹马,即便以非战斗标准的两餐(0.9公斤粟,0.54公斤粟米),一日也需一万一千七百石粮秣,这还是把马匹所食的刍藁折算成精料,若计之以刍藁,恐非一万三千石不止。

复邑至城阳无法水运,只能陆运。若双辕车每车装二十五石,每日需五百二十车才可满足全军一万三千石所耗;而复邑至城阳不下两百里,每日车行六十里也需三日才能抵达,等于是这两百多里的秦道上有一千五百六十辆满载粮秣的双辕车在紧张输运。

有去即有回,去城阳有一千五百六十辆双辕车,那回复邑也必有一千五百六十辆双辕车,复邑至城阳的秦道上,最少有三千一百辆双辕车在进行粮秣输运。双辕车所用的马、车夫、沿途以及军营中各种各样的役夫,这些人(马)加起来不下四万。若算上这四万,每日消耗将再加两千七百石,全军日耗粮秣一万五千七百石。

治粟都尉说十日后断粮,并不是说秦军有十日粮秣的携行能力。十日粮秣等于是十五万七千石,需要六千两百八十辆双辕车随行才能装下。六千两百多辆双辕车超过城阳到总后勤基地南阳沿途输运车辆的一半

——南阳至城阳四百六十里,日行六十里,八日可抵达城阳城下。若不包括役夫、拉粮马匹所耗,军中每日耗粮五百二十车,沿途当有四千一百多辆双辕车满载粮秣,加上返程空车,四百多里秦道上共有八千三百辆双辕车。战时一日三餐,双辕车数量将增加三分之一;若算上役夫、拉车马匹的消耗,每日在路上的双辕车将增加五千辆。

连滑动轴承都没有的时代,车辆、特别车轮是易耗品,孙子所谓‘丘牛大车,十去其六’,说的便是此。秦军还没有奢侈到将全部运力三分之一的双辕车留在前线军营堆粮食。与其留在军营,不如投入输运,六千两百辆双辕车车每日可多运一万一千石粮秣。

秦军初到城阳,营中并无积粮,积粮全堆在认为安全的稷邑。治粟都尉之所以说十日,除了士兵本身带有的五日军粮外,还算上了稷邑到城阳这一百二十里路上双辕车上的两日军粮,最后三日则依靠在稷邑、城阳附近就地征收。十月稻粟熟,两地虽然人少,山野里也有一些粟稻,如此才得出十日断粮的计算。十日之后,全军便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司空护军以为如何?”秦军大帐,无干人等都已屏退,只有主将蒙武、护军司空马,以及治粟都尉彭安在商议粮秣问题。

“项燕占据山道,湖阳无法运粮于此,比阳如何?”司空马捻着胡子,想让北面的比阳运粮。

“这……”蒙武心中已知此策不可,但他还是看向了治粟都尉彭安。

“禀护军:比阳至城阳两百三十里,中有一百五十里是山路,修缮之后不过是塗道,维系辛梧将军所部之粮秣已很是勉强,我军十余万众,日需粮秣万五千石之巨,仅靠塗道无法输运。”彭安解释道,面带忧色。

“哦……”司空马长长哦了一声。塗道他懂,路三轨,道两轨,塗单轨,这是道路的种类和分别。塗道因为是单轨,宽约八尺,会车时需让车。平原还好,轻车让至路边草地即可,可山路没办法让车,只能在宽阔的地方等待,对面车过来了,这边车才能驶过去。

“蒙将军,你以为如何啊?”司空马还是把问题踢回给蒙武,他是护军,只监督主将作战是否用心尽责,没有帮主将解决实际困难的义务。

“我以为,只能困守城阳,暂不攻城。余部除回师重夺复邑山道外,当与辛梧将军会兵一处,攻向沂邑。”蒙武拍了拍眼前的地图,他说的地方是城阳东北方百里外,当年秦楚联军破吴军之处。“如此,我军可在粮道打通前就食于沂邑,且此邑距魏境更近,易得魏境输运之粮,可暂免粮草之忧,又可击溃正在集结的荆人。

荆人北面集结于汝水东岸的蔡,南面集结于淮水北岸的息,两地离沂邑不过百余里。我军攻而胜之,当绝城阳守军之希冀,那时再攻城,城可拔。又或……”蒙武笑了一下,笑后才道:“秦侯来报,荆王亲率王卒出郢都救援城阳,若能虏之,此战大胜。”

“荆王亲率王卒……”司空马浑身一震,然后才问:“将军要攻息县?”

“或攻息县,至沂邑后当伺机而动。”蒙武没有确定。

“善!”虽说俘虏楚王楚国太子会立即即位,但司空马还是赞成蒙武的策略。

“护军既无异议,那本将便升帐议事了。”蒙武对司空马点点头,开始具体的布置。次日,秦军大部便移营北去,只留两万人围困城阳,除去回援复邑的万人,七万余人与北路辛胜部会师于城阳北面的小邑。

秦军不攻城而北上,守军立刻用飞讯紧急往后方报告,接到报告的大司马淖狡一时不明秦军的意图,当第四日得到秦人大军东进的讯报时,他才明白秦军是要攻占沂邑。

*

“秦军为何要攻占沂邑?”郢都大司马府,得到前线军报的熊荆看着地图问向旁人,旁人当然不是府尹鲁阳君,而是作战局的几个科员。

“禀殿下,先君昭王时,秦人曾与我军于沂邑大败吴王之弟夫概,此地乃平原,适合车战。秦人于此,正是以己之长攻我所短。”大司马府尝试性改革后,闲置到快要腐烂的大司马府谋士们焕发出第二春,每每回答问题总是争先恐后,面带谗笑。

“谬矣。秦人此来,乃是趁我未备断绝城阳之交通,然后拔城。”又是一个科员进言。此人根本不顾秦军北上有七万余人的讯报,睁着眼睛瞎胡说。

“郦先生,秦军善车战?”又有一个科员要说话,熊荆暂时将他拦住了——蔡豹等人并未与秦军交战过,楚王顾虑赵王的态度,也担心儿子的安全,禁止他出宫拜会廉颇,所以在宫里熊荆对秦军了解极少,直到来了大司马府,这里老人多,言谈中常能听见一些实在的东西。

“正是。”郦先生被熊荆询问颇觉自豪,他清了清嗓子才道:“列国之中,以秦人戎车最多,又以赵人骑士最多。秦人军中,戎车之师不与卒同,常独成一军。昔年长平之战,秦人奇兵两万五千断赵军后,便有秦人车兵。殿下,臣以为,秦人车兵行军甚速,算上讯报时日,恐此时已兵临沂邑城下。”

“秦军这么快便兵临沂邑城下?!”熊荆吓了一跳。他不知道的是秦军东进的讯报还未到大司马淖狡手里,沂邑便已经被秦军拿下,蒙武用的不是车兵,而是骑兵。

“正是。”太子殿下说的不完全是雅言,好在话意是明了的。

“那秦军意欲何为呢?”熊荆看了地图上的沂邑一眼,很是不解。

“殿下,秦人拔沂邑乃是为阻我南北两军会合。”郦先生未答,作战局的其他科员说了话。“我军一会于蔡县,二会于息县,沂邑至蔡不过四舍,若秦人扼守汝水,我军渡水不易;至息不过三舍,息县在淮水之北,秦人南下必当袭扰。”

“我军当如何?”没有人猜测秦军为何弃城阳不攻而东进,只说明秦军东进之利害。熊荆自然也想不到是项燕那一万余人迫使秦军放弃攻城而东进就食,只在问该如何应对。

“我军……”一干科员全在沉吟,郦先生道:“禀殿下:秦人来势凶猛,我军当暂避其锋,以死守城邑为要,待大军集结,方可进兵与之一战。”

“郦科长所言乃是上策。”一干科员附和,‘科长’一词说的极为别扭。

“若秦国也增兵呢?”熊荆追问。

“殿下,秦国之强已非一国所能敌。我所持者,乃是赵魏等国出兵相助。即便魏国不出兵,赵国也当出兵救我,如此秦国两面为敌,定将撤出我国,徒劳而返。”

“可赵国会出兵吗……”熊荆下意识道,这个问题让在座之人面面相觑。熊荆作为赵王的外甥都这么问,他们又怎敢肯定赵国一定会出兵。

第八十四章 三思

从楚王出征,整个王宫便冷清下来,特别是西面的若英宫,即便进食也不闻钟乐。整个宫殿寂静无声,唯有秋风吹过高堂、黄叶飘落于馆榭,才有那么几分萧肃的声响。然而这一天的中午,若英宫响起了筑音,一个清婉的女声和着筑音正在唱《楚茨》: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时值九月,马上秋收,《楚茨》正是一首丰收祭歌。从清除野地里楚楚浓密的茨(蒺藜)和荆棘、种下黍稷,到黍稷之苗整齐茂盛,再到丰收时谷物堆满粮仓围庾,最后酿酒作食、祭祀祖先,说的都是农家收获之喜。但与楚宫女伶不同的是,歌声带着些些赵音,筑的曲调,也是燕赵风味。

“孩儿拜见母后,母后安否?”筑音中熊荆来给赵妃问安,他看到姐姐芈璊也在,正与赵妃静听女伶弹曲低歌。

“这是如何?母亲不是斋戒了吗?”问过赵妃,熊荆便挤到芈璊那席。虽说按礼男女不同席,可楚国不同中国,至今保留着男女同席之俗。

“母后优思,我便自宫外请来赵国伶人芕月……”歌还在唱,芈璊话说的很小声。楚王出宫后,趁母亲斋戒,不甘寂寞的她又偷跑出宫,那一日在西城听闻筑音,认识了芕月。

“赵国伶人?”赵国伶人列国闻名,熊荆不由看了弹筑的芕月一眼,确实是个美人。

“就是芕月,她因击筑而名满女市。可惜得了肺疾,被一个妫姓公子赎了身,”芈璊附在熊荆耳边,话说的熊荆耳朵发痒。“我把父王的药给她饮了……”

心疾是遗传之症,阿司匹林又是万能药,医尹给王族人人都备下了一份。芈璊把药给谁熊荆没多想,他这几天想的全是赵国出兵之事。秦军毫无意外的占领了沂邑,此时正与增兵中的楚军对持。但楚国可以增兵,秦国也可以增兵。秦国治下人口最少是楚国的三倍,真要来一场长平式的大决战,楚国肯定玩完。

熊荆一心想着前线战事、一心想着赵国能否出兵,并未察觉曲终歌毕后,芕月对他拜了拜、笑了笑退出了中庭——外间有许多关于熊荆的传闻,她也听了不少,今日一见,甚感欣喜。只是她一回到家,等候良久的妫景第一句话便是要她以后勿去王宫。

“公子,为何不能再去王宫?璊公主对月儿有赐药之恩,月儿正要……”芕月的肺疾似有好转的迹象,她当然不知道楚宫神药其实是不值几个钱的柳树皮汁,心里满满的感激。

“哎!”看着怀里的美人,妫景抚了抚她的脸,想说什么最终又叹了口气:“你不要多问,国有战事,宫中必多事端,我恐你有凶险。”

“你阿,”男人说的心不在焉,且又话里有话,芕月会错了意,她笑着道:“大王不在,大子则年幼,你因何担心我被他们……”

“哎呀!”舍不得拍怀里的美人,妫景只好重重拍自己的脑袋,他道:“我再怎么也是郢都的阍者,虽已去职,然昔日我待部下不薄,守城的兵卒小吏依旧认我这个官长。我闻郢都近日或有大事,这段时日你切不可再去王宫了。”

妫景口气严肃,芕月没了笑容,关切问道:“郢都会有何大事?”

“我也不知。”妫景收敛了目光,后看向堂外秋风卷起的落叶,强调道:“反正是大事。”

*

同样的秋风也卷起赵国都城邯郸的落叶,与楚国不同,赵国的秋来的更早、来得更烈,似乎秋风一吹,全城的树叶都黄了。早上开门,院子里、房顶上、街道中,到处落的都是黄叶,秋风吹过,树上唯有几只秋蝉在低低嘶鸣。

“老师,大王见了楚国使臣。”中午时分,鶡冠子端坐于席,铜鼎里烹着一支羊。

“赵王如何说?”鶡冠子神色不变,来赵国已近十日,他早已明了赵国君臣的态度。

“大王……”庞暖苦笑一下。“大王未言出兵,也未言不出兵。”

“哦。”鶡冠子笑了,他总算从赵王的态度中看出些希望。“我何日觐见赵王?”

“明日。”庞暖终于说了一个好消息,可他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老师,大王刚见完楚国使臣,明日又见你。短短一日,恐不能……”

“秦人伐楚,赵人弹冠,为何?”鶡冠子笑意不减,自问自答。“利所使也。既是为利所使,自可为利所动。不救楚,是利,救楚,亦是利。”

对鶡冠子来说,能见到赵王才是关键。只要见到赵王,才可将胸中所想言与王听。抱着这样的自信,次日赵国早朝,于数百位朝臣的注视中,鶡冠子觐见赵王赵偃。

赵偃是长平之战赵孝成王之子,赵孝成王是胡服骑射赵武灵王之孙。一代雄主,泽及三代,到赵偃已是第四代。赵偃即位有些‘巧’——赵孝成王十年,太子死,改立春平侯为太子,为相邦;十八年春平侯入秦,不得归,三年后,赵孝成王死后,赵偃即位。

赵武灵王时期的贤臣良将,今天全然不在,长寿的廉颇身在楚国。登堂入室,于两侧朝臣中,鶡冠子走的很慢,群臣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群臣。

“鶡冠先生身为赵人,却久居楚国,寡人数请而不归。”赵偃说话了,他脸色晦暗,中气不足。“今日因何而见寡人啊?”

庞暖为赵将,赵偃曾数请鶡冠子不得,今日于正朝言及此事,含义不言自明。鶡冠子早就想好了答案,他故作老迈道:“敬告大王:我老矣,不可为将,大王虽数清,自觉位不敢居、禄不敢受。今日拜见大王,只为数言而已。”

鶡冠子倚老卖老,更念及他楚国太傅的身份,赵偃只能一笑了之,道:“先生请言。”

“我自魏国入赵,路上听人言,有宋之耕田者,其田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宋人得兔而归,大喜,遂不再耕种,日日于田守株而待兔。敢请问大王:宋人之举善否?”鶡冠子以一个故事开头,说完便问向赵偃,眼睛也无礼的看着他。

“宋人之举,自然不善。”赵偃笑道,“先生欲何以教寡人。”

“我不敢言教,只闻秦人伐楚,赵人弹冠振衣而庆,故念及守株待兔之宋人。”鶡冠子长叹,“赵秦,死敌也;赵楚,手足也。秦不攻赵而伐楚,赵享其成而庆之,无义也。

非但无义,亦是无利。赵人之庆,与得兔宋人何异?秦之伐赵,百年不绝,昔赵国之境,在少阳山之西、狐岐山之南;今赵国之土,仅在太行之东。何也?秦之谋,远交而近攻,然三晋连枝,以赵独强,故秦伐韩魏,赵救之,欲得韩魏,必先亡赵,此秦伐赵百年不绝之因也。

楚国地处南乡,虽与秦国接壤,然西有三关之险,北有韩魏之屏,秦国伐却不得其地,灭其国只利魏齐。今之攻伐,名为质子,实为合纵之仇。不论拔城几何、斩首多寡,秦军必将退出楚国,仍伐赵国。赵国不灭,韩魏何得?韩魏不得,何以灭楚一天下?

赵人之庆,实为宋人得兔之喜,殊不知秦寡伐楚,久伐赵,犹如兔少触株而多掩丛。因一日得兔而久弃其耒,乃宋人之愚,因一次不受伐而弃其盟,此为赵人之愚。赵人今日不救楚而庆之,敢问他日秦国伐赵何人救之?说及于此,再无他言,自当告退。”

鶡冠子再拜,就要返身而去。他这席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然赵偃只看向左下宠臣郭开,等郭开使了眼色他才道:“请先生留步。寡人非不愿救楚,实乃大军出行,万端诸事,不可一日而决。”

“哦。”鶡冠子转身相揖,故意问道:“大王已令庞将军出兵?”

“寡人……”赵偃语塞,好在相邦建信君适时插言:“闻先生之言,深有所得。敢问先生,先生此行为赵还是为楚?”

赵孝成王时任相邦的太子春平侯质秦不归,赵偃即位第二年方才放归,他不再是太子,连相邦也不是,任相邦的是以色侍君的建信君。看着这个美胜嫔妃的赵国相邦,鶡冠子道:“天下能拒秦者,唯有赵楚。秦攻赵,我说楚救赵;秦攻楚,我说赵救楚。相邦何谓为赵还是为楚?”

“然先生何以断言秦必伐赵而寡伐楚?”又是一个反对的声音。“赵数受秦伐,不得喘息,若先生为赵而来,当庆秦人南去而不北归。”

“秦国伐赵楚国不救可乎?”鶡冠子反问。“为赵,自当使秦国伐楚,赵得喘息。然楚王心疾已深,若薨,楚国虽不灭国,日后朝堂何人敢再言救赵?”

“楚王心疾…将薨?”鶡冠子话毕,众人皆惊,廷上数百人嗡嗡声一片。

“然也。”鶡冠子道。“秦人正因此而伐楚。赵国不救,日后楚国也再不救赵,请大王三思。。”

第八十五章 为憾

朝堂上熙熙攘攘,回到正寝之后,赵偃才微微静了静心。正朝上他当众表达了出兵之意,却未确定出兵的日期,但也算是给了鶡冠子以及楚国使臣有了一个交代,表明了赵楚之间仍然交好,亲如手足。然而,鶡冠子这样的野贤怎知大国之间秘而不泄的博弈?秦、楚、赵三国的关系又哪会像螓首想的那么简单——只有善恶、只分黑白、只见忠奸?

独坐于燕朝中廷,赵偃在等一个人。

“臣拜见大王。”比赵偃预计的晚,郭开来了。这个赵国的佞臣,年纪已经不小,委貌玄衣之下,长的是一副贤臣模样,只是眼睛有些小。

“卿免礼。”赵偃即位,功在郭开,便如熊元即位,功在黄歇。但与黄歇不同的是,郭开只愿为左师,不愿为相邦,相邦让给建信君。当然,他还有一个头衔是太子傅。“今日鶡冠先生朝堂之言,卿以为如何?若是吕相……”

“大王噤声。”郭开目光四转,好在中廷并无他人。“臣敬告大王:相邦之行,既为私利,亦为我国。若成,我国可得喘息之机,不成,当有灭国之祸;若成,万不可出兵救楚,乱相邦之策;不成,必救楚以求其日后援赵,其中之分寸,孰难把握。”

“卿之所言,甚是有理。然则、然则……”郭开是精明的,没有他,赵偃不可能即位,三年后赵偃薨,没有他,赵迁同样不可能即位。对他,赵偃是言听计从。

“大王,可使建信君以会军备粮为名拖延时日,以缓楚国之急。臣则将遣使再入咸阳,明告相邦救楚实为权宜推诿之言,非我真要救楚。”郭开出了一个主意。此时他游离的目光恰好和赵偃对望,几秒钟后两人错开。看出赵偃满是忧虑的郭开不得不道:“秦国政局难测,嫪毐乱后,太后失势,迁入雍城而不见,昌平君又为右相,相邦已危之危矣。若楚人能阻相邦伐楚,或可逆转局势,若楚人对相邦伐楚不闻不问……”

黯然中郭开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细不可闻。长平战后,赵国已是弱国。即是弱国,自然要看强国的脸色,然与其看强国的脸色,不如左右强国的政治。战国时期如此,古罗马时期、不列颠时期、美利坚时期全是如此。各国皆卑躬屈膝,遣使厚币以游说、收买强国的内部势力。玩得好的,便如李承晚,区区博士弄出个大韩民国;玩得差的,便如常某某,四大领袖终沦为桃花岛主。

赵姬是赵人,秦庄襄王死后,吕不韦依靠赵姬的支持方能继续执掌相邦之位。与鶡冠子在朝堂上所言不同,秦王政即位后的这九年,除三年前报复赵国合纵攻秦外,秦国攻伐的一直是魏国。惋惜的是,嫪毐失策,满盘皆输,赵国好日子很快便不再有了。

郭开助赵偃为王,赵偃独宠郭开。赵国的燕朝没有群臣廷议,只有君臣独对,半壶水都没漏完的时间,事情便已然定了,当日,郭开便遣密使入秦见相邦吕不韦。

由赵国邯郸至咸阳只能走陆路,秦道宽大平坦,使者可日行四舍,十余日便可到咸阳城下。密使到咸阳那日,忽见秦人手舞足蹈、游街大庆,‘大王万岁’的呼喊不绝以耳,整个咸阳都在震动,细问才知是秦军前线大捷,大破荆人,斩首两万。

“小人贺喜相邦大败荆人。”是夜,相邦府邸内廷,密使送上礼物的同时还笑脸相贺。相邦吕不韦不再是白日朝堂打扮,而是换了一件深衣箕坐于席,脸上无半点喜意。

“左师何言?”吕不韦阴沉的脸让密使笑不起来,他并无问候之语,直问郭开如何。

“左师言赵国定践其诺,必不救荆。今虽许之,然大军不出,空言而已,请相邦毋以为意。”密使收敛了笑容,据实相答。

“善。”伐楚,楚国自然求救于赵,这是必然,所以决定伐楚的那一刻,吕不韦便要郭开不得救楚。至于此举碍于赵楚邦交如何如何,那便是赵偃和郭开的事情了。心不在焉的答话,想送客的吕不韦见密使似有未尽之言,不得不打起精神再道:

“我虽是卫人,却成业于赵,与赵国休戚。时至今日,犹念昔年孝成王之义。怎奈大王听信谗言,以赵为仇,又误长信侯,多年经营,毁于旦夕。今伐楚大胜,当再伐之,不如此无以逆势。请告左师,伐楚大军护军乃我舍人司空马,有此人在,秦军当攻伐不息,宫中之人必现其行。那时,大王太后或重归于好。”

“小人必告以左师。”密使谗笑,后又道:“小人出邯郸之日,荆国大子傅鶡冠先生入赵,说寡君出兵救楚,左师以为其所言或能助相邦。”

“请讲。”吕不韦稍微打起些精神。

“鶡冠子言,荆王心疾已深,又率师亲征,或将薨落,赵不救荆日后荆国将无人救赵。”密使说道,但话的重点不在于此,他继续说:“左师请告相邦,或可于咸阳言荆王已薨。”

聪明人总是能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特别是双方休戚与共的情况下。听闻此言,吕不韦终于不是勉强打起了精神,而是真打起了精神。这股精神劲一直持续当第三日早朝,这一天,来郢半月有余的楚国使臣唐雎终得以觐见秦王。

“召,荆国使臣觐见。”于巍巍章台宫中,傧者召楚国使臣的声音依次传至宫外。秦庄襄王名楚,故秦国避其讳称楚国为荆。天子五门外屏,诸侯三门内屏,此时楚使唐雎正在皋门外侧的屏墙前等候,旌节上的羽毛随风飘舞。

来咸阳半月有余而不得见,今日秦军大胜忽然召自己觐见,真不是个好时机。

“荆使唐雎见过大王。”面积倍于楚国的大廷里,秦臣看向唐雎皆有蔑色,更有人低语荆国遣使必为求和割地。老而矍铄的唐雎不为所动,只对秦王政行礼。

朝堂上秦王政意气风发,他穿的依旧是一身韦弁服,不如此无以示秦国之战意。待唐雎跪坐于席,他方微笑着问:“荆使此来,可否献荆国城邑之图?”

“本使未携我国城邑之图。”献图即求和,秦王政言毕,群臣皆笑,唐雎依旧不动。

“那当是谴大子入秦为质?”秦王政也笑,神色变得更加和蔼。

“也未携大子入秦为质。”唐雎再答。“本使此来,只为大王之憾。”

“寡人之憾?”秦王政笑声更大,笑完脸上又突显几分阴鸷。“寡人素善荆国,然荆王轻我,与五国合纵伐,又不谴大子入秦交好,故而伐荆,寡人何憾之有?”

“请大王明鉴,敝国不谴大子入秦,实乃因寡君心疾之故。敝国大子数年不立,今数月而决,正是为此,非寡君轻与大王。”唐且辩驳道。“今秦军伐我,明为胜,实为败。敢问大王,秦军可拔郢否?再敢问大王:敝国若亡,秦国可尽得敝国之地否?三敢问大王,此伐荆之举,合乎秦国远交近攻之策否?”

唐雎不似之前那样一问一答,开始滔滔不绝,一句快过一句。

“敝国虽弱,仍带甲六十万,车千乘。而荆之地,本为南蛮,其人之性,风剽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寡君因心疾无以谴大子入秦,大王以寡君轻之而伐之,此无道也。荆人必死战于城阳、死战于郢都、死战于吴越、死战于山野街市,国不亡,战不休!

今秦之强,天下皆知。大王或可亡敝国,然大王亡敝国需费多少金银、死多少甲士、要多少年岁?大王之天命,乃在扫六国而一天下,然六国攻伐有序,昔穰侯之举,不可再犯。而今大王南辕而北辙,缘木而求鱼,恐穷尽此生亦不能达此天命。唐雎虽为荆使,亦深以为憾。”

没有慷慨的布衣之怒、血溅五步之辞,有的仅仅是站在秦王立场上的细细分析、娓娓而谈。随着唐雎的追问,越来越多的秦臣蔑色不在、改由思索,而善于察言观色者,则看向站在最前列的相邦吕不韦,不过众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见他此时的脸色。其实吕不韦的脸正在发烫,待唐雎退下、重臣聚集于燕朝时,他仍觉脸上火辣辣的。

“唐雎之言……相邦以为如何?”秦王政浅笑,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吕不韦。

“臣敬告大王:臣闻之,荆王已薨。”吕不韦之言让大家一惊。秦王政也是如此,但他不为察觉的迅速看向右丞相昌平君和御史大夫昌文君。昌文君正一副目瞪口呆模样,昌平君则低着头,看不到脸。

“此言确否?”秦王政问道,目光重新盯想吕不韦。

“荆人入赵求援,此乃使者大子傅鶡冠子所言,当确。”吕不韦刚才也侧头看向昌平君两兄弟。“大王,荆王薨,荆国乱矣,请大王增兵伐楚,若下息县,新王必献城割地请和。”

第八十六章 几人

燕朝散去后,曲台宫空有余音。刚才相邦吕不韦侃侃而说,增兵伐楚、迫使新王割汝水以西之言犹绕梁不绝;而国尉桓齮则言此举必导致楚人疯狂反扑。汝水以西等于是期思以西,息县在城阳以东百七十里,期思又在息县以东百七十里,而期思到楚都寿郢不过三百里,不要说期思以西,就是城阳丢失,楚国西部防线也会彻底崩塌。

相邦主攻楚,国尉主攻赵,秦国文武分立,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诡异的是,右丞相昌平君、御史大夫昌文君并不怎么出言,整个中廷全是吕不韦、桓齮的声音。

“有道后服,无道先叛,此可是齐相管仲之言?”他国燕朝散去,国君必至小寝更换深衣暂歇,秦王政不然,燕朝散去他仍在正寝批阅文书。然今天他无心于此,一会想相邦国尉之辩,一会又想楚使唐雎之言,尤其是唐雎说及的楚人禀性,让他想了又想。

“禀大王,正是。”秦王政批阅文书,一侧站着的是刀笔吏赵高。虽是罪臣家庭出身,但毕竟是公族,可凭学识军功出仕为官。“当年齐桓公领诸侯军伐蔡,蔡溃。至荆,诸侯有战和两说,管仲言荆人之性,有王则后服,无王则先叛,当与之和,桓公遂与荆盟于召陵。”

召陵会盟之事距今已有四百多年,那时候秦国立国仅百余年。管仲此言,说的是楚人生性叛逆:以王道去统治,他们是最后一个臣服的;不以王道去统治,他们是最先一个叛乱的。

“以你所见,当伐荆否?”收回遥远的思绪,秦王意外的再问赵高。

此问让赵高扑通一声跪下,“臣罪臣之子,怎敢妄言国事。请大王赎罪、赎罪。”

“起来。”秦王政忽然笑了,他觉得自己确不该问这个问题。

“臣已多言,臣有罪,臣不敢起,臣请大王责罚。”赵高仍然拜伏于地,刚才大王发问,他想都没想便答了。现在想想,这不合秦律,也犯宫中的忌讳。

似乎很明了赵高的心思,秦王政笑道:“若寡人责罚你,使人知你多言,岂不更是有罪?”这话说完,他亲上前把赵高扶起,道:“你可知寡人为何要你为这刀笔吏?”

“臣愚钝。”赵高正忐忑不安,闻言又急忙跪下,拜道:“大王之恩,臣定当……”

“起来。寡人还未说完。”秦王政佯怒,吓的赵高跳了起来。这时秦王政却失了失了说话的兴致,他返回案前,意兴阑珊的苦笑:“偌大的秦宫,有几人是真秦人啊。”

*

至秦孝公迁都咸阳始,咸阳的宫室便日渐增多,起先,宫室多在渭水之北,有翼阙诸宫、咸阳宫等,后来,渭水之南也多有宫室,国君的起居和朝议,多在渭南的章台、曲台、兴乐等宫。之所以如此,皆因秦王已经称帝,既然称帝,那就应以天子之制来营造王城,不得不将一些宫室修在渭水之南。连通南北的,是横跨渭水的长桥。

车过渭水长桥时,御史大夫昌文君正在擦泪:他的父亲死了,死在秦军攻伐之时。秋风瑟瑟,两岸落叶萧萧,他很想大哭一场,但他不能哭,只能于辒辌车垂泪凝噎。

昌文君垂泪,他车驾之前的右丞相昌平君却脸带冷笑,冰寒无比。燕朝之上,吕不韦以楚王薨落之故劝秦王增兵,还要期思以西之地,哈哈……,这算是他的最后一击吧。击的好,击的畅快,可惜他很快便不再是秦国相邦了,他只会车裂于市,如同商鞅和范雎。

父为楚国大王,母为秦国公主。以当年的谋算,为质的父亲是要如赵国太子春平侯那般,扣下使其不得回国即位的,真正即位的当是阳文君之子。谁料,后来的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让父亲变服回国,这才使两兄弟和母亲遗于秦国,终为秦人。

按出宫时的商议,兄弟俩一个回府,一个入宫。两人车驾相错,昌文君回头看向弟弟的辒辌车,即便没有看见车中弟弟垂泪的模样,他也能猜到弟弟正在忍声哭泣——父亲离秦时他才七岁,正值父爱最深时。

车驾缓缓驶入北宫,还未入华阳宫,昌文君便遇见了芈玹。刚过及笄年纪的她,亭亭玉立,精灵聪慧,深得华阳太后所喜。看自己匆匆而来,她行礼时笑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收敛了笑容,劝慰道:“祖太后已知荆王之事,请季叔毋太伤悲。”

秦宫本有两位祖太后,一为秦王政之父异人之生母夏太后,可惜夏太后不为祖父孝文王所喜,以至庶出的异人入赵为质差点被杀,只到异人即位才备受尊荣,不过三年前死了。另外一位祖太后便是因吕不韦游说,认异人为嗣子,后即位为王的华阳太后。

芈玹会说话,可昌平君心里并无多少悲伤——他来不及悲伤,他对芈玹草草点头后脱屡登阶,待入廷,便远远的拜道,“侄儿拜见姑母。”

时至下午,大廷有些昏暗,一身楚服的华阳太后芈棘困坐在那,似乎没有听到昌平君所言,他要再拜时,芈玹上前,悄声道:“王祖母,季叔来了。”

“哎——!”一声长叹,芈棘缓缓转向自己的外侄,道:“母国又要大变了。”

“姑母,吕不韦又请增兵,翼得期思以西之地。”昌平君简略了说了一下朝堂之事,

“完儿虽不是当时所选,二十五年来亦有建树,可惜你们兄弟不能……”芈棘还在想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扣押熊元使其不能回国即位是她的意思,倒不是她不喜欢熊元,而是熊元隐有复郢之意。鄢郢江汉早为秦国所有,熊元若归国即位,日后秦楚之间必多事端。作为外戚,最忌讳母国和本国发生战争,帮,备受上下指责,不帮,毕竟是母国,心里难受。

“澈儿呢?”收回思绪的芈棘只看到昌文君一人。

“弟弟已回府报母亲了。”昌文君答完又道:“姑母,侄儿最近听说不少荆弟之事。其作的弩,于城阳射杀三百步,十万士卒,莫不大惊;又有陆离镜,可观三十里;数日前又见顿弱所得宝剑钜甲,少府说不能秦国不能造,侯者则说荆弟正使其量产……”

“启儿。”芈棘打断他的啰嗦,问道:“使者早已出秦,启儿要遣人把他追回来?”

“侄儿不敢。侄儿……”昌平君擦了一把汗,姑母素来和蔼,但有的时候也很可怕。“侄儿以为,荆弟或可免其一死,其所作之器具、所炼之钜铁,皆是利国之物。”

“你这个弟弟母妃是谁?”芈棘笑了,确实慈祥和蔼。

“是…是赵妃。”昌平君噎了一下。

“你这个弟弟作强弩、炼钜铁,又意欲何为?”芈棘再问,笑容更加慈祥。

“是、是为复郢……”注视下昌平君再次擦汗,但没擦到,袖子蹭在了帽子上。“还为救赵。”

“以楚之物力,若与秦国战,能胜否?”芈棘对昌平君最后加上救赵很是满意,但她还在问。

“不能。”这次昌平君没有停顿也没有吞吐,想都不想就答了。

时至今日,秦国已有天下一半的城邑,编户超过三百万户,多于六国之总和。人丁如此,岁入虽不及六国之和,但少府一年就有四十万金。最重要的是秦军善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六国莫敢撄其锋。

楚国迁于东地,即便吞并了鲁国也恢复不了昔年的国力。恢复又如何?现在的天下不是诸强并立的天下,而是一家独霸的天下。复郢的结果必定是得罪秦国,然后重演垂沙之役——秦韩魏齐四国连横攻楚,灭国绝嗣。

“姑母,楚国不复强,何以存社稷?”昌平君究竟是历史中十四年后于秦军后方叛秦归楚、使李信大败之人,他忽然大拜,拜后方才郑重道。“楚国若亡,侄儿当与之同死。”

他如此,芈棘咳嗽再叹,芈玹赶忙抚背,又把从楚国送来的药递到芈棘嘴边,让她饮下。

“我曾听人言,长平役后,秦二十年可得天下,为何今日不成?”柳树皮汁发苦,饮完药的老太太又喝了一口芈玹递上来的拓浆,这才说话。

“此因秦国内部不稳,政儿即位后又不及加冠亲政。”昌平君道。

“是于郊野与战可存国,还是处秦宫左右政局能存国?”芈棘又问,昌平君无语。“元儿薨落,谁都可以即位,唯赵女之子不可。秦赵乃死敌,政儿又素恨赵国,赵女为王后,必使楚国救之,政儿定迁怒于楚。”

“就坐看赵国为秦所灭?”昌平君讶道。“姑母,赵国若亡,关东六国距亡已不远。”

“列国救赵,楚国则救赵;列国不救赵,楚国亦不救赵。立赵女之子为王,楚国无论何时都行救赵,此事不可。”芈棘说得似乎有些累了,她最后道:“政儿亡了赵国,或又亡了韩国、魏国,大子就该即位了。”

“大子?!”年过三十、位居右丞相的昌平君依旧不能完全领会姑母的意思,可他不敢多问,只在心里念了一声大子,然后看了一眼芈玹。

第八十七章 阳文君

由渭水东下四百余里,到船司空(今潼关北)就是黄河了;再由黄河东下七百余里,至荣阳便是鸿沟的入口了。这个时代黄河少有泛滥,也从不断流,甚至,河水还被魏国所修的鸿沟引至丹水、睢水、濊水和颖水。

六百里鸿沟,连通整个淮河流域,而淮河又依靠四百五十里的邗沟,于广陵(扬州)连通着长江。顺水日行一百二十里,而重车一日不过六十里,且一车不过几十石,一舟却抵数十车。换句话说,水路才是先秦时期的高速公路,速度快、运量大,费用低。

由荣阳至广陵的这条就是南北高速公路,而由咸阳顺着黄河一直往东,沿着齐赵两国的边境,然后再入赵境,于浮阳(今沧州沧县)出海那条,则是东西高速公路。

当然,高速公路不止这两条。楚国占据的淮河、秦楚共同占据的长江是另外两条,再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路。比如秦国南阳郡方城以南的白水,北南流向的它汇合唐河,于邓(襄阳)附近并入汉水,再于楚国旧郢(湖北江陵)注入长江。可不管如何,南北大道在京杭大运河凿通之前就此一条。运河上的节点:荣阳、大梁、陈县、项县、寿郢、淮南、广陵都是战略重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鸿沟入楚,首当其冲是陈县,终于于项县。楚国东迁先都于城阳,短暂停留后又迁都于陈,三十七年后,合纵失败、复郢无望方迁至寿郢。

陈县做了三十七年的都城,自然有都城的建置。即便开始没有,楚国也会不惜人力物力的加筑。最终,整座城周三十里,高四丈八尺,城外沙水环绕,城池阔逾四丈。而城内王城也一如寿郢,高堂邃宇、层台累榭,馆榭萦回、砥室翠翘,只是所地域限制,规制要比寿郢稍小,装饰也不如寿郢奢华。

秦军伐楚,占领沂邑后又在其南面的江邑与楚军大战而胜,感觉到灭国恐惧的楚国县公城尹们终于恐慌起来,他们不再保留人力割粟收稻,只要是傅籍的男子全部发往前线、只要是健硕的女子全部进行粮草输运,剩下的老妇和儿童,也组织起来守城。

从未有过如此规模动员的楚国上下一片混乱,一些士卒兵器不够,只能发给木棍,一些军队行至半道粮草用尽,只能就地收稻,现割现舂现食。对此,身在前线的大司马淖狡是没有半点办法的,身在郢都的熊荆也无丝毫办法——飞讯线路只建了一条,全国大部分县邑都在大司马府控制范围之外。

就在前线与后方都没有办法的时候,由熊元直接授命,建于陈县的旧指挥协调系统开始生效,陈县之尹陈兼开始管理淮北城邑兵粮军备调配事宜,楚国的总后方变成了两个:一是淮水中游的寿郢、一是鸿沟旁的陈县。然而今天,日理万机的陈公却闭门谢客,不理公事了。

“数年未见,君无恙啊。”旧都令尹府内,陈兼笑看来访的阳文君,很是亲切。

“是啊,数年未见,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封地,不敢妄动啊。”年逾五旬的阳文君笑答。封君世袭,他就是当年阳文君之子、华阳太后预定的楚王。

“太后安否?”陈兼再问,这便有些急切了,但也是迫于形势。秦军伐楚,以前还可东迁,现在也能东迁?

“太后安。”阳文君点头,他知道陈兼的担心,又道:“秦国此次伐我,乃相邦吕不韦之故。秦国廷尉正在彻查嫪毐吕不韦之事,查明即去职入狱,那时,秦军便要撤了。”

“原来如此……”陈兼大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席上。坐定的他还是有些后怕:“我闻秦国已遣使至魏齐两国,欲与他们一同伐我。”

“确有此事。”阳文君的答话再次陈兼的心提了起来,好在他下一句便道:“收粟之时,魏齐两国即便想出兵,也要下月,那时吕不韦已经去职,昌平君将为秦之相邦。”

“善,大善。”昌平君是谁陈兼自然知道,嫪毐之乱前他是御史大夫,之后他便成了右丞相。丞相丞相,丞的是相,只是相邦的助手,但如果昌平君做了秦国相邦,那就是秦王之下第二人了,除了没有兵权,与楚国令尹无甚差别。

“以秦王政之意,秦国当先灭赵,再灭韩魏。灭国何其难,几十年之后他老了,然后薨了,楚国当得以存。”话终于到了正题,阳文君之言陈兼字字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故此,楚国不当救赵,更不该独自救赵,以免激怒秦王……”

看着认真倾听的陈兼,阳文君留了足够缓冲才继续道:“太后言:大子不当立。”

秦国是一架战争机器,冲向那里便可毁灭那里。好在机器皆由人掌握,而变成战争机器的秦国,其公族是诸国当中最式微的,如果秦王未能亲政、或是亲政却无班底爪牙,那这架战争机器的控制权也多在外戚而非秦王。最典型的就是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真正大权独揽是在废太后、逐四贵之后,此时他在位已有四十年。

秦王政之父异人庶出,为王三年便薨落,秦王政即位虽有九年,但他一直未能亲政,现在亲政了朝局也会被外戚影响。嫪毐作乱、生母交恶,他能依靠的就是当年秦昭襄王依靠的势力。而这股势力当政,楚国自然是安全的。如果灭赵、灭韩、灭魏花费秦王政一生的时间,那新王掌权之前楚国仍可以保存。至于以后,太远的事情谁能想得到……

‘是于郊野与战可存国,还是处秦宫左右政局能存国?’问题答案不言自明。明白是明白,但秦宫的凶险丝毫不逊于战场——陈县乃商贾众多之地,陈兼听闻从秦国回来的陈县商人说:嫪毐作乱时,其门客喊的是‘卫大王、诛奸逆’,且一干人只战于咸阳,而非四下传的那样,要去雍城弑君。

秦宫险恶。阳文君说最后那句话时,陈兼还在想象秦王加冠前后的秦宫权力争斗,待见阳文君诧异的看向自己,他才回过神来,然后吓了一跳:大子不当立,那当立谁?

“非要子兼弑君。郢都若乱,子谦袖手即可,新王即立,子兼说众人奉之即可。”阳文君话说得很轻,这才是他今日的来意。

“真、真奉之还是假奉之?”素来精明的陈兼糊涂了一句,说完就想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懂了。只是大敌当前,郢都若乱,与战不利啊。”

“无妨。”大战之时后方发生政变,不论如何都会影响士气,可阳文君却说无妨。

“是项将军回来了?”陈兼心中忽然想到一人,忍不住问。

项燕确实回来了。出击两百里、于复邑山道扼守了十三日后,他不得不在唐县县师的接应下,抛弃一切辎重,率部退入楚境。秦军先于谢邑斩杀五百人,再于江邑斩杀两万人。万马齐喑的时刻,楚国上下迫切需要一场胜利,于是他在秦境的战绩便如风一般迅速传遍整个楚国。楚王熊元当即下昭:封项燕为上执珪,授斧钺、拜上将军,楚军闻讯立扫颓废,人人求战。

江邑位于息县与沂邑之间,江邑即败,楚军只得退至息县,与汝水东岸蔡县的楚军遥相呼应,无法合兵一处。秦军虽胜,但兵力不够,若进攻息县,蔡县的楚军会打沂邑;若进攻蔡县,息县的楚军也会打沂邑,所以不得不只将前锋出至江邑,然后主力一驻于沂邑,一退至城阳城下,日日攻城不断。

深入敌境而分兵,这是护军司空马赞同的方案,蒙武也没有办法。不过司马空对蒙武有一个承诺,那便是下月将有二十万甲士入楚,届时三十万人可再破楚军,拔下息县。

“臣敢请拜见大王以谢恩。”息县,爵至上执珪、官至上将军的项燕出宗庙前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斧钺代表王权,非于宗庙告祭先祖而不授。

“这……”大司马看着他很是为难,倒是成介笑道:“上将军于秦境大胜秦军,大王正日夜为盼,闻你至息本该亲迎,奈何寝疾日深,觐见之事还是待王体好些再……”

“随我来。”淖狡叹了口气,既然已由项燕领军,不让项燕见大王不妥。

“唯。”项燕没细看淖狡的神色,当即摘下皮胄、整理皮甲,快步紧跟着淖狡去。成介也跟着,可淖狡步履甚快,年老的他落后两人一大截。

息县本是息国,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淖狡过大廷入茅门,穿过简陋至极的百官府邸和治朝便到了路门。路门内外,红衣环卫持殳而立,他们守护着楚王的安全。

成介赶上来的时候,路门内正寝高堂里传出傧者的呼喊:“召,上将军项燕觐见,”

“请上将军入朝,然他人勿入!”横栏于路门的红衣环卫齐齐退步,威严无比。

召的只是项燕,项燕看了淖狡一眼,见他点头,方趋步入门,脱屡、升阶,登堂、入室,外面阳光明媚,中廷昏暗无比。等项燕高声揖礼、适应廷内光线后猛然发现:召见他的不是大王,而是一副棺木。大王,早已薨了。

第八十八章 转折

大战之时,不但能战的人征发了,能用于战争的牲口也征发了,包括王宫里的马匹。百官贵人们的车驾,以令尹黄歇为表率,全变成了牛拉。不知为何,太子殿下说要学骑马,于是足足花费十几天功夫,马尹才找来匹两岁不到的小马,算是完成了王命。

对父亲熊元,熊荆说自己已有五尺,其实不尽然,他离五尺还差一些,真脱了鞋光脚量,估计也就是一米出头一点,尚不足五尺。身高不足、力气也不够,在中厩尹看来,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应该学骑马,他的年龄不足以控制奔马。只是殿下坚持要骑,且他与普通的孩童不同:普通孩童无法长时间专注一件事情,殿下则不然,练习上马全神贯注,犹如大人。

意志,或者说理智,在儿童身上几乎不存在,但于熊荆来说是与生俱来。遗憾的是一匹马如果不想好好跑,即便大人也拿它没办法。

“吁——!吁!!”马背上,看见前面那堵墙越来越近,熊荆连忙大叫勒马,可还是晚了,小马直接撞在囿苑木墙上,他虽夹紧了马鞍,也不得幸免,好在蹬踩的浅,没有拖行。

“殿下、殿下……”中厩尹急急跑了过来,跟着的还有几个圉童,以及羽和禽。

“我……我没事。”撞在墙上没什么,关键是头向下着地,好在胳膊撑了一下。“我没事。”

“殿下,此马不吉,不能为殿下坐骑,请准臣宰杀。”中厩尹诚惶诚恐,他早看出这匹小马桀骜不驯,不可做太子殿下的坐骑。

“不行!”说到那匹马熊荆就来气,根本容不得人骑在它身上,之前是狂颠掀人,现在是撞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性子。“我,我就不信骑不了它!”

熊荆说罢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踉跄几步,跑到那匹马前。马已经被圉童牵住了,它不断的打着响鼻,前胸的肌肉抽动着——撞墙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前胸擦破了一块,血肉模糊的。

“去,去拿……”熊荆看见这头摔了自己N次的牲口就来气,很想一刀剁了它。可这种恨意中又有一种共鸣,他觉得自己的性子和这匹马很相近:不愿意做的事情宁愿死也不做。现在两个同样性子的生物碰在一起,发生这样的事自然而然。

大概是感受到了熊荆的恨意,马儿律律直叫,扯得拉缰绳的圉童连连撤步。

“去找只兔子来。”熊荆接过缰绳,打发圉童去寻兔子。

“兔子……”赶上来的中厩尹看着熊荆不明所以,他不明白兔子和驯马有何关联。

兔子找来了,颜色白的像马的肤色,熊荆将缰绳一丢,抓起兔子便走到马前。也不管马是否能听懂人话,他抽出剑大声道:“再撞墙、再掀我下马,这就是下场。”

熊荆的剑很小,可丝毫不妨碍它的锋利。剑锋削过,原本还在挣扎的小白兔变成两半,兔血不但溅了熊荆一身,还溅了马一脸。马儿再次律律狂叫,马头连甩,身子使劲往后,但这次是几个人扯着缰绳,它虽然挣扎,可怎么挣扎也动荡不得。

“大子驯马,马不从,数颠之,大子杀兔而骇马,马大惊……”右史记事,王太子杀兔这血腥的一幕就被他这么记在了史书上。

“驾!驾——”宝剑回鞘,熊荆不顾身上的兔血踩着马镫又上了马。中厩尹等人的心全在嗓子眼提着,还是看着熊荆绝尘而去,在囿苑里越跑越远。

骑马看似容易,其实是件很难掌握的事情。即便是一匹善解人意的老马,骑手也必须注意自己动作、重心和马之间协调一致。小跑时的坐姿、慢跑时的坐姿、疾驰时的坐姿各不相同。胯下马儿正在疾驰,虽然不知道这牲口会不会再度撞墙,但熊荆并未收紧缰绳,只任由着它跑,他就想看看它想干什么。

马奔飞快,前方无墙,却有一道半人高的荆棘,熊荆还未想明白牲口要干什么,便觉得胯下突然着力,然后全身如失重那般轻飘飘。这时马儿险险跃过这道荆棘,着地的时候人马身子全都一震,他差点就颠下了马。

跃过荆棘、跃过沟壑、跃过水洼,跑了许久,到最后,马终于累了,大汗淋漓的驻步喘息,全身滚烫。熊荆在马上也被它颠散了架,可就是没有下马。

“殿下神威,此马已服。”中厩尹上来就是一个马屁,好像没看到熊荆是羽和禽扶下来的。

“服了?”熊荆感觉自己屁股全磨破了,他忍痛摇头道:“它还是未服。既如此,此马日后就叫不服吧。你们先带它回厩,不佞明日再来。”

骑马的时候全神贯注,踉踉跄跄出了囿苑看见华美的楚宫,严峻的现实又涌上心头:

七日前,息县北上的十万楚军与七万秦军战于江邑,楚军最弱的右翼开战不久便被秦军锐士洞穿,阵破而败,幸好中军未乱。锋线死顶住秦人的同时,全军急退数里方再次稳住阵脚。只是洞穿的右翼被秦军反卷包抄,无法撤出,于此役中全灭……

四日前,令尹黄歇报告魏齐两国隐有出兵的动向,而赵国一直未有出兵相救的迹象……

昨日,飞讯报告秦军增兵二十万,先锋很快便入楚境……

现实如此,在熊荆看来,历史好像在哪里转折了。本来应该是嫪毐伏诛,吕不韦罢相,然后秦王下逐客令,而后李斯上谏逐客书,之后便是伐赵,李牧死赵亡。现在呢,吕不韦没有罢相,秦国也没有伐赵,而是伐楚。

即便是秦国,关东六国真要团结起来,也要如九年前那样败于联军之手。现在不光是秦伐楚,魏齐两国也来凑热闹,如此,楚国真距亡国不远了,而熊荆之前计划的诸多大事,看来是一件也完不不了。

历史确实是转折了。转折不在今天,而是数月前,第一具弩炮试射时楚王熊元那句淡淡的‘善’。按照历史,熊荆这个小小封君将病死在我阝陵,若不是后世曾出土刻有其金文的青铜器,谁也不知传说中无子的楚考烈王熊元还有一个儿子封于我阝陵。

熊悍如果即位,杀掉黄歇,胁迫新令尹李园足以保证楚国不干涉秦国的灭赵事业;熊荆即位则不同,他生母不是赵国倡优而是赵国公主,三个太子傅有两个是赵人,支持他即位的那些老臣和失地封君又个个恨秦久矣。后宫、师保、臣子,任何一方得势都会导致秦楚无法继续几十年的和平,所以必须抹杀。

当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秦国尚未统一天下,却早已是天下公认的霸主。秦国国内的权力斗争,自然而然会殃及天下各国,说到底,咸阳才是天下真正的中心。咸阳刮风,列国便要起浪;咸阳暴风,列国便是浪涌。楚国现下的遭遇,无非是咸阳正处于狂风暴雨中罢了。

熊荆年幼,更糟糕的是他的太子课业才刚刚开始——一个普通的现代人难以明白也无法洞悉权力的真正法则,最为常见的谬误便是国与己混为一谈、善与恶非此即彼,以及得民心者得天下。熊荆暂时不明,郢都的另一些人却是明白的很,番君吴申便是其中之一。

“如此说来,阳文君身后之人便是秦国的华阳太后了。”昏暗的堂室,几个人席地端坐,主人位置上的是负刍,右下是他的谋臣,左侧才是番君吴申、王卒左军司马申雍。

“正是。”已对外宣称病的庶王子负刍语态谦和,“吴大夫以为如何?”

“若是如此……”吴申反复的斟酌。老臣封君多支持熊荆,百官循吏多依附于令尹黄歇,那些资深的县尹邑公,这些人各自为政,最多是卖郢都几个面子。负刍欲夺位自立,支持的人少之又少,于是吴申便内定为令尹,现在阳文君介入,令尹就不是他了。

“阳文君既有秦国之助,又已说服陈公等人,事成自当大用。臣已经老了,奸臣得除,请足下赐臣回乡养老即可,并无他求。”吴申话里有话,负刍听的朗笑。

“大夫放心,大事若成,黄歇得诛,我必许大夫回乡。”负刍许诺道,然他只说回乡而不说养老。养老是养不得的,黄歇封于吴国旧都,让吴王后裔去吴国旧都养老,大乱必生。

“谢君上。”吴申似乎没有听明白负刍话里的玄机,跪立而谢。他再看向申雍道:“大王既然薨了,江东之师又日近郢都,行大事还当尽早……”

大事不管怎么筹划也要把王太子杀了,然后才能宣布即位。负刍的封邑在居巢,兵马无法派自郢都,唯一的可用之兵是吴申以参战为借口,从番邑调带了千余死士,至于王卒左军……

“我来之时又见过公子,公子…尚未允。”见大家全都看向自己,申雍苦着脸说话。

“未允?”负刍有些急切,“他如何方允?”

“小人不知。”申雍道。“只是那日闻楚军大败,公子怒急而骂,说此正是我楚国不行变法之故,秦人斩首可赐爵,楚人斩首不过是益禄……”

“郢都若乱,景将军坐视如何?”一个声音问道,是负刍的谋臣。

“坐视?”申雍不解,其他人也不解。

第八十九章 大事

“王子足下言:他日郢都乱,请将军坐视。”城尹府内,申雍低声告诉景骅之前商议的结果。

案几之侧,景骅不再是昔日那般意气风发,而是萎靡不振,眼里满是血丝。这几日他不断复盘江邑之战,越是复盘越是觉得秦军悍勇至极,破阵无可避免。

“我为何要坐视?”景骅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闪出些光彩来。“楚国今日如此,实乃不变法之故。要想变法,必依仗于新君,大子年幼,难担其职。”

“将军允了?!”事情的变化出乎意料,申雍认真的看着景骅,以确认他此话之真假。

“恩。”景骅丢下手里用作布阵的棋子。“然则王子足下必践其言,于楚国变法。”

景骅说话的时候并未看申雍,待说完见其不答,这才转头看向他问:“不可?”

“可、可。”申雍连连点头,心中波澜起伏,不知如何说阳文君之事。

*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东宫中廷,又一日的课业开始。劝学篇熊荆中学时便学过,有一段还是背咏重点,只是以前茫茫然不知的东西,只为考试的东西,现在读起来却别有一种滋味:

劝学所说的是‘君子学不可以已’,并且,圣人也是学习而成圣的,所谓‘不学不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大略篇》)。然而,即使是圣人,也不过‘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王制篇》)’,既然如此,学有何益?

荀子的文章辞藻华丽,可思想的逻辑真的不敢恭维。而人性本恶之说,‘人之性恶,其善伪也’。‘伪’通‘为’,意思是人生下来就是恶的,善是后天圣人教化的结果;然后‘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有了教化便产生了礼仪,有了礼仪便制定了法度。

这看起来很像基督教。即:你们生下就有罪(性恶),只有上帝(圣人)才能赦免你们的罪。但与基督教不同的是,任何罪人只要虔诚地皈依上帝,牧师都会听其告解,引其向善;圣人则不然,‘非君子而好之,非其人也;非其人而教之,赍盗粮、借贼兵也(《大略篇》)’。意思是说,那些并非对君子倾心爱慕的人,就不是理想的学生;对这种并非理想的学生去施教,就是把粮食送给小偷、把兵器借给强盗,所以,圣人有所教有所不教。

中廷之中,背咏劝学篇的熊荆一边背一边腹议,他很不喜欢荀况文章中所说的道理,觉得在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而中廷之外,芈璊正在不安的等待。

“善。”听学生把劝学篇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荀况表示出一些满意。只是这个学生虽然聪慧,但乌黑眸子之后到底在想什么,他无法把握。点头之余,荀况问道:“我闻子荆杀兔而骇马,可有此事?”

“回老师,有此事。”前日杀兔之事传遍王宫,没想到荀况也知道了。

“此不仁也。”熊荆低着头,从上面看过去,荀况只能看到他的头顶。

“回老师:确有不仁。”熊荆一副很受教的样子,只想早点下课。

“子荆为大子,日后必为君王,遇事当怀仁者之心。王者,仁眇天下,亦当义眇天下,亦当威眇天下,子荆知否?”荀况再道。

‘眇’就是高于的意思,儒家注重仁义不出意外,但提及‘威高于天下’,算是荀况的特色了。与孟轲的‘贵王贱霸’不同,荀况则认为‘义立而王,信立而霸’,等于是认可了霸道,而不再像孟子那般排斥霸道。

“回老师:学生知也。”熊荆头依旧低着,还是希望早些下课。

“即已知,可行否?”不知是否察觉出熊荆的心思,荀况就是不下课。

“请问老师,学生当行王道还是霸道?”熊荆抬起头,荀况垂垂老矣,但眼睛并不浑浊。

“子荆以为如何?”荀况忽然笑了。

‘……虽然我们不去寻求,但很难避免德意志的纷扰,这是真实的。德意志的未来不在于普鲁士的自由主义,而在于强权。……当前的种种重大问题不是演说词与多数议决所能解决的——这正是1848年及1849年所犯的错误——要解决它只有用铁与血’

俾斯麦1862年铁与血的演讲辞突然在脑海里冒起,熊荆不自觉地默念,他的声音很小,以致荀况最后只听到‘……只有用铁与血’。

“老师,学生以为当世只可用霸道。”熊荆深吸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激动。

“行霸道不可持久。”荀况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当今之世,非隆礼重法、王霸兼用不可。子荆只用霸道、不尊王道,天下不可一也。”

“老师,学生日后为楚国之王,除收复楚国故地,再无他求。”熊荆道。

“天下不归于一,战乱如何止?”荀况又笑了。

“老师,天下如归于一,后人会忘战必危,且西北之地不通大海,不要也罢。”熊荆再道。

“不通大海?呵呵。”荀况笑容更甚,复又觉得现在和学生谈治国之道太早,于是起身下课。

已是冬夕之月(十月),风似乎一夜间就变得凌冽。冬天马上来了,可熊荆所谓的海船到现在都还在图纸上。谁也不能预见海船下海后对全世界带来的冲击。

“拜见……”荀况走后,芈璊趋步上前来拜,熊荆把她拦住了。

“璊媭何事?”楚语不同雅言,不称姐而称媭。

“我听芕月说,郢都或有大事。”芈璊有些急切,她直接从宫外回来的。

“或有大事?是何种大事?”熊荆有些迷糊。

“便是、便是……”芈璊情急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父王薨了,有人……”

“什么?!”熊荆瞬间呆住,“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们说父王薨了,”说起父王,芈璊开始流泪,“有人…要弑君。”

“要弑君?”愣了半响熊荆才转过弯来:父王如果真的薨了,自己就是楚王,弑君就是要杀自己。他一把抓住芈璊,指节有些发白,急问道:“何人要弑君?可是黄歇?”

“不知是何人。”从芕月那里得到的消息很有限,芈璊只知有人要杀弟弟。

“消息从何而来?你从头到尾不要遗漏,全告于我。”熊荆极力的想冷静,但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他完全忘了芈璊一开始就说这消息是芕月说的。等芈璊全部说完,他才急召邓遂和蔡豹过来商议,另外还召了王尹,宫中的官吏宫女寺人竖子,全由他管理。

没有说父王薨了,熊荆简要把事情说了一遍,这才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王太子郑重其事急召自己,事情不管真假,都是严重的。好在太子深居王宫内寝,弑杀不是那么简单。蔡豹道:“请殿下勿再出宫。王宫里非东宫之师,便是红衣环卫,再有则是寺人竖子。宫墙四丈八尺,寻常人无法进来。”

“正是正是。”王尹随即附和,他倒是有些慌了。“宫内徒卒若不够,可请景将军谴人守卫……”

“不可。”蔡豹出声打断。“若请景将军遣人入宫,贼人自会知晓。我等应暗中戒备,起事后紧守宫门,再与左军前后夹击,贼人必败。”

“我闻江东之师将至。”邓遂一直沉默,到最后才说了这么一句。室内气氛徒然紧张,堂外冷风巧好灌了进来,众人皆是一颤,张目结舌而面面相觑。

第九十章 大事2

从楚国最东面的江东逶迤而来,即便走的是水路,因为船只短少的缘故,五万六千余士卒也是走了一月有余。楚国的江东指的是吴越故地,而并广义的长江以东,正因如此,吴国只有三万两千兵;而越国自无疆死后国民四散南迁,昔日强国现今只有两万四千兵。

不论吴越,百姓实际都是越人,越人自然是断发纹身、雕题黑肉。战争不是礼仪,装饰并不重要,可越人还有一个习惯让领军的裨将、军率很是苦恼,那便是越人跣足。

时入十月,越往北天气就越冷,越冷因脚受伤的徒卒就越多。走到郢都以东两百里的钟离时,军司马周文清点全军人数,发现可战之兵只剩五万。天气是越来越冷,按照这个趋势,恐怕下月赶到息县时,可战之兵不会多于四万。

屦、或者说履是中国才有的东西,贵人穿丝屦,富人穿皮屦,穷人穿草屦。对步兵而言,没有什么比脚更重要了,得知江东之师情况的黄歇接连几日命人于各城邑抢购草屦,而后又希望江东之师抵达郢都后可入城暂休三日,三日后再启程前往息县。遗憾的是,大司马府和前线皆以战事紧急为由,拒绝了他的此番所请,甚至,他还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大王已经于军中薨了,而太子要杀自己。

江邑战败,郢都流言纷纷,一会说齐人已出兵,莒县已失,一会又说魏军正在攻打陈县,陈郢岌岌可危,对此黄歇全都嗤之以鼻。齐魏并未出兵,而太子,难得早慧,是个聪明人,昔日曾有人劝太子于郢都实行连坐,从而肃清盗贼刺客,太子以无权作为推托拒绝。

此事虽小,却能看出太子非常明白楚国实际是不可变法的。要杀自己,机会多了去,何苦等到今日?即便杀了自己,让昭黍等人做令尹,楚国又能如何?还不是郢都做郢都的一套,县邑行县邑的一套,要想楚国如秦国,那就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打吧。楚国一百多座城池,等太子全部征伐完了,这国估计也亡了。

早上起床,以盐水漱口、以米汁涤发、用梁汁洗面,最后抹上油膏、穿衣戴冠,老神在在的令尹黄歇坐上辒辌车准备出门。和以往不同的是,朱观和李园一起来送行。

“哎——!城内谣言正盛,主君入城危矣。”太子要杀黄歇的消息是李园听来的,他满脸凄苦,深为黄歇的安全担心。

“主君,今日能否告假一日?”朱观和李园同一个意思,“明日江东之师便至郢都。”

“正因江东之师明日至郢都,我今日方需入城安排诸事。”黄歇一如前几日,丝毫不信太子要杀自己。他说罢又笑:“江东之师到了郢都亦将转赴息县,城内左军五千,告假又如何?”

“主君……”黄歇说的不无道理,可朱观仍觉不安。

“若大子……”李园目光闪烁,他忽然伏拜于地。“若大子不利于主君,我必杀之报仇。”

“无礼!”黄歇斥道,“大子因何杀我?若杀我,大王必责之。”他见两人还想说话,当即抢先道:“此事休得再提。”说罢上车去了。

以楚国的时制,十月已经是日六夕十,即白天六个时辰,晚上十个时辰,而最短的屈夕之月,白天只有五个时辰,晚上十一个时辰。旦明过了许久,黄歇的车驾才缓缓出门,从封邑小城到寿郢有两里多路,走到城门刚好天亮。

路很平坦,让人不适的是北面吹来的寒风,即便吹不进车内,它们也还呜呜呜在车外呼啸着。有些诡异的是紧闭的车牖居然被大风吹开了。寒风凌冽,黄歇顿觉难以呼吸,即便呼吸,空气也是冰凉冰凉的。而窗外,黑乎乎的天空下,雾霭中隐约能看见郢都城头值更的灯火。

“主人赎罪。”随车的仆人赶忙把窗牖关严实,黄歇没理他,继续想刚才想的问题。

“前方何人挡道?!”车外传来御者季戎的话音,还有随车卫士利剑出鞘的声响。

“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完这人问道:“黄歇可在车内?”

“凭你敢直呼令尹之名?”季戎言语里有些恼怒。

“直呼令尹之名如何?哈哈,我还要杀了他。”呜呜呜的寒风里此人声音尤显冷酷,更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来人!带黄歇。”

随着命令,是一众甲士急进的声音,皮履声无比整齐。黄歇再也坐不住了,他不待甲士靠近便下了车,对着那些黑影喝问道:“你等何人?本君乃令尹黄歇。”

此言一出,马蹄声骤急,立于车外的黄歇只见迷雾中一个更高大的黑影越来越近,不待前方卫士举剑相格,影子抓着的东西便是一挥,而后,他便再也没有知觉,颈间鲜血四溅的同时,身躯扑倒在郢都城外的寒风里。

“杀的就是黄歇!”骑士策马反转,他倒没有一走了之,而是下马取走黄歇的头颅。这时季戎才看见,杀主君的是左军将军景骅。

“大子有命:黄歇意图弑君,其罪当诛。今我取其头颅复命。”看着一干惊呆了的卫士亲随,景骅大声相告。“黄族人等,与谋此事者俱有罪,黄歇之封地即日收回。你等去吧。”

景骅并不是一个人,雾霭稍散,季戎便看见道路两边全是持长兵而立的左军甲士,人数似有千人。他机械式的让人把黄歇的尸体搬上车驾,又机械式的调转马头,往黄歇的封邑行去。开始时车驾的速度缓慢,走了一小段待他回过神来,车驾几乎是在狂奔。

“就这么放过了黄家?”左军裨将砺风看着景骅有些不解,他是知道主将心中是恨极了黄歇的。“将军,不杀其子,此仇不绝。”

“私仇不及公,此非私仇,只为楚国。”黄歇的头颅装在皮囊里,上马的景骅呼了口气。“速传我军令:黄歇欲弑君谋反,今日起关闭城门,以防江东之师攻城。”

*

“殿下,黄歇谋反、黄歇谋反了。”半个时辰后,邓遂急至东宫,此时城门已经关了。

“黄歇何在?为何谋反?”看着急急忙忙的邓遂,即便有心理准备,熊荆也还是心里发凉。

“景将军说天色未明之时有越卒假扮商旅入城,拷问说是江东之师,奉军命夺门。”邓遂越说越急,“好在景将军早有防备,阍者见这些人皆为假髯,才生疑惑。”

越人断发不蓄须,楚越交战时,越人间谍侯者皆假髯。听闻邓遂之言的熊荆一屁股坐在地上,“这黄歇果然是反了。”但他一会又窜了起来,问道:“悍弟何在?”

“臣不知。”黄歇谋反只为立熊悍为王,有意无意的,在王尹的安排下,这段时间宫中寺人、宫女多关注熊悍:只要熊悍在宫中,黄歇便不该谋反。

“殿下、殿下……”王尹也急急跑来,他几乎要哭出来:“殿下,悍王子不知所踪了。”

“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证明黄歇谋反了,熊荆心中再度惊骇,最后一点侥幸荡然无存。喘息了好半响,他才道:“江东之师五万余,城内傅籍者尽发,只剩妇孺,而左军只余五千,加上环卫和东宫甲士,也不过八千。不行,我要见景骅,商议如何守城。”

“殿下、殿下,”已经哭出来的王尹忽然抱住了熊荆的腿,他抽噎道:“令尹若反,城内必有布置,殿下万万不能出宫、万万不能出宫啊!”

“殿下确不该出宫。”闻讯赶来来的蔡豹也如此说。“若要商议守城,可召其至正寝。”

“那好,速召景骅。”熊荆松了口气,令尹二字就像山一样压在他心头,更让他骨头发寒无力的是另一件事:黄歇此时谋反,恐怕父王真的薨了。

“慢着!大司马府的鲁文君也召来。”持节谒者匆匆出门,熊荆急忙喊住。“再有再有,工尹刀也一并召来。”

与中原各国不同,楚国并无司空一职,而司空的职责包含水利以及营建,所以这些事务全归在大司马府。此刻叛军攻城在即,自然要找大司马府查验城防要点,可工尹刀只负责造府,太子召他来却不知为何?

天色渐明,虽不必早朝,百官也都到了。从雉门外的百官官邸到应门内的正寝只隔着一个正朝,得太子相召,鲁文君和工尹刀急急而来,随两人来的,还有不请自来的作战局郦先生几人,以及两个怀抱城防地图的大司马府小吏。

“殿下,郢都城周五十六里一百另三十五步……”许久未生火的正寝显得很是寒冷,地图展开后,鲁文君打了个寒蝉,才开始说及郢都的城防。“以五十步十名丈夫之定制,需士卒三千三百八十七人,又需六千七百七十四名丁女,最后还需三千三百八十七名老弱。

如此守城共需一万三千五百四十八人。又虑及日夜更换,守城共需两万七千九十六人。丁女无忧,然景将军麾下只有五千余徒卒,尚缺一千六百余人。”

“我部将协助守城。”邓遂接口道,他麾下有一千名王宫环卫。“剩余六百余人可从寺人竖子中择其健硕者。”

“好。就将宫中环卫……”城内男丁都出去打仗了,宫内护卫不得不抽调至外城守城。

“殿下不可。”熊荆正在安排,有人劝阻道。

第九十一章 大事3

越来越多的楚军于息县北面扎下大营,北风吹拂,营内营外旗帜招展十数里,军容之盛,直看得人意气风发、挥斥八极。然而,身在巢车的上将军项燕却知道麾下这支军队已被秦人夺气——他接任的时候,各师大营全安扎于淮水之南,没有那支县师敢宿于淮水北岸。因为那里离秦军太近。胆量这种事情不是说一说就有的,无奈中项燕唯有亲带项师扎于城北五里,如此楚军才一个县师一个县师接连过河,扎营于淮水之北。

扎营如此,侦敌更难。

秦军具有马匹优势,除了少数马匹,楚军大部分马匹皆不如秦军。侦敌全靠骑兵,秦军数千武骑士虎视眈眈等着楚军骑手,只要有侦骑北上,十有八九回不来。即便回来,也全是未敢靠近敌营,等于是空跑一趟。

没办法的项燕只好命令戎车侦敌,车上三人有两人持弓,如此才能侦知一些消息,可戎车不比战马,秦军武骑士常常射杀挽马,一旦马全死光了,戎车也就废了。而军中戎车有限,十万人戎车也不过千乘,待哪天戎车消耗光,楚军便只剩步兵了。

从使用战车开始,马便是军队最重要的依仗。司马司马,司的是马不是人,不然就应该叫司人了。马不好则战不胜,楚军如此境况,只让知情者忧心忡忡。

“将军,看,我方斥候回来了。”同样身在巢车的裨将成通指向远方,那里,满是白霜的大地,己方前去侦敌的戎车有两辆匆匆而来。

“有秦军。”陆离镜中,项燕看见了己方戎车,可也看见了秦军武骑士,他们正追逐着这些戎车,一边追一边放箭。“快,速命戎车骑士接敌。”

“上将军有令,戎车骑士速速接敌。”五丈高的巢车上传令兵直接对着地面大喊,军鼓马闻命擂了起来,全军即刻震动,甲士步卒急急出帐戒备,一些将领也登高远望,以知敌情。

或许是离楚人太近,楚营擂鼓不久,追击三十余里的秦军武骑士放完弩中之箭便吆喝着策马回转了,让人不忿的其中有一两个胆大的秦骑正冲向辕门,大概是想将弩中之箭直接射在竖立的车辕上,好在楚军弓手发箭敬告,两人才打马回转。

“秦人如何?”擂鼓聚将,下了巢车的项燕坐于幕府之中,问向身上带伤的楚军斥候。

“秦人……”斥候满脸风霜,刚开了口便失了声,以致项燕忍下急切:“赐他酒。”

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大碗楚沥下肚,斥候脸上方有些血色,他不待抹嘴便大喊道:“小人谢上将军赐酒。”

“秦人如何了?”项燕再问。

“秦人……禀上将军,秦人正在增兵。”斥候似乎在回味酒劲,喉结耸动。“小人匿藏于林中,便看见一列列秦人开赴沂邑,两天一夜数下来,东去的秦人不下三万。路途颠簸,小人入林才知少了一袋糗粮,本想再于林中待一天,怎奈……”

两天一夜时刻都处于凶险中,斥候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告之于大胜秦人的上将军。军司马彭宗咳嗽一声,打断他道:“秦人持何种兵器?可有骑兵?戎车几乘?”

“秦人……”斥候眼睛先是向上,又有往左,半响才道:“禀上将军:小人未见戎车,只剑骑兵,大概…数了……有三四千骑,”

“三四千骑?!”众将一阵嘀咕,之前的五千骑已经要了自己的命——江邑之战正是那五千骑兵堵住右军最后的退路,现在又多了三四千骑,这还了得。

“……秦人兵器博杂,戈矛殳戟皆有,对了!”斥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比划道:“秦人弩手…弩手背的弩异于往常,看过去有弓那么长,然上仍有机括,还是弩。”

“是蹶张。”彭宗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本是韩军装备的东西,没想到秦军也有。

项燕自然知道蹶张,他追问道:“此种弩兵有几何?”

“禀上将军,此种弩兵不下五千。”五千的数字让在座诸将咂舌。蹶张不比臂弩,其射程甚至远于长弓。两军对阵五千支箭从一百五十步外不断飞来,军阵又要垮了。上一次破阵秦人就是先集中车弩攒射,后以密集车兵猛冲。右军军阵厚达四十五人,可也经不起如此打击,顷刻之间就被秦军破了。

“你先下去吧。”该问的都问了,现在要讨论的是如何抵御增兵的秦军。

“我军不及十二万,如何再战?”郢都城尹管由摊手道,他已被黄歇举荐为郢师之将。而淮水沿线以寿郢人口最多,达四十万众,寿郢之师愈四万,是南路楚军兵力最雄厚的一支。

“是啊,我军不及十二万,秦人十万,毫无胜算可言。”一些将领附和道,他们都是几千人几千人的小师,郢师都说没胜算,自然是没有胜算。

“子由以为如何?”项燕没有开口,彭宗代他先问。

“我军虽有四十万众,可三关以西之师不可待,鲁地之师半数需备齐人,能战于西地的士卒不过三十五万。便是这三十五万,淮北之师集于蔡县,与我相隔两百余里,如此两路皆不及二十万。我军任何一路前往沂邑,秦军都可分而克之。为今之计,当迁蔡县之师于息,再待江东之师前来。待我军集结二十万人,方可与秦军一战。”

管由前面的话很不讨人喜欢,但说的也是实情。和以往一样,国境广大的楚军集结是天生顽疾,现在偏偏还集结为南北两路。沂邑虽只有十万秦军,可楚军任何一路对其都不具备有绝对的数量优势,己方只要冒进,必被这十万秦军痛歼。可是要合兵一处……

“集结楚军……时未逮啊!”项燕淡淡道出不能合兵一处的原委。

“江东之师已至郢都,郢都至此不过十五日;新蔡至息更近,大军调动十日可至。上将军连十日都不能等吗?”管由揖礼相问,很是不解。

“子由啊,城阳昨日来报,荆弩箭矢全部用尽。上将军担心城阳有失,因而打算速战。”军司马彭宗补充项燕未尽之言。

“连弩呢?连弩箭矢呢?”管由毕竟是郢都城尹,他知道守城的荆弩作用有多大。

“城阳乃我西地重镇,故而秦人不顾生死,攻势如潮,连弩箭矢、弓弩箭矢也已用尽。”彭宗再道。“一旦秦军建好新的临车再度攻城,城阳危矣。”

“便不能派出舟楫补足?”幕府里一片沉默,下蔡县尉蔡赤问了一句。

“不能。冬日淮水水浅,五日前秦人已于水窄处置下断流铜锁,又日夜加派舟舿巡视,城阳交通已断。”彭宗叹道。“便是飞讯,也是时断时续,出城阳第一个飞讯站距城已四十里。”

众将正在细听彭宗说城阳那边的情况,不想帐外军士大叫道:“大司马至。”

“请大司马!”项燕当即起身相迎,然他还没有出帐,淖狡就进来了。

“郢都飞讯断了。”淖狡是从息县赶过来的,他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郢都?!”项燕错愕,难道秦军武骑士潜行四百余里,打到郢都去了。“何时断的?”

“旦明。”淖狡站在大帐正中,说罢又环视诸将,最后才道:“大王薨了,”

“大王……薨了?!”楚王薨落之事知道的人很少,淖狡此言一出,整个幕府全都乱了。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大王薨了,大子年幼,必是有人趁郢都空虚妄图弑大子以自立。上将军,我命你速派全军疾驰郢都相救……”

淖狡的话几乎淹没在众将的惊讶里,可项燕没有漏听一个字。他挥手先让众将平静,然后才道:“大司马见谅,末将以为援救城阳不可延误,应速速进兵与秦军……”

“项燕!!”淖狡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厉声大叫,宝剑呛的一声快速拔出,不由分说架在项燕的脖子上。“你派不派兵?!”

“城阳危急,末将不能派。”幕府里的将率全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大司马一言不合就拔剑相胁。而帐内账外的甲士虽然拿着殳,谁也不敢贸然动作,只与淖狡带来的短兵持兵对持。寒冷的军幕里,流汗的人越来越多。

“你派不派?!”淖狡面容已然扭曲,仿佛项燕便是谋反的始作俑者。他甚至怒极反笑,“你可是与那黄歇早有谋划?”

宝剑力道重得割出了血,项燕表情依旧淡然。“末将只知战事,未知谋反。据报城阳昨日所有箭矢用尽,秦军不舍昼夜建造临车,末将不救城阳,城阳必失。”他说罢又笑:“大司马,便是我下令全军驰援郢都,各师愿去否?”

“城阳不可失,大子更不可失!”淖狡不再看项燕,而是看向帐内众将。可除了弋阳君、州侯(安徽凤阳县西)、六君(安徽六安县)、?君(安徽六安县北)、?君(安徽安丰塘)这五位封君对他点头外,其余诸将以及寿陵君目光全转向别处,淖狡不由颓然。

“大司马,息县至寿郢四百五十里,即便乘舟东下,也需五日,这五日、这五日……”彭宗趁机说道,他只想淖狡放下手中之剑。

“大司马,彼等不愿救大子,又何须多言。我等愿听大司马调遣,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救下大子,拥立我大楚新君!”弋阳君站了出来,他目光炯炯,却没有多看旁人一眼,包括项燕。

第九十二章 大事4

东迁之后,楚国一百多座城邑,有地的封君不过三十一位。这三十一位封君,以淮北(9位)、淮南(6位)、洞庭郡(7位)三地最多,剩余的则在吴地(4位)、赣地(3位)、大别山以西(2位)。边地荒芜,王族子孙极不愿意封到大别山以东、长江以南,然而现在方城、鄢郢为秦国所夺,近百名封君中,他们这些人倒真是凤毛麟角、硕果仅存了。

可惜的是,三十一封君除了淮北那九位,其余就以弋阳君辖下人丁最多,愿意跟淖狡回援郢都的五位封君士卒加起来不过一百四十乘,也就是一万四千人。调兵的传龙节已在项燕手中,项燕下令各县县师也不愿意回援而弃城阳于不顾,无奈的淖狡只有带着这一万四千人乘船火速东下了。

什么是楚国?若由淖狡和封君们来回答,肯定是大王就是楚国。城阳丢了就丢了,只要大王还在,楚国就还在;而让项燕以及这些军率县尉们来答什么是楚国?他们必然会说是那一个个县、一个个邑才是楚国。城阳是边防重镇,城阳若失,各县各邑再无屏障。他们,将同庶民一同化作毫无起眼的泥沙,成为虎狼之秦的一砖一瓦。至于大王,谁做大王不是大王,这重要吗?

淖狡等人率军出大营的时候,项燕等人光看着,场面虽然静默却毫无尴尬,仿佛事情本该如此。军营里的士卒也不知这一万余人为何出营,多数以为是军中正常的调动。

眼见着这支队伍在北风里越行越远,项燕吁了口气,他对彭宗吩咐道:“传令下去,有谣传大王薨落、乱我军心者,斩!”

*

“二三子请听我一言、请听我一言,大王,已经薨了!”项燕禁止的事情,在黄歇的小邑里正被李园大声宣扬。他此言一出,因黄歇被杀乱哄哄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门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相信又有些怀疑。

“正因大王薨了,贼徒景骅方残害我主君,取我主君首级。”李园语带哭音,恨不得挤出几滴泪。

“景骅不是奉大子之命吗?”一些听闻御者季戎言语的门客出声问道,黄歇已死,他们本想一走了之,是李园忽然召集大家议事的。

“大子之命?非也,非也。”李园剧烈的摇头,又使劲的挥手。“大子也已被贼徒景骅杀了。”

“大子也被景骅杀了……”众人又是一阵轰响,有些脑子灵光的顿时想到了熊悍,“子园兄,大子既被景骅所害,悍王子何在?”

“正是,子园兄,你外甥何在?”更多的人起哄,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束光芒,这束耀眼的光芒让他们忘记了害怕、忘记之前一走了之的初衷。

“此乃天佑大楚!昨夜贼徒景骅入宫弑杀大子,恰被悍儿宫中的寺人看见,贼徒一心取大子性命,去春阳宫便晚了一步,故得几位义士冒死,悍王子已逃出郢都,”李园说着,北室帷帐一掀,在两个寺人并几名剑士的簇拥下,熊悍不明所以的站在那里,傻愣愣的模样。

“小人拜见王子足下,”一些眼明手快的人马上伏拜,然而有人则突兀高声道:“大王已薨,大子又被贼徒景骅所弑,今日起悍王子便是我楚国大王。臣——拜见大王。”

“臣拜见大王。”全场先是讶然,后又是争先恐后的附和,连李园也竭诚伏拜,高呼大王。

套路都是安排好的。一个寺人在熊悍耳边低语,熊悍跟着他断断续续的道:“众…卿…免礼。今…贼…徒…景、景…骅…谋…反,弑…杀…王…兄、令…尹,望…速…派…兵…平…之……”

几句话说了好半响才说完,新王既然下了令,底下的‘众卿’不得不高声领命,这时那厚厚的帷帐才再次垂下。众人起身后又齐齐拜向李园——大王已薨,太子已死,悍王子理所当然是楚国之王,李园这个国舅肯定是楚国的新令尹。至于自己,虽说只是门客,可怎么也算有拥立有功吧,日后做个大夫是少不了的。

众人的朝拜李园当仁不让,按照他与秦国侯者的约定,只要许诺日后秦国伐赵时楚国不救赵,外甥就是楚国大王了。为了震慑不服之人,秦国还将退兵以示自己对楚国新王的承认。天底下有掉醯(xi;腌肉)的好事情吗?有!现在便是:一夜之间成为大王,唯一要做的就是率五万江东之师攻破景骅五千人防守的郢都。

众人朝拜中李园志得意满,站得远远的朱观则冷眼旁观,与他一道还有赵人虞卿,只是熊悍出场的时候两人也伏身顿首了。

“手无符节,他如何调兵攻城?”习惯性把玉璧黄金塞入裳内的虞卿开始感觉难受,可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李园如何调动江东之师。

“他既然谋划至此,又怎会没有符节。”朱观答道。

从早上主君被杀,到现在熊悍出现,他脑子充满了谜团。最为不解的便是李园与景骅是何种关系?若说两人有勾结,那为何景骅不迎熊悍入城即位?若说两人没有勾结,那熊悍为何出现的如此之巧。难道景骅的所作所为,李园事前便已经全部侦知?

“二三子:五万江东之师已至曲阳,欲建功者请与我一道前往。”李园果然亮出王命传龙节。

“臣愿往!臣愿肝脑涂地,以报大王。”又是一片争先恐后乱哄哄的附和声,在这拥立的关键时刻,趋炎附势的门客似乎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挂着草草做就的旂旗,更没有忘记挂几匹缟素。五万对五千,哪怕最胆小的门客也抱着建功的心思跟着李园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封邑。只是没走两里便远远的见一支军队奔来,这些人纷纷倒转车驾,欲作鸟兽散。好在越人的装饰是披发无冠,几个眼尖的见来人大多无冠,喊了一句‘是江东之师’才止住了这场混乱。

旂旗而缟素,对面军队很快停于路边,几名戴冠的军率趋步来拜,拜后为首一人大声说话。还有些慌乱的李园并没有留意此人在说什么,待此人说完他也大声道:“大王已薨于军中,郢都城尹贼徒景骅谋反,已弑杀大子和令尹,我奉新君之令命你等即可平叛。”

一边说话一边亮出手中的王命传龙节,也不管这几名军率有没有反应过来,李园又指着车队当中的辒辌车道:“快,新君在此,速速护卫,速速护卫!”

对这几名军率来说,大王、谋反、新君……全都不如李园手上的王命传龙节管用。见李园有龙节在手,数千士卒立刻将车驾团团护卫,而后折返与中军会合。

*

“报——!李园已携悍王子行往曲阳。”郢都城尹府,除了景骅,昔日密谋此事的人全在。但这些人全绷着脸,除了负刍的军师。

“先生以为如何?”负刍俯低着身子相问,他问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士人。此人长髯,脸上多是倨傲之色,以致申雍并不怎么看他。

“李园之事勿忧,此次成与不成全在宫中。足下以为大子如何?”长髯士人居然反问,似乎是要考验负刍的智慧。

“我多闻荆弟之事,其确多有不凡之处,若待加冠,必是我楚国一代贤君。”负刍的话极为中肯,在座之人脸上什么没表示,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惋惜。同样的,负刍也觉得很惋惜。“只惜荆弟年幼,待他加冠亲政,楚国怕早已亡了。”

“正是、正是。若非形势所迫,我范增怎会助你。”大言不惭的范增似乎真没有把负刍当做王子,更不把他当日后的楚王。“若淖狡率息县的楚军回援,顺水而下不过五日。以我六千步卒攻取王城,必是不拔。那时西有淖狡、东有李园,我等只能坐以待毙。现今若能于三日内诱大子出宫而杀之,事当可成;若是不能……”

计策自然是范增的计策,他这样多奇计的人向来被阴谋家注意,然而负刍数次微服相请都不曾如愿。楚军败于江邑后,他才不情不愿的来到郢都,暂时做了负刍的军师。

“我想请问先生,若是那李园拥立了熊悍,当如何?”对于这个临时军师出的奇计,不服气的人很多,申雍便是其中之一。

“景将军入宫商议许久,怎得还不回来?”不知是没有听到申雍的问题,还是不愿与申雍交谈,范增顾左右而言他。

“此时城内城外交通隔绝,飞讯也断了,”吴申笑道,“料想宫中之人正苦恼于五千步卒如何守这五十余里的城池吧。先生以为,这大子会出宫吗?”

“大乱突起,若是稳妥一些自然是不出宫。”范增抚须,很是爱惜。“然则若城外叛军齐呼景骅已弑大子,吴大夫以为他出不出宫?是否现身于城头以戳破叛军谣言?”

“哈哈,先生真是……”吴申大赞,可不服气的申雍插言道:“若大子早已吓瘫,死也不出王宫,又当如何?”

“那若是郢都被叛军攻破,试问剩余左军是否当退入王城,固守待援啊?”范增终于答了他一句——你不出来,那我就进去,这真让申雍哑口无言,欲辩而无词。

第九十三章 大事5

王宫虽不用早朝,但值此大事,越来越多的人集聚于茅门之外,守门的阍者除了放几位重臣入宫,剩下的人全拦着。说长道短中,黄歇如何如何准备谋反在一些封君口中越说越像、越描越黑,弄得那些平时亲近黄歇的官吏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们只希望太子殿下能够明辨忠奸,不会以谋反为名把自己打入大狱,进而株连全家。

王宫外贵人官吏们低语着,正寝之内,在昭黍这些老臣的注视下,熊荆刚以监国的名义授于景骅调动郢都一切人力物力的全权,唯有王宫不在其内。景骅对此并无异议,倒是他的裨将砺风几次言及左军兵力不够,而兵力不够恐城防有失。

熊荆开始也是想抽调环卫于外城协助守城,但作战局谋士则不以为然。他认为黄歇为令尹二十余年,树大根深,郢都看上去城高池深,可八道城门两道水门,任何一道门出了纰漏这城就守不住。黄歇既然选择谋反,必有破城的之策,与其抽调兵力于外城,不如保存兵力固守王城城,以待息县大司马回援——飞讯天亮之后就不通,这种情况除非郢都生变,不然不可能发生。

昔日重组大司马府时熊荆曾腹议这些吃干饭的贵人全是旧酒,装了新瓶也没多大用处,现在看来这些旧酒七嘴八舌的讨论还是大有所得,很短的时间里,这些人拟定了以下对策:

其一:黄歇既反,外城不可持,防守应以王城为要,且需马上设备戒严;

其二:外城既不可持,可在城破前谴使者于外城,城破时设法出郢往息县方向求援;同时谴死士入江东之师求见阳履。吴地是黄歇封地,越地则不是,会稽县县司马阳履或可说服之;

其三:赵妃宫中寺人竖子全不可信,应派其出宫守城;赵妃、田妃、韩妃、魏妃、燕妃、无妃……,凡是有生养的嫔妃当与公主避于若英宫中,以防有失;王宫内的小吏、寺人、竖子、宫女则编排成列,适时协助守城;

其四:造府之工匠除协助景骅守城外,其余能战者也应编入王宫,以充战力;

其五:全城虽无男丁,亦应遣人告之曰令尹谋反、叛军攻城,以正国人是非;

其六:粮秣、礌石、滚木、器械、荆弩……,一切与守城有关的物资当速速运入王城;

其七:弑太子乃黄歇攻城之本因,因而熊荆须加强护卫,任何人不得近熊荆十步;

其八:群臣百官当于……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在景骅没有入宫前,作战局众谋士就拟定出十五条对策,特别是第七条让景骅心里暗暗叫苦。任何人不得近熊荆十步,这等于说弑杀计划又要做一次调整,鱼肠剑算是白准备了。

与裨将砺风快步走出路门,所见寺人、竖子、宫女或在疾走,或抬着大木拒马于王宫各门设障,景骅又多了一层担心:王宫是三进大院,每一进都有可关闭的厚重大门。除了大门,很可能还有千斤悬门,即便吴申那千余死士入宫,也不一定能攻破路门,杀入正寝。

“景骅能守住吗?”站在正寝中庭,顺着南面室堂能看见正朝以外的地方。熊荆还是对外城有些担心,担心外城守不了几日。

“若无内应,外城即便守不住,也能挨到大司马回援。”一侧的大司马府尹鲁阳君相告。“二十多日前大司马便传讯于我,嘱我切切提防郢都生变,每日需三次相告无事。”

鲁阳君的补充只是想说明大司马必定会率军回援,可熊荆却读出另外的含义。“二十多日前……”他眼泪突然就掉落下来,“父王二十多日前薨了吗?”

“殿下……”鲁阳君吃了一惊,虽然熊荆猜出的不无道理,可他还是劝道:“大王非短寿之人,许是大司马二十多日前收到了一些黄歇谋反的讯报,这才……。”

“殿下,大王抱疾出征,此循祖训也。便是薨落,也是楚国之福、大王之幸。”昭黍从得知黄歇谋反开始就气疯了,到现在他还是气鼓鼓的,劝人的口气满是生硬。

“殿下勿忧。”宋玉作为太子傅也被请进了正寝,“生老病死皆是天意,大王登极与否也是天意。今之要者,乃死守郢都以待大司马回援。”宋玉劝解着熊荆,他最后更强调道:“殿下,秦人伐我、齐魏欲动,若大王薨落,楚国不可没有殿下啊。”

虽然没有明说大王已经薨了,宋玉之言却包含那么一种意思:熊荆已是楚国之王,虽然眼下诸事焦头烂额、甚至可能性命不保,但这个国家还需熊荆一点一点去收拾。

“正是,正是。”群臣当即附和。“楚国一日也不能没有殿下,请殿下勿忧。”

“诸位大夫起来吧。”熊荆只是落泪,并没有哭泣。“说起父王,我、我昨夜倒梦见了父王,许是太挂念之故……”

居然梦见了大王……,群臣面面相觑。太仆观季出列后很是郑重的道:“请殿下相告此梦。”

梦不是什么好梦,熊荆不解群臣为何如此,问道:“很重要吗?”

“殿下乃圣王降世,梦即天意,自是要紧无比。”司空唐缈也道,“请殿下相告。”

“昨夜我梦见……”昨夜熊荆半夜渴醒就睡不着了,再睡就做了一个梦。他整理着思绪,半响才道:“我梦见正寝起了大火,火光炽热而冲天,恐数百里可见…,然后我见父王于路门之外回望于我,我便跟去,一直跟到茅门,可出了茅门父王便不见了。我转过内屏,却见宫外道路、房舍、城墙皆不见,有的只是一片泥地,我欲出门寻父王时,人便醒了。”

“阿!”观季倒抽了凉气,他和唐缈对视了一眼,屏住呼吸问道:“殿下出茅门入泥地否?”

“我未出茅门,只是看见宫外皆为泥地。”熊荆答道,对观季的问题有些不解。

“吉兆,大吉之兆。”观季忽然大拜,拜的不是北面的熊荆,而是南面的社稷祖庙。众人迷惑半响他才开始解梦:“泥地,死地也!昔先君共王之时,鄢陵之战前,晋大夫吕锜亦有梦,其梦己射月,中之,后退入于泥。晋人占之曰:姬姓,日也;异姓,月也,月者必楚国之王。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也。

待战起,吕锜果射先君共王,中先君共王之目。先君忿,召养由基,赐其两箭,命其射杀吕锜报仇。养由基者,楚国神射也,百步而穿杨,射吕锜中其项,吕锜死,后持剩余一箭复命。”

只是一片泥地观季便扯上了几百年前的往事,可众人听得全忘了呼吸,心里皆为大子殿下没有入泥地捏了一把汗:万幸那时候醒了,不然……

“那、那大火又作何解?”熊荆也听得入神,他没想到梦里平静的泥地原来是凶兆,看来下次做梦千万千万不能入泥地。

“我楚国乃祝融之后,祝融者,火师也。正寝为王者之寝,正寝起火、火观冲天,此是谓我楚国王者之气大炽,其光耀数百里外,看来秦人退兵不久矣。”解释了泥地的太卜语气无比轻快,脸上更挂着几丝笑意,他还拿出一片龟甲:“臣早上卜之,亦是大吉。”

“啊。”熊荆低低啊了一声,他以为大火是凶兆,没想到却是吉兆,吉的连秦人都要退兵。

“太卜之说臣以为可信。”宋玉第一个站出来背书。

“可信、可信。我楚国王族乃祝融之后,火才是吉兆,水和泥皆为凶兆。”工尹刀抚了把汗。

“闲说无益,诸位大夫,还请按之前所议,各就各位吧。”愣了半响,熊荆从观季的释梦里回过神来,他倒想不到秦军退兵那么远,他现在要的只是活着。

*

“大子居然如此应对。”观季释梦的时候,回到城尹府的景骅向众人说起入宫之事。好在临时军师范增对此已有对策,不然听闻熊荆打算以王城为防守重点,大家肯定要炸锅。

拥立负刍为楚王是大功,封地也好、赏赐也好,日后大富大贵自然不会少,然而谋反乃是大罪,要是这次没有杀了熊荆,反让淖狡给救了,大家可要诛三族了。

“无他,李园攻城时以辟谣为名请大子出宫上城,不出,则半夜弃守东门,放李园之军入城。届时吴大夫千余死士可入宫弑之。”范增依然一副倨傲神情,这已在他算计之内。

“宫中已令旁人不得靠近大子十步。”景骅不无担心的道,一切布置只为杀死太子熊荆,眼下看,不近十步万难得逞,只是近了十步就能得逞吗?

“将军勿忧,十步杀一人,我常为之。”负刍身后站着的一个护卫忽然说话,此人年纪三十上下,腰负长剑,彪悍之气尽显。

“大子身侧皆红衣环卫,此等人……”此人不说话并不引人注意,但一说话便有让人信服的趋势。景骅则担心他不能成事,刚才入宫商议守城时,他也动过当场弑杀熊荆的心思,那时两人不及十步,他没有动手正是因为顾虑熊荆身边的红衣环卫。

“楚国红衣剽悍敢死,昔年我便知之。”此人坚持,负刍也不反对。“请将军使我近其十步,必杀之。”

第九十四章 大事6

绘有上下交龙的旂旗一直挂于江东之师幕府外的辒辌车上,大概是临时作的旗帜不牢,北风吹着吹着就刮断了旗杆,好在旗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行要坠地的旂旗,把旗帜给扶了回去,然后抓着旂旗再也不敢动弹了。

旂旗是王者的标志,被风挂断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仿佛应验一般,军幕内堪合过符节的吴地之师主将黄庸大喝道:“此乃假节,左右,把李园拿下!”

黄庸是黄歇次子,他还是封地司马,按照楚国传统,战时各县邑、封地的司马自动转为军率、裨将、将军等职。麾下有三万两千余人的黄庸现在浓眉倒竖,气愤中又有一些责怪——父亲被杀,他当然赞成立熊悍为王,只是李园做事太不靠谱了。

“假节?!”李园本来因兴奋涨红的脸一秒内便转黑,最后又变白,他手虚伸着,赌徒看色子般伸长着颈争辩道:“此节乃……乃正寝所取,怎、怎会是假节?”

“无法堪合,自然是假节。”另一名将军阳履冷笑中还未说话,黄庸的司马周文便抢先开了口。他和黄庸其实是一个心思,奈何调兵龙节就是堪合不了。

“定是、定是这符节许久未用……”李园还想争辩,待看到周文出示堪合不了的符节,顿时没了没了声音,凉意从他脚底直升了上来。。

李园的调兵符节是秦侯给的,表面斑斓的铜绿使得上头一些金文若隐若现,让人很难读出全文。他当时以为这是秦侯从正寝窃取的,没想到这符节居然是伪造的。

“以假节调兵乃死罪。”周文继续说着让李园一干人脚底发凉的话,但他又顾向左右、特别是看向另一名将军阳履,“然局势危急,贼徒景骅弑杀大子令尹,子园为平叛故不查而予我假节,可暂免其死罪,待此事过后再由左尹判其生死刑罚。”

李园拿来的调兵符节是假的,可他带来的悍王子则是真的。周文也是黄歇的门客,自然乐意立熊悍为楚王,如此安排也算是给李园一个台阶下。

“司马所言有理,子履以为如何?”黄庸顺着周文的话意推舟,目光也看向了阳履。

“子庸将军,我等奉大司马之命千里援助城阳,若于郢都驻留太久……”阳履没有答话,答话的是他的司马子孤,此人是越人,但不是王族,装饰也是楚人打扮。

“郢都乃我军后方,郢都有失,大军必乱,我等可遣人速至息县请命,若上将军有令,当离郢都而去。”军司马和军司马说话总是点到为止,意思全在话里。

“符节既假,其话可真?”子孤继续提问,他一看李园便觉得此人不可信。

“谋反诛族之罪。若东宫尚在,将军可遣人护之,立其为王,我等绝不阻拦;若东宫已被景骅所弑,自当立悍王子为王。”周文辩道。“你我约定,诛了景骅,会稽之师可先行入宫。”

“当真?”子孤赶紧追问,他和主将阳履其实是一个心思:担心自己被黄家利用。

“可…击鼓聚将相誓。”周文说话间又看向黄庸,见他点头才把整句话说完。

*

以这个时代的军事惯例,行军多在清晨和上午,正午过后一般就止步扎营了。如此,大军每日只能行进三十里。这三十里以楚尺换算成公里,为12.15公里,而以列国当中最长的秦尺,也不过12.47公里。至于魏武卒选拔所要求的‘日中而趋百里’——春秋时很多国家用的还是一尺0.197米的周尺,比如齐国编著的《考工记》,用的就是周尺,后来秦楚等国的尺制逐渐变大,韩赵魏三国才跟着变更尺制——实际只有35.46公里。

魏武卒是魏武卒,选练之士的行军速度自然和普通军队行军的行军速度截然不同。所谓‘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说的便是如此。

正午时分,已行三十里的江东之师于郢都北面二十五里外扎营。聚将的鼓声一起,北风便刮送过来,于是郢都城头也响起了鼓声。饶是王宫已经派出谒者于市井中告之百姓现状:令尹为立悍王子而谋反,现正率私卒越人攻城,听见城头鼓声百姓也是乱作一团。秦人伐城阳,家中男人全部西去抗秦了,现在越人攻城,这空城还能守得住?

“为何擂鼓?”熊荆也听见了鼓声。

大库、造府领出来的物资正运入王城,此时立于宫墙上的熊荆目光正看着几十名匠人用滚木运送投石机配重——这玩意是为城阳失陷后收复城阳所造,没想到黄歇叛乱,本来用作攻城的东西用在了守城上。配重大约有十吨重,牛拉人拽很是吃力,好在这东西是生铁所铸,体积很小,三米多宽、四米多高的宫门也能进得来。

“为何擂鼓?”熊荆问左右,左右只能问向宫城之外,好一会才有消息传来,说是城外叛军正在擂鼓,好在不见敌兵,大概是正在聚将,准备明日攻城。

听说攻城熊荆便开始默然。他从未想过战争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着的地方,它应该在楚秦边境或者楚齐边境。战事发生于郢都,死的还是楚国人,他真是无所适从。

“殿下,城上风大,还请回宫吧。”在众人看来熊荆已然是楚王,所以王尹从早上开始就紧跟着熊荆,成为他身后诸多跟班中的一名。

“不行。”熊荆头也没回,他指着茅门前大廷过去的社稷宗庙问道:“茅门距宗庙之几步?”

“禀殿下,以建制,茅门距社稷宗庙一里,恰三百步。”一个大司马府的人相答。

“三百步……”熊荆默算着重力投石机的射程,却怎么也估算不出来。他自言自语道:“如果砸坏了该怎么办?”他不得不转头看向王尹:“我担心叛军焚我宗庙,请使人问太卜,先祖牌位可否迁至宫内?”

“唯。”王尹当即答应,很快一个寺人便小跑着去了。

众人之中,只有工尹刀和公输坚知道熊荆为何要问茅门距宗庙的距离。投石机抛射的是两三百楚斤重的铁弹,那东西要是砸中了宗庙,不用想,肯定是一堵墙没了,要是砸中了宗庙正中间的都柱,说不定整个宫殿都要垮塌。

“殿下,这投石机装于何处?”公输坚问道。

“就装在…”投石机运入王宫还要组装起来,一共十部。“就装在正朝之前吧。”

茅门进来是内屏,内屏后面就是正朝宫殿了。毕竟是一国正朝,正朝台基很高、占地也极宽大,不如此每天早上几百位等待楚王视朝朝臣根本站不下。

“殿下,若茅门为叛军攻破……”到底是技术人员,公输坚毫不避讳的提出了建议。

“那就五部于此,五部于路门之内。”熊荆从善若流。万一除了意外淖狡不能及时赶回,茅门破了还能守雉门,雉门破了还能守路门,要是路门最后也破了,那自己、母亲、姐姐,可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殿下,还应于投石机处遍布膏油,以防我军退之不及。”工尹刀也适时建议。

“好。安排下去。”投石机只抛射铁弹,不抛射火球。

“臣拜见殿下,邓将军问,我军当用何种兵器拒敌?”邓遂全权负责王城守卫,此时正在调兵遣将、安排诸事,去造府的蔡豹倒是很快回来了,他同着欧冶子、铁官孔肃几人,手里握着一柄骑兵刀。此刀的形制是熊荆定的,长约一米,刀身雪亮纤细,还有微微的弧度。

熊荆看见他拿着骑兵刀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比起短粗的青铜剑以及不过六十厘米的刀盾短剑,这骑兵刀真是骚包的不得了,只要是武人,没有谁不想要一把。

“此刀乃骑兵所用,不合适阵战。”熊荆抢在他前面说话。

“不适合阵战?”蔡豹爱不释手的举着骑兵刀虚砍了几下,“殿下,此刀由钜铁所制,锋利无比,刀身又狭长,正是阵战利器啊。”

骑兵刀靠的多是割而不是砍,骑兵有速度,刀在人身上拖一下即可,如果给步兵阵战,好不好用不知道,但肯定不适合,想到此熊荆道:“此刀可以给寺人用。”

“寺人?!如此宝刀给寺人用?”不光是蔡豹,行完礼的欧冶子、孔肃等人也很惊讶。

“宫甲用夷矛,环卫用剑盾,此刀根本用不着。”新式阵法苦练近两个月,终于派上用场了。

“殿下,末将以为,此刀可交于环卫。环卫所用之剑太短,若能用此刀……”蔡豹就差点说再给宫甲一人配一把,好在他知道夷矛阵是如何作战的,没有开这个口。

“不行。”熊荆想都没想,“刀盾阵间隙有限,此刀太长,根本不便施展;再说其形制也不对,刀不为斩即为划,剑则多是用来刺的,举着大盾,你让红衣环卫如何斩划?”

“殿下,那此物又该如何用?”献宝似的,成熟的不成熟的兵器全都送来了。蔡豹问的是甲士刚抬上来的狼筅,这是戚继光鸳鸯阵用的武器,造府试验性的做了一百支。

第九十五章 大事7

紫金山下的寿郢城池雄伟无比,披着缟素的将军们立于北门高处,正举目观望。四丈八尺(9.45m)高的城墙,加上半人高的女墙,已是五丈有余。门楼上城楼更高,那四阿重屋式的屋脊上,书有‘楚’字的红色军旗猎猎招展,一如城下军中形制。城高,池阔,门楼坚固,这便是己方要攻占的城池。

“古人曰:‘无蒙冲而攻,无渠答而守,是为无善之军’。景骅连渠答都未布,若不是他愚不可及,便是城内步卒全然不够。”军司马周文指着光秃秃的城墙说道。

渠答是一种城防器具,渠指的是桔槔,答说的帘子,两者结合竖立于城墙之上,犹如船帆。上方的帘可防城下抛射上来的箭弩矢石,守城要是没有渠答,那就‘是为无善之军’了。

“城门也关的太急,并未涂泥。”另一位军司马子孤眼尖,一眼看见还是原色的中门。

城门是三道式的,中间一道大门只在国君进出时打开,旁边两道稍微小一些的边门用于平时的出入。但不管是国君之门还是庶民之门,门上在作战时都应该抹泥——门上那些突起的铜钉就是用于抹泥,防止泥土干燥后脱落的。现在边门抹了泥,中门却没有抹泥,虽说城门上还有水槽能放水灭火,可此事足见郢都城防之漏疏。

“攻城时,或可纵火烧门……”按计划吴地之师先攻城,主将黄庸谋划道。

“城下立的是何人?!”身后大队大队士卒推着攻城蒙冲、云梯行来,戎车上一干人又对着城池指指点点,城上自然有人大声喝问。

“我去会会他。”荆弩射程大家有所耳闻,所以站的地方离城头超过一里,这个距离说话是要靠喊的,所以黄庸想走进一些说话。

黄庸的御手策动挽马缓缓向前,城上站于景骅身侧的军吏急忙问道:“将军,是否……”

三百步已在荆弩精确射杀范围内,军吏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射杀叛军主将。

“且慢!先看看他是谁,再听他如何说。”景骅挥手拦住了,他别有打算。

“我是令尹之子黄庸,城上何人?”两百步外停住的黄庸开始说话,天吹的是北风,他的声音整条城墙上的人都能清晰听见。

“本将景骅。”景骅不单上前相答,还站在了女墙上。“黄庸,你父为立悍王子而谋反,他忘记大王昔日是如何待你黄家的吗?如此不忠不义,当为天下所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知道城上站的是景骅,黄庸急得站到了横轼上。“景骅,你这个贼徒!你谋害我父,弑杀大子,你想自立为王否?你才是不忠不义、为天下所耻之人……”

对骂似乎由此开始,只是黄庸红着脸、憋着气一口气骂完,城头上传来的是景骅的笑声,他大声道:“黄庸,你勿要在此妖言,大子安居东宫,正待大王凯旋归巢,你和你那不忠不义的父亲若是不降,他日必诛三族。”

“大子还活着?”景骅喊的响亮,不光黄庸听见了,四百步外的阳履、子孤等人也听见了。最为动容便是阳履和子孤,哪怕昨日黄庸周文已在军中旅率面前起誓,他们还是不放心,生怕攻伐寿郢是一场政治阴谋。

“景骅!有人亲见大子已被你所弑,你休要胡言!”黄庸在横轼上大跳,差点就摔下了车。

“哈哈!亲见之人可是李园?你等为立悍王子确是无所不用其极。”进入状态的景骅笑问,他问完又提高嗓音:“城下将士听着:大子安居东宫、大王即日凯旋,你等若不尽早伏身请降,他日必诛三族!”

黄庸哑声了,他没想到的是熊荆还活着。沉默中倒是阳履的戎车行上前去,他先报了身份,然后才道:“景骅,当下之事各有说辞,你我皆是楚人,秦人此刻又伐我,我等何苦在此兵刃相见,徒耗士卒。你说大子安居东宫,可否请出来一见?”

“自然可以。”折腾半响,景骅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跳下女墙对宫内派人的谒者、寺人道:“江东之师恐被黄歇、李园所骗,劳请大子上城来一见,那时阳履所率的越地之师必不会助纣为虐,郢都之危解矣!”

城下城上的对话谒者、寺人全听在心里,景骅不说他们也能想着若是太子在此,那黄歇的谣言可就要揭破了。此时受景骅所请,两人当即快步下了城头,急急往王宫而去。

从昨天到今天,王宫从最北面的闱门到最南边的茅门,从最东面的宫室到最西面的囿苑全在忙碌。造府、大府搬进来的兵器、箭矢、粮草库府已满便堆在了空地上,紧急征集来的几千头牛羊猪狗则养在囿苑。城上置渠答,城下堵宫门,两千五百名甲士环卫、一千三百名贵人大夫的家奴、两千四百多名寺人宫女为运储物资、设备城防一刻也未停歇。

谒者奔向王宫时,负责守城的邓遂对着沙盘,正向熊荆讲解守城之策。

“王城长约一千三百步,阔约一千步,外有深池环绕,内有四丈八尺之高墙。王城之内,东为宫室,西为囿苑;宫室阔约三百步,囿苑阔七、八百步不等……”

王城虽大,却一分为二,东面是东室,西面是囿苑,中间有高墙相隔。两者南北长度相等,但面积确是囿苑倍于宫室。跟昨天熊荆预料的相反,邓遂的布置是以北面寝宫为前方,南面的茅门才是后方。而囿苑太宽,他和熊荆一样,选择窄一些的宫室作为重点防御区域,囿苑那边如果城破,那边便放弃,集中兵力防守东边的宫室。

“敬告殿下,城下叛军之将阳履似为黄歇所惑,他言殿下……”谒者拜于廷下相告,大子被弑之言他实在不敢开口,所以欲言又止。

“他言殿下如何?”昭黍问道。黄歇谋反,他已是百官之首。

“他言殿下…为景骅所弑。”谒者咬牙直言,惹来重臣们的一顿训斥。

“他为何说殿下为景骅所……?”鲁阳君也在中庭,还有作战局的郦先生等人。

“黄歇之子黄庸言景骅谋害令尹,又言他弑……,要自立为王;景将军则说是黄歇、李园造谣,大子正安居东宫,大王即刻凯旋,要他们速速请降,以免诛其三族。这时阳履上前告于景将军说,‘当下之事各有说辞,你我皆是楚人,秦人此刻又伐我,何苦在此兵刃相见’;他还说‘你说大子安居东宫,可否请出来一见?’景将军自然答应,后谴我来请殿下上城。”

谒者口齿还算伶俐,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得很清楚。旁边的寺人则补充道:“殿下,小人观那黄庸和阳履并非一路,先是黄庸上来,他大骂景骅将军不忠不义,景骅将军说罢殿下安居东宫之后,这阳履方才上来让景骅将军请殿下一见。”

“殿下,必是黄歇李园为立悍王子而哄骗江东将士,说守将景骅弑君自立,若殿下能现身城上,其言自破。即便那黄庸仍要谋反,两师也将相互攻伐,郢都之危顿解。”太宰沈尹鼯智商不高也不低,闻得城上城下对答之言,他当即脑补了一番。

“黄歇贼人,祸国深矣。”昭黍不知是智商不如沈尹鼯,还是气得迷糊,言辞多是唾骂。

“殿下,此事异于往常,必有妖孽,还是……”箴尹子莫隐隐担忧,可又说不出那里不对。

“黄歇既说不佞已死,那不佞便去告诉他,不佞活得好好的。”熊荆不疑有他,就要出宫登城戳破黄歇李园的谣言。

“殿下不可。”观季和蔡豹同时出声,观季道:“殿下昨夜梦见宫外全是泥地,泥地即死地,殿下万万不可出宫。”

观季说完蔡豹也道:“殿下,郢都所重,全在殿下;宫城所防,皆为殿下。殿下安处正寝,贼人不得机,殿下如若出宫,贼人手段不胜防。前次所刺,殿下忆否?”

“可……”蔡豹提到上次刺杀熊荆好像被黄蜂蛰了一下,但他想到现身即可戳破黄歇的谣言、想到郢都转危为安江东之师便可早日赴息县援助城阳,他还是克服这种不适,坚持道:“我一人犯险,郢都全城安然;我一人犯险,得江东之师的上将军便多几分赶走秦人的胜算。堂堂监国大子,怎可藏匿于深宫,如此日后如何为王?我意已决,备车马,出宫!”

熊荆说出的理由无人反驳,而他现身于城头戳破谣言确实是平叛的最佳办法。蔡豹邓遂这些武将还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忍下;郦先生等人似有所察觉,也是欲言又止,

王宫太子备车马的消息很快传到郢都北门,问得熊荆入瓮的范增并无喜色,反而叹了一句:“这大子若不是大愚便是大勇,不管是大愚还是大勇,出了宫他便再也回不去了。”他说罢又看向变了装的负刍,“大子出宫,还请足下立刻出城,晚了于事不利。”

“谢先生提醒。”负刍对范增是言听计从,他也和范增那般叹了一句,“只可怜了我那荆弟。”

“王子足下此时离城?”景骅喊破了负刍的身份,他和申雍其实都是半外围人员。

“大子嫡子皆死,景将军以为留在郢都就能为王吗?”范增还是倨傲,“景将军还是全力弑杀大子吧,若我没料错,吴越两师要打起来了。”

第九十六章 大事8

城外的吴越两师确实要打起来了。从景骅那句‘大子安居东宫’出口,军司马子孤便策马返回越师,只留主将阳履带着短兵在城下等候太子熊荆现身。子孤一回营,设备吴师的消息便传遍全军,然后越师的整列就变了,之前军阵是正对郢都的,现在则正对吴师。

越师在众目睽睽下忽然变阵,吴师这边立刻大哗——拜夫差勾践所赐,两国乃是世仇,虽说现在全在楚国治下,可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要到秦末时吴申之子吴苪与勾践后裔无诸等人结盟抗秦,才了结了先祖的恩怨。此时越师戈戟相向,吴人不等主将指挥,也在仓促之间变阵。三万对两万,双距离不及百步,弓满弦弩上机,厮杀一触即发。

“子孤,你欲何为?!”吴师军阵中有人大喝,是紧急赶回来的周文。

“我不为何。”子孤居于越师军阵之后,“我不过担心你我皆被李园所骗。”

“李园如何骗你?”周文大声辩道。“令尹之死可有假?悍王子可有假?”

“周文,你毋需多言,一切等大子现身再说。”子孤不想和周文做口舌之争,而是鸣金命令越师缓缓后退。两师距离不过百步,万一那个弓箭手不小心放了箭,那就悲剧了。

“子履,你万万不可相信贼徒景骅的一面之辞啊!”几乎是在同时,城下的黄庸苦口婆心告诫阳履。他本想走到近前,可阳履的短兵拦住了他。

“子履,大子已被景骅所弑,你是见不到大子的。”黄庸依旧大喊。

“是否是一面之辞,片刻便知。”黄庸激动,阳履则显得冷静。

阳履也是王族支脉,他是弑杀楚成王即位的商臣之子熊扬之后(楚庄王弟)。那次弑父因留下熊掌难熟一语而广为后人所知。熊扬对此深以为耻,故留下忠君勿乱的祖训。

李园无符节而调兵,吴师多为令尹黄歇封地之兵,黄歇此前又欲立悍王子,这些线索连起来,让阳履隐隐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黄歇未死,他和李园等人如此折腾是为了攻破兵力空虚的郢都,好弑杀大子,立熊悍为王。如果自己帮着李园黄庸等人攻城,那便是千古大错了。

楚国八百余年,公族绝大多数极为忠诚,这里面有公族势力不如三晋中原等国强大的原因,也有公族本身凝聚力强的原因。楚国政治史中,楚武王是一个节点,楚庄王是另一个节点。前者以蛮夷自居,封子为王,与周朝分庭抗礼的同时又模仿周朝,如此粗略构建了楚国的政治机器。楚国官名多为尹,学的便是周天子而非各诸侯国;

而后者却尽去楚国的蛮夷之气,从生活起居到军政制度全面学习中原诸国,最后败晋成霸。春秋霸通伯,所谓伯季仲叔,伯是嫡长子的意思。楚庄王称霸,等于政治上承认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自己则是他的嫡长子。

若敖氏之乱,与其说是夺权,倒不如说是路线之争:以若敖氏为代表的公族希望楚国能保持立国以来的传统,国君尊重各大公族日益增多的利益,而不是向中原国家那样,公族的利益越来越往国君手里集中;楚庄王则希望各大公族能全力支持自己,一雪祖父楚成王城濮之战的耻辱,使楚国成为天下公认的霸主。

路线争斗的最后是以楚庄王胜利、楚国成为天下霸主而结束,但楚国在外称霸的同时,国内公族日渐离心,哪怕庄王频繁调动大县县尹,命之于亲信也无济于事,最终的结果便是后续楚王大量分封子孙,以促成以封君为代表新公族制约以县尹为代表老公族的局面。

阳履先祖熊扬就是最早的那批封君,虽然封地已失,可他仍是封君的立场:完全忠于楚王。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还未即位的楚王命运多舛,此时正处于送命的举动中。

“殿下,末将愿率师于殿下一同前往北门。”熊荆已经上了四轮马车,十五乘宫甲出了十乘,一千环卫也出动了四百五十人(三个刀盾阵),可邓遂还是不放心。

加上身边的剑士,已经是一千五百人护送自己出宫,熊荆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婉言道:“你是王城守将,怎可离城而去?等我回来便可。”

“殿下,臣请随车前往。”一天又一夜,昭黍对黄歇的怒气仍为消散,他就想在城头大骂黄歇无君无父。

“殿下,臣亦请随车前往。”骂人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箴尹子莫,他也要去。

“殿下,臣亦愿往。”沈尹鼯也道,他也要凑这个热闹,看着叛军自溃,奸逆授首。

“还有臣,”正气凛然的左尹蒙正禽。太子相争时,他自誉为中立派,现在黄歇反了,秉公也好、自清也好,他都要见一见黄歇,劝他伏身请降。

“殿下……”见重臣们恳请随车前往,其他大夫封君也想跟着去。只是为大王打造的四轮马车虽然宽大,可也塞不下太多人,乘自己的车又是牛车,根本就跟不上四轮马车以及宫甲的速度,身为贵人总不能走路去吧。

“请众卿于正朝安心等待,此去路上恐多凶险。”熊荆对这些人揖道,只让昭黍几个陪自己去,连老师宋玉都让他留下了。

和铃央央,王城闱门大开,在一千五百士卒的护送下,熊荆缓缓往城北行去。看着他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

*

“报——!大子出宫了。”密切关注王宫动向的耳目报告道。此时景骅已经不再北门城楼,拜别负刍后,他便移帐到空空如也的郢都大市,这里虽还有不少囤货待售的商贾,却没有摩肩接踵的国人。

“有多少甲士?”知道成败在此一击的景骅铁青着脸,完全忘记自己是在弑君。

“一千五百。”耳目观察的极为详细。“千人持夷矛,余者持剑盾。其分作五列,长约两百四十步。两端夷矛,中间剑盾,大子四轮车驾居中,上附铁甲,为盾剑、短兵所护。”

“夷矛?剑盾?”王太子于囿苑演练阵法的传闻景骅、申雍有所耳闻,可吴申对此知之甚少,但他又是大司马,对兵事很了解。“夷矛长两丈四尺,乃车兵所用,为何……”

“宫中有传:大子正编练新阵,日夜不歇,外人俱不得见。”申雍消息最灵,“吴大夫是否担心你的千余死士敌不过大子新练的军阵。”

“人多对人少,我方又有荆弩,如何敌不过?”伏击计划是景骅制定的,乃诸事重中之重。吴申知道详细计划,并不认为熊荆这次能幸免,他只是奇怪宫甲所用的武器。军阵用兵的原则是长短相济,步卒用夷矛这在列国都是没有的。唯一用矛而胜的战例是数百年前鲁国的冉求,他率三百徒卒举矛破了齐师,可当时齐师来不及放箭,因而被鲁人一鼓而下。

“大子薨后,死士皆由东门出城,被擒就称是受黄庸之命谋反弑大子。”稳操胜券的事情景骅毫不担心,他倒是担心吴申的人嘴巴不严——范增之计滴水不入,还把锅全部甩给了黄家。

“皆是山中蛮越,他们除了厮杀,根本就不懂其余。”吴申并不担心,他反问道:“你那些与战的王师士卒如何?若是他们泄露了此事……”

“大王备令尹,王师将率是我在洞庭郡的亲信,徒卒则多为苗人,便是有楚人,也是少数。大子薨后,悍王子也将不测,他日新君即位,他这些人怎敢透露分毫?”整个计划中,景骅的风险最大,但他早就报了必死之心。

“传令吧。”他看了吴申一眼。

“恩。传令。”吴申重重点头,他身边一个断发越人跳跃而去,帐外大市,千余名越人死士正在待命,赴郢都日久,他们早就等不及了;而景骅的传令兵也急奔造府以南,那里,在苗将砺风的率领下,跪坐许久的王卒陈戈待战,他们要消灭楚国大王的敌人,这样自己就能得到楚国人的赏赐。

第九十七章 大事9

大市之东、造府之南、私坊以北,自寿郢建成起就是一片荒地。寿郢还是寿陵的时候,甚至寿陵还不存在的时候,淮夷的巫师便说此处有灵,但淮夷的灵未必是楚人的灵,所以建城时这片地方虽然有所避让,神祠一直保留,可无人祭拜下神祠日渐荒芜,只剩断桓矮墙,于半人高的野草中半露半显,毫不起眼。

大道宽阔,排成五列、前后长三百多米的王太子队列正经过这片荒地,再往前就是造府了,造府过去便是北门,北门之外就是被黄歇、李园所骗的江东之师。马车上包括熊荆在内,众人全以为只要太子现身,黄歇李园的谣言不攻自破,那时叛乱平息、郢都保全,江东之师也可以尽早开往息县,将秦人逐出楚国。

想到此箴尹子莫不自觉打量横坐于车厢最里侧的熊荆,他知道那时熊荆便即位称王了。这虽然不是楚国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王,但却是最贤明、最聪慧的君王之一。在他身上,子莫看到一个别样的世界,不是儒者荀子所说的‘制天命而用之’。天命宛如巫觋所说的神灵,只有儒者能看见,普通人根本看不见,它决定着朝代兴替、王霸诸侯。

太子的世界并非如此,没有儒家的天命、也没有道家的超然,不是墨家的尚贤、更非法家的法教,与杨朱也毫无关联。诸子之学,皆为人学,是人的世界;大子的世界,却是物的世界,套用荀子的话应该叫做‘制天理而用之’,以技为强,仗力为胜。

这种道理初闻觉得荒谬,可细想又觉得在理。立国之前,先祖不被周人所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又或一千多年前,先祖为殷人所伐、被殷人所逐,不正是因为技不如人、力不如人吗?若是那时先祖有了铜兵、有了戎车、有了阵法,那楚国怎可能是个子爵……

文人总是多愁善感,子莫倒没去想黄歇谋反,以后谁会任令尹,他只想着从熊荆身上看到的东西、听到的言语。到底不是秦后两千年因儒术而变愚的士人,子莫想的没有错,熊荆确实代表一个和当下全然不同的世界,那是由技术支撑的物的世界,也是力的世界。

物与力才是强国之本,而非王道霸道,更不是什么政治正确。物与力的根本还是技,技的产生大多时候依靠战争——唯有在战争中,技术才能得到最迅速的发展。所以这完全是火中取栗的事情,如何既通过战争获得(产生)技术,又避免在战争造出过多伤亡成为关键性问题。

当然,身在局中的国君臣子们发现不了这个问题,也不在乎这个问题,他们要的只是胜利,而非技术。可实际上只有技术才能提高人类生存的维度,政治、或者说政体只是决定着技术能否顺畅良好的产生。熊荆虽然不知两千年来所有的技术细节,但他知道这两千年来技术发展的脉络,反而言之,王道霸道、政治政体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所知的技术脉络已经决定楚国不管采用何种治国之策,都能领先他国。

当今之世礼崩乐坏,与数百年来休养生息、人口滋生不无关系。诸子之学泛滥,要解决正是礼崩乐坏之局,可不管哪种学说,都是人丁滋生、无米之炊下的应急之策;太子则不然,他是无米变有米,这才是当今之世治本之道。

车厢外和铃央央、步履声整齐,车厢内君臣对坐无言,各自想着心思。子莫想着另一个世界时,熊荆正透过退火不佳、压制不平的玻璃看向车外。初冬之际,百草凋零,荒地中两棵弯曲的杨柳树下,断桓矮墙的淫祠依稀可见。他记得这里,被刺杀的那一日他路过此地,道旁当时站满了环卫——这是针对他的第一起刺杀,被邓遂率领的环卫提前破坏,而后是第二起,马车车厢被铜锭打破,蔡豹受伤,自己差点殒命。

似乎是觉得想这些事情不太吉利,熊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扫视群臣之后又闭目假寐——从昨天早晨开始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睡过,一会想起父亲,一会又担心黄歇。

“报——!”隔着车厢,军报声若隐若现,这是报给车外蔡豹的。

“何事?”蔡豹依然站在御手的位置,他最担心的是经过密集街巷时出现类此上次的事情,现在四周是荒地,他不相信这里会有刺客。

“前方……”军士一口气喘不过来,可消息又很紧急。“前方王卒挡道,说是来接应殿下,然其所列的乃攻伐之阵。”

“攻伐之阵?!”景骅最多因为担心太子的安全派兵来接应,他怎么敢列出攻伐之阵。隐隐觉得不对的蔡豹急问:“前方王卒有多少甲士?”

“恐不下两千。”军士的回答让蔡豹徒然色变,叛军兵临城下,五千王卒有不下两千在城内列攻伐之阵,没有别解释,唯一的解释是景骅也反了。

“止步、止步!”蔡豹来不及禀报车内的熊荆,只能当机立断。“后队变前队,退!速退!!”

环卫宫甲的训练优于王卒,蔡豹的命令一下,三百多米的队列就停步了,而后前后队互换,真正慢的是戎车和四轮马车,可宫甲的御手也非等闲之辈,数息功夫,整个队列就完成了转向。然而这已经来不及了,假寐的熊荆诧异马车回转时,‘呜——’的一记,鸣镝声起,西面大市里正冲出一列褐甲,他们迅速结阵于后,远远的把队伍后路截断了。

“景骅反了,景骅反了!”蔡豹终于慌了,不说前面的王卒,便是这支从大市冲出的叛军,草草看过去都不下一千五百人。

“景骅反了?!”车厢里的重臣听到了蔡豹的焦急之语,有人色变,有人扶剑。唯有昭黍郑重揖道:“臣请下车,以为殿下执戈。”

君王的卫士远古之时皆持戈,‘武’字描绘的正是持戈卫士。而臣子,春秋之时是文武不分的,君王有难,臣子持戈相卫是常例,昭黍所请并不出奇,他不过是在尽臣子的本份。

“臣亦请……”沈尹鼯也开了口,只是全身颤抖的他见熊荆目光看来,话根本说不下去。

“臣亦请下车。”蒙正禽倒是有些胆气,他是第二个请命下车的。

“殿下,臣亦请持戈。”子莫似乎很镇定,可腿发软,已经没了知觉。

目光草草扫了众人一圈,熊荆想得不是他们的忠心,他只问道:“景骅反了?他为何要反?”

没人答话,就是答话也已经听不见,外面战鼓敲响。满头大汗的蔡豹看着前后两支叛军越来越近,一边大喊着结圆阵、一边前顾后盼,四下张望,想找一条活路。

活路是没有的。鸣镝一响,前方王卒便趋步而进,他们非常了解宫甲没有足够弓箭手这个软肋,于五十步外止步,然后一边监视宫甲,一边静待后方越人结阵逼近,彻底把宫甲围死。

“放箭!”因为早有准备,王卒的弓箭手不少,眼见宫甲要结成固守的圆阵,裨将砺风当即命令五百名弓手放箭。变阵之时夷矛士卒来不及举盾,一时间被射到不少。

鼓声、呼喊声、惨叫声,更有箭矢命中车厢钢甲的当当声……,已经来不及去想景骅为何要反的熊荆打开连通御手室的小窗,大声命令:“马车坚固,快结阵冲出去!”

经历上一次的刺杀,四轮马车再次改良加固,不说车厢四周,连车顶也铺有钢甲,熊荆虽然不明自己已被包围,但依仗坚固的马车冲出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唯、唯!”蔡豹大声回应。此时防守圆阵已经结成,三百多米的队列此时变成一个直径三十多米的圆阵,圆阵纵深本有十人,因为不少夷矛手中箭而变得参差不齐,有些列只剩下八人甚至七人,但外围是齐平的,圆阵最前列五名夷矛手左肩挂盾,夷矛平举,密密麻麻、寒光闪闪的钜铁枪头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防御的外围,夷矛之后散布着十辆戎车,戎车之后则是剑盾手,王卒射来的箭雨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损伤,此时四百五十名剑盾手也结成一个直径十五米左右的圆阵。这个圆阵不比夷矛,纵深只有三列,他们左手的大盾斜放,短剑或持或挥,目光紧盯着阵外的叛军。这个小圆阵内才是熊荆的随身短兵和剑手,他们背对马车戒备,因为无盾,面向王卒那边的人在箭雨中不断摔倒,血迹满地。

四千对一千五百,这是蔡豹瞬间的估计。殿下虽然没有命令他朝那个方向冲出去,可马车不可能往东或者往西奔驰,只能循着道路于南北之间选一个方向。往南是王城,这是最好的选择,一入王城殿下就安全了,可南面那些褐甲持的全是长铍,明白夷矛阵威力的蔡豹很是犹豫;若是往北,这将离王宫越来越远,要是城外的叛军进城……

“殿下请坐稳。”蔡豹在南北之间做出了选择,他大力策马,居然掉头朝北。

第九十八章 大事10

圆阵是百阵之源,可方可锐,可密可疏,变化莫测。判断圆阵的动向不能看阵型,毕竟怎么看都是圆的,只能看主将旌旗所指。被前后包围的宫甲不可能投降,必要死拼突围,熊荆的马车居于圆阵中心,那马车前进方向便是宫甲突围的方向。

蔡豹调转车头的举动让车内的熊荆惊讶,也让不远处的景骅和吴申等人吃惊。这出于他们的算计之外,正常人都会往南面突围,那里才是王宫所在的方向。也正是如此,吴申的一千五百名死士被安排在南面,而王卒两千五百名苗卒则安排在北面。

死士由吴申亲自遴选训练,全部持铍。铍其实是铜剑末端加装了一根一丈多长的木柲,类似于矛,但与矛不同的是它的刃很长,毕竟剑最少有三尺;而且其两边有刃,除了刺还可以砍杀,最后一个就是矛在作战中很容易被敌人斩断矛头,铍发生此类事情的概率很小,因为它的刃很长。铍优势很多,后世也多有使用,比如唐代陌刀正形原于此。

与楚国环卫常使殳不同,吴国宫廷护卫多使铍。专诸用鱼肠剑刺杀王僚时,王僚的护卫便是‘夹立侍,皆持长铍’。吴申为吴王夫差之后,自然有一套用铍的技法。他那些死士人数虽少,但战力未必逊于人数更多的王卒。谁料,宫甲之将蔡豹不往南而往北。

“若之何?可否暂退?”申雍眉毛开始打结。昔日以戒备黄歇为名,说服楚王从洞庭郡抽调两千五百名苗卒赴郢编入左军,其实这些苗卒阵战能力未必强于楚人。

“万万不可退!”景骅和吴申异口同声。景骅是知道苗卒的底细,吴申则觉得退则气衰,于战不利。“即命砺风攻之。”景骅无奈之下只能以攻为守,下令砺风进攻。

“我等可死此地,殿下决不可薨于此地!”箭如雨下,耳边惨叫不断,蔡豹正召集十三名卒长议战。说是议战,时间如此紧急,他其实是在下令。“以我鼓声为号,服之卒、奋之卒、去疾之卒,你等三卒五人一列,务必死拒南面叛军,哪怕站至最后一人;介之卒、虎之卒、炎之卒……你等七卒以十人为列,务求攻破北面叛军军阵,以逐杀敌之弓手为要。夏、泄,你等两卒分于矛阵左右,伺机击北敌之侧背,期之卒谨守马车,保卫殿下。”

“末将誓死以赴!”十三名卒长揖礼,这时又是一波箭雨射来,不知是谁闷哼了一声。

“我只击一通鼓!一通鼓后,你等便北奔,痛击北敌,其后再破南阵,护殿下安返王城。”蔡豹最后叮嘱了一句,卒长们方领命离去。

箭雨纷纷,处于包围圈中的宫甲鼓声终于响了起来。鼓声不如叛军,但是短促、有力。随着鼓声,圆阵里的甲士以最快速度结成南北两道战阵:南面,是服、奋、去疾三卒组成的单薄阵列,这个阵列因为纵深只有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五人,所以显得宽大,达五十米。

以每人一米的间隙,三卒夷矛兵战斗时的标准宽度应该是六十米,可惜夷矛手被弓箭射死射伤不少,五人一列展开后勉强只有五十米。好在这个宽度与对面叛军的长铍方阵宽度相当——因为预判蔡豹会向南突围,所以长铍阵很厚,他们三十人一列,横在南面。

南面三卒,北面就是宫甲的全部主力了。值此之时,蔡豹只留下一卒剑盾兵保卫熊荆的安全,剩余兵力全部投入战斗。七卒夷矛兵结成一个宽度七十米左右夷矛方阵,两侧还各有一卒剑盾兵。因为北面射来的箭矢不断,这两卒剑盾兵结成龟甲阵,一百五十人紧紧缩在一起,此阵不是横面对敌,而是竖排对敌。每排只有三个,占了一点米左右的宽度,每列五十人,长度二十五米,最后一排剑盾手几乎挨着南面五人列矛阵的后方。

近两个月的苦练,宫甲环卫变阵之快让高处观望指挥的景骅等人叹为观止,尤其是以大盾结成的龟甲阵让吴申这个前大司马啧啧称奇,可这时候宫甲的鼓声忽然停了。七十米宽的夷矛阵开始前进,箭雨中不断有人摔倒,又马上有人补充。

这时一个粗犷的男声用楚语嚎叫起来:“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

是阵后留守的伤员在高歌,歌声犹如太阳,将恐惧的阴霾全部驱尽。随着这歌声,前进中的矛手们从踏步变作了小跑,气势一往无前。

“士兮勇兮,君之逑兮。也持矛殳,为王前兮……”歌声继续在唱,唱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连奔跑的矛手都在低吟。

“举戈!举戈!”敌军奔来,王卒军阵中,裨将砺风正放声大叫。

蔡豹刚才说只击一通鼓便进攻,其实因为变阵迅速,四分之一通鼓都没有击完他就停了。而砺风这个苗将按楚军惯例以为宫甲要一通鼓击完才会进攻,所以接到景骅进攻命令后他也召集卒长议战下令。待对面鼓停,他才发现大事不妙,赶忙命卒长回阵。

两军虽是结阵而战,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主将要站在巢车上观敌,同时又因为通讯落后,下达的军令无法撤回,所以需慎而慎之。砺风之举没错,错的是两军开战前距离就只有五十步,五十步只是六十多米,即便夷矛沉重,冲过去也不过是十秒钟的事情。

接敌的时间很短,王卒的军阵也存在问题——既然南面的长铍兵为防止敌人突围以厚为要,阵宽只有五十米,那么王卒就应该以宽为要,如此才能形成包围,防止熊荆逃走。

宫甲圆阵的直径有三十多米,两军相距五十步(六十余米),两者相加为百米。这个直径百米的圆,周长有三百一十四米,减去长铍阵所占的五十米,剩余两百六十米由两千五百人防守,其厚度无法超过十人;再减去最尾端的两名弓箭手,军阵真正的厚度只有八人,并且这八人还是四人四人前后分开布置,相互间隔了五步。

夷矛长四点七米,接敌的一瞬间,最前列的矛尖就捅穿了敌阵最前的两人,前进中根本没时间、没有空隙拔出矛头,最前排的夷矛手只能抓着矛杆继续往前捅,让穿过两具身体的矛头继续捅向第三人。人的身体阻力很大,很多夷矛穿不过第二具身体,即便穿过,也无法捅到第三个人,不过王卒队列是四加四,当矛头从第二人身体里穿出,第三个人已经吓傻;最前排夷矛手因失去武器侧让位置给身后第二人时,第二人的夷矛已经从第三人的身体里穿出,把第四人捅伤或者吓傻,然后最前面的这个四列方阵被彻底洞穿。

王卒戈盾手在前,等于是缩短了第二排矛手的杀伤距离,他手里三点五米的长矛要减去戈盾手大约六十厘米的厚度才能接敌;当戈盾手阵亡,他和夷矛手两两相对时,长矛又比夷矛足足短了一点二米,即使他被敌人洞穿,矛头也伤不到敌人。

“势如破竹,确是势如破竹!”蔡豹站在马车上,说着从熊荆那里学来的成语。他知道夷矛善于破阵,可这么迅速就把王卒的军阵破了,他是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蔡豹感叹,景骅等人则面色全黑。不包围宫甲,那熊荆就可能逃了,包围宫甲,却不得不摊薄军阵,然后一什(十人)的厚度瞬息间就被宫甲手里的夷矛捅穿。若这是王卒军阵,被敌军凿穿还能想办法重新结阵再战,毕竟己方人多,但这些人是苗卒!

论翻山越岭、嗜血敢战,楚人自然比不过生活在山林之中的苗人,可论阵战,未完全开化、也未长时间训练的苗人则比不过楚人。七十米宽的军阵被夷矛阵凿穿,而原先夷矛阵两侧宽一点五米、纵深二十五米的龟甲阵,侧对着未破的王卒军阵忽然散开,变成宽六米、纵深一百米的战斗队形,然后从侧后向两侧的王卒反卷。

己方中军失利,敌人从侧后掩杀,列阵于后方的弓箭手很多来不及奔逃就被剑盾手的大盾撞到,然后被短剑刺死。四人一列后方的矛殳手虽然反应迅速,可敌人上来得太快已经近身,前方从短戈手又转不过来,只能被这些剑盾手一个一个刺倒。

两千五百人被一千人痛歼,这就是展现在双方将领眼前的现实,虽然中军两侧的王卒还在坚持,可士气已夺、军阵已破,连阵后的荆弩都被敌人缴获。

景骅脸色不再是发黑,而是面如死灰。

整个计划他除了杀黄歇,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日夜思考如何用四千名步卒截杀熊荆。一千五百人的护卫并不出他的预料,毕竟东宫之甲本来就有十五乘,他没想到的是腹背受敌中,宫甲破阵居然如此之快、如此之烈。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已经开始进攻的长铍阵了。只要长铍阵能趁宫甲主力与王卒纠缠在一起无法回援时,突破那单薄的五列矛阵,然后杀死熊荆,那目的就达成了;要是突破不了,熊荆即位为王,那大家就等着诛三族吧。

第九十九章 大事11

“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

士兮勇兮,君之逑兮,也持矛殳,为王前兮……”

战事愈烈、情况越急,滞留后方的伤者便唱得越响亮,好让呼啦啦的北风将歌声送往数公里外的王宫。这是宫甲训练时常唱的歌声,终究比不过倡优伶人,士卒们唱的极为难听,很多人还走调,所以每每在囿苑大声唱起,不说宫女,便连王后赵妃都听得苦笑摇头。

“是……荆儿?”若英宫里,有子嗣的嫔妃和自己的女儿跪坐于席,赵妃也和芈璊挤在一张坐席上。听闻这歌声,她顿时想到了儿子。

“是弟弟。”芈璊对着这歌声也熟悉,她无聊时就常站在宫室与囿苑的宫墙上偷看宫甲环卫们训练,这算是她无聊又苦闷公主生涯的小乐趣之一。她听了一会就脸色大变,道:“不对不对,这歌声明明在宫外。且每每歌起,皆是两军相斗之时,这时起歌……”

“两军相斗?!”赵国因政变而立,宫廷政变不在少数,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就是被部下围困数月饥饿而死,这些记忆全烙在赵妃心里。令尹叛乱她并不觉得惊讶,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大司马淖狡,只要大司马能率兵回援,儿子的王位、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就能保全。可是现在,儿子怎么会在宫外?!

“来人……”赵妃呼喊起来,喊完她便禁不住站起,快步往殿外疾走。

“将军,这歌声……”歌声不光是若英宫能听见,立在正寝周围的环卫也能听见。

“此歌乃宫甲常唱。”邓遂并未觉得这个歌声有什么不妥,他听的实在太多了。而且他怎么也想不到谋反的始作俑者不是黄歇而是另有他人。熊荆出宫的危险在他看来主要是黄歇训练的那些死士刺客,而不是正在厮杀的阵战。“或是蔡豹为威慑刺客,故意让宫甲们唱的吧。”

“将军,王后来了。”若英宫离正寝并不远,一干宫女的簇拥下,王后赵妃和芈璊都来了。

“臣拜见王后足下。”宋玉、观季这些重臣见来的是王后,当即大拜,邓遂后到。

“荆儿何在?”赵妃并不知道儿子出宫,刚才被女儿一说她心里慌的很,看不到儿子心放不下。

“敬告王后,殿下已然出宫。”资格最老的宋玉答话,他还是大子傅。

“出宫?!”赵妃只觉得心颤了好几下,她双手揪紧了袖口,忍住泪问道:“此等凶险之时他为何要出宫?宫外之歌太傅听不见吗?”

“宫外之歌?”正寝高大坚固,土墙自然厚实,宫外的歌声若有若无,朝臣们自然听不见。

“请王后勿忧,歌声末将亦闻。此歌乃宫甲常唱,殿下有十五乘士卒随行护卫,定是无虞。”邓遂出来揖道,他刚才站在堂外阶上,那里是能听见歌声的。

“将军谬矣。”芈璊看着这么多朝臣心里有些害怕,可母亲在侧、事情紧急她不得不鼓起勇气说话。“此歌你我常闻,然将军不知吗?宫甲放歌多在结阵互斗之时……”

再多的男人也没有一个无聊苦闷的小姑娘细心,邓遂闻言瞬间色变。璊公主说的没错,宫甲结阵互斗之时常会唱歌鼓劲,这歌声……

“殿下恐有凶险,请王后公主稍坐,末将速速出宫。”明白过来的邓遂拜都没拜就跑出了中庭。赵妃见他如此焦急,眼睛一翻,昏在了地上。

王宫之外,熊荆的确到了最凶险的时刻。吴申训练的果真是死士,长铍长近四米,比夷矛短了七十多厘米,但这些人全不怕死,夷矛洞穿褐甲捅入身体的同时,最前一支长铍也顺势伤及第一排的夷矛手,第二排的长铍上再捅时,第一排夷矛手已失去了战力,活生生被第二支长铍捅死,不过这个长铍手也随即被第二支夷矛捅伤。

同样的握柲手法,单以兵器长度言,要两名长铍手才能换一名夷矛手,但实战并非如此,知道自己兵器较短的蛮越死士立即改换握柲手法,由握棍改为握端,如此长铍杀伤距离硬是多了两尺,再就是中矛后长铍手死抓住矛杆不放,以掩护身后队友进攻,让夷矛手伤亡大增。

防守南面的三卒夷矛手不足三百人,五人一列的军阵单薄的不能再单薄。前面两至三名夷矛手阵亡后,剩下的两三名不再杀敌,而是拒敌。拒敌就是只求捅伤不求捅死、只要阻止敌人前进,其出矛力求迅速短促,可面对这些不怕死的死士,也只能不断节节后退。

矛阵摇摇欲坠,更无助的是另一件事情:厚达三十人的长铍阵战斗中忽然变阵,最后列的十人出阵往左,中间的十人出阵往右,五十米宽的阵型不一会就变成一百五十米宽。变阵之后,左右两侧长铍手立即勾击夷矛阵的侧翼。蔡豹已经把全部力量投入北面的战斗,此时剩下的只有一卒剑盾手、四五十名短兵近卫、数十名伤者,以及十辆戎车、一辆指挥车、一辆鼓车,最后就是熊荆乘坐的四轮马车。

长铍手勾击而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十二辆车结成一个圆型车阵,将四轮马车护在中间。戎车加上挽马长度超过四米,彼此间隔一米布成圆阵,直径也有十七八米。长铍和夷矛一样,忌讳障碍和狭小地形,戎车这么一栏,双方便只能隔车而战,长兵器的优势几被抵消。

但问题是长铍手不但装备了长铍,腰间也有佩有长剑。见长兵器不好用,两侧的长铍手立即弃铍拔剑,蜂拥冲入车阵之内。他们虽无盾牌,但人数近千,顿时把一百五十名剑盾手、四五十名短兵近卫、数十名伤者压制四轮马车周围。而这时,当最后一名夷矛手战死,正中间的长铍手也攻入了车阵,奋力一击下,无数长铍重击在车厢外面的钢甲上,发出‘咚咚当当’的巨响,不过重击之后,这些太过靠前的长铍手很快被护卫们斩杀。

战场上双方争夺的要地死人最多,尸体累积的最快。现在阵中宽大的四轮马车就像一块拼命吸引铁屑的磁石,引得越来越多的长铍手不顾生死奋力一击。他们清楚,只有杀死车内的熊荆,才算是完成了此次任务。再多长铍也捅不穿车外的钢甲,反而使他们死在护卫的反杀之下。尸体越积越厚、越累越高,瞬息间尸墙的高度就超过了马车,以致最后几十名剑盾手抵抗时已经站在马车车顶,他们这些人死后,尸堆里的马车就看不见了。

昭黍和蒙正禽并没有下车,因为熊荆没有让人开门。为防箭矢关闭玻璃窗后,大家能听见的只有鼓声、歌声、厮杀声,本来外面的宫甲还斗志高昂,但一会声音就不对了,蔡豹的嘶喊越来越急,直至消失不见。而后便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兵器击打声,‘咚咚当当……’,一记重过一记,一时急过一时,使得整个车厢摇摇晃晃。这时诸人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些断断续续的兵刃交击声,有交击便还有战斗,有战斗便还有护卫。可到最后交击声也没了,有的只是使人窒息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勿忧,这马车……”熊荆强笑着开口。车厢里实在是太寂静了,寂静的不但能听见心跳呼吸声,还能听到水滴流到车厢地板——有人尿了。

当然不是熊荆尿的。众人中,箴尹子莫的脸先是涨红,然后寡白,好在马车被埋在尸堆里,车内漆黑一片,只有熊荆的声音。

“……这马车……”忍着尿味,熊荆本想说马车如何如何坚固,可又觉得这挺无聊的。且要是宫甲真的败了,外面点火一烧自己就烤熟了,他转口道:“还是说个笑话……故事吧。”

熊荆也很害怕,害怕就想说话。而且他隐隐觉得自己死后灵魂会回到后世,或者再次转生,所以还没有怕到极点。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国君,他有着甚多甚多钱、甚多甚多的子民,然他过着一点都不快活。国君总是认为有人要谋害他,忧心他人篡夺他的国君之位,他日日常言之:总有刁民欲害寡人、总有刁民欲害寡人……”

此情此景,王太子居然说起这样的故事,似乎是在说自己,又好像说的是别人。昭黍、蒙正禽等人不自觉就把这故事听了进去。

“国君之女,也即是公主,其心极善,她常将父王下令处死之刁民想方设法救下。后又为此些“处死之人”编篡新的户籍、安排新的生计,使他们活下去。直到某一日……”

不是熊荆讲故事要卖关子,而是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车厢外又传来击打声,这不是之前那种猛烈的撞击,而是敲击、带有询问意味的敲击。

“……殿下、殿下!”声音很是微弱,还嗡嗡发闷,但也许是扒开了尸体的缘故,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殿下,末将来迟……”一个人声音在车外大喊,还带着哭音。

“是……炎!”熊荆记得这个声音,宫甲十五名卒长他全都熟悉,这个炎,就是第一次演习失败时,要掩护他逃跑的那个矮壮卒长。

第一百章 大事12

为了争取时间,使北面的七卒宫甲无法回援,关键时刻景骅带着自己的五百名短兵投入了战斗。短兵是将率的亲兵,这些人不是苗人而是楚人,景骅为了不为难他们,因而没有下令,但大多数人都跟着他杀入了战场,和那七卒夷矛手纠缠在一起。此时蔡豹刚刚围成车阵,两侧长铍手弃铍拔剑,不顾伤亡蜂拥冲入敌阵。

五百名短兵一些人持剑、一些人持殳,他们列阵不再是短兵在前长兵在后,而是长兵在前短兵在后,如此才有与夷矛手一战的可能。正要回援的夷矛手被这四五百短兵一拦,也就没办法回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南面的敌人攻入车阵。

杀死太子熊荆才是此战的目的,可没有算到的事情太多了,最没有算到的是双方厮杀的尸体把马车埋了起来,当最后一个剑盾手倒下,马车整个就陷在尸堆里,看不到踪影。长铍捅下去又被车顶的钢甲挡住,要扒开这些尸体……还没有看到马车,率先回援的夷矛手已经端着夷矛,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一千五百名长铍手杀完夷矛手、车外护卫已战死近千,剩下几百人不是身上带伤就是武器不全,当即被夷矛手一冲即散。这时候叫炎的卒长才得以扒开尸堆、呼喊太子殿下。

“休矣休矣!”远处,看着夷矛手驱散那些蛮越死士,最后占领了尸堆,未与景骅一起投入最后战斗的军司马申雍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这次彻底赌输了,楚国日后他可是呆不下去了。“吴大夫,我……”申雍这是想走,他看了吴申几眼,欲言又止。

“诸事天定,或许尚有转机。”吴申比他豁达多了,虽然那千余死士花费他诸多钱财心力。

“转机?”申雍想笑又笑不出来,他揖了揖,自顾自的走了。

“快!快快!”炎和甲士一起扒开尸堆,马车其实埋的很浅,几层尸体挪开后,就看见了马车的车顶。“殿下,殿下……”

车顶有透气的顶盖,可开可闭还可以卸,只是卸起来困难,车内的仆人怎么也卸不开。炎是一个粗人,眼见里面卸不掉气盖,便让人找来几杆长铍,从透气孔伸进去一撬,长铍当即就断了,但顶盖也掀开了一半,再撬,整个盖子才去掉,露出一个两尺不到的方洞。

又一次看见光线、呼吸新鲜空气只让人觉得像是重生,这时候外面又是一阵呼喊,是邓遂的援军到了。叛军大势已去,便是想战死在此的景骅,也被亲兵们裹挟着离开。

“殿下、殿下,末将护驾来迟!”邓遂看见尸堆心便跌落到谷底,好在尸堆上飘着的是宫甲的三头凤旗,这又让他存有一丝希望,待到近处知道熊荆未死,才算彻底放心。

“先把……先把宋大夫拉出去。”车顶上全是人,知道自己身在尸堆的熊荆没了驾车回宫的打算,只能从车顶通风口爬出去。

“殿下,此非礼啊。”宋玉是大子傅,熊荆自然要他先出去,他却觉得这样失礼。

“宋大夫,此并非讲礼之时。景骅是退了,可外面还有数万叛军啊。”邓遂也是刚知道景骅叛乱,可他以为这是黄歇收买了景骅。现在不抓紧时间回宫,叛军一来就回不了宫了。

“老师快走。”熊荆也有这个担忧,现在回宫最是要紧。

“快,快……”宋玉第一个出去,紧接着是昭黍,但昭黍不愿,所以第二个上去的是熊荆。

车厢里因为密封人多,不觉得冷还有些暖和,上到车顶被北方一吹,再看到重重叠叠的尸体,熊荆顿时有呕吐的欲望,只是他强撑着不吐,直到被邓遂等人扶下尸堆。

“末将职守有亏,请殿下责罚。”邓遂跪地说道,言辞极为后悔。

“蔡豹呢?”围着自己人的很多,可就是不见蔡豹。

“禀殿下,蔡豹……”卒长本想说蔡豹已死,可后面有人碰了他一下。“……蔡豹许是受伤,被压在这尸堆中,我已让人寻他。”

“殿下,景骅虽走,城外叛军仍有数万,请殿下速速回宫。”邓遂急道。

“把蔡豹找到,把……”熊荆叹息一声,他熟悉的宫甲环卫有三分之一阵亡在这里。

“殿下……”搬下来的己军尸体中,有人忽然拄着剑站了起来,是羽。他身上虽然数处创伤,但是没死,刚才被压在尸堆里晕厥过去,现在才醒。

“此地绝非可留之地,殿下快走。”心中焦急的邓遂不想再等了,就要拉着熊荆上车回宫。

离开是必然,可这么多熟悉的人全死在这里,熊荆不忍弃之而去。邓遂说走,宋玉昭黍等人也说要走,他才不得不挪动脚步,在众人簇拥下走向最近的那辆戎车。

“殿下请上车。”御手低着头,正手按着剑四周戒备。

熊荆不疑又他,正要在他的搀扶下上车,但不经意的一眼却让他呆住了。这人他认识,不但认识而且很熟,熟的彼此间共处一室说过话。熊荆呆立,御手也愣了一下,他也认出了熊荆——上次出郢都时绑架的那个富商之子,谁也没想到这个富商之子居然是楚国太子。

“你?!”紧急中熊荆发不出其他什么更长的音节,只说了一个‘你’,而趁乱伪装成戎车御者的善去则迅速拔剑,对准熊荆刺去。前面是戎车,后面是送自己上车口呆目瞪的众人,熊荆想侧身避开,但狭窄间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狭长的秦剑刺在自己胸口,而后后飞倒地。

“殿下!”所有人都慌了!死战半个时辰、伤亡千人护卫太子,没想到在这被刺客刺杀了。

“殿下——!你死!”众人里反应最快的是羽,他的剑就握在手里,不需拔,但他被几个重臣挡着,出剑还是慢了一步,没有挡住刺向熊荆的那一剑。

“是你!”善去一开始的计划是等熊荆上车,路上动手便于逃脱,没想到的是这楚国太子居然认识自己,这才当众刺杀。此时他正想上车离开,不想羽一剑刺来,把他给留下了。

“就凭你。”善去自持秦剑更长,格挡之后就想探身急刺,逼退羽以跳上戎车。他没想到的是羽用的不是青铜剑而是钜铁剑,一格秦剑就断了,这剑也如刚才他刺熊荆那剑一样,狠狠地扎在他的胸口。皮甲顿破,羽能感觉到手中之剑穿透了胸骨。

“此何剑?”破裂动脉急涌出的鲜血没有从创口喷出,而是通过食道从善去嘴里吐出,他勉强问了一句,眼看就要不行了。

“屠狗剑!专屠秦狗!”羽目眦欲裂,剑继续往深处捅,直到两人脸贴着脸。他一直记得那日在青翰舟上善去恶来称自己是权贵之犬,他更记得获准跟踪后,此两人入了秦境。

“好好。”善去似笑非笑,喃喃说了两个好就合眼死去了。

*

“禀玃君,荆国大子死了……”不为人知的房舍里,玃君终于收到了目标已死的消息。不过间谍生涯让他习惯性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着怀疑,因而问道。“确否?”

“确。”部下应道。“我们的耳目扮作荆军立于一旁,亲眼所睹。善去一剑刺正中其胸口,使力极大,荆国大子中剑倒地。只是……善去也死了。”

“死得好!”玃君微微点头,刚才的阵战他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一千五百宫甲能打四千王卒死士,战力不可小觑,这一切都是荆国太子新阵造成的。

“善去可惜了。”说完荆国太子,玃君又惋惜善去,这是他最信任的干将。“告之咸阳,荆国大子实为善去所杀,按功其爵应升为左庶长,请赐爵赐赏于其后人。”

“嗨!”刺杀敌国太子,这已是奇功,可惜这不是阵战,算作军功要打折扣。

“还有何人应死?”玃君忽然问道,此时是郢都最乱时刻,正是杀人时。

“嫡王子熊悍应死,”谁要死部下记得很清楚,“再有造府的欧丑子要死,左尹蒙正禽素来正直,也应死;再有左徒昭黍也应死……”

刺杀名单是一串一串的,此事因于李斯,他进言之后秦国才有这样的策略:‘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反正对秦国有威胁之人又不接受秦国收买,那就得死。

“熊悍……”玃君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东西。“欧丑子可炼钜铁,若能掳之最好,不能则杀之。蒙正禽与昭黍……,还不如杀了淖狡,他四日后返郢。”

“嗨。”部下顿首。只是没有听到熊悍的处置,他又抬头相望。“请问玃君,熊悍如何处置?”

熊悍以咸阳的意思是要杀掉的,因为熊悍即位,令尹黄歇会大权独揽,这样对秦国很不利,但负刍那边一上来就把黄歇给杀了,事情由此起了变化。以玃君的判断,李园是赵人,但他做了楚国令尹断不会救赵,反倒是负刍这边,他一个庶王子虽无依仗,可毕竟是大人,万一被他挑动大部分县公反秦,局势就很不利了。

“还是杀了吧,咸阳有人要他死。”玃君最后道,咸阳一词说的很是苦涩。

第一百零一章 咸阳

“剑长四尺八寸七分,重五斤十四两三钱。圆空首,茎圆而双箍,可双手握之;其格似菱,略窄,脊高而从斜,至三有其二处收敛,锋锐无比、锷利无双,诸剑与之相格,莫可撄其锋……”

咸阳少府,一柄长剑正置于工师叶隧之手,他在向右丞相昌平君细说此剑。这剑昌平君在顿弱那里见过,他同时也很了解楚剑形制。此剑是标准的楚式剑样,拉长的柳叶型,秦剑则形如兰叶,极为细长。而剑长,秦尺比楚尺略长,此剑若是以楚尺度量,应该恰好是五尺。

剑长五尺少之又少,最少秦国做不到,这应该是父王所用。若仅仅是父王所用之剑昌平君也不会来了,他从侯者的讯报里得知楚国新制成一种钜铁,此剑正为钜铁所铸,而剑的真实名字叫作斩鼎——此剑下型未磨便斩下一个鼎耳。

在这个时代,剑皆是铸的,下型就是从沙范里取下。西汉刘安《淮南子·修务训》所说的‘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乃加之砥砺,摩其锋锷,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说的正是铸剑。下型之后剑必须‘砥砺’、‘摩其锋锷(锋:剑尖;锷:两侧剑刃)’才能成为利剑,‘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荆人是如何炼制成钜铁的?”昌平君此来当然不是看看剑的,他关心的是钜铁之秘。

“丞相请。”叶隧出了剑室,转了几转,带昌平君来到一个工棚。工棚之中,一个摇篮状的炉子竖立在众人之前,此炉之后不远又是三个木炭冶铁炉。

“这便是荆人炼钜铁之炉。荆国大子言,此为转炉,可转而倾倒铁水。”如果熊荆在此,肯定要气的口吐三升鲜血,他抓破脑袋复原的现在转炉,居然被秦国少府无耻的盗窃了。

其实他是懵懵懂懂,不太了解秦国对耕战技术的追求。秦国本就后发,实行商鞅之法后只重耕战,私人商贩、私人作坊大多无存,造兵作坊连相邦府都不能有,私人有怎敢有?而少府作坊以秦法之严密,处处按部就班、事事皆有定制,不从者、未完成者或赀盾或赀甲,无钱赀便沦为城旦鬼薪,这使得工匠们只敢按工书完成计划定额,谁敢造次另觅什么他法。

严密体制下少有独创之术,能依赖的只能是东方六国。六国一旦出现什么新的耕战之法,秦国便通过侯者或者墨者设法窃取,引入国内大肆推广。可以说,技术的创新性秦国最弱,但技术的敏感性秦国最强,钜铁这样的技术,从出现起便引起秦国侯者的高度重视,再通过楚国造府冶师中的墨者,很快转炉便西移一千多里,出现在了咸阳少府。

“那如何炼钜?”昌平君看过讯报,知道转炉之名,可他还是不解如何炼钢。

“荆人炼铁以热风鼓之,使铁化水,铁水入转炉,又以气吹之,稍带片刻便成钜铁。”通过墨者的转述,叶隧大致知道转炉炼钢的过程。“只是……”

“只是如何?”昌平君正用手去拍摇篮般的转炉,他觉得这炉子好生奇怪。

“荆人炼钜铁有两法:一为小炉法,称之为墨炉,墨炉如何我等不知;再则是转炉,只是转炉炼钜未成,所出钜铁说是……”叶隧想了想,不得不原文转述谍报上的词语:“说是热脆、还有冷脆,不可为钜,故荆国大子令冶者以全国铁石试之。”

到底是偷来的东西,只有形制而无理论,具体工艺也残缺不全。比如热鼓风所用的苏格兰风口,叶隧也是琢磨了好久才明白熟铁中空是为了引水冷却。就是这个苏格兰风口,使得秦国铜铁冶炼在上个月产量暴涨,木炭消耗则减少一半,秦王大悦之。

“此术未成?”昌平君难免有些失望,吕不韦去职后他就是相邦,而秦国下一步就是灭赵。赵人坚忍,秦国每每与之战,即便大胜也是自伤八百,他希望秦军能有一支钜铁之兵,如此方能震慑赵人,减少秦国自身的伤亡。

“确实未成。”叶隧实话实说,“荆国墨炉炼钜铁之法甚秘,唯欧丑子一人知之,其徒也不知。转炉之法,虽是不成,然荆国大子嘱咐造府再再试之,不计金钱时日。荆国铁矿不过数处,秦国治下铁矿十倍于荆国,广而试之,定可先于荆人练成钜铁。”

“也只能如此了。”昌平君又看了看转炉,最后应道。

“丞相可知顿弱自荆国还带回一副钜甲?”转出工棚,叶隧继续道。

“知。”昌平君点头,“宝剑钜甲,顿弱所得皆宝。”

“这钜甲也为钜铁所制,寻常宝剑刺不能入,然其甲片拆开置于炉,出炉再试之则不然。”叶隧说起另一件不解之事,他这是给昌平君提前打预防针。

“哦。甲片出炉如何?”昌平君奇问。“宝剑刺入否?”

“入炉之前薄者以巨力击之,不可入,入炉后再巨力击之,可入。”叶隧神色极为郑重,“为何如何,我等百思而不解。”

一件宝剑怎么刺都刺不穿的钜甲,入炉再出炉就不是钜甲了,变成普通的铁甲。昌平君闻言惊愕,他止步道:“荆国人造甲也有秘辛?”

“正是。”钜铁冶炼之术是一个问题,钜甲入炉后性能下降是另外一个问题——熊荆此前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秦国开始察觉钢铁兵器淬火的重要性。

铜合金与铁合金是两种不同的金属,冶炼特性差异很大。铜合金,比如青铜也会淬火,但青铜淬火与钢铁淬火目的全然相反:高锡(超过18%)青铜器淬火之目的是因为高锡青铜器硬度高,不易加工,淬火可使其软化,便于加工;而钢铁本身就具有良好的机械加工性能,淬火是为了提高其硬度,使HV数值从200上下提高到500以上,甚至超过700。

正因如此,没有淬火的钢铁兵器并不比高硬度青铜兵器具备优势、甚至如果铁的碳含量过低,将处于劣势——这也是关东六国虽有铁兵器,却无法对秦国青铜兵器形成压倒性优势的一个重要原因,但经过良好淬火、回火工艺的钢铁兵器则完胜秦国青铜兵器。

叶隧把钜甲片退火之后得以发现这个问题。只是秦国多是铜冶,存在铁冶也多是生铁冶炼。依照铜兵器制造的惯性,用生铁打造兵器农具用铸造而非锻造,铁水倒入范模,根本就不存在淬火不淬火的问题。即便叶隧想到了淬火,也不会猜到淬火会使兵器变硬,他只会顺着青铜淬火的惯性,认为淬火会使钢铁变软。

钜铁炼制之秘、钜甲制造之秘,这两个不解之秘让昌平君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以钜铁之兵攻伐赵国的想法破灭了,而楚国那边,熊荆和欧冶子都下达了刺杀令。若是再无他人知晓这两个秘密,很可能这宝剑钜甲以后再也造不出来了。

昌平君沉默不语的返回相邦府,吕不韦照例是不在的,无数的公文正等着他。待忙到天黑,回家之前他又过了一次渭水、入了一趟宫,向姑母禀报要紧之事。

“如此说来,吕不韦……”华阳宫中,一切形制都是楚国式样,伶人们此时奏的也是楚乐。太后芈棘是秦国唯一一个敢直呼吕不韦其名的,她似乎有些慵懒,不想说吕不韦如何如何。“这李斯又是何许人?楚人?魏人?”

“回姑母:李斯称其来于楚国,实则是蔡人。”昌平君细说李斯的身份。“其先在上蔡县任小吏,后拜儒者荀况为师,出师后入秦,拜于吕不韦门下。数有功,大王以其为客卿。嫪毐乱后,其见吕不韦行将不保,故遣人说于我,我当时未以为意。他倒知晓朝中大势,故以昔日门客之身份秘查吕不韦之罪,这才……”

墙倒众人推,但眼色好的人永远推在前面,李斯便是一个眼色极好之人。今日,他又给昌平君送来吕不韦的‘犯罪证据’,这证据在昌平君看来很是要紧,所以才入宫禀报。

“你处置便好了。他有功,日后自会有赏。至于母国……”芈棘高居人上,不太问细节。

“项燕已为上将军,全国之兵过三十万,战事或有改观。”昌平君赶紧道。

“战事不可急,政儿说撤兵那就撤兵,政儿不说……”芈棘打了个哈欠。

“唯,侄儿谨记。”秦楚之战旷日持久,但昌平君半个撤字也不敢说。

“母国宫中,有哪位公主及笄待嫁,又有哪位公主配得上政儿?”芈棘忽然问起了他事。

“侄儿只闻、只闻……”楚国公主昌平君知道的不多,他想了想才道:“赵妃之女为嫡公主,然及笄,倒是燕妃之女据闻窈窕娴淑,还有越女所生蔳公主,肌肤胜雪、宛若仙人……”

公主还未说完,昌平君又插言道:“姑母,秦楚之战斩杀楚人甚多,新君初立却与秦国联姻,这、这恐怕……”

“不与秦国联姻交好,莫要与秦国为敌?”芈棘笑里含威,“前次我已说了,不论谁为新君,皆以阳文君为令尹,与秦交好。今大子嫡子皆死,几个庶王子谁不想为王?负刍听则立之;不听,便另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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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终)

第一章 君难

虽然咸阳竭力左右着楚国新君人选,但真正决定此事的只能是郢都。东下的航船赶到期思时,大司马淖狡收到了来自郢都的飞讯:景骅谋反,令尹卒,太子率宫甲战而胜之……

仅仅看了一个开头,行色匆匆、心中忧虑的淖狡便长吐了一口气。他担心的事情全部发生,可事情的结果却让人意想不到:十五乘宫甲加十乘宫卫居然胜了五十乘王卒左军,但更让人想不到的还在后面,被刺幸而不死的太子居然要亲征景骅逃走后,五万江东之师悉数臣服于太子,近日便要离开郢都,赶赴息县。

显然,太子这是要子承父业,继大王未尽之事把秦人赶出楚国,可当下政局杂乱,这时候亲政凶险无比,且项燕那帮县司马绝不会臣服于一个几岁大的孩童。万一战事不利,鏖战中太子为秦军所杀,这又要遂某些人的意了。

“回讯郢都:殿下切不可亲征离郢,今日之局,应以尽早即位为要。臣已护大王灵柩行至期思,三日后返郢大子即可即位,如此以正试听、以慑奸佞……”淖狡如此吩咐,他虽然性情傲然,但孰重孰轻还是分得清的。

同样的,郢都的朝臣们孰重孰轻也分得很清楚,唯独熊荆,控制郢都后飞讯重新联通,他几乎被前线军报淹没。最揪心的是城阳,守将陈丐三日前便报告一切箭矢用尽,昨日又报秦人再次猛烈攻城,临车过百,外城摇摇欲坠、几欲丢失。而项燕军讯则称己方兵力不够,蔡县之师未能与息县之师会兵于一处,在等待江东之师和立即赴城阳救援之间,项燕选择后者。

项燕所率之师不过十一万,不说城阳城外的秦军,就是驻扎江邑的秦军根据探报便有十万。楚军毫无兵力优势,贸然救援的结果很可能是围城打援,因此以大司马府之名,熊荆要求项燕就地等待与江东之师会合,而自己也将随军前往。

熊荆的想法便是如此,但淖狡立即即位的回讯又让他陷于两难的境地。等待父王的灵柩,还要选择吉日即位,这最少要耽误好几天的时间,抵达息县当在二十多日后,赶赴城阳当在一个月之后,那时城阳估计早就丢了;不马上即位,立即赶赴息县只能节省几日时间,但谁又能保证城阳可以支持二十五天而不失呢?

“殿下,臣以为当以即位为要。”正寝又一次朝议,与此前不同的是,江东之师两位主将,黄庸和阳履也在班列。“城阳丢失是小疾,国一日无主方是大患。”说话的是箴尹子莫,他高冠博带,再无半分那日的尴尬窘迫。

“殿下,城阳为西地重镇,拒秦之屏障,若为秦人所拔,于军心、民心皆不利。”越地之师阳履出言,“且越晚离郢天就越冷,越人惧冷,于郢都滞留过久,大家恐不稳。”

“何时出兵为吉?”子莫阳履的进言熊荆都没有回应,他只问太卜观季何日为吉日。

太子相问,众人的目光全都看向观季,观季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只道:“癸卯日吉。”

“癸卯就是明日。”熊荆已着孝衣,神色极为持重。他又问:“何日即位为吉?”

“癸丑。”这次观季算了一算才答。“乃十日后。”

“十日太久太久。”熊荆失望的摇头,他绝不想等十日再率军出发。

“殿下,即位关乎国本……”楚国君王素有亲征传统,熊荆继父王之遗愿出兵驱逐秦人无可厚非,但即位关系到国家稳定,昭黍这样的老臣其他不劝,只劝即位。

“卿误矣。”熊荆难得说臣子有误,“大司马回援而项燕不救,可见谁为大王县公们并不在乎。即位又如何?即位他们就会听不佞的?即位他们也是我行我素。”

“或可于期思即位。”宋玉咳嗽了一下,这个提法让众人大讶。

“期思无我宗庙,即位必告祭历代先祖,这……”礼法是不能忽略的,告祭先祖是不可缺少的。昭黍悉心之后还是反对。

“期思县尹妫公也是我楚国公族,以其祖庙告祭先祖未必不可。”司空唐缈算是比较变通的。

“这岂不是说,我等群臣要赴期思?”沈尹鼯诧异道,“就不能稍待十日于郢都即位?”

“太卜,期思告祭先祖可乎?”熊荆又一次问向观季。

观季不如上次回答迅速,他斟酌了好一会才道:“可。”

“善!”熊荆屁股坐得累了,闻言立即换了一个姿势,正想说此事就此定下。

“然,”观季还没有说完:“百官、朝臣、王后需赴期思为证,即位之礼由大司马主持。”

“全部去?”熊荆不得不换回原来的坐姿,其他人就算了,母后也要去。

“然也。”观季点头,“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主,柩前即位乃从权之策。明年正春殿下当于大庙再行大祭告祖,诸臣对殿下行毕庙见之礼,出临朝,方为殿下之臣。”

为王不能自立,需王后、朝中百官重臣主持见证;即位之后也不是说国中大臣都是新君的臣子,必须在次年正春行庙见之礼,行完庙见之礼已薨国君的臣子才算是新君的臣子。东周虽然礼崩乐坏,但即位之礼关乎一国政权更迭,虽有变化,可依旧繁复。

“便如此吧,众卿即可安排。”熊荆说的有些无力。淖狡回讯中的描述让熊荆很是介怀,确认父王薨落本就伤心,项燕居然不救自己则让他很是失望,加上秦军增兵至三十万,这个数量的兵力是灭国的,未来已是渺茫不可测,成为楚国之王没有让他有半分高兴,反而让他凝重无比、如坐针毡。直待燕朝散去,他也是孤坐那里,久久不曾起身。

“殿下,晨间殿下问安时,王后让殿下于若英宫用膳。”老仆葛屈着身子低语相告,已经是午饭时间了。王尹吉也立于一旁,他看着葛有些羡慕待熊荆即位,他便是大王正仆了。

“用膳?”诸事烦扰,熊荆半点东西也吃不下。“工尹刀呢?邓遂呢?还有鲁文君、阳履…”

“殿下,鲁文君、工尹刀、阳履、邓遂皆已离朝。”王尹吉立刻回话,“需遣人召回么?”

“不必了。”刚才朝议关顾着说即位,倒忘记讨论出兵一事。五万江东之师,可熊荆半点也不了解这支军队,出征一事也未具体讨论。“饭后召他们到大司马府议事。”熊荆吩咐道,说完就起身往若英宫去。

冬夕之月并未下雪,可大司马书有‘大王灵柩’的飞讯让整个王宫以及整郢都变成白色世界。大王薨了!这是比楚军大败、景骅叛乱还打击士气的事情,本来这样的事情不该于战时宣布,但不宣布大王薨落熊荆就无法即位,不即位王位之争将永无止息。

大王的楚国与诸人的楚国再一次利益相悖、针锋相对,不过这一次是淖狡这些保皇党赢了,代价却是国人皆悲,以为灭国在即。

若英宫里的嫔妃已经散去,白色帷帐下,一身白衣的赵妃枯坐着,脸上泪迹隐显。熊荆忽然发现,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孩儿拜见母后。”他拜道。

“起来吧。”赵妃拉住儿子的手,万语千言到最后只问道:“秦人举兵,你要出郢赴战母后不拦你,可你要即了你父王的王位再去,不然那些人贼心不绝,又要……”

说到这里赵妃下意识摸向熊荆胸口,刺客那一剑就刺在这里,好在儿子穿了钜甲,不然……

“母后,朝议已经定了,孩儿将在期思即位。百官、朝臣、母后要随孩儿一起去期思。”熊荆故作轻松,以此宽慰母亲的心。

“期思?”赵妃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离郢都三百里的县。

“是,孩儿已命大司马就地等候,期思也在准备即位之礼,十日后的癸丑为吉日。”熊荆细说朝议的安排,“如此既可以即位,也不耽误战事。”

“战事急吗?”听闻即位已然安排,赵妃当即松了一口气,但一提起战事,她的心又跌落下去十一岁那年,赵军败于长平,近五十万男丁殒命,邯郸家家戴孝、户户出殡,父王闻讯后,白日木讷不言,夜里却在正寝疾呼大哭,最后病了一场,病愈才好些。秦乃虎狼之国,传闻人人凶暴无义,此次伐楚秦人若是再来一个长平之战,那儿子会如何?赵妃不敢想象。

“战事……”熊荆不知母亲心里所想,更不知伐楚不过是秦国宫廷争斗的外在延续,他有些泄气道:“项燕为上将军,郢都有难他却不救!还有那些县公县司马,以郢都为无物……”

儿子的这种话断断不会说于朝臣,赵妃刚才的担忧半个字也不敢说,她反而笑着相劝:“荆儿跟宋大夫学春秋,未学过‘晏子不死君难’吗?”

“晏子不死君难?未曾学过啊。”春秋里故事很多,太子傅宋玉有些教有些不教,这晏子不死君难因为有些大逆不道,所以略过了。但不教不等于没有,这个故事之所以会广为流传,实则是其体现的道理有太多人认可赞同。

第二章 北上

文言文《》选自,其古诗原文如下:

【原文】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遂取之。庄公通焉。崔子弑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注释】

①晏子:即晏婴,字平仲,齐国大夫。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世。

②其人:晏子左右的家臣。

③君民者:做君主的人。

④口实:指俸禄。

⑤昵:亲近。

⑥庸何:即“何”,哪里。

⑦兴:起立。三踊:跳跃了三下,表示哀痛。

⑧望:为人所敬仰。

⑨舍:释放,宽大处理。

【翻译】

崔武看见棠家遗孀就喜欢上她,便娶了她。(齐国国王)庄公与她私通。崔武杀了他。

晏子站在崔家的门外。他家的佣人说:“(你打算)死吗?”(晏子)说:“(国王)只是我一人的君主吗,我干嘛死啊?”说:“走(离开齐国)吗?”(晏子)说:“我有什么罪吗,我为什么要逃亡?”说:“回家吗?”(晏子)说:“君主死了回哪呢?君主是民众的君主,难道是凌驾于民众之上的君主?君主的职责要主掌国家。君主的臣子,岂是为了俸禄?臣子的职责要保护国家。因此君主为国家社稷死就该随他死,为国家社稷逃亡就该随他逃亡。为他自己死为他自己逃亡,不是他的私密昵友,谁去担这份责啊?况且他人立了君主却要将他杀死,我怎么能随他去死,随他去逃亡呢?我将回什么地方啊?”(崔大夫家的)门打开(晏子)进入,(晏子)将(国王的)尸体放在腿上哭,(哭完后)站起来,一再顿足离去。别人(还)说崔先生你一定要杀他(晏子)的。崔先生说:“(他)是民众指望啊,放了他得民心。”

第三章 大王

哺时刚过,长长的行军队列便在钲声中止步。宿营地到了,依靠逆淮水西进的后勤船只,军粮官正将粮秣和干柴以百人为单位,按宿营时各卒的间隔分发于营地。

这种制度来自熊荆,他以前看蒋纬国回忆录,见他在书中说及所在山地师穿越阿尔卑斯山进军奥地利,士兵开始并未下发弹药,但在山脊上停下来吃午饭时,发现一堆堆的弹药箱正摆在路边,其距离与连、营、团的行军长径完全相等。

受此启发,熊荆也要求楚军宿营前,后勤人员按军帐分发粮食,而不是各卒领粮之人围在粮秣营门前、等侯军吏一个个发放军粮,也毋需派人在这天寒地冻之时,冒着被敌人斥候抓捕的风险,跑好几里路去打柴。

熊荆不过是羡慕德军管理之精确,要在楚军中引入数字管理,即军中一切必有定数,这样行军布阵才能便捷无误。命令一下,各卒各两自然称便,军粮官可就抓狂了。打柴本是各卒自己的事情,现在倒成了军粮官的任务;以前是各卒派人来领粮,而今居然要自己送上门去,还要‘以各卒宿营之间隔,按营距准确排放之’。

命令虽然来自太子,但军粮官还是将不满反馈到了两师主将。最后的解决之策是开会,两师随便遴选了几个年老的卒长、伍长、以及伙夫,然后再是几个分发军粮的军吏、总管粮秣的军粮官,以及两师主将、军司马、军率,最后自然是王太子熊荆和垂垂老矣的老将廉颇。

二十几个人商议了三次才把规定勉强定了下来,其代价是军粮官人手车马倍增,不然分发粮秣干柴人手不够;并且如此发放军粮还将面临着盗窃风险,万一某卒因故后到,军粮很可能被旁人窃取。

每日除了行军,熊荆还在廉颇的陪同下于各营巡视。以前生活在王宫,现在算是体验民间疾苦,看不顺眼、于心不忍的事情实在太多,比如:越人徒卒皆不穿鞋,脚不是红肿就是冻得开裂;士兵少有冬衣,更无皮裘,所住军帐也是漏风,毫无暖意;卫生就更说不上了,不准喝生水从第一天就明文下令,但士兵无水壶,即便每伍用釜甑烧了热水,也没东西装。

‘卡沓卡沓……’,军粮干柴发放之时,熊荆正在挖灶。经过这几日,他已经习惯那些不习惯的事情,并且变身一名普通徒卒,与廉颇、他的大儿子廉舆、葛还有羽,五人编为一伍,每日轮着挖灶做饭。

廉颇倒是高兴身为太子的熊荆能与徒卒同甘共苦,挖灶他是一把好手。那日轮到他挖灶,用短戈三下两下就挖出一个军灶,然后开始生火做饭,轮到其他人挖时,就没有这样利索了。煮饭其他人也不行,甑里的水不是多了就少了,底下的菜羹有的时候还会烧糊。

背着北风,卡沓卡沓,熊荆一戈一戈的挖下去,泥土一快一块翻出来,他终究力气小,即便羽在一边帮着刨土,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出一个标准军灶。架柴点火时他已经没力气了,全由羽一个人在捣腾。

“子荆何须如此!”淖狡看了半天,也口呆目瞪了半天,等灶开始冒烟,他才这般叹了一句。

“老师,为何不能如此?”左右两史站在熊荆身后,熊荆早就习惯把他们当不存在。“我楚人从被殷人驱逐杀戮居无定所,到今日有天下之大国,不正是靠手中的戈戟吗?要懂得戈戟车马必要亲入军中,当从挖灶开始。秦人雄霸天下,不正因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军吗?”

“虽是如此,可子荆此般置礼法于何处?此事若传之天下……”熊荆说得在理,淖狡情感上怎么也无法接受行将成为一国之君的熊荆和徒卒贱民厮混在一起,还要亲自挖灶煮饭。

“老师,先君武王常言:‘我蛮夷也。’既然我楚人本是蛮夷,又何须过于注重礼法?”熊荆蛮夷之言一出,周围之人皆变色,可变色归变色,却无人反驳。“当今公族子弟,早无先君武王时之锐气,皆以诗赋美服为夸耀,学生不解,此于国于军何益?”

挖个灶累坏了,熊荆再无平时的隐忍,越说越气:“前日我令项燕不得北上,他却在拔营之后回讯。他的眼中,已无我这个大子;秦人不伐韩魏不伐赵,只伐我楚国,自是以为我羸弱可欺。项燕无我,秦人欺我,为何如此?不就是因为我不懂兵法军事,即便率军也是不堪一击,既如此,我怎能恪守礼法而不习兵法战阵?”

熊荆说的极快,在淖狡还未劝慰之辞时,他又举戈用尽全力砍在泥里,大声道:“大家走着瞧,总要一天他们要心悦臣服于我,不只是因为我是大王,而是我比他们更强!”

自从成为太子开始,熊荆便很注意自己的言辞,这一次语带抱怨的的发牢骚,有被项燕气的原因:让他等江东之师他偏偏不等,让他不要北上他偏偏北上,最可气是次日拔营后才回飞讯,根本就是先斩后奏。气项燕,也气当下的局势:昨天讯报传来,齐国前军已出齐长城南下穆陵关,正向莒县行进;还有魏国,据说正在集结,很快就要犯境趁火打劫,而赵国那边屁的消息都没有,亏黄歇还送了郭开万金,这万金全他娘的打水漂了!

明明是先灭赵国的秦国居然发兵三十万来灭楚,一直观望中的齐魏也逐一动手,而盟友赵国望穿秋水也不见发兵。无助、怨恨、愤怒、不甘……,从未承受如此压力的熊荆现在是不堪重负,必须直言发泄才能让内心重获平衡。

太子如此发泄,身为太子保的淖狡没有插言,旁人也不敢说话,寂静中只听见军营士卒们的喧哗以及廉颇打瞌睡的呼噜。饭熟羹热,五人分而食之,再无他话,而当第二天赶到期思就礼时,心中清冷的熊荆看着父王的灵柩欲哭无泪,只在众人的哭声里干嚎。

“皇天太一,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昭告,属予楚之黎民……”宗庙中廷哭声稍歇,百官朝臣皆着孝服,唯有主持即位之礼的大司马淖狡身着红衣。淖狡大声念着祝文,声音回荡于宗庙层层黑帷之间。

短短的告祝辞念完,淖狡再道:“天命有终,往而不返。大王薨前,已立大子,大子当即日即王位于柩前。请大子即王位,王后为王大后。”

熊荆和赵妃已在中廷,此言言毕,捧着王印的宋玉、捧着酒爵玳瑁的昭黍从东阶上来,捧着册书的左史烛远从西阶上来,三人皆着红衣。

左史烛远依着周礼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即位之礼极为讲究,按宋玉的教导,左史此话说完熊荆应该答:‘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这是谦逊之词,意思是:我这个微末的小子,怎么能协和治理天下以敬畏天威啊?

谦逊本是美德,仍处于失衡状态的熊荆心血来潮中没有按照宋玉的交代、答什么渺渺小子,而是喃喃道:“今之危局,舍我又有其谁?”

“大王…”烛远就站在熊荆前面,闻言讶然,他纠正道:“大王应曰‘眇眇予末小子……’”

“不必!”熊荆没有纠正之前的言语,而是直接从昭黍那边拿起酒爵,开始对先祖祭酒、后对灵柩奠酒,当昭黍说‘飨’后,才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此时即位之礼已毕,新大王虽然违礼也不嫌虚,但朝臣百官还是伏拜:“臣拜见大王、王大后。”

期思宗庙狭小,虽然不是所有朝臣、百官都来此就礼,但两三百人的声音仍然轰轰作响、直冲耳膜。本该是王太后赵妃让众臣起身,但听到儿子刚才‘舍我其谁’之语的赵妃只把目光看向熊荆,熊荆会意道:“众卿免礼。”

“谢大王。”从熊荆不说‘渺渺小子’起,即位之礼便开始失序违礼,好在这是楚国不是鲁国,且熊荆那句‘舍我又有其谁’深得淖狡、封君、县公之心。今之时局,他们担心的就是新大王不够强硬,不强硬如何驱逐秦人?不强硬又如何约束县公?

“秦人伐我,城阳外城已破……”熊荆出乎意料的说话,使得本该结束的仪式延长。他并不虚言,而是直言当下危局。“齐人已围莒县,魏人虎视眈眈。父王抱病亲征,薨于军中。不佞虽幼,亦知父亡子继、死不旋踵。

先祖筚路蓝缕,传业千载;楚国立国至今,子嗣数十万、养士数十万。今城阳危矣!楚国危矣!社稷宗庙危矣!不佞誓于此:却秦师,复楚地!以我之剑,斩杀所有侵楚之人;以我之血,捍卫每寸先祖之土。愿楚之同宗助我、愿楚之贤士助我。”

逾越礼仪礼却又振聋发聩,熊荆之言朝臣听得心中忐忑,不知如何作答,这可是从未有之事。封君宗子们闻言则热血沸腾,待熊荆说完,他们大呼道:“臣愿为大王效死!”

第四章 十日

“大王急了。”看着换了韦弁服的熊荆,宋玉如此道。即位之礼后本还有诸多事宜,可熊荆要骑马奔走百多里去息县大营,其他事情不得不放下,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是急了。”熊荆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太急了,不管是行程上还是政治上。

“先君庄王即位,三年不鸣,三年不飞……”宋玉话到一半便停住了,剩下的意思他清楚熊荆已懂。“项燕之举、县尹之势,数百年积淀,非一日之功啊。”

“老师,我懂。可没有时间了。”熊荆叹了一句。“先君庄王有三年韬光养晦,学生却连三个月时间都没有。不鸣不如争鸣,不飞不如怒飞,此时不尽全力,楚国真就没了。”

“哎!”这次轮到宋玉叹息了,垂沙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凶险,哪怕秦军拔下鄢郢、先君襄王举国东迁。如此凶险的时局,即位的却是一个未龀的孩童。舍我其谁、舍我其谁,这话说的半点不错,那些已经加冠的庶子,从未有此英武,更无如此自信。

“老师放心,学生必定驱逐秦人、凯旋而归。”熊荆笑起,话语让人暖心。

“大王看着你,楚国历代先祖看着你,东皇太一会庇佑。”宋玉也泛出笑容,如此安慰道。然后,他看着这个已经为王的学生走出明堂,走下宗庙,最后拜别了王太后赵妃,这才上了一匹不大的小马,在众骑士的簇拥下往期思北门而去。当最后一名骑士出了北门,熊荆那袭红色的披风依旧在宋玉眼里心里晃荡。

“宋大夫勿忧,此行吉矣。”宋玉站在阶上,北风吹得他白须飘飞,人似乎也要被风卷走。太卜观季知道他担心大王,如此相告。

“此战吉否?”宋玉也知道此行占卜的结果是吉,可战事呢。

“战吉与否当问军司马,我不知也。”观季说道,他本来是劝慰宋玉,可一说起战事自己也站在了阶上,吹着呼啦啦的北风。

“战吉与否全在军心士气,卜以决疑,不疑何决?”淖狡也来了,还有昭黍。“我楚国有此英武之大王,此战必大胜秦人。”

淖狡毫无理由的信心十足。平实而论,疏于战阵也少有训练的楚军明显弱于秦军,江邑之战就是明证,但楚人心中的蛮勇和爱国之情绝不输于秦人。淖狡于军中日久,他虽然说不出两者具体的优劣,却能时时感觉到楚人身上不屈的战意。

淖狡毫无理由的自信,百多里外的城阳,守将陈丐则是有理由的高兴。因为,秦人撤军了。

作为曾经的郢都,哪怕只是临时,王城也极为高大坚固。渠答密布,外墙满是箭矢的王城城墙上,守将陈丐和军司马陈不可等人正看着城外无边无际的秦军汇成几道洪流,在马嘶步履声中往北疾去。将军们能看见,守城的士卒通过渠答之间的空隙也能看见。不知谁喊了一句‘秦人撤了,’长宽五百米不到的内城顿时人人高呼,万岁声不断。

只是,攻城日久的秦军见不得自己的敌人如此高兴,这边没欢呼多久,外城城墙上便是一阵箭雨射来,箭是蹶张弩射的,射程远于长弓。一顿箭雨飞过,内城的欢呼当即改成惊呼,更间杂着一些惨叫,不少人中箭了。陈丐身前的渠答也被弩箭射的摇摇晃晃,好在渠答很厚,即便是蹶张弩也射不透。

“秦人此去,定是上将军来援!”陈丐满眼血丝,浑身皆是战火血性之气,他嗓音是沙哑的,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听清楚。

“秦人连攻城阳之军也调离,上将军……”陈不可并不知道秦军一共有多少人,可他知道秦人狡诈,内城只要再攻数日便要拔下,到嘴的肥肉不吃,定是有更大的肥肉等着入口。

“立刻传讯,好使上将军提防。”陈丐命令道,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秦人果不其然增兵了。”城阳以东一百二十里,项燕晚间收到了讯报城阳附近的飞讯杆全被秦军扫荡毁坏,但扫除城外飞讯杆仅是让城阳收不到消息,发消息则是无碍的。密密山林只要爬到大树上,城阳发出的讯息照样接受。但这样接收的飞讯要靠传令兵递送到安全之处才能再次发出,时间自然要到晚间。

“若我猜的没错,这可是近三十万大军啊。”军司马彭宗对项燕北上的命令仍有疑虑,想到三十万秦军他就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江东之师到何处了?”项燕没去想秦军,而是问起了江东之师。

“今日传讯说是能在息县郊外宿营。”彭宗答道。

“如此之快?”项燕有些吃惊,他记得上次说是要十一日到息县,今日才第十日。

“我们的新大王见楚国上将军不听君命,便只能下令江东之师速速了。”彭宗看着项燕笑。

“江东之师士卒几何?战力如何?”项燕没有心思说笑,大军再行一日就是江邑,江邑过去五十多里则是沂邑。秦军若有三十万,十八万楚军前出息县四十五里也是凶险。

“江东之师拔营离开江东时,计有五万六千五百余人,到郢都时不过五万……”

江东之师的损耗数字让项燕大为吃惊:“为何折损如何之多?”

“越人跣足,无履,大军越是往北天越是冷,冻伤者众。”彭宗道。“冻伤者按例安置于沿路城邑,伤好当地司马会遣人将其送至息县。以我看,江东之师恐只能以五万人计。至于说战力如何……越人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然不善车战,军中戎车甚少,而步战又惯于山林之中,江邑、沂邑皆为平原,恐难适应。”

项燕生于淮北,以往都是面北背南,关注的全是中原大事,对越人还是少有了解。不过听彭宗说越人‘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禁不住连连点头。他为将日久,自然深知徒卒必须愚,像陈师那些刁滑的徒卒,他是不想召入军中的。这也是他要陈丐领军守城而非与他一起出城奔袭秦境的原因。陈人只有把他们置于绝境,身上那种刁滑才能转为战意。

“江东之师五万,大司马带走的封君之师一万四千,还有息县的环卫和新王的宫甲……”项燕算是把所有能算到的兵力都算上了,但他还是漏了一项。

“上将军勿要忘了,蔡县之师输运不绝,每日有三千人至息。”彭宗提醒道。

“城阳至沂邑一百二十余里,即便一日一舍,也不过四日可至,加之战前议兵、布阵,最多不过六日,六日尚不及两万之众。”项燕预估着秦军抵达决战的时间,虽然只有六日,但好歹也多了两万人,如此楚军总数已近二十七万。

“我军死守江邑,后方援兵不绝,若是能再拖一、二十日,”彭宗的声音充满着诱惑,“恐有三十五万之巨,秦军虽有三十万,然城阳城下、沂邑等地全要遣人留守;而其于江邑与我决一雌雄,粮秣输运骤长,纵能接济,用于输运之卒也必是不少,如此算来,与战之兵不过二十五万,三十五万对阵二十五万,我军胜矣。”

“再拖一、二十日?”项燕苦笑。他之前北上并无和秦军决战之意,但昨日齐军已南出穆陵关,魏军也会在近日出兵南侵。一旦拖延日久后方城邑有失,鲁地之师、淮上各县之师就会无心恋战,只想回家守城。“我军须在十日内与秦人决一雌雄,不然……”

‘驾、驾!’月亮上来的时候,官道上数百名骑士仍在策马疾奔。这是护送熊荆去息县的骑队,一半是红衣环卫,剩余一半多是江东之师会骑马的斥候。太阳落山之后气温陡然下降,空气里的水汽居然起了雾,这雾在月光下白蒙蒙一片,丝丝缕缕缭绕在官道周围,匹匹奔马驰过,它们顿被冲散,消失于林间无光之处。

项燕率军北去,熊荆和众将商议后不得不命令大军每日行军六十里,提起一日赶到息县。三日行程作两日走完徒卒并无不满,他们吃的可是斗食。但熊荆这个大王赶场就辛苦了,从期思到息县郊外的大营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骑马得六七个小时,加上中间喂马喂水休息的时间,即使到了晚上,息县大营仍是不见。

伏趴于不断起伏的马背,尽量使身体的起伏切合马的奔跑。虽有马镫以及舒适的高马鞍,熊荆仍觉得大腿酸麻的不能自己,而屁股第一次休息前就破了,最挠人的是裤,它一直勒着大腿内侧的嫩肉,弄得那里火辣辣一片。此刻,骑马再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而是变成一种苦难。每每迎着北风望向前方,熊荆都希望能找到几盏灯火。

数百骑啼声如雷,迅速的往前方黑夜里疾行,当熊荆不祈求望见军营灯火、只求早一点休息喂马时,前方忽然传来几声喝问:“何人?口令?”

是大营的前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最前面的骑将大声道:“龙渊!”

“是殿下!”哨位惊喜声一片,看来中军已经交代过熊荆今日赴大营。

“非殿下,乃我楚国之大王。”骑将语气中带着无比自豪。他为王前驱开道一百五十里,自视为一生之荣耀。

第五章 胜算

“小人拜见大王!”前哨距大营五里,大营夜间不可驰奔,熊荆入了大营后便下了马。然而肿胀的双腿使他走路很是蹒跚,要人扶才能行走,可他又不要他人相扶,所以跟着他的一行人全立在大营门口,值更的士卒不知何事,齐齐拜倒。

“免礼,起来吧。”士卒这一声大王让熊荆多了一些力气,他终于走了起来。

“末将拜见大王,恭贺大王即位。”中军幕府里燎火一片,明亮无比。稍微大一点的军官都在,他们在主将裨将的率领下拜了一大片。当然因为身着皮甲,他们只是揖,并非伏拜。

“众将免礼,夜已深,各位退下休息吧。”熊荆终于坐下了,哪怕是很不舒服的跪坐,也让他深吐一口气。大多数将率退下,但主将黄庸、阳履、弋阳君,还有廉颇、军中的一些谋士仍未退。熊荆昨天早上离营,今天晚上返营,期间发生的事情还要汇报商议。

“敬告大王:攻城阳的秦军今日拔营北去了。”黄庸一上来就是大事。

“秦军集结了?”老仆葛正端热水给熊荆洗脸,熊荆也不讲究,一边洗刷一边议事。

“大王英明。”黄庸不动声色拍了一记马屁,他最近一直在讨好熊荆楚国的惯例封地是三世而收,但黄歇的封地实在是太大了,一世而收也不是没有先例。

“客气话就不要说了。”熊荆对他有些不喜,又问:“可有秦军集结沂邑的情报?”

“未有。”阳履答道,“秦军武骑士几乎摒绝我军斥候,沂邑之事我军斥候难以知晓。”

“项燕呢?他收到秦军集结的讯报了吗?”熊荆再问项燕,他那北上的十八万大军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这十八万人要是被秦军围了,那楚国基本完了。

“项将军每日只行十五里,息县收到讯报便急传于项将军。”前几日在路上不知项燕如何北上,现在到了息县,诸人才知道项燕北上是做了一番准备的,粮秣、车马带了许多,每日行军很慢,只有十五里,以时间算,到江邑要花三天时间。

“大王,末将以为项将军北上甚是谨慎,每日只行十五里,想来只是作与秦人决战之势以解城阳之围,并非真要与秦人决战。”阳履补充道,这是他到息县之后的判断。

“不然。”一向打瞌睡的廉颇说话了,他现在毫无倦意。“齐军南下、魏军欲出,若不能早日与秦人决于淮水之北,恐日后秦人与齐魏呼应,楚国危矣。”

“信平君之意是我军当于秦人早决雌雄?”廉颇在军内并无官职,身份不过是熊荆的门客,可他久在沙场,又了解秦军,他的话大家都听得进去。

“现今之势,以战论,当以早决,晚决不利。”廉颇看向了熊荆,他‘以战’二字读音很重,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从军事角度’,至于‘从政治角度’如何,那就要看熊荆的判断了。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可战争的结果又决定着政治。熊荆没有临阵换将的意思,他现在要做的是在秦魏齐三国连横成势之前,先打败其中最强大的秦国。这可不是他故意选择的,这是老天摆在他面前的。若不是此前江邑之败,魏齐两国出兵还要犹豫,现在江邑败了,秦军又增兵,魏齐当然要趁机打落水狗,与秦国一起瓜分楚国。即便秦国不想灭楚,他们也希望能夺几座城邑,占点便宜。

“大王,朝中未派人去赵魏两国吗?那赵军何日出兵就我?”弋阳君问道,他倒忽然有些怀念令尹黄歇,要是黄歇还在,恐怕局势不会这么严峻。

“赵国上下全由佞臣郭开把持,郭开和秦人早有勾结。”廉颇说的东西真是骇人听闻。“我赵国大子春平侯入秦,秦人不放其归,故赵偃得以即位。赵偃即位,凡与秦为恶之人皆去职。四年前春申君说服五国合纵,联军不拔蕞,于此有极大关联。”

“啊!”有些明白的熊荆傻看着廉颇,恍惚得似在梦中。时至今日,他已不对赵国出兵抱有希望,但万万想不到赵国居然勾结秦国,赵偃是秦国帮忙才登上的王位。

“信平君所言,我也有所耳闻。”阳履是军幕之中最不惊讶的一个,他早已听说过类似的传闻。“秦相吕不韦助赵王即位,赵王自要报之以琼瑶,君之去职,正因如此。然受之乱波及,吕不韦已自身难保,郭开是否会在与秦人勾结,殊难预料。”

“当今局势,不能期盼赵军来救。”稳住心神的熊荆插言,“我军若与秦军早决,胜算几何?”

熊荆的问题没人敢答,哪怕廉颇也是沉默,倒有几个谋士在计算兵力。须臾,计算完的谋士道:“敬告大王,我军若与上将军合兵一处,当有二十五万。蔡县之师每日至息三千人,若十日后与亲人战,我军当有二十八万。”

“秦军有多少?”熊荆再问。照旧没有人说话,连谋士都呆着根本没有任何秦军的讯报,他们根本没得算,唯一知道的就是秦国宣称增兵二十万。

“城阳需万人相围,不然内城楚军反攻,前功尽弃;沂邑乃秦军大营,大战之时必要留守万人;沂邑至秦境粮道逾两百里,中途必有囤积转运之仓,加之为防小队楚军截断粮道,粮道恐需两万人护守。若秦军三十万,可与我决战者即为二十六万,若秦军多于三十万……”最熟悉秦军的廉颇只能匡算秦军兵力,没有讯报,他也不清楚蒙武麾下到底有多少人。

“信平君,我有一事不解。”阳履忽然有一个问题。

“请说。”廉颇对阳履算是看得起的,不比黄庸。

“沂邑至宛郡六百里,其中更无水路,秦军粮秣如何输运?我军输运依靠水路,二十多万人已是不便,秦军多马,马食十倍于人,全靠陆路输运……”

阳履问的是后勤,类似的问题熊荆也考虑过,还专门计算了一番:假设有一万军队,以秦国的双辕车输运,需多少人、多少马去运粮?

秦国双辕车单马,一名车夫,据说可载粮二十五石,每日可行六十里。如果大军斗食(每人每日2.7市斤),而马食十倍于人,六十里输运每日消耗一千石粮秣需八十辆双辕车运输(往+返),减去十倍于人的挽马食量(80x10),再减去八十名车夫,运输损耗率为8.8%。

这个运输损耗率很重要,大军可离开粮仓的距离全靠它决定。以8.8%计算,秦军距离粮仓若超过十一天路程(660里),那所运军粮将全部耗在运粮的挽马和车夫身上,前线军队一粒粟也吃不到,不就地征收只能活活饿死。

沂邑距离秦军大后方宛郡六百里,以这个损耗率相当于运一百石粮食,就有八十八石消耗在路上,剩下的十二石才能到前线秦军肚子里。真要靠后方输运粮秣,那要三十倍(30万人)八十辆双辕车,还要乘以十日,最后还要除以12%因为只有这么多粮秣运抵前线,马车是数量将是惊人的二十万辆,这是秦国所不能承受的。

但损耗率是变化的,如果秦军运输是粟米而非带壳的粟,那么运输吨位将减少40%;如果喂马的不是刍藁而是豆料,那马的食量不再是十倍于人而是五倍于人,等于运输损耗率降至2.88%。一万秦军六十里仅需双辕车四十八辆,三十万即一万四千四百辆,再考虑到28.8%的损耗(10天),总共需两万零五十五辆双辕车。

这样的后勤压力对秦国来说并不困难,这还是在斗食的情况下,军队一般在交战时才斗食,平时都是参食,如此后勤压力更松。

“诶……”与其他人相比,熊荆的数学可谓出类拔萃,别人一生也解算不出的数学题,他几分钟就算出来。想到运输损耗率,熊荆忽然有了些想法。

“可否派人探查三件事:其一,秦军的挽马吃什么,是刍藁还是精料?其二,秦军运的是粟米还是粟?其三,被秦军抢去的粟、抢收的粟稻大约有多少?……还有,能否估算出秦军共有多少马匹,这不包括运粮的挽马,以及每日有多少辆运粮的双辕车入营?”

熊荆说是说三个问题,到最后弄出来五个问题,但他的意思大家却是明白的。阳履提醒道:“大王是想估算秦军粮秣?秦人占据沂邑日久,以前输运粮秣恐难以计数。”

“能否做到?”熊荆不管之前秦军运到沂邑有多少粮秣,他只是想知道秦军后勤运输的损耗率是多少。知道了秦军后勤运输的损耗率,就知道了秦军的进攻极限距离。

熊荆交代完五个问题一会就散会了,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如果秦军超过二十万,并不具备绝对数量优势的楚军难有胜算,但这样的话谁也不敢在熊荆面前说起。倒是大家走后,廉颇方说了一句:“此战,凶多吉少啊。”

“请问老师,秦军与六**队相比,究竟强在哪里?”熊荆执弟子礼相问,这是困扰他很久的问题。若真要与秦军再沂邑决战,他总要先了解对手。

第六章 拜爵

江邑是江国的故都,伯益之后元仲被周封于江,这才有了江国。江国国君姓赢,实为东夷当中的一支,也是淮夷诸国中的一国。正因如此,江国为楚穆王(庄王之父,弑楚成王而立)所灭的消息传到秦国,秦穆公身穿素服、移居侧室,不出行、减膳食、不举乐,大夫谏之,曰‘同盟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我自惧也。’

自惧的秦穆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四百年后秦**队已攻伐到昔日同盟国江国的地界,还在此处大败楚军。秦穆公想不到的事情,却被驻扎在这里的秦军将士视为必然,当传令兵读罢马上撤出江邑的命令后,守城校尉白林以为自己听错了。

“辛将军命我退出江邑?!”野战斩杀七百多个首级后,白林授爵得赏的同时还升了官,成了麾下万人的校尉。这也是原来那个校尉倒霉,居然被楚军的荆弩射死了。此时他也是冠鳞甲,按剑而立,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起眼的军侯,越来越有大将的风采。

“非辛将军,乃蒙大将军亲令。白校尉走时切记烧毁辎重,作匆匆撤走之状。”传令兵叮嘱,将命书交给白林就退出去了。

“我以为还要在此与荆人大战一场,再捞个……”打仗打上瘾的白林呆看着命令,自言自语。

秦军的军功授爵看上去容易,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斩首一级,可授一等爵为公士,但要再授二等爵成为上造,则须斩首两级;要授三等爵簪袅,则须斩首四级;要授四等爵不更,则须斩首八级;要授五等爵大夫,则须斩首十六级……

战事频频,秦军每战必有斩首,仅长平一战就斩杀四十余万,若每斩首一级就授爵一等根本没有那多田宅,所以授爵所需的首级是累进制的。普通士卒授一等爵、二等爵不难,授三等爵也有可能,但要授四等爵就很难了,只能累及,五等爵则是凤毛麟角授五等爵的时候此人已经斩首三十一人,要知屯长百将三十三级才可赐爵,这是五十人、一百人全部斩首加起来的三十三级,个人要想斩首三十一级,只能累积。

且斩首记功必须是正数,即要扣除伍内的伤亡。一伍内战死四人你斩首三人不但无功而且有罪,只有伍内战死三人你斩首了四人才能记一级之功,这么算起来授五等爵远非斩首三十一人那么简单,而战场凶险,尤其是冲在最前面抢首级,不可能次次都平安无恙。因此多数人授到二等爵上造、三等爵簪袅时就转而为军吏、官吏,他们自己很清楚,再斩首升爵已千难万难,不如退而守成。

士卒授爵不过五等已是军中常例,更高的爵位多授于军官。军官记功和士卒不同,不计个人斩首而计麾下斩首总和。比如屯长、百将每战需斩首三十三级,方以‘盈论’,赐爵一级。大将攻城需斩首八千以前,野战需斩首两千以上,才可以‘盈论’,但记功一样要‘盈’了才论,负了亏了则有罪。

这时候的授爵除了胆识,更靠运气。上一次白林运气就极好,碰到撤退不及、阵势大乱的楚军右军,麾下共斩八百四十多级,盈论后赐三爵,加上全军野战斩首两千,盈论后全军升一级,连升四爵已是十三等爵中更。靠着主将高兴,又请命来守江邑,不想居然要撤回去。

“军令不可违,将军还是遵令行事为好。”一干下属围着,跟着白林他们也升了爵,与雄心勃勃的年轻校尉不同,他们倒多有谨慎守成的心思。

“谁说要违令?”蒙武的命令白林怎敢不遵,他不过心有不甘嘴上说一说而已。“传令,全军收拾行装,撤出江邑。走时勿忘烧了辎重,显得仓促些。”

“将军,此时正要拜爵,是否……”有人提醒道。校尉已独领一军,白林也开始有正式的肱骨羽翼,也有正式的幕府,说话是护军。

“拜爵不能耽搁,我还要去赐酒。拜爵后再收拾行装。”白林手一挥就往拜爵台去了。拜爵是军中大事,以前每每拜爵他都要亲自向受爵的伍卒赐酒,这次也不能例外。

冬日的暖阳晒得人舒舒服服的,全军万名士兵除了值哨的、外出的,全都聚在拜爵台下等候拜爵。这不是江邑之战的拜爵,那次爵早拜完了,这次是斩杀荆人斥候的拜爵,多是骑兵武骑士。骑兵也隶属于白林麾下,军中闲着无事,艳羡的步卒也围着看。

即便列着齐整的队列,步卒五颜六色的衣衫也使得台下像个大集市。还不知今日就要撤出江邑的士兵们脸上笑意盈盈、议论纷纷,说的多是下回再战如何云云,等拜爵台上鼓响,这才安静下来,瞩目冠鳞甲的白林。

“大王贤明,以定斩首拜爵之法,我等庶民战之有功者,可封爵、可为大夫、可为庶长、可为侯。列国庶民,一生庶民,子子孙孙庶民,唯我大秦庶民有此之荣,此皆大王之赐也……”

拜爵仪式的顺序如何、主将会说哪些话,士卒早就熟知。白林话还未落,万余士卒便开始高喊‘大王万岁’,场面热闹无比。在他们的高喊中,七名拜爵者依次上台,有初拜爵为公士的,有再拜爵为上造、簪袅的,最后一名拜的竟然是四等爵不更。

护军按爵位由低到高大唱所拜爵位,每唱一人底下的士卒便高呼一声‘彩’,待喊道最后那名拜不更爵的武骑士时,全场彩声如雷,万名徒卒已然疯狂。一等爵公士见县令已可以不拜,二等爵上造在乡里倍受敬崇,三等爵人人争相执礼送,送子拜其为师以习战阵杀伐之术,而四等爵不更,可为官,也可习兵法为将,更可以投身豪门,前途绝非常人可比变法百余年,伍卒军功集团遍布秦国各地,虽不能与官府抗衡,也是自成一体。

白林见到士卒疯狂心里就高兴,士卒如此就能多斩首,多斩首自己就能授爵升官,喝彩欢呼声里,他端起酒碗大声道:“为壮士贺!为拜爵贺!为大王贺!”

喊罢一口气把酒喝干,全军彩声又壮了几分,待鼓声歇去拜爵者下台,众人又去摸拜爵台的木柱,有传言说拜爵台木柱只要摸了便可拜爵,只是万余人围着小小的拜爵台,不是谁都能摸得到的,哄哄乱乱的场面直到回营的军号声响起,才最终散去。

奉主将之令,刚刚激动完的秦军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撤出江邑。拜爵之时,已潜至江邑三十里内的楚军斥候恰好目睹了这疯狂的一幕。

“这是为何?那七人可是百兵莫敢向?”放下陆离镜,叫奋的骑手不解秦军在干什么,他清楚的看到秦军喊‘彩’的对象不是那个冠鳞甲的裨将,而是台上几名普通士卒。

奋会骑马是因为他出身圉童。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这是比僚(庶民)还低的级别,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他能想到的只是巫术:若非这七人不是‘百兵莫敢向’,众卒拜他们为何?

“此为……”同样为斥候妫景刚才也看到了秦军的疯狂。他读过书识得一些字,更重要的是身为公族子弟,落魄到举债度日也是见多识广,非区区圉童可比。他舔了舔早就干涸开裂的嘴唇,道:“以秦法,秦人斩首皆可拜爵,那七人正在拜爵,所以同袍艳羡之。”

妫景言语中有愤恨,也有些悲戚,江邑之战过去许久,拜爵不可能因为阵战斩首,而楚军斥候因为秦军武骑士截杀十出九不归,这才轮到他这个会骑马的公族子弟出来探侦敌情。高台上那几个秦卒很可能是因为斩杀己军斥候才拜爵的。

“那七人定和公子一样,生来就是贵人吧。”奋根本没有妫景那种因同袍战死的感伤,反而羡慕秦人皆以拜爵。当然,聪明的他故意不提此点,直说那几个秦人生来就是贵人。

“何为庶民何为贵人,你我皆是楚人,乃军中同袍。”正如奋没有同袍战死的感伤一样,妫景也没有奋对秦国人人可拜爵的羡慕,毕竟他自己本就是公族子弟。

“公子,秦人在收拾行装,看模样许是要撤出江邑。”第三名老斥候静静的说话,他也是圉童出身,为斥候日久。

军队宿营时军旗遍插于大营的墙垒上,这样既能壮己声势,又能遮挡敌军耳目。现在营垒上的军旗一面一面拔下,主将的旌旗也徐徐降下,真是要拔营而去了。

“好。我等马上回营相报。”全身插满枯草的妫景激动中半起了身,埋伏两天才得了这么一条重要军情,他对回营早就迫不及待。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妫景的举动把老斥候吓个半死,他忙把妫景拉了下去。“秦人皆戎马,高大健壮,绝非我等坐骑可比,此时回营定为秦人武骑士所截……”

“那当如何?”妫景虽不高兴,但也知老斥候能活到现在绝非侥幸,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等天黑。天黑后骑踪难辨,便是被武骑士追上,他们的臂弩射不远,射完箭就不再追了。”老斥候答道,这便是他活到现在的原因。

“不可,秦人撤出江邑,许是换防交界,我军正可借机拿下此邑。”又等了许久,见秦军大队人马正离开江邑,立功心切的妫景又坐不住了。“你等速速随我回营,不然军法处置。”

第七章 定夺

妫景等人摸出树林时,江邑已燃起大火,这是秦军奉令在退出江邑前烧毁了自己的辎重。妫景见此更急,但再急走到藏匿马匹的地方也要一会。几个人走出树林时虽用布帛堵住了口鼻,可还是被尸首腐烂的味道熏的想吐这里是江邑之战的战场,秦军割完首级后仍由楚军尸首暴尸荒野。战死无头之鬼皆是凶鬼,连祖庙都不能入,老斥候正是利用此点才频频摸到江邑探侦敌情的。

暴尸场上无头残肢、裂肚断肠,白的骨、红的肉、黑的血……,正引得无数野鸦野狗前来啃食,三人一出竖立便激得野鸦怒飞,野狗急吠,恶蝇飞虫惊得漫天乱舞。年龄最小的奋顿觉腿软,妫景心中也喊着有罪,老斥候则念叨着东皇太一,又不断的对野鬼许诺:战胜后必回来掩其尸骨、年年祭祀。

行走于这地狱般的暴尸场,全身不是发冷而是颤栗,恍惚间似乎走了一下午,三人才走到藏马处,上马往南面楚营而去。北风虽冷,妫景却觉得阳光下全身无比暖和,宛如郢都时月发烫的身体依偎在自己怀里。

“秦人!”没有王族公子那么多遐想的奋从暴尸场出来就脸色苍白,上马之后他一直在四处张望,生恐遇见秦人的武骑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河边正好有几名武骑士在饮马,眼见这边三骑往南奔行,当即上马疾追了过来。

“如何是好?”妫景大急,他开始后悔自己没听老斥候的忠告。

“赶不过了。”老斥候回头望了一眼,无奈自语了一句。他猛然在妫景马上抽了一鞭,大声道:“公子先走!吁!”他的马顿时被策住了,与他一起策马的还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奋两人都是圉童出身,只能掩护王族公子出身的妫景先逃。

“老斥候……”马被抽了一鞭子跑的更快,妫景一边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边回望。他只见老斥候和奋两人正向追来的秦人迎上去,虽说两人只是身份卑微的圉童,可风一吹他的眼泪依旧随风飘到了身后。然而,他停止回望没有看到是:跟在老斥候身后的奋一剑把老斥候刺下了马,在秦人到来之前又斩下了他的首级,然后弃剑捧着首级跪倒在枯草地上。

“你说秦人撤出了江邑,还放火烧了辎重?”江邑南边楚军大营幕府,上将军项燕没有坐在主将的位置上,坐正位的是身着韦弁服的楚国新君熊荆。

“正是。”妫景答道。“小子看见秦人撤出江邑、焚烧辎重便回来报讯,路上还……”

斥候都是晚上回来,妫景能在白天回来运气、骑技不是一般的好,胆量也够大。项燕有些赞许道:“司马会记你一功的,下去歇息吧。”

“小子告退。”由项燕亲口说记功是件难得的事情,妫景却没有半点喜悦,他先是对熊荆一揖,再对项燕一揖,这才细步退出了幕府。

“大王……”熊荆的到来虽然使全军人数增至二十五万,但项燕干什么都要在礼节上顾虑一下熊荆这个未龀垂发的大王。

“不佞说过,作战之事绝不插手,项将军不必顾虑不佞。”熊荆眼里的项燕绝对是个孤傲之人,这点从他不时高昂的头颅、突起的颧骨便能察觉一二。熊荆从见面起就表示出很尊重他的模样,但是,他没有给项燕江东之师的兵权。他坐在这里,更多的是以江东之师兵权掌握人的身份,而非大王的身份有兵才有权,这一点他无师自通。

“那众将以为如何?”项燕在熊荆眼里是孤傲的,熊荆在项燕眼里则绝对是个妖类。他自己未龀是何种模样已经记不得,可大儿子项超未龀是何等模样他完全记得除了说话颠三倒四、拉完屎要人擦屁股外,坐于一处绝对呆不了四分之一壶水时间。而眼前这个大王看沙盘一看就是一天,说话得体、举止有礼,真是妖的异常。

“敬告大王、上将军,我等以为……”众将每每回话都要先看向熊荆,然后才说话。“……秦人此举乃是诱我北上,好断我粮道,如长平对付赵人那般困杀于我。”

秦军诱自己北上决战是之前议过的东西,现在他们撤出江邑正好应了此说。但也有人不同意,郢师主将管由说道:“敬告大王、上将军,末将以为不然。秦人撤出江邑,亦可退于沂邑避而不战。各位须知,齐魏皆已出兵,此一时非彼一时也。局势已由秦人急于相决变为我军急于相决,不然鲁地有失、淮北诸县不稳,我军粮草也将无以为济。”

“管将军谬矣,本司马暂未接到魏国出兵之讯报,而齐师,虽已围莒县,但城不拔。”管由说的众人神色凝重,军司马彭宗当即出言辟谣,他可不想众将人心惶惶。

“便是如此,我军难道不需顾虑齐魏两国?”管由反问道。“惜我令尹为贼徒景骅所害,不然有令尹在,赵国早已出兵相助。时下之局势,末将以为我军当趁秦军未全至时,北上与其决于沂邑;若迟,三十万秦军全至,我军难胜不说,鲁地淮上亦将有失,那时秦魏齐三国伐我一国,国危矣!”

“确是如此,秦军未全至与之相决好过三十万全至再相决。”管由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已经不是秦军急了,而是楚军急,越是拖延局势越坏。他的话在座之将赞成的不少。

“末将请大王、上将军准我军与秦人决一死战。”潘无命当即站起来请命,他站起其他将领也跟着站起,请战之声嗡嗡一片。

“既然拜了上将军,战与不战,全由上将军定夺。”熊荆再次强调项燕的权责。

“末将斗胆,请大王赐于上将军江东之师兵权……”趁着这个势子,军司马彭宗眼睛一转,带头拜向熊荆,终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索要兵权。

“上将军若决心一战,不佞自要授其江东之师兵权。只是江东之师皆为越人,不佞来时多有许诺,交接之时尚有若干事宜要做交代。”这已经是针锋相对了,熊荆愣了一下才答话,虽然答应交兵权,可留了一个若干事宜的尾巴。

“敢问大王有何事交代?”彭宗立即追问道,不留一点余地。“江东之师虽皆为越人,然亦在我楚国治下。”

“上将军定了决战之期?”熊荆不再搭理他,而是把话题转移到项燕身上。“若秦人谨守营垒不与我战,若之何?”

“这……”其实项燕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两军决战是野战,野战是列阵而战。沂邑虽说无法容纳二十多万人,但城外的营垒秦军经营已一个多月,早就是沟深墙固,他若不出来战也拿他们没办法。总不能攻城攻寨吧?

熊荆的问题项燕无言与对,请战的众将也想不到好办法。如果北上求战秦人不出,那还不如在这里扎营,毕竟这里离息县更近,后勤线更短。

“若秦人不与我战,不佞倒有一个办法。”熊荆笑了起来,诡异的很。

“请大王教于臣等。”连同项燕在内,幕府里的将军全都向熊荆揖礼。

“那就随不佞出去看看。”见对面的阳履对向自己点头,示意一切安排妥当,熊荆当即起身出了幕府。

“看看?”众将皆讶,可又不得不跟着熊荆这个五尺大王出了幕府。

“那是何物?”因为熊荆的原因,江东之师驻扎在大营中间,紧靠着幕府。众将一出营就看见江东之师营内投石机长约十五六米的吊杆在空中晃悠,这是奉熊荆之命刚装的,只有两部。

那日骑马磨的伤疤还未好,性急的熊荆走的太快,带着众将走到投石机处时又觉得屁股疼。他强忍着疼介绍道:“此物名为投石机,这和守城的藉车可不同,藉车只能在城墙上投石,这种投石机可在平地上投石。你们……大家退回,先看看。”

配重式投石机本就有十米高,上面还有一个十多米的吊杆在晃悠,整个加起来高近三十米。吊杆晃悠时,整个木架咯吱咯吱响,甚是吓人。如此庞然大物本就让人望而生畏,不待熊荆说退后,众将就不自觉往后挪。

熊荆也退后了,他一退后投石机下的士卒便举旗,机下是造府的工尹刀亲自指挥,只听他喝了一句什么,投石机下方两个竖立的大圆盘里的壮丁便开始在圆盘里快速跑动,圆盘每转一圈,一百八十度竖立的吊杆便往后倾斜十度,十四圈之后,吊杆最上端下降到预定位置,两个手开始固定吊杆,给皮兜装上铁弹,与此同时圆盘开始回转这是在退绳,圆盘实则是一个鼠笼起重机,绳索连着吊杆末端,如果不退绳,那吊杆投石时会把两个圆盘一起投出去。

从吊杆直立到装弹需往后转十四圈,退绳需要转的圈数一般为十八圈,保守二十圈。投石的时候吊杆会越过一百八十度线向前倾斜三十多度,所以必须多退几圈,以免牵动两个圆盘。盘内两个壮丁踩踏,正常情况下每转一圈需五秒,三十四圈转下来需要一百七十秒,接近三分钟。等于说投石机每三分钟才能投出一枚铁弹,效率和荆弩根本就不能比。

第八章 轰响

三分钟的时间在熊荆看来很长,但众将并不以为长,他们先是震惊于投石机的高大,现在则看着转动圆盘觉得奇异,待见垂直的吊杆落下固定,一些稍微懂机械之理的人、比如军司马彭宗终于看出些门道:这有点像桔槔,或者守城用的藉车,只是吊杆短的一侧如果没有人用力拉的话,这水也提不起来。

桔槔、藉车都是类似的原理,不过前者是用来提水,后者用于城头上抛石,但七、八米高的城墙上,藉车抛石也不过五十步,平地不到三十步,所以无法用于野战。眼前这藉车朋大无比,又能抛石多少步?

吊杆固定后,兵开始往皮兜里装弹。因为设计的初衷是用于攻城而非野战,也因为金属弹体积小、飞行空气助力小,铸造容易,所以投石机只有铁弹、铜弹以及铅弹,重量多为一百公斤。这种重量连铁弹的直径也不超十五厘米,再被两侧转动的圆盘一档,少有人看到连着吊杆的皮兜装了一枚一百公斤的铁弹,他们只看到圆盘又开始回转。

“已备!”熊荆口里的‘预备’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工尹刀嘴里的‘已备’,他挥着手,示意一切妥当,然后看向熊荆,目带询问。

“放!”远远的看见熊荆颔首,工尹刀手一挥,拉住的吊杆猛然一放。‘咯噔’的金属音过后,吊杆一端十吨配重极速落下,另一头则‘呼’的一声,飞快上翘并带出装有百公斤铁弹的皮兜,皮兜绳索极长,是以在空中抡了一大圈。

众将本被突然旋转的吊杆吓一大跳,以为大木架要塌了,揪心的同时又不自觉让目光跟随着吊杆向上,一直上到天上的太阳。时过正午,太阳正斜,光芒极为耀眼,多数人眼睛被阳光一刺,后面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但也有人因为位置的原因,没有看到太阳,只看到皮兜在最高点时忽然就拉长了(皮兜一侧脱出了弯钩),一个黑点急速往前飞行。紧盯着这个飞行的黑点,数息后前方三百步外先是激起一阵烟尘,而后才是‘轰’的一记闷响。

“放!”两台投石机靠的太急近,更是为了让大家看得明白,在第一台投石完毕,十吨配重左右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时,第二台投石机开始投石,这次大家看得更清楚,吊杆短的一头快速向下,另一端就抡着皮兜飞上了天,然后黑点出兜,三百步外又是一阵烟尘,一记‘轰响’。

项燕沉默不语,彭宗脸色犹带惊叹,熊荆不动声色:“去落点看看吧。”

“敬告大王:铁弹射三百五十一步……”熊荆还没有走到落点,已经有人把距离报了过来。三百五十一步,实际就是四百七十米出头,够远的了。

“居然有三百五十步之远?”彭宗低语一句,他以为就三百步左右,与荆弩有效射程相近。

“军司马可以自己量一量。”熊荆最前,项燕紧跟,身后是彭宗还有其他将领。众人都对三百五十一步的射程感到震惊,因为从来没有射这么远的武器,除了纵横家口中的韩弩。

“臣不敢,臣不过是惊骇投石之远。”彭宗知道自己刚才索要兵权把大王给得罪了,可他并不惧,给予他生计的是陈县县尹陈公,熊荆这个大王根本不能越过陈公拿他怎么样。

“那你可知抛射之弹多重?”熊荆并不与他计较,只是拿他打趣。

“臣不知,请大王相告。”彭宗揖礼道,铁弹直径约为半尺,空中飞行又看不真切,联想到荆弩,他估计这石弹大约在几十斤重。

“恩。大概四百斤。”因为一楚斤等于251克,所以熊荆只能说大概。

“四百斤?!”沉默不语的项燕也吃了一惊。“大王,此……真有四百斤?”

“不信你可以去抱抱。”熊荆笑,看着项燕被踩了尾巴般的表情他爽到了心里。

“末将不敢,末将……”大王说是四百斤就是四百斤,项燕只能如此去想。

“铁弹呢?”走到插旗的落点,铁弹却不见踪影,熊荆这个大王面子有些挂不住。

“禀告大王,铁弹打入地下七尺,小人正在……”上来禀告的人两手全是泥。

“入地了?”身后又是一震惊叹,熊荆则在摇头,这金属弹还是不行,要是石弹,即便不会在地上弹射,也能裂成数块,碎石横飞,一糜烂几十里。“还是石弹好。”他对工尹刀说。

“大王所言甚是。铁弹只可用于攻城,不可用于破阵。可惜……”

几经试射,工尹刀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眼睛乱转不知在想什么。“可惜此时打磨石弹已不及。”

“大王请看。”入地七尺的铁弹终于挖了出来,一百公斤的重量需两个人抬着,哪怕是低低的放下,地上还是被砸了小半个坑,这下没人不相信四百斤之说了。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问向项燕,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此物攻城甚利,”项燕一听到弹重四百斤就想到了攻城,这样的重量砸墙,天下何城不破。想到这里他又庆幸是楚国工匠先造出这种东西,要是秦国城阳早就破了。“若是用于野战……”他回头去看一里之外的投石机,“其械过重,恐行止不便。”

“没有什么不便的。”熊荆也回望投石机,他设计的时候当然考虑过运输问题。“其宽不过十七尺,两轨之道便能运输。其重虽有三万四千斤,运输时拆下圆盘只剩中间支架,大道上五十头牛即可拖曳,野地难拉一些,但可以找几百名士卒拉纤。”

投石机下船之后就运到了这里,也是靠几百头牛拉来的,项燕闻言点头,“请问大王,此投石之器有几具?”

“军营里只有十具,另外……,”拉来的只是先前造好的那十具,剩下的只能问工尹刀了。

“禀告大王、上将军,造府正在造第三批,第二批十具已在途中,下月便可送……”

“下月来不及。”这个月还有八天就要过去,熊荆和项燕都很清楚,己方等不到下个月就要与秦军决战,而且很可能就在这两三天内,趁秦军援军立足未稳之际。

“第二批十具现在到哪了?到息县没有?”熊荆追问第二批。

“已过期思。”工尹刀的回答再一次让人泄气。期思到息县是不远,可也得两日,十具投石机下船最少一日,赶到九十里外的沂邑最少又要两日,中间若是遇上秦国骑兵,还要耽误。

“我军何时北上?”熊荆不得不问项燕。

“……”这个问题实在是重逾千钧,项燕嘴唇挪动半响,人则往人少的地方走,走了一段才用只有熊荆能听见的声音道:“今日夜。”

“今……”熊荆最多能想到明日,没想到项燕居然要今日夜拔营。

“城阳秦军昨日正午之后北行,四日可至沂邑,其他处秦军也需三至四日。”项燕说起秦援军的行程。“留于我军的时间只有三日。我军距沂邑秦军大营约五十余里,今日夜行二十里至江邑之北,明日再行三十里,后日便可布阵与秦军战。”

“可秦军闭营不出,不与我决战如何?”熊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

“据实而论,我军不如秦军……”项燕叹道,当熊荆的面道出了现实。

其实历史也有明证:十一年后的公元前227年(秦王政二十一年),秦国准备灭楚,秦王政询问李信需多少兵马,李信答‘不过用二十万人’;问王翦,王翦则答‘非六十万人不可’。后人遂知灭楚非六十万人不可,但败楚需要多少人?

在李信二十万人攻楚之前,南北高速水路、连通黄河与淮水的鸿沟重镇陈县已经丢失,所以有秦本纪二十一年‘昌平君徙於郢’的记载。陈县是后勤要镇,丢失等于进攻楚国大门已经打开,李信和蒙武(非蒙恬)率二十万人‘攻平与、攻寝,大破荆军……会(兵)城父’,可谓所向披靡,但因身居陈县的昌平君举旗起义,二十万人后勤断绝,不得不立即撤退。

于是才有项燕率军‘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之胜。李信是败了,但如果没有昌平君在陈县起义,结果又会如何?

灭赵、灭魏,十一年后,秦国的战争机器已磨砺到最佳状态,二十万秦军灭楚很难,但击败楚军却不难。向来孤傲的项燕说‘我军不如秦军’绝非虚词,他深知两支军队之间的差距。

“……时至今日,战事已操秦人之手。与其坐等三十万秦军会齐,不如使秦军以我为弱,先与我战。既要战,速速北上,于我何害?两三日后,至息淮北之师亦不及万,于我何益?”

局势越拖下去越不利,与其坐等秦军集结,不如北上指望新胜的秦军会轻敌出战。除了这个原因,项燕还有一个原因,但他没说。

“此战胜负不及五五,末将请大王返居息县。若末将败,楚国或可俯首以存。”项燕再道,看向熊荆的目光无比平静。

第九章 可胜

“见过上将军。”幕府后面的一个军帐,阳文君对着进来的项燕揖礼,与他一起起身的还有庶王子负刍若太子、嫡子全部身死,哪那位庶王子能获得军队支持,那位庶王子就能即位为王。可惜,太子熊荆怎么杀都不死,现在还即位为王,两人真是白算计了一场。

项燕仰着头,没有看弯腰弯得极下的负刍,而是蔑看着阳文君:“秦国可有来信?”

“秦国未有来信,然则……”负刍谦卑的现在还在揖礼,阳文君不得不把他拉起。

“然则如何?”项燕盯着他。若不是陈公写信相荐,说负刍王子得众县公之望,又说什么阳文君熟知秦国大小诸事、与战有益,他早就把两人赶出去了。令尹黄歇再怎么不好,有他在也不会酿成今日三国连横之祸。

“上将军可知:蒙武之护军,乃吕不韦门客司空马?”阳文君坐下之后才正襟说话。

“是又如何?”项燕也坐下了。他虽不喜阳文君、负刍两人,可两人确能给他提供秦国情报。

“这便是我昨日说的,若将军北去,秦军必与我军战,即便秦军尚有几万军未入楚境。”阳文君笑。“秦国右丞相昌平君乃我楚国先王之子,素眷我楚国。吕不韦欲伐楚以迫昌平君请秦王撤军,自然要大胜我军。如此,昌平君请撤军,秦王遂不以昌平君代其为相邦。”

“几万军?昌平君……我曾有耳闻。”终于听到些实质性的东西,项燕频频点头。

“乱生,秦王欲使吕不韦去职,以昌平君代之,吕不韦不甘,遂有此战。”阳文君简要描述此战之本因,但隐去了很多事情。“秦王欲取者乃赵,然秦王多疑,也恐昌平君眷及母国,便袖手使吕不韦伐楚。将军此战若胜,秦王当退兵。”

“若败如何?”项燕追问道。

“败亦将退兵。”阳文君道。“楚国存之,魏齐势弱,楚国不存,魏齐势胜。秦王有一天下之念,断不会使楚国不存而魏齐得利。楚国危时,秦国必助我退魏齐之兵。”

“真若如此,楚国还是楚国?”项燕能想象到阳文君说的那种状况,但作为楚国的上将军,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秦国独霸天下,上将军以为楚国能如何?”阳文君反问,脸上也是无奈。

“大王不愿离军而去。”项燕忽然说起了熊荆,刚才他和熊荆交谈了许久。

“他……”负刍想问什么又卡住了。

“哦。大王如何说?”阳文君知道负刍想要问什么。

“我请大王退居息县,若我败,楚国或可俯首以存。大王说:若此战败了,从此不会再有楚国。”项燕眨着眼睛,感慨之意毕显。“我军今夜拔营北上,我将遣人护送你等返息县,若此战败了,或可由你等收拾乱局、俯首以存。告辞。”

项燕草草一揖就退出了军帐,时候已经不早,他必须击鼓聚将宣布拔营北上之事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拔营北上的行军秩序决定了决战时的布阵秩序。

“哦!荆王已至项燕军中?”几十里外的秦军大营,主君蒙武对白林都尉的情报很感兴趣。

“正是。”白林脸上全是笑意,他就知道蒙武对此会感兴趣。“我军撤出江邑时,一荆人骑士降我,他言荆人新大王携五万江东之师已至项燕军中。”

“此人何在?”比蒙武更感兴趣的是护军司空马。

“就在帐外,若司空护军想见,末将立刻传他进来。”白林当即答道。

“不必。”司空马只是对此讯感兴趣,不是真要见那降卒。“蒙将军以为,项燕何日北上?”

“荆人蔡县大军正赶赴息县,以会兵一处,我不知项燕何日北上。”蒙武答道,挥挥手让白林这个都尉退出了军幕。

“既然荆王在项燕军中,其军又未曾会兵一处,我以为我军当速速南下江邑,与之一战。”司空马眼波流转,如何尽早给楚国致命一击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时间已经不多。

“然我军方撤离江邑,”诱楚军北上决战是之前的计划,让出江邑乃是计划的一部分。“且齐军南下莒县,魏军整军待发,我军大可不必急与荆人战。”

“非也非也。”司空马驳斥道:“正因齐魏出兵,我军当要速战。荆王身处项燕军,俘之使其割地才是上上之策,不然,荆人为我所败,荆地皆为齐魏所占,于我秦国大为不利。”

司空马门客出身,一张嘴简直是黑白颠倒,蒙武也好,幕府里的其他将军也好,被他说的愣是一怔。得理不饶人的司空马继续道:“若项燕明日不北上,我军当南下与之战。”

司空马之言斩钉截铁,蒙武与右军主将杨端和悄悄对望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两人心里对司空马为何如此着急却是心知肚明,特别是最近几日,咸阳来每日皆有一名使者至护军营中。蒙武派人悄悄打听过,这些人并非公人,而是相邦吕不韦的私属。

司空马有私属至,蒙家自然也有私属从咸阳赶来。秦国今日的局势是相邦吕不韦和右丞相昌平君互斗,昌平君一直在查之乱,吕不韦则以伐楚为反击。蒙武不属于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只是军人都是渴望战争的,尤其在初胜之后,他真怕吕不韦一倒大王就下令撤兵了。

“司空大夫……”有人入帐找司空马,入帐又在司空马耳边低语了一句。

“蒙将军,各位将军,我先告辞。”已然色变的司空马对众将揖了揖,去时的脚步匆匆。

“……以潘无命为左军之帅,麾下除蔡师,尚有繁阳、寝县、顿县、巨阳、陈县、苦县、城父、鲁地诸师;以管由为中军之帅,麾下除郢师,尚有息县、期思、蓼、西阳、下蔡、居巢、钟离、肥陵、舒县、建阳诸师;以阳履为右军之帅,麾下除江东之师,尚有弋阳、州侯、六、?、?君诸师;余者皆为后军,归于本将麾下。”

聚将后项燕先下达开拔命令,然后才重新分配左、中、右、后四军。以楚军惯例,左军最先开拔,其次是中军,最后才是右军和后军。他如此安排完,便让各师之将回营准备,并未说与秦人决战与否。

太阳还未落山,各营就正在收拢军帐辎重。右军以阳履为帅而非黄庸,实则出至熊荆的要求,同时封君之师也安排在了右军,加上四千王宫环卫、近千名宫甲,右军人数接近七万。这江东之师的军权等于从项燕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熊荆手里。

“老师以为如何?”大战在即,军权并不关键,熊荆想知道是此战项燕将如何布置。

“自列阵而战以来,阵法千变万化,有阵多矣。然战胜之法无非两者:一为击垮敌之中军,促其溃;二为勾击敌之两翼,迫其逃。项燕此举只定左中右三军之帅,未知其欲击中军仰或勾击敌之两翼。”右军与后军最后拔营,小幕府之内,阳履、弋阳君、廉颇、数人聚而商议,其他人皆不在。

“中军约有八万人许,我军七万,左军六万,后军……”想到息县这两天有一万多人到营,阳履道:“后军约为五万。孙膑有云:‘方阵之法:必薄中厚方,居阵在。中之薄也,将以后也。厚其方,将以专也。居阵在后,以护将者’。今中军即有八万人,上将军或欲击秦之中军而后胜。”

“恐非如此。潘无命为左军之帅,此人敢战素勇,战时断不可能守成。我军除江东之师,皆勇武之军,以为右军,亦或攻秦人之左翼。管由为中军之帅,其人庸庸,可守不可攻。项燕此战,当以左右两军勾击秦人,中军当死守不退尔。”每个人都由自己对主将布置的猜测,弋阳君只觉封君之师战力最强,自己在右军必是要击秦人之两翼。

“非也。右军素为我楚军最弱之师,江邑之战,右军溃,上将军之举乃强我右军,非欲击秦人之左右。”阳履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是要击敌之中军,使其溃。

“咳咳……”廉颇不得不咳嗽一声,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两个急性子给打断了。“方阵自是必薄中厚方,然项燕所布定是方阵?后日便是布成方阵,亦未知三军阵之厚薄。若中军薄而左右厚,当是勾击,若中军厚而左右薄,当是中击。布阵之法,因敌因地因时而变,断不可执一而论。”

“老师以为我军如何可胜?”熊荆问布阵其实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打胜。“投石机可有用?”

“入泥之铁弹无甚大用。”廉颇之前就听熊荆说过投石机,今天也看了。“若是投掷火弹,阵战或可有用。”

“军司马已在军中收集膏脂,阵战必有火弹。”熊荆急急补充,下午项燕那句‘此战胜负不及五五’让他心里拔凉拔凉,现在只求廉颇这个沙场老将给些希望。

“……”军幕内当即安静下来,几个人都看着廉颇。廉颇张了口却久久不出声,待熊荆欲再问,熬不过熊荆坚持的他终于道:“凡战,士气为先。以大王那日所议之法或可胜,然……”

第十章 后退

冬天的夜总是很长,沉沉夜幕降下之后,潘无命的左军最先拔营,六万人的队伍即便没有举火,星月下也是浩浩荡荡一片。大营四周不时传来马匹奔驰、以及骑士的叱马声,这是无所不在的秦军侦骑,他们中的一些不远不近紧跟着左军,另一些择急回大营报讯。

遥相对持日久,对秦军的武骑士楚军上下已经习惯了,这仿佛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赶,赶不走;杀,杀不尽。有他们在,楚军任何举动秦军都能再第一时刻知晓,而秦军情况楚军要了解则千难万难。此刻,楚军左军拔营未久,沂邑秦军大营的蒙武就得到了讯报,他对此并不惊慌反倒有些高兴:荆人终于北上咬钩了。

可惜夜中楚军不断开出营垒、往北推进,夜里骑兵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流,根本就搞不清楚有多少人北上,待半夜再报时,讯报已经变成‘荆人大部出营,多寡未可知’,然而这时蒙武已经下令‘除荆人袭营、咸阳来使,任何人不得唤醒本将’。

蒙武此举极为正常,大战在即,主将需要充分休息才能排兵布阵,率兵鏖战。这已不是几百年前,那时的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竞技,半日便可结束,而今的战斗最少也要数日,多者乃至十几日二十几日,主将战前不好好休息,战时无隙可睡。

一个接一个的师不断出营,本该嗜睡的熊荆忍着倦意登上巢车观望,最开始他只看到暗乎乎一片,等目光转到远处,才终于分辨出哪些是汹涌北上的人流,哪些是星光下白蒙蒙的大地。几万人移营,不可能沿着大道排成整齐的队列行军,只能直接横陈在广阔无垠的冬季原野上前进。出营时各师皆有队列,但士卒走着走着,最初队列便消失不见,变得混乱不堪,几万人形成一块巨大而稀疏的暗色,宛如皎月之下云朵的投影。

登高以望的熊荆看到的正是这片覆盖在白地之上,不断前行的投影。左军远远的去了,最后只剩下辎重车辆在大道上留下赶之不及的尾巴,紧接着出营的是中军。他们前行时,阳履指挥的右军也开始出营,十部拆得只剩下主架的投石机也被套上了牛,丁夫们拉着纤绳,缓缓将它们拉出大营,拉入大道。

“大王请安歇。”寒风冷冽,也在巢车上的葛感觉浑身冰冷,他很担心熊荆会冻坏,故而提醒熊荆该睡觉了。哪怕是行军途中,避震的四轮马车上也可以睡个好觉。

“恩。”带着几分不情愿,夜里看不清什么的熊荆让人放下槽车,爬上了马车。

平常他都是一着枕头就睡着,但这一夜在这微微摇晃的四轮马车里,他脑子里想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一会是生活了数年的郢都王宫、一会是那日埋着整辆马车的尸堆;一会是项燕孤傲冷漠的脸,说‘此战胜负不及五五……若末将败,楚国或可俯首以存’、一会又是廉颇以无比持重的语气告诫:‘凡战,士气为先。以大王那日所议之法或可胜,然甚为凶险……’

这些画面、话语交杂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只待再睁眼时推开马车车窗,如有实质的冬日阳光照得他几乎窒息。碧空白云,天地明媚,北风依旧呼啸,吹得军旗、羽旌猎猎,数队持殳的甲士正在营垒间巡逻,更远处还有屡屡不断冒起的炊烟、营垒、田陌、以及山水……

很普通的一个冬日上午,出郢都以来几乎每天都是艳阳高照,都是这样的白天,但熊荆总觉得今天的阳光很不一样、天空很不一样。

“大王醒了?”马车外厢老仆葛的身后跟着四个竖子,他们一人端水,一人捧着熊荆的刷牙具、水,还有虎形盐,另外两人则拿着早饭和羹汤。

“哺时了?”看了看太阳的高度,熊荆开始穿衣服,嘴上草草问了一句。

“是大王,已是哺时。”跟熊荆日久,葛不再说‘唯、然’,慢慢习惯说‘是’。

“哺时不是又要行军吗?”穿好裤子的熊荆问了一句。他穿衣服的动作很快,并且小姑娘似的,只在被子里穿,不露一丝皮肤。“何时拔营?”他又问。

“大王,上将军说我们已经到了。”葛的回答简直出人预料。“秦军大营就在数里外。”

“啊?!”熊荆大吃一惊。“项燕说我们……秦军就在数里之外?!他……”

“是,大王。昨夜极长,夜里又冷,士卒们行着行着就行了四十多里。”葛语带佩服的道,大家都以为夜里只走二十里,没想到夜里走起来特别快,走着走着就走到秦军大营外了。

“那……那辎重粮秣呢?还有投石车呢?”士卒自然为昨夜自己的壮举自豪,一夜走了十八公里,出乎秦军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但懂兵法根本不会这么乐观,步卒行军速度是很快,但辎重粮秣前进的速度就慢了,尤其是路上还要停下来喂马。故军法又运: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项燕这么玩简直是疯了。

“上将军令项稚领后军护着,正陆续到营。投石机已经能望见了。”葛说道,他这边说,又示意熊荆先洗漱用膳,好去赴项燕幕府。

“退下、退下。”熊荆只洗了一把脸就下了马车,他现在要去找项燕。

项燕此时正在高悬的巢车上用陆离镜细看六里外的秦军大营。虽说旗羽招展、军帐遍地、烟尘四起,可用陆离镜还是能看出一些东西。宿营如布阵,秦军大营近似圆形,里面驰道纵横、井然有序。最中间、高竖着旌旗的大帐应该是主将蒙武的幕府,那里军吏将军出入不断,守卫森严;大营的东西两侧是骑车营,与楚军不同,秦军的戎车似乎更喜欢集中使用,并且还和骑兵混用,那里马厩成片、车驾毗邻;其余则皆是步卒营,它们排列的非常整齐,每一百个军幕当中便有一个高悬军旗的大帐,这应该是秦军五百主之幕。

“那处便是秦军蹶张营了。”军司马彭宗指着步卒营一处说道。蹶张不同臂张,上弦靠士卒脚踏。臂张弩身长已至五尺,蹶张更长、弓力更大,轻箭射程超过长弓。

“上将军,大王已至。”身旁的中军之帅管由看到巢车下飘着的旗,以及手持夷矛的红衣环卫,大王到了。

“哦,大王来了。”项燕不以为意,他对负责巢车升降的军吏道,“降下去。”

巢车升降全靠牛拉,上面一传令,拉绳索的牛‘哞哞’几声,巢车一点点下降。看到这些牛熊荆忽然想到了煤矿,煤炭已经出煤了,因为如铜绿山那样是竖井,所以出煤抽水夜靠牛拉,是该想想蒸汽机该怎么造了,如果、如果这一战自己还活着的话。

“请大王赎罪!末将昨日乃非得已才哄骗大王……”项燕连同军司马彭宗、中军之帅管由一起向熊荆请罪。昨天他的命令把熊荆这个大王都骗了。

“我又不是来问罪的。秦军如何?出营布阵了吗?”熊荆强先一步进了巢车。巢车空间狭小。最后只有他、项燕、彭宗三人上了巢车,其他人全在地上等候。

“我们行军一夜、辎重又未至,秦军为何不出营与我一战?”日已三杆,数里外的秦军大营居然毫无动静,这是熊荆感到奇怪的地方。

“末将也不知。”昨夜楚军大约走了大约四个小时,到达此地后,最先赶到的左军以火把为记,标出各军之间的距离,中军、右军依此扎营立阵。天明之前各军不挖灶造饭就吃了糗粮,就等着秦军出营列阵一战,但实际什么也没有发生,有的只是营外四处奔驰的秦军侦骑。

“敬告大王,许是秦军援兵未至之故。”彭宗插了一句嘴。“晨明时分末将命人清点秦军军帐,估算不及四万帐,秦军不及二十万,自不会与我军一战。”

“不及四万帐?”军中五人一灶、五人一帐乃是定制。孙膑的减灶计便基于此,军帐隔得远正常人是很难计数的,但有大号的陆离镜,站在高处粗略估计两公里外的军帐多寡,还是能勉强做到,最少能知道大概的占地面积。

“秦军之意,当是等待援军,再断我后路,待我军心生退意方与我军一战。”彭宗继续说自己的判断,也是项燕以及幕府诸谋士的判断。“那时我军粮秣用尽,粮道又被秦军截断,求战不得自要退守江邑,我军若退,秦军必紧随之。”

“那现在如何?”彭宗说的这些熊荆已经听过无数遍,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办法。

“末将已遣使至秦营约战……”彭宗说的方法让熊荆差一点就没忍住笑。秦军想战早上就出营列阵了,不想战岂是谴使约战约得来的。看出熊荆眼里的笑意,项燕终于开口:“禀大王:明日起,我军每日后退十五里。”

第十一章 勾击

“每日后退十五里……这有用?”熊荆挑了挑眉毛。项燕说的办法看上去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禀大王:末将闻秦军之中素有护军,此次随军护军乃吕不韦门客司空马。举兵伐楚乃吕不韦力谏之故。我军一日退过一日,司马空必会严令主将蒙武与我一战……”项燕也是靠着阳文君的讯报和谋士们一起想出此策,但不知内情的熊荆听得满头雾水。

“护军为何物?”熊荆问道:“还有那吕不韦为何要伐楚国,我楚国何时得罪于他?”

“禀大王:护军乃代秦王行督军之责,护军下辖护军营,有卒万人不等。若护军以为主将通敌畏战,可当即拿下主将、收回兵符。”项燕细细解释,旁边的彭宗眼睛干瞪,却眨了又眨,他深怕以后楚国也会效法秦国,行这什么护军之制。

“这么恶心?”项燕一说督军熊荆就明白意思了,这不就是古代的监军嘛。“司空马是阉人?”

“大王,司空马并非阉人,乃吕不韦之门客。秦王欲以右丞相昌平君代吕不韦为秦国相邦,故吕不韦伐楚好让昌平君请秦王退兵。”秦国内部的权力斗争项燕表达的极不麻利,好在他基本说清楚了这层关系,虽然不完全正确。

“大王,昌平君乃我楚人。”熊荆说护军恶心让彭宗心中稍微好受些,他见熊荆还是不解,于是又多说了一句。

“我知道,昌平君乃我嫡兄。”熊荆身为太子时,父王熊元便告之了昌平君的身份。他沉默半响才道:“因为昌平君是楚人,秦王政多疑,故吕不韦想欲迫使昌平君求秦王撤兵,好保住自己的相邦之位,这才力谏,举兵伐我?”

“末将所知便是如此。”项燕道,“末将也曾四处求证,又与众人商议,此说并非无理。”

“不是不是,吕不韦不是要保住相邦之位,他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熊荆也不知所有事情的内在逻辑,可他知道事后吕不韦免职,迁到四川哪里饮毒酒死了,就在今明两年。

“上将军以为我军若退,那监军必赶着蒙武与我一战?”熊荆再问。

“正是。秦军与战全为斩首授爵,我军人数虽众,实乃弱于秦军,且秦军新胜,必愿与我一战,此时不战不过是要等待援兵、计使我疲。然若我军每日后退十五里,作避战之势,秦军必急。一日十五里,两日即三十里,三日则四十五里,四日便是六十里,五日将近七十五里,那时已近息县。秦军早怀战意,断不会再让我军再退回息县,蒙武定被那护军司空马所斥,以其畏敌不敢战。”

项燕难得细说自己先进后退的决战之策,这也是他和军幕里众谋士集体商议的结果。正所谓买涨不买跌,心仪之物跌价时肯定不买,可若那天那天确定它要涨价,抢购乃是必然。

对秦军而言,要吃掉的敌人已跑到自己嘴前,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当然要拿捏等待,反正就在眼前。但这时候敌人忽然后撤,且一日远过一日,自然要马上吃掉陆路运输的后勤极限摆在那里,与其头破血流去攻打息县,不如在此尽歼楚军主力。

此策其实赌的是心理:三国连横,项燕不把岌岌可危的局势放在眼里,不以此为急;秦军则不以斩首授爵为急、护军司空马不以吕不韦去职为急。谁先忍不住就会主动决战。

熊荆被项燕的决战之策说服,他点头之余又问:“上将军以为何日决战,我军又何以为战?”

“此……”项燕看了看彭宗,道:“此处细说不便,请大王随末将至幕府。”

巢车上地方狭小,细说自是不便。等到了幕府,这才见到摆满筹子的筹盘。筹盘只能算是一种原始沙盘,没有河流、山脉、道路,只是在一块方板上排兵布阵。这与东周时各军盛行车战有关,戎车必须在平原上才可奔驰,所以凡战双方都会找一块尽量平坦的地方。地形如板,又用筹子表示兵力,战车一乘、即一卒为一筹,双方筹分红黑,各占一端。

不待项燕解说,熊荆便看到红色一方分为四阵,三军平行而列,彼此之间有一道很小的缝隙。左军有筹子六十枚、中军有筹子八十枚、右军有筹子七十枚,三军之后则是筹子五十枚的后军,这是相当于后世的预备队,但用楚军战时术语这叫做‘游阙’,游是游动之意,阙即缺,其意为:军阵哪里缺了就游到哪里补缺。

如此军阵乃方阵,想到廉颇说的‘战胜之法无非两者’,再看到由八十个筹子组成的中军皆是单行,而左右两军筹子虽少,却有三至四行,顿时明了此阵的战术意图。

“此勾击也。”熊荆忍不住说了出来,让项燕和彭宗大讶。

“大王英明,此战我军正欲行勾击之法。”项燕看向熊荆的目光已是不同,兵法在他看来是要靠悟的,但没想到戎马一生的廉颇早就化繁为简,提纲挈领的把所有进攻战阵的战术意图归纳为两种:要么中击,要么勾击,舍此再无其他。

“中军阵势如此之宽……守得住?”中军八十枚筹子只排成一行,虽不知道实际的阵列厚度,可想到廉颇说的秦军锐士善于破阵,熊荆忍不住相问。

“大王……咳咳,”彭宗说话了,他完全是以议战的口吻。“大王可知(you)之战?”

“之战?”是周分封在汉水流域的诸侯国之一,具体位置是在襄阳之北,而这里的战争应该发生在几百年前。熊荆搜肠刮肚也未想起之战,只好如实道:“未知,请军司马教我。”

“末将不敢!”大王说‘请’,彭宗脸上不觉一红,当即揖礼表示不敢。他揖后简要道:“先君武王之时,我楚师及巴师与邓军战于,此战我军以斗廉为帅,战车八十乘,巴师百乘,邓军之帅为大夫养甥、聃甥,战车百五十乘,人尚有百二十乘。初战,邓师不克巴师,巴师也无胜邓师,斗廉令楚师横阵于巴师之间……”

彭宗一边说,一边在一块小一点的筹盘上摆筹列阵,这阵当然没有大阵摆列那样严苛,可两个军阵极为相似,同样是中间极薄,两侧极厚。

“……邓师攻我,我师佯作不敌,遂北奔。邓师以为胜,逐我。巴师则……”彭宗手上一直没停,随着他的叙述,代表邓师的黑筹逐渐深入红筹中间,然后被列于两侧的红筹紧迫。“……巴师则当于其背夹攻之。邓师大败。”

“此便是之战。”彭宗放下手中处于红筹包围的黑筹,再指着大筹盘道:“此战亦如之战,阵战之时中军佯败而北,秦军逐我,左右两军当夹攻之。”

熊荆此时忽然感觉有些眩晕,他觉得此战很像迦太基与古罗马的坎尼之战,指挥这场战役的汉拔尼因而被西方奉为战略之父。他没想到的是四百多年前楚军也有过这种中军佯败后撤、两翼包夹侧击的经典战役。

似乎感觉说得太深奥,自己的大王一时间难以理解,彭宗正要再说时,熊荆问道:“中军佯败而北,如何再使其止步列阵?我闻秦军之阵素来薄中厚方、锐士无双,左右两军如何能拒秦之锐士?秦军有武骑士近万,以其常例素列阵于阵之左右,若秦军也勾击我左右侧翼,如何拒敌?还有……投石机呢,置于何处?为何不见。”

能看出楚军战阵意图,项燕与彭宗当即刮目相看,认为自己的大王粗通兵法;再听熊荆问的这些问题,心里更是惊讶,这可不是粗通的层次,最少也是登堂入室。倒是问投石机的语气尚有些孩童状,惹人喜爱。

板着脸的项燕难得笑了笑,他天揖后才道:“此战以佯败之后再行列阵为最难,其余皆易。

秦之武骑士近万、锐士难挡,然我军弓矢尽置左右两军,以驱秦之武骑士;又以最强之师列于左右,尤以素弱之右军为重:封君之师善战,越人锐兵敢死,然却性愚,只知进而不知退,此未必不敌秦军锐士。

而中军佯败列阵再战……吴子有言:‘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此说虽有百余年,然秦人习性百余年丝毫未改。为授爵赐田,稍见其利便如蚁附膻,不避水火。阵战时我中军一触则败,非久斗纠缠而退。秦人尾随而来,中军北行五十步即止,不止亦为游阕所阻。游阕以王卒两军、项师为主,中军若溃,或可代为稳住阵脚。”

简单回答完熊荆的问题,项燕忽然再揖:“末将有一非礼之请。”

“讲。”熊荆脑子里还在想象项燕所描述的阵战推演图,不知他要请什么。

“此战凶险,胜负难料。请大王准末将寻一小吏假扮大王,仪仗驻留……”

“无礼!”项燕话还未说完,便有好几声无礼从熊荆身后含怒迸出,叱喝的人除了正在记录的左右两史,还有老仆葛。

第十二章 誓师

楚军幕府里项燕与熊荆商议决战之事,数里外的秦军大营,蒙武与司马空居中而坐,看着楚军使者项墉入帐。项墉虽生于项家,但不懂兵法,他来不过是来传话的。:“我乃楚国上将军所派,代上将军特来告于将军:楚秦两国十世交好,今之战,他国得利而秦楚遭损,然将军欲战,上将军明日晨起列阵以待,不战,后日当退归息县赴莒与齐军战。”

项墉话说的很简单、也很斯文,蒙武这个主将尚未说话,司空马便抢先道:“咦!项燕以为他来之则来,去之则去?”

“那请将军与我军一战。”项墉挤出些微笑,他不想舌辩群雄,他就是一传话的。

“你家将军欲战我便要与之战,不战便从容而退?”蒙武说话了,他语速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想了数遍后才说的:“请告项将军,我军明日不战。”

“本使知矣,将军之言一定带到。请告辞。”项墉对蒙武一揖,就要退走。司空马以及在场其他诸将顿时看向蒙武,他们觉得这样打发楚军使者回去太过儿戏了。

“慢!”项墉转身之时蒙武伸手虚拦,“我军入荆,唯项将军能败我,故惜而相告:魏军十万,昨日已入荆境,欲拔陈,请项将军知。”

“谢蒙将军!”项墉被这则消息震的是张口结舌,他随即再对蒙武一揖,这才转身去了。

“项燕要撤军?”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项墉既能平安的来,自然能平安的走。他走后幕府里一片狐疑,只待左军杨端和半信半疑的说了一句,几人才议论纷纷。

“既要约我一战,又为何要退兵?”左将军辛梧也是不解,他觉得道理不通。

这时一个谋士在蒙武耳边低语几句,蒙武方道:“据闻齐军已拔莒城,项燕急矣。”

陈是由魏入楚之要津,而莒介于沂水、沐水上游之间,是齐国南下的第一道屏障,拿下了莒,等于齐军可顺流直下淮上,更可以侧面吞占鲁地,如此情形,项燕焉能不急?

齐军拔莒让蒙武对项燕为何如此行事有了一个解释,而在军使项墉未曾回大营之前,项燕正与彭宗对视发呆。此时熊荆已经走了,筹盘室除了大小筹盘、红黑筹子,便只剩发呆的两人。

“有王如此,楚国之幸。”项燕幽幽说道,“可惜……”

二十多万军队鏖战,居然要中军佯败北奔,说起很容易,做起来极为艰难。几千人、上万人、乃至几万人的阵战项燕都有把握,但几十万人的阵战,要其中八万人北奔,而后再列阵以战,这就不是项燕能够把握的了。

奔着奔着,失去队列后军官肯定控制不住部队,然后假的变成真的,佯败终成真败,所以项燕希望大王仪仗能立于中军再次列阵的位置,期望佯败而退的士卒看到楚王仪仗,能想起自己的责任,再次列阵而战。只是人乱起来是难以理喻的,特别是北奔将使一群人惊慌失措,所以他不敢让熊荆冒这个险,只能找一个头相仿的小子,假扮大王站在那。

这种要求是极其无礼的,楚国君王虽有亲征传统,但除了楚王自己,从没有哪个将帅敢把大王置于战阵险地,也没有那个将帅敢找人冒充大王,使用王者的仪仗。

熊荆身边之人都叱喝项燕无礼,熊荆也说项燕此举无礼,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不但要亲自站在中军再次列阵的那个位置,他还要去楚军阵前对士卒们说话……

疯了!简直是疯了!真的是疯了!

两军列阵而战,国君在战前背着敌人对自己的士卒说话,这叫誓师。然而,牧誓之后,再无真誓。便是有誓,也不过誓是于庙堂朝廷,而不誓于野地誓于阵前。大王要誓师于阵前,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楚军将卒必是士气如虹、以一当十,可万一大王被秦军弩箭伤了怎么办?

两军列阵而战,一般相距在三百步,近者甚至只有两百步。虽说这个距离弓矢无伤,可已在荆弩射程之内。楚军有荆弩,万一秦军也有荆弩怎么办?

项燕说可惜时,右军熊荆居处,环卫宫甲将率以及近臣皆跪于地,为首的左史烛远更是嚎啕大哭,他泣道:“先王尸骨未寒,大王怎可再置自己于险地,若殇,我楚国奈何、百姓奈何、楚国之社稷奈何?大王……”

“大王万万不可!”同样跪于地的弋阳君也竭力相劝。“此项燕之计也。那日大司马知郢都有变,欲领军回援,项燕居然抗命。臣以为,项燕虽无景骅大逆之举,然心中早有不臣之志。”

“胡说八道!”烛远大哭大闹也就罢了,弋阳君这种话熊荆实在听不下去,更不能纵容此说。“上将军不救我乃因秦军之故,何来不臣之心?你…你想乱我军心?”

“臣不敢。臣不过据实以论,项燕军中,具是不臣之人,此等无君无父、狼子野心……”弋阳君实为一根筋之人,话越说越离谱。

“弋菟子!你要乱我楚国?!”熊荆声音突然尖厉。童音本就尖细,再一厉声,音调刺得人人耳膜生疼。弋阳君也被熊荆如此反应吓了一跳,而熊荆厉声之后心里忽然想笑弋阳君名菟,菟读tu,意思是老虎,读音却是兔子,弋老虎被他喊成了弋兔子,想想都好笑,但他此时偏偏不能笑,一旦笑了,等于默许封君攻击县尹,后果极难预料。

“来人,拉弋菟子出去,苔四十。”熊荆忍笑忍得肚子疼,然而仍对左右下令。

“大王、大王啊!臣句句…”弋阳君立即被环卫架了出去,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直至拉出帐外声音不闻。

“今后再言上将军不救郢都、有不臣之心者,斩!”熊荆大声宣布,帐内诸人皆无语。“还有,誓师是在大战前,先君武王便有此列。今之战关乎楚国存亡,为何不可誓师?难道你们要坐视我军大败,我等被俘,坐视我楚国亡国?”

“大王,先君武王只誓于军中,未曾誓于阵前啊。”论及历史,熊荆怎能论得过左史。

“既无先例,那就由我始。”熊荆断然拂袖,斩钉截铁。

“大王,王后命老仆服侍大王于左右,大王即要赴险于阵前,请大王杀了老仆。”哭没有用,劝也无效,葛只能拉出赵妃以死相迫,他说罢便跪在熊荆身前,伸颈待戮。

“请大王三思。”葛豁出去了,其余近臣将率又是猛劝,听得熊荆心里一阵烦躁。这时,得到消息的阳履、黄庸以及廉颇几个进来了,众人遂巴望着他们,盼望他们能说服熊荆。

“敢请问大王,真要在阵前对士卒说话?”阳履问道,脸上犹带初闻时的不可置信。

“此事我曾与老师说过。”熊荆看着廉颇。“秦军百战之师,战技之法玄妙老道,我军疏于战阵,乏于训练,实不如。非如此无以鼓舞士气,无高涨之士气此战恐不可胜。”

“大王可曾想过,虽如此,然大王若有不测,我军将再无任何胜机,此战必败。”阳履劝道。

“没有不测。”熊荆不信自己会不测。“便有不测,亦是天意。天亡我楚国,人能奈何?”

“大王乃圣王降世、天纵之资,楚国百败,有大王在,仍可再复,先祖亦不绝祀;大王若不测,楚国真亡矣。”阳履理论不过,一同进来的周文开了口,他曾是令尹黄歇门客,辩才虽不及张仪苏秦,也甚于在座诸人。

熊荆知道周文,也明白他留得青山在之意,但他还是摇头道:“你不懂。”

“臣不懂?臣请大王相告。”周文说完也拜倒了,伏首以闻。

“我赫赫楚国,虽有败辱,几时真正屈服?吴人入郢,楚人无戈戟便奋臂与之斗,将率战死便以老卒率队为首,各致其死,却吴师而复楚地;秦人拔郢,三十万人溺死而不降,幸存两卒受尽秦人酷刑却不言钟鼎。秦人拔郢已四十年,四十年里,秦人尽迁我城邑之民,然若何?秦法依旧不适我旧郢之地,秦吏仍不敢独行于我山野之间。

我楚人性情不屈。今日既战,又何虑以后?纵忍辱偷生,再复之国可是昔日之楚国?我不屈之楚人又如何臣服一位苟且之君?君子仅死一次,小人已亡无数。你们若愿意你们的大王变作一个无耻小人,大可以把我绑起来不让我去阵前说话,大可以把我关起来送到息县保存性命。你们若真是忠心于我,真为我好、为楚国好,便应赞同我去阵列之前,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唧唧歪歪。”

熊荆气急而辩,听闻他列数楚人之不屈,诸人不自觉全低下了头。他话说完肚子一阵鸣叫,又道:“我饿了,要用膳。你们爱如何如何,请自便。”说罢便出账去了。

“当如何?”熊荆走后,廉颇也很识趣的避走,于是剩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还能如何?大王不是已经教了我们吗。”众人里周文最是轻松,他是魏人,天生就要比楚国这群蛮夷聪明,所以做了门客。

第十三章 议战

秦楚两军大营仅隔数里,可从天亮到下午都未成发生冲突,空旷的原野上,连早先肆无忌惮的秦军武骑士也收敛了势头,只留少数侦骑在四处探查。下春时分,项燕再次聚将,这是战前议兵,所有将领都到了,诡异的是大王居然不在。

“大王王体不适,故而……”军司马彭宗语调似乎有些不自然,但他没说完众将就议论纷纷了:上一次与秦军战时大王寝疾,整个战斗只能看到大王的旗,根本见不到大王本人,要是大王能露个脸,将卒士气大增,那战即便会输也不会输那么惨。

“大王年幼,军中辛劳,大王又要与士卒同食,因而小恙,”环卫之将养虺(hui)不得不出来说话,他是养由基之后,体态欣长、射术无双。暂代环卫之尹的先王正仆长姜随王后回郢后,四千环卫便由他率领,他的话大家完全相信。

“明日战,大王必与我等同进同退。”王卒之将屈光也道,两人一唱一和,打消了所有疑虑。

“咳咳……”军司马彭总终于把打断的话题重新接起,他道:“今日上将军已遣使至秦营约明日战,秦将蒙武不允。然兵者诡道,秦人贪戾好利无信,我军万不可懈怠。此次相召,实为布阵议兵……”

左、右、中、后四军,人数加起来二十六万,而凑成这二十六万的,是一个个师。这些师不是成建制部队,而是每县每邑所动员的军队,是以坐于幕府里的大小将领有五六十人。彭宗正对着这五六十人说话,听他说到布阵议兵,仍有些吵杂的幕府彻底安静了下来。

“……秦军强者、武骑、车阵、蹶张、锐士,我军强者,弓手、荆弩、投石机。江邑一战,我右军军阵四十五列,仍被秦军击垮。楚人尚左天下皆知,故右军最弱亦天下皆知。江邑一战秦人攻我右军,再战秦人恐仍攻我右军。右军崩,中军必退,中军不退,秦人夹攻我,大败可期。故此次再战,右军之卒多于左军,布阵必六十列。”

“六十列?”其他人还没有说话,吴地之师军司马周文便站了起来。“右军七万,六十列其行不过一千一百余人,一卒之位不及一步,阵宽不过一千步。此战太厚,阵末士卒不能与战。”

“周司马以为几列可挡秦军破阵之戎车、之锐士?”彭宗反问道。

“四…五十列足矣。”周文本想说四十列,但上次右军就是四十五列崩的。“我右军有万余封君之师,甲胄俱全。”周文指着在座的弋阳君、六君、?君等人,“其余皆为吴越之师。越人锐兵敢死,非淮上诸师可比。”

说越人就说越人,周文偏偏贬低淮上诸师,顿时惹来一片非议。好在项燕伸手压下这些非议,他道:“右军必六十列,”说完右军,项燕又看向左军之帅潘无命,“左军之阵亦六十列。”

“上将军,我军已有游阙,左军列阵六十列实无必要。”潘无命人如其名,打仗不顾命。蔡师本不是强师,可有他这种会身先士卒的将领,战力未必弱于项师。

“请问上将军,中军几列?”项燕还未答话,中军之帅管由又说话了,他察觉到了什么。

能为将者不管深浅都熟知兵法,管由这个问题一问,几十个将领全看向项燕。

“中军二十列。”项燕的回答让整个幕府更加安静。

“二十列?”管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阵宽四千步?!”

“正是。”项燕点头,表示准确无误。

“中军仅二十列,秦人观之,若以秦军锐士攻我,岂非一触即溃?”管由继续追问,如同其他人认为熊荆疯了一样,他感觉项燕也疯了。

“正是。”项燕再次点头,惹来一片喧哗。

军司马彭宗不得不插言解释:“此战,我军左右两军之列必厚至六十步,中军与秦军接兵后当佯败而北,奔行五十步,再列阵与秦军战。”

彭宗的解释让众将安静下来,可他说的很不详细,等谋士们抬筹板上来,他才能尽述其意。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左右两军军阵后端的间隙以及游阙的位置八万人军阵厚度二十列,等于每行有四千人,战斗时每人宽度几近一步,于是阵宽几达四千步。这是军阵前端,军阵的后端,也就是左右两军六十步末端的宽度并没有四千步,大约只有三千步,整个军阵看起来其实是一个梯形,上面大、下面小,中间空、三边厚。

而后军五万人与左右两军最尾的第六十列之间留有二十步左右的间隙,这是给佯败中军的位置,也是旗王车驻留的位置。中军必须在此再次列阵,不然由游阙所组成的阵线过于单薄,未必能把秦军三面包夹在这个陷阱里。

“此阵甚险,稍有不慎,三军尽墨。”年纪最大的鲁师将领东野固也算是沙场老将了,他听完彭宗的解释,再看看筹板上的倒梯形阵也倒抽口凉气。

“东野将军所言不虚,然除此,有何策能胜秦军?”彭宗当即反问。他这个问题倒把东野固、还有其他想反对的将领问住了。上次江邑之战已证明楚秦两军的差距,那不这么列阵又该如何列阵?众将张口欲言,却没有一人能说得上来。

“此阵,乃我军唯一胜机。”彭宗环视众人,再一次强调非此阵不可胜。而后他再一次移动筹板,摆出一个左中右三军皆为二十列的一字阵。“此为我军战前之阵,各军皆为二十列,临战之前,左右两军于游阙分出,速速于本阵之后再列四十列。切记!此阵需斜至内,使左右两阵末端仅距三千步。不然,末端相距四千步,中军若佯败成真,游阙难以补缺。”

交战时两军态势不断变化,战阵或主动或被动也在不断变化。但不管如何,隐藏自己的意图和保留足够数量的预备队是极为重要。前者使己方的战术意图不被敌人侦知,后者使己方的军阵保留变化余地。彭宗所谓‘临战之前,左右两军于游阙分出……’,就是要秦军将领以为己方因为害怕秦军攻击,故保留了为数众多的预备队。

“我军左右两军临战之前补阵四十列,秦人侦知如何?”右军之帅阳履问道。

“临战之前,我军荆弩将压制秦军巢车,使其不知我军军阵变化。”彭宗答道,这些战术细节,谋士早有对策。“大王的投石机也将置于中军之后,以铁弹猛击秦军巢车,阻其观望。”

“投石机置于中军之后……”投石机的威力大家都见识过,听闻置于中军之后,这顿时让人产生很不好的推断:“中军佯败,投石机为秦军所获?”

“投石机铁弹可投三百五十步,以此攻城无城不破,秦人必夺之,故将其置于中军之后,距最前行五十步。”彭宗解释道,在他口中,投石机已经成为秦人攻击中军的诱饵。

“投石机为秦人所获,若秦人以此攻我军如何?”投石机给诸将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想想那四百斤的铁弹诸将都觉得后怕,故有此一问。

“此……”彭宗看向在坐的工尹刀,工尹刀却魂不守舍,全然不知现在在谈什么。只等有人再把这个问题复述一遍,他才道:“投石机归为秦人所获,秦人亦不知用。我军退时,当破坏机械,使秦人无用。”

工尹刀答话的时候很是有心无力,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彭宗也没多问,继续向众将讲诉阵战细节、应对之策。讲完这些接下来就是各师的排布位置,因为此战人数极多,整个军阵宽度几近十五里,所以各师的列阵位置必须在战前讲清楚,以免出现疏漏。

除了列阵的位置,列阵的顺序也全数讲了一遍。此次列阵与其他战斗不同,不是出营列阵,而是就地于军营中列阵。这就涉及到如何防止秦军夜袭、何时造饭、何时填井、何时拆灶……等等等等一系列安排。下春时分召诸将议兵,黄昏之后项燕才宣布诸将回营,足足商议了四个多时辰。

而这也不是议战的全部,三军之帅回到自己的军幕也要与麾下各师再做商议,等他们商议完毕,各师之将回营又要召集各率、各旅、甚至是各卒商议,真要从上到下议完兵,恐怕得定昏以后、晨明之前。

“工尹大夫还有何事?”其他人都走了,工尹刀仍未走。

“项将军,你准允周文不让大王出营,这是何道理?”工尹刀是来问罪的,中午之后在周文的挑唆下,大王就被禁足了。如此大逆不道,工尹刀想想就气愤。

“请问工尹大夫,大王虽幼,贤明否?”项燕不答反问。

“大王乃天纵之才……”工尹刀答了开头就猜到项燕的逻辑,他跳开道:“纵为大王计,也不可失却君臣之礼。”

“工尹大夫,此战胜败恕难预料,今夜大王便将送至息县……”周文和项燕商议的不是禁足,而是要趁夜先送熊荆回三、四十里外的江邑,然后再送回息县。

工尹刀冷汗顿时下来了,他喃喃半响才道:“大王必然震怒。”

“我军若败,何惧大王之怒?我军若胜,臣愿受王者之怒。”项燕说完便是一揖,转出大幕不见。

第十四章 谢罪

“总有刁民想害朕,总有刁民想害朕、总有刁民想害朕……”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枯坐良久的熊荆反复默念这几句,怒视着要把他送回息县的一班人:周文、阳履、弋菟子、六君、陵君、养虺、屈光、烛远、葛……

“臣请大王上车。 ”诸人全都跪着,请熊荆上车南行。他们只敢派环卫堵住熊荆不让他出营,还不敢无礼到把熊荆直接掳上车。

“你们这是叛变!这是政变!”熊荆气得肺几欲炸裂,他袖口一放,一把刻竹简的削刀当即掉到了手上,他把这把并不锋利的铜刀抵在自己细嫩的小颈上。

“大王!”最先看到的弋阳君骇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跪着的他不但大喊,还跪步往前。

“大王不可,万万不可!万万…万万不可啊!”其他臣子也吓得半死,葛已经拿走熊荆的佩剑,没想到他还有一把削刀。如果大王真死了,这些人就是弑君之臣、祸国之人。

“我要去见父王,去告诉父王他留下的为何都是些逆臣,他们不但害我,还要害我楚国。”熊荆犹在气愤中,削刀虽不锋利,但脖子处仍有血迹,跪着一干臣子更加惊慌、使劲叩首。

“臣……不敢阻拦大王。”烛远眼泪又出来了,好在他没有像中午那般嚎啕大哭。

“臣亦不敢再阻拦大王。”跟着烛远,其他人仓皇中也大声说道,投降认输。

“快去把炎找来。”熊荆削刀仍没有放下半点,他再也不让养虺的红衣环卫驻守在帐旁,蔡豹死了,他能依靠的还有炎、虎、介那些卒长。

“唯唯。”有人连忙奔出去了,半响,摸不清状况的炎趋步进来,从下午宫甲被调开他就开始狐疑,看到大王用削刀自己抵着自己的脖子,他大声道:“末将见过大王,敢问大王何事?”

“无事。”熊荆终于放下了削刀,但仍然抓在手里不放。“我命你立刻带宫甲接管全营守卫,把环卫都给我赶出去。”

“唯!”炎在蠢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急速奔了出去,又急速奔回大帐中请命。与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宫甲无比整齐的踏步声,还有他卒里的十多个徒卒,他们将替换帐中的环卫。

“此事,不佞就当从未发生过,若下次再有此事,不佞定斩不饶!”跪着的臣子们惊惶未定,全在哪里发呆。

“臣以下犯上,无礼于君……。”烛远已是失魂落魄,目光不知道看在那里,听闻熊荆之言才有了那么一些反应。他喃喃之后,‘嚓’的一声,铜剑猛然拔了出来,“臣谢罪,臣亦向向先王谢罪。”此言说罢,便一剑捅进胸中,热血当即溅了出来。

“你!”这次轮到熊荆惊骇了,他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老仆亦向大王谢罪,”接连不断的拔剑声,熊荆终于回过神来。“快!你们……放下剑!都给我放下剑!!”

“老仆囚禁大王,其罪当诛。”葛也有剑,他先对熊荆大拜,就要像左史那般刺剑入胸。

“你敢,你们敢!”着急间熊荆削刀又抵在了颈下。他也是急了,跪着的人全是他的臣子,一个都不能死。他一如此,所有人又慌了。“大王不可。”

“那就放下剑。”烛远的血还在流,熊荆不忍心看,他觉得自己对臣子还是了解太少。

“老仆……”葛剑举在手中,他看看熊荆又看看剑,不知是该伏剑还是该放剑。“谢大王免老仆死罪。”犹豫中的葛顿首中说了一句,说完对准胸口的钜剑收了回去。就在熊荆大松口气时,他却一剑猛砍在了左手上。钜剑不比铜剑,锋利无比,这一剑把整个左手都剁了下来。“老仆……死罪…可免,然…犯上…之罪…不可赦……以此向大王谢罪。”

忍着剧痛,葛颤抖着说出这么一句,其他诸人跟着道:“臣死罪可免,然犯上之罪不可赦,以此向大王谢罪。”言罢手中之剑全斩在左手上。

“真他妈的疯了!”许久之后,熊荆回想这一幅仍不可置信。烛远死了,葛左手断了,其他人用的是铜剑,像阳履周文几个身上穿有皮甲,卸甲时被宫甲拦住,总算没把整个左手全剁下来。

“大王……”阳履还留在帐中,因为熊荆要他说今日幕府议兵之事。

“你回去吧。”熊荆仍然心不在焉,半点听的心思也没有。

“臣请告退。”阳履道。“臣请大王……”他语气很生硬的转折了一下,想说什么熊荆心知肚明。“……早些安歇。”

“你去吧。别忘了你是右军之帅,你的职责是稳住右军。”熊荆沉声道。

“臣领命。”阳履再拜才退出王营往大幕而去,那里,右军将领正等着他。

“来人,请廉颇将军。”明日便可能与秦军决战,熊荆怎么也睡不着。得他之请,廉颇很快就来了,他一进来就闻到了血腥味。

“死了一个,伤了好几个。”熊荆无力道,“真是一群玻璃,顺也不是,逆也不是。”

从下午拜见熊荆拒见开始,廉颇就猜到熊荆被近臣‘控制’了,虽然不知道熊荆是如何扭转局势的,他仍然能想象这些近臣请死的一幕。“我闻楚多忠臣,故惠王见寒菹有蛭,恐罪诛庖厨监食而吞之。大王如此贤明,日后行事必当虑及臣子。”

“哎!”熊荆无言以对,唯有长叹。廉颇说的故事熊荆知道:楚惠王用膳时见冷酸菜中有一条水蛭,以法,出现水蛭厨师监食皆当处死,他心善,怕左右看见,居然把这条水蛭给吞了,然后就腹痛,好在最后这条水蛭死了。

“老师以为,明日秦军战否?”熊荆甩头不再想这些事,只问决战。

“不战。”廉颇答得极为利落。“我军初至,秦军未曾趁我军立足未稳与战,明日自然不战。”

“后日我军退避十五里,秦军战否?”熊荆也感觉明日秦军不太可能出战。

“若我没料错,秦军两日后当与我军战,项将军也将于此静候秦军。”廉颇指着地图上江邑北面的一处。“江邑之北有水,秦军必不让我军退入此水之南;而秦军素以戎车破阵,此地平坦,便于戎车驰奔。”

第十五章 巡视

一块块甲片由皮绳串起,左甲压着右甲、上甲压着下甲,如此编成整齐的一排,再由这么一排一排组成胸甲、组成裙甲、组成头盔……

按工尹刀的说法,一套甲胄共需一百八十三块甲片,费时一月而成。而熊荆所穿的钜甲,则用了一百二十六块钜铁片,费时两月方成。每一块钜铁片都经过淬火回火工艺,绝非普通兵刃能伤。上次郢都叛乱,缁衣下穿着钜甲的熊荆只是人被刺客击飞,但剑并没有刺穿铁甲。

而今,这套救过命的钜甲再一次穿在了熊荆身上,也是第一次全部穿着,并且直接穿在衣服外面。不像楚国其他甲胄那般都过漆,外表漆黑,这套钜甲专门让人逐块逐块打磨过,甲片光洁无比,阳光下、灯光下宛如铜镜,亮的直晃人眼。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葛不在,是另一名寺人带着竖子给熊荆穿戴这副钜甲。穿甲不似穿衣,总要摆弄一会,无聊的熊荆不自觉吟起木兰诗当中的一段。左史烛远死了,暂无人接替下右史快速记录熊荆口中吟出的诗歌,挥笔如飞。待最后熊荆吟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时,迷糊的右史才知到此诗说的原来是一名女子从军之事。

“大王,甲衣已妥。”寺人轻轻相告,身甲、裙甲、臂甲、还有从未见过的胫甲都穿好了,最后铁胄也在熊荆手里,然而,闻言的熊荆丝毫未动。

“大王,甲衣已穿妥。”寺人以为大王没听见,又说了一句,这一次比前一次声音大些。

“……呼,太重!”熊荆自己也知道甲衣穿好了,奈何身体太轻,虽然造甲时已经考虑到重量问题,只有前身而无后身,但他是被这几公斤钜甲压得难以呼吸。

“啊,太重?!”寺人手足无措,就要和竖子扶熊荆坐下。

“无妨。”熊荆出言拦下,他深吸口气,开始迈步,也不是走不了,就是胸口压的难受。

“抚我上马。”走了几步的熊荆觉得马凭借自己是上去了,只能靠人扶。

“抚大王上马。”寺人嗓子尖细,连忙与其他几人扶着熊荆出帐。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依项燕将令早饭早就吃过,现在正在拆灶收军帐,一些动作快的师帐篷早就收好,正在列阵。

“末将见过大王。”宫甲卒长炎带着人已在帐外守了一夜。

“免礼。”熊荆说话都要调整呼吸,好在他的那匹小马很快被牵了过来,上马之后他的呼吸这才顺畅了一些,重似千斤的钜甲也似乎轻了一半。“我想去各营走走,你们跟着。”

走走就是巡视之意,熊荆的意思是要让全军士卒们看见自己,知道他们的大王和他们一起都在营中。随着熊荆的命令,几百名宫甲跟着他出了王营,行向各师。晨光未明之际,随风飘扬的旗并不为人所见,但旗杆上的和铃声却极为悦耳。再加上熊荆前后皆是手举两丈夷矛的宫甲,这支数百人的队伍一出王营就惹人注意,士卒见之无不行礼,‘大王……’之声瞬间传遍各营。

“免礼。军务为要,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来看看。”熊荆随意来到一营,看着马前行礼的军官如此说道,他还看到全营的人都停了下来,有些不安。

“大王亲来我师,臣不甚惶恐。”底层军官可能是不敢说话,只到最后奔来一名年轻的军吏。

“军务为要,你让他们毋要耽误。”熊荆再次吩咐,“此为西阳之师?”

“正是。”来人是曾阴,他答话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瑕又免胄奔来。“臣见过大王。”

大王无缘无故笠临西阳之师,曾瑕本欲让儿子先来,后远远望见熊荆只带了二三百名宫甲,觉得无甚危险这才奔来。

“免礼。”曾瑕一来,身后右史便在熊荆身后低语西阳如何如何,好让熊荆知道西阳之过往和情况。“大战在即,不佞只是巡视全军。”

“啊。”曾瑕暗松口气,他回指军营道:“西阳有幸,臣恳请大王视之。”

“军务为要,不佞视时,士卒不得延误军机。”熊荆如此说道,人则策马往西阳之师的营帐中走。从未遇见过类似情形的西阳之卒对熊荆见也不是,避也不是,全傻站在那,有些甲士甚至违礼未脱皮胄。

“有卒几乘?”熊荆看过去,发觉这西阳之师人并不多。

“敬告大王,有四十乘。”曾瑕眼睛眨眨,答了一个虚数,他不相信熊荆会一个个的数。

“善。西阳之师卒伍精壮,皆有甲胄,实为锐兵。”看得出来西阳之师人虽少,但装备极为精良,士兵面貌也比右军的越人强不少。

“大王谬赞。”曾瑕高兴的合不拢嘴,他的兵虽精,但人少,实际只有三十乘。

“此战干系重大,望士卒誓死以赴。”军营里草草转了一圈的熊荆如此说,而后出看西阳之营,来到隔壁期思之营。期思是大县,营中有卒千乘。大王巡视的消息早就传到期思之将妫确耳中,熊荆还未入营,他便带着人在外面等着了。

“期思之师已列阵?”和紧挨着的西阳不同,期思这边早就收拾好了营帐,造也拆填了,士卒以百人为单位,已经排出了一个小的军阵。

“然也。”妫确语气中有些自豪,他是老成之人,事事都习惯提前准备。

“善。”看着眼前列好的军阵,熊荆策马在阵前绕了一圈,而后又掉头返回原处。士兵们全看着他,多数人目光里有种恍然之色:这群连县公都未曾见过的庶民,今天居然见到了大王;而士伍军官的眼里则有一种热切,他们希望自己能被大王赏识。

“有我楚国卿士子孙否?有我芈姓公族子孙否?”本该在巡视后离开,但看到军阵最前一排有些人甲胄残缺,腰际无剑,这些人显然非贵人子弟,故熊荆有此一问。

“有否?”熊荆口里的雅言不是庶人能听懂的,他们只能听懂楚语。熊荆问有否时,军阵颤动,几百个人陆续站了出来,他们身上的甲胄多是犀甲,腰际长剑也颇为精美,最显眼的是衣服,其他人是普通麻布,里面不过塞絮避寒,他们则多为皮裘,有一个穿的还是狐裘。

“即是贵人之后,为何不列于阵前?”妫确大约知道熊荆要说什么,顿时显得无比尴尬。“若战不利,位于阵后能免?”熊荆骑在马上,坐骑不服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不满,它不安的打着响鼻,不断地在原地回转,熊荆不得不出声安慰它,使它平静。

“你说,为何列于阵后?”不服终于平静了,熊荆策马向前,问向其中一人。他身上的犀甲很新,上的铜钉也很亮,剑不长,但很古朴,是柄好剑。

“小子不知,小子只是……只是听从卒伍之命。”此人不敢看熊荆,连忙拜倒。

“今日大战,你可敢列于军阵最前?”熊荆没看他,而是看向其他人。

“小子敢。”大王的威压下,没有人敢说不敢。

“为我公族子孙,当是我芈姓之后。芈非姬姓,能有今日之楚国,全赖先祖英勇敢战,畏战惧死之举,只会让我先祖蒙羞。”熊荆继续训斥。站在最前一排和站在最后一排的伤亡概率完全不可比,据说西方雇佣兵站在第一排的薪酬和站在后排薪酬全然不同。熊荆之前就猜到楚军当中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没想到确实如此。

“不佞年幼不及冠,甚至尚未龀齿,然既已为王,此战必列于军阵之前。秦人何惧?生死又有何惧?”熊荆大声的质问,初升的阳光照在他光亮的钜甲上,闪的所有人眼睛发花,直觉他身上无比耀眼。“妫确何在?”熊荆说罢又喊妫确。

“臣在。”妫确被熊荆说得背心冒汗,他儿子就在军中。

“传我王命:凡战时列于军阵前三行者,不论贵庶,不论有无功勋,皆记其名,以备后用。”

“臣领命。”妫确当即揖道。

“凡与战公族子弟、卿士子弟皆留其名,军中为吏为官者则补书其职。”熊荆再道。“战后标注前三行之生死伤病,两策皆递送大司马府,不得有误。”

“臣领命。”妫确头上又出汗了。大王虽没有强令贵人子弟列于阵前,可两份名册一对比,交战时谁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好。今日到此。”经过此番折腾,太阳已经出来,举目望去,整座军营已化为旌旗林立的军阵,各师之间不再有各种营障,只有小小的空隙。没有人看向北面、也没有多少人注意秦军是否出营,此时全军上下的目光都聚集在哪面随风飘扬的旗上。

“大王,军阵已列,大战在即,请速速回营。”葛不在,新来的寺人不敢劝,唯有右史敢言。

“谁说大战在即?秦人影子都不见。走,去阵前。”熊荆位置正处于中军二十行之后,按照议兵的布置,三军皆二十行,只在战前变阵。熊荆没有往游阙的方向走,而是奔向军阵前方。

第十六章 巡视2

旗飘扬在游阙和三军之间,这段七十步的空间宽度接近十里,除了投石机和荆弩,空空如也的场地上只有旗下的一列人马在移动。正看着这支队伍的项燕、彭宗等人很担心熊荆会冲撞军阵,但旗先是往前,后又右转,应该是想从右军队列的一端绕至军阵前方。

“这该如何是好?”彭宗看着旗有些发呆,他一早就接到讯报说昨夜没有把大王送出营,就知道周文、养虺那些人把事情给办砸了。

“今日秦军不会出营列阵,大王巡视巡视也好。”项燕眼睛仍然盯着那面旗,那旗帜越来越往右。这是太阳的方向,万道金光从东方挥洒在大地,虽然脸上、手上还感觉不到什么暖意,但枯草上的白霜正在融化、在消失。

“大王命各师记前三行甲士之名,以备后用。”中军之帅管由不无忧虑的道,发生在期思之师的事情很快有人告诉了他。“大王还问那些公族卿士之后为何不站在第一行。”

“管将军,公族子弟怎可站于第一行?!贵贱有别,那是庶民之位。”项燕身边的将领不少。

“大王也站于第一行!”弋阳君重重咳嗽,身为右军的弋阳之师暂时归在游阙。

“大王怎可站于第一行?”将领们惊异之下,更多人不解发问。

“是啊。大王怎可与庶人为伍,此是…此是……”

“凡战,大王站于第一行列国皆不闻。礼不可废,大王年幼,请上将军劝诫大王,王者尊崇,万不可与庶人为伍。”东野固揖道。身为左军的鲁地之师也在游阙。

“王者列于第一行确实未闻,然上古之时,勇者皆列于阵前,弱者方列阵后。”彭宗本也反对大王列于阵前,可他听不惯众将的语气,更知道贵人之子素列阵后。“大王英武,言列于阵前之语必能鼓舞我军士气,此战我军大胜。”

“不好!”有人伸手向右,只见右军阵列一顿波动,全军士卒正挥戈疾呼:“昭!昭!昭!”

“右军何故惊呼?”众将大惊失色,好在不是夜间,不然真以为这是营啸。

“昭!昭!昭!”右军最开始有些混乱的呼喊渐渐汇成一股,两万越卒并声齐呼,这呼声震耳欲聋,其余三军莫不惊骇,不明白右军是怎么了。

“上将军,越语‘昭’即是‘王’,越卒正为大王呼。”见上将军脸上也变了色,身后的谋士赶紧解释,众将听后这才大松口气。

“上将军,如此士气,此战必胜。”整个右军都疯了,他们不但大声呼喊,还在不断的跳跃列于阵中的徒卒看不到大王,只能跳跃。

“大王……”和项燕等人一样,几百名宫甲也被右军的呼喊吓了一跳,手上的夷矛皆对准前方的越卒。好在熊荆身后右史懂得越语,知道他们喊的是‘王’。

“我该如何?”熊荆脑门上已冒出汗珠,此时他正在右军阵列后方,还未转到右军阵前。

“此乃军阵之后,不可行礼。”右史不但懂得越语,还懂军礼,他抚须道:“大王应绕至阵前,对士卒行土揖之礼。”

国君视朝时需先对群臣行揖礼,其土揖庶姓,时揖异姓,天揖同姓,此所谓三揖。三揖后,群臣回礼,如此朝会才正式开始。熊荆知道土揖,就是双手高度不要过胸,推下手而已。

“昭!昭”呼声如雷,熊荆人在哪,士卒的目光就看向哪。熊荆不再等徒步护送的宫甲,而是策马快速来到阵前,对士卒行土揖之礼。

二十行的军阵只列着二十个人,前排或有甲胄,到了后排便只剩五颜六色的麻衣。不管是甲胄还是麻衣,他们都举着武器在队列里大声呼喊。懂礼的军官不断脱胄向熊荆行礼,不懂礼的庶民从未与王者靠得如此之近,他们目光灼灼看着熊荆,已经忘记了呼喊,更不明白自己的王为何对自己行礼。

“软兮稽软予,昌莱泽予昌州州……”忽然有人唱起歌来,歌声是越语,熊荆听不懂,只到赶过来的右史用雅言文雅的翻译。

“软兮稽软予今朝何朝兮,列阵持戈

(今天早晨[我在军阵中]拿着戈矛,是什么好日子?)

昌莱泽予昌州州今日何日兮,与大王同野

(和哪一位同站在这原野上?和大王您。)

{饣甚}州焉乎秦胥胥蒙羞被好兮,不赀垢耻

(承蒙大王美意赏识,卑贱的我无比羞愧)

缦予乎昭心几顽而不绝兮,得遇大王

(我是多么希望能看见大王,[今天终于看见了])

澶秦逾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上[有]树丛,竹上[有]枝梢)

随河湖心悦君兮,君不知

(您知道吗?我心里对您是多么的敬慕眷恋)”

阵宽一公里左右的右军,熊荆注目中缓缓前行,每走大约两百米便对士卒土揖。每一名士卒都在歌唱,这歌声已投入他们全部的力气,唱的面红脸赤,浑身发烫。

南蛮舌,即便把歌词右史翻译成雅言,熊荆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唱些什么,只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注视着自己,每个人都在倾情歌唱。熊荆相信,经此之后,哪怕是所有人全部战死,这些越卒也会无怨无悔。然而,他们衣衫褴褛,赤脚披发,只有前三排徒卒有甲,后排皆无,戈戟矛也长短不齐,一些还额外用麻绳绑着,大概是担心不牢固虽然一路同来,未着甲时熊荆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装备如此残破。

“我们带了有多少骑兵刀?”熊荆停马回问。

“只有数百把。不患寡而患不均,大王不可……”右史猜到了熊荆的意思,赶忙阻止。

骑兵刀是给骑兵的,不说赏赐给越卒,就是给骑手都不够,熊荆闻言只好作罢。可他又不给这些越卒些什么,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些衣衫褴褛的徒卒可是走了上千里路来给自己卖命。

“末将见过大王。”右军之帅阳履骑着马急急奔来。

“免礼。”熊荆眼睛瞪着他,“为何越卒兵甲如此残败?”

“禀大王:越地兵甲全为昔日越国所留,时日太久,故而残败。”阳履硬着头皮答话。

“荒谬!先君威王灭越,至今已近七十年,七十年都未曾换过兵甲?”熊荆很是不满。

“以末将所知,未有。”阳履不得不据实而答。楚威王时乃楚国最强盛之时,怀王时越地还时有叛乱,故而不在越地征兵,襄王虽曾征发过东地之兵,可征兵的多是淮上诸县邑之卒,且只有一次,那一次越地士卒出征也是这样的兵甲,再后来就没有战争了,所以越地的甲兵一直没有替换更新,老旧残破不堪。

阳履说完,右史又补充,熊荆无奈又问:“大营可还有兵甲?最少前三行需备好甲。”

“无有。”阳履的回答再一次让熊荆失望。“末将配齐甲胄已是不易,未有好甲。”

“越地就这么穷吗?”熊荆叹道。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战争都是士兵自己出粮、出武器、出牛马、出甲胄。一些物资比如军粮、武器是由国家发放,可这些还是取之于民,牛马甲胄那就更是要己出钱置办。越卒如此模样,只能说明他们很贫穷。

“禀大王:越地不比中原,虽无饿死,也少有富户。”阳履答道,他在越地为司马多年,熟知当地民情。“然越人士卒敢死,非中原士卒可比。”

“敢死之士却无犀兕之甲,犀甲之士却又列于阵后,这打的是何战?”熊荆忍不住感慨,不再搭理阳履,在越卒的歌声中径直奔向中军阵列,阳履听完只呆呆望着他去。

中军阵宽四公里,每行四千人,二十人的厚度总计八万人。除了郢师,还有息县之师、期思之师、蓼之师、西阳之师、下蔡之师、居巢之师、钟离之师、肥陵之师、舒县之师、建阳之师……

他们没有像右军那样唱歌,而是大呼小叫的喊着‘拜见大王’,特别是郢都之师,很多人还于阵列间伏拜,阵列当即乱作一团。见此情景熊荆不得不转头看向北面,看秦军有没有出营。好在北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三百步外秦军骑士在远远的观望。

“让他们不要伏拜。”熊荆揖礼的时候吩咐左右。

“大王有命,介者不拜。大王有命,介者不拜……”传令不如呼喊,宫甲立即大喊了起来。如此伏拜之人才算没有。

“臣见过大王。”旌旗林立,熊荆缓缓往西,终于来到西阳之师阵前,曾瑕特别跑出来行礼。

“西阳之师。”早上只巡视了两个营,熊荆自然记得人人有甲胄的西阳之师。

“正是西阳之师。”曾瑕大声道,“臣谨记王命,已令师中勋贵子弟列于军阵最前。”

“大善!”西阳之师最前一行确实衣着甲胄不凡,熊荆看了大为高兴。

“禀大王:我师誓死以赴,必破秦军。”曾瑕又喊了一句口号,熊荆闻后更悦。

“若各师皆如西阳之师,秦人何惧?”熊荆只看向第一行甲士,没看见曾瑕的眼睛正眨巴眨巴。

第十七章 巡视3

熟悉的人都知道曾瑕是只老狐狸,此时他得了大王赞语不够,还想着怎么靠大王赏识再捞些好处。可惜这是在阵前,西阳之师人太少,宽度不过一百五十人,熊荆很快就走完了。西阳之师临着期思之师,期思万余人,阵宽五百多人。和早上一样,熊荆未到,妫确就迎了上来。

“善。”早上被熊荆一说,现在期思之师前排站的皆是身着犀甲的贵人子弟。他策马在阵前掠过,又打马折返来到军阵中间,大声问道:“你等可知,公族卿士子孙为何列于阵前?”

似乎没想大王还会再来巡视,这些列于前排的勋贵子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待熊荆问了两遍,才有人状着胆子大声回答:“敬告大王:我等当为大王前驱。”

“尚有其他?”熊荆对说话之人颔首,这个答案是理由,但不是他想要的理由。

“敬告大王:我等受万民俸禄,当列于阵前。”又有人答。与前面那人不同,此人长得斯文。

“尚有其他?”熊荆再问,这仍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无人再答。既不是为了君王,又不是为了万民,那还能为什么?为自己?

“你等列于军阵之前,皆因你等为期思最强之士,你等列于阵前乃自然而然。”熊荆看着眼前五百多名勋贵子弟,如此说道。他脑中猛然又迸出一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强者当仁不让,非为君国尽忠,非为万民奉养,你等知否?”

“小子知矣。”众人答答。熊荆说的理由毫无伦理,只有天理,若是平时,这样的道理即便不被驳斥,也会被人腹议,然而这里是战场、是阵列最前排,便是妫确,也深以为然。

“荆王于阵前纵观其兵?!”秦军大营,斥骑嘴里的消息无人敢信。

“小人句句属实,请将军明鉴。”斥骑最开始也不敢相信荆国大王竟然亲自到阵前观兵,但那旗、那呼声、那宫甲又让他不得不信。

“列国皆知,荆国环卫皆穿红衣。斥骑所说夷矛甲士绝非荆国红衣。”有人指出一道破绽。

大家点头正要相信,不想蒙武却道:“荆国环卫着红衣,然荆国大子有东宫之甲十五乘,此非红衣。料想荆国大子即位不久,护卫之人当是东宫之甲。”蒙武说罢,又道:“备车。”

备车之意自然是要出去看看,短兵之将不敢怠慢,赶忙出去备车。一刻钟后,蒙武率众将驱车出营。秦军军营忽然奔出近万人顿时引起楚军的警觉,此时熊荆还在中军阵列之前,脸色吓得发白的右史急忙道:“秦军出战,请大王回营!”

熊荆全身也有些僵硬,他能谈笑风生大半是因为秦军未出营列阵,现在居然出来了,他自然是心中忐忑。“不佞还未巡视完,为何回营?”他生硬道,语气里似有颤音。

“战前凶险,请大王回营。”右史急得下车跪下了,从来没有那位君王出现在两军军阵之间,熊荆这样观兵在他看来是找死。

“请大王回营!”右史之言中军士卒也听见了,他们也担心大王在自己眼前出事,于是人挤人兵交兵,二十行厚的阵列马上让出一条三四人宽的小道。

熊荆转身看着他们,没有答话,也没有看那条窄窄的通道。土揖之后继续往左军行去,速度不快不说,反而比刚才更慢。熊荆一走,右史不得不上车紧跟,宫甲也列于外侧。

“秦人出战,臣请大王回营。”再走下去是下蔡之师,其将蔡赤一见到熊荆就大拜。

“不佞巡视完毕自然回营。”熊荆脸上隐隐发青,这是吓的,也是气的。

“大王,秦人武骑士有臂弩,若……”蔡赤急言,说到后面又不敢再说了。

骑兵,秦军骑兵是楚军将领最大的恐惧。历来骑兵占优的一方总能摒绝交通,把战场变得单向透明,除此,具有战术机动的骑兵还能发动奇袭或者侧冲,使对方步兵不敢小股脱离阵列,因为一旦脱离,必遭受对方骑兵的无情杀戮。

而在大炮存在的时代,被敌人骑兵控制战场,逼得结阵自保的一方常常被对方慢慢慢慢调来的大炮轰垮。根据熊荆并不靠谱的记忆,明末远赴辽东的四川白杆兵、或者可能是最后一支戚家军,就是被满清骑兵逼得结阵自保后被大炮轰死。

好在,秦军武骑士并无马镫,也无重甲,装备除了臂弩,还有秦剑,而那些持长兵的骑兵不过是乘马步兵,并不具备后世骑兵所有的全部战力。可即便这样,武骑士也让熊荆担忧,万一这些不要命只要爵的武骑士来个无甲冲锋,自己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真是荆王!”已经行进到楚军军阵一里外的秦军将领看到了骑在小马上的熊荆,而有陆离镜的蒙武看得更加仔细:旗之下、宫甲之后,一个少年身着闪光的铁甲,从容听伏拜的将领禀报着什么,他脸色凝重,却不看自己这边一眼。

“荆王年岁几何?”陆离镜中的楚王蒙武估计有十多岁,这和他知晓的不符。

“禀大将军,据闻尚未龀齿。”左右之人答道,不知蒙武为何发问。

“取我的弓来。”蒙武抬头看了看,命令道。

“大将军是想……”众将吓了一跳,以为蒙武要射杀荆王。

“大将军。”弓很快取到,蒙武接过,捻起一支白羽箭便让御手往前奔驰。蒙武一奔,他身后的短兵也跟着奔跑。

秦军如此,楚军自然大惊,宫甲更是已然在前列阵,中军军官一边吆喝一边握铃,随时准备让部下冲出军阵防护大王;阵列后面的荆弩军官则在紧急准备试射。熊荆也吓呆了,秦军难道有养由基那样的人物,要一箭射杀自己。

“驾!驾!”北风吹得旌旗呼呼作响。旗下,蒙武的御手使劲策马,戎车跑的不是直线而是斜线。两侧短兵紧护着戎车,这里实在离楚军太近,说不定自己已在荆弩射程之内。

“放!”中军之后的荆弩连长大喝一声,基准弩射出的第一支箭怒飞而去。这支弩箭飞了三百步,落在蒙武骑列的近处。

“大将军!”这下是短兵之将急了,主将如果被荆人射杀,以法他们这些短兵皆死。

“不慌。”蒙武已经张弓搭箭,但箭对准的不是熊荆,而是天空。‘嘣!’的一声,蒙武手里的白羽箭终于射了出去,他的目标是头顶一群低飞的大雁。箭飞雁落,雁群还发出一声哀鸣,当即振翅飞得更高。

“万岁!万岁!”秦军见主将一箭便射中大雁,又喊起了万岁。虽然蒙武的短兵只有四千人,可这四千人的呼喊让楚军落了下风。不服的楚军弓手抬头再看,雁群已远在弓的射程之外,想射一只回敬也不可能了。

蒙武阵前射雁完全是虚惊一场,熊荆汗湿后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根本就是秦人的伐交之术你们的大王敢于阵前观兵,我们的主将却能在你军阵前射雁,谁比谁强?

“不能丢了气势!去,让工尹刀投一轮火弹,就以我旗摇动为号。”熊荆吩咐左右。这时候对面秦军阵中正有一辆戎车缓缓驶来,车上仅站着一人,甚为年轻,并无弓弩。

戎车越来越近,三十步时,它被已经列阵的宫甲拦住。车上之人下车揖道:“小子蒙恬见过荆国大王。”揖后他又捧出刚才射下来的那只大雁,大声道:“知大王在此,甚幸。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

蒙恬言辞很是客气,用的还是楚晋之战时,楚军致军勇士车右摄叔奉麋的言辞:‘由于今年还不到时令,应当奉献的禽兽没有来,谨把它奉献给您的随从作为膳食。’

射雁是为了示威,打击楚军士气;而献雁除了是古礼,更有让儿子看看这位楚国大王是何许人也的意思。外臣献礼,哪怕是敌人,只要符合礼仪也要接受才不违礼。熊荆不得不让宫甲让出一条通道,放蒙恬至身前,又让随从接过他手中的大雁。

受外臣之礼,可回赠,也可不回赠。熊荆身边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东西,只道:“之战时,楚秦两国尚是盟友,何故今日刀兵相向、对阵于野?不佞既然受了蒙将军之礼,当有回赠。不佞回赠就一句话,请告蒙将军:勿近我军五百步!”

五百步已经是一里半,荆弩是射程不过三百余步,蒙恬心中不信,嘴上则道:“小子谨记,回营必告于敝父。”

“去吧。”蒙武告退,上了戎车远远的去了。

“禀父亲,荆王言:既受父亲之礼,当有回赠,回赠就一句话:勿近我军五百步。”蒙恬回营后说道,将领们闻之先诧异后大笑,冯劫笑的最为放肆:“未龀之童,其言可信?他是被大将军一箭吓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未龀之王有何可惧,我军当灭此朝食。”李信没笑,可他看向楚军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蔑视。在他的蔑视中,旗正在摇动,投石机后方亲上战阵的工尹刀疾声大呼:“放!”

第十八章 投火

“放!”中军阵列后传来兵们的大声嘶喊。前排士卒并不知道身后的兵在干什么,但他们能听见头顶‘呼呼’风声飘过,抬头见一个火球拖着火苗高飞于天际,远远在两百多步开外落下。‘轰……’落地的火球罐体一碎,里面油脂迸出,燃起一片火焰。

“放!”投石机是一部接一部发射的,呼呼声不绝,一个接一个的火球飞向两百步外,燃起一片又一片的火焰。蒙武等人就战在荆弩射程之外,离楚军前列四百步,忽见楚军阵列后方飞出火球,顿时吓了一跳,短兵们赶忙把蒙武等人拦在身后。

冯劫放肆的笑声瞬间就停了,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直到第一个火球即将落下,他也搞不清楚军是怎么把火球抛出来的;李信为之色变,眼睛紧盯着火球抛出之处,他只能看到高大的投石机架子,根本就看不清投石机是怎么发射的。

“退后!退后……”火球落下时,护兵一阵慌乱,以为火球要落在身前。好在那火球在一百步外落下,落地时燃起的大火把附近枯草都烧着了。

“父亲,在哪。”蒙恬指着投石机的位置,心正在突跳,他又记起熊荆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难道,这就是‘勿近我军五百步’的原因。确实可怕,两军阵战,士卒站的极为密集,这样一团火掉下来,怕是整个军阵都要大乱。

蒙武早就举起了陆离镜,看的正是投石机的方向。那里,高大的投石机彼此相隔二三十步,构成一道三百步左右的投石机阵线。每当一根吊杆快速竖立,便有一团火被它抡出,抛射到阵前,抛射后那吊杆前后摇晃,却不知这火球是怎么出来的,莫非这是荆人的巫术?

蒙武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自己否决了,他联想到了荆弩,感觉这肯定是那个未龀之童做出来的东西。‘勿近我军五百步!’好大的口气。若是这投火之器多一些,密密麻麻在阵后列一排,秦军倒真要离楚军五百步,可现在只有十部,有何可惧?

“万岁!万岁!”当最后一部投石机投完火弹,终于反应过来的楚军士卒开始欢呼,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武器、也从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武器。阵前两百步外越烧越旺的火焰让他们无比兴奋,这种兴奋当即转变成万岁的呼喊,可不知是谁在里头大喊了一句‘大王’,于是全军连锁反应般的全部改呼‘大王!’

“大王!大王!大王!”欢呼声震耳欲聋,全军士气高涨到了极点,可惜秦军未来。

“回营!”投石机投了一轮就不再投了,吊杆又重新降了下去。因为人墙的阻隔,蒙武看不清这吊杆是怎么下去的,他只知道这东西威力巨大,唯一的庆幸便是数量有限。

“回营!”短兵们呼喊起来,护送着主将和其他将军回营。他们一走,对面楚军的又是一片欢呼,让熊荆觉得耳朵要聋了的呼声终于停了。

“荆人有十具投火之器,就布置在中军之后。”回营后的蒙武没去其他地方,一入府就进了筹盘室。外面侦骑无数,楚军阵列早就被一丝不差的复刻在筹盘上。与楚军单调的筹子不同,秦军的筹子分得很细,有车、有弓弩、有锐士,可惜筹盘上只见楚军阵列,未见秦军阵列。

“嗨!属下必加上投火之器。”谋士答道,一侧的木匠正在做投石机的模型。因为视角的关系,两个三脚架加一根吊杆两圆盘的投石机被做成了两个矩形架加一个吊杆,下面两个圆盘根本就没有,但这样从正面一看也极为相似。蒙武拿来做好的一个,端着看了看然后点点头,在他眼中投石机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却不知这投火之器一刻钟能有几发?”右军将军杨端和自言自语了一句。刚才他也看到了投石机投出火球坠地时的情形,交战时若对准阵中来这么一发,恐怕整个阵列都会垮掉。

“各器只发了一弹,不知一刻能有几发?”蒙武也有和杨端和一样的担忧。因为有陆离镜,他是看到吊杆竖立投弹的,又看到吊杆缓缓落下去。如果吊杆竖立是投弹发机的话,那么吊杆落下就是待发漏一壶水刚好一个时辰(16时制),那随水面沉浮的箭上则有十刻。以刚才蒙武所见的速度,恐怕每刻钟投火之器可投两至三发。

蒙武突然有些色变。鏖战绝不止一个时辰,而一个时辰那十具投火之器能投出二三百发火弹。这如何了得!届时秦军阵火光一片,岂非被荆人一冲即散。“荆人中军乃其最强之地,此处需布重兵,不然,我军危矣!”

“荆人火弹射距愈两百步,还是迎着北风,”杨端和看向蒙武按在筹盘上的手。“避是避不开的,为今之计,唯有以敢死之士举盾,或以攻城之器蒙冲以攻,速速拿下荆人中军为要。如此,我军不但能破荆人投火之器,还能虏获此物。”

“正是正是!”左军大将辛梧连连点头,他也担忧投石机火弹。“我观荆人之军厚不过二十行,我军破之如割鸡用牛刀,举手折枝而已。”

左右两军都认为当破荆人中军,蒙武慎重道:“投火之器如此要紧,那项燕……”

“大将军阵前射雁,大折荆人士气,定是那未龀小童气不过,这才令投火之器发弹。”李信刚才正看着楚军阵列,事后想来便有此明悟。“大将军,我见旗摇晃,投火之器才发机的。此令非来自项燕,而是来自那未龀小童。”

“当真?”蒙武看向李信。兵者诡道,若是项燕下令发机,他当然疑虑重重,可要是荆王……

“末将看得真切,那旗一摇,投火之器便发机,命令绝非来自项燕军幕。”李信郑重道。

“善!”辛梧大喊了一句,“如此我军便破其中军,虏获火器。”

“援军未至,暂不出战。”蒙武如此说道。他是不会为了十具投火之器提前决战的。

“大将军,若我军明日还不战,荆人怕是要退了。”李信道。

“大将军,我军明日若不战,荆人当以为我军怯战。”冯劫也道,找到了应对之法,心中本来担忧的他不但不怕还想早些开战,最好是今日。

“待明日再看荆人如何。”援军源源不断从西面开来,今日是绝不可能战的,明日蒙武也不想战。这不光是为了援军,还包含击敌之策:对楚军,万万不可早与之决战。蒙武说完,又看着了辛梧身后的辛胜:“据闻昨夜袭营不成?”

“末将无能,请大将军责罚。”昨夜辛胜率部袭营,没想到楚营百步外皆有探哨。

“责罚你有何用?”蒙武目光扫过闭口不言的辛梧,“你说荆人遍布拒马,袭不可袭?”

“是。昨夜末将趁夜靠近经营,百数十步便被荆人所觉,火光中看见荆营外遍布拒马。”辛胜低首答道,很是无可奈何。

“白日却不见那些拒马。”冯劫嘀咕了一句,然后见辛梧两眼瞪着自己,当即闭口。

“骑军既不能袭营,何人敢袭营?”蒙武再问,他断断不会让楚人安心就寝的。

“末将愿往。”李信和冯劫抢着要去,最后辛梧也咳嗽了一记,对蒙武揖道:“还是左军派人去为好。我麾下白林驻守江邑多日,对荆人知之甚深,多次请命袭营而未果,还是让他去。”

“白林……”蒙武顿时响起了那个野战斩首七、八百的军侯,不过现在他是都尉了。

“正是。”辛梧出言袭营自然有帮辛胜扛过之意。“他麾下还有一个降于我军的圉童,荆人降者甚少,此人或知荆营之情。”

“善。便令白林带本部人马今夜袭营。”蒙武吩咐道。

依商君之法,能得爵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每每想到这条,奋就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他不再是身份低微的圉童,而将会成为人人尊敬的贵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之所以活着,不是因为他临阵斩杀了老斥候。而是秦人的一个骑将,见到他在奔驰的马上、那样探身刺敌。如此才没有斩下他的首级,而是活着把他带回了秦营。不过在编入秦骑军之前,他还要服三个月苦役,三个月后方能光荣的加入秦军。

苦役其实就是刷马、喂马、打扫外厩,这和他在楚国干的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营内管理严苛,他只能在规定时间、在规定的地方走动;再则是不时被人问话,有问家中情形的,有问楚军情形的,这些问话的人有些懂楚语,有些不懂,可都带着一张冷漠严肃的脸,脸上有着能看穿一切的目光,让人感觉很不自在。他唯一的期盼便是这三个月早些结束,早些加入秦军,早些斩首授爵。

第十九章 贤明

正午刚过,项燕就传令全军重新扎营。宽达八公里的阵列,左右两军往身后卷收,以中间幕府为中心,再一次布成一个圆形大阵宿营。早上收帐、填井、拆灶,现在又要重新布帐、挖井、搭灶,士卒并不觉得厌烦,他们全在兴高采烈地的谈论今日大王观兵、秦将射雁、秦人奉礼、火弹退秦之事。

若是平时,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他们说上好几天,可现在几件事全集中在一上午,不由让枯燥的军旅生活平添了诸多乐趣。他们从此知道大王是那么那么的年轻,又是那么那么的英武;他们见识了箭术无双的秦将,一箭就射下一只雁;他们更膜拜那十具祝融之器,正是因为这神奇,大王才告诫秦人,‘勿近我军五百步’。

庶民绝大多数禀性淳朴,他们既崇敬大王、也敬佩秦将、更膜拜投石机,但军中的士吏、勋贵子弟、甚至一些将领都在猜大王让公族卿士子孙列于阵前到底是为何故?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强者当仁不让,非为君国尽忠,非为万民奉养,你等知否……’这种话说的是很漂亮,可实际大王想干什么?让贵人子弟列于前三行是想让他们战死吗?又或者,另有他图?

“孩儿以为,大王年虽幼,却是当世英主。我闻……”说话的是西阳之师曾瑕大儿子曾珏,他今日就站在第一排,熊荆骑马过来巡视时看了他一眼,他激动的全身居然起鸡皮疙瘩。“郢都叛乱时,大王率一千宫甲胜了五千叛军,宫甲用的阵法便是大王教的。此前又闻大王要立军校,可见大王不喜文士而喜武士,列于阵前的勋贵子弟日后必有大用。”

“大哥,大王还未加冠,朝中屈景昭三家素多文士,每年文学侍从皆出自此三家,再不济也是三家的门客,大王即便喜爱武士,又能如何?”曾阴一直随在父亲身边,平心而论,他是看不起武人的,即便做了武将,败了也要覆军杀将,谁能保证每战必赢。

“父亲,儿子愿与大哥一起列于阵前,请父亲准允。”三儿子曾对父亲揖礼,他现在与二哥一起在父亲身边听命,心却和大哥一样,希望能列于军阵最前。

“三弟!”曾阴喊住了弟弟,又看向曾瑕:“父亲,三弟你尚年幼,怎可……”

“二哥,我已加冠,如何年幼?”曾不服的看着二哥,就要起身与二哥比一比身高。

“吵甚!”得大王赞语这件事曾瑕已经想好怎么捞好处,现在讨论的是‘前三排’之事,三个儿子大儿子站于阵前也就罢了,小儿子再去恐非不妥,但大王……,曾瑕想问题的时候总爱歪着脑袋,他越是歪脑袋心思就越是深。

“邑公,幕府击鼓了。”耳边传来阵阵鼓声,曾瑕扔下三个儿子,径直赶往项燕幕府。待进到大帐,便见大王端坐在正中,项燕坐于其左侧,彭宗在右侧。与会之将多有喜色,毕竟今日楚军伐交胜了秦人一筹,十发火弹把蒙武当场给吓回营去了。

“今日聚将,乃为明日撤军一事……”军司马开门见山说起本次召集之意。其实撤军早有定制,习惯是右军先退、再是中军、再是左军。此时楚秦两军相隔数里,撤退并不难,除非秦军全军出营,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出营又能如何?秦军不战的话还是要退回营去的。第一日楚秦两军相隔仅数里,待第二日两军就相隔二十里了,第三日就是三十五里。除了决战,秦军并没有办法让楚军留下。

众将不解的是为要撤退,鲁地之师东野固最先道:“大王、上将军,臣以为我军士气正旺,此时万不可退,一退,士气大落,秦军追我而战,恐难胜之。齐军已下莒城、魏军进围陈县,如此之时,当于秦军早战为上。”

“东野将军,非我军与秦军战便能战,秦人也知我军求战心急。”彭宗大声道,他知道不愿撤退的将领很多。“撤而求战之策,乃大王与上将军亲定。”

熊荆与项燕亲定的事情自然没有人敢在明言反对,倒是曾瑕站了起来,他道:“撤后求战之策,臣自然赞同。然臣另有一事禀告,请大王、上将军准允。”

曾瑕站出来显得有些突兀,熊荆笑道:“请曾大夫相告。”

“臣不敢。臣以为,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心。今日秦军不与我战,实因我军锐气正盛,不敢撄我锋芒也。然我军锐气盛者,乃大王巡视之故……”

曾瑕之语虽有奉承之嫌,但也让不少将领点头,大王今日巡视一圈,全军士气暴涨,其间还用投石机骇走秦军主将蒙武。不想到此曾瑕语气一转,再道:“……亦有勋贵子弟列于阵前之故。我西阳之师,卒虽不及四五十乘,自命贱息立于阵前后,全师士气大涨、戈戟铮铮也。故臣以为,大王、上将军当命勋贵之子列于阵前,如此我军士气方能退而不堕。”

新王即位,令尹未定,总有人喜欢投其所好,期盼着在新一轮权力洗牌中分一杯羹。在座将领五六十人,闻曾瑕之言神色各异。有若有所思的、有不以为然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轻蔑一笑的,只是这是曾瑕在向大王、上将军进言,既然大王、上将军还没有说话,他们有反对意见也只能先忍着。

“大王以为如何?”勋贵站在前排是熊荆要求的,所以项燕看着熊荆。

“诸位以为如何?”熊荆今天身穿铁甲巡视累的半死,刚才彭宗说了一大堆撤退的事情,他差点就睡着了。本以为议完事就可以睡觉,没想到曾瑕来这么一出。

“臣以为礼不可废,勋贵之子怎能与庶民为伍?”又是东野固,他一把年纪,座次很前。

“那不佞想知道,勋贵之子当立在何处?”熊荆不得不打起精神论战。“立于阵后,待我军战败而后循逃?又或是敌人死后冲上去抢功?又或是立于军幕之中,不见戈戟?”

“大王,礼不可废!”东野固呼道,他是鲁地之人,极为重礼。

“当今之世、两军鏖战,礼有何用?”熊荆见他胡子花白,本不欲再辩,可还是反驳了一句。

这句话犹如利箭,直接让东野固跪下了,他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痛心疾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可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东野固不但是将领,还是儒者。他一跪下来,项燕嘴角就谦笑。

果然,东野固一开口就说这礼是天经地义,可经国定社、序民礼嗣。项燕正想看看熊荆是如何表情,却听熊荆问道:“鲁国如何?”

东野固当即语塞。

熊荆再道:“不佞对鲁国没有鄙薄之意,不佞想说的是,礼固然重要,但光凭一个礼字已无以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若然,鲁国为何屡为齐国所欺?又为何为我楚国……”

“大王……”右史突然出声,熊荆的话太不利于民族团结了。

“此乃事实,不说鲁国为我楚国所灭,鲁人就能保留面子?我楚国何曾待薄过鲁人了?”熊荆不得不插言把事情说清楚,“鲁国确为我楚国所灭,然我楚军帮鲁人扼守沂沐河谷,防止齐军南下。莒城为齐军所拔,不正是因为莒城楚军被调走?”

翻阅史料,楚国灭鲁是很轻松的,也就是鲁军为鲁王打了最后一战,然后鲁国就灭了。考虑到长治久安,令尹黄歇严厉士卒扰民,没几日又把被俘的鲁卒全放回了家。而鲁地的勋贵也没动,愿意跟鲁王去莒县的就去,不去的则保留封邑。对鲁地的管理则因俗就简,没有新封公族于此,多数官吏仍居原职。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此熊荆才敢说这样话。

“君子六艺,然今之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熊荆回到之前的话题。“东野将军因礼不可废,不愿勋贵子弟站于军阵之前,不佞不勉强。然楚国今后任官取士,不佞欲在军阵前三行中遴选。若勋贵子弟不足,哪怕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本来只是东野固和熊荆的争辩,也只是勋贵子弟是否列于阵前的讨论,可熊荆这番话一出来,全场皆惊。这不再是战术问题,而是政治宣言,并且,这个趋向有利于在座众将。他们可全是武将,他们的儿子自然要比那些文绉绉只会吟诗作辞的文官之子敢列于阵前,也更容易活过鏖战。比如项燕之子项超,未加冠便随军入秦,已立有战功,这哪是文官之子比得上的?

“大王贤明!”最先反应过来的人高声大喊。

“大王贤明。”后面明白过来的人也紧跟着大喊,后又伏首大拜这位未龀之王在他们看来比以往任何一位楚王都亲切、都贤明。

唯有长跪于地的东野固叹息了一句,颇有先见之明的道:“楚国乱矣!”

第二十章 假药

曾瑕引发的插曲使会议延长了大半个时辰,最终的结果也未如他建议的那样,勒令军中勋贵子弟站于前三排,而是得到了早上的结果:各师司马要把前三排士卒姓名上报于主将,师中勋贵子弟的姓名、职务也要上报于主将,两份名册由主将核实后一同递送至郢都大司马府。

换句话说,是否列于阵前纯属自愿,但听大王的语气,没有这样的履历,宁愿让庶人做官也不愿遴选勋贵子弟。熊荆年幼,也正是因为年幼,日后在位的时间会很长,而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英武和勇气,只要他活着,众将并不怀疑他所言有虚。

众将回营后,除了宣布上将军明日撤退的将令,又召集军中公族卿士子弟训话。武将多数粗鄙,不少人略去那些文绉绉的言辞,直言相告日后想要做官为将,那就要列于阵前。只有鲁地之师东野固等人,虽然也把勋贵子弟召集了,可愣了半天都没说什么话。

大王此举,在东野固看来是乱礼此举,乱礼并不只是勋贵子弟和庶民子弟同列一行那么简单,而是楚国以后任官取士不再遴选文士而取武士,这才是乱礼之举。武士尚力,文士重德,以力服人、以德服人乃文武之别。大王过度倚重武力,日后楚国必因此生乱。

“都司马……”东野固在想熊荆重武轻文的危害,似乎忘记了向勋贵子弟通告今日之事。

“咳咳,”东野固咳嗽了一记,这才道:“今日与会,有佞臣言勋贵子弟当列于军阵之前,你等以为如何?”

鲁地之师隶属潘无命的左军,并不知晓发生在中军期思之师的事情。东野固一说,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天揖道:“军阵前列素乃亡命之徒,怎可让我等列于彼?”

“正是、正是……”余者不断附和,这群人其实少有着甲。“君子不立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列于军阵之前,此非正命,非君子所为也。”

孟子的话马上被搬了出来,紧接着抬出来的还有孔子的:“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军阵乃凶险之地,我等军阵尚且不居,又岂能居于军阵之前?”

引经据典,一条条理由说的头头是道,正当大家取得共识时,东野固又一句咳嗽,道:“大王命:自明年起,文学侍从之试不再有……”

“这,怎可不再有?”最先说军阵前列乃亡命之徒的文吏张口结舌,他就是要参加明年春天文学侍从考试的。当然,参加考试的不只他一人,鲁地诗书之乡,应试者众多。

“……自明年起,选官取士只从阵前三行中选取,庶人若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官为将。”东野固没管这些人说什么,他只传达会议精神。“所有列于阵前三行甲士之姓名,由司马记于册,所有勋贵子弟姓名、官职亦由司马记于册,两册由主将稽核后递送至郢都大司马府。”

东野固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在场之人皆有惶惶之色,更有人心中不甘,但命令来自大王,不甘又能如何?

“大王定是被佞臣蒙骗了!”忍了半响,终于有人叹息了一声。

“正是,大王必是被佞臣蒙骗了!那武人粗鄙不堪,怎可治国?”洪水决口一般,众人言语汹汹,一副咬牙切齿之状,恨不得撕碎那个巧言令色的佞臣。

“咳咳,”东野固对士子之状宛若未见,毕竟他只是传递消息。“是否列于军阵之前纯属自愿,然本司马必恪守王命将令,将你等姓名、官职报于上将军,战时前三行甲士姓名也将一同报于上将军。你们……回去吧。”

东野固话说完就让人送客了,众人离开,没有生火的营帐里更显寒意。他未在意这严寒,而是在回想着刚才幕府里熊荆之语:‘鲁国如何?’从事实的角度说,大王说的并没错,可如果大王没有没错,那难道是自己错了?孔子所言礼乐大道怎么有错?

*

“哦。孔子弟子所习六艺并非古之六艺?”同样是没有生火的军帐,熊荆正看着自己的右史——回营后右史就委婉的说今之君子所习六艺非古时之六艺,因而熊荆‘今之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之语有些强人之所难。

“敢问大王,大王可曾学射、可曾学御?”右史反问道。“大傅大保可有教大王射与御?”

“无。”熊荆缓缓点了点头,他所知道的教学大纲里没有射、也没有御。

“古之六艺,多为言传身教,不需有书。然子路让子羔做了费邑之宰,孔子说:‘贼夫人之子(这是害人子弟啊)!’子路则说:‘费邑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也好、事神也罢,皆可为政而学,何必读书而学?’孔子因而不悦,说:‘正是你,让我厌恶口辩之人’

有言孔子弟子三千,这三千弟子皆读书而学,非为政而学,所习之六艺,乃《诗》、《书》、《礼》、《易》、《乐》、《春秋》,又曰六经,而非礼、乐、射、御、书、数古之六艺。大王今日问东野固‘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此言误也。

我楚国任官取士,数百年来皆考校《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从未以射、御两艺择士。大王言今后任官取士皆从军阵前三行中遴选,此大谬也。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不然,楚国乱矣。”

右史之言乃是劝解,而非要教熊荆古之六艺和今之六艺的分别,但熊荆却讶然失笑:“我今日才知,孔子就是个卖假药的,难怪药丸。”

“大王……”右史本以为熊荆是在反省,没想到一开口就抨击孔子,他虽非儒家,也听不过去。“大王何出此言?”

“何处此言?”熊荆冷笑,他对儒家本就不怎么待见,现在又抓住了证据,自然要嘲讽一番。“弟子拜孔子为师,送其十条束脩,为的是学古之六艺,孔子倒好,教的却是他自己编撰的所谓新六艺,这不是卖假药是何事?何谓贼夫人之子,这便是贼夫人之子。”

右史进谏的是不可用大王所言之法于前阵前三行任官选士,没想到大王不顾主题开始嘲讽孔子,他不得不被熊荆引到‘卖假药’这个话题上。“大王,古之六艺,乃天子造士之用,孔子之时,礼崩乐坏,权臣当政,弑君之事不穷,教弟子古之六艺已是不妥,故极重礼乐,讲求文治;而射、御两艺,射艺绝非三载五载可成,古之造士,十五岁学射,加冠也未必大成;御艺则需车马,马贵则万钱,贱者也需数千钱,一车双马,耗费甚多,岂是十条束脩可抵?”

“那为何要言自己教的乃是六艺?右史不说,我还以为孔子教的是礼、乐、射、御、书、数,谁知道教的乃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假六艺,以假乱真,真是贼夫人之子!”

熊荆的较真让右史错愕,射与御都是杀人的,春秋弑君者众,怎能再教之古六艺?孔子新六艺之所以广被列国接受,一是国君赞同,毕竟用文士比用武士安全,楚国的宫廷教育也是受此影响而更改的;二是百姓赞同,此前他们无以为学,新六艺差点就差点,最要紧是便宜,十条束脩而已,真要学射、御,学费何止十条束脩,百条都不止。

“我楚国昔年本是五十里小邦,能成今日大国,可不是文士用嘴皮子说过来的,也非仁义礼教以德服人、让他国主动投降过来的。今数千里之地,全是戈戟殳矛打下来的。何人所打?我遍观《梼杌》(楚国史书),皆为公族子弟,尤以若敖氏为甚,不以公族之中敢战者为官为将……”

“大王,若敖氏乃叛乱之氏,”右史没想到熊荆居然看遍了《梼杌》,再听其提起若敖氏,不得不提醒出言提醒。

“叛乱便可抹杀若敖氏先祖之功勋?”熊荆讶看着他,瞬间有了些明悟:若敖氏叛乱怕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文士取代大宗族所出的武士。当然,史书是文士记的,未必有这样的记录。“我心已定,当今之世,治国当以铁血,而非礼乐,你不必再劝了。”

史官本只是记录国君言行的官吏,隶属天官系统。而这套天官系统完全来自周天子,甚至,按鶡冠子的说法,各诸侯国的史官皆由周天子亲派,而不能由列国指定或自行培养。左史右史之所以密切记录诸侯的言行,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和进谏,防止诸侯叛乱,等于是天子的坐间,而且这个坐间还是世袭。

楚国最早也有周天子所派的天官,但后来被走楚武王赶走,楚人担任的史官虽秉承史官职守对国君也有劝解,但更多的任务是记录。熊荆明言史官不要再劝,右史只好闭口不言。而这越来越寒冷的营帐里,熊荆正在膏烛下发呆,然发呆未久,大营某处便传来大大小小的呼喊以及接连不断的鼓声:秦军袭营了。

第二十一章 出营

寒夜本已沉寂,除了北风吹拂营帐旗帜之声、间隔着的打更之声,军营里只剩下一片鼾声。然而此时呼喊、鼓声不断,整个军营喧沸声一片,好在之前各师曾下达严令:非有令命,夜间遇袭各师严禁喧哗擅动,这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混乱。

士卒继续安睡,左军大营则燎火冲天,仓促起身的楚军士卒正隔着营寨对已撤到营外的秦军挥戈大喊,被逐出营的秦军也不久候,在身边箭雨越落越密时,他们便潜入夜幕,消失不见。

袭营不过是扰袭的一种,不在于杀人多少,而在于惊动敌军,使其恐慌,挫其士气。白林所部只是冲进了营并未杀伤多少士卒,但已成功扰动了楚军,夜袭任务成功完成。

“那荆人如何?”两里之外,等候的白林看着退回来的袭扰部队,不由问起了那名降卒。

“禀报都尉,此人以荆语诱骗哨者,斩杀了一级,可惜至大营近处被荆人识破,我部只得硬杀入营中……”夜袭是以奋这个楚军降卒为先锋的,外围哨是骗过去了,可大营近处警戒森严,没有夜间口令的奋喝问下最终出了破绽。

“斩杀了一级?”白林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奋已经死了。“那便记下,明日拜爵,”

*

“你说是我军斥候引秦军来袭?!”重新安静的左军大营,彻查出原委的主帅潘无命肥脸涨红,鼻子里喘着粗气。真是恨楚奸胜过恨秦人,得知是楚奸引秦军来袭他怎能不气。

“正是。”负责值哨的卒长连忙跪下,“此人操郢都口音,说是前几日侦敌时走散,丢了马匹,不得不从我处入营……”

“速速传令幕府,告诫全军提防楚奸。”左军骗了一次秦人怕是不敢来了,现在就担心他去哄骗其他各部,所以军司马蔡至马上将此事报之上将军,而后通报全军。但他似乎多虑了,直到晨明时分全军收帐,秦军也未曾来袭。

“急报——!”天色仍暗,各师正在收拾营帐准备撤军,营外忽然有马奔近,马上骑士一边狂奔一边厉喊着‘急报!’,听得人心里发毛。等他急急奔至中军幕府前,凌厉的喊声才算是停了,但更可怕的消息也随之而来:“报上将军,秦军大举出营!”

“秦军大举出营?!”早起的彭宗还有些瞌睡,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他大声道:“确否?”

“小人以性命担保,确实无误。小人和同伙昨夜受命宿于秦营外的野地,见秦兵大举出营便急奔回来,可惜同伙已死于秦人剑下。”马不如秦人,侦骑被打得不敢出营,只能派死士夜间宿于野地,天亮前再回来,没想到还真有用。

“急报——!”又是一阵疾呼,但那声音随即就没了,一会有人禀道:“上将军,那斥骑死了。”

“巢车如何?”夜间侦骑是侦查,立于巢车用陆离镜看也是侦查。项燕本以为秦军不会在今天出营与自己决战,可现在他们出来了,不由再次问向巢车,以求确认。

“禀报上将军:天色未明,巢车恐不可望远。”一侧军吏答道。

“上将军,暮色未去,秦军出营不可不防。”彭宗是最明白项燕心思的,秦军虽然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自己依旧要提防小心。

“传令下去,召将、列阵。”一支支令箭发了出去,除了召集将领,尚有马上列阵的命令。

“秦军怎么出营了?不是说是明后两日决战的吗?嘶……”项燕的将令送到熊荆处时,他正在穿甲。钜甲昨天勒了一天,身上一些地方已经红肿,此时碰到就痛。

“小人不知,小人奉上将军令告于大王:秦军出营,请速速至幕府议事。”传令兵口齿伶俐。

“不佞立即出营。”召将是有时间限制的,击鼓完毕未到者斩首,熊荆这个大王无人敢斩,但他需要作出表率。“马上走。”忍着痛穿上了裙甲,熊荆被众人扶着快步出营。待他赶到幕府时,一些将领也赶到了,并且消息已经确认,秦军正全军出营。

虽然早就盼望着和秦军速战,可听到秦军全军出营的消息熊荆背上还是升起一股寒意,昨日面对蒙武的勇气睡了一夜似乎就不见了——真要去阵前誓师?真要站在军阵最前列?他开始觉得腿渐渐发酸,身上钜甲越来越重,而赶到幕府的各个将领,没有任何人脸上有喜色,他们都阴沉着脸,凝重的像一块铅——谁都知道,面对秦军,自己胜的可能不大。

“子荆?”坐于熊荆旁侧的廉颇感觉到了这种并无胜算的战前凝重,也看到了熊荆眼里的失措。喊了两句大王都没有回应后,他不由喊了一声子荆。

“老师……”直呼王者之名是无礼之举,但熊荆浑然未觉,只有右史瞪着廉颇。

“大王昨日的勇气忘在梦里了?”廉颇问道。

这话好像利剑,一剑捅进熊荆的心脏。刺痛、冰冷、羞愧……,熊荆苍白的脸在一瞬间充血,他使劲摇头,几乎大声道:“没有。”这句说完他又问道:“我该如何做?”

“大王昨日是如何做的?”廉颇反问。“秦人出营,全军惶恐,士卒此时最希望看到将率在自己身侧……”

“我懂了。”熊荆当即醒悟,项燕议战他是帮不上忙的,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出现在士卒面前,让他们安心。

“大王万万不可!”右史怨恨的看了廉颇一眼,后揖向熊荆。“此时军情未明,贸然巡视恐有性命之忧,不如……”

右史惜命之言不但没有让熊荆害怕,反而让他不满。他没有答话,只吩咐左右道:“备马。”

马上就停鼓议兵,大王却要离开,不光项燕,帐中诸将也很是不解,故有人起身问道:“上将军即刻议兵,敢问大王何往?”

“上将军你继续议兵布阵,不佞要巡视全军。”熊荆终于找回一些昨日的勇气,他一边答话一边出帐,众将竟然无人敢拦。只等他在帐外上了马,军司马彭宗才奔出来道:“大王巡视,万万不可行于军阵之前,末将恐过了一夜,秦人已有计谋。”

“有何计谋?”熊荆笑问,坐在马上的感觉让他倍感舒适。

“末将恐秦人以骑军偷袭大王。我军中军并无弓手,秦人若不惜生死,当……”彭宗焦急,和熊荆一样,他担心的也是秦军武骑士。

“你回去议兵把。宫甲的夷矛不是吃素的。走!”熊荆说话间特意看向身前身后,经过昨日蒙武射雁的惊吓,他的护卫队除了有六卒夷矛,还有两卒剑盾。剑盾防备弩箭,夷矛防备骑兵,只要不离军阵一百步,他相信自己绝对安全。

天色将明未明,熊荆一句走,最前列的夷矛手便举步前行,三卒夷矛手之后是一卒剑盾兵,然后才是骑着小马的熊荆、随行的短兵护卫以及两辆戎车:一辆是右史一辆是廉颇,戎车之后又是一卒剑盾兵和三卒夷矛手。营地宽阔,夷矛手五人一行、剑盾手六人一行,九百多人列成一支长不到两百米的队伍,队伍不再像昨日那样往右军去,而是往左军去。

“大王走了,当如何?”熊荆身边全是他从郢都带来、经历过叛乱的护卫,保卫楚王熊元的四千环卫也在军中,但因为禁足事件,熊荆一直没正眼看过这支环卫。此时见他执意阵前巡视,环卫之将养虺只能干瞪眼,谁让熊荆不信任他了呢。

“还能如何?跟着。”养虺看着熊荆去的方向,恨恨的说了一句。

遍地白霜,北风彻骨,却偏偏这时候秦人出营,需出营前行列阵的两翼根本就是手忙脚乱,一些徒卒甲衣都未挂整齐便在伍长卒长的催促下,踏着镯声往营外开进。队列里彼此挤着或许还有些暖意,然而北风一吹,不但人打哆嗦,连牙也在哆嗦。可就在这时,一阵歌声从身后传来,这歌声越来越近,直到队尾之人看见旂旗赶忙行礼。

“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是六百名宫甲在高歌,他们高歌是因为大王要他们唱歌,而之所以要他们唱歌,是因为大王在宣告自己来了。

骑在马上,人和马全吐着白起,手尽量不碰到身上的铁甲,它太冷,宛如冰块,幸好钜甲内部还有厚厚的垫衬,不然熊荆几乎要冻死。虽然已经吃过了早饭,但在这个寒冷的清晨,熊荆觉得自己又饿了。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拜见大王——”越来越多的士卒向熊荆行礼,他们趴在满是白霜的地上顿首,丝毫不畏寒冷。熊荆没有出言阻止他们,因为宫甲正举着夷矛在疾行,他目光扫过这支队伍,微微颔首便策马越过了。

“大王来了!大王来了……”宫甲越是往前,便有越多的人知道大王又来巡视全军了。害怕的、抱怨的、哀叹的、打哆嗦的,但只要看到那队快速前进的人影、听到宫甲的歌声,他们就全然忘记了恐惧,呼吸和脚步逐渐变得稳定,身上也越来越有力气。

“大王都来了,还不速速列阵?”一个卒长大跳大喝,声音里除了责怪更多是喜悦。然而,他没有看到正前方那道正在逼近的暗影。

第二十二章 阵后

“秦人——”呼喊戛然而止,借着最后一丝暮色,秦军来了。最开始是三波箭雨,猝不及防的楚军徒卒中箭倒地者不在少数,包括那名厉喊‘秦人来了’的伍长,而后便听见秦人冲锋时的狂吼和奔跑步履,将尽未尽的暮色里,他们犹如梦魇里冲出来的恶鬼,一出现就把最前几排楚军甲士撞翻,而后开始杀戮。

左军和昨日一样纵深二十行,秦军的冲击一口气击破前面数行,到第四行时才遇到正常的抵抗,这时他们不再是横阵,而结成五人一群五人一群与楚军阵斗。楚军第四行已无甲士,多是身着麻衣葛衣的庶民,久疏战阵的他们根本不是秦军的对手,大多数人没挥几下戈戟便被秦军刺中,倒地之前他们又被砍了脑袋,那脑袋上的帻巾一扯发髻一散,拽着出来头发往腰上一拴,就那么带着血挂在了秦军身上,成了他们的战功。

自己被杀并不怎么惊骇,看见前排士兵被杀才会让人恐慌。夺了心智、手足无力的徒卒根本听不到身后卒长的大喊,也挥不动武器,只看着秦卒狞笑着行来;更后排的士兵则下意思的后退,甚至有些人转身要跑,可惜被阵后列着的卒长一剑刺死。

“上!上!”卒长挥舞着带血的铜剑,把往后退的徒卒又赶了回去,可他们多数只敢围着秦人打转,不是举着长矛拼命胡捅,就是用长殳使劲乱砸,有时候甚至打到自己人头上。好在秦人就在自己眼前,胡捅乱砸总有命中的时候,当看着受伤的秦人流血不止或者倒地不起,他们心中的惧怕才逐渐消散,转而大吼着和秦人缠斗在一起。

军阵里发生的事情,位于阵列后方的熊荆是看不到的。暮色散去的清晨,他只见前方秦军潮水一般急速奔来,左军近千步宽的军阵被他们狂暴的冲击。阵列在颤动、在后退,踏碎的白霜让枯草湿润,但践踏出来的尘土依然笼罩着战阵,一切都看不太真切,除了阵后弓箭手的背影,兵刃隐隐挥过头顶,其他都模糊无比,反倒是交击、嘶喊、吆喝之声无比清晰。

此时,两侧的宫甲已经摆开了阵势,六百名夷矛手以五人纵深排出一段一百米二十米长的圆弧,其后两卒剑盾手呈楔形布置,每侧各五十列,纵深三人。左右两辆戎车把骑着小马的熊荆夹着,马侧是羽、还有其他一些剑士。

熊荆是瞪着眼睛往前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没想到秦军说来就来,难道他们不需要列阵?复又想战场有骑兵优势的一方,想怎么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因为夜幕,楚军连最后的目视安全也无法保障,被秦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禁回头望向大营方向,秦军如此出人意料,那什么中军后退之策还能用吗?

熊荆是不可置信,廉颇则刚刚从瞌睡中醒来,他没看见左军之前秦军的突然冲击,他看到的不过是尘土笼罩下两军斗在了一起。楚军纵深二十行的军阵虽然颤动,但还没有到奔溃的边缘。他倒没有转头去看项燕的幕府,而是站在戎车上用熊荆送的陆离镜极目远望,想知道敌我两军的态势,甚至要找出秦军的破绽,根本不在意另一辆戎车上仓皇失色的右史。

“大王,臣护驾来迟,”小阵后方,一脸焦急的养虺策马疾奔而来,与他一起奔来的还有四千王宫环卫。“战阵凶险,请大王速速离开此地。”

“如何凶险?”天色终于明亮到可极目远望,左军确实在遭受秦军的进攻,但中军、右军并未交战,五百步外秦人正在从容列阵。

“放——!”左军后方的弓箭手开始射击,他们的目标是接敌交兵线后方的秦军。因为距离极近,万名弓手摆成十列,命令一下,一万支箭羽破空而去,不少箭支在飞行中互相撞击,有些甚至落到楚军头上,但这些箭矢还是要了秦军的命,箭雨落下时,秦军阵列后方一片惨叫,有人被直接射死,有人被射伤,更有人被箭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放——!”又是一蓬箭雨射出,第二次射击射的更加精准,也使更多的箭支在空中撞击,但落下时杀伤的敌人更多,这一次除了惨叫,交兵中的秦军后列开始松动,更多的人想冲入楚军阵列,和楚人纠缠在一起。

“放——!”第三波箭雨射出。箭雨飞上天际的同时,一辆戎车在弓箭手和徒卒阵列之间的空隙里横向奔行,车上军官大声嘶喊道:“大王在阵后,大王看着我等!大王在阵后、大王看着我等!大王在阵后……”

“大王在阵后?大王在阵后?!”依旧慌乱的士卒忍不住回望,是的,他们看见了,看见那面旂旗就飘就在阵后,大王就在阵后!

“大王在阵后!大王在阵后!!”触电一般,无数人激动起来、暴虐起来。

“放——!”不知道是第几蓬箭雨,箭雨中,鸣金声起先若隐若现,而后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这是秦军撤退的命令。命令一起秦军士卒便逐步后撤,慢慢与楚军拉开距离,未与楚军接兵的秦军士卒则趁下一波箭雨未来之际,奔跑着撤回本阵。

“秦人逃了!秦人逃了!”最开始是慌乱,现在则是兴奋,眼见秦军撤退,不少徒卒举着戈矛不顾生死的追了上去。因为他们的追击,阵后弓手不再发箭,除了避免误伤己军,更重要的节省箭矢——大战仓促而起,可用的箭矢并不多。但谁也想不到两百步外、正对着的秦军右军阵列中,无数弓弦正在拉紧,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弩手队列里反复疾呼:“荆人一百二十步!荆人一百二十步!”

射击的距离影响着射击角度,望山上虽然没有刻度,但弩手不约而同把弩抬到了望山对着的最高角度,而后静待军官的命令。冬日的晨昏蒙影时间很短,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两军对峙的空地上,秦军士兵正在撤退,后方的楚军紧咬着不放,眼见楚军越追越近,中军的令旗一挥,身边的军吏大吼道:“进、进、进……!”

秦军弩兵射击和楚人弓兵射击不同,弩手射击则须立于阵前,随着军吏的命令,甲士后的弩兵穿过队列间缝隙,快速在阵前列队,不等第三排列好,阵前的军吏又是一声大喊:“射!”

不同于弓弦,蹶张弩以足开弦,弦力重过三、四石的弓。悬刀一扳,牙口出的弩弦便‘嘣——’的一声回弹,弩箭以一个倾斜的角度飞向追出阵列进入射程的楚军。

“不好!”秦军右军前排只见阵前甲士,突然奔出几列密集的弩手,楚军这边也紧急鸣金,可还是晚了,追击的士卒仰头张望时,数千支弩箭急速落下,中箭者无数。待剩下的人要退时,又是一波箭雨落下,等第三排弩手射完,追击的楚军已非死即伤,惨叫声一片。

秦军撤军时,熊荆见楚军追击还饶有兴趣,没想到追了五十多步便惨遭对方弩手集火。楚军不比秦军,秦军人人有甲,楚军有甲胄者已经消耗在秦军突然的袭击里,这些不过穿上一身麻衣、里面塞了絮的徒卒,遭遇箭雨后惨不忍睹。

秦军箭矢好像用不完,三轮射击后他们就地踏弩上弦,然后再来一次三轮射击,以确保自己的斩首战果。那些因伤重无法逃离的楚军徒卒因此又一次中箭,他们凄厉的惨叫喊得全军都能听到,五十步外列于阵中的同袍不忍心听,更不忍心看。

“不行!”陆离镜里见倒地不起的楚军徒卒几乎被射成刺猬,熊荆终于忍不住了。“把饭缺叫过来!”

“末将在!”饭缺是郢都叛乱时随熊荆出宫剑盾手的卒长,未死的他已经是环卫剑盾兵之将。

“去。那活着的都给我救回来!”熊荆指着前方,正是惨叫不断的地方。

“末将领命。”饭缺揖礼之后便带着两卒剑盾手往前去了,二十行的军阵虽没有被秦军凿穿,但追击之后也是千疮百孔,不需卒长命令徒卒让开,两卒剑盾手便越过阵列,出现在阵前。

最前排的楚军徒卒本有大盾,但这种大盾与剑盾兵手里的大盾全然不同,剑盾兵用的弧形大盾,徒卒的大盾不过是平板盾。不但样式不同,使用也不同。当宽一百五十人垒起盾牌,结成一个宽不到两米、长二十五米的龟甲阵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何阵?怎会如此怪异?”蹶张弩还在继续射击,右军主将杨端和看见一小支楚军突出阵前,他疑惑这小支楚军要干什么时,却见他们用盾牌结成小阵,向己军行来。

“射——!”盾牌小阵前行速度甚快,不信邪的弩兵军吏指着这两个小阵,命令弩兵射击。

箭雨再一次磅礴而至,但这一次箭矢不是龟甲阵的盾牌反弹落地,就是射在盾牌上噔噔作响。毫发无损的小阵还在不断前行,杨端和再次大声喝问:“这是何阵?!”

第二十三章 盾阵

虽然之前领教过楚人的荆弩和投石机,但杨端和还是高声大问。荆弩也好、投石机也好,都是投射武器,数量少不说,实际并不能威胁到秦军的根本,也难以左右战争的胜负。盾阵不是器械而是阵法,里面举盾的是徒卒,如果这种阵法有效、楚军又研习这种阵法,那对秦军将是巨大的威胁

——后世皆以为秦军善战是因为弓弩,但当世每一位与秦军交过手、对秦军深入了解的将军都很清楚:秦军善战靠的是甲士、破阵靠的是锐士,而不是什么弓弩箭矢。一百多七十年前吴起描述六国之俗所说的‘齐性刚、秦性强、楚性弱、燕性悫、三晋性和’绝不是无的放矢。

性强的秦国‘其人不让,皆有斗心’,这样的民族不管是从禀性、还是从法度都不可能崇尚弓弩,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射死了敌人怎么算首级?难道每个人箭上写上自己名字?万一没射中脑袋,射中的只是躯干怎么办?即便射中了脑袋,箭被别人拔了怎么办?

抢首级这种事情不要说位于阵后的弓弩手,就是并肩作战的徒卒之间也时有发生。因此,除了蹶张弩部队,秦军阵列中的臂张弩手其实也参与肉搏。交战前射完弩上那只箭,视情况再射一到两支箭,弩手便退入本伍参与阵战,斩杀了敌人照样割首级论功拜爵。

肉搏战才是秦军将领重视的。楚军忽然结成如此盾阵,杨端和以将军的特有敏锐感觉这种小型战阵很不一般,并且非常非常适合秦军。秦军就是结小阵而战的,这样才不会漏掉首级,而韩魏等国弓强弩锐,即便甲胄俱全,每每冲阵为弓弩所伤的秦军士卒都不在少数。当然,韩魏弓弩是强,可一旦被秦军甲士冲到眼前,那战斗基本没什么悬念。若秦军士卒也能结成这样的小型盾阵,冲阵时也这么冒着箭矢过去,秦军的伤亡将直线下降。

杨端和看到龟甲阵瞬间就产生了以上的念头,他第二次问‘这是何阵’时,左右终于有人答道:“禀将军,举盾者甲胄俱全,又皆穿红衣,小人以为是荆国红衣。”

红衣是楚国王宫环卫的简称,正如黑衣是赵国宫卫的简称一样。一说红衣杨端和便了然了,他也看到了楚军阵列后方飘扬着的旂旗,没猜错的话,那个未龀之王就在阵后。

“有谁能知荆国红衣使得是何种阵法?何种兵器,又如何破敌?”杨端和目不转睛的看着盾阵。此时两个盾阵已经来到弩箭射杀楚军之处。枯草地上鲜血流淌,低矮处已经汇成了血洼,伏地的徒卒已无力惨叫,只在低低呻吟。盾阵到此再次一变,一百五十块盾牌五十块竖立、五十块斜置于竖立的盾牌之上,最后五十块挨着斜置的盾牌平放。如此构建的盾墙让盾后有足够的空间抢救伤员。

“末将可知其使何种兵器、如何破敌。”主将无人作答的问题终于有人回答了,是冯劫,他笑着对杨端和揖礼。

“你是想派兵前去一试?”杨端和也想到了这种办法,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正是。”冯劫对那盾阵没有杨端和看的要紧,不就是把盾牌架起来吗,这个谁不会。

“善。本将准你派人前去与之一战。务必要当心荆人弓手。”盾阵所在之处在蹶张弩的射程之内,也在楚军弓手的射程之内,并且,楚军荆弩已开始射击,这虽然伤不到三百步外的杨端和,但蹶张弩手为了能射得着盾阵,正冒着被荆弩肆虐的危险。

“嗨!”冯劫揖了一礼才回本部去找盾牌手,他也清楚盾阵处正在楚弓的射程之内。

“秦人退了?”除了秦军右军,秦军阵列皆在楚军五百步外,而右军也在荆弩的威胁下缓缓后退。看到这幅场景,军司马彭宗若有所悟。

“依旧是袭乱,秦人不会轻易与我决战的。”项燕从接到攻击左军的秦军已退的消息便有了明悟。前夜秦军便夜袭,昨夜又是,还有早上这次突袭、现在的列阵,全都不是为了决战,而是在袭扰。目的是为了挫伤己军的锐气、消磨己军的精力,待被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时,秦人便会猛扑上来。

“上将军,这该如何是好?”项燕身边不少将军,听他这么判断,这些人不由犯愁。齐军正在南下,魏军正在围攻,楚军现在真的是拖不起。

“上将军,不如我军趋前与秦人一战!”王卒之将屈光建议道,他隶属于游阙,算是纯补漏部队。老是这么被秦人袭扰,确实不是办法。

“不可!”军司马和项燕异口同声。项燕道:“我军趋前,秦军必定后撤;再说我军趋前,阵列如何齐整?若三军之间出了间隙,秦军趁隙而进,当若之何?”

“那我军可否撤退?”屈光又问,他是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并未经历过战阵。

“亦不可。秦军右军离我两百步,甚近。”项燕举着陆离镜转向左侧,正好看到秦军数百名盾牌手出阵向前,目标就是正在救人的两卒环卫。“那是为何?”

“秦军撤兵时我军追击,追了七十步恰遇秦军蹶张弩攒射,大王便派环卫前去救人……”黎明前的战事左军早有禀报,大王近卫的情况彭宗也略知一二。

“环卫结的是何阵?”眼见着秦军盾牌手过来,环卫暂时放弃救人,开始列阵迎敌。

“据说是大王练的战阵。”彭宗低语,陆离镜也望向那个方向。

“大王练的不是夷矛阵吗?”陆离镜里双方都射出不少箭矢,秦军的盾牌手有中箭受伤的,但结成龟甲阵的环卫无一人受伤,项燕不由赞道:“这盾阵颇有机巧。”

“且看它如何对敌?”彭宗饶有兴趣的道。五十万大军对峙而不战,中间却有一支数百人的部队交战,这顿时引来两军将士的目光。项燕看向左军时,秦军主将蒙武的陆离镜也看向自己的右军,他也和众人一样,心里在判断双方的胜负。

以人数来说,秦军人多,举盾而前的甲士大概有五百人,他们在一个五百主的率领下冒着箭雨缓缓向前。楚军的箭从各个角度不断射来,走了不到五十步便有数十人伤亡,估计走到楚军盾阵前还能剩下四百人,而楚军不过三百人;

但以士兵素质来说,自然是楚军强。以秦尺,环卫身高皆在七尺三寸(170cm)以上,这已经是武骑士的身高;身高力壮外,士兵身上的甲胄也是楚军更好,秦军甲胄只是皮甲,多数未髤漆,楚军环卫则是犀甲,上面更髤了一层厚厚的黑漆,不要小看髤漆,髤漆不但耐用,防护也胜于未髤漆的甲胄。

秦军越来越近,近到两军弓弩手的发令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令放箭。楚军这边是环卫,弓箭手自然不敢以射杀环卫的代价射杀秦军;秦军这边派人出阵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楚人盾阵是如何作战的,他们真要全被弩箭射死了,主将必然大怒。

两军的弓弩手已经上弦,可不敢发令。剑盾兵将领饭缺眼见秦军越来越近,已入标枪的射程,当即大喝一声:“投——!”

“投!”紧密的龟甲阵忽然裂开,三百环卫左手持盾,左脚在前,奋力向秦军投出第一支标枪。这一支标枪还未落地,快进几步的队列又投出了第二支标枪。

此时两军相距不过十五步,六百支标枪比秦军人数还多,他们还在举盾挡标枪时,举盾疾行的环卫便冲到了眼前。盾牌相撞的‘砰砰’声连绵不绝,虽然很多秦军并未被撞倒,但碰撞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环卫的三尺短剑。

此时他们用的剑不再是青铜剑,而是钜剑,钜剑从大多从下方斜刺出,或刺中秦军无甲保护的小腿,或刺中他们的裙甲,可裙甲并不能挡住钜剑,被刺中的秦军只觉大腿上一冷,剧痛随之而来。他们忍疼奋力挥戈时,环卫的大盾举了起来,戈的木柲狠狠撞在了大盾上沿,而在举盾格挡的同时,钜剑又一次的刺入,这次不再是大腿,而是躯干,冰冷的钜剑一刺及入,一入即走。第一排秦军还未倒地,环卫已经举盾撞向了后一排的敌人。

无数人看着这场几百人的格斗。环卫破开盾阵扔出标枪时,当即引来双方将士的惊呼。秦军完全是惊讶:原来敌人还有这种武器;楚军则多是惋惜:长兵扔出去确能杀敌,可扔完了怎么办?谁都知道两军对垒,剑基本是无用的,它太短了。

“不过如此。”杨端和身边,冯劫看着扔完标枪的楚军,连连摇头。他派出的五百人可是戈戟铍矛,长短兵器皆有,楚军把矛给扔了,只剩下剑如何能战。

“未必如此。”杨端和脸上挂着笑意,五百人死了虽然可惜,很可能还会影响他的爵位,但能用如此少的代价熟悉楚人的盾阵,还是划得来的。“我军败了。”他又道。

“我军败……”身边的将领、都尉、谋士人人侧目,他们更垫着脚尖看向前方,第一排被刺死的秦军刚好倒下,第二排长铍手被敌人黏着,长铍根本就无从发挥,很快也倒下。

第二十四章 盾阵2

三百名剑盾手对四百名秦军,三列阵不需乱换就已打得秦军节节败退,即便秦军已抛弃盾牌,也不是环卫的对手。他们所结成的四人纵深、宽一百米的阵型被环卫三人纵深、宽两百米的阵型半包围着——每个剑盾手之间的间隙大概是两米而不是一米,只有在这个宽度下剑盾手才能发挥最大的杀戮效率,频频收割敌人的生命。

但杨端和说我军败了,并不是因为看到剑盾的作战效率远胜秦军长短互济的四列阵,而是他已然认识到了剑盾兵的特点:这是一种黏着你让长兵无从发挥的肉搏兵种,只要你让它靠近,那它就稳胜了。秦军因为那两波标枪才让他们从容靠近,最前面的短戈手一死,后方持长兵的秦军若不能拉开距离,那就输定了。

杨端和如此判断,和他持类似意见的人不在少数,身在战场的秦军五百主也已察觉到了绝不能让荆人剑盾手靠近,不然,全军定覆灭于此。

“听我号命:矛手、矛手冲之!矛手冲之!”五百主汗如雨下,刚刚避过一支投掷而来的标枪。此时自己的阵列已被刀盾手从侧翼反卷了,情况万分危急。

“五百主有命,矛手冲之……”传令兵于阵中大喝,他刚复述一遍命令就被一支标枪洞穿。

“五百主有命:矛手冲之!矛手冲之!”长铍手不少已经倒下,伍长来不及思考,命令列于阵后的矛手立刻冲击。只有他们离敌人有足够的距离。

“冲!冲!”长矛手端着长矛顺着队列间隙,从军阵后方怒冲出来,他们的长矛直接扎在剑盾兵的大盾上。‘轰轰’大响后,穿盾而出的长矛继续向前蒙扎,环卫有些被直接捅死,有些则被捅伤,即便没有被伤亡,也被矛手撞出了阵列之外。然而,等长矛手前冲之势用尽,或者还未用尽,后面一排剑盾手已逼了上来,失去武器的他们被一个一个刺死。

“长兵在前,结成圆阵!长兵在前,结成圆阵。”距离的代价是长矛手用命换来的,戎车上五百主见机立刻下令调整战阵,剩余一百多名秦军快速簇成一个圆阵,圆阵外铍矛攒集,锋芒尽显。刀盾手再想靠近时,铍矛大力猛戳,他们的大盾当即被捅出破口。

“将军……”本以为这五百人要被荆人全部干掉,现在居然拼死一搏挽回些局面,冯劫就想鸣金而退,把这些人撤回来,毕竟,损失太多士卒‘盈论’首级时是要吃亏的。

“慢。”杨端和挥手拦住了。“再看看荆人红衣如何破此阵。”

“大王,此时当如何?”杨端和好奇剑盾手如何破这个密集的长兵圆阵,楚军左军老廉颇也问向熊荆。他也是第一次见剑盾兵作战,近战似乎是无敌的,可怎么破长兵的‘远战’他想不出来,所以只能问军阵的始作俑者熊荆。

“该如何?”熊荆其实也不甚清楚,只好问身边的夷矛手卒长炎。他虽然见过长矛方阵、剑盾手三列阵的作战场面,可那只是一个片段,这个片段还是被人有意截取出来,因为它们够代表性、够威武、够霸气,实际的战争中面对的多数不是这样威武霸气的场面——一个从未经历过冷兵器战争、也未曾深入研究过冷兵器战争的人,又怎能从几个威武霸气的片段知悉某种阵法、战术的真正奥秘?

“禀大王、信平君,若还有标枪,他们尚可一战;然……”剑盾手和夷矛手常常在王宫囿苑里对阵演练,各自的优缺点双方均了然于胸。现在这种情况,剑盾手根本就攻不进去。

“居然如此。”廉颇抚了抚白须,呵呵笑了起来。

熊荆学着后世戏文,压着某种不悦问道:“老师何故发笑?”

“大王此阵甚妙,然,只有短兵,若遇长兵结阵自保,又缺投枪弓弩,无以破也。”廉颇已经窥知了熊荆战阵的奥秘,笑的甚是得意。“军中短戈长矛,彼此为伍,为的正是长短互济,此阵仅有短兵而无长兵,陋也。只是……我有一计,可破秦人之阵。”

“老师请讲。”熊荆不得不承认廉颇说的有道理,虽然这种道理蔡豹提过、邓遂提过,可他都没有听见去。廉颇是他看重的人,他的话他不得不深思。

“大王令弓手放箭即可。”廉颇笑道。“第一波箭不必射中,红衣自然明白放箭之意。”

“对啊!”熊荆有种拍大腿的冲动。剑盾手标枪用尽,可秦军正处于楚军弓手的射程之内,一旦放箭,他们的圆阵就完蛋。“快,令弓手放箭,第一波不可射中,以让环卫结阵。”

“大王有令:弓手放箭,第一波不可射中,以让环卫结阵。”命令很快传达。须臾,第一波箭雨便射了出去,箭落在秦楚两军之前。这箭雨一落,圆阵正中的五百主当即明白此处将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他先是对西方大拜顿首,以答谢秦王知遇之恩,而后抽剑指向楚军大阵,毅然喝道:“进——!进——!进——!”

往回撤只能被荆人射死,不如往前多杀几个敌人。仓皇中有人明了这个道理,有人则不明,但不管明了与否,五百主一喊前进,圆形的长兵阵便急速收拢,变成一个三十多人宽、纵深四人的长方形阵列。最前排的秦军端着长铍长矛,往前急进。这一百多人虽少,决死之气绝不弱于任何一支军队。

“避!”战场指挥官饭缺眼见秦军前进,当即发出避让的命令。这其实也是剑盾兵和夷矛阵对练久了用疼痛和残败换来的经验:永远不要和夷矛阵刚正面。

“避开,避开!”随着命令,秦军前方由剑盾手组成的三列阵好像凭空折断了一般,它们在秦军到来前断成两截。但避让并不是简单的避让,断成两截的剑盾阵列一个回转就绕到了秦军的两侧和后方,这才是长兵阵的弱点,他们要打就是这个弱点。

随着他们的冲击,前进中的秦军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在剑盾手的凌厉攻势下,秦军不自觉中再次结成之前的圆阵,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剑盾手已深入秦军队列之内,而秦军再无勇气、也无人力将它们反冲出去,于是,三百名黑甲剑盾手围着的秦军士卒彻底陷入混乱,一层一层被环卫锋利的短剑刺死。

“射!”秦军一旦变阵,楚军弓手便停止了射击,然而眼见己军覆灭在即,秦军蹶张弩忽然开始放箭。箭雨破空而来,正在杀敌的剑盾手当即高呼:“防箭!”

“啊!啊……”箭雨是无差别攻击,能射死楚军,自然也能射死秦军。防箭是剑盾手最基本的技能,箭雨还未落下,他们便举盾迎箭,中箭的多是包围中的秦军。

“放——!”秦军放箭、楚军也放箭,第一波箭雨依旧不中,目的是让剑盾手结成盾阵,第二波箭雨才命中被包围的秦军。几场箭雨过后,战场上再无站着的秦军。

“大将军有令,命我军后撤至五百步。”杨端和身边众将还在惋惜那五百名士卒,蒙武的将令便来了。此时右军过于靠前,如果楚军左军出击,很可能会把全军拖入决战。

“后撤。”最后一次看向秦军尽墨的地方,杨端和让戎车转向,驶向阵后。

“秦人退了!秦人退了!”秦军撤退的消息再一次在楚军中传扬,熊荆听到士卒的欢呼不由叹了口气。秦军是敢战的,楚军是不敢战的,不然,为何听到秦军撤退而高兴?他们应该失望才是,秦军如此一撤,到手的鸭子不是又飞吗。

“大王,”廉颇并未在意秦军撤退,也不被楚军士卒欢呼影响。“我以为或可如此……盾兵和弓弩手、矛手结伴而行,敌若持长兵而守则射之、集阵而攻则拒之、散阵而斗则近之。此亦是长短互济、远近皆备。”

矛阵廉颇是熟悉的,赵军拒敌时也会用矛阵;盾阵廉颇是今日才见,有优势,也又有短板;弓弩手自不必说了,列国皆有,其中尤以韩魏两国为最,韩军七成以上是弓弩手。现在盾阵也好、夷矛阵也好,在廉颇看来都是瘸的,因为它们是单一兵种,既是单一兵种,自然兼具这个兵种的优缺点。要想克服与生俱来的缺点同时又不削弱它的优点,办法自然是阵与阵互相配合,而非一伍之内持各种兵器的人互相配合。

对熊荆来说,廉颇的话就像是投石机投出的铁弹,落在他耳中引起一阵轰鸣。他一直以为长矛方阵就是长矛方阵,剑盾阵就是剑盾阵、鸳鸯阵就是鸳鸯阵,从未想着把们配合使用。震颤之中,他下意思的想起了和长矛方阵配合使用的骑兵,问道:“老师,若有骑兵,于军中当如何用之?”

“骑兵?”廉颇有些失神的看着熊荆,“大王欲练骑兵?”

“我自然要练骑兵。”熊荆呼了口气,对骑兵他有太多的想法,也有诸多的‘优势’,现在楚军被秦军骑兵虐成这样——侦骑都只能在晚上出营,他太想有一支镫鞍俱全、刃利甲坚的骑兵了。

第二十五章 盾阵3

自从看见熊荆骑马,廉颇便知这位大王是爱马的。 遥想几百年前的庄王,如此贤明之人居然要以大夫之礼来安葬宝马,可见地处南方的楚国对军马是何等的重视和渴望。

廉颇忍不住摇头,道:“大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当然是真话。”熊荆看着廉颇,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他抢先道:“我已做出利于马上射箭、格斗之物,又能于中洲引入好马,若练骑兵,必胜过秦人。”

熊荆骑马时居然能在马上站立,虽然不知他裳下有何玄机,但廉颇还是懂的这种‘利于射箭、格斗之物’的功用,他摇头道:“大王既然要听真话,那我就直说毋罪。大王所造之物若用于军中,与秦军交战必会被秦人学去。或许大王能练就一支不弱于秦人的骑兵,然秦军更能练出十倍于大王的骑兵。以十击一,大王以为谁人能胜?”

“自然是秦人能胜。”熊荆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若决战时才使用,秦军便是知道也已经晚了。这天下时局,本就是由若干次决战而定的。”

“大王以为要大胜秦军几次,方可挽回这天下时局?”廉颇口舌忽然犀利起来。“大王又怎知,非决战不用的骑兵可以助我军一战而胜?”

“我不知。”两个问题都是致命的,骑兵、或者说重骑兵到底该如何使用,熊荆真不太懂。

“戎狄之人生来便在马上,草原上牧马并不耗费钱财,一片牧草吃完、迁于另一处便是。秦、赵、燕三国皆有骑兵,日常所费虽昂,也非不可承受。若大王练骑兵,骑士从何而来?马匹耗费几何?战后骑士有失、马匹伤病,又该如何补充?

列国之战,早非昔年精锐之战,乃举国万民之战,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智也。或能有小胜,然阵法为秦人所学,悔之晚也。居楚数载,我观楚国之长,当在舟楫、徒卒、弓弩,非在戎车、骑士。大王所练两阵,皆徒卒之阵,若举国习之、秦人必惧。”

廉颇之语也算是苦口婆心了,熊荆愣了好久方道:“我练骑兵,是为了阵战中破敌之阵,没有骑兵,我如何破阵?”

“大王郢都之时如何破敌之阵?”廉颇反问,他知道一些郢都之战的经过。

“这、这……”熊荆当即看向炎,他是当时率兵破阵的卒长之一。

“禀大王,郢都之战,末将以夷矛破阵。”炎很认真的禀告。

“那时叛军围我,其阵纵深只有十行,若是两军对阵,纵深怎会只有十行?”熊荆叹道,他以为郢都之战夷矛破阵只是特例。

“大王,两军阵斗,不过是盈亏之数。夷矛尖锐,冲阵时一人可力破三人,其人之后由后列矛手继之,其人之后再由后列矛手继之。敌军十五行,我军五排矛手即可破之,敌军三十行,我军十排矛手即可破之。阵战相耗,若我军盈而不亏,必可破阵而出。”

“真是这个道理?”炎是粗人,他说出这番话让熊荆很惊讶。

“大王,正是这个道理。”廉颇在一边附和。“两军阵斗,敌杀我一人、我杀敌一人,若两军皆有十人,则两军尽墨;若我军死一人,能杀敌军三人,敌军三十人,我军十人便可,敌军六十人,我军二十人便可。然则……”说到这里廉颇看向炎,“冲阵之时,你等如何齐整队列?”

“我等并不齐整队列。”炎的回答出乎廉颇的意料。

“不齐整队列,你等如何防敌之勾击?”廉颇再问,又看向前方的夷矛手方阵,很是莫不着头脑军阵,素来惧怕侧翼被人勾击,故而阵与阵之间行动必须保持一致,以防阵线出现缺口为敌所趁。夷矛这样的长兵不是不能单独结阵,但交战中任何军阵必须齐进同退,万不能转向、停步、或者疾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完整一致的阵线就会出现缺口。廉颇本以为宫甲有自己的破阵之策,没想到居然是不顾全军阵线完整的破阵之策,脸上顿显失望之色。

“你们是如何破阵的?”炎被廉颇问的不知如何作答,这时熊荆又问。

“禀大王,当时是,我军前后皆是叛军,蔡将军命我等以十人为列,务求先攻破北面敌阵,以逐杀敌之弓手为要。我等并不顾虑左右之行,只紧跟前后之列,故而一举击破叛军阵列。”炎答的粗略,他又看向戎车之前,“末将嘴拙,还请大王召问其他卒长。”

“禀大王,演练之时邓将军也有队列齐整之忧,然蔡将军以为,顾虑阵列齐整便不能速速冲阵,故要我等紧跟前后即可,勿须顾虑左右。”郢都之战以一千五百人大破四千人,这场战斗不但让宫甲倍感自豪,也让宫甲深深思虑,卒长虎便是深思有得之人。

“若敌军勾击,我军当如何?”廉颇只在听,现在是熊荆在追问。他隐隐觉得那里不对。要知道标准的马其顿长矛方阵根本没有狂奔破阵的能力,它们的作用是形成一块完整而坚固的砧板,死死纠缠住敌人,而原始的冲击骑兵对阵时将从侧翼、或从后方击打敌军,宛如一个铁锤,在砧板上把敌人击碎。

砧板是稳固的,不可能奔跑,更不可能戳穿敌人厚厚的阵列,但熊荆眼前这七卒夷矛手却是会飞的砧板,他们不但更飞,还能在飞行中击碎敌人的阵列。熊荆虽然不怎么了解马其顿‘砧板加铁锤’战术的实质,可也知道砧板不可能飞。

“禀大王:与环卫演练之时,若环卫勾击我侧翼,我阵前后左右四面皆伸出夷矛,如此环卫只能以标枪击我,待标枪用完,他们便无计可施了。”虎答的很详细,砧板就是在与剑盾兵频频的演练中飞起来的。“而奔行之中,士卒只须紧跟前列,不必对齐左右。虽如此,然各列行进时列首之伍长会顾及左右,故军阵仍齐整一致,若遇勾击,侧列可脱离军阵相拒。”

“……”熊荆和廉颇这下全无语了,特别是廉颇,他很难想象出不顾阵线完整而奔跑破阵的夷矛阵是个什么场景,可郢都之战就是在这不顾阵线完整的情况下打赢了。当然,胜利也付出了代价,夷矛阵大破敌军时,保护熊荆马车的士卒大部分战死了,这种情况在正常的、注意阵线完整的战争中不可能出现,因为主将不会冒着阵线破损的风险让军阵当中的某一阵列奔跑着出击。这其实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赌的是谁先承受不住伤亡而溃阵。

“大王,末将以为……”又一个卒长对熊荆揖礼,这人是庄去疾,公族之后,郢都之战防守南线三名卒长中仅存的一名。

“你说。”熊荆熟悉他,他自然要比炎等人聪明,但熊荆并不因为他是公族就给他优待。

“末将以为,矛阵需要编入一些弓弩手,若敌军以弓弩击我,我军可以以弓弩反击。”庄去疾之言是各卒卒长的商议结果,郢都之战中蔡豹之所以会命令‘以逐杀敌之弓手为要’,就是因为弓弩手是夷矛阵的大敌。

“而剑盾环卫,末将以为……”庄去疾顿了顿才道,“末将以为剑盾之阵异于夷矛之阵。夷矛之阵,以厚为要,集众卒于一处而力攻之,刚猛无比。剑盾之阵则不然,剑盾之阵,宛如鱼,从不与长兵之敌正面与战,而是击其侧翼。便如适才之战,秦军以长兵力冲之,剑盾之阵遂避其锋芒,一分为两绕至其侧翼相击,此种战法末将以为不便与矛阵互济。

若要完善矛阵,除编入弓弩,当再设若干长兵小阵,此小阵以刺探敌军虚实、扰其方寸为要。待知敌之强弱、阵之浅薄,方可用矛阵大力击破之。”

庄去疾之言不无道理,可结论却让意想不到:他居然不想剑盾兵和自己编在一起。可再想想他上面的话又确有些道理。夷矛阵是方阵,方阵的特点是集优势兵力于一处,后强力冲击敌军薄弱处,突破敌军阵列,造成敌人大面积、成建制的混乱和溃败;

剑盾不是这样,它并不以突破敌军战阵为目的,它是要杀光敌人、一行一行的杀光敌人,所以三线需要不时轮换,这是除中击、勾击之外第三种获胜战法。更确切的说它并不是阵,而是线,你可以截断它,可截断之后它又会在其他地方重新集结,再次黏上来与你肉搏;

并且,它的杀人效率极高。一个方阵,永远只有前面一排人可以杀敌,即便是长短互济的军阵,也只有最前排的短戈、戟、还有后方的铍或者殳可以杀人,若军阵纵深是十人,那与战之卒便是十分之三,若纵深是二十人,那与战之卒便是二十分之三,但剑盾不是,它只有轮换的三排,它的与战之卒是方阵的数倍、十数倍……

“大王,是否还要巡视?”秦军已撤至五百步外,看来决战是打不成了,故右史有此一问。

“巡视?为何不巡视。”熊荆还在想剑盾的特点,并未想巡视之事。而当旗继续前行时,楚军又激起一阵阵欢呼英武之王又来巡视了。

第二十六章 荣誉

列阵于一里半之外的秦军军阵看过去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朝阳初升、朔风冷冽,墙上林立的军旗猎猎飘扬,使得这堵长墙更显雄伟。然而,二十多万楚军士卒的目光全然不在那段长墙之上,他们正望着左军阵前的那一杆红色旂旗。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诸侯开始朝见周王,请求赐予法度典章。龙旗展示鲜明图案,车上和铃叮当作响,缰绳装饰金光灿灿,整个队伍光彩夺目、威武雄壮)

秦军右军撤退后,救人之事已交给了普通士卒,酣战之后的剑盾手再次入列,于夷矛手之间保护巡视队伍中心的戎车和骑小马的熊荆。朝阳之下这支巡视全军的队伍一如诗经里所描述的那样:龙旂阳阳,和铃央央,熊荆的身上钜甲、剑盾手的钜剑、夷矛手的钜铁矛尖,这些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我王英武!”士卒潮水般的跪下,哪怕很多人知道介者不拜的军规。

“我王英武!”更多人对熊荆伏拜,包括戎车上的军官。这不得不让宫甲环卫像昨日那样大呼‘介者不拜’。但这已经没有用了,在右史的建议下,宫甲环卫改呼‘大王曰:免礼’。这倒是有用的,听闻‘免礼’,伏拜顿首的士卒顿时站了起来。

秦军早上的突袭是致命的,以左军之帅潘无命的报告,左军最少死伤了四千多人,而秦军留下的尸体,包括剑盾兵干掉的那些,也不过一千余人。走在左军前列,熊荆已然看到遭袭后的惨状:宽度千人军阵,最前排基本看不到什么甲士,多数是麻衣徒卒。列于第一行的人不可能没有甲胄,没有唯一的解释就是前排甲士已被秦人杀光。

缓缓前行的巡视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其实是熊荆停了下来。他看见队列中有一名满身血污的犀甲之士,免胄后他的发髻完全散乱,皮履也丢了一只,正光着一只脚站在枯草地上,手上的戈犹带未干的血迹,即便秦军退了,他也高握在手,随时准备砍下去。

“叫何名?”熊荆看着他,心里轻叹。

“禀大王,小子沈戎。”本以为大王来只是巡视土揖,却忽然问起自己的姓名,沈戎愣神后才相答,背心全是汗。

“氏沈,可是公子贞之后?”沈通寝,寝县最开始是封给楚庄王之子公子贞的,是故称为沈尹。沈尹本是沈县县尹的意思,不想后面沈尹二字成了氏,当朝太宰沈尹鼯便生于寝县。

“小子卑贱,不敢折辱先祖,只氏沈,不敢氏沈尹。”沈戎面有苦涩,他自然是公子贞之后,可三百多年的繁衍,寝县氏沈尹的人何止十万,一些没落的支系,只能改氏为沈。

“大王,沈戎正是我公族之后啊!可惜数百公族卿士子弟,如今只剩……”寝县之将沈尹喜欲哭无泪,昨日他一回营就召集师中公族卿士子弟通告大王之命,早上列阵大部分公族子弟自愿列于阵前,可谁也想不到秦人说来就来,第一行甲士大多死伤,沈戎是少数幸存者之一。

“赐刀!”熊荆重重的点头。军阵前三行死伤惨重,列于此的公族卿士子弟自然要遵循丛林法则淘汰一遍。那些强壮的、聪慧的、幸运的才能活下来。

“大王有命,赐宝刀。”楚国的骑兵不提也罢,骑兵刀一直保留着没有下发。右史反对将这些钜铁宝刀赐给无功的越人徒卒,但赐给敢站于第一列的公族卿士子弟却是理所应当。

骑兵刀很快奉了上来,四尺三寸的长度让人惊叹,而当熊荆故意抽刀出鞘,雪亮的刀身当即让所有人的眼睛变直。“呜呼,宝剑哉!”沈尹喜一时分不清剑和刀的区别,不自觉的呜呼了一句。沈戎也看得呆了,祖上也留下过宝剑,可那只是三尺不到的铜剑,怎比得上这身长四尺三寸、通体雪白的宝刀?

“跪下!”熊荆收刀入鞘,那夺目的光华忽然消失不见,众人茫然若失。

“小子谢大王赐刀!”沈戎跪下之后顿首大拜,此时的他全然忘记刚才的恐惧和懊悔。

“记住,勇武即荣誉!”熊荆目光紧盯着他,似乎想将这几个字刻在他心里。

“小子记得,勇武即荣誉!”沈戎迎着熊荆的目光,把话重复了一遍。

“善。”刀终于放在了他高举的双手上。熊荆又对身后道:“记下他的名字。”

左军剩余的公族卿士子弟不止沈戎一人,在熊荆的要求下,剩余的五十八人出列于军阵前赐刀。另外一百二十多名伤者也记下了名字,若未死,也将赐刀;至于死者,仿效后世惯例,熊荆赐一面军旗裹其入葬,其名记录于册,供奉于郢都宗庙。

荣誉,死者的荣耀、生者的荣耀。这或许是最廉价的东西——两公斤重的骑兵刀因为不要反复锻打,即便做的精致,一柄也不到千钱;军旗价格更廉,普通麻布的七八十钱,丝的八、九百钱,而一名奴婢的卖价最少万钱,但这又是最宝贵的东西,宝贵到人们要以命相博。

“大王!小人、小人……不服。”赐刀完毕,巡视队伍要离开左军时,两个出列的小卒追了上来,紧跟着他们的是不断咒骂的伍长,这两个人擅自离阵,已违军法。

“何事?”熊荆故作正经的策马回望,他知道这一天总要来,而他,只能以平常心对待。

“禀大王:两个庶民,提着人头,在大喊不服。”寺人讨巧道,“现在两人已被伍长止住了。”

“为何不服?”熊荆并没有放过的意思,而是追问。

“臣不知。”这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奔了过来。“禀大王,末将管束无方,请大王治罪!”

“到底何事?”熊荆看向他,这是陈县之师的军率。陈县是大县,除了死守城阳的那一万人,这一万多人隶属于左军。至于此刻魏军围攻下的陈县守军,则是各县兵力拼凑而成。

“禀大王,此等庶民……”军率喘着气,他似乎想说的文绉绉一些,可言语又组织不起来,他只得简单道:“两徒卒见他人赐刀,心不甘也。”

“他们可列于军阵之前?”熊荆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禀大王,正是,两人还斩杀了秦卒。”军率补充道。“然此两人非公族卿士子弟。”

“不是又如何?”熊荆反问他。“谁言宝刀只赐公族卿士子弟?”熊荆说的军率错愕,而身后戎车上的右史也频频摇头,廉颇却在微笑点头。“召他们过来。”熊荆命令道。

陈县是商贾之县,商贾自然现实而精明。大王督促公族卿士子弟列于军阵之前,宣布‘今后选官任职将从军阵前三行中遴选……’,最重要的是后面那句:‘若勋贵子弟不足,哪怕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这种消息其他师中的庶民并不在意,可陈师当中的精明者听闻之后夜不能寐。不少人幻想着能列于阵前,而后入学成业,最后为将为官。今日一早,军阵前列便挤满了人,人人都在抢前三排——陈县自古便是交通枢要,商业繁华,而商业越繁华地方,贫民就越多,贫贱到一定程度,那就会铤而走险,亡命博富贵。

被军率带到熊荆面前的这两名手捧秦军头颅的陈师徒卒,正是陈县的闾左之徒,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二十九年后,他们将被秦二世发往渔阳。

“小人拜见大王。”两名徒卒见到熊荆马上顿时伏拜,似乎不胜惶恐。

“你等有何不服?”熊荆虽然极力沉声,可童音依然清脆。

“禀大王,”伏拜的两人其中一人抬头。虽然他身上穿着甲衣,可面貌枯槁,皮肤黝黑。“小人陈且,闻大王曾言:立于军阵前三行者司马录其名。若前三行勋贵子弟不足,便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陈且之言紧扣‘前三行’,熊荆嘴角一笑,点头道:“不佞是有此言。”

“小人斗胆,见大王赐前三行勋贵子弟予宝刀,然……,我等也立于军阵最前,秦人来时亦有斩首,故觉不服,请大王赎罪。”直接注视大王是无礼,陈且只能眼睛上翻、偷偷的瞄。

“无礼!”旁边的军率当即斥道:“宝刀赐予勋贵之人,岂能给你等贱民!”

“放肆!”熊荆喝住了军率,这才看着两人说话:“斩首秦卒,军中自有功赏。宝刀之赐,乃赐前三行勇武忠信之人。勋贵子弟自有忠信,缺的是勇武,你等不缺勇武,然有忠信否?”

熊荆的问题把陈且问住了,勇武即杀敌,这个很容易评判;可忠信是什么?又如何评判一个人是否忠信?一个闾左贱民怎么可以说他忠信?他们之所以出征,最重要的原因是受楚法、受官吏的强迫,很难说是出于自愿。

“归去矣、归去矣、归去矣……”另一名伏拜不起的徒卒默念声越来越大,他是不愿出列喊什么不服的,赏赐给贵人子弟的东西,自己这种贱民岂能有份?

第二十七章 荣誉2

陈且不能回答的问题,熊荆已经想到了代为回答的办法。 他在寺人耳边低语几句,又喊来那名军率,再嘱咐他几句,然后两人匆匆揖别,来到了陈师阵前。

寺人以其尖细的嗓音问道:“大王有言:宝刀只赐勇武忠信之人。陈且、陈敖立于阵前,斩杀秦卒,可称勇武,然,其人有忠信否?”

既然陈且无法说明自己是否有忠信,那就由他的同袍证明。寺人尖着嗓子问话,他说了两遍陈师的徒卒都无人答话。无奈的寺人只好再问:“陈且!此人行诺乎?”

众卒终于有反应了,一个人是否践行其诺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惜,几十个人一起摇头,陈且不行守诺。寺人心下了然,又问:“陈敖,此人行诺乎?”

有了前问,众卒很快反问。这次是点头,甚至有一胆大之卒高叫:“敢告贵人,陈敖重诺也。”

寺人颔首之余又问:“陈且,此人爱其家、孝其父母乎?”

没有人点头,还是刚才高叫的那个人:“敢告贵人,陈且父母早亡了。”

“陈敖,此人爱其家、孝其父母乎?”还是一样的问题,寺人再问。

几十个人一起点头,寺人笑了笑,觉得可以回去向大王禀报了。可他没走几步,那个胆大的士卒又道:“敢告贵人:陈且有一女,素爱之,可谓爱其家?

寺人的脚步因此而停留,他回头问:“你叫何名?”

“小子陈胜,所言句句属实。”很年轻的一个徒卒,年纪估计刚及十七。

“禀大王:陈敖此人,素行其诺,亦孝其父母,可谓忠信;”站在陈且、陈敖一侧,寺人揖礼而报,他一提陈敖,陈敖便浑身发抖,根本就没听清寺人在说自己什么;陈且则心里发毛,他刚才看见寺人在同伍里问话,现在才知道问的是行诺和孝父母。

“陈且此人,素不行诺,父母又早亡,”陈且越听心越往下沉,“然有陈胜者言其有一女,素爱之,不知可谓爱其家?”

“陈胜?!”听到这个名字,熊荆当即忘了眼前之事。心中在想这个陈胜是不是几十年后大泽乡起义的那个陈胜。

“大王,公族卿士之赐,岂能泽及卑贱之人?”右史没想到寺人去问的原来是这个,对此他很不以为然。贵即是贵、贱即是贱,永远也不可相提并论。

“不佞说过,此刀只赐勇武忠信之士。”熊荆收回了思绪,不再想那个陈胜。“陈敖立于阵前、斩杀秦卒,可谓勇武,其人行诺且孝,可谓忠信,此人当赐;陈且此人亦立于阵前、斩杀秦卒,虽不行诺,然素爱其女,可谓爱其家,勉强可谓忠信,此人也当赐。”

“来人,赐刀!”熊荆大声说话,一是回应右史,二是宣布赐刀的标准。

“大王…”刀很快就送来了,陈且陈敖两人依旧发呆,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忠信了、就赐刀了。

“过来。”两人跪的远远的,生怕自己冲撞冒犯了熊荆。此时闻言,又急急跪步过去。

雪亮的刀身又一次闪花了人的眼睛,熊荆收刀入鞘,道:“爱其家、孝其长、行其诺、守其职、忠其君、死其国,若有,可谓忠信。你二人不佞以为是忠信之人,故而赐刀。切记,忠信即荣誉!”

骑兵刀放在了两人手上,见两人没有像沈戎那样复述,熊荆问道:“不佞何言?”

陈敖方脸,他此时犹如梦中,还是陈且反应快,但熊荆说了那一段话他记不住,机巧的他只好择要而答:“大王言,忠信即荣誉。”

熊荆对着他点头,又看向正在做梦的陈敖:“陈敖,不佞何言?”

“大王……”陈且撞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可此人嘴拙,愣了半天也在傻笑。

“立于阵前三行,有斩首之庶民,若能爱其家、孝其长、行其诺,即可赐刀。你告之寝县之将,若有此等人,可将姓名报于不佞。”熊荆吩咐道,这才离开左军,行向中军。

秦人来袭,左军损失如何,除了陈、寝两县的军官、左军之帅、上将军项燕等人,其他人无从知晓。他们知道的就是秦人被击退,大王的宫甲在两军注目下尽歼数百秦人。己方打了胜仗,这是所有人的概念。是以熊荆一到中军,还未土揖诸人,士卒们便先伏拜了。士卒拜,全军拜,甚至连隔得老远的上将军项燕等人也顿首遥拜。

楚军看对面的秦军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一里半之外的秦军看楚军阵列也是一堵长墙。现在这堵长墙忽然之间就塌下去了,他们全在朝拜一个人。

“大将军,末将以为当以骑士击杀荆王。”楚军跪拜、然后起身,犹如长城在时起彼伏。李信惊叹之余如此请命,他确定:不击杀荆王,荆人士气不落。

“大将军,李将军所言有理,应以武骑士击杀荆王。”杨端和随即附和。早上袭阵时,他便感觉道熊荆作用。想想也是,一国之王居然孤身犯险出现在军阵之前,士卒不疯才怪。

“此事不急,我自有决断。”蒙武还在用陆离镜观察敌阵。他看到,那种能抛射火弹的重器已经后移了,这说明荆人知道此重器摆放太过靠前。可他们只将重器后移,并未加强中军纵深,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二十行,二十行大秦锐士一击即破。

“大将军,荆人似正在撤军。”楚军主将旌旗后方,辎重部队正在缓缓后退。因为隔得太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蒙武当即端起陆离镜再看,点头道:“荆人后军确在后退。”

“大将军,荆人后撤,我军欲如何?”性急的冯劫立即请战,“不若就此与之一战。”

“决不可!”蒙武并不因为楚军的撤退而诧异,他看了一眼冯劫,又看了一眼护军司空马。解释道:“我军骑军,此时已围江邑。项燕收到此讯,不后撤又能如何?”

“当真?”冯劫追问之后又环视诸人一眼,他没有找到骑兵将领辛胜,复而欣喜道:“如此说来,荆人粮道已断。”

比他更高兴的是司空马,“大将军欲于何日与荆人战?”

“自然是荆人断粮之后。”蒙武看着他,完全明白他速战的小心思。“然若荆人撤之过远,我军粮秣输运也是不济,因而战必在此数日。”

“大将军筹谋便可,本护军绝不干涉。”身为护军,司空马当然知道军中存粮几何,但更大的问题是楚军后撤。楚军后撤等于秦军必须前进,秦军如果前进大营里的粮秣辎重则需额外的双辕车送至阵前。秦军还有额外的双辕车吗?没有。决战就在这两三日之内。

“江邑被秦军骑兵围了?”下午,楚军在秦军的目送下撤退十五里之后,江邑被围的讯报才传来骑兵没有优势的军队,只有靠时断时续的飞讯杆传递军情,但这必须在三十里之内,且能见度良好,无山林阻隔。

“禀大王,正是。”项燕并不吃惊江邑被围,这是本该发生的事情,他的吃惊在于秦军骑军的数量。“据报,秦人骑军有三万人。”

“三万……,怎会如此之多?!”熊荆也膛目结舌了,三万人,他的小心脏受不了。“不是说秦人武骑士不到一万吗?怎突然冒出三万?”

“大王,秦军武骑士不到一万,然骑马步卒不下两万。”彭宗解释道。“秦人以三万骑军围我江邑,实则是扼守清水,不许我军渡水南撤。”

“仅仅是不许我军南下?”地图就在眼前,彭宗所谓的清水不如说是清河。来的时候河上有众多浮桥,现在估计这些浮桥已经被秦军拆毁。当然,冬季河水很浅,步卒仍可涉水渡河。“秦军拦不住我们啊?”

“大王,决战当在明后两日。”项燕无比郑重,“末将以为,大王明后两日万不可再巡视全军。若秦人以武骑士相击,一旦不测,全军必败!”

“秦人以武骑士击我?”熊荆笑了,笑得很欢。“就凭秦人那支只能射弩、不可格斗的骑兵?上将军勿忧,宫甲的夷矛阵会教他们如何做人的。”

熊荆笑完,正色道:“不佞明后两日仍要巡视全军,决战之日还要于阵前誓师,后立于阵前。”

“大王万万不可!”项燕也是急了。熊荆为提升全军士气而所以每日巡视,可这样的后果便是一旦熊荆伤亡,士气必堕于万复不劫之地,那时楚军不败亦败。

‘砰…咚咚……’熊荆坐席前的矮几被他一力掀翻,上面东西全溅落于地,他快步走到项燕面前,看着项燕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若我不巡视、不誓师、不立于军阵之前,你能胜否?告诉我,你能胜否?!”

熊荆站着,项燕跪立,两人眼睛几乎是平视。对视中,想到今天早晨的伤亡,项燕终于低头:“不能,末将并无把握。”

“既无把握,难道我就该为秦人所虏,然后押至咸阳?”熊荆苦笑。他当然知道自己如此作为是在冒生命危险,可兵弱于人,又能如何?他忽然想起停尸宗庙、还未归葬的父亲,傲然道:“君王死国,死且不朽。秦人何惧,生死又何惧?”

第二十八章 挖坑

晨明时分,激战了一夜的江邑终于变得安静,走过尸首堆积如山、士卒哄抢首级的破城处,骑军之将辛胜踏上了一丈八尺的残破城墙城墙是春秋时所筑,年久失修不说,高度也没有违背礼制,只有三版城内辎重粮仓处大火熊熊,这是破城前楚军士卒放火所致,辛胜并不命令士卒救火,他要的是整个江邑而非辎重粮仓。

“立刻向大将军复命:我军苦战一夜已拿下江邑,尽歼一千余荆人。”辛胜对讯骑吩咐道,他知道蒙武一定在等这则消息。

“嗨!”讯骑受令对他揖了一礼才急急奔下城头,跃上马匆匆往北而去。

“将军,此等伤俘如何处置?”骑军裨将甘辛也踏着楚军重重叠叠的尸首上了城头,他指着的是城下那些荆人伤兵。这些人全是轻伤,介于杀和不杀之间,战前辛胜曾有不戮伤兵的军令,故甘辛有此一问。

“恩。”辛胜也看到了那些伤兵,大概有好几百人了,其中有一些还是重伤。“放回去。”

“放回去?!”甘辛和左右都吃了一惊,破城前守城的楚军已离城退向息县,虽然白都尉撤离江邑时对再次攻城作了布置,可昨夜攻城伤亡还是很大。“将军,我军伤亡逾两千人,斩首仅一千余,这些人若是放走,已不够盈论啊!”

“盈论不盈论本将不在乎。”辛胜脸庞坚毅,“城破时荆人撤的方向是息县,而非荆人大营。这些伤兵本将要放之荆人大营,好乱其军心。你等知否?”

放这些伤兵回楚军大营的目的大家当然明白,可乱楚军军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大将军给自己的军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江邑,之后死守于此,以待大军南下。几个人目目相对,对辛胜的命令就是不赞同,当然也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哼。”辛胜一个个目光扫过去,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低头。“传我将令,放荆人伤兵回营。”

“辛将军有令,放荆人伤兵回营!”传令兵大声吆喝起来,城下看守伤兵的五百主踢了楚卒一脚,这才大声嚷嚷道:“辛将军有令,命你等即可返回大营。走,全给我滚!”

“只可返大营,不可返息县,违者,斩!”城墙上的辛胜又补充了一道命令,还让一名骑将带着几十个武骑士赶着这群伤兵北上返回楚军大营。

昨日下午,后撤十五里扎营的楚军距江邑不出三十里,这些伤兵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返营。辛胜不知道的是,今日天还未亮,早起的楚军便开始拔营南下了,而秦军也在前进,昨日秦军出营便没有再入营,等下午时分辎重粮秣装上了车,便追着楚军南下,在楚军大营北面数里扎营。项燕最初判断的没错:楚军北上求战秦军一点也不急,一旦楚军开始南下,秦军就要急了:这到嘴的肉怎能飞走。

太阳出来的时候,秦楚两军都在拔营,不同的是楚军收拾的早,后军已经开始南下了,秦军则一边造饭一边收拾营帐,一些侦骑则肆意靠近撤退中的楚军,阻止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过是刺探刺探军情。比如,投火之器的构造如何,楚军粮车几何、粮秣是否装满等等。苍蝇多了楚军士卒也就习惯了,只要这些人不放箭、不砍杀,也就任由他们靠近。

“秦军侦骑如此猖獗!”早起的熊荆依旧在巡视,不过不再是阵前,而是在撤退的各营之间。刚才几名秦军侦骑居然在他眼前几十步外堂而皇之的穿过楚军阵列,真是气死人了。

“大王,我军骑士多出身于圉童,马匹养于外厩,确难与秦人武骑士相衡。”廉颇坐在车上,跟在熊荆身后,骑兵他见得多了,赵军中的骑士并不比秦人少。

“圉童?!”熊荆当然知道圉童是什么玩意儿。楚国是等级社会,所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这十等分别是:王、公、大夫、士、皂、舆、隶、僚、、台。

王、公、大夫、士,这四种自不必说,皂,指黑色,但还有一个意思是指养马的趣(驺)马,身份在御夫之下,为士之最低者,泛指小吏;舆,指马车车厢,只有马车车厢可为称舆,牛车车厢则称箱。先秦车战,战时正卒(正夫)跟着马车作战,持轮挟舆;羡卒(余夫)跟着牛车,负责输运。舆人,指的是跟随战车作战的徒卒,其实就是庶民。

隶,字为附着、依附之意,指的是隶臣、奴婢这些人,来源不少是私人债务奴,身份或高或低,主要看主人的身份,虽无人身自由,但可升官赐爵;僚,字通牢,其实就是罪人;,金文是双手托着簸箕的罪人,实为需服苦役的罪人,为了防止逃跑,故受过宫、黥、劓等刑,来源多是战俘,也只有强壮的战俘适合用于劳作;台,指高台。隶臣如果逃跑,那就要坐牢(僚);僚如果逃跑,那就受刑变成;如果再逃跑,那就要关入高台。只关高台那是僚,这是享福,所以他们要去圉囿里伺候牛马;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圉童是什么?圉童是台的儿子,马厩的杂役。昨日熊荆提到要练一支骑兵,廉颇反对的理由之一便是骑士从何而来。他当然知道楚国会骑马的人多是圉童,以圉童为骑士……,即便熊荆有这个魄力和手腕把圉童的社会等级提高到庶民或以上,可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谁敢用?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这是孟子的自傲之辞。意思没有家产的人,也就只有士能保持自己的操守,而一般的民众没有家产是不可能有恒定操守和原则的。楚国要练一支骑兵,必须舍去那些已经会骑马的圉童,从头开始培养,其中的耗费可想而知。

一国总有一国的禀赋,如果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代价肯定是悲剧的,但一支军队如果没有骑兵,结果必是灾难性的。熊荆此刻觉得脚下踩着的马镫有些发烫:历史证明,有马镫的骑兵,可以把罗马盾阵一波带走,罗马军团强的是肉搏近战,但剑盾兵与骑兵如何近战?他们的短剑根本够不着骑士;如果再加上大炮,长矛方阵也会死的很惨,结阵自保的矛阵骑兵自然冲不进去,但炮是可以打进去的,方阵一旦打散,结局可想而知。

想到此熊荆不由转头看向正被数百头牛、上千力夫拖曳的投石机,这不正是啊。他不由骂了一句:“天诛八尺!我这是自己在给自己挖坑啊!”

明白此点的熊荆从此开始郁郁着脸,再无半丝笑容。廉颇对此无话,右史却着急了:“大王此状,见者甚忧啊。臣请大王万勿如此,以免堕我军之士气。”

“你是说,我得笑着?”熊荆反手指着自己的脸,差一点咬掉了自己的小指头。

“据闻秦人已夺江邑,大王颜必以悦。士卒见大王悦且从容,当知此战必胜。”右史进谏道,努力行使着臣子的本分。

“我、我……”右史说的确有道理,熊荆无言相驳。自此,他便是一直笑着的,直到巡视完毕,项燕请他赴军幕议战为止。

议战好几天以前就结束了,左中右三军、游阙要干什么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唯一还未对师内军率、旅长、卒长交代的,就是交战后中军会退却五十步。中军退却,秦军跟进,那时左右两军除了要抵抗正面的敌人,还要攻击身侧的敌人,如此方使陷进来的秦军三面受敌。

伍长、徒卒或可不必尽知全军的战术,但各师军率、旅长、卒长这三级军官是必须知道。一旦因为中军退却而引起混乱,心中有底的他们才能以不得已手段稳住军阵,保持阵列完整。

当然,这也是楚军的传统,为了不被县邑的官长、庶民指责唾骂,列阵之前各师之将有权知晓主将的战术,如果要自己不过去:凭什么我师要多死人,而其他师就可以坐享其成?

现在项燕请熊荆去,只为两事:一是额外的好处。中军退却五十步后,左右两军最前行必会损失惨重。虽然昨日秦军的军阵宽度不过十二里,但中军的退却等于让左右两军置于秦军正面、内侧面的夹击中,所以左右两师要有好处弥补损失。

二是熊荆的位置。熊荆说要立于阵前,但项燕以及众谋士认为,熊荆最好的位置是在中军最前行六十步之后。这个位置其实也是阵前,不过是中军后撤之后的阵前。

“敬告大王,以末将所见,决战必在明日。”项燕一见熊荆便是这句话,幕府里人人神色严峻。

“如此甚好。”熊荆当仁不让的跪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他看到除了项燕、彭宗,在座的尚有左军之将潘无命、中军之将管由、右军之将阳履,另外还有寝师之帅沈尹喜、陈师之将陈卜、吴城之将陆稽、会稽之将区秦。“上将军开门见山吧,请不佞来何事?”

第二十九章 两策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出自于诗经作品《》中,其古诗全文如下: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注释】

雨:作动词。

雱:雪盛貌。

惠:爱也。

虚:宽貌。一说徐缓。

邪:通徐。

亟:急。

只且:作语助。

喈:疾貌。

霏:雨雪纷飞。

莫赤匪狐:没有不红的狐狸。狐狸、乌鸦比喻坏人。一说古人将狐狸比喻为男性伴侣,将乌鸦视为吉祥鸟。

【翻译】

飕飕北风周身凉,漫天雨雪纷纷扬。承蒙恩惠对我好,携手并肩相逃亡。不要迟疑慢腾腾,情况紧急已很忙。北风喈喈来势猛,纷飞雨雪漫天飘。承蒙相爱对我好,。不要迟疑慢腾腾,情况紧急很糟糕。不是红色不是狐,不是黑色不是乌。承蒙恩宠对我好,并肩驾车踏归途。不要迟疑慢腾腾,情况紧急太唐突。

【赏析】

这是 “ 刺虐 ” 诗。卫国行威虐之政,诗人号召他的朋友相携同去。全诗三章十八句。诗歌前两章开头两句都以风雪的寒威来比喻虐政的暴烈:“ 北风其凉。雪雨其雱 ” ,“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 。北风凛冽,雨雪猖狂,渲染出一种凄冷阴森的气氛。怀着对虐政的强烈不满,诗人在第三章说:“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 ”。言外之意,没有比这个当政者更暴虐的了!所以诗人一再号召:凡是与我友好的人,一起离开这里吧!为了强调出走的必要性、紧迫性,每章的最后两句都大声疾呼:“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还能够犹豫吗?事情已经很紧急了!全诗情绪慷慨,节奏紧促,给人一种危机日近、必须当机立断的感觉。

第三十章 奔行

清水河自北向南,斜斜的流入淮水。 流水之北,楚军大营不待天明便亮了灯火、冒起了炊烟,这是伙兵在连夜造饭,袅袅炊烟中是难得的肉香,非肉食无以鏖战,决战前必须犒劳。楚军灯火亮起不久,三里外秦军大营也亮起了灯火,同样的炊烟肉香中,军幕里蒙武、司马空等人一夜未睡。为防泄密,秦军总是在战前才下发阵图,真正对主将意图所知的,仅各军主将数人,而主将的意图,也是在大战前一夜才最终确定。

随着蒙武的将令,十几辆戎车或左或右驶往各营召各军之将前往幕府议兵,而等天色将亮,各军之将回营时,秦营已经是人声鼎沸,尘土飞扬。饱食之后的士卒穿上甲衣戴上皮胄拿好兵器,在伍长、屯长等人的命令下出营列队,列好的队列又将在五百主、军侯的带领下汇集到都尉麾下,而都尉则根据获命于幕府的各军之将的指挥,把万名士卒排于既定的阵列线上。

阵列是否完整决定阵战的胜负,列阵的快慢同样决定着阵战的胜负。楚秦两军天还没亮就展开了列阵竞赛,两军士卒按照主将的布置快速出营、快速摆开阵势,就担心对方抢在自己前面列完阵,而后袭击自己。于是,犹如纸上画图一般,眨眼间,楚秦两军分别垒起了一道长逾十数里的长城,城上羽旌飘扬,城下戈矛林立,最前排徒卒的目光隔空对视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生死搏杀。

熊荆很早就醒来了,吃早饭时他便发现自己的宫甲一夜之间全断了发,头发变得比越人还短。断发是种刑罚,几经追问没有得到确实答案后,他也不做追究。身居王宫的他并不觉得髡刑是多么可怕、可耻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他也想把头发剪短一些,奈何不敢。

太阳还未升起时,他便策马奔跑在军阵之前楚军军阵长达六公里,再如前两次那样步行巡视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骑马巡视。也不再土揖全军士卒,而是打算每隔一两公里停下来对士卒说一番话,以鼓舞士卒的士气。

旗又开始在军阵前飘扬。没有步卒、没有戎车,只有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楚军骑手跟着熊荆策马前行。刚刚列完阵的左军士卒见自己的大王骑着黑马、飒爽而来,当即要欢呼伏拜,但这时忽然有人用越语高喊道,“大王有言,稍安听之。”

越语高喊了好几遍,早就得知大王要阵前誓师的卒长们也在不断说话,要求徒卒保持安静、听候大王誓师。左军列阵二十行,两万越卒当即安静下来注视他们年轻英武的王。

“秦,虎狼之国,褚衣塞道,刑者遍野,天下人皆不愿为秦民,故韩民奔赵、蜀人逃楚。”看着翘首相望的越地士卒,背着凶猛冷冽的北风,也背着队列严整、兵旗林立的秦军军阵,熊荆开始了他的誓师。“今日之战,非他死即我亡。大丈夫死则死矣,死家可乎?!死国可乎?!我熊荆,誓与你等并肩为战,同生共死。”

熊荆誓师很慢,他每说一句,越人文士就翻译一句。似乎一切都合乎想象,但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听完越人文士的翻译、即便他誓与士兵并肩为战、同生共死,眼前的军阵也还是一片沉默,没有欢呼、没有伏拜,两万多人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

不解充斥在熊荆的心头,当越人文士恭躬身求问是否还有话要说时,他径直冲到军阵之前,贴着第一排的士卒拔出自己的剑,又依着记忆高声唱道:“跞躁摧长恧兮擢戟驭殳,所离不降兮泄我王气苏。三军一飞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当百夫……”

这是十年生聚后勾践伐吴前的诀别之歌,也是吴越之地的流传了几百年战歌。楚越虽不同语,但几百年时光浸淫,熊荆还没有唱完第一句,越人便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他们瞬间从大王与自己‘同生共死’的誓言里复苏过来,用越语开始高歌。等唱完最后一句‘行行各努力兮,于乎于乎’,不光这已经列阵的两万人,阵后游阙里的三万多越卒,也在跺脚呐喊。

熊荆就策马奔行在左军的呐喊声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中军也在呐喊,不光中军,全军都在呐喊。楚军突如其来的呐喊顿时惊动了正在祈神的蒙武。虽然秦国驱逐巫觋、拆毁神祠,但祈神仪式依然顽强的残留在大军之中。临阵而卜、将战而祈,这是秦军最古老的传统。

“父亲,荆王又在巡视,还在阵前誓师。”蒙恬早就接到侦骑的探报,从旗现在左军开始,报告便源源不断的传来。“我军当速速下令冲阵。”

蒙武正端着陆离镜详看,他有些遗憾的道:“荆王骑马,又奔过中军,冲阵已不及。”

“父亲,时不可失啊。”蒙恬遥指五百步外的熊荆,“荆王巡毕便要退入阵后了!”

楚军已经疯狂了,熊荆不需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他策马经过阵前,士卒便如痴如狂,此时三军军阵不是在颤抖,而是在沸腾,沸腾到即刻就要冲至五百步外,把秦人一个个杀死、剁碎,让他们永不敢再犯楚国。

“请大王切不可再行誓师。”紧跟着熊荆的几十名骑手里,项超是其中之一。此时他和熊荆保持一个马头的间隔,努力靠近说话。

“为何不可?”熊荆知道他的项燕的儿子,对他的话并不忽视。

“一鼓作气再而衰,我军此时若气势太胜,战时必要衰竭。”项超的嘱咐也是项燕的担忧。战前任何将领都会想方设法的鼓舞士气,可因为熊荆的存在和行为,项燕要做的居然是抑制士气,所以他几次对阵都不曾击鼓。

项超说完,会意的熊荆策马往外,稍稍远离楚军军阵,可他依旧擎剑在手,对着士卒挥舞。楚军喊声不绝,也让他没办法再行誓师。军阵很长,骑马快步从这头跑到那头要三十分钟,等熊荆从右军回转,迎着初升的朝阳返回中军打算最后一次誓师时,对面列阵待发秦军猛然击鼓、旌旗前指,看不到尽头的秦军军阵开始向前。

楚军的呐喊不自觉小了下去。因为荆弩的存在,两军列阵待战的距离已经从以往约定成俗的两百步变成三百五十步,而投石机的存在又让秦军列阵的距离拉远到五百步。五百步外秦军潮水般的涌来,越来越多的人心脏狂跳。熊荆身后的项超、妫景更是大急,五百步虽远,但秦人狂冲过来并不需要多久,甚至连一刻钟都不要,自己若不能赶在秦军冲阵之前把大王护送到中军的安全位置,后果将无法想象。

“大王……”项超正要劝告,手快的妫景已经一鞭子利索的抽在那匹叫不服的小马身上。突遭击打,不服嘶叫一声,条件反射式的抬步狂奔,若不是熊荆夹紧了马鞍,抓住了缰绳,说不定已经被颠下马来。

骑队忽然之间加速,奔向两千多米外的中军,而对面的秦军也在加速,投火之器的射程即便没有五百步也有四百步,若不能快速冲过这七百米的距离,荆人的火弹必要砸落在自己身上。

楚军漫长的军阵前,熊荆的骑队和秦军的步卒正在进行着一场事关生死胜败的奔驰竞赛。代表王者的旗没有在秦军冲上来之前插在中军阵列后方的戎车上,楚军士气必大受影响,一些离得远的士卒如果看不到旗,甚至会以为大王为秦人所杀;若熊荆安全的退入阵内,那么五百步奔行的秦军甲士很可能气力不济,无以为战。

竞赛在阵前展开,楚军军阵后,从游阙分出去的左右两军各四万士卒同样在奔跑,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在两军之后再列四十行阵列,以防秦军击破之前单薄的纵深只有二十行军阵。十部待发投石机则装上了体积最小的铅弹,瞄准秦军缓缓推进的巢车虽然发射火弹能杀伤潮水般冲来的秦军士卒,但击毁敌军的观测设备更可以保证己方阵列和战术意图不被窥知。

一切都匆匆忙忙、一切又是有条不紊。并没有站在巢车上指挥战斗的项燕迎着北风、听见投石机下的兵大喊‘放!’他心脏不由再次缩紧,攥紧拳头盯着阵前那面快速奔行的旗,嘴上几乎要念出‘速速’之语。

项燕紧盯着旗,他身侧的彭宗根本就不敢睁开眼看。他心里清楚,秦军如此之急,必定蒙武是看到大王至右军回转,再次行走于阵前,他的目的大概是想让秦军顺着大王从阵前穿至阵后的缝隙杀将进来。

破阵,永远是最难的,但如果楚军因为保护大王而不能保持军阵的完整,有那么一个小缺口,事情就很好办了。秦军将挤入这个缺口,扩大这个缺口,然后从这个缺口反卷阵后,迫使楚军军阵溃崩。只是蒙武怎么也想不到,大王根本就不想退至阵后,他不过是想返回中军前列,和二十多万士卒并肩为战、同生共死!

第三十一章 奔行2

“驾!驾——!”几十名骑手把熊荆半包围在军阵之前,可这一段时间里倍受王者待遇的小马不服已经不甘任何同伴跑在自己身前,它竭力的跨步,迅速的蹬腿,努力保持在整个骑队的最前。随着它的狂奔,军阵当中的楚军士卒已看不清熊荆的面容,雷鸣般的蹄声过后,记得的只有他那袭韎色的披风。

“奔!奔!”五百步的奔袭,阵列整齐的秦军没有了任何队列,最前排的无甲罪人跑着跑着就力气不济,不少人被后排的甲士超过,但他们仍然咬牙向前疾奔,哪怕手上短戈坠地。

罪人冲阵是为了抵罪,甲士毕竟是有经验的战士,跑到三百步时沉重的甲衣、武器、盾牌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他们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以积蓄力气留待厮杀。但这个时候偏偏火弹落了下来——投石机不是荆弩,只能调整高低角而不能调整左右角,除了两部正对秦军巢车的投石机,其余八部全在对秦军发射火弹。

“轰——!”带着火焰、由麻绳紧缚的陶罐一旦坠地,里面鱼油膏脂便高高溅起,火势猛烈,身上沾到油脂的士兵顿时全身是火。被兵刃杀死只疼一下,被烈火烧死痛楚经久不绝,嚎叫自然也经久不绝。看到着火的人形如鬼魅,蹈足挣扎的模样恐怖无比,本欲缓步蓄力的秦军甲士不得不加快脚步,他们宁愿被荆人刺死也不愿被火烧死。

“快,保护大王!”大地震颤,秦军离自己越来越近,旂旗也离自己越来越近。七百名宫甲列成的夷矛阵已前进至军阵外侧十步,在军阵里留下一个宽七十米、纵深十行的缺口。他们要在秦军到来之前把大王保护在这个缺口之内。

“荆人军阵破了、荆人军阵破了!”楚军铅弹肆虐,秦军幕府勉强前进到三百八十步的距离就不敢再往前了,登高而望的军吏终于看见楚军军阵裂开了一个口子,这就是己军要突破的地方。

军吏大喊、蒙武身边的谋士也是大喜。针对熊荆喜欢阵前巡阅这一习惯,他们想了好几套策略,其中一套就是在熊荆巡视时突然冲阵,那时楚军必要裂开军阵让熊荆退入阵后,不然就会陷于战阵为秦卒所杀。

熊荆天一亮就在左军誓师,因为骑马,他的速度很快,蒙武想下令已经不及。好在他到了右军又调转了马头,再次巡视,这就给了秦军机会。蒙武毫不犹豫的下令击鼓、旌旗也徒然前指,秦军当即潮水般的涌了过去。

所有人都因为楚军军阵出现缺口而大喜,举着陆离镜而望的蒙武心则越来越凉。他觉得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首先不应该让秦军冲阵,五百步看着很近,但全副武装的甲士跑这五百步实在太远。虽然,秦军也曾有过四五百步的狂奔,但那次没有火弹的威胁

——站在阵后望过去,没有火弹威胁的左、右两军,其速度明显慢中军好几拍,这是甲士自己在调整奔行的速度。但中军因为火弹的威胁速度极快。因为速度的差异,此时秦军阵列已变成一个品字,左右两军远在中军之后,整列不再完整。如果楚军看准这个间隙冲杀过来,己方阵线必将割裂。

“大将军……”身边的人也注意到了蒙武的异常,他脸色铁青,不带一丝笑容。

‘砰——!’话还未起,一侧的巢车就被一发四百楚斤的铅弹击中,车体破碎、木屑横飞,整个架子更往蒙武战立的位置倾倒。

“保护大将军!保护大将军!”短兵们急忙举盾把项燕等人死死围住。那吊着巢车的巨木‘咚’的一声砸在了无数盾牌上,幸运的是倒塌之处离蒙武很远。

“旌旗、咳咳……”蒙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旌旗,阵战中旌旗是决不能倒的。

“父亲,旌旗无恙、旌旗无恙!”那面前指的旌旗犹在北风里飘扬。

“大王——!快!快!”秦军巢车被击中时,列阵等候的宫甲正放声大喊。秦军已奔至百步之内,凶神恶煞的模样依稀可见,但大王还未入阵。好在马奔甚速,秦军还有五十步时,大王刚好奔到军阵裂开缺口处,环卫一阵手忙脚乱的动作,等秦军弩箭坠下、旂旗插于后方戎车上时,奔行最前的秦军甲士已撞在并未合拢的军阵上。

“轰——!”巨浪汹涌地拍打岩石,无法制止前冲之势的秦军甲士不光串在四米多长的夷矛上,更撞得前排夷矛手连连后退,一些人的夷矛甚至脱手、断裂。

“杀荆王!杀荆王!杀荆王……”秦军战前动员取得了难以估量的效果,不畏生死的罪人、立功心切的甲士怒冲过来,几乎要把这一小段军阵淹没。若不是此前两侧夷矛手已经向外平放夷矛,这个七百人的小小矛阵怕早就被秦军疯狂的攻势所吞没。

犹带喘息的熊荆站立的位置并非军阵最前排,而是军阵第十一排。可在夷矛阵退入军阵、补上缺口前,他是第三排。透过夷矛阵和军阵的间隙,秦军甲士不断渗入这个小小的缺口。‘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这样的诱惑谁都心动,可惜这个缺口数面受敌,而这一段、两百多列军阵又全是红衣环卫,秦军甲士还没有冲到熊荆眼前就被两侧环卫击杀。

‘杀荆王、杀荆王……’秦军呼声不断;“护大王!护大王……”宫卫的喊叫也不断,双方的喊声中更间杂军马的嘶喊——一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有些军马仍留在了阵前。而在这哄哄乱乱的厮杀声中,前方夷矛阵的卒长正在大呼后退,他们必须弥合军阵的缺口,不然大王危险、军阵也可能因此崩溃。

“退!”虽然夷矛阵最后一行离军阵不到十步,但四面都是敌军,后退无比艰难。

“退——!”夷矛阵又后退了一步,却激起了更多秦军甲士的攻击。他们包围着矛阵,手上的长兵够不着,弩手便开始上弦放箭,更有一些无甲罪人直接冲向矛阵,妄图以血肉之躯挡住密密麻麻钜铁矛头。

“退——!”命令又起,但是矛阵已经退不动了,僵持在军阵阵列线七步之外。

“大王?”刚才失神的熊荆忽然挤向阵前,不解其意的羽大呼,手则紧紧拉住了他。

“前进……”熊荆喉咙有些失声,他不得不咳嗽几下,润一润嗓子。

“传我令:前进!”熊荆大声喊道。夷矛阵退不回来,只能是自己往前推进,把这个六十米宽七米深的缺口补上,不然待会中军后撤,孤立的夷矛阵必死无疑。

“不可、万万不可!”大王要前进?立于熊荆身边的环卫之将养虺闻言一个劲的摇头,即便七百宫甲尽碎,他绝不能让大王冒如此风险。

“不前进则杀之!羽,杀了他!”熊荆怒视着养虺,杀意十足。

“大王……”羽对熊荆的命令是条件反射式的,被钜剑架着的养虺欲哭无泪、万分委屈。

“矛阵要垮了!”熊荆不但对他大喝,更对身边的环卫大喝:“前进!前进——!”

军阵终于动了,熊荆前面两列环卫举步向前,后面的环卫趋步紧跟,军阵最前排距矛阵有十六步的距离。宫甲使用夷矛,环卫用的是三米多长的铁殳。一排排铁殳砸下,缺口里的秦军甲士不得不后退,但后退身后有夷矛,两侧有戈戟,一干人就这么处于四面夹攻之中。

“前进!”熊荆所在的阵列一步一步前进,秦军所处的空间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不得不被挤撤出这个狭小的缺口,只留下一地尸体。

“退——!”当前进的环卫行到阵列线第一行时,七步外的矛阵终于可以后退了。然而就在这时,秦军中又起了呼喊,阵前散乱的甲士不自觉让在一条通道,一支手持长兵的严整队伍出现在矛阵左侧,他们并不打算击破夷矛阵,他们的目标是矛阵一侧的环卫阵列。

没有撞击,只有用力挥舞的吆喝,秦军甲士一上来就把军阵第一排环卫所持的盾牌斩碎,盾牌碎裂,人也被斩断手臂、削去头颅,惨叫之声异常突兀,可比惨叫更响亮的是卒长厉喊:“锐——士!长兵前、长兵在前!长兵在前!!”

这是秦军的锐士,他们手中没有短兵,全是长兵,而这长兵不是殳矛,而是铁铍。铍是将剑套于长柲之上,千年后唐代陌刀的雏形。它的威力非殳矛可比,其不但能刺,还可以斩。一铍斩下,盾牌尽碎、木柲皆断。

楚军最前列的短戈手被他们一斩而亡,后排徒卒举殳矛相拒时,他们不再斩人而是削柲。长兵之柲全是木制,即便外侧附有丝竹,可大力斩来、两兵猛烈相交,也还是殳断矛折,最后只剩下短棍。顷刻间,这些手持长铍的锐士便横扫前三行环卫,把后排杀得大退。

熊荆个子矮,列于阵中看不到秦军锐士破阵时的凶悍和犀利,他只看到诸人全转头左看,而那边正嘶喊身一片。“发生何事?”他问。

“是秦…,无事、暂且无事,大王……”宫卫是特别遴选的,身材力气都是一流。连最精锐的宫卫都挡不住秦军锐士,养虺的双腿已在打抖。

“那你抖什么?!”熊荆人矮看不到上面,看下面却极为方便。身侧养虺腿抖又怎么瞒得过他。

第三十二章 锣声

卒奔车驰,当整个秦军军阵冲向己方时,军阵后方一百二十步位置上的项燕正看着。 这是游阙的位置,随着昨夜作战序列的最后一次调整,游阙只剩下五万人三支军队,其中还有八千多名弓手。此时这八千多名弓手在列阵于游阙之前,对八十步外冲击中军军阵的秦军不断放箭,他们每一次发箭,充满阳光的天空中如下了一场迅猛暴雨,有数不清的秦军中箭。

遗憾的是弓的射程远于臂弩,但破甲能力远不如臂弩,更何况箭是从空中落下。秦军人人重甲,除非恰巧被射中皮胄之下胸甲之上的颈部,不然很难一击毙命。中箭的秦军惨叫之余更加疯狂,不少身上插着箭羽的甲士突入楚军阵列,和楚军徒卒混乱的搅在一起。

弓箭攻击效果不在项燕的注目之内,他现在关切的问题有三个:首先一个就是左右两军的后续军阵是否列阵完毕。既然要做一个口袋把秦军装进来,那么口袋的两侧不但要结实,还要足够的深,深到可以把所有秦军装进去还绰绰有余。

本着这个原则,左右两军除去四十行后续阵列,又增加了二十行的弓箭手阵列。阵宽一千人的左右两军,列阵完毕后阵列其纵深达到前所未有的八十行,人数各七万人。

秦军奔来的同时,左右两军正在快速列阵。虽然这在筹板上已演练了无数次,真正列起来仍然频频出错。最大错误出自右军,‘性脆而愚’的越人士卒没有按照事先的布置把后续军阵斜向列置楚军的口袋阵上端宽四千列,下段宽三千列,是个标准的梯形,左右两军的军阵应该是斜列,可越人士卒就是没有斜列,而是列成了直线。

列成直线不是不可,只是列成直线下端宽度增加,要堵住这个口子需要的兵力也随之增加,而游阙减去八千多名弓箭手剩下不过四万余人。万一中军在撤退的过程中出现问题,游阙不能堵住中间突破的秦军,整个军阵必要崩溃。

手里剩下的筹子越少,中军的撤退就越发重要。第一日把作战方案与各军将领相商后,一连几天都有将领跑来幕府商议‘北奔’之策。左右两军后续列阵并不难,不过是一次冬狩大阅,真正难的是中军如何才能奔而不溃、退而不乱。鲁地老将东野固完全反对‘北奔’,建议‘北退’,信平君廉颇也反对‘北奔’,提出‘缓却’。

奔是跑,跑五十步并不远,但五十步后已无阵列可言,演变成溃败的可能性很大;退、或者却则不然,这是依着阵列缓缓退却,一来阵列不溃,二来秦军以为我不敌,会逐渐投入重兵破阵楚军有游阙,秦军则有后军。预备队没有全部投入战斗之前,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即便秦军已装进了口袋,若秦军几万名后军没有投入战斗,楚军依然有失败的可能。

换句话说,此战的胜负不光在楚军的北奔或者北退,也只在于蒙武的后军何时投入、投在到那里。若他以为楚军中军只要再加一把力便可破阵、把秦军后军投入中间,那此战楚军就赢了;若是他察觉到楚军的退却是包围策略,后军转而猛击左军、或者右军,进而撕破整个口袋,那此战楚军必然要失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秦军主攻方向的是中军,不然左右两军任何一军提前溃崩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左右两军的后续列阵、秦军的主攻方向与中军的退却、以己诱敌身处险境大王的安危,这便是项燕最担心的三个问题,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三个问题。好在此时大王是安全的、秦军的主攻方向是中军、左右两军列阵虽有差错但基本到位,这些又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上将军,是否此时鸣锣?”尘土遮天,战线上的厮杀已趋白热化,众人紧盯着的中军前排阵列上旗帜逐渐减少,中军或许要支撑不住了。

“不可,秦军锐士力还未未歇。”尘土笼罩的交战线依稀可见,秦军锐士正在破阵。以江邑之战的经验,击破破十行他们就要换一队人再破诸长兵中以铍前端最重,斩刺极耗体力。

“可秦军锐士正在凿阵,如若他们非为破阵,而图大王,大王危矣!”从大王退入军阵后,彭宗就一直看着旗的位置。秦军锐士没有进攻凸出阵列之外的宫甲夷矛阵,但夷矛阵左右两侧各有一队锐士在缓步推进,这让彭宗很是不安。

“你切莫忘了大王昨夜所嘱!”项燕看着他,不怒自威,却未看到另侧弋阳君赤红的目光。

“然我等岂能坐视……”昨夜议战到最后只剩项燕、彭宗两人独对,熊荆的要求很简单:宁愿身亡也不愿楚军战败,他甚至还说储君人选已告知大司马,若不幸薨落自会有人即位。

以今日之楚国政治,谁即位其实都差不多。郢都朝廷并非是一个决策机构,而是一个协调维护机构。协调是协调各方面的冲突和矛盾,这是对内的;维护是维护整个国家、更确切的说是维护所有既得利益者的一致利益,尤其是对征服不久的越、鲁两地,这是对外的。

彭宗出仕于陈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熊荆这样君王他不胜喜爱,总是不知不觉记挂他的安危。项燕对熊荆虽然也很敬重,心里的想法恰好和他相反。君王越是有韬略,国家就越是受罪庄王之后的共王、威王之后的怀王便是明证。若不是庄王霸于诸侯,岂能五子之乱、吴师入郢?若没有威王之盛,岂有垂沙之败、鄢郢之失?雄才大略的君王不过是深山里的五彩菇菌,好看、好吃,但足以毙命。

项燕继续注视整个战场,刚毅而沉默,彭宗欲言又止,呆看着投石机不断的将火弹投入秦军阵列,每当一弹抛出坠地,秦军混乱的阵列里就闪现一团火焰。此时投石机距离战线实在是太近,吊杆不再是大角度倾斜,而是小角度,如此才能获得百步左右的射程。就在彭宗眼下,一枚应该抛出的火弹居然紧粘着皮兜,在皮兜下坠时才勉强甩出去。火弹怒飞到中军阵列,‘轰’的一声后,油脂飞溅,顿成一片火海。

弹落之处就在旗附近,彭宗一下子就‘啊’跳起来。他着急的前奔,奔行几步又退回来,对着项燕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旗之前,一名环卫已经趴下,熊荆正踩在他背上,这才看到左侧不远的秦军锐士。此种战法他知道:郢都之战时,叛军死士便持铍而战,把南面三卒夷矛手杀光后又冲入最后的车阵,长铍猛击马车发出的‘咚咚当当’之音他记忆犹新。

左边的长铍手挥铍猛进、所向披靡,右侧也冒出一队铍手,阵列前面环卫戈手一击而亡,殳矛也多半被砍断木,瞬息之间,锐士便突入阵中,他们挥舞着长铍,大开大合的斩刺。

“退!”后退的夷矛阵此时已和环卫紧密相连,它们没退入军阵一人,左右平放的夷矛便收起一根。锐士的长铍不如夷矛长,可阵战特点却是只能攻击阵位附近的敌人,即便身侧军阵被敌军凿破,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退!”凸出的军阵继续后退,正当熊荆要退回之前第十一行的那个位置时,‘轰’的一声,一枚火弹居然落在了近侧,他下意识挥手格挡,脚却一滑,人居然掉了下去。

“大王!”身边的羽和养虺都吓了一跳,以为熊荆身上溅到了油脂。

“我无恙。”阵列密集,身高五尺的熊荆被无数人挡着,一滴油脂也溅不到,但惨叫声一起,他的声音顿被淹没。这枚火弹落在两军交锋线上,二十多名环卫浑身是火,十几个手持长铍的秦军锐士也浑身是火,其他人身上也溅到不少火星,两军顿时大乱。

“护大王!护大王!”熊荆滑了下去,阵列间唯有他披着色披风、戴有铮亮铁胄,色和铁胄忽然消失不见,军阵后列的环卫人人惊慌,他们以为大王被火弹击中,当即冲上去灭火抢人;而听见环卫呼声的秦军锐士也以为荆王就在火弹坠落之处,他们也不顾火势急突向前,环卫抢什么他们就抢什么,以命换命的厮杀中,前列甲士刚刚倒地,后列秦军便高喊着‘杀荆王’,一队一队投入到这个血肉磨坊。

这时候破阵的长铍已经用不着了,人人近身紧贴,相格的是短刃。环卫皆有剑,虽不是钜铁所造,但也是上好的铜剑;秦军甲士很多人无剑,如此近距离的亡命搏斗他们只能用拳头、用牙齿、用斩首后挂在腰际的楚军头颅。

血肉横飞、头颅破碎,黑甲环卫和棕甲锐士嘶喊着互相倒下,但更多的环卫、更多的锐士又疯狂的冲将上来,继续之前的生死搏斗。楚军的阵列在急剧变薄,秦军的阵列也在快速的填入。当军阵最后三行环卫冲入血肉场时,命令中军后撤的锣声忽然敲响。

第三十三章 锣声2

“大王…,大王啊!”彭宗看着项燕,即便不用陆离镜,他也看到了火弹坠落处疯狂无比的厮杀,两军徒卒‘护大王’、‘杀荆王’的高喊也顺着北风吹将过来。 他正要建议项燕速速派增援抢人,不想锣声却在此时敲响。

“上将军,大王生死未仆,我军不该退却啊!”王卒之将屈光也冲到项燕面前,还有眼中冒火的弋阳君弋菟,他早知项燕的恶毒心思,是以根本不劝,而是拔剑相向。

“不准鸣锣!”他一边用剑指着项燕、一边大声喝向锣人。

“你敢!”又一把剑拔了出来,这是项师之将项稚。项师、王卒、封君之师,这便是楚军最后的力量,其余各师皆已投入战场。

“不准鸣锣、不准后撤!救大王、速速救大王!”弋菟根本不顾项稚对着自己的剑,急切间他大声疾呼,手中之剑更在激动愤恨之余向前一刺。

“上将军!”弋菟一剑刺在项燕身上,目瞪口呆的项稚全然忘了反击。而弋菟知道刺项燕无用,他疾奔锣人处,一剑就把那只敲锣的手斩了下来。

“拿下他!”中剑的项燕长呼了口气,弋阳君并非要杀他,所以刺的很浅,不过是穿透犀甲、仅伤及皮肉而已,但弋阳君刺伤主将,还斩断锣人手臂,项稚觉得此人必要拿下。

“谁敢拿我主君?!”弋阳君身侧的甲士拔剑把他护在身后,手中之剑遥指奔来的卫士。

“你等欲谋反?!”项稚没下令格杀弋阳君已是客气,他只是要拿下他,免他再次作乱。

“项司马此言大谬。上将军退时不退、进时不进,置大王生死于不顾,我等谋反?!上将军才是谋反。”封君之师作为最强力量调整到游阙,谁也没想到这些人会横加干涉指挥。弋阳君的护卫拔剑,其余几名封君也拔剑,幕府卫士护着他们,就要搏杀。

“慢、且慢!”幕府里的谋士被这一幕惊呆,彭宗看着双方就要相斗,连忙冲到中间。他大声道:“此是决战,事关楚国安危存亡,我等怎可相斗于此?!”

“我等只在乎大王安危!”弋阳君大声打断,他剑再指项燕,喝道:“项燕,你欲何为?”

“本将欲何为?”项燕既叹又笑,“本将是上将军,是楚军之帅,本将自要与秦军大战。你等又欲何为?此战若败,你我、大王皆难幸免。”

“上将军、弋阳君,大王仍在军列之中,请勿担忧、请问担忧啊。”一个军吏正好跑来报告,没想到看到双方刀兵相向,当即色变。

“大王仍在军列之阵?”几个人喊了起来,手快的赶紧掏出陆离镜细看。没错,铮亮的铁胄、色的披风又出现在军阵之中。此时听到锣声的中军正在一步步后退,秦军终于占领了那座越积越高的尸堆,但他们也怔住了,因为整个楚军都在高喊‘与我同战、大王无恙。’

“荆人在喊什么?”背着北风的蒙武能看到两军甲士在亡命争夺荆王,但听不到两军甲士的呼喊。此时荆人中军缓缓后撤,他似乎意识到己军似乎没有击杀荆王。果然,在前线讯报传来之前,他已看见一个身着耀眼铁甲的人登上了那辆插着旗的戎车。这是荆王,和送雁那日一模一样的装扮做派,只是多了一件色披风。

“与我同战,大王无恙!”浪潮般的欢喝声中,熊荆终于登上了戎车,而非他执意要站立的军阵第一列他必须站在高处让所有将士都能看到自己,军阵才不会混乱、士气才不会堕坠。士气,永远是第一位的。

撤退的锣声又响起来了,戎车缓缓后退,宫甲的阵列、中军的阵列也缓缓后退。楚军能看到熊荆,秦军也能看到熊荆。致命的吸引下,他们的步履跟着楚军越来越前。一些弩手更急急放箭,可这些弩箭全被戎车车厢、两侧环卫的大盾挡住。

二十行纵深本就不远,更何况中军军阵已是千疮百孔。箭射不入,一些身强力壮的甲士、锐士就投矛掷铍。数不清的矛铍破空而来,击中了盾牌却怎么也不能破盾。这时士卒们的喊声又变了,他们开始高喊:“天佑我王,百兵莫向。”

随着这潮水般的欢呼,苦战良久、阵列单薄的他们居然开始反冲击秦军,把那些投矛掷铍的秦军驱得远远的,军阵不再退却,而是原地驻步。

陆离镜里,插有旗的戎车附近发生了什么蒙武最是清楚。楚军中军未破而退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四百多年前的曹刿都知道‘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出身将门的蒙武怎会不知敌军后退有可能是计?只是楚军退着退着又不退了,还反冲,终让他觉得楚军退却是因为实力不济,并非楚军有意设伏。

“禀大将军,蹶张之弩已至荆王阵前,弩将请命射荆王。”军吏匆匆来报。

‘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这是战前由护军司空马遍传全军的军令。不单是普通士卒为之疯狂,军侯、校尉、都尉对此也无比热切。变法以来,秦国拜侯者寥寥无几,单以军功拜侯者唯白起一人而已。杀荆王便可拜侯,谁不趋之若鹜。

将卒的想法蒙武心知肚明,但他更知两军对峙以来,荆王异于常人的举动不断激励着荆人的士气。此战要胜,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击杀荆王。他脸色笑意一闪而过,答道:“传我军令:射杀荆王。”此令下罢,他又道:“后军五千锐士速至荆王阵前,待弩箭射过,一举击破荆阵,擒杀荆王!”

蒙武说‘击破荆阵’时,浓眉倒竖、刚牙猛咬。军吏‘嗨’了一句便赶紧传令去了。须臾,五千锐士从后军出列,急急奔往楚军中军旗的位置。

在投石机的打击下,秦军巢车非伤即毁,而楚军数辆巢车已升至最高,密切注意秦军后军动向。五千锐士一出阵,巢车上便丢下了木牍。幕府当中已不再兵刃相向,项燕也不急于捉拿弋阳君,而是要战后再禀报大王处置,此刻弋阳君等人已被请出幕府,以免再干涉指挥。

“才五千人?”听过禀报,项燕有些失望。

“禀上将军,几辆巢车皆报此数,确是五千人,这些人手持长铍,皆为秦军锐士。”传令兵以为上将军是担心此数不实,故而解释。

锐士之凶猛,王卒之将屈光见过两次,他担忧道:“上将军,秦军锐士专为破阵,五千虽少,可如今我军军阵单薄处仅仅数人。若再不施援,必为秦军锐士所破。”

“不可,游阙能不动则不动。”项燕毫不容情,他完全明白游阙的重要性。

“上将军,若幕府不派援军救援大王,形势危急下,弋阳君等人也会擅自前往救援,还不如……”秦人还未杀到,自己人差点打了起来,有些后怕的彭宗如此建议。

“并非不派,右军越卒尚余千余人在此,此千余人可派至旗处列阵助战。”军阵方正,列阵后吴越两师皆余下数百人,这加起来便有千余人,项燕打算派他们去加固中军。

“越人?千余人?”彭宗和屈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军尚未力竭,若我军亦派五千人至中军,会如何?”看着彭宗和屈光,项燕自有自己的打算。“他们会以为我军游阙人员尚众、战之无虞。中军八万人,除去郢都之师四万,其余皆是小师,一师不过数千人而已。师多将杂,各有各的心思,早早增兵,诸师焉能死战?”

项燕说完,增兵的令符便传于军吏,得令的越卒也如秦军那般匆匆奔至中军,在旗前方又补上一百多列十人纵深的阵列。军阵后方都是各师之将,他们在戎车上用陆离镜也能看见秦军后军奔出的数千锐士。本以为项燕也会增兵数千,没想到只增援了一千多人。最先明白项燕之意的西阳之将曾瑕连连摇头,他清楚,这一战不拼上老本怕是不行了。

“秦军增兵数千,项燕他……哼!不提也罢。”幕府之外,看到增援前线的只有千余人,还全是个子矮小的越人,弋菟牙齿磨了磨,心头更恨。

“子菟,我等或可……”千余越卒确实是太少,六君就想带着自己的人补上去。

“万万不可。”较为老成的州侯赶忙出言阻拦。“战时违令调兵,项燕必要阵斩,大王也保不住我等。秦人增兵,未必就是……”

“蹶张弩!”州侯话还未完,一阵乌黑的箭雨便从中军之前升起,直射旗周围。臂弩之箭便强于弓,蹶张弩踏足而发,弓力更强。乌黑的箭雨横扫,不少环卫的皮甲全被弩箭洞穿,而伤者更是无数。熊荆戎车上顺风飘扬的旗,也被弩箭穿出十几个洞,另一些弩箭则密集的钉在旗杆上,箭如狂风,中箭的旗杆居然像桅杆那般往后倾倒,吱吱作响。

“射!”五千张蹶张弩就在旗前方五十步处列阵,弩箭不是对空射击而是直射目标。距离如此之近,不说皮甲,就是盾牌也难以挡住,弩将每喊一声‘射’,便有数不清的环卫中箭倒地。

第三十四章 锣声3

全线鏖战,但集中兵力攻其一点。蹶张弩攒射,锐士紧跟着破阵,这便是秦军的标准战术。五射之后,弩阵前的锐士当即排成纵深十行的军阵,持铍而进。楚军前排即便有盾,也被弩箭射坏、人被射伤。长铍手一上来便摧枯拉朽的把盾牌全部斩碎,为下一次攒射清除障碍。

唯独夷矛阵只有小盾,前排持矛的宫甲浑身是弩箭,可就是依着及地的夷矛屹立不倒。等锐士冲来,后排宫甲把及地的夷矛抬起,他们才巍然倒地。

“杀!”持铍的锐士,持矛的宫甲,不约而同的狂喝。

前列站着的是卒长和什长。卒长、什长皆被弩箭射杀,后列宫甲早就憋着气在等锐士前来。锐士的长铍还未触及夷矛,高举夷矛的宫甲便抢先冲击出去,这不是拼死的抵抗,这是愤怒的反攻!

“杀!”七十列夷矛手反冲,前排锐士还来不及挥铍,便被锐利的矛头刺中,两层皮甲也挡不住硬度倍于青铜的钜铁枪头,他们瞬间被洞穿。冲锋之时根本没有拔矛的间隙和空间,夷矛不拔反捅,带血的矛头继续冲向后排锐士。

手举长兵本就不利格挡,前进中的前排友军身上突然刺出一个带血矛头,距离如此之短,任谁也无法防备,第二排锐士非死即伤,但警觉第三排锐士已然避让,又一次穿体而出的矛头方才刺空,只是第二排夷矛又至,侧让出队列的锐士当即格毙。

古今中外,矛枪是公认的百兵之王。任何兵刃遇上矛,气势上总要被压去三分。修长、锐利、坚忍,一旦往前冲击,任何阵势皆不可挡。即便几百年后装具完备、重如小山的重骑兵,也不敢直冲矛阵,而是要等矛阵出现裂缝、阵列出现间隙,才敢以四十五度对角线冲击矛阵,这是勇敢的;那些猥琐的,则能趁矛阵转向不便,冲击两侧以及阵背。

秦军锐士的铍类似矛,但军事规律总是表明:任何通用性兵器总是不及专用性兵器。能斩能刺的铍在冲击上完全不如只能前刺的矛。这并未因为双方的长度差别,而在持兵之卒的心态。怒冲的宫甲舍前冲再无其他,夷矛捅入敌人身体拔不出来,他们便拔出骑兵刀前冲杀敌。撕心裂肺的呼喊中,一个个宫甲弃矛抽刀,一排排锐士中矛倒地。

‘杀敌未可胜,唯前进可胜。’这是郢都到息县漫长的路途上,一生戎马的廉颇对熊荆所言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很短,只有十个字,却道尽了无数兵家极力想表达又未能表达的真谛。

两军交战,依仗的并非士兵,而是阵列。击杀士兵确可以削弱敌军,但这样并不能使敌人的阵列崩溃。与其追求击杀敌人,不如让军队向着敌军持之以恒、坚定不移的前进。前进,也只有前进,才能通过碰撞、推搡、挤压……压缩敌人的活动空间,促成敌军军阵崩溃。

矛阵在前进、坚定不移的前进。当前进到锐士军阵第七列时,后排锐士不由自主的避让已然疯狂的宫甲。一人避让、十人避让、百人避让……,雪崩效应下,军阵轰然崩溃。

“万岁!万岁!万岁!”被秦军射的抬不起头的楚军、被锐士挥铍一斩人盾皆碎的楚军,眼见锐士阵列居然被己军冲溃,顿时大喊万岁。随着这呼喊,他们也冲向阵前的锐士,戟、矛虽短,但全然不顾性命的冲击,当即让锐士连连后退,后退到最后,一些最前列的楚军徒卒居然冲入了蹶张弩阵。

弩阵为了达到最佳射击效果,在距离楚军前列不到三十步的地方列阵,此时楚军突然冲来,弩手根本就是猝不及防。身披双甲的锐士难杀,但身无长兵、也来不及拔剑的弩兵却很好斩杀。一时间,弩阵里鬼哭狼嚎,弩兵四处逃散。

“不好!”后方三百多步的主将蒙武当即大叫。此次秦军本就拟定了中军突破的策略,是以军阵左右两军纵深为二十行、中军四十行。四十行军阵本不浅,但为了击破旗处的楚军环卫,中军居然让开位置,好使蹶张弩靠前布阵。

蹶张弩手不能近战,阵前的锐士却锐不可当,但谁又能料到,锐士阵列居然崩了!

锐士阵崩、楚军杀入弩阵,弩阵也随之崩溃,阵列后方的五百主见机立即抽调两侧的甲士补上,阵崩处军官排出稀疏的一列,面对后退的锐士、弩手一边砍杀一边大喊,勒令他们马上回身阻敌。

战场尘土四起、喊声震天,无法判断楚军能否将击穿阵列的蒙武不得不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令符,对军吏大声道:“后军速速增援!后军速速增援!莫让荆人破阵”

“嗨!”军吏双手接过这块温暖的令符,一边呼喊、一边快跑着传令。

听着军吏的呼喊,戎车上的李信微微有些焦急。他心里是反对中军突破的,认为应当和以前一样,从两翼勾击。可阵图一经颁发便不作更改,再则将战颁图,也没办法更改。

现在倒好,中军没有攻进去不说,反倒被荆人反杀回来。本该破阵之后才投入追击的后军,此时便要加入军阵,防止荆人杀出。

“真是荆蛮。”接令之后,后军奔赴战场,李信身边的车右说了一句。

“所出和言?”李信听的不太真切,是以问了一句。

“禀将军,小人说:确是荆蛮。”车右是个造士、他年纪比李信大,八字须,典型的老秦人相貌。因为是亲随,所以带着双板冠,没有着皮胄。“小人听闻,荆人最蛮,若待其发狂,一夫者,十人莫挡。”

荆人是何等性情李信怎么不知,看着往前奔行的后军军阵,李信下意识解释道:“大将军数扰荆人,又拿下江邑,断其粮道后路,皆为挫荆人锐气。”

“然荆人……”己军这几日干了些什么,车右或知或不知,但他还是疑惑,本该压着打的荆人为何会如此顽强。锐士阵崩他也看到了,这是面对赵军也不曾有过的事情。

“荆人士气如此,全在荆王。”李信说完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给一个亲随解释沙场之事,他语调一变,话带冷意的警告:“荆人如何你不可再多言,不然谁人告你一个扰乱军心,枭首示众那就死得冤枉。”

李信平时和蔼,可他的警告依旧让车右背心冒汗,他赶忙道:“小人谨记、小人谨记,再不敢多言荆人如何如何。”

李信已不再他看,只垫起脚要看楚军军阵。除去不时抛投出火弹的投火之器、一矢洞穿数人的荆弩,楚军的军旗正与秦军旗帜混杂在一起,两军正在秦军阵列里缠斗。军旗突前者已至弩阵后列,眼看勉强维持的阵列就要穿破了。

近三万后军倾巢而出,前进时踏起的尘土居然让巢车上的楚军望手数不清人数。弄到最后项燕不得不登高远望,以确定秦军后军增援兵力的多寡。可尘土太厚,他也只看到一个宽约千列的军阵正速速奔来,根本无从分辨这有多少人。并且,他对秦军一般留多少后军在手也不清楚、对蒙武的作战风格也不清楚。

“廉老将军何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此时忽然想起了廉颇。

“廉老将军?”彭宗诧异的看着他。“廉老将军不是与大王在一起吗?”

“在那辆戎车上?”项燕目光看向那辆插着旗的戎车。中军反攻,飘着旗的戎车也随之向前。全军将卒眼中,那辆戎车已经代表大王。

“正是。”彭宗答道,他又指着前方到。“上将军,秦军后军增援,我军当退了。”

没有预备队的反冲锋决不可冲的太远,更何况敌军正大举增援。这道理项燕不是不懂,只是晚一刻退却士卒就能多杀几个秦人,好不容易反冲上去,怎能马上退却?只有等秦人援军上来了,命令中军撤退的锣声才会敲起。

“老师以为,此时我军当撤?”廉颇也在戎车上,他喜欢站在靠近军阵的地方观战而非后军之中。夷矛阵反击冲垮锐士,楚军杀入弩阵,在熊荆看来这正是大杀特杀的时刻。

“大王以为不当撤?”廉颇笑问,他喜欢听熊荆说自己的见解。

“若我军投入游阙,或可破秦军之阵。”熊荆一支在注视战场,夷矛前冲时,他激动无比,就好像是自己冲在最前。

“投入游阙不过能击破秦军军阵,然我军如何张其破口、反卷阵后?”廉颇还是反问。

“左右二军阵势冗余,可抽左右两军投入中军,扩大破口,反击阵后。”熊荆想了想才道,这已经不是‘并肩为战’,而是上起了兵法课。

“非也、非也。”廉颇抚须而笑,他找到了熊荆想法里隐藏的逻辑。“阵战如弈棋,落子不可悔。大王却欲将落子移往它处,不可也。”

“为何不可?”熊荆追问。在他看来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中军若能击破秦军阵列,左右两军厚达七十行的队列已是无用,何不调于中军追击秦军?

第三十五章 锣声4

熊荆确实是不懂步兵战术发展史。 冷兵器时代、乃至冷热兵器混用时代,步兵都是方阵战术,唯罗马盾阵除外。罗马人之后,17、18世纪罗马军团所惯用的线式战术又行出现,最终演变成排队枪毙。后因队列太过密集,19世纪又改为纵队(尤其进攻时)、并注重散队,但线列依然存在。只到20世纪初,布尔战争中布尔人不列队作战,散兵战术才逐渐成为主流。

方阵战术不像线式战术、散兵战术那样灵活,方阵只能往前或者往后,绝不能随意往左或者往右。所以廉颇才说‘阵战如弈棋,落子不可悔’。此时左右两军已然列阵,现在要把这些大方阵调到中军然后发起冲击,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廉颇本想答:“自古皆如此”,不想锣声突然传来,项燕命令中军立即撤退。

锣声让戎车上的熊荆惊讶,也让厮杀中的楚军宫甲感到惊讶。钜铁所制的骑兵刀锋利无比,戈戟铍矛、木甲盾,全是一斩皆断。宫甲正砍菜瓜一般屠戮着秦军甲士和弩手,没想上将军到居然要自己撤退。

“退、速退!矛手在前,矛手在前。”最后一名卒长庄去疾仅仅一愣便下令宫甲撤退,后排仅存的几行矛手调了上来,开始疾步撤退。宫甲如此,环卫、徒卒听闻锣声也立即后退。

楚军急退,刚刚抵达混战处的秦军后军甲士则顺势冲了上去。在他们的带领下,本被打散、各自为战的锐士也重新列阵,随着后军往前急进。

楚军在后撤、秦军在前进。两军交战线由拱形变成了直线,又由直线变成了凹型。纵深二十行的楚军经过之前的搏杀、这一次的冲击,队形不但混乱,纵深也极为单薄。为了不使秦军攻破阵列,即使幕府不再敲锣,他们也只能不断的后退,通过距离来缓释秦军的前进。

虽然知道己方要通过后退才能让秦军陷入口袋,但秦军前冲之势太猛,在他们的攻击下,后退之势几乎要酿成溃逃,而各师自己组织的反击很快就秦军击垮,击垮后秦军推进更速。

“为何不发游阙增援?!项燕这匹夫……”西阳之将曾瑕的皮胄已经歪了,他也组织过几次反冲,但很快失败。翘首以盼后方,却见游阙寂然不动,是以派人求救的同时开始大骂项燕。

曾瑕如此,其他各师即便没有大骂项燕,也是一肚子气。己军鏖战已久,刚才反冲时还有些力气,现在锣声一响,憋着的那股劲气消散,那还抵挡得住刚刚上场的秦军生力军。

“快!快!万分火急,速速请上将军发兵相救。”一个个传令兵被派往幕府,除了求救之辞,还有阵破在即之语,一时间幕府里全是各师求救之人的呼号。

“我师将军求上将军速速发兵,再不发兵,我师必破。”项燕不在,幕府里只有军司马彭宗。

“上将军自有分寸。”彭宗人在这里就是为了抚慰各师传令兵的。“我军后撤,敌军入伏。此事与各师之将早有商议,你等……”

“军司马,我军是在退却,然秦人追我甚紧,再不发兵,军阵即溃。”能说会道的曾阴直接诉苦。不但西阳之师如此,其余各师也是如此,他话说完附和声一片。

“军阵若溃,全军即覆!”彭宗并非不着急,只是上将军项燕不着急。“你等速速回去,告之各将万万不可溃阵。”

彭宗说完就要出府找项燕,不想曾阴一把拽住了他,“军司马,游阙何时发兵?”

“游阙发兵需上将军令符,你拽着我我如何去找上将军发兵。”他使劲一扯,便急急出府。他一走,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返回各师报讯去了。

“上将军……”项燕此时已在巢车之上,他必须看清楚两军态势才能决定最后游阙的部署。巢车升至最高,站在这个高度,两军交战线一览无余。左右两军皆不是秦军的主攻方向,此两处秦军兵力单薄,厮杀虽然剧烈但绝不能击破己方阵列。

危险的是中军,四千列宽的中军久战之后纵深很是单薄,刚才厮杀、冲击狠的地方现在只剩三五行徒卒,而且不少师已无阵列,只有浑身血迹的徒卒靠着最后的蛮勇,凝成一排以抵挡秦军。然而,乌合之众是低挡不住阵列严整的秦军的。秦军只要缓步前进,便能逼得他们连连后退。这是破阵在即的征兆。这种情况下的退却不说别人,便是熟知己方布置的项燕心里也捏着一把汗。

“我军已后撤几步?”项燕侧头问向身边的望手,此时两军阵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己方阵列退到了多少步。

“禀上将军,我军已撤后撤三十五步。”望手答道。哪里是最初的阵列线,他早就铭记。

“三十五步……”项燕只觉得心脏在颤抖,似乎要跳出胸口。

“上将军,我军似难以支撑,”望手身份地位,可己军摇摇欲坠,他冒死提醒一句。

“难以支撑也要支撑,必退至四十步时方可……”项燕喃喃自语,他手上的陆离镜又对准了秦军阵列后方。此时秦军援兵已突入楚军早前的阵列,后方再无尘土。细细看去,列阵待命的秦军后军阵势依旧,这顿时让他心生疑惑:难道,秦军后军并未全部投入战场?

“荆人劲力已泄,步步败退,破阵当在顷刻之间,我军大胜矣!”借用着蒙武的陆离镜,护军司马空看到己方旗帜正在前进,楚军则在仓皇后退,不禁有此一语。

“司空护军谬矣。”蒙武一扫之前的失色,笑着道:“想那项燕也是荆人名将,适才大可投入后军以破我中军,可惜痛失良机。此时荆人劲气已泄、士气堕坠,已无以胜我。然其后军尚在,我军要想击破荆人之阵也非易事。”

己方确实是险险过了一关,这点司空马清楚,他好奇问道:“荆人蛮勇,大将军以何为胜?”

“自然是击破荆人中军。”通过刚才的指挥,蒙武觉得项燕并无指挥大战的经验,因而颇有些自得。而此时己军一辆辆戎车正驶向阵前,按以往的经验,任何阵列皆抵挡不住急速冲阵的戎车,戎车一出,荆人战败在即。

“上将军,秦军戎车结队前来。”秦军戎车出场,望手当即相报,此时项燕还在细数己军力战不敌后的撤退步数。

“戎车?”项燕也看到了秦军戎车。与正常的戎车阵列不同,这些戎车不但结队而行,随其左右的不是徒卒而是骑兵。戎车大约有两百多辆,他们结阵一个阵列缓缓往中军推进,这不由让他想起大司马最后发来的警告:秦军有戎车破阵之术。

和平几十年之久,特别是与秦军长时间不交手,新出现的战法楚军全然不知。好在大司马府来了警告,不然项燕根本不知道这些戎车要干什么。

“传令兵,立刻备撒蒺藜。”项燕的命令写在木牍上,抛下巢车快速传到投石机处。

嗓子已经喊哑的工尹刀负责指挥投石机部队,他虽是文官,但几百年前的楚国官不分文武,他的先祖便有不少战死在沙场上。此战,能指挥投石机这样的武器,足够他在家史上记上一笔,但刚才那枚射偏的火弹却惊出了他的魂,好在大王无恙,不然他非伏剑谢罪不可。

“上将军令我部抛射蒺藜?”看着木牍上的命令和令符,工尹刀脸上皆是难色。

“正是。晨明时分上将军便派我告之工尹大夫备好蒺藜,工尹大夫莫是忘了?”军吏早上来过一次,故而提醒工尹刀。

“我无忘。”工尹刀当然记得早上的事情。“然则、然则……”工尹刀一想起刚才那发射偏的火弹就手脚冰冷。“我部离军阵太近,若是射偏……”

“工尹大夫,蒺藜并非火弹,便是撒在我军士卒身上,也是无恙。”军吏当然知道工尹刀的顾虑。他又再补充了一句:“大王身在戎车,车有坚盾,也当无恙。”

一听说大王,工尹刀便身子一震,还打了一个嗝,这是吓的。他摆手道:“太近太近,不可不可。请上将军两千人于我,游阙也要让开阵势,投石机方可后撤。”

“后撤?”军吏看向正在发射火弹的投石机。装弹手还好,就是那些踏转圆盘的力士累得气喘吁吁,虽不时换人,可鏖战至今,每踏完一轮,他们出来就扑地不起。

“必要后撤。你快快去。”工尹刀不耐烦他多问,直打发他走。这投石机除了有最远射程,还有最短射程。十吨配置,最短射程大概在八十步左右,再短就要出现刚才那样的偏弹,所以现在火弹只能发射在楚军阵列线之外,只是现在楚军后撤,秦军跟进,即便工尹刀命人挪动投石机的抛射方向,令其斜射增加射程,那些火弹也伤不到突入己军阵列的秦军。

工尹刀议兵时见过己方军阵,也知道此战后退诱敌之策。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后撤秦军入伏后,距投石机还不到二十步,不后撤怎可射敌。

第三十六章 横击

投石机需要往后拖曳,缓缓退至四十五步的中军需要增援,项燕手中的令符开始一道道发出军幕,受令将率持令而动,一时间楚军后方军旗频频调动、尘土四起,让人摸不清动向。五十万人的决战,交战线绵延数公里,两军又彼此交错,混乱中实在难辨敌我态势。

有五六丈高的巢车还好,没有巢车的秦军将率对两军态势很多只能靠猜。后军之将李信看着己军士卒缓缓前进,楚军阵后军旗调动频繁,根本就不知道敌人的意图。他只觉得楚军后撤太过,后军如此抽调与常不合,正担心他们是有意后撤时,蒙武派来的军吏又相告‘荆人后撤,后军前调,望将军速速破阵,擒杀荆王’。

蒙武的命令让李信放下最后一丝犹豫,几十步外飘扬的旂旗又吸引着他。‘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这样的诱惑任何人都抗拒不了。他注目那面旂旗半响,猛吸一口气然后大叫道:“擂鼓!擒杀荆王!”

“擂鼓!擒杀荆王!”副车上的建鼓被鼓人大力敲响,缓步前进的秦军甲士听闻鼓声,再无之前的疑惑,开始大踏步的前进,厉喝之下戈戟重戳,将此前勉强相抗的楚军打得连连后退。环卫这边情形更惨,他们这四百列本就是秦军攻击的主要目标,经历之前的亡命拼杀、挟怒反冲,到现在已是油尽灯枯,秦军一冲,阵线便要守不住了。

好在旂旗就在身后,伤而将死的环卫不是往后倒地而是向前力扑,他们或抱住敌人,或抓住敌人的长兵,好让身后同袍趁机刺杀。以命相博,绝不让秦军穿破本阵,这便是环卫最后的坚持。他们,生来就是为大王而死的,此刻既护大王、又杀外敌,此生再无遗憾。

“伏阵或成矣!”戎车上看前面不方便,看后面却是很方便的。廉颇吐了口长气,如此说道。

“伏阵成矣?”熊荆也大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后退时己方阵列崩溃,也担心秦军看破计划,不跟随中军往前,现在好了,秦军终于入瓮了。“老师,我军可全歼秦军否?”

廉颇正在注视两军态势,虽然看不全,但他还是能看清附近数里的情况。楚军的退却并非只是环卫退却,整个中军都在往后退却。秦军则紧跟而来,楚军军旗前方全是密密麻麻的秦军军旗。交战线上不少地方仍在激烈的搏杀,楚军据死相抗,秦军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老师,我军能全歼秦军否?”见廉颇不答,熊荆只好再问。

“大王以为如何?”目光转回车内的廉颇照旧是反问,但他的手沾了点浆,在几案上画了一个阵图。凹形的楚军军阵展现在熊荆眼前,如果说口袋是一个矩形,那么相对于它的长度,它五十步的深度几乎可以忽略。一眼看上去,这根本不是什么口袋,而是一处稍微有些低洼的浅滩,这样的浅口袋阵怎能全歼秦军?

看出熊荆眼中的疑惑,廉颇笑道:“大王,上将军要的,绝非中军后退五十步。”

“绝非五十步?”熊荆当即错愕,他记得几次议战说的都是五十步。“我记得清清楚楚,上将军说的就是中军后撤五十步。”

“非也非也。议战所说之五十步,乃可告于诸将之步数,而非上将军心中所想之步数。”廉颇解释道。项燕心里想什么他早就知晓,只是为决战考虑,一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那上将军欲退几步?”熊荆问道,他又想到了投石机。“投石机距前线阵列八十步,莫非上将军想退到七十步?”

“上将军欲退步数自然是越深越好。”廉颇手指继续沾浆,在原先矩形阵图下方继续划线。“中军为二十行,厮杀之后或剩十数行,或剩三五行。若止于五十步,我军阵列厚薄不均,然若继续退却,为防秦军破阵,厚处之卒必将调于薄处,如此……”一个弧线从廉颇指下出现,“便成了雁形阵,最低处或可至百步。”

“百步?!投石机……”熊荆倒抽口凉气,战前项燕给他退却位置就是一百二十步后的幕府。

“投石机不过是器,上将军想要的乃是胜。此战若胜,投石机仍为我军所有,投石机并非不可失。”廉颇说道。“游阙之责,仅是补阙,而非再列一个三千列的横阵。”

车内廉颇说阵,车外楚军拼死以拒。然不管他们如何拼命,秦军仍踏步而来。脚步越撤越后,阵列越摊越薄,有些地方甚至薄到秦军甲士一眼就能看到后方的投石机和枯草地。胜券在握的秦军并不着急,他们此刻是踏着鼓声往前推进,行进过程中又要砍下楚军徒卒的头颅,一些士伍甚至发生了争抢,好在每向前几步便会有楚军尸首出现,与其争抢还不如前进。

“亡矣先生,我军究竟要退至何处?”郢都之师的阵列,秦军甲士的凶光下,徒卒忍不住相问。昔日,大家常于郢都酒肆畅快喝酒,而今,众人皆持戈戟与秦人在阵中搏杀。

“是啊,亡矣先生,我军败了吗?”一人相问余人皆问。亡矣先生便是独行先生,他是偏长,下辖徒卒五十人,是卒长的下级、两长的上级。此时五十人已死伤一半,剩下二十多人要守八步的空隙,一步只有两三人。己军不断后退,任谁都有不好的预感。

“大王旂旗仍在,何以言败?”独行先生一边挥矛一边相答。“楚国亡矣,然亡绝非今日!倒是你等若不奋身杀敌,必死于今日。”

“哈哈……”众人不知是谁大声笑起,叹道:“可惜此处无酒!”

是啊,可惜无酒。众人眼下有的只是凶神恶煞的秦军,还有满地的尸首。昔日在郢都酒肆为了一点小事斗酒相争,又因为莫名的激动持碗而歌,这样洒脱豪迈的日子或许再也不会有了。沧然之间,有人忽然想起三闾大夫的楚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大丈夫不惧生死,却总禁不住慷慨悲歌。一旦有人嚎出一句‘出不入兮往不反’,其余诸人便和声高唱。《国殇》虽雅,但说的正是为国而死的壮士。一时间,楚军人人悲歌,这歌声让戎车里的熊荆廉颇惊讶,也让军幕里的项燕彭宗惊讶。

“上将军,当是时也,请击鼓!”彭宗立即对项燕相揖,劝告他不能再退了。

“上将军,当是时也!”最支持项燕的项稚也揖道,中军已山穷水尽,再退恐要阵崩。

“上将军……”王卒之将屈光也要相告,但被项燕拦住了。

“几步了?”项燕关心的依旧是步数。步数决定秦军逃离楚军口袋的难度。

“禀上将军,七十五步,大王戎车至已投石机下。”军吏答道,楚军每退一步,都有人相报。

“上将军……”一干人全看着项燕,军阵里的歌声也越来越激昂、越高亢。

“也罢。”项燕不得不妥协,《国殇》歌起,说明士卒马上要承受不住了。“传令于弋阳君,令其援救旂旗左右一千列之中军,不得有误;屈将军……”

“末将在!”屈光当即大喝,等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

“剩余一千余列,每列五人,由你部援救。”项燕手指在阵图上。即便现在,他仍要在手上保留一支游阙,已备不时之需。

“末将听令,定不误上将军所命。”屈光接过令符快步出帐。王卒将分成两支,一支补列在右军和封君之师这段空缺,一支补列在左军和封君之师这段空缺。如此王卒将派出八千余人,加上封君之师的一万四千人,有近两万三千人往前增援。

游阙终于动了,中军后方翘首以盼的将军军率莫不士气大振,但更让人振奋的是全军的鼓声。轰隆隆的鼓声响彻于耳,让卒伍闻之振奋、让秦人闻之色变。李信当即登轼而望,却见楚军后方浩荡军旗,不知楚军后军又往前援派了多少人。

“将军,你看!”李信等轼而前望,可车右注目的地方则是右侧,那里军旗摇曳,喊声震天,不知是秦军击破了楚军,还是楚军击破了秦军。

“不好!”皮履踩在车轼上的李信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就摔下戎车。楚军左军已横击过来,喊声震天是秦军猝不及防,被他们杀的数退;他再看左侧,那里的军旗同样摇晃不止,显然,楚军右军也开始横击。左右两军突然横击,深陷楚军中军阵列的秦军已三面受敌……

“不好!不好!!”李信语无伦次、脸色发白,此前他就觉得楚军中军如此退却异与往常,现在才知这根本就是项燕的算计,他要的,是将秦军尽歼于此。

“这该如何是好?”车右也看到了左右两边的楚军正在大肆横击。

“我军……我军败矣!”惊骇的车右这话刚说完,便觉胸口巨疼,一支由荆弩所射的铁箭将其射下戎车。

第三十七章 横击2

楚军全军击鼓,左、中、右、后,四军军旗摇曳不止,喊声整天,李信看得到,其余各军之将、主将蒙武也能看到。特别是左右两军,本来偃旗息鼓之下只有二十行立有军旗,现在居然忽冒出五十行军旗,与后撤六七十步的中军连在了一起。

看罢此景,蒙武惊的连陆离镜都拿不住,这个青铜所制的物件坠落时物镜朝下,触及硬物当即镜片破碎,不复再用了。陆离镜碎了就碎了,此刻不用陆离镜蒙武也知楚军阵势和意图。他或许不知几百年前的鄾之战,但晋楚城濮之战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此时与城濮之战不同的是,当时诱敌深入的晋军右翼变成如今的楚军中军。晋军右翼佯退,楚军左军当即追击,不想晋军中军忽然向右横击,楚军左军被前、侧两面夹攻,自然大溃,若不是楚军主将子玉鸣金下令全军后退,恐已全军尽覆。

楚军当时不过是左军被晋人横击,现在是秦军中军被楚军左右两军横击,一个是两面受敌,一个是三面受敌;且城濮之战不过是几万人会战,现在则是五十万人决战,指挥层级全然不同。同样是撤退,几万人或能利索的完成,但二十多万人撤退很可能会演变成溃败。

“蒙将军,我军当如何?”司空马也看出了异样,楚军左右两军本来旗帜单薄,现在忽然间出现那么多军旗,一眼根本就望不到头。“荆人左右两军怎会如此多人?”

“荆人左右恐早已伏下数万人,诱我中军深入,而后左右横击之。”蒙武心头震颤,可说话保持着自信,微微的抖动除了蒙武自己谁也不知。“护军大夫,此战,我军当撤了。”

“后撤?”司空马瞪看着蒙武,眼珠子似乎要突出来。

“正是。”蒙武使劲挤出一丝笑容,表示局势仍可挽回。为让司空马清楚当下的局势,他当即用竹简在案上布了一个简单军阵,道:“开战时我等所见荆人战阵宽六千列,纵深二十行,开战后项燕必是谴派十数万人于左右两军之后补列军阵,左右两军之纵深恐达五、六十行,为防我军侦知,故荆人击毁我军巢车;而中军……”

蒙武吸了一口气,“中军二十行之纵深,以及荆王之旂旗,乃是诱我追击之策。一旦我军深入其阵,左右两军当即横击之,便如眼前之状。荆人用心极深,奈何全军阵列太宽,我军虽入其阵,然入阵甚浅,不过五六十步而已。此时若退,大部当可保全。”

“大部当可保全?”司空马眼睛眨了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蒙武则侧头命令道:“来人,速速鸣金,全军后撤!”

“且慢!”司马空当即拦住。“我军万不可后撤!”

“护军大夫这是为何?”军吏已经来了,秦军后撤刻不容缓,即便撤退当中会损失数万人,可也比全军尽墨要强。

“请问蒙将军,荆人中军阵列几何?”司空马指着口袋阵的底部问道。

“许……”蒙武想了想,“此时荆人后军已上前,恐有二、三十行。”

“二、三十行,”司空马追问。“二、三十行我军为何不将其击破?”

“击破?”蒙武看着司空马,终于明白他是不想放弃,想和荆人对赌一把。

“正是。破阵之戎车已至阵前,即便锐士不能破荆人之阵,我也可以戎车破之。荆人中军阵破,左右横击又有何用?”司空马道,他见蒙武闻言沉默,又道:“蒙将军,此战我军若退,荆人追击当如何?”

“我军若退,自当退入大营重整再战。后方援兵不绝,我军……”蒙武答道。赢面实在太小,他实在不想在这种形势下赌一把。

“蒙将军以为荆人投火之器不能把火弹投入大营?”司空马反问。“荆人既能击碎我军巢车,又如何不能击毁我军营寨?”

“可……”司空马一提投石机蒙武也无言了,投石机的威力他是亲身体验了的。这种器械不但能野战,更能破城。此物一出,今后所有城池都难以据守。

“蒙将军,本护军再告一事,”司空马又道:“我军援军不会来了。”

“援军不会再来?”蒙武不解的看着他,“护军大夫,这是何意?”

“本护军说,此战若败,援军不会再来。”司空马这一次加另一个‘此战若败’,可蒙武觉得他刚才的意思不是这样,而是不管此战如何,援军都不会再来。“蒙将军当知秦法,身为主将,野战大败,削爵自是难免,入狱也未可知。身为护军当与将军同责,若廷尉法史相问此战为何会败,本护军当如此相告此时言语。”

“你这……”蒙武脸色突然发黑,这不是惊吓的,而是怒的。司空马此言或许是推卸责任之辞,但五千护军营就在幕府两侧,若他以自己避战为由,将自己拿下也不是不能。

“护军大夫,”蒙武再一次把手指向竹简之阵。“以战前所见,荆人左右两军皆千列,项燕定是早有布置,两军前二十行或是正向对敌,后三、四十行却是横向对敌。我中军乃正向接敌,对侧翼皆不设备,荆人横击,我军必乱。

此前锐士或可破荆人二三十行,然此时非彼时,我军军心已堕、阵列已乱,锐士难以破阵;荆人知我军中伏,士气正昂,即便以戎车冲之,然敌我摩肩接踵,如何清扫阵前尸首?为今之计,除全军后撤再无他法。”

形势万分紧急,每耽误一刻便有无数士卒命丧黄泉,蒙武以最快速度说完自己撤军的理由,而后不待司空马答应便再次大喊:“我意已决!鸣金,撤兵!”

“谁敢?!”司空马反应不比蒙武慢,蒙武大喊他也大喊。

“司空马,你意欲何为?”军吏进退失据,不知该听谁的命令。蒙武脸色再变,怒对司空马。

“我意乃劝将军不可撤军,当速速击破荆人中军,以胜此战!”司空马针锋相对,不惧蒙武之怒。

“此战已无胜算,再不退兵全军皆墨!”蒙武辩道,他又附加了一句:“司空大夫切莫忘了,这是大王的秦军,而非相邦的秦军。”

“正因这是大王的秦军,故而大军决不能退。”司空马口舌甚利,“蒙将军若为一己之利而使大王兵将折损、大败而归,我必依秦法,收你虎符、治你畏战之罪!”

“你敢?!”蒙武手已经摸到了剑柄,可就是没有拔出来。

“蒙将军可试之。”司空马知道蒙武想拔剑,但他看了一眼列站于两侧的护军士卒,根本就不惧。以秦法,大战之时全由护军负责幕府安全,而此时后军皆发前线,整个秦军都投入了战斗,唯独剩下司空马的五千名护军。蒙武要动武,他根本就不惧。

“速速去请杨将军、辛将军。”蒙武的手放下剑柄,取出符节去召左右两军之将。此事司空马倒是不拦,他要阻止的乃是蒙武鸣金撤兵。

二三十万人的会战,必要分散管理,一个将军根本指挥不了这么多军队。而在战时召其他将军前来,完全是违背常理——蒙武不能离开幕府,左右两军之将自然也不能离开幕府,可撤与进僵持不下,除了召左右将军来幕府商议,蒙武再无他策。戎车驰奔,两道召令速速送往前线,看着戎车远去,再听前线阵阵喊杀声,蒙武已不忍再看前线。

蒙武不忍再看的前线,楚军一片欢呼。‘秦人入伏,此战必胜’的喊声从左军一直喊到右军,鼓声中,士卒也好、将率也好,人人脸上挂着必胜的笑意。便是那些受伤倒地送往阵后的伤者,也是欢呼连连,鏖战半日,这一战终是楚人胜了。

不过中军此刻只是稳固战线,并不往前推进,真正对秦军给予重击的是左右两军。左军向右横击、右军相左横击,他们每前进一步,口袋阵里的秦军便挤紧一分,人心也更慌乱一分。大多数秦军甲士开始结阵自保,也有少数人返身撤走,只是后方主将还未鸣金,阵后军官不得不将这些逃兵悉数斩杀。

“秦人为何不撤兵?”军司马看着巍然不动的秦军中军有些不解,没有骑兵的楚军只能三面围敌而不能四面围敌,照说秦军此时已知自己中伏,但为何不作出应对之策呢?项燕留下的万余项师、还有近万王卒,就是在秦军撤退时追击用的。

“军司马想秦人撤兵?”项燕毫不疑惑,他关心的是左右两军的推进速度,而不是秦人的反应。中军四千列虽宽,但左右两军并进,一刻钟可各行五十步。以这个速度走完四千列需三个时辰,然而军阵的崩溃是连锁反应,一旦两侧的挤压使靠近左右两军的秦人阵溃后逃,中间的三千列秦军也会后逃。

三百步!幕府谋士也好、大司马府作战局也好,都认为只要左右两军能各横击三百步,口袋阵里的秦军必阵崩而逃。现在漏壶上的标尺才过了一刻,一个时辰有六又四分之一刻,也就是说只要不出意外,不需一个时辰,秦军便要全军崩溃了。

第三十八章 横击3

一个时辰并不久,换算成后世也就是九十分钟罢了。 九十分钟后秦军阵溃,一场大胜到来,楚国灭国之危不再,自己也要封爵赐邑,犹如三十八年进谏楚王亡羊补牢的庄辛他当年率十余万东地兵,收江边十数城,被楚王封为阳陵君,赐淮北之地。

虽说以楚例,非王族之封地,以政功、军功封的城邑经三世而收,但这也是三世;更重要的是楚军在列国之中的声誉以及项氏一族的名望必然鹊起,这才是项燕真正在乎的。秦军上一次大败还是九年前的河外之战,秦军败后不得不撤入函谷关据险以守、舔舐伤口;而秦楚之间除去三十八年前以众击寡的江边之战,真正的主力会战胜利是何时项燕已经记不清了。从他出生以来乃至出生之前,听闻的都是楚军大败而秦军大胜。

“或可告祭先祖矣。”念及秦楚近百年来的败多胜少、失郢迁都,项燕不由目间湿润、悲呛间不能自己。

然而,就在项燕激动连连之时,围在浅口袋里的秦军正在调整阵列,横对楚军中军的阵列开始转向两侧,阵列里的伍长、屯长顾不得这种转向会加剧秦军混乱,但他们必须在左右两侧结成牢固的防线阻止楚军横击,不然十几万将士死无葬身之地。

喊杀声、疾呼声,原本已经混乱的秦军中军更加混乱,但在楚军左右两军的缓缓横击中,秦军迅速结成了一道针对侧面的防御队列,一些锐士更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前。困兽之斗,犹为凶残,之前楚军还能缓步前进,可当锐士持铍在前、以命搏命,甚至不惜性命的拼死反扑,楚军横击之势当即一阻,无法再进。

楚军左军,鲁地之师的东野固、孟惠等将暴跳如雷。看着已经停止前进的鲁师,东野固恨不得自己冲在第一行,死命往右横击,好使秦军阵溃,可他不在第一行,即便他再第一行,也是无用,两军拼杀,绝不是一个人能改变交战态势的。

“滑子,你部为何不速进?!”东野固佩剑已经拔出来了,模样恨不得杀人。

“禀都司马:秦人结阵,我军不得进也!”滑子是鲁军军率,麾下千人。

此时鲁地人丁约八十万,男性四十万;古时平均年龄不过二三十岁,傅籍者仅一半,不过二十万,二十万傅籍者未可全发,后方必要有人制造军器、征运粮秣,三者取二即为十四、五万;这十四、五万中,又除去输运、杂务之卒,可战之兵不及十万;最后除去留防齐人的六万,只有三万鲁军赴蔡县以救城阳。

三万鲁军还是在粮秣水运的情况下得以西进作战,但这已经是诸多楚师当中兵力最雄厚的一支,仅次于四万余人的郢都之师。布阵时项燕把鲁师和越师置于左右两军之后、不硬抗秦军是有道理的。而今,这也成为鲁地横击不得进的原因。

“为何不得进?!”东野固大喝,他白须飘飞、手中铜剑挥舞,似乎就要一剑刺死滑子。“此战之前,老夫不是要你遴选精锐之士列于前吗?”

“禀都司马,”滑子真是欲哭无泪,看着东野固的铜剑,他恨不得自己撞死在剑上。“我军精锐之士已尽毙,普通徒卒比之秦人锐士,身形犹小儿、气力如女子,如何得进?进之不得啊!!”

“你、你!!”东野固怒发冲胄,铜剑刺也不是、挥也不是,最后一气之下怒摔于地。身为鲁国都司马,东野固怎会不知鲁师现状。鲁地重儒,重儒自然轻商,轻商便是民穷,这也罢了,重儒的另一个特点是敬老,敬老的结果就是老人日日需食肉。肉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但在鲁国,老人日日吃肉,普通庶民只有在年节之时或可见到肉。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

邯郸即赵国,赵国贵妇人不是赵人爱护妇女,而是赵人爱美姬重伶人,赵女闻名天下;雒阳即东周,周人爱老人,周鲁同俗,因而老人吃肉、余人吃素;秦人爱小儿(非小女),换而言之,现实的秦人只重劳作壮丁,家中吃肉之人除小儿便是壮丁,老人吃肉?那是做梦。

秦灭义渠,地接草原,羊马之肉常见,虽然商法‘重其租,令十倍其朴’,但精锐之士吃到肉并非难事,须知在秦国打仗已成一种生意,不吃肉如何拜爵?中原之地人口密集,自然不可放牧,寻常庶民吃到的肉食不过是狗肉。只是人多地贫,吃屎的狗身上能长几两肉?庶民吃狗不过是沾沾肉味罢了。谁要能日日吃狗肉,谁便能如樊哙那般勇冠三军吃素吃肉的差别,看樊哙便知。

除了饮食差异,商鞅变法后秦国只重耕战,军中精锐之士不但高大强壮,还精于搏杀之术。一生也没过几回肉的鲁卒一开始是还能横击而进,可当秦军锐士、甲士结成阵列、据死以拼,两军士卒的差异当即体现。

吃素的如何能打得过吃肉的?读诗书、学伪六艺的怎么能拼得过重耕战、杀人拜爵的?秦军长铍挥舞,第一排鲁卒盾戈尽碎,当即毙命;再进,人高马大的锐士一脚踹来,前排鲁卒倒下后列也跟着倒下,整个跌了一葫芦串。若不是此时秦军一心防守,反冲之下鲁师阵列必乱。

‘身形犹小儿、气力如女子’。这绝非滑子的推诿之辞,秦人骑士身高需在七尺五寸以上(1.73cm),太矮不便跃身上马。不过也不能太高,没有马镫马鞍的骑兵最重要的是身体平衡,而非高大健壮。但锐士不同,遴选锐士只为破阵,七尺五寸算是矮的,身高一般在七尺六寸(175cm)以上,高大者近乎七尺八寸(180cm),少数甚至身高八尺(184cm)

身高180厘米的兵马俑后世看来虽有夸张,但作为皇帝的遴选随葬之士,并不一定虚假,只是普通秦人的身高要减上10厘米而已。

秦人能遴选高大之卒,鲁人当然也可以遴选,但秦国此时下辖人口一千五百万之巨,鲁国人口不过八十万,八十万当中遴选的高大之卒,如何能比得过秦军?最终鲁师前列之卒高者也不过七尺三寸、七尺五寸,当第一排战死,后排之卒有些连七尺(161cm)也没有。161吃素的对上184吃肉的、苦读诗书的碰上杀人为业的,除了吊打还能有什么?

鲁师根本就横击不了,而因为鲁师横击不了,其余诸师也冒进不得。东野固知根知底,羞愤之下只得摔剑于地。当然,他并没有忘记为将者的职责,速速派人禀报项燕。

“鲁师不得进?为何如此?!”项燕也和东野固一样,对鲁师的回报大吃一惊。

“禀上将军,我军精壮之士皆死,余者与秦人……”传令之人是东野固的亲随东野革,身为鲁人,他实在不想转述滑子的卑鲁之辞,但项燕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他不得不道:“……余卒与秦军锐士相较,身形犹小儿、气力如女子,已不得进。”

“……”东野革此话说完,项燕张着嘴,呆看中已忘了呼吸。东野固回报之前,他心里曾想到无数不得进的理由,万万没想到是这条。

“东野将军何出此言?”彭宗的反应没有项燕那么剧烈,可他是一脸责怪不满。“我中军之士,犹可破秦锐士而击其弩阵,身形、力气何用?两军阵战,唯士气耳!此时秦军入伏,左右两军必不惜生死横击之,不如此,中军数万殇者岂非白白战死?”

“军司马、军司马……”受此指责,东野革连连揖礼,他不得不喊冤道:“中军之击,为者乃大王环卫宫甲,环卫宫甲皆我楚国遴选之士,我鲁卒如何能比?”

“你”彭宗也是在气头上,被东野革一提醒,自然想起环卫和宫甲也是遴选之人。诸师当中,便是王卒也不能与环卫宫甲争锋,县卒如何能比?县卒之中最弱的鲁卒又如何能比?

“越地之卒如何?”彭宗为辩而辩,提起右军的越人。“越人生来矮小,然其不畏生死,亦大力横击,你鲁师为何不如越人?”

“报”彭宗正要以矮小的越卒激励鲁师,不想一声急报把他给打断了。来人上前揖道:“禀上将军、军司马,秦人以锐士结阵为防,我军不得进矣!”

“你军也不得进?!你军也不得进?!”彭宗指着阳履派来的军吏,气的是不怒而笑:“你等可知为使秦军入伏,上将军与我等费了多大心力,中军又死伤了多少士卒!你等、你等回报一句不得进,便可告慰彼等英灵?!便可坏我军略,致使军败?!”

彭宗越说越急、越说越怒,‘呛’的一声,他拔出佩剑,就要斩了报讯之人。不想一支手横伸过来,死死将他按住。“此乃我军卒伍不敌秦人,你杀他何用?”冷静下来的项燕一边质问一边叹息。“为今之计,当以箭矢、火弹攻之。来人!速问投石机可射否?”

第三十九章 网破

投石机正在后撤,十几吨的家伙即便能拉扯得动,也举步艰难。熊荆所在的戎车就在投石机之前,看着人拉牛拖移动如此艰难,他又由想起与荆弩同理的扭力投石机来。可惜牛筋有限,这种投石机虽然简便,也不能大量制造。

“左军为何不进……”熊荆在看投石机,廉颇则在看左右两军,陆离镜里,左军已经不再前进,这让他大惑不解。秦军入伏,左右两军本该大力横击,左军居然没动静。他再看右军,右边军旗也是不进了,横击出乎意料的陷于停滞。

秦军时有箭矢射来,戎车前缘有盾牌保护,但为了看清原委,廉颇越站越高,最后已经站到了车轼上,几支弩箭射来,幸好距离远,且又射偏,熊荆看得担心,正要提醒他小心时,廉颇已从车轼上下来了。

“大王,左右两军已是不进。”廉颇一下来便直言相告。

“为何不进?”熊荆疑惑,他记得秦军装入口袋后,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横击,项燕还给他说了一个三百步的数字,即只要左右两军横击三百步,秦军必溃。

“此……”军阵之中敌我混杂,能看的只有彼此的军旗,廉颇也不知确切理由,但久经战阵的他能猜到大概的原因。“我军以郢师、鲁师、吴越之师士卒最多,上将军以鲁师为左军、吴越之师为右军……此两师乃我军最弱者。”

“最弱?”熊荆讶然,吴越之师没有甲胄他知道,可决战前,项燕已想办法给他们找了两千套甲衣,而鲁师他印象不深。“老师为何如此说?越人锐兵敢死……”

“然越人身形矮小。”廉颇无礼的打断。“中原之人,生来便高于吴越之人。”

“生来……高于?”熊荆从未注意中原人和吴越人之间的身高差异,因为他自己就很矮。但联想到后世,北方人确要比南方人高些,他不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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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网破2

冬阳之下,浅浅的清水河往东南流去,汩汩有声。 河堤黄叶落尽处尽,大小拒马木墙曲曲折折绕出一个大营。前线鏖战,早前负责输运的数万力夫不得不举戈而立,以防秦军奇袭。虽是守卫,但每个人的目光都看向前方,那里,才决定着大家的生与死。

而今,军旗相杂的战场对楚军来说,犹如一只苍鹰搏住了豺狼原本以为是只小兽,鹰闪电般猛扑下来,把豺狼扑倒后才知事实之全部真相。飞走已然不能,可做的只能是逼退豺狼,获得空间逃离;而秦军则像是被荆棘绊住了脚,任何的挣扎都会带来痛楚,若不能从外围砍断荆棘的根,将荆条一根根抽走,恐怕自己将陷在这里,永不得脱身。

偃旗息鼓的战场,停止挣扎的秦军和楚军保持着一定间隔,明白已被围上的秦军军吏不再催促士卒和楚人交战,只苦等着后方最终的命令。而楚军中军前进无力,左右两军横击又不能,也不得不暂歇战斗,和口袋阵里的秦军眼对眼望着,每当楚军士卒目光触及秦人腰间挂着的人头,瞳孔收缩的同时,握木的手总是再抓紧几分,直到青筋毕现,指节发白。

战场休战,战场之后的将帅在不断的争论。秦军是击左还是击右之争,楚军则是前击后击之争项师、王卒未投入战斗是因为这两支军队本用于秦军溃逃后的追击,现在要绕至敌后直捣黄龙,实在有违初衷;

再则,秦军三万骑军飞夺江邑,江邑距离战场并不远,特别是对骑兵来说并不远。即便秦军要分兵死守江邑,以防被自己所夺,也会有数千乃至上万骑兵返回战场加入战斗。鏖战已一上午,秦军骑兵好似悬而未落的飞剑,不知何时会飞临战场给楚军致命一击。项师、王卒若去,万一飞剑来袭,到时拿什么格挡?

戎车上的熊荆并非主将,不明白项燕的整盘考虑。看到死气沉沉的战场双方士卒都在大口吃着糗粮,他便是一阵心焦。秦军已经从被围的初始慌乱中缓过神来,待他们吃饱,招数用尽的己方肯定要完蛋。

“投石机何时才好?”熊荆问向车后,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数遍了。

“禀告大王,工尹大夫说最少还需两个时辰。”羽躬身相答,答案和之前并无两样。其实投石机情况如何,熊荆自己就能看得到,戎车后投石机还有七部,只有三部在往前拖曳。战场并非官道,看似平坦实则高低起伏,就在刚刚,其中一部投石机已然倾倒。

“如此之慢。”熊荆很不满的把手上的糗粮抛掉,就要下车亲自去看。

“大王不可。”羽把熊荆拦住了,他没说战场危险,而是道:“将卒们若是看到大王离去……”

羽的理由让熊荆脚步一滞,他不得不改口道:“你去把工尹刀喊过来。”

“唯。”只要大王不冒生命危险,羽是言听计从的,他当即奔往投石机下,去叫工尹刀。

羽快步去追拖曳中的投石机,不想千余骑兵从幕府方向奔出,将他去势一阻。骑兵只是一部,这千名骑兵护着的是万余人的项师。军旗招展,项师奔于军阵之后,往右而去。

廉颇看到这支军队右去,当下点头道:“想来上将军是欲击秦军大营。”

“击秦军大营?如此之远!”熊荆目光回望秦军,旌旗飘扬的大营远在一里之外,这是直线,项师如果要攻击秦军大营,必须绕过整个战场,战场宽逾六公里,绕过去等于要走十三、四里,这要何时才能靠近秦军大营。

“除此,还有他策否?”廉颇反问道,他能想到的也是这条计策。一旦项稚这万余人接近秦军大营,蒙武就不得不撤兵。秦军撤兵,楚军追击,此战也能有所斩获。

“报!”秦军幕府,一声急报打断了还在争论左击还是右击的诸将,军吏高声道:“报大将军,荆人一部正往左疾行,或是助其右军横击我军,或是……或是绕击我军侧背。”

“当真?!”众将皆惊。秦军后军发尽,大营即便加上五千护军也不到万人。

“荆人有多少人?”蒙武追问,他现在才发现陆离镜摔坏了。

“禀大将军,小人不知。然荆人激起尘土甚宽,军旗招展逾四五里,必在万人之上。”相隔虽远,可大致的判断还是有的。

“万人之上?”辛梧的左军正好对着楚军的右军,万人之上的楚军冲自己而来,他放弃道:“如此,便令戎车右击罢了。杨将军切记要在荆人绕至我侧背之前击破荆人左军。”

辛梧之前是要求戎车左击的,理由是越卒矮小,戎车一冲即垮。只是现在楚军往左而来,若戎车也往左,两军相逢与侧翼,兵力又不相上下,冲阵已无可能。现在,只能把戎车派往右军,以冲击楚军左军。

“末将定不负重托。此战仅为我军之胜,绝非为首级之争。”杨端和除了相揖同时还许诺。“右军此击只需五千人,余者皆由辛将军统领,而此战之首级,我军愿与左军平分。”

凡战,其他都是假的,只有首级才是真的。野战,全军需斩首八千才可盈论。此战己军中了楚军之伏,盈论大家早就不抱希望了,只想着功过相抵,不降罪罢爵就好。杨端和的承诺辛梧只是会心一笑,也相揖回礼,而后才回左军,提防楚军绕击侧背。

辛梧率五千人回军之际,蒙武除了再派人至江邑命骑军回援外,又令车营之将羌速速率移营至右军冲阵。车营本欲冲击楚军中军,可秦军混乱不堪,根本就让不出一条道,焦急难耐的羌接到军令,糗粮也不啃了,直接移营右军。

羌本是羌人,以族为姓。铁胄之下那是黑须遮面、满脸横肉,军令一到,他立刻驾车往右而去。四个八纵八横的戎车方阵犹如后世的战车装甲营,虽然只有数百名骑兵伴随,也是拉出一道五六里长的烟尘,北风之下,这些烟尘尽往楚军吹来。

“报上将军,秦人戎车西去,恐击我左军。”巢车上的望手不是瞎子,秦军戎车营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看不到。此时楚秦两军一南一北阵战,项师往东绕击秦军大营,秦军往西绕击楚军左军,战斗似乎又变成一场生死竞赛:如果项师在戎车冲溃左军之前攻入秦军大营,那楚军胜;如果秦军戎车在项师攻入秦军大营之前冲溃左军,那便是秦军胜。

秦军大营远,而楚军左军近;秦军戎车速度快,而项师步卒慢。虽是竞赛,可目的地的不同、速度的不同已决定楚军必输无疑。至于宽达一千列的左军能支持多久……,想到羸弱的鲁师,项燕也好、彭宗也好,屈光也好,都不敢抱任何希望。

“上将军,请准我军援助左军。”游阙还有万余王卒,这是楚军最后的精锐。

“万万不可!”彭宗立即拦住,“江邑秦军骑军随时回援,一旦回援而我无王卒,大营必破。”

“军司马谬矣!”屈光也知秦军骑军的威胁,可他还是坚持道:“上将军,左军远在千步之外,投石机不可抛撒蒺藜。唯我王卒出击可破秦军车阵,不出,左军溃而大阵崩,三十余万人皆死,孰轻孰重,望上将军斟酌。”

“上将军……”屈光看着项燕,彭宗也看着项燕。战局已到最后关头,楚军是胜是败、数十万人是生是死,乃至楚国的今后命运如何,全看项燕这一次决断。

书有‘秦’字的军旗之下,一支陆离镜在久久凝望,略带模糊的圆形视界里,除了十里多外相持不下的秦楚两军,更有楚军大营之前的幕府旌旗,以及游阙士卒整齐的阵列。

这是辛胜,开战不久他便率部出了江邑,前往清水河畔,位置不在楚军大营之后,而在其东南侧。他一直没有下令渡河,只是看着远远的、用缴获自江邑楚军守将的陆离镜望着。

夺取江邑后,三万骑军仅剩两万七千,除去一万七千名只能骑马的步卒,剩余万人才是真正的秦军武骑士。这支部队,蒙武战前的命令除了扼守江邑、楚军渡河趁乱攻击外,还有一个条则是若秦军战败,骑军务必痛击楚军侧后,掩护秦军重振旗鼓。半个时辰前,最后一条差点就成真,好在秦军虽然被围,阵势却不溃。

两军相持不下,骑军之将辛胜想到的自然是攻入楚军大营、格杀主将项燕,如此,楚军不败而败。只是主将近侧,数万游阙列阵相护,攻击并非易事,但现在集聚在大营前方的游阙一师接一师调走,最后只剩一师驻之左右。只要这支部队再调走,空虚的楚军后方绝对经不起万名武骑士的凌厉一击。

辛胜相信,胜利就在眼前,但仍需苦心等待,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是,最后一师的军旗居然动了几辆戎车驶于军阵之前,一个主将模样的人对着阵列喊了几句什么,驻留许久的军阵终于动了,一小列人举旗出阵,跟着戎车往西而去,后面的士卒也紧跟着出阵,军旗猎猎,上面的‘王’字清晰无比。

“全军上马!”辛胜收起陆离镜,对后大声疾呼。

第四十一章 网破3

楚军大营东南十二里,清水河河道忽然变得宽敞,冬日河水已不及膝,渡河再便捷不过。辛胜之令传遍全军,河水南畔正在喂食、喂水、歇息的武骑士很快翻身上马。无数马匹当即把清澈的河水踏得无比浑浊,河里楚军尸首鲜红的血迹也混于浊水之中,消失不见。

万名骑兵从清水河下游十二里处凭空冒出来,这是谁也不曾想到的事情。项燕虽也在此处布置几名哨骑,但重点关注的还是大营后方的清水河一线。可辛胜偏偏在这个地方渡河,在最后一支楚军派赴战场时出现。此刻,项师已拐过楚军右军,横向行进变成纵行行进,他们的目标是秦军大营而非秦军左军;王卒则往西横进,他们必须拦住秦军车营冲击左军侧背。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而十二里的路程仅需一刻钟便可奔至,那时项燕授首,楚军必败。

“我军,攻入荆营,斩杀项燕、擒拿荆王!”到底是年轻人,过河之后心中激动的辛胜忍不住召各营骑将至身前动员,马鞭在他手里挥舞着,胜利已经看得到,只有十二里。

“封侯赐邑之功,皆在此役。二三子切莫负大王之望!”辛胜也知道此时再做动员已无必要,他话说完便让兴奋的各将速速回营,而后对旗手喊道:“展旃!”

“展旃!”旗手展开赤红的旃旗,北风刮起,重重的锦帛之旗也是猎猎。

“驾!”看着身侧跃跃待发的武骑士,辛胜大力挥鞭,轰隆隆的蹄声中,烟尘再起。

“敢问屈将军何往?”王卒未走多远便被一辆戎车拦住,这人屈光认得,是大王的近卫羽。

“末将奉上将军之令,往左军之侧截击秦人戎车。军情紧急,卫士切莫阻拦。”屈光低低一揖,这算是看在大王的面子上给羽答话。

“小人奉大王之命,请屈将军分一部兵马于我。”羽腰上本有佩剑,可他手上拿着的却是另一柄佩剑,这是先王的佩剑。

“龙渊!?”错金的剑鞘、古朴的式样,屈光也是先王近臣,一眼就看出这是龙渊宝剑。

“屈将军既知剑名,当知以剑为符之先例?”羽剑还是高举着剑,就怕屈光不答应分兵。

“臣知矣!”屈光天揖了龙渊宝剑,然后对左右道:“王卒中军随我至大王驾前听令,余者以囊将军为将,赴左军之侧为援。”

王卒究竟是王卒,这是楚王的私卒。虽然分兵有违上将军将令,可王命大于将令,更何况只是分兵。有些担心的羽见屈光戎车回转,士卒也分成两部,一部仍然西去,一部折向往东,又道:“大王已命人告于上将军,恐上将军犹豫,方命小人先截住屈将军。”

“大王有命,臣赴死而不辞。”屈光又揖,他让御手跟着羽的车驾,往旗而去。

旗之下,熊荆正在对几名部署下令,不知是语速太快、还是理念太先进,等他说完工尹刀听的还是半懂不懂。什么是集火?什么是曲射?什么又是交叉火力、什么又是步弩协同?他半点也搞不明白。但熊荆最后要他找力士直接扔火弹他是明白的。全军的力士全在兵,不然四百楚斤的铁弹、铅弹谁能拎得动?

“都知否?”熊荆眼前,有弓手之将潘余,有荆弩之将悼庐,还有投石机之将工尹刀,军情紧急,他一席话说的极快,就担心大家没听懂,更担心实施时会出问题。

“末将知矣!”弓手之将潘余听懂了针对自己的命令,大王要自己列弓手于旗两侧,交叉射杀秦人。不过这种射法和平常不同,是要站在高处射击,就射楚军眼前的敌人,这不需多少弓手,千名射艺精湛之士便可。

“末将也知矣。”荆弩之将悼庐在大王还是太子时便听过这些词语,步弩协同他清楚的很。

“臣、臣……”工尹刀‘臣’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臣只有三十名力士,一名力士只可携一枚火弹,然火弹沉重,未能远投……”

“三十枚火弹亦可!”熊荆拍板道。“让这些力士着好甲胄,每人抱一枚火弹至此等候。好了,你们速速准备速速准备。两刻钟之后,不到者,斩!”

“唯!”两刻钟时间并不长,除去弓手易调之外,工尹刀的力士和火弹,悼庐的荆弩都不容易集中于此,因而这两人跑的最快,揖礼之后便匆匆的去了。

这几个人一走,羽和屈光的戎车便来了,同来的还有军司马彭宗,他是接到熊荆传令才来的。

“臣屈光拜见大王。”屈光看了彭宗一眼,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回返,只对熊荆行礼。

“屈大夫免礼。”熊荆挥手,“不佞要王卒中军于旗后列一锥形阵,两刻钟可否?”

‘于旗后列一锥形阵……’屈光默念着命令,想了一想才答:“敬告大王,中军不及万人,两刻钟足矣。”

“那就列阵。”熊荆道,“我要你告之士卒:旗进至何处,自己便杀至何处,绝不止步。”

“臣敬受命!旗进至何处,士卒便杀至何处,绝不止步。”屈光重复着王命,已知大王欲为何事。他再施一礼,也匆匆去了。

“末将见过大王。”彭宗揖道。“大王如此行险,若不成当如何?”

“若不成,你我皆死于此地。”熊荆答道,“请问彭司马,不如此,上将军还有何策?”

“上将军已令项师绕击敌营,待蒙武旌旗一倒,秦军必败。”彭宗答道。“王卒援助左军,以防秦人戎车冲阵,如此分兵,我军必败。”

“我军必败?”和廉颇预料的一样,项燕对熊荆拍脑袋想出的计策并不赞同。“请问司马,项师至秦境大营几里?需几时方可到达?”

项师距离秦军大营几里彭宗当然知道,这段距离需走多长时间他也知道,但他不答,他只低头看着熊荆的那双皮履。

“你转告上将军:我意已决,必从中击破秦人军阵,宁死不返。你回去吧,王卒中军、荆弩,还有千名弓手已由我统帅,其余仍由上将军指挥。”

熊荆要走部队并不多,然此时楚军山穷水尽,不到万人的部队也是一支颇大的力量,特别是荆弩,是全部要走。左右两军横击不得,大王欲从中军击破秦人军阵,将其一分为二,此策不是不可,但项燕最介意的莫过于熊荆横加干涉自己的指挥,此已违拜将之道。

“末将……”无奈中彭宗正要告辞,谁想厉声的急报此处也能听到,只听那报讯的军吏大呼:“报上将军:骑军袭我!骑军袭我……”

骑军自然是秦军的骑军,这是楚军一直提防的部队,清水河之北明明并无骑踪,它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彭宗惊骇中四处张望,终于,他看见一道漫天的烟尘从东而来,那是左军的方向。“休矣!”他呼道。秦军骑军定是见后方空虚,这才大部杀来,他道:“敢请大王、请大王令王卒速速往左迎敌,不然秦军必夺我旌旗,毁我大营。”

“骑军?”熊荆也看向东面,震骇间也看到了漫天的烟尘。“传我王令,王卒速速……”

“大王不可!”廉颇意想不到的开口。“秦军骑军已现,再不破阵,我军速败。”

“速败?!”熊荆讶看着他,彭宗也讶看着他。

“秦人骑军必有万人,此万人不击大营必击我军侧背。王卒中军不及万人,可护幕府大营可护我军侧背否?”廉颇反问道。“大营若破,我军破敌之阵犹可胜;侧背若遭敌袭,大营独存我军亦败。请大王三思。”

“啊!”廉颇说的是这个道理,熊荆虽然发怔,但很快明了。

“宁愿骑军击破大营,也不愿其击我军侧背,不然……”烟尘越来越近,北风一吹,尘土几乎遮住了东面半边天。陆离镜里,杀气腾腾的武骑士正快马驶来。熊荆越看心越凉,突然,一队武骑士策马转向,北面,也有一道烟尘急驰而下。

“驾!”妫景伏身于马上,身形时起时伏。即便是他自己的呼喊,于如雷的蹄声中也不能听见,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往西急进的秦军骑军。

“驾!”项超奔行于他身侧。是他回望间看见了秦军骑军,这支往西疾行的军队和项师一样,目标都是敌军大营,斩将而夺旗。只可惜项师是步军,秦军是骑军。

“驾!驾驾!”更多骑手呼喊,千余骑奔驰在左军外侧。然而,未经磨砺的骑兵无比青涩,那怕距离只有三里,原本整齐的队列也渐渐混乱,足矣致命的侧翼冲击正变成一次单枪匹马的挑战。看着前后不一、零零散散的楚军骑手,辛胜大大松了口气,令旗挥舞中,秦军阵列里一支骑军立刻右转迎敌,因为距离太近,秦军还在转向,敌人便要杀到。

骑士的软肋是什么?骑士最致命的软肋就是自己的正右侧。右侧不持盾,右侧也不便挥戈射箭,经验丰富的骑士一旦被敌人咬住正右侧,全身寒毛都会竖起。现在,这个致命的软肋正被楚军咬住,即便辛胜派人右转迎敌、即便楚军队形散乱,武骑士们也是背心冒汗、举弩待发生与死,就在数息之间。

第四十二章 网破4

“射!”楚军骑手急速而来,五十步也不过是数息之间,秦军骑将本着多年厮杀的经验下令射击。 瞬间,数百支弩箭飞出,射得楚军军马一阵嘶鸣。

弩只可发一箭,此箭射完,武骑士便只能拔出腰际佩剑,不想楚军至前,也是放箭。但楚军使的是连弩,数息之间连弩连发两箭。虽说连弩精小,但此时楚骑在北而秦骑再南,风助箭势,这两波箭雨顿将转向的秦骑阵列射乱。而骑将还在挥剑挡箭时,‘砰’的一声,皮甲上一刀砍过,他还来不及体察伤势,胯下战马便是一震,身子不由往后跌倒。

“杀!”骑兵互冲,密集队列碰撞避无可避,可妫景以精湛的骑术,避过了好几匹行将撞上的敌骑,到最后不得不勒马仰蹄,人马都已立起。他手中的连弩已经抛下,持的是一把长近五尺的骑兵刀。这是早上熊荆誓师前所赐,仅授伴骑护卫的数十人。

五尺之刀,锋利的妖异。一刀砍去,敌军剑断甲裂,血流不止。策马再斩,斩断的不再是敌剑,而是连肩带首,整整斜半个身子。鲜血猛然飞溅到妫景脸上,温热的几乎抑制住他的呼吸,就在他愣怔之际,狰狞的面容下,一剑正狠狠刺来。

“杀!”他身后一个骑手挥刀斩来,那张狰狞的面容就此凝固,而青铜剑堪堪擦过妫景的脸颊,冰凉的味道让他暂时遗忘了血的温热。

“杀!”逃过一劫的妫景怒吼,策马的同时再次挥刀,坐骑冲过这支转向迎来的敌骑,冲向急速西行的秦军大队。

楚军骑兵最前列的几十人皆手持骑兵刀,即便有些骑手没有穿过这支迎面而来的秦军骑兵,他们的交锋也给了秦军带来了巨大杀伤。队列凌乱虽不能带来迅猛的冲击,但这种凌乱却使楚军有更多骑士穿过阻击的秦军骑队,杀向高速西行的大队。

任何军队被拦腰侧击都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楚军更是从最致命的的右正侧击来,高速西行的秦军大队顿时大乱,后面的武骑士不得不策马停顿。唯一庆幸的是秦军队列足够厚实,即便被楚军拦腰猛击,层层缓冲下,最里侧的骑队依然快速西去,杀向楚军腹心。

楚军这千余名骑手的亡命冲击给清水河之战带来的并非只是阻截秦军武骑士,因为他们的侧腰猛击,秦军骑队的前进方向正下意识往南偏转正西而行的他们本来可以冲击楚军的侧背,一旦往南偏转,哪怕是微微的往南偏转,所看到的目标、最吸引他们的目标,除了楚军大营便是项燕的幕府。

右军最外侧距离项燕幕府七里,但距离楚军大营不过两里,秦军微微往南偏转的骑队从营外重车的间隙中冲入大营,持戈守卫的六尺力夫来不及挥戈,便被战马迫倒。风一般的,骑军卷起大营里成排的幕帐,削断立于营侧的旗帜,更有数人开始乱扔燎火。

大营一片混乱,虽有几万输运之卒守卫,可骑军来势迅猛,守卫又摊在四处,一旦被骑军杀入,根本就无从抵御。幕帐冲倒、军旗砍断,大火开始熊熊燃起,而没有冲入大营的骑队则径直奔向幕府,更有一些武骑士看到了那面旗,直奔可以‘封侯赐邑’的荆王而去。

敌骑袭背,三军震动!口袋里的秦军当即呼喊起来荆人要败了!荆人就要败了!!

“来不及了!”熊荆面色已然发紫,心脏剧烈的跳动让他觉得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他顾不上三军将士看不看得到自己,只跃身跳下戎车,抓住脸带惊慌的潘余,对他大声道:“你的人务必保护荆弩和弓手!”

他连喊两遍,哪怕两遍,潘余也只是点头,未能立即明了他的意思。

“工尹刀!工尹刀!”熊荆再次厉喊,厉的嗓子忽然失声,其实,工尹刀就在他身侧,离他不到两步。

“大王,臣在此!臣在此!”工尹刀吓坏了,不单是被秦骑,更被自己的大王。

“力士呢?火弹呢?”熊荆急问,他四下张望,并未看见身抱火弹的力士。

“在此。在此。”力士同样在熊荆身侧,最近一个离他不过五步,只是他们被短兵挡住了。

“在我身后。在我身后!”熊荆高声叫道,他又抓住王卒之将屈光,“王卒在力士身后。”

“臣知!臣知!”王卒的训练自然高县卒一筹,一刻钟未到,一个锥形阵便已列好。

“你等,左右攒射!只射我军身前之敌。”熊荆再对弩将悼庐吩咐。弓箭太弱,他必须靠荆弩射开敌阵,破阵而出。

“唯,大王!唯唯,大王!”悼庐也是紧张,嘴里只知道唯唯。其实此时全军的荆弩只集中了三分之一,并且这三分之一有一半未找到戎车,不能高立其上,可他这些全忘记了。

“赵羽,你持旗!”熊荆下了戎车,可旗还在戎车上,必须有人手持王旗。

“唯!”情急之下羽被熊荆赐了一个氏,从此他就是赵羽。

“老师,请你击鼓。”廉颇太老,已无法随阵冲锋,熊荆只能让他击鼓。“荆弩、箭矢闻鼓而射,徒卒前进时不可停止射击,知否?”

熊荆最后问了一遍,他想出来的破敌之策就是凭置于高处的荆弩和楚弓施行步弩协同,这与秦军先攒射后冲击的标准战术类似,但因为荆弩楚弓是侧翼布置,所以可以边射击、边前进。

“臣知矣!”悼庐和潘余再一次点头。

“切记,其余弓手需护卫攒射之人,特别是要护卫荆弩。”熊荆又拉了潘余一下,这是第三次交代。这次交代之后,他才道:“你等速去,闻鼓声便射。”

“大王……”旗从戎车上拔了下来,此时熊荆正面对着一个八千多人列成的锥形阵。第一排一人、第二排两人、第三排三人……一直到第一百二十七排,这是八千一百多人列成的阵势,戈戟殳矛,各种武器都有。他们站在身抱火弹的力士身后,力士战在熊荆身后,而熊荆站在宫甲身后几经厮杀,这支七百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三百余人,最后一名卒长庄去疾脸抽搐着,不知是笑还是哭。

“夷矛够否?”熊荆看着庄去疾,此时他还不知道炎、虎等卒长已经战死。

“夷矛够!”庄去疾郑重点头。他面向熊荆,身后的秦军甲士已在躁动。

“五卒一列,结成锥形阵。”熊荆吩咐道。“不需疾奔,我等缓进。还有,力士投火弹时要裂开阵势、让出通道……”秦军骑兵蹄声震颤大地,庄去疾目光不由看了过去。

“不许看!听我说!”熊荆怒喝,“力士投弹时要裂开阵势、让出……”

“力士投火弹时要裂开阵势、让出通道,投完后要保护力士。且矛阵不可疾奔要缓进,五人一列,成锥形阵。末将知矣!”庄去疾快速地重复。他不是傻瓜,熊荆的意图他一目了然。

“速速安排!”熊荆挥手,转而看向戎车上须发飘飞的廉颇,示意他可以开始擂鼓。

‘咚!咚咚……’戎车上有建鼓。建鼓串在一根长木杆上,下有猎犬模样的鼓坐,上有箭羽一般的装饰。鼓槌敲击中,整个木杆都在摇晃。

“放!”鼓声起,左右两侧搬至戎车上的荆弩开始弩手。虽是斜射,但距离不到五十步,举兵欲进的秦军锐士刚踏前一跬步,就被两米多长的荆弩箭矢洞穿。

荆弩怒射,站于高处的弓手也开始攒射,两侧弓手不及一千人,但箭雨仍密集到箭矢互相撞击。箭是轻箭,五十步的距离虽不足以致命,但足以破甲,最前排秦军锐士顿成刺猬,一些面门中箭的更是当场扑地。

“放!”荆弩还在攒射,每放一箭,便有数名秦军锐士被洞穿,一名最高大的锐士头颅中箭,身躯太重难被箭矢拖行,以致脑骨被掀去一半,白色脑浆迸出,看得人毛骨悚然。

“前进!”王卒后的楚军大营已升起数道烟火,骑士更奔向项燕幕府,站在宫甲夷矛阵之后的熊荆不想再等了,拔剑高呼着前进。前进,唯有前进才能胜利。

“进!”庄去疾还是习惯单字而非两千年后的复合词。列于最前排的他将高举的夷矛平放,颤动的矛头犹带血迹。他大踏步的向前,整个矛阵也大踏步向前。此时秦军锐士正在持盾挡箭,根本就看不到前进的夷矛。

“进!”庄去疾再喊,手里的夷矛更是捅穿钉满箭矢的盾牌,盾牌一去,被箭雨淹没的秦军甲士哇哇大叫。他们看到楚军攻来了,可箭矢之下根本无法反击,只能乱舞兵刃挡箭,同时踉跄着后退。

箭弩布置于侧翼高处,交叉射击下步卒徐徐而进,这便是熊荆口中的步弩协同。这本是后世再简单不过的重机枪战术,但在两千年多年前,谁又知道重机枪是何物?

“点火!矛阵让道,力士投弹!”熊荆人矮,但从矛阵的缝隙中他还是能看到秦军甲士根本无力反击。既然如此,那就再试一试人掷火弹战术。

第四十三章 网破5

大小锥形阵之间,站着三十名力士和一堆火弹。 火弹其实是酒瓮,由麻绳捆缚,以工尹刀的测算,每个重达一百多楚斤。其内装的是鱼油、松脂、兰膏等物,见火易燃。投石机发射前会点燃瓮外沾油的麻绳,因为是力士投掷,担心着不了火的工尹刀还准备了火箭力士身侧,十数名弓箭手准备在酒瓮扔出去后以火箭点火。

熊荆一下令,夷矛阵当即让开一条通道,力士扛起点着火的酒瓮往猛前冲,快奔出矛阵时力士大力疾推,酒瓮居然凭空飞出四五步之外。四五步不过五六米,这并不远,但不远没关系,扔火弹是为了让秦军阵列混乱,阵列一旦混乱就无法阻止夷矛阵前进。

飞行四五步的酒瓮先是撞到秦军甲士的戟铍上,然后再砸到他们头顶,意想不到事情出现了:酒瓮落地居然未碎!

算无遗策的大王也有失算的时候,熊荆顿时满头黑线。但未碎的酒瓮在秦军眼里依旧是火弹,酒瓮扔来,知道火弹厉害的一干甲士大骇间急退,阵列往里一凹,麻绳上燃着火的酒瓮就在乱糟糟的空地上滚动。

“进!”火弹未能破裂,卒长庄去疾依旧高喊着的前进。这时候那名抛出火弹的力士又挤出了矛阵,他灭去麻绳上的火焰,居然又把酒瓮给抱回来了。

“放!”随着夷矛阵的前进,站于后侧方戎车上的弓箭手越来越难找到射击角度冷兵器战争毕竟不是热兵器战争。双方阵列人挤着人,除了交战线一端的弓箭手可以沿交战线射到自己的目标外,其余弓手要想射中夷矛阵前方的秦军甲士必须非常精准的命中其头部。

而荆弩不同,虽然也面临没有射击角度的问题,但荆弩射速快,箭矢穿透性强,从高处斜射入秦军阵列的丈余长箭已经成了秦军甲士的噩梦,每每发箭,必有数人洞穿,几十部荆弩连绵不断的放箭,夷矛阵前面的秦军甲士正成串成串的倒下。

“进!”荆弩、夷矛的双层打击下,前列甲士的不断退却和死亡使得本就混乱的秦军中军更加混乱。再次抛出的几枚火弹终于有一枚摔破酒瓮,乍起的火势吓住了那些想打破酒瓮、反以火弹来阻止楚军前进的秦军甲士。

退!一步步的后退,退了十几步后,秦军已无路可退,后方拥挤的已经挤不动。夷矛一通猛刺,一层层甲士倒下,队列才再次缓步前进。

“保护上将军!”同一时刻,幕府里的短兵不约而同的呼喊。

此时旗已深入秦军中军阵列十几步,露在阵外的是锥形阵宽大的后方,这一面的徒卒背对着旗列阵。满脑子拜侯赐邑的武骑士还未靠近便先被弓箭手一阵乱射,再见楚军阵列严整,他们不得不放弃旗和荆王,加入冲击项燕幕府的行列。

楚军大营已是火光冲天,项燕幕府内外也满是喊杀声,千余名短兵护着项燕所在的大帐,正与下马而战的武骑士殊死相斗。护主将、护旌旗,任何一样有失,他们都要斩首治罪。

“大王进至何处?”军幕里看不到外面,可项燕心里想的就是外面。己军败势已成,若大王不能穿透秦军中军,迫使秦军阵溃,二十多万楚军将丧命于此。

“已进十余步,只是……”彭宗进帐之前特意看了一下旗的位置。

“只是如何?”项燕追问,他根本就不在乎帐外的喊杀声。

“只是秦军已退无可退。”彭宗黯然。再紧密的阵列,也存在一些空隙。一旦这些空隙压缩完,再前进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这时候双方只能是亡命相博,然后踩着对方的尸体前进。左右两军横击不得,除了锐士结阵相距,也有阵列已经压缩到极致、秦军退无可退的原因。

“大王可有他策?”项燕再问,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熊荆,希望他能凿破敌军阵列。

“我亦不知!”彭宗刚答完,‘得得……’两声,从帐外射来几支弩箭钉在大帐的木柱上,箭末的白羽犹自震颤。

“想不到我项燕会战死于此。”弩箭射程不远,感觉战败不可避免的项燕不由一声长叹。

“我军将卒用命、大王贤明英武,若败,亦是天要我败。”彭宗黯然中有了些解脱。此战,自己这些人真的是尽了全力,楚军之败不是将士之败,而是国力之败秦人从一千五百万人里遴选出来的精兵,怎是从三百万人里扫地为兵的楚军能胜的?

“投弹!”乱乱哄哄的战场,熊荆失声历喝。

夷矛阵已经推不动了,荆弩的射击虽能射死一串串秦军,可这些尸体根本就没有倒下的地方。前进了十五步,剩余的六十步必须把秦军一个个捅死、平放下他们的尸体后,才能踏着他们的尸体往前推进。这太慢太慢了!楚军大营着火,口袋阵里的秦军正往前冲击楚军单薄的中军阵列,一旦冲破,楚军败矣。

“投弹!”矛阵让出两道缝隙,没有封口的酒瓮被力士扛着,颤颤巍巍的助跑几步后,酒瓮被扔了出去。油脂撒出酒瓮,飞溅到秦军身上,瓮身砸在人身上后,更多的油脂洒出。

“再投!”熊荆再次厉喝,又有几名力士扛着酒瓮往前冲去。其中一人未扔出酒瓮面门便中了秦军一箭,将死的力士大喊了一声,抱着酒瓮直接扑倒进秦军的阵列。

“点火!”熊荆心头顿时热血涌过,可他半点也不敢耽搁,立刻命令弓箭手点火。

“轰!”火箭一发,秦军队列里马上腾起大火。兵刃并不可怕,熊熊火势却极为骇人。着火者一边嘶喊一边狂跳,未着火者极力后退,无路可退之时便踩着其他人避让。

“投弹!”北风一吹,熊荆闻到的尽是火烧脂肪的焦臭,但他不得不再次投弹,让火烧越少越大。现在这种局面,只有烈火才能让秦军惊骇,只有惊骇才能让他们互相踩踏,最终阵溃。

夷矛阵开始前进,一些着火的秦军被夷矛狠狠推开,矛阵的空隙里力士们不断扔出火弹,弓箭手则负责点火。前进,在火焰中前进、在惨叫中前进、在焦臭中前进……

于是二十多万楚军士卒所看到的是两幅画面:一副是大营烈火熊熊、黑烟冲天,另一幅却是旗在火焰惨叫中稳步前进。前者,意味着秦军已攻入大营,己军已败;后者,则说明中军在大王的带领正凿穿秦军军阵,胜利可期。

面对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景象,即便素来多智的曾瑕也糊涂了。如果相信前者,那就应该马上撤离战场,保留西阳之师的元气;如果相信后者,那就应该坚守摇摇欲坠的战线,甚至是全力攻击,以促秦军阵溃。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大王已破秦军!大王已破秦军……”右军阵列,吴地越人之将陆稽指着旗在高喊,他眼中只有那面随风飘扬的旗,旗深入秦军中军,这意味着大王已破秦军,胜利在即。

“随我横击!随我横击!”陆稽人已经冲到第一列,三步之外,持长铍的秦军锐士正瞪着他。

“杀!”陆稽狂喊,持铍冲向秦军锐士。将军身先士卒,越卒的士气再次高涨,右军一部又开始横击。同侧的会稽之将区秦也不示弱,他同样冲在最前列,此时生死已无人顾及,长兵更是毫无用处,会稽越卒用的是剑,即便有人被锐士的长铍斩成两段,可长铍挥动总有间隙,一旦被越卒冲至身前用剑猛刺,强壮如锐士也会倒下。

前进,旗在前进,右军也在前进,而左军正在遭受灭顶之灾。来援的王卒右军被蒙武、杨端和五千短兵拦住。看着楚军的侧背,羌令旗一挥,六十四辆戎车组成两排宽大车阵往鲁师侧背疾冲而去。战马奔腾,戎车飞驰,第一排戎车直接把鲁师外侧的士卒撞的飞起。

惊骇和呼喊还未停歇,第二排戎车再至。面对着第一排戎车的残骸,第二排戎车的挽马直接飞踏而过,戎车在奔马的拉扯下,高高抛弃又重重地坠落在鲁师阵列里。

‘轰!’一些鲁卒被挽马戎车直接砸死,戎车翻滚间,又横扫了一片整列。烟尘未落,目睹此状的鲁卒已弃兵而逃,左军方阵犹如被铁锤敲击的瓷砖,当即崩去一大块。

“不许逃!不许逃!”士卒四下逃散,若不是左军阵列宽达一千列,恐怕左军早崩。见此情景鲁师将率不由疾跑大喝,但怎么大喝也抑制不了士卒对秦军戎车冲阵的恐惧。

“将军,我等……”立于战场的东北角,不知是继续攻击秦军大营还是回援己军大营的项师将率正在犹豫。此时大营已被秦军骑军攻入,秦军大营虽在一里外,可攻入秦军大营就能挽回败局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项稚,茫然间一切将由他决断。

“大王!”项稚指着战场,诡异的笑了起来,笑得阳光灿烂。

“大王?!”顺着项稚所指,犹豫不决的军率终于看到了那面不断前进的旗。

“大王!”他们攥紧了拳头。目标,已不言自明!

第四十四章 前进

经过正午的沉寂,两军绵延十数里的交战线再次火热起来。 秦军看到楚军阵后大营起火,士气一时大震,万岁的呼声再起。最疯狂的是攻击楚军左军的杨端和部,戎车冲阵的同时,他还调集精锐徒卒列于前线,下令士卒速攻,以促使楚军左军阵溃。

左军前列是寝、陈县两师,猛攻之下,阵列犹如暴风雨中的舟舫,来来回回的飘荡。秦军猛冲,第一列勋贵子弟不得不后撤,但当秦军锐气用尽,身披犀甲的他们又反冲上去。有的人手持前日赐予的五尺宝刀,有些人则握长矛擎短剑,甚至有人拿着环卫式样的大盾。不管持何种武器,这些人都死战不退,尤为坚韧,而其一旦身死,却又激起全师士卒的狂怒。

等级,或许在最为市侩的三晋、产生墨家推崇兼爱的宋地、只重战功、耕战的强秦,已经成为过去,但在淫祠最多、封建最全的楚国,依旧是天规神律,任何人不得亵渎。任何一位公子的身死都是庶民父母的身死,他们心中狂怒,他们野兽般怒吼、野兽般抢夺保全他的尸首、野兽般的不顾生死与秦军甲士同归于尽。

“荆人疯了!”战场上全是荆人的狂吼,好不容易前进数步的秦军被打得大退,位于秦军阵后的杨端和终于忍不住感叹。他又看向军阵之侧,五千短兵和楚军援军搅在一起,戎车冲垮的阵势因为无徒卒跟进,并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而楚军阵后,大营烟火冲天,可就是没有任何一队秦军冲向楚军中军之侧背!

烧大营有什么用!烧大营就能让让楚军阵溃吗?荒谬!简直是荒谬!

左军攻击不得、冲阵敌军不溃,杨端和忍不住心生怨气,但在楚军阵后,武骑士并非不想攻击楚军中军侧背,而是他们无暇、无力攻击近半骑士被楚军骑手所阻,马上格斗困难,大部分人已经下步战。马匹一失,再想奔至楚军阵列后方变得极为困难;

冲入楚军阵后的另一半骑士则多数闯入秦军大营,剩下一些则围攻项燕幕府,他们不光想阵斩楚军上将军项燕,还想夺下幕府那面旌旗。以秦法,杀敌主将者连升三爵、夺敌旌旗者连升五爵,而楚军大营,金银、锦缎、珠玉自然不少,首级也是极多。

六尺(146cm)甚至五尺(112.5cm)出头的娃娃卒,老到牙齿基本掉光、人一推即到的佝偻之卒,杀这些人武骑士一剑能砍倒五个。首级终究是看数量不是看质量,且各国征兵五尺到六十并不少见,大多数人进大营狂砍老弱头颅,傻瓜才去楚军阵后冒箭雨与列阵以待的楚军甲士阵斗。

当然,傻瓜也不是没有,千余名放着满营的头颅不要的武骑士下马准备冲击中军侧背,可这时锥形阵后列二十多排士卒已移至中军之后,双方士卒就此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楚军以县邑各师为编成单位不仅仅造成各师‘不服将令’之顽疾,也让各师素来秉承着‘见机行事、度势而为’的作风。

大王虽然要求王卒中军列成锥形阵,但整个锥形阵厚达一百二十七行,秦军中军阵厚仅七十五步,等于说当锥形阵完全穿透秦军中军,也还有几十行徒卒留在阵外。这几十行士兵与其留在阵外,就不如援救己军侧背。王卒之将屈光虽然是文臣,可也不迂腐行事,他将锥形阵一百行外的两千九百六十四人全部调至中军右侧后方,力拒欲冲击中军侧背的秦骑。

对楚军来说,大营、幕府、阵后、阵前……,厮杀无处不在。已不单是秦军被楚军包围,楚军也被秦军包围。楚秦两军犹如两头转圈互咬的猛虎,撕碎着对方,也被对方所撕碎。

“冲过去!冲过去!”秦军阵后,项师不欲攻击秦军左军辛梧部,当辛梧抽调万余士卒护住左军侧背时,戎车上的项稚直指三里外的秦中军,那是后军之将李信的位置。

“冲!”秦军面北背南,列成横阵,当楚军横奔而过时,知道事情不妙的辛梧当即命令士卒前冲以阻拦楚军经过左军。可这还是晚了,横阵本就不利冲击,即便冲击,也是冲击楚军的左方,奔驰而过的楚军立即变纵队为横队,千余人就把辛梧的几千人给挡住。项稚率领的万余项师畅通无阻的奔过两里多宽的左军,开始席卷中军后方的戎车和将率。

为将者皆有短兵,以秦制,大将短兵四千、副将裨将都尉短兵一千、校尉曲侯短兵数百、五百主短兵五十人。短兵除了护卫将率,另一个功用就是列于阵后督战。此时项师攻来,短兵纷纷护将,但一千人、数百人根本不是项师的对手,他们或被当即淹没,或结成圆阵自保。

将率或可暂且保命,中军最末端的秦军徒卒来不及返身拒敌,便被项师凌厉的格杀。中军顿时大乱被包围了!这一次真的是被包围了!

横击中的楚军右军不但看到旗在往前前进,这时又看到右侧秦中军后方的项师旗帜。满脸血污的陆稽用剑指着右侧大呼:“秦人败了!秦人败了!”

“秦人败了!”越卒亡命横击,听闻将军的呼喊不由停步转头,一些失神的人更被秦军甲士斩杀,但斩杀之后的秦军甲士也忍不住侧望。

“秦人败了!”越人之语虽然听不懂,但他们完全明白敌人在呼喊什么。

“杀!”回过神来的越卒狂喊着,冲击更加迅猛,这次轮到到他们斩杀失神的秦军。

“秦人败了!”越卒的喊声也让熊荆抬头,可他终究听不懂越语,不知越卒在呼声着什么。他只知道,越师的军旗越来越近,他们正在横击。

“禀报大王,火弹已无!”最后一枚火弹投出后,奔回来的力士无奈的向熊荆禀告。

“那就杀出去!”熊荆嗓子已经喊哑,冲进来之前他就知道火弹是不够的,可仓促间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让力士抱着。“已前进几步?”他问。

“禀告大王,已进三十七步。”前进步数有人谨记,这事关两军胜败。

“三十七步!”熊荆无语。随着自己的前进,侧后布置的弓箭已经不能支援自己前进,荆弩虽然还在射击,但秦军阵列拥挤,不少荆弩没有射中夷矛阵正前方的秦军,射杀的是夷矛阵侧方的秦军。只有正前方的秦军身死,夷矛阵才能大步前进。

“大王勿忧,只要前进,我军必胜!”夷矛阵不知捅死了多少秦军甲士,可缓慢推进中,前排的秦军身死了,后面马上有人新补上来。宫甲握矛的手不但发麻,虎口也是崩裂,卒长庄去疾正退至阵后休息。

“来得及吗?”熊荆问道。前进中,他无时不刻在意后方大营的火光以及那面旌旗。

“必然是来得及。”庄去疾断然道,他说罢就要冲至前列,但这时候熊荆的目光突然一变,由平静而震惊、由震惊而失望。

后方幕府,那面高悬着的旌旗、那面猎猎飘扬着的旌旗,居然落下了!

“啊!”不自觉回望的庄去疾目眦尽裂,神经强韧如他也禁不住啊了一声。他的异动让更多士卒回望,回望又使得更多的人万念俱灰。

楚军败了!旌旗是楚军之旗,旌旗落下等于主帅战死、等于楚军大败。

“跪下!”熊荆忽然说话了,他只说跪下,心中悲疼的庄去疾对此不解。

“跪下!”熊荆再道,他拳头攥紧,牙紧咬着。

“大王……”庄去疾不解大王之意,但持旗的卫士赵羽明白大王要干什么。

“既然我是大王,那便跪下。”熊荆看着赵羽,目光不再有一丝失望,只有王者的坚毅。

“大王万万不可,秦人弩箭……”赵羽大力的摇头,可膝盖还是跪下了,只是当他把旗狠狠插入草地时,一个寺人冲上前来,乖巧的趴在那里。熊荆踏上他的背,继而踩在他的肩上,寺人抓住他的皮履缓缓起身,好让身长不到五尺的熊荆高过一干甲士,立于众人之上。

太阳已经西斜,可阳光一旦照射在铮亮的铁甲上,依旧闪耀着刺眼的光芒;那件色披风在混乱的战场上依旧显眼,这是血的颜色,红的让人心跳加剧。

“大王……”王卒中有人惊呼,列阵于后的他们看到的只是旗,根本不知大王就在旗之下,自己是跟着大王前进。

“大王!”锥形阵两侧,楚军徒卒讶然,他们许久没有看到大王,却不知大王已经杀入秦军之中。

“荆、荆王……”楚军能看到大王,秦军也能看到。一些甲士遥指过来,目光变得热切。

熊荆缓缓转了一个身,他背对着秦军,面朝着大营。此刻,似乎所有厮杀都已停止,两军士卒望着战场的中心、望着突然出现的他。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熊荆嗓音难得响亮,北风吹拂下,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到阵后,甚至传到幕府和大营。“……是为秦人之奴,还是为我楚国之民,亦在此一举!”

嗓子几乎要撕裂,熊荆还是忍疼把一句话说完。他看到无数张脸,满是血污的脸、满是疲倦的脸、满是疑惑的脸,这些脸看着他,脸上的眼睛也看着他。痛苦和迷茫、祈求与期望、全在这些目光中。他明了这些人的意思,他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心跳……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手指向北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楚人!前进!前进!前进!”

第四十五章 前进2

“楚人!前进!”迎着无数楚卒的目光,他们的王告诉他们,必须前进。 唯有前进才能胜利,唯有胜利才能摆脱眼下的痛苦。

声浪如雷,中军、游阙尚存的十万余人,左右两军尚存的十三万余人,全都听到了这声呼喊。而熊荆背后的秦军甲士,也有不少人听到这声呼喊。

“射!”秦军阵后,李信正命令剩余的蹶张弩对准荆王怒射,密集而乌黑的箭雨突如其来,二十多万楚军人人伸手欲护,但每个人都离得太远。

“前进!前进!”将率当即喊了出来,士卒也跟着喊了出来。原先横击中的左军、被秦人戎车冲阵的右军,全都在嘶喊着前进。二十多万人在骚动,二十多万人一个个陷入疯狂。

楚军左军,寝、陈两师忽然冲阵。前列士卒还未杀死秦军甲士,便踩着他们的身躯往前疾冲。贴身近战,所有武器都已失效,唯一有效的武器是楚军手里的大盾。一千列楚军似乎化身为攻城的冲车,举着大盾将秦军士卒狠狠的推搡、使劲的挤压。是否杀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前进,持之以恒的、坚持不懈的前进,唯有前进才能胜利。

纵深二十行的秦军右军阵列,行进到第十三行时突然崩溃。右军之将杨端和呆如木鸡,若不是部下连忙将他拉上戎车逃走,恐怕他已经淹没在楚军的洪流里。

左军!任谁也想不到是左军先击溃了秦军阵列。近两万名秦军在混乱中潮水般退却,然而六万多楚军好似汹涌的洪水,彻底淹没秦军整个右翼。

厮杀此时才真正开始,面对退却的混乱秦军,左军直接追杀至秦军大营。早前想要逃离战场的鲁卒也在追击之列,疯喊着的他们似乎忘记了之前的恐惧,此刻注视的只有秦军甲士的背心。长戟狠狠的戳过去,一个秦人倒下,追两步想再戳,此人已被别人捅死。

铺天盖地的追杀、震耳欲聋的呼喊。楚卒见之闻之前进之势更足,秦卒见之闻之完全没了再战之心。被项师席卷一空的秦军中军左侧,已经不存在军官、短兵督战队的阻拦。即便楚军没有力冲,秦军阵列也在逐渐逐渐消解前线甲士还在拼死抵抗,后方士卒已逃散一空。

阵溃!秦军中军左侧阵溃,从阵溃处杀出来的楚军又吓得秦军左军辛梧一部不得不立刻王后退却。两军对垒,任何退却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辛梧一退,楚军右军六万余人当即猛追。原本有秩序的退却最终演变成无秩序的逃窜,到最后辛梧根本无法指挥这两万秦军。只得驱车疾逃,毕竟是老辣之人,辛梧不回秦军大营而是让御手直接驰向沂邑。

“我军败了!”蒙武一直看着两军态势,他并不担心荆王所部的推进,中军加上后军十多万人,荆王未必能凿穿中军。可当看见荆王立于众人之上,指着北方大声呼喊,他便知道己军要败。果然,不到一刻钟右军就被楚人冲溃,然后是中军左侧和整个左军。

“皆是杨端和之故!”护军司空马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在某个刹那,蒙武发现司空马似乎露出了几丝笑容。可当他定睛再看时,那张悲伤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笑过的痕迹。直到两年后,当听闻司空马出秦入赵、出任赵国丞相时,他才明白他今日阻拦鸣金撤兵的真正原因:他那是要楚军大败,他根本就是想让秦军阵溃,然后被楚军杀光。

“大将军,荆人已经杀入大营,请速走。”秦军是百战之军,虽然很少战败,但如何处理失败皆有定制。杨端和右军崩溃时,大营里剩余的短兵就在准备撤退了。

“父亲,我军已败,请速退入沂邑。”蒙恬看着站立不动的父亲,轻声提醒。

“也罢。败了就是败了。”蒙武长叹口气,“鸣金吧。全军撤至沂邑。”

右军阵崩、中军左翼溃逃、左军退却,可战场仍有近十万秦军未走。并非不想走,而是任何人都清楚,撤退即身死,不退犹能苟活,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破阵的楚军只顾着前进,只顾着追杀秦军逃兵,未对这一侧的秦军迂回包围。

后方金声一起,勉强支撑的秦军也开始退却。后军之将李信更命金人鸣钲击鼓,钲鼓声中秦军居然保持阵势不乱,就这么一路往北退去。

“大王!末将来迟,请大王赎罪!”秦军退走、楚军追击,早前密密麻麻的战场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无数尸首一地狼藉。数十名将军匆匆来到旗之下,问候熊荆安危。

“赎罪?赎什么罪!不追击秦军就是罪!”熊荆膝盖中了一箭,好在只擦破些皮,并无大碍。“我的马呢?快,去找我的马。”

“大王!末将之师已追击秦人。”曾瑕辩解道,西阳之师确实在追击秦人,但他们无意首级,只在意秦军大营里的辎重。在二儿子曾阴的带领下,两千多西阳士卒已冲进秦军大营。

“我军反败为胜,此乃大王表率之功,臣恭贺大王大胜。”派马屁的不止曾瑕一人,中军之帅管由也凑上来了。

“臣恭贺大王大胜。”一干将领附和道,熊荆不由怒急。

“如何大胜?如何恭贺?秦军全身而退,我军精疲力竭,死伤无数。此时不杀光秦军,下次……”熊荆忽然失声,这一天他已嘶喊太多。

“末将项燕拜见大王。”项燕也来了,秦军再不崩溃,武骑士就要斩断他的首级,好在秦军溃了,武骑士带着缴获的楚军旌旗匆匆退去。“末将刚刚收到息县之讯,赵国出兵了。”

“赵国出兵?”赵国本是所有人的期望,可战前大家俱对赵国失望。

“正是。此便是息县传讯之人,息公之子成过。”项燕指着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道。待此人拜见熊荆后他方道:“赵国出兵二十万,魏国也不再攻陈,他们答应借道给赵军。”

“上将军,”右史终于出现了,“以你之意,我军此战本可不打?胜败如何无碍大局?”

“末将不敢!”差一点就殒命的项燕赶忙答话。“末将不过是劝大王勿忧再与秦军为战。赵国出兵,魏国借道,五国合纵已成,秦军必退兵不可。”

“那此战如何?”右史虽然不在熊荆身后,可站于阵后戎车上的他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了,即便是现在,他也是热血沸腾。“此战若无大王进击秦军,若无大王身先士卒,你我皆死!”

“史大夫……”右史言辞尖刻,聪明如他已经嗅到了项燕言语中的风向,项燕被他说的当即哑口,只好对其深揖道:“末将并无轻视此战之意。此战若无我王英武,我等皆死。”

“你等如何?”右史看向其余诸将,这人有些聪明有些愚钝,并不清楚他在乎着什么。

“我等亦知:此战若无我王英武,我等皆死。”诸将附和道,话语快慢不同。

“赵国出兵,然远水不救近火。此战若无我王,不单我等,楚国二十余万士卒皆被秦人斩杀。”右史继续道:“今王命你等追杀秦军,为何不去?”

“大王,秦军虽败却未全溃,我军又无骑兵,不可追之太远。”项燕劝道。李信那九万人退而未溃,给人影响深刻。“且赵国出兵,秦国闻之必退,我军苦战劳顿,追击亦当重整行伍。”

秦军被困在口袋阵中,多数未尽全力,而楚军算是使出吃了奶的力气,这才打得秦军阵崩。熊荆之前对楚军战力还有些信心,但左右两军横击不得,险胜之下他对项燕的安排并不反对。看着寺人把不服牵来了,他忽然想起秦军骑军:“马上,把江邑给我围了!”

“江邑……”一干将领看着熊荆,思路一下子转不过来。

项燕最先一个领悟,“大王英明!来人,令三万人速速围困江邑,以夺秦人马匹!”

“事情都交给你。”熊荆被人抚上了马,临走时对项燕如此交代。“秦人能俘虏俘虏,不能俘虏则斩杀,马匹能抢则抢,不能抢射杀。还有沂邑……”

“末将当挑选精锐之师趁夜追至沂邑。”项燕说道,追击是楚军的强项,特别趁胜追击,但任何一种追击都不能混乱,一旦混乱必被敌军反击。

“不可!”身上钜甲沉重,骑在马上让熊荆稍微舒服些。“我要你马上收集辎重粮秣,同时整顿军队,明日晨明时分我军必列阵于沂邑之下。”

“大王!”项燕只说派精锐追击,没想到熊荆要的是全军追击。

“如何?做不到?”骑在马上的熊荆已经比项燕高,他俯视着项燕,目光闪烁。

“末将以为我军苦战力竭,秦军又攻入我军大营,辎重粮秣损失极大,若不顾……”

“我军力竭,秦军就不力竭?阵于沂邑之下,又不是要你攻拔沂邑。”熊荆反问道,“秦军入我楚境一日,我便寝不安食无味一日。你告诉全军士卒,秦军已经胆寒,我军早一日赶走秦人,他们便早一日回家过冬仲之节。”

第四十六章 追杀

熊荆说话时目光看向北方,秦军大营已被楚军占领,更有无数楚卒在大营前跳跃欢呼。 胜利,甘霖般让人止渴。但在诸人看不到的大营之后,只有少数楚军追击急急撤退的秦军。与其说楚军胜利了,不如说秦军撤退了。

喊完‘楚人,前进’的熊荆就落了下去,并未看到后来两军态势的演变,若是知道左右两军、中军右翼没有乘机迂回李信部后方,估计他鲜血要吐几升。冒了如此大的危险、牺牲了无数将卒,却没有歼灭秦军一军半部,实在是冤枉之极。

熊荆正北望间,不想东面数里外一支骑军速速北去,看其队列密密麻麻,恐不在一万人之下。骑军,秦军的骑马步兵,这些人肯定是收到了秦军战败的消息,这才放弃江邑径直北上的。

马没了!熊荆第一反应便是这个,而后又心中又生出一种愤恨:如果楚军也有一支骑兵,哪怕只有万人,此战的结果也会大大不同,可惜自己那可怜的两千骑兵已在交锋中拼光了。

“速速鸣金,快!”熊荆反应如此,项燕身为主将看到秦骑军便下意识的鸣金收兵。他怕各师追至太过,被秦军反扑。当下局面,整顿行伍、收集粮秣、买锅早饭才是正经。

“末将敬受命。”项燕下达完鸣金命令,这才对熊荆一揖,“我军饭后自然拔营,明日晨明之前于沂邑之南列阵。秦人胆寒,我军当一鼓作气驱其出楚境。”

“项超何在?”熊荆骑着小马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项超,另外还有一个妫姓公族子弟也不在。

“末将……”项燕也没有看见儿子,“末将也未见犬子,恐其追击秦军去了。”

两军大营相隔六七百步,一个烈火熊熊,一个欢呼不断。大营之间只有徒卒和戎车,未见半个骑兵。儿子战死项燕是不信的,县巫说他非短命之人,既如此,那就只能追击秦军去了。

秦军大营以北十多里,项超妫景确实在追击秦军,但是,他们并不追击秦军步军,而是追击秦骑兵,始作俑者就是妫景。与秦军武骑士厮杀一场,千余骑手仅剩一半不到,可身着犀甲、手持骑兵刀的勋贵子弟战死者并不多,即便身死,也是中秦人弩箭之故。马上格斗、下马拼杀,手持五尺宝刀的他们根本就是所向披靡,四尺秦剑一斩皆断,皮甲更劣,一刀斩下去连甲带骨,简直就是血肉横飞。

“子景兄,你所追之人为谁,怎会在秦军之中?”勒马停于小丘之上,人马身上皆是大汗,北风吹来,腾腾白汽当即冒起。鏖战厮杀近一个时辰,马累了,人也累了,身后更是无数秦军匆匆而来,己方百余名骑手,稍有不慎就会秦军徒卒围上。

“子超记得夜袭我左军大营的那名楚军斥候吗?”妫景问道。他见项超点头,又道:“我本以为他和老斥候一样,都战死了,但适才在秦军骑阵中,我看到了他,他穿的是秦人衣甲!”

妫景话越说越愤恨。叛徒最可恨,他当然记得那名叫奋的圉童,因为老斥候和他的掩护,自己才逃过一劫,万万没想到那名叫奋的圉童没死,反而降了秦军做了叛徒。

“子景兄可有看错?”项超自然知道斥候当中的那名叛徒,“十几万秦军,如何才能寻见此人?以弟之愚见,我等马力已不济,还是回营复命的好。”

“此乃我与彼之恩怨,你等可先行回营。”力战后追了这么远,人马都已疲惫,妫景当然知道项超所言绝非推托之辞,可他一心想杀了那名圉童,不想打马回营。

“你等皆听好了,子景兄不欲回营,欲杀那叛楚降秦之圉童,你等且回营吧,我与子景兄必要斩其首级。”项超马转了过去,又转了回来。他其实是不想回营的,当然,他也非只是为了追杀那名圉童。此战楚胜秦败,看到这漫山遍野的秦军溃军他就高兴,若是策马冲上去砍杀几人,骇的秦人大呼而奔,那就更加惬意了。

“子景、子超兄不回营,我等亦不回营。”靠得近的都是贵人子弟,离得远一些的才是圉童骑手。年轻人的想法总是类似,没几个人想回营复命。此前,楚骑不如秦骑,可现在诸人有大王亲赐的钜铁宝刀,一旦挡住那支弩箭,武骑士便不敢近身。左手盾、右手刀,刚才就杀的武骑士败退不已,当下更是不惧。

“我闻之,宝剑需饮人血方可解渴,宝刀亦是如此。秦人溃逃,我等何不再行斩杀一番,以解宝刀之渴。”项超近侧,满是骄横气的公子说道,话语间,他还把骑兵刀挥了几挥。

“若要斩杀秦卒,请自便。”妫景有些不悦。留下的骑手,他希望能帮自己找那名圉童,而非对溃逃的秦军斩杀一通。秦人确实是该死,但自己若以这种人为目标,却是胜之不武,当为勋贵之士所不耻。

“驾”妫景说完,打马奔下山丘,从一众秦卒前方一掠而过。楚秦两军士兵虽然没有统一服装,可看到他身上成黑色的犀甲,一干秦卒当即大吃一惊。妫景之后,又是百余骑掠过,吓得众人不敢再进。待这支骑兵远远的去了,才再次前行。

“我必杀…此人,实则另…有…一事。”奔行中,妫景和项超齐头并进,妫景说着话,可迎头风来,项超只听得断断续续。

“何事…必杀…此獠?”项超问道,他对妫景的执著有些不解。

“你…可知…大王…如何…骑乘?”妫景问道。不待项超答话又问:“大王…岁…不及…龀齿,然…骑技…娴熟,…不下…你我,…可知…为何?”

事情关乎大王,项超挨妫景更近,他侧头大声道:“不知。……这是为何?”

“那…圉童…亦自…郢都…来,…曾于…囿苑…见…大王…习骑马…之术,…其曾…与我…言…,…大王…骑马…自有…秘术,…以此…秘术,…寻常…人等…数日…即可…骑乘……”

妫景一边说话一边张望,话音虽然忽大忽小,可大意项超还是听明白了。他正要问是何等秘术时,妫景忽然不言,凌然的目光看着不远处一队秦人,此队秦人不下千人,戎车骑士参杂。

“随我来!驾”妫景策马转向,奔向那队秦人。

清水河之北至沂邑多是平原,太阳还未落下,金色的阳光着洒满草地,也照在十几万溃退的秦军身上。秦军的溃退在大将军蒙武看来是大败,可在都尉白林看来,根本就是无伤大雅。

楚军编了一口口袋阵把十几万秦军中军装了进去,可却没有办法吃掉口袋阵里的中军,若不是右军突然阵溃、楚军横扫阵后,此战谁胜谁负殊难预料。

秦军败了又如何,死伤几万士卒又如何?只要大王执意灭楚,符节传出,各郡再召三十万人轻而易举,且召来的士卒完胜楚军那些老弱病幼。天下列国,以秦为霸,对秦皆俯首称臣,岂是楚国一战能击垮的?

若要击垮秦国,楚军除了要尽歼自己这二十余万人,还要再歼秦军三次。如此百万甲士死,国中只剩老弱,秦国国势才能垮下去。可楚军一无骑兵,二无智谋,根本就不能围歼自己,又怎能击垮秦国。

“我军下回再来,当灭荆人之国!”戎车上白林半真半假的说话,鼓舞着麾下的士气。他身为秦军左军,虽然未被楚军冲垮阵列,但退着退着两万人居然自己就乱了。到现在,他是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麾下只有这千余人。

“都尉所言甚是,那荆人虽是蛮勇,然智谋不足。若其于此处设一支伏兵,我军过时杀出,我等皆死于此不可。哈哈……”千余人戎车汇集,多是军官短兵之流,另外还有一些骑兵。白林说完,另一都尉麾下之人当即附和,这人典型乌鸦嘴,哈哈笑声未断,一支骑兵便凶神恶煞的杀来。

“结阵!结阵!”白林也慌了,敌军虽只有百余骑,可看那架势绝不好惹。

“圉奋!你受死。”百余骑之前,妫景骑兵刀已出鞘,刀尖只指白林所在戎车旁的圉童奋,楚秦两军骑军大战,主军溃败后疾走的武骑士也乱了,白林所部是奋所熟悉的,他便归在白林麾下一起撤至沂邑,根本没想到楚军会追来,更没想到妫景会追来。

“杀!”妫景风一样的冲来,几个避之不及的甲士被他用骑兵刀一拖,不但甲衣割破,肚皮也被划破,跪倒时鲜血、肠子一起掉落,好在这几人的痛苦很快就被后面的骑士终结。骑兵刀挥过,他们当即身首异处,再无知觉。

“圉奋!”妫景冲在最前,他横过秦人队列,靠近白林戎车时展臂挥刀,不想马上圉奋一个缩身,滚到坐骑与戎车之间,妫景这一刀只斩在马鞍上。马儿嘶鸣,奔前的同时还落了几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这是楚卒的首级、授爵的首级。

“圉奋。”妫景回马,此时奋已经趴在白林的戎车上,戎车没有疾驰,数百名短兵们迅速把戎车护住,结成了一个小型方阵,附近的秦军甲士也急急奔来相助。

“杀!”险险逃过一劫的圉奋又害怕又庆幸,他紧盯着持刀奔来的妫景时,不想另一侧项超一刀掷来,‘咚’的一声,利刃穿过身体,把他钉在车后建鼓的木杆上。

第四十七章 大脯

“快走!”项超在撞上戎车甲士前回转,胯下坐骑转弯时马蹄狠狠踏在草地上,溅起的一片草芥泥土,其后的骑手也跟着他转向,带起的尘土扑了秦军甲士一脸。 妫景方向与项超相反,他从戎车外急急掠过,奔了几步才调转马头追着项超去了。

惊魂刚定的都尉白林目送着这支骑兵去,待他们走远,方挥手散去戎车前的阵列。

“死否?”骑兵是为来追杀叛逃的圉童而来,如此晦气,白林看都不看便问。

“禀都尉,未死。”车右转头看了一下,利刃虽然穿过圉奋的身体,把他钉在木杆上,但他的脚还在动,眼睛也在转。

“哦?”身中利刃而未死,白林不由转头看去,正好对上圉奋的目光,他嘴唇喃喃,声音虽然听不清,可想也知道必是‘救命’二字。“那是何剑,竟有五尺之长?”

更让白林啧啧称奇的是项超掷出的那柄骑兵刀,虽然没入圉奋身体并把他盯在木杆上,可露在外面仍由三四尺长。白林不知这是刀,还以为是剑。“拔下!”他吩咐车右道。

“嗨!”都尉要的是刀,车右拔的也是刀。刀一拔下,圉奋当即瘫倒在车上。

“…都尉,救命…救命……”圉奋中刀部位在左胸上端,刀一拔下他便呼喊。血流不止中见白林只看刀不看他,又竭力道:“以…以秦…律,我…乃…簪袅,都尉…不救,以秦…律……”

“他已是簪袅?”细看骑兵刀的白林有些诧异。那一次夜袭后圉奋就归属了骑军。公士秦军当中多如狗,但簪袅不同,武骑士当中的簪袅又是不同。

“禀都尉,确是簪袅。”车右看了看圉奋的发髻,这已经是单板冠,等同于屯长。

“小子!”白林终于看向他,他把骑兵刀在圉奋眼前晃了晃,“本都尉救你只为此剑,知否?”

“…知。”圉奋自然知道白林要把这把宝剑据为己有,他也知道这种宝剑的厉害楚军骑手因持此剑,军中武骑士皆不敢为敌,可眼下性命不保,他只能是点头。

“那本都寻人救你。”圉奋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但白林不在乎。这么一个降卒,即便是个三等簪袅爵,也非身为都尉的他要在乎的。他所不知的是,数年后他就要为今日这个决定痛心疾首。“来人,找医士给他医治伤势,最好救活。”

太阳落下来的时候,宋玉、淖狡等人还在路门内的小寝。这是王后相召,为的是赵国出兵一事。因为飞讯网只建于淮水一线,北来的消息要骑手传递到期思才能由飞讯传至郢都和息县。

秦军犯境,举全国之兵以拒之,可这并无多大胜算。江邑之战淖狡看到了秦军的强悍,自然也看到了楚军的虚弱。几年前廉颇说‘我思用赵人’时,身为楚人的他还愤恨不平,以为这是廉颇辱楚之语,可江邑战后听闻熊荆携廉颇一起西进,他不但不反对反而赞成。

以弱师据强敌,侦骑又派不出去,战场如何、秦军如何,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判敌只能靠猜。这种形势下能打胜战,只能靠东皇太一庇佑。好在赵国出兵了,魏国也愿意借道,代价是索要阳夏、砀、芒、相、萧五座城邑。

项燕若败,楚国近三十万士卒皆死,不说给魏国五座城,便是给十五城也要给。割地与亡国孰轻孰重,满朝大夫皆知。但大王是否会薨于军中,这就是件很难说的事情了。若大王战死于清水河畔,那即位的只能是悍王子。

“王后勿忧,臣昨夜卜得一卦,乃吉兆。”王后愁容满面,忧心不已,这才召大臣们相商。说是相商,实则是为安心。太仆观季洞察人心,如此劝慰。

“真是吉兆?”赵妃萎靡之中亮起一些颜色,她看着太卜,期望他细说。

“敬告王后,确实吉兆。据闻军司马今晨所卜,亦为吉兆。”观季开始瞎扯了,军司马彭宗今晨所卜的结果连项燕都没有告诉,只能是凶兆,不然为何不把结果告之众将。

“我儿……”赵妃有些失态,她倒不是完全为了权位,确实是母子情深。

“报……”路门外传来寺人的呼喊,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奔到小寝外阶时方才停顿。登阶后寺人不敢再喊,可他‘咚咚咚’的脚步声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王后赵妃更是抓紧自己的襟口,一双眼睛似盼似拒,生怕听见噩耗。

“敬告王后、大傅、大司马、左徒、大宰……”在座的都是重臣,寺人都念一遍让人更显心焦。淖狡忍不住道:“你快说!”

“唯。”寺人脸上全是笑意,可这笑意却被所有人忽略,大家想听的是前线战况讯报。“上将军来讯,我军大败秦军,斩首三万、俘虏一万……”

“……”小寝里,听得到的吸气声,又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心落地之声。唯有赵妃的心还在悬着,她急问道:“大王呢?大王如何?!”

“敬告王后,大王无恙。”讯报为纸张所写,寺人直接把它双手递给赵妃,赵妃却不细看,抓住讯报捧在怀里痛哭,她一边哭一边道:“无恙便好,无恙便好……”

“臣…”重臣们都起来,他们拜道:“臣恭贺王后,我军大败秦军,此王后之福、大王之福。”

“我军大败秦军,斩首三万、俘虏一万……”很快,这则未必全部真实的消息传遍整个楚宫,又极快地从王宫后面的闱门飞了出去。它先是在酒肆之间流传,酒肆空空,喝酒的不是官吏就是造府的工匠,再有一些是不能从军的残废,即便如此,欢呼庆贺之声也是不断;而后讯报又迅速传至城东贵人之所,最后才传至城西。

“主人,楚军胜了……”天色已黑、北风呼啸的比昨日还猛烈。奴婢一开门,街市上便传来让人振奋欢喜的呼喊,待奴婢关上门,那呼声又小了些,可依然是声声入耳。

“楚军胜了?”楚国的冬天不但冷而且湿,月披着仅有的一件狐裘在烤火。“公子他……”

“主人,公子要回来了。”奴婢笑道。“还说大王无恙,王后因而大脯郢都。此刻全城百姓正挑灯相庆,甚是热闹。主人要是嫌闷,可出去看看……”

此时的郢都家家灯火,王宫更是灯火通明。听闻熊荆勿忧,赵妃除了马上去宗庙拜谢楚国先祖,又宣布全城大脯。上一次大脯还是灭鲁,但灭鲁只是扩地,此战乃是解国危;更何况郢都家家户户都出了定,楚军胜,夫、子归,这种喜悦绝非当年灭鲁可比。

茅门之外的大廷,寺人宫女竖子已累起小山一般的酒瓮,肉脯也一缸一缸的抬了出来。除了王宫,酒肆里的酒也全被王宫全部买下,不管何人,皆可饮酒一升;任何人持户籍至大廷,皆可领酒一斗、领腌肉一块。

‘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这是苏秦的抱怨。说的虽然是旧郢,可新郢依然如此。其实能居于郢都者,即便是官员贵人的隶臣奴仆,也多是富贵之家,王后大脯全城,最高兴的莫过于暂居于郢都的逆旅,囊中羞涩的他们正好可以大吃一顿。

“万岁!万岁!”从西城出来,越是靠近大廷人就越挤。大冷冬天,越挤人越暖和,且城中多是女眷,总有些未冠之人不怀好意、趁机猎色。

“万岁!万岁……”大战一起,兰台已经休学,以大司马之命,十五岁以上的勋贵子弟、五尺以上的庶人子弟,皆在下一批征召之列。他的打算是万一项燕这一战败了,哪怕士兵身高只有113cm,楚国也要再拉出一支军队,和秦国死拼到底。

“看!许是公主。”傻愣愣的陆还在为楚国高呼万岁,逯杲已经盯上了一辆箱车,里面亮着灯火,虽然看不到女子全貌,可光身姿便让人**。

“公主?”贵人乘车、庶民步行,虽有灯火,也是模糊不清。陆看过去,那车上的女子正好看过来,那是公主,明明是个老徐娘。“子杲,此乃我楚国欢庆之时,你焉何……”

“错了错了,”逯杲吐了下舌头,年轻如他,对老徐娘半点好感也没有。

“公主、公主赐脯了,公主赐脯了……”前方不知是谁在大喊,逯杲也不解释了,拽着陆就往前疾驰,妇孺当中两人自是高大,一阵推挤狂奔便到了大廷,持殳的环卫见他们快步奔来本欲拦下,待到近处再看两人衣着不凡,嘴动动了,终究放他们过去。

大廷摩肩擦踵、人满为患,不少人在高呼万岁,也有一些游士立于一侧就楚军大胜而发表长篇大论。逯杲眼睛转了几转,最后看准妇孺最多的一堆扎了进去。果然,燎火之下、王后之旁有一位仪态万方的公主。她只是一身孝服,也无珠玉配饰,但光线好像也像人一样有喜好,那么多人贵女当中,熊熊燎火似乎只愿照亮她一人。

本带着一腔热血的陆也看呆了,芈的一颦一笑全落在他心里,天下间再无别的颜色能比这更美。

第四十八章 使鹤

与郢都一样,息县内外也是万民皆呼,且时间比郢都还要早一些,只是郢都大脯酒肉充足,息县这个后勤总基地除了酒,肉已经全部送至全线。 二十七万军队、三到四万输运力夫,全靠息县供应,好在息县就在淮水之畔,距离前线仅几十里,这才供应畅通。

没有肉,那便只能供应酒。城内千余户百姓、城外数不清的力夫、水手,皆在大饮相庆,可在县尹府内,鼓瑟声中并没有什么的喜庆,反而多了几分凝重。

“君上以为,此非我楚国之福?”息县县公成介听完阳文君一席话,担心之余又急切相问。楚军确实是打赢了,赵国也确实是出兵了,可作为县尹,他要考虑的是后来的事情,而非过去的事情。此战大胜之后,楚国新君明年正式即位,政局会如何变动,这确是一个无比重大的问题。因而想到大王的年龄,他不由再道:“然大王年幼,加冠需在十数年之后……”

“正因大王年幼,其大傅多为赵人、王后亦是赵妇,我等方有如此之忧。”阳文君高冠博带,安坐中娓娓而谈。他一直在息县,可没有等到前线战败的消息,等来的却是胜利的消息,半喜半忧之间才有如此言语。“成公可知赵国为何此时出兵?”

“赵国……”成介是息县县尹,眼界、人脉也仅限楚国和淮水,自然不知赵国之事。“不是传闻大傅冠子前去赵国说赵王出兵了吗?”

“正是。冠子身为赵人,又为我楚国大傅,故自请去赵,请赵王出兵。”阳文君正从酒缶里舀酒,“然成公可知,冠子入赵久矣,赵王此前不出兵,为何在此时出兵?”

“为何?”成介也听出问题来了,冠子入赵确实有一段时间了。

酒从酒缶里舀出到酒爵里,爵下燃着炭火,待酒温好了才可饮。阳文君慢文斯理,他等酒温了一会才道:“不为何,只因文信侯去职了。”

“文信侯……”成介惊得露出了后槽牙,他嘴巴张了几张才道:“文信侯已去职?”

“正是。”阳文君深深点头,“文信侯十余日前去职。此前秦国大后赵姬被秦王逐出咸阳、囚于雍城,秦王有令:为大后进谏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背。已有不惧死之大夫十数人进之,皆死。二十余年前,文信侯赠赵姬予秦庄襄王,又以庄襄王说以孝文王后,以其为嗣子。秦庄襄王即位,得赵孝成王之许,赵姬与今之秦王方离赵入秦。除秦庄襄王二年攻赵,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三年前又取赵国龙、孤、庆都三座小城外,余时秦国并不攻赵。

秦不攻赵、赵亦不攻秦。信陵君之合纵,乃秦夺赵三十七城之故;四年前之合纵,庞暖出师而无果。我曾闻之,此战文信侯早知联军之略,联军渡河至蕞时,秦廷皆惊,唯文信侯好整以暇,率兵以拒。果不其然,联军不拔蕞。春申君之退军,乃是其知秦赵之秘、不欲使我楚军士卒枉死他乡之故。惜我景阳老将军,因先王震怒而自缢。”

“啊!秦赵两国,乃二五耦也?!”成介再次大讶。二五耦乃三晋之语,耦有合之意,意为两人联合,实指晋献公的妾骊姬,勾结献公宠幸的梁五和东关五,替自己的儿子夺取君位。四年前合纵,楚军劳师糜饷,不战而退,不但受诸国指责,国内也是举国汹汹,逼得大莫傲景阳自缢身死。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如此隐情。

“正是。”阳文君拂袖以叹。“成公可曾记得十五年前三晋之疆域?若以十五年前三晋疆域比之今日,可知三晋之中,赵国仅失晋阳之地,然晋阳在大山以西,长平后无韩国上党屏护,早晚皆失罢了。十五年来,唯韩魏两国失地最多,河北之地皆已归秦,仅以河南之地独存。

为何如此?长平、邯郸之后,赵国无力再与秦国争锋,宁其伐韩吞魏,亦不使本国有所失。赵姬与赵孝成王之间,文信侯和赵王偃之间,皆有不可言之秘。

此时,赵姬囚于雍城,文信侯去职相府,赵秦两国,再无合耦之可能。赵国危矣!赵国既危,又知文信侯去职,我楚王子昌平君为相邦,秦国当要从我楚国退兵,自要出兵来救,不救,他日谁人救赵?今我大王以赵人为傅,又为赵女之子,我楚国如何不受赵人之累?”

话越到关键处,阳文君语调高昂,抑扬顿挫,互相孤立的事件被他这么串联起来,彼此条理清楚、环环相扣。闻此言后,本对赵国有些好感的成介也渐渐觉得赵国可恶可憎、居心不良。

“三晋之地,奸逆多矣。以人臣而分其国,早无仁义道德,其民诸事唯利是视,哪似我楚人,信义忠厚。今之赵国,欲说我楚国为其盟,秦若攻赵,或出兵、或攻秦,使秦首尾难顾。若秦可诺赵永不攻伐,赵必如之前,置我楚国存亡于不顾……”

“君上以为,我楚国当如何?”成介听的心旌摇摇,忍不住打断相问。

“非也非也。成公应问,我楚国当亲秦还是亲赵?”阳文君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亲秦,秦不伐我,如此战之前,楚秦数十年相安,边无戎事;亲赵,以秦国之国力,三十万人可年年犯境,息县永为大军输运之地,成公日夜劳顿,庶民也不得歇息。”

一说息县永为大军输运之地,成介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打仗不是做买卖,各县邑粮秣军器运来,都是息县出人出钱搬运、储存,像现在这样几个月也就罢了,以后年年如此,谁受得了。

“然秦有灭六国、一天下之心,亲赵,当为长远之策;亲秦,仅为数十年之策。”阳文君开始说反话。要使别人信服,光说好话是不行的,总要提一些不好之处。

“数十年后之事,谁又说得清。”果然,想到亲秦是今后数十年的事情,亲赵顿时被成介抛到九霄云外。其实垂沙一役楚国由强转弱后,楚秦间的关系一直如此秦国冷不防来一下狠的,夺取楚国诸多城池土地后,又与楚国交好数十年,以稳固南方攻伐三晋;三晋伐完,见楚国对自己毫无防范,又再来一下狠的,然后再交好互盟,目的依然是稳固南方攻伐三晋。

秦国对楚国,历来是鲸吞,对三晋,则是蚕食。其中的差别除了楚国地域广阔、士卒难以集结外,再一个原因则是‘城池不修、又无守备’,百姓‘自战其地,咸顾其家’。

‘城池不修、又无守备’自然会忘战必危,但百姓‘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却使得秦国吞并了楚地也无法完全实行秦法‘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这是秦法,但在被秦国占领五十四年之久的楚地,两千多年后细读楚人家书,一家之中居然有‘衷’、‘黑夫’、‘惊’兄弟三人,且财产共有,可见三世同堂之家仍在秦法下顽强存在。

秦国占领下的楚民生活如何成介自然顾虑不到,他所知道的是先君倾襄王夺江边十五邑后,还是与秦国为盟,且娶秦女为后;先王即位,也是纳州予秦,对秦卑躬屈膝,但这位父死子继的新王……,成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阳文君不知有他,问道:“成公寒否?”

“不寒不寒。”成介掩饰着自己的小心思,他转问道:“君上以为,大王当亲秦还是亲赵?”

成介搪塞之语问得没头没脑,好在他又转口问道:“若大王亲赵恶秦,当如何?”

“那要看谁为我楚国之令尹。”阳文君笑了笑,不动声色。

“哦,”令尹之位很奇怪,至今未定,只有大司马淖狡在暂作代理国事。以常而论,大王即位便应选任令尹,哪怕是战时来不及,也该与群臣商议,可到现在都未听闻朝中有商议令尹人选之事。阳文君的不动声色太过明显,成介不免有些醒悟,他笑道:“若大王所任令尹亦是亲赵,当如何?”

“还能如何?”阳文君注视着成介,“若新令尹要息县出兵于赵,成公行否?”

“这……”成介本想阳文君说说对策,不想他一个假设把问题抛了回来,他只能再次推辞,道:“其他县邑如何?陈公如何??”

陈县是大县,楚国最富、人口最多,县公陈兼和阳文君亦交好,阳文君也不斟酌:“若赵国有亡国之危,韩魏等国亦救,陈公自然不落人后。可若我楚国一国出兵,为何要救?王卒、郢师救则救矣,陈县之民、息县之民为何要救?且仅我楚国一国救赵,秦国必憎恨于我,此引火燃身之举,万不可行。”

“若大王执意要出兵相救呢?”成介一边点头一边追问。

“大王若执意要出兵……”阳文君笑了起来,道:“可使鹤。”

“……哈哈哈哈。”成介一愣便大笑起来。使鹤之语起于卫国国君卫懿公,卫懿公好鹤,鹤的待遇堪比大夫。戎狄来袭,将要出战,国中士卒皆曰:‘让鹤去吧!鹤有爵位有俸禄,我等屁苠怎能出战?!’然后大臣们也说,‘君上那么喜欢鹤,就让鹤去打吧,肯定能赢。’卫懿公不听,强发士卒,军溃而身死。

第四十九章 大盾

“敬告大王,此乃郢都所送政务书简。 前几日秦人夺了江邑,故而积在息县……”摆在熊荆眼前的,是一箱一箱竹简,还有少量纸质文件。纸虽然造出来,但还没有在全国推广使用。即便纸极为轻便,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相对于竹简,纸很不牢固。

“此事不是交于大司马了吗?”天色已黑,心中激动未去、手脚都还在颤抖的熊荆根本无心政务。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现在他就在处理国家大事。

“大王,”寺人言后,右史作为熊荆身边唯一一个大夫自然开口,“大司马非令尹,处理政务并非其职。此战若毕,还请大王早定令尹。”

“令尹?”熊荆对令尹自然也有考虑,可他是在想不出有谁比黄歇更合适这个位置位。令尹,一要在各国、尤其是秦国有人脉,二要和县尹交好,三嘛自然是精明干练,不给楚国和自己惹麻烦,更不能让楚国和自己吃亏,其四则必须君臣同心,忠诚不必说,立场也要坚定,更不能太贪楚国穷奢极欲的朝臣官吏也不少……

熊荆一时间想到了许多作为令尹的要求。用这些要求来评判,满足前面三个要求的往往满足不了第四条,满足第四条的又很难满足前三条,这让他很是为难。

“你可有人选推荐?”熊荆问向右史。

“臣,”右史没想到熊荆要自己推荐人选,他揖道:“臣以为左徒昭大夫可为令尹。”

“左徒昭卿?”熊荆也曾想过昭黍,可他其实更属意淖狡。

“正是。左徒乃大府之宰,在其治下,大府井井有理。”右史巴望着熊荆,似乎要对症下药。

“井井有理?”熊荆不由笑了。大府什么情况他怎会不清楚,右史所言的井井有理在他看来是乱七八糟。特别是账目,几个月时间都算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是说昭黍贪腐,他家财万金,楚国首富之一,不可能行此苟且之事。昭黍的问题是脾气太大,直上直下不够精明圆滑,为人臣可以,成为令尹斗在外斗不过诸国国相,在内斗不过各县县尹。

“大王以为不妥?”右史还在巴望,又细看熊荆的神色。

“昭卿为令尹,各县县尹必不满。”熊荆把锅推到县尹身上,“其人君子有德,然如何既能为楚国火中取栗、又不被他国说客所欺?”熊荆就事而论,不做隐瞒,此话说得右史连连点头。“此战你也看到,楚国之弱,已危如累卵,不大变不强国社稷必当不存。昭卿可担此富国强兵之任否?”

“大王所言甚是,然我国诸大夫中,何人比昭大夫更可为令尹?”右史反问道。“昭大夫有德,郢都之时更有下车持戈之勇,其不为令尹,大王何言勇武忠信?”

右史这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熊荆的听的笑起。右史再道:“火中取栗之事、各县县尹之事,皆不足为虑,令尹乃辅国之位,当取其德而不取其才。”

右史说得熊荆几乎就要点头同意了,但这时候外面寺人忽然进来,说信平君廉颇来了。廉颇战后就不见,熊荆本来想和他商议驱秦之策,半天也找到个人影,此时听说他来,自然马上相召。右史也看出熊荆意动,怎奈廉颇来的不巧。

“老师何往,让我一顿好找。”熊荆对廉颇起身相迎,又让人给他温酒。这廉颇不但满脸风霜,还让他儿子扛进来两面大盾。其中一面是环卫的罗马大盾,另一面则是楚国平盾。

“老师此去,可有收获?”盾是从战场上找来的,上面戈戟伤痕清晰可见,一些地方还有些许血迹。而之前熊荆曾问过廉颇楚军当习何阵,他此去带回来两面盾,自然是有所得。

“大王可还记得前日环卫盾阵之战?”廉颇也不客气,喝完一碗热酒才说话。因为喝得急,白须上全是酒迹。

“自然记得。老师当时说盾兵当和弓弩手、矛手可结伴而行,敌若持长兵而守则射之、集阵而攻则拒之、散阵而斗则近之。此亦是长短互济、远近皆备。”熊荆回忆着当日廉颇的话。

“大王可知今日谁先破秦人之阵?”廉颇点头再问。

“项师于秦阵之后痛击秦人,故秦人阵溃。”战场上喊杀震天,熊荆只知道破阵是因为项师勾击之故,不知道左军发生了什么。

“非也。”廉颇摆手,“此战,最先破敌阵者乃我军左军。”

“左军?”熊荆错愕,“老师,左军不是为秦人戎车所冲,阵欲崩吗?”

“为秦军戎车所冲者,乃左军之鲁师。破阵者,为最前行寝、陈二师。”廉颇解释道。他解释完又问:“大王可知寝、陈二师是如何破阵的?”

“……”转头看向那两面大盾,熊荆有些不相信的道:“不会是大盾吧?这怎么可能。”

“正是大盾。”廉颇一掌拍在盾上:“秦人右军是被寝陈二师用盾推垮的。”

“啊!”熊荆手也忍不住摸到大盾上,他从未想过大盾也能破阵,可廉颇显然是去了寝陈二师问过情况,这才乐滋滋的拎了两面大盾回来。

“环卫之盾,薄而不牢,盾曲,破阵不如平盾。寝陈前排之士言于我:彼等冲入秦阵,先持盾护身、后以剑刺、以刀砍、以戈戟勾戳,皆不如以盾推。盾推敌退,我军复进;我军复进,刺砍勾戳后再推,敌又退,我军再复进。如此,步步进之,待入秦阵已深,敌溃。”

盾、大盾,列国皆有,可都置于第一列挡箭,不为攻敌破阵所用。可在前日,左军将卒亲眼目睹环卫盾阵,都感觉盾阵无比精妙,且环卫使用盾阵只付出轻微损失便斩杀五百秦卒,因而人人配盾。他们找来的盾当然不是罗马盾,而是楚国自有的大盾。有些是矩形实木盾,有些是两侧带有波浪的皮盾。就凭着这些盾,寝陈二师把秦军右军给挤垮了。

“杀敌未可胜,唯前进可胜?”熊荆全身怔了一下,此话脱口而出。

“必是如此。”廉颇重重点头。“左军之胜,胜在前进。”

“我懂了。”熊荆也重重点头,目光看的不再是那面罗马盾,而是落在实木楚盾身上。

“然持盾之士必备犀甲。”廉颇补充道。犀甲是犀牛皮之甲,且只取最厚的肩背之甲。牛皮不过一两分厚,犀甲厚却超过一寸,所做犀甲,防护数倍于普通皮甲。

“钜甲如何?”熊荆终于想起一部电影,里面斯巴达战士痛击波斯大军。排除那些花俏的东西,扛着大圆盾的斯巴达战士力推波斯人的画面他记得很清楚。

“钜甲?”廉颇看了熊荆身上一眼,只是此时他没穿钜甲。“钜甲昂贵,人人钜甲不可行。”

“会有可行的那一日。”熊荆对此信心十足。

秦军战败,赵国出兵,这次劫难算是过去了。既然过去了,那楚国就有时间大力发展。烧玻璃、晒盐、烧瓷器、造纸、对外贸易……,反正什么来钱就做什么。至于炼钢,转炉的问题其实是矿石的问题,有低硫低磷的矿石,转炉炼钢并非难事。这完全是思路问题,而非技术问题最少不是关键性技术问题。

“大王贤明,外臣知道会有哪一日。皆时请大王勿忘赵国。”廉颇请求道。

“赵国若能付钱于我,自然可购买此法以炼钜铁。”熊荆笑道,“这是后话。老师以为我军当习盾阵?再与弓弩手、矛手结伴而行?”

“持盾者不为厮杀,只为破阵。短剑不可取,当以长刃。”廉颇思路又转到盾阵上来。“当以戟、短矛最为合适,是故与弓弩手结伴即可。”

“投石机如何?”熊荆再问,战争结束,他忽然有一个想法。

“投石机太重,移动不便。”廉颇立即摇头。直到战斗结束,也不见任何一部投石机投石。这样的笨重的东西,根本不适合野战。

“不。投石机也有轻的。”熊荆补充道。“数人即可拖曳,重不过八千斤。移动便捷。发射火弹一刻钟最少十四发,但火弹仅为大投石机五分之一至八分之一。”

“可射几步?”廉颇来了兴趣,八千斤并不重,或许可以置于四轮重车之上。

“可射几步……”熊荆说的是原理与荆弩相同的扭力投石机。此战之后,他觉得荆弩并不好用,还不如人抛火弹来得实在。还有工尹刀临时搞的火弹也不行,煤矿炼焦的煤焦油如果精炼,其中的轻质油倒可以拿来做燃烧弹,加糖(还没糖)、加橡胶(还没有橡胶),效果肯定比现在好十倍不止。只是,也很花钱。

“可有一百步?”熊荆居然想到了钱,但老廉颇等不及了。

“必定有一百步。”熊荆答道,“最少一百五十步。”

“若为破阵,不必太远。百步足矣。”今日廉颇也看到了破秦军军阵之艰难,现在两人谈的,都围绕着如何破阵。

“老师与李牧将军相熟?”熊荆笑道。他还是决心练一支骑兵,最少在侦敌上不能输于秦国。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打胜了都不知道秦军又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真是憋屈。

第五十章 方阵

“大王仍欲练骑军?”上一次已经谈了这个问题,廉颇没想到熊荆还在坚持。

“我有不得已之苦衷。”熊荆摇头,稚嫩的脸上是成年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上去极为纠结。“我军骑兵不如秦军,是故我军不知秦军虚实,到此时秦军有几万人仍未可知,战场对秦军而言若朗朗晴天,对我军则似昏暗长夜。此战我仅千余骑兵,这千余骑兵作用如何,老师当已看到。骑兵,侦查敌情、屏绝敌探是为一,控制战场、获取主动是为二,力竭之时,击敌侧背是为三,胜败之时,追击掩护是为四……”

熊荆不以兵法,而以自己的见解叙述必须练一支骑兵的理由。后几条也就算了,关键是第一条和第二条,两军交战,两眼一抹黑打瞎战那有多难受。侦查和反侦察是一切胜利的基础,战场单向透明还打什么?

除了侦查,拥有骑兵的一方还可以选择战场。此战即便楚军想退至清水河以南也不可能,江邑失陷,楚军只能背靠清水河作战。背靠清水河虽然安全了,但天上刮的是北风,楚军箭矢射程又大受影响,步卒也备受尘土困扰,好在秦军没有在冲锋前撒一道石灰。

“……步兵、骑兵、炮兵、辎重兵,四者缺一不可,必须齐全。”熊荆接着道。“只是步兵分的繁杂,有弓弩手、矛盾手、夷矛手,今后我楚军只有这三种步兵。”

“单以破阵论,矛盾不如夷矛。”又转回到最前面的话题,通盘考虑下,廉颇有此一语。

“哦?”熊荆刚想着放弃剑盾手,让一些人转为矛盾手,没想到廉颇还是觉得夷矛好。

“以盾推敌破阵,只可单手持兵,自然不能持十几斤的夷矛。夷矛可击短矛,短矛不可击夷矛;战初,我见夷矛手四面平放夷矛,敌不可近,然矛盾手不能,其只可往一处前进,一面对敌而非四面对敌。故而,矛盾手不如夷矛手。”

这一战剑盾手酣战过,夷矛手也酣战过,寝陈两师的楚盾手也酣战过,前两者如何作战廉颇亲眼所见,后者他亲自前往探问,悉知战时实情。单说矛盾手,自然要加入弓弩,现在三者对比,他还是觉得夷矛手为优。

“可夷矛手盾牌太小!”熊荆郁结道,“秦弩攒射,前排皆死,七名卒长仅存其一。若我以夷矛手列阵,敌以强弩射我,若之何?”

“韩军七八成弓弩手,又如何?”廉颇反问,脸上大有‘大王谬矣’之色。

“韩军七八成弓弩后,又如何?”熊荆请教,韩国早已衰弱,他并不关注。

“秦韩成皋之战,韩军十万,八万弓弩齐射,弦若霹雳、矢如乌云,秦军前排皆死。然秦军解去裙甲、臂甲,只留身甲皮胄,举盾冒矢缓进。待到八十步,全军三万甲士齐吼,弃盾怒冲韩军。虽中矢者无数,然韩军弓弩手在前,戈戟手在后,不及变阵便被秦军冲溃。此战,秦军三万甲士五千骑兵,中矢而死者三千,伤者一万二千,然韩军十万人全墨。”

廉颇一口气说完十一年前秦韩成皋之战,在熊荆还在想象秦军三万甲士不顾一切冲击韩军阵列的壮举时,他又道:“此战,我军夷矛手破锐士亦冲入蹶张弩阵,若何?弩手非伤即死也。”

“老师以为,弓弩不可惧?”熊荆想了半响,才这么问了一句。

“若弓弩可惧,列国当以韩国为霸。”廉颇笑道,但这笑容一闪即逝,变得极为严肃。“聪慧之人常抱‘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之念,如此杀敌而不损一,岂不美哉?然有此念者皆惧近战,其阵一冲即溃,头颅早作京观,但凡强军,皆不以弓弩为荣,反以弓弩为耻,魏之武卒,齐之技击、秦之锐士、赵之铁甲,皆近战破阵之士。无此,焉何能言强军?”

廉颇欲言又止。熊荆是聪慧的,且善作器具,但正因如此,他担心熊荆走上歪路。瞻前顾后、左思右虑、常抱‘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之念,这是聪明人的通病,军队却不是聪明人该呆的地方。可惜此时熊荆想的是‘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并未明白他话中有话。

“咳咳,”右史咳嗽一记,他揖道,“信平君之谏,大王……”

“老师之言,学生毕生谨记。”右史一提醒,熊荆才反应过来。当即向廉颇揖礼,廉颇儿子避让不敢受,廉颇却大大方方的受了。而熊荆思忖他说的‘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同时想到自己对列于阵前勋贵子弟说的‘勇武即荣誉’,头上不由冒汗。

廉颇是勇武的,便如淖狡,每一根须发都怒张不屈,自己,说实话并不勇武,和他们相比仿若一个两股战战的怯弱小人。念及此,什么齐之技击、魏之武卒全被他忘光了。

礼毕,熊荆还未开口,廉颇便道:“夷矛是长兵,长兵素惧贴身之战,然那日秦卒遇我剑盾,仍以后排矛手将我军剑盾之士逐出阵外,故而夷矛必配短矛短戟,敌若贴身粘我,我当以短矛短戟反冲其出阵。且宫甲矛手非横排乃纵列,进击之时大可不必顾虑左右阵线。”

任何军阵都必须顾虑左右乃至全军阵线,阵线不可破损不可缺隙,不然敌军攻入侧背,阵势必溃,可今日看宫甲交战,这夷矛阵居然能孤立于全军阵列之外,并且还能安全退回。这是让廉颇颇为吃惊的事情。要知,除圆阵以外,没有那个军阵可以数面受敌而不溃。

宫甲夷矛阵熊荆虽是以马其顿长矛阵为榜样建立的,但练出来的夷矛阵并非马其顿阵。人的认知不能超越时代,廉颇只觉得宫甲夷矛阵可四面对敌,这是任何军阵都没有的优势,他却没有发现夷矛阵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军阵,这个时代的军阵仅仅是‘方’的阵,需要并排成阵列互相掩护,不然无法在战场上生存,它只可单面对敌,一但侧翼失去同伴的掩护,或者某处阵列破损使敌人得以绕后,便要溃阵,

‘方’的阵如此,方阵并非如此。方阵静止时可四面对敌,不需要侧翼掩护,也不惧怕敌军绕后。发生这样的事情只会使它他不能运动,宫甲夷矛阵是方阵而非‘方’的阵。

廉颇不知,熊荆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并不觉得其中有太多差别,虽然从世界范围来说,两者出现相差两千年之久。他听闻廉颇所说当即画了一副草图,草图上几乎是一个‘回’字。

“老师以为如何?”他问道。

一个由九个两(5x5)所组成的小型方阵(15x15),最中间的一两持的是短矛。

“当是如此。”廉颇点头,看到最中间的短矛手,他就想到那支被盾阵歼灭的秦军。如果当时没有楚军弓手,它们或许能全身而退。

“老师再看此图。”熊荆再画,这个阵列已经是100x100,但里面是空心的。

“这是?”图很简略,廉颇对里面的方框不解。

“此为投石机,弓弩手也在此处。”熊荆解释道。“此阵为防守阵型,横宽皆一百人,矛手纵深十人,中间空处横宽八十人,置投石机、火弹车、弓弩手。长短矛手共计三千六百人,为小阵之十六倍,恰好每面四小阵。若要进攻,四百名短矛手、一千二百名弓弩手、所有炮兵结阵自保外,余下三千两百名夷矛手出阵结成五十人宽、六十四排深矛阵,直冲敌军。

每小阵为一卒,除两百二十五名长短矛手,尚有七十五名弓弩手;四卒为一旅,四旅为一师,每师除少量荆弩威慑敌军以外,当配一营十八部投石机,每部配弹五百发,弹药车十辆。

又以四师为一军,一军除再配三营四十八部投石机外,当配有一支骑兵。骑兵最少一千六百人,其侦骑四百、轻骑四百,重骑八百。”

“轻骑为何?重骑又为何?”廉颇细听熊荆之言,虽有一些谬误,但大体上是无错,可听到骑兵有轻重之别,不免有些好奇。

熊荆解释道:“轻骑为格杀骑射之骑,重骑为冲阵破敌之骑。老师可知,有哪国曾以覆甲骑兵冲阵破敌?”

“李牧代郡戎骑可冲阵。齐国文骑也可,然此是旧事,王之后齐国再无雄兵。”廉颇道。

“秦国可有?”熊荆追问,赵国、齐国如何并无干系,关键是秦国。

“秦国或曾有。”廉颇答案让人心惊。“我闻鄢郢一战,奔袭邓邑多为义渠骑兵。义渠乃戎人,戎人生于马背,以骑冲阵素来是其破敌之策。大王欲练骑兵,有马未可,尚需生于马上之士。楚国之圉童,万万不可。”

“李牧将军麾下骑士甚多,租借给我国可好?”熊荆试问。

“租借?”廉颇讶然,想到楚赵两国盟好,他只道:“赵王或可应允,然楚国之地,难以养马。我闻,代郡马群孳生马驹,一年之中,母马半数可孕,而在楚国,一年之中,母马有孕者不过一二。孳生如此,养马也不易,楚国并无草场,只可食以刍藁……”

廉颇一边说一边摇头,刍藁征于百姓,哪有草地廉价易得。即便赵王真答应租借骑士,以楚军每军一千六千人骑兵的配属,楚国恐怕也养不起。

第五十一章 埋尸

楚国当下领土皆在黄河以南,最北不过莒县,这些地方自古就不是养马的地方。大航海后,海路取代陆路,华夏穷富地域因此调转宋之前西北富庶,江南多靠西北中原移民开拓,宋之后江南富庶,西北靠江南接济,但西北再怎么贫穷,也是最好的养马之地之一。

西北不光好养马,且地接中亚,汉武帝求宝马于大宛,汉代全国性的马种改良,乃至唐代全国马种改良,甚至新中国马种改良,都与中亚密不可分。楚国不通西北,华北、东北又被秦齐两国阻塞,获取马匹极为困难。秦境禁止赵国马匹南下,齐国虽准许,却收税甚重。

马至楚国,只能食刍藁,但刍藁也要钱买。刍为草叔(豆),每石十五钱,藁为禾杆,每石五钱。最保守估计,喂食一匹马每日也需三钱。每军一千六百骑每年要182.5金,以三十个军计算,一年光草料钱就要5475金,占了全国田租的三成。

养马贵,买马更贵,即便齐国愿意放行四万八千匹战马、即便以最便宜的价格1.5金,光买这些马就要72000金,这比楚国一年的岁入还要多2000金。养马于黄河以南,宋人干过,蒙古人也干过,是可以,但马在南方只能蓄养不能孳生。和干燥的北方相比,黄河以南养马不但很难怀孕,生下来的马驹也不如北方,数代后就矮小不堪,失去骑乘价值。

楚国历代国君皆重马匹,奈何楚国没有养马之地,每年都要从北方外购马匹,不然国内马群就要退化到无法御使的地步。秦楚两军侦骑的差距,除了骑士的差距,剩下的就是不同气候环境下马匹成长的差距。

熊荆不明其中原委,廉颇久在赵军,还任过赵国守相,最后又入楚为将,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楚国培养一支可与秦国抗衡的侦骑部队他是赞同的,可要培养数倍于侦骑的轻重骑兵,他则感觉没有必要。楚国练骑兵,就好似往沙漠里运冰块,事数倍而功一半。

只是熊荆考虑的不仅是楚国一地,东亚的马他是看不上的。即便是秦国骑兵,肩高也不过五尺八寸(1.34)、身重也不过四百公斤,这并非他心中的良马,唯一可取之处在于这些马不是蒙古马,蒙古马还要更轻一些。他真正想要的是西亚马、欧洲马。时间如果来得及,就以西亚、欧洲的公马配本地母马;时间如果来不及,那就丝绸换马匹,一船一船运过来。

倒是南方母马难孕之说他未曾听过。如果确是如此,难道只能去……济州岛?

坛子里63区每每说起骑兵、说到养马,诸人念及最多的就是济州岛,第一句话肯定是‘济州岛那有八万公顷草场,蒙古人就打算……’,以至于临高众最终攻占济州岛用于养马。

前尘往事在熊荆脑海中浮现,他来不及长吁短叹,也未来得及思考帆船何时才能造出来,军司马彭宗便过来了,他第一句话便是:“敬告大王,秦军从沂邑撤军了。”

“撤军了?”熊荆有些不信,秦军新败,照说应该休整一夜,不想居然撤出了沂邑。

“正是。”彭宗道,“我军斥骑见沂邑和秦军大营皆起了大火,故速速回来禀报。秦军连夜撤军,上将军令我军就地扎营,待明日再至沂邑。”

“这……”熊荆看向廉颇,见廉颇没有什么反应,才道:“沂邑起了大火,民众如何?”

“民众?”彭宗没想到熊荆会念及沂邑民众,不免有些黯然。“敬告大王:秦军以首级记功,而列国身高五尺至六十者皆可为卒……”

“难道秦军军民也分不吗?”熊荆对秦军不由生出一种深深厌恶,复又想到旧郢淹死的数十万楚人,脸上全是恨意。

他虽恨,彭宗和廉颇等人却觉得突兀。秦军残暴之名关东妇孺皆闻,大王不知,实属不该。廉颇道:“以秦律,攻城围邑斩首八千已上方可盈论。若无八千首级,便是攻下城邑,也不能授爵。秦人从军,只为授爵,攻城后若斩首不足八千,自要大肆搜杀以足盈数。万幸楚军只拔了沂邑,未拔城阳、息诸县,不然枉死者……”

“备马!”熊荆忽然站了起来,因为起来太快,几案顿时被掀翻。

“大王……”一干人看着熊荆很是不解。夜已深,秦军又撤离了沂邑,大王却要备马出营。

“大王万万不可!”跟随日久,右吏最明白熊荆心思,当即把他拦住。

“我是楚国之王,去看我的子民有何不可?让开!”熊荆脸上像是结了冰,话语比冰还冷。他说罢错开右史往外疾走,彭宗也慌了,想拉着他,不想他个子矮,一低头就过去了。

营外寒风刺骨,未穿狐裘的熊荆只觉得衣裳里灌满了刀,是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可他并未停步,径直来到马厩牵出坐骑就要上马。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没穿马镫裤,跃了几下才坐上高鞍。

“大王若去,也当与我军骑士同行。”彭宗奔出来了,拦在马前。寺人也追出来,拿着熊荆的骑马衣裤以及黑色狐裘,他们伏跪在马前:“冬夜甚冷,请大王加衣。”

从期思到息县七八十公里,骑马七八个小时;从清水河大营到沂邑十二三公里,可因为是逆风而行,两个多小时骑得比七八个小时还累。寒夜已深,沂邑大火却是熊熊,城中听不到任何呼喊,只有火烧木头的哔剥声。

项稚和熊荆同行,妫景则率百余骑先熊荆一步赶至沂邑。火光中见旗飘至,一干人躬身行礼。谁想熊荆并不停马,直接策马过城门往城里去了。项稚大惊失色,连喊带追跟了进去。

沂邑非大邑,然四门依然是瓮城结构。城上城楼燃着大火,火光除了将入城骑士的脸照得通红,也把悬挂于城头那一排排尸体、一根根木杆插着的首级照得通红。

项稚驶入瓮城,又见尸首,但更多尸首还在城中,特别是城尹府大门这段,残戈断戟、败车破旗,无头尸首横陈,马根本就过去。更让项稚不安的是大王居然不见了,他一边下马一边疾喊道:“快!速速去寻大王!”

秦军未宿沂邑,而是在沂邑外立营,实则是不想清理。沂邑之内,秦骑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后,楚军士卒匆忙应战,战斗最激烈地方就是城邑府门口。待占领外城,秦军又以冲车猛冲城邑府,如此方破内城。从城邑南门开始,沿路都是无头尸首,城邑府门口尸首更是堆积如山,而邑中他处,街道上也多有平民尸首,他们与士卒一样,全被割了首级。

大火焚城,熊荆能行走于街道,主要是因为邑中皆是平房。火从屋顶开始烧,烧光了屋顶才烧屋内。饶是如此,项稚找到他时,他也被烟尘熏晕在街上。若不是坐骑一直在身侧守着,恐怕楚国的新王就要薨落在沂邑了。

“大王……”次日午后,熊荆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时,除了右史等人,断了一臂的老仆葛也在,还有赵羽,他不会骑马,半夜奔到沂邑时,熊荆已经晕了过去。

“恩。水…”熊荆转着眼睛,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里,他被大火灼烧着,扎着偏髻的秦军甲士狞笑着往火里添柴。烈火中,他像是一个手工拼成的木偶,越烧越小,到最后竟然四分五裂。然而最诡异的地方在于,焚烧中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反而越烧越清醒,只到最后化成灰烬,被风吹上天空,神智也是清明的期间反复忆起的唯有父亲别时的话:‘你父去后,你便是楚国第四十三位国君,第三十三世楚王……’

“大王,水来了。”葛用仅存的右手把水递到熊荆面前,但熊荆没接,他起来了。

“大王何往?”帐内的人都慌了。国君之重,重于泰山,昨夜熊荆被熏晕于沂邑,诸人就肝胆俱惊了,现在大王一醒又要出帐,诸人更惊。

“大王何往?”寺人自然不敢阻拦大王,右史等人追出时,熊荆已至大帐。

“拜见大王。”这是项燕幕府,熊荆一出来便见诸将围着项燕、彭宗等人议事。

“拜见大王。”秦军不战而退,诸将如释重负,眼里全是喜色。

“你等何悦之有?”熊荆没说免礼,他要穿幕府出帐时,那些笑容让他停下了。

聪明一点的,或者耳目灵通一点的,此时脸色已换成一副戚色,可武人就是武人,下蔡之将蔡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敬告我王,经昨日一战,秦人已是胆寒,昨夜撤出沂邑,今夜恐要撤出我楚境。上将军所议,乃我军如何趁此夺下稷邑。”

蔡赤笑容刺目,但他言语并无过错,熊荆叹息了一声,径直走向帐外。项燕当然知道昨夜之事,他忧心道:“大王何往?”

“何往?”熊荆回头,又看了诸将一眼,这才道:“去埋尸,去安葬我的子民。”

第五十二章 埋尸2

耒耜铲在枯草地上,一耒一耒,枯草翻了出来、泥土翻了出来,一些避寒的昆虫也翻了出来。虫子曲卷翻滚,用力挣扎,可下一耒铲下来时,它们便死了,断成两截死在泥土里。

熊荆在使劲挖墓,耒耜沉重,更不锋利,需狠狠用力才能铲出些些泥土,因此他没举多久便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但他仍咬着牙一耒一耒铲下,当地上渐渐露出一个浅坑时,耒耜断了。

“大王。”一干亲仆、寺人也在掘墓,见大王的耒耜断了,几个人围了上来。

“请大王稍歇,老臣来便是。”右史手中拿的不再是笔,同样是耒耜。

以王者之尊掘墓以葬庶民,这是逾越礼法之事,但经历诸多事情后,每个近臣都明白大王想做的事绝不可阻拦。于是,大王掘墓,近臣、寺人也掘墓。

幕府里项燕等将见熊荆说去掘墓,当即面面相觑。鲁地之将东野固第一个起身,对众人说了一句‘大王心有万民,仁也’,也跟着来掘墓。

东周列国,诸子百家。晋国分出的三国最为现实,演天道而成人道,故出法家;宋国乃殷商遗民,变宗教以成学说,因出墨家;田齐代姜,得国不正故建稷下以崇士人,学说虽多,却不奉一家;鲁国首封周公之子,后又出孔子,自行倡家;楚国敬天地而信鬼神,重黎、唐昧皆是天文家,效天而治国顺理成章,是以出道家。

鲁尊宗法,楚敬天道,两国虽然所倡不同,但行事皆有原则。这才是楚国灭鲁,城邑迅速安定的最终原因。因为大王仁,所以东野固这些鲁将也来掘墓;因为害怕无头之鬼缠身——如果鬼问‘你等的大王都给我掘墓,你等为何不掘墓?’,楚将必无言以对,所以项燕这些楚将也跟着来掘墓。一时间,沂邑城外的坟场,全是掘墓的将率,

熊荆没去看他们,他不是因为仁来掘墓的,也不是因为害怕鬼神来掘墓。作为一个王,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埋葬他的子民。用最浅显的话来说,他和他们有一种无法割断的义务——庶民以口赋供养他,他以刀剑来保护庶民。如今庶民死了,他不但应该为他们复仇,更有责任为他们埋尸。不然,就是无信。

既然,他降生在这个时代,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楚国民众,那么他就只能是个楚人,而不再是二千年以后的中国人。他不能再把这一切看做是史书中的寥寥数页,也不能再以为秦人是他两千后的同胞。

秦人是死敌,便如在两晋,鲜卑人是死敌一样;便如在两宋,辽人、金人、蒙古人是死敌一样;便如在明末,女真人是死敌一样。此刻,公元前某一年,他的同胞是楚人,也仅仅是楚人。

同胞被人残杀,被敌人割去头颅,灌木林般插在大营之外任人点验;同胞被人欺辱,妇孺光着身子横死于街市,死前手脚捆绑面目扭曲……

昨夜,他根本就不是被烟尘熏倒的,他是目睹这些惨状后,热血上涌、心脏突跳疼晕的。

复仇!复仇!不惜一切而复仇!而复仇,最好的方式摸过于杀光秦人,杀光一切秦人!更要把秦国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抹去!

这便是他昨夜到现在心里想的所有一切。只是,心中每默念一句杀光秦人,他的心脏便跳的更厉害,呼吸越来越吃力,脸越来越黑、越来越紫,

“大王该歇息了。”老仆葛看到熊荆脸色不对,当即劝道。

“不必!”其他人的墓都掘好了,只剩下熊荆。耒耜断了,就用佩剑,他相信自己总能挖好一个墓坑,把用不服驼来的那具焦黑的尸首给埋了。

“大王请歇息!”项燕和彭宗来了,两人一脸肃穆,手上全是土。身为贵人,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会给一个庶民掘墓埋尸。

“大王请歇息!”不光是项燕彭宗,楚军的将领也来了,他们伏拜下来,黑压压一片。

“我为何要歇息?!”熊荆嘶喊,手中的剑歇斯底里的挥舞。“为何?!告诉我,我为何能歇息?!”

没有人敢答话。沂邑无一人幸存,所有男子皆被斩首,从秦营门口木桩上取下的头颅埋葬时不知道按在哪个尸首身上;妇孺不是横死于街市就是死于大火,清晨大火熄灭,一地焦尸。

“我等有罪,请大王赐罪。”众将再道,此时没有任何人有胜利的喜悦。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你等无罪,去吧。”熊荆收敛住自己已然崩溃的情绪,他重新找来一个新耒耜,继续挖土。

“大王自昨夜便未进食,请大王进食。”葛是站在熊荆身后的,见熊荆挖土不止,当即跪倒。

“请大王进食。”除葛之外,其余内侍一并跪倒。

“喜欢跪就跪着吧。”熊荆叹了一句,仍是挖土不停。只是以他的力气,要想挖好墓坑估计要挖到明天,于是葛爬到坑里,单手帮他掏泥,几个寺人见状跑动墓坑那头,也开始铲土。

熊荆没拦,他此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个时辰后,墓坑终于挖好。无棺的焦尸用军帐裹着,下葬到墓坑。夕阳西下的时候,小小的封土垒了起来。不过巫师要祭奠时,熊荆拦住了。他要说话,这不是为了鼓舞士气,而是表达心声。

“不佞知道,秦军强大,昨日之胜极为不易。然目睹沂邑,再念及楚宫台榭、念及狐裘锦衣、念及钟鸣鼎食,不宁顿觉无地自容。先君平王时,仅因楚吴边邑小童争桑,怒而发兵攻吴,吴王也怒发兵攻楚。史官言,平王非仁王,然平王知护我楚人小童,今不佞为大王,仅能为我楚人埋尸。”

熊荆话很短,可他心中的话很长,言及最后,在诸人的错愕中,他用剑把两侧垂发全数割断。断发是一种类似阉割的耻辱,成人宁愿苔刑也不愿断发,项燕见熊荆割发,长叹中也拔剑把自己的发髻割下,他拜道:“臣有罪,身为上将军却不能护其国保其民,令大王自辱。”

“臣等有罪。身为武人却不能护其国保其民,令大王自辱。”拔剑声不断,诸将也割发。越将陆稽、区秦等人本是断发,他们只能割须。

“你等无罪,是不佞有罪。”熊荆摇头,他不过是把心中的悲愤借割发发泄出来而已,从未想过让其他人一起割发。

“大王英武贤明,是臣等有罪。”一片齐呼之声。武人的性格素来不吃硬只吃软,熊荆越是这样说,他们越是觉得惭愧。

“不要再争了,把秦寇赶出楚国!此仇、昔日之仇,必有复时。”熊荆没有力气再说话,他身子慢慢软下去,好在葛和寺人扶着他。

第五十三章 互盟

楚军于沂邑并未迅速西进,而是暂时驻留,这并不是因为熊荆带领诸将掘了一下午墓,而是大营被焚,辎重车辆损失严重;再一个则是马上就是晦日(每月的第廿九日)。晦日即休兵不战之日,这只是古制。虽说秦晋等国已不再遵守古制,两百多年前鸡父之战楚军也因此被吴军偷袭而大败,但古制就是古制,古制在楚人心中根深蒂固,是以项燕只下令全军戒备,没有命令楚军前进。

楚军止步于沂邑,秦军则已行至城阳北面的小邑(今明港)。在这里,秦军方驻留休整,同时清点各军的损失,商议下一步计划。只是,从咸阳远来、传令秦军撤退的咸阳王使对秦军战败感到吃惊,考虑到国内文信侯一案,王使当即召主将蒙武、护军司空马即日返咸阳面君。

小邑到咸阳一千三百多里,使者召令一下蒙武便知道此次伐荆失败了,而在他还未抵达咸阳前,游说的使节便从咸阳出发,顺河之下直驱大梁。大梁是魏国国都,魏国虽残存于黄河之南,可魏国依然是沟通南北的枢要,只要魏国不加入合纵,楚赵两国想合也合不起来。

巍巍咸阳依旧,可秦王政的车驾今日却停在了昌平君府前,包括昌平君之母舒赢在内,一家人出府迎秦王于内。全是亲戚,秦王政免礼后抢先一步对舒赢揖后叹道:“姨祖母万勿忧伤,寡人已命人彻查出兵伐荆一事,当初朝堂所议不过是威吓荆国,谁想……”

“生死天命,荆人常以战死为荣,大王不必挂怀。”舒赢是楚王熊元之妻,虽说从熊元回国即位后与丈夫再无往来,但她也没有再嫁。舒赢说完,又道:“大王此来当有要务,老身暂且告退。”

母亲舒赢退下,昌文君也退下,明堂内只剩秦王政和昌平君两人。昌平君低头不语,看着他的颈背,秦王政恳切道:“寡人悔未听阿叔之言,那吕不韦与赵人勾结,擅自伐荆以坏秦楚邦交,寡人已令其去职。然其为相邦多年,朝中多其门客,众议汹汹,皆为其鸣不平。毋请阿叔助我!”

“敬告大王,非臣不愿,实乃臣不便啊。”吕不韦去职早有商议,只是谁也没想到吕不韦居然借索质子为名,举兵伐楚。这让昌平君这个右丞相根本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话,他是楚王之子,最少是半个楚人,这样的身份本就不该议伐楚之事,更不应该在伐楚未完之时接手吕不韦之职。那日朝堂上有大臣言其是半个楚人之后,他便告病在家了。

“阿叔顾及寡人清楚,寡人已令秦军退兵了。”秦王政补充道。

“大王,秦军攻伐不易,寸土皆将士血汗,怎可轻易退兵?!”昌平君终于抬头,唯一的一丝疑惑也被他藏在心里。相处日久,他全然明白这个表侄儿的心性。

“秦军已然败绩。”秦王政本不想说,可不说昌平君日后也会知道。“荆人蛮勇、荆王英烈。二十七万劣卒大败我二十四万秦军精锐。可笑吕不韦还曾对寡人言,说荆人实乃不堪一击,而我秦国虽常伐三晋,可每隔数十年总会挥戈向南,每次伐荆必有所获。”

秦国南北攻伐确有节奏,攻伐三晋几十年后,趁着楚人不备,猛然往南一击,总能在楚国身上撕下一大片肉来,但这次因为地形,更因为楚人拼死反抗,以致毫无所获。

“我军败绩,赵国又出兵救荆,其遣使欲说动韩魏等国再行合纵。而麃公亦是无能,攻城数月,那嫪毐依旧死守着封地,仍未伏诛。今之计议,当与荆人说和为要,不然我秦国内外皆战,虽有崤函之险,上党、河内、三川、东郡等郡亦可危。”

“敬告大王,荆人既胜,以其心性,必不欲与我休兵互盟。”国中局势如何,昌平君自然知晓。他摇头为难,表示自己没有在楚军大胜的情况下说和的本事。

“阿叔必说荆人与我互盟。秦楚数百年姻好,寡人姊妹当可嫁于荆王。”秦王政情急道。他这一生中经历过两次合纵,第一次秦军大败,第二次联军攻入秦境,好在吕不韦率兵退敌。若五国再次合纵攻秦,秦军新败,荆国又举全国之力,他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国中不宁,嫪毐、吕不韦余党仍未诛尽,说不定内外交困下他就失位了。

昌平君也嗅到了危险的问题,他道:“敢问大王,我军败绩,损失几何?我军已退入秦境?”

“我军折损两万,大营被荆人攻破,奔逃不及,又失一万,今大军已退至秦境。”秦王政道。“此战荆王又作投火之器,更有甚者,是其以一国君王之尊,交兵前亲至阵前土揖全军、誓师呼喊,荆人士气大涨,我军败后,士卒皆无战心。”

“亲至阵前土揖全军、誓师呼喊……”昌平君大讶,他记得自己那个为王的弟弟年龄并不大。

“确是如此。使者初闻也不信,后问于军中士卒,乃信。”秦王政叹息了一下,“幸其人未能加冠,国事尚有朝中大臣做主。今寡人决意与荆人休兵互盟,可使巨金以说之。”

“大王既有休好之心,臣自然竭力与其休好。”秦楚之战是昌平君代吕不韦执政的最大阻碍,既然大王已决心收兵和谈,昌平君再无继续告病的理由。“然则……”

“然则如何?”秦王政笑脸不由微滞。“阿叔请言。”

“若秦楚再行交好互盟,大王万万不可再无故攻伐荆国。”昌平君道,他于攻伐之前加了‘无故’二字,算是在自己和秦王之间留了一个台阶。

“寡人必践此诺。”秦王政大声道,恳切之心难以言表。而他的手,则紧紧拉住昌平君,眼下,只有昌平君这一楚系外戚能平息吕不韦去职后的朝政,也只有熟悉楚国内情的他们,能在楚国内部活动游说,使秦楚两国再次互盟,以稳定秦国南线。

‘以隗状为左丞相,以为冯去疾廷尉……’,从渭水北岸昌平君府一回宫,秦王政便下召委任隗状和冯去疾。吕不韦刚刚去职,不可能再委任相邦,以免激起余党的反对,并且相邦总领国政,权力太大,分作左右丞相为好。而隗状也是楚人,他与昌平君为左右丞相,等同于昌平君为相邦。冯去疾则是韩人,韩人和楚人非一派系,却又于赵魏并无干练。

路门内人事召令一出,咸阳城内风声当即一变。此前大家都还以为文信侯去职仅仅是为了避嫌,事情并不严重——秦国为天下霸主,赵相遣人拜访文信侯岂非再正常不过。可当秦军败绩的消息隐隐传来,秦王又任楚人隗状为左丞相,洞悉朝中形势的人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文信侯这次去职,恐将永不再返。

咸阳繁华依旧,内中却潜流暗涌。华阳宫内,老太后芈棘笑得合不拢嘴,她笑道:“……听闻母国新王尚未龀齿,政儿怎会想到把秦国公主嫁于他。”

“侄儿也未知,恐是大王听闻新王亲上战阵,又于阵前土揖全军,故以为他是个大人了。”昌平君嘴角也挂着笑意,局势因吕不韦去职、楚军大胜而成功逆转,母国安全了。

“确有先祖遗风啊。”芈棘叹了一声,然后他笑容渐渐敛去,道:“正因如此,我才担心他不欲与秦国互盟啊。”

“母国之政,列来在下不在上,与秦休兵互盟,各县邑必当赞同。”昌文君诧异,他虽未去过楚国,可身边皆楚人,楚国国内如何他早有耳闻。

“各县自然赞同,然王后为赵人、两个大傅亦是赵人。新王年幼,日夜受彼等蛊惑,必以母国民众之血为赵国续命。”叛乱失败,可芈棘依旧不能接受赵女之子为楚王的现实。赵姬囚于雍城、吕不韦去相,秦国下一步必是灭赵,而赵国自当想尽一办法说服楚国相救……

“姑母,孩儿欲亲去母国,使秦楚盟好。”昌平君揖道。

他如此说,老太后却还在想象楚宫为赵女占据后,新王被其欺骗,无数楚人为赵国枉死之惨景,是以说道:“若新王年纪再大上几岁,确该为他娶一位秦国公主。启儿,你看我秦宫之中,有哪位年幼的公主可称得上美人?”

“姑母?”秦王说嫁公主,那时不清楚情况,可姑母明知道楚王年纪尚幼,仍如此作想,这让昌平君摇头不止。

“不可吗?”老太后看着自己的侄儿,目光带着疑惑。“幼子心性未定,你告之其赵人是善人,他便以为赵人真是善人;你告知其秦人是恶人,他便以为秦人全是恶人。

关东诸国常言,秦国乃虎狼之国,又言秦人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他们难道不知,秦人原本质朴,其行非秦人所俗,乃三晋士子所教。

天下最阴毒者,非郑人莫属,然郑人有谋而无力。赵人不同,赵人深谋而嗜杀,有他们在新王身边,我半点也不放心。若不能设法谴人于新王身侧,不说新王,便是母国也将有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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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大梁

坐落于南北高速水路交叉口、为‘天下之中身’的大梁(今开封)恐怕是列国最繁华的城市,其‘南与楚境、西与韩秦、北与燕赵、东与齐境’,‘诸侯四通、条达辐凑’,四面八方的舟楫舫,东南西北的大商巨贾,无穷无尽、终年累月的汇聚于这座不夜之城。

城纵横虽只有十四五里,可外郭面积倍于城市,尤其是城北鸿沟码头一侧,码头鳞次栉比,仓房比屋连甍,舟无数、货物无量、钱金更是无尽。天下列国皆使本国钱币,唯有在大梁各国货币能畅通使用,秦半两、齐刀币、楚蚁鼻、赵布币,梁半尚,钱币车载斗量,不但通用,还可兑换。

梁半尚五百二十当孚(五百二十枚梁半币兑一两楚金币)、秦半两四百六十当孚(四百六十枚秦半币兑一两楚金币)、齐刀币五十当孚(五十枚齐国刀币兑一两楚金币)、六百楚蚁鼻当孚(六百枚楚国楚蚁鼻兑一两楚金币)……

‘当孚’即当楚国黄金一两,列国货币皆以楚国黄金一两参照兑换,此谓大梁钱价。钱价有高有低,特别是战争、天灾、国乱,每每这时此国钱价总会大起大落。譬如梁半尚,五十年前还是‘梁半尚两百当孚’,可秦国连年攻伐,魏国国土仅余河南之地,钱价当从‘两百当孚’跌到‘五百二十当孚’。

无他。列国、尤其是秦国从不允许他国货币于本国境内流通。城邑一旦被秦国被占,什么梁半尚、梁正尚、梁夸……统统作废为铜,市面上只能流通秦半两。

一枚梁夸重7克,值2钱;一斤铜重251克,仅值30余钱。一斤铜最少可铸梁夸35枚,值70钱战国时代用于贸易买卖的‘金’从来就不是黄铜,也不可能是黄铜。‘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庶民可能是傻瓜,但商贾从来不是傻瓜,熔点全在木炭所能达到的1100度之内的金、银、铜从来都很好分辨,一些大商巨贾甚至喜欢重熔金银,或标记或掺杂,不足而论。

唯有赐金、赠金之‘金’,可能是黄金,也可能是黄铜。黄金自然能流通于列国,但黄铜,在国家众多、流通货币缺少、甚至还是贝币的时代,这些黄铜可以私铸成钱币。可当春秋百余国逐渐演变成战国数国,铜产量逐年提高以致家家户户都有铜器铜镜,铸币权收为国有以后,任何人皆不得私铸钱币,铜仅仅是铜,不再是货币。

一旦秦军占领魏国城邑,秦国控制下的商贩就会把这些只值铜价的货币运来大梁,使得魏国钱币兑价大跌。以前是梁夸一百当孚,现在是两百六十当孚,或许再过些年,可能就是四百、五百当孚。

秦军伐楚,大梁的楚国蚁鼻钱立刻跌至六百五十当孚,而当楚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楚国钱价马上复涨,回落到六百二十当孚。乘着钱价还未复涨到以前的六百当孚,各国大商皆在抢购楚国货物,而在城内白府,一场关于战争走向的争论正在进行,即将到来的合纵之战,列国商人都要好好筹谋一番,狠狠的赌一把。

“赵国已然出兵二十万,赵使已面见我王,近三十万楚军于城阳之北与秦军对峙……”这是郑商的声音。郑商之名,享誉天下。他们最喜欢的莫过于战争,控制或左右军器、军需贸易的他们,每每开战,必有巨获。

“秦楚两国数百年姻好,而今令尹春申君已卒,楚国虽胜亦将议和。我闻之,秦国已谴右丞相昌平君使楚议和互盟……”郑商之外,也有不少反对之声,特别是齐商和鲁商。两国贩卖的多是民生商品,一但合纵大战,销路自然受阻。

“秦使已至大梁!秦使已至大梁……”中廷之上设宴陈酒、钟鸣鼎食,在座的各国大商各执己见,竭力辩论,妄图说服对方以从己见,可秦使到大梁的消息一来,当即看向报讯之人。

“秦使何人?魏王何时谒见秦使?”一干人急急问道。

“秦使姚贾,大王未言何时谒见秦使。”这姚贾本就是魏人,他来使魏说服魏王,事或可成。只是魏王未言何时谒见,这是暂不谒见还是不想谒见?报讯之人说完,中廷又是一片轰乱,但他也没有停留,直接穿廷往西堂去了。

西堂布置好似军幕,车骑步式样的筹子摆在筹盘上,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向着白宜、弦兑、猗赞等人说话,虽是素色衣衫,可指点筹盘的架势、说话的姿态,军容十足。

“……楚军背水而战,乃防秦军骑军攻齐腹背,子宜言战时秦军入楚之伏,其阵必是薄中厚方,诱秦军入阵。以阵法,此时左右两军当横击秦军,然不得,此战乃击秦军之侧方败。故我言之,楚军三十万皆劣卒,秦若增兵再战,楚军必败,楚国当与秦国议和。”

“楚国东迁后虽弱,然灭鲁国又成大国,王卒我亲曾见,皆勇壮善战之士。子缭言楚军三十万皆劣卒……,我弗信。”子钱家弦兑仔细听完子缭关于楚秦清水之战的分析,对他推断出的结果很不相信。“我于寿郢闻之,楚军有荆弩、有钜甲、有五尺钜剑,又有祝融之器,此器高约十丈,可投火石,重者立成齑粉。”

弦兑一边说,一边看向身旁之人,室内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商。他们见弦兑看来,一个接一个点头,表示弦兑所言并不假。

“两军阵战,唯靠阵法悍勇,所谓荆弩钜甲、祝融之器……”被称作子缭的中年人对弦兑提到的东西不由一笑。这是常人惯有的误解。武器仅仅是武器,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

“子缭先生请看此剑。”身为主人的白宜打断道,他身边的奴仆捧出来一个精美的长木匣子。“秦军退至城阳之北时,有人于军市购得此剑。售卖此剑的秦军军吏言此剑缴至楚军,剑可切玉断金,百兵莫挡。”

匣子上面的漆很新,恐怕是新的。仅以短兵论,最长的秦剑也不过四尺,但这个匣子长近六尺,子缭当即打开木匣,果见一柄五尺长剑。长剑的鞘也是新制的,且上面的花纹根本就不是楚国式样。取剑,微微出鞘,秋水一样的金属光泽当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好剑!”根本就不懂剑的猗赞叫了一句,很想一睹为快。

可子缭偏偏停了下来,他在剑身末端靠近剑格的地方看到一行小字。这是楚国鸟篆,别与他国文字,好在他认识楚文,因而念到:“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寿郢,大工师丑造”。

楚国从不用王年,而是以大事纪年。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就是今年。可子缭还未念完,剑脊过去,还有一行小字,“骑刀,零一零五五二。”

“哦!”白宜有些诧异,此剑购于秦军军市,鸟篆难懂,他还未请人细看勒文。他以为这是柄宝剑,谁想竟然是刀、楚军的骑刀。

皮鞘出鞘无声,可刀身显露越多,众人就越为此刀所赞叹。杀人之刀宛如祭祀之器,处处透露出妖异的美感,薄薄单身上的血槽最是醒目,令人忍不住抚摸。

“确是宝刀。”子缭轻轻挥舞,直觉得轻重适宜,顺手无比。

“先生请试刀。”奴仆又送来一柄青铜剑,这是魏剑,长仅三尺。

“此刀可斩此剑?”子缭问道,刀身铮亮,让人忍不住爱护。以刀斩剑,他担心刀剑俱毁。

“宝刀虽昂,然比之合纵胜负,不值一钱。先生请试,我等欲知若楚军士卒皆有此刀,可胜秦军否?”白宜笑道,很是洒脱,看不出一丝心疼。

“诺。”子缭点头之后当即持刀与魏剑相格,金鸣之后,刀锋入剑锷,深入剑从。

“再试!”未尽全力的子缭感觉到了什么,挥刀再斩。‘当’的一声,青铜剑上半段飞起,那截断剑差点砸到猗赞的头,诸人又惊又恐,没想到秦卒所言斩金断玉是真的。

“三十万楚军士若有此种钜兵,秦军必败。”答案不言自明,宝刀能斩断魏剑,也能斩断秦剑。当然,剑不是阵战武器,可若以此种钜铁造戈戟铍矛,战时与秦人铜兵甲盾相格,秦军武器恐怕都要斩断。“然此仅是骑刀,可有戈戟?”

“未见戈戟。”白宜摇头。“或秦军大败,秦卒未获楚人戈戟。”

“不然。”子缭思索道,“若以此作戈戟,阵战时必斩断秦卒戈戟,秦卒必讶,必设法获之一二。如今未见,恐楚国未造戈戟。如此,再战楚军仍将败于秦军之手。”

“此刀孔兄以为如何?”刀从子缭手中转到白宜所称的孔兄手中,他是魏国冶铁大商,冶铁数百年之久。

“此刀乃钜铁所造。数月前我曾听闻楚人可炼钜铁……”孔襄也是第一次见楚军骑刀,有些遗憾的是不能斩断刀身,细看其断口铁质。

“钜铁之刀可断三尺铜剑,此闻所未闻啊。”猗赞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他抓住那截短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铁剑不可断,然钜铁之剑可断。”孔襄微微一笑,不提半个‘淬’字。楚人炼出钜铁没什么好惊讶的,他真正惊讶的是楚人居然能将铁剑淬到可以斩断铜剑的地步,这才是最吓人的。

第五十五章 马谷

孔襄说罢,又道:“钜铁难炼,却非不可炼。 当年欧冶子采铁山之精,终成钜剑。唯所费甚巨,宝剑仅为王侯之用。今楚军以此宝刀为骑军佩刀,想来已有炼钜铁之秘法。”

“孔兄以为楚国可大造此刀?”欧冶子之名诸人皆知,所炼宝剑珍贵无比,可他的剑从不用于兵事阵战。闻孔襄之意,楚国已然找到了量产钜铁之法。

“所言不中亦不远矣。”孔襄指着那串数字:“零一零五五二,不知此数何意。若是第一万零五百五十二柄骑刀,便是楚国可大炼钜铁于世。”

孔襄自己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铁剑素来是燕国最佳,吴楚虽有,仍不如燕地。而钜铁非铁精不可炼,即便是炼,也是耗费甚巨。楚国能以此刀备士伍,看来炼铁之术必有大进。下意识的,他又道:“鄙人有一远宗在楚国造府,或可至其一二。”

孔氏乃冶铁巨商,族人甚多,南阳曾是韩魏楚秦四国之地,是以韩魏楚三国皆有同宗。他如此一说,白宜、猗赞等人目光连闪,皆道:“我等或可同往。”

弦兑闻言一笑,白宜又看向解说楚秦清水之战的子缭,“子缭来大梁日久,楚王新立,或思慕将才。可否与我等同去寿郢?”

子缭身负兵学,从不言师出何人,于魏国游说然魏王并不接纳。白宜乃魏国大商白圭之后,祖辈和他师门颇有渊源,故暂歇白府,算是半个门客。

“楚国素不用外臣,新王又还未加冠,恐怕……”子缭沉吟,魏国不纳,天下他便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秦国。

“非也非也。”弦兑插言道。“楚王为大子时,我曾见过一回。”弦兑显得激动,“其人虽是未龀,然异与他人,言谈极为得体,更与我言借金之事,奈何未成。”

“借金?楚王与你言借金之事?!”弦兑是郑商,但并非是一个合群的郑商,是以和白宜、猗赞等人交好。白家坐镇大梁,是有名的粮商;猗赞祖籍鲁国,入魏后曾于晋地经营牧业和盐业,奈何晋地已成秦境,空有巨金而无实业,全靠放贷为生;还有一直神游户外的师氏,其为天下有名的贩运之商,当然,和猗赞一样,秦军一占领洛阳,贩运生意便不好做了,家里的闲钱也多堆在大梁,只能食利。

弦高说楚王要借钱,这不是天上掉酱肉嘛。几个人当即瞪着他,颇有责怪之意。

“哎!”弦兑长叹,“惜此事未成。楚王问我几成子钱,我言天下皆六成,然若大王借,可勉为四八成,要是用急,小人愿献两千金为助。奈何……”

“楚王何言?”猗赞追问,脸上皆恨铁不成钢之状。

“楚王言,”弦兑学着熊荆的声调,道:“‘若有事,不佞会再召你的。退下吧’”

“楚王谒见你时可有旁人?”白宜有些不敢相信,这样说话的语气根本就不是小孩有的。

“未有。”弦兑使劲想了想,还是摇头,“未有。然楚王那时颇困顿,幸得老仆在侧提醒。”

“楚国之例,见大王非大献重质不可。弦兑先生献金于楚王其为何不受?”子缭颇为奇异。

“对,楚王非大献重质不可见,你是如何见的?”白宜又问。

“或许……我见时楚王仅为大子,还未为王。”白宜之问弦兑也百思不得其解。

“禀主人,秦国使臣姚贾已至大梁。”报讯之人终于来到了西室。秦赵时节到达大梁、何时谒见魏王、见面时说了些什么,都是重点报告内容。“然魏王并未谒见秦使,只让其于驿馆住下。赵使魏加今日已出大梁,往楚境而去。”

“大王何时谒见秦使?”白宜再问,以今日之势,合纵与否全在魏国,可上次合纵之后,秦国痛打的也是魏国。

“未曾言。宫中只说大王近几日食肉大增,言当索城于秦。”仆人补充道,见白宜挥手,这才躬身退下。

“赵国出兵,非攻秦也。”子缭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其仅为拉拢楚国。文信侯去职,赵国大恐,合纵乃其连魏楚自保之策。魏王此时当与秦交善,以免秦军再度攻伐。五城可索之于楚,然不可索之于秦。”

“子缭大才,奈何魏王不用。请子缭与我等入楚,楚王不用,再做打算。”白宜叹道。消息大家都知道,可要从诸多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非有才学之人不可。眼下子缭便是有才学之人,若他能为楚王大用,必有助自己在楚国开拓生意。要知楚乃蛮夷,非理喻之人,外国商贾皆不敢贸然进入。

“先生高才,我若能再见楚王,必为先生推荐。”弦兑也道,他见过楚王,想来再见也不难。

“既如此,不才便随诸位一道入楚。”众人殷切,为何所想子缭心知肚明,可想到或许能直接见到楚王,不用再投书于阍者、文吏,他也有些动心。

“大善!”白宜笑道,“那我等便追着赵使入楚。”

下雪的时候,城阳城里一片热闹。今日是冬仲(冬至)大节,祭祀后全军皆可饮酒。此时,秦军已基本退出楚境,分别于谢邑和马谷与楚军对峙。秦军确实是不想再战了,可楚军不退兵秦军也不能退兵,双方只能于边境开始无休止的对峙。

饱受战争摧残的城阳内府,一个硕大的沙盘展现在项燕面前。地图和筹盘太过简略,在熊荆的要求下,靠着侦骑之言,从郢都赶来的陶匠做出了马谷大致的地形图。截军山、下马山、棋盘山、五里河……,这些斥候口中地名第一次以这样的形式展现在诸人面前。

“日后我楚国的关隘、要城,即制此盘。他国的关隘要津,也当设法制盘。”熊荆解释道,望远镜也是可以简单测距的,但这需要搞定玻璃之后,另外还要做出水准器。

“大王为何舍稷邑而取马谷?”秦国已遣使和谈,秦军也退出了城阳。按项燕的意思,或可从谢邑渡淮水,抢夺稷邑盆地,可熊荆却一心想占领没什么价值的马谷。

“是马谷出谷距宛城近,还是出稷邑离宛城近?”熊荆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稷邑出南阳盆地的那条山道实在是易守难攻,项燕当初就堵了秦军十几天。马谷不同,出谷就是平地,走四十里就是比阳城,比阳城南门外是比阳河,此河径直西去一百一二十里就是湖阳邑(今唐河县)。湖阳是宛郡东南要邑,最早是蓼邑,楚人灭蓼后设湖阳邑。

“大王是欲……”项燕、彭宗呼吸不由粗上了几分。出马谷便是南阳盆地,从这个方面想……,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我无欲。”熊荆不动声色,隐藏自己内心所想。“我军拿下稷邑,不过是堵死秦军东进之路,可拿下了马谷,那我军或可在秦军击我之时也出兵攻击宛郡。不过是以守代攻而已。你们好好想想吧,如何拿下尽快拿下马谷。”

“禀大王,马谷两山夹持,长约五十里,最宽处不过六里,故秦军仅以左军数万人相守。我军要攻占马谷,输运即为苦难,故此谷我军只占南面一侧,未入谷内。”项燕说道,他对城阳附近敌我、地势了如指掌。

“从城阳码头输运至谷外几里?”熊荆问道。

“山路难行,恐一百四十里不止。”项燕道。“此为,只可行一轨。我军若大肆筑路,恐秦人提防。不筑路,重车难行,”

稷邑方向是大道,最窄也有两轨,秦境则是三轨;马谷方向只有一轨,且山路曲折。

“就算一百五十里好了,”熊荆看着马谷南出口,这里已被楚军占领。“五万人斗食,一日2.7市斤,不过67.5吨。四轮马车哪怕载一半,每日也不过100车。一百四十里,每日六十里……,再算返程、再算马车自身耗费,700车足矣。”

熊荆按后世量制计算,而四轮马车运粮,郢都测试的结果是双马平路装1.5吨,减去自身耗费(2车夫+2马=25.4市斤),日运输损耗仅0.85%,是秦军单马双辕车日损耗率8.8%的十分之一不到。因为山路难行,他预估四轮马车只能装0.75吨,故日损耗率为1.69%,来回共计六日。路上消耗不过10.16%。600车除以(%),不过700车。

“这……”大王心算厉害,彭宗不敢说计算有误,只道:“大王有所不知,四轮马车我军仅以牛挽,牛挽日行三十里,食刍藁一百二十斤。且四轮马车未行过此路,不知可运粮几何……”

“牛挽?”熊荆怔了一下。牛挽,路程几乎要翻一倍,且日损耗率变成了4.36%,乘一个十日,损耗竟然高达43.6%!等于说几乎一半的粮食要消耗在路上。每日必须运抵100车军粮,往返十日路程即整条路上有1000辆往返粮车,除以(%),全线粮车居然要1773辆。

这仅仅是谷口,再往里打,又将增加四日往返,等于1400车除以(%),算出来的结果是吓死人的3593。楚国哪里有这么多四轮马车?!

第五十六章 进兵

(女生文学 ) 反反复复的计算是件让人极为厌烦的事情,可马谷一带没有就地筹集粮草的可能,唯有依靠后方输运粮草。而熊荆历经过几次计算后,终于总结出一个公式:(1/日损耗率)/2x日行里程=等于最大输送距离。1代表所有损耗,一车粮食吃完的时间就是粮车能行走的时间,这个时间因为要往返,所以要除以2;如果军队太多,恐怕还要再除一个2,因为损耗率超过50%后,粮车的数量难以承受。

此前他计算秦军粮秣输送是有误的,因为只计算了单程损耗,未计算回程损耗,但也因此让他疑惑秦军的双辕车到底能装多少石粮食?以及,秦军是否通过水路运输?就地征集的粮草占秦军粮草消耗的百分之几?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所想,此时当他得除膛目结舌的数字后,项燕和彭宗也反应了过来,彭宗道:“大王,马谷难行,若从马谷进逼宛城,秦军又焚毁舟楫,我军粮秣恐难济?”

五万人都支撑不了,何况十万二十万?彭宗是这个意思,项燕也是这个意思。“大王,秦境不比楚境,秦境素清野,若非收粟时节,恐难就地征集粮秣。然若我军能占稷邑,日后秦军恐难再东进伐我,而马谷……”

“我听说长平之战赵国输运三四百里,”熊荆将他话打断,说起了长平之战的赵军输运。“中间还隔着太行山,赵人是如何输运的?”

“禀大王,太行数纵横千里,横隔东西,其间仅有小径通行。赵军输运,乃由邯郸往正西,越滏口陉至涉邑,又过壶口关入上党郡,后取西南经八谏山而至故关。以举国之力而输运五百里,国疲也。”长平之战就在这一代人身上发生,彭宗虽是楚人,但也了解颇多。

“五百里?!”五百里就是两百公里了,“赵国如何输运?”

“以辇车输运黍米。”彭宗答道。“每车十石,三人挽之,日行三十里,十七日可至故关。”

“辇车输运粟米?”辇车熊荆见过,他从未想过那东西也能用以军队输运。如果真像彭宗说的这样,三人挽辇车运十石黍米,那日损耗率只有1.8%。十石黍米可供三人吃五十五天,减去返程则为二十七天,日行三十里,那就是八百三十三里,此已超出长平的补给距离。

“正是。”彭宗不免有些担心熊荆也会学习赵人举国输运。从城阳到宛城,差不多也是四五百里。“便是输运粟米,四十余万人每日也需三万石,每日必至三千车。”

“每日三千车,十七日算上往返,就是十万两千车了?”熊荆计算着长平输运的规模,这个数字没有包括往返三十四天1.8%的日损耗,如果算上,那就是十八万车。三个挽车,那就是五十四万人。“四十余万人作战,五十四万人输运,赵国此战征召了百万人?”

“非也非也。”彭宗连连摇头,“丁男阵战,丁女传输。非邯郸长平输运,各县各邑至邯郸也需输运。秦赵两国本是同源,秦制源自三晋,赵国乃三晋嫡传,赵卒斩杀亦有封赏。此战,赵国举国征召,输运之夫逾两百万,胜与不胜,赵国国势俱衰。我楚国不如赵国。今三十万大军输运全赖淮水诸水,此战虽亦征召百万,所幸非累年阵战,不然……”

彭宗和项燕心里都想着守,所以要攻下稷邑,堵死秦军东进之路。熊荆心里却想着攻,因而要拿下马谷,以待他日进攻距离城阳码头四百多里的宛城。以楚国的国力而言,这是极不现实的。宛城之于水运最西端的城阳,并不比长平之于邯郸近多少。赵国能以举国之力与秦国鏖战于长平,如今的楚国连鏖战的资格都没有。

“大王欲攻伐宛郡?”项燕沉默了一会才问。

“是有此意。”熊荆一笑,不再隐瞒。

“欲取宛郡,”项燕再问:“以投石机之力,或可破宛城,然秦国发举国之兵而攻我,除撤军再无他策,臣以为我军必徒劳而返;再则,秦人清野,我军久驻将无以无食。”

那日断发之后,项燕自称‘臣’而非‘末将’,似乎代表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可他的立场仍为变:凡是对楚国有利之事他皆赞成,凡是对楚国不利之事他皆反对,不冠谁是大王,他、还有各县各邑都是这种态度。

“未必!”熊荆神情变得很认真,“秦人以吏治国,我军进兵宛郡,每到一处或清剿秦吏、或收买秦吏、任其为官,秦人清野可破。若有一支骑兵能速夺城邑,仓禀也可为我所用,且大军进兵之日,必是宛郡收粟之时,铸秦半两以钱购粮,当年粮秣无忧。”

“然。”项燕点头,“如此我军粮草可支一年。敢问大王,我军何胜?”

“秦国人口五倍于我,两国若皆以六尺征兵,秦军当五倍于我。然,宛郡为我所占,南郡乃我旧郢之地,此两地人口繁茂,失此两郡,秦国人口仅我三倍至四倍。”熊荆道。“而我军出兵之年,必是秦军大举伐赵之年,秦军两头不可兼顾,若将宛郡之地许于韩魏两国,韩魏或可助我。”

项燕已经在闭目冥想了。趁秦国大举伐赵出兵宛郡,再许韩魏以宛郡之地,那么楚国的目标只能是南郡鄢郢故地了。韩国几无战力,但韩境在方城山以北,恰好拦住了秦军从三川郡直接北下的道路。而魏国,魏国唯利是图,秦军无暇南顾,楚军又拿下了宛城,见能分得好处,自当出兵分一杯羹。韩魏楚三国联军与几个月之后回援的秦军作战,或有胜利可能。

“我军若占宛城,骑军当速速进占析地。”项燕让人找来一副地图,手指着析地的位置,想法竟然与熊荆不谋而合、“若韩国不予秦军借道,此为秦军出武关必经之地。”

“韩国唯秦国是从,恐将借道于秦。”彭宗连连摇头。把胜利的希望建立在盟友身上,尤其是建立在韩国这样左摇右摆的小国身上,在他看来风险太大。

“许之以宛郡也不能?”熊荆看向他。他以前考虑这个攻略的时候从未想到韩国会借道。

“未可。”彭宗道。“韩乃小国,小国无信。”

熊荆又看向项燕,项燕道:“五五之数。若我军一鼓而下宛城,韩国或拒秦人;若战事僵持不下,韩国必要借道于秦。”

“便是如此,马谷也要拿下。”熊荆坚持。他的计划和项燕说的有些相似,重点不在拿下宛城,而是堵住析地,这里是秦军出武关后最后一段山道,堵死这里就能防止秦军进入南阳盆地,但韩国借道,堵路计划自然破产。

“我军若能有钜铁之兵,再有一成士卒身披钜甲,还有一支不弱于秦人的骑军,或可一战。”大战之后,秦人武骑士敬畏骑兵刀不敢与楚国骑手近战,项燕也发现了钜铁武器和青铜武器的巨大差异,故而有此一说。“然……”

“然秦据有巴蜀,”彭宗接着道。身为军人谋臣,复郢之战谁不想?谁都想。四十年来,楚国的将军谋士讨论了无数复郢之策,不光是战术,战略上也谈得极为透彻。“我军与秦军大战时,若有一支秦军从巴蜀顺江而下,其再怂恿齐人夺我东地,我军必不胜。”

“明年我就要教训齐人!”熊荆目光落在莒县北面齐长城穆陵关的位置,“往西进兵之前,我军必要占据穆陵关。而巴蜀……”

帆船是不合适江湖作战的,因此熊荆要造现在正流行于地中海的三桨座战船。

楚军水师最大的船即大翼,长二十七米,宽三点六米;甲板上两名军官、三名舳舻、四名长钩矛斧、二十五名徒卒,底层则是五十名浆手,平静水面下短时间极速不过六节;

三浆座战舰,长三十七米,宽五米,甲板上有徒卒多少不说,关键在甲板下:它的浆手分上、中、下三层,每层五、六十人,共计一百七十人,平静水面下短时间极速可达十节。除了速度,它还有金属撞角,以及罗马人的乌鸦吊,再加上扭力投石机,够秦军水师喝一壶了。

“秦军水师不必顾虑,你们设法解决输运,拿下马谷便是。”熊荆说得极为自信。即便帆船时代各国很难在技术上拉开距离,他也依然相信楚军能把秦军水师打得不敢登船下水。

“若大王真要马谷,拿下不难。可钜甲钜兵所费甚巨,臣闻大工师欧丑为秦人所掳……”项燕不无忧虑,他听的消息真不少。

“欧丑确为秦人所掳,”熊荆提起这件头疼的事情,“大司马正竭力搜寻欧丑下落。可即便欧丑不在,其他工匠也能冶炼钜铁,打造钜兵钜甲。所费甚巨不过是你的想象,造府此前钜铁价格核算有误;再便是冶炼钜铁还有他法,他法若成,一斤钜铁其价不及一钱!”

第五十七章 落水

钢是什么?钢不过是煤和铁矿石,以及人工、以及冶炼损耗。转炉炼钢因为铁矿石含硫含磷太高未成,但熊荆相信总有成的一天。实在不行,就去海南挖石碌铁矿、或者田独铁矿,这两矿的铁矿石肯定可以满足转炉炼钢的要求。

以前核算钢价,是在每楚斤十一钱的基础上进行的,但如果从原料开始核算,钢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最少转炉钢价格非常低廉,低廉到一楚斤不需半钱的地步。若转炉钢一楚斤不需半钱,那坩埚钢一斤几钱?

这个问题想想就让人兴奋!可惜,欧丑被秦侯所掳。欧丑的价值不在坩埚炼钢上,他的价值在淬火上。没有高温温度计的时代,淬火只能依靠铸剑师的经验,欧丑恰好找到了淬火的合适温度和合适方式,这才有了骑兵刀的锋利、才有铁甲的坚韧。没有他,其他工匠只能慢慢慢慢摸索试错,逐步积累加碳多少、何种颜色下淬火的经验,这将浪费无数时间和金钱。

所以熊荆已命令造府、玉府设法做高温温度计。热偶式的,原理是两段不同的金属如果焊接起来,组成一个闭合电路,其中一头放在高温物体上,另一头保持温度不变,闭合电路内就会产生电流,所连接的电流表指针将转动。

许久不用的知识虽然生疏,可原理还是记得的。闭合电路和电流表不是什么高端东西,闭合电路只是两段相连的金属加一个电流表,德国人1821年能做的粗浅东西,现在也能做。难处在于:电流表内部有一个磁线圈,需要用金属丝绕成,且金属丝之间须保持绝缘;其次,电流表指针(小磁针)必须非常灵敏,方可在微弱电流流经磁线圈产生磁场时发生偏转;

除了一个高中生便能知其原理的电流表,真正的难处在于金属本身。不同的金属组合可以测量不同阶段的温度,铁康铜组合能测量二至三百度左右的高温,钢的淬火温度在七百多度,后世测量这个阶段温度的金属组合是铂铂合金、或者镍铬镍铝。

镍的熔点低于铁,铂的熔点则超过铁两百度,但这也是焦炭能达到的。可上哪儿去找这些金属?找到了又该怎么冶炼?这些都是熊荆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

熊荆预估,铁丝、铜丝、银丝暂时拉出来,但延展性良好的金还是能拉出丝来的。金丝拉出来浸漆,每种漆都浸,总有一种可以绝缘电木是20世纪出现的,19世纪线圈用什么绝缘不得而知,可总有绝缘之物。再说这不是造发电机,线圈简单也不需转动,不存在磨损,只是一个静止磁场。至于磁针的灵敏性,熊荆相信那名靠一个洞,就能在玉中刻出‘立悍为王’四个歪字的玉工一定能解决,解决不了就砍了他的头。

金属,关键还是金属。去那里找镍铂铬……

大雪纷飞的城阳,因为欧丑的失踪,熊荆居然违和的在上古时代思考起了电路、电流、电磁场;而在鸿沟一艘青翰舟上,囚困良久的大工师欧丑终于被请出了底仓,他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贵人打扮,另一个却是他的弟子,鲋。

“役夫!禽兽!”欧丑目光如钜剑,狠狠的瞪过去,他实在没有更恶毒的词语。

“欧丑先生不比动怒。”贵人笑看着欧丑。“先生可为楚王炼钜铁、铸钜剑,亦可为秦王冶钜铁、铸钜剑。楚王眼中,你不过一奴仆耳,食无鼎、居无堂,更不赐轩车美人;你若可为秦王冶铁铸剑,必得王侯之享。”

“谬!”欧丑雅言并不标准,带着浓厚的越地口音。“大子殿下乃欧丑之师,欧丑所知,皆殿下所授。丑非禽兽,岂能以殿下所授而职秦王换富贵?你速放我回郢。”

“殿下所授?”贵人笑道,“殿下年岁几何?欧丑先生勿要再想郢都,此处已是魏国。”

“魏国?”青翰舟摇荡,欧丑只以为还在楚国,没想到已经到了魏国。

“正是魏国。”贵人对欧丑的反应很满意。“敝人赵章,欧丑先生唤我子章便可。我等在大梁稍歇数日,而后便返秦去咸阳。先生家室若不出意外,亦在咸阳久候先生了。”

“家室?!”欧丑发欲冲冠,“人言秦人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我欧氏为越王铸剑、为吴王铸剑、为楚王铸剑,岂能为禽兽铸剑!”

“老师!不好……”鲋身为弟子,最知欧丑性情,欧丑一发怒鲋便感觉不妙。果然,欧丑骂完猛得往舟侧撞去,砰的一声,连窗带墙,木屑横飞之下他已飞出仓室,落入荡荡沟水之中。

“快救人!”赵章当即慌了,交人时便有交代:欧丑死他也死,现在欧丑跳了鸿沟,他怎能不急。可等他跑到舟侧,茫茫沟水,根本就不见欧丑人影。北方再吹,他的心瞬间凉透。

“彼处!”鲋指向青翰舟另一侧,那里一个人半沉半浮。鸿沟之水由北向南流淌,舟往北去,跳水的欧丑一落水便被沟水冲往南方。

“救人!”赵章心还是悬着。天降大雪,沟水奇冷无比,救晚了人肯定冻死。

“有人落水,救人救人。”南行一艘悬有旄节的画舫上,也有人看见欧丑落水。欧丑身为大工师,赵章自是狐裘供奉,这狐裘让舟人以为欧丑是贵人,当即大喊。很快,身负奇伎之人跳下沟水,把冻的全身发紫的欧丑捞了上来。

“敢问可是赵国使臣?”过了好一会,青翰舟才追上了画舫,看到画舫上的旄节,再看到画舫上诸人的穿衣打扮,赵章硬着头皮相问。

“你是何人?”一个小吏模样的人也打量着赵章。

“哦。”赵章连忙换成邯郸口音,“我乃赵人赵章,我友适才不慎落水,见其为贵使所救,特来致谢相见。”

“落水之人是你友?”小吏自然识得邯郸口音,但他仍然在打量赵章。待打量完,他才以倨傲的口吻道:“好在此处乃是魏国,若在赵国,你已当枭授示众。滚!”

“此乃……”赵章心中巨震,看来欧丑已将事情告知了赵使。他欲再辩,几个身着黑衣的彪悍武人走到舫旁直瞪着他,这是赵国黑衣宫卫。

“先生受惊了。”做梦一般,跳水之前欧丑在秦人船上,落水救起却在赵人船上。欧丑眼前之人自我介绍道:“我乃赵国使臣魏加,正欲往郢都谒见楚王足下。钜剑钜甲,欧丑先生大名已传遍邯郸,未想能如此一见,天之幸也!”

换了一身衣服,喝了一碗热羹。欧丑终于感觉好受些,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至赵国,可听到回郢都他当即一怔,“回郢都便好,回郢都便好。”

“先生所铸钜剑,威震秦人。天下皆传,此战楚军之胜乃钜剑之胜。先生大才,请受魏加一拜。”魏加能为使臣,自然口才非凡,几句话就拉近了自己和欧丑的距离。

“我军胜了?大王胜了?”欧丑喜道。他被囚月余,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自然是楚军大胜。”魏加笑容满面,“我闻之,新王战时于阵前土揖全军,后又列于阵前,楚军士气当即大振,故以寡击众,力破三十万秦军。”

“新王?新王?大王薨了?”欧丑看向魏加,不知谁是楚国新王。

“然也。”魏加惆怅,他更惆怅的是令尹春申君也死了。“贵国大子言:父死子当继,遂率军二十七万与秦军战,于清水之北大破之,天下皆知其英武也。”

“大子殿下已为新王。”信息太多,欧丑闻言显得有些木讷。

“正是。本使此次正欲谒见新王。先生救起后言己为楚国大子属臣,而今便是新王属臣。”魏加对欧丑又是一揖,这次欧丑立即起身回礼。

“敢问先生,因何为秦人所绑?”魏加亲自给欧丑斟上一爵热酒,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拉回到现实的欧丑苦笑。“那一夜有人闯入宅邸,杀死十数名宫卫后绑我出郢,可恨郢都门阍深夜亦不查验车驾,便放我等出城。”

“秦人贪戾好利,不识礼义德行,定是听闻先生能铸钜剑,方绑先生入秦。”魏加愤然。“钜铁之物,天下唯燕国可冶,未想先生也能冶。本使行之楚国,正欲与郭纵求见先生。”

魏加说话间,在门外等候许久的郭纵终于进来了。他对欧丑重重一揖,道:“郭纵见过先生。”

欧丑回礼时,忽见郭纵手里捧着一把无鞘的骑兵刀,魏加道:“此刀出秦军军市,又流转于魏都大梁,敝人千金而购。”

那日阵战,并非只有一柄骑兵刀被秦军士卒夺取,但总数也不会超过十柄。此刀售出军市后迅速转至大梁,本地巨商白宜五百金购之,郭纵则千金购之。

“此刀不值千金。”拿着熟悉的骑兵刀,欧丑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

“此刀长近五尺,切金断玉。先生以为其不值千金,敢问当值几何?”郭纵是赵国冶铁巨商,与王者埒富。他此来楚国正为钜剑,能见到欧丑早就喜不自胜。

“此刀仅值千钱。”钜铁府单独核算,骑兵刀造价几何,欧丑心里有数。

第五十八章 马谷

技术是秘密,但成本似乎不是技术。欧丑是如此想的,且他冶了一辈子铁,说话做事都是硬邦邦的,接触的都是贵人,根本就不通欺伪。郭纵的表情只能用膛目结舌来形容,横扫天下的宝刀,居然仅值千钱。

吃惊之后他又是一阵暗喜,觉得这次赴楚没错。如果能取技于楚,必是巨利。几十万赵军大多是青铜兵器,穿的也多是皮甲,若换装成钜兵、钜甲,那利润可是海一样的钱。

除了赵国国内,戎人也是一笔大生意。秦国商鞅变法、切断西北道路之前,戎人常来洛阳交易,秦国占领洛阳后,戎人不得不绕着秦国疆域,来邯郸交易。以郭纵的见识,戎人的‘径路’虽利,可其价昂贵。若能以宝刀反销于戎人,获利绝不比赵高国内少。

利润如此之巨,以至郭纵心里忽然产生些惧怕。万一把朝廷寻到什么谋反罪证,来一个诛族,那就完了。当今赵王与春平侯,太子迁与废太子嘉,王位之争愈演愈烈,朝政则波谲云诡、晦暗不明,不说商人,便是大夫们也不敢多谈即位之事。

“哈哈,先生说笑否?”魏加见郭纵发愣,不由干笑几声。“如此宝刀,怎会仅值千钱。”

“恩人弗信,我亦无奈。”欧丑把宝刀还给郭纵,“敝国大王乃天授之人,曾与我等言:青铜必为钜铁所代。钜铁价昂,乃先前之事,日后钜铁或不值十钱。”

“不值十钱?”郭纵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若楚国真有十钱钜铁,必要买下带回赵国。

“欧丑先生?”说话间,垂垂老矣的冠子忽然冒了出来,他不在此舫,闻大工师被救起特意乘小舟过来的。“果真是欧丑先生。”

赵国出兵,大军已开出赵长城南邻黄河,渡河即是秦境濮阳,濮阳南渡濮水就是魏国。合纵就看魏王答应与否,答应赵魏楚三国便可合纵,再攻秦国。

“见过大傅。”冠子欧丑自然认识,他没想到冠子也在船上。

“先生不必多礼。”冠子声音依旧洪亮,“先生之遇,他日秦人必百倍还之。”

“秦乃虎狼禽兽之国,诸国若能和衷共济,再次合纵,当灭杀之。”魏加顺势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再次合纵,合纵成与不成不管,反正秦国不可能只打赵国。

喊打喊杀中,欧丑不由想到也许在咸阳等自己的家室,想告之冠子又觉得告之也无用,还得到郢都求于大王。又念及秦人歹毒,自己这么一逃,恐秦人已将他们诛杀。想到此他再无谈话的兴致,只盼望着早些见到大王。

舟舫顺鸿沟而下,日行百二十里,待到了项城连上汝水,又顺着汝水直航郢都。郢都依旧,还未靠岸便看到码头上皆是迎接之人。赵使赴楚商谈合纵,楚国如此大肆张扬让魏加等人觉得很不安,这哪里是想合纵的样子。

“见过赵使,见过大傅。欧丑先生……”还是太宰沈尹鼯出城相迎。魏加与冠子站在最前,他一眼就看见了。欧丑站在两人身后,他也看见了。

“敢问大王在郢都否?”冠子问道,途径项城的时候,他便听闻大王犹在城阳督战,楚军正与秦军交战于边境。

“回大傅,大王不在郢都。”沈尹鼯答道。“我军与秦军战于马谷……,哦,还是回城再说。”

大庭广众确实不好言兵事,沈尹鼯当即把众人迎至驿馆。这时候冠子方细问道:“马谷在何处?我军如何?为何与秦军在马谷交战?”

“马谷……”马谷素来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沈尹鼯也搞不清楚马谷何在。他道:“大司马言出马谷即秦国南阳郡之比阳。此为我军报复之战,大王言,必取秦国之地。”

“比阳?”这个倒是冠子熟悉的。秦之南阳郡乃楚之宛郡,宛郡如大盘,周边诸多山道可入,这马谷想来是复邑那般的入盘山道。“何不争稷邑复邑?此乃秦军东进之大道。”

冠子发出项燕、彭宗那样的疑问,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进攻,考虑的不过是防守,毕竟以楚国的国力进攻宛郡无疑是痴人说梦。可正因为此,当五万楚军大举入谷后,秦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马谷是山谷,掐死谷道秦骑无法出谷,楚军又是夜间行军、夜间运粮,进攻意图重重掩饰,等数万楚军出现在马谷,秦军设备已然不急。

“此我亦是不知。然我军此时已占马谷全境,或可进兵比阳。”沈尹鼯道。“造府已谴工匠,马谷仅是单轨,非双规而不可持。”

五十里马谷山势毗连纵横,下雪时节,谷地被士卒、挽马践踏的一片狼藉,泥泞难行。加之秦军退走时再次破坏了道路,使得双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只能装载四十石,仅及正常运量的三分之一。投石机更惨,第一批运了四部,有两部摔坏、一部摔伤,以至炮兵不敢再运。

可也并非全是坏处,马谷最宽处不过两里半,虽然还有更宽的地方,但真正能列阵交战的地方也就是三里左右。这个宽度的阵战不过一千列出头,一两万人堵在那,三天也攻不进。真正担心的是谷道狭长,若以奇兵循山路从中切断,而后内外夹攻,包夹中的楚军必断粮而败。可若这支奇兵不能攻破楚军,那自己也将断粮。

马谷之战,短时间是奇袭战,长时间则是补给战。故项燕将马谷一分为四,每隔十余里设一营,每营万人,使劲屯粮,以防秦奇兵反攻切断粮道。

“报将军!今日已至四十车、一百一十撵。”马谷最前线是项师,马车运粮每日两报,项稚最担心的莫过于身后某段谷地为秦人奇兵截断。

“为何少于昨日?”项稚问道。项师不到一万五千人,四十车、一百一十撵已够全军两日所食,但后方正全力运粮,半日抵达之数明显少于前几日。

“说是……说是大王要来。”军吏脸上不免带着些兴奋。大王虽幼,可英武、睿哲,与军士共食同饮、待士卒犹如手足,士伍敬爱喜爱之情不言自明。

“大王要来?”项稚使劲挤搓了几把脸,又整了戎装,方问道:“何时至我师?”

“许是明日,又许是后日。”军吏也是听粮车上御手说的。

“我已知晓,你去吧。”项稚松了口气。此处已是谷口,到城阳有两百四十里,纵使骑马,也要三四日才可到,大王估计要三四日之后方能抵达军营。

他如此想,可熊荆、彭宗一行已抵达谷口截军山。截军山广数十里,高千尺不止,更是比水发源地。马谷谷道自西北斜斜而来,到截军山下转而往南出谷。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东汉刘秀被王莽军追杀,正是逃入马谷入此山才消失不见。白雪皑皑,松柏长翠,青翠间又夹着不少落叶乔木。大概是山中奇寒,枯枝上不但有积雪,枝下还挂着些许冰棱。

“澶秦逾渗,随河湖。”原汁原味的越语比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淳朴的多,骑在马上的熊荆看着大山巨木,自然想到了澶秦逾渗。

他有兴趣对山林吟诗,马上的寺人、史官则满脸苦色。山道单轨,为不影响输运,一行人只能骑马。马镫没有高马鞍倒是有,走个十几里没有什么感觉,三十里后两腿力歇夹不住马身,摇来晃去随时担心掉下马来。特别是右史年纪大,此时他已趴在马上,抓着鬃毛不敢放。

全线一千一百多辆四轮马车在运粮,除了四轮马车,又还有三万力夫在用辇车运粮。如果要运到最前线,马车每日可运3600石,辇车每日可运3250石,供六万八千五百人食用。只是现在运粮并非全部运到最前线,山谷内也没有六万八千人,故每日能储存两千石粟。

一万辆辇车,每里即有四十多辆。看着着来来回回的辇车,熊荆不得不有些感慨。没有水路仅靠人力输运,运粟情况下最大攻击距离为300里(10天单向路程),这个里程等于前线有多少人,输运力夫就要有多少人;如果运的是粟米,最大攻击距离为510里(17天单行路程),这时候同样是前线有多少人吃粮,后方就必须有多少人运粮。

这时候马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如果道路易行,510里的长距离攻击,10万人只需2570辆四轮马车、5140名御手,5140匹马;1200里的作战,10万人也不过9000辆四轮马车,18000名御手,18000匹马。有马的一方,总能走的更远,运的更多,并且节省出更多人力成为士兵而非作为力夫。

楚国缺马,又缺人,又想远距离陆路攻击,那结果只能是一个:马拉铁路。

每昼夜运输500吨,1200匹马,日损耗率2.4%。这个数字不低,比四轮马车、人力辇车都高。但马拉铁路每日可行100公里,理论上(1/2.4%=41天/2)可走二十天,每天100公里即2000公里。楚军并不需要那么远,城阳距离析地不过三百多公里,4800匹马即可解决。

第五十九章 马谷2

(女生文学 ) 钢铁,铁路。 望着络绎不绝的人力辇车和不时出现的四轮马车,熊荆希望马拉铁路出现在这山高林密的马谷。这似乎已变成他迫切的希望,只是不知何时能够实现。

“拜见大王!”截军下有楚军军营,是上次破阵有功的寝师。将军沈尹喜早就知道大王要来,特别在营外面等着。除了他,还有一干配骑兵刀的勋贵子弟。

“免礼!”看到沈尹喜也就罢了,看到那些列于前排劫后余生的公族卿族子弟,熊荆不由头疼,“大工师欧丑已被赵使所救,你等之刀明年可赐。”

“敬告大王,我等不急。”此事大家早就得到通知,没想到大王还记挂着。

“善。”不是追债就好。熊荆缓缓点头,心里则想起另外一件大事:清水之战的封赏。

战死者毋论,包括之前江邑战死的士卒,都赐一面军旗用于裹尸;入葬也一改旧俗时人以为战时之人乃凶鬼,因而不可葬入家坟,在熊荆的提议下,楚国将于郢都近侧辟一山阳之地作为军墓,今后死国之卒皆入葬军墓,不绝祭享。

而未死者,项燕这些将领是要赏赐的,列于阵战前排的勋贵子弟、宫甲、郢都之战的环卫,这些人则要格外对待。勋章出郢都之前已经在试制了,可除了勋章金帛,熊荆一直在想这些有资格赐刀之的荣誉之士(即誉士)该如何赏赐。

他的想法是赐食户。即在赐刀、赐勋章之外,每名誉士在本县、本邑赐食户若干。食户即农民,他们每年都要上交田租、口赋、户赋、军赋之类。赐食户实际就是将若干户农民归于誉士之下,平日农民供养誉士,誉士教农民战阵之术,战时则由誉士率队作战。

正常农民一户而耕地百亩(小亩),一亩产粮一点五石,百亩即一百五十石,田租十五石。如果赏赐小气些,每名誉士年奉三十六石(战时斗食),那名三户农民的田租即可供养一名誉士,但如果每户田租不是全部赐给誉士,而是每户供奉一两石,其余仍交归县邑,那誉士可以管辖的农户便有几十户。

矛阵防守最小单位是15x15,共两百二十五人,其包括两百名夷矛手、二十五名短矛手;进攻则结成六十四行宽、五十行深的大型方阵。方阵不是方的阵,队列不是横队而是纵队,平时就应该以五十人一队勤加训练,因此每名誉士管辖户数最好在五十户至一百户之间。

封誉士于本地,以其为点覆盖一面,几年之后楚军肯定会不一样。只是楚国不光是楚王的楚国,还是诸多贵族、县尹、封君的楚国。贸然将县尹、邑尹手里的农户划归誉士管辖,待全县全邑的农户全部分完,县府、邑府就可以撤销了。

这样涉及政治变革的封赏熊荆暂时不打算提,他必须先反复试验矛阵阵列,同时思量这种封赏的利弊,并探求各方面的意见后才最终决定该如何处置。但如果做法是有效果的,那即便县尹、邑尹反对也要试行。

熊荆一行并不打算在谷口宿营,高别寝师便转进山谷。谷内五里河汩汩流淌,河畔道路泥泞,运粮的辇车走的甚是吃力。熊荆看着看着忽然问道:“为何要双轮?”

辇车双轮已是定制,大王忽然问为何双轮,一干人真不知如何作答。新来的左史是烛远之子,年轻,虽不会骑马,可也不似右史那般吃力。他道:“禀大王,辇车非双轮不可行。”

“单轮也可以。”熊荆不由想到了独轮车,独轮车也能装十石粮食。“记下独轮车,回到郢都提醒于我。”

把左右二史当秘书用也就只有熊荆才干得出来,其他国君素不喜史官。因为其每每逾越礼法之时,史官都会一边记录一边大声吟唱,以此劝戒君王。

“臣记下了。”烛涌当下答道。

熊荆一行进入山谷,山谷那头由郡尉辛梧陪同,昌平君熊启正远望着马谷内的楚军。入楚议和的他本奔打算从稷邑入楚,与楚国和谈弭兵。但行到宛城听闻楚军大举进攻,拟似攻占比阳,好奇之余也就过来一看究竟。

悬车时分,阳光从西面直射入山谷,谷内军旗林立、营垒坚实。只是五百步实在隔得太远,昌平君根本就看不清楚楚军在干什么。他问道:“荆人欲出谷否?”

“禀告丞相,末将不知。”吕不韦去职,昌平君职务虽未变动,可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辛梧一点也不敢怠慢,亲自陪同他来马谷谷口。

“白都尉以为如何?”昌平君又问白林。楚军进攻时他部幸好在谷外,不然早就不是都尉。

“禀告丞相,末将以为楚人未想攻我比阳。”不顾辛梧的目光,白林竭力想在丞相心里留下一些印象。在秦军中,军功虽然是一切,可能不能立功还要看机会以及与权臣的关系。

“为何?”昌平君看着他,他也希望楚军不要再攻,不然对议和不利。

“马谷距城阳两百余里,此路单轨,输运艰难。斥候报荆人靠辇车输运。谷中荆国士卒不过数万,数万士卒便如此艰难,十万大军定难出此谷。如若出谷,我军骑军也可断其归路,荆人自当粮尽军溃。”白林当下把自己的思考全说了出来。“然若荆人不顾输运而出谷,我军当令各县各里清野,比阳舟楫亦当运走焚尽。荆人不得我粮,必难以为继。”

“甚善。”昌平君听的连连点头,可他又问:“既然如此,荆人何以夺此谷?”

“荆将项燕善远袭,此战之前便有稷邑、复邑之战,夺此谷恐为远袭之用。末将以为,谷口离宛城不及三百里,领数万士卒因粮于敌而行,或可拔下宛城。”白林再道。辛梧瞪过来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让他背心全湿。

“哦。宛城。”宛城是南阳郡的中心,真让楚军远袭拔下,必使得整个南阳郡陷入瘫痪。

“禀丞相:白都尉所言乃杞人忧天。项燕善远袭,然其远袭皆以山林为掩。比阳至宛城无山林皆平原,我大秦又路径森严,寻常人等无符传便不可通行,何况数万大军?荆人并无骑军,徒步至宛城非数日不可,其军未至宛城,我军讯骑已至宛城,袭宛乃寻死之道。”

“那辛将军以为荆人为何要攻占此谷?”昌平君觉得辛梧说得也有些道理。

“末将以为荆人攻占此谷,乃不敢攻我大军之故。以荆国而论,当攻稷邑,封我入荆之道为先,其不攻稷邑而攻马谷,虽出我不意,然所获无用,此应是荆人新王之意。”手下一都人马被楚军打得半残,辛梧已经降爵了。他更不喜就此休战,因而说话的口气呛得吓人。

“荆人不敢攻我?”昌平君笑了,“辛将军有所不知,赵魏楚三国又议合纵,我国内乱未靖,大王甚忧,故此非再战之时。传令你部,若荆人不出谷,不可挑起战端。”

“末将领命!”辛梧会任命到南阳郡这个弱国接壤无战之地,自然是关系不硬,此次参战,未升爵反而降爵让他很是恼怒,可大局如此,他恼怒也是无用。

“末将领命!”白林语气和辛梧全然不同,此战他从一个曲侯升到都尉,做梦都要笑出声。

“回去吧。”大致看了看两军交锋的马谷,得知楚军无出谷再进攻之意,昌平君就放心了。明日他就将赶赴稷邑大营,而后从稷邑渡淮水入楚境,与楚国和谈。

熊启于夕阳下回转往比阳而去,楚国郢都王宫,赵使魏加正在若英宫谒见王太后赵妃。此次赴楚,金银珠玉装了几十车,又有诸多赵地山珍、肉脯献于赵妃。以前赵使赴楚也有礼物敬献,可从未如此慷慨过。好在赵妃也是赵人,早知母国功利之俗。

“本使来时,大王执臣之手,言二十多年前曾于大后出王城而私游,回宫即被大王得知,他受了鞭苔,大后则囚于青阳台数日……”魏加居然说起了昔日往事,那是长平之战前的日子,邯郸还是不是家家带孝的邯郸。

“皆为往事了。”赵妃举袖假作饮浆,实则是抹去眼泪。嫁到楚国好似一场逃难,上午王兄才说入楚,下午便出邯郸登船,由水路转齐国入楚。那时,秦军已围邯郸,一出城便能看见秦军营帐、听闻两军喊杀。以一区区弱女子赴楚以求救兵,事后每每想起赵妃都要抹泪。

“赵使此来楚国,所为何事?”赵妃恢复心态,平静的问。

“敬告大后,本使奉王命入楚,所为三事。”魏加答道。

“请言。”赵妃放下酒爵。

“一则大王欲与魏赵再行合纵结盟,以拒秦国。”魏加道。

“此是自然。秦乃虎狼之国,无故伐楚,母国救之,应当合纵。”赵妃点头道。

“二则大王闻楚国可炼钜铁、铸钜兵,特命本使求得此术。”魏加再道。“赵楚两国,情如手足,既已合盟拒秦,自当共修戈矛,彼此同仇。”

“此是自然。钜铁似荆儿使人所炼,与他说便是。”第二件事也很简单,赵妃当下就答应。

“……”魏加环顾左右才道:“新王年幼不得执政,又尚未任令尹,大王敢请大后摄政。”

第六十章 蛮夷

魏加一说摄政,赵妃手便是一抖。她想起了母亲威后。父王薨后,赵国正是母后摄政,待王兄年长,方还政于王兄。王兄即位时已经加冠,可大夫权重,母后不得不摄政以威群臣。荆儿距加冠还有十数年,令尹春申君又身死,如果新命令尹,万一他像春申君那般把持朝政怎么办?心中波澜起伏,只待魏加起身告辞,赵妃仍在想摄政之事,越像越觉得越该如此。

母后如此,秦国的芈太后也是如此,还有齐国君王后。那时齐国为六国所乱,刚刚复国不久。二十多年前齐襄王薨了,齐王健年仅十五,天下战乱不断,齐国正因君王后摄政而得安宁。

“召王尹。”想了许久,已然意动的赵妃脱口便是召王尹。

赵使至郢,朝中稍微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都拜访了一回。金玉开道、大义为先,故而以太宰沈尹鼯为首,一时间郢都朝臣多言合纵之策,可在活动的并非赵使一人,转了大半个楚国的阳文君一在郢都出现,就大言楚国不可于赵为盟;又说文信侯吕不韦与赵国有谋,攻楚乃文信侯所为,秦王其实是要伐赵。

阳文君是当年差一点做了楚王的人,不想春申君拼死掩护在秦为质的先王回国即位,这才沉寂于封地二十余年。现在突然出现于郢都,顿时惹得满城议论。好在他除了说不可于赵为盟外,更大赞新王英武,有先祖武王、文王之风,郢都诸臣才稍稍放心。

郢都不是暗流涌动,而是激流怒争。与赵盟,与秦和,双方争的是面红耳赤。一些正朝时列于最后,却想出头搏名声的朝臣因妄言国事,当即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平时大王视朝,正朝中庭站着数百名朝臣,可历来都是前排重臣说话,若后排朝臣敢妄言朝政且得罪重臣,下朝就是一顿打,有的时候甚至有杀身之祸。

上回有朝臣被人打破头还是救赵之时,没想到十九年后往事再现。郢都之事因为有飞讯,熊荆很快就能知道。此时他正在东下郢都的航船上,看罢飞讯,他有些奇怪:“为何如此?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

“禀告大王,此乃三晋之风,后传于我国,朝臣遂如此争斗。”右史答道,他也看不惯朝臣如此争斗,只觉得有辱斯文。

与右史相处日久,熊荆发现他其实是个深切的爱国者。凡遇见不好之事他都说是国外发生,而后传至我们楚国,把楚人带坏了。初听没什么,听多了则会因为惯性觉得有些好笑。这次熊荆也是笑着,问道:“那我楚国大臣政见不和,当如何?”

“西周之时,如若政见不和,乃直言邀斗,不赴者视为小人,斗则必有死伤,亡者自无法再言。”右史一开口就是邀斗,让熊荆吃了一惊,这是史书上没有记录的。可想想也是,这种私斗怎能记于史书。“后大王严禁大夫私斗,便学了那晋人,嘱咐奴仆打杀;或趁大王默许,灭其族而分其室。”

“我懂了。”熊荆想到了楚庄王时期的巫臣,他为夏姬那个妖孽私奔到了晋国,楚晋百年交战,令尹子重本又与他有私怨,当即趁势灭族分室。“如此还不如直言邀斗。”

熊荆说完便沉默不语了,郢都争斗如此,可见盟赵、和秦之人势均力敌。可淖狡、昭黍等人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不知是没有意见还是在朝议之前不想说出自己的意见。

盟赵是必然的。秦国平息内政之后,下一步就是灭赵。救赵是必须的,赵国灭亡接着就是韩魏,韩魏灭亡接着就是楚国。以并不准确的记忆,未死吕不韦居然先去职了,等于说楚秦之战不但没有延缓秦国灭赵的步伐,反而加快了这一进程。以历史,吕不韦死后,秦国攻赵最少十年。那现在呢?加快进程的秦国灭赵要多少年?八年?六年?五年?

顺水东下,一日百二十里,六百里不过五日行程。熊荆赶到郢都时,举国郊迎,可王船停泊码头良久之后才有人下船。下来的不是大王,而是棺木。

“此是为何?”赵妃抓着胸口,心猛然提了起来。

其余朝臣也是舆论纷纷,不解王船上为何卸下了棺木。好在大司马淖狡在旁说道:“此乃我楚军阵亡士卒。大王仁,不忍其葬于荒野,故令所有亡卒皆葬于郢都郊外。”

“亡卒?!那岂不是凶……”朝臣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战死之人俱是凶鬼,皆不可入祖坟,大王要葬凶鬼于郢都郊外,岂不是要把郢都变作凶鬼之都。

“此非礼也!”赵使魏加也在欢迎之列,太宰沈尹鼯闻言后大呼。“我要进谏大王,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沈尹鼯抢着登船进谏,淖狡也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大王即便携亡卒棺木入郢,也会低调处理,没想到举国郊迎,最先下船的乃是亡卒之棺木。

棺木都是新伐树木所制,尚未漆,木料白的直晃人眼。王船人多,卸下十五具棺木之后,久盼不见的熊荆才在寺人、剑士的簇拥下下船。众人当即大拜,步至船下的沈尹鼯也大拜。只是他还来不及进谏,便听战鼓之声。鼓声本来激昂,可击鼓的鼓人敲击甚缓,上船之时又在大王的要求下专门练习过,故鼓音里居然生出几分悲伤。

“礼!”最后一名宫甲卒长庄去疾全身甲胄,疾声高呼。下船的宫甲侍从当即对棺木揖礼,身为大王的熊荆也行揖礼,伏拜中的群臣相顾而失色。

“大王,此违礼也!”沈尹鼯再也忍不住了,一国之君怎可对庶民亡卒揖礼。

“起!”庄去疾不知有他,喊出下一道口令,宫甲当即把所有下船棺木抬了起来。

“大王,此已违礼。”众人目瞪口呆,看不下去的昭黍也上前劝道。

“违礼又如何?”熊荆看着这些棺木,随船而下的都是阵亡的宫甲,其余四万余阵亡士卒将由王使专门护送至郢安葬。制棺、运输、入葬,再怎么节省,也需花费万金。金额如此巨大,以致素来爱护士卒的项燕,常与士伍同甘共苦的廉颇也觉得花费过甚,建议不如就地安葬。唯有熊荆坚持安葬至郢都,废万金也要如此。

事死如事生,贵族墓里陪葬之物应有尽有,可因周礼,战死之人从无此殊荣,不暴尸荒野就谢天谢地。熊荆并非只为军心士气而安葬阵亡士卒,而是觉得他们受自己的召令与战而死,那自己就要他们死得光荣、葬得光荣,这是本他们应得的荣誉。

“行!”心无旁驽的庄去疾再喊。这些同袍的棺木将抬至郢都东北郊的一处山坡,那里已辟出一块平整的墓地。

棺木抬了起来,熊荆则对群臣喊了一句免礼,举步走在棺木的前列,他是他们的王,自然要带领他们去最终的安息之地。

“大王不可违礼!”以王者之尊而为亡卒棺木开道,沈尹鼯又惊又气,全身已然发抖。他如此高声大叫,不但众人侧目,便是庄去疾也扭头回望。

“我蛮夷也。”熊荆并不高声,甚至可能是随口一言,可这句话好似荆弩之箭,一箭就把沈尹鼯射倒穿透,连带着他身边的朝臣也被波及。他们看着熊荆远去,再也发不出一句声音。

“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此话出于楚国第六任国君熊渠之口,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两百年后楚武王熊通又将其发扬光大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

中国即中原周室以及其分封国,熊渠嫌周朝封的子爵太小,故自称蛮夷,自封为王。楚武王自称蛮夷则是因为依周礼讨伐必须有罪,自称中国自然不能讨伐,自称蛮夷却可自由讨伐。

楚国八百年,是逐渐礼仪化的八百年。楚庄王之前,楚国或可称蛮夷之国,但楚国国君乃炎帝之后,且周室之外,尚有殷商。中国不等于华夏,华夏各族也非只有讲礼仪的周人。

“这该如何是好?”沈尹鼯呻吟着起身,看着昭黍等人几欲流泪。蛮夷,曾为蛮夷的楚人最忌讳他人翻自己的旧账,身为外交部长的他若再出使国外,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大王与士卒同甘共苦,许是爱护士卒过切。”淖狡解释道,他从未想过大王会自称蛮夷。

“士卒,庶民也。大王怎可、怎可……”封君之中也有人说话,是纪陵君,他是最支持熊荆的,可见熊荆贵贱不分,不由痛心疾首。

“楚王仁也。”魏加打着圆场,“各国皆赏存活之士,薄待阵亡之卒。便是素以军功为重的秦国,亦只赏已拜爵之亡卒,死而未拜爵者,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

“母后,”弟弟已经走远,母亲依然望着不动,芈不免有些担心。

“母后无事。”赵妃担心的只是儿子,并不关心礼仪。

码头之外,与如丧考妣的群臣不同,庶民们震惊之后顿时热血沸腾、老泪盈眶,卑贱如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殊荣。然而碍于言辞,他们只能看着大王远去,心中之情无法表达。

第六十一章

“哈哈……蛮夷也……哈哈。”由谢邑入楚,追着熊荆入郢的秦使昌平君熊启闻言大笑。

楚国和秦国有些类似,很长一段时间被人称为蛮夷。春秋第一霸齐桓公更是率大军兵临汉水楚境,兴师问罪。风牛马不相及一语,乃是楚使屈完询问齐桓公为何到此之言。楚乃蛮夷,直至立国四百年后的楚庄王,楚国方一改蛮夷习性,学习中原礼法。

“新王如此言语,荆臣如丧考妣。要知荆国唯行礼法之前,叔伯弑杀侄儿,夺其王位之事缕缕不绝。新王言自己乃蛮夷,岂不是要那些叔伯就此弑君夺位嘛。”看着哈哈大笑的丞相,跟随与熊启一同赴楚的李斯即便觉得有些怪异也不敢多问,只能转述听来的一些议论。

“谬也。”扳倒吕不韦李斯立了大功,他是楚人,老师又是楚王太傅,熊启自然要他和自己一同赴楚。“武王、文王时,荆国便似今日之秦国,中原各国谈荆而色变,然研习中原礼法后,便出了怀王那样的昏君。新王称己为蛮夷,将来或可有一番作为。”

昌平君年近四十,一言一行都与秦人无异,然而身为熊氏子孙,首次赴楚不免有些激动。言毕他见李斯似在思索,当即问道:“子斯递国书否?”

“臣下已递国书。”李斯道。“臣下亦见过老师,老师已许我劝新王与大秦相和。”

“哦!荀卿先生乃赵人,为何愿意为我大秦游说?”熊启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李斯真说服了荀况。

“老师虽是赵人,然其早年便有入秦助大王一统天下之志。今老师为楚王大傅,而非赵王大傅。于楚而言,自然是和秦为上,盟赵为下。”师徒再会已各位其主,好在现在现在求的是休战,而非与楚为敌。

“大善。”熊启越听越高兴,赵使先到郢都,虽有阳文君为马前卒,但阳文君是楚人,一些话不能说的太过。身入郢都,他才觉得姑母真是高瞻远瞩——欲游说楚王,后宫必要有秦国嫔妃,不然根本不知道楚王在想什么。

*

“大王欲与赵为盟否?”王宫正寝,朝中重臣聚于一堂,正商议和秦、盟赵之事。沈尹鼯铁了心盟赵,他甚至建议现在就把秦使赶出楚国,但淖狡、昭黍等人却认为应该先与秦使一谈,若秦国真心和谈,与其互盟也未尝不可。

“盟赵有何利弊?”熊荆问道。朝臣之中,他比较信赖淖狡的建议,同时也相信昭黍的人品。

“盟赵……”沈尹鼯也想开口,只是大王问的是淖狡,他只能欲言又止。

“盟赵乃以赵助我,令秦国不敢再伐我。”淖狡道:“我军拒秦,盟赵拒秦,皆为拒秦。然若秦使果真欲与我军和,和秦并非不可。”

“大王,秦乃虎狼之国,不可亲也。”沈尹鼯马上接口。“纵使秦使与我和,然无信无义之秦绝不可信。唯有与赵为盟,放得安宁。”

“大宰谬矣。”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也在朝议之列。“我军与赵为盟,虽可威慑秦人,然若秦国攻赵甚急,我楚国救赵否?”

“楚赵两国,铺车相依,唇亡齿寒。秦国攻我,赵国已出兵,秦国攻赵,我楚国自当相救。诸次合纵,皆因各国存私念、贪小利而攻秦不得。昔蓝田之战,我军久攻必可拔下咸阳,然韩魏两国受秦人之说因而袭我,大军不得不退走。今韩魏两国言及此事,自是痛心疾首,当年若不是韩魏为秦人小利所动,怎会有今日之难。”

蓝田之战乃楚国为丹阳战败进行的复仇之战,其时秦军攻齐,国中兵力不足,若能久攻,说不定真就拔下了咸阳。这是秦国距离灭国最近的一次,因而楚人每每提起,皆不甚唏嘘,韩魏提起,则是懊悔连连。沈尹鼯知道大家心里想什么,特意提起此事,好使众人反秦盟赵。

楚秦数百年姻好,皆葬于因张仪所欺、楚怀王怒而发兵的丹阳之战;而楚国的劫难似乎也由此开始,垂沙、鄢郢,每战都是亡人失地、狼狈不堪,迟至今日,居然期盼赵国出兵相救。

“臣请大王召秦使相谈再做定夺。”众人心中全是对秦人的仇恨,这时候宋玉说话了。

“正是。还请大王召秦使相见再做定夺。”昭黍也道,这样的大事他素来慎重。

“臣也请大王召赵使相见。赵国此次出兵二十万救我,当先召赵使。”箴尹子莫也道,他和沈尹鼯一样,皆以为楚国当盟赵。

“臣还有一事。”子莫说完又道:“文学侍从之试定在明年仲春,然臣闻大王不欲……”

“文学侍从只言歌赋,于国何益?”熊荆将他打断。“大争之世,何国以歌赋攻城略地?不佞以为,今后我楚国取士任官,当从军阵前三排遴选。”

“大王,如此遴选,与、与……”子莫本想说与礼法不和,但大王那日一句‘我蛮夷也’石破天惊,礼法已然无用,他‘与’了半天最后只好抬出先祖,“……与先祖之制不合。”

“史卿,此与先祖之制不合吗?”熊荆笑着问向右史,这个问题他最有发言权。

“先君武王、文王之时,非有战功子弟不可任官,”这个问题熊荆之前问过,右史如果改口就是欺君,再说这都是事实,先王诏令、典籍、史书皆有记录。“先君若敖时,朝中职官多是军中将吏,又若……”

“好了。”熊荆示意右史不必说再说,越往前说连楚王自己都是军中将领,朝中除了巫师,其余全是军人。“我意已决,今后楚国任官,必从阵前三排遴选。此举非是不佞想重用庶民,而是欲使我公族子弟弃文好武。请左徒、大司马思量应该如何遴选。”

熊荆之意,乃是转变公族子弟风气,好让他们弃文从武,并非要以贱代贵。淖狡对此完全赞同,昭黍虽守旧,可任用的仍是贵人子弟,倒也没有太多反对,毕竟昭氏人才辈出,文武皆有。沈尹鼯、宋玉、子莫、左右史官则不情不愿,他们是文臣,子弟亦不习武,楚国选士之策说变就变了,瞬间根本接受不了。

“大王,大争之世,公族子弟自当弃文从武,然诸子弟习文久矣,贸然改之,恐生变故。臣以为,或可逐年减之,十年后不再有文士之选。请大王三思。”进谏的是琇尹孙余。今年举国大战,虽是丰年,一些稻粟至今仍为收割,不过这是少数,大部分粮食都已收割入仓。正因如此,刚才熊荆特别夸赞了他几句。

“今年和十年有何分别?”熊荆问道。文学侍从三年一选,遴选士人甚少,可就像买彩票一样,士子们图的是希望,这次不中还有下次,下次不中还有下下次。楚国选士任官最多的还是推荐,特别是底层县邑,有身份的人在县尹邑尹跟前游说几句便可推荐人为官。除此则是世袭,特别是技术官员,绝大多数是世袭。

“明年开始,士子可转考军校,若有才学,以后也可为官。”拿走希望,不得不再给一个希望,熊荆如此说道。

“军校?”琇尹这就不懂了。此事好像议过一次,那时先王还在。

提到军校自然让人想起黄歇的那些门客。昭黍问道:“敢问大王,令尹黄歇之封地当如何处置?其门客甚众,若收其封地,门客无以为食,必会散去;若不收其封地……”

黄歇最初的封地是淮北十二县,改封吴地后几乎占了整个吴国。收地已经是定局,可收多少地、收哪里的地实有讲究。收地又涉及门客,黄歇门客众多,其中不乏才干之士。

“此事由昭卿、淖卿一同商议定夺,告之不佞结果便是。”熊荆把这件事交给昭黍和淖狡。

“大王,门客当如何处置?”昭黍似有所悟,又问门客。

“也由你两人商议处置。”熊荆再道,他忽然想到应该也和秦国一样设左右丞相。

“谨遵命。”两人齐齐相揖。沈尹鼯、子莫等人在一旁看得全不是滋味——经此一事,大王日后必当事事倚重两人。

“若是他事,那就暂且退下。”议了半天朝政,熊荆也累了。“明日召赵使、秦使前后入正寝,看看他们都说些什么。”

“唯。”大事都商议完了,只剩盟赵还是和秦,熊荆如此一说,诸臣都退了下去。

“格格……”空荡荡的正寝忽然响起女子的笑声,这是芈璊,她好奇熊荆如何朝议,早早的躲入侧室,朝臣们一走,她就跳了出来,还学着琇尹的口气道:“…请大王三思。”

“不要胡闹,小心母后罚你。”熊荆年幼,可身俱成人思维的他每次都能喝住芈璊,好像他是哥哥一般。

“好了,朝议完了。该与我去五乐台见蔳媭、姝媭、璃媭、柔媭……。”芈璊念出一串公主,她来此是请熊荆与诸位公主相见的,一个能数次打败虎狼之秦的王弟,众公主不但好奇而且仰慕。芈璊自告奋勇来请,她们全在五月台候着。

第六十二章 父兄

虽说按制楚王只能有三宫,可实际就是卫国那样的小国,国君也不止三宫。自己娶的、他国送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后宫少说也有十几位嫔妃,公主自然也有十几、二十位。宫中不比民间,嫡子十多岁开始参与祭祀,故而能在祭祀时相见,余子、公主除了在囿苑游玩耍时能碰到,其他时候并无见面的可能。

熊荆自己有好几个兄长,但宫中只有他和熊悍两个王子,其他庶子皆分封于外;姐姐更多,常见的除了同母所生的芈璊,其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五乐台是旧郢之名,本在郢都之外,传俞伯牙钟子期曾于此台为楚威王奏乐。东迁后,旧郢台榭却多建在宫中囿苑。

去囿苑五乐台,熊荆骑马,芈璊坐于辇车。马儿回到家就兴奋,没走几步就跑开,囿苑里转了一圈才跑到五乐台。芈璊已经到了,这时候一干公主们全看着熊荆。虽说全是姐姐,可被这么多女人看着,他只觉的不自在。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如果不是众公主齐声说拜见王弟,熊荆都要以为自己来了大观园。

“这位是蔳媭、这位是柔媭、这是璋媭……”五乐台已备好宴席,熊荆刚在重席上坐定,芈璊就拉着公主们一个个相见。曲裾婀娜、衣袂飘飘,熊荆瞬间看花了眼。

“芩媭下月便要嫁到韩国。”又上来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公主,魏女所生。

“见过王弟。”芈芩声音不似芈璊那样清脆,有些低沉,人也不似芈璊这么活跃。

“可是嫁于韩王?”列国一个个都会被秦国所灭,嫁给韩王日后就要跟着韩王,熊荆不忍自己如花似玉的姐姐跟着韩王韩安受苦。

“回王弟,正是。”芈芩未见熊荆便很是好奇,再见他居然会骑马,更是惊讶。现在听他说话无半分童子之气,反倒觉得应该如此,这才是天降圣王,生而知之。

“我不放心。”熊荆不由生出几分惆怅。“韩国是小国,小国倒也罢了,可惜……”记忆中韩国是投降秦国的,他劝告道:“若那一日韩王欲降,芩媭万不可跟去。”

“王弟是说韩王会降于秦国?”芈芩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是我的亲媭,我会骗你么?”熊荆忽然拉着芈芩的手,“那时候万万记得带孩子回楚国。他日若我楚国不灭,或可助芩媭再复韩国。”

先王薨落,王宫许久未听见笑声,刚才那些许欢乐,全因熊荆之言重新变得凝重。芈蔳不想气氛如此,笑着道:“王弟既能大败虎狼之秦,我楚国必有万年之寿。”

芈蔳是公主里面生得最好看的,年已及笄,可在熊荆看来她只是个小丫头,花季少女罢了——SB坛贤曾经总结过,男人审美与年龄有关:少年看脸,壮年喜胸,中年爱腿,老流氓恋足、本坛最绝,喜欢喝尿。

芈蔳脸很美,可她是越女所生,自然腿短,熊荆反倒喜欢芈柔、芈芩这样的苗条女子。芈蔳说完,熊荆郑重道:“秦国最少有三百万户,日后再吞并韩国、魏国、赵国,户会更多。我楚国不及六十万户。楚军斗志昂扬、死不旋踵,可也不是每次都能大败秦军。我不惧秦国,楚人也不惧秦人,只是不惧不等于不智,秦国如何、楚国如何,当就事而论,不可盲目。

我不愿诸位媭媭远嫁他国,我楚国便有诸多俊杰。有家世的,譬如上将军项燕之子项超,他未加冠已为楚军骑士,上将军嘱他送信回家,他却瞒着上将军随军攻入秦境,数立战功;西阳邑尹之子曾珏,决战时立于阵前,数受伤,痛杀秦卒十余而不倒;

无家世的,骑士妫景。鏖战时秦军骑兵万人突袭我军大营,胜败仅在一息之间。他与项超率千余骑拼死回援,以死阻击之,厮杀到衣裳为血湿尽亦不退分毫;寝师甲士沈戎,两战秦军,虽有祖传犀甲,仍负伤将死,好在前几日医尹言其伤可愈。

我若是女子,宁伴英雄一日也不愿与庸人度一生。况且暴秦肆虐天下,今日或是王侯夫人,明日则是亡国之妇。真若嫁于他国,届时务必逃回楚国,不,我会派人接你们回国。”

宛如父兄的谆谆叮嘱,此前诸公主以为熊荆是王弟,现在却觉得他是王兄。芈芩心中温暖,当即拜道:“芈芩拜谢谢王弟,他日若有大难,定返母国。”

“恩。我会派人接你回国。”熊荆很认真。“芩媭出嫁之日,我嘱钜铁府送百柄宝刀。”

欧丑平安回来,钜铁府再次扩大生产规模。而宝刀之名经清水河一战传遍天下,大梁卖价千金。熊荆一下子就送出百柄,并非嫡女的芈芩感动的几乎落泪,其他公主则无比艳羡。

天真的芈璊没想宝刀价值几何,只问道:“王弟所言英雄,我等如何得见?”

“得见不难。”肥水不流外人田,楚国公主自然要嫁给楚国英雄。熊荆想了想道:“明年上巳,我让他们来郢都。然则,”熊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切不可去桑林与其欢好。”

“谁去桑林与他人欢好!”桑林代表什么有些公主知道,有些像芈璊这种就没听懂。芈蔳闻言面红耳赤。骄傲如芈璃则啐了一口,身为公主的她岂会与贫贱女子那般不识礼仪。

“桑林乃我楚俗,无甚不好。”熊荆笑道,去年他就想去野外瞧瞧男女之欢,奈何出不了宫。“我担心媭媭一时情动,事后又后悔不嫁。”

见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想到还要去给母后问安,熊荆又与诸位公主说了几句便起身去了若英宫。他一走,少女们又如鸟儿般叽叽喳喳,素来调皮的芈柔高声道:“我若不姓芈,此生必要嫁于王弟,做他的贤后。”

“你若不姓芈,又怎会是公主?”芈璃又啐了一口。同姓不婚,其生不藩,楚国大夫多芈姓,逼得楚国公主只能外嫁。芈柔不说与熊荆同父,便是不同父,以周礼也不可嫁。

“荆儿去与诸公主相会了?”若英宫,太后赵妃依旧一身孝服。先王十日后入葬,她和三闾大夫屈遂、王尹等人一直在筹备葬礼。

“是。”熊荆点头答道。“诸公主皆为父王所生,血脉相连,见见也好。”

“女子总要嫁出去的,嫁出去了……”赵妃语顿,她也算嫁出去的女子,可依然处处护着母国。“荆儿,你真要与秦国和好?”

“尚不知秦使何言。”儿童第六感极为妖异,熊荆已感觉今日母后不同。“朝中大夫……”

“母后听闻那秦使昌平君,与当年欲夺你父王之位的阳文君乃二五耦也。秦人又在郢都私赠金玉、大贿奸臣,尤以大司马府上为最。”赵妃看着儿子,叨叨相告。“荆儿莫要听奸臣胡言。明日召见秦使,最好母后也在,以防荆儿为奸臣所骗。”

赵威王死后,赵妃之母赵威后便曾临朝听政数年,虽有赵王,可国事皆有威后做主。触龙说赵太后,以其幼子长安君入齐国为质,便因于此。赵妃此前也曾召重臣议事,可次次都在小寝,从来不敢召于正寝——小寝代表后宫,正寝代表国政,国君薨于宫中,死于正寝才符合礼法,死于小寝则会召人非议。赵妃‘最好母后也在’之语说的是在正寝,此列若成,日后每每朝议她都将坐于熊荆身侧,干政摄政。

自己的母后居然想摄政干政,熊荆闻之有些吃惊,于是不言。赵妃等了一会见他不言,又道:“母后如此也是为了你好。你年岁尚幼,不识人心,熊悍又未分封出宫,朝中想助他即位之人不在少数,若……”

“不必了,母后。朝堂之事荆儿可以处置。”熊荆本想顾左右而言他,但也清楚如果不正面拒绝,日后母后必会再提。“楚国四十余位国君,从未有母后摄政之先例。母后若在,朝中、国中必惹非议,荆儿处置国务更难。悍弟弟待父王入葬便分封于外。母后放心,朝中并无多少奸臣,荆儿也不会为他们所骗。”

“真不要母后相帮?”赵妃看着儿子,很有些失望。

熊荆也看着母亲,目光相触并不躲避。“母后爱护之心荆儿知道,然楚国不似他国,与赵国更是不同。赵国之政,皆在赵都邯郸,楚国之政,不在楚都寿郢而在各县各邑。若母后临朝,封君县尹必要非议,王命不入县邑,在郢都又有何用?”

熊荆言辞恳切,更直言当下的纠结。楚国的国家机器还是楚武王时搭建的,即县制和私邑混合,楚庄王后收私邑而加封君,变成县制和封君混合,垂沙之役至今,亡人失地下封君十不存二,已经变成单纯的县制国家。

县起于楚而郡源于晋。郡的规制其实比县要小,故而赵国赵简子言:‘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

第六十三章 混沌死

县与郡相同之处在于都设于边境,管理比普通封邑严格;不同之处则在于,设县的楚国由外向内攻伐,是以县内本就有邑;设郡的晋国南面是黄河,只能由内向外征伐,所以郡内的邑很少甚至没有,只能招徕散民。

楚国之县,多是灭国之后迁其公室而设,虽迁其公室,可国内仍有旁支宗族,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因而委任的县尹一般都循其旧制;晋国之郡,招徕的全是散民,防备的则是北狄,不得不行军法。散民无宗无族,对军法无法抗拒,故军法得立。

有军法管制的郡,自然会有军法管制的县。由郡而县、逐步推广,最终变成了秦国的郡县制。楚县因袭旧制,县内封建之制犹存,并不像晋秦郡县那样直属中央,因此当下楚国给熊荆的感觉犹如清末清廷——八旗兵蒙古兵已不能战,朝廷能依靠只能是地方士绅办的团练。团练几经鏖战终成强军,士绅们也一个个变成封疆大吏。

这些人不是不能杀,但杀了国必乱。距离秦国灭赵灭魏攻楚还有多久?熊荆此前的计划表是十年,但从嫪毐未死吕不韦先行去职这件事情上来看,恐怕时间得调整成八年。

八年能干什么?不说转炉炼钢这么短时间未必能成,就是各县各邑大练长枪阵,建立近代军队的士官、军官体制也可能来不及。什么天命、什么民心、什么礼法……,战争如果输了,一切都得完蛋。

“完蛋,就是完蛋!”拜别想摄政的母后,熊荆独自回到正寝。苦思之后他没召别人,只召了太傅宋玉。

“拜见大王。”宋玉来了才知道大王只召见自己一人。

“大傅免礼。”熊荆请宋玉坐下,张了好几次嘴也不知如何开头,到最后他不得不架空一下,问道:“请问大傅,若秦国十年后灭了赵、灭了韩、灭了魏,又要亡我楚国,眼下我国国内该当如何?变法图强否、偱旧制不变否?”

当下楚国面临许多大事,可任何一件大事都没有这件事情大。宋玉闻之一怔,半响也没有答话,待熊荆再喊他,他才叹道:“天命如此,我人奈何!”

“大傅请细说。”三个太傅,两个都是要变法的,唯宋玉态度未明。

“请问大王,与暴秦战,所为何事?”宋玉问道。他是三朝老臣,年纪已老,长叹之后脸上一片淡然,波澜不惊。

“所为何事?!”熊荆诧异。“我楚军与暴秦战自然是为了存社稷、护庶民、卫国土,大傅对此有异议?父王将楚国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让其为秦所灭。”

“大王所言皆是,大王英武聪慧,却秦师复楚地,先王黄泉有灵,自当含笑。然,”宋玉又叹了口气。“于万民而言,此等人不需存社稷、不需护庶民、亦不需卫国土,其又所为何事?”

“万民?”熊荆若有所悟。他说的理由只是他一国之王的理由,但他的理由却不是民众的理由。民众没有社稷可存,子女只要遵守秦法,也不会遭到杀戮,国土更是没有——百亩田地如果经营的不好,说不定还要破产。我为社稷而战,那些庶民为什么而战?

“大王曾于阵前对我楚军士卒言:‘秦,虎狼之国,褚衣塞道,刑者遍野,天下人皆不愿为秦民,故韩民奔赵、蜀人逃楚……’”

清水河之战,熊荆誓师之语传遍天下。一国之王,居然誓与士卒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楚人闻之莫不感动流涕,天下人闻之也是敬佩不已,再不以为熊荆是未龀之王。

“……变法即于我楚国遍行秦国之法,既如此,当日士卒为何而战?”宋玉之言极为尖锐,熊荆的心当即被洞穿一半,是想变法的那一半。

“可不变法何以强国?”熊荆问道,这才是他今日要问的问题。

宋玉又不言语了。阻止秦国有内外两策:一是已经实行多次的合纵,可信陵君、春申君已逝,天下再无合纵之人,便是春申君,上次合纵也已失败告终;二则是以一国之力抗拒秦国,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秦国真要灭了赵国、韩国、魏国,辖下丁口近十倍于楚国,楚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打十个人。

“请问大王,东洲远否?”宋玉一揖之后问道。

“东洲三万里不止。”熊荆一笑,笑的很苦,宋玉所说的办法他以前也想过。“若要我楚国之民尽迁于东洲,非数十年上百年不能办到。”

“众人皆知,秦制乃晋制,晋国自文公起而霸天下,直至三分仅两百八十七年。”宋玉熟读史书,晋国和楚国又数百年征战,他记得很熟。“时至今日,有魏人称己为晋人乎?有韩人称己为晋人乎?有赵人称己为晋人乎?

无有。”宋玉自问自答,淡然依旧。

“秦制源于晋制,秦法出自卫秧。卫国者,殷商之弃民,宋公微子启乃商王帝乙长子,素鄙卫,禁之入宋。其民刁滑而无信、怯战而无勇,戎狄来袭,国人皆不受甲、大夫亦惧出兵,告卫侯曰:‘使鹤也,使鹤可胜。’与战,卫师接敌遂败,唯卫侯勇武,冒矢而不去其旗,直至战死,卫国亡,后由齐桓公复卫于河南。

卫秧之法,既刁且酷,倍于晋法。其法之害,不在连坐、不在重刑,而在告奸。告奸之行,父子相诟,夫妻反目,人人无信。而秦国攻伐之频,更远胜晋国。且晋国尚有六卿,秦国仅有外戚,晋国三分,遗有韩赵魏,秦国之亡,当再无他国。

大王之念,全在存社稷、护庶民、卫国土。然楚国之所以可胜秦国者,全在国祚之悠长。晋国两百八十七年而分,秦制远胜于晋制、卫法远酷于晋法,国祚或可及晋国一半,一百五十年而亡。楚国若能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必可存社稷、护庶民、复国土。

然则东洲渺远……”

宋玉老成谋国,想出的办法居然是不比战力,而是拼寿命,熊荆当即就听呆了!

‘必一百五十年而亡’,这是他根据晋国晋文公之后的国祚推断出来的,距离实际相差并不太远。楚国只要避开秦国的强胜期,待秦王政死后再与之战,当如项羽之于巨鹿,五万楚军践踏四十万秦军。

熊荆不由道:“东洲最远,然近一些的岛屿也是有的。”

“哦。”宋玉目光亮了亮,“距我琅琊几里?”

琅琊是楚人心目中的极东之地,但熊荆所说的日本岛距离长江口更近。他道:“至海阳更近些,大约一千八百余里。”

“岛大否?尽迁民于岛上否?”宋玉再问,激动之情毕现。他想到的是徐偃王,徐国为周穆王所灭,徐偃王迁社稷于海岛。此岛就在会稽旁侧,可惜太小,离岸太近,徐国于是灭亡。

“岛大,倍于淮上诸地,气候也与楚国相近,不过全是生地。”此时的日本岛是什么模样熊荆全然不知,也许只有野人吧。

“请大王速遣人观之。”宋玉揖道,“此为楚国社稷存续之道,不可怠慢。”

“大傅以为,我楚国只可与秦国较国祚的长短?欲较国祚之长短,当远避海外,避其锋芒,待秦国国祚尽后方回师复国?”熊荆问道。

“秦国吞三晋后若伐我楚国,楚师不敌,自当远避海外之土。”宋玉言道。“楚人先祖乃游牧之民,千年前中原皆游牧之地,避之海外,并无不可。不然,大王何以为胜?欲使卫秧之法乎?若行卫秧之法,国必乱,社稷亦不存。”

“若我楚国开外朝,授权于民、启蒙于民,使贵人、庶民共治楚国……”

熊荆说起自己构思出来的的另外一方案:共和国。

一个民族只在两个时期战斗力最强。一是从部落制转为王国制时;另一个时期则是从王国转为共和国时。王国初始,源于部落武士的贵族英勇善战,可久而久之,这些人安于享乐,崇武渐渐变成崇文,国政也是腐败。但庶民生活依旧艰辛,若能把他们的能量激发出来,以他们的血肉构建新的国体,那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熊荆想的是共和国,一个楚人的共和国,宋玉想到的则是外朝。

此刻议事之城为燕朝,出路门则是正朝,正朝再往外出茅门,则是大廷,大廷即外朝。

开外朝时,国君立于北,群臣立于东,群吏立于西,庶民立于南。几百年封国众多,外朝常见,之后则不常见。他记得最近一次开外朝是吴师入郢,吴国派人会于陈怀公,说其从吴。陈怀公犹豫不决,于是开外朝以问:‘欲从楚者右、欲从吴者左。陈人从田,无田从党。’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宋玉说了一个故事,说完他又道:“至德至善之国,无为也。庶民淳朴,不可与知。好知而无道知者,则天下大乱,请大王万万三思!”

第五十四章 混沌死2

法源三晋,道出楚国。宋玉虽善辞赋,内心真正所能接受的还是道家。而老庄实则有别,楚人心中的道家与后世认为的道家有诸多不同,同样是无为,楚人的无为是庄周式的不损民之淳朴的无为,而非老子式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无为。

庄周素倡自然,老子极重权谋。熊荆要开民智、建共和,在宋玉看来就是给混沌开窍,使民失于自然、损其淳朴,结果就是天下大乱。而对于暴秦,他的对策是无为,只与其比寿命,一百五十年后——从商鞅变法算起的一百五十年,还剩三十二年。秦王政今年加冠,年二十二岁,三十二年后他五十四岁,就是不死也差不远了。

只是,楚国治下三百万人口,怎可全部迁至海外?这是办不到的事情。最多是将几十万公族迁于日本,此举结果就是抛弃庶民。衣食住行,皆庶民所奉,怎能不顾他们而去?此乃无信。

后世的熊荆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未必事事守信,但清水河一战后,不自觉中,每每行事他务求勇武有信。抛弃旧郢一百余万民众也就罢了,那是先王时期的事,自己怎能将整个楚国两百多万民众弃之不顾?

无信,无信之根源在于无勇。是自己害怕了吗?

宋玉走后的正寝又是空空荡荡,熏炉烟雾袅袅,水漏滴水不断。坐于父王以前常坐的红色蒻席,握着历经几十任楚王之手的铜符节,渐入冥想的熊荆忽然间有些神游身外,到最后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大王睡矣。”几个伺候的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才好。好在老仆长姜熟知熊荆心性,知道大王最不喜别人把他当小孩看待,所以不敢抱他上床,只努努嘴让人去拿寝衣。寝衣即锦被,正寝虽然生着火,可寒冬时节依然有些冷。

“去矣去矣。”给大王盖好寝衣的长姜嫌几个寺人多事,又把他们全赶了出去。待其他人走,他便静静的守在一侧,如同守卫先王那般守卫熊荆。

*

“哦?今日楚宫廷议,不召我等入朝?”次日一早,收到谒者通报的秦使昌平君熊启很是诧异。他已经做好今日面见楚王的准备,谁想谒见忽然要延后。

“正是。”谒者答道,“大王言此数日需商议我楚国大政,非不召秦使,赵使也不召。”

“楚国大政?”熊启来了兴趣,他给下人使了一个眼色,一块黄金塞到了谒者手上。“敢问贵国商议何种大政?”

“此我楚国大事,怎可告于贵使?”谒者嘴上如此说,眼睛却看着下人手上未给的金子。

“既是国政,自要公诸于众。此有何不可说的。”熊启不知道谒者何意,曾为小吏的李斯哪能不知。他把下人手上剩下的黄金夺过,给出去却在谒者伸手接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待谒者皱眉,他才把金子放在他手上。“无功不受禄,请说罢。”

“大王召重臣商议,说的是……”谒者把金子塞入怀里,想了一会才想出那个生僻无比的词。道:“对,……大王与重臣说的是共和。”

“共和?”熊启不解,追问道:“何谓共和?”

“小人也不知。只闻在说共和,不知其他。”谒者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当下便告退了。此时李斯才觉得自己上了当,这些谒者怎会对外使言楚国密事?肯定是胡编乱造骗人的。

“你速速去打探,看楚王商议何使。”熊启出身富贵,又从未出使他国,哪知小吏骗钱的伎俩,赶忙派李斯出去打听。

*

“大王所言,臣不觉不妥。”正寝内,说话的是箴尹子莫。“庶民与战,自当允其民权,此为公也。县尹不与战,仍享于富贵,此不公也。不公者,国之大害,与秦之战,戮力同心方可胜。清水河畔,大王与士卒同甘苦、共生死,我楚军方破秦人,不若此,何以为胜?”

宋玉不同意熊荆的共和之策,昭黍也不同意,认为贵贱有别,不可与庶民共治;淖狡没有表态,可心中对此并不支持。子莫和左尹蒙正禽是支持的,但蒙正禽没有子莫这般亢奋。

“敢问大王,若楚国为我楚人之国,何为楚人?”朝议热烈,淖狡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一开口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亢奋如子莫也冷静下来听他所言。“吴越之地,皆为越人,可是楚人?邹鲁之地,皆是鲁人,可是楚人?旧郢之地,乃我楚国祖地,可是楚人?”

“吴越之地为越人,非我楚人;邹鲁之地为鲁人,非我楚人;旧郢之地乃我祖地,除去秦人,余者皆为楚人。”共和的前提是认同,只有认同了才能刀山火海,死不旋踵。越人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自然排除在外,鲁人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自然也排除在外。说道最后,熊荆武断的下了一个定义:“凡言我楚语者,皆是楚人;不言楚语者,非我楚人。”

“此不可也。”这下众臣慌了,齐声说不可。昭黍开始激动,大声道:“若越人非我楚人,不与我一国,越地若何?鲁人非我楚人,不与我一国,鲁地又若何?”

“越地皆是越人,可成越人之国;鲁地皆是鲁人,可成鲁人之国。”熊荆对此早有考虑。“然,越人之国乃我楚国属国,凡事皆以我楚国马首是瞻,鲁人之国亦是如此。

越人虽为越人之国、鲁人虽为鲁人之国,但秦军南来,秦王会因是这是越人之国便手下留情?会应这是鲁人之国便打道回府?否!秦王必一天下而后快。不管是楚人,还是鲁人、还是越人、还是齐人,皆要灭其国而役其民。

吴师入郢,先君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相随。留于郢者相率为至勇之寇,亡命奋臂与吴人斗。将率死则跟于老卒,老卒死则跟于新卒,人人各致其死,阖闾一夜五换其宿。然先君灵王如何?先君平王立公子比,百姓放臂而去之,灵王饿于乾谿,食莽饮水,枕块而死。

何异?吴师入郢之前,每遇寒冬,先君昭王出大府之裘以衣寒者,出仓禀之粟以赈饥者。先君灵王则作章华之台,发乾黔之役,外内搔动,百姓罢敝。

我楚国给予越人、鲁人恩惠,秦国却要在灭其国而役其民。众卿以为越人无勇、鲁人无智乎?”

一战英国忽悠印度独立的例子没办法举。熊荆花了好长一段口舌,翻出吴师入郢的旧伤,又把为百姓所弃、自缢于山野的楚灵王拎了出来,打算以此说服群臣。可淖狡还是摇头:“鲁、越为先,陈人、蔡人、宋人必随其后,历代先王,无数将士之血汗,怎可一夜化为乌有?!”

“陈、蔡、宋亦可成为我楚国属国。所谓属国,并非复其公室、自成一国,仅是鲁人治鲁、越人治越而已,军权仍归大司马府;亦非不能任我楚人官吏,只是官吏如何任用,当重鲁人、越人之意。此一切所为,全在激发民性,使其为国而战、为国而死。

众卿,今之各县如何?郢都政令可通达乡里?!县民肯为我这个楚王而死?!笑话!各县自行其政,县民为律法所迫方与战。当初大傅回援郢都,除了封君之师,又有谁愿与大傅同行?

与其如此,索性给其名义、允其自治、激其民性、鼓其斗志。楚国不亡,不说天下,就是世界也是我们楚人的。非我楚人之地,取之何用?收税吗?收税之后肥豚一样圈养,锦衣玉食、荒淫无度、酗酒成风,上了战场弱的连一张弓都不拿起?见血就要晕厥?”

公族子弟有英雄,但更多的是狗熊。看到这些人熊荆恨不得抽他们几耳光,剥夺他们的姓氏。熊荆懊恼这个,淖狡一听‘回援郢都’四字,脸上猛然一热,色若猪肝。宋玉、昭黍、孙余、工尹刀、鲁阳君、观季、唐缈等人则再次沉吟,细思大王之策。

熊荆也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此战,不说徒卒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战,就是军官也大多迷糊,他们不过是尊令行事;县公邑尹们则是担心秦国灭国,这才竭尽所能征发徒卒力夫,整个国家的战斗力并未激发出来。

他不由想到曾经读过的埃里希·鲁登道夫的《总体战》。时间虽然久远,但一些经典语句的大意仍然记得:

‘……我的钢盔的雕像上还有这样一句话:‘保佑国王和祖国’。这句话把人民排斥在外,因而未能挖掘它的全部潜力……

……人民的每一个成员都应将其全部力量奉献给前线或者后方。要想让人民这样做,那只有使‘战争是为了维护民族生存’这句话变成确凿无疑的事实,而不能只是口头禅……’

‘……一个民族的精神团结现在是、将来仍然是领导总体战的基础。只有将种族遗产和民族信仰协调统一,只有对生物的、精神的法规和遗产的特性加倍重视,才能实现民族团结……’

他非常断定:‘维护民族生存’的精神感召绝对胜过秦人的‘军功授爵’;而他、也只有他,懂得如何培养庶民的民族精神。

第五十五章 混沌死3

唯一遗憾的是:楚国最初的封地仅是子男五十里,治下疆域全是打下来的,作为‘侵略者’的楚国无法‘将其种族遗产和民族信仰协调统一’,也无法‘加倍重视生物的、精神的法规和遗产的特性’,因而不能‘实现民族团结’,‘维护民族生存’那就更无从谈起。

这是楚国的劣势,如果是齐国或者鲁国,哪怕是宋国、吴国、越国,也不存在这个问题。

解决之道只能是由越人、鲁人、陈人、蔡人、宋人再建属国,以‘实现其民族团结’。这些属国将在楚国的领导督促下积极备战,最终‘维护民族生存’,打退举国而来的秦军。

眼下来看,这大概是最佳的变革之道。可以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彻底改变楚国的政体,使楚国从一个松散的、县邑自行其政的王国,转变成一群适合总体战的民族共和国。‘共和’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最恰当的说辞应该是‘共治’,贵族和庶民‘共治’。

这些国家所能得到的是复国——经历抗秦战争后,这些国家的民族团结已无可撼动,不管楚国愿意不愿意,它们都将复国。但是,日后它们围绕着楚国,再组成一个类似当今楚国的松散新国家也未尝不可。

楚国付出的代价是可能失去其中一些属国,比如个性倔强的宋国、灭国不久且与楚人风俗迥异的吴国和越国,可却能收获最终的胜利。江汉故地能拿回来,南阳盆地也能拿回来,还有巴蜀、汉中、上庸等地。楚秦战略上取决定作用的就是巴蜀,楚国最大的战略错误是没有抢在秦国之前夺取巴蜀。

而天下,如果秦国还如历史上那样烂到底的话——熊荆从心里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没有一统天下的秦王政不可能修长城、不可能大修阿房宫、不可能大修骊山墓、不可能四处巡游、不可能焚书坑儒……;胡亥也不可能即位、赵高不可能指鹿为马、秦王子不可能被弑杀、贤臣老将不可能含冤致死……

如果楚国不亡,秦国有太多太多的不可能,这些不可能对秦国是利大于弊;而对楚国,楚国将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后世科技:转炉炼钢会实现、火药会实现、枪炮会实现、蒸汽机会实现、铁路会实现、环球贸易会实现、殖民美洲会实现、世界属于华夏会实现……

楚国不能撤至海外,因为再回来面对的将是一片狼藉。公族落而庶民起,这是战国,但如果秦国不能扫灭六国、不能尽迁各国公族于咸阳,公族就不会迅速衰弱。而随着大航海的兴起,王公贵族将大肆进行海外殖民,华夏自然会扮演欧洲人曾经在世界史上扮演过的角色。

组织!不管战争还是殖民,最重要的就是组织。

庶民天生就少有组织,因此无法调动大量资源,所以很难进行殖民;公族天然就有组织,他有宰臣、有奴仆、有私卒、有工匠、有巫觋、有附属民,他如果进行殖民,拉出去就是一个船队,到了地方就是一个城邑。他们更知道如何消灭当地土族、知道如何奴役当地土族、知道如何同化当地土族,这些全是庶民不会的。

客家人开拓南洋凭借的是宗族,宗族也是一种组织,二战后如果英美不干涉,南洋早就是华人的天下。可宗族和公族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客家宗族开拓南洋,是要先与当地土王达成协议,租地开拓,土王则坐地收钱,开埠兴旺后多会强取豪夺、驱逐租客。

公族可能吗?公族如果上岸,肯定按照标准程序:攻城、杀人、夺地、建国,之后就是远交近攻、纵横开拓、同化奴役。公族有建国的人才,只要条件合适,他就能化族为国。宗族仅仅公族下面的附庸,仰公族之鼻息,处处受制于人,他们做一个甲必丹就觉得光宗耀祖、心满意足了。

……

熊荆想得很远很远,回到两千多年前只能在东亚称王称霸而不能殖民全世界,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种罪过。他绝不能像希特勒那样‘面对着陆地,却背对着大海’,他此生必定是‘背对着陆地,面对着大海。’

再一次明白自己此生要做什么的熊荆很快就散了燕朝,他要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同时也要让群臣回去理理思路,关键是他们要明白自己的建议到底代表着什么!

什么将先王、将士血汗化为乌有?怎么就不看看,这本来就是要失去的东西!把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还给别人,换来别人的誓死苦战,这有什么不对?如果胜利,楚人拥有的将是世界!这种买卖怎么就做不得?!

什么贵贱不分?共和不过是共治,大不了参照外朝设成左右两院:左边贵族院,右边庶民院,大权在贵族院,小权或者监督权在庶民院,这难道不行吗?东周开外朝少,那西周呢?西周怎么不说,西周开外朝多了去了,国人难道没权监督贵族?

还有说什么寓言讲什么混沌死的,两千年后哪个国家不开民智?不普及教育?天下大乱了吗?天下哪有大乱!出门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回家吹着空调、喝着咖啡、上着陌陌约个炮,这日子难道不舒服?

第一日的朝议基本是不欢而散,似乎只有身为大王的熊荆心有所得——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干。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七日,君臣之间才达成简单的共识,同时在楚国地图上画上了可能成为属国的各个邦国。

昭黍很担心治下的县邑全会变成属国,甚至连寿郢都是淮夷的地方,如果淮夷要重建州来国,那朝廷搬到哪里去?根本就无地可去。并且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淮夷和秦国同姓,如果秦国游说淮夷诸属国,楚国等于不攻自破。

好在子莫当即就例举了赵国。淮夷如果也演变成属国,秦国不需游说,看赵国就知道自己的下场。秦人攻赵,从来就不留情,四十万降卒杀得是毫不眨眼。而攻伐再剧烈,秦国也不应该坑杀同姓贵族,就算不是同性,贵族也不应该滥杀,但秦国杀贵族将领如同杀猪屠狗。

吴国、越国、鲁国、莒国、宋国、蔡国、项国、顿国、寝国、陈国、随国、唐国、黄国、弦国、息国、蒋国、蓼国、州来、钟离、六国、龙舒、英氏、舒蓼、舒国、胡国……,楚国地图上画出一圈一圈的墨迹,不说昭黍、淖狡,就是支持熊荆的子莫和蒙正禽等人也看得心惊肉跳。这些国家如果都成了属国,那楚国还能剩下什么?!

“大王……”昭黍喊了一声大王,声音悲悲戚戚,他几乎要哭出来。“先王还未入葬,先祖若地下有知……”

熊荆竭力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会有这么多国,但想到和看到是不一样的概念。

吴、越、鲁、莒这四国不必说了,蔡、项、顿、寝、陈全在淮北,靠近魏国;宋地很大,它西面挨着陈国,东面连着鲁国,把沛县、彭城也包了进去。随国、唐国在大别山西;黄、弦、息、蒋、州来、钟离全在淮水沿线;六、龙舒、英氏、舒蓼、舒国、胡则在淮水以南、安庆以北、合肥以西。

“昭卿勿忧,图上并非全是属国。淮水沿线诸国灭国太久,淮南诸国也是如此,且这些国极小,仅能称邑,不能称国。”看完地图的熊荆松了口气。“真正可成为属国的,不过是吴、越、鲁、莒,蔡、项、顿、寝、陈,还有宋,最后是唐和随。可这只是预计,项、寝、顿、唐、随早就不是昔日国人,仅余吴、越、鲁、莒,蔡、陈,宋七国,对此此七国要做的也不过是开民智、设左右院、编撰本国国史而已。”

就实而论,眼下做的,也就是设立左右二院、搭出贵庶共治的架子算是大动作,开民智、编撰史书这根本就是小动作,根本不为人所注意。楚国依然是楚国,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昭黍还是道:“十五年之后如何?十五年后它们便将复国。”

“十五年后秦军伐我,除了吴、越,这些国将不复存在。”熊荆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既然宋玉说秦国国祚还有三十二年,熊荆便定了一个十五年的复国期限,当然,这是名义上的,这些国要想摆脱楚国的潜在控制,恐怕要在一代人之后。

“且不是谁都能复国。若其师战斗力太差,复国之事将永无可能。”熊荆再次补充道。这是复国的附加条件:战斗力不能低于秦军。“即便可以复国,他们也未必会选择自成一国,更有可能会再加入楚国。”

“淖卿觉得如何?”熊荆说罢问向淖狡,能达成初步共识淖狡的态度转变至关重要。只是,一切都是草案,只是燕朝廷议达成了基本共识,县尹那边会如何反应还未可知;再就是占卜,如此大事当然要占卜,占卜如果是吉还好,如果是凶,那就等于白争论了七天。

“此乃乱国之策。”淖狡眉头紧皱,幸好他还有一个补充:“然乱国好过亡国,臣信大王。”

第五十六章 谒见

“大王聪慧,敢问大王可有他策?”一直不言的三闾大夫屈遂看罢地图连连长叹,哪怕仅仅七国复国,楚国版图便少了三分之二,他这样的公族老臣根本无法接受。

屈遂一问,其他大臣也看了过来,想知道大王还有何策。熊荆道:“他策可行与否全在时间,时不待我,又能如何?”如此说完他才再道:“若我楚国所有子民皆虔诚信奉东皇太一,自可为太一而战?然,唯我楚人信奉太一,越人、鲁人、宋人、陈人、淮夷,各信其神,十年内难以统一,既是无法统一,自然无法为神而战。”

“不复七国,我等遣人告之庶民,言:你乃楚人,可否?”屈遂不死心再问。

熊荆还没答话,其余诸臣就摇头了。楚国治下族群甚多,习俗全然不同,语言也是不同,同样是老虎,楚人叫‘班’,夷人叫‘于菟’,越人叫‘顿’。除了学习过雅言的士人可也互相交流,各个族群根本就是语言不通。

楚人对他族的同化仅在上层士人和贵族,周人对楚人的同化也仅仅是上层士人和贵族。一到市井乡里,庶民说的仍然是楚语,行的仍然是楚俗——男女不同席是周礼,可即便是楚国贵族,几百年来也还是男女同席,丝毫未变。

如果说楚人并未全心全意学习中原礼仪,所以蛮夷习性不去,那鲁国如何?鲁国乃周之侯国,从立国之初行的就是周礼,孔孟这样的大儒也出于鲁。就是这样的周礼之乡,其权臣阳虎也是‘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

周社自然是周礼之社,鲁定公与三恒是贵族,盟于周社,可国人并不盟于周社,而是盟于毫社。何谓毫社?毫社乃殷商之社。殷人平时祭拜于毫社,自然盟于毫社。鲁国的国人并非殷人,而是夷人,夷人与殷人共族同俗,故也盟于毫社。

东夷、百越、三苗、濮人、巴人……,周人代商以前、楚人迁于荆山以前,华夏大地已有诸多族群。周人的分封本质上与殖民无异。殖民于卫,殖民者卫懿公战死,被殖民的卫人怯战逃跑;殖民于鲁,数百年后虽然出了孔子,可仍然要‘盟国人于亳社’。几百年都不曾同化,怎能一句‘你乃楚人’就可以同化?

屈遂最后也觉得自己想简单了,连连摇头。熊荆则道:“必要因其俗、从其言、编其史、教其文,不然无以成其族。不成其族,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为今之计有五:一曰避之海外,击其惰归;二曰允复其国,助成其族;三曰参照秦国,遍行商法;四曰笃信东皇,为神而战;五曰因循旧制,钜铁杀敌。

第一策举全楚国之力也只可载几十万公族出海避之,庶民不得迁徙。与其如此,尚不如允其复国、助成其族,率众与秦军一战。第三策参照秦国,遍行商法,与第四策笃信东皇,为神而战皆不可行,原因相同,时不待我。行商法则要罢县尹、弃贵族,举国动荡,不攻自破;东皇乃我楚人之神,鲁人、宋人、陈人、越人、淮夷皆是不信。

至于第五策,秦吞三晋后天下已十占其八,可役使丁口少则两千五百万。以全天下之人力、物力攻我,若无决死之心,必不战自溃。钜兵、投石车、荆弩……,兵甲再好,也得有敢战之士,若无,必将白送秦人。

众卿,没有满意解,只有最优解。”熊荆不自觉用上了术语,好在大家还能听得懂。说罢他又大大摇头,道:“我楚人最大的教训在于:八百年时光,都没有努力生养!”

熊荆最后是在自嘲,江汉故地上多是楚人,可行那些人已经变成了秦国编民。正因如此,楚之文化要想办法渗透到江汉故地,要在江汉故地打一场不见血刃的文化宣传战,使江汉一百多万楚人明白自己是楚人而非秦人。楚军则要在赵国灭亡前攻入宛郡,与秦军竭力一搏。胜,拿回故地,解救族人;败,则迁民于江东,扩充族群,后续再战。

“敢问大王,若秦不攻我若何?”沈尹鼯想到另一种可能。“秦不攻我,十五年后各国复国,我楚人何以立?或是秦军攻我,然秦国二十年方亡了赵国,又十年方亡了韩魏……”

“赵国已是强弩之末,韩魏旦夕不存。”军事问题大司马淖狡最有发言权。“赵之强军皆亡于长平,唯代郡军独存。秦若再三攻伐,春攻秋守,十年亡赵并非杞人忧天。”

“我楚国难道不救?”太宰沈尹鼯又把问题绕回到现实,“不救,无义也!”

熊荆与淖狡闻言对视,在场除了他们,也就鲁阳君、项燕、彭宗知道楚国的反攻计划。确切的说不能称为计划,只是一个想法,虽然这个想法正在逐步推进。

“楚赵不相毗连,如果救之?”淖狡问道。知晓反攻计划后,赵国注定是要牺牲的,不然秦国如何能放松警惕?且国内政体变更,政局未稳定前,根本不能大举动兵。

“可说于魏国,诸国合纵。”沈尹鼯还在想着合纵。

“魏王已从秦使姚贾之说,不再与我楚国、赵国合纵。”淖狡把昨日收到的讯报说出,此事他已经汇报给了熊荆。

“啊!”沈尹鼯当即错愕,惊讶之后他又急道:“便、便是魏国不合纵,我楚赵两国合力,亦可使秦人胆寒。大王,秦军伐我,赵国救我,秦国伐赵,我秦国亦当救赵、”

“一切等见过两国使臣之后再议。”熊荆无奈。选择越来越少,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越收越紧。是亡国之君还是中兴之主,全看这十年的作为。

*

楚国朝议,一议就是七天。驿馆内秦赵两国使臣都等得焦急,没有飞讯的他们暂时还不知道魏王已从姚贾之说,不与楚赵两国合纵。魏国不合纵韩国、燕国自然也不合纵。这两国每次合纵都是打酱油的角色,合纵不是因为他们有助战力,而是为了让魏赵两国能后顾无忧。

先王入葬前两日,早有‘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之念的赵使魏加、秦使昌平君熊启终于见到了楚王谒者,两人一前一后,在谒者的陪同下入楚宫谒见楚王。

魏加之言并不出意外,正朝上他除了长篇大论说合纵如何如何必要、如何如何好,他还想要楚国的荆弩、钜铁、投火器、飞讯……。要这些东西并不出人意外,只是当昭黍问其何以为偿时,他却说赵楚两国情如手足云云。

即位之后,这是熊荆第一次视朝,阶下群臣委貌玄衣,看上去就像一根根黑色钉子,他看着这些钉子,这些钉子也看向他。因为熊荆已经断发,钉子的目光更显诧异和不解。

“赵使所言,不佞已知,请回驿馆稍歇。”熊荆未穿丧服,而是白衣素裳,以皮弁服视朝。

“请大王继贵国先王之遗志,绝秦而盟赵。”魏加不但不肯走反而上前两步,让人不悦。

“先王只有救赵,从未盟赵,谈何遗志?”熊荆冷笑。他觉得如果魏加再近身,或许会像毛遂那样按剑而上,逼王盟赵。

魏加初见熊荆,并未在意。未龀小儿,怎可阵前誓师、并肩作战?其他人相信,他只以为这是楚人编出来的神话,此时见熊荆口利,方有些诧异。

“大王谬矣。秦军伐楚,寡君闻之,出兵二十万以救,故秦军退。寡君所念乃赵楚未盟而实盟,情如手足,今大王言我两国未盟,于义何在?”魏加继续上前,直至阶下。

“先王八月末遣使,九月初使入邯郸,贵国十月末方允出兵,十一月大军方出邯郸。军未出而秦军败,战不起而楚地复,今持退秦之功而言有义,义何在?”熊荆看着魏加。纵横家之言实则经不起推敲,只是国君大多浑浑噩噩,故常被其所蒙,熊荆昔日与人争论英国钢铁价格能争论几百楼,魏加那点小伎俩怎么骗得了他。

“不佞即位于父薨国危之时,称王于叛谋兵戎之间,所幸侍卫之士赴死于内,忠信之卒搏命于外,方得今日楚国之安宁。今先王未葬、大政不明,盟赵、和秦,待群臣议毕,自有决断。”熊荆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到魏加脸上。此时他再无之前的气势,脚步也不再前。

“大王难道要和秦?”魏加故作诧异。“昔秦将白起,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大王和秦,何颜见楚国先王?”

“昔长平之战,秦人坑杀赵卒四十万,贵人亦斩之,邯郸家家戴孝、户户出殡,赵王却欲割六城以求和,赵王何颜见赵国先王?”熊荆针锋相对。

“长平一战,我赵国大军尽失,故先寡君割六城求和于秦,然六城终未予秦,秦围邯郸,大败而归,先寡君可见先王。”魏加道。

“鄢郢之后,楚国仅剩半壁,五尺至六十,敝甲钝兵不过三十余万。清水之战,楚军大败秦军,致使秦人入楚求和,不佞如何不能见楚国先王?”熊荆冷笑,示意傧者送客。

第五十七章 谒见2

“召——!秦国使臣上殿”赵使离去,傧者当即高呼召秦国使臣。魏加闻言一改出殿时的气愤,特意立于茅门外笑脸盈盈的对秦使浅浅一揖。

熊启和李斯一同入朝,李斯见赵使笑意盈盈不免有些惊讶,熊启根本就没有看赵使,他的目光从入大廷开始就被楚宫所吸引。秦宫威严,楚宫华美。同样是四阿重屋式的宫殿,秦宫因为地势的关系,看上去显得极其雄伟,而楚宫建于平地之上,虽然高邃,给人的印象不是雄壮,而是一种纤细之美。

如此的楚宫只在儿时父亲的叙述中,那时他最大的向往就是早日返回楚国,早日看一看华美无比的楚宫。只是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后,他已是秦人;三十多年后,父子生死两隔,三十多年后,母宫已是敌国。

“丞相小心。”入堂需升阶,去履登阶时熊启脚步有些踉跄,李斯赶紧提醒。

“无事。我在想……”熊启说不下去,他在想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快。”熊荆并不在朝廷上,此时他正在门后更衣——见赵使穿皮弁服,表示楚国安宁;见秦使穿韦弁服,表示楚国仍处于战争中,谈得拢就和,谈不拢就打。秦使已经升阶,升阶而登堂,登堂而入室。秦使穿室的时候,熊荆已回到了王席。朝臣都看回头看秦使,待回头,才发现大王换了一身韦弁服,韎色乃近血之色,红的极为刺目。

刚刚入廷的熊启没有看到楚王落席,只看到他小小的身形独据王席,身着血衣,目光清冷明亮,头发则是断的。传闻楚王在沂邑见到被司空马下令杀死的庶民尸首,曾断发以谢子民。

“秦使…”李斯不知右丞相仍在走神,开始按例谒见楚王,他念了两个字不由转头。这时候熊启才回过神来,和一起揖道:“……秦使熊启谒见楚王。”

这就是我的兄长?熊荆也在看熊启,他当然知道熊启也是父王之子。这个年长的兄长并不高,大约七尺二寸,玄衣玄裳,年纪在三、四十左右,宽额、方脸、虬须,长相虽有些粗狂,但眉目很是秀气,像极了父王。

“大王……”熊荆未按例答话,长姜不由轻声的提醒。

“……贵使免礼。”熊荆朗声,而后开始客套:“贵使此来,所谓何事?”

“本使此来,乃为秦楚两国盟好如初。”熊启吁了口气,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正因为他是楚人,所以他必须比一般秦人更加排楚。“然贵国失礼,谒见之事一延再延,今日谒见,又先召赵使,后召本使,大王欲怠慢我大秦乎?”

“秦使谬矣!”刚才半句话不说的子莫出言了,“赵使先入我国,秦使后入我国,大王自当先召赵使,后招秦使。”

“赵国也配和我大秦相提而论!”熊启柱了柱旄节,傲然叱道。“我国寡君念及秦楚两国数百年姻好,故遣本使入楚与好。若贵国能向我大秦谢罪,且允诺日后再不与赵魏等国合纵,两国自当歃血而定从,再修姻好。不然……”

“不然如何?”秦国使节倨傲是出了名的,可像熊启这样狂妄,朝廷上朝臣各个都看不下去。熊启还在‘不然’,他们就齐声喝问‘不然如何’。

“秦军乃百战之师,大秦乃天下强国。贵国不从,两国再战便是。我大秦百万之师,岂惧你区区楚国!”旁顾两侧朝臣,熊启一脸不屑。“我国寡君王命一下,自有万艘舟楫顺水而下,拔尽沿江城邑;城阳、息县亦再被秦军所围。楚军虽勇,二十一万秦军已使大王亲上战阵、誓师于阵,更要与士卒并肩为战、同生共死。八十万大军如何?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城下,郢都必拔,大王与卿等皆成秦军之囚。赵人、魏人……”

“无礼!”包括子莫,群臣只听得面色发青。心里骂了一句后,淖狡大喝。“早闻秦国与夷狄同俗……”

“淖卿!”熊荆拦住了大怒的淖狡,待阶下静了一静才道:“不佞曾闻,秦国渭水黄河一带,水急滩险多流沙,木舟难行,故将整张牛皮剥下,四肢七窍扎紧,仅留一孔。渡河时取出,对孔猛吹。气胀而皮鼓,皮大如牛时再扎紧气孔,便可乘之渡河了。”

都是群臣讲故事给大王听,可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是大王讲故事给群臣听。被熊启百万大军吓得脸上发青的群臣专心听大王讲故事。

“然,秦国有好事者,喜好吹牛,皮大如牛时仍是猛吹牛皮,吹之不绝,数年后,气牛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风吹而飞,其蹄若垂天之云……”

“哈哈……”开始群臣还当故事听,可听到庄子逍遥游的语句,顿时察觉大王只是在取笑调侃秦人,当即哈哈大笑。

熊荆没笑,他一本正经的道:“此巨牛浮于空中,地上人兽俱惊,以为神,设台而拜、杀牲以祭,不料有凤凰因异而啄之,顿时皮破气泄,落地再视,仅一牛皮耳!”

“哈哈……”真笑也好、假笑也罢,朝廷上笑声如沸,此前百万大军恐慌之氛尽去。

“敢问大王何意?”皮筏此时还未在秦国出现,熊启已有怒意。

“无意。不佞只想提醒贵使,吹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时,先问问谋士军粮辎重从何而来。”一听百万大军群臣就吓的脸青,大胆如淖狡,也只知斥其无礼,不知如何戳穿其牛皮。

“哼!我军以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何须询问军粮辎重。”熊启倨傲依旧。

“为何不言八十万大军围我郢都?”熊荆知道他在打滚转进,也不计较,只道:“贵使言舟师,然不佞劝告贵使:秦军舟师遇我楚军舟师必是全军覆没。贵使若不信,可遣十艘战船入郢,不佞也派十艘战船,且让你处上游,约时约地而战。

若秦军胜,不佞定向秦国谢罪,允诺日后再不与赵魏合纵,两国自当歃血而定从,再修姻好;若楚军胜,秦国则应向我楚国谢罪,以稷邑归我楚国,秦军退至复邑以西。敢否?”

熊荆说完看着熊启,笑意留在脸上,熊启也看着熊荆,不解他为何要如此赌战。

“丞相,我闻水战处上游者必胜,楚王……”李斯聪明,心生疑惑。

“大王不可!”淖狡闻言大惊。他不比文臣,知道水战处上游的优势。

“楚王此言可真?”熊启心中一震,目光瞬间变得凌冽。

“君无戏言,自然当真。”熊荆笑容依旧,只是表情有些僵硬。

“好。然我大秦败了要割稷邑,若我大秦胜了,楚国当割谢邑,此方公平。”熊启不知是否想给借口让熊荆反悔,因此加了条件。“且十艘不成阵列,要战就战百艘。大王允否?”

“不佞自然允,贵国大王允否?”熊荆心中咯噔一下,百艘已在他的计划之外了。

“我秦人素以勇武为荣,岂有怯战不允之理!请大王召文吏以立约。”熊启身为秦使,即便真的赔上了稷邑,也不过是五十里之地。且复邑在手,楚军得到的不过是块死地。

“立约!文吏速速立约。”熊荆对左右喊道,根本不顾淖狡等人阻拦的眼色。

立约而盟誓。熊启从容而去,他一走大廷上就乱哄哄一片,熊荆也没管,径直退出闱门,进入正寝。淖狡这些重臣追着屁股就来了。

“大王误矣!怎可让秦人居于上游,我军居于下游。”淖狡急道,“此战又在楚境,若败,军心民心皆毁。”

“大王,秦人绝不可信,立约亦不可信。”谢邑只是楚秦边境淮水上游边的一座小邑。沈尹鼯以为熊荆是故意要输给秦国才这样做的。“昔年秦使张仪哄骗先君怀王,以商於六百里之地……”

“稷邑六十里都不到。”熊荆强调道,“城邑只是添头,不佞要的是秦国向我楚国谢罪。”

“大王以为此战我军可胜?”鲁阳君算是比较冷静的人了,他听熊荆说起过跨海之舟。

“自然可胜,不然不佞为何要让出上游。”熊荆嘀咕道。“工尹刀何在,还有公输大夫何在?”

“大王万不可为秦人所骗啊……”正寝之外聚着众多朝臣,这些人未至而声先至。待他们挤入燕朝,又大声道:“秦人无信,请大王盟赵而拒秦,万不可为秦人所骗。”

“秦人谴舟师万人入楚,以死谢罪,不佞为何不答应。”熊荆看着群臣,他第一天视朝就发现朝臣大多徒有其表,对秦使恐吓无计可施。

“大王于正朝与秦人立约:秦国舟师若胜,可退至魏国,而我楚国除与战舟师,其余楚军不可追击。秦人由南郡顺江入洞庭,至广陵入邗沟,又从邗沟入淮水,入我楚境四千余里。江水滩涂之险、沿岸城邑之备,皆入秦军之眼。他日秦人顺水而下,楚国危矣。大王万万不可允诺秦人顺江入楚!”

“你懂水战?”终于听到有料的进谏,熊荆有些诧异。他同意秦国舟师顺江入楚,只是为了拖时间,只有拖长时间才能多造船,三桨座战船不比其他战船,建造需要更多时间。

说明一下

写书都是构建大纲,然后按照大纲写下去。《清末英雄》前半部分便是如此,但后来发现这样写很生硬,因为写大纲的时候对历史脉络、对各种资料的掌握很浅,所构思的大纲并不合理,所以,《清末》从发现一战航运收入有25亿英镑(大概是这个数,也许记错了)开始,就偏离了大纲。

以后就是各自(各种势力)基于环境、本着自己立场开始活动——当然,《清末》未必能把握好,但大概的写作原则是这样。

《血海》不是这样的,因为格局太小,猪脚所处的势力也太小,最少写出来的部分没有体现这样的写作原则。

《荆楚》不是《血海》那样的战争文,而是类似《清末》,是真正的历史争霸文,并且因为猪脚自带的帆船技术,他基于的背景不仅仅是华夏,而是整个上古世界。

也就是,《荆楚》的写作原则也是没有什么既定的大纲,而是各种势力基于环境、按照自己的立场做出利于自己的行动。

把此时楚国治下各国(或各族)恢复,是基于当下楚国的环境、立足于楚国自身的利益所做的选择,可问题是大纲并不遵守,历史却总有脉络,就像一艘无动力顺水航行的船,船上的人再怎么争斗,结果还是要到终点,这是高于写作原则的总原则。

猪脚可以改变一切,他甚至可以把船拆了,但最终的结果也还是大家抱着木板东流入海。

不能透露太多,但还是要说书评区有些人的担心纯属多余。

第五十八章 故障

“哈哈哈哈……”驿馆内赵使魏加大笑,跟着他,随使的近侍、奴仆也是大笑。笑声中,早前楚秦盟好的担忧消失不再,一干人皆笑楚王口利,讥秦人喜欢吹牛。

确实是吹牛。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城下,秦国各河不接淮水,淮水上游也不能行舟,只要楚军撤退时把舟楫焚烧一空或者抽调南下,仅靠陆路输运,秦军根本就到不了郢都。秦国只有占领了魏国,通过连通黄河的鸿沟、濊水、睢水以为输运,才能以八十万大军进攻楚国,不如此,就是吹牛。

“敢问上大夫,此前……”近侍做了一个杀的姿势,“当如何?”

“楚秦并未盟好,反而彼此约战,杀之不但无用,反让楚人对我赵国生怒。”魏加悠然道,他之前的计划就是派死士冲入秦使所住的院子,杀之而后快。

“小人知矣。”近侍揖答。复有想到楚王讥讽秦人喜好吹牛,脸上再笑。

“可知鶡冠先生此时在何处?”魏加又问。太后是一步棋,太傅也是一步棋。太后那步棋不知为何没有走成,可太傅那步棋他相信不会出什么问题。

正寝之内,群臣已散,包括那位略通水战的大夫陆茁,此时熊荆正与太傅鶡冠子独对。

“大王欲与秦和?”鶡冠子声音虚弱,入赵之行风餐露宿,求赵出兵又心力交瘁。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苍老的剑客,以往得心应手的剑式现在使起来总是拙态百出。入赵如此,回到楚国也是如此。

“正是。”面对老师熊荆显得坦诚,约战胜也好、败也好,都得与秦国修好,争得不过是代价而已。

“哎……”鶡冠子太息,“子荆若不能趁此良机合纵攻秦,天下再无反复之机。十年后,赵国不存,十数年后,楚国亦将不存。子荆真欲弃社稷而驾海舟,行于世界乎?”

鶡冠子长长的叹息听得熊荆心生愧疚,他无奈道:“老师以为赵王真欲合纵与秦国战?老师可知魏国已从秦使之说,不再合纵?老师……”熊荆也叹息,“清水河北一战,二十七万楚军对阵二十一万秦军,其时秦军入我中军之伏,然,左右两军不敌秦军锐士,根本无法横击!如此合纵攻秦也能胜?”

“……”魏国不合纵的消息并没有让鶡冠子惊讶,从赵使魏加谒见赵使魏王起,他就知道吃了亏的魏王必会献赵楚于秦,以换得自身的安宁——初生牛犊不怕虎,即位已是五年的魏王魏增早就从信陵君合纵大胜秦军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再也不敢合纵。

而赵国,虽然十月就言出兵,但赵军真正拔营还是在十一月。即便出兵、即便兵临黄河,赵军也没有大肆征集渡河船只,不战之意尽显。

熊荆之问,鶡冠子本无言以对,可赵人血脉里的强悍还是促使他道:“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即便不能合纵攻秦,也可与赵国南北呼应,又或可攻齐国,以增国力。”

“齐国如何我曾问于诸臣,攻齐可取其金玉钟鼎,但齐国不可征服。齐国类似楚国,又异与楚国。当年淖齿杀齐闵王,即被贵族纠集市人反杀,似极当年吴师入郢楚民之反抗。可见齐国之治与楚国同,在下而不在上。一旦秦国发兵相救,齐民呼应,楚军除退走再无他策。只能获金玉钟鼎,不能获粮食兵卒,攻齐并不可取。”

熊荆很无奈的否决了老师的攻齐之策,虽然说了以上理由,还有一些东西他没有说出来:

‘宁蹈东海、义不帝秦’,这是齐人的血性,更有宁自刎也不臣汉的齐国贵族田横。这样的齐国,即便楚赵军队占领了齐地,也不能征召齐人成军,只能获得齐地的金玉租税。楚国缺的是人,攻齐不能获得人口,反而要倒贴占领军,然后齐民配合着秦军,又把自己赶走,最后除秦国外,自己凭空添一个仇敌,这等于是绑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子荆欲何为?”鶡冠子问道。分别不过两月,他发现熊荆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拒秦以存社稷,不可寄希望于外,而应寄希望于内……”熊荆道。他嘴上虽答,心中却在犹豫要不要将计划和盘托出,以参考老师的意见。

“于内并无希望。”鶡冠子打断道,他在楚国生活几十年,对楚国的了解远甚于熊荆,也远胜于朝中诸多大臣。“楚国若行秦法,国必乱。且县尹邑尹、公族卿族皆与子荆为仇,秦军十数年后攻来,楚国不攻自破。”

“若…”熊荆待言时,长姜走了进来,他小声道:“大王,三闾屈大夫与阳文君求见。”

“屈大夫、阳文君……”熊荆有些疑惑,阳文君他知道,此人与父王同辈,曾假手秦国与父亲争夺王位,父王即位后他便沉寂封地二十多年,足不出户,最近才出来活动。他的立场是亲秦,这样的人三闾大夫怎会带他来求见自己?

“既是屈大夫求见,老夫告退。”鶡冠子很想留下,但以礼他不得不告退。

“老师……”熊荆正要让他留下,忽然看到长姜猛眨眼睛,只得改口道:“……请先行休息。”等他出寝,才喝问长姜:“到底何事?!”

“大王,秦使熊启来了。”长姜附在熊荆耳边,用只有熊荆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啊!秦……”刚才正朝上倨傲无比、不屑楚国的秦使熊启居然又来了。“他来、他为何来?”

“大王召见便知。请大王屏退左右,尤需屏退赵人。”长姜不长胡子的脸上满是警惕,他非常庆幸那个叫葛的赵仆不再服侍大王。

“诺。”熊荆还在想熊启为何来见,胡乱答应一声便让长姜屏退左右。

“大王召。屈大夫请,阳文君请,秦使请。”屏退左右的长姜没有派傧者迎客,而是亲自出寝引人入朝。熊启一身奴仆装饰,被他一声‘秦使’叫的长叹不已。等入了燕朝,又见瘦小的熊荆端坐于席案,他再也仍不住激动,趋步大拜道:“庶兄熊启拜见王弟!”

“这!”熊荆大惊,他搞不清楚刚才倨傲无比的秦使怎么就变成了庶兄,他最多想到表面强硬的秦使此来大概是互通款曲,以使两国早日休战。

“大王,”屈遂示意,“子启乃我楚人,留秦乃不得已,适才大殿之言也是不得已。”

“兄长请起。”屈遂一说熊荆便了然了,离席的他带着些许兴奋把熊启扶了起来。

“王弟!”熊启细看熊荆,越看越觉得他像弟弟昌文君。血脉,这才是不可割断的血脉!

“荆弟为楚王,此天佑楚国也。”熊启又拜,他拜的不是熊荆,而是东方,那是东皇太一所在。他拜,屈遂和阳文君也拜,熊荆尴尬的不知如何自处。

拜毕坐定,阳文君方道:“子启使楚,既然为两国休兵,亦为祭拜先王。伐楚之战,乃秦相邦吕不韦所为。吕不韦与赵国乃二五耦,知秦王欲将亲赵之臣剪除,另以楚臣代之,遂用索质为名伐楚,好打压楚臣。而今子启已扳倒吕不韦,朝政尽为楚臣所掌……”

秦国是天下的中心,秦宫内部不见刀兵的争斗影射到天下,就是尸山血海的战争。这个道理熊荆懂,清末民国不正是这样吗。

英国为围堵俄国南下,西欧扶持了德国、近东扶持了奥斯曼,远东则是满清和日本竞争。甲午之后日本胜出,开始正式扶持日本,日俄战争日本胜利,才是日英分治东亚,排斥诸强。

而后一战结束英国衰弱,国内又工党兴起,不得不在美国的压力下解除日英同盟,转而签订九国公约,逐渐退出远东。与此同时苏联兵败华沙,列宁转而进攻帝国主义的薄弱地区,扶持土耳其、扶持波共、扶持南洋印共、扶持孙汶和……

弱国永远只能被动接受霸主政治的转变,在微小的夹缝中求生求存。努力并不太重要,关键是把握住风向。此时风向变了,伐楚的秦国准备灭赵,或者说,伐楚战争只是灭赵政策的一个小小波折,可就是这个小小的波折,也让楚国拼尽了老命,压上了全部赌本。

不等阳文君说完,熊荆便是一背冷汗、手脚冰凉——他赌上自己小命的伟大战役,只不过是秦国这架庞大战争机器上的一个小小故障。现在操作员过来了,告诉惊魂未定的他:故障已经排除,你安全了。

无力!全身无力,随之而来是心灰意冷。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第三十三世、四十三位楚王,他必须继承先祖的遗志,延续楚国的社稷。

“大王?”屈遂看出了一些不对,因而问道。

“我、我无事。”熊荆再次打量熊启:“请问兄长,秦王已决心灭赵?”

“正是。秦王少时与赵姬质于邯郸,素恨赵人。不如此,即便有姑母之助,我等也无法以嫪毐为引,离间他与赵姬。”大概是当初胜得惊险,兄弟初见又太过激动,熊启自己也未察觉自己说起了前事,好在他要说的并非前事。“为楚国计,楚国当与秦和。而以姑母之意,请王弟嫁蔳公主于秦,待生出嫡子日后即位,秦楚便得安宁……”

第五十九章 第六策

正寝所有服侍的寺人都已屏退到寝外,唯长姜与自己的几个心腹守于阶前。任何人来他都以‘大王已安寝’打发。燕朝内,听完华阳太后之策的三闾大夫屈遂心花怒放,这是救楚国第六策:以楚国公主所生嫡子为秦王,再有熊启这样的楚臣佐之,楚国必得存续。

“不行,太晚了!”熊荆摇头。他知道历史,秦王赵政就是秦始皇,他死时天下一统已多年。

“大王为何言晚?待蔳公主生出嫡子,秦、秦王薨后自有嫡子即位,秦国有子启操持朝政,我国与秦国……”屈遂结结巴巴,不解熊荆之意。

“秦王薨时六国已灭,天下已然一统。”熊荆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发生过的历史,这绝不是‘生而知之’能解释得清楚的,他肯定道:“楚国等不到那个时候。”

“如若……”阳文君和熊启对视一眼,沉声道:“如若于秦国灭赵之前刺杀秦王,后再由子启助公主嫡子即位,大王以为可否?”

屈遂终究是贵族,被阳文君的刺杀奇谋惊得张大了嘴,熊启则一脸苦涩,他和秦王朝夕相处,无论多少总有一些情义。只是,秦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情义,他随即正色道:“若真如大王所言那般为时过晚,熊启愿行此策。”

“不行!”熊荆继续摇头。

“如何不行?”阳文君诧异,“大王既称自己乃蛮夷,又何必拘于妇人之仁?臣闻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成败之间,皆在智谋与手段……”

阳文君脸颊消瘦,皮肤有些蜡黄。二十多年前他便知用计谋夺位,二十多年后他自然能以刺杀拒秦,熊荆看着他竭力说服自己的焦急模样,忽然间有些厌恶。

“即便刺杀秦王,亦不能和兄长有半分干系!”熊荆打断他,此话说的熊启心中一暖。“再说嫁蔳媭于秦王乃楚国势弱之举,而约战之事,楚军又是必胜,楚国以何种理由嫁公主于秦国?秦军败,兄长难道不会召来秦王责怪?”

“约战之事,我回咸阳复命时大可直言此战将败。秦人好战,又得上游,必谴舟师入楚一战。联姻并非楚国势弱之举,昔先君襄王迎娶秦女并非势强,而是势弱。楚军胜,秦王乃惧,惧楚方看重秦楚之姻,看重才能以蔳公主嫡子为大子。”

熊启说完,又担心弟弟太过迂腐,再道:“王弟请知:秦人不重信义只重功利,只惧强者不恤弱者。楚军愈强,庶兄越能游刃于秦廷。阳文君之策虽不义,却最为可行,请王弟行之。”

“不会如此容易的!”熊荆还是摇头。后世有种说法叫做‘面位之子’,生来就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这个时代面位之子显然是秦王赵政而非他楚王熊荆,刺杀如果能解决问题的话,那还要战争干什么?可再想到行此策楚国或能多几十年的时间,他又不得不同意。

“若行此策,亦是独行,与兄长无干。”他道。“从今日始,兄长只与我联系,万不可与楚国其他侯者相触,亦不必传递秦国讯报。屈卿、阳文君,此事在楚国是否仅我等三人知晓?”

“既只有我等三人,若我兄长获罪……”得到肯定答复的熊荆再道,意思不言自明。

“臣必守此秘,违者请大王诛族!”屈遂和阳文君不等熊荆出言,便郑重揖道。只是此言说完阳文君再道:“臣有一事,请大王准允。”

“你说。”熊荆不知他所求何事。

“臣入郢以来,皆言和秦。既如此,与秦和亲后请大王以臣为令尹,如此以方能惑秦。”

阳文君之请先与屈遂、熊启两人商议过,他提出此请后熊启也道:“姑母素重阳文君,请王弟重用之。”

屈遂则眼睛巴巴的望着,意思再明显不过。熊荆心中吃惊,却极为诚恳的看着熊启:“若秦王刺而未死,如何?将整个楚国压在刺秦之上,我不愿、也不敢。见兄长之前我曾与群臣商议,楚国拒秦,不在外而在内……”

“在内?”熊启也看着熊荆,他能感受那乌黑眸子后的真诚。

“此事一言难尽。”熊荆也不知道如何启口。“合纵攻秦并无可能,楚国只能大变图强。若仅是维持当下之状,以阳文君为令尹自然可,然大变已起,忽而以阳文君为令尹,其余朝臣必生嫌隙之心,于事不利。不如,以阳文君为太宰,如何?”

“太宰?”楚国的太宰就是外交部长,负责出使、接待等事务。这自然不能和令尹相比,黄歇任令尹时,国人只知有令尹而不知有楚王。

“令尹或是昭黍、或者淖狡,”熊荆直言不讳了。“然昭黍是文臣,楚国今后又多战事,恐以淖狡为令尹。此事虽未明示,然群臣已知我意,改之不妥。”

“若是如此,”熊荆直言到这种地步了,熊启只能看向阳文君。“可否屈就?”

“既如此,臣愿为太宰。”阳文君拜道。熊荆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失望。

“弟也有一事要求兄长?”熊荆也想起一件事来。“大工师欧丑为秦侯所掳,他虽跳船恰为赵使所救,然其家眷据说已送至咸阳……”

“确有此事。”身为右丞相,熊启自然能看到侯者的报告。“王弟是想要回欧丑家眷?”

“正是。此也是修和条件之一。”熊荆道,他见过欧丑,答应过他会向秦使讨要家眷。

“此事不难,然此事请勿张扬,张扬则难以处置。”欧丑跑了,留住家眷也是无用,可秦国绝对不会承认曾发生过此种事情。熊启也想起一件事:“请问王弟,转炉炼钢可成否?少府亦在试炼……”

“少府也在试炼?!”熊荆瞪大眼睛,少府是秦国少府,那是在咸阳。

“正是。”熊启轻描淡写中把秦国给卖了。“秦国侯者众多,墨家钜子燕无佚乃秦少府大工师,摄秦国一切兵备之造。关东六国工匠之中多有墨者,楚国转炉尚未试炼,少府便已得到讯报。钜铁之利,天下莫挡,庶兄担心……”

熊启一开始是希望秦国炼出钜铁的,知道清水之战的实情后,又担心装备钜兵的秦军会灭了楚国——楚军确实太弱。

“或可设法让少府转炉造大一些,不,我楚国先造一个大的。”熊荆忖道。

“造大?”熊启不解。他觉得那摇篮一样的转炉已经很大了。

“大王,臣先告退。”屈遂见两人还有事谈,便要与阳文君回避。

“那就退到侧房吧。”熊荆要喊长姜,这才发现燕朝内一个人都没有。

“王弟何以要造大?”两人退走后,熊启接着问。

“转炉炼钢,以气吹炼。虽数百人鼓风,可风亦不够。转炉造大风又不够,摇炉时就会爆炸。”熊荆能想象转炉爆炸的场面,一千六百度的铁水四处横飞,或许那什么墨家钜子就一命呜呼了。“吹炼时兄长多请人观看,然摇炉时务必如厕避之。”

“爆炸?”熊启当然不知道摇炉爆炸是什么场景。

“就是……如雷电炸响,红热铁水四处飞溅,人沾即死。”熊荆解释完爆炸,忽然觉得两人这次相见后此生都恐难再逢,瞬间语塞,看向熊启全是不舍。父王刚走,天上就掉下来一个兄长,还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这是做梦吗。

“王弟?”熊启见他不说话,不由问道。

“此次相见,何日再逢?”熊荆感慨。

“母国若存,自然能再逢。母国若亡,我当以死殉国。”熊启倒是洒脱,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锦帛,“此皆为秦国之秘,分朝局、大臣、嫔妃、将领、岁入、丁口、牛马、设备……秦国内情,皆在帛上。”熊启是笑着的,他忽然想到了芈玹,“此为玹丫头抄录,若非她,我不敢予别人。”

锦帛上字迹细小娟秀,还全是楚字。熊荆感动的不能自己,但他终究是成人,只忍住激动问道:“玹丫头?”

“是华阳君芈戎重孙女,聪慧的很,姑母素爱。”说起芈玹,熊启脸上笑意更甚,“姑母担心你为赵女所惑,还想把她送回母国伴你左右呢。”

“赵女?”熊荆想到了母后,再想到她那日表露的摄政之意,难道也是赵国……

“你年纪尚幼,不能娶妻,姑母本想让你娶一位秦国公主好压住寝宫里的赵女。”熊启说完便不想再说这些家事了,他问道:“王弟有何所求,庶兄定不负所托。”

“所求?”拿到锦帛那刻熊荆脑中就跳出一件事情:反攻。此时熊启相问,他不再犹豫:“我想要南阳郡、南郡的城防兵备图,还想知悉各城邑仓禀、库府、输运之情,还想在今后数年于南郡……”说道这里熊荆拿出一张纸,“……于南郡乡里传播此物。”

“此物?”黄黄的纸熊启没有见过,上面的字则清晰可见。

“我要告诉他们,他们本是楚人!”熊荆目光有些发真,他无论如何都要夺回那里的楚人。

第六十章 陵前

“阳文君,竖子也!”夜晚的正寝膏烛通明,淖狡正痛心疾首,光线中,他的影子印在侧墙上,显出一块巨大的暗影。熊启走后,熊荆又召来淖狡,虽未说出‘嫁公主,以嫡子代秦王’之计,可刺杀之策还是说了,不料淖狡尚未听完便大声痛骂。

“子荆万万不可听其策以刺秦王,此非君子之举;而此事若泄,秦国必灭楚而后快!”淖狡骂完又大声进谏,他就担心大王一时糊涂被阳文君蒙骗了,遂行此卑劣之策。

“刺杀若是有用,那还要战争干什么?”熊荆本就对刺杀之策不太赞同,燕太子丹的下场并不好——荆轲刺秦没有成功,燕太子丹后来被其父所杀,头颅献于秦国。若自己主持刺秦,事发后会如何?他不敢想象。

“子荆何言?”淖狡激动中已不是臣子,而是太傅。

“我说若刺杀可行,何必有战争?”熊荆再次重复。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便如希特勒,怎么刺杀都是死不了的,这便是天命。人能逆天命而行吗?或许能,只是天命依旧,就像黄河,或是沿旧道奔流入海、或是夺淮入海、或是夺济入海、或是决堤泛滥,后化作无数细流入海……,它总是要入海的,非人力所能更改,更不是凡人能够想象。

“如此便好。”淖狡终于松了口气。他补充道:“阳文君此人,家中多三晋门客。其为太宰,必生事端,请大王……”

“我已诺。”小人物答话只能‘唯’,只有大人物能应‘诺’,故称一诺千金,而不是一唯千金。身为楚王的熊荆已经诺了,君无戏言,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你看看这个。”熊荆把熊启给的那叠锦帛交给淖狡,“秦国之秘,皆在其上,真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多内奸!”

熊启的出现一改秦楚间谍战秦国压倒性的优势,此来他把被秦国侯者收买控制下的楚国间谍全录在锦帛上。有大臣、有官吏、有嫔妃、有谋士、有匠人……,淖狡从看到高库伯南的名字开始就惊的瞪直了眼睛,他抓着锦帛问道:“大王,此、此何来?”

“有人自秦国送来。”熊荆还是没有提及熊启,“正因如此,我才让阳文君做了太宰。”

“此秦人离间之计否?”淖狡目光又落在薄薄的锦帛上,复又再看熊荆,里面有太多他认识的人,比如他极为信任的门客罃、以及素来宠爱的两名美妾。他忽然想到了江邑之战,不由目光尽赤,大骂道:“竖子!竖子!竖子!竖子……”

罃之名熊荆听淖狡说起过,是策划军机的门客,没想到也是个秦谍。秦国岁入三十五万金,每年固定花两万金在侯者身上,若遇大事,用于游说贿赂之金高达四五万之巨。楚国有黄金和铜矿,也不算穷,可与秦国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淖卿稍安,此时还不可动这些人!最少最近不可动。”熊荆安慰道。

“臣必杀此子,以为两万楚军士卒复仇!”淖狡胡子一直在吹,要不是面对的是大王,他早回家把罃剁成肉酱喂狗。

“不可打草惊蛇!”熊荆又一次告诫。“你杀此人,秦人必有警觉,只有抓获玃君,才能一劳永逸把秦侯肃清。再说,这只是部分人员,尚有我等不知之人,或许就藏在你我身侧。大概,只有逐客才能肃清秦侯。”

“逐客?”明年才在秦国发生的事情现在就被熊荆提起,淖狡一怔之后也明白了熊荆的意思。间谍多为他国之士,虽说楚国只重公族之臣,可养士风气天下皆有,像淖狡这样的公族重臣,家中的门客、后宫的美人,大多来自别国。

门客只为钱财,美人虽是贵人相赠,但大多来路不明,难究根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下通讯技术落后,清水之战秦侯已知道了楚军布置,却不能及时传至秦军大营。当然,飞讯也已被秦侯注意,只是他们暂不清楚飞讯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希望秦国捅不破这层纸。

不清除国内的秦侯,刺秦是个笑话,反攻也会是个笑话,并且楚国任何新技术秦国都能迅速模仿追赶。等于是辛辛苦苦,最终是帮着秦国升级换代。最危险的是扭力投石机,一旦秦国也造出扭力投石机,夷矛阵的损失将大的吓人。

后日便是父王出殡的日子,次日熊荆除了前往若英宫问安,没有召见他人。晚上熊启再来,祭拜完父王两人就在灵柩前畅谈一宿。出殡当日,郢都一夜雪白,人人丧服以送先王,哭声更是满城。先王在位二十五年,虽然一即位便纳州于秦,但终死在拒秦战争中,因而谥号为烈。

王陵设在郢都东南二十余里,辟林而建。未至陵内便看见入云的高阙,高阙之后是祭庙,祭庙后才是高高低低的封土。王陵已葬了顷襄王以及诸王子,从旧郢夷陵收拾的一些先祖遗骸也葬在这里。行至陵前,北风大作,旗旌飘舞中人也似乎要随风而去。

没有人在意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偌大的红色灵柩被抬入王陵,嫔妃公主们大哭,庶王子熊悍也哭,群臣也哭,唯熊荆只流泪不嚎哭。清水河畔的生死经历,让他觉得哭是极其怯弱的东西,撒谎也是,另外便是和亲、刺杀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卑劣奇谋。赫赫楚国,只要熊氏一脉没有死绝,就绝不会像妇人、小人那般苟且行事。

想到小人,熊荆目光忽然狼一样盯着另一侧的负刍,他径直走到他跟前,喝道:“今日当父王之灵,告于我,郢都之事可是你做的?!”

负刍本就做贼心虚,无数人在侧,熊荆狼一般的扑过来,正哀嚎着的他猛然变色。其身侧短卫刚要上前相护,赵羽就一剑刺出,那人血溅五尺,当即毙命,众人于惊骇中急忙退开。

“负刍!你说,是也不是?!”熊荆怒看着负刍,恨不得一剑刺死他。

“庶王子还要瞒到何时?申雍他已招了……”屈遂也道。负刍景骅之阴谋由熊启告之,但他摘出了阳文君,只说是负刍找到阳文君,以求阳文君的支持,阳文君不应。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负刍本就被熊荆吓坏,短卫又被一剑刺死,屈遂再提及申雍,他再站不住了,当即跪在熊荆跟前大嚎求饶。

“不服我,要杀我,大可带着你的死士杀入东宫,何必勾结景骅,作乱郢都?!你可知,有多少楚国士卒因你而死!”负刍终于承认了。熊荆本不想杀他,可想到郢都之乱死的那些忠勇士卒,他又不得不杀了他,不然人心不服。“来人!”他喝道。

“臣在!”终于找到郢都之乱的主使,宫甲的目光如果能够杀人,负刍怕已千疮百孔。

“弑我之罪可赎,乱国之罪不可赎。”熊荆手指向了王陵,“让他去侍奉父王。”

“唯。”众目睽睽下被揭罪行,负刍已瘫倒在地,宫甲提起一滩烂泥似的他,要往王陵行去。

“大王不可!”出殡除了公族、朝臣,还有各县各邑封君或其代表,另外还有嫔妃王子公主。这些人大多跪下,但赵妃没跪,她站到了儿子身侧。“负刍谋弑大王乃死罪,然先王黄泉之灵,绝不愿子嗣殉葬,望大王开恩免其死罪。”

“负刍之罪,不在弑君,而在乱国!”熊荆迎着北风,根本不看脚下跪着的众人。“他若不死,我芈姓何以服士卒,何以服国人?!若有人自以为较我做得更好,更合适做楚国之王,大可以站出来!以阴毒之谋于国战之时祸乱郢都,便是不可饶恕!!”

熊荆转头看向那几名宫甲,重重点头之后,他们将负刍速速拖入陵墓。昔日胜券在握的负刍,此时连呼喊求饶的力气都没有,直到深入墓穴,自知死期已到的他才发出一记惨厉的哀嚎,这嚎声从墓道中隐隐传出来,听得所有人心脏一颤。

“国祚不久矣!”熊荆大声道。“秦国伐我,楚军虽众,也不过是险胜。若秦国举国来伐,我楚国必亡!今秦国欲伐赵而暂不伐楚,然伐赵之后楚国便能苟且偷生?

秦国所欲者,乃扫六国、一天下,灭尽关东公族!楚国若存,必要寻回先祖筚路蓝缕时的那种勇武,更要摈弃昔日之锦衣玉食纸迷金醉,还要把你们的嫡子嫡女、余子庶女送入学校。

从今日起,芈姓公族除父母妻子,万事皆变!

从今日起,我穿何物、你们便穿何物;我食何物,你们便食何物。除母后外,任何人,但凡逾制,杀无赦!”

王族、公族、卿族、官吏、国人、奴仆……,楚国必须改变,最根本的改变是人的改变,而人的改变又要以王族、公族为起始。奢靡是第一个要剪除的——此次大战,楚军、力夫丁壮,每日光粮秣就费两百金,加上兵器、车马、辎重等物,三个多月已花去三万金军费。

虽说战争用的是库藏物资,不是现金,可今年因为大赦没有收税,明年正式即位又要再次大赦,两年没有岁入的令尹府只能靠大府接济。公族、官吏都是有钱人,金钱与其奢靡在吃穿用度上,不如购买楚国国债。

第六十一章 钱

庶王子负刍就这么葬在了先王的墓穴里,回到郢都,依然是杀人的消息:早前被抓捕的申雍等人枭首之后弃之于市,妇孺则沦为官奴。景骅、吴申、范增、砺风几个仍然在逃,但这些人只要在楚国境内,总有被抓住的一天。

此前楚国杀人总是数年而决,但这一次熊荆不想这些犯人等到二十多天后的大赦,于是先杀了了事,其罪名并非弑君,而是阴谋乱国。唯一保全了名声的倒是负刍,说他自愿殉葬以侍奉先王,众人阻止不及,其忽而撞墙自尽云云。

贵族和庶民完全是两个世界,当街头市井在议论负刍王子春孝、景骅申雍恶毒之际,贵族们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考虑一个问题:‘除父母妻子,万事皆变’,这到底指的是什么?

变法?那是万万不可的!楚国信义礼乐之邦,怎可行戎狄之法。一百四十多年前的吴起曾蛊惑楚悼王变法,幸好楚悼王薨落,吴起被杀,变法因此终止,但贵族也付出了沉重代价,七十四家贵族被灭族。

眼下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楚国行将变法,一时间郢都暗流涌动。十二月北风愈烈、天气愈寒,平常这时候只会窝在地宫(楚王有地下大殿,贵族百官效之)里烤火听乐的他们,开始各种拜访串联。他们以期能早日得到消息,好以死力劝——与一百四十多年前相比,贵族们的私产更少,更依赖谷禄制,真要变法然后削减贵族谷禄,那有些事情还少要做的。

“子曳以为,大王并非想要变法?”太卜府邸,纪陵君烤了一会儿火仍觉得手脚发凉。这可能因为天气,也有可能是因为时境。

“并非要变秦法。”从年初到年末,观曳看戏一样看着熊荆从默默无闻的王子变作陵前毫不犹豫处决庶兄的大王。威信总是在杀伐中建立的,尤其杀伐之前还有常人所没有的勇武。

“不变秦法那要变何法?”不管变什么法,纪陵君就是不喜欢。“难道天真要绝我楚国?”

“非也。”与每年只领两万石谷禄(大约百金)的纪陵君相比,观曳离权力近得多,最少兄长观季乃是楚国太卜,朝廷重臣。这段时间兄长朝议频频,虽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但从神色上观曳还是能读出很多东西。

“欲灭楚国者,秦国也。大王之言君上何忘?故大王言:国祚不久矣!”观曳颇有些责备。

“秦军败,今又欲与我楚国和?这……”纪陵君身为贵族却不识字,很多东西都是听来的。

“谬矣谬矣!”观曳笑,“秦国与我弭兵乃为灭赵,灭赵自然要灭韩灭魏。魏国乃我楚国之屏障,魏国若亡,我楚国门洞大开,秦国必灭楚。大王曾言,此十数年而已。”

“十数年?”纪陵君愣后表情怪异,满满的疑问。“我弗信。信陵君合纵诸国大败秦人也不过十数年前之事,十数年后楚国要亡?岂有此理!”

“大司马言:赵国已是强弩之末,若秦国频伐之,十年必亡。”观曳道,“赵国亡后,如今之魏国可撑几年?我楚国举全国之兵,亦只能险胜秦军二十四万,秦国若举国伐我,何存?”

观曳说的纪陵君哑口无言,楚军险胜之事他听人说起过。

“君还是请回吧。”观曳再道,“大王之策,皆与大臣商议,非只听赵人大夫所言。我另有一事相告,大王欲以淖狡为令尹、”

“淖狡?”时下盛传大王要以太傅赵人鶡冠子为令尹,纪陵君虽然吃惊淖狡为令尹,可更多的是放心。淖狡也是贵族,他为令尹总不会自己变自己的法吧。

寒风之中,纪陵君带着对淖狡的安心匆匆离去,正寝之内,淖狡这个即将任命的令尹却正在自己变自己的法。

“大王,国债利高,臣以为国债不必假于他人之手,我等公族皆可购之。”淖狡道。

现在正在商议的事情是国债。打战争在熊荆看来就是人(组织),钱(武器物资),以及军官(战略战术)三物。换而言之,就是通过一群有组织的人,用最省事最有效的方法把杀戮投放到某个区域。人,或者说组织是第一位的,戚继光戚大帅建军首先考虑的就是选兵,而依靠京师张居正的支持,他能获得源源不断的金钱,最后才是他军事天才的发挥。

正如组织可以培育一样,金钱也能想办法获取,国债就是其中一种。淖狡这些公族当然可以购买国债,但绝不能不对外发行。看着他和昭黍等人,熊荆笑问:“利高?”

“确实利高。一年利一成五,六七年子钱便多于母钱。”司会石尪除了板着脸就再无其他表情。“国之债与民之债异,其数巨大,到期之日若无法归还,楚国信义无存。大王既欲与秦国弭兵修好,虽要大赦,大府亦能支应。”

“你们的金再多,也本在我楚国,发行国债是要把别国的金借到我楚国来。有句话叫做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今因秦国攻伐,关东商人大多歇业转而以放子母钱为生,金多却无人相借。我楚国若不趁此良机发放国债,更待何时?且不说造船要钱、开煤矿要钱、炼钜铁要钱,晒盐要钱、烧水泥要钱……”

熊荆吐出一连串要钱的项目,这些都要有巨金才能玩得转的大项目,仅靠楚国自身每年七八万金的财政收入,很难在短时间膨胀。

“还有,金币、银币、铜币何时可制好?”钱的问题有四:债券、钱币、银行,以及复式记账法——楚国用的是最原始的流水记账法,这种记账方法无法管理银行这种复杂的金融组织。司会也是世袭之职,但整个楚国除了他,怕谁也理不清全国财政。

“钱币之事造府言,或明年可好。”柏南答道,并不太乐意。

其实铸币是挣钱的买***如18K金,只有75%纯金,铸币虽然费事,可减去花费最少还有20%的利润。金银币如此,铜币则有些例外,新铜币必须一比一换掉流通中的蚁鼻钱,只能靠偷工减料:蚁鼻钱四克以上,新铜币则在三克左右。

“明年何时?”熊荆仿佛后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一登基就要铸钱。

“或是夏至。”柏南说了一个大致的时间。他去造府看过铸钱机器,根本就不是铸,而是冲,投石机那样的圆盘转着,然后几千斤、上万斤的重物夹着钜铁宝刀疾冲下来,把金锭、银锭、铜锭切割从一片片小圆饼,这些圆饼还要再置入模范里冲压,打磨、最后才是钱币。

工尹刀说这是大王的想法,还说日后或可用此去冲烧红了的钜铁,把钜铁冲成一块一块造刀造剑。想到这里柏南对熊荆不免有些敬畏,上万斤的东西举重若轻,这已是鬼神之力了。

“你退下吧。”熊荆不明白柏南的想法,国债只是今日诸多事宜中的一项,既然一切都在轨道上,那柏南就可以先退下了。

“大王,近日郢都贵人皆忧心忡忡,惧我楚国变法。”屈遂是三闾大夫,等于是公族长老,这几日找到他门上打探消息的门客也不少。

“大王,臣以为新政终要公之于众,不如早出王命,以安人心。”观季也道。

“如何公之于众?”熊荆笑问。治下各国复国是个系统工程,虽然十五年内县尹、贵族利益无损,可万一这些人不相信秦国十年后会伐楚,必生动乱。

“或可开一次外朝,以行左右之策?”昭黍也在想这件事情。新政是基于十年后秦国必伐楚制定的,不相信这一点没人会放下手中的好处。

“那也要在腊祭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寒风的呼啸即便身在正寝也能听见。

腊祭并非后世那般皆定在十二月初八,而是有司空、太卜、史官一起确定日子,今年的腊祭定在十月廿一。这应该算是先秦的春节,祭祀之大、牺牲之多、民众之欢,实属罕见。且仪式都有国君亲自支持,起舞、祝祷、歌唱,一丝也不能马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熊荆若要无人非议他亲自执政,就要像成人那样不出差错的完成整个祭祀。如此,他虽未加冠,但实际已经履行了成年人的义务:祀与戎。可这是一件头疼的事情,很头疼很头疼,这几天每次想起这件事,熊荆神情就会恍惚——

“大王,请观觋奴、请观觋奴……”温暖如春的地宫明亮似昼,灵女的声音本就娇柔,言语间似笑非笑,动人的很;而巫服只是两块镂空了的帛布,里面完全真空。飞舞之时,灵女的纤细小腰、雪白玉腿时露时遮,动作稍微大一些甚至能看到双腿之间。当然,经验丰富的灵女从不露点。

香风扑面、玉肌惹眼、娇语醉心,这种香艳诱惑,加上不时‘觋奴、觋奴’的叫唤,小男孩也受不了!可为了祈求万物百神降临受祭,腊祭需要国君和灵女共舞,并且重复六次。六次?熊荆觉得和灵女跳一次都要鼻血流尽而亡,哪能撑得了六次。

“大王、大王……”熊荆忽然间双眼发傻,脸生异相,顿时把众臣吓坏了。

第六十二章 雷神之器

众臣的呼唤把年龄未龀,审美却早已堕落到丝袜大腿的大王从迷乱中拉了回来。明年岁首要行庙见之礼,楚国岁首就在一月,也就是说离庙见还有二十多天。而新政,如果能算是新政的话,也当在那个时候公之于公族,这二十多天若不能把新政讨论得无懈可击,到时候肯定生乱。

让如此多的国复国,抛弃先祖留下的最后遗产,基于的理由不过是‘秦国十年亡赵、十数年后亡楚’;之后呢?秦国三十二年后必亡是宋玉的推断,三十二年后如何?秦国不亡又如何?

熊荆思考的多是‘人’、‘钱’、‘军官’,群臣则多在思索各国的复国之策,以及三十二年后的楚国。

“敢问大王,三十年后,我楚国如何复国?”左徒昭黍、大司马淖狡、太宰沈尹鼯、太傅宋玉、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太卜观季、司空唐缈,讨论国策的也就这九个人。唐缈一般很少说话,他觉得熊荆是圣王,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只是既然要拆散楚国,允许治下各国复国,那楚国日后怎么办?偌大的楚国,仅剩下旧郢故地?

唐缈的问题其他人也曾想到,只是这是三十多年后的事情,大家暂时不讨论罢了。

“国即楚人,楚人即国。”熊荆答道。“旧郢故地丁口一百余万,南阳一百余万……”

“大王,若秦国不亡,当如何?”唐缈看了看宋玉,宋玉说三十二年秦国必亡,他不这么看。

“秦国必亡!”熊荆说得极其肯定。“秦灭诸国,虽尽迁关东公族于咸阳,然关东贵族遗脉残存,苛政如秦,只要有人举旗一挥,秦国自当土崩瓦解。”

熊荆说的是历史,但他正在改变着历史。

“臣夜观天象,三十年后关中有乱,然不过是田氏代齐耳,楚国何存?”宋玉的推断是从历史,唐缈的论断则出于天相。天象是很玄妙的东西。

“而今我楚国已有钜铁,三十年后我楚国会有何物?”熊荆不答反问。

三十年后楚国会有何物众臣自然不知,他们只能看着熊荆,等待他说下去。

“三十年后……”用三十年的时间去海外寻找到天然硫磺,火药肯定出来了,火药出来了,大炮也就出来。火枪制造比火炮困难,难处除了簧片,更在枪管,枪管同时又是蒸汽机的技术瓶颈——向往航海的熊荆对船舶技术发展极为熟稔,不管是风帆还是蒸汽机。

富尔顿的蒸汽船是瓦特机,斯蒂芬逊的火车则非瓦特机,那已经是火管锅炉。所谓火管锅炉,就是……,瓦特蒸汽机的锅炉只有一个炉筒,仅1个大气压强,压力在14.5磅/平方英寸以下,瓦特自己的估计是10.5磅/平方英寸,其燃料总热值效率不过3%;如果增加锅筒内部的受热面积,热效率就能大幅度提高,或能达到4%或者5%。

具体的做法是增加锅筒数量,让火焰从越来越多的锅筒里经过。兰开夏锅炉、火管锅炉、烟管锅炉都是这种思路的产物。锅炉压强在19世纪开头几年就能达到3.5个大气压,随后迅速增加到10个大气压,压力升至145磅/平方英寸。

除了增加锅筒内部的受热面积,也可以增加锅筒外部的受热面积,这就是水管锅炉了。只是,不管火管、水管,还是枪管,关键都在‘管’。然而无缝钢管生产的难题跨越好几个世纪,直到接近20世纪的1885才有比较成熟的曼内斯曼制管法。

熊荆想的太远,远到众臣不可想象。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对长姜道:“床头红色箱子第二格红色匣子拿过来。”

熊荆私人物品放置的井井有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什么。寝房就在身后大室,长姜去了很快就捧着一个红色匣子过来。匣子打开,拿出写有‘KNO3’的小小陶瓶,倒出一些白色晶体于纸上。熊荆找来一盏烛火,极为郑重的道:“众卿且看。”

在众臣看来,白色晶体类似于盐。当然,他们见过的白色晶体也只有盐。烛火点燃纸张,火沿着纸蔓延到白色晶体,晶体随即快速燃烧,除了发出‘嗤嗤’之音,还不时爆发出些许火花。

这是熊荆让人熬制的土硝,可惜不是纯硝,里面还有很多杂质——大家都知道土硝,可有多少人知道土硝如何提纯?即便这样,如此猛烈的燃烧还是让众臣大吃一惊。在他们的见识里,大概只有转炉炼钢时铁水喷出的火焰能与之相比。

“这是硝。”等所有土硝烧完,熊荆解释道。“譬如配药,如果再配上其他几味药,那就能造出雷神之器。”

“雷神之器?”投石机既然被叫做火神之器,那火药就是雷神之器。

“正是。”熊荆重重点头。“其中一味药,叫做硫磺,其色黄,或块或粉,有刺鼻之臭,蛇虫避之不及。以我所知,只有海外才有,如果能找到硫磺,便可造出雷神之器。

雷神之器,发时声如天雷,二十斤铁弹、铅弹可从器内暴击而出,三四里内,横扫一片;若能造出钜铁之管,此器可造小,每名士卒持一具,其弹射一里之外,中则皆亡,一刻钟可发三四十发;又或装药于罐,点头后掷之于敌阵,雷击之后,方圆数丈非死即伤。”

硫磺矿分为自然硫和黄铁矿,前者仅热河赤峰、天山南路的火山喷口或有所见,都在关外。关内唯一,占全国自然硫99.62%的泰安朱家庄自然硫矿深埋地下最少72米,1975年地质队打井时发现,且没有开采,全国10处天然硫磺矿仅青海硫磺山有少量开采;

黄铁矿每省都有,但提炼技术始于南北朝,产地只在山西、陕西、四川。火药开始大量使用的北宋,国内虽产硫磺,可杯水车薪,产量不过一两万斤,还是要明州(今宁波)官员奉旨‘以十万斤为一纲,募官员管押’从日本进口,仅神宗元丰七年便采购了五十万斤,宋人所谓的‘舶上硫磺’,就是日本硫磺。

熊荆是寄希望于海外,火山岛肯定有硫磺矿,尤其是日本。有了硫磺,土硝再想方设法提纯,配上木碳,那就是火药了。有火药自然就有火炮,而以现在楚国的炼钢技术,打出簧片,卷出枪管也非难事——必须造出性能优良、价格低廉的燧发枪才能对冷兵器形成优势。可惜大海茫茫,日本还是蛮荒野地,天然硫磺并不容易找到,他绝不敢把一切都压在火药上。

“大王所言雷神之器比之荆弩如何?”淖狡是最懂武器的,其他人都在想象‘雷神之器’到底是何模样,唯有他明白的最快,把雷神之器比之荆弩。

“雷神之器大曰雷炮,小曰雷枪,装于罐掷之者曰雷弹。”熊荆粗略的定名,“雷炮之弹重二十斤,可实心、可装药,装药即为雷弹,击出后落入敌阵爆炸,死伤一片,淖卿以为可比乎?”

“不可比。”淖狡不能想象爆炸,可他能想象出暴雷。暴雷炸响,电闪天空,中之者必死。

“三十年后楚军应有雷神之器。”熊荆很肯定这一点。“当初周室不过戎车三百,便大败殷人。楚国若有雷神之器,难不能如周室那般兼有天下?”

“天下是楚人的,世界也是楚人的!”他握起了小拳头,“鲁、宋、吴、越虽允其复国,可彼等不以楚国为尊,自然要敲打,若敢叛楚,必灭其国;再说世界何其大,一国一洲可乎?

当今各国皆是青铜兵器,大家势均力敌,故谁的丁口多、谁的粮秣多,谁就可胜;若楚军全为钜铁兵器,他国仍为青铜武器,当如何?”熊荆问道。“若各国虽有钜铁兵器,然我楚军已有雷神之器,又当如何?”

技术优势,武器代差。众臣虽然嘴里说不出这个词,但能体会这个意思。周室代商,牧野之战周军三百辆戎车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而楚国直到三百多年后楚武王时期才学会车战。

“雷神之器不成只因寻不见硫磺?”鲁阳君理清了思路。“天下之大,怎会没有此物?”

“我已问过集尹,各国确无此物。”熊荆遗憾道。“若有,何必造投石机,还允各国复国,此时造府便可开造雷炮。”

“臣愿周游列国,以寻此物。”鲁阳君拜道,无比郑重。

“此物生于火山,火山天下列国皆无。”熊荆印象中关内确实是没有硫磺矿的。“即便有火山,也并非必有此物。与其寻于天下列国,不如寻之于海外。海中之岛之所以成岛,乃火山喷发、岩浆累及之故,其上或有硫磺;再则是世界各国,中洲之南,西洲地中海人口繁茂,或有硫磺。”

说罢他又补充:“寻得硫磺,提纯硝土,造府再精湛工艺,造出钜铁管,雷神之军乃成。”

“大王,钜铁之术也不可传于赵国,赵国若亡,秦国必得此术。”沈尹鼯提醒道,他虽然收了赵使巨金,可那只是外交,议及楚国千年大计,那些钱能算什么。

“正是。钜铁之术不可传于赵国,也不可能传于鲁、宋、吴、越等国,欧丑此人当重赏之。”子莫想到了大工师欧丑,好在他自持贵族身份,没有说杀了欧丑。

“钜铁之术,我自有主张。”熊荆早就想过这件事情了。“秦人什么也得不到!”

第六十三章 家事

“赵使魏加见过大王。”这一日午前,朝议午饭的间隙,熊荆终于再次谒见赵使,双方谈的不再是和盟,而是军事技术转让,比如钜铁之术。

“小人郭纵拜见大王。”胖胖乎乎的郭纵也随魏加来了,毕竟他才是冶铁主,讨价还价、甄别技术他才是行家。

“免礼。”熊荆不在燕朝召见两人,而是燕朝之外的明堂。他没有时间和两人绕圈子,直接道:“工尹大夫所说之事,两位允否?”

技术转让仅限于钜铁,投石机、荆弩不在其内。而转让的钜铁之术也很是讲究:即便付钱给楚国,楚国也不是一次性转让全部技术。炼铁所用的墨炉、焦炭需要从楚国购买不算,赵国工匠锻打好的刀剑成品也需要入赵的楚国工匠最后处理定型,赵人不得干涉。

如此无礼的要求让魏加很是气愤,在他的观念里买东西就是买东西,付了钱就能拿走,岂有事后还要从楚国购买炼炉,还要楚国工匠处理最后工序。可工尹刀就是这样说的,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今日谒见,两人是来讨价还价的。

“大王,工尹大夫所说外臣以为谬矣。”魏加抢先道。“炼钜之炉、之碳皆购于楚国,然楚国与赵国相隔秦魏。若秦赵交战,炉碳如何送至赵国?再则,钜铁之利天下皆知,数十万赵军亟需钜铁之兵,仅凭楚国入赵那数名工匠,如何能在数年内造出数十万钜铁兵刃?”

“钜铁其价不廉,赵国何以在数年内造出数十万钜铁兵器?”熊荆反问道。

“若大王能念及赵楚两国手足之情,免去专利之费,赵国十年内必可造出数十万钜铁之兵。”魏加话语里有些不满。楚国狮子大开口,前期支付的设备购买费就高达三万金,而后每生产一件钜铁兵器,还要收两金的专利之费,这简直是天价。

“赵使不要忘了,这是买卖,还是看在两国情分上的买卖。”熊荆强调道。“若嫌麻烦,大可等三年后楚国海船造好,直接从楚国购入钜铁兵器。”

“小人愿意,愿意。”魏加不乐意,郭纵却是很乐意的。“小人已传信邯郸,让人速速运金于郢都。然则、然则……”郭纵乃赵国官商,其族氏本在晋阳,因赵国先祖赵简子的邀请才迁至邯郸。“大王,炼炉购于楚国确过于遥远,且经秦境,若赵秦两国开战,恐炼炉有失。”

“楚国海船后年即可下水,后年、最迟第四年便可通至邯郸。”熊荆解释道。“四年之内,赵秦两国便要开战?”

“非也,非也。”郭纵又是赔笑,战于不战他怎么说的清。他又提议道:“敢问大王,可否多予些炼炉于赵国,郢都至邯郸千里迢迢,此、此……”

郭纵的请求并不是没道理,墨炉购于楚国实在太过麻烦,一旦炉子坏了不能使用,那也就不能炼钜铁了。可楚国要控制的正是墨炉,不但销售数量控制,连用废了墨炉也要回收——废了墨炉也还是墨炉,打碎、和上水再烧一次便是。

“此事不可。想必你已看过钜铁府了,钜铁府正在扩建,我国墨炉紧缺。”熊荆搪塞道。他说完又看向一脸不满的魏加:“赵使可是觉得楚国要价太高?”

“正是。”魏加大声说话。“此事若传至天下,大王、楚国恐遭天下人耻笑。”

“若是楚国不售炼钜造兵之术,可否会遭天下人耻笑?”熊荆不动声色反问。

魏加不答话。熊荆笑道:“若非念楚赵手足之情,钜铁之术本不该出售。这几天魏国使臣亦求我国要钜铁之术……”

“大王万万不可。”魏加一听魏使索要钜铁之术就立即色变。“魏国者,弱国也。若售钜铁之术于魏,秦人抢去,赵楚两国危矣。”

“既如此,还有何怨?”熊荆示意长姜准备送客。“赵国多马,专利之费虽昂,但可以用马匹支付。”

熊荆说完长姜送客,魏加虽然还是气鼓鼓的,可仍是郑重揖别,郭纵则是赔笑。他也是炼铁的,就不信偷学不到楚国的钜铁之术。

“工尹卿以为如何?”两人走后工尹刀还在,出售钜铁之术是大事,关键处总要反复确定。

“臣以为万无一失。”工尹刀笑嘻嘻的。三万金,再加上专利之费,每年或有一、两万金,这买卖实在是太赚钱了。他笑着道:“赵人一无墨炉,无以盛钜铁;二无焦炭,无以熔钜铁;三无淬火之油,无以淬钜铁;且淬火皆由入赵我国工匠行之,赵人不知其密,无以成钜兵。此四者,非大王生而知之,凡人穷尽一世也不可知。”

“你是在奉承我?”熊荆心里高兴,但脸上没有半点高兴。

“臣不敢,臣想那钜铁之术,重重险阻,非大王无以成之,故有此一言。”工尹刀正色道,当即又是一揖。“大王为我楚国之王,楚国必兴。”

“好了。”熊荆偷笑。“以你所见,赵国一年能锻造多少钜铁兵器?”

“赵国虽多胡商,然其不富。”工尹刀也不知道赵国一年有多少岁入,但他知道熊荆的担心,因此道:“大王,若赵国每年锻造过多,减其墨炉、焦炭便是。”

工尹刀的提醒让熊荆连连点头。他专利费要的如此之高,就是不想赵国拥有太多钜铁兵器。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只要控制住输赵的墨炉数量以及焦炭数量,就可以控制赵国钜铁兵器的产量;控制住赵国钜铁兵器的产量,也就能控制住日后秦国手中钜铁兵器的数量。在熊荆心里,赵国总是要被秦国灭掉的。

“你与大司马府商定,定一个数,看看赵国一年生产多少钜铁兵器合适。”熊荆交代他。

“臣明白。”工尹刀连连点头,一会就退下了。

“太后请大王到若英宫用膳。”工尹刀走后,熊荆正要回燕朝继续议事,长姜悄声说道。

“用膳?”熊荆很不自在,因为天价专利费他几乎不敢见母后。“你就说当下国事繁重,我……”

“荆儿!”怕什么来什么,熊荆的借口还没有交代完,赵妃就出现在明堂口。

“拜见母后。”熊荆好不尴尬,他也没有再扯谎,只道:“钜铁之术与赵之事……”

“钜铁之术与赵乃是国事,母后不问国政。”赵妃一脸严肃,身边芈璊也在,她倒笑的很欢。

“唯。孩儿这就陪母后回宫。”熊荆扶着赵妃,又自己说道:“楚秦之战花费甚巨,故孩儿……”

“既是用膳,当谈家事。”上次被儿子拒见参政,出殡哪日又见识了儿子的强硬手段,赵妃已经很放心儿子的王位了。她随即提及家事,可家事也让熊荆为难:“我听说,秦国的华阳太后要把一个叫芈玹的小女子送来楚国?”

“这,”熊荆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和熊启谈定楚秦两军各自撤退三舍,等明年水战分出胜负再歃血从定的条款后,熊启又把芈玹塞了过来。这是华阳祖太后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华阳祖太后派芈玹来是不想熊荆被赵女所惑,而熊启的意思则是传递情报。熊荆索要南郡、南阳郡的详细情报,可他又不可能再来,所以递送这些情报全靠芈玹。

“母后,和芈玹也是楚人。”天气大寒,下了明堂几个人坐上四轮牛车,这才暖和了一些。

“楚人?”赵妃冷笑,“秦国使臣还是你父王之后,可他在朝堂上居然问罪于你,还要派八十秦军拔下郢都,让你为秦人之囚。这芈玹若来郢都,我不允让她住入宫中。”

“不住入宫中?”熊荆看着赵妃,又不敢说出熊启、芈玹的真实身份。“那她住哪?”

“自然是住驿馆。”赵妃没好气的道。“华阳太后是秦国太后,这里是楚国。”

“孩儿明白了。”熊荆很是无奈,可这又没有办法。

“还有一事。”几日不见,赵妃事情多的很。“腊祭时,你与那灵女共舞……”

儿子身高已近五尺,可毕竟未龀。想到这里赵妃又说不下去,她怕自己一说反而起了反效果,让儿子提早明白男女之事。熊荆则在静等她的下文,见她不说了只能巴望着。

“灵女不可亲之过近,听闻其人身上多有恶疾。”心思转了几转,赵妃扯了一个谎。

“恶疾?”熊荆一时没回过神来,说完才知明白母后的意思,心里只想笑。

“然也。”赵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荆儿你记切记,不可离之过近,以免恶疾上身。”

想起地宫里无比香艳的灵女熊荆的小心脏就是一荡,可在赵妃一本正经的注视下,他只能老老实实的答道:“孩儿明白了,必不会离之过近。”

正寝离若英宫并不远,牛车停下升阶入堂,几日未来的熊荆才发现整个堂室全然一变。不再有奢华的帷帐、和器铭,一切都显得俭朴,而小鼎之内煮着的不过是只一只鸡,案上也不过是些普通的菹菜。

“孩儿有罪,母后受苦了。”熊荆急急拜下,他昨日刚宣布每日膳食标准,赵妃这里便尊照了。换在平时这么冷的天,鼎里肯定是一只肥羊。

“你母后乃一国之母,自要与我儿同甘苦。”赵妃很自然的说道。

“母后还要司衣司服明年起不要再做丝锦衣裳,只做葛麻衣裳。”芈璊这个小丫头趁机补充。

第六十四章 问题

不管财政能否支持,王宫的开销都必须减少,尤其服饰的花销是其中的大头。文绣纂、练茈(zi)、緺(gua)绥、绫、锦绣,哪怕最廉价的下等锦绣也要五千钱一匹,练茈、緺绥则以金计价,上好的练茈每纯——最高档的丝织物素以纯计,次者以匹、再次者以斗,最贱者如絮则按石——价值数金、十金不等。

嫔妃一件衣服少则二三十金,多则上百金。宫女低贱,可也是身着绢、缯,绢缯的价格也不菲,每匹少则七八百钱,多则一两千钱,一件衣服造价绝对超过一柄宝刀。衣服如此,配饰也贵的吓人,一双珠屦不比衣服少多少。去年李妃购三寸珍珠花了五百金,还嫌小,想要五寸的。五寸珍珠需千金,倍于令尹一年俸禄,价太高,怕传出去恐惹非议才作罢。

王宫耗费要减下来,衣着花费首当其冲。不穿丝锦只穿葛麻,只是葛麻也不便宜。比如熊荆平常穿的缁衣、大夫上朝穿的玄衣——素麻布三染得朱红,四染得紫、五染得青紫、六染得玄、七染得缁,如此复杂的工序,一件缁衣价过一金,但总好过动辄十金百金的练茈、緺绥。

儿子大举削减宫中用度,身为母后的赵妃也跟着削减,而王宫之外的百官贵人仿若惊弓之鸟,第二天就把丝锦、狐裘、珠屦、宝珠全都藏了起来,出门不穿,家里担心奴仆口杂,也不敢穿,后宫美人或吓或哄,也去了丝锦,平日只让穿葛麻衣服。

楚国要大变,负刍当着大家的面被迫殉葬,而从战场上归来的数千名环卫、宫甲,个个杀气腾腾,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整个郢定要人头滚滚。值此之时,谁当出头鸟谁傻瓜。如此一直提心吊胆等到腊祭,沾染了一些庶民的喜气,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腊祭是在社坛,但大廷上也很热闹,此前一天大廷正中就架起了一座高约四丈的柴塔,柴塔上历年淋得都是油脂,今年因为有煤焦油,熊荆命令淋之以煤焦油——同样在他的命令下,炼焦出来的煤焦油装入铜釜进行蒸馏分离,出来的轻油仿佛汽油,非常易燃。除去高高的柴塔,大廷尚有一百多个小柴塔,祭祀按楚国惯例在晚上进行,这些柴塔自然要在夜晚点燃。

“大王若是忘了,觋奴会附在大王耳边告之大王。”腊祭在即,叫眛的伴舞灵女跪立于熊荆面前,交代诸事。此前的祭舞每每跳时,大王都会瞬间不动,然后头极力往上扬。眛不知道是这是自己的原因,只以为是大王忘了舞姿。

“勿动。”熊荆根本没在意眛在说什么,他刚才又差点流鼻血了。此时眛跪立于前,他忍不住摘下她戴着的面具,然后用手去抚她的俏脸。

“大王,觋奴有恶疾……”眛年纪很轻,身上雪一样白可脸上不白,不过她的睫毛很长,熊荆手一碰到她的皮肤,她就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灵女,本就是勾引男性鬼神下凡就祭之人,比王宫的李妃妖孽一百倍都不止。除了跳祭舞露长腿,她们与男巫起舞时还会发出勾魂摄魄的欢爱呻吟。甚至,为使自己完全沉浸其中,祭前她们会吃一小片灵药,也就是此前熊荆见过的那种红蘑菇。蔡豹说:吃了灵药恍如在黄泉、又恍如在汤池,身边或是恶鬼缠身,或是美人环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熊荆则以为红蘑菇有毒,吃了会致幻。

小手指在脸颊缓缓滑落,经过朱唇最后滑落到颈。抚脸或许是正常的,可抚落到颈,而且还一直往下滑。眛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对,她不敢睁眼,打颤着道:“大王不可。”

“为何不可?”熊荆呼吸也急促了,他就想摸一把,就一把。

“啊,大王!”手指触碰到那里之前,眛的身子就往后缩,而后忐忑的她拜在熊荆脚下,言语带着哭泣,“请大王饶了觋奴,请大王饶了觋奴。”

“我又不吃了你!”熊荆有些气急败坏,他手指敢触到一点点波澜这死女人就后退了。

“是太后,是太后。太后说我等身上有恶疾,若是、若是……,请大王饶了觋奴。”赵妃不但交代了儿子,更告诫了伴舞的灵女:大王年幼,胆敢勾引者,杀无赦。

“你下去吧。”地宫里除了熊荆和眛,两侧还有无数伶人,专门负责祭祀的攻尹也在。攻尹让眛下去之后向熊荆揖道:“敬告大王,灵女皆有恶疾,太后言……”

“恶疾?”熊荆似笑非笑,他厌恶别人把他当小孩。“是何种恶疾?”

“是、是……”攻尹结舌,本就没有什么什么恶疾。

“退下吧。别以为我不知是何事。”摸一把的念头彻底没了,熊荆带上自己的鬼面具,抓起特意造轻的短戈一个人舞了起来。大王起舞,停下来不敢看的伶人赶紧奏乐,地宫里再次充满了乐声,舞动着的熊荆无比自然的唱了起来:

“土反其宅兮,(泥土啊,安于原处吧)

水归其壑。(江河啊,归于深壑吧)

昆虫勿作兮,(螟蝗啊,不要兴灾)

草木归其泽。(稗草荆棘啊,请不要妨碍庄稼。)”

腊祭不可能一个人跳,昧见熊荆一个人独舞,很快戴好面具柔美的舞了上来。伶人则吹起羽籥(yue),奏起久远古老的《豳(bin)风·七月》。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那片田地多么宽广,每年能收千万石粮)

我取其陈,食我农人。(我拿出其中的陈谷,来把我的农夫喂养)

自古有年。今适南亩。(遇上古来少见的好年成,今去南亩走一趟)

或耘或耔。黍稷薿薿。(只见有的锄草有的培土,密麻麻小米的高粱)

攸介攸止,烝我髦士。(等到长大成熟后,田官向我来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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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为我备好祭祀用的谷物,还有毛色纯一的牺羊)

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请土地和四方神灵来享,我的田产是多么优良)

农夫之庆,琴瑟击鼓。(这是农夫的喜庆之日,他们弹瑟敲鼓无比欢畅)

以御田祖,以祈甘雨。(迎来神农表述来年愿望,祈求上苍甘霖普降)

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使我庄稼丰茂茁壮,让我士女富足永昌)”

腊祭之歌就是丰收之歌。面对丰收,取出陈谷分与农人,备好谷物牺羊祭祀土地和四方。他不但要感谢,而且还要祈祷。这是只有族长、或者国君可以吟唱的祭歌,因为他们才是全族的代表、土地名义上的所有者。

熊荆唱第一遍就一字不漏的记住了整首歌,这不仅是因为他有惊人的记忆力,更因为这歌曲无比贴合他现在的身份。他是楚国之王,只有他才能代表全国民众祭祀神灵,也只有他才能向神灵祈祷来年。

熊荆吟唱祭歌,眛则在四周热烈狂舞,今日她穿的不再是觋袍,而是披着腊祭时的兽皮。舞了几遍,她就开始睡到在蒻席上翻滚,纤臂或张或合,玉腿似拒还迎,像极了动物间的求偶。熊荆克制着欲望不敢看她,以免吟唱中断,或鼻血流淌,终于,当整首祭歌唱完,祭乐停奏,第一遍祭礼结束了。

攻尹乐的眉开眼笑,这是大王第一次顺畅的完成祭礼,接下来的五次祭歌虽有所不同,但并不比第一次更复杂,他欣慰道:“大王聪慧,老臣放心了。世人若知大王能以未龀之龄成此腊祭,必无以置信、无以置信。”

祭礼结束眛便和熊荆站到了一起,是熊荆拉着她。拉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了兽皮,到现在都还在握着那滑腻之处,没有拿出来。攻尹年老昏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既是大王,自要亲持祭礼,这本是国君之本分。”熊荆不动声色,被他握住要害的眛更不敢声张,她希望大王早些放手,又希望他就这么永远的握着。

“既如此,请大王稍歇。”攻尹揖道。

“你叫什么?”稍歇就在地宫,奏乐的伶人们大多退出去了。

“回大王,觋奴叫眛。”虽然已经放手了,可眛到现在都觉得胸前还在被大王握着。

“无姓?”熊荆点点头继续问。

“觋奴命贱,不敢有姓。”眛偷看了熊荆一眼然后又迅速低着,胸前被握住的瞬间,她便知道大王并非是未龀的孩童,而是十足的大王。

“恩……”看着眛。熊荆有一些拿不定主意。他年龄太小,过早沾染男女之事说不定会因此短命,即便不短命也很可能像溥仪一样,小勾勾被太监们玩坏,弄得婉容只能去偷汉子。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眛的那双玉腿太过诱人,套用行话叫做:这腿能玩三五年。如果穿上黑色丝袜或者白色过膝袜,这腿估计能玩十年。是留下来玩几年呢,还是将其打入冷宫以使自己茁壮成长呢?这真是个问题。

“退下吧。”熊荆理智战胜了欲望:“今日之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第六十五章

夜幕降临时,大廷上的柴塔开始点燃,煤焦油炼出来的轻油一点即着,火焰以看得到是速度瞬间吞没整座柴塔,吓得点火的寺人竖子们连连后退,待看到火焰如此迅猛,又大声欢呼——腊祭点不着燎火是很不吉利的,火烧的越大国家就越发兴旺。

满廷燎火,因为祭祀还未开始,人们只能在大廷两侧张望。人山人海中,被妫确圈在怀里的芕月指着那幢最高的燎火大叫,而妫确身侧的项超只能眼巴巴望着。他望的不是燎火,而是芕月。美人、还是天下闻名的赵国美人,怎能忍住不看。

“传闻由大王主祭?”一起从城阳赶回来的曾珏问道,作为西阳邑尹曾瑕的长子,他也主持过小祭,可一个国家的腊祭是何等隆重,大王以未龀之龄主持,听闻之人皆以为不信。

“大王生时,五星连于天,司空曰:此圣人降世之兆。又卜,繇曰:立之为王大楚必昌。”妫确美人在怀,并未察觉项超的艳羡,生为郢都人,他听到的传闻比曾珏、项超多得多。

“啊?”项超也听得呆了,“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郢都人人皆知。”妫确对此深信,不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那日冲向秦骑军时他本没有多想,摔下马再战看到秦人直奔大营而去,他的心凉了个透:楚军要败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楚军胜了!

楚军到底是如何胜的,军中众说纷纭。有说项师勾击秦军侧背而胜,有说左军击破当面秦军右军而胜,有说右军横击秦军中军而胜,可说的最多的,莫过于大王亲率王卒击破秦军中军而胜。当时荆弩怎么攒射、力士如何扔火弹、宫甲如何破敌,详细备尽、绘声绘色。

此时,楚秦两军暂时休战且后撤三舍,军中有功之士卒皆赴郢都由大王亲自封赏。结队来郢时妫确看到过左军陈、寝两师的有功士卒,也看到过项师的有功士卒,还有吴越两师的,似乎凡是有传闻致胜的师,赶赴郢都的有功士卒就特别多。

“怎么看不见大王?”大廷另一侧,怀里紧抱着宝刀的陈且极目四望,根本没有找到大王。他宝刀不但抱得紧,遇上人还要挪一挪,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抱的是五尺宝刀。

“大王定是在王宫。”老实巴交的陈敖也与他一样怀里抱着宝刀,可他不会显摆,生平第一次来郢都的他,只觉得郢都比陈县还繁华、还热闹。

“两位壮士,今日腊祭,贵国大王当在社坛。”斯文和气的夏阳也在大廷之侧看楚国人腊祭,他身边站着的是保镖恶来,恶来眼睛只瞪着两人怀里的宝刀,恨不得把宝刀抢过来。

“贵国?”陈且虽是庶民,但他是陈县的庶民。陈县交通要地、商贾众多,他要比一般士人还见多识广。说贵国的肯定不是楚国人,再看夏阳的装扮:士人不像士人、商贾不像商贾,他挠着脑袋,“你是……魏国人?”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身为秦人的夏阳最喜欢让别人猜自己的哪国人,这样他便能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无法察觉的秦国痕迹。“壮士再猜。”

“吾非壮士,吾乃楚军誉士也。”陈且文绉绉的说了一句,又拍了拍怀里的宝刀,颇为自得。“非韩即魏,那你定是韩人。”

“哈哈。”夏阳又笑,他复装作好奇:“壮士乃誉士,敢问何为誉士?”

“誉士你且不知?!”陈且惊看着他,而后想到他是外国人,松了口气道:“你是韩人,当为不知。”他正要细说何为誉士时,人群里有人疾呼,“大王来了。”

大廷很宽,虽有燎火,可大王远在几百步外,两侧的人们只见在贵族百官的簇拥下,一个大王模样的人与诸多巫觋一起走出茅门,穿过大廷,进入社坛。社坛里随之鼓乐大作,不一会就传出歌声。读过书的士人知道那是在吟唱祭歌,没读过书的庶民就只能听个声响。

社坛外不过听个热闹,社坛内的熊荆则在众多巫觋的注目下,全神贯注的投入祭祀。一点也不能错,这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如果错了怠慢了神灵,倒不会给楚国带来灾祸,但祭礼完成的不好,底下县邑的贵人们定会因此指责。

“土反其宅兮,

水归其壑。

昆虫勿作兮,

草木归其泽”

久远古老的曲调中,以童音吟唱的祭歌充满着希望。因为隔着帷幕,看不到是谁在吟唱的贵族百官瞬间石化。祭祀从来都由加冠之人支持,未冠者最多旁观,以明白祭祀的程序。先王薨落,新王年幼,这次腊祭本该三闾大夫屈遂主持,可现在主持的居然是大王,居然是大王!

地宫时,只有眛与熊荆相舞,此时围着两人起舞的尚有十数位遴选于贵族的童子和众多巫觋,从祭之人不觉得有异,旁观者全都盯着当中那位脸带面具、吟唱祭歌之人,身形、举止、声音,完完全全是大王。大王主祭让他们惊骇,但更惊骇的是此举所包含的政治意义: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清水之战代表大王不输任何加冠之人,已能从事戎事,那主持腊祭是否代表大王也能够从事祀事?既然祀与戎都能担当,那大王……

这么推下去的结果是很吓人的,这是从无前例,不合礼法之事。

祭祀正在进行,丝毫没有差错。当祭祀完毕,贵族百官们早前的惊骇已深隐藏于心底,再行伏拜熊荆时,每个人心中又多了几分虔诚。

“召!瓯越使者觐见;

召!闽越使者觐见;

召!南海使者觐见;

召!雒越使者觐见;

召!西瓯使者觐见;

召!苗人使者觐见;

召!桂国使者觐见;

召!禽人使者觐见;

召!目深使者觐见

……”

祭祀完毕,一连串的召令从傧者嘴里吐出,依附于楚国的小国、部落使者共计四十八名使者全部召进了太社。这些人除瓯越、闽越、南海、雒越四个由越王无疆子嗣建立的小国外,大多是百越蛮族。按例:每年腊祭时各族必派遣使者带着贡品朝于楚国。贡品多而繁杂,有些是本族特产,有些则是楚国指定之物。

楚秦之战,楚国胜而秦国败。一些离得近的蛮族赶忙增加贡品,以示恭敬。一些离得远的还没有听闻江邑之战楚国大败就已出发,也就无所谓减少贡品。总的说来,今年的贡品多于去年,使者的卑微也甚于去年。

“免礼!”三十多个使者拜见熊荆后,依次向畂尹献上礼单,苗人使者最特别,除了贡品,他们还献上了逃回部落的砺风。

苗人之语熊荆听不懂,使者叽里呱啦之后,畂尹说道:“敬告大王:苗人说砺风冒犯大王,他们本族并不知情,那些苗卒是受了砺风的欺骗。”

楚国人口大约有三百万,可楚国以南有多少人口?没有人知道。后世所知史料是:‘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百越)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你族有多少丁口?”熊荆不想谈砺风之事,他现在关心的是楚国之南有多少人口。

“我族,”苗人与桂国、西瓯毗邻,部落之间还时有攻伐。多少人根本瞒不了,使者支吾了半天,说了一个数:“两万人。”复有道:“两万六千人。”

“有多少可战之士?”熊荆再问。

“敬告大王,苗人说其族男女老幼,皆为可战之士。”畂尹转答。

“天下战乱,本王忧心你等也卷入其中不可自保,故想……”熊荆说起燕朝商议好的东西,脸带微笑。“其一,明年起,准售兵甲、铜铁器于各族;”

使者中有些听得懂雅言,有些听不懂雅言,但听得懂雅言的使者还在多数。兵甲、铜铁器本是管制物资,只有少量赏赐,从不对蛮族出售,现在楚国新王居然同意出售了。

使者们大讶,讶到以为是自己听错。熊荆再道:“战事光有兵甲不够,尚需兵法,故其二:本王准许各族谴嫡子入楚,学习阵战与兵法;其三,百工之术各族或有或无,准许各族遣工匠入楚,学习百工之术。”

使者们已惊得没有语言了,他们还来不及谢恩,便有老臣冲了出来,“大王万万不可啊!”

“然也,大王万万不可!”贵族有、百官也有,他们皆劝熊荆不可。

“大王,授阵战、兵法于蛮人,他日必生祸乱。”安陵君自持是荆党,于众多反对的声音中喊得最响。他是没封地,可整个楚国他也有份。

“大谬!”熊荆叱道。“各族年年进贡,皆忠于我楚国,何乱之有?”见安陵君还想再言,更道:“此议燕朝已决,必行不可,退下!”

燕朝之议乃重臣之议,在场之人闻言后心中不免斟酌,安陵君虽不愿,也不得不退下。

“回去告之你们族长,这是我楚国的善意。明年楚国将遣使至你等各族,所为者仅一事:天下之战乱不久便会波及到各族,我不忍各族离乱,故行此策。”熊荆郑重道。“另各族皆赠钜铁宝刀十柄,以观我楚国之兵。”

第六十六章 亲政?

“大王赐胙!”熊荆要表达的意思讲完了,身旁的傧者便高呼赐胙——在中原是周天子赐胙于楚国,可在整个南方,则是楚国赐胙给前来朝贡的各部落方国。以往都是一块腊肉,加几匹素绢就打发了使臣(太小的部落可能连赐胙都没有),可今天楚王加赠了十柄宝刀,使者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恨不得现在就飞回部落报告消息。

赐胙完毕,下面便是就宴。正寝燕朝并不狭小,除去正中间的中庭,四面的堂、室也可以设宴;正朝也是如此,与宽大的中庭相比,四周的堂不过是宽度稍微窄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堂与廷之间的室,室两边的夹,堂两边的房,两朝设席宴请千人并不困难。

王宫内钟鸣鼎食,茅门外的大廷终于对庶民开放,人们围着火堆旁跳舞的巫觋,自己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廷之外,王宫后面的大市、东城西城,只要稍微宽广点地方,也燃起了熊熊篝火。没有人呆在家中,都在外面欢呼以庆丰年。唯一遗憾的是整个郢都除了百官和造府工匠,男子全部出征,以致狂欢之夜难见男女之欢。

“楚国大军尚在城阳,据闻又与秦国约定水战,水战之后方歃血从定。”并没有与庶民去大廷上凑热闹,弦兑带着白宜等人只在郢都城内走马观花。天下列国,只有楚国祭祀是在晚上,古老的传闻表示:楚国立国后第一次祭祀所用之牺牛是偷来的,故而以后全是晚上祭祀。

“大王已从秦使,不与楚赵合纵。当今天下,唯楚齐两国可得安宁。子弦啊,我等何日才能见到楚王?”白宜入楚之前已经得知魏国不参与合纵的消息。魏国不合纵,秦国又与楚国议和,那倒霉的便只能是赵国了。

白宜一说见楚王,猗赞、子缭、孔襄几个都看着弦高,大家来楚国全是因为弦兑能见到楚王,若是见不到,那这一次就是白来了。

“腊祭之后便可见楚王。”弦兑自己也搞不清是何时,但宫里传出来的话便是如此。

“腊祭之后楚王要见的是军中誉士,说要连宴十日。”猗赞连连摇头,很不抱期望。

楚国人肯定是疯了。战死的士卒说要全部葬于郢都,三四万人入葬那可是一笔巨金。棺材不过三四百钱,关键是死者必须衣二十九件入葬,如此方合天数。衣服一件虽不及百钱,可二十九件要费数千钱,这样葬下来,花费最少也要两万金。

入葬如此,封赏也是如此。大军全在城阳,不送去酒食犒劳,反而劳民伤财的要有功士卒全赴郢都就宴,而且是在王宫里连宴十日,这得花多少钱!

勤俭才能持家,猗氏能有今日之家财,与节俭是分不开的。当然,他如此节俭也还不如鲁地的曹邴氏,所谓‘俯有拾,仰有取’,曹邴氏要求家人一举一动都要有所获,不然就不动。今日腊祭诸人曾邀曹邴易出门一观,那曹邴易却说观之无利,就是不出门。

猗赞心中大呼楚人败家,可他不过是个魏商,不是楚臣,也就只能大呼摇头而已。他提及王宫连宴,弦兑当即抹了把汗,道:“即便连宴十日,我等也可在十日之后再见楚王啊。”

“十日之后已是岁首,楚王新立,当行庙见之礼了。”白宜祖上是魏国大臣,对国事的了解深于弦兑等人。“腊祭既由楚王主祭,庙见之后楚王必要亲政,即位之初国事繁多,要见我等估计要在春夏之间。”

猗赞听闻见面要在春夏,顿时有些失望,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返魏,待春夏之交再来楚国。他如此想,子缭却道:“楚王未龀,果真可亲政?”

“可祀可戎,为何不可亲政?”白宜究竟有家传,政治的领悟力极高。

“男子二十而冠,此为礼法。”子缭站在反对者的立场尝试反驳。“便是秦王,亦二十二岁方加冠亲政,嫪毐之乱、文信侯去职,皆与此有关。楚王未龀而亲政,朝中必有不服。”

“子缭于鬼谷从师久矣,令师未言秦楚之不同?”白宜笑问道,他知道子缭师出何门。

“家师未言,谷中典籍也未曾见。然,”子缭道,“即便楚国之权多在县邑,楚王未龀而亲政,也必为朝臣所反对,此举乃大违礼法!”

“楚王曰:我蛮夷也!”白宜笑容更甚,他是越来越喜欢楚王了。“礼法乃周人之法,楚人本是蛮夷,何行周礼?清水河畔,楚王与士卒同生共死,战后又费巨金入葬战死之卒,而今再连宴十日,封赏有功。子缭以为哪位大臣敢反楚王?

黄歇为令尹之时,楚人皆知楚国有令尹而不知楚国有楚王,然黄歇身死,吴地封邑尽收,无数门客丧尽,春申君也不过如此。试问连春申君都是如此,其余朝臣贵族又能有何作为?他们敢不许楚王亲政?他们凭何不许楚王亲政?”

‘我蛮夷也!’好似当头之棒,一棒就把子缭从周礼世界打到了蛮夷世界。确实,他的理由不过是礼法所规定的二十而冠,蛮夷那里需要二十而冠,他们本就无冠。

“楚王欲行秦法乎?”惊醒的子缭越想越觉得振奋,他生性独行,就学之时便欲成先兄之伟业。若能得楚王重用,君臣无间,或可成就一番大业。

“亲政非变法,楚国非三晋。”白宜知道子缭的心事,“楚国若行秦法,非楚臣不从,庶民亦不从。连坐、告奸,但凡有错,轻则赀甲赀盾,无钱可赀便沦为官奴,重则黥、劓、剕、宫,直至枭首车裂。

何为楚人?有道后服,无道先叛,这便是楚人。以韩国韩非之书言之,楚人大半皆五蠹,子缭以为楚王可清五蠹而后快?”

“然南郡又如何?”子缭入楚不久,对楚人习性尚未清楚,可他看到了南郡的例子。“南郡本为楚国故郢之地,何以今行秦法?”

“南郡果真行秦法?”白宜看子缭的目光有些了惋惜。“便是南郡行秦法,子缭可知秦人在南郡杀人几何?迁人又几何?今之南郡已非楚国故郢之地,仅为秦国一郡耳。楚国若行秦法,楚人若不能杀尽贵族,亦要尽迁贵族,贵族去后,尚要清去国中五蠹,如此,秦法方行。

而当今之天下亦非商君之天下,楚国更无秦国崤函之险,魏国今又从秦国,秦魏齐三国于楚而言皆是敌国。变法之际,楚国内乱不止,若有战事,实乃不堪一击。子缭以为,秦王会坐视楚国变法图强?楚国变法之机,只在楚威王之前,其后再无变法之可能。”

或许因为同是卫人,子缭总觉得秦国是因变法而强,如楚国可行变法,虽不至于败秦国而一天下,可独存还是能做到的。他的想法先不说对错,可总有那么几分一厢情愿。

楚国已非强国,即便是强国,变法也要有一个有利的大环境,最好能有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这些楚国全然没有。变法肯定造成动乱,魏齐两国或趁机发兵,这已有前例;即使变法没有生乱,秦国也会攻击楚人,促其生乱,这也有前例

——今年发生的楚秦战争,白宜认为这就是秦国趁楚烈王薨落、太子未立之际的一次促乱战争。楚烈王心疾春夏时节他便有所耳闻,秦国当然也知道这则消息。出兵,应该是为了扶持某位王子即位为王,以使楚秦从此交好,楚国不再救赵,秦国可从容灭赵。

只是事情跳出了秦国的掌控,最明显的就是当今楚王于郢都被叛军所围,居然靠十二乘宫甲大破五千叛军,逼得叛将景骅逃至他国;而那位自愿为父殉葬的庶王子负刍,白宜对此也深有怀疑:楚国几百年来都未有贵族殉葬之例,怎会突然就殉了一位王子?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庶王子负刍与秦人勾结,趁王卒不在郢都而叛,不料叛军大败,太子未死。

再就是清水之战,楚军居然也赢了。楚军若败,息县或可保存,但城阳一定保不住,城阳、甚至息县,都可能是负刍为即位为王献给秦国的礼物,这笔交易也被当今楚王击破了。

白宜叙述楚国无法变秦法的理由,可说着说着综合这段时间所得到的消息,瞬间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巨大却未成的阴谋;子缭虽一厢情愿,但能他入鬼谷为学,自然也是聪明绝顶,想通其中关节的他不免觉得失望:楚国若不变法,自己又能给楚王做些什么?

篝火的照耀下,大廷亮如白昼。此时巫觋已去,妇人们正在围着火堆喧闹,小孩子则在人群里穿搜奔跑。而王宫之中,早前朝臣们恪守的礼仪已荡然无存。献跳奏乐的伶人不时被他们拉入蒻席,强要着她们陪饮,更多人凑一起行六博,输赢时的吆喝惋惜声充斥着整座大殿。

熊荆喝得也有些醉了,他只觉得阶下的酒宴宛如当日的战场,吆喝之声好似战阵搏杀时士卒发出的怒吼。楚国,这里是楚国,而他,是楚国之王。

第六十七章 燕礼

玄衣轻放在寝衣上,芕月抚了又抚,然后将黄裳也铺了上来。衣玄裳黄,上面绣有藻纹,精美而古朴。只是这样的衣裳在女市翠玉居,说不定连门都进不了。士,即便是中士,也已不再被世人所尊崇,权臣、贵人、商贾才是翠玉居的常客。

“我好了。”妫确轻快的从澡桶里跳了出来,侍女不敢看浑身赤倮且滴着水的男主人,连忙用袖子害羞的遮住脸,然后吃吃吃的笑。

“还不去拿体衣。”芕月也吃了一惊,她以为男人会多洗一会。

“还是与大伙一道的好。”妫确这几日未曾回城外军营,今日大王赐宴,他觉得自己还是应与众人一道。

“你说如何便是如何。”体衣穿上之前,芕月先给他擦干净水,而后才给他披上用炭火烘烤好的体衣,再伺候他穿上厚实的垮,以及塞有丝絮的短襦,最后才是赏赐下来的、玄衣黄裳的朝服。大王赐宴,一万多有功士卒皆穿朝服赴宴。

虽说都是士,可士还是有差别的。妫确和项超赐的是黄裳,其他骑手赐的则是下士的杂裳。妫确记得少时父亲曾藏有一套朝服,那是素裳,妫确先祖曾做过大夫。

玄衣、黄裳,脚上穿着的是黑屦,最后再扎上腰带,戴上玄端,妫确俨然成了一名朝臣。芕月看着他眼睛直发光,一边的侍女也看呆了,惊得只掩嘴。

“如何?”妫确问向芕月,而后又看向铜镜。镜子里再不是什么破门阍,而是楚国重臣。

“小人陈且向陈大夫请安。”郢都城外王卒军营,入驻于此的第一批赴宴士卒也换上了朝服。还没有戴上玄端的陈且正向穿戴完毕的陈敖问安,一届庶民的陈敖虽然身着朝服,却不知道该向自称小人的陈且说些什么。

“你该说:免礼。”陈且自导自演,劲头十足。

“免、免礼。”陈敖学着陈且的模样,免礼说的是结结巴巴,说完他又犯二,“免礼之后呢?”

“免礼之后便是:退下吧。”陈且再道,他也是一介庶民,见过的大人物屈指可数。

“恩。那退下吧。”陈敖刚说完就听见了鼓声,两人再无兴致扮演什么小人大人,赶忙出帐奔至击鼓处。到底是没有做过大人物的,跑到半道陈且忽觉得头上发凉,再一看别人都戴着玄端,自己的玄端还拉在军帐里,他哎呀一声又返身跑向军帐。

“今日,大王召见誉士,你等皆有功,故享此殊荣。”台上站着的军率在大声说话,每次赴宴一千人,一千人不过32x32的阵列,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话。“然,宫中并非家中,你等不可多饮酒,以免惹事。再则切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知否?”

“唯!”有功之士多公族卿士子弟,少像陈且陈敢这样的庶民。但不管是勋贵还是庶民,都以赴宴为荣。军率这边说完,千人当即大喝,声震云霄。

“此行,先观钜铁府,再观造府,后入宫就宴,最后返营。”军率做了最后的交代,而后便就着镯音,带着队伍出营入城。

郢都城南门大开,门里门外站的全是王宫环卫,军人与军人目光交错,总有那么些点杀伐之气,双方互瞪着谁也不服谁的时候,城尹大喝一声:“礼——!”

环卫当即向结队入城的誉士揖礼,占了上风的誉士步子跨得更齐,胸膛也挺得更高。他们无比骄傲的行过南门,看见了巍巍楚宫。只是,宴席还未开始,他们第一个要去的是钜铁府。

楚国钜铁之名已天下皆闻。钜铁府在楚宫之东,因为建立匆匆,外头并无什么稀奇之处。不过众人一入内,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放眼望去,打铁的工棚一排接着一排,炉火耀眼,工师们各个在炉前挥锤。

青铜兵器是铸造的,钜铁却是锻造的。看着挥汗如雨工师手里拿着的铁条,项超奇怪的问道:“这便是钜铁宝刀?铸剑不需沙范?”

千人参观太挤,众人分成十队,间隔着百人百人的参观。随行的文书道:“这正是钜铁宝刀。铜剑乃铸造而成,钜剑乃锻造而成,大工师曾言:千锤百炼方出真钜。”

“千锤百炼方出真钜?”妫确沉吟,他也没想到钜铁是这样来的。可惜这话只是欧丑随口说的,生铁或要千锤百炼,可墨炉出来的本就是钢,锤多了失碳,稍微锤一锤就行了。

工棚里的工师都在捶打铁条,远处则有匠人在建造工棚。任谁也能看出,钜铁府在扩建。工棚再往里走,铁条就越来越有刀剑的模样,这些成型刀剑最后全送到一处吱吱冒烟、戒备森严的大院。妫确等人以为随行的文书会带自己走入这进大院,不想他一拐,往别处去了。

“这是何处?”项超丝毫没有‘非礼勿言’的觉悟,看着那院子很奇怪。

“这是……”所有打造成型的刀剑都要送到这里淬火,但淬火是秘密,不能参观。文士苦笑:“此院非可观之处,请誉士这边行,这边有钜铁宝甲。”

“非参观之处?”项超嘀咕,好在钜铁宝甲颇有吸引力,他念叨一句就把这院子抛之脑后了。

有了钜铁,如果再像皮甲那边编制甲胄,依旧很费手工,而板甲、锁子甲,这些制造起来更加费事,到最后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类似罗马人那样的虾壳环片甲。

一节节钜铁条捶打成极为规则的钜铁片,钜铁片再弯曲连接,变成一副完整的胸甲。项超等人看到的新式盔甲就是这样的式样。甲片不及普通皮甲的一半,但当一个工匠挥起钜铁宝刀猛砍,众人终于了解这种盔甲的防护——钜铁宝刀都砍不穿,天下还有什么能砍穿?

“我军日后便穿着这种铠甲?”项超抚摸着刀砍之处,有些凹扁,还有一道小小的伤口,但里面的人必是毫发无损。

“正是。”文书脸笑得很欢,他的任务除了带来誉士参观,再一个就是要让誉士明白:我军兵利甲固,天下任何军队都是不惧。

“得此甲,必再破秦军。”项超大声道。他如此,其他誉士也跟着嚷嚷,尤其是只有普通皮甲的那些人,他们在甲胄上吃了太多亏。

参观钜铁府、参观造府,最后才入王宫就宴。千名誉士,唯有中士可入正寝中庭与王共饮。从未经历过此种殊荣的众人连话都不敢说,只能依照傧者的喊声行事。傧者喊祭食就祭食,傧者喊献君就献君,傧者喊就食大家便就食。妫确、项超这些还算明白一些燕礼礼数,一些庶民出身的誉士则闹了不少笑话:

献君(向大王敬酒)就不必说了,饮酒、吃饭、吃肉哪个先那个后也不必说,正坐箕坐更没什么,最让人同羞尴尬的是有人居然不识刀俎用法,直接把俎从食案取下,垫在了屁股后面。

钟鸣鼎食,鼎里的肉是由寺人取来是置于俎上的,刀俎刀俎,作用就是把鼎里面取来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用箸夹食,没有了俎又怎么切肉?

众人皆笑,寺人们看着也偷笑,可黑脸大汉犹不知觉,抓起肉块就使劲啃咬,吃的食案上一片狼藉。待吃完一块,又眼巴巴瞅向寺人,想要另一块。寺人再去鼎里去,他很快又吃完,然后又看向那一排煮的大鼎。

“让他去取。”熊荆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毫不介意此人没吃相无礼数。

“谢大王!”大汉笑得合不拢嘴,跑到食鼎抓了一只羊腿回来,这才心满意足的大啃大咬。

“不饱者,可自取。”熊荆再道。他时常吃肉,现在反倒喜欢吃些素菜,而军中士卒日日粟稻米饭,即使有肉也不能尽欢。

“谢大王。”有榜样在前,其他人也全都跟着到顶前取食。

吃肉不比吃饭,吃饭一釜也不容易饱,吃肉小半釜也就饱了。众人半饱之际,又有一行寺人上来,他们手里都捧着一个小案,案上用红布盖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众人张望间,熊荆开始朗声说话:“不佞封你等为誉士。誉士,乃勇武忠信之人,皆由军功所授。他日军校开校,能学者可入学,成业者可授军职、官职,因人因地而定。

清水之战,我军大胜秦人,故秦人前来求和,然求和仅仅一时,当今天下战乱不休,不出数年楚国当再有战事。众卿不应懈怠,务必悉心钻研兵法战阵之术,他日若能团结同袍、受重誉士拥戴,封公封侯不再话下。”

中廷里全是熊荆的声音,听闻他说‘封公封侯不再话下’,无数人目光连闪,胸中热血翻涌。

“然,众卿时时勿忘:誉士乃荣誉之士,荣誉即勇武、忠信。

公族卿族子弟应知:你等忠信有余,却勇武不足,你不勇武何以服众,单靠诗赋学识就能让人心悦诚服?庶民子弟应知:你等或勇武有余,然出身所限,未得正道,不知勇武之外尚需忠信。试问你无忠无信,无人倾心侍奉跟谁,单枪匹马何以成业?

今后楚国当有大变,然不论如何变化,众卿都勿忘誉士之本。”

第六十八章 新政

誉士是一次刚刚开了头,就可能中断的政治改革尝试。在原来的勾画中,这些人将取代那些昏庸无能、以诗赋文雅为傲的权贵。只是考虑到誉士们的出身,这样的政治改革不过是一批贵族替代了另一批贵族,像陈且、陈敖这样的庶民誉士少之又少。

而今,民众的力量将引入政坛,也就是所谓的外朝制度。这种外朝制度不但与行之已久的燕朝制度有所不同,而且和曾经发生过、史书有过记载的外朝制度也有所不同。以前的外朝不过是国家大事的一次广泛性咨询,涉及的包括贵族、百官、国人三种势力,而新外朝制度则是巫觋、贵族、国人三种势力。

百官由此分成两种,一种是技术性官僚,如工尹、玉尹、司会、史官、工师、铁官、集尹,以及大小军官;另一种则是政务型官员,如大夫、县尹、邑尹。技术性官僚不必参与政事,除非政事涉及自己的本质;政务型的官员无权参与政事,因为他们的职位本就是政事争议的焦点。何人为官、何人不为官,为官政绩如何,这些都是每次召开外朝需要争议的议题。

简单的说,这类似于三级会议,百官看似逐出了政坛,其实他们绝大多数本来就是贵族;而巫觋,考虑到楚人、夷人,还有越人的传统,则被纳入了外朝体系。信仰的力量不可低估,庶民又笃信鬼神,战前士卒都去求什么‘百兵莫向’符,把这支力量排除在外是极不明智的;国人则从之前仅仅回答是与否的摆设,开始拥有提问、参与决策、监督的权力。

新外朝制度的推行,自然而然会影响正朝制度和燕朝制度。正朝七百多朝臣将会产生极大的更替,最少一半贵族会失去原有的朝议之位,从而让位给巫觋和国人;燕朝因为宽大,很多时候都坐不满,因而没有失位的问题,但朝议应因此变得复杂,甚至是久持不下。

除了新外朝制度带来的种种变革,纸张和印刷术的出现将会促使普及教育和报纸这两项涉及政治事物的产生。教育没有必要高深,但它的内容和教育方式非常讲究,最难之处有二:其一,国史如何编写?

既然准允治下诸国复国,国史自然不再是楚国史,而是鲁国史、越国史、吴国史、宋国史等等等等,各国之前本有互有攻伐,吴国还曾占领过楚国郢都,这些攻伐史想瞒是瞒不住的,毕竟有些事迹本就是本国人自豪的事情,比如吴师入郢、勾践灭吴,但如果写了说不定又要挑起彼此间的仇恨。

第二是教育本身。既然已经是各国、既然要培育各国的民族精神,那各国就不能再说雅言,而是要转而说本国方言。楚人说楚语、越人说越语、宋人说殷语、夷人说夷语,这些语言一千年前就已存在,一直流传至今。只是,有那么多说本地方言的老师吗?即便是有本地士人,他们说的也多是雅言,让他们该用方言教学,这是一件极富挑战性的事情。

由一个完整的楚国分割出数个国家并不困难,楚国的县向来都是循例而治,不过只是把原有的公族迁走了而已。复国再把拿走的东西装上、把县邑官吏撤走即可。可要将一个贵族制国家变成一个民族国家,那就是一件无比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师资力量极为不足,恐怕很难在十年内把浑浑噩噩的庶民变成热血满腔的中二愤青,但只有中二愤青才是最有战斗力的。

连宴十日乃至连宴十日之后,燕朝继续商议新外朝制度以及普及教育两项事务。新外朝制度势必会引起贵族们的普遍反对,尤其是县尹、邑尹们的反对,但他们的反对并不具备什么力量,因为国人是改革的受益者,巫觋也是改革的受益者,巫觋如果不进行鼓动、国人如果拒绝听从县尹、邑尹的号令,他们的反对将虚弱无力。

而从较为自私的角度来说,不管是从即将发生的现实——十年后秦军攻楚的现实,还是允诺各国十五年后复国的现实,这些地方都是要失去的土地,发生在这些土地上的权利争夺与楚人没有直接关系。既然是本来就要失去的东西,何必拼命去反对?鲁国是鲁国人的鲁国,和楚人何干?

至于太宰沈尹鼯提出的各国可能与秦国苟和之说,连与他立场相近的子莫都表示反对。且不说军权掌握在楚人手中,即便这些国家被秦军占领,地方级的新外朝依旧会形成新的反抗中心——郡县制的秦国只有一个中枢,这个中枢如果被击毁,那整个国家就会陷入瘫痪,贵族制度的楚国、新外朝制度下的各国则有众多小型中枢,即便国都被击毁,只有还存在贵族、还有国人代表、还有巫觋,那么他们就能重新集结出组织,进行新的反抗。

组织才是战斗力的根源。没有组织的散沙民众非常非常容易被征服,容易到男女老幼加起来也不到一百万人的满人可以轻易征服人口数千万的明朝。宗教确实是资产阶级麻醉人民的鴉片,但宗教更是民众最后的组织。面对外敌入侵,斯大林不得不释放关押在监狱里的东正教神父,开放所有早就被政府取缔了的教堂和修道院;至于战后再次取缔,同样证明宗教是国家机器的有效抵挡者,官僚组织生来就必须仇视除己之外的一切组织。

春天似乎要比冬天更加寒冷,庙见前一天的清晨,熊荆刚入中廷就觉得冷,哪怕中廷的炭火一个晚上都在燃烧。

“臣拜见大王。”淖狡、昭黍等人早就在中廷等着了,他们昨夜并没有回家。

“好了吗?”为了保密,重臣们自己起草议定的政纲,没有依靠平时倚重的文吏。

“好了。”即将就任令尹一职的淖狡答道,他随即呈上了一夜书写好的文书。

“就这些?”熊荆看看到文书上只有寥寥数语,除去文饰之词,真正有用的不过是:‘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九个字。翻到第二页,才看到‘朝国人’的具体内容,也就是外朝如何召集、国人如何推选、朝议如何进行、朝议结果如何执行等等。

为了表示‘朝国人’的政治正确性,开头便提及了‘朝国人’的历史:周室东迁之前,各国无论大小,皆召国人而议,周室代商之前,各族则召众而议。只是周室东迁之后,各国‘朝国人’之举越来越少,正朝也非议事之处,只是视朝而已,而燕朝,‘燕朝朝议不过三五人等,欺君罔上,时有见焉,乱政祸国,缕不绝焉。今大王追及先祖、重循祖制,故而再朝国人,以定国政、以肃朝纲……”

子莫的文章不比宋玉差,宋玉善诗赋,子莫因为是箴尹,本来就要针砭时弊,言谈著述,多涉及政治,其所写之文读起来格外畅快,还铿锵有力。

熊荆看的点头不已,子莫脸上泛起笑容,又道:“若有人抨击新政乃燕朝三五人等所议,乃乱国之策,大王可答或是乱国之策,然为免再出乱国之策,故今后需朝国人以商议国事;若有人言朝国人以议国事不妥,极有可能延误军机,大王可答军机之事将另定战时燕朝,此燕朝乃由朝国人而选……”

新政的细节诸多重臣商议了一个多月,复国之诺必须慎而又慎,最少,在充分了解各地民意之前,不应过多承诺。文教的普及、神祀的普及也需要准备,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两者只能放在朝国人之后逐渐实行。子莫所提醒的几个问题,熊荆之前都了解过,有些甚至是他的主意,比如战时燕朝制度。

新政纲要并不长,而且尽量写得通俗易懂,因为,这份纲要是要加盖大王玉玺,在庙见之后张贴于全国的大小县邑。

“便是如此吧。”熊荆对长姜点头示意。准备好的楚王印玺呈了上来,印玺乃青铜所制,历代楚王所传,上面的金文若不明示,熊荆也不认识。印玺方方正正的盖在文书上,一页接着一页,待毕,熊荆放下印玺,嘱咐长姜道:“送去吧,印一千份。”

“唯!”长姜自然知道这份重逾千钧的文书送到哪里,他捧着文书匆匆出殿。

“大王有令,文书刊印一千份。”文书送出路门送至令尹府一侧的某个府库,这是新近建立的王宫印刷所。早就在等候这份文书的工师行礼后赶忙接过,紧接着便有人按字找字。找出的活字置入一道长方形的夹条,一行字寻完,夹条便夹紧,而后装到印刷机圆筒型的印版上;如果一行遇有空格,那就填以准备好的空字,以成一行。

活字有大有小,书简大小的字体印筒横着可以排出五行,即五夹;纵的,整个印筒可排出六十夹,减去每页的页边,等于六页,整个印筒转一圈就是三十页。

第六十九章 众议

活字造出来后,熊荆根据自己对印刷机的印象让造府造出这台印刷机,这完全是一个失败的发明,失败到一个时辰也印不了一百张纸。可他印象中印刷机就是这样滚筒式的,还有什么水油互拒,那纸张吸进印刷机,三个滚筒滚一滚海报就印好了。

好在一百张纸印出来每张裁成三十页,那就是三千页。这份改变历史的文稿排好版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印了出来。下午,墨迹还未完全干透的一千两百份文书就送到了燕朝,看着上面精美的鸟篆,熊荆得意的笑了笑,但他想笑容没有保持多久便消失不见:最少有两百份文书要加盖楚王宝玺,一份十四五页,印玺又沉重,实在是件苦差。

“大王,臣等告退。”盖玺之事只能是大王亲自动手,群臣根本就帮不上忙,再说累了一宿,他们早就瞌睡连连,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庙见。

“退下吧。”想到明天的庙见之礼熊荆不免有些烦闷,到时他肯定会面对诸多老臣、县尹的反对,哪怕仅仅是‘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自己真的做对了么?

*

“君上以为大王将行何新政?”阳文君在郢都购置了宅子,封地上的奴仆妻子全迁到了郢都。只是燕朝朝议他仍然不能参加,陈兼问的这个问题他根本回答不了。

“陈公以为大王将行何新政?”阳文君反问。

“大王为了军中誉士连宴十日,这……”陈兼打听过大王宴请誉士时的言辞,对‘封公封侯不再话下’一语极为警觉。“大王欲以誉士代我等乎?”

“哈哈…哈哈……”阳文君大笑,陈兼看着他莫名其妙,只待他笑完才再问:“君上以为大王无有此议?然各县县公皆以为大王有此意啊。”

陈兼是陈县县尹,陈县、项县、寝县、顿县、还有平舆、新蔡、期思、颖水两岸,淮水上游的县尹之尹来郢都后,已经悄悄的聚过了。大王欲以誉士取代贵族不是不可,但必须以自己的子弟来取代自己,而非庶民或者那些落魄的与庶民毫无差别的公族子弟。

可惜的是,楚秦之战除了少数县公,大多县公子弟未曾参战,成为所谓的誉士,他们子弟多数成了官吏,在别的交好的县公处做官。官员总是官官相护,你提拔我儿子,我便提拔你儿子,列国间常见的互换质子到了官员这儿演变成了投桃报李。

“陈公为何不放眼天下呢?”阳文君笑毕则是轻叹,这些县公太重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天下?”陈兼不免眨眼,“敢问君上,何言天下?大王之新政行于楚国,与天下何干?”

“若赵国为秦国所灭呢?”阳文君提醒道。见陈兼还不明白,又问:“若韩魏也为秦国所灭呢?我楚国当如何?”

“赵国乃天下大国,即便为秦所灭,亦是数十年后。列国征伐数百年,此难道不是常事?”陈谦仍然想不透。“楚国今与秦国议和,当得安宁,君上何言天下?”

“秦国与我楚国议和是为灭赵国。”阳文君有些不想和陈兼谈了。这些县公邑公多数不关心天下,只关心本县、本邑,这或许就是层次上的差别。

“然赵国乃大国。”陈兼觉得阳文君今日有些浮躁,不知是为何。见他不想多言,也就沉寂了下来理了理思路,很快他就放弃了自己赵国乃大国的坚持,再次问道:“君上以为,大王新政只为拒秦,而非为了国内政争?”

“自然不是为了国内政争。”秦国是阳文君赖以自重的力量,县尹也是,他不得不再次解释。“秦王灭六国而一天下,当在这三、四十年间。楚国虽有韩魏为屏障,也不过国祚多存续十几年罢了。大王新政我虽未见,然必是强国之策。诸公不觉天下即将大变么?”

阳文君语重心长,陈兼听得认真但脸上诧异多于震惊。确实,天下彼此攻伐了几百年,谁能想到忽然间就在十七年内结束呢?赵国看似还很强大,齐国几十年未有战事,听说黍米半数烂在粮仓里,串刀币的绳子早就腐朽不堪,根本无法计数。楚军几个月前又大败秦军,斩首三万,这天下与几百年前的天下有何不同?

陈兼带着重重疑惑来到城外寿陵君的小邑,各县县公多聚在这里。他还未下车,便有人请他去中廷众议。

“见过陈公。”息县县尹成介笑盈盈对陈兼揖礼。

“见过陈公。”中廷此时聚着数十名县公邑公,但不管是谁,都起身向陈兼行礼。

“陈公入城可有所获?”身为地主的寿陵君看着陈兼,他知道陈兼去了阳文君府邸。

“并无所获。”陈兼被人尊崇除了资格老,更重要的原因是陈县乃楚国第一大县,赋千乘虽然有些夸张,可全国各县没有哪个县能比陈县更富庶。

“然则,”陈兼回想阳文君所说,补充道:“阳文君言,天下即将大变,秦人将灭六国而一天下,故大王之新政……”

“我闻阳文君将为新令尹,既为令尹,他这是为大王说话,弗能信也。”襄成君愤愤,他前几日也拜访过阳文君,不想吃了一个闭门羹。当然,那并非是什么闭门羹,不过是阳文君正会要客不便接待他而已。

“谬。令尹乃是淖狡。”下蔡县县公出言。“淖狡数日前曾出城祭祖,非祭祖之时何以祭祖?”

下蔡就在郢都对面淮水北岸,东迁后淖氏陵园设在下蔡山南之地。淖狡祭祖之事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下蔡县县尹。他如此一说,被襄成君打断的陈兼又在众人期盼下继续说道:“阳文君之意,乃大王之新政多是强国之策,而非……”

“强国之策?!”有人忍不住哀嚎,是彭城尹。“大王必是要行那秦法!”

“要行秦法?!”众人急急看向陈兼,希望他有个解释。

“是否要行秦法,阳文君也不知。”陈兼答道,“然,若是淖狡为令尹,必不行秦法。”

“然也。昭黍老叟也在朝议之列,若行秦法,他家财不保。”项县县公项鹊大声附和。“且大军尚在城阳,并未与秦人歃血从定,庙见之时若大王昭告我楚国改行秦法,军心必乱。”

“项公何以大王必于庙见之时昭告新政?”项鹊是继陈兼之后众人看重的第二人,这倒和项县无关,而是其弟项燕乃上将军,且又大败秦人。

“列国变法皆新君庙见时昭告行之,昔年秦国孝公之求贤令,即岁首庙见时昭告,不过秦国岁首乃十月,楚国岁首乃正月,众人不查而已。”项鹊道。“大王未龀而亲上战阵,又亲持腊祭之礼,雄心可得一见。又闻大王素恨秦人,沂邑乃为庶民断发,如此大王,可行秦法乎?”

“项公此言确也。”一干人附和道。成介出言道。“列国变法,皆依他国士卿,不论淖狡为令尹、仰或阳文君为令尹,皆是我楚国人。新政行秦法,当是不能。”

“那大王欲行何法?”这又不是,哪有不是,县公邑公们弄得都有些疲了,待寿陵君、陈兼、项鹊等人一走,中廷里乱哄哄之后又起了歌舞,累了众公一时忘了明日庙见之事,美滋滋的饮起酒来。

寿陵君带着陈兼等人在小邑里转了几转,最终来到一个听不见乐声的地方。登堂入室后,垂垂老矣的春申君门客唐睢、虞卿,以及黄歇昔日亲信朱观,周文皆在其内。

唐雎出使秦国上月方归,郢都亦非昨日之郢都,权倾朝野的春申君说死就死了,到现在景骅都未拿获;昔日偌大的封地即被朝廷收回,只改封了一处爰陵,长子黄康入宫受封的当日就把数千名门客给遣散了,再投别家不免有**份,朱观只好来找寿陵君,他也算是当初一脉。

“见过唐公、见过虞卿、见过子观、子文。”唐睢等人还未行礼,陈兼已经重揖了。跟着他,项鹊、成介等人也是重揖。

“陈公之礼我等不敢受。”唐睢满是皱纹的脸上堆出一片笑容,朱观、虞卿、周文也道:“我等不过一门客耳,公等重礼不敢受。”

“唐公说于秦王,秦王乃使人求和于楚;虞卿之才,可为国相;子观多智,子文尚勇,四人皆为国士,奈何大王为人所蔽……”陈兼说完太息,又对四人郑重一揖。

此礼毕,几个人才坐下。寿陵君道:“君上在时,我楚国救赵灭鲁,何等快哉。而今未龀之人为王,秦人伐我、魏人伐我、齐人也伐我,至今莒县尚在敌手,亦不知何日收复。”

寿陵君一直是黄歇死党,他的话虽有偏颇,可也不难理解。陈兼笑道:“于秦人议和后,自当收复。然则,新王确是多事,不如先王。”

“先王之时,秦国国政未定,而今秦王亲政,文信侯去职,天下当要大变了。”唐且饮罢一爵,幽幽说道。

“唐公以为秦国若全力伐赵,赵国如何?”陈兼忽然问道。

“赵国已不似当年,楚国不救,十年必亡。”唐且答完他又痛饮一爵,再道:“以我观之,楚王当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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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庙见

庙见乃告祖之礼,告祖之后臣子委贽,以示效忠,而后改元。楚国虽不行王纪年而行大事纪年,但也需更改纪年大事,以示新王登基。熊荆不管楚国以何大事纪年,他只记得今年是秦王政十年。秦王政十年,不知后世翻开史书,这一年天下会将会发生什么。

因为祭庙告祖,熊荆今日终于穿上了冕弁服,玄衣纁(xun)裳,白罗大带,头上的冠不但有綖,綖还竖在头顶,两端有九道珠帘。这是后世大多人心中的皇帝之冠,繁琐而威严。

告祖之后,熊荆出宗庙而入茅门,百官、大夫、县尹、各国使者、郢都乡老也跟着出庙门。熊荆人在正朝时,他们手里都拿着贽趋步行入正朝。诸侯持圭、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鸭,一队一队进入正朝委贽,他们顿首后齐声道:“一二臣卫,敢执壤奠(我们这些臣子,大胆地献上一些土产)。”言毕,恭敬的退于一侧。

执圭之人不过是南方那几十个部落方国,他们赴楚国送贡品之时有些得知了先王薨落,有些是半路上才得知。蛮夷就是蛮夷,他们只有少数人送上了白圭,多数献上的是本族的土产:象牙、玳瑁、珍珠。新王之礼高于贡品,当瓯越使臣献上一颗五寸珍珠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南方部落方国如此,赵、魏、韩、燕四国使臣也献上厚礼,只是他们的礼必须归还。

使者、卿、大夫、士,尚有郢都的十几名乡老,他们代表国人前来献贽。手里捧着的鸭子嘎嘎直叫,加上咪咪叫唤的羊羔,偌大的正朝似有变成菜市场的感觉。

“敢敬告大王:皇天改大邦楚之命。惟先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终使我楚国赫赫,临之南海。惟新烈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遗福后人。今王敬之哉!张皇三师,无坏我先君寡命。”

这是新王即位时老臣对新王的告诫,淖狡一站出说话,聚在正朝的众臣对令尹人选也就了然了,因为此前历位大王即位,都是令尹代表老臣告诫新王,使其不忘先君之志。

令尹之言遵循祖制,按例新王此事应当说:‘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反顾文武大平天下,常盛无差错,天下太平诚信,政治昭明于天下……)’

新王说完,群臣皆听命,而后相揖趋出。新王随即释冕,穿回丧服,庙见之礼由此结束。但身为新王的熊荆要行新政,自然不会说一些客气话就结束此次庙见之礼。

“八百余年前,先君迁徙荆山,康王之时方受封为子爵五十里。五十里之国而成今日之大邦,何也?”熊荆的声音回荡在正朝大殿,所有人都看着他,陈兼这些县尹的心直往下沉:终于是来了。“行王道乎?行霸道乎?非也。

先君之时,我楚人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王族、公族视为一家,贵人庶民几如手足。五十里之地,一跃而成天下大国,故称‘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如线’。何谓南夷?楚国便是南夷!”

‘哗——!’熊荆说的虽然是确凿之历史,可殿内使者、群臣依然大哗。楚庄王之后的几百年里,楚国都以蛮夷为耻、以礼教为荣,从不言春秋楚武王、楚文王之事,没想到庙见之时,新王居然当着诸国使臣的面、当着所有大臣、所有县尹的面,直言楚国就是蛮夷。

殿内的反应熊荆毫不在乎,如果礼教只使楚国卑躬屈节,而蛮夷能让楚国扬眉吐气,那做蛮夷有什么不好,自认蛮夷就不属华夏?笑话!

周人仅仅是周人,周人之外尚有殷人,殷人之外尚有夷人。夷人占据长江以北江淮、华北一带,渤海古称瀛海,秦国之赢姓、赵国之赢姓,夷人之赢姓,皆以海为姓。长江以南至西至九江,又是百越,九江以西又有三苗,濮人、巴人。

华夏乃天下各族融会而成,蛮夷之说不过是周人的自我标榜。周人真那么厉害,也不会哀嚎着‘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如线’,而楚国乃炎帝之后,炎帝何以不是华夏?

“史官,不佞所言有误?”阶下喧哗,熊荆喝问身后记录的史官。

“大王所言无误。”右史无奈,可大王说的确实是不容篡改的事实,齐桓公时的楚国,就是中国(中原诸国)心中的蛮夷。

“昔日楚国令中国敬畏,然今日楚国敬畏他国?何也?”熊荆再道:“不佞观遍史书,也未寻到答案。问之于大傅、大保,有言我楚国王道不修,有言我楚国不曾变法,有言如今之天下非数百年前之天下,楚国偏安于东地,东地凋敝,再无争天下之根基。

此言或真知灼见,然不佞则以为,今日之楚国比之荆山五十里之国,其异有三:其一,不朝国人;其二,不重文教;其三,不崇鬼神。

朝国人之举,各国皆有。先君灵王困于乾溪,便有朝国人之举。先君武王立权县之时,也有朝国人之举,再往前溯,先君迁徙荆山之举、助周伐商之举……,皆朝国人而定之。然而今日,外朝从未开启,国人从未召问,正朝亦不过是视朝之所,三揖而终。故不佞曰:为强我楚国,当朝国人而治之。众卿以为如何?”

什么是新政,这便是新政。新王直言楚国乃蛮夷的气势压倒任何人,倍感重压的县尹邑尹听闻新政不是变秦法,当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们正要答‘敬尊王命’时,熊荆挥手拦住,一个文吏拿着薄如蝉娟的纸站了出来,念道:“

朝国人之制乃先王古制,为适今日当作变更。昔日召国人之举,乃贵人于左、百官于右,国人居中,召而对曰;今朝国人之举,贵人仍立于左,然百官之位,巫觋代之,国人仍居于中。”

‘百官之位,巫觋代之’,此语一出,殿内又是一片喧哗,百官是国之干城,怎能以巫觋代之。巫觋替代了百官,那百官立于何处?

众人还在喧哗,文吏再念:“百官今日起一分为二,有一技之长者,如史官、医尹、铁官、工师等,为技官。技官者,可世袭;再则为政官,如县尹、邑尹,此等官员之任免,皆朝国人而问。三分之二言可任则任,三分之二言不可任,即去职。外朝者,郢都有之、各县、各邑亦有之。以户籍而定外朝之人数……”

县尹、邑尹朝国人而决定任免,陈兼等人放下去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性格莽撞的彭城尹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道:“臣请奏!”

“何人请奏?”熊荆大声喝问。

“臣彭城令蓝奢。”彭城尹蓝奢大声相答。

“所奏何事?”熊荆心中默念一份名单,之后才点头准奏。

“臣以为朝国人而定政官,不可也。”蓝奢道。“臣乃大王之臣,非国人之臣,怎可由国人以定臣之任免,此违礼也。”

“不佞授彭城外朝予王权,使其有任免彭城尹之权,可乎?”权责关系上是找不出问题的,熊荆问完又道:“我闻蓝卿在彭城素有民望,国人敬之,若朝国人议彭城尹之任免,去职否?”

“臣,不知。”说起自己,蓝奢声音小了下去。

“恪尽职守之官、为君为民之官,国人素爱之。国人者,有家、有业、年三十五、历经战事、品行端正,非此者,不可为国人立于外朝。楚国人口或三百万,万人选一人入郢都为国人,立于外朝;各县各邑,以五百或一千人选一人,立于县邑之外朝。今后国之大事、县邑之大事,皆议于外朝。然贵贱有别,贵人、巫觋与国人具体职权有何差别,当要再议。”

熊荆这算抢了文吏的台词,朝国人这一条新政大致的内容便是如此,更细节的尚有每年何时遴选国人、外朝何时开启、外朝所议何事,这些都写于文书之中,只能让群臣看文书了。

“不佞年幼,故授予外朝任免官员、咨问政事、核定赋税、定废律法之权,可乎?”熊荆再问,目光从左看到右,又成右看到左。

群臣惴惴,谁也不知道这朝国人而治会带来什么,一些明知朝国人自己官位不保的县尹、邑尹心里虽想反对,但又怕被人戳穿——据闻大王年前就派人至本县本邑,自己所作所为或许郢都已知。

“臣敬受命!”封君们先站立出来,虽然不知封君是否也要朝国人而议,可他们还是站了出来。

“臣敬受命。”百官也站了出来,在郢都的大多数技术官员,他们既然可以世袭,权利无损。

“臣敬受命。”最后才是县尹邑尹并不整齐的声音,他们大多三心二意,有人担忧有人则窃喜——经营了几代人地县邑,几乎成了他们的私邑。以前还担心郢都的任免,现在既然是朝国人而定任免,那何不以外朝抗拒郢都,造成私邑之事实?

第七十一章 庙见2

“楚国丁口或三百万,秦国丁口逾一千五百万。以一对五,何以为胜?文教。”熊荆大大的松林口气,‘朝国人’最难,‘朝国人’臣子们都能接受,后面的两条再无悬念。

“不佞新制两物:一为纸;”一整张纸被寺人拿了上来,其长超过一米、宽接近一米。“竹简写字,需伐竹,剖竹、烘烤,每片空白竹简需半钱,半钱只能写二、三十字,其价太昂。纸不同,一张纸虽需数钱,却可写数万字,正面写完可写反面,其价甚廉。

纸以外,尚有印书之器,一夜可成书百册,不需文吏抄录。有此两者,我楚国之童子,不论男女,皆可八岁而学,十一岁成业。”

“不论男女,八岁而学?!”群臣来不及拍大王的马屁,就被这个要求震撼了。

“怎么,不可行么?”熊荆看着群臣,除了老师,普及教育并无难处。

“敬告大王,我楚国童子其数甚巨。若不分男女,八岁而学,十一岁成业,其数恐有五、六十万之巨,五、六十万童子,何以教之?”司会石尪跳了出来。在这是个平均寿命不及三十岁的时代,减去三岁以下夭折的婴儿,八岁到十一岁的童子数量即便没有六十万也有五十万。十人教一人,则需五、六万名先生,这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费的金钱,当数以万计。

“文教之事,重于武备。”熊荆决断道。“百姓之口赋、大府之岁入,皆可用之于文教。楚军之耗费、王宫之用度,亦可用之于文教……”

“大王……”群臣间不知是谁带头,一片片全跪了下来。一干鲁地官员涕泪交加,高叫道:“大王,贤王也!”

孔子有教无类已经是天下颂扬,大王要‘不分男女、八岁而学’,他们只能是跪下了。

“众卿免礼,不佞话还未说完。”熊荆脸上并无喜色,他要教的可不是酸儒、孔子那一套东西,这不过是速成教育,而非贵族的博雅教育。“鲁人自当教习雅言,宋人则教习宋语,夷人则教夷语、越人则教越语、楚人则教楚语。”

鲁地官员脸色开始大变,熊荆接着道:“童子所习之书,或选于非五经,或选于诸子,不一而足。书以外,尚有武、有数、有医,或有礼、或有射。”

“大王万万不可。”刚才感激流涕的鲁人现在又大义凛然的站了出来。“宋人教宋语、夷人教夷语,越人教越语,此万万不可也!”

“为何不可?”熊荆不得不停下来。

“天下书同文车同轨久矣,然各国纷乱,以至书不同轨不合。大王令夷人教夷语,夷人者,蛮夷也,不教其雅言,试问如何教化之?”

即便离得很远,熊荆也能闻到孟昭的酸腐之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他才问道:“夷人有夷语,为何要教雅言?我楚人难道也要教雅言?”

“大王……”孟昭偷笑,“……大王说的也是雅言。”

“那我就说楚语。”熊荆也笑,但他的话音一变,已经是楚语。虽然不算很正宗,可正是楚语。“今后朝廷,楚臣说楚语、夷臣说夷语、越臣说越语、宋臣说宋语。”

“大王,此不便也!”更多臣子进谏,其中未必全是鲁人。

“那就全部说楚语,鲁地也教楚语,如此就便了。可否?”熊荆还是笑。

“大王不可。”孟昭又站出来说不可。“雅言,天下各国皆行之,我楚国教习雅言……”

“我楚国教习雅言,然后等着秦人来攻城拔地?”熊荆怒视着他,“攻城拔地之后,秦人任何令命,我楚民都能看得懂、听得懂?你说,你可是秦人奸细?”

“大王,臣绝非奸细。”孟昭不知怎么就成了秦国奸细。

“你若非奸细,为何非要我楚人学习雅言,以利他国攻伐治理?这不是奸细何人是奸细?”熊荆依旧喝问。他教习各地方言的目的和俄国人的宽轨铁路、阎锡山的窄轨铁路是一个道理。同质化易于统治、异质化难以统治。明末李自成交战时可以收买关内官军,但怎么也收买不了辽东官军,其中的原因就是辽东官军完全听不懂陕西方言,想收买也收买不了。

“大王,孟昭绝非奸细。”其他鲁地县尹、邑尹站出来为孟昭担保。

“鲁地之事鲁人定之。他地教雅言、教夷言,可朝国人而问。我楚人教何语,自与鲁人无干。”熊荆训斥道。“各县邑庶民口说何言,先生便教何言,此乃因俗而教,最是简便,非要教夷人说雅言,蛋疼吗?;且文教之事,鲁人教鲁人,楚人教楚人、宋人教宋人、越人教越人,夷人教夷人,万不得已,不可混淆。”

没人敢说话了,鲁人也再无此前的激动,他们甚至希望不推行这种文教之政,因为一旦宋人、夷人、越人都识字了,那儒家便再无教化的可能。只是鲁人只能影响鲁地之事,影响不了全国之事,尤其是新王推崇因俗而教。

“文教之事,当以各县各邑自有之财力、物力、人力推行,不足者,郢都补之。既如此,今年文学侍从之试当如期举行。不过,此非全国之选,而是县邑之选。譬如:每县录取五人,即在本县本籍入试之人当中遴选五人,他县之人不可冒籍、不可取代,此与才学无关。”

交代完已经取消的文学侍从之试,熊荆按例问道:“文教之政,可乎?”

“臣敬受命!”教雅言就是奸细,没人愿意做奸细,群臣皆受命。

“不佞知道,鲁地不行巫觋,故崇鬼神之政是否行于鲁地,不佞不作勉强,然他地如何,则与鲁人无关。”熊荆一开始就把鲁地摘了出去。“不佞知他地皆重巫觋,县有县巫、邑有邑巫,贵人之家有私巫,此为各地之俗,士民深信。夫天地万物皆有神灵,故不佞以为,教化万民不可无有巫觋、赈济万民不可无有巫觋,然时至今日,巫觋尚无明文教典、无明文教义、无教化之所,此缪矣。

当务之急,巫觋当编纂教典、以明教义,更要建教化之所。楚国岁入有限,然教化之所重在教化,而非殿堂。一块空地亦可聚众而教,重之重者,在于如何而教,教之如何……”

楚国本就是个****的国家,历代楚王都是灵修,即大巫师长,令尹则是灵尹。县尹、邑尹、工尹中之‘尹’,其意为‘祭司之长’,世俗化后,才兼职成为官员。熊荆把鲁人摘除在外商议巫觋之事,其实就是不把他们摘除在外,他们也不敢反对楚国行‘崇鬼神’之政,他们最多反对在鲁地行之。

‘崇鬼神’是唯一一条没有被人打断的新政,熊荆说完,群臣又大声道:“臣敬受命!”

之后,他们相揖趋步出了正朝,庙见之礼就此结束。然而这些人还未返回府邸,街道上便听见有人在大喊:“大王将行新政,何谓新政?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是也……”

“何人在喧哗?”四轮牛车上陈兼正在闭目养神,刚才庙见站立半天,年老的他已经乏了,然而再听到刺耳的‘朝国人’,他又睁开了眼睛。

“禀县公,是……”随车的侍从打开车窗看向车外,道:“是一方黄锦,上面写着字。”

“黄锦?”陈兼一想就知道这是所谓的纸。“看看。”

十字路口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小吏立于其侧,一堆士人围在那里细看。或许是重开文学侍从之试让年轻士子们喜出望外,故而有几个人在大喊大叫。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看罢‘朝国人’、‘重文教’之政,游士们全都失望而去——今后任免官员全部朝国人而定,再也不是权臣推荐,就是要做个老师都做不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本地方言。

“好快!”陈兼看罢纸上盖着的楚王宝玺,不觉得叹了一声好快。“出城,去寿陵君邑。”

“唐公且看,这便是大王的新政。”印出来的新政文书有些人拿到了,有些人没拿到。寿陵君正将几份新政文书交给唐睢、虞卿、朱观等人,

“这是何物?”不像锦帛,而是……,虞卿好奇问道。

“此乃纸,大王所制,尚有一种印书之器,一夜可成书百册。”襄城君解释道。

“纸?甚便、甚便。”唐睢等人连连点头。

“唐公且看大王新政若何。”纸也好、印书之器也好,都不是寿陵君关注的重点,他关心的是新政。

“此宽民之政。”唐睢看完如此说道。“虽说崇鬼神……,然此乃楚俗,并无不妥。”

“然此亦是去薪之政。”唐睢资格最老,朱观等他说完才说话。

“何谓去薪之政,请子观教我。”寿陵君急忙揖道。

“行此政,大事皆朝国人而议之,县尹、邑尹、封君,乃至君王,俱受其制。”虞卿解释道。“试问君上若对封地之民不善……,结果当如何?”

“然君上若对封地之民甚善,郢都对君上亦无可奈何。然则,天下大变在即,大王为何要行此政?””周文补充道,他想不通前因后果,大王为何要行此政?

第七十二章 如何

同样的一份新政文书放在鹖冠子面前,纸他早就见过了,可纸上的政略,他确是第一次看见。十页文书草草读完,鹖冠子道:“子荆便是如此坐以待毙?”

新政看不到半点强兵的影子,文教那五、六万先生并不怎么费钱,可文教之策最后一条提及了学生营养。营养是熊荆不是挂在嘴边的新词,这代表了足够的粟米菽麦以及肉食,这才是最花钱的。楚国岁入不过七万金,多数年份财政没有结余,上哪去找这笔钱呢?

“老师,学生以为若合纵能救列国,那秦人早就被感赶函谷关以西去了。天下之势,亦非合纵所能拯救。”熊荆叹道。魏国完全倒向了秦国,赵国——听完庶兄熊启那些话后,他对赵国再无半点信任。“楚国已被秦国三面包围,任何大的举动都会招致秦国的连横攻击。与其把钱花在兵事上,还不如把钱花在庶民身上。”

“庶民不可持也!”鹖冠子咳嗽了几声,春天湿冷,去年劳累几个月的他似乎还未恢复过来。

“庶民不可持是因为他们无权,不觉得国是他们的国。朝国人之举,正是为赋予庶民大权;重文教之举,则使庶民懂得国是他们的母国,而非贵人之方国。

秦法轻犯则重罚,重罚并非为了教化民众,而是为了敛财和敛奴。特别是敛奴,赀甲赀盾,庶民无力赀时便沦为官奴,秦国工程众多,所赖官奴数十万之巨,不重赀甲盾,官奴何来?我给庶民以自由,给庶民以权力,他日秦军攻来,他们必誓死以战。”

“然则此只可守不可攻也。”鹖冠子并非不明白学生的意思,而是不赞成学生的策略方向。身为赵人的他,一直觉得合纵才是解天下之危的办法。

“老师,当今天下,已无合纵的可能了。”熊荆看向鹖冠子,深为他抱着合纵不放而惋惜。

“若魏王……”本次不能合纵的关键在于魏,可魏王真答应合纵就真能合纵吗?以往的思维惯性是合纵秦国必定惧怕,可细想现实,五年前合纵之败已经证明合纵并非灵丹妙药。

“子荆以为,”鹖冠子沉吟着,“赵国可行楚国之策否?”

“行楚国之策?”熊荆不解其意。“赵国也要朝国人而议政?”

“非也非也。赵偃得位不正,是比不上子荆你的。”鹖冠子摇头。“赵国不行朝国人之政,只行重文教之政,子荆以为赵国可行否?”

“学生不解赵国,不知是否可行。”在熊荆心中有两个赵国,一个是后世两部电影中的赵国,赵人都显得极为刚烈;再则是现实中的赵国,有慷慨悲歌之士,如廉颇,也有‘仰机利而食’之徒,如李园。

亲见之外,听到更多是赵国男子‘轻为奸,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女子则是‘鼓鸣瑟,设形容,揄长袂,游媚贵富’。不管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熊荆所见的赵人总觉得没有楚人那么纯朴,这恐怕才是秦昭王说的‘楚剑利而倡优拙’吧。

“老夫欲再行赵国。”鹖冠子道,“劝赵王行重文教之政。若可,请子荆售印书之器于赵。”

纸张制造是楚国之密,赵国没有纸可从楚国购买,印书之器不同。邯郸写好的文稿不可能拿到郢都来印刷,故鹖冠子有此一请。印书之器的重要性显然在钜铁之下,钜铁都可以售,印书之器自然也可以售。只是,赵国真能察觉到文教之政的力量吗?

“楚王庙见当日,昭令以行‘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三政,此乃偃甲息兵之策,秦楚将和也。”邯郸赵宫燕朝,郭开拿着新到的讯报向赵王汇报,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秦楚将和的判断上次朝议时赵偃就有了一些心里准备。

“禀大王,楚国确想与庶民休息,据闻城阳三十余楚军,大半已遣散回家,以务农耕。”一边的相邦建信君也道。“请大王撤回大军,并遣使咸阳向秦国请罪,以再修赵秦之好。”

“寡人闻之,亲王素恨赵人。相邦以为,秦王会与我赵国修好?”赵偃并非昏君,即便有‘昏’,也只是因为王者私利和国策不可调和。

“臣以为,足秦王之所欲,必能修好。”建信君道。

“秦王何欲?”赵偃看了一眼郭开,见其没有反应,又紧盯着建信君。

“秦王之大欲,乃灭六国一天下,此欲不可足。然,昔日秦王质赵之时欺辱秦王之人,大王可杀之献于秦王……”建信君道。

“万万不可。”郭开将其打断。“秦王绝非好与之人,岂会因几个首级放过我赵国。”

“大王,胡不试之?”建信君没看郭开,只看赵偃。“文信侯已去职,赵秦两国若不交善修好,秦人必伐我。楚国偃甲息兵,定不救我,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奈何?”

“准。寡人准了。”赵偃挥袖,合纵因魏国而失败,结盟因楚国而失败,他现在是如坐针毡,顾不了那么多了。

“再请大王将长安君亦献于秦国。”建信君再道,这些赵偃愣住了。当年欺辱秦王之人不过是些质宫的小官吏,杀了就杀了,而成蛟是秦王之弟,两年前叛逃赵国,封于饶。在建信君看来,如果把他也献出去,秦王对赵国的怨恨,又能再少几分。

“大王若献长安君于秦,如何再取信天下?他日秦军再围邯郸,又向何人求救?”郭开长叹。“若大王献长安君于秦,各国士人必去之一空。”

“长安君不可献。”赵偃听完郭开所言,明白利害的他无奈挥手,“此举将使赵国失信于天下,而秦国又时常反复,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即不献长安君,当献文信侯与我交通之信函。”建信君再道。“秦王欲除文信侯而后快,然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仅凭一二小吏诬告,秦王只能将其暂时去职,未能定罪。”

“大王,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若我赵国助秦王杀文信侯,其门客必仇我赵人。”郭开反驳道。“文信侯之事虽与我赵国有干系,然我赵国万不可牵扯其中。”

两策都被郭开驳回,建信君已经不想与他相辩,直接说第三策道:“臣闻秦王欲得楚国钜铁之术,恨而未得,今我赵国既得,或请献于秦王,以求两国修好。”

建信君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赵偃即位后为稳定朝政,依然以其为相邦。可他这个相邦本就是‘以色侍君’得来的,先王之时已饱受非议,今天所献之策,根本就是授人以柄。郭开已经不想反驳了,他对赵偃道:“大王,我赵国可撤垝津之赵军,且遣使向秦国谢罪。当年欺辱秦王之人,或可献于秦王,以解其恨。其余之策万不可行。钜铁之术,还请大王速速准予,若库金不足,臣愿敬献去年春申君所贿之金。”

“春申君所贿之金能有几何?”提起钜铁之金赵偃挺直的身躯就颓然了下去。未龀的楚王想钱想疯了,开口就要三万金,而后每造一件钜兵就要两金专利之钱,赵国哪有那多钱给他?连年战争下,一些赵民已经是卖儿鬻女,妻妹为娼了。

“禀大王,春申君献臣下一万金。”郭开看了看赵偃,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了。

“一万金?”赵偃眼睛瞪圆了,“居然有一万金!你……”

“大王,臣下亦不知春申君赠金一万,家宰告之后日日不安,请大王恕罪。”郭开大拜,去年春申君遣使到郭府,贿金一事他曾告于赵偃,只是未言数目多少。现在把这一万金献出来,赵偃虽然生气,可他并非不分好歹,总有气消的一天。

“大王,如此我赵国可购楚国钜铁之术。”建信君大喜,“若能献之于秦王,秦王必大悦之。”

三万金赵国一时拿不出来,可两万金总是能拿出来的。再说楚国需要赵国的马匹,楚国值一两金的战马,在赵国代地不过一两千钱。只要齐国愿意放行,剩余两万金全部以马匹支付也未尝不可。

“大王,钜铁之术万不可献于秦国。献之于秦国,他日秦军攻赵,我赵人必受其害呀。”郭开又是顿首再劝。

“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如何?”赵偃也是长叹,“你说,你说,我赵国当如何?”

“我赵国……”郭开也不知道该如何。

长平之时赵秦或能一战,然秦国早非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赵国亦非三十多前的赵国。最后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是通过赵姬收买吕不韦,使秦国的进攻矛头指向韩魏。只是这种收买也不是万无一失,晋阳三十七城丢失就是因为吕不韦控制不住朝局,秦军趁赵军伐燕,后方空虚时拔去的。现在吕不韦倒了,赵国又能如何呢?

“郭卿既然无策,便只能如此了。”赵偃看向建信君:“撤军。你速遣使入秦,除长安君不献,其余皆依你之策。然则,”赵偃看向建信君的目光逐渐转冷,“若秦国出尔反尔,如何?”

“若秦国出尔反尔,请大王治臣之罪。”建信君大拜顿首,声音不但不惶恐,反而带着喜悦。

第七十三章 修好

楚秦之间的战事除了去年那次大捷,并没有给繁荣的咸阳带来什么‘波’澜。。。‘春’阳和煦,暖风扑面,贵人官吏们还是习惯穿着楚服居家外出,游览于渭河‘花’红柳绿的两岸。所有人都知道江邑之战秦军大胜,斩杀楚军两万,可清水之战秦军大败,损失三万,朝堂却有些讳莫如深。

指挥这场战役的大将军‘蒙’武已经去职赋闲,原因是他战心不坚、策略反复,而护军司空马当时的坚持却受到了赞扬——此战秦军骑军袭破楚军大营,夺得楚将项燕之旌旗,胜负本在一线之间,坚持没有什么错,大将军‘蒙’武惊慌失措、处置失当才是大错。

除了赞扬司空马,率十几万大军全身而退的李信也受到了称赞。秦王还亲自召见了李信,询问他当时两军战况。胜负确无定数,如果‘蒙’武当初能果决一些,或者干脆不去夺什么江邑,而将二十四万大军集中于一处,那必是楚军大败。只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你说新王不‘欲’与我秦国联姻?”渭河北岸的华阳宫里,老太后芈棘为母国‘操’碎了心,只是,即便她极力促成秦楚‘交’好,也有人不领情,真心当作驴肝肺。

“王弟非不‘欲’与我秦国联姻,”熊启不是从淮水回到秦国的,也不是从鸿沟溯黄河回秦国的,他是顺淮水东下,从邗沟再入长江,溯江从南郡回秦国的,这样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那是为何?”芈棘脑中浮现出了赵姬,秦国的赵姬已经被亲王关入了雍城蒉阳官,可楚国的赵姬还好好在住在寿郢若英宫。

“王弟言,楚国的安危绝不会可靠和亲维系,蒨公主若不想嫁入秦国,那便不嫁入秦国。”昌平君苦笑,可这确实王弟亲口说的。

“荒谬!”一旁帮太后捶背的芈玹听了还好,太后闻之则大怒。“王族‘女’子怎可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便是宗族‘女’子也不可如此。”她最后又加了一句:“此定是赵‘女’从中作祟。”

“姑母,王弟聪慧英武,未龀之龄便敢行之阵前,此豪杰也。豪杰者,自不愿嫁公主以求一国之安宁……”

“大谬!非我楚‘女’竭力庇护母***国早被吴国灭了。”芈棘猛站起来,起来太猛自然头晕目眩,好在芈玹搀住了她,要不然她说不定要摔倒。

“姑母息怒,我再劝劝王弟便是。”熊启赶忙把芈棘扶回席上,和声劝道。

“那就让玹丫头速回母国。”问题似乎又落到了芈玹头上,熊荆年幼,嫁一个秦国公主过去自然不妥,可芈玹是公室嫡‘女’,她回楚国并无不妥。

“姑母,我月末就让玹丫头回母国。”熊启赶紧道,说罢他又担心的看着芈玹。十四岁的年纪就要千里迢迢来回奔‘波’,实在委屈她这个丫头了。

“我没事。”芈玹笑的灿烂,“月末启程,到母国正好是上巳节。”

“君上,”华阳宫即便是寺人也说楚语,“君上,大王召君上速至正寝。”

“大王召我?”熊启有些诧异。他刚从正寝出来的,秦楚水战之事他已经‘交’给了国尉,并建议勿要与楚人‘交’战。

“大王召丞相入正寝议事。”是王宫谒者的声音,这里是华阳宫,所以他们不敢‘乱’闯。

“臣见过大王。”正寝明堂,秦王赵政还坐在竹简堆中,年轻力壮的他总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天浏览的竹简数以百斤,熊启到时秦王犹在阅览竹简。

“丞相免礼!”秦王赵政对熊启极为客气。“寡人新知一事,故请丞相来商议。”

“请大王言之。”熊启说完又道:“亦请左丞相……”

“左丞相还在理事,不必相召。”秦王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我听闻楚王造出了纸,一纸可写数万字,写完正面可写反面,确否?”

“大王……”熊启有些莫名,他觉得大王急召他入宫不太可能会是为了楚纸。“大王若要购楚纸,咸阳城里便有商贾售出,其价不昂,或五钱一大张。”

“大张?五钱?”秦王政也是随口一说,新奇的东西他总有兴趣。

“臣据闻而已,未购之亦未亲见。一大张楚纸可割成三十小张,一钱或有六张。”熊启接着道。“不说竹简,就是木椠亦不如,故人人称便。”

简是写字的竹片,椠则是写字的木片。一片椠就要0.3钱,比纸贵了一倍。纸的定价本可以更高,但当下楚国缺钱,为了在段时间内占领全天下的书写市场,纸的定价比椠还便宜。纸如此,可书的定价就很贵了,书可以传家,一部书动辄数金、十金,还不一定抄录的到。只是楚纸进了咸阳,楚书刚到大梁就被商贾抢购一空。

“若非他国之君,寡人必要设法请楚王来咸阳一见。”秦王政叹了一句。“看看如此聪慧之人,到底长的是何模样。”

“大王,楚王乃未龀之童。”熊启见大王夸奖弟弟,不敢‘露’出一丝喜‘色’。“其虽聪慧,却授人以柄,朝国人而定楚政,此策一出,楚国弱也。”

楚国的新政也是秦宫燕朝讨论的内容,朝国人之政在法家看来完全是弱兵之政,此政行十年,楚国再无一战之力。而重文教之政,也被大臣们反对。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这是秦国的现实。通晓律法即可做官,可官位是有限的,教授全体国民懂法,不说没有那么多官位,百姓全去学律法了,那谁去打仗?谁去耕种?

“楚人弱与不弱,皆是愚不可及,不似赵人。”事情终于转到了正题,秦王政拿出一份竹简说道:“丞相观之。”

竹简沉重,打开入目的却是赵字。这是赵王写给秦王的‘私’信,开头除了‘足下’敬称之外,还自称为‘外臣’。言辞如此谦卑,其中所述之事却件件重大,尤以文信侯吕不韦通赵之‘私’信,以及献出楚国钜铁之术最为要紧,难怪会急召自己入宫。

“丞相以为如何?”秦王政嘴角挂着笑意,“钜铁之术楚国得不到,赵国却献上来了。呵呵。”

“大王愿与赵国修好?”熊启眉‘毛’直跳,前日刚刚谈定秦楚盟好,他担心大王会改变心意。

“自然不是。”秦王政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私’仇也好,公利也罢,寡人都要灭赵。然则,既然赵国为求和献钜铁之术,为何不应诺赵王?文信侯之‘门’客仍在为其哀号奔走,何不让赵王将文信侯之‘私’信送至咸阳?”

“大王是想……”赵王献的这几样东西,特别是文信侯通赵之罪证,都是秦国急需的,可赵国又是秦国要马上攻伐的。熊启有些明白大王的意思,又有些不明白。

“你说,若秦国与赵国修好,赵王‘欲’何为?”秦王政看着熊启,觉得他今天有些迟钝。

“赵王……”脑中闪亮了一下,熊启道:“若我大秦与赵国修好,赵国自当伐燕。”

“正是!”秦王政笑了起来,“当赵军伐燕之时,我秦军忽而大举伐赵……,”

似乎预见到了赵人的狼狈不堪、赵王的气急败坏,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燕国虽弱,可一直让赵国如芒在背,只要有闲暇,赵军必定伐燕。上一次赵国伐燕丢了晋阳三十七城,这一次赵国伐燕,不知道又会丢掉那些城池。

“大王英明!”熊启不知为何惊出一身冷汗,当即对秦王政深揖。

“丞相免礼、免礼。”秦王政大笑方止。“与赵国盟好之事便‘交’由你处置,伐赵之事任何人不得提及,违者,斩!”

“臣敬受命!”熊启再揖,这才离了明堂,回丞相府立刻召见赵国使臣世均。与世均言明秦王与赵修好之意后,他再赴渭水北岸华阳宫找芈玹。

华灯初上的咸阳,新城君府显得有的冷清,几个手巧的‘女’仆正伺候着芈玹沐浴。新城君的封地虽然早已回收,但宫中大树不倒,这里依然是咸阳达官贵人们崇敬的府邸。这样府邸里的‘女’子自然用着全天下最好的胭脂、最华美的衣裳。

狐裘、曲裾早就褪去,进入澡室的芈玹只穿了一件‘花’纹‘精’致的锦袄,下身则是厚绫做成的裙袴。澡室里雾气缭绕,她头发盘着,脸蒸得通红通红。裙脱下后,白‘玉’一样的‘臀’‘露’了出来。这是‘女’子常穿的袴,裙袴必须合穿,不然就会‘露’出双‘臀’。

脱去裙,再脱去袴,最后脱去锦袄,虽然因为害羞身上还留了一件白‘色’丝衣,可少‘女’姣好而单薄的身躯还是让‘女’仆们看得不想眨眼。青‘春’她们也曾拥有,可现在都已不在了。

“子启来了。”府邸之前,熊启的车架尚未停稳,新城君芈昌便迎在了车旁。

“玹丫头呢?”熊启开口就问,他是从华阳宫直接赶来的。

“玹儿呢?”芈昌也不知孙‘女’在干什么。他有很多孙‘女’,唯芈玹为老太后所爱。

“禀君上,‘女’公子正在沐浴。”一个‘女’仆跑了出来。

“子启何事?无事便少歇。”芈昌抓着熊启的手,拉着他登堂。

“也无甚大事。”熊启松了口气,他是着急那钜铁之术,可急也没用,即便玹丫头明日便入楚,也未必来得及阻止此事。

第七十四章 毁国

来自楚国的茶叶泡在了髹了彩漆的羽觞里,片片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待曲卷的叶片伸展,茶香当即四溢,引来芈昌的一阵赞叹——除去对‘荼’字解释的牵强附会,秦汉以前并无茶。贵人日常饮的都是浆,米浆、酒浆、梅浆、柘(蔗)浆、椒浆,这些浆多少带些甜味,唯独茶是苦的,但苦了之后却是甘。饮茶止渴生津、唇舌遗香,熊启从楚国装回来半船茶叶后,在本就崇尚楚风的秦国达官贵人中引起了一股饮茶风潮。

“香!”芈昌笑眯眯的,端起羽觞浅浅喝了一口。“子启回母***国当是大变?”

芈昌是芈戎之子,楚威王之孙,在秦国的一切都是父亲芈戎和姑母芈太后时所制,几十年过去,剩下的只有新城君这个封号以及府邸里的一干子孙。以秦法,非有功不得受爵,芈昌的几个儿子一生庸庸,如今只能寄希望孙子辈能出人头地。

“确有大变。”面对芈昌,熊启提防心里极小。作为外戚的楚人之所以没有落到商鞅、张仪、范睢那样的境地,除了秦楚一直联姻,宫中大树不倒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楚人彼此抱团,从不互相出卖,虽然在‘二男不分便倍其赋’的秦国,家、家族是很难维系的。

“我近日听闻母国也多矣,”芈昌笑了笑,“尤以新王为甚。市井都已将他是圣王降世,还说他制淮水六龙以为农用,楚民大悦。又作投火之器,还有……”芈昌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这……”

“这是……”熊启定睛看去,木椠大小的东西,上面还有字。“这是书啊!”

“正是,是书。”芈昌点头,“费了三金。”

“何书要费三金?”熊启接过,书封右边有一竖行极为古朴的秦字:‘看了便做官’,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书在手,秦律我有’。他当即也哭笑不得起来,“便是此书?”

“看了便做官。”芈昌手拍在书封上,忍着笑。“说是书到大梁便被一抢而空。天下除了贵人,唯士人有钱。有钱士人最想的是做官,故而母国大王令臣下编纂《看了便做官》一书,共分七册,秦、楚、韩、魏、赵、燕、齐,各国皆有,一时郢都纸贵,印书坊日入千金。”

“哈哈哈哈……”熊启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想起了熊荆精灵古怪、鬼头鬼脑的模样。

“父亲、父亲何事欢笑?”是大儿子芈仞的声音。熊启大笑,芈昌也笑了起来,刚刚入府的芈仞听到了父亲芈昌的笑声,没有听到熊启的笑声。待他入堂见到熊启,急忙和一身甲衣的大儿子芈重揖见熊启:“芈仞、重儿见过子……见过丞相。”

“什么丞相,叫子启。”熊启还未说,芈昌就教训起儿子来。“别把你外面学的带到家里。”

“见过子启。”芈仞笑着改口,坐下又问:“父亲何故欢笑?”

“仲叔在笑此书。”熊启把那本《看了便做官》递给芈戎,“母国大王编的,售价三金。”

“啊!”芈仞未笑先惊,他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也是这黄色封皮的《看了便做官》。“我买来花了三金半,还是托人……”

“哈哈……”芈昌已经笑不出声了,熊启道,“可是给子戊弟买的”

“正是。”芈仞看了看大儿子芈重。“不比重儿,戊儿要考法吏,而今各国士人皆求此书,我便托人买之。谁想子启也已买了。”

“非我所买,是仲叔所买。”熊启不由提起旧事,“仲叔,子仞,丞相府当下正缺人……”

“今日子启为相,他日何人为相?”芈昌笑容不再,脸上更多的是无奈。“秦国如何,老朽心中早知。戊儿还是考法吏的好,省得……”

芈昌未尽之意熊启当然一清二楚。吕不韦倒了他上台,可他又何日去职呢?

“那就不言此事。”熊启强笑跳过此节。“秦楚议和盟好,母国新王即位,日日大变。前段时日说要行‘重文教’之政,全国童子,八岁至十一岁,不分男女,全都入学。”

“不分男女?”芈仞惊道。“女子从女教即可,何以要读书?母国难道女子也可做官?”

“父亲此言差矣,女子如何便不能做官?祖祖太后还掌我秦国大政呢。”洗完澡的芈玹终于出来了,她头发湿漉漉的,全附在额头上,黑白分明下,秀眉微蹙,红红的唇嘟起表示不满。

“祖祖太后,那是何时的事了?”女儿仗着祖太后的宠爱向来放肆,芈仞直拿这个女儿没办法。

“拜见王父。”见芈昌在,芈玹笑盈盈的拜了下去。

“起来吧。”芈昌也喜欢这个孙女,此时的她,一身翠绿的楚式曲裾,亭亭而玉立。

“这是何物?”芈玹拜见祖父也不过是个意思,刚拜下她就把父亲手上的书抢了过去。“看了……便做官,”她翻了翻,认真的问:“看了真能做官?”

“哈哈,”熊启再笑,“这要问你王弟了,此书是他嘱臣下所编。”

“王弟?”《看了便做官》秦国册中多是秦律和判例,都是考试用的,如此枯燥的书芈玹翻了翻便放下了。

“正是你王弟。玹丫头啊,你要早去母国了。”熊启说道,他随之向芈昌解释:“秦楚间或有一场水战,玹丫头还是早去郢都为好。”

“水战?不是说议和了?”芈昌有些奇怪,只是问了一下他便闭口了。合纵连横,谁有能说的清楚,恐怕秦王也很难的说得清,只能顺势而为。

“何事需早日赴楚?”众人回避后,芈玹看着熊启有些不解。

“赵王献钜铁之术,以求与秦国盟好,大王今日已许了赵王。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交代不了太多东西,熊启只能如此简述。“可记住?”

“记住了。”芈玹小声复述一遍,一字无误。

“你后日便启程赴母国。”熊启细看芈玹几眼,还是硬着心肠安排。

“后日?”芈玹不解,“不是尚有……”

“那些等你返秦之后再带去母国。”熊启说罢又告诫道:“从今以后你便要来回奔波了。”

“我不惧!”芈玹长相乖巧,性子却有楚人惯有的倔强。

“那好。后日便启程去魏国大梁,再从大梁到郢都。如此最快。”熊启笑了笑。“通关的符节明日我差人送来,我不能送你。”

“恩。”本来是定在月末,现在却是后日。答应完的芈玹待熊启走后觉得所处的空间时间都很不真实,她手抚在矮几上,这是真的;又抚了抚自己的脸,也是真的。

×

“新政所欲,乃允各国皆复国?!”郢都正寝,随着各国史书启动编纂,闻风的大臣、封君在某一日视朝后全部涌入了正寝。大惊的庄去疾急急调来宫甲,后寝顿时大乱。

“下去!”熊荆喝斥庄去疾,“未有王命,宫甲不得入寝。”

“大王……”大臣封君们皆有佩剑,虽有大王喝斥,可庄去疾根本就不想走。

“下去。”熊荆脸上铁青。“这是议政,不是打仗!”

“唯!”庄去疾无奈唯了一句,这才带着冲进来的宫甲退到寝外。寝外也是宫甲,一些环卫也急急赶至正寝,把整个正寝围了起来。

“大王是否准允各国复国?!”问话的是弋阳君弋菟,他眼睛瞪着,似乎要爆裂出来。“请大王告之臣下,为何要舍弃先王基业准允各国复国?!”

弋菟说完重重顿首,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头骨敲击声。熊荆苦笑,“你若想知,便不要激动。深吸几口气再听我言。”

“臣如何不激动?”六君一如弋菟,两鬓青筋暴起。“大王怎能受奸人挑拨,毁我楚国?!”

“大王,万万不可听信奸人之言,毁我楚国啊!”封君大臣们大喊道,还夹杂些许哭音。熊荆忽然有些后悔把宫甲赶了出去,跟一群激动的人是无法理智交谈的。

“说完了?都说完了?”熊荆站了起来,站起来他还觉得不够高,身边寺人赶紧趴跪在地上,他站到了他们背上。

“臣只求大王勿要毁国!若有所需,臣万死不辞。”封君们全跪下了,其他人也跪下了。

“你万死不辞秦军就不会打过来?你万死不辞楚国就能千秋万代?”熊荆把手上拿的书砸到了弋菟身上。“十年后,赵国亡国!十二年、十三年后,韩魏亡国!十五年后,我楚国亡国。各国复国为何,还不是为了护我楚国?”

熊荆爆出一大堆话,群臣愣了半响大多摇头:“秦国十年灭赵?臣弗信!臣死也弗信!!”

“各国复国皆在十五年之后,若赵国十年不灭,我收回成命如何?”熊荆早知他们会如此说。

“十年晚矣,请大王今日便收回成命。”纪陵君领头叫道,他不识字不等于没脑子。

“若十年后赵国为秦国所灭,韩魏也为秦国所灭,鲁人、宋人、越人皆不听号令,楚国社稷不存,当如何?”熊荆大吼道:“难道寡人要以误国之罪,将你等族诛凌迟吗?!”

第七十五章 议事

“大王万万不可毁国!”熊荆的大吼激起了更多封君大夫们的哀嚎。封君当中无地者众多,即便是无地,他们也不愿楚国的土地变成他国的土地、楚国的庶民变成他国的庶民。

“谈何毁国,大王明明在救国……啊!”子莫也趁机开口。对他,封君大夫们毫不客气,有人连剑带鞘砸了过去,他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你等意欲何为?!”令尹淖狡站了出来,他气势比子莫更足,有人砸来被他抓住,剑当即大力砸在地上。“秦人来了如何?秦人来了如何?!”他大声质问。

“秦人来了我等死战!”弋阳君大喊道,跟着他,大夫们齐喊道:“然,秦人来了我等死战。”

“你等死战?!你等死战?!”淖狡指着他们,“越人呢?宋人呢?鲁人呢?楚人有多少?你等说,楚人有多少?!”淖狡身材魁梧,声音洪亮,他的声音连正寝之外都能听见。

“楚人之国,唯有楚人死战!楚人几何?几何?!”终于压住场面的淖狡怒视弋菟等人。“东迁之公族二十余万,加上东地公族,也不过四十万,四十万男女老孺,可战之卒几何?

先王薨落之前,已知楚国将亡,与臣曰:‘大王在社稷在,大王不管行何策,你皆要辅佐大王。’今大王夙兴夜寐,厘定国政,如何不曾想过允各国复国乃是舍弃先王基业,然时局如此,要想楚国社稷不灭,必行此策。”

“淖卿……”熊荆已经从寺人的背上下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封君大夫摇头道。“勿要与他们多言。他们居有仆、行有车、食有肉,早就没了先祖筚路蓝缕之气魄。他们就是农人养的大肥豕,今日断了谷禄,明日就会饿死。”

淖狡的话是警醒,熊荆的话就是侮辱了。有些人闻之惭愧,有些人像弋阳君闻之便是仰天大叫:“请大王勿要辱臣!”

“我不是说你。”熊荆没看他,而是看他身后的那些人。“寡人可以保证:其一,县尹邑尹各官,只要能善待治下庶民,且行庙见三政,除了秦人,谁也不能赶你走;其二,在秦人攻入我楚国之前,公族谷禄不会减少,你们照旧衣食无忧。”

熊荆说完,没有人应声,但有许多人低头。治下各国复国对公族而言,除了情感上的冲击,最大的利害就是失官位、失谷禄。大王保证不失官位、不失谷禄,现实方面的利害一消失,大部分人的激动便消失不见了。

看见众人低头,熊荆嘴上蔑笑心里却带着深深的失望。他转而长姜道:“送他们出去!”

“大王命,退下!”长姜看向已经立于明堂的寺人,他们排成一排,就要把众人清出去。

“大王!”弋阳君不退下,反而跪步上前,“臣……”

他老泪忽然流下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可偌大的楚国说没了就没有了,他只觉得心里悲伤,以至情不自禁的嚎哭起来:“大王,楚国不能亡啊!”

“大王,楚国不能亡啊!”跟着他,一干封君大夫也哭出了声。

正寝里全是悲声,强硬如淖狡也眼睛湿润,熊荆却不为所动,他道:“楚国亡不亡全看这二十年我等做的如何。做得好,楚国不仅不亡,还能收复故郢旧地;做的不好……”

“大王,臣等定能做好。”哀哭声中,群臣已经异口同声。

“那就行庙见三政,其余很快会新政颁发,要你等办事的时候,寡人自会有令命。你等先退下吧。”熊荆再次挥手,他此时又觉得楚国有些希望,最少刚才哭的时候群臣大多是真哭,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影帝。

“臣等恭候大王令命。”群臣齐声应了一句之后,揖毕便趋步退下了。

“真不知是谁传去的!”子莫刚才被砸了一剑,此时看见群臣退走,立即说起了元凶。

“编纂各国史书,但凡知者怎会不解其意?”屈遂无奈道,他就知道秘密藏不了多久。“大王当速速颁布复国之令,以正郢都令命,提防奸人作祟。”

“颁布复国令?不可不可。”已成太宰的阳文君出言反对。“复国之事只可意会,不可明言。明言者,楚国必定大乱,各县各邑或有叛乱。大王当速速下令肃清复国谣言,此令最后,则应明言各地学人史官应速聚于郢都,商议旧史编撰之事,如此才能让庶民安心。”

“如何?”熊荆问道。阳文君虽然有些不齿,可论及智计,却是重臣里面最高的。

“确应如此。”太傅宋玉很少说话,但一些重要的事情他还是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淖卿以为如何?”熊荆又问淖狡,他是令尹,任何令命熊荆都会先问过他,以示尊重。

“此策可。”淖狡对阳文君不怎么亲近,可对他的意会之策还是赞同的。

“那便令人起草文书。复国谣言也不可明言,越委婉越好。”熊荆知一反三,知道连‘复国’二字也不可出现纸上,以免引起县邑动荡。只是待这边交代完,他已忘记今日要议何事。

“大王,赵国此次送来两万金,尚有六千匹马。”会议内容其实是每日大事,基本上是过堂。“若可,墨炉、焦炭、工匠等,即日将送完赵国。”

“六千匹,只有六千匹?”熊荆默算马匹单价,发现每匹贵了0.25金。

“赵使说齐国不许过境,只能从秦魏过境,故一匹马多了两千多钱的买路钱。”淖狡解释道。去年大战,军马累死、病死不少,六千匹是四十年来楚国单次购马数量最大的一批。

“从秦魏过境?”熊荆很是吃惊。“魏国也就算了,秦国肯这么多马匹过境?”

“赵使说花了两千金买路,不知真假。”淖狡笑道,他是有马就高兴。

“既是秦国要与我楚国议和,此举恐是咸阳默许之故。”阳文君想到了右丞相熊启。

“马如何?”熊荆也想到了熊启,“当初要的可不是挽马,而是乘马。”

“是乘马。”淖狡已经派人看过那批马了,“皆在五尺八寸以上。”

“赵人既然付了钱,那就发货。此事由你工尹刀负责。”熊荆嘱咐工尹刀。

“禀大王:国债之事已与魏国大商议了,彼等以为子钱过低。”司会石尪说道。

“他们以为子钱一年几何合适?”此前定的利息是年息一成五,与行情相比,确实很低。

“需三成子钱。”石尪伸出了三个手指,“臣以为,若大王可亲见之,或能减至两成五。”

“臣以为,以晒盐、琉璃、纸张、书籍、钜铁、煤炭之巨利,可不发行国债。”石尪再道。“上月仅售书大府便得一万两千余金。”

“售书?”众人想起大王让编的那本《看了便做官》,当即哄笑。此书批发价三千钱,半个月便卖出三四万册。三千钱就可做官,天下士人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买上一册。

威信其实是一件事一件事慢慢建立的,哪怕后入燕朝的阳文君此时也觉得熊荆治国有术,他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熊荆没笑,他想起了黄歇昔日之言,道:“有金有何用,这一万多金没有大商能购来粟米、马匹?金在我们手上只是金,在大商手上才能换成物。我楚国要天下之物就要结交天下大商。现在不开始囤积物资,以后就晚了。长姜?”

“老奴在。”长姜不是外人,他每每看大王,眼里都含着笑。

“我哪日哪时有空?”熊荆问道,他已经有日程了。

“禀大王,大王五日后悬车时分有空歇。”长姜答道。

“明后两日没空?”五日后那已经很晚了。

“禀大王,明日早食或有空。”长姜无奈说了一个时间,等于魏国大商可以陪大王共进早膳。

“那便安排魏国大商明日早食谒见。”熊荆道。国债他是一定要发的,那些掌握商品流通的大商一定要通过购买国债拉倒楚国这边来。

“禀大王:上巳之后便是文学侍从之试,”宋玉说道,“此次每县每邑录用数人,赴郢都士子数以万计,恐郢都无处可宿。”

“或可宿于军营。”淖狡出了一个主意。

“军营远在郢都之外,不妥。”屈遂道。

“客栈不够,不如寄宿于郢都市人家中。”熊荆想起了息县粮仓不够的解决办法。“考试不过住宿三四日,朝廷每名士子补百钱于市人。”

“大王,百钱多矣。”哪怕是春天,粟米也不过百钱一石,民家住几晚上给一石米,太贵了。

“那就给每户五十钱,另外五十钱赐给士子买笔墨。”熊荆改口道。他这样的大方让众臣窃笑。能赴郢都的士子都不会太穷,毕竟出门总是很花钱的。不过也不排除少数士子挑着米赴郢都赶考,这些人风餐露宿,五十钱简直是意外之喜。

“禀大王,船厂请大王去一次,公输大夫唯恐工师出错。”工尹刀又提起造船厂的事情。有龙骨的船谁也没有造过,虽说有船模图纸,但他和公输坚还是不放心。

第七十六章 江东

每日朝议的事情不多,可有些事情一直拖着,久久不绝。比如楚秦两国的水战,以及去年大败秦军的封赏。

水战关系到楚秦两国的盟好,同时也涉及到舟师大小战船的更新——造船是系统性工程,舟师必须从之前的单浆座战舰更换为三浆座战舰。钱是无虞的,楚国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工匠掌握新的造船技法才是最重要的。

另外就是干燥度达标的船材。木材干得越透,船体今后就越不会变形开裂。若保养得当,一艘船用个几十年也不成问题。舟师近千艘浅水战船需要更换,海船估计又要造上百艘几百艘,楚国深山里船材成片成片,可也要尽早砍下来干透才能赶得及建造,这又关系到了伐木事宜。

造船牵扯到方方面面,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同样也是件牵连甚广的事情。此前熊荆是想把项县封给项燕,可兹事体大,担心大臣们反对,然而现在复国都承认了,无功可复国,有功不封县,这样总说不过去吧。

“项燕如何封赏?”就在众臣以为今日朝议结束的时候,熊荆提起了旧事。

“此事……”淖狡也转过了念头,他此前是反对封项县于项燕的。“眼下既已如此,当封项燕于项县。然,固守城阳之陈不可,最先击破秦阵之陈轶、沈尹喜,还有率领骑手阻截秦骑军之项超和妫景,回师救郢弋阳君等数位封君,此些人等全要封赏。”

淖狡的意思是一碗水要端平,不能厚此薄彼,这样的话封出去的地将不止项县一处。阳文君则问道:“大王封项燕于项县,是分封还是封君?”

阳文君问的很有讲究。封君和分封是不同的,黄歇那些封地最多三世而收,有些甚至是死后即收回,这是封君;分封则不同,分封是子孙后代,千秋万载永远存续,且这是立国,分封下去,项县就变成了项国,而也不再是项县。

“各地可复国,上将军如何不能封公?”子莫嘟囔了一句。燕朝呆得越久越认为楚国当今之疆域不过是幻想,淮水北岸的那些城邑必将被秦人占领。都是要失去的东西,还需要吝啬吗?

“大傅以为如何?”熊荆看向宋玉,他的意见很多时候还是很重要的。

“若是分封,日后项氏可否退至江东?”宋玉反问道。

“确不该分封。”淖狡也领悟到了这层意思。分封即建国,万一日后项氏与国共存亡怎么办?

“退至江东之事,大王事前可与项燕深谈。”阳文君与项燕之间关系颇深,而他的立场一直是远郢都、亲县尹,分封项燕如果因为他的进言而得以实现,那么县尹对他会更加看重。

“复国之后,楚地所剩无几,大王真欲毁国乎?”昭黍叹了一句,他都有些麻木了。

“自然不是毁国。”熊荆苦笑。

亲上战场的他,已经察觉到了秦国的恐怖。事后大司马府认为秦国最少能动员六十万此种战力的大军,更是把他压得喘不过来。二十万秦军已如此难对付,六十万压过来还不亡国?

他这个年龄本是嗜睡,可那几天想到秦国六十万大军好几天睡不着觉,白天黑夜都看着楚国地图,想着抵挡秦军的办法。楚国真正能依仗的,也就是以江东为依托,建立一道江淮防线。江淮防线的核心是长江中游的夏邑,楚军必须在这里遏制住秦国的陆军和舟师,使其不能染指长江下游;而从淮河以北退下来的军队将与秦军在淮河、长江之间进行血腥的不间断的拉锯战,而不能像后世那样决战于淮北

——决战于淮河以北,对进攻方而言是一场短距离、浅纵深的战略决战。即便是浅纵深决战,独轮车推出来的胜利也不过是文宣。不为人常见到内部战斗报告上,绝大部分军需仍然依靠火车、船舶运输,在只满足65%军粮的情况下,几个月的战争军队已把农户的红薯麦种基本吃光。如果决战不是在淮北而是在蚌埠,甚至蚌埠以南地区,远纵深绝对会带来后勤灾难。

夏邑(或者南郡荆州)、江淮、江东,将形成类似三角形的战略防御体系。根基在于江东,可沼泽勾连的江东十数年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开发,除非现在就迁徙淮北人丁于江东,再则是从美洲寻获玉米、红薯、土豆。

“大王切莫忘了重赏越地将率。”宋玉再次提醒,他心里想到还是江东。

“淖卿安排一下吧,就以封君的标准。”熊荆最终放弃了封建。同时他心里开始思考江东,移民本来就是件难事,朝国人的政治体制下移民更加难事。江东有哪些地方适合移民呢?自己应该早一些去江东看一看吧。

最后一件事情议完,燕朝也就散了。可令尹淖狡被熊荆单独留了下来,让人找来江东地图后,他道:“未雨绸缪总不会错,是时候勘察江东各地了。”

占领马谷代表进攻,勘察江东则代表另一种策略:撤退。淖狡当然知道撤退代表什么,他道:“臣已让人梳理历年有关江东的文书、还有吴越两国早前的文书。勘察一事,也在筹划,然则江东疫病众多,非秋冬不可勘察。”

海潮、沼泽、疫病,现在的江东就像是南美热带雨林,绝不是后世的鱼米之乡。可对比淮河流域,熊荆更熟悉江东,尤其是浙江。依靠后世的记忆,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发现些什么。“我想上巳之前动身,往江东一观。”

“大王欲亲去?”淖狡一呆。“江东蛮荒之地,大王万勿亲往。”

“我想把社稷、祖庙移到这里。”熊荆指着杭州的位置,这里还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此处?不可不可。”淖狡没想到熊荆一下子要撤到那么远的地方。“会稽不同于他县,迁社稷祖庙于此,越人恐不安。”

“不安?”熊荆诧异的看着他,“会稽难道不是在我楚国治下?阳履难道不是会稽司马?”

“会稽虽在我楚国治下,然县尹乃越人,我楚人称之为县尹,越人仍称其为越君。”淖狡解释道。“会稽,楚之诸侯也。”

“那、那李妃……”熊荆想起了李妃求父王封熊悍于会稽的旧事。

“李妃何事?”淖狡不解,他自然不明白李妃当时是要楚王发兵赶走越君把会稽封给熊悍。越人确实是再无可能复国,但当初楚国只是‘尽收故吴地至浙江’,没有彻底占领越国全境,除了担心的疫病,再便是楚人思维惯性的体现:楚人只喜平地。巴蜀归秦不归楚也基于此。

而楚人的统治惯例,除了迁走占领国的王族公族,中下层维持不动外,还有羁縻制度。会稽就是羁縻县,阳履这个县司马不但掌握军权,还掌握着政权。

淖狡花了大概一刻钟时间才叙述完楚越现状以及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熊荆听完惊得一直合不拢嘴。他以为会稽是楚国的,越国是在瓯江以南,实际上钱塘江、瓯江之间这块土地其实是越人的。而会稽县尹——以越人的称呼应该叫做越王孙开、或者越君开,面对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要先王宗庙还在、实利无损,他也就无所谓了。

“开是何等人物?”熊荆觉得自己太糊涂了,即位这么久都不知道会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

“越王无强死后,孙公族或内斗、或四散。开之祖乃无强余子,无强三世曾孙,此前诸越虽多有复国之举,其并不参与其中,只与各国君王多有来往。”会稽的事情相对于整个楚国来说并不大,只是一县之地,可细说起来很复杂,越君开这个人也很复杂。

“看来此人也想复国,不过足够谨慎。”熊荆有了一个大致判断,心中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大王勿忧。”淖狡看见了熊荆眉头连皱。“楚国治下,百姓俱得休息,而越王昔年治下,以弱国薄地而争霸中原,庶民悲苦,故越人喜我楚人而恶越王。唯楚境之外,蛮越为人鼓噪,间有扰袭之事。越君开不与诸越复国,盖因于此。”

淖狡之言让熊荆的担心稍稍放下,再想楚国这几十年间,也就是当初收洞庭郡从越地发过兵,然后就是去年。越卒会喊自己为‘昭’,不是没有缘由的。

“江淮防线如彻底失守,或者夏邑失守,我们只能退至越地。”熊荆回到此前的话题。“社稷宗庙存放震泽(太湖)以北很不安全,那里皆是平地,无险可守。”

“三浆舟师也不能阻秦人于江北?”淖狡吃惊了,他见过三浆座战舰模型,对扼守长江防线很有信心,没想到熊荆不这么看。“越地贫瘠,不据有吴地,大军粮草无以为继。”

“三浆舟师若被秦人缴获,定可仿制。且守江必守淮,江北若尽归秦人所有,长江绝不可久持。”熊荆道。“论造船,我们怎能造过据有天下的秦国?”

帆船时代,造船并没有太多技术瓶颈,最少他认为没有太多。罗马人缴获迦太基战船后,迅速就仿制出一大批改良过后的迦太基战船,并且反败迦太基人。三浆座战船恐怕也摆脱不了被秦军仿制的命运。长江如果突破,吴地是守不住的,只有占据越地,或可一战。

第七十七章 游说

下午的功课被熊荆推掉了。南阳、江汉、大梁、淮北、江淮、金陵、会稽……,乌黑的眸子不断转动,这些城市似乎全刻进他脑子里。

淖狡也盯着眼前的地图。从军事上来说,他觉得大王的马谷攻势必会失败。韩国肯定会在秦国的威压下借道,甚至还会派军与秦国组成联军,共同与楚军作战。

天下不是合纵便是连横。可若楚国一心合纵,先不说合纵会使楚国失去实施新政(或者变法)的机会,万一赵国又像上次合纵那样把联军卖了怎么办?此前赵国可以和吕不韦二五耦,难道他就不能和秦王二五耦?

秦国伐楚是一刀夺命,楚人痛过之后全是仇恨;秦国攻伐三晋却是凌迟,今年夺两城、明年夺三城,几十年下来三晋被秦国蹂躏得只有惧而没有恨:韩国为了自己会出卖魏国;魏国为讨好范睢会逐杀相邦;赵国从赵孝成王死后赵偃即位,朝局便开始对秦国彻底妥协,如此背景下廉颇必然奔魏。‘一饭三遗矢’、‘廉颇老矣’不过是赵国安抚主战派的说辞。

这种形势下的合纵,肯定是各自出卖、一哄而散。攻秦不是重点,重点是合纵之后秦国会报复谁。上回合纵是追慕信陵君的魏王魏增上当,再次合纵就是楚国上当。

同理,楚国偏安还好,马谷攻势只会引来连横各国的围攻。防齐、防魏,本来兵力就处于数量劣势的楚军如何能面对本就具备数量优势的秦韩魏联军?但不进攻秦地,直接放弃淮北退守到江东……

淖狡的目光扫过淮北,最后落在了大梁。赵国灭国之前,韩魏将是秦国的死忠,他们希望秦军进攻他国而不攻伐自己;赵国灭亡,楚国如果不挑衅秦国,知己将亡的韩魏会立即改变立场,拉拢楚国助己拒秦,那时楚国要做的就是帮魏国防守大梁。

联通黄河且交汇诸水的大梁是第一道防线;淮水各邑是第二道防线,大王说的江淮是第三道防线,最最后才是越北——震泽防线,战略这样布置才最为合理。马谷攻势毫无疑问会破坏这种的防守秩序,不过马谷攻势如果得当,会缓解赵国压力,延缓赵国的灭亡,还能抢回旧郢故地的楚人,振奋楚军的士气以及给韩魏两国壮胆。

淖狡平时盯着楚国地图的时间不少,他手下还有几十个谋士也盯着楚国地图。见他紧盯着大梁,熊荆问道:“淖卿以为仍可以合纵?”

熊荆显然会错了意,但淖狡还是认真答道:“除非我楚军可独自破秦,秦军败北后诸国每隔数年便合纵攻秦一次,不然合纵无望。”

“确是如此。”熊荆想到了巨鹿之战作壁上观的联军,虽然那是几十年后,可上一次合纵此类征兆已经很明显。“三晋被秦人打怕了,若我楚军不能单独击败秦军,合纵无望。”

“臣以为,首防之地当是大梁。”淖狡解释道。“臣还以为,若我军从马谷出击,连横各国必群起而攻我,韩魏将不会与我瓜分南阳郡。”

“恩?!”熊荆终于觉察到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既然韩魏都不能真心合纵,又怎敢联合楚国瓜分秦国的南阳郡。如此说来,费力得来的马谷毫无价值。

“然若我军势如破竹,或可救赵国于存亡之间。”淖狡见大王错愕,又说了反面理由。“赵国不亡、韩魏亦不亡,只是我楚国……”

“只是我楚国必被秦、韩、魏、齐四国群起而攻之?”熊荆帮他说出了后面的话。

“大王英明。”淖狡道,“天下之势,非合纵即连横。合纵,我楚军若不能独自败秦,事后必遭秦国攻伐;连横,不攻伐秦国便只能坐看三晋亡国,攻伐秦国则遭各国围攻。”

“时间是关键。”熊荆早就想通了这一点。“合纵,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毫无胜算,我楚军尚不能独自败秦;任由各国连横,十年后楚军或能与秦军一战,连横虽然势众,可齐国之外,韩魏并非真心攻伐,他们只是不想秦国攻己而已。”

“大王,十年后楚军变强,秦国便不能变强?”淖狡笑问,这是极其轻微的反驳。十年后即便赵国尚存,大半国土也都归于秦国,那时赵卒说不定就是秦卒。

“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熊荆说了一句伟大断语,然后抚着头坐倒。

×

“小人白宜、弦兑、猗赞、孔襄、卫缭拜见大王。”次日早食,白宜等人就被车驾接进了王宫,苦等数月的他们终于如愿见到了楚王,并且还与楚王共进早膳。

“免礼。”视朝完毕,接下来要去造府巡视的熊荆只能和这些人如此见面。“边吃边谈吧。”

油条炸得一点也不像后世,但勉强很吃。熊荆祭食后狠狠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豆浆。他如此,白宜等人正好跟着,他们从未吃过油条,也未饮过豆浆。

“你等以为秦军若攻魏而赵楚不救,魏国可支撑多久?”熊荆开口问道,没提半个钱字。

“小人……小人以为凭大王的英明,必救魏国。”白宜是众人的首领,他负责答话。

“哦。”熊荆笑笑,继续啃油条。“魏国与秦国沆瀣一气,去年才伐我楚国,今后说不定还要伐我,不佞为何要救?”

“大王当知,魏亡而楚寒。秦国若得大梁,入楚之秦军不再是二十四万,而是百万。”白宜不无夸张的道。“百万秦军,天下哪一国都不可抵挡。”

“魏国若再伐我楚国,不佞宁愿与百万秦军决一雌雄,也不救魏。”吃完一根油条的熊荆显得正色。“楚人可以被杀死,但不可被侮辱。救援助纣为虐的魏国就是侮辱楚军士卒。”

“大王谬矣。”白宜哑然,卫缭突然说话。“臣闻之:上古尚德、中古逐智,今世争力。魏国助秦伐楚亦非魏王所愿,实乃受秦人所迫。大王不救魏以增己力,而任由秦国伐之,谬也。大梁若为秦国所得,秦军可顺水至郢,百万或不实,五十万大军必有之。”

“你说的是利害,不佞说的是原则。”一席白衣的卫缭很年轻,也俊俏,浓浓的书卷气更让人心生好感。熊荆看着他,一时忘了他叫什么。“若仅以利害而不守原则,人与人何以为信?譬如子母钱,借而不还当如何?”

“楚国之富,天下皆知,大王怎会……怎会借而不还。”弦兑陪着笑。

“借而不还对楚国有利啊?不佞为何要还?”熊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油条咬得吱吱响。

“大王若借而不还,天下必再无人敢借钱于楚国。”白宜不解楚王之意,只好就事论事。

“魏国若为秦国所亡,你等又能把金子藏到哪里?难道借给秦王?”熊荆笑问。

“大王之意小人不解也。”白宜决定不再绕圈子里,想直言相谈。

“我之意,魏国若再与秦国连横伐楚,楚国日后必不救魏,这是原则;若如你等愿意借金给楚国,他日魏国为秦国所亡,不佞必会保证你等人身及财产安全。若有功,更可以上卿之礼待之。”熊荆直言相告,此话让猗赞等人心中一喜。

“天下纷乱,纵有黄金十万又如何?如良禽,当择木而栖之。天下诸木,以秦国最大,然秦国会以礼待相待商贾?天下皆知,秦国最恶商贾。秦国之外,三晋断不可栖,唯齐楚可栖。今不佞以一成五之子钱而允你等栖之于楚国,何乐而不为呢?”

素来是外臣游说君王,现在却是君王游说外臣。已经被熊荆这番话说服的弦兑、猗赞正要开口答应,白宜便抢先道:“敢问大王,魏国若亡,楚国可拒秦人?”

“这是自然。”熊荆点头道。

“敢问大王,楚国户不过六十万,甲士不过四十万,何以拒秦?”卫缭追问道。

“韩、魏、赵、齐,四国有一条皆不如楚国,那便是纵深。”熊荆终于把豆浆喝完了。

“纵深?”卫缭熟读兵书,纵深虽然是现代语,也能领悟一二。

“正是纵深。”熊荆道。“楚国淮北若败,可以退至淮南,淮南若败,可退至江东,江东若败,还可退至南海。韩魏赵齐毫无纵深,城破即国亡。你等巨金若存于此四国,最后只能让秦国得利;而若存于秦国,要是哪日秦王颁召,令全国黄金皆换成秦半两,你等奈何?

再则,楚国明年海舟便可下水。天下九州不过是中洲东方之一隅,中洲南面尚有天竺国,丁口千万,中洲之西尚有地中海诸国,丁口倍于当今天下。与其做一土商,不如做一海商。此蜻蜓眼……”熊荆拿出一颗色彩斑斓的玻璃珠,这是各国贵人常有的饰品,“在西洲各国不过值百十钱,运至天下九州最贱者也可售数金;而我天下数百钱之素绢,运至西洲可值数金、十数金,供不应求。你等都是天下大商,当知晓此利几何。”

第七十八章 执迷

早膳的时间不过两刻钟,但一刻钟不到,听的人便怦然心动。与后世一样,资本对风险是极其敏感的,秦国如何、三晋如何、齐、楚如何,商人们心里很早就有数:

秦国是绝对不能指望的,连张仪、范睢、文信侯那样的重臣都弃之如敝屐,他们这些大商还能有什么指望?而三晋,已如风中残烛。韩魏已无拒秦之力,赵国犹在,可再无赵孝成王之风骨,对秦人唯唯诺诺,只想苟安;

齐国,齐国虽不似三晋,可齐国很早就是商贾大国,齐国的盐、漆器、铁器、丝绸、布匹、鱼货、蜃灰,甚至连踊和履都行销天下,外来资本是很难在齐国立足的。换句话说,齐国不缺钱,不缺货,就缺市场;

楚国东迁本已衰弱,灭鲁后复强,但强的也很有限。只是去年到今年发生的这些事情不得不让大家看好楚国。楚国有一个英武聪慧的大王,虽然未龀,可楚国王族虽有心疾可少有短寿,未龀的另一种含义就是在位时间会很长,甚至可能超过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襄王。大王长寿则政局稳定,政局稳定则国强民富。

投资看什么,不就是看人吗?列国这些大王里面,楚王是最值得投资的,且楚国日后行得是外朝制。郢都开外朝,县邑也开外朝,最最重要的是:此政不排斥商贾,国人的遴选,县邑是‘五百人至千人选一人’,郢都是‘万人选一人’。

‘楚国之法,商人欲见于君者,必有大献重质,然后得见。’楚国如此,他国其实也差不多,可外朝制的施行能让商贾见于王,这是商贾们做梦都不敢想、却又渴望已久的事情。

成为国人很难吗?一点也不难。只要成为楚人,然后在地方上做些善事博取民望,而后郢都县邑都打点好,商贾立刻能摇身一变,成为郢都外朝的国人。大夫们视朝如果不是资格太老,一般不敢太出声,但国人却能‘任免官员、咨问政事、核定赋税、定废律法’。

良好的投资对象,可靠的保障机制,再就是三晋的屏障,以及熊荆口中的‘纵深’和海舟,一出王宫几个人还没说话,对对眼彼此心里的想法便已了然了。只是白宜、猗赞等人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卫缭却有种深深的失望,待回驿馆,他提醒白宜道:“子宜真要买楚王的国债?”

“天下当大变,不投身于楚国,我等又能去何处?”白宜也吃惊于自己的妥协,特别是被一个未龀之人说服显得很没骨气,可骨气值多少钱一斤?他要的是获利,即便不能获利,也要在天下大变中让自己的资本保值。

“秦国亦非不可栖身,秦国也有众多大商。巴蜀有寡妇清、西北也有乌支保。”卫缭劝道。“楚国虽是外有三晋屏护,内有数千里纵深,可楚国丁口甚少,秦吞三晋,必灭楚国。届时子宜兄又如何栖身?避去楚王口中所说的天竺、地中海诸国?

十多年前我还在鬼谷时,子仲先生就说:‘长平之前,天下非秦即赵。然赵国未得三晋昔日之地,当不能与秦人争。长平之后,天下大势已定,未能二十年一天下,在内而不在外。今秦王加冠亲政,亡诸国、一天下,当在此二十年内。’”

“那子缭出谷后为何不去秦国?”卫缭少有提及鬼谷之事,白宜故问。

“魏王吞卫国,却存我社稷,秦国一天下虽是天命,然杀我卫人、毁我宗庙。”卫缭叹道。

鬼谷子之名,天下皆知,但鬼谷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传承。周人代商,殷人有视其为手足者,如宋国微子启,有视其为仇寇者,如卫国旧臣。三监之乱后,飞廉战死于瀛海之边,眼见复商无望,纣王旧臣们只好隐入朝歌郊外的云梦深山。西周时碍于周人未收弟子,谁想平王弑父,还编造了‘烽火戏诸侯’的谎言,礼乐之制从此崩坏,至此鬼谷开始外收弟子。

‘去礼乐之异政,复殷人之正溯’。这是鬼谷先生世世代代念叨的理想,而秦国又是飞廉之子恶来之后,故鬼谷弟子多数入秦。

“子缭啊。”白宜摇头,“入秦如文信侯贵为相邦,又如何?楚王英武,你若留在……”

“楚王迂腐,不可事也。”不过是两刻钟的座谈,卫缭已知楚王其人。

“楚王有勇有智,今又能亲政,为何不可事?”白宜奇怪道,他知道卫缭之才,若他能入侍楚王,当是助臂。

“外朝朝国人之制不利王权,只利商贾庶民,然以天下之势,楚国当行秦法,不行秦法,国必亡。”卫缭得知楚国行外朝后就一直抑郁,那时他就觉得应该离郢入秦。

“利商贾庶民便会亡国?”白宜讶看着他。“子缭不要忘了,变法三晋在先。三晋除赵国尚可一战外,韩魏之兵今日可战否?变法仅强数世,数世之后,百姓厌战仇官。秦人可战之日尚有几何?”白宜说罢,转而吟起一首秦人歌谣:“‘生男慎勿举,生女哺当脯,不见三晋地,尸骸相支柱。’此乃秦人之谣,可见民心。”

“我从未听闻此歌谣。”卫缭不以为然,“‘不见三晋地’,既言三晋,为何说是秦谣?”

“唉。”白宜不做辩解,再吟道:“‘渭水不起口赋起。‘渭水何在?难道也在三晋。”

“天下征战数百年,乐战好死之人已无有,然秦国一天下之势已成。楚国若行秦法,或可存国,不行秦法,自要亡国。”卫缭跳过此节。“钜铁之利,不如百万之军。他日百万秦军兵临寿郢,举国不及四十万甲士的楚国如何拒秦存国?君之巨金当为秦人所掳。”

“子缭为何执迷于秦?”白宜对卫缭所述不以为意,反而太息相问。

“当世竞力,秦国力强,自当入秦。”卫缭入秦之志更坚。“子宜又为何执迷于楚?”

“商亦有道,楚王有则,自当留楚。”白宜同样也明白自己的选择。

“然秦国有法,秦法之严,列国所无,”卫缭辩道,“你留楚他日定为秦军之囚。”

“大王说几就是几。秦法何用,我金何存?”白宜终于不再跪立,而是坐了下来。

卫缭无语了,他也不再跪立,危坐于席。争吵之后室内更显静寂,这种静寂让两人都觉得难受。白宜毕竟是大商,他笑道:“想不到与子缭相处数年,终有一别。我在秦国也识得一些文信侯的门客,子缭入秦当速,迟者生变。”

白宜之言让卫缭息了争辩之心,生出不少感慨:“他日拜相,必当相报。我明日便离郢。”

“大善!”白宜笑:“就凭子缭拜相之志,你我当饮三缶。来人,上酒,奏乐!”

×

“臣拜见大王!”造府最东北角,一干臣吏、工师对熊荆大拜。这些工师心里是有愧的——造纸府赚得巨金、钜铁府威震天下、陆离府誉满三军……,自己这混凝府就摆弄那些砖头土瓦,还什么也没有弄出来。

“免礼。各位辛苦了。”熊荆看到混凝府的招牌就有些得意:造府、玉府已经改制,从中分出了造纸、矿物(煤炭)、钜铁、陆离、晒盐、陶瓷、船舶、混凝八个府,楚国的工业化建设又迈出了坚实的一部,接下来,他还要成立航海府和机械府。

“臣不敢。”身兼数职的混凝府府尹陶述依旧趴着不敢动,跟着他,其他人也不动。“臣愧对大王,臣今日方造出大王所言之水泥,实则有罪。”

“你有何罪?你以为水泥是那么好造的吗?”熊荆亲自上前把陶述抚了起来。他除了是混凝府府尹,也是陶瓷府府尹。商周时期便有瓷器,可惜龙窑炉温怎么也过不了1200度,很难烧透。焦炭上来就是1600度,连窑都烧穿,瓷器怎会不成?水泥全然不同,水泥配起来不容易,磨起来更难。

“大王教导甚多,是臣愚钝,今日才得其法。”陶述躬身在前,为大王引路。

“我也仅仅是知其理,不知其技,只能让你一点点试。”熊荆边走边说,他今日来造府大半是为了看水泥。“本以为还要些时日才能烧成,没想到现在就烧好了。”

“臣愚钝,臣愚钝。”陶述还是一副有罪的模样。水泥原料主要是石灰石和粘土,再就是一些石膏、若干铁矿渣之类。只是石灰石配多少,粘土配多少,熊荆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只能试验,穷举法下混凝府迅速掌握了正确配比。

可光有正确配比也不够,水泥生料要磨,熟料更要磨,生产一吨水泥就要磨三到四吨生熟料。原始石磨在新石器时代有,但发明了舂之后,原始石磨淘汰。当今天下各国皆粒食,稍微先进一点的石磨有,但像后世那种用来磨豆腐,上下两扇、扇内有道道磨齿的石磨没有。

不过只是他国没有,楚国却有——熊荆为了让父王喝上豆浆,去年已让造府造出后出世那种磨豆腐的石磨。造水泥不知如何磨料的陶述苦思一个多月,终于想起那个石磨,也终于把水泥给磨了出来。

第七十九章 筑城

水泥摆在一个小陶碗里,青灰青灰的颜色一如后世。熊荆用手捏了捏,很细,有摸面粉的感觉,再捏捏碗底的,又感觉磨得有些粗。

水泥如果没有磨细会怎么样?他不知道,没人知道,但不细的水泥总是不对,说不定房子造起来就塌了。可再想想,难道人没有使用火的时候就不是人吗?青霉素没有发明就不能生孩子吗?根本不是。水泥,确切应该叫做硅酸盐水泥——

这是苏联的叫法,后人因袭。一切高科技产品,如坦克、导弹、飞机、电报、计算机等等等等全是俄国人发明的,只是因为沙皇政府的腐朽和无能,这些发明统统都留在了图纸上。不过水泥很幸运,‘苏联的历史研究工作者,根据确凿可靠的资料揭露了历史的真实性,已证实水泥是在1824年以前由俄国人发明的……英国人阿斯丁只是在1824年取得了专利权罢了……’

——更确切的说法应该叫做波特兰水泥,不是没有300目筛子就造不成的。

这是熊荆后世的记忆,当时忘了为什么会去了解水泥。但这种回忆让他有些不适:楚人也好、秦人也好、天下各国都好,吃饭前总要祭食。何谓祭食?祭食就是将一些粟米、肉菜置于案上一角,表示自己不忘前人制食之恩德,故而每次用膳都要祭奠一下。

先人纯朴,后人无德,熊荆念及此有些不适,又感觉沉重——他要祭奠的人估计是全人类。

“大王?”大王的手在碗里面捏呀捏,半天都不说话,陶述不得不低声想问。

“恩。”熊荆回过神来,“有些磨得不细。”

“确实不细。”陶述重重点头,“然臣等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熊荆是来看水泥的,也是来想办法改变生产工艺的。“带我去看看磨盘。”

磨盘在混凝府内的一个工棚里,实际就是豆腐磨的放大:两个直径约一米二左右的石磨彼此重叠,捶碎的生熟料通过上端的喂料口喂入石磨,以牛驱动。可能是水泥生熟料的硬度远胜于菽豆,一个稍小一点的石磨拆开放置在一旁,上面刻磨齿已经磨得很浅很浅了。

陶述道:“禀大王,石磨石质需坚,不坚便会如此。”

“一天能磨多少公斤?”熊荆不关心石质,他只关心效率。

公制度量衡已经在造府内部使用了,陶述答道:“一日天或有六十公斤?”

“六十公斤?!”熊荆先惊讶后如常。牛驱石磨,一天能有六十公斤已经不错了。

“敬告大王,臣已使人遍寻溪水以建水磨,水磨定数倍于牛磨。”大王视察混凝府,工尹刀自然要陪同,玉府府尹也在,另外还有封人以及司徒。封人主管筑城,相对于后世的建筑师,负责绘制图纸、计算物料,司徒则组织施工。

“数倍于牛磨?”水库还没建起来,熊荆尚不清楚水力的效率。

“然也。”工尹刀似乎做过了试验。“水冲石磨,其速六七倍于牛磨。磨粉全在转次,转次多了磨得便多了,故臣以为水磨一日可磨七八百公斤。”

“能磨细吗?”熊荆还是觉得水泥要细,但他暂时没有办法定义要多细。“去拿游尺来。”

游标卡尺的精度能达到0.05mm,那就以0.05mm来定义水泥的粗细。卡尺很快就送来了,然后面面相觑的臣吏和工师傻愣看着大王用卡尺去量那些水泥粉末。

“生熟料都必须在0.1毫米以下。”熊荆凭借自己的手感判断标准。这种做法与19世纪判断水泥质量完全一样,那时候也只能靠手指捻水泥粉末。

“唯!”陶述等人立刻答应。一切皆有定制是造府自去年以来的规矩,事情做不成做不成是另一回事,可规矩就是规矩。

“我以为,可以用风吹来筛选粉末。”熊荆再道。

造府木作区今年又新造出两件东西:其一是独轮车,其二是风谷车。风谷车根据重量去除稻谷中的杂质、瘪粒和秸杆屑,那以同样的原理,小于0.1mm的生熟料粉末可以被风吹走,剩下大于0.1mm的粉末则会进入下一个磨盘继续磨粉,直到被风吹至合格的通道,送去煅烧或者包装为止。在熊荆的想象中,这是一个三磨甚至是四磨的筛选体系。

只是即便是这样严苛的标准,水泥细度也不过在60平方—120平方/千克(0.1mm-0.05mm)之间,大约是19世纪末期的水泥细度标准,二十世纪初粗磨水泥的细度达到了200平方/千克,后世中国普通兰水泥的细度标准则为300平方/千克。

水泥细度关乎混凝土强度,但先不说熊荆没有更好的磨制工具,也没有这样的意识。水泥细度如此规定,而磨制动力可以是水力,但最好是蒸汽机,只有蒸汽机才能实现水泥的大规模生产。

想到蒸汽机熊荆就看向工尹刀、玉尹两人,纽卡门式的蒸汽机已经在造了,瓦特式蒸汽机需要高精度镗床,据说这种镗床在加工72英寸(182cm)大小的金属工件时,其误差极限不超过‘一枚薄薄的6便士银币的厚度’。

6便士硬币有多厚,熊荆不知道,但这必定是非常小,不然不会以此作为比喻。镗床是个难题,再就是轴承。玉府最开始用钜铁造轴承,而后又用青铜,青铜要比钜铁耐磨。制造的滚柱轴承勉强可用,只是当下没有好的润滑油。

大王直直的看着自己,工尹刀、玉尹两人当即背心冒汗——有太多做不出来的东西了。如果大王在胡闹那他们自然是心安理得,可大王根本就不是在胡闹,所造的东西皆是国之重器,事关民生社稷,他们怎能不背心冒汗?

“水泥磨起来麻烦,煅烧呢?”熊荆的目光终于收了回去,开始问煅烧事宜。

“禀大王:煅烧尚未完全把握。”陶述实话实说。“类于炼铁,烧一次则需停火。每日可烧四百公斤。烧熟之后熟料结于炉砖之上,需捣碎方可取出。”

“哦。四百公斤。”煅烧效率看来不低,最少是够用。“那要多少焦炭?”

“大概也是四百公斤。”陶述答道。“臣自会与钜铁府商议,设法改进熟料火窖,如此烧烧停停,最是费炭。”

“那就设法改进。”水泥窖熊荆有些印象,水泥厂长筒一样立着的应该就是水泥窑。这只是外观,里面是怎么运作的,他半点也不知道。“水泥使用如何?”熊荆再问。

水泥生料配比不知道,没有做过泥水匠的熊荆水泥使用配比也不知道,这也要靠混凝府用穷举法试验。好在他知道混凝土不过是水、水泥、鹅卵石,还有沙子。

“大王请。”磨房看过了,现在是看水泥成品。

十几根半人高、一人粗的混凝土柱子立在混凝府院子里,几根配比不良的柱子根本就未能成型,敞露出里面用麻绳捆扎的钜铁条,另外几根则开裂,鹅卵石和钜铁条都若隐若现,最后剩下的几根则饱受凌辱,身上或被捶裂、或被拉弯。

“大王请看。”陶述指着其中一根被捶裂的混凝土柱,“此或是最善者。”

最善代表用水泥最少,也是相比于沙、石,水泥最贵。熊荆抚了抚,问道:“用水泥几何?”

“其重不逾两成。”陶述说了一个数字,这是水泥重量比例,熊荆对此全无概念。

“可否筑城?”熊荆问向封人和司徒,他们是筑城专家。

“大可筑城!”封人五十岁上下,穿的是大夫服,但说话不似朝臣,极为洪亮。

“恩。”水泥就是用来筑城的,特别是夏邑,那里必须筑一坚城,阻止秦军东下。

“然则,臣闻钜铁八十钱一斤,”封人再道:“其以钜铁为骨,其价必昂。”

“八十钱一斤那是老皇历了。”熊荆笑道,新式记账法下,钜铁府终于拿出了坩埚钢成本。只是,成本因为涉及到折旧和前期投入,依旧很不明确。但如果新建造一个年产500吨钜铁的新工厂,且选择在森林附近,有溪水可以鼓风,同时可以通过河流获得铁矿石或者焦炭,那么每吨钜铁的成本大概在3000钱以内,即每楚斤价格仅0.75钱。而如果贝斯麦转炉炼钢可以实现炼钢,交通条件不变,并有水力鼓风,那每生产一吨钜铁的成本不会超过1000钱,即每楚斤0.25钱。

3吨煤=1.5吨焦炭+1.5吨铁矿石+若干石灰石=1吨生铁。

这其中,煤是最难挖的,因为煤在几十米深的地底,但土煤窑一名工人每日能产1吨煤。包吃情况下,工人每天拿20钱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秦国那些以劳役抵偿赀赎的官奴,包吃干一天只有6钱,不包吃一天也不过8钱,那城旦的活计并不比挖煤轻松。

每天20钱一年就是7200钱,30钱一石的粟米可以买240石。而五口之家耕种百亩,一年也不过收粮150石,减去必须要交的15石田租,只剩下135石,几乎是做矿工的一半。而这仅仅是男人的收入,女人做些手工,或者干脆就在矿上做杂工,那一家五口一年就能挣到1金,这完全是小康人家了。

第八十章 筑城2

如此煤价大约4o-5o钱一吨,铁矿少于此数,算上石灰石——蜃灰此前购于齐国,多由贝壳烧制,价格高昂。现在开始烧水泥,蜃灰已不值一钱,一吨生铁所需的物料成本加起来也不过25o钱。本来燃料成本就占生铁总成本的7o%,全部物料成本加起来占总成本85-9o%左右,生产一吨生铁成本控制在3oo钱以内。

只是,运输成本不包含在内。一家冶铁厂所需的煤炭(木炭)、铁矿石数量极为惊人,如果没有水运,那么3oo钱很有可能会变成1ooo钱甚至更多。

民国时期,全国经济委员会对几种主要运输方式曾有过估价(分/吨公里):帆船,2-12分;轮船和汽艇,2-15分;铁路3.2-17分;大车分;独轮车1o-14分;骆驼1o-2o分;卡车1o-56分;驴骡马,13.3-25分;人力,14-5o分;黄包车,2o-35分。

数据虽然不能适应两千多年前,但各种运输方式的数职比较还是能参考的。铁路比水运贵,但贵不到一倍,若换成大车,那就要翻一两倍了。楚国水系纵横,大宗货物基本依靠船运,可河流流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马拉铁路的实际成本未必比船运高。

冶铁是楚国手里的一张大牌,水泥是第二张,马拉铁路则是第三张。念及此,熊荆笑道:“你不必担心,铁价已非常非常低廉。”

熊荆话语夹杂着后世语,封人不解其词但觉其意,但他还是有些疑惑,这时候工尹刀在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他眼睛子当即瞪了出来,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以为工尹刀说错了。

“臣弗信、臣弗信!”封人紧接着摇头,连连摇头。

他的反应没什么奇怪,熊荆当时也不相信一吨焦炭生铁不到3oo钱,一吨木炭生铁不到1ooo钱,但物料成本明摆在这里。冶铁行业本身就是物料成本占大头,以量获利的行业,里面没有花头存在。震惊是正常的,只能说之前生产规模太小,未进行热鼓风的情况下燃料利用率太低太低,再便是铁税因为学习齐国,收得太狠。

“没有什么不信,你不知市井铁器卖多少钱吗?”熊荆笑问道。75钱一斤相差实在太过于悬殊,使得物价极为昂贵:一把七斤五两铜鋗售价7oo钱,一个家用的铁釜售价9o钱,一把铁耜售价8o钱,一个三晋铁犁售价45o钱,一个铁带勾5钱……

这是去年的物价,今年造府焦炭生铁开始量产后,这些都将成为过去,楚国生铁出来的器具或将横扫天下,把天下其他铁商挤得全部破产。

“臣弗知。”堂堂官员,怎知大市器用价格。

“你回家问问家宰就知道了。”熊荆又看向工尹刀:“你还是没有拉出铁丝。”

“臣……”工尹刀身子一紧,躬身道。“臣已在设法拉出铁丝,此也需水力,牛力不及也。”

铁丝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不难到公元前的凯尔特人都搞得定,难到明代天工开物才有拔铁丝方法的记载。拔铁丝或许需要水力机械,但最关键的还是含碳量不能高于o.6%,同时每两三次拔细都需要再次退火。

铁丝是生产锁子甲的关键,当年窃明很火的时候,sB整版整版谈论情节,拔铁丝造锁子甲自然也在其中。如此久远的事情熊荆大多忘记了,可‘边拔边退火’这一句他还是记得的。

“版筑之法筑城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时日?”熊荆只是提了一下铁丝就不再理工尹刀,而是问封人和司徒有关筑城的细节,他需要知道夯土和混凝土的效率差别。

“版筑之法,小城旬月可成,大城用工数万,非数年而不可成也。”封人答道。“筑城之始,又需量工命日、分财用、平板于、称畚筑、程土物、议远迩、略基址、其鍭粮、度有司,后方筑城。”

“和版筑类似,我以钜铁为骨,四周夹板,再以混凝之土为肉,灌入夹板之中。”熊荆指着眼前的混凝土柱,说起他理想中的筑城。“数日后,再以混凝柱为支撑,我再结钜铁成网,变柱为板,可成一楼;其后我再浇柱,柱成再浇板,如此反复而上……”

“敢问大王,何以为墙?”封人虽老,也没有见过后世造楼,但也能领会熊荆的意思。

“以砖为墙。”熊荆答道,这时候陶述也拿出一块仿造后世的红砖。“匠人一日或可砌砖千块,只是暂时还不知墙需要多厚。”

“以砖为墙?”封人吃了一惊。砖即瓴甓,瓴甓是很贵的东西,一枚需8、9钱。

“也可以石为墙。”熊荆知市面上的瓴甓很贵,可混凝府的砖只是红土砖。

“亦要运石。”封人想到运输就摇头,夯土最大的优势就是就地取材。

“那就就地烧砖。”熊荆武断道,“以混凝之柱为架,砖石为墙。三层当有四丈。亦可建六层八丈、九层十二丈。”

“十二丈?!”不单封人,陶述、工尹刀也惊叹不以,此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

“如能深挖地基,筑大支柱,十二丈轻而易举。”熊荆断然道。“以混凝法筑城,快、牢、更是高不可攀,让人望之莫及。他日再战,敌数倍于我,我若有坚城,敌不可破,敌只能分兵包围,舍城而进。如此越是深入我境,越是分兵不止,后顾有优。兵疲粮尽,只能退兵。”

“臣闻所未闻也。”熊荆说的东西已经出了封人的想象。版筑之法,一版六尺,郢都城墙有几处高达到八版,即9.45米,但代价却是地基宽逾二十米。地基没有这么宽的地方,只能修六版,高不过7.1米。天下各国,八版四丈八尺的城已经是顶天的高度了,以版筑建八丈之城、十二丈之城,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今日你们已经听见了,他日你们还会亲见。”熊荆环视群臣,如此说道。“筑城之重,事关社稷。今日之难,不在钜铁,而在铁丝、磨粉和动力。铁丝和动力终会解决,这磨粉……”

用磨盘磨粉在熊荆看来是极为落后的。他不知道的是:磨盘、或者轮碾机,正是水泥工业初时所广泛使用的磨粉设备。187o年棒磨机获得专利,管磨机紧随其后,原始的球磨机起源虽然很早,但用于水泥磨制是在1893年第一台以砾石为介质的球磨机出现以后,此时距离水泥明已近七十年。

眼下谁也没有现粗磨水泥的问题——陶述等人没有见过现代水泥,自然现不了;熊荆不懂建筑,只有大概的印象,可水泥生产关键全在磨粉上。

“臣自当竭心尽力,以成磨粉之器。”工尹刀和玉尹对视一样,如此说道。

“有些事,不是竭心尽力就能做成的。”熊荆让两人免礼。“这是思路问题。

譬如:一物比水重则沉于水,一物比水轻则浮于水,这是表像。两士力斗,力衡则相持,力不衡则分胜负。物与水相斗,物排开水之重等于己重,则刚刚浸没;重于己重,则浮出水面;小于己重,则沉至水底。

既然物之沉浮与排开水之重有关,那铁釜也可浮于水,以铁造舟也可浮于水。同理,江海之间有水,天地之间有气。鸟飞于天是因两翅扇气,一物若能比气轻,自然能浮于空中。”

举例好几个例子,转了一圈,熊荆再道:“万事万物都有其理,只是凡人不见。若能窥知天地之理,自然能借而为用。排水之重决定沉浮乃天地之理,窥知之后可造铁舟,此为借而为用;温度乃万物成化之理,借而为用,可冶铁化铜。

磨粉之法就在我等身边,不觉不究,自然无法窥知其理,也就无以成磨粉之器。所以,竭心尽力无用,善于现、归纳、总结、演绎方才有用。”

熊荆很少如此长篇大论,可他说得却是至理,臣吏工师个个细听,他身后的史官则挥笔疾书,生怕漏掉一个字。

“好了。我说完了。”熊荆如此结束道。“事在人为,我相信磨粉终能解决。下面是看……”

“请大王至陶瓷府。”工尹刀说道。他知道大王善百工,一如造府就没日没夜,恨不得住在这里不走。有一次议事议到半夜,弄得太后亲来造府,故而每次安排都以悬车时分为限。

“恩。”陶瓷是牟利之器,更是华夏至宝,只是熊荆什么也不懂,只能任由工匠施为。

殷商时期便有了青瓷,这点出乎熊荆之外,他从未想到瓷器历史如此悠久。当然,这是原始瓷,有人觉得这不是瓷,而是认为最早的瓷出现在东汉浙江慈溪上林湖越窑。

可不管怎么说,瓷土在这个时代已有应用,只是碍于火温,烧出来的东西会透水。火温猛然提升到16oo度后,瓷器当然能烧出来,但火窑承受不了火温,改建火窑又花了许多时间;再就是瓷土挑选——熊荆要求烧出白瓷,以及上釉等工艺的改进。时至今日,瓷器在陶述、工尹刀等人看来,已经是大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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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毒银

一个盘凤玲珑形器摆在所有瓷器正中。青白两色瓷,球形,中空,下部为矮足,全器由五只展翅的凤凰结成一个球状,形成玲珑。凤口衔着其他凤凰的凤尾、凤身,有些凤其首上扬,圆目,口微张,身上施以红、黄、蓝、诸色点状玻璃釉。

凤是楚人的图腾,将这样一个装饰性的瓷器摆在正中并无不妥,更何况这件瓷器本就做得美妙绝伦,恢诡谲怪。神秘、奇诡本是楚国器物惯有特征,如今这样的风格体现在白色、青色光洁如玉的瓷器上,让脑子里满是青花瓷的熊荆赞叹不已。

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工尹刀、陶述等人笑得眯起了眼——终于有一件事情让大王无话可说、无怨可抱了。

“也就风格好些。”熊荆知道工尹刀等人的想法,故意无视瓷器的进步。“其他……”

见大王最后还是摇头,陶述揖道:“请大王赐教。”

“为什么要烧这么厚?”熊荆拿起一个白瓷碗。“就不能烧薄点吗?”

“臣……”陶述细看那个白瓷碗,辩解道:“大王,此碗并不厚。”

“不厚?”熊荆再看,确实不厚,可为什么自己又觉得厚了呢?“对,是釉太厚了。”

“釉……确实厚了,然则,”此时瓷器上釉还是描而不是浸,这是工艺问题。“臣自当让工师设法改进技艺,把釉描的薄一点。”

“何处产的?”瓷器超乎想象的完美,熊荆心里很满意。

“禀大王,此凤玲珑山乃菰城所产,此数瓶乃会稽所产,此瓷饰乃淦阳所产,此数件乃阳羡所产……”南方本是青瓷产地中心,陶瓷府不同于混凝府、钜铁府、陆离府从无到有,陶瓷府本就没有制瓷之术——礼器全是青铜,并无瓷器,现在熊荆把更高温度的火加了进来,因而烧制者并非造府,而是楚国治下的各个瓷窑,陶瓷府只能算管理机构。

“恩。有烧好的瓷器外销吗?”熊荆问道。

“禀大王,有。”陶述道。“焦炭量产之后,各窑烧制的瓷器已经外销。”

“那你就让他们来郢都议一议,不要乱跌价。”熊荆交代道。“次品宁愿砸了,也万勿出窑,最好是烧十件砸八件,只出两件精品;再就是……”长姜把用瓷杯泡好的茶端了上来,熊荆喝了一口茶才道:“最后就是联合着太宰,去各国宣传宣传,把瓷器价格推高。”

“臣谨记。”这些都是后世行业商家的基本套路了,但陶述听来觉得极为新鲜。

“瓷价要多贵有多贵,铁价要多低有多低。”熊荆这话说对工尹刀说的,这话说完他忽然想到应该要成立专门的销售公司了,这件事应该交给……。“瓷不能吃,没有也不碍用,和陆离一样,换金为主;铁不同,关系兵事,产量越大越好,价格越低越好。”

“臣敬受命。”工尹刀连连点头。现在造府就在按这样的思路进行建设的,生铁产量今年的计划建十个冶铁厂,年产焦炭生铁四千吨、木炭生铁一千吨。所需人手大多从铜山调集,铜的产量将逐渐下降,这样就不需占用额外劳力。

“还有何事?”熊荆又问,他今天的日程就是参观混凝府、陶瓷府的。

“禀告大王:测温之器已成。”玉尹提起去年熊荆在息县交代的任务,那时大工师欧丑被掳,淬火没有经验丰富的欧丑指导,其他人难解其秘。

“测温之器?”熊荆想起这件东西来了。随着他点头,一个畏畏缩缩的工师捧了一个东西上来,线圈上的包漆线粗的吓人,线圈中间有一根细长的针,针贴在一个竖立的木盘上,上面有一些不知所谓的刻度。“可以测温?”熊荆问道。

“禀、禀大王,”工师是个鸭公嗓,一开口就刺耳。“针、针会动。”

鸭公嗓就是当初在玉里面刻字的那个玉工,熊荆说过,做不出来要砍他的头。他现在做出来了,但手抖的厉害,生怕大王会砍头。

“是针在动,还是你的手在动?”熊荆笑问。此人虽助熊悍竞夺太子之位,可事情已过去了。

“小人、小人,”鸭公嗓更加害怕,眼看东西就要拿不住了。

“请大王赎臣等之罪。”玉尹道,“去年黄歇门客朱观嘱我等造玉,我等……”

“你等无罪。”熊荆开始看这个原始的热电偶温度计。金丝绕的线圈,外面髹了厚厚的漆,也可能是不是漆,因为有一股桐油味。髹漆不算,外面还用麻线扎绕一圈,这才显得粗。和线相比,指针显得极为细长,它固定在一根同样细,并且极为灵敏的转轴上。

物理早就全部还给中学老师了,所以这个原始电流表并没有游丝,无法显示刻度,它只会在磁场里不断转动。但这不要紧,哪天看到指针不断打转、无法显示刻度,熊荆自然会想起游丝那么个小玩意。现在他的注意力全在两头的金属上,现在金属组用的是铁,这是测不了淬火高温的。“测温之器必须有铂才行,铁无用。”

“敢问大王何谓铂?”工尹刀问道,熊荆说过很多金属,他都很留意。

“铂,”熊荆想了好一会。“其色白,比金还重,很硬……”

‘比金还重’是铂最大的特征,工尹刀知道比重的概念,他想了想方道:“臣忆起一事。”

“恩。你说。”熊荆并不认为他的回忆有用。

“臣闻之:采金之人会见到一种金刺,其色白、极硬,类于银却不化于火……”工尹刀一下子就把熊荆吸引了过来。“故又称其为毒银,不知此物……”

“毒银?!”铂是以天然形态存在的,多与金矿伴生,西班牙人最开始也管它叫银。“在哪?”

“禀大王,此物无法熔炼,又非真银,采金之人皆弃之。”淖狡之语让熊荆失望,好在他又道:“三钱之府当有毒银,此熔炼金银时捡出之物。”

“马上去钱府!”熊荆丢下瓷器站立起来。此时虽然没有办法冶炼铂,可铂本来就是天然的,带杂质也无所谓,只要能测温度就行。真要能测温,钜铁热处理就能精确控制,日后轧制、锻造、制管也能事半功倍。“赏他两金。”熊荆走的时候不忘交代。

“哈哈!我无罪,赏两金;我无罪,赏两金……”众人走后,劫后余生的鸭公桑跳将起来,神神叨叨的复念,笑得是合不拢嘴,最后他还在墙上蹭了几蹭,不这样根本难以抑制兴奋。

×

“女公子好些否?舟已到大梁。”行了数日的青翰舟终于缓缓靠岸,一路吐过来的芈玹停船后仍觉得天旋地转,奴仆把她扶上栈桥时,她盲人般的用脚尖试了试才踩上去。

“离楚国还有多远?”芈玹干呕了几下,喝了一口水才觉得好些。“为何要停在大梁?”

“禀女公子,”舟人就跟着芈玹身后,“从咸阳至此,我等干粮已尽,浆手也乏力。本该在荣阳歇息,念及大梁繁华,女公子喜之,故而……”

“那便寻客栈休息一日,明日启程。”晚上是不会行船的,顺水而下航速甚快,但每日悬车时分都会入驿休息。中午到了大梁,最早也得明天早上才能离开。

芈玹打发走了舟人,女仆则把狐裘给她披上。正要找车入城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群人,持剑操杵,直奔青翰舟而来。芈玹脸上当即大变,一遍歇息的几名亲卫赶紧上来把她护在身上,让其上船,他们的手已经握紧了剑,随时准备相搏护主。

“打!给我打!”人群中跳出一人,剑指着前方用魏语大叫,人群被他一鼓动,也就大喊起来:“打!打!”而后一窝蜂的冲了过来。

“那边!”亲卫看出了不对,这些暴徒不是冲自己来的。他们要打的人是另一群人,那群人也持剑操杵,恶狠狠的冲杀过来。

“以秦律,私斗当斩。”亲卫里不知谁说了一句。这明显是私斗,秦国早就没有私斗了。

“此是魏国。”有人应到,对私斗颇为鄙夷。

私斗多用杵,用剑只是少数领头之人。双方轰的一声搅在了一起,先是用棍乱拍,而后扭抱在一起玩起了摔跤。倒地之后,上面的人一边大骂一边挥拳乱揍,被压之人一手相拦一手乱摸,抓到什么就砸过去什么,攻守顿时换位。

双方斗的正酣,不想谁喊了一句‘舟来了、舟来了’,众人跳将起来不再打,开始奔码头抢位置,那舟上的人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抛绳下锚。

“此五舟归我等。”持剑之人大叫,指挥手下占住码头。

“放屁!此十余舟全归我等。”另一人头上还冒血,拼死相搏,不就是为了抢货挣钱吗。

“放肆!此十余舟皆归相邦大人。”忽然冒出来的声音,一队甲士奔上码头,为首的是一名趾高气扬的老仆,他指挥着甲士把两帮人全逐了出去。

“我等不服!”被逐出码头的那些让嚷嚷大叫,眼见一箱爰金就要抬上船,十几船货就要归相邦大人,人群里有人大吼一句:“公等何疑?此时不前,更待何时。”此人吼罢便推倒甲士冲上了船,其他人赶紧跟着。

第八十二章 相谈

一群贩货的贾贩,一队齐整的甲士,双方的战斗毫无悬念。除了十几个腿快冲上船的贾贩,其余之人不是被甲士拦住,就是被戈矛捅下鸿沟。相邦府家宰看着这些不要命的贾贩蔑笑之时,冲到船上的一个人高叫道:“再打,再打我便砸了、我便砸了……”

阳光之下,此人手上似乎举着一片青云,青云上面的色彩极为夺目,家宰瞬间就看呆了,还是押船的楚人最先喊叫起来:“不能砸!不能砸!青瓷不能砸!”

“万不可砸。”一个楚服小吏也跑了过去,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了个滚地葫芦,滚罢没起身就大叫:“壮士,万不可砸。”

“敝等命贱,贩货为生。”举青瓷的那个汉子说话有些文气,还对楚吏揖了揖,而后再将青瓷高举。“相邦府如此欺辱,敝等死又何惧。”

“放下青瓷,那边、那边两船铁器归你!”家宰还未说话,楚吏倒先做了决定,众贾贩当即大呼:“魏赫!魏赫!魏赫……”

“这些魏人,只为两船铁器?”虚惊一场,芈玹后面的侍女鄙夷的看着欢呼中的魏国贾贩。

“铁器、铁器怎就不值钱了?”回到船上芈玹似乎感觉舒服些,私斗一场死了几个人就为了抢几船货,也非不可能。“去,请那吏人过来相谈。”

芈玹是楚国公族,又是秦国丞相的亲戚,请个母国小吏过来说话并无不可。那边还在清货结帐,滚葫芦的小吏便趋步过来,他顿首道:“臣吏津拜见女公子。”

“能于此遇见母国之人,甚幸。”津的楚音一如华阳宫,芈玹听得亲切,“请上舟一叙。”

“臣不敢、臣身份低微……”一个奴仆过来说‘秦国右丞相昌平君之戚、芈女公子有请’时,津浑身打一个激灵,扔下那什么相邦家宰便蹦了过来,此时相请上舟,只觉得身份太低。

“芈玹只是邀母国之人上舟,何言身份高低。”芈玹再道。“请上舟。”

“臣敬受命。”津终于起身上船,却不敢入舱,只顿首在船首,也不敢看芈玹。

芈玹见他如此也不多言,只问道:“我欲往郢都去,不知大梁离郢都还有多远,需行几日?”

“敬告贵人,大梁距郢都九百七十余里,八日可至。”津揖道。

“哦。还需八日。”芈玹嘘了口气。她从咸阳出发,先是顺渭水东下,到船司空换船走黄河,这一路走了有半个多月,再走八天才到郢都,那已经是楚历三月了。

听出芈玹言语中的感叹,津赶紧道:“女公子勿忧,大梁至陈县仅需三日。陈县即我楚国之境,有飞讯通于郢都,贵人或可登岸小住几日,大王知女公子来,当派傧者来迎女公子。”

“陈县已有飞讯?”芈玹担心的还是钜铁之术,她以为要八日后才能到郢都,可有飞讯就不同了。熊启走在她到时候给了一个密码板,到陈县可以密码板发信,这就不要赶那么急了。

“正是。”飞讯是楚国独有之物,传讯如飞,提起它津便笑了起来。

“喝茶。”女仆泡了茶,在芈玹的示意下,一杯清茶送到了津的面前。

“臣拜谢女公子。”茶水贵人才能喝的东西,价以金计,得此赏津浑身又打了个激灵,这才捧起羽觞浅浅饮了一口。茶很烫,可烫着却浑身舒服,微苦的味觉之后则是一种生津的纯甘,再呼气,整个口腔已经全是香的。

“魏人便是这么私斗抢货的吗?”芈玹不知道津正在品味茶水,又问道。

“敬、敬告贵人:造府多奇珍之物,今岁起每每有货至大梁,魏商便会私斗相抢,屡禁不止。楚货之利太甚,贵者如陆离,有数金之利,廉者如铁器,有数十钱之利。”津答道。

“铁器仅数十钱之利,适才那些魏人……”那些魏贾得了两船铁器就欢呼,芈玹是看着的。

“贵人有所不知,造府出的铁器价最廉,他国一个铁釜值90钱,造府所出铁釜仅需1、20钱,不知其价者,出60、70钱也是大悦,然售之从速,缓之庶民得知楚国釜价,其利剧减。”楚货价格低廉,先期抢到货就能获得暴利,这才是抢货到真正原因。

“母国铁釜其价为何如此低廉,可是王弟之故?”芈玹问道。

按辈份,芈玹应该是熊荆的堂姐。听闻她称大王为王弟,津赶紧伏身再拜,道:“敬告女公子:正是大王之故,大王乃圣王降世,我楚人莫不称尊崇。”

“王弟是贤君。”芈玹听了不少熊荆的事,早就对这个王弟好奇不已。“不知何日才能见他。”

“女公子从秦国远来,大王当出郊迎之。”津劝道。他的判断没错,此时秦国昌平君为相,芈玹有秦相这层关系,天下列国君王即便不郊迎,也要礼遇。

“敢问芈女公子是否在此?”津说完没过过久,大队人马便赶到了码头,一名朝服珠屦之人下了辒辌车,趋步上前问道。问后又说:“敝人魏国相邦子季,闻芈女公子在此,故来相请。”

“小女子不敢劳驾相邦。于大梁仅宿一日,明日便要入楚。”芈玹心里吃惊,复又猜到可能是仆人请津过来叙话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恰好被相邦家奴听见,这才引来魏国相邦亲迎。

“芈女公子是秦国右丞相昌平君之戚,亦是楚王之戚,子季怎可无礼相待?他日丞相、楚王赐罪,如何是好。”子季边说,又催促缓缓下车的家眷秦美人,“子季身为男子相迎或有不便,故以秦国美人迎之,芈女公子万勿推辞。”

出门若遇他国君王臣子如何应对,熊启早就交代过。芈玹当下也不推辞,在秦美人的陪同下带着老仆、贴身侍女、侍卫出了青翰舟。以礼,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她戴着一顶缁撮小帽,脸上敷着白色轻纱,对子季一礼后,这才上了辒辌车。

她坐上了车,子季连忙赶走御手,亲自驾车回府。相邦驾车,当年也就只有秦相邦范睢干过,可他这样干是为了报复昔日仇人。此时子季亲自驾车,辒辌车行过,顿时满街议论,纷纷猜测车上是何人。不用他们猜测,相邦家的奴仆已经在嚷嚷车上坐到是秦国丞相昌平君之妹了。

贵人出行,动辄千钧。辒辌车还未进相邦府邸,魏宫便听到了消息。

“此女乃昌平君之妹?!”魏王魏增一脸惊讶,去年他刚刚决定亲秦,相邦也因此换了一个。此时秦相之妹到访大梁,那可是大事。

“臣不知,然此女姓芈。秦国芈姓者,非昌平君、昌文君之女,便是华阳君芈戎之后。”近侍如此相告。“此女家仆言主人为昌平君之戚,当时华阳君之后。”

“华阳君?”魏增不由想起了秦国的华阳太后。“此女年岁几何?”

“此女……”近侍只是听人相告,根本就不知道芈女公子多大,待报讯之人再来,才道:“此女年方及笄……”说到此他‘啊’了一句,顿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及笄何故?”近侍一惊一乍,魏增有些恼怒。不比前几年殚精竭虑,全面倒向秦国后,有了安全保证的魏增开始日日歌舞。与美人相悦之时忽然跑来个芈女公子,他心里本就不耐烦。

“臣闻之,华阳君有一孙女唤芈玹,华阳太后素爱之。闻此之时,此女未及及笄,然……”大梁乃天下地理中心,各国权臣、贵人、商贾皆过大梁,这里的消息是最灵通的。

“芈玹?”魏增当即忘记了恼怒,而是在思考此女的价值。

“若是芈玹,亦是楚王之堂姊,大王……”近侍看着大王,自己被自己吓着了。

“速让太宰前往相邦府邸,就说、就说……”魏增有些拿不定主意,转而问道:“此女既为华阳太后素爱,昌平君遣其入楚这是为何?楚国真要与秦国相盟?上月秦楚两国不是刚派人告于寡人,说两国舟师将于五月在大梁城外鸿沟相战,这、这……”

楚秦舟师约战之事已天下皆知,只是约战地点一直不定。最开始说是在楚国郢都,后面又说在楚国陈县,最终是定在大梁。大梁非楚非秦,等于是中立国,秦楚都不敢得罪。再说此事本是一个赌局,大梁交汇天下,胜负不许多久便可传遍天下,设于此最好不过。

秦国伐赵很多人都猜得到,可秦楚之间是停战还是盟好很多人就猜不到了。如果秦楚不从定盟好,赵国或还有救;如果秦楚合盟,那赵国可就要完了。

魏增不过是打了个叉,便从温柔乡中猛然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饮鸩止渴,一旦赵国完了,紧接着要完的便是韩国和魏国,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如果魏国不倒向秦国,那最先亡国的恐怕是是魏国。早死不如赖活,煎熬五年之后,他终究明白这个道理。

“大王、大王……”大王忽然发痴了,近侍大惊。

“寡人无恙。”魏增终于回过神来,“以卿之见,此当如何?”

“以臣之见,大王当亲见之,便是不能探知秦楚之情,亦可示好于秦相与楚王。”近侍说道。

第八十三章 30万金

又一次来到紫金山下,看着岸边越来越密集的工棚船坞,忙忙碌碌的工人,熊荆不由心情更加畅快。去年播下的种,今年已经长出了苗,造船厂如此、造府各府也是如此,还有白宜这些魏国大商,以及依靠白宜这些魏商撬动的郑国大商,都愿以一成五的子钱购买楚国债券。

楚国债券共计发行30万金,为期十年,每年需支付一成五的子钱,到期后一次性还本付清。子钱一成五不低,可一开始总是要给人一些甜头,第二次发行债券,恐怕子钱就只有一成了,再之后发行,子钱估计只有半成。

而债券卖出收到的款项,基本不用在楚国,大多在他国采购:粮食、肉脯、菜酱这些不需多说,大章(大型木材)、丝麻、布锦、筋角、丹砂、生漆、牛马、猪羊、皮革、衣装、鞋履、甚至连棺材(定制)都将大量采购。

天下六国编户630余万户,若其中八成是农家,每户百亩下田收150石粟,上田收220石粟,平均以180石计,每户年收入不过5400钱,加上刍藁、丝麻这些收入,很难超过6500钱,如此全天下农业产值大约有341万金。农业社会农业是大头,虽说各国君主动辄赏赐千金,实际上手工业以及其他行业的产值不会超过70万金。

如果各国的粮食可以自由买卖,那这30万金全部用于购买粮食,激不起半点浪花,可这30万金用于购买粮食之外的物产,那就等于是在火上倒了一桶油,各国的工匠很快会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一夜之间,什么都会得好卖,积存的货物不但一扫而空,商人还要求加紧生产。

各国的情况如此,楚国的情况却会相反:各国涌入的货物不断打压本地物价,使得手工业品的价格一跌再跌,唯有粮食价格猛涨的,可能会在很短时间里涨到50钱一石。于是农人欢笑、百工齐悲——既然各国除了走私,很难买入粮食,那么就由楚国自己生产粮食;既然楚国的人力要生产粮食,自然要极力打压本国手工业品价格,大幅提高粮食价格。

百工是不可能移民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有户籍;百工无地可耕也不可能,楚国其他没有,土地多的很,是除燕国之外土地最多的国家。并且,助农政策刚刚商议完毕,其重点就是普及牛耕,其次是开荒种地。

当然,实现这些的基础是30万金国债。每年4万5千金的利息好说,到期归还30万本金对于去年财政收入只有7万金的楚国来说就难了,更何况从今年开始,楚国不再收取田税。

可谁说这些钱一定要还呢?十年到期还不了30万金本金,再发行30万金新债,以新冲旧不就解决了?不但发行新债,国债子钱也要降下来。那时赵国濒临亡国,韩魏摇摇欲坠,这些资金难道还能回流三晋?

魏王决定亲秦,赵王又不可信,楚国防守有三十多万军队,可要是再次合纵攻秦,以国内当下的政治格局,最多也就集结二十万,甚至可能还不到——上次合纵只有十五万士卒,各个县尹都说要留守,以防秦国、齐国趁机进攻。而事后,等待楚国的肯定是连横进攻,虽然不一定亡国,可人口密集的淮上之地肯定会失去,没有足够的人口,科技再高又有何用?

国家战略决定经济战略,经济战略决定经济政策,而影响国家战略的除了国际形势,还在于手中所掌握的科技。楚国迂腐又保守的重臣们一致认为:与其合纵赌一把,还不如静心发展十年,之后再图合纵,合纵不成,也可求存。

画舫上,看着魏商白宜等人,熊荆又想起燕朝最近正在讨论的经济战略。借款30万金(甚至会更多)而不还,等于是各国大商在养着楚国,楚国的回报除了利息,自然还包含着一些政治承诺,只是,这些都只是默契,宾主双方全都避而不谈。

“敬告大王,楚国铁价极低,行销天下,各国冶铁商贾皆要破产。”孔襄看过造府冶铁厂之后就垂头丧气,他是铁商,可他这个铁商很快就要破产。

“不、不。”熊荆摇头,“不佞已准许各国冶铁商在楚国境内建冶铁厂。”

“在楚国境内建厂?”孔襄感觉自己听错了。楚国铁价极低,获利甚丰,怎么会准许他国商人在楚国建冶铁厂。

“正是。”这也是讨论当中经济战略的一部分。“若你在楚国建厂,楚国将提供一切优惠,还能供应足量的焦炭,技术也可以转让,但要收专利之金。钱不多,一楚斤生铁不过一钱。”

赵国购楚国钜铁之术的消息,以白宜、孔襄等人的人脉也略知一二,尤以一件兵器收两金的专利之金最为骇人,可现在楚王说一楚斤生铁只收一钱的专利之金,两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王是想……”白宜最先明白过来,“……是想要魏国的工匠?”

“不佞说过,魏国不安全,何必要把财物放于魏国呢?”熊荆笑道,请几个人喝茶。

“可、可楚国铁矿不多啊。”孔襄有些苦恼。楚国铁矿多数归楚王所有,余者也被各地楚人占据,在楚国建冶铁厂,他只能买别人的铁矿石。

“江东已发现诸多铁矿,更可露天开采。”六合、马鞍山一带的铁矿已经发现,造府正在紧急试炼。“你若有意在楚国建厂,可于前去一观。”

“江东铁矿可售?”孔襄眼睛有些火热。铁矿是无价之宝,可他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敢问大王,炼铁之焦炭如何运至江东?江东炼成之铁器,又如何运至郢都、大梁?若从邗沟,实在是过远。”

“江东铁矿不可售,但准许专营。专营年限二十年起,五十年止。”马鞍山储量太丰,铁矿山只能以专营形式外包。“至于输运,这不难……”熊荆让人找来一张地图,道:“郢都到芦县、居巢之间,会建一条铁路。”

寿郢城北连着淮水,城南是连着芍坡和肥水注入联通淮水的瓦埠湖。肥水是从芦县(今合肥)方向而来,虽通舟楫,但到了芦县必须下船,之后有两条路:

一条是水路,行至巢湖后再次上船,从巢湖东南的濡须水进入长江。濡须水经七宝山、濡须山而入长江,两山本来对持,中为石梁,传闻大禹治水时凿开了石梁,此水方出。吴楚数次战争,都在发生在此,几百年后的三国,曹操也在此与孙权鏖战,更在西面的七宝山上筑关,与濡须山上孙权所占据的东关对持。

另一条则是陆路。行至居巢后直接沿陆路攀越大小岘山,经昭关至长江渡口。这其实就是几百年前伍子胥奔吴走过的路。

从郢都到巢湖北岸的芦县居巢大概100公里;若从郢都经芦县居巢,沿古道过昭关至长江码头,那就有220公里。不管是移民江东,还是将江东的资源调至淮上,都必须建一条马拉铁路。铁路使用米轨,并且从一开始就计划修筑双轨。

“铁路?”包括白宜在内,一干人全都不懂什么是铁路。

“便是以钜铁条铺成路,以马挽运。”熊荆解释道,可他的解释让几个人更加吃惊。

“以钜铁为路?!以马挽运?!”运输大商师梍惊异道,他也是国债购买这之一,对于熊荆所谓的铁路,他并不抱支持态度。“大王可知钜铁何价?一马每日耗费几何?”

铁路终究是要建起来的,所以,现在告诉这些魏商也无妨。熊荆笑道:“钜铁本为楚国所产,不佞当然知道所费几何,一马每日耗费不佞也知道。楚国之铁路,每250里配马1300匹,一马日食40斤,即便全是粟米,也不过962石,哪怕粟米50钱一石,也不过48148钱。你可知这1300马一日可运多少货物?”

“小人不知。”一匹马每日食40斤或有可能,但不可能全是粟米。至于粟米价格,当下不过30多钱,50钱已经很离谱了,除非是大灾之年。

“1300匹马每日可运200万斤。”熊荆在心里简单换算了一下,把吨换成了楚斤。“一斤马料钱几何?”他用茶水在案上写道:0.024,考虑到他们不认识阿拉伯数字,又加上‘二、四’两字。

“24钱?”子钱家的数学也不一定好,弦兑乱喊了一个数。

“一钱分成1000份,这里是24份,你说多少钱?”熊荆反问。

“居然如此之低?”师梍不可置信,“250里车运耗费可是一里一钱啊。”

“一里一钱?250里岂不是250钱?”这下换成熊荆难以置信了。“为何如此之贵?”

“禀大王,小人……”师梍有些张口结舌,他说的其实是一车货物行一里需费一钱,而不是每斤货物一里一钱。正常情况下,一车50石不太可能,多数装30-40石,这么算的话,每斤运250里大约要0.23钱,是铁路的10倍。

第八十四章 八百金

弄了个半天,熊荆才明白师梍所谓的一里一钱是马车走一里费一钱。其实陆运0.23钱/斤·百公里的运价并不太高,哪怕是空返也不过是0.46钱。真正难处在于:煤炭铁矿动辄数万吨、数十万吨,以十万吨计,只装3、40石的马车需要18.5万辆,马36万匹。上哪去找这么多马?并且,这18.5万辆马车,哪怕是4米一辆,排出的队列也有740公里。

整个南方都没有焦煤,万一日后真退到了江东。年产四千吨生铁就需一万两千吨煤炭,这还不包括精炼成熟铁,以及坩埚炼钢的煤耗。一年生产四千吨生铁肯定是不够的,工业革命前英国钢铁产量就超过了两万吨。

两万吨不说,一万吨钢铁年耗煤炭就有四、五万吨了。这些煤走淮水、邗沟蜿蜒四五百公里,还不如铁路运输一百公里后直接从巢湖下水,最后进入长江。最重要的是,邗沟是引长江水北流,从淮南运煤入江东是逆行,万一再逆风,就只能拉纤摇橹划桨,成本实在太高。

铁路,最少郢都到芦县巢湖边这一百公里肯定要建。至于成本,那是是两眼一抹黑。马拉铁路的道床多宽、多高没有概念,这一百里需要建多少桥梁涵洞也没有概念;还有铁轨本身,钜铁价格是不贵,但轧制出来的钜铁轨多少钱,也是一件很没谱的事情。

想到轧机的熊荆心里开始反复默念。自己已经有了齿轮,有了青铜滚柱轴承,还有高碳钢淬火而成的高硬度刀具,制造轧机并不困难。轧机十六世纪就出现在中世纪的欧洲,铅被轧制成薄板作为屋顶,十七世纪就把铁扎成可纵剪的薄板,可以生产马口铁,但钢轨的轧制似乎很晚,似乎一开始钢轨只是长度不过一米熟铁轨。

半心半意的,熊荆介绍完江东建铁厂的优势和一些问题的解决之道时,画舫已经到了造船厂码头。公输坚在此已经久候多时,他先带着众人去船模室看海舟,看完之后,这些魏商将送回郢都,熊荆留下来巡视三浆座战舰的生产。

“这便是海舟?”偌大的船模室,一些不该被魏商看到的船模业已移除,船模室中间只剩下一艘两米左右的盖伦船,这是船厂在熊荆指导下做的,目的是熟悉新的造船理念。

虽然还是‘缁布为衣,铜甲为裳’的形制,可船帆已换成了麻布原色,铜甲不变,但铜上端整又髹了一层黑色的松焦油,使得整艘船黑不溜秋。可船造的很是精致,完全是按二十比一比例缩小的,与当下的舟舫相比,给众人一种不明觉厉震撼。

“此舟可御风而行?”白宜转炉一圈,细细看罢才问。“若是逆风当如何?”

“大海之上,只能御风,逆风亦可御风航行。”熊荆笑了笑,并不解释如果逆风而行。“此船一船可载一百六十万楚斤,配备七十多名水手,虽说一年只能往返一次,可运价仍是低廉。”

“敢问大王,西洲渺远,如何可至?”白宜感觉到了什么,不再问逆风航行。

“楚国编纂山海图经时,寻得一幅上古地图,循图可至。”熊荆答道。

“山海图经?”楚国编纂山海图经会到各国搜寻资料,猗赞或有耳闻,他说完又道:“敢问大王,可否一观?”

“地图藏在郢都,回去自可一观。”熊荆道。世界地图虽然不精确,很多地方还画错了,但还是一种资源。现在对外出示的地图只有欧亚大陆,南洋马六甲一带故意画错。

“敢问大王,此种海舟,需价几何?”师梍问道,他是输运大商,家里除了马车,也有舟舫。

“工价每吨半金。”熊荆答道。“造海舟论吨,一吨即四千楚斤。”

“半金?”师梍默算之后讶道:“此舟两百金即可?”

青翰舟一艘要三十多金,可青翰舟很小,只能装数吨;一艘舿要五十金,能装七万斤,但一艘海舟的货物要二十多艘舿才能装下,二十多艘舿已经是一千多金了。

“两百金只是工价,未含木价。”熊荆解释道。“四百吨船需大章四百根,每根大章视远近不同,费数千钱不等,加上锯削砍作,麻漆铜铁……概而言之,海舟每吨需一金半至两金。”

考虑到以后还要卖船挣钱,熊荆把价格估计的较高。其实此时南方遍地是千年楠木林、千年樟木林;北方人口不密集的深山,也多是五百年、一千年的榆木,只要水运可至,一根大章的价格并不会太高,特别是在钜铁工具普及的情况下。

“八百金!”师梍倒抽一口凉气,一条海舟算下来要八百金。

“船价虽昂,贸易三、五次即可回本。”八百金一艘确实是太贵了,三十万金国债也不过造三百七十五艘海船。熊荆担心吓到众人,又道:“若要廉价,可以钜铁建造。如此每吨可在一金以内,船也结实耐用,可拒狂风暴浪。”

“钜铁也可造船?”常识性的问题又出现了,铁在人们看来是不能造船的。

“柱梁可用钜铁,同样强度,钜铁轻于大章。”熊荆答完便不语了。他等众人再看一会,便让长姜打发他们出造船厂回郢都。

公输坚刚才听到熊荆说的钜铁造船,众人走后即问道:“大王,钜铁真可造船?”

“自然可以。海船龙骨非千年楠木不可,可千年楠木也不如钜铁龙骨。”熊荆一边与他进入船坞区一边说到。“轧铁未成,轧铁成了这都不是难事。”

“然则海船长者三四十长,这钜铁能铸三四十丈长?”公输坚还是不敢相信。

“和木船一样,拼接即可。”熊荆答完又问道:“建造的如何了?”

正在建造的三浆座战舰有二十余艘,船坞不够的,于是造船厂架起了船台——考虑到这不是地中海战舰,而是江河战舰,三浆座战舰长度不是三十七米,只有二十七米,浆手也相应减到了一百二十四名。这样长度的战舰就可以用此前的一些备用木料,龙骨就没有办法了,全天下的船都没有龙骨,也就没有备料,只能拼接。

“正要请大王一观。”公输坚把熊荆带到一处船坞,船坞里的这艘战船基本成型。因为形制还是三浆式样,所以宽度不是三点六米,而是扩大到了五米,并且船舷也进行了加高,而龙骨前段,则是一段撞击用的钜铁柱,其前段不尖椎形而是方形,为的是能最大程度破坏敌军战舰船底,形成较大的破口。

第八十五章 新船

几近完工的战舰做得精致,因为铁钉的使用,之前那种浇灌铅液、再捆以铁砸的拼合方式不再出现;船板和船板之间的细缝不再塞入常漏水的木片,而是挤入麻绳,再涂上桐油石灰松焦油的混合物;船舵是最大的改进,此前是没有船舵的,只有尾桨,转向不但笨拙而且缓慢。

深入到船舱底层,便看到一排排密集的肋骨,船舷两侧是三排座椅和三排浆孔——未经试验,也没有时间训练欋手,熊荆不敢贸然把橹用在浆帆船上,以免鏖战时欋手习惯性把橹提出水面;船底正中是拼凑而成的龙骨,虽然已经紧密榫合,还加以铆钉紧固,熊荆仍然担心龙骨的强度。

“请大王勿忧,龙骨必是万无一失。”见大王细看龙骨,公输坚如此道。

“有已经下水的吗?”想想这只是江河战船,熊荆也就不那么计较龙骨了。

“最先造的两艘前日已下水。”船下水之前公输坚一直忐忑,生怕造错了。虽然都是船,可造船工艺完全是天翻地覆,甚至连工序都是反的,从越地请来的大工师根本就用不上。越人大工师认死理,不但不帮着消化新工艺,反而谴责工艺有违祖制,新船基本上是公输坚带着楚越工匠造出来的。

“如何?”熊荆知道越人工师的事情,对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红将军言,其速如飞,轻灵便捷,然则……”提起舟师将领的评语,公输坚禁不住眯笑起来。“然则尚不能熟练撞击敌船,此前不是用钩强,便如阵战,持戈戟以战。”

此前的战船没有龙骨,只能接舷战,有龙骨就不同了。熊荆笑道:“船呢?”

新造好的两艘三浆座战舰此时正在淮水上航行。舟师将领欧柘、大工师区毕,粗通水战的大夫陆茁,以及一些越籍船吏全站在船头。单浆战船与三浆战船最大船差别就是速度,便是逆水,三浆的速度也远远大于单浆。只是,因为三排浆手吃掉了舷高,他们只能站在毫无遮拦的甲板上,江风吹来,众人有一种随风归去的感觉。

“此舟无舷,不便鏖战。”新事物总是有些不习惯,一个越人船吏如此说道。

“持盾而战,要何舟舷?”舟师将领欧柘完全是新玩具到手的兴奋,不过因为顾及区毕这些造船工师,他的喜悦并不怎么明显。

“钩强或有些不便。”大夫陆茁懂水战,他觉得新式战船什么都好,就是缺少船舷。“建鼓……”还有就是原来放置建鼓的地方被舵轮占去了,建鼓只能前移。

“新舟胜于旧舟,此皆为小事。”大工师区毕年纪很大,他与楚人之间有种说不清的疏离,可他造船技艺倍受赞誉。当年越魏结盟,魏襄王的画舫就是他父亲造的,中原诸国至此皆以越国船为样,模仿建造;齐国从齐襄王开始,两代齐王都曾请他入齐为官,但被他拒绝。

“大工师以为此舟如何?”陆茁也是越人,似乎有意识的,楚人军率全在另一艘船上。

“此舟远胜旧舟,秦人必败。”区毕没有介入新船建造,原因复杂。第一根肋骨装在龙骨上时,他便知道新船远胜旧船,只是莫名的骄傲让他不愿介入新船建造。前日新船下水时他不在,今日才不动声色的登船一观,看一看新船。

“大王确是生而知之,善作百工,造府无人不服,造出新舟无甚惊奇。”有三排浆手划桨,造船厂已经不远了,欧柘不想区毕太过失落,

“大王亦是贤王。”陆茁感慨之后说道。“我闻之,大王愿许各国复国。”

“复国?!”反应最激烈的是区毕,他专心造船,从未听闻此种消息。“如何复国?”

“我不知。”陆茁摇头,他声音再小了些。“但越地史官已赴郢都,说是要编纂越国之史。”

“我也听闻此事。”哪怕是码头在即,欧柘也忍不住插了一句。“说是为拒秦人,大王欲让各国复国。朝国人、重文教便是复国之政。楚国贵人本不欲,大王又说不短少其谷禄,不动其官位,贵人们方才作罢。”

已经能看到岸上的大王和公输坚了,欧丑话说得很快,一边说一边对岸上的大王揖礼,其他人也和他一起揖礼,包括区毕。似乎是想要在大王面前露一手,算好距离的船吏已经让欋手停止划桨,四十吨的战船犹如一叶轻舟飘向码头。奈何此前转弯用的是尾桨,现在尾桨口不用,用的是轮舵。新船轮舵非常灵敏,船吏转弯转过了头,虽然他又迅速回转矫正,可船舷还是不可避免的碰到了码头,溅起一片水花。

越人靠岸玩砸了,楚率指挥的那条没有这么大胆玩漂移,在船吏的指挥下,战船很远就开始转向,贴岸做直线岸行。不转弯的情况下,滑行距离船吏还是能判断的,战船波澜不惊的停在越船之后。船上的军率、船吏、士卒、欋手全部下船,向熊荆揖礼。

“新船如何?”终于造出了船,看着这两艘三浆座战船,熊荆颇有些自豪。

“敬告大王,新船如钜铁,旧船如败革,不可挡也。我楚国必胜。”红牼(keng)是楚人,职位还在欧柘之上,说话声音洪亮。

“敬告大王:新舟远胜旧舟。”欧柘在红牼说完之后才答话,他身边的区毕没有说话,陆茁在他说完之后道:“敬告大王,有此舟,我舟师必大胜秦人。”

一提到秦人,熊荆的自豪就变得可有可无,这样的船实在不难仿制。他转身问向公输坚:“五月赴大梁前,可造几艘?”

“禀大王,船肋已不足,只能用新料。如此,能有四十三艘。”公输坚道。龙骨可以拼,但船龙骨只有一根,船肋骨有三四十根,还要弯曲,拼接肯定会耽误工期。

“一船数十金,怎能用新料?”船小,用的大木料较少,可也很花钱。四十吨的船一艘要三十金,新料没有干燥,日后换起来很麻烦,不换又用不长久。楚国大小虽有千余艘战船,可这是账面数字,吞并越国后水战减少,真正完备可用的战船并不多。

“不用新料,又能奈何?”公输坚奇怪道,他忽然想到了造海船的那些备料。

“楚宫宫室众多,不佞看那些木椽做船肋正合适,拆一些便有肋料了。”熊荆答道。

“大王万万不可。”陆茁赶紧进谏。“宫室乃国本,怎可说拆就拆。”

“有何不可?”熊荆反问。“宫室华美不如舟师善战。没有好船,何以为胜?没有好料,何以为船?今天就开始拆,要什么料就拆什么料。还有,”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熊荆再道:“海舟不能等了,造完战船便开工海船。”

“大王,”陆茁已经不敢劝了,公输坚道:“海船龙骨厚一尺有余,长十余丈,这、这……”

“不是有都柱吗?”公输坚这这那那的,熊荆有些不耐烦。可一说都柱,公输坚当即一屁股跌到了地上起不来。熊荆身后的史官眼睛也瞪大了,疾笔全部记录。

先秦宫殿,皆有都柱,都柱就是整座宫殿的顶梁柱,椽子什么的,拆了可以再补上去。都柱要是拆下来,整座宫殿都要拆掉;而且一根都柱不过十几米二十米,三十余米的龙骨需要拆两座宫殿才能拼成。为了一艘海船而拆两座宫殿,怎么看都是暴殄天物。

郢都宫殿就是在公输坚的指挥下建造的,现在要拆了,他怎么能站得住。可熊荆已经在统计全国宫殿总数了——海船最少也有四百金一艘,真逼得没办法了,那就拆尽楚国大小宫殿,把木料拿去造船,反正宫室木料也是上好的楠木、樟木。

“大王万万不可啊!”百十名舟师将士全跪倒了,“宫室乃国之本,怎可拆毁?”

“大谬!国之本乃水陆两军将士,乃国人爱国善战之心,与宫室何干?”熊荆倒不是故意对着将士说拆宫室的,这个想法去年就开始酝酿,只是去年不敢说出来而已。“你等起来,不佞还未乘一乘这种战船。”

来造船厂是要坐船的,在红牼的恭迎下,熊荆和公输坚等人站到了三浆战舰上。随着欋手开始挥浆,战船轻快离岸而去。因为是顺水,船行极快,春风扑在脸上异常舒服。熊荆上船不仅仅是坐船,不一会他就对身边的寺人努努嘴,一个寺人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玻璃沙漏,这是陆离府最近才做出来的,另一个寺人拿出准备好的测速绳,准备抛绳,第三个寺人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欋手齐全否?”熊荆问向红牼。

“禀大王,欋手一百二十四人,齐全。”红牼答道。

“击鼓!全速测速。”熊荆命令道。

“击鼓,全速!”红牼对本船船吏下令,建鼓随之敲响。咚咚咚的鼓声中,两侧三排木浆在欋手的动作下越划越快,两岸景物则急急倒退。感觉到了最高时速的熊荆对寺人点点头,沙漏倒转的同时,测速绳末端栓着的重物被抛入了淮水。

第八十八章 问战

为了方便计算,测试绳索不是每隔四十三英尺一个结,而是每隔三十点八六米打一个绳结,随着战船快速前进,一个接一个的绳结从寺人手中滑过,每当一个绳结从他手里经过他就大叫一声。战船的速度绝对在十二节以上,这样每隔五六秒便有一个绳结滑过他的手心,扯至船外。而他每叫一句,记录的寺人就记一笔。

浆帆船的的速度一般在七到十节之间,淮水流速大约四节,如此快的速度前所未见。速度越快,细微的波浪也会让船颠簸不断,整艘船不是航行在水面上,而是飞行在波浪与波浪之间。

测速的江段在转入郢都水道以东,靠近瓦埠湖的江段,饶是如此,这艘击鼓飞行的战船还是让附近的人们大吃一惊,芈玹此时正站在青翰舟上,她本想看一看母国郢都的繁华,没想到身侧一阵鼓声,转头看见一艘大船往东飞驰。她没察觉到什么,身边的侍女却指着船上的旂旗说道:“女公子,是楚、楚王!”

“是王弟?”芈玹玉手遮在额前,确实看到了那面随风飘扬的旂旗,这是君王的旗帜。

自己今日到达的消息很早就传到了郢都,芈玹满心希望王弟会亲迎自己,不想他人不在郢都,却在郢都城外淮水上的一艘战船上,顿觉有些失望,又觉得有些委屈。她不再看什么景色,直接回船舱去了。

“停!”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流尽,寺人大喊停,绳索当即被扯至。

记录的寺人则大喊道:“禀告大王,十一节。”

“禀告大王,余绳零点七三。”十一个绳结之余还拽出去不少绳子。船速大概是十一点七节。然而,号称一分钟的沙漏未必正好就是一分钟——虽说之前司空唐渺已将一天分成精确的十六份,现在只是再把其中一份又一次精确的分作六十份,但这依然存在不少误差。

鼓声已经停了,船速也降了下来。几个寺人做的、喊的,红牼、欧柘等人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到绳子抛下去,看着寺人用计时沙漏计量时间,也醒悟到了这是在测船速。船速向来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从未如此精确的测量过。

看着面面相觑的舟师将领,熊荆道:“你们找十几个出过海的人出来,再挑几十个读过书、年轻的子弟出来,不佞要亲自教他们航海。”

出过海的人大多是越人,诸越全靠海路沟通,楚人很少出海。但越人读过书的很少,更何况,吞并越国后,舟师概由楚人指挥,欧柘只是越国降将之后。没有人敢直言楚越之分,虽然彼此心里都很明白。红牼一边揖礼一边大声道:“臣敬受命!”

“我楚国尚有多少能战之船?”熊荆问话的同时,五个寺人又在动作。他们从船舷这边跑到船舷那边,不断的在摇晃这艘战船。甲板下的欋手有些惊慌,公输坚和熊荆身后的左右史、寺人则开始晕船,只是熊荆依然稳稳当当的站着,这些人只能强撑。

“说实话,不佞不治你们的罪。”熊荆又补充了一句,他担心红牼撒谎。

“臣……”红牼也是公族子弟。其祖是自称‘我蛮夷也’熊渠的次子熊挚。

当年熊渠死后,长子早夭,熊挚即位,三子熊延不服因而政变夺位。其实所谓政变,不过是拥戴熊挚的人和拥戴熊延的人打了一战,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两人当着公族国人的面决斗了一场,用彼此的生死来决定谁是楚国的王——早期的楚国留存着很多部落习俗,以至之后的项羽依然习惯用这样‘单身决斗’的方式来决定天下霸主。

强者为尊,对战胜者族人国人全部臣服,对战败者也不会斩尽杀绝。熊挚死后,他的子孙依然存活,但不敢再氏熊,而是以其父亲的字红为氏,以示对新王的臣服。

先祖有这样一段历史,红牼的性子极为谨慎,谨慎到有些内向。熊荆话说完,仍然犹豫了一会他才道:“敬告大王:舟师战船虽说有一千五百余,然此乃八十年前之数。八十年前之船早已腐朽,今舟师之船皆为数年前所造,其数亦有千余,然战船腐朽甚快,迄今只余五百零九艘,可战者不及一半,其中大翼有一百二十一艘、中翼一百五十艘,小翼有两百三十八艘。”

“只有五百零九艘?”熊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惊。“为何如此?战船何木所造?”

“禀告大王,战船多是松柏所造。”红牼答的有些奇怪,他觉得大王精于造船,自然能认出船上用的那种木料。谁想熊荆只是个书生,造过的船仅仅是模型,是知道那些木料能造船,那些木料不能造船,却不怎么认得木料。

“松柏所造?”熊荆心里有些了然了。松木其实并不适合造船,它只适合作桅杆,做桅杆的树材树干非常笔直,高耸如云。不像橡木,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橡木,用做造船的树干只有短短的六米,所以西式帆船都是橡木做船体,松木作桅杆。

柏木也不适合造船,柏木和松木一样是软木。造船需要硬木,但硬木很难加工。以工尹刀的汇报,楚国境内,几百年、上千年的柟木(楠木)、黄楩木(黄杞)、樟木多的是,这些都是上佳的造船船材,但因为是硬木,很难砍伐,也很难用青铜工具加工。现在船都没有桅杆,用松柏造船,当然不是用来作桅杆,而以现在的造船工艺,难怪船会不耐用。

“以后最好不要用松柏造船,”想到一艘大翼就要花费三十金,中翼小翼船型虽小,可也要一二十金,熊荆不由道。“还有,每艘船都要建立船籍,每年刷漆保养,由本船船吏负责。”

“臣敬受命!”红牼大声答应,其他人也大声答应。

船还在摇晃,此时几个来回跑动的寺人已经停止了。这是在测试船的初稳性,熊荆记得瑞典人的瓦萨号,那艘可怜的船处女航就侧翻了。当然,浆帆船很稳当,它上面只有一层甲板,再就是一个建鼓、一个轮舵,除此再无其他多余的重量,这样的船初稳性本就极佳。

“五月赴大梁与秦人一战,战舰如何安排?”熊荆问起来当下的事情。

“禀告大王:新船有四十三艘,理当再调集五十四艘中翼,入魏与秦人一战。”红牼道。“然则秦人素来无信,我军舟师不可轻动,臣以为、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熊荆明白他的担心。楚国舟师一小半在洞庭君,剩下大部分驻防于夏邑和鄂州。尤其是鄂州,这里事关铜矿山,冶铁的铁矿石不少也来自此处。

“禀告大王:臣以为,只可调洞庭君之舟师万不可调夏邑鄂州舟师。”红牼大声道。

“敢问大王,可否与秦人商定,两国舟师于洞庭君、夏邑某处约战。”陆茁大声道。

“然后秦军败了,使我南郡楚民更加思楚?”熊荆反问道,陆茁当即无语。楚秦盟好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楚国承认南郡为秦国所有。不管是洞庭君、还是夏邑,楚军败了还好,胜了南郡楚民肯定会躁动,期盼楚师收复旧郢。

说起南郡熊荆眉头就拧了起来,他再问红牼:“以你所见,四十三艘新式战船能否胜秦人百艘战舰?”

“啊?!”红牼大惊,“大王,敌倍于我,臣恐生意外。”

“大王,臣以为四十三艘新舟可胜秦人。”欧柘大声道,人也站前了两步。

“如果为胜?”熊荆追问。

“禀告大王,四十三艘大翼可布满水道,我军逆水撞击秦人战舰即可。撞击后我军再退,适机再撞,必然大胜。”新战船有撞角,速度又快,欧柘认为根本就不必进行肉搏战。

“禀告大王,臣以为不然。”红牼赶紧道:“新式大翼最上端木浆伸出两舷三丈有余,两艘并之相隔便有七丈。秦军居上游,我军不得停歇,必须划桨,秦军大翼必是循两舟间隙而来,我军难以撞击。”

“禀告大王,红将军只言最前一行,若第二行我军大翼对准前行七丈空隙布置,必能撞之。”欧柘驻地是洞庭郡,红牼驻地是夏邑、鄂州,两人虽有私交,可论及战事,从来都是各不相让:“臣愿请命,以此四十三艘大翼击破秦师。”

“大王,水战不必陆战,未见鏖战之所,怎可轻言战阵胜负?”红牼说完也揖道,“臣请大王准允十艘新式大翼调至洞庭郡与夏邑,秦人异动便示之于新式大翼,使其知我两地也有新式大翼,而后再从洞庭、鄂州调六十七艘至大梁与秦军战。如此最为稳妥。”

“这个办法确实是稳妥,只是三十四艘新式战船去大梁……”熊荆不由点头,红牼的办法好像保险些,秦人真要趁机生事,五艘新式战舰应该可以吓退,但去大梁的新式造船就少了。

“敬告大王:新船如钜铁,旧船如败革,此战我军胜算极大。”红牼解释道:“然臣以为:魏国乃秦国之犬,战于大梁必要谨防魏人舟师。”

第八十九章 反复

阳春三月的天气,舟师将领红牼随口提起的担心,让熊荆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明媚的春光当中。从最近几天收到的消息来看,秦国国内政局又在变化,赵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也在以惊人速度改善。

可能是赵国向秦国献钜铁之术的原因——芈玹从陈县发出警告时,楚国冶铁工匠已经到达了邯郸,但这并非没有反制手段,此前造府就考虑了种种可能——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其中最让熊荆担心的,是自己对历史带来的变化。

天下诸国,除了齐国国君不理俗事、似在桃源外,其他各国国君一个个都精的像鬼。楚国正在崛起各国能感觉得出来,虽然这种崛起是无害、平和的。此时各国的金银正大量流向楚国。列国争雄,金银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

以法家商鞅之说,国君应该高兴金生境(国)外,因为金生境外,等于粟生境内。楚国现在行的就是‘国弱’之道,物资卖出去,金钱收回来,这本是法家极为反对的行为。但楚国的军事技术正在与各国拉开距离,这却是法家、或者说秦国最忌讳的,且卖出去的东西不是奇技淫巧,就是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赵秦下个月便要盟好,秦国有没有可能再次把矛头指向楚国?这是熊荆这几日不断想到的问题,也是楚国重臣们思考的问题。今日盟好,明日攻伐,以秦国的一贯无信,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王,臣以为,当遣使入赵,再言合盟之事。赵秦合盟,秦人必攻我,盟赵当可自保。”刚回到郢都,子莫便找来了,他也听到了赵秦盟好的风声。

“他日赵使入楚求盟我国未允,我国现在遣使入赵求盟,赵王会答应?”熊荆声音提高八度。“再说秦人都还没说要再伐我楚国呢。”

“大王,赵人求盟我国未允,但也未说不与赵国为盟啊。”子莫强调道。“大王当时只说需定国策,请赵使暂待。而后因我国行新政而朝国人,国政又需朝国人来定,此时春耕,朝国人最快亦须五月,可赵使已回赵,故我楚国此时遣使,以告赵国我国愿盟赵。”

经子莫这样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道理。熊荆忍不住笑,笑后又道:“有人笑以前的郑国,说郑国人朝晋而暮楚,你是想让不佞也朝秦而暮赵?不盟赵而盟秦,这是燕朝昔日既定之策,怎容说改就改?恩……,你不是想帮沈尹鼯说话吧?”

“臣,臣绝无此意。”子莫大拜。因为低头,根本看不到表情,可熊荆心里却知道随着赵秦将盟的消息出来,肯定会有些人再提昔日盟赵之策。沈尹鼯去职,阳文君做了太宰,这是楚国亲秦路线的体现,现在局势忽变,又有人开始打小算盘了。

“绝无此意那就退下吧。”熊荆挥挥手,不再搭理子莫。待他走,又问向长姜:“玹媭到了?”

“禀告大王,玹女公子到了,已入阳云台。”长姜道。

为了不大张旗鼓,芈玹是长姜去接的。但也不像赵妃说的那样住在驿官,而是安排进了宫外的阳云台。阳云台是昔年楚王巫山云雨之台,本在巫山,东迁后此台修在了外城西北角。这里是紫金山余脉,恰比巫山。

熊荆赶到阳云台的时候,天色已黑,宫女们正在准备晚膳。芈玹没有半点食欲,入城之后她便因为郢都的‘景致’,忘却了此前的委屈。当时车驾从北门入城,因为不是国宾没有开中门,车驾入城就开始堵,一直堵到过掉大市,路上的轺车、牛车才有所减少。

混乱,是芈玹对郢都的第一印象,特别是对比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咸阳,郢都的混乱已经到了让人不怒反笑地步。既然如此混乱,卫生自然也差强人意,咸阳的大道上绝对看不到牛粪、马屎,甚至连一根稻草也看不到,郢都则不然,因为泥迹,有几段大道居然看不到路面。

一个国家如何,国都是最好的体现。虽然不太习惯郢都的混乱,但芈玹还是喜欢母国的糕点。粔籹、蜜饵、卵粢,餦餭,另外还有一些果干,小姑娘一下午的时间除了洗漱和小睡,其他的时候都在吃零食。

“女公子,大王来了。”侍女疾步进来报讯,这时候芈玹还在啃赤实果饼。

“王弟来了……”芈玹把咬了一口的赤实果饼放回到小篮子里,赶紧正襟起身。不想明堂那边传来几声寺人拜见大王的声音,熊荆已经到了。

“见过……”芈玹身子虽然素拜,眼睛却看着熊荆。

膏火之下,一个五尺高的缁衣之人快步行来,他身后紧跟着几名寺人,举着几盏膏烛照路。脸虽稚嫩,可眉眼、神情全然是大人的模样,并且眉头还是皱着的。

“玹媭免礼。”声音利落、沉稳,毫无儿童应有的稚气。“咸阳至此千里迢迢,一路平安否?”

“女公子……”芈玹似乎在神游,她身后的侍女赶紧低语了一句。如此她才道:“谢王弟,这一路行来很是平安。”

“那就好。”熊荆已经坐下来。“祖太后无恙否?”

“谢王弟。祖太后无恙。”芈玹也坐下来,只是席子没有坐正。

“那就好。春日咋暖还寒,上月我已去信问候祖太后,想必应该收到了。”熊荆不得不拉起了家常。“咸阳此时还需着皮裘,郢都白日已经穿缁衣了,玹媭可习惯?”

“我、我习惯。”芈玹答应了一声,她旁边的侍女见此特意咳嗽了一记。熊荆看着侍女的时候,她拜倒道:“敬告大王:女公子入城后,车架夹在轺车之间,苦等了一个时辰……”

“住嘴。”芈玹训斥了一句,复又道:“请大王赎罪。此奴自小随我,没了礼数。还不下去!”

芈玹虽然以飞讯告之赵国将献钜铁之术于秦,可还有很多事情没说;熊荆心里也有很多话要单独问,芈玹赶走身边侍女的时候,他也对身后的寺人道:“你们也下去吧。”

偌大的室,只剩下两人独坐相对,熊荆想问的那些话一时不知道该先问那件。倒是芈玹笑了笑,道:“今日在淮水,我看到王弟乘的舿东下而去。”

舟很小,所谓一舿顶三舟,长途运输货物一般是舿。芈玹不认识大翼战船,只以为那是一艘舿。熊荆并不多做什么解释,他跪立揖道:“千里迢迢,风餐露宿,玹媭辛苦了。”

“我,”熊荆谢得正式,芈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正色,“秦国诸事皆密,贵人府邸即便没有少府耳目,也有不少奸人。故季叔之言只能口口亲告,不能见于简牍。季叔言:‘赵王献钜铁之术,以求与秦国盟好,大王今已许了赵王。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

“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熊荆默念。眉头皱的更深。

以历史论,秦国确实是最先灭掉赵国的;而以地理论,秦国也应该先灭赵国,不灭赵就灭韩魏,楚国当然也是目标,可楚国大可退至淮河以南。魏、齐只对淮北之地有兴趣,对淮南之地、江东之地一点兴趣也没有。

除非秦王觉得技术不断进步的楚国是一统天下的威胁,不然不可能伐楚。伐韩魏也不太可能。韩魏国灭,不但天下皆惊,楚赵也将形成实际上的联盟,南北呼应,共同抵抗秦国。迷惑齐国置身事外,离间楚赵,并且先打倒其中一个,这才是可行之策。

想到这里熊荆问道:“赵秦相盟,是否是庶兄有意为之?”

“季叔未说。”芈玹思索之后道。熊启和她说了不少话,可没有这条。

“那秦王为何盟赵?”熊荆又问。“秦王曾质于邯郸,最恨赵人,……难道他盟赵是假?”

“我不知,季叔也未说。”芈玹接连摇头。

“庶兄还有何言要玹媭亲口告于我?”熊荆即便猜中了也不能确定。

“季叔言,请王弟将蒨公主嫁与秦王,不可意气。那日祖太后听闻王弟不愿嫁蒨公主入秦,心忧母国,几日不食。”芈玹道。说的时候又看着熊荆。

“蒨公主是否嫁与秦王,要她自己决定,她若不愿,我不会强要她嫁。”熊荆还在想秦王盟赵的真正意图。

“那明日拜见完太后,我便去见蒨公主。”芈玹来楚国有好几件事,说服蒨公主出嫁是其中之一,也是最棘手的一件,据闻赵国公主也想嫁入秦宫为后。

“玹媭不会以社稷大义,逼迫蒨媭嫁给秦王吧?”熊荆似笑非笑,看穿了芈玹的心思。

“贵为公主,自当为母国着想。”芈玹有些不解。“且同姓不婚,我们芈姓女子,不嫁入他国又能如何?”

“楚国女子只嫁楚国男人。”依旧觉得和亲可耻的熊荆再一次武断道。

第九十章

熊荆话说的是‘楚国女子只嫁楚国男人’,语气里却有一种‘我的女人只归我’的气势。大人说这种话会很自然,对还在穿缁衣的他说起来,则有一种说不清的别扭。芈玹闻言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声很清脆,这时候熊荆才认真打量她整个人。

她头戴着一顶及笄女子常有的缁撮小帽,尖顶,帽侧的缨带也是缁色的,像极了后世的骑马帽。冒遮于额际,缨结于颔下,即便长发披在身后,整个脸庞照旧显得英气。膏烛之下唇色似乎有些淡,可眸子乌亮,笑得样子仿若花朵初开,散发出少女独有的清纯。

熊荆的审美已经进化到下半身了,他不太习惯看女人的脸,也不常看女人的胸,打量一个女人往往从腰部开始,而后一直到小腿,最后才回到脸。可惜因为跪坐,他只能看到芈玹素绿色深衣上有一根别致的白色宽腰带,臀和大腿叠着,昏暗里不见半点弧形。唯有深衣下摆不知道为何没有完全遮住足衣,白玉般的一截小腿裸露出来,哪怕光线昏暗,也很惹眼。

女人的敏感让芈玹察觉到了熊荆目光中的异样,只是****的她不懂得男人的目光,她发现自己没坐后,立即跪立道:“芈玹失礼,请王弟恕罪。”说罢才把席子坐正。坐正后深衣盖住了足衣,熊荆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无罪。”看不到小玉腿的熊荆有些失望。秦人、或者说北方人总要比南方高个五六厘米。以大司马府的统计,楚国成年庶民身高多在160-164之间,越往北越高、越往南越矮;而秦赵成年庶民平均身高按照廉颇的说法,大概在七尺五左右,赵尺比秦尺短一些,也就是168-170左右的身高。而女子,女子自然要比男人矮上十厘米。

身材高大的男子被人崇敬,八尺即称为大丈夫;身形高挑的女子,七尺以上则视为美人。田常为齐国国相时,‘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先秦如此,秦后也是如此。东汉和帝皇后邓绥入宫时才十五岁,却‘长七尺二寸(166cm),资颜姝丽,绝异于众,左右皆惊’,灵帝何皇后入宫,也是‘长七尺一寸’。

熊荆所见的女子、包括一些嫔妃,大部分很矮,且除了赵女、燕女,多数女子的腿都很短,身形比例很不协调。芈玹小腿欣长,就不知道身材是否匀称。

芈玹不知男人的猥琐心思,她再道:“蒨姐姐嫁入秦国,乃为王后,一国之后,何等殊荣。日后产下子嗣就是秦国的太子。秦王万岁千秋之后,便是秦王。秦楚联姻数百年,太子为秦王,蒨公主为太后,季叔为相邦,秦楚之间自能弥兵罢战。王弟要的,不正是秦楚合盟吗?”

芈玹聪慧,她也知道祖太后所想,但熊荆如之前对熊启那样对她摇头,道:“晚了。”

“晚了?”芈玹不解。“王弟何处此言?”

“等不到秦王万岁千秋,十多年后,三晋就已经亡了。紧随其后的就是楚国,也有可能是齐国,但不管楚国还是齐国,都不能与秦一战。”熊荆道,带着无比的惋惜。对比欧洲,他发现所处的时代不是大航海时期,而是二战。

秦国是后发的蛮夷,楚国、三晋是先发的蛮夷。当楚国贵族以楚辞为美时,晋国的继承者赵国贵族开始‘贵妇人’时,秦国已经实行最先式的总体战。

总体战的雏形最先起源于郑国,郑国的子产是最早的商鞅。郑国之所以变法,很可能是因为接壤卫国。卫国不同于宋国,宋国宁愿与周人合作,也不愿意帮助纣王,卫人才是商纣王嫡传。殷商统治中原几百年,几百年时光总能积累一些的统治术,只是卫国的王是周人,卫人游仕各国,就是不为卫王出力,打仗甚至要让鹤去。

郑国变法之后是晋国,晋国大夫赵简子赵鞅的家臣尹铎‘损其户数’,以减少征税,背景自然是晋国已经普及了原始的户籍制度,庶民无法逃税,自然也无法逃脱兵役。

这不过是总体战改革的第一波,第二波则是李俚之于魏、赵烈侯之于赵、吴起之于楚、申不害之于韩、邹忌之于齐,商鞅之后还有乐毅之于燕,关东六国皆变法。秦孝公招贤令一出,想图头顶各国士子拿着试验过的总体战计划蜂拥入秦,卫人商鞅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打得过这样的秦国吗?没有意外,也不合纵,肯定是打不过。

本来或多或少变了一些法的各国都有强盛之时,同时也有被他国围殴揍垮之时。唯独秦国,因为有函谷关,围殴虽然战败,但次次都打不垮。

最危险的一次是楚怀王丹阳大败后,发全国之兵以攻秦,击破武关与留守国内的秦军鏖战蓝田——秦国宣布蓝田之战大胜楚军,可这种大胜实际还不如清水之战。蓝田离咸阳百余里,真要打下去,秦国肯定打垮,可惜韩魏出兵攻楚救秦,秦国逃过最危险的一劫。

“王弟……”熊荆在回想天下如何到今天这一步,失神间没听见芈玹在说什么。

“我失礼了。”熊荆歉意道。“天下局势,十年后便全然不同,蒨公主之事无以得计。秦国国君多数长寿,当今秦王不可能早夭。蒨公主成为秦国王后或许风光,可以他日秦国攻秦呢?玹媭要知:秦军自范睢起,便是‘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你可知何谓攻其人?”

“我不知。”芈玹生于富贵之家,又得祖太后宠爱,宫外的事情多数不知。

“所谓攻其人,便是屠杀!”熊荆又想起了沂邑,胸中血气翻滚。“男子五尺至六十皆可着甲,成年女子也要输运,秦军又以首级计功,为了盈论升爵,战场杀了不够,还要入室搜杀。蒨公主是楚人,她的母亲则是越人,他日秦王麾下士卒屠杀楚人和越人,你让她作何想?

而秦王……”熊荆深吸口气,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秦王为人多疑,秦楚交战,王后、太子、丞相全是楚人,可能吗?伐赵,庶兄可为相,伐楚,庶兄必如吕不韦那般去职。你们自己都可能保不住,又怎要把芈蒨拉入火坑?”

“可祖太后还在。”芈玹被熊荆说的有些害怕,“先王因祖太后才即位为王的,故而大王自幼便崇敬祖太后,祖太后若在,秦王定不会伐楚。祖太后就是担心、就是担心……”

“担心什么?”祖太后又一次被人提起,可这一次熊荆的反应有些不同。

“担心万岁之后,大王就要伐楚,这才、这才……”芈玹有些想哭,熊荆说的那些实在是太可怕了。“……要蒨公主嫁入秦宫。”

“没用的。”熊荆长叹。“若祖太后……,秦王必定举兵灭楚,而后灭齐,最后一天下。我与庶兄曾说过,他日秦王必要伐楚,他的相邦之位最多坐十五年,十五年后他便不再是秦国相邦了。那时,你留在秦国还是留在楚国?”

“我不知,我……”芈玹瞬间想到了父亲、母亲、王父,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黑亮的眸子忽然变得灰蒙蒙。“祖太后只要我留在你身边,让你、让你勿要被赵女所惑。”

“用膳吧。”终究是小姑娘,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不饿。”想到祖太后薨落、季叔去职、秦国攻楚、芈玹就再无半点食欲。她喜欢秦国,也喜欢楚国,两国最好不要攻伐,永远永远也不要打仗。

“用膳吧。知道你来,我专门让人捕了鲜鱼,还有一只大鼋。”芈玹好像要哭了,熊荆开始哄这个小萝莉。她的手很冷,虽然比自己的大,却显得单薄柔软,好像没有骨头。

“……你没有见过鼋吧?秦国那边肯定肯定没有。听过染指于鼎的故事么?说呀,先君穆王的时候,突然送来一只鼋给郑国国君郑灵公,郑国人全是土豹子,不说吃鼋,就是见也没见过。

于是啊,郑灵公大宴,请众人一起来品尝,可他厌恶公子…归生,不给他吃,公子归生就自己跑到鼎前,伸手在鼎里面沾了一下,品了品鼋是什么味道。事后郑灵公大怒,扬言要杀了公子归生,不想公子归生反而先杀了他……”

“王弟错了,”熊荆说话的时候芈玹在不断地落泪,熊荆如此劝慰,她又不得不把眼泪忍住。“是…是公子宋染其指,非公子归生。”

“你也读史啊?”熊荆是说错了,可他惊讶芈玹也读史。

“秦国藏书府里的简牍,我常看,就是以前士子献给秦王的简牍,不重要的我也能看。”芈玹终于不再哭了,她起身对熊荆素拜道:“谢王弟。”

她站起来的时候,熊荆终于看到她的身材。这小萝莉果然很高,腿也很长,最难的是灵气、懂事。该怎么调教呢……,他又开始歪想了。

第九十一章 逐客

“店家,确不可留宿?”郢都客舍之外,一位蓝衣士子尤眷恋不去,他这样的坚持惹来舍伙的不满:明明告之他大王有命,城内民家家家可住,他却死赖在这里不走。

“确无地可宿。你可至民家,大王有命,家家可宿……”店老板正在清点这几日入住士子付的蚁鼻钱,以为又新来了要入住的士子,抬头一望,见还是之前这位,便有些不耐烦。“我说公子,本舍已满,为何立此不去?你难道不信大王已令民家留宿士子?”

“敝人沛县萧何,见过店家。”蓝衣士子笑着对店家一揖,他又道:“非敝人不信大王之命,实是宿于民家多有不便,望店家收留。”

刚满二十岁的萧何已是加冠的年纪,庶民不得有冠,也不得佩剑,所以他头上只是一方帻巾。衣着相貌虽然普通,但整个人显得实诚,尤其是笑容,仿若可掬,谁看见都觉得喜庆。

“即是如此……,有一士子腿疾而就医,几日不返,你若不嫌弃……”看在他讨喜的份上,店家终于想起来一个铺位。

“多谢店家。”萧何再度一揖,他非贵家子弟,读书之余还要务农,身体比一般士子强得多,不畏疾病。正因如此,他才不坐船,风餐露宿,步行至郢,差一点就耽误考试。

客舍有上好的独立院、有大室、有厢房。这次考试,每个县录取十名、十数名,每个邑录取数名,取士之众,旷古未有,因此凡读过书的,都来郢都应试。楚国有数十个县、两三百个邑,读过书的不止万人,尤其是鲁地,除了跟曹邴氏从商的,其余良家都读书。这次光鲁地就来了一万余人,加上其他县邑的士子,整个郢都涌入两万多名士子。

大王赏民家留宿一人五十钱,也赏客舍留宿一人五十钱,一些小客舍遂租赁民家改成通铺,一室住数人。萧何住的就是通铺。没想到是,他还未入房,便遇见本县贵公子雍齿。

雍齿氏雍,雍源于官职。沛原先是封国,后为县邑。公族衰微尽迁之后,官居饔职(掌切割烹调之事)的雍氏仍然存在。繁衍到今日,昔日的厨子已经变成了豪强。

“见过雍公子。”萧何还未放下行李,便对雍齿行礼。他虽然氏萧,可这个萧是萧国为楚所灭之后,国人以国为氏的萧,非祖上真是萧国公族。楚灭萧后(公元前597年),萧国子孙复国不成,国人多迁于沛。

“萧…何,”萧何除了笑容可掬,走到哪里都不起眼,雍齿记得他是有原因的。

“雍公子认得我?”萧何大惊,家贫无钱入学,识字全靠族中乡老,他与雍齿本就不同师。

“此客舍住的皆是沛县士子,迟而未到者就你了。”雍齿笑容有一种难言的自得。“走,快快放下行囊,跟我去喝几爵,我有事与你商量。”

“雍公子何事?”萧何被雍齿叫出名字已是惊讶,现在身为贵人的雍齿居然请自己喝酒,他心中更加忐忑,筵无好筵,雍齿肯定是要什么事要求自己。

×

“大王真要允各国复国,而置祖宗社稷于不顾?”燕朝之内,沉默了好几个月的太傅荀况终于出声。身为太傅,学生即位为王不请自己入燕朝他忍了,庙见之政一次也不请教自己他也忍了,而今士子大比于郢都,考试的题目却不是他当初所荐的那些,他终于忍不住了。

“禀告老师,大试所为者,乃寻其俗、忆起史、教其民,此乃国政,故而考卷各异,非考儒家之学。”熊荆看着荀况有些无奈,这是父王为平衡朝堂而给自己选的老师。

他后世就不喜欢儒家,今世依然不喜欢儒家,更何况荀况名曰儒家,实是法家。孔子之后,儒乃八分,荀子之儒乃孙氏之儒。孙氏之儒迥然于孔孟之儒——

孔子之儒是礼本主义,上至国君天子、小子草民野人,全要循礼而为、事事不可逾越礼法。如有逾越,便是无道,无道不改,就要诛杀。儒者宛如中世纪神父、修女,提醒国王睡觉手不能伸进被子里,只能双手打字。

孟子之儒是民本主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这种主张与后世的公知白左无异。不关心自己而关心全天下老幼,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心里却时时挂念非洲难民、失足妇女,还振振有词说这样可以‘王天下’。

荀子之儒……如果能称儒的话,那就是君本主义。意思就是大家都要遵守礼法,唯独国君可以做做样子。他所倡导的礼不是古时之礼,而是量身定制的新礼。你以为它是礼,其实它就是法;你说它是法,它会告诉你,自古以来它就是礼。

古礼的外衣下,装得全是私货。熊荆看不起它的地方在于:想要獨裁就直接上,何必这般遮遮掩掩、故弄玄虚?当然,荀况之儒比起后世董仲舒之儒要有骨气,荀况自诩为帝师,真要行其法,熊荆虽然还是楚王,可他等同于罗马教皇,礼法由他制定,违礼由他判断;

董仲舒之儒只是朝廷用来美化的装裱,儒生连太傅都不是,只能做谏官和史官。皇帝赏赐是君恩,杀戮也是君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正的儒已经退出了朝堂,仅存于门阀士族。而等到了宋朝,门阀士族全然消亡,儒又降一级,仅存于家族,再之后……

儒是什么?在熊荆眼中,儒其实是一种组织形式。

礼崩乐坏之前,儒还没有被称为儒的时候,儒是融合夏商周三朝统治术的封建制度。封建虽起于周朝,可商时已有雏形,商人又受到夏的影响。封建不是给你一片空地,让你白手起家,封君是给你一片本就存在‘蛮夷’的地区,要你去征服同化。

征服依靠武力,礼教是在征服的基础上同化,孔子偏偏舍弃了儒最最重要的基础:武力,把含有‘御’、‘射’的旧六艺,变成了只有礼教的新六艺;孟子更绝,一张嘴炮行天下,义正严辞,说谁谁怕,但谁也不信;真信,那就等着‘行仁义而丧国’;

荀况聪明,知道光靠嘴炮无用,统治还得靠杀戮。他昔年入秦实际是想与秦王合伙:你出戈矛,我出嘴炮,双方共治天下。可惜秦国乃后发之蛮夷,连总体战都理解不了,施行总体战的士子全靠三晋外聘,他们只懂得‘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凭什么我出人命,你出嘴炮,你就要和我平起平坐?

春秋之前,儒是天下,拥有武力,可以征服、更可以同化;春秋之后,儒只是封国,能守成,不能征服;秦以后,儒不再是国,而是士族,却仍保留它原始的本能——晋时五胡南下,王氏、诸氏化家为国,屏护华夏不灭;宋之后,儒仅仅是家族,可以造围屋、下南洋、建乡团、收厘金,却再也不能化家为国,因此同样的格局,更富裕的江东,南明依旧不保。

站在历史的上游,俯瞰历史的下游。儒好似一条流向沙漠的大河,虽然越流越远,河水却越来越少,最后连河道都消失不见,只在典籍上留下记忆,现实里残存细小的水洼。

“我既是太傅,自有辅政之权。大王新政乃乱国之政,此政当止。”学生忽然发呆,荀况自然更加生气,这个学生虽然恭敬,可心里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老师衷心侍奉,也从不与他商议政事,听从他的意见。

“老师何必如此?”熊荆看着他,他希望师徒之间能保存一个体面。“老师是我一人的老师,国政却是诸臣商议之政,臣子和令尹说何政好,我同意便是;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之国,从未有太傅辅政之先例,老师若真要干涉国政,恐大臣们不服。”

“蛮夷?你承认楚国是蛮夷?!”荀况难以置信的看着熊荆,眼珠子突然发直。

“是啊。楚国本来就是蛮夷。先王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荆有些装疯卖傻,不以蛮夷为耻,反以蛮夷为荣。

“子荆何处此言?!”荀况惊呆了,随他来燕朝的弟子张苍勃然大怒。“堂堂楚国,怎可自认蛮夷之国?”

“蛮夷有什么不好?”熊荆反问道。“我就喜欢做蛮夷。楚国为蛮夷之时令中原胆寒,学了礼仪就变成今日这幅狼狈模样。我宁愿楚国做蛮夷也不愿楚国被人肆意欺凌。”

“岂有此理!”忍不住的荀况终于大叫,起身离开前他把委貌摘下置于地,最后道:“我从无蛮夷学生!”

老师不认学生,以礼是大罪。左右史官见熊荆不拦,急得跺脚:“大王速速把太傅拦住。”

“何必要拦?”熊荆看着他,心里有些郁结,他并不想情况演变成这样。

“唉,大王!”右史叹息:“荀卿乃天下名士,大王失天下士子之心也!”

“下一步我楚国要行何政?”熊荆没有回头,他身后站的是一身文吏装束的芈玹。

芈玹已是熊荆的专职文书,长姜年老,许多机要之文件都转给她处理。此时听熊荆问,她想了一下才道:“禀大王:是送客之政。”

送客的含义很多,右史根本不解。熊荆只能道:“就是逐客。非我楚人,不得于我楚国为官、为吏,为门客、为奴仆。我会向老师请罪的。”

左右两史瞬间石化。“大王,……不可如此啊,万不可如此啊!”

第九十二章 逐客2

“子河兄可知,大王欲复宋国?”酒肆里不少士子席于大堂,雍齿说话的声音不得不放得很低,低到萧何几乎没有听见。这已是临考前一日,无计推脱的萧何只能受他之请。

“雍公子何言?”萧何心中剧震,他只能用假装没有听见来掩饰惊骇。

“我听闻,大王欲复宋国、也欲复鲁国、越国、吴国。”雍齿不得不提高一些声音。

“怎会如此?”雍齿再开口这几秒钟,萧何心里想的是雍齿请自己喝酒的意图。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大概是想要自己说动萧族族老。萧国变成萧族,族系未丧,祭祀未绝。雍齿在沛县是豪强,可沛县绝不止雍氏一家豪强,他大概是要自己说动族老支持雍氏。

“千真万确!”郢都多新词,雍齿至郢有十几日,学了不少新词。“大王朝国人之政,便是复国之先兆。对,各国史官已入郢编纂国史,本次考试也是各县为藩,不是一国者绝不混杂。”

“大王真要允宋国复国……”萧何之前是在算计,转入复国这个话题后顿时生出无数感慨。他读的简、写的字、习的礼、拜的神、说的话……,一切的一切全是宋制、处处带着殷人的烙印。而宋国灭国不到五十年,奈何宋地被魏楚瓜分,复国根本无望。

“各地有识之士皆拭目以待大王之新政,朝国人之政亦在施行。我雍氏无论如何当年宋国也受宋君之禄米,复国岂能居于人后?”雍齿依旧低声。“此请子河兄喝酒,只贺他日可同殿为臣。”

“萧何谢过雍公子。”雍齿不露半点心思,萧何目色连闪,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颁召了、颁召了,大王要送客!大王要送客!”一斗酒还没有喝完,外头就响起士子们的呼喊,两人听后当即一惊,雍齿反应最快,道:“速去看看。”

自从有了纸,郢都就常常公示王命。城内有专门粘贴王命、政令的地方,大市门口就有。两人赶到时,王命前黑压压一片,已有无数人围着。除了一些人在哀嚎,更有士子大声相念,只是两人隔的太远,根本就听不见前面再念什么。

“敢问公子,大王送客是何意?”雍齿自持身份,问向身旁的士子。

“我已不知大王送客是何意。”被问到士子也不知,可前面有人回头道:“送客便是将他国游士送走,好留出官位让于我等楚人。”

“真是如此?”一人说话十几个人答应。这些人心里欢喜,嘴上却说道:“此令万万不可,大王此举定失天下贤士之心。”

“何言天下贤士,大王不送客,楚国贤士何以为官?”回头相告的士子头上加冠,面容严整,不可轻辱。他说完见诸子还在摇头,当即拂袖:“口是心非之徒,本公子耻与你等为伍!”说罢便带着仆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是唯一知道王命的人,经过之时雍齿赶紧行了一揖:“公子请留步。敝人沛县雍齿,以为公子之言大善,何不到酒肆一叙。”

前面堆着这么多人,只能迟一些再来看,眼前这位公子雍齿只觉得不凡,故而相邀。他揖礼,萧何也跟着揖礼,“敝人沛县萧何,公子之言甚是有理,他国游士不去,我等何以为官。”

“公子不敢当,敝人陈县士子郑荣,喝酒就不必了,你等可是有事问我?”郑荣是郑国国君郑幽公的后代,郑国亡国久矣,迁于陈县百余年,可谈吐举止仍有贵族之气。

萧何在雍齿面前很是拘谨,雍齿在郑荣面前则觉得窘迫,他陪笑道:“确是有事相问,然则更仰慕公子风采,沛县陋弊,雍齿从未见过公子这等人物。”

“即是如此,那我便请两位喝酒。”漂亮话谁都爱听,再说沛县确实陋弊。郑荣脸上一笑,便反客为主要请雍齿、萧何喝酒。他去的地方可不是雍齿请萧何的那种地方,而是直接去到最东面的酒肆,还要了一间独厢。

坐在红色的蒻席上,宛如楚宫的装饰、若有若无的丝乐、涂脂抹粉的伶人……,不说萧何,雍齿的眼睛也花了。郑荣并未注意到两人的惊讶,他盯着一名腰悬宝刀的誉士,说不出的羡慕。去年他也征召入军,可他只在军中为吏,没有在两军对决时站到军阵前排。

“两位可知大王为何大试?”郑荣转回目光问道。

以郑荣的气度,雍齿也不隐瞒,只道:“据闻大王将允各国复国。”

“正是。”陈县是除郢都之外消息最灵通的县邑。“然两位可知,大王为何允各国复国?”

雍齿与萧何对视一眼,同时摇头,揖道:“我等不知,请公子赐教。”

“你等可知去年清水之战,楚军何以为胜?”郑荣再问,他这也算是探探两人的斤两。

“据闻全靠大王英武。”雍齿去年也被征召,可他人在新蔡,没有参加清水之战。

“我闻之,其时胜负仅在毫厘之间,秦军已击破我军大营,夺了上将军旂旗。”萧何知道的和雍齿相差无几,可细致的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问题。“公子难道是说,大王因秦国而允各国复国?”

萧何的推断让郑荣多看了他两眼,他点头道:“正是。”

“可为何如此?”雍齿想不通,“大王难道不该举国变法,何以要分土弱国?”

“何言分土而弱国?”郑荣反驳道:“沛邑是宋地,为楚国战,你等愿否?为宋国战,你等愿否?”

为什么而战这个问题,雍齿和萧何从未想过。被郑荣一问,两人像浑身触火般的猛然一震,萧何讶然道:“原来是如此。”

“正是如此。”郑荣遗憾道:“可惜郑国不是被楚国所灭。”

郑荣最后一句被萧何无意忽略,他问道:“敢问公子,此次大试乃是为各国复国?”

“本次大试行动是重文教之政。文教之政与复国未必有干系。”没有见识过后世洗脑术的郑荣自然不知道楚王打得是什么牌,他叹服的是楚王的送客令。“大王乃有为之君,敢为常人之所不能,郑荣拜服之至。便不知朝堂之上,又是怎样一番争斗。”

楚国虽说是诸国当中,最任人唯亲的国家,可春申君照旧养了数千门客,还有屈氏、景氏、昭氏几家,以及各县各邑,也养了不少门客。现在楚王逐客,定会引起各大族的不满。

郑荣的想象如此,实际上那日燕朝熊荆出示一部分秦谍名单时,重臣们瞬间无话可说;至于正朝,正朝上公族极多,官吏大多数是楚人,也没有人出声反对。此令一出,他国游士又惊又怒,一些人跑到茅门外要上策、上书、请求楚王收回成命,他们自然见不到楚王,只能苦等音讯;更多的游士破口大骂后便收拾行李离开郢都。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处。

“大王如此逐客,天下士人必将寒心,大王也将有昏庸之名。”求情的不仅仅是游士,太傅鹖冠子也跑了过来。

“天下士人与我楚国何干?他们只会把楚人教坏。”熊荆不动声色。“昏庸不昏庸没有价值,名声是士人炒出来的,他们以为自己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影响天下大势、可以决定国家存亡。下个月,我就然他们看看什么是天下大势。”

鹖冠子显然未在意熊荆后面那句话,以纵横为志的他对熊荆之言并不认同,“那大王觉得张仪、苏秦等人如何?”

“各国争霸,自有纵横。尔虞我诈,必在其中。”熊荆懂他的意思,“老师以为,若百年前我楚国便有钜铁,天下当如何?”

“百年前若楚国有钜铁之术,天下自然是楚国的。”鹖冠子了解越多,就越明白钜铁的价值。

“有无张仪、苏秦,天下依然这样的天下,可有无钜铁之术,天下全然不同。铁与火绝对胜过纸与笔。”熊荆感叹道。“秦国商鞅之政,实际上是将一个国家全部力量投入战争之政略,我称其为总体战。别人觉得稀奇,我只觉得幼稚。

为何幼稚?因为商鞅之政只能以实利赏赐士卒,不能用精神激励将士。田宅之赐有限,精神之赐无限。且他们越是付出、越是死战,事后就越是自豪,越容不得别人说半点不好,毕竟他们一生皆为此而牺牲,否认就是否认自己。这样的总体战才是真正的总体战,而非功名利禄诱惑下的总体战。

老师赴赵,或可与赵王一谈,只是……”

现代的总体战,基础是楚国将要实行的朝国人制度,要让所有国人觉得自己是整个民族的一员,自己是真正的当家做主,如此才能激发他们的民族热情。这种热情是极其可怕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赵偃得位不正,赵国很难实行朝国人制度,而没有这样的基础,频繁战争中又不能全民教育,提高每个士兵的素质,效果是很有限的。

“子荆之意我懂。”鹖冠子叹息了一句,说罢他也如荀况那样摘下委貌,“子荆生而知之,老朽不敢再为子荆之傅矣。”

“老师!”鹖冠子之举让熊荆脸色大变,他当即拜倒,“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何言不敢二字。”

第九十三章 大试

楚王颁送客召,勒令在楚地为官为吏的他国士人、门客离楚。理由很简单,就是楚人之位楚人居之,楚国之禄楚人食之。天下之大,游士们倒也不是无处容身,楚王不顾天下士人之心而送客,必有君王会为赢天下士人之心而留人,但有些人却是不能走的,这些人如果走了,就好象蜘蛛网被戳破,可能十年二十年也无法补全。

“太后已说荆王,荆王未言为何逐客。”郢都不知名的角落,长裙曳地的女子照旧遮着一方丝锦,她来自楚宫,宫中之事大多知悉。“太后又问:赵人是否也要送走。荆王言,群臣商议非荆人即送走,赵人也在此例。太后不悦,说那将我也送走,荆王则不语。”

“看来此事确实无转圜之余地了。”玃君很是无奈,他是有苦说不出。送客令一下,在楚国谍者十去其八,这不是情报网缩小的问题,这是很多重要人物失去联络的问题。他不死心道:“可否再说之于太后,最好令其大怒离国?”

“恐无用。荀卿身为太傅离楚而去,此大逆也,荆王言‘我乃蛮夷’,不留,只派人送行。太后于楚国是太后,回到赵国她便再也不是太后,当不去。”女子说出自己的判断,转目却见玃君正瞪着自己,只好道:“我试试便是。”

“不必试了。”玃君又改了主意,“你打听何人献此策便可。”他再见女子不解,又道:“此策极为歹毒,不但逐客,任何反对此策者,皆被视为异类。你于太后之前不应就此事挑拨他们母子,反而要悉心劝慰太后,让其懂得荆王的难处,然后……”

然后应该干什么女子心知肚明,正因如此她反倒有些恐慌。这么费尽心思的接近荆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芈玹在宫中如何?”送客之事跳过去了,玃君说起另外一件事。

“芈玹是奉祖太后之命入荆的,祖太后想蒨公主嫁入秦宫,荆王却不许。”女子再道。

“只为此事而来?”秦国外戚的事情玃君不想多问,尤其此时是昌平君熊启为相。

“恐为亲秦而来。荆王对芈玹甚善,令其在正寝做一文吏。芈玹聪慧,据闻在秦宫便多有读书……”女子开始说自己日常听到的,她说的时候玃君只是听,并不出声。

“此女几岁?”玃君听完又问了一个问题。

“年刚及笄。”女子道。“我见过一次,生得很美,且北人高挑。与蒨公主相比,春兰秋菊,各有胜场。她未入楚宫,太后已不悦,故荆王令其住于阳云台。对,还有一事,”女子忽然想到一件事,“朝国人之后,荆王将行国籍法。”

“国籍法?”玃君不解,可光看字面上的意思,又有些了然,他再次叹道:“这是在变法啊!”

×

两万三千名士子大试,便是开放整个郢都所有宫室,也没有这么大的考场,于是,多数士子只能安排于露天考场。露天考场其实就是郢都城内的空地,灿烂的春光中,满是绿绿青草的草地上每隔五尺便有一张矮几、一副草席。

萧何入席的时候,却见草地上插了一块牌子,上书‘沛县’两个大字。再看座席,矮几一角贴着一张淡黄色小纸片,上书‘沛县、卢绾’四字,又看下一席,黄纸上写着‘沛县、刘邦’四字。沛县来郢都大试的读书人不少,雍齿说共有一百八十四人。他在找席位,其他人也在找席位,坐下的人越人越多,他终于找到写有‘沛县、萧何’的矮几坐下。

昔日青草地,今日大试场。草地尽头的郢都大市不但停市,哪里据闻也做了考场。萧何极目西望时,钟声敲响,众人正值不解,宫闱里出来一队寺人,每两名寺人跟着三、四名竖子,寺人手里捧着刚刚下发的考卷,他们有些入大市、有些入草地。

在沛县一百八十三名士子多注视中,寺人、竖子终于赶至身前。几个人一来并不说话,只是清点入试人数,把未曾入席的几上的那种黄纸揭了下来。须臾,钟声再响,为首寺人对众人一揖,道:“寺人围、更,监考沛县之试。大试须知:

其一、大试并非选官,而是考选乡师,优异者可入郢为学,学成返乡为教,望你等切记。

其二、大试为两个时辰,晏食起,隅中止。隅中时钟响,你等将试卷交于老奴处,切莫耽误。本次大试老奴出宫入宫皆有定时,过时不至将罚,故而不候。

其三、大试钟响一刻钟,迟到者不可入场,晏食未完,不得交卷。士子如厕者可。

其四、大试期间,士子不准喧哗,不准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不准夹带、旁窥、抄袭或有意让他人抄袭,不准传抄……”

考前须知没几条,寺人很快就念完了。可士子们听得新奇,如此考试也很新奇。至于做官还是为乡师,众人心里早有掂量。毛遂自荐那般,大家现在要的是大王将自己装入囊中,以求颖脱而出。真颖脱而出了,他日为官必不在话下。

试卷终于发下来了,印书之器印把试卷印得极为精美,最让人诧异的是上面的字并非楚字,而是宋字,题目更绝,第一题便是:可知宋国国祚几岁?试例举你所崇敬之宋国人物,且说出崇敬之原委。

宋国国祚几岁?萧何一时间懵了。他不但想起了亡国四十九年的宋国,更想起了亡国三百六十年的萧国,他的先祖便是萧国人。族长每每祭祀,都会念及三百多年前的萧国,而他的加冠礼,也有同样的告诫。

试卷上并非只有这种题目,后面更有算术,亦有五经诗赋。整体而言都不难,算是比较浅显的学问。唯一让萧何感到困惑的是这么一题:拔苗助长、守株待兔、野人献曝、智子疑邻……,各国为何常取笑宋人?

“见过大王。”大市、城中荒草地上挤满了大试的士子,考试快要结束的时候,换了装束的熊荆出来巡视。大王换了装束寺人也认得出来,他们正要行礼,却被他拦住了。

熊荆就是想来看看,这样的考试对楚国来说是第一次。两万多名士子,大概有十分之一到十五分之一会被录取,录取后他们将成为第一批师范生,在郢都师范学校学习一年半至两年,而后毕业,后年秋天开始正式教学。

留给楚国的时间并不宽裕,培养教师的时间却很长,但再不宽裕,培养教师也要花这么多时间。在乡村,教师是很重要的,地位等同于巫师,或者牧师,受到所有人都尊敬。只是这些士子全部出自私学,如果脑子里加不进勇武那根弦,那就要在乡学里配一到两名军校毕业的誉士,教导学生勇武,最怕他们脑子里装满了孟子式的仁义,那就要不可救药了。

儒法之争、荀况《非十四子》、非杨即墨……,意识形态斗争几百年前就已存在了,忽略便是自欺欺人。孟子式的仁义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最具吸引力,他们动动嘴,别人就要掏腰包,不然就是为富不仁。

对这样人,辩论是无用的,他们以天下大义为武器,怎么说都是他有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简单粗暴,抡一棍子或者干脆砍一剑过去,事情就了结了——似乎记得亚历山大征服某个地方时,神庙有一个绳结,没有人能解开,而神谕则说,谁能解开这个绳结,谁就能统治这里,成为这里的王。亚历山大没有解开绳结,但他一剑就把绳结劈成了两半。

故事的寓意很简单,智慧难以解决的事情,武力只需一剑。与孟子式的儒生理论,就像去解神庙里的那个绳结,遵从别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并把他们的问题变成自己的问题,天下的不幸变成自己的不幸。

如果抛弃‘天下万民’这个儒生强加上来的大前提,所有问题就很好解决了。就好像现在逐客,‘天下士人’是一个前提,顾忌‘天下士人’,客就无法逐,秦谍也就无法清理。无所谓‘天下士人’怎么想,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巡视在大试考场上,熊荆并没有真的在巡视,而是在想重理自己的执政思路:首先,他是楚国的王,是楚人,这是一切的前提。因而他只关心楚国的利益,以及更为重要的:楚人的利益,除此,其他都是买卖,皆可不顾。

“大王……”一个寺人不知道大王心中有事,贸然前来禀报,惹得熊荆瞪了他一眼。

“何事?”思路被打断的熊荆冷冷问道。

“大王请看彼处。”这是陈县考场,寺人指着不远的地方,那是几名穿深衣的女子。

“女子?”熊荆想起来屈遂说过,本次大试有女子参加,没想到还真有。

“你去看看。”熊荆自己过去看太招摇了,他嘱咐芈玹去。

芈玹穿的是文吏之服,头发全塞在帽子里,可眉目如画,肌肤白皙,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坐在席案上的那些女子正在认真的写字,她的巡查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回来后道:“确有才学,字也写道娟秀。”

“看来楚国有女教师了。”熊荆下意思道,说完才觉得女教师这三个字无比邪恶。

第九十四章 国史

隅中时分,考试终了的钟声终于敲响。如之前所要求的,士子们一边吹着最后的墨迹,一边把试卷交于寺人之手。待所有人都交完卷,钟声再响,寺人捧起试卷行往王宫,试卷将在那里糊名,随后交给大夫、文吏们批改。大夫识字的不多,可郢都吃干饭的文吏不少,这些人将在两个月之内把卷子改完,随后以分数高低、日常品行决定是否录取。

熊荆回到正寝的时候,宋玉和屈遂都在,两人拿着编撰好的国史草稿来让熊荆定夺。国史自然少不了左右史官,于是不是三个人讨论,而是五个人一起讨论。

“敬告大王:臣以为楚人与周人本有亲,助周伐商,有功而周天子不赏,实为不公。”与周人的关系如何处理是史书最大的问题,屈遂是公族,自然站在楚人这边。“此后以子爵五十里封我楚人,实乃不敬;昭王两次南巡讨伐楚人,楚人杀之乃是天命。先君文王灭邓之事、与息女之事,书中当隐,还有、还有……”

有些话即便站在公族的立场,屈遂也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的话熊荆了解,那是弑君。楚国有弑君的传统,尤其是长兄弑杀年幼的侄子。

“还有何事?”熊荆看着他,带着些微笑。

“禀告大王,没了。”屈遂喉结抖动,要说的话最后又吞了下去。

“你不说我来说。”熊荆笑容愈发灿烂。“先君延夺其兄红之位,先君武王弑其侄夺位,先君成王弑其兄夺位、先君穆王弑其父……”

“大王…!”弑君是蛮夷行为,屈遂本想遮遮掩掩说出来,以求在史书上抹去,却被熊荆如此赤裸裸的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脏似乎要炸裂,当即顿首以拜。

“这些事《梼杌》上皆有记载,何需隐瞒?”熊荆说得左右两史连连点头,不想熊荆再道:“屈卿以此为耻,我倒以此为荣。”

“啊?!”一干人瞪看着熊荆,嘴巴几乎可以塞入鹅蛋。

“先君穆王之前,中国之人皆称我楚国蛮夷,但他们惧我楚国;先君庄王之后,中国之人皆夸我楚国,可又有多少人惧我楚国?”熊荆问道。“邓国极为重要,邓国国君邓侯与蔡国、郑国关系极为密切,不杀邓候而夺取国,我楚国如何向北扩张?息候的夫人若真的貌美动人,先君文王抢过来有何不可?怪也只能怪息候守不住自己的女人。”

说到这里熊荆又笑,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名言,道:“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兴奋。”

“大王?!”一干人全傻眼了,身后芈玹的小脸当即变得通红通红。

“我便观《梼杌》,只觉得我楚国自先君庄王后便失去了进去之心。武王、文王纵横开阖,何等快哉。其后学会了礼法,开始束手束脚,什么也施展不开。”熊荆不管众人色变,继续说自己看法。“还有郢都的贵族,学了中原的诗词歌赋,再无先祖的勇武。

弑君有何不对?我杀负刍可不是因为他弑君。楚国的王必要强者居之,怎么可能让一只羊坐在狼的位置上?一头狼领着一群羊,肯定能打赢一只羊领的一群狼……”

“大王,若是如此,楚国必乱。”先前抢息夫人之语宋玉就当作是童言,现在说起弑君,他终于开口进谏。

“必乱是因为不服,不服是因为不公平。”熊荆反驳道。“从我之后,长子若不勇武,定不让他即位;又或者,国事皆托负于令尹,而令尹由外朝朝国人选出,亦由外朝朝国人罢免。从此大王不直接涉入政务。”

“大王,今日议的乃是国史一事。”话题越来越远,右史不想大王说太多以后的事情。

“那就议国史。”熊荆转道:“我的想法是:以周朝封国的身份,不论如何隐瞒,先君之事都是丑事,可若不以周朝封国的身份,而以蛮夷的身份,这些都是好事。先君文王做的有何不对?他是杀了楚人?还是明抢了楚女?”

“大王以为,楚国是蛮夷?”虽然有所耳闻,可宋玉还是第一次直接听熊荆说起。

“当然是蛮夷,还得可怜的蛮夷。”熊荆太息。“好好的蛮夷不做,偏偏去学什么礼乐,以至落得如此境地。”

“大王何以蛮夷为荣,而不以蛮夷为耻?”宋玉呆滞之后连连摇头,对熊荆的说法无法接受。

“我只看到为蛮夷时我楚国谁说谁怕,那是真正的尊敬;学了礼乐反而变得唯唯诺诺、畏战如虎,人人谈及楚国皆笑我楚人。”熊荆遗憾道。他又问:“太傅可知这是为何?”

“大王聪慧,心中早知为何。”宋玉无奈。他未必不了熊荆说的这些道理,可让他这个文明人重新变回蛮夷,他根本没办法接受。

“太傅既知为何,可为何反对?大傅是想楚国如鲁国那般被人灭国?”熊荆再问。“亡国在即,不教楚人以勇武,反教楚人以礼乐,这样做对吗?”

“然大王要士卒有勇有信,蛮夷却是无信。”右史大战时一直跟着熊荆,因而提起了信。

“楚人不欺楚人,可楚人为何不能欺秦人?”熊荆反问道。

“各国邦交,皆以信为立啊。”右史感慨道。

“你看见了么?”熊荆笑问。右史念及当下各国尔虞我诈,当即没了声音。

“国史,其他都是细节,立场重于一切。”熊荆手扶在那部楚史书稿上。“楚国的立场就是蛮夷。蛮夷之王,强者居之,自然不时有弑君之事。楚人只信楚人,自然可以杀邓侯灭邓国。先君庄王为周人所骗,学礼乐、习周礼,楚国遂入平庸,吴师入郢因此而起。

先君怀王因信魏国游士和秦人,为秦人所掳,拒不割地最终客薨咸阳,为我楚人之大耻。先君襄王不思进取,忘先王之仇而取秦国之女,当有鄢郢之难。父王即位,东地疲惫,却日日不忘复郢,然败局已成,只能灭鲁,最终薨落沙场,不辱先祖。”

“我说的可对?”熊荆说完看向宋玉和左右史,他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常识。

“大王所言无误。”事情还是这些事情,可站在蛮夷的角度,完全是一部英雄上当受骗史。灵王、怀王、襄王这些不好的君王之所以不好,全是因为学习了周人礼乐、忘记先祖勇武的美德,反正锅全是周人的,楚人上了他们的当。

“大王,此史若出,鲁人必要抨击。”屈遂完全赞同熊荆的角度,可他顾及鲁人。

“那就不要以朝廷官方的名义出书,而以私人的名义出。”熊荆道。“难道我楚国就没有不喜周礼之人?举国都是儒生?”

“自然不是。”屈遂当即否认。楚国并不倡儒学,士大夫贵人学习周礼雅言诗经那是楚庄王之后的习惯,而非真信儒学。“臣明白了。”

“既是以私人的名义出书,秦楚之仇要写的深一些。张仪如何欺骗先君怀王、如果囚禁怀王、先君怀王如何宁死而不割地;还有,白起的身份隐去,他非我楚人公室之后,他是秦人大夫之后,鄢郢战时,秦人淹死楚人数十万众,对,他们还*****楚女,奸完杀了还吃其肉……”

熊荆是咬着牙说的,他还没有说完右史就道:“大王,并无此事啊!白起所部纪律严明,虽横夺民财,屠杀楚民,未曾奸楚女吃其肉啊。”

“这不是有和没有的问题,这是立场问题,懂吗?”熊荆被他打断很不耐烦。

“臣不懂。未有之事怎可杜撰?”右史连连摇头。

“我说有就有!”熊荆斥着,“这书又不要你编?我来编!秦人杀楚人,掳起妻女,奸之后杀。杀完至于火堆之旁,烤熟便食。可怜我楚女,白日为秦人奸.yin,夜晚却被烤了人排。白起此獠还最喜吃幼女之脑汁,他行军打仗,用脑无数,必要以童男童女脑汁补之……”

“大王何必如此?”最支持熊荆的屈遂也听不下去了。

“为何不如此?”熊荆有些生气。“我还没说秦人把木棍插入楚女下体,割去她们的双乳。”

“王者荡荡,子荆何至于此。”宋玉拂袖,看熊荆的目光全是责怪和惋惜。

“我……”熊荆语塞,他站起来对宋玉一揖,道:“熊荆受教了。我只不过要激发楚人之仇恨,唯有仇恨能激起楚人之杀意。”

“子荆怕死?”宋玉问道。见熊荆摇头,又道:“即不怕死,何必以小人之举诋毁秦人?子路结缨而死,虽迂腐,却是君子。子荆以小人之举诋毁秦人,胜了又如何?”

“确实。人不能咬狗,只能屠狗。”沂邑的事情一直盘绕在熊荆心头,每每想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以至不顾王者的身份,编排一些自己也不想听的恶心段子。

“国史之事,便以大王的说法编撰,秦军如何、秦人如何,当以实而论,不应杜撰诋毁。”宋玉最后道。

第九十五章 锁甲

“王弟为何如此恨秦人?”燕朝散去,去若英宫问安后,大失王者风范的熊荆脸上已经不再滚烫,芈玹这小丫头哪壶不开揭哪壶,又提起了这件糗事。

“秦人很好吗?”熊荆反问道,对芈玹这小萝莉他发不出什么火。

“秦人和楚人不一样?”芈玹除了身边的奴仆,并未接触过普通庶民。

“当然不一样。秦人本不坏,以前还时常被晋人欺负,行了商法人就彻底变了。告‘奸’之政,使得夫妻、父子、兄弟互不可信,人人为利而活,事事讲究功利,无信无义,一如禽兽。楚人懵懂,敬天畏神,蛮夷之气未去,南方山间一些越人甚至仍以异族人‘肉’为祭品,但本族之间,父子和睦、兄弟相亲,其乐融融。

人活着总是要有情的,父亲添犊之情、慈母缝衣之情、兄弟手足之情、夫妻欢爱之情。秦人事事皆以功利,富则分家,贫则入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语。可怜我一百余万旧郢楚人,不知道他日……,他日是否还是楚人。”

说起旧郢熊荆的眉头更是皱起,他最担心的就是旧郢楚人被秦国统治四十多年后,便失去了楚人原有的淳朴,变得像秦人那样功利。

“玹媭,我头痛。”半真半假间,熊荆把脑袋靠在了芈玹怀里。芈玹十四岁,按楚尺,身高已有六尺七寸,这么高熊荆靠在她怀里,头刚好在‘胸’下方一些,占不到什么便宜。可是芈玹异于楚‘女’,身上不是常有的兰草椒桂味道,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花’香‘混’着处子的幽香,每次头胀的时候靠一靠,顿觉脑中清醒。

大王每每靠入芈玹怀里,正僕长姜都是低头窃笑。他从未见大王把头靠入璊公主怀里,或者靠在其他公主怀里,此举当是喜欢玹‘女’公子,可惜玹‘女’公子还茫然不知。

“我帮你‘揉’。”芈玹的‘玉’手按在熊荆眉间,轻轻的帮他‘搓’‘揉’,根本不在意熊荆的手在自己腰‘腿’间来回抚动。眉间被微温的手指‘揉’得舒服,不知名的‘花’香闻着也舒服,以致于熊荆‘摸’着芈玹大‘腿’的手最终停了下来,懒洋洋的就要睡过去。

“大王、大王,令尹来了。”长姜很不合时宜的喊了一声。熊荆睁开眼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青‘色’的,而后才渐渐恢复白‘色’。

“臣见过大王。”淖狡带着工尹刀和欧丑,手上捧着铁丝铁器,这是来报喜的。

“铁丝拉出来了?”熊荆抢过他手里的铁丝,忘了被打断享受的不悦。

“臣不辱使命。”工尹刀和欧丑揖道。上次熊荆重点说了铁丝后,两人集全府之力,终于找到合适的钢碳配比,一边退火一边拔,终于把铁丝拔出来了。

“大善!”有了铁丝,那就可以做锁子甲了。只是熊荆看了看手中的铁丝,“太粗了。这根倒是可以。”说完他又吩咐长姜:“去找根粗半寸不到的圆木,再找把钳子来。”

钳子正寝里有的,这是寻常的工具。半寸不到的圆木就有些难找了,好在王宫里有的是树,折一根树枝便是。很快,长姜就拿着树枝和钳子来了。熊荆把铁丝紧绕在树枝上,绕完之后‘抽’出树枝,铁丝已经变成了螺旋状弹簧,铁丝太粗熊荆剪不断,淖狡自告奋勇地的接手,最终,铁丝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圆环。

这时候熊荆亲自到内室一阵翻箱倒柜,最终拿来几片木椠。木椠上画的也是圆环,按照木椠所示,八个圆环被穿到一根筷子上,而后一环套两环,八个圆环被下面四个圆环套着,再下一排则是三个圆环两两相套,套住了上面四个圆环,再再下一行又是四个圆环,中间两环套住上排三个圆环,侧面两环只套一环,如此四、三、四、三……,很快就结成一片锁子甲。

当然,这还不是真正的锁子甲,真正的锁子甲圆环端口必须铆接,不然一砍就破,一捅就穿。熊荆先拿出一个圆环,指着圆环断口说道:“断口必须打扁后再行铆接,不然甲不成。”

铆接是什么几个人都懂,这可是最原始的紧固方法。欧丑道:“臣谨记。”

“大王,如此小的圆环还要铆接?”工尹刀则想到了工作量,他是看着熊荆编的,几十个环才编了这么一点点甲片,还要铆接,那得费多少人力?

“不铆接根本无用,一砍就破,这样的甲谁敢穿?”熊荆强调道。“编甲并不难,铆接是有些难度,可只要有适当的工具,‘妇’孺无事之时也可编制。到时候每家每户发几十斤铁丝,再发一套铆接工具,再教一教她们,就没有你们什么事了。”

“啊!”工尹刀没想到大王的解决之道是这样。

“啊什么啊。规定下去,‘女’子出嫁,必须编一副锁甲给自己的丈夫。我看璊媭她们做‘女’红……”一说做‘女’红熊荆就看向芈玹,他招她过来问道:“这样的甲很难编吗?”

锁子甲不过是一环套四环,几个大男人能编,小姑娘更能编。芈玹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难,只要能剪断铁丝。”

“铁丝肯定不会粗的,越粗甲就越重,太重就士卒穿不了。”熊荆一时忘记一幅甲有多少万个铁环,也不清楚铁丝有多粗,可有最基本的判断。他再问工尹刀:“铆接‘女’子能做?”

“铆接,铆钉可用木炭烧红,可这……”工尹刀眼睛转呀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铆接有何难。去,烧炭火,就在这里铆。”欧丑懂得铆接。熊荆王命一下,他赶紧让人去钜铁府取自己的工具,等待的时候几段铁丝已经在炭盆里烧红。

铆接之前,铁丝要先打扁,打扁之后还要穿出铆钉孔。因为没有如此细小的铆钉,欧丑只能自己动手,先把细铁丝截短,最后制成铆钉。铆接一个圆环便是这么麻烦,一件甲衣上万个圆环需要铆接,本来满怀希望的淖狡渐渐失望,如此繁琐,楚军士卒可不是人人能穿得起。

熊荆却更加坚定自己的观点,他拿起一个铆接好的圆环道:“你们都看到了,难处在于打出合适大小的铆钉。铆接也就是烧红铆钉敲击一下了事。钜铁府只要拉出适合制作甲衣的铁丝,再拉出适合做铆钉更小的铁丝,最后再造一副适合捶打的铆接工具,事情就很简单了。‘玉’尹呢?传‘玉’尹来,再传几个最好的工匠来。”

锁子甲的编造其实更像是‘玉’府的活计,造府干起来不够麻利。谒者持节而去,一刻钟过后,‘玉’尹便带着工匠们来了。熊荆又让欧丑演示了一遍如何铆接,然后问道:“我要楚国‘女’子像作针线一样,人人学会铆接,可行否?”

如此小的圆环铆接在造府看来是极为细致的活计,但在‘玉’尹严重,简直是粗陋无比。‘玉’尹摇头道:“大王,此乃钜铁,并非‘玉’石啊。再则如此粗陋……”

“粗陋?”欧丑举着大锤子,气喘吁吁的很是不服。

“禀告大王,确实粗陋,此环似已穿偏。”鸭公嗓又来了,他叫堞,技艺是‘玉’府当中最高超的。圆环一入手,他便看出铆钉孔穿偏了几丝。

“大王……”欧丑气得说不出话,‘玉’府那帮人他听说过,是头发丝上能刻字的人。

“好了。”熊荆不得不出言安抚。“‘精’雕细琢的功夫确实是‘玉’府所长,炼钜铁锻宝剑他们也不会呀。本就各有所长,你们何必互相看不顺眼。”

“臣受教。”‘玉’府这些人没见过打铁,刚才见着好笑,再见铆好的圆环粗陋,心里还是笑。

“我就问你,普通‘女’子能否铆接?”熊荆再问道。

“禀大王,只要教习得当,普通‘女’子也可铆接,”‘玉’尹回头看了身后的工匠,他们一个个都点头,铆接在他们看起来实在是粗陋。“只是,欧大夫的器具太大,需造细小些才行。”

“器具每名‘女’子一套,必须‘精’简易用。铆接只为牢固,不是做首饰,不必‘精’雕细琢。”熊荆说出自己的要求,最后道:“这器具之事就‘交’给‘玉’府,另外你们速速编一套甲出来,让令尹看看。”

“臣敬受命。”钜铁府造出来的东西,最后还要‘玉’府来编甲,‘玉’尹笑得合不拢嘴。

“大王,编甲乃这钜铁府之事。”欧丑实诚,当即不服。

“编甲不是你钜铁府之事,也不是‘玉’府之事,是我楚国百十万‘女’子之事。我让‘玉’府编甲是要他们熟能生巧,总结出一套编甲办法教习楚‘女’,这事你也要抢?”熊荆看着欧丑。

“臣明白了。”欧丑算是明白了,编甲的事不归钜铁府、也不归‘玉’府。

“大王,教习楚‘女’编甲,这,若他国知悉……”工尹刀道,他有他的担心。

“他国,他国知道拉铁丝吗?”熊荆反问。

“正是。”淖狡之前也有担心,可说道铁丝就不担心了。“除我楚国,谁知道拉铁丝。”

“铁轨如何了?”铁丝终于拉出来了,熊荆又问铁轨。没有铁轨就不能造铁路,同时有了铁轨,帆船说不定就能用铁龙骨、铁肋骨,这样船会更加结实。

第九十六章 锁甲2

铁轨那样大的东西不是牛力可以胜任的,欧丑道:“禀告大王,铁轨并非造出。”

“大王,铁轨虽未造出,我等已经想到了造的办法。”工尹刀紧接着答道。这时候玉尹等人已经走了,淖狡则在摆弄那些编好的圆环。

“造的办法?”相处日久,熊荆身边的大臣也学会了不少后世词语。“什么办法?”

“墨炉太小,大王说的铁轨,需十炉钜铁才能成造出一轨。是以当造一个大化铁炉,将数十墨炉的钜铁炼化,才方便造轨。”工尹刀道,说的都是之前说过的东西。“再则,钜铁不似生铁,粘稠的很。臣以蜂蜜试之,当于化铁炉底部开数个方孔,方孔一开,钜铁水便会缓缓坠下,再以熟铁之道斜接之,使其不断,可成铁棒。”

“铁棒?”钜铁水因为重力下坠到熟铁凹槽里,凹槽倾斜,倾斜的角度既使其不断,又让它形成的铁棒可以一直下坠,越来越长。

“正是铁棒,只是大小不均。”工尹刀道,这办法他想了好几天。钜铁水是难以铸模的,流动性太差,不比生铁水。“铁棒再用以大王说的那种”

“轧机。”熊荆补充道。他对轧机的印象很粗浅,但也知道冷轧和热轧。

“大王说的那种轧机钜铁府造出来了,只是”刚才铁丝被熊荆抢走了,工尹刀手上剩余的还有铁片。“轧机轧制出来的铁片,大王请看。”

钢在红热的时候好像橡皮泥一样软,和擀面的原理一样,最先轧制出来的钢制品就是铁片,而且用的还不是轧机,完全是手工轧制,直到十七世纪才有达芬奇描绘那种轧机。熊荆细看工尹刀手里的铁片,有粗有薄,最薄的只有两三毫米。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能轧出如此薄的钜铁片,那是不是可以做板甲?板甲不就是一块大薄铁片么?用十吨重的投石机冲锤对薄铁板猛砸,是不是就能造出板甲?

炼钢熊荆或许还知道一些知识,可一涉及到冷兵器、涉及到盔甲他就是开始模糊不明了,薄铁片和板甲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大王?”工尹刀不太敢打断熊荆的思路,过了好久他才轻声相问。

“可以把”熊荆把薄铁片贴在工尹刀身上,“轧制一张大一些的铁片出来,然后,打造成人可以穿的形状,关节要可以活动,就像、就像乌龟一样”

熊荆的比喻很不恰当,可确实没有比乌龟壳更好的例子了。工尹刀和欧丑都没有笑,只有身后的芈玹听后笑了笑。

“大王,如此钜铁就要锻曲,”欧丑最先想到铁片变乌龟壳的难度。

“对,就是要弯曲。也许可以用十吨重的重锤锤击,使其成型。”熊荆问道。“如果不行,那就上二十吨的重锤,看能不能捶成我们想要的形状。”

有了鼠笼起重机,造府已经能举起几十吨的重量,以这样的重量锤击钜铁片,不知能否锻造出整块整块的板甲。

“臣明白了。”欧丑点头之后又道:“大王,如此只捶出一面,”

“是啊,只能捶出一面。”熊荆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那就捶出一面吧,再用铆钉铆上。”

“大王,既有大铁甲,这环锁甲”淖狡也在听熊荆说乌龟壳甲,此前的环片胸甲造一副极为费事,工匠要先把铁棍打成铁片,再修整铆接成甲,钜铁是不贵,可很费人工。

“都试试吧。”熊荆一时间也做不了判断,只能看实际效果再决定生产什么盔甲。他说罢又拿来几张纸,把两张纸折了两折后说道,“既然有了薄铁片,那就可以造这样的铁盒子了。”

铁盒子就是罐头,以前看大航海史料时熊荆就有一个想法:既然中世纪就扎出了薄铁片,那为何不生产马口铁罐头?铁片镀锡之后就是马口铁,马口铁变成罐头没有什么难度,即便没有机器,手工一天也能制造五六十个,有了简易机器每天可以生产五六百个,这是十九世纪上半叶,之后配上了动力,一个小时就能生产几百个。

“铁盒?”纸不是铁,纸除非用胶胶住,不然就折不成形。

“熟铁轧制的铁板,浸入锡熔液,上面就会镀上一层锡,注意冷却要用动物油脂,以免铁锡冷却温度不同造成龟裂。对,镀之前还要酸洗。”熊荆虽然记不得造板甲的方法,却很记得造马口铁罐头的方法。“酸,哪里有酸?”

酸当中最重要的是硫酸,可没有硫磺怎么造硫酸,这个问题让熊荆着急。

“大王勿忧,只要告知臣形制、模样、比重,臣便可寻得。”工尹刀想起了上次的铂,虽然那些铂还在一粒一粒的试,暂时看不到造好测温器的希望,可那些确实是铂。

“敢问大王,这铁盒有何用?”淖狡看着纸盒有些不解,他怎么看这都不像铁甲。

“可以装肉食,数年不腐。”熊荆随口说了一句,几个人不由一笑。

“肉食何必要铁盒装?腌制不也可数年不腐?”淖狡很自然的道。他完全体会不到罐头的重要性。罐头出现之前,大航海时的水手只能吃腐肉,或者皇家海军的咸肉干,再就是根本咬不动的硬面包。这样的伙食其他人也许受得了,可熊荆觉得受不了。

“大谬!”熊荆大力的挥手。“凡是吃食,都可以用铁盒装,水果也可。没有好的伙食,士卒如何打仗?有铁甲如何?有铁甲也也未必扛得动。

我会再想如何找到酸。工尹卿和欧卿去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将铁片这样折叠,我记得折叠是两个凹凸轮一样的东西,上面这块圆铁片和圆铁桶之间转几转就折合了。”

熊荆一边说,还在纸上画了类似后世手扳封口机那样的凹轮,这算是他最得意的记忆力了,虽然连硫酸如何制造都想不起来。

“大王,那铁轨”看到大王样子好像要送客,工尹刀又提起了铁轨。

“是,铁轨,”事情绕了半天才到铁轨上。“你继续说。”

“臣以为,铁轨也可如轧铁片那般轧制,轧铁片是上下两根圆棒,轧铁轨当是上下左右四根圆棒,大王以为如何?”工尹刀问道,他是来咨询意见的。

“上下左右四根圆棒?”钜铁可铸性很差,后世估计都是轧制,但真用四根圆棒轧出的吗?“你去试吧。错了再来,不要怕错。”

熊荆只能这样把工尹刀和欧丑打发。后世工业技术体系本就庞大,谁也不可能全部记住。并且,楚国当下的冶铁水平只相当于工业革命时期,而这个时期的技术已全部被后世工业技术所取代,如果不深究根本不知道当时是用什么技术解决这些难题。即便深究,大部分技术籍上也没有技术发展简史,一些早期技术不查英文资料无从知晓。

“大王,军校之事该早做定夺。”淖狡留下来还有事情商议,特别是军校,军校从去年念叨到今年,却一直没有办起来,淖狡不得不催促。

“大司马府是如何看的?”军校涉及到兵种和编制,兵种又涉及到战术,战术最终涉及到操典,这是环环相扣的事情,一点也马虎不得。

“大司马府以为,车兵虽不再与战,直接裁撤或有不妥。”淖狡说出来大司马府的意见。

“一车双马,耗费几何?”熊荆笑问道。“走路就那么难么。将率若不想走路,大可以调用辎重重车,何必保留车兵?”

熊荆的问题直指核心,反对裁撤车兵的是将率。淖狡变得有些支吾,熊荆再问:“夷矛如何?”

“诸将率担心夷矛过长,不利山地,一卒之内是否可配备一些剑盾兵?”淖狡再问。

“矛阵是纵队而非横队,”熊荆不得不再次强调道,他觉得宫甲夷矛和瑞士戟兵有些相像。“山地根本就不是阻碍。剑盾兵只能杀敌,然杀敌未必可胜,只能前进方可胜。”

清水之战后熊荆自己也总结了一些东西,不管从那个角度,夷矛都是最适合的武器,没有之一。“夷矛阵唯一的破绽就是敌军远射,但每卒已经配备了六十四名弩手”

弩手是后来决定加配的,目的是压制敌方弓弩攒射。这六十四名弩手分成四个四乘四的小方阵,顶立于夷矛阵的四个角,其和西班牙大方阵火枪手的位置是一样的。这样矛阵向任意方向出矛都不会捅到这些弩手,他们又能处于矛阵的保护之内,

“还有胸甲和锁子甲,秦军那种单臂弩根本就不能穿透士卒穿的胸甲,即便穿透,也还有锁子甲,锁子甲不说弓弩,就是夷矛捅来,也未必能桶穿”

“大王,造府以为,一具弩造价极昂,还是”

“造价极昂?”熊荆笑问,“弩造价几何?”

“最少八千钱一具,”淖狡说出的价格让熊荆发愣,可这是现实。“弩机精细,每具非八千钱不可,长弓不及其十分之一,然配以长弓,弓手又难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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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弓弩

弩机的价格极为昂贵,即便到了技术更先进的汉朝一具弩机也要八千钱。熊荆要楚军装备的弩自然不是臂张弩,也不是蹶张弩,而是双脚踩踏上弦的腰开弩。这种弩列国还未列装,之所以还未列装,可能是因为思路,但更重要的因素在于当下的弩普遍没有郭。

郭不是城郭的郭,而是弩臂上的一个铜匣,有郭的弩弩机全装在铜匣里,没有郭的弩只能在木臂上刻凿,之后装入弩机。弩臂的强度与铜郭无法相比,也许木臂可以承受十二石的拉力——上弦之后全靠弩机保持十二石的拉力,铜郭坚固且受力面大,木臂刻凿安装的弩机受力面小且木质强度不如金属,所以弩的损坏率大增,很不耐用。

弩本来就贵,为了承受十石、十二石的拉力,加上铜郭弩的价格更贵。一张弓的价格便宜,五六百钱就能做出一把性能优良的桑木长弓,可惜弓手培养时间很漫长,价格也很昂贵——一支箭光箭杆就要四五钱,加上箭头、羽翭,每支最少需要六、七钱。即便箭矢可重复使用,弓手一年也要损耗千余支箭矢,四五年下来,花费反而比弩更多。

同时,一个合格的弓手不是钱就能堆出来的,还需要天赋。楚军数万名弓手,三石弓(81市斤)占一半以上,超过百分之六十,四石弓(108市斤)大约占百分之三十,五石弓(135市斤)那是少之又少,统计下来不到六百人,能开六石弓(162市斤)的人……有过这方面记录,实际上包括几名弩将都开不了六石弓。

弩就简单了,三石的臂张弩不说、六石到八石蹶张弩一半以上的士卒都能开,而蹶张弩的射程已不逊于楚军大部分弓手。如果是腰开弩,轻箭的射程超过两百步。只是弩贵,八千钱只是弩机价格,加上弩臂、弓弦,一具腰开弩的价格几乎等于一金。三十万楚军大约有七八百个卒,每卒六十四名腰开弩手,装备全军需要四、五万金。

眼下财政看起来绰绰有余,实际并非如此。

海船假定五百金一艘,两百艘就要十万金——他日真的退到了江东,种了红薯土豆粮食还不够的话,解决办法只能靠外贸。运气好,朝鲜半岛、中南半岛能买到粮食,一年可以跑几趟;运气不好,朝鲜半岛、中南半岛粮食不够,帆船队只能穿越马六甲海峡,去印度买粮食或者干脆打草谷,依照季风,一年跑一趟都极为勉强。

两百艘四百吨级的帆船,一年运粮不过八万吨。八万吨如果全是稻谷,那只能养活四十万人;八万吨如果全是稻米,那可以养活六十万人。但楚国有三百万人口,若全部迁至江东,八万吨是远远不够的。前期最少需要十六万吨,也就是四百艘帆船,这将花费二十万巨金;

船以外,马匹之前的预算是七万两千金,还不包括草料、马厩、奴仆等耗费;大翼、中翼、小翼,一千艘内河战船肯定是不够的,两千艘内河战船最少又要五万金;

这些仅仅是大头,整个军队要换装成钜铁兵器,还有装备钜铁制造的盔甲,也是一笔数目巨大的开销。拔制、轧制技术虽然最大程度的降低了换装成本,可打造一支全新的楚军依然需要耗费无数的金钱。

作为楚国的王,熊荆面对的不是单独的某件事情、某个问题,他面对是一块纵横相连、交错不断的布,任何一个小问题他都不得不观察全局,哪怕仅仅是一个弩机。现在他又从弩机想到了弓弩的装备选择,以及从昂贵的弩机想到了楚国日后将面临的财政困难。

“大司马府认为不该装备腰开弩?”熊荆定下心神,开始重新琢磨弓弩的选择。

“是。”淖狡点点头,“弩虽强,一具弩几等于一匹马,造府以为弩机太昂,不如弓。弓手难练,箭矢耗费也不少,但箭矢可有弓手自制,大司马府每年发放十二石粟米即可。”

“十二石粟米?如果有十万弓手当耗费几何?”熊荆问道。“可别忘记粟米价要涨到五十钱。”

“那一年便有六千多金。”淖狡心里估量数,大致正确。“然……”

“十年便是六万多金,你十万弓手能有多人能拉开四石弓?”熊荆打断道。“六万多金等于六万多具腰开弩,十万弓手能有六万人开四石弓、五石弓?”

弓手必须从儿童就开始培养,只有从小培养才有可能开五石弓的可能,而四石弓,若小时候没有培养,长大后也得身体健壮,训练一段时间方能开。四石弓的射程等同于八石弩,十二石腰开弩射程等于六石弓,而同样的射程,弩的破甲能力强于弓。从实效上来说,与其从七、八岁开始培养弓手,还不如把这些钱拿去造腰开弩,哪怕一具弩要花一金。

“大王,秦军并无铁甲,只是皮甲。”淖狡换了个角度。“新的破甲重箭射程虽短,可破甲甚利。十二石弩杀人需一箭,四石弓杀一人亦是一箭。再则,每卒六十四名弩手过多,三十万楚军,近五万人是弩手,大司马府以为,每卒三十六名弓弩手足以。”

“三十六名?”四乘四是六十四名,三乘三就是三十六名了。一千卒弓弩手不过三万六千名,与当下楚军弓手数量差距不大。

“正是。每卒三十六名,全军不及三万名。现有弓手若不能开四石弓,便不再是弓手,而是夷矛手,不足者当从童子之中遴选教习。大王勒令各县邑广办乡学,乡学有射艺、矛艺、骑艺三课,可从中遴选弓手。如此,每年遴选五、六千人,便可补足此数,花费也极小。”

淖狡提出的办法确实是最省钱的,熊荆犹在犹豫时,淖狡再道:“大王此前问过是否可以钜铁做弩,群将不以为然,而臣以为然。为何?

夏暑之月,梅雨蒸润,筋角易脱,当用木弩;秋冬之月,风色严冷,木索重滞,当用角弩。木角看似胜于钜铁,然钜铁之弩,春夏秋冬即可用之,木角之弩则不然。仅凭此,钜铁弩便胜于木弩角弩。腰开之弩,当造木角两种,如此一年四季当可用。”

“两种弩?”熊荆咂舌,一具弩已经很贵了,怎可能造两具。

“正是。不然只有木弩,楚军只可于春夏出战,只有角弩,楚军只可于秋冬出战。”淖狡的军事知识比熊荆丰富的多,对弓弩的理解也比熊荆深的多。楚国是最早发明弩的国家,可弩不能大面积普及,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弩太贵,而弓弩并不是全天候武器。

“那就选弓吧。”认清现实的熊荆不得不收回此前的想法,他是很想让秦军尝一尝腰开弩滋味的。“只是一卒只有三十六名弓手,是否太少?”

“大王以为多少人合适?”淖狡反问道。“大王切勿忘了,我楚国有多少丁口。”

“三百万吧。”熊荆说道。他说完又想起一件心事,想了想才鼓足勇气道:“淖卿,你看,我楚国何时可以料一次民?”

“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提料民淖狡便脸色大变,连连摆手。“料民乃恶政之首,即便臣答应,朝臣、国人也不会回答。”

“哎!”虽然猜到淖狡会是这样的反应,可熊荆还是叹息。

料民是什么?料民就是朝廷举行全国范围至上而下的人口普查。这在后世非常正常,每隔几年就会来一次,并没有什么人反对。可在这个时代,诸国最早的一次料民是周宣王‘料民于太原’(前789年)。哪怕不是全国性质的普查,仅仅是料民于太原,也惹来天下几百年的埋怨。‘民不可料’、‘恶政之首’,即起于此。

而熊荆似乎忘记了,清廷说是为了推行宪政,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也曾料过一次民,这毫无意外的引起了民乱,乡民暴动、焚烧官衙,大江南北莫不如此。

料民的目的是什么?这好似一道智商、阅历测验,以为料民是为了庶民好的那些人智商、阅历不言自明,其他人全都知道,料民的目的只有两个:一声征兵,二是征税。

周宣王料民于太原,是周军与姜氏之戎战于千亩,周军大败,亟需征兵;清末全国性质的料民,幌子是为了宪政,实则是因为铜元、鴉片岁入日减,可办新政要钱,练满蒙新军、三十六镇新军保卫‘我大清’要钱,所以要加税。

秦国料民不在话下,民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三晋都曾料过民,但那是几十年前,国势强盛的时候强行料民的。楚国八百年从未料过一次民,傅籍人数全由乡里县邑层层上报,而非朝廷至上而下普查。这个数字户数是四十六万余,丁口是两百八十余万人。

“臣只想提醒大王,楚国丁口有限,士卒既有钜甲,当减少弓手。每卒矛手两百二十五人,弓手六十四人,骑手一百人,加上卒长、鼓手,一卒有四百人。三十万大军即有七百五十个卒,其中弓手四万八千人,骑手七万五千人,列阵之卒已不及十七万。”

第九十八章 人力

就好象熊荆从未提过料民一样,淖狡很自然的把话题转到新军的编制上。熊荆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有些气愤,但气愤也没有办法。他是可以去三晋找一个干练的士子来楚国做令尹,然后让他去料民,激起民愤后再卸磨杀驴。但毫无疑问的,即便如此,也完成不了料民。

中央和地方,大多时候都是对头,朝国人的目的就是扶持地方势力,让他们日后反对秦军,料民则与之相反,这是将地方纳入中央管理的第一步。但不料民就无从估计军队数量,军队数量不明大司马府就难以调派。

心里想着料民,淖狡的话熊荆根本没心思听,可当他最后说到‘列阵之卒不及十七万’时,熊荆方回过神来:十七万实在是太少,七万五千名骑兵则是太多。

“大司马府以为如何?”熊荆问道。

“大司马府以为,弓手、骑兵太多,当酌情减少。每卒弓手三十六人、骑手五十人,矛手两百二十五人,加上卒长、鼓手等,每卒三百二十人。”淖狡说到这里又问:“请问大王,舟师当有几何?新式大翼每舟欋手、士卒官吏共计一百六十五人,一千艘即十六万五千人。”

“十六万五千人?”不提不知道,一提吓一跳,舟师也是吃人大户,熊荆此前还想造两千艘大翼。现在看来,五百艘都很勉强。他又算了一下帆船,帆船还好,每艘八十人,两百艘也不过一万六千人。

“正是。若舟师过多,步卒人数势必减少。臣以为大翼战舟不可超过五百艘。”淖狡说出一个数字。“即便五百艘,亦需八万三千人。臣再请问大王,海舟当有几艘?”

“海舟三万人足以。”熊荆道,他并不满足两百艘帆船。

“如此……”淖狡点头记下,“……步卒不及二十万。”

“可否征召女子从军划桨?”苦思了一会,熊荆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所有士卒中,只有欋手是最轻松的,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划桨,不需厮杀。

“女子划桨?”淖狡想着这个解决办法,摇头道:“女子气力不如男子,且大战之时,丁女或要输运军粮辎重。”

“不、不。女子必须动员起来。”熊荆道。“重文教之政已将女子包含在内,军粮或许需要丁女输运,但划桨更需要。大翼战船,我军欋手是秦人的两倍半,女子气力或许不够,但一百二十四名女子,未必划不过五十名男子。此事……”

熊荆看向芈玹,“你记下来,多少女子可划过五十名男子。”

“……舟师使用女欋手,大翼、中翼、小翼尺寸皆可调整。我将在秦军大翼一点五倍航速的基础上设计新船。眼下大翼一百六十五人当中,欋手占了一百二十四人,如果女子为欋手,一千艘也只需四万一千名男卒。”

“大王,即便女子可为欋手,一千艘则需十二万、十三万女欋手,臣恐民力匮乏。”说来说去还是人手不够的问题,历来楚国的动员力都是最低的。步卒、舟师、海船,还有许许多多的作坊、工厂、造船厂,这些都极为耗费民力。

“你让大司马府傅籍司专门成立一个台以统筹民力。计算战时步卒几何、舟师几何、海舟几何、辎重几何,工坊、造府、造船厂又是几何;再则是各县邑民力如何分配。”熊荆吩咐道。

“唯。”淖狡此前也有这方面的想法,只不过没想到要专门成立一个台来做这件事。

“那便如此决定。步卒三十万,九百三十余卒;舟师暂定一千艘,战卒四万;海舟暂定三万,共计三十七万。可否?”这便是楚国的总兵力了,三十七万的数字并不多,可不能料民,人力暂时无法计算,只能上次动员的数字来估计。

“或可。”三十七万的数字已经高了,所以淖狡只能说或可。

“不是或可,是一定可。”熊荆道。“重文教之政如果执行的好,男女老幼皆可厮杀。造府生产务必要站在全民皆兵的基础上,每户必须准备两件盔甲、四件长短兵刃。”

“每户……”两件盔甲、四件长短兵刃,数字可是百万计了。

“只是准备,未经训练、未经战阵的庶民,不可备甲带刀。”熊荆道。

“臣明白了。”淖狡看熊荆的眼神有些不对,百万件盔甲不是小数目。等于楚国三分之一的人都要上战场打仗,这样的动员效率即便秦国也望尘莫及。

“军校的事,今年的任务还是试验矛阵编制是否合理,大梁水战结束与秦国盟好后,立即派军收复莒县,此战不用旧军,要用新军;秋狝时,各军还要演习几场,最终确定新军编制。军校是围绕新军而设的,新军确定了,军校的科目也就确定了,明年春天军校便可正是开学招生。”

没有任何版本可抄,熊荆只能在实战中选择合适的武器、合适的阵法、合适的编制。当然,廉颇的指点必不可少,没有他,冷兵器战争熊荆无法登堂入室。

“请问大王,平信君当如何?”淖狡提起了廉颇,“眼下我国送客,平信君……”

“送客不是所有人都送走,平信君将留下。”熊荆说完再道:“淖卿,我想以平信君为军校之长,可否?”

“平信君为军校之长?”淖狡眼睛眨了几眨。军校总是要有人管理的,他是令尹不可能再去管一个军校,上将军项燕或是最好的人选,可是……

“不可么?”军校之长不是廉颇就是项燕,熊荆选廉颇而不选项燕,自然含有深意。

“非不可,实则……”淖狡明白熊荆的心事,他道:“今上将军乃众望所归,若不以上将军为军校之长,恐众人不服。信平君乃赵人,大王即已下送客令,又以赵人为长,这恐怕……”

“带兵是带兵,练兵是练兵,怎可混为一谈?”熊荆诧异道。

“大王知道带兵练兵不可混为一谈,然他人不知啊。”淖狡强调道,他觉得大王的想法众人有的时候他人很难跟上,有些,比如造钜铁还好,有些,比如女欋手众人未必会接受。

“那你说如何?”熊荆自然不知道自己有多超前,他只是不想项燕在军队的影响力再次扩大。

“大王以为鲁阳君如何?”淖狡不得不推荐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

“他?”鲁阳君确实也是合适的人选。

“正是。鲁阳君为大司马府府尹多年,比臣更通兵事,他若为长,军校当勿忧。”淖狡道。

“那大司马府呢?交给谁?”熊荆又问。大司马府已经是楚国的总参谋部,这个位置比军校之长的位置更加重要。

“大王以为作战司郦且如何?”淖狡没有推荐自己府邸里的人,而是推荐了郦且,众人都不习惯局、科这样的称呼,遂改称局为司,称科为台。

“郦且?”熊荆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可他马上就道:“此人并非公族?”

“确非公族。”淖狡也知道此人不是公族,“然此人庙算之深,他者不如。”

“我听说此人乃门客出身。”熊荆摇头,庙算聪明的人未必可以就任大司马府府尹一职。

“大王以为何人合适?”淖狡反问道,他忽又道:“臣想起一人,必可胜任。”

“弋菟子吗?”要找公族,而且要通兵事的,那就只能在封君里面找了。封君带兵打仗的没几个,弋阳君首当其冲。

“正是。大王以为如何?”淖狡笑道,他觉得这是最好的人选。

“或可。”熊荆不置可否。“可此举必让项燕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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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婚事

似乎在一夜之间,寿郢就陷入连绵不绝的春雨中。已是四月,不再是春光灿烂的三月,树木的叶子茁壮变绿,细雨一润湿,绿油油的随风飘扬。舟行于淮水,岸上的树林、造船厂、紫金山都是灰蒙蒙的,耳中除了细雨溅落舟棚上的声音,便是若有若无的战鼓声。

项燕、项稚、项超几个人对战鼓声最是敏感,尤其是这鼓声越来越近。见几人侧耳倾听,身为项县县尹的项鹊说道:“大梁水战在即,恐是舟师习阵之故。”

“舟师?”项超没见过舟师。吴人越人最先有这种水上军队,楚国为了与吴国征战,于是联越制吴,在越人协助下有了自己的舟师;秦人占领旧郢后,接收楚军舟师剩余的船只,也组建了舟师。齐国处于黄河下游与渤海之间,很早便有舟师;唯独三晋没有舟师,黄河年年泛滥,河道沙滩密布,水位不深,舟师并无大用。

“确是舟师。”细雨蒙蒙中,有人看到右侧江面行来的一片舟影。战舟舟身宽大修长,舟上战旗、甲士、舟浆全在晃动,鼓人不断的击打建鼓,鼓声震耳欲聋。

项燕等人顺流而下,舟师逆水而上,双方交错的感觉让项燕疑似自己身在戎车,与敌车相冲而过。“如此之快?”项超也发现了对方舟速甚快,宛如水上的奔马。没有人回答他,数息之后,这些战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隐隐约约的鼓声。

“敢问可是上将军之舟?”临到入郢之水道,道边有人高声相问。

“正是上将军之舟。”舟人高声相答,“敢问何人?”

舟人问过,一艘小舟划了过来,舟上立着一个玄衣素裳之人。衣裳是身份的象征,但只有大王穿的衣才有变化,或玄衣祭祀、或白衣视朝、或红衣兵事、或缁衣田猎。士大夫们任何时候都是玄衣,他们差别是以裳来分别,素裳大夫、玄裳上士、黄裳中士、杂裳下士。

此刻素裳之人立于船头,必是一名大夫。项燕等人不敢怠慢,急忙出棚走上舟首相揖,揖礼之时来人大笑道:“上将军何必客套。”

“见过阳文君。”来人是太宰阳文君,他笑声朗朗,再也不是去年在军中幕府的阴侧口吻。

“见过阳文君。”项鹊、项稚、项超等人也上来对着阳文君一礼。

“还是入舱相叙吧。”阳文君此来虽说是代大王迎项燕等人,却另有他事。

“我闻,子超与蒨公主……”都很熟悉,阳文君一入舱便让项燕屏退左右,而后开门见山。

“唉。犬子愚钝,此来正是要请大王的赎罪的。”项燕深叹了口气,上个月上巳,大王宴请有功未婚的公卿子弟,儿子不知怎么就与那蒨公主走到了一块,最后还与蒨公主共乘一马,真是无礼至极。

“还请阳文君在大王之前美言几句,我项氏必有后报。”项超是项氏嫡子,更是项氏下一代子侄的核心,项鹊绝不想他被大王责罚。

“上巳之时,男欢女爱,何罪之有。”阳文君笑道,“我最担心的,乃是楚秦合盟之事。谍者密报:秦国增兵南阳郡,大王召上将军来,虽不为全为此事,却大半是为了此事。”

“我亦有所耳闻。”提起秦国,项燕的担心更深了一层。秦赵这个月于边境合盟,稳住北线的秦国或将继续攻楚,楚国的局势便如这绵绵春雨,暧昧不明。

“然秦王思暮蒨公主久矣。”阳文君说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他下一句便道:“唯大王不愿蒨公主嫁与秦王,故而愿赐婚于子超。”

“啊?!”项鹊大啊了一声,提起侄儿和蒨公主之事,他还有些担心,现在则是震惊。

“大王确有此意,上巳那日子超于囿苑迷路,亦是大王使人故意所为。”阳文君笑眯眯的道。

“大王、大王怎可…,大王对项氏如此厚遇,我项氏……”项鹊的涕泪说来就来,他对着王宫方向连连顿首。公主赐婚于臣子也不是没有,但蒨公主之名六国皆闻,这样的公主一般都是嫁入他国王宫为后,从无赐婚臣子的先例。

“上将军、子鹊兄,请恕我直言,蒨公主嫁入秦宫利于楚秦之盟,更将成为秦国王后,日后产下嗣子便是大子,也就是日后的秦王。而若嫁入项氏……”

阳文君急急上舟,完全是来游说的。项燕颜色一变,道:“阳文君有事请直言。”

“好。我便直言。”阳文君察觉到了项燕眼色里的不悦,但他只是一笑。“为楚秦之盟、亦为秦国王后,更为下一位秦王着想,我想请上将军婉拒大王赐婚。若蒨公主嫁入项氏,赵国公主便会嫁入秦宫,秦国外戚数掌秦国大政,若赵国公主之子立为秦国大子,秦军必当南攻。

当今之世,齐王不问中原之事,韩魏两国苟延残喘,国亡在即,唯有楚赵可拒秦一战。秦国欲灭六国、一天下,不是先灭赵,便是先亡楚。大王行新政需十数岁光阴,身为楚人,我宁愿秦国灭赵,亦不愿秦国亡楚,上将军可解我意?”

“然。”项燕轻轻点头。时至今日,各国对秦国已经是‘不管你打谁,反正别打我’,韩魏希望秦国攻赵,赵国希望秦国攻楚,楚国又想与秦国盟好。春申君身死是楚国最大的损失,他死之后,五国再无一人可担起合纵大任,只能任由秦国攻伐,坐以待毙。

“谢上将军。”阳文君一个天揖,让两兄弟连连避让。揖完,他再道:“先告辞。”

阳文君说来一番话后就立即告辞,可他的告辞只是形式上的,待回到小舟上,他又使人高声问道:“敢问可是上将军之舟?”

刚刚告辞,不到一刻钟又高声相问,舟人虽然奇怪,也还是高声相答,此时舟已行至水门附近,来人除了太宰阳文君,还有大王的正僕长姜等一些寺人。这次的见礼更显得客套,而有长姜在,阳文君只礼不言,说话的都是长姜。

“大王本欲亲迎上将军,然造府事急,故请阳文君与老奴出城迎之。请上将军、项公、项将军、子超公子先于驿馆歇息,黄昏时入宫赴宴。”长姜也是照本宣科,来读熊荆口谕的。

“敢请……”长姜是两任楚王的正僕,阳文君亦是有背景之人。项鹊使了个眼色,一个下人趋步捧来个两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三存大小的珍珠。“敢请太宰、正僕笑纳。”

匣子未打开时,长姜还有些期待,打开见是三寸大小的珍珠,期待顿时化作失望。他笑着把珍珠拿起,手上抛了抛又放了回去。“项公何必如此?”

“这是我项氏的一点薄礼。”项鹊看了看兄长项燕,如此说道。

“那老奴便收下了。”宝珠以前是值钱的,可现在郢都无人敢佩戴,也就是变得不那么吃香了。更何况陆离府一尺大的宝珠都能造出来,这三寸宝珠根本就不值钱。

“敢问,大王今日之宴……”阳文君适才走得急,项鹊想问也没有机会。

“皆是有功之将率。”长姜笑了笑,“老奴此前刚刚迎西阳尹曾公迎入城。”

“此乃大喜之事。后日大王便将告祭祖庙,赏赐有功之臣。”阳文君也笑,刚才走得急,他忘了告诉项燕这次入郢大王要封赏有功之臣。

×

雾霭般的蒸汽弥漫于工棚之中,每隔几分钟便传来钜铁府十吨冲锤的轰响,煤铁水汽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想起了老式的绿皮火车。只是,远没有那么先进,展现在熊荆眼前的是一台变异了的纽可门蒸汽机。

它的气缸是陶瓷制的,没有镗床的情况下,造府工匠认为只有便于加工的陶瓷才能达到大王所要求的气缸、活塞的精度。这或许没错,但陶瓷除了不耐摔外,与下方锅炉的气管就不好连接了。如果气缸是铁的,那铆接皆可,现在气缸是陶瓷的,只能用铁丝扎紧包了牛皮的气管。正因如此,每次锅炉向外排出蒸汽将活塞上冲时,工棚里就气雾弥漫,一如澡堂。

锅炉蒸汽把气缸里的活塞推高,跷跷板一样的悬臂右边开始升起,左端下降,硬连接在悬臂左端的铁臂推动太阳行星齿轮旋转,齿轮则带动轮轴旋转。当活塞升到最顶点,蒸汽做工完毕,气缸内底部的一个阀门自动打开,气缸内排气,活塞急速下降,也就拉着右悬臂下降,而连着太阳行星齿轮的左旋臂则上升,带着轮轴旋转一圈。

蒸汽机给工业带来了变革,给航海也是一样。帆船是熊荆所爱,蒸汽时代的大舰巨炮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眼前这台经过瓦特改良过后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就是在他的指导下造出来的。陶尹负责生产气缸、活塞,最游戏的轮人协同玉匠,负责生产齿轮和轮轴,锅炉由工尹刀监督生产,由青铜铸造,大夫公输坚负责把这些东西连接起来。

第二章 婚事2

可以说,是整个造府的力量制造了这台并不原始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工匠当中有些人明白这台机器的价值,有些则以为这是大王的另一个玩物,不知这个不断冒气的东西能干什么。

蒸汽弥漫,悬臂起伏,轮轴旋转,连芈玹也看懂了的东西,熊荆却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哐——!,右悬臂落下的时候,陶瓷做成的气缸猛然炸裂,众人大骇间,身侧的环卫赶紧将大王挡在了身后。

“请大王回宫,请大王回宫。……快,灭火、灭火!”工尹刀惊慌的语气中带着些沉稳。他不是第一次经历气缸破裂,请大王来观看之前,气缸已经破了好几个,这个支撑的最久。

气缸破裂后蒸汽弥漫在整个工棚,熊荆没走,依然在蒸汽里站着。须臾,锅炉灭火之后,散去蒸汽的工棚里方能看到人影。

“谁把气缸做成陶瓷的?”提前两千年造出蒸汽机让熊荆很是激动,这标志着楚国即将进入蒸汽时代,谁想还没有激动多久,气缸就炸裂了,他问话是咬着牙的,杀气毕现。

“臣死罪!”一干工匠跪下来,工尹刀也在其中。他顿首道:“是臣让人把气缸做成陶瓷的。”

“你?!”熊荆还是大怒,“你就不知道陶瓷一砸就碎?”

“臣……”工尹刀有苦说不出。熊荆交代的时候并没有说气缸要用钜铁,而是一直在念叨没有镗床、没有镗床。他依照简易图纸让众工匠想办法,工匠们也讨论过钜铁、青铜等材料,可气缸要与上下活动的活塞达到毫无间隙的紧密,以目前楚国的加工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倒是陶瓷加工简易,完全可以先烧出活塞,再用活塞加工气缸泥胚,如此就是大王要的‘毫无间隙’了。陶瓷易碎大家也想到了,因此气缸壁烧的很厚,没想到还是撑不住。

“禀告大王,臣等不知气缸必以钜铁制之啊。”有人终于说出了实情,

“不知?”熊荆正在火头上,“你们的脑子呢?陶瓷一砸就破,你们的脑子让狗给吃了?”

发火是熊荆最近一段时间常有的事情,下雨天本就惹人厌烦,而且秦赵两国本月即将会盟,秦国可能又要攻伐自己。闻此消息那帮魏商、郑商全都离开了郢都,国债之事再无着落。

国债就是钱,新政,没钱新政个球!

“王弟。”芈玹也察觉到了熊荆这个月来极为易怒,每每熊荆怒时,她便拉着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哪怕他的手常常四处乱摸,她也毫不介意。现在众目睽睽,她只能低语喊熊荆一声,让他止怒。

身后这一声呼唤确实让熊荆止住了大部分怒气,他道:“陶瓷不行,必以钜铁,青铜也可。你们说说,如何造出这气缸。”

没人敢说话,众人都等着工尹刀。其实工尹刀也没有好办法——即便十八世纪初的英国人也没什么好办法,当时最大口径的大炮内径也就是七英寸(17.78cm),小于这个尺寸的气缸可以被膛制出来,大于这个尺寸的气缸那就只能铸造了。

“臣以为,只能铸造气缸。”工尹刀毫无例外的想到了铸造,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是,铸造之气缸不可用也。”

“为何不可用?”熊荆追问道。“铸造了吗?气缸在哪,搬过来看看。”

气缸很快就搬来了,阴雨天工棚内光线不明,燎火被点了起来。熊荆身材瘦小,他很失礼的整个人钻进了这个铸造成型的气缸。气缸不是钜铁,而是由匠人最为熟悉的青铜铸造。看到缸内坑坑洼洼的气孔、木炭、铜颗粒、铜渣,熊荆就知道这个气缸肯定是用不了。

“臣以为,气缸非受力之物,只是受气,陶瓷易造,施以厚釉,当光洁紧密。”熊荆看到青铜铸造气缸是绝望的,工尹刀当时也是绝望的。“谁想陶瓷易碎,受气亦是不行。”

“镗床!必须把镗床造出来。”熊荆手拍在气缸上,铜缸咚咚作响。

“大王,镗床是何物?”工尹刀不止一次听说镗床二字,这次大王再说,他不得不问。

“镗床?”熊荆苦笑:“我也不知镗床是何物。我只知镗床可加工气缸,精度在一毫米左右。”

“大王,”鸭公桑的碟说话了,“小人以为气缸当铸造,再行打磨。”

“打磨?”气缸内壁坑坑洼洼,还挂着数不清的杂质,熊荆对这个时代的铸造气缸是绝望的。

“正是,大王可知,玉府的玉便是琢磨出来的。”玉尹也道。“此气缸看似不平,琢磨之后便可平整。请大王予此缸与玉府,数年之后,必当平滑。”

“数年?”熊荆听到数年就头疼,可不琢磨又不知道镗床的式样,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好,就依你,气缸交给玉府琢磨,务必打磨的紧密无缝,不能漏气。”

“臣领命。”玉尹高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骄傲:别人做不了的事情,玉府总能做成。

“这件事陶瓷府就不要参合了,气缸用陶瓷真的做不了。”熊荆又看向陶尹,如此说道。

“臣领命。”陶尹应声就显得沉闷了,他只能回去玩混凝土。

“所谓镗床,便是可把铸件内壁膛圆、膛光滑之物。以后气缸皆以钜铁制造,造府已有加工钜铁之刀具,只是缺少加工的办法。你等回去想想,这膛内壁之器当是如何。”熊荆最后交代道,他对镗床的定义没错,就是不知道威尔金森的镗床是什么样子。

“工匠各觅其法,错了就错了,何必动怒。”回去的马车上,芈玹与熊荆同处一室,史官都在外厢。熊荆枕在她的玉腿上,手摸着她的小蛮腰,说不出的香艳。

“他们居然用陶瓷造气缸,”熊荆气已经消了,“真是气死我了。”

“你催他们那么急,琢磨铜器要好几年,不用陶瓷若之何?”芈玹笑道。“王弟何必急于一时,祖太后说过,再急的事情也得慢慢来。”

“祖太后?”在芈玹口中,祖太后就是天。他随即想到了芈蒨的婚事,问道:“若我把蒨媭赐婚给了项氏,祖太后是不是要大怒?”

“自然是大怒。”芈玹看着熊荆,重重叹息道。“王弟就不能遂了祖太后的意?蒨姐姐不嫁入秦宫,你就不担心我等……”

芈蒨嫁入秦宫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保持楚系外戚的权力传承,不然,这一世之后,下一位秦王即位,楚系外戚将彻底失去在政坛上的位置。

熊荆自然知道这一点,可他除了庶兄之外,最多加上个芈玹,对楚系外戚并无好感。最让他生恶的便是鄢郢之战。那时候芈太后还未失去权力,魏冉也还是相邦,鄢郢之战是在他们执政时打的。一如伍子胥,对楚国伤害最深的永远是楚人,因而他对楚系外戚有着深深的恶感。

“你们的权力为何要建立在蒨公主嫁入秦宫的基础上?”熊荆不再枕着芈玹的玉腿,而是坐起来说话。“秦王赵政之后,不是没有楚国,就是没有秦国,嫁与不嫁,还有什么意义?”

“王弟?”熊荆的语气是冰冷的,目光也是冰冷的,芈玹觉得他看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外人。

“你还小,不懂政治的复杂。”看到芈玹一脸懵懂,熊荆又叹了口气。“更不懂秦王一统天下决心之大。哪有什么一统之后天下就太平?狗屁不通的东西!

祖太后万岁之后,秦王必定攻楚,一旦攻楚,你等楚系外戚必定打入冷宫。我是绝不会屈服的,只要我不屈服,楚秦便战争不断,你们就很难从冷宫里爬出来,得到秦王的重用。当然,赵政是不会杀了你们,他会把你保护的好好的,适当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只有当最后一个楚卒战死了,然后我也死了,你们才能重回权力的核心。你们是楚人,王后也是楚人,立一个楚女生的太子又助于秦国平定楚地最后的反抗,你说,我把蒨公主嫁出去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不知。”看着怒气大声的王弟,芈玹只能握着他的手。“王弟勿怒,我再也不提便是。”

“是我提的。”熊荆苦笑。“芈玹,我能相信你吗?”

“信我?”芈玹有些迷惑,她不太懂熊荆相信的意思。

“就是你一直会对我好,任何事情都站在我的立场上,包括背离祖太后,还有你的父母。我说什么你就赞同什么,不要抱一点点怀疑。当然,我会有错误,你可以提醒我,但千万不要指责埋怨我。”熊荆孩子气的看着芈玹,似乎真的是个孩子。

“我……”芈玹无法理解两千后单身狗的心思。这是一群极为自卑又极为自负的人。自卑的时候容不得半分指责,自负的时候又容不下半分怀疑。

“好了,我知道你做不到,你放不下祖太后,放不下父母。”不想芈玹为难,熊荆自己宣布了答案。“我会亲自去问蒨媭的。”他最后道。

第三章 婚事3

失去丝锦的楚宫少了许多颜色,只是太后和大王能忍受这种单调,其他人即便怀念五颜六色的雍容也无可奈何。色彩寡淡的若英宫里,一身孝服的太后出现之前,令尹淖狡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的在红色蒻席上静待,当脚步出现,这才起身相揖。

“令尹何事?”赵妃听闻令尹求见有些奇怪,但令尹终究是令尹,她还是出来相见。

“太后可知,大王今日欲赐婚于项氏?”淖狡开了口,头却低下了,不敢看赵妃。

“确有此事,大王说他们乃两情相悦。”赵妃淡淡的答了一声,成为太后的她,现在也就是操持这一双儿女,再无所求。

“太后可知,赵国本月将与秦国会盟?”淖狡再问道。“秦国或再攻我楚国。”

“再攻我楚国?!”赵妃的声调终于拉高,她是关心儿子。一旦秦国伐楚,儿子又要亲上战场。战场凶险,谁能确保儿子平安回来?

“正是。”淖狡沉声道,这几个月,知彼司已经整合了所有楚国侯者谍者,加上不明力量的指引,对秦国的了解远胜以往。“太后可知,齐人茅焦冒死进谏秦王?”

“我知。”赵妃点点头,“秦王下令: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迄今已死二十七人。茅焦以第二十八人进谏,冒死说服秦王至雍城迎赵姬回咸阳,母子和好如初,茅焦亦被拜为上卿。”

母子重归于好、尤其是国君的母子重归于好,这一类的故事赵妃是很感兴趣的,寺人宫女自然知道太后喜欢这类故事,消息一从秦国传来,便说与赵妃听。

“太后既知,亦知秦国乃虎狼之国,每年都要攻伐关东诸国,不伐韩即伐魏,不伐魏即伐赵,不伐赵即伐楚。而今韩魏与秦国乃二五耦,秦王与赵姬和好如初,因念母子之情,秦赵本月亦将会盟和好,唯独我楚国与秦国将盟未盟。

去年秦使曾请楚秦联姻,求蒨公主嫁与秦宫为王后,大王不许,而今秦国欲伐我,臣请太后做主,准允楚秦联姻,将蒨公主嫁入秦国。”

淖狡在熊荆哪里碰了多次壁,不得不来太后这里求情。他担心赵妃忧心赵国,又道:“秦赵本月便行盟会,我楚国允婚使者入秦当在下月。”

“秦王真欲娶芈蒨为王后?”赵妃本在小睡,淖狡一番话后,她再无半点慵懒。

“正是。太后若不信,可问芈玹女公子。”淖狡说道。“芈玹女公子正是为蒨公主而来,奈何大王始终不许,反要把蒨公主许给上将军嫡子项超。”

“蒨公主既可嫁入秦宫为后,自不能许给项氏。”赵妃低语了一句。她随即向身后侍女说道:“去,请芈蒨来,还有她母亲越妃也请来。再去请芈玹,我要看看她如何说。”

“唯。”侍女唯了一声就下去了,芈玹人在正寝,芈蒨则在后寝,芈玹未到芈蒨已经到了。芈蒨之母越妃只是嫔妃,忽然间太后相请本就忐忑,又见令尹在此,心中更加忐忑。

赵妃道:“我闻,芈蒨和上将军之子项超两情相悦,可有此事?”

“太、太后……”话一出口越妃就色变,女子虽无贞操一说,但公主的清名不容玷污。

“芈蒨,我问你,可有此事?”赵妃没理惊慌失措的越妃,而是看向了芈蒨。

赵妃未做王后时便是赵国公主,母亲嫁入楚宫前只是越君之女,本来身份就低一级,待赵妃做了王后那就更低一级。芈蒨见母亲如此惊慌,心中不忿,她仰着头道:“敬告太后,上巳之时,芈蒨偶遇项氏公子,虽是相识,却未逾越礼法,亦无相悦之心。芈蒨只觉项氏公子乃真英雄,去岁大战为我楚国频频建功,心生敬意。”

“既无相悦之心,那我问你,”赵妃看了一眼令尹淖狡,淖狡刚好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眼又赶忙错开目光。赵妃接着道:“那我问你,若要嫁入秦宫为秦王之后,你可愿意?”

“啊……”芈蒨还未出生,越妃倒啊了一声,她本以为女儿不尊礼法,惹来太后生气,不想却是要女儿嫁入秦国,为秦王之后。

“芈蒨,你可愿意?”越妃吃惊,芈蒨却不动声色,她去年便知此事。

“禀母后,为母国计,芈蒨愿意。”此前芈蒨头一直是仰着的,此时则低下了。上巳那日她与项超共乘一马,虽不曾逾越礼法,可年轻男女同处一日,大王此前又不断细述项超作战是如何英勇,心中早生情愫。没想到的是,这份情尚未发芽,便已霜冻。

少女的心思赵妃怎会不知,她转而和声道:“我等生于王宫,自小便是钟鸣鼎食、宫室台榭、群仆侍奉,然此皆为社稷之赐,身为王子公主,自当为母国分忧。大王未龀之龄仍需冒矢临阵,死而后已,你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母国于不顾?母国都亡了,怎会有我们?

秦国乃天下霸主,列国莫不畏服,秦王去岁方及冠,年少英武,你入秦宫非为其嫔妃,乃为其王后,地位尊荣。咸阳虽远在千里之外,然秦国华阳祖太后乃是楚人,丞相昌平君、昌文君亦是楚人,我闻秦国贵人皆着楚服、行楚俗,以楚人器物为美,你入秦宫当与楚宫无异。

出嫁之后,你母妃我必视为姊妹,还有会稽,我亦将请大王厚待越人……”

先以情,再以利。芈蒨听着听着并无半分喜悦,想到要与母亲分割千里,她便泪眼朦胧。赵妃最后亲上前去,一边将哭泣的她抱住,一边给她擦眼泪。

淖狡也说话了,但他是对越妃说话,“大王行新政,欲允越国复国,诸越之君莫不想做越王,若蒨公主嫁入秦宫,臣自当说服大王,以会稽越君为王。”

女儿哭,母亲也哭,但淖狡的话还是让越妃连连点头。大王允各国复国的风声已吹遍整个楚国,南方诸越自然也有所耳闻,当年分家的时候大家是一走了之,现在听闻可以复国,却是一哄而上,争夺越王之位。会稽越君开虽然和楚国亲近,却是诸越当中最弱的,是故几个月前就让越妃设法向楚王进言:他若为越王,越国必铭记复国之恩,世世代代恭顺楚国。

“芈玹拜见太后。”若英宫明堂哭声一片时,芈玹来了,她还是一身文吏衣裳,顿首于蒻席之上。眼前这幅场景,她猜不到是为什么。

“芈玹,我问你,秦王政是否真想娶蒨公主为王后?”赵妃看到芈玹一身文吏衣裳就是不喜,可芈玹是秦国祖太后的人,她不能使人把她从儿子身边赶走,以免秦国问罪。

“禀告太后,蒨姐姐国色天香,秦王观其画像便心慕不已,去岁已让秦使提亲,然……”芈玹说话的时候就想到了熊荆,她在看淖狡在此,瞬间明了这是重臣们商议好的行动。只是重臣们会如此行事,难道秦军真的要再次伐楚?

“好了。秦王愿娶芈蒨为后便可。”赵妃自然知道是儿子在阻止这场婚事,她不耐烦的挥手,“你马上去信秦国,就说楚国同意联姻,请秦王遣人至郢都采纳。”

“唯。”芈玹看着赵妃、淖狡有些担心,但还是点头答道,要起身的时候她才问道:“敢问太后,若是大王问起……”

“若是大王问起,老臣自会一力承当。”淖狡朗声道。“玹女公子速速差人去咸阳吧。”

×

“淖卿呢?”从造府回宫的熊荆不在正寝,而是来到了大司马府。他需要听取作战部、知彼司的汇报,这样绝密的事情芈玹自然排斥在外。

“令尹说是事,今日不能前来。”府尹鲁阳君道,“敬告大王:据报,秦人一直增兵南阳郡,本月与赵国会盟后,太原郡、上党郡、河内郡、东郡,此四郡之秦军亦将调至南阳,届时南阳郡将集合十郡之兵,其数不下四十万。”

“四十万?”看了看鲁阳君,又看了看作战部的郦且、知彼司的勿畀(bi)我。

“敬告大王,眼下秦国与韩魏相和,又与国赵相和,若以举国之兵伐我,必有五十万。”勿畀我觉得鲁阳君说得过于保守,事又关系楚国安危,他宁愿冒犯鲁阳君,也要让大王提高警惕。

“五十万?”熊荆故作轻松的脸庞不由一滞,他强笑道:“五十万秦国从稷邑方向过来,他们的后勤如何保障?秦国那种双辕马车,输运极限只有三百多里……”

“敬告大王,秦人已知四轮马车之秘,去岁至今,少府正赶制四轮马车。秦道远胜我国道路,四轮马车输运乃双辕马之十倍……”

勿畀我的话好似一根棍子,狠狠抽了熊荆一棍,他当即就被打懵了。“你说,秦国也有了四轮马车?怎么可能?”他大声道,情绪有些失控。

“正是。臣之谍者于咸阳亲眼所见。又闻少府将铸四轮马车车架五万个,造四轮马车五万辆。”勿畀我表情毫无变化,一如既往的冷静。“臣以为,秦人虽有四轮马车,然我对魏国不得不提防。大梁乃诸水交汇之处,若魏国借道于秦,淮北危矣。”

第四章 婚事4

“敬告大王:去岁江邑之战我军大败,四轮马车必是在此役中被秦人掳去。”四轮马车发明后一直处于保密状态,可再怎么保密也有失秘的一天——贸易是交流,战争更是交流。

“大王,臣以为魏国当防,魏国随秦人出兵已有先例,若秦国有意伐我,魏齐两国必当景从。”郦且紧跟着鲁阳君进言,他一直认为秦国在准备下一次连横。

“秦国怎么就不伐赵国呢?!不是说……”熊荆恨不得把头发扯下来。可笑的他去年还不想与赵国结盟,现在报应来了,秦国谁都不伐,就伐楚国。

“大王,那秦使昌平君回国之后大肆诋毁我楚国,言我楚国着甲之士不过四十万,且士卒羸弱,清水一战实乃侥幸。”勿畀我转述谍者之言,把在咸阳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

“大司马府以为,秦国何时伐我?”熊荆已经来不及懊悔了,他脸当即阴沉下来,狼一样的望着眼前三人。

“禀告大王,臣等以为……”郦且看了鲁阳君一样,道:“臣等以为秦若伐我,下月或有征兆。城阳只可争地,若欲亡国,当拔陈县,时日或在八九月间。亦或自五月始便连连攻伐,好使我军疲于奔命,待我力有不及之时,方……”

“马上去召上将军来。”熊荆忽然将郦且拦住,转身要人马上去召项燕。四国连横伐楚,他必须让项燕现在就参与进来,做最充分的准备。

郢都的驿馆这几日住满了去年有功的县卒将率,项燕入住时,早前入住的将率们全都出来迎接,见过上将军之语接连不断。将率之间的见面充满战友式的默契和硬朗,项燕并未与其他人过多交谈便入了驿馆,然后找来项超问话。

“你父听闻你与蒨公主曾同乘一马?”项超长得很像妻子,看到儿子项燕一般狠不起来。

“父亲听何人所言?”项超不再像去年那样整天带着皮胄,掩饰自己为加冠的事实,见过血的他成熟了不少。

“是也不是?”项燕眼睛一瞪,凶得像要杀人。项超虽然逞强的迎着他的目光,可没多久就避让了。“确有此事,然……”

‘啪——!’一巴掌利索的打在儿子头上,项燕骂道:“竖子!男女尚不同席,你怎可与蒨公主同乘一马?!”

“父亲!”项超猛跳起来,“我与蒨公主谨守礼法,只是、只是教她骑马而已。”

“教她骑马?堂堂公主,怎要你这竖子教习骑马?”项燕尤怒。“你可是生了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又如何?”项超觉得冤枉,“当年钟建能娶王妹,我怎就不能……”

“竖子!”项燕又摔过来一掌,项超不敢避,可这一掌打过,他的脾气也上来了。“父亲,儿子已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马上能杀敌、马下能喝酒,蒨公主我为何就不能思暮?我为何就不能娶蒨公主为妻?”

“你!你……”几句话逼出儿子的真心,项燕反而生不出气。这时候项鹊进来了,他扶气喘吁吁的项燕坐下,又拉扯项超坐下,“子超难道不知,秦王欲娶蒨公主为后?”

“我知!”项超仍觉得委屈,“然秦王又如何?秦王若敢与我决斗,我必杀之!”

“你!”项燕已经坐下,听儿子如此说,又气得站了起来,“匹夫!你就是个匹夫!这十几年来,我是如何教导你的?!秦王是一国之君,怎会与你决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楚国都要亡了,谁还与你决斗?”

“那便叫秦王来?他若敢来,我手中钜刃必杀尽秦狗,灭了秦国!”项超大声道。

“奉我王召命,召上将军入宫议事。”项燕正气得不行,寺人便来了。项鹊见状道:“你去吧,子超交给我。”

“竖子。”项燕瞪了儿子一眼才起身离去。确实的说,他对儿子是失望的,这个变幻莫测的天下,楚国需要的不仅仅是强者,更需要一个智者,可惜的是,楚国并无智者,即便生而知之的大王,也不知拒绝与赵国合盟的后果是秦国将再次攻伐。

前次伐楚是吕不韦一意孤行,如今吕不韦去职,又是谁在一意孤行呢?前次二十七楚军迎战二十一万秦军,如今三十余万楚军又要迎战多少秦军?

雨似乎越下越大,项燕的车驾赶到茅门大廷时,细雨瞬间变作大雨。进至大司马府,项燕背心、足衣全部湿透,雨水凉凉,但比雨水更凉的是知彼司的情报。

“如若秦人连横攻我,三十余万楚军定是捉襟见肘,臣请大王速伐齐国,若能抢据穆陵关关城,齐人难以攻我;臣再请大王多造新式大翼战舟,若魏人借道于秦,我军当先于秦军进军大梁,兴师以问罪……”

知悉所有情报后,项燕一如去年,想到的是主动出击而非坐以待毙。听完他的策略,心里有些底的熊荆问道:“当下已是四月中旬,攻齐……时间来得及?”

“臣以为来得及。”项燕指着地图上的莒县和穆陵关,“去岁之后,我军并无立即收复莒县,齐人已怠。齐国并无大举伐我之心,守于莒县之卒不足两万、穆陵关齐卒不及三万。我军有投石机,莒县并非坚城,三日当可破之;再击穆陵关,五日便可破关。”

“八日?”熊荆记下项燕预估的攻击时间。

“穆陵关依山而建,关城不如莒县城墙坚固,仅假借山势耳。”项燕解释道:“臣记之以五日,实则三日,其中两日输运投石机。若投石机能运于穆陵关下,三日必破齐人关城。”

投石机的威力如何,除了知彼司的勿畀我,其余四人全都知道。郦且看过投石机的表演后感叹‘天下再无坚城’,项燕则断定三日能破莒城,三日可破穆陵关关城——穆陵关乃齐长城之重要关隘,山中本无城,但此处长城有两道,硬生生夹出一个周长几十里的关城。以前楚军亦曾杀入过关城,可没有击破齐军第二道防线,最后在齐军反攻下不得不放弃外城。

“本次破齐,当以精兵。臣恳请大王即日便令王卒东下,郢都至穆陵关一千五百里水路,十二日可至,辎重粮草,二十日内可至。我军破齐之时,正值大梁舟师大破秦人。”

“粮草由彭城、鲁地征调便可,除兵甲外,郢都只需运输投石机至莒。”郦且提醒道。“不必担心齐人警觉,我军大张旗鼓下,齐人反而不疑我二十日内便会攻城。另则,此次破齐,大王与上将军不得东往,最好声称将往大梁观两军水战。”

郦且并非楚国公族,他的族系可追溯到郦国,几百年前郦国为晋国所灭,晋楚争霸,其祖于是南下成了楚臣。郦且年少之时游历各国,年老就在大司马府养老。没想到新王改革大司马府,养老院变成了总参谋部,见多识广、素喜兵事的他终成作战部之长。此时他建议大王和上将军赴大梁以欺齐人,不由让熊荆和项燕多看了他两眼。

“臣以为并无不妥。”鲁阳君道,“秦国若连横攻我,我军当抢先击破齐国。若能占领穆陵关关城,日后可以少拒多,去一大患,三十余万楚军再无后顾无忧。”

“至今日,钜铁府造了多少套甲衣?”熊荆问道,项燕提议以精兵出征他并无异议,可他更关心钜铁府所造铁甲的数目。这次与齐军交战,他想让前排誉士举钜兵、披铁甲。

“禀告大王,不及千套。”鲁阳君很记得铁甲的数目,可惜的是新造的铁甲很少。

“不及千套?为何不及千套?既然可轧出钜铁板,又有数吨重锤,造甲为何如此之慢?”熊荆不悦道,他记得上个月工尹刀就给他看了轧出的铁片。

“大王有所不知。”鲁阳君也知道轧机,“钜铁府轧出铁板宽不及一尺,故一副铁甲需数片铁板铆成,所费时日确实少于以往,然甲片铆接依然费时费日;再则轧出铁板不但厚薄不均,厚度远超造甲所需,故仍要匠人小心锻薄……”

没有熊荆想象中的、用重锤冲出来的半身甲,有的依然是铆接而成的环片甲——轧铁板需要轧辊,所轧制铁板的厚度和宽度取决于轧辊的直径误差。如果轧辊本身就粗细不均,那就没有办法轧出一二毫米、适合做盔甲的铁板,工匠依然要费力将厚铁板小心打薄,使其达到一二毫米的厚度,不然甲衣太重,士卒根本扛不动。

再就是轧制铁板的宽度,轧辊越长,轧出来的铁板就越宽,可轧辊越长,粗细就越加不均,粗细越是不均,那轧出的钢板就越厚,要打薄的地方就越多。全身甲看似高级,实则做一副全身甲还不如用窄钢板铆一副环片甲,这样做一副全身甲的时间可以做十几套、甚至几十套环片甲甲。

钜铁府的轧辊是玉府加工的,可聪慧的工具也难于逾越人的极限,机床,熊荆越来越感觉到它的重要。

第五章 封赏

“封,上将军项燕为项伯,以项县为食邑,禄三世;

封,项师之将项稚为执帛,禄千石;

封,蔡师之将潘无命为执帛,禄千石;

封,陈师之将陈不可为执帛,禄千石;

封,息师之将成通为执帛,禄千石;

封,西阳之将曾瑕为执圭,禄五千石;

封,吴城之将陆稽为延陵君,禄三世;

封,会稽之将区秦为武原君,禄三世

……

封,骑军之将妫景为执戟,禄五百石

封,骑军之将项超为执戟,禄五百石;

……”

清晨视朝之时,正僕长姜代大王宣读封赏,除了封项燕为项城伯,其余除吴越将领封赏稍重外,内容并不出人意料。执圭、执帛、执戟、三大夫、五大夫、七大夫……,这些是楚国独有的爵位,别于周的公侯伯子男。

只是从楚武王立县起,爵就渐渐不实封,赏赐的只有禄。另一种赏赐就是封君,王族子孙自然要分封于外,一些有大功的臣子也可封君。吴起变法之前,楚国的封君一如周人的公侯伯子男,封地世袭,封君对封地有直接的管辖权,封地等于私地;吴起变法后,封地管辖权收归楚王,封君只是有权收取封地的租税,对封地之民并无管辖权,封地并非私地。

但当听完大部分将率的封赏后,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封,弋阳君为弋阳侯,地七十里;

封,州侯为瀛侯,地七十里

封,六君为六子,地五十里

……”

‘地七十里’一被长姜念出,整个正朝就开始嗡嗡作响,而且这响声越来越大,大到长姜没办法念下去。那些没有了封地的封君羡慕嫉妒恨,这哪里是封赏,这根本就是封国。

“臣……”纪陵君忍不住持笏站了出来,他大声道:“臣敬告大王,封君之赏,过厚也!”

“过厚?”熊荆一身白衣,对群臣的反应并不吃惊。他朗声问道:“何厚之有?”

“大王封的,乃地七十里,此过厚也。”纪陵君环顾左右,这次大夫官吏难得观点一致,纷纷点头。“七十里虽小,然我楚国亦不过五千里,此例一开,数世之后,将无地可封、国无岁入,此万万不可,请大王遵循祖制、收回成命。”

“请大王遵循祖制,收回成命。”附和着纪陵君,大夫官吏们异口同声。

“祖制?何时的祖制?”熊荆笑问道,目光扫过群臣,如有实质。或许是因为礼法,没有哪个臣子敢直视他的目光。“弋阳侯为御秦人,尽发丁壮,以至粟稻收割不及,烂在地里;待至息县,闻郢都叛乱,又疾驰郢都为救;大战之时,再以羸弱之兵前拒秦卒、后阻秦骑。

此次封赏,有赏奇功者,如上将军等;有赏忠心者,如弋阳侯等;有赏勇武者,如军中誉士。纪卿所谓祖制有多种,不佞只取先君武王文王之祖制,而非先君庄王之后之祖制。”

一口气说完如此些话,群臣心中的不服去了不少。弋阳君确实是够忠心的,这点谁也不能否认,只是大王所循的祖制太过古老了,先君武王,那已经是五百年前。

“不佞遍观《梼杌》,唯觉先君武王、文王之时我楚国最是英武,故循此时之祖制。”熊荆再道:“封地七十里算什么?很大吗?若以五千里楚国相衡,确实很大。可我楚国就只有五千里之地?

纪卿,你日后会看到的。今日我楚国封赏是地七十里、百里,他日我楚国封赏有功之臣是在地图上用尺子量,一寸便是几百里,那时候大家争得将是几寸,而不是几里。”

“臣不敢想。”一寸就是几百里,争得将是几寸,这可是几千里的封地。

“不敢想?”熊荆看着他连连摇头,对着群臣也连连摇头。“纪卿、诸卿怎么像井底之蛙?出跳于水草之上,夜休于砖石之缝;入水则畅快傲游,蹶泥则惬意散步;还说,‘吾乐矣!’

有何可乐?簸坐于井底,看到的只是三尺之天,以为天之大,仅此三尺。不佞去岁便说过:当今天下,不过是中洲东面之一隅,此齐人邹衍所谓之九州。

此九州因流沙、山脉所阻,难以西去,然,诸卿可曾想过,昔年蜀国之丝绸,销往何处?你等家中之陆离宝珠,又从何而来?老聃骑青牛出函谷,又行往何地?

下月起,造府便将开建海舟,有了海舟,我楚人便可绕过流沙与大山,从海路行至中洲之南、中洲之西,更可到那极西、极东之洲。五千里楚国算什么,不佞要的是五万里楚国。”

熊荆如此豪言壮语让群臣不知如何应对。虽然对天下之外的地方没什么印象,可楚国毕竟不是鲁国那样的中国,隐隐约约中,还是有些人能感觉到除天下之外尚有其他的文明或者说其他邦国,这些邦国并非周人所说的蛮夷,他们也有精美绝伦的器物。

“纪卿,你若想要封地,就持钜刃去取吧。”群臣没有呼应,熊荆有些尴尬的说了一句,而后继续让长姜念封赏名单。毫无例外的,当日率兵回援郢都的封君都实封了土地,或七十里,或五十里,这些土地不再是楚国的土地,而是他们的私地。

如此手笔的封赏只在几百年前有。当今天下,便是昔日秦国上将军白起,也不过是个虚封,没有地,只有禄。项燕并非公族,他不过是打退了秦军,便封了项伯,以项县为食邑,禄三世。项县说是县,可它曾前却是封国,是中原的封国。

这次封赏,群臣也看出些门道来了:最高者封地,如弋阳君等人,每人几十里,尽是本邑的膏腴之地;次者封食邑,禄三世;再次就是单纯的封爵,无食邑,仅赐禄谷,身死禄绝。

落魄的公卿子弟、走狗屎运的少许庶民都封了誉士,为将为率的贵人封了爵、封了食邑、甚至封了地。这些全是军功之赏,唯独他们,无地无兵的封君、大夫,不能随军作战的官吏什么也没捞着。他们正失落间,令尹淖狡咳嗽几声,道:“王令:即日起,封君、大夫、士等若于大司马府报备,可建私卒……”

春秋之时,楚国各族皆有私卒,每每征战都是私卒尽发,有的时候甚至是私卒挑大梁,一些大族的私卒暴打一些小国不在话下。楚庄王若敖氏之乱后,开始严禁私卒,可征战沙场的私卒日渐减少,只剩下一些剑士、门客、家丁、壮仆,而今熊荆忽然要恢复私卒。

封赏厚的让人咂舌,如今私卒令一出,群臣当即色变。有家财、有封地的人心中窃喜,族中家丁终于有了正式编制,虽然仍要自己掏腰包供粮草,但最少可以光明正大的亮出去,更能随大军作战,获得赏赐;没钱没地的那些人则如丧考妣,如此优厚的军功赏赐,自己于朝中恐怕会越来越失势。

“敬告大王,臣以为此令不妥。”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站了出来,是郢都城尹管由。“去岁景骅之叛,便是私卒所致,公卿士等皆建私卒,我楚国何安?大王何安?”

“不佞安得很。”语涉谋反,其他人再怎么支持也不敢乱开口,只有熊荆说话。“管卿以为,一旦有了私卒,众私卒就会攻打郢都,自立为王么?”

“确会如此。”出列之后管由才发现几乎无人支持自己,他顿首道:“若有私卒,且不说他们彼此攻伐。若有人再行景骅、若敖氏之事,大王当如何?”

“景骅之叛与景氏无关。若敖氏确是叛乱,然结果如何?”熊荆冷道。“区区景骅,仅凭一己之力,便可于郢都谋叛,可见私卒不私卒并不重要,重要的各族之心。

若不佞一如先君灵王,自然棘门不纳、徒于荒野,无私卒又如何?若不佞贤如先君武王、文王,有私卒又如何?哪一族的私卒不曾为楚国抛洒热血、开疆拓土?

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此乃大谬之谬。管卿之意,莫不要尽收楚国之兵,尽罢县邑之卒,如此楚国乃安、不佞乃安?”

“臣并非此意。然私卒若建,便是不谋反,他日彼等依仗私卒,不守律法、持强凌弱,以私害公,当为我楚国之患。”管由再次顿首,他没有一点私心,有的全是公心。

“管卿谬矣。律法乃强者所定,本就是持强凌弱,何来不守?楚国本就是大小各族各家之集合,何公之有?”熊荆的语气缓和下来,“自古以来弱者便该俯首称臣、唯命是从,拿律法当挡箭牌?他们配吗?”

“臣……”顿首中的管由无语了,他微微抬起头,远处的大王似乎遥不可及,整个视界也与往日不同,好像什么东西颠倒了。

“敬告大王,臣以为不然。”管由无语,却另外有人跳了出来,是上次被熊荆讽为奸细的孟昭。

“你要说何言,不佞心里明白。”熊荆看着他就生厌。“不佞只想告诉你,我楚国日后只有两种人,一种:可持矛而战之人,另一种,不可持矛而战之人。前者是国人,后者是奴仆。”

“臣便是不可持矛而战之人,是奴仆。”孟昭也知道大王不喜欢自己,可他知道这个王不是暴君,反而相当贤明,所以他要与之对辩,因为这很安全。“在场之朝臣多数不可持矛而战,皆是奴仆,请大王去了我等之职。”

“既然你自请去职,那你就回家去。”熊荆冷笑,之后喝道:“退朝!”

第六章 宏愿

视朝向来短暂,今日只因宣布封赏,时间已经拖到很晚。散朝之后,孟昭含着笑,镇定自若的走出大廷,几个相熟的鲁地朝臣围了过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刚才的对答,孟昭显然是被大王逐出了朝堂,今日再也不能临朝听命。

“大王贤而不仁,我不得不谏。”孟昭揖向左右,告之原因。

“大王似不喜儒者,子索回鲁地亦无不可。”大王先是任由恩师荀卿离去,对鲁地大夫也不甚耐烦,年轻气盛的浮邱伯很自然的提议,他对这个楚王失望的很。

“回府再谈吧。”垂垂老矣的孔谦低声说了一句,约孟昭、浮邱伯一同回府。

孔氏自孔子起便是鲁国显族,天下闻名,而后经孔鲤、孔伋、孔白、孔求、孔箕、孔穿,一直传到八代孙孔谦。孔谦曾任魏国安釐王之相九月,可魏安釐王不采纳其治国大计,遂告病而归。楚灭鲁后,孔谦为春申君黄歇所请,入朝为楚臣。

“见过索伯,见过邱伯,见过玄伯……”孔府在郢都东面,这里是贵人居所,大儿子孔鮒见孟昭、浮邱伯、吴宣等人与父亲一起回府,当即向众人揖礼。不一会,听闻孟昭等人至府,府内一些修史的儒者,孟寓、孟舒父子也出来相迎。

“大王今日又言九州不过是中洲东面一隅,还讥讽我等乃坐井之鼃,以为天只有三尺。”浮邱伯是荀况的弟子,恩师就是被楚王气走的,所以他对楚王多有怨言。

“大王又言世界之事……”最年轻的孔腾到底年轻,对新奇的东西不免好奇。他本是笑着的,见父亲孔谦看过来,赶紧缩头不言。

“世界诸洲乃巫觋编造,不得信也。”吴宣是吴起之后,吴起早年学儒不成,他倒成了地道的儒生,与孔谦等人志同道合。“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天下之外便是有邦国,也是蛮荒之地,怎及我巍巍九州?”

“可惜大王虽贤,却不崇儒,反自认蛮夷,奈何?”孟昭再叹。

“天下十数年内当有大变,今大王厉兵秣马,看重甲士,情有可原。”毕竟是做过魏相的人,哪怕只有九个月,孔谦的见识也非孟昭、孟寓等人可比。

“正是因为天下大变,非一于秦便一于楚,我才如此看重大王是否崇儒。子慎兄难道不知?天下若由楚国一统,天下士人皆崇儒学,先贤之大业成于你我之手,此何等伟哉。”孟昭自己描绘自己陶醉,仿若天下士人读的全是孔孟。

他如此,在座其他儒生也无限向往。可浮邱伯残忍地打破了他们幻想,他提醒道:“子索切莫忘了,大王自称蛮夷,不说无意一统天下,更是无意推崇儒学。”

“好好的人不做,大王为何要做蛮夷?”孟昭气愤道。

“楚人本就是蛮夷。”童言无忌,刚立冠不久的孟子五代孙孟舒答了一句,他父亲孟寓也看了过来,和孔鮒一样,他也赶紧缩头不言。

“子伯如何得知,大王无意一统天下?”孟寓没有气愤大王自认蛮夷,他在意的乃是天下大势。他本来是朝召不受、一直在家的,可是楚王要编撰鲁史,他当即被孔谦请到郢都。一个是孔子八代孙、一个是孟子四代孙,两人交集很多,谈论天下之势也不少。

“某次,恩师言与大王:‘天下不归于一,战乱如何止?’大王对曰:‘天下如归于一,后人会忘战必危,且西北之地不通大海,不要也罢’。”浮邱伯说罢叹息,“大王并无一天下之心,只有心向大海之意。我观那世界之图,依图所示,确可由东海南下,行至极西之地。海路素比陆路便捷,既然能循海路,何必要循陆路?”

“西北乃凤鸣之地,极西乃蛮夷之地,怎可弃西北而取蛮荒?”吴宣又道。他是标准的天下主义者,即便有天下之外有世界,世界也全是蛮夷。

“西北多山,楚人确不喜山地而喜平地。”孔谦插言道:“若楚国亦喜山地,当今天下霸者必不是秦国而是楚国。”

“敢问子慎何出此言?”吴宣有些不明,故而请教道。

“千年前,楚人之祖鬻熊迁于丹水之侧的荆山,而后受封立国,一直到今日,都未曾往西拓土,而是往南、往东、往北,子上以为为何?”孔谦问道。

“这……”千年前的事情吴宣知道得不多,可一旦被孔谦挑明,又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荆山就是析地,其西面全是山地,可楚国千年来一直开疆拓土,就是没往西打,而是往其他三个方向打。

“若是楚人得巴蜀而非秦人得巴蜀,天下之势自不相同。”孔谦感叹了一句。“我等所为,不过是编撰鲁史,以使儒家不灭罢了。天下士人若心向圣贤,先贤之伟业自当有成。”

孔谦是老人,他觉得楚王准允鲁国复国已是恩赐,天下如此之大,不说楚国未必一统,便是一统了,也未必可皆崇儒学。

“子慎兄谬矣,荀卿已入秦国,欲再次游说秦王,而楚国有钜铁、有钜甲、还有投火之器、四百步之荆弩,未尝不能与秦人争天下。大王不崇儒,若我等能使录取之生多为儒生,日后再执掌郢都师校,楚国必成尚儒之国。”

师校,是相对于军校的存在。军校培养的是军中将率,师校培养的就是日后乡学里的先生。第一次听说郢都将办师校,孟昭就打上了师校的主意,当然,不是为他打,他虽然氏孟,却非孟子嫡系,而是旁支。

“子慎兄乃圣贤之后,做郢都师校之祭酒,如何?”孟昭狡猾的笑。

“即为祭酒,又能如何?”孔谦不觉得孟昭的点子有多好。“我闻乡学之书皆由大王亲自监督编撰,绝非鲁地学子所学之五经。”

“大王新政乃朝国人而议国事,五经乃天下士人必读之经,如何不为乡学之书?”孟昭笑道。“敢问诸君,若朝国人议定乡学必学五经,大王奈何?”

何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新政自公布之日起,孟昭就看到了朝国人之政的利弊。利者,朝国人可使民意直达郢都;弊者,则是王命和朝国人有一种天然的冲突,若是发自郢都的王命与外朝朝议结果不合,那怎么办?

当然,这么大的漏洞燕朝重臣们必然已经发现,可在他们没有补上这个漏洞之前,孟昭打算利用这个漏洞推广儒学。

所有人都沉默了,朝国人而抗拒王命,这是谁也不敢想的事情。孟昭再道:“大王许是历经厮杀,言辞间杀戮之心极重。今后若为天子,必要郁郁乎文哉。我等所为,当先以子慎为师校祭酒,后朝国人而教五经,再倡周礼、习雅言,最后使大王一天下而止战乱。如此,方现先贤之宏愿。”

“子索这是要以儒变楚?”目瞪口呆之余,孟寓叹了一句,他与孟昭年岁相仿,可怎么也没有他这样的恢弘志愿。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吴宣很是兴奋:“我等唯有如此,先贤大业方可成。”

“若大王不要我回家,我也要告病返乡。”孟昭再道:“本月末、下月初曲阜将行国人之选,我必以此宏愿游说诸君子,使选我为鲁地国人。”

伟大的理想、干练的行动,孟昭与孔谦等人会后第二日就离郢返乡。正朝视朝时七百余人,少了一个大夫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何况是大王让他回家之人。就在孟昭离郢的当日,第一批至莒的王卒士卒也登船东下,伐齐之战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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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赵王为大王奏瑟。”秦国河内郡中牟城,秦赵会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饮酒正酣时,秦王政对傧者使了一个眼色,傧者当即要赵王为秦王奏瑟。

蔺相如之事秦赵两人人人皆知,相邦建信君忙道:“寡君可奏瑟,然亦请秦王为寡君击缶。”

“寡人不欲击缶。”秦王政似乎是喝多了,话里全是醉意。他身边站着几个力士,即便没有力士,建信君也未必有五步颈血溅的胆量。

“赵王不奏瑟,欲轻大王乎?”昌平君熊启的瞪着赵偃。

“秦王不击缶,欲轻我赵国乎?”建信君反问道。

‘咣当——’盛酒的缶被秦王政扫到了地上,他拍着几案,怒道:“为何不闻瑟音?”

缶砸在地上,就像砸在赵偃心里,他苦涩道:“寡人奏瑟便是、奏瑟便是。”

瑟早就准备好了,赵偃一说奏瑟傧者就送了上去,他不懂奏瑟,那瑟音奏的高高低低、杂乱无比,然秦史依然写道:十年正月亥正,大王与赵王于中牟会饮,令赵王鼓瑟,赵王从之……

“瑟艺太拙,止。”秦王政听得厌烦,令赵王止奏。他又道:“今日会盟,既为秦赵弥兵,那便取鸡狗马之血来。”

弥兵才是本次会盟的目的,听闻秦王招人取鸡狗马之血,赵偃心中的委屈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很快,傧者便端来血盆,秦王最新从定,他持玉誓道:“寡人今与赵王会盟弥兵,秦军不再攻伐赵国,若违此誓,若有日!”

第七章 西风雨

誓言从秦王嘴里说出来,赵偃和建信君眼睛连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赵国安全了!心中安定,可身体却有一种后怕的颤抖,以至赵偃要盟誓时,声音都是颤抖的。秦王忽然抓住他无力的手,道:“寡人少时质于邯郸,故而最恨赵国……”

“……”赵偃建信君当即傻眼,忘了呼吸的赵偃甚至打嗝。

“……寡人本欲与赵国假盟,然,荆人侥幸得胜却瓦釜雷鸣、燕雀得志,更敢轻慢寡人。寡人誓伐之!”秦王政的眼睛里有一种怒意,这是真正的怒,他觉得荆人狠狠地侮辱了自己。“寡人要赵王今日誓:不管荆人如何求援,绝不出兵救荆,可否?”

秦王政说完便甩开赵偃的手,赵偃心中惊惧交加,被他大力一甩,人一下子就做到了席上。秦王政见他如此又蔑看着他,问道:“不可?”

“可、可!可矣!可……”赵偃眼泪都出来了,他不敢擦,只一个劲点头说可。

“善!”秦王政大喝一声,他快步回席,安坐才到:“既如此,寡人便依母妃之意……赵高!”

“臣在!”赵国低眉顺眼的趋步上来。

“寡人欲娶赵国公主为后,赵王既然在此,便由你帮寡人纳采。”秦王端起一爵酒,说罢便一口饮干,饮罢目光盯在随风飘飞的秦旗上,一动不动。

秦王直言本欲假盟,而后又说要娶赵国公主为后,还让赵高纳采,赵偃、建信君当场就懵了,好在一旁的傧者不懵,他高叫道:“请赵王从定盟誓……”

“入荆后,你持此物谒见荆王,你告之,就说……”盟誓完毕,中牟城中的食宴再次开始,熊启借着如厕的空隙,正交代身边的亲信。“你就说,西风雨。”

“君上放心,此话邕笠必定带到。”邕笠接过熊启手上的信物,又默念‘西风雨’三字,他虽不解其意,但能感觉到这三个字的份量。“只是中牟至郢都……”

“荆王不在郢都,而在陈县。你连夜出城……”熊启还未说完,便闻有人在呼喊‘丞相……’他赶忙出厕,故作威严的问道:“何事?”

“大王觅丞相不见,特命老奴来请。”寺人谄笑着,对熊启连连鞠躬。

“我这便去。”熊启不愠不怒,毫无表情。狡兔死而走狗烹。王弟曾说过:灭赵之后,自己必如吕不韦那般去职。他说对了,只是赵国未灭,秦王就要烹了自己——赵王送来吕不韦通赵的书信后,吕不韦彻底完了。既然吕不韦已经完了,那自己还有什么用?

还有那齐人茅焦,秦王明明已经下令‘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已连杀二十七名说客,没想到茅焦依然进谏,居然还说服了秦王。

真是‘说服’了秦王吗?此前二十七名说客一个比一个说的精彩,言辞一个比一个动人,秦王就是没被说服,茅焦那平寡之语反而把秦王‘说服’了,这怎么可能?

君王之心不可测。看着与赵王对饮的秦王政,熊启笑在脸上,冷在心头。

“大…大王,臣以为…,当今…天下,最可…惧者,荆也。”结结巴巴的韩使韩非在向秦王进谏。韩非文章传天下,秦王素爱其文,他奉韩王之命入秦以说秦王,秦王与之游。

“敢问韩使,”赵偃心中高兴,看韩非格外顺眼。“为何荆人最可惧?”

“荆王…所行,乃养…养蠹之政。若不…早造除,必…必生大害。”楚国这半年来的变法韩非看在心里,以他的理解,楚王之政与他心目中的人主之政,根本就是针锋相对,截然相反。他建议君主清除五蠹,楚王则续养五蠹;他建议君主应以私为戒,没想到楚王有私无公,还准许国内再建私卒。

“寡人不解,请先生教我。”秦王喝得已经半醉,他此时脑子不但不糊涂,反而特别清醒。“先生曾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又言‘邦有五蠹,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既然荆人行重文教之政,又允公卿士等再建私卒,日后必是‘破亡之国,削灭之朝’,荆人惧在何处?”

“大王、大王谬…缪矣。”韩非的无礼让赵偃也觉得大胆,身为赵王的他都不敢说秦王缪,韩非这个结结巴巴的韩使却敢直言秦王缪。

“先生教我。”秦王放下了酒杯,盯着韩非不动。

“大…大王可知,今日…荆人…之国,他…他日…必是大…大王之国?荆王蓄养…之五蠹,他他日…必是大王…大王之五蠹。”韩非背心也开始冒汗,显得更加结巴,可他的逻辑丝毫未乱,因为说的缓慢,反而在秦王心中留下更生的印象。

“韩使言之有理。”建信君当即附和,不想秦王瞪一眼过来,他当即掐住了脖子不敢出声。

“先生请再言。”秦王政站立起来,对着韩非天揖,请他再言。

“荆人…行养蠹…之政,国…必败,然邹鲁…之士、贵…门之御、燕赵…之侠、郑…魏之商、齐聚…于荆地,又以斩兵…之钜,投火…之器设备之,当成…大王……一天下之大害。大王…欲一天下,当灭荆。”韩非道。

“邹鲁之士、贵门之御、燕赵之侠、郑魏之商,此皆邦之蠹也。”韩非之语让秦王有一种颠覆性的认识,他此前以为楚国行亡国之政对秦国有利,可如果换一个角度,他不是秦国之王,而是天下之王,那就没有一点益处了,日后统一天下,清楚五蠹的那个人是他。

“臣以为韩使之言谬矣。”熊启忍不住开口:“秦国之策,素来是远交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如此,最先灭者,韩也。然韩使为存韩之故,却要大王近交而远攻,请问秦使,若楚国亡了其地归谁?我秦国能得几寸?”

“非…非也、非也。”熊启之言直击韩非入秦游说的动机,这让韩非涨红了脸,可他逻辑终究不乱。“敬告…大、大王,以今日…之秦,当不…着眼于…扩土,而当…着眼…一天下…之长治。秦可…灭赵否?可,秦可…治赵否?也可;而秦可…灭荆否?可,然秦可…治荆否?不可。

为何?臣…以为,赵国…之五蠹,赵王…已代…大王…除之;荆国…之五蠹,荆、荆王…蓄养之,大王…可治赵…而不能…治荆,皆源…于此。他日…大王…一天下,荆地…必成…五蠹…齐聚…之地,荆地…有乱,天下…应之,大王…奈何?”

“缪!大谬!”熊启克制着,耐心听韩非说完,随即拂袖反驳。“韩非!你抱存韩之心,就让大王先伐最远的楚国,好让魏齐因此得利而后抗秦。还说什么一天下之长治,你这分明是不想大王得天下。天下是要先打下来才能治的……”

“丞相。”熊启跳出来亲自与韩非辩驳,秦王斜瞪他一眼。这才对韩非道:“先生以为,五蠹之重,重于城邑、重于远近?”

“然也。”韩非连连点头,“昔日…秦国…未霸,应侯…自行‘远交近攻’…之策,而今,秦已…独当…天下,合纵亦…不能使之败,一天下…已不远。应侯…亦言: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人者,国…之基也,三晋与齐,乃恭顺…之民,荆,皆五蠹…之民。假以时日,乃害天下…之民,故大王…当先灭…荆国,天下…始固,社稷…方长。”

“大善!”韩非说话结巴,秦王政听后却是大悦,赵偃虽然被韩非无视,也不得不陪笑。熊启想再次辩驳,但见秦王有意无意的扫向自己,当即不好再言。

等赵王离去的第二日,君臣独对,他才直言问道:“大王真欲灭荆?”见秦王不答,他又道:“臣乃荆人,大王欲灭荆,臣当去职,以免……”

秦王政正在翻看赵国交来的最后一批锦帛,熊启当面请辞他依旧不动,最后一块信帛看完,他才一手拍在帛上,冷看着熊启:“丞相先是出使荆国,又陪寡人与赵人会盟,是该好好歇息一段时日了……,你去吧。”

‘你去吧’三字很轻,可熊启就像被雷击了一般,身子猛然一震。他强忍着颤抖对秦王行了最后一揖,说‘臣告退’的时候因为上下嘴唇黏在了一起,根本就没发出什么声,之后就一脚高一脚低的去了。

秦王看着他走,见他的背影转入大室不见,这才对身边的人道:“召卫缭先生来。”

卫缭上月入秦,今日便能与秦王游,实得益于鬼谷先生之名。卫缭很快就来了,赵政道:“昨日韩非先生之言,子缭以为如何?”

“臣以为,荆有钜铁之利,又行朝国人、重文教之政;淮水之后,尚有江东,江东之后,又有南海。大王当先亡荆而后灭赵。”卫缭已经是客卿,可以在秦王面前称臣。

“亦是为了五蠹之民?”秦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非也。”卫缭口齿可比韩非利索多了。“荆王年幼,去岁虽侥胜我大秦,然荆政纷乱已久,若荆王强行秦法,必再有楚悼王吴起之事。农人耕种,需看时节地域,将率布阵,必依山势地形。秦法虽好,却不宜荆地,且大王二十年而一天下,荆国再无变法之机。

因势而谋、顺势而动,此荆人之慧,亦是朝国人、重文教之原。朝国人赋权于国人而弱君王,重文教使庶民成有识之士,国人有权且庶民有识,此不败之国;国人无权而庶民蒙昧,此万世之国。”

“何谓不败之国?先生教我。”秦王问,他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

第八章 安排

继丝锦、食享之后,钟瑟也逐渐消失于楚宫。这些‘失业’的伶人王宫仍然养着,没有赶出宫外,不过就膳的时候已不闻乐声。烹鼎而食的王宫晚宴于是变成后世一家三口的普通晚饭,安静而温馨。熊荆能吃,吃的还很快,赵妃不时嘱咐他吃慢些。

“母后,我吃饱了。”熊荆连打几个饱嗝,听得芈璊连笑。

“你已是一国之君,若被史官看见……”赵妃也笑,但她一边笑又一边责怪。儿子能吃他高兴,儿子身长已近五尺,不说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是贵人家的孩子也没这么高大。

“打嗝是人之常情,若是放……该如何?”熊荆故意调皮。芈璊知道弟弟要说什么,闻言笑得前俯后仰,手舞足蹈。

“荆儿!”一旁服侍的寺人、宫女也忍俊不住,赵妃则佯怒,‘屁’怎是一国之君能说的。

“母后,我不说便是。”熊荆终于不再逗笑。趁着空气里的欢乐还在,他再道:“母后,本月我处国舟师与秦国舟师战于大梁,孩儿想去观战。”

“不可。”赵妃终于明白儿子今天为何如此逗笑了,她佯怒的脸瞬间变成真怒:“你即位不及一年,根基未稳,怎可轻离郢都?舟师之战,不过是小战。我闻秦魏两国乃二五耦,你若至大梁,万一那魏王不顾信义因留你于大梁,国中奸逆再行不轨……”

“退下吧。”母亲还未说完,熊荆便令左右退下,看到姐姐芈璊未走,他只好道:“璊媭去找蒨媭玩会吧。”

一家人用膳其乐融融,芈璊本不想走,但见母后目光看过来,她只好离开。她走后熊荆方道:“母后,秦国恐怕又要伐楚。”

“伐楚?”赵妃瞬间变得茫然,眼睛死死盯着儿子。

“是。”熊荆叹了口气,脸上则挂着苦笑。他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拒绝了赵国,以至楚国如今陷入空前孤立的境地。同时,这是第二次,因为他,这秦国第二次伐楚。

他张了张口,他本想对赵妃说自上个月起,秦国便调集重兵入驻南阳;上月秦赵会盟之前,太原郡、上党郡、东郡、河内郡的秦卒又集结于秦魏边境。看这个架势明显是要借道魏国攻楚,水战之后,恐怕秦魏联军便会攻陈。

“荆儿,”儿子有些失神,赵妃离席走了过来。坐下之后她抓住儿子的肩膀:“听母后的话,勿要去大梁,切不可像先君怀王那般轻信他人。”

母子同坐一席,熊荆能闻到赵妃身上的兰草香,他瞬间想到了芈玹,她身上的香味是楚人身上没有的。

“荆儿,听母后的话,勿要去大梁。”赵妃再道,就要把儿子抱在怀里。

“孩儿不去大梁,孩儿只是去陈郢。”熊荆不得不说出了实情。“母后切记,万不可对旁人说我不去大梁,对人要做出担心我去大梁的模样。”

“为何?”赵妃看着儿子,不太懂他的话。

“宫中不安全。”熊荆打量着母亲,三十多岁的女人并不老,可惜的是父王已经不在。“知己司认为宫中有秦人侯者,很可能是某个嫔妃或者媵妾。母亲若不担心我去大梁,秦侯就能猜到我不去大梁。一旦如此,就坏了大事。”

假装这种事情赵妃懂,赵妃笑道:“母后记住了就是。”

“不行不行,不能笑。”熊荆假装去大梁观战,好掩饰王卒北上沐水即将伐齐的动作,作战部郦且的意思是最好连太后一并隐瞒,因为知己司判断宫中有秦侯,但熊荆还是说了。“今日母后晚间就要大怒,说我不孝云云。”

“好,母后记住了。”赵妃点头。“你一走母后就大怒。”

“再有……”熊荆想了想,好一会才道:“悍弟弟和李妃,母后一定要使人看住,若孩儿…若孩儿没有回来……”

“荆儿!”赵妃忽然把熊荆紧紧抱入了怀里,仿佛儿子此时就会不见一般。

“母后!”熊荆从她怀里挣扎出来,“秦魏乃二五耦,秦人伐楚必伐陈郢,陈郢乃我楚国大门,由此顺水而下,数日即可至郢都。城阳不能失,陈郢更不能失。

母后说过,我是父王嫡子,重振大楚当仁不让,焉能借故避之?若人人如此,国何以为国?’又说,王侯全社稷、战而身死、卒胜民治,何俱有之?’”

熊荆对赵妃顿首以拜,最后道:“秦人伐我,身为楚王,自当战而身死。我如身死,请母后立悍弟为王,然后重用淖狡、昭黍等人,他们知道如何做楚国才能社稷不灭……”

“荆儿!”看着未龀的儿子像男人那般向自己告别,赵妃开始嘤嘤的哭,但她不敢哭得太响,以免被人听见。

“母后,我已经密令长姜,若我死于陈郢,他便缢杀李妃,悍弟弟日后依靠母后即位,母后把他养大吧。”熊荆低着声音做了最后的交代,这也是最后的安排。

“荆儿——!”丈夫走了还不到一年,儿子现在又要离去,还当面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赵妃再也忍不住痛哭,她的哭声依旧不大,那故意压抑的悲痛熊荆听得无比心酸。

这一夜,熊荆怎么也没睡着。他躺在父亲曾经躺过的床上,眼睛直瞪着宫殿上的房梁。楚历五月大概是后世的六月,这是穿短袖的季节,也是喝冰可乐、冰啤酒的季节。想到冰啤酒他便再也躺不住,从床上跳将起来。

×

“大王尚未更衣?”今日长姜传令不朝,大夫官吏们都回去了,淖狡这些重臣则来到正寝,看看大王为何不朝。按计划,今日视朝早膳后,大王将离郢赴魏,魏使已经在外面候着。

“大王……”长姜有些无奈。大王昨日半夜要喝冰酒,到现在都还没有起床。“大王昨夜已有令命,今日将大王抬上车船便可,不耽误行程。”

“这,”淖狡闻到了酒味,也听见了呼噜声。

“哎!大王只是个孩子。”长姜叹了口气,他是最明白体贴大王的。

“臣明白了。”战争计划淖狡完全清楚,他也叹了口气,随之退了正寝。他没走多久,悬有旂旗的四轮马车便在宫甲、环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出郢都。

大王率舟师赴大梁与秦人战,这件事两天前就在郢都传开了。倒不是满天飞的谣言,而是报纸——上月末,太傅宋玉为主编,名为‘大楚新闻’的报纸终于发行。

因为刚刚创刊,版面还很小,内容也极为有限,科普文多余真正的新闻。可郢都毕竟是国都,一钱一份的报纸一出版就卖了个一干二净。抢购的多是一些商贾:按照经验,楚国但凡有什么新东西出来,只要能抢到手运去大梁,总能赚得盆满钵满。

商贾抢购,朝臣、士人、国人也有不少买的。报纸是什么?报纸就是书,花一钱买一份报纸,只要不是倒着看,那逼阁立马就能提升好几个档次,识字可不是人人都会的。若是能念上一段新闻给旁人听,那逼阁更高,这是真识字,不是做样子的。

大王出城,国人可纵观。纵观的人群中,独行客手中就抓着一份新出的报纸,看着四轮马车从眼前经过,他的脸上全是担忧。

“先生,大王真去魏国?”一起扛过矛、一起喝过酒,几条汉子看着大王车驾缓缓而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听独行先生念过报纸,说大王要赴魏国。

“然也。”独行客不自觉的点头,“我就担心……”

“先生担心何事?舟师战舟乃大王亲造,必能大胜秦寇。”一个叫槑(mei)的汉子咧嘴憨笑道,野草般的胡子下,嘴里全是黄牙。

“谬!”独行客忧色更甚,“若那魏王受秦人指示,因留大王,奈何?”

“啊?”独行客身为贵族,博雅教育下说的是雅言。而西周以来,书面语和口头语是两个系统,槑几个根本不知道独行客在说什么。他只有用楚语复述道:“你等可记得先君怀王被秦人掳去?”

“记得。”这下槑几个全都听明白了。

“若魏王也把大王掳去呢?”独行客再道,说罢他又习惯性的哀嚎一句:“楚国亡矣!”

“啊!”槑当即呆住。几个人脑子里转了几转,最聪明的不知大急:“先生何不告于大王?速速告之于大王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独行之人,怎能进言于大王?”独行客的话槑几个又听不懂了,听不懂也就罢了,独行客转了个身,居然往酒肆方向去了。

“大王怎可被魏人掳去?大王怎可被魏人掳去?”槑不知为何,仿佛自己死了父亲,说着说着便嚎哭起来。好在他语调含糊,旁人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

“王弟醒了啊。”长姜不在身边,睁开眼睛熊荆看到的是芈玹。马车有些摇晃,她坐在一侧,笑容如花。

“喝醉了。”熊荆昨天半夜忽然想喝啤酒,最后找来的是冰镇琼浆,多喝了两杯就醉了。“到何处了?”

“出郢都了,一会到码头。”芈玹答道。她将准备好的清水端了过来,“洗漱吧。”

马车忽然就停了,车外宫甲脚步声急促,更有含糊不清的喊声越来越近。熊荆听出来这是楚语,却没听出喊的是什么。

“止!”看着几个疾步奔来的庶民,最外侧的环卫卒长急急抽出宝刀,大喊一声止。五月天已热,这几个狂奔而来的庶民并未携带兵刃,不然他们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小人,”不知最先跪下,在他拉扯下,槑和另外一人也一并跪下了。

“小人欲见大王!”他顿首大叫道。

“你要见大王?”急奔而来只是为了见大王,卒长似乎有些明白,道:“如有冤情,当于……”

“小人并无冤情,”不知根本就不明白自己怎么跟着槑跑来了,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他道:“小人只是心忧大王。”

“你心忧大王?”几个衣衫不整的庶民,蓬头垢面,满脸菜色,裤子破的都露腚,居然说心忧大王。不说卒长,连小卒们也哈哈笑了。

“回去吧。”卒长收了刀,又顺势从怀里摸出串钱扔了过去。“去买斗酒喝喝。切记,无事擅拦王驾乃死罪。”

“小人……”蚁鼻钱落在身前,不知盯住了钱,槑却跳了起来,可他嘴笨,临到关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以至一个劲的张嘴跺脚,哎呀哎呀的。

“无事。”卒长不再管他们几个,转身对前头传讯,护在马车四周的宫甲散去,马车又开始前行,码头已遥遥在望。

第九章 亩畎

码头除了那艘巨大的画舫,还有诸多青翰舟以及红牼、欧拓率领的百余艘大翼小翼战舟。与此前相比,新造的三十四艘战舟甲板边缘钉了一圈简易围栏,舟上羽旌飘飞,戈矛林立,熊荆登舫的时候,甲士们全都向他揖礼。

从寿郢淮水码头出发,逆水而上不过几十里便是颖水、淮水相交的河岔,船队就此转弯北上。百余艘战舟因为有舵和无舵,很明显的分成了前后两拨。有舵之舟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并不减速就拐过了这道近乎九十度的弯;无舵之舟不得不减速,仅靠尾桨转向的它们如果不减速就会撞到颖水左岸。

这时候熊荆正立于画舫甲板,他身边除了太宰阳文君、上将军项燕等人,还有奉魏王之命迎熊荆入大梁的魏使。眼见舟师因为转弯分成前后两截,担心魏使发现的熊荆不得不走了几步,转了个位置。他是大王,他转方向,魏使只能跟着转方向,不然就是失礼。

等魏使背对着舟师,熊荆才停了下来,他笑道:“久闻魏王贤明,这次终可得见,不甚欣喜。”

“寡君亦是久慕大王。”魏使是个老臣,楚语说得很地道。“去岁大王以冲龄而大破秦师,此大人哉!天下莫不仰首以盼,更欲目睹楚国舟师之风采。”

对年轻君王最大的夸奖莫过于说他是大人。此时的‘大人’不是清朝的那种大人。论语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大人等于是天子一类的人物,地位在圣人之前。

慈眉善目的魏使马屁拍得实在是到位,可惜熊荆根本不是急于要人认同的小孩或者少年,虽然实际年龄很小,可他自己觉得自己好似冰与火里的小恶魔,差别只是不能酗酒玩女人,还有,他每年都在长高。

“魏使过誉了。破秦师是上将军的功劳,也是我楚军将卒的功劳,不佞乃无为。”熊荆非常谦虚的回应,他这样的态度让阳文君和项燕都觉得惊讶。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大王真圣君也!”魏使长大了嘴,紧接着又是一个马屁。

“不敢。”熊荆敷衍之后便不再理他,而是拿出一支陆离镜来把玩。五月之初,即便因为战争的耽误,三、四月种上的粟苗已是郁郁青青。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个以前没有发现的问题:“为什么没垄?”他奇怪的问。

“龙?”左右不解其意,正与阳文君笑谈的魏使也不知所云。

“垄?”熊荆做了一个手势,他想让人召见琇尹,可惜这已是在船上。“就是垄。”

“大王何意?”右史算是见多识广了,他也看不懂熊荆的手势。

“田里为什么没有像枕头一样的垄?”熊荆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比喻。去年冬天行军路上虽有田野,但他无心细看,田里的粟稻多数也未收割,不像现在,禾苗虽有尺余,却没有繁茂的盖住田野。“田里有垄,禾苗长在垄上,垄下有沟才对啊。”

后世哪怕没有种过田的人,也知道种地是有垄有沟的。右史明白的同时,魏使插言道:“敬告大王,楚国地多,不以牛耕,而是火耕水缛,故无亩无畎。”

“无亩无畎?”农业熊荆是不太懂得,关注的也不多,除了作龙骨水车这些器具,唯一想法就是引进棉花、红薯、玉米等物。

“然也。”魏使对农业耕种似乎很了解。“高曰亩,下曰畎,亩,就是大王说的垄。耕种,上田弃亩,下田弃畎。何也?上田旱,当弃亩,下田湿,当弃畎。”

“如此,一亩可收几石粟?”楚国不似三晋秦国,除了楚魏边境、鲁地,基本不用牛耕,熊荆现在就想知道牛耕后有亩有畎情况下的粮食产量。

“魏国乃小亩,上田中年或有两石七斗,中田中年不过两石,下田中年不过一石半……”魏使答道。魏国的亩是百步亩;楚国是大亩,二两百四十步。换算成后世的市亩,前者等于0.273市亩,后者等于0.656市亩。

上田亩产有两百六十七市斤,下田就只有一百四十八市斤。和后世相比实在过于悬殊,可相比于近代也不算低。最先开发的总是最优良的耕地,近代人口暴增,一些不适宜开地的地方也开荒种地,平均亩产自然要拉下来,但与近代亩产四五百斤稻的上田相比,两百多斤的亩产是不够看到。

魏国牛耕,亩畎而种,上田不过两百六十多斤;楚国多是火耕水缛,上田能有两百斤就要大笑了,最低者亩产不过百斤。唯一的差别在于魏国不是每户都有百亩地(二十七市亩),楚国每户最少的也有两三百亩,更有山林池泽之利,捕鱼捞虾打兔子,这些小兽按例庶民可以捕杀,大兽大鼋大鳄这些则全归楚王所有,谁敢捕杀就砍谁的头。

“一年只一熟,为何就不能一年两熟?”熊荆下意识的问出这个问题,问完自己倒是一呆。他想起来很多东西,比如双季稻,又比如

“粟三月前后而种,九、十月而收,怎能一年两熟?”魏使奇道。

“谁说一定种粟?”熊荆奇怪的问。“种麦不行吗?”

“来?”麦与来同音,这是外来作物。“敢问大王,来也需六七月方熟?”

“冬麦呢?”熊荆除了双季稻,还想到了后世常见的禾、麦、豆,两年三熟轮作制。

“冬麦?确有冬麦,然则冬麦九月播种,翌年四、五月方获。”魏使不解道。“九月粟米未全熟,五月种粟又太迟,如何三熟?”

“第一年二、三月种粟,九月收获,之后立即种麦,次年四、五月获麦,收获之后不再种粟,而是种菽,菽生长期短,十月可获。这样两年可三熟。”熊荆说完又有种错觉,今人为何不这样种,难道因为是今人太笨?

“如此确可两年三熟,然则,”魏使仔细想想也同样在时间上两年三熟是来做得到的,他却道:“然麦饭难食,庶民不喜种麦只愿种粟。”

“麦饭难食?”熊荆不解,他吃得麦子虽然不是面,可也不难食啊。

右史连忙道:“大王有所不知,宫中麦食粒粒弃壳,民间食麦壳不尽,难食也。”

“啊!”熊荆错愕,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不食肉糜’之语了。君王所处的环境和庶民截然不同,他吃的麦饭和庶民吃的麦饭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

“原来如此。”他错愕之后随即明白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环境,同时明白为何两年三熟制没有出现:这还是吃粒米的时代,石质转磨极为少见。没有石磨自然就没有面粉,没有面粉,自然也就没有面条、面饼。面饼即胡饼,胡字打头的东西,多是汉代通西域后穿过来的,魏晋之后,唐宋吃胡饼、吃面条才成主流。

“且收粟种麦,仅短短二旬,庶人不及也。”魏使又想了想,发现收割耕种的时间实在太短。粟二月便可种,最晚到四月也还可播种,最少有两个月的播种时间,一点也不赶。若真行什么两年三熟,最多二十天的时间就要收粟种麦,农人多数赶不及。

“是有些不及。”熊荆对此也不否认,现在的农人除了住的差、吃的差、穿的差之外,劳作并不辛苦。特别是楚国,冬天在田里放把火,春天算好时间播个种,不锄草不施肥,秋天就可以收割了。

让他们种双季稻、两年三熟?想得美。本来日子舒舒服服过的,却要他们赶农忙,像后世那般累得狗一样,晚上还要加班。晚上可是庶民的造人时间,够吃、够交税,吃不掉的只能酿酒或者干脆烂掉,即便交通便利能卖钱,卖到的钱也不知道买什么。

经济制度影响观念,观念以及技术最终影响生产,宋朝一亩地亩打四百多斤稻谷的时候,十六世纪英国小麦产量每英亩不到十蒲式耳,换算下来每亩也就七十多斤,低的令人发指。要想农民积极种粮,交通必须便利,商品必须丰富,最好要有个什么几大件,户户都要买。还有就是盖瓦房,家家户户都住楼,水泥钢筋产量节节高……

随后的行程熊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虽然是楚国的王,可却是七国中最无权的王,郢都的政令出了郢都就‘人各有命’,执行不执行、执行多少各县各邑并不相同。至于原因,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不平藩一样把全国县尹都平一遍,唯一的解决之策就是朝国人。县邑朝国人,那是县邑内部权力重新洗牌,怎么洗郢都不管、也管不了,可这样洗牌的结果能洗出权力主角,不管他是主角代理人,还是主角本人,都将组成郢都外朝。

郢都外朝决定的事情,执行力肯定要比燕朝好。执行的不好,那就是台上势力无能,自要换人登场,换人继续执行不好,那就说明这个县或者这个邑没有强大的势力,组织度不够,或者各股势力不团结。

既是如此,郢都大可以派人去接管。你没组织嘛,王使一到,鸡飞狗跳,中央化毫无压力。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有人一手遮天,对抗郢都拒不执行,这就不是派人而是派兵了,熊荆相信,师出有名的王卒肯定能把那些人彻底碾碎。

唯一担心是有些政令郢都外朝通不过,也不要紧,大家死一块好了,反正郢都不在最前线

——熊荆不相信什么民主制度,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民主制度!朝国人是彻彻底底的黑社会制度。逻辑就是:这个县你们先打一场,胜出的老大来郢都开会,开会大家都点头都做到的事情,你没做到,那就换老大,换老大还不行,就派小弟去接管。什么?敢反抗!mlgb的,当我这个大王是假的,上王卒、上投石机。

第十章 买简

五月的陈县已经进入最热的时节,熙熙攘攘的大市,忙忙碌碌的庶民。如同后世的沪城,这里是楚国最繁华、最前卫、最有活力的县邑,当然也是最势利、最现实的县邑。一切都是有价的,买不到只是钱不够而已。

“加价了!加价了!”酒肆里有人呼喊道。“东郭壹公子出一五十钱一简、一五十钱一简。”

前朝后市是这个时代城邑的标准布置,不过陈县酒肆不在大市之前而在大市之后。大市之前的店铺太贵了,卖酒也付不起,只能搬到大市之后。一百五十钱的呼声惹来众酒客的兴奋,他们当中有人当即高喊:“店仆,上两斗酒!东郭壹公子加钱了!”

“上酒,快上酒。”陈县不似郢都,酒价便宜,今年春天不知怎么了,那些富家的钱就像是水,一勺一勺的往外泼。

酒客们一召唤,店仆就忙的脚不着地,这波还未完,又有人喊道:“子牧公子二百钱一简,子牧公子两百钱一简……”

“子牧…,竖子也!”银光发亮的誉士宝刀平行放置在酒案两侧,喝得烂醉的陈敖靠在案上吐了一口气,算是骂了一句,他对面的陈且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

“子敖兄,哈哈……”那个喊子牧公子两百钱的人看到了陈敖。托誉士的福,陈敖这样的闾左之民也被人敬称为‘子’,他无字,所以只称‘子敖’。“我家主人说了,若是子敖兄投我家一简,主人愿意出这个数……”来人伸出五指,故意吊了一会才大喊道:“五十金!”

“五十金?!”陈敖宛如未闻,酒肆里的其他人却倒猛抽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的同时嘴里啧啧只响:“五十金啊!”

“再加上一匹好马!”来人继续加码。“还有,田一顷,宅两处,美人一名……”

“还有美人。”酒客们忍不住起哄了。他们也多是闾左之民,因为大王要朝国人、立外朝,贵人巨商一夜之间就争贵斗富,早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回乡里送温暖,早前横行市井的县西一霸彻底改了脾气,见人都是笑呵呵的,城郭更绝,几个月的角逐后开始明码标价,一简——一每户有籍,一户一简,能不能做国人就看简多简少。

和简对应的还有扁。何谓扁?五家一伍,十伍一里,四里一扁,十扁一乡,五乡一县。扁有点类似后世的村,朝国人之政规定:每扁选两人为县人,入县邑外朝;每县选两人为郢都国人,入郢都外朝。陈县是大县,一扁的户数远超过两百家,争斗尤其激烈,砸钱那是小事,搏命才是大事。

“滚!”今日的陈敖不同以往,他除了骂一声滚,盏里的残酒还泼到来人脸上。

“……”来人被残酒一浇猛向后退,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了几句。究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他也不怒,笑道:“谢誉士贵人赏酒,却不知贵人可有明日之粟米钱……”

“滚!”陈敖像是被人刺了一剑,跳起来大喝,吓得那人急急退走。

“何必大喊。”酣睡的陈且抬起了头,来人伸出手指说五十金的时候他就醒了。五十金可不是小数目,普通人有五十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小人当道,视王法于不顾,乃至出钱买简,我当杀了这些小人。”陈敖气呼呼的坐下,一手拍在宝刀上。他去年建立的自尊心刚才被狠狠的伤了一回。他和陈且不过是个佣者,佣耕、佣筑、佣厨……,只要给钱,没什么不干的。

现在倒好,成了誉士,不能再做佣者,生计全然断了。誉士虽有二十五石谷禄,可二十五石谷禄哪里够一家人吃,老婆孩子日日饿着,空余一把宝刀、一套下士的衣裳。

“出钱买策有何不好?”陈且将盏中最后的剩酒倒入口中,不过瘾,又去拿陈敖那盏,不想陈敖刚才把残酒全泼出来了,弄得他直呼晦气,他最后把酒缶拎来,这才喝了小半口酒。

“王召上说了,严禁出钱买简。”陈敖觉得自己是臣,就是饿着肚子,也该为大王着想。

“王召?”陈且远比他通世故,“王召若是有用,还朝什么国人?王召亲命不是更好。”

“你……”成了誉士陈敖觉得自己从此就是大王的臣子,成了誉士的陈且则觉得这是自己聪明的体现——人必须善于抓住机会,不然无法出头,而抓住了机会,必可配相印、做贵人,钟鸣鼎食,美人在怀。

“我听说大王要去大梁,去大梁必过陈县。”陈且提起了这件事情。

“如何?”陈敖问道,提起大王,他胸中的怒气顿时没了。

“陈县乃楚国旧郢,大王必宿于此。”陈且眼睛又开始打转。“西北之章华台大王必去。”

陈县也有章华台,这不是旧郢的章华台,是东迁之后楚顷襄王仿造旧郢的样子,在陈县西北三里修建的章华台。除了章华台,城东数里还有别宫项子城。

“你欲如何?”陈敖不解其意。“要见大王?”

“自然要拜见大王。大王率舟师赴大梁与秦人战,我等身为臣子,岂可让大王孤身犯险。”陈且打了个哈欠,他下一句便是:“许久未食肉羹,都要忘了那味道了。”

×

“今日陈郢买策者众,若是大王得见,当不妥。”陈县县府,去年的军司马彭宗告诫道。他奉命于此等候大王、上将军,县公陈兼是他的主君,他不得不提醒。

“东郭两家争的最凶,又多金,奈何?”朝国人之政陈兼是喜欢的,他在陈县的根基很牢,朝国人的结果就是他再也不惧郢都的调令,可以在县公这个位置上终老。只是,这不是没代价的,他必须平衡县内各方势力,不能一位强硬打压,要因势导利。

“一县五十扁,国人百人,已出几何?使钱买简者几何?”彭宗再问。

“百位国人十出其九,使钱者泰半。”陈兼答道,他开始觉得彭宗的担忧确实是个问题。

第十一章 左尹

“各县皆有人使钱买简,尤以陈县为最。”途径项城的时候,上个月就带着司败,出郢巡视国人遴选的左尹蒙正禽登船。他见到胸肌便道。“臣以为……”

“你等退下吧。”蒙正禽开了个头,熊荆就知道他说什么,所以挥退众人。

“大王,此乃国事,请恕臣等不能退下。”其他人都走了,左右两史就是不走。

“你等……”有些话是不能记在史书上的,熊荆有办法让他们走,但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值得。

“你说吧,你欲如何?”熊荆正襟而坐,听取楚国司法部长兼最高法院院长蒙正禽的发言。

“陈县本多商贾,朝国人之政一出,莫不拍手称快。然则一党选一人,偏远之处尚好,城郭城中皆使钱买简。有出百钱一简者,又出一百五十钱一简者,还有出三百钱一简者。选国人之政,乃使民意上达于郢,非使有钱商贾成为国人,使其上达于郢都……”

出郢都日久,巡视了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还好,国人尚能做到有德者、有贤者居之,可越是富裕的地方,就越是有钱者居之,那些蛮荒的地方,则是有势者居之。蒙正禽此前是支持朝国人之政的,现在,他已经打退堂鼓了。

蒙正禽滔滔不绝的控诉了半个多时辰,例数遴选国人时发生的种种违律之事,熊荆听的只骂娘。他不是厌恶蒙正禽改变立场,而是厌恶蒙正禽的愚笨以及怯弱。

蒙正禽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先祖:大夫蒙谷。当年吴师入楚,楚王出郢,身在前线的蒙谷不知楚王生死,与吴师相斗时他忽然想到大庙里的鸡次之典,说:‘若有孤,楚国社稷其庶几乎(如果大王有后(可立为王),楚国还是可以不亡的)。’

于是遣回郢都,背负鸡次之典浮游于江上,逃到云梦大泽深处。鸡次之典是楚国律法大典,昭王返回郢都,治国无典可依,法无据可查,百姓不治,蒙谷出云梦泽献典,民大治。

保存鸡次之典史大功,可蒙谷不是因此而闻名的,他闻名是因为拒受昭王的赏赐,更言:‘谷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岂患无君乎?’后自弃于磨山之中,不受昭王爵禄。直至威王时其子孙才再次做官,别的官都不做,蒙氏只做司败,怀王时成了左尹。

‘谷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岂患无君乎?’以熊荆的理解这句话是这样的:我不是大清的臣子,我是中国的臣子,只要中国能国泰民安,我为何要为大清退位忧虑?

这是什么?这是缓则!和不死君难的晏子、不救郢都的项燕一样,是百分之百的缓则。蒙正禽是蒙谷之后,自然也是一个不救郢都、岂患无君的缓则。国君可以没有,社稷不能亡,就是这帮臣子脑子里的想法。

对于这种想法,熊荆不得不接受,但他厌恶蒙正禽当下的想法。‘朝国人使民意直达郢都’只是一种说辞,真正要做就是黑社会选老大、大家抢地盘,真以为朝国人是要为屁苠做主啊?民有、民治、民享啊?屁!渣渣!!

熊荆心里已经做好下面械斗火并的准备,没想到只是斗富、只是使钱买简,真是太lo了。

“臣以为,陈县、阳夏、新蔡县、漾陵、巨阳……,这些县邑当延后或不行朝国人之政,举国人须在左尹府督促下行之。”蒙正禽终于说完了,熊荆又深呼几口气。这是憋的,左右史又在身侧,他不能生气,以免有些话说的太不堪。

“六月必在郢都开外朝,你要延后,不妥。”熊荆对此不同意,脸是涨着的,眼神凌厉。

“那边请大王不行朝国人政。”延缓只是蒙正禽的缓和之词,他更希望取消朝国人。“此政所举之国人,非德非贤,无以治国。”

“非德非贤?”熊荆笑了,他笑道:“何谓德,何谓贤,左尹教我。”

“德者,仁也;贤者,才智也。”大王称呼臣子都是某卿,少有直呼官职的,蒙正禽似乎感觉到了大王的不悦,可他还是规规矩矩的作答。

“那何谓仁,何谓有才,左尹教我。”熊荆再问,脸上笑意更甚,手却有些抖。

“敬告大王,心中爱人即为仁,知晓治国谓之才。平时不拔一毛,而今使钱买策,此乃不仁,不仁之人而为国人,民必受其罪。”蒙正禽声音大了一些,说的是义正言辞,真理在手。

“有违律法者,你抓人便是。朝国人乃国政,岂能说不行就不行?”熊荆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是牙缝吐出来的,斩钉截铁。“换而言之,国人只当是强者居之,别人出钱你也可出钱,你出不起钱就是你无能,岂能让无钱者居于郢都外朝,行一国之政?”

“大王?!”蒙正禽被熊荆的‘换而言之’惊呆了,他听闻出钱买简之后痛心疾首,谁料大王却视之如常,不仅不以为意,还觉得这样做的对。

“朝国人之政不是让无钱者凭竹简之数以贫胜富,更不是让怯弱者以竹简之数以弱胜强。”熊荆再道。“历来皆是富者愈富、强者愈强,天理如此,为何改之?左尹难道要逆天而行?”

“臣只愿富者有仁、贤者有位。无仁者居于外朝,贫者愈贫;无才者居于外朝,社稷必乱。”蒙正禽甩了甩头才说话,不知道是否是看清了大王的本来面目。

“使钱买简难道不是仁?”熊荆反问道:“两百钱?虽说粟米涨价,也已够五口之家食一个月了吧。有何不好?”

“臣不敢苟同。”蒙正禽脸色变得僵硬。“臣以为,朝国人乃为大同,非为不德不贤之人。”

“大同?”熊荆知道这个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弃:“不佞从不以为天下为公,若可,天下为公者皆当诛杀不怠,不佞只信天下为私。”

被蒙正禽狂吐槽了半天,熊荆终于忍不住了。蒙正禽身上有他最讨厌的东西:以为朝国人之政是屁苠救星、是治世良方,实际上朝国人只是让海面下的冰山浮出水面而已。

大大小小的势力通过纠结交错的网络主宰着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民生,他们一直在暗处,或套着县尹、邑尹的马甲、或假借县尹、邑尹之位行事。熊荆不想和县尹、邑尹打官样文章,他要建立一个平台和这些人直接沟通。

危机已经摆在所有人面前,树倒猢狲散,想活命那就合作,同舟共济度过难关。什么大同、什么为公,朝国人可不是为了实现这个的,更不是为了拯救苦逼屁苠——人家投对了胎,作对了事,岂能因为一堆竹简而颠覆现实。即便是那什么复国、共和、民族精神,以熊荆心中最深处的想法,也不过是场忽悠。

“那便请大王诛杀臣下。”蒙正禽身上流着先祖的是岂患无君之血,熊荆不过是狠狠地怼了他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理想,他就要可耻的自绝于大王、自绝于楚国。

“杀你?”熊荆笑道,“不佞为何要无故杀不佞的臣子?不,我知道,你不是不佞的臣子,你只是楚国的臣子。”

“大王曰:欲诛天下为公者。臣便是,请大王诛臣。”蒙正禽强项坚持,并未辩驳自己是大王的臣子还是楚国的臣子。

“我为何要杀你?”熊荆道,说罢话回正题:“使钱买简之事,既然王昭上说了不可使钱买简,你大可捕人,然朝国人之政乃楚国国政,必要推行,下月末,郢都需开外朝。退下吧!”

和熊荆对视一眼后,蒙正禽退下了。他走后,左右史也被熊荆挥退,芈玹责怪道:“上善若水,你为何就不能与人好好说话,非要诛杀这个诛杀那个。”

母亲因为是赵女,一些事情不能对母亲说的,长姜是亲近——熊荆非常明白后世为何有那么多君王喜欢用太监,可他不在身边,唯有身为文吏、出身秦国的芈玹可以说说话。芈玹说的对,熊荆苦笑道:“我忍不住。”

“一国之君,有何忍不住?”芈玹啐道。“你心中想到应是楚国大业,而非个人好恶。你现在就该拦住蒙卿,向其认错……”

“认错?!”熊荆讶然。“左尹是要不行朝国人之政,我与他政见不合,认错?我不去。”

“不去你就失了左尹,还有那一干司败。”左尹在秦国就是御史大夫,统御全国的法吏,失去这样的臣子,几等于整个秦国。“那你就免了他。”芈玹又道。

“不可免。”熊荆有些心动,可想到蒙正禽的家世,他再一次摇头。“去他的职,和杀了他并无差别。很多人以为朝国人是使民意达于郢都,实则不然。各地都有使钱买简之事,自然也有其他的蒙正禽,去职只会让蒙正禽们更反对朝国人之政。”

“可蒙正禽是左尹,若是秦国……”芈玹再道,她无法想象失去御史大夫的秦王会是何模样。

“这里是楚国,是楚国,是楚国。”熊荆不得不再次强调,左尹在秦国很重要,楚国却不然。

第十二章 群议

熊荆最后大叫起来,他厌恶这种愚不可及的臣子,更厌恶自己身为楚王。尤其是和秦王赵政相比,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傀儡,底下全是蒙正禽、项燕那种‘岂患无君’的臣子。芈玹听闻他大叫吓了一跳,好在一会熊荆便恢复了正常,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叫过。

“大王何言?”舱外,阳文君看着蒙正禽板着脸退出,很自然的追问。

“大王何言?”蒙正禽苦笑。“大王早就料到会有人使钱买简,大王……”有些话蒙正禽说不下去,他只能道:“大王言:违律者捕之。朝国人必定推行,下月末,郢都开外朝。”

“此并无不妥。”使钱买简阳文君也有所耳闻,“岂能因噎废食?”

“这岂是因噎废食?!”蒙正禽大怒,“一毛不拔、无德无才之人怎可为郢都国人,若是有钱便可为国人,外朝尽是商贾。商贾成了朝臣,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楚国必乱。”

蒙正禽在熊荆面前恪守着君臣之礼,在太宰阳文君面前则没了这层顾虑。他极为气愤大王对天下大公的抨击,他就是向往天下大公、期望天下大同之人。大王怎能以为天下为私,还要将天下为公之人诛杀不怠,其仁心何在?

“我以为,若富者变贫、贫者变富,贵贱失了尊卑,楚国才会大乱。”阳文君笑道,他不是蒙正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是现实主义者。朝国人显然有利于楚国诸多县公,他自然支持,至于使钱买简这种事,做做样子禁止禁止就好。

“然这仅是一家之辞。”阳文君打了个圆场,“我非左尹,不熟律法,不知使钱买简之害。”

“请太宰劝诫大王,为富不仁者断不可为国人。”蒙正禽忽然对阳文君深深一揖。

“不敢不敢。”阳文君连忙避让推辞:“大王年虽幼,志却坚,我不敢劝。”

“不劝,社稷危矣!”想到那些靠钱成为国人的为富不仁者,蒙正禽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时值五月,看着滔滔沟水,忽然间他想起了三闾屈大夫。屈大夫抱石跳入汨罗江,自己呢?若大王不听谏言,郢都外朝全是使钱买简者,自己是不是也要跳入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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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令明言:推选县人不可使钱买简……”陈县县衙,应约而来到几百名贵人豪强齐聚一堂。陈县曾经是国,按制有一百二十五党,每党选一人,就是一百二十五人。此时,争夺这一百二十五人的却是四五百人。

有靠身份资历的——所谓五户一比、五比一闾、四闾一族、五族一党、五党一州、五州一乡,党有党正、州有州长、乡有大夫;有云: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鄙有鄙正、县有县长、遂有大夫。

乡遂制度西周确立,延续至今。党正、州长、乡大夫,鄙正、县长、遂大夫,这些人郢都国人做不成,陈县国人必定要做成,不然在今后在陈县再也抬不起头。

也有靠家财万贯的——二百钱一简、三百钱一简,甚至是千钱一简、两千钱一简、三千钱一简,价格越抬越高。按照旧制,每党每鄙有五百户,可近千年人口繁衍,每党、每鄙多的已经有千户。一简三千钱,想靠钱买个国人,居然要费一百五十金。一百五十金,一般的商贾绝对拿不出,只有大商才有这样的本事。

“禀县公,县县皆使钱,我陈县岂能独免?”说话的是东郭陈牧,五日前一简之价不过百钱计,他出手后三百钱、五百钱、一千钱,几天功夫就把简价抬到吓人的三千钱,成为国人当成定局。县公相召说不可使钱买简,他以为是对手买通了县公,要来拆自己的台。

“然也。他县皆如此,我陈县又能奈何?”陈牧话一出口就引来了众人附和。每党选一人,陈牧即便出到三千金一简,也与他们无害,他们反而高兴有陈牧这样的出头鸟。

“你等可知左尹正在巡查此事?”看到县丞陈壁有些压不住场面,彭宗跳了出来。“我曾闻,左尹曾言要进谏大王,不行朝国人之政。”

“不行朝国人之政?”一些人看到些希望,可更多的人却连连摇头。“大王已令,怎可再改。”

“正是,为此事,我等钱已使了不少,怎可不行?”县衙之内,四五百人叽叽喳喳的吵开了,绝大多数人都不愿看到朝国人之政不行,甚至包括那些必输无疑之人。输了不怕,下次再来便是,就怕彻底没了希望、根本没有下次。

“诸君,”待众人吵的差不多了,彭宗再道。“大王赴大梁,仅在陈郢一宿。若想行朝国人之政,今日至明日万不可使人再满城高喊‘三千钱一简’了。输者更不可告于大王,说某某使钱买简,哪怕是大王问起,也得说,绝无使钱买简之事。你等知否?”

“知矣。”四五百人高声作答,说完还带着些笑意。

“敢问司马,若有人知大王来陈郢,想将此事告于大王,奈何?”笑声中有人问道,这人是个胖子,还是个歪嘴,虽穿丝锦,看上去却不像什么好人。

“奈何?”彭宗瞪了他一眼。“问我奈何,可是我要做这国人?”

“这……”彭宗可是楚军司马,军旅之人杀气毕现,胖子被他一瞪就开始挠头。

“你说的可是西郭江大夫?这老疯子得知大王来陈郢,是会设法求见……”

“老疯子何惧?灌他一天的酒,让他醉一日,他如何求见大王?最可惧者,乃城西私塾的先生,自持识字,知大王来陈郢,必会上书于大王……”

召集这些人来此只是告诫,他们要做怎么做、需小心哪些人哪些事,彭宗不吐一词。待见事情上了正轨,他当即把这些人赶了出去。目的已经达到,怎么做是他们的事,万不可因此污了县衙。明白要做什么的竞选者走了,可郑家公子郑荣留了下来。

郑家在陈县有不少的势力,彭宗笑问道:“子君公子何事?”

郑荣不答先揖,揖后才道:“大王宿于陈,或见乡老,家父可否……”

“此事……”彭宗没想到郑荣求的是这件事,他觉得这有些奇怪。

“事后郑氏必有重谢。”郑荣赶紧道,“愿纳百金。”

“就是一见大王,别无他求?”百金已经不少了,这让彭宗更加疑惑。

“别无他求!”郑荣再次一揖。

“此事,我当禀告县公后再做定夺。”彭宗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好先答应下来。

召乡老而见国君,这是周制。若是时间来得及,国君还应宴请乡老,表示自己对他们尊重。可惜的是,春秋礼崩乐坏,几百年的岁月侵蚀和战争摧残,这套体制和乡遂制度一样,现实中几乎找不到它的痕迹。

下午时分,县公陈兼、彭宗、县司马陈不可、县丞陈壁,还有几个不是乡老的乡老,以及一些持刀誉士、县卒甲士、百姓已经站在陈郢东郭码头迎接大王了。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陈县东门外是湖,湖接鸿沟,五月入夏,湖里荷花初开,风一吹,蒲草荷叶连连起伏,花朵尽现。

景色很美,但每个人都极目远望,希望大王的舟队早些出现。有陆离镜和没陆离镜当即分出来高下,陈兼望着望着眼睛发花时,彭宗把陆离镜递了过来,他指着南面一个小点道:“大王来了。”

“大王来了?”陈兼不懂用陆离镜,直到他闭上一只眼睛,才看到远处舟楫上的羽旌。

羽旌是将五彩之羽扎在竹片上,类似于鸡毛杆子,只不过这个鸡毛杆子特别特别的长,随着戎车战舟的颠簸,它们还会摇晃颤动。通过陆离镜,陈兼看到了舟楫上斜悬着的羽旌,但这不是舟队,只是两艘快速往码头驶来的战舟。

“大王当在其后,这是舟师的大翼战舟。”彭宗见多识广,认出来的是两艘大翼。

大翼奇快,须臾功夫便从鸿沟转入东湖,这时候众人才看到它的全貌:奇长无比的舟身,舟首有违常理的往前突出,一直浸没到水下,上面画上了一只诡异的眼睛。周身伸出的无数根船桨在整齐滑动,这些细细的船桨好似战舟之足,支撑着整艘战舟前进。

快,快到整艘战舟好像在水上狂奔疾飞,可比快更让人惊讶的是巧,越来越近的战舟摆了一下尾巴,便横着往码头靠过来,舟长十二丈、水上高一丈,眼见这样的庞然大物横扫过来,惊呼声中陈兼等人连忙后退。众人心提到嗓子时,周身在距离码头不到五尺的地方悄悄停住,一阵阵哇啦啦锚的链声响起,缆绳也抛到岸上。

“舟师之吏欧龟,奉僕命告知县尹,今夜大王宿陈郢。”舟上下来一个身着铁甲的舟吏,对陈兼揖礼后之告大王宿于何处,好让陈县有所准备。

“臣敬受命。”陈兼答道。陈郢有三宫,没想到大王不去章华台、不去项子城,偏偏入住陈郢,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第十三章 陈郢

项城到陈郢也就七十多里,早上出发,中午就能到,但正因为只有七八十里,舟行甚缓。快到陈县的时候,熊荆不在舱内,而站在甲板上听右史说陈县的过完。

“陈,太昊之墟也。”右史如数家珍,“太昊伏羲氏,继天而王,风姓,象日月之名,故曰太昊,作都于陈,实都于今陈郢东南八里之宛丘……”

“史卿,我闻之,太昊乃东夷之人,对否?”熊荆道。相比于陈县,他对陈人更感兴趣。

“然也。”右史点头,“殷商之时,江北多夷人,西北皆羌人,江东多越人,荆山之地多苗蛮,苗蛮先祖乃九黎,九黎亦源于东夷。”

“原来连陈国也是夷人之地,”熊荆感叹了一下。以古史记载,西北巴蜀以东的平原地区,长江以北多是夷人,九黎或者说三苗甚至迁徙到了长江中游以东的湖南,而越人东起黄海,西至滇池,绕过湖南,占据了一个月牙形地区。

“大江以东皆夷人。”右史道。“我楚人则是氐羌之后,与周人亲戚。”

“正因如此,所以周人入主中原之后,行的是乡遂制度?”熊荆再道,乡遂制度以他的看法就是殖民制度,以乡制遂,以国人制野人。

“然也。纣王失德,微子游说于周人,欲使周人逐纣王,周人许之,然纣王之臣飞廉等不忿,再反,周公克之。”右史不懂什么是殖民,他的理解和熊荆完全两样。

“真是如此?”熊荆在史书上看到过这种说辞,可没有右使说的这么简洁:不是周人取代了商人,而是周人在微子启的游说建议下介入了商人的窝里斗。

“然也。”右史看着熊荆有些疑惑,他觉得这应该是常识。“纣王虽是夷人,然失德至焉,母鸡司晨,又攻伐同族,故牧野周人一战而胜。乡遂之制,乃防纣王余孽再叛之制。惜至今日多已不存,便存,亦是有其表而无其里,只愿朝国人可代之。”

乡遂下的井田制熊荆读来就是生产队制度。‘田作之时,父老及里正旦开门坐塾上,晏出后时者不得出,暮不持樵不得入……男女同巷,相从夜继,至于夜中……’。当时的村庄都是土围子,只有两个出口,出口的保安室曰塾。井田是公田,所以要赶遂人去劳作。

遂人如此,乡人就是自由民了。五家为比,一比为伍;五伍为闾,一闾为两;四闾为族,一族为卒;五族为党,一党为旅;五党为州,一州为师;五州为乡,一乡为军。组织极高,可惜现在所有组织都涣散了。

“那便是陈郢?”两艘大翼刚刚赶到陈郢,熊荆已经在陆离镜里看到了。他看到的不仅仅是陈郢,鸿沟东侧也有城池,不是一个,还是两个。

“然也。”右史也在陆离镜里看到了东湖之畔的陈郢。

“陈郢东面南面全是湖,不怕水攻么?”熊荆越看越担忧。可又觉得旧郢正是被水冲垮的,刚刚迁至陈郢的倾襄王不可不想到水攻的可能性。

“禀告大王,陈郢东南皆水泽,西北亦有泽,除非筑垒,否则无法以水冲城。”项燕上来了。陈县是最前线,陈郢该如何守,他心里最是清楚。

“确实不好筑垒。”胡泽广袤,筑垒冲城确实很难。

“陈郢周三十里,城垣最高处四丈八尺,最低处三丈六尺,城池阔愈四丈。且其东有项子城互为犄角,西有章华台可供依仗。城居万户,只要……粟米不缺,城不可破。”项燕说话的时候,阳文君也上来了,见他来,项燕眼睛眨了眨。

舟楫顺风而行,阳文君显然听到了项燕之语,他揖道:“臣敬告大王:陈城四周地势平坦,确不可筑垒后以水冲城,然,若敌筑垒浸城,不可不防。”

“浸城?”熊荆不解,可再想城墙不过是夯土所筑,墙脚在水里泡久了确实存在崩坏的分险。

“先君襄王迁此后,曾以十万根横木固之,即便浸城,半年之内城亦不坏。”项燕强调道。“半年臣便可移师相救……”

“臣只是忧心大王而已。”阳文君笑道,项燕虽然没有明说救谁,可阳文君还是猜到了一些事情。“大王乃楚国之重,怎可久居于陈郢?”

“你!”项燕觉得是被阳文君套了话,当即目之。

“我只是忧心大王而已。”阳文君笑容不减。“新政刚行,反对者不少。若大王久居陈县,郢都当如何?楚国又当如何?”

大司马府的军事布置太宰是无权知道的,现在阳文君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熊荆也不介意,他只问道:“那以阳卿之见,秦魏联军攻来,陈郢何人驻守?”

“自然是上将军。”阳文君看着瞪自己的项燕,笑容又起。

“若秦人又师出城阳,当如何?”熊荆再问。连横之下,楚军将三线作战。东线、北线、西线三线任何一线出现问题,淮北之地都将全部失去,最少是大部分失去,寿郢变成最前线。

“这……秦人难道不与我楚国盟和?”失去和昌平君的联系后,阳文君的消息变得极为滞后。秦军已经入魏,他还是在想与秦国盟和。

“臣告退。”项燕笑了笑,揖礼告退了。

“大王,秦人真要……”项燕走后昌平君忙问。外交上并无秦国要攻楚的征兆。

“十万秦军已入魏境,太宰以为他们是要大梁一日游吗?”熊荆说着三天前的消息,脸上虽有笑意,心中却是苦意。

“秦魏真勾结了?”阳文君脸色终变,“昌平君他……”

“昌平君已经赋闲在家,他的信使前几日已经到了陈郢。”熊荆说道。他还不清楚昌平君传来了什么消息,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舟速很慢,慢到悬车时分舟队才抵达陈郢东郭码头。陈郢百姓举城相迎,码头上站在最前面的是县公陈兼以及十多位乡老,钟声大作中,众人喜气洋洋跪拜顿首,丝毫不知大王并非是宿于陈,而是要守于陈。

陈郢四周没有紫金山那样的大山,有的只是大泽。周长三十里的城池要比寿郢小一半,从东面看去,南北纵不过三公里,东西宽大概也在三公里左右。最高的墙在北面,四丈八尺,其余则是三丈六尺,但城南王城的城墙高全部是四丈八尺,看规制也小于寿郢王城。

和城阳一样,只要水路保持通畅,攻下这样的城池并不容易。即便水路被切断,城池四周胡泽连片,真正能摆开架势攻城的地段不到二十里,地道也掘不进——陈县水位很低,挖个五六尺就开始渗水,以至于楚人皆藏于陈郢东南九里外的宛丘,那里地势要高出平地五六米,故称之为丘。

去年魏军犯境,他们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攻城,只是在城外劫收粟稻,可惜吃的比抢的多,听闻秦军大败就马上退回魏境了。

“臣拜见大王。”在陈兼的带领下,官吏、乡老向熊荆行礼。

“免礼。”熊荆打量着这些人。彭宗是熟悉的,还有县司马陈不可封爵时曾见过,除了他俩,其他人是第一次见。陈兼是公族,多须,络腮胡子花白花白,虽然细心梳理过,依旧显得毛糙。这不算什么,最引人发笑的是他有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五月乃毒月,不可饮酒,大概是这个缘故,熊荆没有闻到酒味。

县丞陈壁是个小老头,眼睛忽闪忽闪,与陈兼亦步亦趋,默契无间。剩下的就是十四五位乡老了,这些人当中,最惹眼的是郑氏,气质不同一般乡老,氏也不同。陈兼说他本是郑国公族之后,百年前迁于陈,早就是陈人。

“大王乃圣贤之王,鄙人有幸拜见,不慎惶恐。”郑氏揖道,“无以为敬,献玉璧十双。”

明明是乡老,一转眼就变成了土豪。熊荆并不拒绝,只是多看了他两眼。郑氏有礼,其他人也都有礼,以致天还没黑,僕臣便来报,收礼已收了万金。

“万金?居然有万金?”熊荆大讶,陈县是楚国最富的县,可没想到富成了这样。

“禀告大王,非万金,已万八千金。郑氏所献玉璧十双,便有五千金,余者亦有万三千余金。”僕臣道。“陈人所献,乃谢大王行朝国人之政,陈人闻此政,皆大悦。”

“真是如此?”熊荆心中生疑。“这万三千金不是摊派得来的?”

“摊派?”僕臣不解,这是后世才有的名堂。

“就是以敬献不佞的名义,让家家户户出钱。摊派的人得大头,不佞得小头。”熊荆解释道。

“敬告大王,非也。万三千金多为遴选国人者所出,陈县不比其他县,有一百二十五名国人,一人百金便是万两千五百金。”僕臣道,他帮大王收了钱,自己也得了钱。

“其他礼收下,这一万两千五百金……分作三份,一份分给陈县左闾孤寡之人,一份交给县巫,一份分给陈县的私塾,让他们多买些座椅笔墨纸张,多收一些学生。”熊荆不想收这种钱,只好出之于陈县,用之于陈县。“至于郑氏……,郑氏改日再见吧。”

第十四章 交代

“大、大王病……病了?”陈郢正寝明堂,等到晏时仍不见楚王的魏使等到就是这句话。他看看阳文君,又看看项燕,最后看向亦巫亦医的医尹昃离,显得很是无助。大梁那边正等着楚王大驾,可这边却病了。

“可否请大王移步大梁,大梁有医术高明之医者,我必奏请寡君为大王医治。”魏使道。

“魏使以为,我楚国医术便不高明么?”昃离嗤道,他可是知道什么是细菌之人。

“我不敢以为。”魏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能揖礼赔罪。“然则寡君……战期将近,楚国乃天下大国,怎可失信于天下?阳文君,此事又关乎秦国,若是耽误,秦国亦会……”

魏使终于找到一个正当理由,战期在即,楚国不能失信于天下,若是一直停在陈县,那与秦人约好的水战怎么打?秦人如果怒了,后果不可想象。

“请魏使稍安,与秦人的水战不是还有五日吗?”阳文君人畜无害的笑道,昨日起他便知道了秦魏联军即将大军压境,大王怎可去大梁?

“然则陈县到大梁也要三日啊。”魏使伸出三根指头。“战前歇息一日,便只有一日。”

“一日便一日。”阳文君道,“就请魏使在陈郢稍待一日。”

阳文君说罢,魏使便告辞了。他走了还不到一刻钟,熊荆便从寝室里出来了,阳文君项燕等人当即行礼,一会作战部的郦且,知彼司的勿畀我,红牼、欧拓等舟师将领也来了。

无关之人退下后,画有地图的白帛悬在了墙上。地图之上的韩魏两国就像是被斩了一刀的蝴蝶,只剩下后半截,韩国只是左翅膀上沿的一个大花斑。翅膀上端几近齐整,下端中间是凹的,边缘也往里凹,看上去好像一个字。陈郢的位置在翅膀中间凹处偏西的位置,距左翅膀(魏境)不到五十里,陈郢以北的阳夏(今太康)恰好在中间的最凹处。

大梁是这半只蝴蝶的中心,也是剩余的神经中枢,其往北不到百里就是秦境;往南,最西面的是鸿沟,往东一些是濊水,再往东是睢水,以及与出于鲁地泗水相交于彭城的丹水,四条河流皆经大梁南流,形成一个六十度左右的扇形,直插楚国淮上之地。

熊荆记得大司马府的某次会议上有谋士说过:欲守淮上必守大梁,不守大梁,则守寿郢。大开大合的思路很合熊荆的胃口,只是这样的大进退不符合众人的利益:楚国七成左右的人口都在淮北,楚军超过七成的将率不同意放弃淮北而退守寿郢。

“据讯,秦军已入魏。”郦且开口说话,“陈郢距大梁不过三百三十余里,舟行三日可至,五日后便是水战之日。舟师有些船是新式大翼,有些则不然,大王担心魏人与秦人勾结,夹击我国舟师。”

“臣等不惧魏人!”红牼欧拓对视一眼,如此说道。红牼再道:“魏人舟师不及两百艘,即便与秦人相谋,前后攻我亦无所畏。”

“然则新式大翼仅三十四艘。”郦且不懂水战,项燕也不懂水战,所以水战怎么打,只能与红牼、欧拓等人面对面商议。

“然则我舟师甲士恨极秦人。”红牼大声道。“秦人乃禽兽,无信无义……”

“我要你一舟不失,最少是新式大翼一舟不失。”熊荆不得不说话,他最担心的事情便是秦魏两国缴获三浆作战舰,然后大量仿制。虽然有些东西秦人无法仿制,比如钜铁螺栓,塞船缝的黑色涂料,可龙骨、肋骨、船舵,这些只要秦人花功夫,总能造出来。

“臣领命,必一艘新式大翼不失,臣愿以性命……。”红牼誓道,说的是斩钉截铁。

“我不要你的性命!”熊荆打断他。“任何一艘大翼有失,秦人便能仿制,一旦仿制,后果不堪设想。你懂么?”

“臣知矣!”红牼大汗淋漓,之前他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被提醒后大为惊惧。

“告诉每艘大翼的舟吏,绝不可落入秦人手中。”熊荆交代道:“还有,不得饮魏人的水和粮,舟师自备十日粮;还有,大梁附近河道交错,切勿迷路。若迷路……舟吏能否分清南北?”

“……”分清南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红牼结舌不答。

“若分不清南北,那就看针,你告诉舟吏,楚国在南面,切不可往北去。”熊荆深深叹了口气,舟吏很多是世袭的,这些人会游泳,懂水战,可大多不识字,好在造府已经造出了指南针,这些文盲只要会看指南针,就能回家。

“臣知矣、臣知矣!”红牼揖道,又暴出了一身冷汗。

“每艘大翼不过二十五名甲士,此战不佞准许:若一半甲士伤亡,可退下甲板反起刀板不战而退。”熊荆再发布一道命令。“秦魏攻楚,自然要攻陈郢,你们要在陈郢死战而非大梁。”

“臣敬受命。”红牼和欧拓都揖礼受命。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熊荆被舟吏不辩南北给气着了,忘记还要交代什么。

“若魏人舟师攻我,臣以为,当焚魏人仓禀。”郦且提醒道。作战部有两个计划,一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水战了,舟师趁魏人不备直接杀入大梁;另一个则是如约水战,魏人如果介入战斗,那就再打魏人。

前者讨论之后觉得不妥,舟师几千甲士起不到什么作用,还给魏国伐楚的口实,不如提防着,等魏人夹击之后再行动手。不是杀人,而是烧大梁外的粮仓。

“若红将军能……”郦且看向熊荆,趁熊荆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疾道:“……能率部焚烧秦人敖仓,秦人便要伐我,也要到三年之后。”

“荒谬!”熊荆斥道。“敖仓重地,秦人怎会不设备?整个舟师填进去也未必焚得了敖仓!”

“臣……”红牼看向郦且,又看向熊荆。“禀大王,新式大翼可日行四百里,既到大梁,为何不能往北百余里,焚烧秦人敖仓。”

“禀大王,臣愿担任此职。”欧拓也道。“若大王忧心新式大翼落入敌手,臣率旧大翼袭之。”

“你去过敖仓?”熊荆反问。“你知道敖仓有多少守军?如何袭之?”

敖仓是秦国最大的粮仓,位置就在荣阳的敖山(今邙山)。秦人攻伐三晋、齐国,军粮都发于敖仓。这里囤积的粟米当以百万石计,熊启给的情报里,敖仓积粟高达四千两百五十万石,等于五十七万吨,够一百七十万人吃上整整一年。

如果真烧了敖仓,秦军将大面积瘫痪,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至少有三年无法大规模作战,可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敖仓建在敖山上,除了雒水(今伊洛河)对外连通外,别无他路。平时驻守此地的秦军就有两万人,即便大翼战船从雒水攻入了敖仓,敖仓内有四五百座十万石一积的囷仓,两千五百名甲士怎么烧?粮食可不是汽油,即便是汽油,难道会没有防火措施?

“舟师甲士太少,杯水车薪而已。”听闻郦且之策,项燕也凝神想了一会,方才惋惜道。

“就焚烧魏人囷仓。”熊荆道。“魏人准秦人借道,肯定是控制了秦军的粮秣供给。”

“臣知矣!”大王和上将军都否决了焚敖仓之策,红牼和欧拓只能作罢。

“若无他事,后日就出发离陈郢。”熊荆叮嘱道,他最后还是不放心叮嘱了一句:“切勿让大翼落入秦人手中。”

红牼和欧拓只是舟师将领,一些事情交代完了便退了下去。他们走后阳文君道:“敢问大王,我当如何?是否赴大梁见魏王,若见魏王,当如何说?”

“太宰明日便离陈,第四日至大梁,向魏王告罪之余亦告知秦人,如约而战。”郦且道。

“先至大梁?”阳文君疑惑之余有了顿悟。“舟师将在第五日晏时行至大梁?”

“然也。”郦且点头。这是商议好的,舟师不在大梁城外过夜,以防魏人阴谋。

“若魏国舟师袭我,阳卿可至白宜府上暂避。水战在城外,杀戮之间舟师未必能将阳卿接上战舟。”熊荆交代道。阳文君此行存在危险,楚魏如果交战,他就成了俘虏了。

“臣以为,我当入宫质问魏王,为何与秦人一起袭我?”阳文君想法出乎意料,他居然要找上门去。“如此或有一条活路。”

“也好。”熊荆缓缓点头。他倒不是真要借魏人之手干掉阳文君,而是确要有一人先入大梁稳住魏人和秦人,这个人,身为太宰的阳文君是最合适的。“若你不愿,也可以换……”

“不必,不必换人。”阳文君站了起来,“南公曰,我将卒于旧郢。”

南公其人,郢都之阴阳家。少年时曾入齐,学得阴阳术老年回楚。郢都的一些贵人常请南公卜命。阳文君卜过一次,曰:卒于纪郢。

“臣告退。”阳文君确无惧色,很潇洒的对熊荆一揖,便飘然去了。

“好了,那就再议一议这场连横之战吧。”熊荆朗声道。“这几日新到的讯报不少,勿畀我,你先说说。”

第十五章 不至

“大王免了你的职?”咸阳渭北华阳宫,老太后身边再无如花似玉的芈玹,显得有些孤单,头发也比上一年花白了许多。

熊启跪在她身前,神情不振。会盟时秦王拿到最后一批书简,还未等回朝就将免职的吕不韦逐出了咸阳,囚住于他自己的封地。吕不韦是彻底倒了,熊启心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步吕不韦的后尘,逐出咸阳。

“未曾。”熊启稍微打起点精神,“然亦不远了。大王要的,是独掌权柄,而非真想要有一个丞相或者相邦。眼下吕不韦已倒,启儿再无用处。”

“既未曾免你的职,当有转圜之机。”芈棘本想叹气,可还是压住了。“大王年轻,诸事皆喜亲力亲为,每日都要忙到深夜,许过段时日他便知秦国需得有个丞相,倒是母国……”

“哎!”芈棘终于叹了口长气,而后气愤道:“你说那熊荆有百般好,我一样都没有看出来。不嫁芈蒨触怒了大王,允各国复国自绝母国社稷,如此为王,母国必乱。大王伐楚是在教他怎样好好做一个王,也非坏事。”

“大王伐楚,魏齐必群起而攻之,母国亡矣。”熊启痛苦道,他不是来求复职的,他是来求不伐楚的。“请姑母求求大王,勿要伐楚。而今郢都已传讯,说芈蒨愿嫁。”

“此时愿嫁?”提起芈蒨的婚事芈棘脸色就变得冰冷,“此时愿嫁有何用?大王已听信那贱人之言,要娶赵女为后。你说,你说……”

芈棘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忽然变紫,就在熊启眼前倒了下去。熊启大骇,可吓呆的他直到宫女奔上来才失声哀嚎一句,高喊请太医、请太医。

“祖太后昏厥不醒?!”秦宫曲台宫,秦王赵政正与国尉桓齮等将领最后一次商议伐楚细节,未想一个寺人急奔而来,他当即也吓呆了。

他没有死在邯郸而成为秦王,全在当初华阳太后认了父亲做嗣子,对外人可以无信义,对祖太后任何时候他心中都存着一份恩义。那楚国公主真的很美吗?不见得。可为了讨祖太后欢心,让祖太后高兴,他愿意装出一副君子好逑的模样。

“快!快!”伐楚还未议完,赵政也顾不上了,“速去华阳宫。”

大王说走就走,留下一干脸色各异的臣子。桓齮道:“大王此前说过,必临兵于荆国寿郢之下,你等勿要多虑,明日一早出咸阳,赶赴军中。”

“敬受命!”国尉如此说话,众将那一丝丝狐疑逐出脑外,他们揖礼后齐齐退出正寝,回家准备远行之事,若大王、国尉不再相召,明日便将出咸阳。

咸阳忽生变故,大梁自然毫不知情,钟乐大作的王宫正寝,魏王正在宴请秦使姚贾、舟师将领云赫等人。云赫是楚国舟师降将,安陆人,郧国公族之后。此次与楚国舟师约战于大梁,秦国的大翼战舟水路无法抽调,便由他指挥着工匠在船司空重新建造。

“我军居上游,欋手、甲士皆是精锐,又是以近待远,以佚待劳,大王不必布置。”魏相子季刚刚说了一个计策:魏国舟师藏于丹水之上,秦楚两国舟师大战时,魏舟师忽从楚舟师身后杀出,必可将楚舟师一网打尽。

“云将军勿忧,魏师不抢首级。”子季摇着一把楚国产的纸折扇,上有画作,甚是文雅。

“哈哈哈哈……”魏王增大笑,“对,对。寡人忘了,秦军斩首记功,本王就此告于秦使、云将军,我国舟师绝不抢秦师首级,便有斩获,亦将交给将军,可否?”

“非我师斩获之首级,宁舍不要。”云赫揖告道,神色里对魏王并无尊敬之意。

“云将军乃我秦国舟师之将,君子也。”姚贾听出云赫言语里的不敬,心里直骂楚蛮子多事,嘴上不得不打着圆场,后又转移话题:“然则,明日便是约战之日,荆王为何仍不至?”

“是啊,这楚王为何不至……”魏王增看出秦将眼中的不屑,可他再也不是那个刚刚即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大王了,血的代价教会了他隐忍,尤其是面对秦国。

“敬告大王,楚国使臣已至大梁。”寝外傧者高声相告,打破了寝内奢靡的乐声。

“楚国使臣?为何说楚国使臣,楚王呢?”魏王增问道。

相邦子季也问道:“楚王呢?楚王可至,楚国舟师可至?”

“禀告大王、相邦,未见楚王舟驾,亦未见楚国舟师,唯一艘画舫、两艘青翰舟。”傧者道。

“未见楚王?”姚贾眼睛转了几圈,最后看向魏王,“难道是有人……”

“无人,此事只有寡人与相邦知之。”魏王增连忙辩白。因留楚王之事他只告知了相邦。

“大王,使臣魏宁与楚国使臣同行。”这时候傧者终于想起了魏使,去接魏使的魏宁与楚国太宰一起到的大梁,现在正在进宫的路上。

因为没有迎楚王入魏,见到魏王使臣魏宁便伏拜请罪,阳文君则道:“寡君行至陈郢忽然寝疾,故命臣言于大王:大王礼遇之恩,必有后报。”

“楚王寝疾?”魏增看向魏宁又看向姚贾,他似乎并不想因扣留楚王而获天下骂名,楚王不来他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贵国大王不至、舟师亦不至,可是要向我大秦俯首?”姚贾冷笑,门卒出身的他,最会察言观色,见机耍威风。

“我国寡君不至,然我国舟师必至。”阳文君看不起这个门卒,“寡君言:明日晏时,大梁北郭,楚秦舟师,一绝生死!”

他说罢又看向姚贾一侧的秦舟师之将云赫,“红将军请我代向云将军行一礼。”

秦国并不重舟师,秦国舟师将领是谁,红牼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听闻红牼要向自己行礼,云赫无畏笑道:“向我行礼,何礼?”

阳文君也笑,他扬起脖子,再以手做刀,对着脖子利落的一划,最后手指向云赫。道:“叛楚之人,必死于楚剑之下,将军勿忘!”

这是割喉礼,舟师训练时只能打手势,某次熊荆杀气毕现的对红牼行了一记割喉礼,从此这种挑衅之礼遍行于舟师。阳文君赴大梁时红牼请阳文君代为向云赫行礼,他是阴柔之人,动作不似红牼那样刚烈,可他阴测测的动作看得魏王全身发寒。

割喉礼下,云赫瞳孔猛然收缩,他被激怒了:“你告诉红牼那老竖子,此战我必要将其枭首,弃市于大梁!”

“请云将军亲口言于红将军。”阳文君很满意云赫的反应,他转而揖向魏王,“若无事,臣请告退,请大王明日至北郭码头观战。”

好好的宴会被阳文君一搅,众人再也吃喝不下去了。姚贾要速速向咸阳报告楚王未至大梁,因留不成,云赫也无心就宴,一直在骂红牼竖子,明日要将其枭首弃市,又说要将其剁成肉酱喂狗云云。

“我国当如何?”魏王枯坐于席上,眼前只剩下相邦子季。

“楚王不赴大梁是好事。”子季劝慰道:“大王既已承诺秦王合兵伐楚,当行之。”

“然则……”魏王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忧心另外一件事情:“前日寡人召白宜谒见,白宜告知寡人,楚王曾言:若寡人再伐楚,宁愿与百万秦军决一雌雄,他日也不救魏。”

“大王缪矣。”子季知道白宜,去了一次楚国似乎就变成了楚人,到处说楚国的好话。“当今天下,谁人不因势导利,见机而作?魏国若失,楚国亦不保,其岂能不救?”

“白宜等人也是这般劝楚王的,楚王却道:楚人可死不可辱,救援纣为虐的魏国就是侮辱楚军士卒,必不救。”魏增脑海里还是阳文君的割喉礼以及那句叛楚之言。去年伐楚只是做做样子,抢了粮食罢了,两国并未真的交恶,但这一次伐楚就不同了,这是把楚国往死里得罪。扣住楚王还好,新立的楚王说不定心里还要感激自己,现在楚王不来,扣无可扣。

×

月色下的鸿沟宛如一道白链镶嵌在黑漆漆的荒野上,除了狗吠,红牼只听到欋手整齐的划桨声。

舟师是在阳文君离陈的第二日入魏的,一到魏境魏国舟师便迎了上来,说是领路,实际却是监视。此时舟师不再是新式大翼在前,旧式大翼在后的阵型,而是新式大翼分布于两头,中间才是旧式大翼、中翼。新式大翼也不是三浆齐划,而是一排浆手划桨,其余浆手休息。

即便如此,新式大翼往外突出的船首、船尾还是引起魏人的关注。正常的船上面大,越靠近水线船身越是内缩,水线短于船上;三浆大翼不然,它是越靠近水线舟身约往外突,水线长度大于周身长度。有个魏国船吏觉得画上眼睛的楚国大翼战舟前端好似豕鼻,说这是楚国人的豕鼻船。确实有点像豕鼻,可这么难听的名字让舟师上下对魏人没半点好脸色。

“红将军,此处已是斗城,距大梁七十里。”魏国舟师将领说道,同行了两日,他对楚人舟师已厌烦至极。

“传令,于此宿营,明日朏明前就食,旦明拔营,晏时杀敌!”红牼令道。在魏将的诧异中,他的话语很快变成灯光,传至身后各舟。

第十六章 有剑

楚国舟师即便是夜间宿营,也能做到丝毫不乱,灯光命令一下,百艘战舟便井然有序的靠岸,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战舟就在鸿沟里落锚了。

锚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锚链更是没有。魏国舟师用的是石碇,石碇就是绳子上绑一块大石头,靠大石头自身的重量保持船的稳定,因为没有抓地功能,石碇的重量和船载重量之比按照经验大概在1:500,即四十吨的大翼战舟,石碇的重量超过三百魏斤,三百魏斤的东西要抛下船极为吃力,沟水逆流,一些战舟在落定的时候居然撞在了一起。

魏国舟师有些落碇宿营,有些则乘夜继续往前划行,去大梁报信。既然是在魏国境内,红牼没有阻拦的理由,虽然他知道魏人会把己方的情况告知秦人。

“荆人已至斗城?”云赫未曾解甲,还在和部将讨论明日迎战阵型,这时候魏人来报讯了。

“正是。”来人只是个小船吏,“楚人有三十四艘新船,型似豕鼻,较一般大翼战船结实。”

“豕鼻?”包括云赫在内,一干秦将大笑。船型像猪鼻子,这真是太怪异了。

“然也。”船吏自己也笑。“众人皆言此为豕鼻舟,楚人大不悦。”

“还有何种怪异之处?”几个人笑过,云赫再问。“舟师之将为谁?”

“未见其他怪异之处。”船吏答道,说下一句的时候他停住了。

云赫知道他的意思,怀里随便掏把秦半两让下人丢给他。船吏连夜来报讯本就辛苦,见秦人只赏赐秦半两,心里顿时不高兴了,他嘴里谢了一句,道:“楚国舟师之将氏红。小人告退。”

果然是红牼,云赫嘀咕了一句。下午被阳文君侮辱后,云赫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三十九年前,楚国发兵十五万收江边十五邑,两人曾在洞庭郡大战过一场。那时候他还只是个船吏,秦国不重视舟师,仅把缴获的战舟打乱重编,安排上来一些秦国舟人。年轻的他在此战中崭露头角,终成秦国舟师之将,红牼那时候也很年轻……

“将军,”属下见云赫有些走神,等了一会才轻声相呼。

“恩。”回过神来的云赫嗯了一声。“荆人不出所料,果然派新式大翼迎战。”

楚国虽然逐客,但几十年的经营、以及不及血本的投入,一些情报依然能传到咸阳国尉府、丞相府。可惜的是谍者不懂舟楫,发出的情报只是‘荆人新式战舟擂鼓于淮水之上,其速如飞’之类。这种情报其实毫无价值,其速如飞到底有多快,谁也说不清楚。

至于三浆特征,不懂战舟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几浆几浆,只知道战舟密密麻麻的船桨多到数不清,谁知道几浆。而杀手锏撞角,也就是那个豕鼻,熊荆把它设计在了水下,水面上看不到半点影子。除非河水清澈且走得很近很近,不然谁也想不到有这种撞一次就要人命的东西。楚国新式战舟在云赫等人看来没有任何新奇之处,况且,他这次也有杀手锏。

×

“那是项子城?”清晨,站在陈郢四丈八尺的王城上,熊荆指向陈郢东面的项子城。

“正是项子城。”县公陈兼答道。“项子城城郭三十里,城高三丈六尺,内中亦有一座小城。”

项子城与陈郢之间隔了三里左右,这不是很远的距离——按惯例,大城附近都有一些小城作为支撑,城阳、郢都、陈郢都是如此。看看项子城,再看看陈郢外城,熊荆一直再想该如何守城。他希望能将后世相对成熟的守城技术运用在这个时代,可惜的是,他几乎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棱堡是不可能的,没有火器就没有棱堡;马面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楚国的城池有瓮城有千斤闸有吊桥有护城池,可就是没有马面,但是短时间之内要修筑马面工程量太大,修到一半很可能成为敌人攻城的踏脚石;再有……

再有就真没有了,墨家和鲁班早就发明了诸多攻城守城器具,熊荆能做到就是将随后赶到的投石机布置城内。

大王忽然在陈郢生病,病好之后不去大梁,而郢都运来的兵甲、守城物资一船接一船,尤其是投石机入城。这个架势再傻的人也知道事情不对了。

“敢问大王,可否是魏人要再攻我?”后面乡老一阵眼色交错,陈兼不得不这么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熊荆身上,他们不敢看他的脸,目光停在他的缁衣上。熊荆笑了笑,道:“不是魏人要攻我,是秦魏两国一起攻我。”

“啊!”不自觉地,包括陈兼,众人忍不住啊了一声,面色也是大变。阳光下的城头似乎被乌云盖住了,昏暗昏暗的。

“此后几日,郢都的兵甲将源源不断运入陈郢,城池亦将正式开始设防,此事……”熊荆看向曾经驻守城阳,差一点就被秦军破城的陈县司马陈不可。“此事交由陈将军负责。”

“臣……”陈不可很自然的看向项燕,他以为有项燕在大王还不至于亲命自己守城。

“你不愿意?”熊荆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以为他有什么顾虑。

“臣敬受命!”陈不可揖道。“今日便于城内城外设备。”

“要做好围城半年、甚至一年的打算。”熊荆再一次交代。

按照大司马府的计划。要打退秦魏齐的连横进攻,与之野战并无希望,楚国再怎么搜罗也没有一支可与秦魏齐三国相抗衡的军队。既然兵力处于绝对的弱势,那就应该以防守取胜。也就是拖,拖到敌人精疲力尽,不想再打为止。

城阳或可能失守,但息县不能失守,新蔡不能失守、陈郢不能失守,彭城不能失守,下邳不能失守。与三国七八十万大军无法野战对阵,但只在这五个节点上驻兵死守,楚国还是有足够兵力的。

且这五个节点都在河道边,只要造府能造出四五百艘新式大翼,那么战争就会进入相持状态;如果有更多的大翼战舟,楚军就可以沿着水路反切断敌人的粮道,打击其身后的重要节点。这不再是一场陆上战争,而变成一场水上战争。

计划是这样制定的,可其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最关键的一环是河道本身。秋冬季节,河水枯竭不说,还可能会结冰,一旦结冰,水战又变成了陆战。好在淮河百年来都未成结过厚冰,可淮河北面的这些河流是否结冰那就很难说了。楚国并无成文的水文记录,天气每年也存在很大的变动,有的年份冷一些,有点年份则暖一些。

熊荆说出要做好一年打算,陈兼这些人当即就焉了。一年的时间,传说宋人被围了九个月就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围上一年陈郢岂不是要尸骨无存。

“连不佞在内,陈郢最多驻守三万人,即每户只留下两人,一年需粟米七十二万石。现在陈郢确实没有这么多粟米,但粟米会一船船运来。”熊荆看向陈兼以及他身后那些所谓的乡老,最后道:“不佞与你等一道守城。”

“大王…英武。”在陈兼的带领下,乡老们结结巴巴的回应。

“还有,当下不是选国人吗?”熊荆笑道,他这几天收到不少状子,都是告城中富户使钱买简的。“有钱是很了不起,可使钱买简,你出五百,我出一千,你出一千,我出三千,可钱再多守不住又有何用?有钱不如有剑。陈县国人遴选除赴郢都外朝那两人外,余者全部推后。谁人能征召更多的士卒、谁人作战最是英勇、那谁人就是陈县的国人。”

第十七章 彩1

滔滔黄河水沿着荣阳旁的鸿沟,途径浩瀚的圃田泽,灌入大梁城北的诸水。诸水交汇于城北,使得沟面极为宽阔,夏初之时沟水充盈,沟宽几近十里。

昔日,宽阔的水面上舟楫络绎不绝,欋手舟人呼喊不断,可今天,水面上空空荡荡,只能看到鸿沟北面有一些些舟影,那是秦军舟师,它们密密麻麻的叠在了一起,舟上战旗羽旌招展,宛如一堵水上长墙,长墙之中更有几座高大的角楼,显得极为雄壮。

大梁是天下的中心,东飘西泊、南来北往,什么没见过,可这种建有角楼的大舟绝大部分人都不认得,连魏王也不得不问向身侧的阳文君,“阳卿,你可知那是何舟?”

阳文君带来一个陆离镜过来,这是楚军中最简单最低级的式样,饶是如此,也看得比其他人更加清晰。魏王魏增看着他手里的陆离镜颇为羡慕,这是楚国人的宝贝,从不对外出售。

“禀告大王,这是楼船。”阳文君毕竟是楚人,知道的要比中国人多。

“楼船?何谓楼船,请阳卿教我?”魏增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拿阳文君手上的陆离镜,伸到一半就停住了。这太过失礼,一国之君岂能夺他国臣子之宝。

“禀告大王,楼船就是在舟上建楼。加之女墙,上临弓弩手。两百多年前,吴国吴王僚曾建一艘楼船,名为艅艎。”阳文君解释道,艅艎就是楼船,楚国也有楼船,他没想到秦国人也造了楼船。楼船比大翼战舟宽大,甲板上又起了楼,还有女墙,跳帮根本就跳不上去。

“晏时至!晏时至!”魏王身后的寺人大叫。晏时日已上三竿,秦楚两国舟师约战的时间就是晏时,奇怪的是秦国舟师一早就在北面列阵,楚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晏时了,晏时了。”魏增以王者之尊占了城北一大块码头,大梁城的官吏、贵人紧随其后,占了更大一块码头,几十万城中庶民自然也不想错过这场舟师之战,各家各户带着干粮,把鸿沟西侧的沟岸挤得满满当当。听闻已是晏时,一些人当即哀叫起来:“那楚国人怎还不来?不来我可就输惨了。”

“早知道老子就押秦国。”有人愤道。斗鸡是六国常有的赌局,而今秦楚两国各出百艘战舟于大梁厮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赌局了,任谁也无法作弊。

“谁押秦国我剁了谁!”一个粗旷的声音,紧接更多人附和:“然也。谁押秦国胜就剁了谁。”

“民心可用啊。”白宜摇着一把楚扇,被一大帮门客家仆簇拥着,听闻众人之语,他笑着说了一句。三晋确实被秦国打怕了,可三晋地庶民没有一个不恨秦国。

“楚人不会不来了吧?”猗赞压的也是楚国胜,他最担心的就是楚国不应战。

“以楚王的英武,怎会不来。”白宜笑道,虽说楚国发行三十万金国债一事受阻,秦国又要伐楚,可他依然看好楚国——魏王几年前也很英武,可魏王显然没有楚王的能耐。

白宜深信楚国舟师必来无疑,但沟岸上越来越多押楚国胜,希望楚国人能痛歼秦人的庶民开始不耐烦,他们个个大叫起来,一时间楚国人变作了楚蛮子,楚蛮子不来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其他站得累的那些干脆席地而坐,吃起芋菽来。

“荆人为何不至?”楼船之上,秦国舟人也等得很不耐烦了。拥有楼船又占居上游的他们只想着早点开战。王命早就说了,若能于天下人眼前大败楚人,大王当有重赏,与战之人爵位连升三级。舟师不比陆师,陆师的爵位好似赌博,一会升、一会降,士卒是输多赢少,舟师则不然,舟师难得大战,这一把真要赢了,想输根本也没有机会。

“将军?”舟人士卒等不及,云赫的俾将也有些等不及了。

“红牼那老竖子必来。”云赫立于楼船最上一层,手搭在额前挡住越升越高的太阳。他指着远方一处黑点道:“那里可是荆人?”

那里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一些黑色的点,云赫老了,年轻的云罗细看之下,发现这些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赶忙道:“禀将军,确是荆人舟师。”

“何种阵型?距我几步?”没有望远镜的云赫眼睛又不好,只能依仗年轻人的双眼。

“极远,不见阵型,距我……两、三千步。”云罗也是猜测,心中根本就没谱。最有谱的其实是鸿沟西岸等着看大戏的魏人,几十万人占据五六十里沟岸,楚国舟师一出现,他们就欢呼起来,欢呼声由南至北,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倒了过来。

见此情景,云赫不再犹豫,喝道:“起碇!”

“起碇!”通过旗号,起碇的命令从楼船上传了出去,担心一些船看不到,鼓声也响了起来。

石碇因为没有锚孔,又没有转轮,只能靠欋手站在舟沿上一点一点往上提。大翼战舟还好,也就三四百秦斤,楼船可就惨了,排水倍于大翼,石碇的重量也倍于大翼,近千斤的石碇陷在淤泥里,百十个人拉扯也难以拉动。

此处鸿沟水极深,拉起石碇的大翼在沟水的冲击下很难保持阵型,楼船不拉起石碇则动荡不得,眼看楚舟越来越近、己方阵型越来越乱,焦急中云赫只能更改命令:“斩碇。”

“斩碇!”青铜剑斩在粗大的碇绳上,砍了好一会才把碇绳斩断,回到位置的欋手伴着鼓号开始在舟吏的指挥下划桨,期望在接敌之前回到此前的阵位,但它们已经来不及了。

楚舟逆水而行,鸿沟流速不比淮水,不过两节,建鼓大作中,二十艘新式大翼飞一般的冲向秦国舟师。鸿沟在大梁以南较为狭窄,在大梁附近以及大梁以北,沟面极为宽阔。三浆战舟逆水的速度高达八节,随着沟面徒然变宽,四排的阵型瞬间变换成前后交错的两排。

临敌变阵,不管对陆师还是舟师都是难度极高的动作,稍不小心就会出现混乱,但楚师硬是在速度不减的情况下完成了变阵。即便沟不懂水战的魏人,也被这行云流水的变换惊服,他们大声的喊起了‘彩——!’

第十八章 彩2

‘彩’是欢呼,更带着魏人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的王与秦人连横,他们却是从心里仇恨秦人,怀念信陵君大败秦寇的日子。只是,他们的喝彩大翼上的楚人并不在乎,也来不及在乎。甲板上红牼的目光紧盯着秦人的楼船,楼船高大,他无法预计撞过去有什么结果。

“将军?”舟吏也有这种担忧,楼船长三十多米,宽近十米,这么大的船撞上去,谁也不能保证脚下的大翼战舟不会散架。大王说这船很结实,可这船到底有多结实,谁也没有底。

“撞击楼船!两舟成队,撞击楼船。”红牼看到了楼船上旌旗,那是云赫的座船。

“将军有令:两舟成队,撞击楼船!”建鼓轰响,只有旗号才能将命令传至各舟。指挥舟上的旗手一挥旗,各舟舟吏当即大喊。迎面驶来的楼船有四艘,两艘大翼对付一艘楼船,剩余两艘只能对准其他次要舰船开撞。

四千米宽的水面,原本间隔三四百米的楚军大翼对准楼船开始两舟成队,意图再明显不过。舟师水战,本就是跳帮战、白刃战,公输般发明的钩镰正为此而设。楚舟两艘成队,对驰而来,楼船上的秦将以为楚人是想跳上楼船与自己白刃相见,顿时哈哈大笑。楼船船舷高耸,又有女墙,高过楚舟大翼甲板近一丈,这样的高度根本就跳不上来。

跳不上来就只能被己方居高临下的射杀,同时被其他翼舟围杀。只是高兴没有太久,便有人看出来不对——相隔大约两里的时候,楚舟甲板上的建鼓敲的更加密集,合着鼓点,欋手们划浆速度到达顶峰,船速也爆发到了顶峰,这时候大翼战舟碾着细浪几乎是飞在水上。

舟首的撞角在水下不过半米,这种状态下撞角即便没有探出水面,方形角首激起的水波也涌出了水面。站在楼船上的云赫看到楚舟前方的涌波楞了楞,很快就回想起了可怕的事情,他大声道:“传令,冒突撞击敌船。”

“传令,冒突撞击敌船。”没有龙骨自然就没有撞角,但没有撞角不等于没有冲撞战术。‘吴越争于五湖,用舟楫而相触,怯勇共覆,纯(钝)利俱倾。’几百年前水战就开始冲撞了,只是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云赫虽不知楚军大翼装有撞角,可他从不低估楚蛮的疯狂。

冒突是一种小船,小到仅容十多名欋手。它们本就航行在楼船之前,一看到楼船上令旗,当即变向挡在楼船前方,加速向楚舟迎去。

楚舟逆水航速超过八节,秦军冒突顺水航速也有八节,十六节的航速两里不需两分钟,看着这些来送死的冒突小船,大翼舟吏连航向都不调整,只大喊一句‘注意撞击’就无动于衷了。

冒突冲来本是想逼迫楚舟变向,可人家根本不变向,航向更丝毫不改的疾驶过来,冒突上当即一阵惊呼,撞击的前一刻,欋手们纷纷跳水求生,冒突上空无一人。

“懦夫!”大翼舟吏心中骂了一句,随机命令:“收浆!收浆!”

木浆是有限的,大翼结实不怕小舟撞击,但木浆会被小舟撞断,听闻舟吏的命令,一百多根船桨当即提出水面,快速收入了舟舱。就在这时,‘轰——!’的一声,水花木屑同时爆出水面,一艘冒突被大翼的水下撞角撞得飞起。这只是第一次撞击,飞起的舟身随即被撞角上端的船首再次撞击,撞角是钜铁所制,舟首也镶了钜铁,十多米的舟身抗拒不住第二次打击,空中就断成了两截。

被撞的冒突断成两截,旁侧别的冒突则撞向大翼,只是它们还未近身,队中第二艘大翼便横冲而来,犁地一般接连将两艘冒突撞飞撞断,可这也只是屏护了一面,另一面依然有冒突撞来。‘砰砰……’两声,大翼左舷接连被冒突撞击,但这些撞击除了让甲板上舟吏、甲士摇晃之外,并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战果。

没有龙骨,也没有肋骨,连铁钉都没有的冒突根本就不结实。若大家都不结实,撞击的结果可能是同归于尽,可三浆座战舟从设计到制造就是为了撞击,铁钉牢固,龙骨、肋骨结构亦将撞击之力平均分摊到舟的各个部分,更重要的是冒突太小,大翼连退都没退它们就散架沉没了。

数场撞击,水花四溅、破板横飞,二十多艘冒突尽数完蛋,楚舟却毫发无损。岸边的魏人又爆发出震天般的喝‘彩’,楼船上云赫顾不得该死的魏人了,刚才的撞击让他看到了楚舟水下的玄机,因为第一艘撞去的冒突没有触碰到楚舟就已经从水面上飞起。

水下一定有什么!这是云赫的判断,也是其他秦军舟吏的判断,可惜的是双方距离已不及一里,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撞沉它!”云赫对身侧下令,楼船长三十七米,宽九米,体积是大翼的两三倍,他不相信楚舟会比楼船还结实。

“杀秦狗!杀秦狗……”红牼在陆离镜里能看到云赫,离得越近他就越是激动,嘴里不断的喊着杀秦狗,一如三十九年前的父亲。

‘砰!’又是一艘冒突从左侧撞击过来,可与此前一样,大翼除了航向偏了偏,并无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因为有舵轮,航向的偏差很快就得到了调整,楼船,已在眼前。

×

“然则,我知道有钱之家可以雇佣众多士卒,可以买到许多首级,可钱再多也有花完的一天。”陈郢王城城头,熊荆的话并未完毕。“归根到底,战力取决于组织。何谓组织?宗室是组织、官吏是组织,巫觋也是组织,组织是人与人之有序集合。组织要大,更要纯,如此才有更多人信你,更多人受你托付,更多人死战不退。

陈县乃我楚国之北大门,陈县之国人不可能只有钱而没有组织。乡遂之制早已破败,眼下无法、也无需重建乡遂之制,要建的乃是朝国人之制。一党一国人,既做国人,当交好邻里,善待比闾,为本党之众谋福祉,更要带领本党之众习武艺、演阵法。

各位,这是乱世,天下倾覆当在二十年之内。若想不做他人腹中之肉、釜下之骨,必要习武自卫。不佞要你等如此,非不佞不顾及你等,但乱世之中,首要的是自己保护自己。

今年楚国大试,大试不是找人做官,而是找人为师。有了先生,便可以教全楚国的童孺识字、懂礼、明理。这不是附庸风雅,这依旧是为了增强战力、保家卫党。

五百人之阵横宽几丈?纵深几人?敌距我五百步,大步奔来我军可放几箭?粟谷仅有万石,一党之众可食几日?我等庶民,为何宁做楚人也不愿做魏人,宁做魏人也不愿做秦人?这些,都需先生悉心教授。

文教之外,军阵操练、士卒兵甲,郢都亦将协助各党教导备足。数年后每党将有数名军吏,教党人演习行伍阵法——放心,这些军吏都是本党之人,邻里之子,不是什么贵人,他们先经大试,考入郢都军校,成业后回乡教习邻里父老。

兵甲亦不再存于县邑高库,而是存于本党宗庙或者神祠……庄去疾!”

“臣在。”熊荆此时说的不再是国人如何遴选,而是在说今后十数年楚国的乡党建设,尤其要向乡老展示一下楚国的钜剑钜甲。

钜铁打造的环片甲不及千套,可庄去疾是宫甲之将,他身上还是有一套完整的环片甲。钜甲宝贵,庄去疾将其打磨的异常雪亮。他一站过来,甲胄反光照影,杀戮之气尽显。

“此为钜铁之甲,不说铜兵刃,便是钜铁兵刃也不能入。”熊荆环视众人。“你等可知,如此铁甲,当值几钱?”

庄去疾的铁甲从第一天来陈郢便招人眼球,县公陈兼如实猜道:“禀大王:或要百金?”

“不必。”熊荆摇头,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此套甲胄不需千钱。”

“不需千钱?”一阵咂舌,所有人都不信,可这是大王说的,不能不信。

让他们更咂舌的事情在后面,熊荆道:“钜铁之刃,钜铁之甲,十年后每家最少两副。每党建正、辅、副、余四卒,正卒每卒矛手两百二十五名、弓手三十六名、骑手视各党财力而定,少则数名,多则五十名,辅卒、副卒亦是两百二十五名矛手,三十六名弓手,但没有骑手;余卒亦然,只有矛手、弓手,不备骑手。

正卒皆丁壮,有令出征,无令卫党;副卒随正卒出征,或为辅兵、或为战卒;副卒当为丁女,不必输运,正辅二卒出征后护家卫党;余卒全为童孺,乱世中求生求存,必从童孺开始习武,此四卒皆备钜兵钜甲。”

“勿需担心军赋。”一党五百家,五百家建四卒甲士,花费的金钱必定难以计数,所以熊荆要他们不必担心军赋。“造府造甲,时日越久,工艺越精,其价越廉,工尹大夫已向不佞承诺,明年起,每副铁甲不及三百钱,每家为钜兵钜甲,军赋不过千钱而已。”

第十九章 彩3

军制永远与政制结合在一起。春秋之前的军队善战,那是因为有乡遂制度,乡人即国人,每家需出一人从军,遂人不得从军,只能为输运。战国时各国编户齐民,尤以三晋为罪,乡遂制度被更严密的傅籍制度所取代。

楚国也有傅籍制度,可惜这个傅籍制度根本就没谱,最重要的是基层动员能力不足。即便县册上有这么多人,但征集不到这么多人。两百多年来,楚国最大一次动员就是楚怀王时期的蓝田之战,即便是那次,出征人数也不足三十万,平时多是十几万、二十几万,从未超过二十五万。

地大路远、散而不实是楚国预备役既有症状,武备松弛、疏而不精则是楚国预备役的顽疾。傅籍制度是至上而下的制度,朝国人制度则是自下而上的制度。

五百户为一党,一党一国人,每党又建正、辅、副、余四卒。副卒、余卒是不可能出征打仗的,作战的仅仅是正、辅两卒。全国四十六万多户,可分为九百二十党,每卒连军官带骑手标准编制为三百二十人,正卒当有二十九万四千四百人,辅卒是否作战卒要看后勤输运效率。

以上次战争为例,战卒、辅卒的比例大约在3.5:1左右,这是水运为主、陆运为辅,且内线作战时的战卒、辅卒比例。如果是外线作战,陆运为主,那么战卒、辅卒的比例将立即缩小。为了减少辅卒人数,增加战卒人数,楚国必须修建铁路,哪怕是马拉铁路、人拉铁路,也要设法使战卒数量超过四十五万,战卒辅卒比例控制在5:1。

全国九百二十个党,每党四卒,几乎是全党皆兵,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靠每党遴选出来的国人,这也将是他的政治资本——四党为一旅、四旅为一师、四师为一军,全国有两百三十个旅,五十七个师,十四个军,谁为旅长、谁为师长、谁又能做军长,全看战场上的表现。

先军政治下,军官即政官,十几年后,楚国现有的行政官吏必将被军官团所取代。以这种大趋势,不能迅速转化为军官的官吏、贵族将失去权力,沦为边缘人员。虽然这些人当中楚人占绝大多数,但给予更好条件,花费更多的金钱,楚人若还是不成器,熊荆也只能将他们毫不留情的淘汰。

×

楼船高大,但它的底部不是一根弯曲的肋骨横置在龙骨上,形成U型或者V型船底,它是两竖一横,两面的船舷和船底板夹出一个船身,楼船宽九米,船底板也宽至八米、九米。

以当下的技术,板与板之间的连接全靠铁匝,而非铁钉。铁匝就是在两块船板上各打两孔,以铁片穿孔绕扎三道或四道,再用木片塞缝,最后用铅液封固。铁匝看似坚固,但铁匝的质量各不相同,因为是匝固而非钉固,更无麻绳桐油塞缝,楼船从下水开始就不断漏水。

即便如此,云赫以及诸多舟师船吏也认为如果对撞,楚舟必败。没别的原因,仅仅因为楼船体积两倍于楚舟。以大撞小,哪怕楼船会破裂,楚舟也将舟毁人亡。抱着这样的想法,船吏居然没有喊弩手放箭,双方就直挺挺的猛撞在了一起。

‘轰!砰——!’撞击的瞬间,站在大翼甲板上的红牼只听到这两个声音,而后舟尾迅速抬起,龙骨发出一阵让人胆寒的嘎嘎声。因为速度霎间为零,带着前冲之势的鼓人,还有一些没有站稳的甲士全被抛落到水中。

“舟身如何?舟身如何?”舟尾还悬在半空,红牼就问起了舟身,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舟身受不了如此剧烈的撞击,和那些冒突一样断成两截。

“无恙、无恙。”进入甲板下方欋手舱的船吏大声回报,他是特意走入底舱观察舟身损坏的。大翼战舟虽然舟尾翘起,但整个舟身并未破裂折断,那记‘砰’声是大翼撞角撞破楼船船板时发出的。船吏答话时,翘起的舟尾终于落下。‘啪’的一声,水花四起,溅起数丈高。

“撞舟了!撞舟了!”不说旁边的庶民,连魏王也跳着喊起来。水花四溅下,楚师的大翼和秦人的楼船猛撞在一起,结果却看不真切。他只能问举着陆离镜的阳文君:“谁沉了?谁沉了?”

八艘大翼撞击四艘楼船,阳文君也是第一次见这么不要命搏杀,他自然希望楚舟不沉。水花溅落后,秦人箭雨中的大翼正在缓缓后退,而楼船上的秦人在胡乱奔跑。他不自觉的啊了一声:“秦舟沉了,秦舟要沉了!”

“阳卿……”魏王看不到干着急,他再也不管什么礼仪,抢过阳文君手上的陆离镜张望起来。圆形的视界下,挂有旌旗的那艘秦师楼船已经微微倾斜,水面上敞露出一个破洞。他要说楼船已毁时,舟影猛然进入视界,这是楚舟的第二次撞击。这一击之后,楼船船舷不再是破洞,整面船舷都被楚舟撞破。

“沉了,真要沉了。”魏增不舍中将陆离镜还给阳文君,眼睛指着江面上吃惊的道。

“咳咳……”秦使姚贾咳嗽一声,“荆人侥幸而已,我秦师有楼船十六艘,荆人撞的完吗?”

“是,是。”相邦子季陪笑道:“秦师有十六艘楼船,楚师未见楼船,此战当时秦师胜。”

“既是秦师胜,为何全为荆人喝彩?”四周都是魏人的欢呼喝彩声,更有一些性情激烈的人大喊痛骂‘杀的好,杀的好。’

姚贾是魏人,清楚魏人对秦人的仇恨,可他身为秦使,自然不想听到这种喊声,这有损大秦的威严。此战,大秦正为立威而来,大王想告诉天下:为大秦非只有陆师天下无敌,便是水师,也是天下无敌的。

“此乃对我大秦不敬,日后回到咸阳,我必向寡君奏明。寡君对大王深信不疑,亦欲交好魏国,然若得知今日魏人全为荆人喝彩……”姚贾盯着魏增,开始恐吓。

“这……”魏增自己就想为楚人喝彩,因为顾及姚贾,不得不忍住了,现在姚贾问罪,他心里一边大骂一边看向相邦。

“臣请魏师为秦师喝彩,秦使以为如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是三晋,也还不敢堵民之口、因言罪众。子季只能建议魏师帮秦师喝彩,算是给秦人的面子。

“哼!我大秦……”姚贾只开了个头,旁侧的魏人又爆发出一阵喝彩。

“秦人沉了!秦人沉了!”挂有旌旗的那艘楼船饱受四次撞击,底部一漏水,高大的船身当即倾覆,船楼整个拍在水面上,击起一大片水花。可这样也没有延缓它的生命,整艘楼船很快就恻沉下去,看得岸边的魏人一阵雀跃。

主将所在的楼船沉了,没有健全指挥制度的秦师顿时无序而战,大翼上的钩镰手本能的想勾住楚舟进行接舷战,可惜的是,楚舟灵活的好像一条泥鳅,怎么勾也勾不着,即便偶然勾住,那铜做的钩镰也会被楚人一刀斩断。

沟面宽阔,二十艘楚舟仿佛鲨鱼撕咬猎物,连接不断地撞击秦舟,秦舟除了放箭再无别的攻击之法。中一箭未必能射死一人,可每撞一次秦舟都是舟毁人亡。楚舟不断往前,身后那些没有撞角的大翼紧跟而上,即便落水的秦卒没有溺亡,也会被后面楚舟上的楚卒捅死。

十里沟面一片狼藉,楚舟上的甲士每捅出一矛,水面上都会传来秦人一声凄厉的惨叫;而秦人每一次惨叫,岸边的魏人都会高声的喝彩。他们已经疯狂了,疯狂到即便有会水的秦人游上沟岸,也会被他们赶下水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些落水狗被楚人一矛捅死。

秦师舟楫眼见不敌,只能后撤,可逆水行舟他们比不过楚舟大翼,特别是那些笨重的楼船,逆水而行根本就走不快。楚舟冲来,一撞,船身当即破裂沉没。鼓声、呐喊声、惨叫声、喝彩上,战斗已经沦为杀人表演,十里沟面不是半沉不沉的秦舟,就是被楚人捅死的秦师士卒。

沟水已被秦卒的血染红,姚贾的眼睛也红了。他身在岸上,不会被大翼上的楚人长矛捅死,可他担心秦王会因此迁怒于他,毕竟秦师就在他眼前覆灭。

“臣请大王发兵救援秦师。”姚贾走到魏增身前,深深一揖。

“秦使这是为何?”阳文君斥道。“你我两国昭告天下,各出百舟战于大梁,且秦师居上游。如今要败了,就要魏国出兵相助?”

“秦魏一体,秦人败了便是魏人败了,大王自当救秦。”姚贾不管阳文君,眼睛直盯着魏增。“大王救还是不救?”

“寡人……”几十万魏人眼睁睁看着,秦楚赌约天下皆知,这种情况下出兵定失民心。魏增面有苦涩,他不得不问向阳文君:“阳卿,可否请贵国舟师放秦人归去?”

“敬告大王,我国舟师只听命于寡君,臣无权纵敌北去。”阳文君揖道。“此战,楚亲两国早有约定,愿赌服输,大王何须相救?”

“寡人、寡人……”魏增神情更加苦逼,他今日不救秦人,他日秦王一怒,魏人可要伏尸百万。

第二十章 误杀

“寡人……寡人腹疾。”某个近臣在魏增耳边低语后,魏增捧着腹,开始哎哟哎吆喊疼。“此事皆交由相邦,寡人……传太医传太医。”

魏王就这么病遁了,他一走,子季就道:“传令,救援秦师。”

“相邦这是何意?”阳文君怒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魏人作为还是无耻之极。

“既是在大梁,那自然当听侯主人之意。楚秦之约只是楚秦之约,魏国不在其内。”子季有子季的道理,魏王不好说这样的道理,他这个相邦却好说这样的道理。

子季之命不用派人亲往告之魏国舟师,一旁的小吏挥了挥旗,数息之后南面斜对岸丹水河道上便驶出了魏国舟师。阳文君冷笑:“如此布置,魏国欲与我楚国为敌否?”

子季不答,身边的甲士却拥立上来,道:“相邦请楚使回宫。”

“魏季,这是何意?”阳文君大怒,身边楚国甲士也尽数抽剑。

“别无他意。”子季面无表情。“不过是为楚使安危着想,请楚使回宫。”

阳文君此时已被魏军甲士围上了,他正要答话,驶入鸿沟中央的魏国舟师开始擂鼓。魏师的出现先是让岸边的魏人喝彩,可见他们擂鼓,欲对楚使进攻,众人又是大哗。性急之人更是大声唾骂,好在这时候魏军已经开始清场了,戎车上的军官大喊魏人回都,手下的士卒则用戈戟赶人。

场面一时间大乱,尤其是魏楚两师打在一起,水面、岸上顿时混作一团。魏师从身后夹击,楚师早有准备,欧拓率领的十四艘新式大翼正等着魏人,魏人还未布阵,他便命令大翼冲上去撞击。魏师不如秦师,面对撞击照样毫无办法,秦师的惨状再一次重演。

“望大王不负魏国。”得罪楚国而交好秦国,自己的舟师亦如秦师一样舟毁人亡,子季不忍看水面上的杀戮,只提醒秦使万不可负魏。

姚贾也知道即便魏师出兵秦师也是无救,但这样他就不再有任何责任——他已经说服魏人出兵,救不了那是魏人的事情,不是我姚贾的事情,舟师覆灭无关痛痒,最重要的是魏楚撕破脸皮,真正投入到连横阵营当中。

“请相邦放心,本使必如实禀报寡君。”姚贾笑道,他的笑容背后是一艘接一艘的魏舟被楚人撞沉。楚人的杀戮毫不留情,刚才秦人伏尸水面沟水染红的地方,如今是魏人伏尸水面沟水染红,但楚人的杀戮并未止于水面,而是蔓延到了岸上。

四十多艘旧式大翼紧急靠岸,在魏人的惊呼中,千余名楚师甲士冲向码头一侧的粮仓。这些甲士手持钜铁兵器,三下两下就冲破了魏卒的阻拦,开始在粮仓里放火。

大多数魏人已被魏卒赶回了大梁城,此时见城北起火,正抱怨着的他们显得不知所措。

“楚人伐我!楚人伐我……”一个声音高喊起来,他们先是错愕,随后又开始愤恨。

“大王英明,早知楚人伐我。”有人忽然间醒悟,记忆不过一刻钟。

“楚与南蛮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识也,非有所施厚积德也……”信陵君评价秦人的言语,换几个字就能拿来评价楚人。魏人心中,天下唯中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之外皆蛮夷。

“撤军!”当最后一艘秦舟沉入水中之后,红牼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将军,魏师如何?”魏师舟楫击沉了大半,剩余躲避不及,只能弃舟奔岸。

“东岸的分出欋手,将舟驶回楚国,西岸全部击沉。”东岸没有魏卒,西岸则列着数万魏军。

“唯。”舟吏大声答应,旗号之下,一些大翼开始靠岸,去抢夺那些空无一人的魏舟。

×

“不知道舟师如何了?”中午,陈兼和乡老皆退去,偌大的陈郢正寝只有熊荆在看着地图。这本是午睡时间,可忧心战事的他根本就睡不着。

“睡吧,都看了一天了。”芈玹轻抚着他的额,纤细的身子也紧贴着他。“将士既已出征,国君安心等待他们的消息便是。”

“恩。好香。”熊荆喜欢闻芈玹身上的香味,头疼的时候就把头钻进她怀里狠狠嗅几下,仿佛这样能忘记世间一切烦恼。

“这是燕国送来的胭脂,说是用黄蓝、红花熬制的,”芈玹饱受祖太后宠爱,身上用的全是秦宫最高档的东西,且也学会了擦胭脂,而非像楚国那些公主一样,只有楚国的兰香。

“到底是黄蓝还是红花?”熊荆靠着她怀里,手又开始动作了,这一次没有习惯性的往下,而是往上。少女的丘陵还未变成山峰,可已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芈玹下意识的将他的手捉住,道:“似乎是红花。”

“真是红花啊。”熊荆力气没有她大,只好将手抽出,然后换一条路径进攻。

“是红花……啊!”芈玹啊了一声,不是要害被触碰了,而是……

“我要去更衣。”芈玹瞬间脸就红了,不安的左顾右盼,好一会才迈着小步欲离去。

“来了么?”熊荆下意识问了一句,这话让芈玹的脸几乎要滴出血。他毫不自觉,更道:“月底了嘛。快去快回,我帮你倒杯热水暖一暖。”

“你……”芈玹来了那个本就害羞,这是只有祖太后才知道的秘密,谁想被熊荆一语道破。可她每次来前两天都痛的厉害,身子也寒的很,熊荆说的那杯热水让她心里一阵温暖。

“这么痛是不正常的,待回我帮你检查一下身体,看看疾症如何。”熊荆人畜无害的说道。帮小萝莉检查身体他是最拿手的。

“真……真是有疾么?”芈玹糊涂了,祖太后说来的时候有的人会疼,有的人不疼。可没有说为什么有的人会疼。“王弟懂医术?”

“我当然懂医术。”熊荆高声道,心里笑开了。他脑海里已经在想象给芈玹检查身体的香艳场面。啊!那白皙纤细、吹弹可破的美腿……

“王弟?”芈玹不知道她已经被剥光了,任由熊荆亲吻把玩。

“我当然懂医术。”熊荆有些尴尬的重复,随之又笑:“医尹昃离要来向我请教,还有那治心疾的汁液,就是我做出来的,我可是生而知之的。”

医尹昃离是否向熊荆请教芈玹不知道,可那种延缓心疾的汁液她是知道的。祖太后说喝了那汁液,心疾好了不少,平时也不常心悸心慌了。忆及此,她羞看熊荆一眼,点头道:“恩。”

芈玹恩了一句便迈着小步离开了正寝,计谋得售的熊荆兴奋的啊呜几句,随之喋喋怪笑起来。好在他没有忘记给倒杯热水。只是他还没有等来芈玹,寺人便跑了进来。“禀告大王,有誉士陈且求见。”

誉士已经是士了,有资格求见国君。可熊荆哪里有心思接见誉士,他正要帮芈玹检查身体。“不见,今日不见。”他最后补充道。

“大王,那陈且言,有誉士受冤杀人,不见,誉士死也。”不知是那叫陈且的誉士说服了寺人,还是寺人鬼迷心窍,他倒苦口婆心起来了。

“受冤杀人?如何受冤杀人,左尹不就在陈郢吗?”熊荆心思稍微转了转,头更看向身后,遗憾的是芈玹小萝莉仍然不见踪影。

“此案正是左尹所核准。县廷已判誉士杀人,杀人当死。这是几日前的事情,说是明日就要……”秋后问斩那是汉朝才开始的事情,先秦没有这样的习惯。

“荒唐!誉士怎能说杀就杀?”熊荆心里已有些动怒,誉士是士,是有谷禄的王臣,虽然每年只有可怜的二十五石粟,只有小吏的一半。左尹即使要立威,也不应该拿誉士下手。

“敬告大王,陈敖一案已由县廷审理,杀人之罪确凿无误……”左尹蒙正禽再一次站在了熊荆面前。陈县的富户全都通过气了,因为楚国的政治体制,他在陈县并无司法权,最多只有监察权,使钱买简一事无法调查,案情审理也不归他管。

“敬告大王:陈敖确已杀人。”县公陈兼说道。“那日陈敖醉酒,因此前与陈牧公子之仆得之有怨,遂举刀杀之,然……”

“就为了一个奴仆?”熊荆愤恨道。

“非也。陈敖欲杀陈牧公子之仆得之,得之闪避,因而杀了旁人兴。”这完全是一场过失杀人案。陈牧的家仆得之又一次遇见陈敖,讽刺几句便触怒半醉的陈敖,陈敖拔刀杀之,得之焦急中脚下一滑,硬生生避过,这刀斩在旁人兴身上,宝刀锋利,兴当场身亡。

“此乃误杀!”熊荆此前问陈且的时候没听明白,现在他明白了。

“禀告大王,确是误杀,然杀人者死,此为乡里之俗。”陈兼解释道。

“放屁!”熊荆口吐脏话。“他是誉士,应该死在战场,岂能因误杀而死?!”

第二十一章 莒县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国律法……”芈玹手里捧着那一杯热水,整个人都是温暖的。如果没有陈敖这件事情,熊荆说不定已经在帮她检查身体了。

“别跟我提秦国律法!”熊荆厌恶道。楚国中央是管不了地方的,能管的只有军备和县尹人选,其他如财政、司法、甚至外交也难以过问,县名义上是县,实则是国中之国。正因如此,他不能直接下令赦免陈敖,也不能干涉地方司法审判。

“哦……”本来心里暖暖的芈玹,因为这一句话顿觉无比委屈。“我退下了。”

熊荆看到了她脸上的委屈,不得不道:“不许走。”

“王弟何意?”芈玹脸上的委屈再抬头就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贵族式的彬彬有礼。

“我只想说,秦法是秦法,与楚法全然不同,特别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检查身体是没戏了,熊荆只能与芈玹对辩,顺便根除她脑中根深蒂固的秦人思想。

“芈玹不解。”大王不让走,芈玹自然不能走。见熊荆亲将自己扶入蒻席,少女的心又开始变暖。“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秦楚虽有不同,亦不可有禄者免死。”

“刑无等级,然秦王若何?”熊荆反问道。“此事要是发生在秦国,秦王可否赦免陈敖之罪?”

“秦王若何?”芈玹一愣,随即明白熊荆所指:秦法的刑无等级是大王之下没有等级,大王却高居于法律体系之上,不受律法制约。

“若此事发生在秦国,秦王一句话便可赦免陈敖,可此事发生在陈县,我这个楚王也无权干涉县廷判罚。秦楚是有差别,差别就在这里。”熊荆的不爽全来源于此:他这个大王有的时候还真祂妈的是假的。

“杀人者死,各国皆然,王弟为何要就此人不死?此人可是军中勇将?”芈玹还是不解秦楚之不同,她倒开始同情熊荆的处境。

“非也。他只是一个普通卒子,杀了几个秦人罢了。”熊荆摇头。

“那此人是贵人之后、王族公室?”芈玹再问。

“也不是。”熊荆再次摇头。“此人似乎是闾左出身,因为被富者家仆讥笑,故而杀人。”

“那王弟……”芈玹顿时不解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卒子,她不懂王弟为何要救。

“他是誉士,死于刑场上一种侮辱,应该死在战场。”熊荆叹息了一句。说罢又笑:“史书读得多了,就会越来厌恶眼前这个世界。誉士即武士,武士只有杀和被杀,决不能刑罚而死。可今日武士已沦为羔羊,堕落到投案自首、引颈受戮的地步!这……”

实在是太气愤了!熊荆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缓解开始生疼的心脏。

“王弟是说,武士是武士,庶民是庶民?”芈玹上前抚他的左胸,这是心脏的位置,熊荆上次揩油时告诉她的,说人的心全长在左边。

“武士是统治者,庶民是被统治者。譬如,你有一群奴仆,你难道会因为杀了一名奴仆而被处死?”熊荆问道。“自然不会。奴仆就是奴仆,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用尽全力服务于主人,怎可因为奴仆身死而告到县廷,要武士偿命?他们配吗?”

芈玹从未听过如此夸张的悖论,但这样的悖论出自熊荆之口。“可……这样公允吗?”

“有何不公允?”熊荆反问。“征服的时候武士流了血,他自然有统治的权力,这难道不公允?岂能凭公允二字就混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试问武士流血时,庶民何在?”

“庶民不需出征么?”芈玹弱弱的问,杀人者是誉士,誉士出征时,庶民也要出征。

“是出征啊。可大战之时他们站在什么位置?军阵最前排?他们有赴死之决心?有为荣誉而死之觉悟?”熊荆问道。“即便陈敖杀的是另一名誉士,他也不该处死。他应该死在战场上,而非刑场。我一定要干涉此事。”

想着明日陈敖就要被处死,熊荆不免激动起来。与芈玹的对答让他觉得自己逻辑毫无错误。他心目中的国家是有两个等级的:一是战士,二是庶民,庶民死一百死一万对国家也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税收少了一些,地荒出来一块;但任何一名战士的身死都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因为军队少了一名战士。

人与人确实应该公平,比如战士与战士之间就必须平等,但绝非战士与庶民之间平等,共和之国,不是庶民之共和,而是战士之共和。庶民怕死畏战,可他们多智,多智自然多金,他们常常混淆概念,不断的忽悠、不断的鼓吹自己与战士地位平等,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真理,结果就是人与庶民处处平等,杀一名庶民居然要人抵命。

“臣敬告大王,我军胜了,舟师还焚毁魏人仓禀,大梁以北烟火冲天。”次日上午,一艘连夜急返的大翼战舟带来了胜利的消息,项燕喜滋滋的报讯。

“秦人如土鸡瓦狗,我军自然大胜。”昨天熊荆期盼着这则消息,今日他却不在乎了。

熊荆毫不在乎的样子让项燕有些诧异,直到有人小声的说起陈敖杀人之事,项燕方才了然,他嘀咕道:“既是误杀,何至于死?”

“陈县之俗,杀人者死。”作战司郦且解释道,他完全是遗憾的语气。“马上就要开战,却要处死一名军中誉士,此对军心极为不利。”

“项伯以为如何?”熊荆忽然看向项燕。他觉得这件事就是一块试金石,凡是认为陈敖该死之人都将被他视为另类。

“臣以为陈敖不当死。”项燕道,“臣请大王准许赎死。”

“赎死?县廷判了,此案不可赎死,奈何?”熊荆摇头,他不再说起这件事,只道:“秦魏联军何时攻我?为何仍不见入境讯报?”

“臣亦不知。”项燕看向知彼司的勿畀我,他也觉得有些奇怪,难道秦军入魏并非要攻伐楚国?“西线如何?秦军可有异动?”

齐国是东线,魏国是北线,秦国就是西线了。这是熊荆的叫法,熊荆这样叫了项燕等人也跟着叫。楚国对外情报已经逐渐集中到知彼司手里。勿畀我闻言道:“宛郡秦军未见异动,马谷和谢邑亦不见秦人侦骑。臣以为,秦人是在等候咸阳王命。”

“等候咸阳王命?”熊荆和项燕都有些不解,但熊荆想到了祖太后芈棘,能阻止秦王伐楚的,也就只有她了,是她要求秦王按兵不动的吗?

“咸阳可有消息?”熊荆也问。

“禀告大王:咸阳无有消息。”勿畀我答道。“秦军如此,必是咸阳有所变化,可惜咸阳远在千里之外,楚魏交恶、楚齐交战,消息……”

秦、魏、齐三国连横,等于是把楚国完全封锁了。敌后的消息根本就过来,楚货也运不过去。聪明如白宜、猗赞等人,上个月便在大梁囤积了一批楚货,坐等涨价。楚国大多东西都能自给自足,唯有马匹需从赵国北购,好在上几个月赵国交付了六千匹马,够楚国熬过本次大战。

连横之战,大司马府认为大梁水战之后即将开始,但出乎意料的,西线和北线毫无动静,真正开打只有东线。就在陈郢收到舟师大破秦魏舟师的当日,莒县城下第一场搏杀正式开始。

“楚军——!是楚军!”莒县城楼,看着缓慢逼近的楚军王卒,示警的鼓声快速敲响,齐军士卒虽有混乱,但不惊慌。齐国富庶,又多技击之士,只要征召数量不大,都是精兵。

“何人击鼓?”守将田赢登上了城楼,他尚不明敌情。

“报将军,楚军来袭。”一个连长报告道——齐国军队编制易于楚国,军制和政制紧密结合。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里为乡,故两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帅,故万人为一军,五乡制帅率之。

连长等于楚军的卒长。田赢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确见两里外沐水岸边正列队缓进的楚军甲士,这些甲士不知穿了何种盔甲,阳光照耀下发出凌厉的白光。

“楚军几人?”田赢问向左右,他目力不及。

“楚军约万人。”楚军排开的阵列大约有四百步宽,横向五百列,而纵向约二十人。两侧还有一些骑手护卫,但骑手不多。

“万人?”田赢不由笑了起来,“楚人凭万人便想拔下莒成?岂非做梦。”

“将军请看……”另一位谋士指向了沐水,沐水之上,一行楚舟正逆水而进。沐水狭窄,初夏之时,河道宽也不过百余米。此时,两艘新式大翼正溯水而上,其后则是一些冒突小舟,再后面就有些看不懂了:类似楼船那般宽大的舟船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三角形木架,木架两边是大轮,之上是一根长长的木杆。

“投火之器,此乃投火之器。”一个谋士像被蜜蜂蛰了一口,手中楚国纸扇指着木架徒然色变。

第二十二章 天命

战火临近,陈郢王城后的大市再一次热闹,不是因为集市,而是因为处刑。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是民间旧俗。前几日有誉士陈敖酒后误杀闾人兴,县廷判其弃市不赎,今日便是行刑之日,是故旁观者众。

群议纷纷,可十字路口东面一片沉寂,陈且连同着陈县几十数名誉士站在东街,这些人身着甲胄、手柱宝刀,烈日之下冷得像一块冰。庶民们不敢从从东面经过,县吏也为之侧目,以至还未行刑,众县卒就把十字路口围了起来,将誉士们隔绝在外。

“大兄,大王何言?”誉士之中,还夹着几个相熟的庶民,陈胜便是其中之一。

“大王言……”陈敖这次杀人与陈且脱不了干系,那贱仆上来之前,两人曾为是否佣于商贾大吵一顿。“……大王言,誉士不该死于刑场。”

陈且语气幽幽,谒见大王之前他曾想到赎死,赎死不过三金,可杀人者当死,不得赎。那县吏也说了,县廷之案,郢都是没有办法管的,换而言之,此事大王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县务。

“带人犯陈敖!”陈县司败李荀不知何时立于十字路口,他戴着一顶司法人员常戴的獬豸冠,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余光全看向东面的誉士,担心他们会劫走人犯。

“人犯陈敖,醉酒杀死陈兴。亘古以来,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是故县廷判陈敖弃市,以儆效尤……”李荀行刑前不得不加上一段辩白,以表明刑罚的正当,但他担心的誉士还未开始劫人,大王就来了。

“臣、小人拜见大王。”十字路口跪了一圈的庶民县卒誉士,连懵懂等死的陈敖也跪下了。

“免礼。”骑在马上的熊荆面上毫无表情,他身边站在左尹蒙正禽、项燕,还有县公陈兼、左右史官等人。以惯例,陈县县务郢都无权干涉,即便令尹在此也无用。

“王命,誉士不得死于刑场,而当死于战场,故人犯陈敖不得死。”熊荆没有说话,只有僕臣厥上前两步,对着众人高呼王命。一听王命,众人又跪下了。

但王命是王命,民间自有习俗,王命昭告完毕,李荀揖道:“敬告大王:臣愚以为天地之性,唯人最贵,杀人者死,此乃三代通制,百王之所同也。臣闻大王贤明,何犯旧俗?”

“李司败欲论俗还是欲论力?”熊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刚刚抬起头的庶民再次伏首。

“臣愚钝,请大王明示。”李荀在大王说话的时候亦低头。

“论俗,那就以俗处理此事;论力,那便是双方打一场,赢了的把陈敖带着。”熊荆看向跪在那一动不动的陈敖,衣裳褴褛的模样让人生厌。

“臣以为当论俗。”与大王打一场那是犯上,论俗才是司败们擅长的。

“好。既然论俗,那不佞问你,三代之前,杀人何俗?”熊荆冷笑道。

“三代之前?”李荀想不出来。“臣不知,请大王相告。”

“史卿,告诉他,三代之前杀人何俗?”右史又被大王拎出来当枪使了,他眉头达拉着,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按实论,违心;不按实论,违志。

“史卿,昨日你才说的,怎么今天就忘了?”熊荆看着不情愿的右史,脸上挂着笑意。

“臣不曾忘。臣以为……”昨日晚间大王问了楚国立国前的先俗,没想到是为了救陈敖。

“你不要以为,昨日你是怎么回答不佞的,你就告之李司败以及陈郢民众。公道自在人心……,还有你,”熊荆看向一个跪着记录的文人,此人应该是大楚新闻的文士,也就是记者,他一直跟着熊荆来陈,碰到劫法场的事情,自然要大书特书。“记下来,一字不漏的发到报纸上去。”

“小人敬受命。”那文士揖道,随后疾笔快书。

百官相顾,众目睽睽,连大楚新闻的文士也看着,右史清咳了一声,道:“未有王制之前,杀人者不死……,此乃楚人先制。”

右史终于吐出了熊荆要的那句话,可他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未有王制之前’。哪怕是这样,人群也是一种耸动恐惧,如果杀人者不死,岂不是人皆杀人。

“臣不解。敢问史卿,杀人者不死,难道任其逍遥?”李荀大声相问,左尹蒙正禽也想说话,可没有机会。

“非也。十世之仇犹可报,死者后人可为其祖报仇,十世不止。”右史一开口就陷了进去,不得不站在熊荆的立场上辩论。“杀人者亦偿被杀者四头羊或一头牛。”

“敬告大王,此乃蛮夷之俗,非三代之俗。”蒙正禽终于转过身揖告。“若以此俗,势必强者凌弱,国将不国。”

“楚国本蛮夷之国,自当行蛮夷之俗。”熊荆嗤之以鼻,“天下本弱肉强食,当今天下难道就不是天下?”

“大王,行此俗必失民之心,大战在即,不可也!”蒙正禽不再理论什么蛮夷,他知道大王一心想做蛮夷,还非蛮夷不可,只能以民心相谏。

“哦。你原来知道大战在即啊?”熊荆笑。“大战在即,又怎可杀我誉士?!誉士本该死在战场,为何死在刑场?不佞看不到什么民心,不佞只看士心。不佞深知:去年若没有这些誉士列在军阵之前,拼死挡住秦人,还有什么民?你们已论为秦人的隶臣官奴,劳作到死!

先君庄王始,楚国学习中国,衣服华美了、诗赋文雅了,礼节繁重了,可原先的血性也化为乌有了。试问,若中国之制强于我楚国,为何天下诸国灭于楚晋、周室亡于暴秦?

为何?!告诉不佞?”

听闻大王之言,誉士一阵激动,一些人涕泪满面,可没有人说话,包括蒙正禽。后世常以为东周之世,楚国灭国最多,其实相比于晋国,楚国灭国尚少。楚晋都是灭国大户,晋第一,楚第二。晋楚其实都是蛮夷,只不过晋文公重耳继齐桓公之霸业,开始尊王攘夷。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熊荆接着道,他身后的史官和大楚新闻的文士挥笔速记,不敢漏掉一个字。“天下几百年战乱,如今只剩七国。七国能立于今,皆因其强,而非因礼。

陈县乃我楚国治下,我楚国先俗便是杀人者不死,然被杀者可复仇十世,官府绝不阻拦。然若十世也无法复仇,那只能说明你是弱者,既然是弱者,就要对强者伏顺,就不要以为自己是人,你只是奴!奴怎可与人相提并论?

强者杀人,非不偿也,以先俗,杀人者当偿被杀者牛一头或羊四只。若有滥杀者,必犯众怒,其他强者可怒而杀之。尚若本党本乡本县无强者皆为奴仆,那你们逆来顺受便是,你等命该如此,又有何怨?”

“大王谬也!”一个清朗的声音,这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蓝衫士人,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鄙人曾闻,去岁秦人屠沂邑,大王悲,曰:寡人受民之奉,却不保其民,故而断发自罪,闻此者皆曰大王仁。今日大王却言,‘尚若本党本乡本县无强者皆为奴仆,那尔等逆来顺受便是,尔等命该如此,又有何怨?’,敢问大王,何异如此?”

“沂邑战死者众,不佞救之不及,使其为秦人屠戮,不佞之罪。”熊荆策马走了几步,这才说话。“然,不佞治下,有敢战不畏死之士,如军中誉士;亦有怯战畏死之徒,如十世亦无法复亲仇之奴。前者,我受其奉必保其人,后者……”

有些话说得太明了不好,熊荆于是不语,但语言中已经不把后者当人看待。蓝衫士人当然明白这层意思,故而问道:“敢问大王,若后者不奉大王,可乎?”

“哈哈,”熊荆突然笑了起来,他‘呛’的一声抽出自己的短剑,凌然道:“若彼等不畏死,大可以不奉本王、不纳田租、不缴军赋,可他们敢吗?”

短剑也是钜剑,阳光底下明晃晃的吓人。听闻拔剑,全场除了站着的文士,余人皆顿首伏拜。以楚制,身为大王的熊荆确实没有理由干涉县廷的司法,但他是王,他是这片土地的征服者与统治者,他拥有绝对武断的权力,可以用剑干涉一切,只要他想。

“大王不仁也!”文士失望的摇头,在明晃晃的刀剑面前,他只能如此反击。

“行仁义者必亡国!”熊荆回敬了一句,他收剑回鞘,随即高声宣布道:“今日起,行我楚人先俗,誉士杀人不死!军中但凡勇士,杀人亦不死。然,若有滥杀者,众誉士可杀之;犯众怒者,可群起而攻之。非滥杀者,被杀者后人可复仇十世,官府不得干涉!”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虽然有悖律法,可包括蒙正禽在内,已没办法辩驳。

文明之国,杀人者当死,蛮夷之国,杀人者不死;文明之国,或人人平等、刑无等级,蛮夷之国,却是强者为王、优胜劣汰。基于蛮夷的立场,一切律**理都变得没有根基,因此辩无可辩。但如果是这样,王还是王吗?蛮夷之王多由强者搏杀而出,并非嫡长子继承,若有不轨者欲持强为王,若之何?

想到这里右史已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抬头望天,这或许就是天命,楚国的天命。

第二十三章 已备、已备……

在炎炎的初夏穿一件钜铁盔甲行军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头盔沉重,坚硬的钜铁片好像刀子一样勒着前胸,用于垫衬的皮革不但让人满身是汗,更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恶臭。这是赶工的结果,军吏下发钜甲时说过,这是上个月刚刚铸成的钜甲,整个楚国都不到千套。

想到整个楚国都不到千套的东西穿在身上,陆蟜的心情不免好受一些。此时他正列于军阵第二排,旁边的人是逯杲,两人都决心成为一名誉士,因而不加冠便已从军。

“止!”伴随前进的镯音停止了,被军阵踩踏而起的尘土从身后袭来,一些人开始咳嗽。

“跽坐!”身后的卒长高喊,此事军阵距莒城的护城池仅四百步。

‘哗——!’随着军令,万余名步卒坐了下来,整齐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声音。步卒落坐,军阵两侧数百名骑兵也驻马不前。他们中有些人也身着钜甲,胯下之马则披着文甲,虽然止步,那些乘马不断打着响鼻,喘着粗气。

四百步的距离其实超过五百米,远在交战距离之外。主帅倒不是担心齐人也有投火之器,而是要空出地方让齐人出战列阵。

“我乃楚将屈光,你等既敢占我莒城,敢否出城与我一战?”王卒之将屈光亲自上前邀战,这是拔下莒城最快的办法,双方打一战,打完城池就收回来了。

“田将军有令,今日不与你战。”城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楚军仅有万余人,又未携带攻城器具,战争的选择权在齐人手里。不战莒城永不失守,战了莒城反而有丢失的可能。

“为何不战?”戎车上的屈光迫前几步,追问道。“齐人难道是惧了,皆为胆小如鼠之辈?”

“田将军有令,就是不战。”答话的人只是个连长,说的是别扭的雅言。

“既然齐国人胆小如鼠,那本将军就要攻城了。”屈光仔细看向城头,女墙上渠答高张,根本看不到齐军士卒,有的,是悬挂在城墙外的楚军尸首。

戎车在莒城南门下拐了个弯,屈光故意前驶了一段,正当他以为齐军懈怠时,‘笃’的一声,一支羽箭钉在车轼上,其他几箭擦胄而过。车右吓了一跳,赶忙举盾,车左则看准箭来的方向射了一箭。可惜这箭被女墙上的渠答给挡住,毫无战果。

“起!”眼见邀战失败,步卒再次前进。齐整的迈步声再起,军阵缓缓前进到莒城南门两百步的距离。到这个距离,卒长再次命令士卒跽坐,两侧骑手则干脆下马,好使马匹喘息。

只有楼船上的舟人和砲兵在忙碌:舟人快速准确的落锚,使投石船尽可能的靠近莒城城墙,但又不被城上的连弩射中,砲兵开始投石前的观测计算,他们的工作是砸毁莒城城墙。

莒城的位置在沐水西侧,东面无门,城墙距沐水不过百步。二十艘投石船落锚之后,要砸的正是东面这段城墙。

城墙上的齐人,跽坐的楚卒,双方都看着那二十艘投石船。楼船上一片忙碌,但两刻钟不到,投石机就处于待发状态,城上城下只听闻几声吆喝,‘已备’之后是大喊“放!”

‘咯吱’一声,吊杆飞快的抡起,皮兜飞到最高处时,兜里的铅弹拋了出去。

“砰——!”一百公斤的铅弹横扫两百米外的女墙,砸穿女墙之后继续往里飞。一般的县邑只有两层城墙,可莒县有外城、内城、子城三层城墙。铅弹砸穿外城的女墙其势不减,砸中内城城墙才落于城下。

“万岁!”跽坐的楚军士卒看到外城女墙被投石机砸得稀巴烂,当即高呼起万岁。这是他们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破城开山,无坚不摧。

“那便是投火之器?”田赢人在南城城楼,可也感受到了刚才那一击的威力。

“禀将军,那正是投火之器,却不知为何不再投火。”谋士也未曾想到投火之器可以拋石砸城,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楚人以投火之器砸城,这当如何是好?”田赢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砰——!’齐王给他的命令是守住莒城,但看现在这种架势,光守城已经是不行了。

‘砰、砰……’二十部投石机,每三分钟发射一次,密度高得吓人。先不说城墙能不能撑得住,就是城墙撑得住,城墙上的士卒也撑不住。每一弹打过来都石破天惊、泥屑四溅,若是人被砸重,不是断成两截就是被砸成肉糜。

田赢相问,一干谋士面面相觑。谁也想象不到楚人的投火之器如此厉害,夯土城墙并不坚固,真要这么砸下去,莒城城必毁。

“让楚军退后,我与之战!”接连不断的‘砰砰’声中,田赢怒喝。

“要我军退后?”铅弹横飞,城墙摇摇欲坠,看得正乐的屈光有些不想理齐人的请战,就想把城砸垮然后攻进去,可大司马府要的是速度,越快拿下莒城楚军就越居于主动。

“好。我军就退后两百步,等你等列阵后再战。”屈光没有二话,当即命令楚军士卒后退至四百步外,两军将在这里绝一生死,决定莒城的归属。

看投石机发射砲弹,连绵不绝的砸墙是一种享受,主帅忽然下令后退与齐军战,原本欢快的气氛当即变得紧张。因为嫌热,让人窒息的头盔被逯杲摘下了,现在他又不得不戴回去,而后随着军令起身,开始缓步后退。

楚军后退的时候,投石机停止投弹,不一会莒城南门大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最先出来是齐军骑兵,与楚军不同的是,这些只是轻骑,马无马甲,骑手们穿的是皮甲;再出来才是步卒和车兵。齐军每卒两百人,一卒一戎车。

烟尘滚滚,齐军步卒一出城就在距楚军三百步的地方摆开宽大的阵势。与此前知彼司的情报不同,齐军的数量不是一万五千,而是一万九千。其军阵纵深也是二十排,除去后军,宽度有七百列。这个宽度大大超过了五百列的楚军,加上齐军军阵列到最后居然是个雁行阵,勾击之势无可掩饰,但这时候齐军已经击鼓,整个雁行阵正快步往前推进。

阵与阵是相克的,因此列阵之时将军们总是设法掩饰自己的意图,挫败对方的意图。刚才列阵时田赢的心一直提着,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意图,好在楚军将领并无动作,只是枯等着自己列阵。此时军阵推进,他有一种计谋得逞的快感,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

毫无动作的楚军,在齐军跨步前进时忽然唱起了楚歌,歌声一起田赢心就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支是什么军队了,这是楚人的王卒!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唱‘为王卫兮’。

“士兮勇兮,君之逑兮,也持矛殳,为王前兮……”

建鼓声起,楚军士卒也开始跨步向前。临战之时,本来心跳倒要炸裂、全身冰冷的逯杲唱起楚歌终于再次感受到初夏阳光的温暖,清风从沐水吹了过来,带来阵阵凉意。

“杀——!”不等步卒,军阵两侧的楚军骑兵已策马冲向齐人。身为骑将的妫景手持钜刃,杀向迎面奔来的齐军骑手。箭矢射在他的钜甲上,纷纷弹开,双马交错时,钜刃白光一样的挥过,齐人不但手中的铜剑斩断,人也被斩成两截。

武器、盔甲、马镫,楚军骑兵虽然不全是久经沙场的秦军武骑士,但装备带来的巨大优势让他们在第一个回合就死死的压制住了齐人。齐人骑兵惊恐的发现,楚人居然能站立在马背上,使用长刃却不会掉下马。

“杀!”楚军骑兵的冲击是凌乱的,可齐人骑兵更加凌乱,第一轮交锋后,他们就没勇气和楚军骑手进行第二回合的交手,全部策马跑得远远的。

“看脚下!”己方骑兵一出场就驱散了齐人骑兵,逯杲一不注意就踩到了第一排的同袍。

“唯!”逯杲吐了下舌头,答应的同时不敢再松懈,而是目视前方。

“将军,我军骑兵……”田赢也在看着双方骑战。齐国治下皆东夷,东夷是有骑兵的,同为夷人的商朝就有骑兵编制,更有骑兵军官马小臣。可以说齐国骑兵比赵国胡服骑射久远的多,可就是这样一支骑兵,居然被最不善骑的楚人骑兵赶跑,这是极为反常的事情。

“勿忧!我军必胜。”田赢转头看向军阵前方,两军已入百步,交兵在即。“放箭!”

“放箭!”典令高喊,军阵最前方,站成三排的齐军弩手强矢狂发。

齐人放箭,楚军也放箭。不同的是齐军是阵前弩手放箭,楚军是阵后的弓手放箭。箭雨交错中,两军都有人倒地不起,但楚军阵前身着钜甲之人并无伤亡。环片甲虽然只能屏护半身,可小腿有胫甲,大腿有小圆盾,齐人的箭矢最多是把钜甲射得叮当作响。

“已备!已备……”三波箭雨过后,鼓点中,第一排誉士调子越来越高,以提醒身后的同袍猛烈冲击即将到来。逯杲也随之高喊起来,手中的钜铁长矛握得紧紧。

第二十四章 竞择

四阿屋顶上的瓦片拆完后,下面的橼子、大梁、都柱、廊柱全露了出来。楚宫建制皆有定制,这些承重的木材不是楠木就是黄杞,最不济也是桧木,除了桧木偏软了一些,其余皆是造船上材。看着这些好木料,工尹刀满脸笑意,同样看着这些木料,公输坚则满脸惋惜。

连横之战,楚国要想取得决定性胜利,势必要以最快速度建造三浆座战舟,即便不顾战舟寿命用未干燥的湿木,也没有拆宫殿楼台来得快,这些可是现成的木料。于是,苑囿里的层台、钓台、小曲台、五乐台、九重台、荆台……全在拆除范围之内,宫外的一些别宫、楼台也需拆除,包括芈玹住的阳云台。

不同于造船、造甲造疯了工尹刀,也不像亲手建造,又亲手拆掉的公输坚,左徒昭黍的目光带着些复杂。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已卷入一股洪流,洪流激动翻滚,不知要流向何方。

“令尹请昭左徒至府。”一个吏人快步而来,请昭黍去令尹府。

“知道了。”令尹相请昭黍并不奇怪。整个楚国,淖狡管着国,他管着宫,涉及全国的事情本就需要两个人一起商议。

“王令,誉士杀人不死……”昭黍到的时候,令尹府坐满了重臣,他刚刚坐下,淖狡就愁眉苦脸的读出一份来自陈郢的飞讯,大王又干了惊天动地的事情。

“杀人怎可不死?!”箴尹子莫身子一颤,几乎要跳起来。“大王何出此令?”

在座重臣都看向淖狡,淖狡苦笑了一下,“何必问大王何处此言?今日相请,乃是议此令可行否?若可,当颁令全国,若是不可……”

“绝不可!”子莫看向众人。“杀人者死乃古俗,民皆习之。若是杀人不死,人人杀人,我楚国岂非大乱?请令尹谏于大王,收回成命。”

“杀人者死乃周俗,非殷人之俗,亦非楚人之俗。”史官之外,最了解历史的当属太卜观季。没有所谓的三代通制,有的只是文人们的传说。“昔时我楚人杀人,勇士不得死,偿予牛羊马匹便可。今誉士杀人不死,乃我楚人先俗。”

“昔时?敢问太卜,昔时是何时?”子莫追问道。

“昔时乃立国之前。”观季抬起头来,那是八百多年前了,楚人还未移居荆山。

“立国之前?!”子莫眼睛瞪得极大,“立国之前我我楚人并非楚人,乃是荆蛮。”

“荆蛮又如何?”司空唐渺不喜欢子莫的语气,他确认熊荆乃圣王降世,自然处处支持熊荆。“昔时小小荆蛮,今日几千里楚国。为何我楚人可,其他人不可?”

“我不知。”子莫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只知杀人者死,此乃古俗,不循全国必乱。”

“大王之意……”淖狡咳嗽了一下,飞讯传递的信息有限,熊荆更不可能详述其意,一切只能靠淖狡的猜测。“今后楚国乃强者之国,强者杀人虽不死,却要受死者之后十世之报。无后、不可报,此皆弱者。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天下如此,楚国为何不能如此?此大王之言。诸位以为如何?”

淖狡终于把飞讯读完了,宋玉叹了口气,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学生身俱蛮夷思想,没想到还真下了蛮夷的法令。三闾大夫屈遂也叹了口气,道:“此不仁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大王此令,视万物若刍狗,必遭儒、墨两家非议。鲁地皆儒生,宋地多墨者,两地丁口为我楚国之半,若起民怨,于国不利。”

“蔡地,陈地,哪怕是我楚人,习儒习墨者亦众,若开外朝,此令必驳。”昭黍直到此时才表态,他想到的是外朝。外朝一开,国政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个人决定了。

“然儒墨之士皆非攻兼爱之士,若彼等当国,国必亡。”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也来了一句叹息。大王的强者为王、优胜劣汰他最能接受,不但接受,甚至奉为圭臬。想到开外朝国人全是这种人,他就深深的叹息。

“大傅以为如何?”淖狡看向宋玉,大家都发言了,唯有宋玉沉默。

“大王此令,庶民必将不服,尤以读书士人为甚。彼等最忌武人,常以先君庄王武乃止戈讥言戎事武人。若誉士杀人不死,彼等性命岂非旦夕不保,惶惶不可终日?”宋玉预料到了一种场面,那就是数以万计的士人前来郢都请愿。“此令之患,乃在庶民,若庶民不服,当如何?”

“庶民不服,杀之即可!”果然是大王的死忠,鲁阳君虽不知大王之意,可做出的选择与大王完全一致。“我楚人扩地五千里,靠得难道是仁义?”

“此不仁也。”子莫打了寒战,眼睛斜瞄了鲁阳君几眼。

“不仁又如何!先王攻城拔邑,何时仁过?”鲁阳君瞪了过去,子莫赶紧收回目光。“不服王令者,杀之便是,看谁人不服!三万王卒、一万誉士,还有军中善战乐死之士,平日就不受士人百姓礼遇,女市乐坊皆迎文人富人,何时迎过武人?可仗却是武人打的。为楚国流血之人却饱受文人、国人讥讽轻慢,这才是大不仁!

令尹切不可只看民心,当看士心。若誉士杀人不死,军中士卒人人争当誉士,我楚军战力必大异以往。诸君可别忘了,大战在即,不善待士卒而善待庶民,亡国不远矣!”

堂议很快结束了,鲁阳君那句大战在即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只是众人走后,太卜观季依在。

“太卜何言?”淖狡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以为观季有别的意思。

“前日卜筮,大王或有不测。”观季一开口就骇人听闻。

淖狡大惊,急问道:“有何征兆,可是陈郢不守?大王……”

“非也。祸或起萧墙之内。”观季摇头,他虽然不能准确的预测什么,却隐约能猜到一些。

“萧蔷?”淖狡想到了王宫,想到了王宫里的熊悍。若祸真的是起于萧蔷之内,那必是熊悍无疑,只有他有资格替代大王。

*

“打,给我狠狠的打!”陈郢正寝明堂,熊荆满脸凶色,正吩咐寺人狠狠的鞭挞陈敖。“身为誉士,居然缴械投降、引颈受戮,这便是誉士的荣誉么?!”

“大王息怒,我等尚不知……”陈且惶恐伏地,他以为大王恼怒陈敖误杀旁人,却不知大王是恼怒陈敖缴械投降、引颈受戮。

“大王息怒。”陈县其他誉士全伏拜在正寝,大王恼怒的理由让他们吃惊。若是如此,今后誉士岂非可以对抗县廷?

“力战而死是荣誉,不管死于何人之手,引颈受戮却是奴隶、贱人才做的事情。”熊荆恨极,恨的甚至有些乖戾。“主人、主人,你要为小人做主啊、你要为小人做主啊……”

熊荆学着奴仆们的语气,惟妙惟肖。“这便是奴仆,事实皆求于人,处处低人一等,喜以强者官府为主人父母,不佞封你们为誉士、赐你们予钜刃、叮嘱你们誓死守卫荣誉,就是要你们做个人,而不是让你们做个畏首畏尾的奴隶隶臣。身为誉士,畏天地、畏鬼神、畏大人,可何时要你们畏官府?畏权势?你们的刀呢?你们的刀是杀鸡的吗?!”

熊荆拍着几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众誉士则羞愧的无地自容,他们若是陈敖,大概也会向官府束手就擒,引颈受戮。

“大王……”外面行刑的闷哼声结束了,寺人进来询问,看看该如何处置陈敖。

“下去吧。”陈郢平原之地,正寝一如寿郢,台高三米。熊荆出寝下阶,誉士们也跟着他出寝下阶,阶下一侧是刚刚行刑完的陈敖,他强忍着痛伏拜于地,他的身边则是召集而来的宫甲和环卫,他们也都是誉士。

“免礼吧,站起来。”陈敖在县牢里关联几日,浑身恶臭,熊荆屏着呼吸站在他身前。

“臣有罪,不敢起。”行刑就在阶下,大王在明堂里说的那些话陈敖都听见了。

“你非公卿士人出生,畏惧官府乃是常理,不佞赦你无罪。”熊荆道,“起来吧。”

“谢大王。”陈敖终于起来了,他苔刑抽的是背臀,虽如此,他依然努力的站直。

“有些话……”熊荆并未完全下阶,而是站在阶上,誉士们全仰望着他,宛如神明。“说得直白不好,因为伤人心,可这些话不得不说,因为其亘古以来便长存天地之间。文人畏而不谈,我等武人岂可视而不见、见而不言。

万物之法,在于竞择,优者胜而劣者汰,适者存而逆者亡,人虽是万物灵长,亦行此理。殷商之时,天下万国,周初之时,封国百余,而今天下,仅存七国,此皆竞择之故。然,竞择至今,世风愈坏、人性愈恶,古之勇武荡然无存、尔虞我诈大行其道。今天下秦国为霸,秦国果真优于他国、适于他国乎?

第二十五章 光明

直到黄昏,陈敖才回到了闾里,他依旧是褴褛的衣裳,衣裳下面还有细密的伤痕,但步子是轻快的,今日本该是他的死期,却变成他的再生之日。满是喜悦的他步履速速,平日里一个半时辰的路程,现在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翁,翁。”未入闾里,便有一个童声喊他,一个小人飞奔了过来,直接撞入他怀里。

“良人……”紧接着是妻子的哭声,还有燎火,背光的闾墙后面全是同闾之人,这些人也在等他。

燎火下陈敖抱起孩子,这个大难不死的佣夫不解的看着众人,从闾胥到邻人,目光落到一个市侩的妇人身上时,他道:“祁娘,这是上月的粟米钱……”

“这、这,”陈敖从怀里掏出银饼,众人全看向祁娘,祁娘脸色大变,她跪了下来,“小人岂敢受贵人的粟米钱啊?小人岂敢受贵人的粟米钱?贵人食小人的粟米,这是小人之富……”

“耿正直言,宁死不易。我怎能食米不付钱?”陈敖说着此前从未说过的话,将银饼放在祁娘手上,之后又对闾人揖了揖,闾人皆不敢受,纷纷避让。

“这是为何?”回到破落的家,屋子里全是执物。粟米、鸡鸭、布匹、束脩……,最夸张的是那一箱爰金,即便屋中昏暗,金色的光泽依然夺目。

“这是,这是族师、闾胥、比长、乡邻送的执物。”妻子伏拜,看着丈夫有些惧怕,又有些喜悦。丈夫杀人,杀人当死,她一个女人除了哭别无他法,可今天奇迹般的,先是说丈夫不死,再就是平时恶语相向的邻里纷纷送来了礼物,更有送爰金的。她生平从未见过金子,现在,五十斤爰金就放在这破落的屋子中,沉甸甸,金灿灿。

“金子呢?”陈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又觉得是在梦中。

“金子、金子是县邑的人送的,说是……说是,”妻子居然忘了是谁送的金子,好在孩子没忘,他吐出嘴里正啃着的醯肉,笑道:“翁,金子是县邑一个叫子牧的公子送的。”

“退回去!”子牧就是那个贱仆的主人,回家之前,陈敖已把那贱仆给杀了。“全退回去,这些执礼也退回去,我无功,不可受乡邻族闾之礼。”

“不可,子敖不可啊。”破屋漏风,还漏音。外面一干闾人正围着,有些话他们刚才没赶得及,现在正想说。闾胥最先抢了进来,他拜道,“子敖是大王的誉士,这是本闾之福啊。我等供奉子敖,合情合理。今日子敖不受我等之礼,他日若有人欺辱我等,我等、我等……”

“是啊。子敖若不受我等之礼,他日若有人欺辱我等,我等怎敢请子敖做主。”闾胥之后,跟着比长和邻里,他们眼巴巴的看着陈敖,生怕他退回执物。

‘你等眼前有两条道路……’大王的声音再次回响在陈敖耳边,“一条,是荣耀光明之道,亦是死亡之道,你需与诡诈无耻之徒为敌,你勇胜于他,可他智胜于你……,你还需保护身边的妇孺,他却可以拿妇孺为要挟,迫使你处于不利之地……”

“好,我收下。”看着眼前伏拜的闾胥邻里,陈敖郑重的点头。从此刻起,他便是本闾本族甚至是本党、本州的保护者。可他不解道是:为何几日不见,这些人就抢着说要供奉他,求他保护呢?

陈敖心中不解,伏拜在他眼前的闾胥邻里听闻他答应收下执礼,全都重重松了口气。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熊荆口中的弱者,如今杀人不当死,他们只能供奉身边的强者,以求得到他的保护。讽刺的是,仅仅在昨天,说起陈敖,他们还在讥笑誉士也无甚夸耀、宝刀只会惹祸。

夜已深,梳洗完的陈敖还在擦拭宝刀,对近在咫尺的那箱爰金熟视无睹。虽然刚刚杀过人,光亮如镜的刀身无半点血迹,最后又拭了一遍,宝刀才缓缓入鞘。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

勇武忠信,崇天敬地!

耿正直言,宁死不易!

卫护妇孺,勿怪天理!

此汝誓词,永志不弃……”

白日在正寝阶下的誓言陈敖很自然的复咏起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周身都是光明。

*

“逯杲、陆蟜。”是卒长,战后的战场依久嘈杂,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极为高昂。

“唯!”逯杲和陆蟜大声答应,嗓音沙哑,异常坚定。

中午开始的杀戮到日落方才结束。齐军败了。不是败在楚军步卒的钜铁长矛之下,而是败在那一千两百名骑士手中——齐军雁行阵正欲合围楚军,驱逐完齐军骑手的他们忽然列队反卷,冲向齐军步卒阵列的后方。

戎车冲阵大家见过,骑士冲阵却极为少见。一千两百名骑士好似一千两百把铁锤,它们狠狠的砸在齐军的腹背,即便齐军后队不是劣兵,连人带马重达两千楚斤的铁锤击来,整个军阵也还是瞬间崩溃。之后的战事,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这就是大王的‘刀俎战术’,以矛阵为俎,以骑士为刀。虽然实战第一次应用,但妫景、项超两人还是轻而易举的完成了这个战术,一万九千名齐卒除了少部分战死,其余大部分阵溃而降,包括没有逃入城内的守将田赢。

“齐军降了,不过子城尚有些许负隅者,你等带一两人过去,不降则杀。”燎火之下,到处是楚军士卒的身影,城门内外则是杂乱的步履和楚音,下命令的卒长正咬着一块粝饼,他见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着自己咬的粝饼,当即笑道:“食了饼再去。”

“不需吃饼,待我俩扫灭齐寇后再食饼。”陆蟜大无畏的道,使劲吞着口水。

“你倒……”卒长笑了。王卒本是公族之军,可两百年来军中多是遴选之士,并没有多少公族子弟,今年倒好,来了不少公族子弟,且事事争先。“去吧。大司命庇佑你等。”

“唯!”两人揖了一礼才走。很快就点齐本卒一两人马,并入一个新卒后,在一名旅长的带领下入南门前往莒县最里头的子城。

莒城城郭四十里,大于陈郢但小于寿郢,内城约二十五里,子城、也就是王城只有可怜的十二里。四十里之城长宽都有十里,走到内城门的时候,逯杲肚子忽然一阵咕咕叫,陆蟜憨笑,道:“莒城居然是三层,如此崇峻,齐人是怎么拔下的?”

“不与你多言。”逯杲想吃了饼再走,即便不吃饼,也要揣两个在路上吃,可……

“为何不与我多言?”陆蟜知道自己的英雄气概害得逯杲肚子咕噜叫,可他不想认错。“可是未食饼?切莫忘了,我等欲为誉士,死且不惧,怎惧饥渴……”

陆蟜话还未完,自己的肚子也咕噜直叫,惹得同列士卒大笑。城内行军,虽未含枚,那也是禁止喧哗的,笑声惹来前面卒长的怒斥:“何人喧哗?噤声!”

‘咕噜噜…’陆蟜的肚子一叫就好像停不下来,卒长话音未落,咕噜声又起,同袍再笑。前面的卒长终于是怒了,他的戎车急奔过来,燎火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何事喧哗?”旅长的声音,五百人的队伍并不长,也就六七十米。

“有人腹饥,众人笑之。”卒长大概听到了原委,如此禀报。

“有何好笑。噤声。”打了胜战,现在只是肃清余寇,旅长并不想严责属下。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前方:高耸的子城下正站着一些暗影,那些也是楚卒,他们入城后就围在了这里。

“来者何人?口令!”远远的看到了燎火,城下的楚卒显然有些草木皆兵,很是紧张。

“来者景羁。口令:投石……”景羁是王卒的旅长,虽然本族有个谋反的堂兄。他答令之时,子城某处忽然大亮,光亮中一股人潮涌了出来,是齐军。

“齐人!列阵!速速列阵!!”城外一片惊呼,人影燎火错乱摇曳,随之而来的就是厮杀惨叫声。从子城里冲出来的齐军转眼就与楚军交兵,卒不及防的楚军当即陷入一阵混乱。

“这该如何是好?”天色昏暗,子城外楚军的燎火一支接一支熄灭。卒长不知如何是好,旅长景羁也有些不知所措。

“敢问旅长,子城可有其他城门?”读过书的和没有读过书的反应截然不同,何况是兰台宫出来的学生。逯杲高问了一句,景羁浑身一震,大喝道:“速去西门!”

子城十二里,长宽不过三里。由南门到西门并不远,南门正疯狂厮杀时,西门悄然打开,没有举火,几十辆戎车先是缓行出城,过了护城河才急急策马,没想前方黑暗中有人大喝:“哪里逃?杀!”

“杀——!”五百人的齐呼异常响亮,把前面戎车的挽马吓得嘶鸣不止。趁此瞬间,一卒矛手冲上前把前方戎车的挽马全部捅死,又有一卒人迅速抢占了城门。这时候燎火才燃了起来,手持钜刃的景羁指着中间那辆戎车大声喝问:“降不降?”

“降、降!”车里钻出来几个人,先是两个谋士,再是一名身着楚军甲胄的齐将。惊讶的景羁再看其他戎车,发现每辆戎车上的士卒居然都是楚军打扮,车上插的也是楚旗。

“你唤何命?”伏击了声东击西、企图鱼目混珠的齐军车队,又令投降的齐将去南门说降仍在鏖战的齐卒,景羁终于过来问逯杲。

“敬告旅长,我叫逯杲。”逯杲正在吃醯肉,齐人那里缴来的。

“敬告旅长,我叫陆蟜。”景羁没问陆蟜也答了,他觉得自己和逯杲是一起的。

第二十六章 变法

王卒超出计划表提前拿下了莒城,秦魏联军直到今日也没有进攻。陈郢本已紧张的气氛因为两场胜利不免变得轻松起来。这几日熊荆晨昏都教习芈玹骑马,或许是这样的亲密让她敢逾越君臣之礼,这一日的晨间,两人嬉笑之余她忽然道:“王弟为何不能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熊荆刚讲完一个笑话,这几日他依旧如牛负重,唯独与芈玹相处时有些快乐。

“然也。”芈玹笑着的时候眼睛好似弯月,眸子黑亮黑亮。因为骑在马上,裙下的袴高提了上去,足衣上的小腿雪一般白。“誉士杀人非不死也,然否?”

芈玹一直在熊荆身边,一些文书甚至是她在起草,因而她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修改后的誉士制度。根本不是誉士杀人不死,而是两套行政体系,犹如秦国的少府和相邦府。

难得快乐的时候,她偏偏提起公事,熊荆笑意散去,道:“誉士杀人死与不死就那么重要?”

“恩。恩。恩。”她孩子气的点头,“我以为王弟是天下最好的王,最好的王必会善待自己的子民。誉士杀人而不死,不公也。王弟只是……”一些机密的话她略过了,“玹媭虽不知王弟为何要如此安排,然玹媭深,信王弟终会给庶民予公允。”

“公允?”芈玹一口一个玹媭,自称起了姐姐,熊荆再度笑了,这时候他很想点上一支烟了,奈何没有。

“对呀,公允。为何天下总有那么多不公?为何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却食不果腹?有人绫罗绸缎,有人却衣不遮体?玹儿看了许多史书,觉得呢天下是越来越公允的。以前,只有王卿可为将相,而今,布衣为将相则亦不在少数。假以时日……”少女的幻想是无边的,“千年以后,天下大概就真的公允了吧。”

“哈哈……”熊荆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被逗笑。芈玹诧异的看着他,脸有些羞红,可她又不觉得自己错了,待熊荆笑完她追问道:“王弟我说的不对?”

熊荆很无情的摇头,冷声道:“千年以后,天下更没有公允,只有奴役。”

“那两千年以后呢?”芈玹不死心。

“更是如此。”熊荆残忍的笑。

“当真?”芈玹眼睛瞪的很大,唇嘟圆了,惊异的模样让人怜爱。

“今日天气不错。”熊荆看了看天,最后答道。

*

“由陈敖之事可见,大王以誉士代我之心昭然若揭。县公切不可再信大王之保证,全国各县应在郢都启外朝之时,废朝国人之政……”正寝不远的县尹府,县丞陈壁如此说道,陈兼一直闭着眼睛,如若罔闻。

“誉士之制亦当废除。”跪坐于陈壁对面的是县司马陈不可。“什么誉士?全是大王的死士,若每党、每族、甚至每闾都有了誉士,还要我县司马、县吏何用?”

“重文教、崇鬼神之政亦不当行。”彭宗亦道,他算是陈兼的门客,事事都为陈兼考虑。“县公要知,大王之政非新政,而是变法。”

“变法?!”变法两个字让陈兼睁开了眼睛,他的语调不像常日里那般谦卑,酒糟鼻通红通红。“那未龀小儿居然要变法,我怎未看出来啊?”

“正是变法!”彭宗很认真的道。“朝国人、启外朝,所谓一党一国人,实则是反间之计。试问县公,若无朝国人之政,县民听谁人的?有了朝国人之政,县民又听谁人的?县公只看到各县邑派去郢都外朝的国人可制约王权,却不知本县外朝之国人也制约了县权……”

人总是喜欢看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潜意识里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一面。彭宗一说,陈兼便醒悟了。也有人没有醒悟的,陈不可道:“可那些国人皆听命于县公啊?”

“此时自然是听命,若等他们坐稳了位置,知朝国人之政与县公无涉,岂会再听命于县公?弗听也。”彭宗道,他也是从陈敖之事才看清了大王的意图。

“誉士,乃大王置于县邑之死士,彼等非杀人不死,而是县邑无权处死;国人,乃大王置于县邑之臣僕,彼等非听命于县公,乃听命于大王;文教,虽未见其行,然以誉士、国人二制度之,亦使县民受命于王而非受命于公;巫觋,大王生来就是我楚国巫觋之长,全国巫觋皆听命于王……”

彭宗一口气说出自己对新政的理解,听得陈兼、陈壁、陈不可几个张口结舌,可又无言以对。

“此非变法何是变法?”彭宗反问诸人。“秦国变法,乃请他国士人,编撰律法而行之,以使各县之权皆收于王。大王之变法,看似凌乱,不显山水,实则处处布局,然收县邑诸公之权,与秦国变法无异。唯此权非全收于大王之手,一些又分与县邑国人之手……”

陈兼懂了,陈壁和陈不可也懂了。失权的焦躁让陈兼站了起来,度步之后他问向三人:“……若之何?”

陈壁急道:“我等当告之于左尹国人使钱买简之事,以废朝国人之政。”

“不可、万不可!”彭宗断然否定。“朝国人之政乃反间之政,若县公告奸,必使县邑众人与县公离心。且若大王不废此政,再选何如?”

“子图缪矣!”陈壁自有陈壁的打算,“何必由县公亲告,我另寻人告之,后再使人杀之,便说是被告之人所杀,绝无后患,如此,朝国人之政当废。”

“你欲使何人告奸?”陈兼心动,这确实是一条妙计。

“便使……”陈壁眼睛转了转几转,他居然附耳告之于陈兼,让彭宗和陈不可一阵怒视。

“善,大善!此可谓行一而得二。”陈兼掐起了胡子,频频点头,酒糟鼻更红。

“禀告县公,大王请县公至正寝。”门外有县吏禀告,身边站着一名谒者。

“敢问大王何事?”陈兼抚着胡须问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乃守城之事,亦召县司马陈不可。”谒者手持召节,还好是两节而不是三节,若是三节,陈兼就要跑过去了。“请县公、司马速至正寝。”

“唯!”面对谒者陈兼、陈不可不敢不客气,两人揖礼后急急出门,与谒者通往正寝。

确实是大王相召,但相谈的是大司马府作战司的郦且。他一见面便道:“秦魏虽未攻我,亦请县公使城内之民离城,一户只留两人,亦可一人不留,以减少粮秣损耗……”

郦且说话极快,陈兼正要说县民恐不愿离城时,他抢先再道:“县外之民,县北柽城之乡州须遣散至县南或他县,秦魏大军从县北而来,县民若不离家,恐将被敌军掳而为奴。”

“魏人并无犯境啊!”打仗谁都不想,可陈县位置在这,北面有事首当其冲。

“秦魏大军正集于长平(今西华县东北),前锋已至鬼阎。”郦且嘴里的消息让陈兼一阵无力。长平是魏县,在陈县西北七十里,鬼阎则在楚魏边界,与楚国的边城柽城相距不到三十里。不出五日,大军便行至陈郢城下。

“秦魏有多少甲士?”陈不可毕竟是守过城阳的,看上去坦然自若。

“不知。”郦且看了他一眼,后又补充道:“谍者于大梁闻之,秦将辛梧率四郡兵助魏人攻我,四郡之兵,必不下二十万,魏国为防秦人假道伐虢,亦当有二十万。”

“四十万?!”陈不可倒抽一口凉气。当年城阳可只有二十万秦军,真正攻城的不过十万;陈兼则软到在地,四十万大军压来,陈县必是不保。

“县公、县公。”陈不可将他扶了起来。

“魏人、魏人伐我,就不怕秦人假道灭魏吗!”陈兼涕泪都出来了,他气愤不已,衣袖怒挥。“上将军、上将军何在?我楚国大军何在?”

“上将军已离陈郢。秦魏此次并非只伐陈县,淮水上游之城阳、汝水上游之平舆,皆受其攻伐。”郦且并不在于陈兼的失态,“请县公着吏胥速速遣散县民乡民,彼等可至郢都就食,郢都煤矿、船厂、造府全都缺人。”

脑中仿若一记轰响,陈兼什么也听不见了。上将军离郢,大军也不来救陈,看来陈县非失去不可。他虽是县公,实乃县主,陈县要是丢了,他可什么都没了。

“大军何时攻我?”陈不可镇定了下来,开始询问敌军动向。

“不知。”郦且无奈的摇头,他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大军已陈兵多日,似无攻我之意,然若不欲攻我,为何又陈兵于长平?”

*

“请大王歇息片刻,天已经亮了。”华阳宫里,又守了一夜的秦王赵政正在祖太后床前瞌睡,赵高犹豫了几下,还是劝了一句。

“不必了,寡人不困。”赵政不耐烦的挥挥手,强打起些精神。那日祖太后晕厥便一直卧床不起,即便醒来也口不能言,他就一直这么守着,希望祖太后康复。

秦宫残酷,正因如此,亲情才显得珍贵。父王走后,亲祖母夏太后又去了;夏太后去了,成蟜忽然就叛乱;成蟜乱后,母亲又被奸人蛊惑,欲立那两个杂种为王……,亲人一个接一个不在,如果当初立父王为王的祖太后也走了,偌大的秦国他真不知该寄亲情于何处。

“芈玹!”赵政终于想起祖太后的贴心宝,“芈玹何在?”

“禀大王,芈玹已至荆国。”赵高答道。

“为何去了荆国?快把她找回来!”提起楚国赵政就不悦。此秦魏大军陈兵楚国边境,战事一触即发,但担心战事加重祖太后的病情,他不得不下令大军暂缓进攻。

第二十七章 返秦

这一日下午,乐舞不断的梧宫终于变得清净,而后便宫中出来齐王怒喝,穆棱关丢了。

“敬告大王,臣以为此战乃田赢叛齐投敌之故,那楚人穿着我齐军的衣甲,猝而发难,夺了关城;楚人又有投石之器,此机一发,关墙皆碎……”

大将军田洛正在详报穆棱关关丢失之缘由,齐王越听越怒,眼看他要发作,国相后胜赶忙道:“臣以为此战皆大将军失职之故,如今楚人夺了穆棱关,临淄也是不保了,臣请大王速速回都,梧宫已是险地。”

后胜一说险地齐王就‘色’变,梧宫在淄博城西北,虽然离淄博也就几里,可这里终究是别宫。他的愤怒瞬间转为惊惧,道:“楚军行军如此之速?”

“敬告大王,楚军轻利僄遫,卒如飘风,楚之上将军项燕,去岁与秦国战时便率军深入秦境两百余里,拔城杀人,勇不可挡。臣请大王立刻回都,除速召各县之兵勤王,亦当速遣使节入秦,请秦人出兵伐楚,我国方好夺回穆棱关。”后胜能为相邦,自非无能之徒,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唯独没有说派兵夺回穆棱关。

“快、快!速速回都。”四十七年前,齐闵王正是被楚将淖齿所杀,父亲齐襄王因此得以即位为王,齐王建已经不顾上问罪了,只想马上回都。当日,去秦国求援的使臣便快马出城,急急的往咸阳去。

其实按照之前的谋划,秦魏大军早该攻楚,只是因为华阳太后芈棘的忽然晕厥,战争机器瞬间就关机停转了,作为‘操’作者的秦王赵政并不觉得机器停转有什么不妥,可被机器捆绑的齐人和魏人就大肆抓狂了。

“明日,又是明日……,辛将军要明日到何时?”魏国长平县,魏相子季亲来质问秦将辛梧。他是因为亲秦才上台的,若秦国不伐楚国而与楚国议和,那他的相邦之位可就不保了。“如今魏楚‘交’恶,将军却坐视不管,这就是将军昔日所说的助我攻楚?!”

“未得咸阳军令之前,本将绝不攻荆!”夏日炎炎,身着甲胄的辛梧满头是汗,他心里也骂开了,可又能怎么样?未有王命,一旦违令调动军权就会被监军接管。

“那咸阳何时来令?”子季追问道,那模样恨不得跪在辛梧面前。

“本将怎知咸阳何时来令。”辛梧愤道。

“若将军只就食于魏而不伐楚,我魏国不再送粮草入营。”子季也怒了,这算是下来逐客令。

“你敢!”辛梧暴起目之,“咸阳严令本将军不得伐荆,可未说不准本将军伐魏。粮草若短少一车,我便拔你魏国一座城池,若是少了十车,我便围了你大梁!本将军说到做到!”

“你、你!”子季敢怒不敢言。秦国助魏伐楚,拔下的城池全归魏国所有,可粮草、辎重需魏国提供。子季当时以为只要控制了秦军粮草,秦人不敢如何,没想到辛梧敢直接围了大梁。汗水从额头大颗大颗的冒出,瞬间子季的背心就全湿了。

“报——!”军吏在幕府外大喊。“报将军,咸阳来使。”

一听咸阳来使辛梧便不再管子季,子季也忘了刚才辛梧赤躶躶的威胁,眼巴巴看着已经入府的王使,谁想辛梧不想他站在幕府当中,“请魏相出去,本将要处理公务。”

“大王何令?”赶走子季的辛梧急问,“可是准允伐荆?”

“华阳太后寝疾,大王令将军于荆国速速接回‘女’公子芈玹。”王使当面读罢咸阳来的王诏,而后将诏书‘交’予辛梧之手。“辛将军,来时国尉告之,芈‘女’公子为荆王文吏,荆王正在陈城。”

“啊?”辛梧大惊,王令不是准许自己打仗的,而是要自己去找人,此人还是荆王身边的文吏。陈城不远,不过百里,可问题是他如何从荆王身边接回芈‘女’公子?“此事……”

“华阳太后素爱芈‘女’公子,若芈‘女’公子得知太后寝疾,当返秦。”王使笑道。“大王不允将军伐荆,皆应太后寝疾之故,荆王若知此事,亦愿送芈‘女’公子出城。”

“敢问王使,接回芈‘女’公子之后又如何?”辛梧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就是仗还打不打。

为了伐楚,长平驻有秦魏几十万大军,上蔡、稷邑也有二三十万军队,架势已经摆好,可六、七十万大军全停在这里一动不动。王使笑了笑,有些尴尬,他如实道:“大王未言伐荆与否,本使不知接回芈‘女’公子之后如何。”

他说完见辛梧失望,又道:“将军,大王纯孝,见太后寝疾不得不罢伐荆之事。‘侍’奉如此贤王,我等做臣子的应当高兴才是。”

“然、然也。”辛梧苦笑之余不得不点头,他觉得这楚国八成是打不成了。待他将王使送出幕府再召集众将,众将闻言也都耷拉着脑袋,没有一个好脸‘色’。

“王命如此,又能奈何?”辛梧把各将都看了一遍,尤其是风头正盛的右将军李信,以及左将军王剪。“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去年李信带领中军于大败中全身而退,秦王大赞,已被国人视为武安君第二。相比于他,左将军王剪只是个脸泛笑容、其貌不扬的老军率,斗食小吏出生的他若不是走了昌平君的‘门’路,可能这辈子永远也做不成将军。主将问话,王剪很自觉的让李信答话,自己则闭口不言。

“大王纯孝,若太后请大王不伐荆国,恐怕……”李信直言无忌,他是想报去年一箭之仇的,没想到太后一病,大王就不想伐楚了。

“王将军以为如何?”辛梧看王剪的眼神带着些嫌弃,好在王剪笑容满脸,与人为善。

“大王纯孝,此乃秦国之福,末将愿率左军至陈,迎芈‘女’公子返秦。”王剪的回答出人意料,可想到他是右丞相昌平君的人,昌平君又是楚人,辛梧当即收回了诧异,道:“既如此,那就请王将军去一趟。”

“敬受命!”王剪对辛梧一揖,又揖了揖李信等人,便微笑着出了幕府。

他一走,辛梧就叹道:“荆人真麻烦!”

后世的王剪与白起并列为战国名将,可此时的王剪只是秦军当中一个普通的郡尉,若不是昌平君担保,他说怎么也做不了辛梧的左将军的。辛梧有些嫌弃此人,可当熊荆听到王剪这个名字时,惊的从席子上跳了起来。

“真是王剪?”他瞪着来人大声问道。

“敬告大王,来人自称是王剪。”军吏有些不知所措。

“三横王的王,剪刀的剪?他儿子可是叫王贲?”熊荆不知正是此刻站在陈郢北‘门’外的王剪领军杀了项燕、灭了楚国,他只知道王剪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

“大王……”秦军入境,风声鹤唳,哪怕来的只是一支偏军。大王如此细问,军吏答上来很是着急,他恨不得重新出去详细问一遍。

“大王认识这王剪?”县公陈兼已不似那日那么惊慌无助,最少大王还在陈郢,大王在陈郢,陈郢就不会丢。

“知道,还很熟。”熊荆笑了笑。“既然王剪来了,那就请他入城以叙吧。”

“入城?”郦且摇头,“大王,两军‘交’战,秦将怎肯入城?”

“敬告大王,那王剪带着秦王使节,说是、说是……”刚才大王一听王剪二字就跳了起来,军吏想了想才记起秦人之言,“说是秦国华阳太后寝疾,需接芈玹‘女’公子速回秦国。”

“啊!?”明堂里人人错愕,唯有郦且显得兴奋,他高声道:“禀告大王,臣知道秦人为何不伐我了,那秦王必是顾虑华阳太后寝疾,这才……”

“你说什么!”熊荆挥了郦且一袖子,令其闭嘴,盯着军吏再问。“芈玹‘女’公子如何?”

“秦人说华阳太后寝疾,”大王的眼神很是吓人,军吏的声音越来越小,“需接芈‘女’公子回秦……”

“休想!”军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熊荆粗暴的打断,“秦人怎可说要人就要人?这是他们的计谋,对!这肯定是他们的计谋……”

“大王……”所有人都懵了,一个小‘女’子值得秦人使这样的计谋吗。

“大王,秦军陈于魏境而不伐我,皆因华阳太后寝疾之故,若大王当嘱咐芈‘女’公子,使其言于华阳太后,请华阳太后劝秦王不要伐我,”郦且很是‘激’动,“如此,秦人就会退兵。”

“太一神保佑,太一神保佑……”陈兼莫名打了个冷颤,开始念叨起神明。

“放屁!”熊荆瞪向郦且,“你说退兵就退兵啊,秦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怎肯、怎肯……”

熊荆吼着吼着目光就飘向了另一处,那是一身文吏装扮的芈玹。她本在夹室,听闻明堂里熊荆大吵这才出来看看,谁想听到的却是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祖太后寝疾。

“祖太后、祖太后……”芈玹木然,未开口泪已满面,一开口又是连声‘抽’噎,然后站在那呜呜呜的哭。熊荆不由上前轻抚她的背,不想被她一把抱住,哭的更加凄惨。

大王被芈‘女’公子抱住痛哭,在坐的臣子全不敢细看,不过他们不约而同的揖道:“请大王准芈‘女’公子返秦!”

第二十七章 不负

女人的哭声总是让人不忍,尤其是喜欢的女子。熊荆右手摊开后极力伸张,虎口欲裂了好久才收了回来,手收回来的同时,不舍和孩子气也收了回来。拍着抽噎痛哭的芈玹,他和声道:“好了,好了。去吧,去吧,去看看祖太后。”

“嗯。”已成泪人的芈玹无助的点头。

“把那秦使召来,就说芈女公子要见他。”熊荆还是不放心,他觉得秦人都是诡诈的。

“唯。”军吏带着喜意的答应,趋步去了。他走后郦且赶忙道:“大王,既是秦人求我国要芈女公子返秦,那秦国自要答应我国之请。”

赫赫楚国,居然要靠一个女子避战,让熊荆很不耻,可他也不是不知世事,这已经不再是英勇信诺的春秋世界,这是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国,所以他瞪着郦且没有说话。

“臣请大王使秦军后退三十里,”郦且的要求并不过分。“如此,我军好护送芈女公子至魏。”

“三十里?”陈兼赶忙摇头,“何不请秦军撤军?”

“大王,秦人无信,答应撤军又能如何?”陈不可究竟是武将,看问题很现实。“三十里即可。”

“大王,秦人无信,然若其能后撤三十里,魏齐必乱。”郦且再道。“此时我当速遣使至大梁淄博,与魏齐议和。当今天下,唯我楚国有飞讯,可瞬息传讯千里,秦魏齐三国却无飞讯,若能在芈女公子至咸阳,或秦王令命传至魏齐两国之前与魏齐两国盟和,连横可破。”

“此策可行。”中允的说,郦且此策很高明,魏国或许不上当,但齐国必定上当。

“臣请大王行此策。”彭宗也高呼。“遣使之前,臣以为对齐国,当作大军出穆棱关之势,以势迫和,再贿齐相后胜,齐国可和;对魏国,臣请大王派更多战舟至大梁,魏王或与我和。”

“臣亦请大王请此策……”舟师之将红牼也揖道。

“好了,不佞知道了。”策呀策的,熊荆很无所谓的答应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策士真有用的话,还要甲士干什么。

“敬告大王,秦使已至阶下。”正寝外传来傧者的声音,来者是秦使,自然有接待使臣的礼仪。

“不准奏乐!”使臣代表国君,正寝南面明堂下有两阶,东面为阼阶,西面为傧阶,使者当从傧阶升堂,迈最后一阶应奏钟乐。秦使未来之前,陈兼已急急找来乐师,准备奏乐。

“大王,此乃国礼,我楚国乃礼仪之邦……”陈兼生怕怠慢了秦使。

“放屁!”熊荆目之——出郢都而驻跸陈郢,越来越多县邑内部的消息传来,他对楚国也越来越了解。可越是了解,就越是绝望。“秦国乃敌国,怎可用礼乐!”

“那用何乐?”陈兼还是茫然不自知,根本没有听懂大王的话。

“县公,大王说,秦国乃敌国。”陈不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小声提醒。

“啊…,敌、敌国。”陈兼这才发现大王说的是敌国。

“召——!秦使谒见。”熊荆对僕臣厥挥手,厥当即高喊,声音传了下去。

“召——!秦使谒见。”正寝阶下传来傧者的回应,随之是‘升阶’的喊声。那秦使升阶后看向明堂,因不闻钟乐之声显得诧异。不奏钟乐是违礼的,天下列国敢无礼对待秦国的,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楚王为何轻慢本……”秦使是名寺人,嗓音尖细,入堂后没有揖礼就开始指责。

“本王为何要礼遇我的敌人,贵使教我?”熊荆打断他,脸带不屑。陈兼的腿开始打抖,看向熊荆的眼神带着无比的哀怨。

“本使……”寺人只是来秦军传令的,并非真正的使臣,亦无旌节,熊荆差点把口齿不伶俐的他问住。“本使受秦王之命而来,大王轻慢本使便是轻慢秦王。”

“轻慢秦王又如何?”陈兼牙齿已经在打架,熊荆却笑了起来。“不就是攻伐我楚国吗?现在难道不是在攻伐?城外列着的难道不是秦军,是稻草人?”

“……”这下寺人终于被绕住了。大刑用兵甲,轻慢秦王的后果也不过是讨伐,既然现在已经在讨伐了,楚王又为何要害怕?

“有事说事,你来此为何?”熊荆问道,“华阳太后寝疾如何?”

“祖太后十多日前晕厥,醒后虽在将养,却口不能言,大王……”寺人顺势答话,说到大王时才觉得有些不对,自己怎么就顺着楚王说话呢?

“秦王欲使华阳太后早愈,便要芈女公子速速返秦,然否?”熊荆没看秦使,而是看着芈玹。老太后晕厥之后已醒,看来生命已无大碍。

“然也。”楚王说的没错,秦使不得不应了一声。“请大王使芈女公子速速返秦。”

“返秦可以,但你先让驻扎在鬼阎的秦军后退三十里,以免本王护送芈女公子返秦时与秦军不幸交兵。”熊荆未求驻扎在长平的秦军后撤,只要求在鬼阎的秦军前锋后撤。折扣之举让郦且先是一愣,而后连连点头。

“后退三十里?”秦使赶忙摇头,他并没有让辛梧撤军的权力。

“鬼阎秦军前出四里就是楚境,秦军不后撤,本王不送人。”熊荆如此说到,不待寺人再言,就让人送客。

燕朝散去,连僕臣都退下了,明堂只剩下两人。看着眼睛哭肿了的芈玹,熊荆拉着她的手:“放心吧,祖太后并无大碍,她估计是年岁大了,血管堵塞有些不通罢了。”

“真如此么?”芈玹目光依然无助,想到祖太后年岁以高,她又掉下泪来。

“勿哭勿哭。”熊荆没办法把她搂在怀里,只能把她拉下身来,拂去她的眼泪。“你别忘了,医尹昃离可是要向我请教的,我的医术……”

“你还说。”一提那什么医尹昃离请教,芈玹的脸瞬间就通红,她不哭了,只轻捶熊荆,嗔道:“你还说你还说你还说……”

“好,我不说就是,”熊荆语气里带着得意,他已经帮芈玹检查过了身体,而且是很仔细很仔细的检查,最后还……,“我心里记得就是。”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芈玹脸更红,急忙掩住他的嘴,生怕他把最难堪、最羞耻的事情说出来。

“答应我,祖太后无恙就赶紧回来。”熊荆在她手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握在手里,

“我们是同姓,同姓不可婚…”熊荆轻吻的时候,芈玹的心不自觉颤抖,情窦初开的她虽然朦朦胧胧,也并非不解男孩的情义。

“大谬!”熊荆手上使劲用力,嘴里争辩道:“同姓不婚是周人的谣言,他们是要女子外嫁好同化他族,这怎么能当真。我们父王的父王的父王的父王是同一个人,已经在三代之外了,是第四代……”

这个辩解熊荆已经说过很多次,但同姓不婚好似中世纪的地心说,根深蒂固。芈玹注视着竭力辩解的熊荆,不说话,只安安静静的下套。

“诶呀!”熊荆急了,大声道:“我此生必娶你为后!长大就娶!”

“真的啊?”芈玹破涕笑了,她眉如弯月,眸子里发着光。就当熊荆以为自己上当想说是假的,她眸子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我会记得王弟对我的好,”她笑容变得有些牵强,“王弟是天下最善的王,应娶天下最美的公主为后,我……啊,不要…”

小舌头又一次伸进嘴里,芈玹记得这叫做吻。熊荆正吻着她,吸吮着她的舌,让她什么话也说不了。一会,她就眩晕的闭上了眼睛,迷失在前所未有的蛮横霸道里,直到……

“呼——”良久,要窒息的芈玹不得不深吸口气,“死了,欲死了。”她娇喘着。

“记住,我要娶你为后!”熊荆也使劲的喘息,可他依旧附在她耳边叮嘱。

“嗯。”眩晕感仍在,芈玹娇嗯了一声。

“等船造好了,我要带你去看大海、去天竺吃咖喱饭、去中州之西看流沙、去地中海看角斗……,我们还要去那极西之海,那的海水是绿色的,我们这是蓝色的,最后我们住在东洲,整个东洲都是我们家的,不必耕种,打猎即可。你要帮我生一堆王子公主,他们从小就是猎手,然后他们再生一堆王子和公主,然后他们再再生一堆王子和公主……”

“格格……”一堆一堆又一堆,芈玹笑了,她从不觉得王子和公主可以叫做堆。

“不许笑。”熊荆不满了,成年人也有童话,这就是他的童话。“叫大王。”

“大王。”芈玹白皙的脸再度羞红,她本该称熊荆为王弟,称大王等于是妻子喊自己的丈夫良人。

“不行。”熊荆板着脸,假装很不满意,“要嗲一点。”

“嗲是何物?”芈玹茫然,两千多年前的贵族女公子自然不解‘嗲’是何物。

“就是……”熊荆也挠头,这个时代还没有嗲这个字。“就像女市里……”

“大王、大王辱我!”芈玹哇的一声,眼泪又珠子一般往下掉。女市是下贱的地方,吴王阖庐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鱼给滕玉公主吃,公主就哭着说‘王食我残鱼,辱我’,马上自杀了。现在熊荆要芈玹去学女市那些卑贱女子,她怎能不哭。

“好好,不辱你不辱你,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熊荆大窘,连忙安抚认错。

“不可辱我。”熊荆是大王,芈玹并非公主,只是封君之女,身份的差距让她有些自卑。

“我答应你,永不辱你。”熊荆已经没了调戏的心情。

“大王,”芈玹自己抹干了泪,“等大王长大了,玹儿就老了,脸上要起褶子……”

“不要紧,腿美就好了。”芈玹腿长,白皙、紧致,最难得的是像楠木一样笔直,五处紧贴。不说日后长成了会如何诱人,现在熊荆就想整日埋在她的美腿里,哪怕现在还有点瘦,并不丰腴。

男孩对自己双腿的痴迷芈玹难以理解,可她笑了,很认真的道:“玹儿定不负大王。”

第二十九章 佳人

“荆王要我军前锋退后三十里?”当夜,消息就传到长平秦军大营,带话的是王剪之子王贲。

“然也。”王贲军阶更小,只是个校,而立之年的他武气十足,却也继承了父亲的通达,对谁都很谦卑。“禀告大将军,家严已令人绘制陈城详图一幅,请……”

军人谁愿意后退?听闻王贲说陈城图,辛梧眉毛一跳,顿时来了精神,他抢过那图先是看了一遍,后问道:“陈城有甲士几何?”

“弗知也。”王贲道。“然我军至陈,荆王不与我军战,恐甲士不及五万。”

楚军全在城里,兵力多少只能靠猜。辛梧颔首,此前侦之的兵力也就在五万左右,其中包括在大梁大胜的楚国舟师。

“城池固否?”辛梧再问,城高图上都有标识。

“乃坚城。”王贲如实道。“其东南是池泽,水路不绝,其城难破。”

“嗯。”辛梧没有说话了。楚人舟师如何,在大梁已经领教过了,那种新式大翼战舟楚人到底有多少艘,谁也说不清楚。而仿造楚人这种的新式大翼战舟,先不说耽误时日,就是不耽误,也没有样船。

当然,秦军还可以分兵监视陈城,绕过城池攻向腹地,可陈城后方就是鸿沟和颖水交汇之处,河汊后方又是项城。项县已经是上将军项燕的食邑,那肯定又是一座坚城,能不能渡河不说,渡了河也很难拿下。总之,因为楚人新式大翼战舟的出现,在这河汊纵横的淮北之地,秦军动辄得咎、处处受制,战场与战场、军队与军队全然割裂,陆战似乎变成了一场水战。

辛梧现在的想法是请大王避开夏季,待秋冬时节再做打算。这样虽然给了楚人以喘息,可对整体来说是有利的,最少像纱水(蔡水)这样的小河枯水期不能行舟……

军人想的永远是进攻,直到许久之后,护军大夫赵梓咳嗽了一句,道:“荆王要我军后撤,大将军以为如何?”

“赵大夫以为如何?”辛梧反问。他觉得这应该是护军大夫的事情,他只管进攻。

“我以为?”赵梓是第一次作护军大夫,他眼睛左顾右盼,得不到任何示意的他只好道:“既然此事关系华阳祖太后安危,又是大王着急寻芈女公子返秦,后退三十里也无妨。”

赵梓话一出口李信就有些不悦,但他被自己的副将拉住了。辛梧哈哈大笑,道:“好,既然赵大夫让我军后撤三十里,本将当即从命。”

辛梧‘从命’二字吐音很重,秦军全为爵位打仗,凡事自然争功诿过。能不能撤军,关键在撤军的责任是谁、会不会给自己造成损失,鬼阎的前锋撤退到长平无甚损失,责任又由护军承担,他为何不从。

*

陈郢正寝,寂寞了许多年的床榻终于挤上了两个人,熊荆仰躺,笑看着里侧的芈玹,嘴里篡改着大话西游的台词:“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躺在我身边,可惜我的小鸟还未长大,等我长大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大王妄言了。”芈玹格格直笑,和熊荆呆久了,她‘懂事’了不少,知道小鸟是什么。

熊荆抚着她的脸,不舍中,从前背咏过的唐诗忽然就咏了出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唐时语调已不同于先秦,但‘绝代有佳人’之句一出,芈玹当即就怔住了。安史之乱后杜甫所作的这首佳人极为凄婉,诗中的佳人先是高官之女,战乱中兄弟被杀,自己也被丈夫遗弃。熊荆背到‘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前一句就不敢背了。

“后来如何?”芈玹眼睛眨巴着,虽然在她看来熊荆无所不能,可这样的诗还是让她忍不住亲了熊荆一下。这是熊荆苦心调教的结果,亲,吻,还有以后的xx……,想到把一个懵懵的小萝莉调教成什么都会、且乐在其中的女人,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

“不够,要吻一下。”熊荆得寸进尺。

“嗯。”芈玹真吻了,有些笨拙,还乖巧的闭上了眼睛。

“后来如何呢?”芈玹以为吻了一下熊荆就会念下去,没想到熊荆根本就不想再念。

“无有。”熊荆笑道,诡计得逞的模样。

“大王无信。”芈玹埋怨道,手摇着熊荆。发嗲其实是女人的天性,虽然没有嗲这个字。

“你真要听?”熊荆被她摇得要散架,他不由想到齐桓公的女人蔡姬——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之绝也。蔡人嫁之。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几百年前的女人摇个船就亡了国,现在的女人摇个床他就要薨了。

“嗯。”芈玹终于不摇了,就想知道诗中的佳人后来如何。

“后来不太好。”熊荆打了预防针才把后面的诗续上,芈玹听完眼睛雾蒙蒙的。

“这是那些臭屁文人瞎写的,佳人就是他自己,夫婿就是国君,没了官做,他自然要埋怨国君了。”熊荆说了一个解释,“哪有大王把嫔妃放在空谷中的。”

“不是大王作的?”小女孩单纯好骗,芈玹一下子就笑了。

“不是。”熊荆也笑,道:“我作的是这首,咳咳……”芈玹再笑,脸庞如花,熊荆一时看呆了,他此刻才发现,小萝莉的脸也很好看。

“快念快念,大王快年。”芈玹趴着,美腿虚踢,笑得更灿烂。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这首已经是李延年歌了,熊荆据为己有。他是唱出来的,依照十面埋伏里的曲子,语调因为是西汉的,倒好现在无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真有人如此美艳吗,玹儿不信,”芈玹连连摇头,觉得曲中女子美得太过太过夸张。

“你不就是吗?”熊荆趁机亲了她一下。

“我……”芈玹扭捏起来,倾城倾国的赞美让她的心咚咚直跳。“我怎会是倾城倾国的女子。”

“在我眼里你便是。你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情话让少女浑身发热,整个人烫到似乎要融化掉,以致这一夜剩下的所有时光,熊荆一直在检查身体。

“敬告大王,秦军已应允退后三十里。”次日正寝明堂,郦且兴奋的禀告喜讯,他昨日就已草拟好了整个计划,昨晚郢都和穆棱关都在准备。

“大王,芈女公子返秦可请秦国太后劝秦王勿要伐楚,事后芈女子可再回我楚国。”芈玹今日换上素丽女装,美得让人不敢直视。酒糟鼻陈兼吃的盐比熊荆吃的米还多,他隐约猜到了大王为何不舍,如此美人返秦,若是他,他也不舍。

“王剪还在外面?”熊荆打着哈欠,问起了王剪。

“回大王,正是。”陈不可答道,昨夜秦军就在城下宿营,阵容严整,不可轻犯。

“不佞要见见他。”熊荆道。对王剪,他有很多想法,可君王的身份让他一些龌龊的事情没法做,也不愿做,所以只能见见。

大王的想法谁也猜不透,但见见并非不能,只要大王不出投石机、荆弩射程之外。大王出城,架势自然与常人不同,城内荆弩全部集中到北城后,北门方才大开。

陈郢四周已经清野,无石无树,秦军犹豫不前的这段时间,城西北的章华台也拆了。此时城上渠答高张,城下柴藩密集。衣甲鲜明的秦军对城上楚军频频调动很是警惕,久经沙场的王剪也拿不准楚人到底要干什么,谁想中午北门大开,一过暗处,旂旗已在阳光下猎猎飘扬。

“是荆王!”身侧几个副将、郡尉吃了一惊,震惊之余对视中全是你懂的意思。

“确是荆王。”王剪脸上的笑容收敛不见,眼睛眯了起来。他看到了旂旗下着甲骑马、从容而来的楚王,也看到了手持夷矛的宫甲和环卫。秦国国尉府有专门的敌国军情收集机构,王剪知道荆王的夷矛阵和剑盾阵。看着那些矛手,他眯上的眼睛再行睁开。

“请秦使和王将军上前五十步,我国大王亦上前五十步。”两军在城门外三百步对垒,楚使奔到王剪身前相告。“芈女公子乃大王之媭,故有事相告。”

“父亲……”楚王忽然出城相见,王贲觉得哪里不对。

“无事。”此时的王剪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一见而已。王使请。”

楚王骑马,陪同的陈不可驾车;王剪则与秦使同乘戎车,双方皆上前五十步。距离十步时,王剪免胄下车,深揖向熊荆:“鄙人王剪,见过大王。”

“你便是王剪?”熊荆一直盯着王剪看,这个名震后世的名将头发花白,脑后结着一些小辫,八字胡须,眉眼和善,如同人畜无害的老仆;赭褐色的皮甲上有五个粉色的花结,这是秦军的军衔;之下,青绿色的长襦套着一件朱红色长襦,红襦下才是浅绿色的跗注。很平常的秦将服饰,却被他穿出一阵难以察觉的整洁。

“鄙人正是王剪。”熊荆细细打量王剪,王剪也仰首微笑看向熊荆。稚嫩的娃娃脸上眉头是皱着的,眸子乌黑,坦然的神情好似正在夏苗。

“果然是王剪。”熊荆点头,算是记住这个人了。“不佞曾闻将军之名,久慕之。有道是宝剑赠英雄,今日有缘一见,故赠将军钜铁宝剑一柄,请笑纳。”

熊荆说完,身后的僕臣厥便奉剑上前,王剪赶紧揖谢:“宝剑贵重,王剪弗敢受。”

“有何不敢?”熊荆笑,“能以将军为敌手,乃不佞生平乐事,若秦国来得全是草包,又怎能彰显我楚人的英勇。”

“这……”敌国的大王也是大王,王者赐,不敢辞,尚不知秦王性情的王剪还是谨慎的看向了秦使。

“大王有赏,如何不受?”秦使只想早点接人返秦。

“鄙人谢过大王。”王剪终于双手接过厥手上的宝剑。

“敢问大王有何要事相告?”秦使看向熊荆,以为要说正题。

“无有,只是慕王将军之名,特来一见。”熊荆的说法让两人错愕,王剪想归还宝剑时,熊荆已经策马回阵了。

“敢问大王,芈女公子……”秦使不甘心再问。

“玹媭将乘舟至鬼阎,你等撤军后去那里接人吧。”熊荆没有回头,如此喊道。

“鬼阎?”秦使点点头,他随后看向还在发愣的王剪,“王将军,你好大的名声啊。”

第三十章 佳人2

“父亲,此乃荆王反间之计也。”回到军中幕府,旁人都退下去时王贲忧心了一句。

“反间之计?为何施以为父?”王剪不置可否。他现在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大王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楚王为何要对自己这样的人行反间之计?他有些不解。

‘呛!’钜铁宝剑被王剪拔了出来,中午时分,幕府中甚为明亮,可宝剑还是折射出一片光芒,看着秋水般的利刃,王剪连赞道:“好剑!好剑!好剑!”

剑长愈五尺,五尺之剑,天下除了楚国,再无第二,连赞中的王剪瞬间就喜欢上了这把剑。同时他也想起楚王的那句话:若秦国来得全是草包,又怎能彰显我楚人之英勇?

“勿需担心荆王反间之计,”王剪利落收剑,“但凡与楚人战,老夫不遗余力便是,若真要……”‘呛’的一声,王剪再度拔剑,眉目间杀气逼人:“老夫可学武安君,屠尽荆人降卒以自明。”

父亲的杀气把王贲吓了一跳,想想却也没错。楚王似行反间之计在前,父亲也只能屠尽荆人降卒自明了,大王廷尉不怀疑武安君通赵,自然也不怀疑父亲通楚。

“传令下去,明日拔营返魏。”王剪收剑时吩咐了一句,刚才秦使已命大军返魏。

“大王,秦军撤了。”次日旦明,嘈杂声中,陈兼、陈不可看见秦军出营北区就急不可耐的来正寝相告,好在僕臣厥适时阻拦,不然就撞破了熊荆的好事。

“何事?”一会之后,熊荆才从大室出来,刚刚更衣的模样。

“臣贺喜大王,秦人撤军了。”陈兼欢喜坏了,见到熊荆就深揖。

“大王,秦军正北撤,芈女公子可以返秦了。”陈不可也很高兴,他万不想再和秦军再打一场守城战,那实在是大艰苦了。

“不佞知道了!”熊荆怒视了他一眼,很没兴趣的挥手,让两人退下。陈不可再想提醒的时候,陈兼重重咳嗽了一下,道:“臣请告退。”

县公的咳嗽自然是别有深意,陈不可不得不把话吞回肚子里,亦道:“臣请告退。”

“大王不可皱眉,皱眉不好看。”大室之内,芈玹还在床榻上,她身前稍微掩了一袭薄纱,春光若现。熊荆虽不高兴,看到她便换了一种表情,上下其手的把芈玹弄的娇喘不已。

“这就是不佞的臣子,只求自己高兴,不管不佞死活。”好一会儿,熊荆忙碌手才停下来,半真半假的叹了一句。

“去到咸阳,待祖太后无恙,玹儿再回来便是,那时大舟造好了吧?”芈玹脸通红,她靠着熊荆肩上,温顺的像只猫。“玹儿还要请祖太后让大王不要再伐楚国……”

两天两夜,两人说的全是情话,从未言及劝秦王不要伐楚云云,在熊荆看来这是不消说的东西,而且他很怀疑秦王是否真的会听祖太后之言,他可是秦始皇啊。

“……待会飨宴,玹儿敢请为大王一舞。”芈玹身子一转,倒在了熊荆怀里,仰看着他。

“为我一舞?”怀里的人只披一袭轻纱,殷红雪白,若隐若现,熊荆几乎不敢细看。

“嗯。”芈玹笑,“阿母言,欲使男子不忘,言之不足当歌,歌之不足当舞。飨宴者众,舞之可动人心。玹儿想要大王念着我,日日不忘。”

熊荆是不舍,芈玹却对这段孽恋患得患失起来。婚聘六礼,两人是同姓,光是纳采这关,父亲、大父,还有祖太后就要勃然大怒,能维系这份感情的,唯有熊荆嘴里所说的爱。熊荆对她的心思丝毫不知,只低头吻道:“不必,我现在就念着你,每一息都不曾忘。”

晏时飨宴庆贺秦军撤军。陈是大县,又曾为三十多年的郢都,正寝中钟鼓琴瑟俱全,乐师伶人午人也不缺。群臣吃喝正欢畅时,换了一身朱衽衣裙的芈玹真的站到了中廷,她素拜道,“芈玹今日离郢,敢请为王弟一舞?”

“你……”熊荆真没想到芈玹也有执拗的一面,见她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再见吃吃喝喝的群臣全看了过来,他不得不装模作样的挥手,道:“诺。”

“谢王弟。”芈玹笑意如酒,见之则醉,好在她只对熊荆一个人笑。这时候乐声已然响起,曲子居然是那天晚上熊荆哼唱的那首佳人。

飨宴之乐皆有定制,歌舞也有定制。一首从未听过的新乐奏起,陈兼、陈不可这些县吏、军吏当即哑然,左右史、郦且、勿畀我等人也吃惊,就在他们细品乐曲时,舞动中的芈玹又歌了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开始芈玹身边还有舞人相伴,众女环捧着她,可她们终究是不熟曲乐,很快舞人便知趣的退下了,中廷中只剩芈玹一个在独舞。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朱衽素带,长裙曳地,乐声、歌声、玉声,三声合鸣,朱衣、素带、雪颜,诸色交错。芈玹跳的是赵舞,赵舞者,长袂而跕屣,袂拂如云,腰轻如柳,熊荆看到的不再是芈玹整个人,而是一片流转飘逸、形色俱美的云彩。芈玹却觉得自己已化身成那位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的佳人,不同的是,她只为熊荆而舞。

偌大的正寝其他人似乎都已消失,只剩舞动着的芈玹。此时,熊荆才明白未来丈母娘的话,知道了什么叫做‘欲使男子不忘,言之不足当歌,歌之不足当舞’。他现在就想把芈玹拥入怀里,然后锁起来,不许她再当众而舞。她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许看,都不许看!

“舞美夫!”酒糟鼻陈兼阅女无数,却也发出舞太美了的感叹。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失礼,其他人哪怕是冷冰冰的勿畀我、常常故作矜持的郦且,也都被芈玹的歌声独舞迷了心智,只待曲终,他们目光依旧被芈玹拉着,直至正寝深处。

“咳咳!”中廷里一片寂静,熊荆不悦咳嗽了一声,群臣才转头回神。

“芈女公子之舞,天下所无也。今日之姿,黄泉亦不忘。”陈兼最能理解大王的心思,特意打了个圆场。他一说完,众人赶忙附和:“今日之舞,黄泉亦不忘。”

真是一群色狼,熊荆暗骂。他放下酒爵,道:“寡人饱矣,众卿随意。”说罢就离了中廷。廷后的大室芈玹正在洗浴更衣,熊荆不管不顾就这么闯了进去,使得侍女一阵惊呼。

“王弟?”芈玹没想到熊荆冲进了澡室,好在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屏风隔着。

“都出去,不佞有话与玹媭说。”熊荆语调镇定,仿佛闲庭信步。

“王弟,”一阵水声,侍女躬身退出的同时,芈玹草草披上了一件曲裾。她一转出屏风,熊荆就蛮横的把她头拉下来,狠狠的吻,吻罢才道:“不许你走了!”

“大王。”澡室里本就缺氧,被熊荆狠狠吻过,芈玹更觉得目眩。

“你这个、你这个狐狸精,居然敢勾引本王!”熊荆又吻了上去,这一次两人都要晕了。

“大王,玹儿就是你的,都是你的。”芈玹故作卑微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得意,她知道自己夺走了男孩的心。

“本王要惩罚你!”熊荆刚才已经解了气,可犹嫌不够。

“等玹儿回来……”芈玹在熊荆耳边低语几句,还未说完就见熊荆的鼻唇间正在流血。“大王!”她顿时慌了。

“流鼻血了。”熊荆一抹,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又若无其事。“记得,祖太后无恙便回来。”

“唯。”芈玹不敢再说什么情话,只是一拜。

“大王非礼也!”右史这个老东西守在澡室外,一见大王出来就上来指责。

“何谓非礼?不佞与玹媭相敬如宾。”熊荆成语居然用错了,不但右史,连左史也摇头。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大王切不可……”右史再道,史官也有劝谏的职责,这几日大王和芈玹如胶似漆,刚才芈玹之舞又灿烂夺目,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他终于正式相谏了。

“好了。不佞未到婚聘的年纪,何言生不藩?”熊荆打断道:“当下我楚国局势内外交困,本王要做的是保我楚国社稷不绝、祭祀不灭,其他都是次要的。”

提及国事,左右二史又不得不点头。大王即位至今,年虽幼,政却勤,比先王那时好多了。而且成绩也有目共睹,对秦,连胜了两次,对齐国,居然在三日之内拿下了穆棱关。若这次连横真能化解,那国中威势,可追先君威王。

“不知屈光那边如何了?”熊荆暗自问了一句。

遣使至齐、至魏,魏国这边因为近,水路到陈郢也就几天,所以由郢都直接遣使,齐国那边就远了,只能临时以王卒之将屈光为使,尽早赶赴临淄。

熊荆担心屈光,实则因为齐国有很大的可能与自己议和。齐国自君王后起,就有不介入列国攻伐战争的传统,只要双方真能弥兵会盟,东线完全可以稳固。就看屈光怎么说服齐国人点头了。

第三十一章 会盟

熊荆念着屈光,屈光数日后才从穆棱关出发,走了足足十日才赶到临淄。倒不是他不想快些,而是齐人多智,多智就会耍很多小聪明,行程就会耽搁。齐人为何如此他也明白,不过是想延缓时日,等待秦国救援罢了。等到了临淄城,齐国则显得极为热情,国相后胜亲迎,驿馆也准备妥当,飨食乐舞绝佳。

“大王近日小疾,故命老臣亲迎屈大夫。”后胜微胖,给屈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冠。贵人皆有冠,各国冠不同。楚国喜高冠,齐国却喜欢巨冠。后胜国相之尊,戴的正是一顶巨冠,屈光初见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头上插了个簸箕。“敢问屈大夫,屈子……?”

见楚使有意无意老是盯着自己的巨冠,后胜很得意,他就喜欢这种感觉。

屈光郑重相告道:“正是家祖。”

“啊。竟是屈子之后?!”后胜显得很是吃惊,他起身揖道,“屈子曾多次赴齐,致使齐楚两国盟好,我齐人敬之啊!”

楚国会派屈光使齐,自然有他是屈原之孙这种身份上的考虑。后胜揖时他也回礼,道:“本次赴齐正为两国盟好而来。贵国去年趁人之危而拔莒,寡君震怒,已遣太傅鹖冠先生入赵,欲与赵国共灭齐,以汶水为界,平分齐国……”

“啊——!”后胜真被吓着了,鹖冠子是赵人他知道,鹖冠子是楚国太傅他也知道。他没想到的是,楚赵居然想合谋瓜分齐国。

“确有此事。”屈光并不是撒谎。“本欲以舟师从安陵登岸,袭穆棱关之背,可因有投石之器,舟师又要赴大梁与秦人战,故而未能派遣舟师。本月之内,若齐国不与我楚国盟好,赵国我不知,我楚国大军必出穆棱而至临淄。我观临淄城高不过六版,投石之器三日可破也。”

“齐楚、齐楚……”后胜确不如他姐姐君王后,君王后若听闻此言必要反击,他则只能喃喃。

“国相?”屈光喊了喊他,举爵说道:“我等当为楚齐盟和,痛饮一爵。”

“然也,然也。”后胜已经魂不守舍了,美酒虽好,此已寡淡如水。

“楚赵、楚赵两国真要合兵击我?!”当日王宫正寝,齐王建惴惴不安。当年五国伐齐,齐国侥幸不亡,若楚赵两国一南一北,特别是穆棱关已破,南面再无关隘,两国真来伐,到时候自己逃的功夫都没有。

“若之奈何?”没人答话,齐王当即恼怒。“是谁!当初是谁要寡人伐楚的?楚赵合而伐我,秦国救我又不及,若之奈何?若之奈何啊?”

“臣……”当初建议伐楚的大将军田洛硬着头皮站立出来,“敬告大王,秦国正伐楚,楚军绝无大举伐我之兵……”

“缪矣!”后胜斥道:“臣闻秦国已退兵,恐此时已出魏境。”

“大王,秦军不过是后撤三十里……”后胜知道秦军撤军,田洛也知道,且他的消息更准确。

“楚使何言?楚使何言啊?”慈母多败儿,悍母子怯弱。一生都生活在母亲阴影下的齐王已经不想开疆拓土了,他只想平安,平平安安。

“禀告大王,楚使言,愿与我齐国会盟和好,弥兵罢战……”后胜揖告。

“善!善!就与楚国会盟和好,弥兵罢战。”后胜还未说完,齐王建就大声答应。

“敢问国相,穆棱关如何?”燕朝商议并非只有田洛、后胜两人,还有齐王之弟田假。他到底比兄长要明理一些,知道议和穆棱关才是关键。

“对,穆棱关如何?”齐王急问道,“若寡人与楚王会盟,穆棱关可归还我否?”

“可。”几个人全看着后胜,后胜一说可,众人心里的石头全都落了地。他再道:“然,楚使言,穆棱外关不交予我齐国,以免我国再行伐楚。”

“外关?”大将军田洛对穆棱关最熟悉。穆棱关是关城,有两道城防。

“正是外关。”后胜点头道,“内关亦要我齐国花钱赎买,以此偿付楚国出兵之费。”

“赎买?”列国纷争,从未有赎买先例,若是能用钱解决问题的话,对齐国极为有利。

“正是。”后胜笑容有些压不住。“其三,我齐国当与通商。”

“通商。”齐王建又问出两个字。这也是屈光提出的三条:其一是分关。即两国今后都不要征伐,那就分关而居,据险而守。这对楚国是有利的,下次进攻打破一道关墙就足够了。

其二是赎买。后胜此人贪婪之名列国皆知。郢都的爰金短时间里不可能运到穆棱关再转运到临淄,所以屈光给齐国报了一个三万金的赎买价,其中一万金是给后胜的。

最后就是通商。去年打仗、今年又打仗,若后年还要打,那就必须从齐国购入粮食,从赵国购入马匹。齐赵也就隔了条黄河,秦国难以封锁,所以要齐国答应通商。

赎金也好,通商也好,真正的问题在分关而居。万一楚国食言,真的与赵国伐齐怎么办?

“大王,秦楚战势未终,此时急与我议和,我当缓行便是。”田洛本能的觉得楚国遣使太急,不能轻易与其会盟弥兵。“且各县大军正在征集,三十万大军与楚人一战,未免会败。”

“大王,秦楚并未交战,何言未终?”后胜心里想的是那一万金,其他什么也没有。“三十万大军虽多,可若赵国亦出兵伐我,为之奈何?赵国大将军庞暖可是楚人,数年前合纵伐秦不成,赵人迁怒于我,当即拔了饶安。这次楚军破穆棱关,恐怕赵国大军已在路上了。”

“臣弟有一言,敢告王兄。”齐王田健正要答应时,田假开口相告。

“言。”田健看着他,并不太喜欢他进言。

“请大王应允楚使,”田假的进言出人意料。“然则,会盟之日当选在下月。下月若秦国不伐楚,我与之盟;下月若秦国伐楚,我不与之盟。”

“那赎金如何?”田假行的也是缓兵之计,只是比较高明的缓兵之计。已是六月,选在下月会盟并无不妥,可后胜关心的还是钱。

“此次便让楚使带三万金返楚,我军赎回内关。若秦国伐楚,我再夺回穆棱外关不迟。”田假的建议终让后胜松了口气,这缓兵之计既能阻止楚赵伐齐,又能收回一半穆棱关,将来局势有变,唯一损失的就是钱了,钱齐国是不少的。

“哦,齐王答应了?”驿馆里,屈光对盟和这么顺利有些惊讶,他以为又要等十天半个月。

“正是。”后胜笑道,头上依旧戴着一个大簸箕。“屈大夫可不要忘了……”

屈光知道他惦记着那一万金,道:“请国相放心,一万金运到穆棱关,速速转回齐国,送到国相府上。”

“不必运至穆棱关,三万金就在临淄城内交予你,你出了临淄,就遣人送至我府上,如何?”后胜不想那些钱运去楚国,所以刚才在燕朝就建议在三万金在临淄清点交予。“至于穆棱内关,请贵国本月就交还我国,大王下月戊申日与楚王会盟于穆棱。”

会盟地点就在穆棱关关城,齐人想在会盟前先拿回内关是不可能的,哪怕付了赎金。屈光笑道:“何必等到下月戊申,本月辛丑便是吉日。”

戊申、辛丑,差了几乎二十天,后胜摇头:“辛丑日太急,贵国大王能赶至穆棱?”

“此距辛丑还有十六日,我楚国有飞讯,五日后寡君便可出郢。”屈光道。

“屈大夫为何如此之急?”后胜若有若无的笑起。他知道楚王人还在陈郢,陈郢距穆棱关有一千多里,十一日时间要赶一千多里路,实在是太急太急了。

“不如此之急,我楚国何不与赵国平分齐国?国相又何能得这万金?”屈光不担心后胜看出意图,后胜对钱财的贪婪实在是超出他原有的想象,他甚至不像与这个大簸箕同处一室。

“也罢。我便劝大王于本月辛丑会盟。”后胜一本正经,“可此事还需再加五千金。”

“五千金?”屈光屏唇摇头。“此乃我军甲士之赏赐,怎可……”

“四千金!”后胜退了一步,“我使大王会盟于本月辛丑。”

“最多三千金。”屈光说了一个数,他不是不能给,而是不想给,后胜太贪了。

“三千金太少。”自己的退让没有得到屈光的尊重,后胜不悦,他揖道,“告辞。”

屈光不言,只对他揖礼,然后看着他走出庭院,正当他以为自己把事情办砸的时候,后胜居然又转了回来,“三千金便三千金,望屈大夫践诺。”

“本使自然践诺。若明日齐王朝堂上答应与我国寡君本月辛丑日会盟,必送万三千金至国相府上。”屈光看着后胜无比厌恶,小人居于国相之位,齐国必亡。

待他走,又匆匆写好一份密信,然后召来同来的骑将妫景。“此信速送至穆棱关,要飞讯发往郢都和陈郢,若次日再无他信,议和之事当成。”

第三十二章 侮辱

郢都城外的兰台宫到了六月,终于有了些炎热,没风的时候堂室宛如鼎鼐,即便沉浸在诗书世界里,也是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这时候若能吹来一阵微风,飘飘然之感真欲让人随风而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微风吹来时,先生正在咏颂《采薇》,凉风带来的爽意与诗的意境不和,当读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时,先生的脸拉了下来,悲伤的几欲啼哭。

悲惨啊!为了与猃狁作战,‘我’终岁不能回家,真等到回家了,又是‘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这种悲哀谁又知道呢?

微风来时,孟昭也在兰台,他站在兰台宫中廷,面对诸多先生学子侃侃论说。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是邹县国人。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今之大王,不仁也。”孟昭的论说声情并茂,拳头更是握着的,不如此不能表示悲痛。“杀人者当死,然誉士杀人不死,此不仁之甚,亦是亡国之兆。三代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

“敢问先生……”快到最高嘲的时候,跪坐而听到一个学生出了声。

学宫的规矩是论说时可以随便提问,孟昭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这名学子,很大方的微笑,道:“请言。”

“大楚新闻有言:我楚国昔时仅子爵五十里,扩地千里乃以刀剑戈矛,非以仁也……”

听众当中,提问者的年纪显得很小,只是个还未变声的童子,他一提大楚新闻,旁人就一片哗然,孟昭还未答话,便有年长的学子讥讽道:“大楚日报,胡说八道!此报乃朝廷所办,自然为朝廷美言,学弟怎可尽信之?”

“正是。”大楚新闻上个月起每日刊出一份,因为上面多是新闻,又名之为日报。新闻也就罢了,也是从上月起,开始连载楚国史,读者甚众。“大楚新闻所言,皆为杜撰胡说。学弟万万不可信之。我楚国自古皆是礼仪之邦,扩地千里只因先君遍行仁义,绝非攻伐之故。”

“然鲁史亦是如此所言:楚,蛮夷也,中国者,皆鄙之也。”全都是年长的学长,好在童子也是个读书的,入学之前也受教于先生。

“此鲁国史官不解楚国实情也。”孟昭笑眯眯的,“庄王霸于诸侯,非以戈矛,只因仁义;昭王闻孔子适楚,欲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何人敢说,楚国乃蛮夷之邦?”

“真如此乎?”孟昭说的都是事实,最少举得例子都是事情。

“自然如此。”孟昭深深点头。“楚国惜败于垂沙,俱因怀王背齐而事秦。齐,仁义之邦也,秦,虎狼之邦也。齐国孟尝君遂举三国之兵大举伐楚,当是时,秦背楚,亦伐楚国,故败焉。今大王受奸人受惑,不行仁义,放纵武夫,此亡国之道也。”

“新闻!新闻!齐人和楚了!齐人和楚了……”廷外传来报童的喊声,兰台文士学子众多,报童已经是蹲点销售,一到新报就会叫卖。

“齐人和楚了?大善也。”大楚日报虽然胡说八道,可因为有飞讯,新闻还是很准确的,中廷里近百名士子闻言后争相出廷下阶,抢着去买报纸。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孟昭还在倾情论说,谁想士子门不是出廷去买报纸,就是在小声议论齐楚盟和之事,除了刚才问‘真如此乎’的学子一直看着孟昭,其他人已无心听他的言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孟昭强打精神继续论说,旁侧的吴宣小声对浮邱伯道:“我等也应办一份报纸。昔时士人皆以圣人之言为圭臬,报纸一出,连童子都信之笃深。若无报纸,百姓不可教化也。”

“印书之器乃楚国至宝,岂能轻授予他人?”浮邱伯既是楚国的朝臣,也是学宫里的大夫。楚王虽然‘赶’走了荀子,但他的弟子仍在楚国为官为师。

“鲁宋之地多巧匠,何不能自造印书之器?”吴宣道。“此器之重,重于泰山。”

“亦不可。”浮邱伯到底精明一些,“本月,王诏颁专利之法,造纸之术、印书之器皆属专利,私造乃犯盗窃之罪,徒十年、罚千金。”

“不仁至斯,苛政猛于虎也。”吴宣悲叹了一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

“不然,专利仅六十年,六十年之后即公诸于众,人人可造。”浮邱伯之言总算给了吴宣一丝安慰。“亦可如赵人购钜铁之术那般,我等出巨金相购,付专利之金即可。”

“亦是苛政。利民之术当天下共有之,岂能任其牟利六十年,此民之贼也!”吴宣大摇起头,这时候出廷买报的家仆递上来一份大楚新闻,第一版版首便是:齐人欲与我和,楚国或成最大赢家。

同样一份大楚新闻拿在手上,不过这是前太宰沈尹鼯,和他人不同,看到齐人欲与楚和这几个大字,他看都没看,便把报纸仍在一边。

“齐国和我,乃秦国不伐我之故;秦国不伐我,乃华阳祖太后寝疾之故。祖太后乃我楚人,秦王至孝,故不伐楚。屈光若如其先祖,便不该索三万金,而应将穆棱关据为己有。”

沈尹鼯言语里有着深深的不甘和挖苦。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楚国太宰,现在倒好,冒死扶新王登基,结果却是他不再任太宰,仅仅是个无所事事、日日坐冷板凳的朝臣。

“连年战事,大府金尽也。”子莫和沈尹鼯关系很不一般,太宰任免一事上他曾想帮忙,可就是帮不上。“仅誉士新增的二十五石谷禄,一年便近两千金。本就是两千金,倍之则是四千金;又有军校之建、师校之建,巫校之建,而今又在造甲造船……”

誉士去年定的谷禄一年仅有二十五石,确实很少,最低级的县吏谷俸都有百石,但也架不住人多,一万五千多名誉士(宫甲、环卫为誉士者众)一年就费一千六百金。战争影响粟价,去年三十多钱的粟谷,今年春天已经涨到了四十六钱,有的地方据说超过了五十钱。

粟谷涨价也就罢了,陈敖杀人一案发生后,誉士谷禄太低这个问题再次提上了案头。去年定谷禄时鲁阳君就说太低,最少需百石。

百石是不可能的,年奉百石一年就要花费六七千金,司会强调大府拿不出这笔钱。然而百石确是必要的。誉士大多是公卿之后,可如今,国势大衰下,多少公卿之后破落。就是那风头最胜的骑将妫景,据闻也是住在西市,因欠市人数十金不还,去年大战时妻仆差点就被拉去女市强典。

百石,县邑小吏一年之奉,衣食、祭祀根本就不够,要想过上稍微体面的日子,最少也要两百石,这其实也是县吏皆贪的原因。俸禄太少,不贪没办法养家,所以百姓除了田租、军赋、口赋、户赋外,暗中还要缴纳数目不少的县税、邑税以及乡税、州税。

沈尹鼯深知此点,他笑道:“大王是想以工商之物以增岁入,可惜三国联合,我楚国货物无路售卖。誉士年奉五十石尚不如县邑小吏,彼等与县吏之间,终要斗个你死我活。”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子莫讶看着他,道:“你何处得此言?”

“县邑属吏本众,大王却诏:誉士杀人不死。”沈尹鼯嘴里挂着冷笑,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邻里惧之,必求誉士屏护。今庶民多以芋菽为粮、豆叶为羹,县吏却利而不厌,予取予求。

试问,若县吏索税而誉士护之,当如何?誉士护民年奉仅五十石,先吏年奉名者百石,实则三、五百石不等,多者愈千石,誉士焉何要低人一等?”

“你到底何处得的此言?”这些话根本不是沈尹鼯能够说出来的,即便是子莫,也是那日燕朝会议,看了大王亲写给令尹的文书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誉士本是朝国人前的产物,起源可以说是一时兴起,但也是局势使然。两军对阵,前排如果不列甲胄俱全的老卒,前排一溃,后排被其裹挟军阵立崩。几十年未有战事,楚国哪有什么老卒,只能让身着犀甲的公卿子弟上前。

无功不受禄,无禄不建功。骗一次两次或许可以,次数多了谁还会站到前排?且新王即位必须立信,不立信以后王命还有谁信?饶是这样,誉士也只有二十五石的年奉。若不是那把宝刀,若不是那套朝服,若不是亲入郢都王宫与大王对饮,这根本就是侮辱。

秦国的官奴隶臣二月到九月农耕季节都是两石半的月食,一年下来是二十八石。秦国的公士(一等爵)就不要比了,人家年奉五十石;上造(二等爵)年奉百石,簪袅(三等爵)年奉一百五十石,另外每餐还有酱半升,菜羹一盘,喂马干草半石。

第三十三章 离陈

“这些传闻,酒肆里到处都是。大王真以为众人皆愚乎?”沈尹鼯冷笑,他最终拒绝了子莫的来意,只道:“太宰之事就此作罢,告辞。”

“你!”沈尹鼯说走就走,子莫想把他叫回来又觉得叫回来也没办法。齐人与楚国会盟,秦国又不伐楚,太宰阳文君很快就要回来了。

“大王与齐王会盟之事,我以为当谨慎从事。”令尹府内,鲁阳君不无担忧的道。

“为何?”淖狡有些诧异,“齐人与我会盟,秦人不再伐我,大战将止而庶民乐业,这,”

“会盟在本月辛丑,仅十日。十日需赶至千里之外的穆棱,大王只能穿宋地而行。知己司担心有人对大王不测。”旁人都退开了,弑君之事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说。

“何人敢行大逆之事?”淖狡神色一变,身躯立起。

“一些墨者。”鲁阳君道,“宋地有杀人当死之俗,闻大王令杀人者不死,皆愤之。报纸虽未明言大王如何至穆棱,也为提及会盟时日,可……,秦人侯者不该留。”

送客令逐离了在楚国为吏、为官、为门客的他国士人,但他国的商贾、臣妾、工匠、庶民,这些人仍然生活在楚国,特别是那些侯谍至今都未抓捕。鲁阳君对此是反对的,因为这些人不根除,因为逐客而被破坏的秦国情报网终有修复的一天,再就是这些人会适时制造混乱,最可怕是他们会谋刺大王。

淖狡并非不同意鲁阳君的观点,他却道:“清除秦人侯谍不可急于一时。大王此行之安危……,大王当是骑马直奔穆棱,身边亦不缺骑士护卫。骑行甚速,墨者似乎并无善骑之士吧?”

没有马镫的时代,除了圉童,楚国少有骑士。真正的墨者身体力行,捆屦织席以为食,他们是养不骑马的。而从莒县一战的战斗详报看,有马镫的骑兵所向披靡,淖狡并担心大王的安全,他担心的是秦国的动向。

“秦人撤出长平否?”淖狡问道。勿畀我在陈郢,他只能问鲁阳君。

“昨日已撤出长平。”说到秦军鲁阳君仍是如释重负,长嘘口气。“据闻魏王数日前大骂秦人无信,又欲诛杀相邦子季,怎奈群臣相求,才免了子季死罪,不过将他关押至大狱。阳文君很快就要带着魏人与我会盟的消息返郢。”

说到这里鲁阳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王为何不先与魏王会盟,反而要与齐王先盟?”

“与魏王盟与不盟,有和用处?”淖狡问道。

鲁阳君想到魏王已经是朝秦暮楚,道:“确实无用,只是魏为我屏障,又是天下之中枢,我……”

淖狡知道天下中枢的意义,他道:“魏国确是天下之中枢,可若与齐国会盟,我楚国商品一样可以售卖于天下,且……,鲁阳君,你以为是否可伐魏?”

“伐魏?!”鲁阳君吓了一跳,“魏国为我屏障,怎可伐魏?”

“作战司的敖子正言:魏国虽可屏护我国,却也隔绝楚赵。若能灭魏,我楚国与赵国或可南北牵制秦国。秦伐赵,楚救之,秦伐楚,赵救之。”作战司并非只有一个郦且,还有许许多多谋士。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淖狡最近看了一份伐魏的策画。

“不可不可。”鲁阳君知道敖改这份策画,他很早就看过,只是完全是否决态度。“若行此策,必将魏国推向秦国,且我与秦国接壤,秦国伐赵,我救赵国可。秦人伐我,赵国救我否?”

“非也,此时魏国已心向秦国,既如此,又焉何担心会把魏国推向秦国?”淖狡反问。他之前的观点与鲁阳君一样,可这次魏借道予秦伐楚彻底改变了他的观点。“与其大梁被魏人借给秦人,不如我国拿下大梁。”

“赵人呢?”淖狡只回答了一个问题,鲁阳君再问:“若秦国伐我,赵人救我否?”

“魏国借道于秦,魏国已非我屏障。非赵人救不救我,实乃秦国伐不伐我。”淖狡道。“策画我已送于陈郢,一切有大王定夺吧。”

淖狡说的这份伐魏策画正在熊荆手上。魏国是楚国的屏障,是一道长墙,伐魏就是拆墙。初看这份计划时,熊荆以为这个叫敖改的谋士疯了,可细细看来再结合实际,又觉得未必疯了。

魏国很强大么?不是,魏国很弱,弱到举国五尺至六十,也不到五十万男子,真正可以一战的士卒不足二十五万,因此它既要臣服秦国、又要顾及赵国,还要转環楚国。

既然魏国不强大?那秦国为何不先伐魏?

担心把魏国推向楚国?担心一旦进攻天下中枢,各国会群起而攻之,再度合纵?担心楚赵两国一南一北牵制自己?或者秦王心里根本就不想先南征,而是想把最强的赵国先灭亡?

熊荆觉得主要原因应该是后两条。魏国如果不存在,秦国将与楚魏齐三国共分黄河。这就好像同坐一张桌子,四个人全盯着对方,任何一方要灭掉旁人都要同时说服两个人才能动手,不然就要受到三人围攻。

可魏国存在,秦国只要说服齐国就能灭赵;灭楚难度更大一些,秦国必须先说服赵国,然后再分地给齐国。齐国在秦国手伸不到淮北的情况下愿意连横,如果魏国不在了,秦国可占据楚国全境,齐国肯定会觉楚国是齐国抵御秦国的屏障,如果楚国全境被秦国占领了,齐国就危险了……

淖狡送来的策画熊荆想了好久,仅仅是楚秦赵齐这四国的关系他就想了好几天。他不可能建个模全面缜密的分析,仅凭常识觉得这样的天下秦国顾虑会大大增加,但楚国的处境也会更加危险——很多时候人不能以常理度之,看似合情合理的事做起来却莫名其妙。

再就是魏国虽弱,伐魏仍需要巨大的资源,楚国有这么多资源伐魏吗?伐魏后的虚弱期如果挺过?楚国占了天下的中枢,如何防止三国联合伐楚?

陈郢正寝的床榻上,熊荆天不亮就醒来。除了嗅一嗅芈玹留下的香囊,怀念这个已经‘征服’的小萝莉外,其余都在想淖狡呈报的这个策画。天仍未亮,但僕臣厥推门进来了,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庄去疾、郦且以及勿畀我。

“大王,马已备妥。”厥揖告道,呈上了梳洗之物。

“陈不可他们呢?”熊荆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他并不希望大张旗鼓的离开陈郢,鲁阳君的担心并非无稽之谈,所以他只想在走之前召陈兼、陈不可前来叙话。

“说是昨夜喝醉了。”勿畀我小声道,他的耳目向来灵光。

“喝醉了?”熊荆眉头皱起,心里不悦。秦魏两国确已从长平撤军,但大司马府还未下发解严的军令,陈不可身为主将如此放浪形骸,真不知道去年城阳他是怎么守的。

“秦魏撤军,举城尽欢。喝醉也是……”郦且昨夜也喝酒了,好在没有喝醉。

“军人以军令为天职,我军军纪实在是太过松弛。”熊荆洗漱的很快,还用盐刷了牙。“去,召陈兼和陈不可。”

“呃——!”他话刚说完庄去疾就打了酒嗝。这家伙昨夜也喝多了,刚才只敢低头吐气,听闻大王言及军纪松弛禁不住打了一个嗝,喷出的全是酒味。

“你!”熊荆怒瞪着他,“你也醉了?!”

“末将……”庄去疾赶紧跪下,“请大王赎罪!”

天下列国,好酒的军队非秦楚两国莫属。不同的是秦军好酒多是底层陷阵的锐士和甲士,冲阵前他们必要痛饮至半醉,借着酒劲杀人,战后也要喝个酩酊大醉,以庆祝劫后余生;楚军则是主将好酒,从楚共王时的子反,到自缢而死的景阳,以及项燕,几百年传承,主将一个个全是酒鬼。

“会盟之后,自己去军正处领鞭子。”熊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又想起陈不可。“还有陈不可,他也要军正哪里领鞭子。”

“唯!”几个人连忙揖礼。郦且有些咂舌,他觉得大王从不以为自己是弱童,说话处事全是大人模样;也丝毫也不怕麾下那些将率,该赏则赏,该罚则罚,赏的时候劳师动众,大张旗鼓,非要把人接到王宫飨宴;罚的时候则该隐则隐,并不让他们难堪。

“臣拜见大王。”天还是未亮,睡眼蒙蒙的陈兼过来了,然而陈不可未至。

“陈卿免礼,不佞今日离开陈郢,这里就交给你了。”熊荆已经穿好了行装盔甲,不再是以前那副类似皮甲的铁块扎甲,也不是新出的环片甲,而是一副玉府小心编就的锁子甲,套在韦弁服下毫不显眼。

“大王今日就离陈?”陈兼的睡意顿时就没了。

“正是。”熊荆看着他,“齐王与不佞本月辛丑会盟于穆棱,今日算起还有九日,再不走赶不及。切记,秦人无信,秦军未退出魏境之前,城防不可懈怠。陈不可呢……”

说起城防熊荆就想起陈不可,僕臣厥赶紧道:“禀告大王,请稍待,兴许……”

“大王,马上旦明,既已告之陈县公,或可无忧。”郦且揖道,他昨夜就是和陈不可一起喝酒的,知道陈不可喝的有多醉。

“走!”熊荆默不作声的出了正寝,骑上马后却不去城门,而是拐入街巷,到了陈不可府邸。陈府门阍看到王旗和宫甲吓得赶忙伏地跪拜,因为傧者相召,府邸已经亮了灯,只是睡塌上的陈不可不管怎么叫都是不醒。

“大王……”陈兼担心大王一怒之下砍了陈不可,吓得赶忙求情。

“不佞只是有些话要亲口对陈卿说,去提几桶冷水来,浇上去。”大王至府,全府的人都醒了,他们趴在一边连连顿首,喊着大王赎罪。

‘哗!’一桶水浇了上去,然后再是一桶,怎么也叫不醒的陈不可啊呀一声,自己跳下床来。待摸到身上全是水,要大骂的他突然见大王立在眼前,一个激灵马上翻身顿首,道:“臣、臣、臣拜见大王、拜见大王。臣……”

“不佞今日离陈,陈县防务就交由你了。”陈不可浑身湿透,头一点也不敢抬。“切记,勿畀我未向你报告秦军撤离魏境之前,城防不可松懈!”

“臣敬受命!定不松懈,定不松懈。”战时酗酒,夜宿家中,陈不可担心大王杀了自己。

“自己去军正处领鞭子。”熊荆上前几步,几乎是他耳边说话。“还有,再敢喝醉,不佞必杀令你!”

第三十四章 君乘车

旂旗飘扬着的陈郢好似施了巫术,什么都压抑着,旂旗一去,从陈兼陈不可到斗食门阍,全都大大松了口气,陈县终于变回了陈县,不再是郢都,虽然宫甲、舟师仍在。

“禀县公,临淄来的剑士再过几日便至陈,”陈壁报道。

“可。”陈兼点点头。为了赢取民意,陈敖必须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

“告奸之人已寻得多日,敢问县公,是否……”陈壁再说第二件事,此前彭宗一直反对,现在彭宗走了,后来又担心大王干涉,现在大王又走了。

“使其至郢都左尹府相告。”这是大事,涉及到整个朝国人之政,比杀誉士重要多了。“时日就定在郢都启外朝之时。”陈兼补充道。“届时可非我陈县一家相告……,哈哈哈哈”

这个大半个月,颖水、蔡水、淮水,宋地、鲁地的县尹邑公都通过气了,很多事情都达成了共识:掌握杀人权的誉士肯定是要废除,不废除也要限制,不然誉士杀县公怎么办?杀县吏也不行;朝国人之政务则要半废半不废,即郢都外朝仍需开启,但县邑外朝不开;重文教之政也需制约,庶民不能懂太多,懂太多不好管束;崇鬼神同样如此,县邑的权力必须集中在县尹手中,巫觋只能依附于县尹,不得独立出去与县尹县府作对。

对君王而言,五蠹是有害的,对县公而言,五蠹也大多有害。学者以理相抗,言者以智相抗,誉士以武相抗,宗族以私相抗,唯有工商之民于县有利,毕竟,县公不完全承当兵事,敌军犯境,国君自会发兵救援。

前四者都要打压,不然权力必失,而这四者的支持者就是新政,就是大王。弑君是不可能的,弑君必被反杀,但以郢都外朝反对新政是可能的,只要各县至郢都外朝的国人全都反对。

陈郢县府内一片笑声,而咸阳王宫,气氛则有些凝重。

祖太后醒来之后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只是好得很慢,仍不能下床不能久言,芈玹回宫后祖太后才大好,前日太后忽然说想吃鹿肉,秦王政当即丢下公务,亲至猎场猎鹿。

大王纯孝,群臣万民皆赞,可桓齮这些武将心里全在叫苦。伐楚准备了数月之久,四十万大军劳师役民、破军罢马,齐魏两国好不容易答应连横,谁想祖太后一病,大王便不想伐楚了。撤军的王命已经抵达军中,各军都在撤退。

不伐楚那就伐赵,大王又说寡人刚与赵国会盟歃血,伐赵恐天怒之,天怒便会降灾于秦,尤其是降灾于王宫,万不可。说来说去,还是祖太后寝疾未愈闹的。祖太后这一病,秦国都要改成吃素了。

“寡人闻之,荆王准誉士杀人而不死,可有此事?”曲台宫里,赵政问向卫缭。出生鬼谷的卫缭从楚国而来,赵政常常将他当作楚国通。

“然也。”卫缭点头。誉士杀人不死不但在楚国造成影响,也很快传至天下。一片骂声。

“寡人常闻,荆王,贤王也。然,杀人不死,国无法纪,君无仁心,民多怨言,荆国弱也。”秦王政说着自己的判断,似乎是在为自己不伐楚找心理上的借口。

卫缭闻言并不出声,久久沉默,忍不住的赵政不得问道:“当不是如此?”

“请恕臣直言无罪。”卫缭立起,郑重揖告道。

“恕你无罪。”赵政衣袖微拂,打算听一听卫缭的高见。

“臣闻昔年赵武灵王欲伐中山国,使李疵观之。李疵返赵后进言道:‘可伐也。大王弗伐,恐将落后于天下他国。’

武灵王问:‘为何?’

李疵言:‘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把车盖放在车里去拜访住在穷街窄巷的读书人),七十家。故当速伐,晚之中山亡于他国之手,大王悔矣。’

武灵王大讶,曰:‘此贤君也,安可伐之?’

李疵却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

卫缭一口气说完赵武灵王伐中山之往事,故意顿了顿好让秦王政有时间思考,而后才道:“昔年中山,重儒墨而贱壮士,若此不亡,天下未有。臣闻荆王曾与人言:‘行仁义者必亡国’,斯伟哉!如此年幼便知治国之大道,假以时日,必成为我秦国大患。”

赵政并没有恍然大悟、寡人受教的表情,他脸色变幻,阴晴不定。话已至此,且刚才已恕罪,卫缭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荆国大而不强,何也?非其政乱,乃其民弱。然荆民何以弱?好诗赋,崇儒墨,轻壮士。臣闻:国之兴废,在士而不在民,社稷存亡,在武而不再文。德者,武之美也,武之莫强曰之仁,武之有序曰之义。道术已为天下裂,今士人得其形而舍其意,赞其美而恶其衅。

荆王新政,以武为要,重壮士而轻庶民,若其真能一改民风,扫尽儒墨之氛,荆国必强……”

卫缭说的很有道理,正因为说的很有道理,赵政才在想要不要杀了他——你说的这么有道理,那岂不是说我是昏君,你既然敢骂我是昏君,那我为何不能杀了你?

卫缭不知自己的小命仅在一线,可他感觉到了恐惧,言罢,他伏地顿首道:“臣荒谬之辞,不敢再言,请大王恕罪。”

“恩。”赵王目光闪后再次挥袖,示意卫缭离开。

卫缭急拜,趋步而退,如此一直退到了寝外阶旁。他转身正要下阶时,紧张中腿脚根本就不听使唤,顺着台阶便摔滚了下去。一个人葫芦般滚了下来,当即惹得阶下的寺人、甲士大笑。台高一丈,好在是个斜坡,卫缭只是摔得有些狼狈,他顾不得愤恨这些讥笑自己的人,挣扎着起身,匆匆出了王宫。

*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大梁廷狱,晏食时分,狱吏送饭的时候总会唱这首歌,这是个头发花白的瘸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便是唱歌了。听闻歌声,狱中人犯皆伸手讨食。食物很简单,不过是两块粗砺的麦饼,三五个野芋,羹是没有的,酱也不可能有。最多,破木桶里的清水给人犯们舀上一勺,免得他们的噎死渴死。

狱如牢笼,两两相对。越往里越昏暗,越越往里越有一股恶臭。行到最末一间时,并不见人犯伸手讨食,狱吏停止了歌手,拿棍子敲了敲狱栏,喝道:“晏食至,接水接食。”

狱栏敲得当当作响,狱吏正要举灯看看里面人犯是否活着时,一只手从门栏下面伸出来接食,接食便接食,虚弱中他偏偏低语念道:“我,相邦也,壮士可否带言于大王……”

“你是相邦?哈哈。”狱吏一阵大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关着是前任相邦,可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唱歌,就喜欢讥笑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你可知道你对面曾囚何人?”

“何人?”钟鸣鼎食的子季怎么吃得惯粗砺的麦饼,不到一个月,他便虚弱得要说不出话了。

“相邦子曲。”狱吏答完又是一阵大笑,再问,“你可知你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何人?”

子季这次不问了,他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前前任相邦司马泉。狱吏见他不答话更是大笑,扔下粝饼芋头,水也没有给就一瘸一拐,推车去了。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歌声再次在廷狱里响起,只不过这次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渐渐不闻。

第四十四章 浍水

从陈郢到穆棱关,即便选择最近的道路,也有一千一百余里,即四百四十多公里。好在真正要骑行路程只有三百四十公里,到达下邳便可坐船北上穆棱关。减去行船的时间、再减去预留的时间,每日大概要骑行五十公里。对成人来这说并不困难,可对熊荆来说,这不是去年的一日骑行,这是要连续骑行七日,而且是野外行军的方式。

最开始的两日他感觉甚好,虽说‘宋无长木’(宋国大树都砍光了,无长木),可看惯了王宫楼台的他初见乡村风光倍感欣喜,不少时候还会纵马狂奔,享受骑乘的速度感。第三天开始便觉得不行了,全身酸痛,上马下马要人搀扶着,而且他老是担心这一路跑下来会变成罗圈腿,居说蒙古人因为骑马都是罗圈腿。

如果真是一个孩童,第四天他估计就闹着让人去找马车。好在他是大人,第四日一早,他居然不要僕臣垫脚,自己一跃就上了马,而后一言不发,策马前行。庄去疾立马紧跟,百余名宫甲骑士也策马紧随。左右二史落到了最后,靠着马镫马鞍,两人勉强能够骑行。

夏日炎炎,每日也就早上骑行两个时辰,大约三十公里,之后休息喂马。马不是牛,无法反刍,需要不停的喂,且必须喂精料,以节省喂食时间。下午悬车之后,再骑行一个半时辰左右,天黑前宿于沿途驿站。只是这一日因为渡河,早食时分,众人已至蕲邑之南。

蕲邑是古宋地(淮北宿州蕲县),对楚国而言它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另一段历史中,十三年后,王剪于此击破项燕率领的楚军,楚国灭亡;又过十五年,陈胜吴广于此杀秦尉,揭竿举义,秦朝灭亡;又过了六年,刘邦率汉军驻扎于此,筹备垓下之战,一年后,西楚灭亡。

蕲邑见证了历史,可在熊荆眼里,蕲邑只是浍水北岸的一座城池。城池能看到的两面最长不过六里,整座城周长大慨二十里。因为是淮北要津,临码头的南郭也显得繁华。但浍水南岸的熊荆一行必须先渡河,才能进入蕲邑。

一百二十多名骑兵突然出现在码头很是惹人注意,尤其是其中一些骑士掀开了斗篷,里面全是明镜一般的钜甲。钜甲之名出现在上个月的大楚新闻上,大王曾言以后家家都有钜甲,顿成楚国奇闻,不但传遍楚国各地,也传遍了天下。

南面码头并无城邑,有的只是一个不大的野市,几间客舍和数间卖酒食的酒肆,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土垒,前门插着旗,应该是啬夫(地方官)的居处。百余名骑马的甲士虽然引来人们的关注,但这些人并不害怕,看了看这队骑士,便开始各忙各的。

“禀大王,此地渡舟一个时辰一次,暂无舟,”庄去疾带着一名商旅打扮侦骑过来,此人前日便到了此地。“且多墨者。”

“墨者?”熊荆看向那个野市,履席粟麦、肉鱼鸡鸭,甚至还有曲阳出产的煤炭,这和郢都大市一样,买什么的都有,很平常的一个集市,而且其中多是妇女,几乎看不到丁壮。

“正是。”侦骑也揖一礼。“蕲邑乃淮上要津,对岸尚属官府管辖,这南岸……”

对岸是蕲邑,自然受蕲邑管辖,南岸隔着浍水,历史上属于山桑邑,但山桑邑远在七八十里之外,这里虽有啬夫,但这些官吏管不了从北岸过来的豪户和剑士。为了钱把命丢了,不值得;不卖命也能捞钱,何乐而不为?

“渡船为何不见?”熊荆没管什么墨者,宫甲有一半穿了环片甲,虽无钜铁夷矛,但有钜刃,没有什么兵刃能与其大力对砍。他关心的是船。

“晏食之后舟至。”大王的行程保密,侦骑并未掏出符节要对岸蕲邑邑尹派舟,而是花钱雇了一些舟筏,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日晏时。

“已是晏食了。”野市、酒肆不远处便有一闾,闾内的炊烟已经冒了很久。

“请大王……”侦骑就要跪下,但庄去疾一把拉住了他。“不需跪拜。”

“请大王赎罪。”会盟是大事,沿途都有安排,侦骑没想到那些人言而无信。

“无罪!”现在还是战时。好几月前楚军就开始隐秘的集结,与去年不同的是,这次只要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丁。人是少了,可辎重粮草一样不少,各地的舟很多被抽走。

“舟来了。”这边还忧心渡舟,河面上却见十多艘艑舟浮筏从下游逆水而来,其中还有一艘舿。侦骑忙看过去,细看之后高兴道:“禀大王,正是此些舟。”

十五六艘舟筏,另外还有一艘舿。浍水并不宽,此处只有一百多步,看来只要三次就能渡完。熊荆微微点头,又吩咐道:“铁甲松开,以防落水。”

铁甲重十多公斤,真要掉进水里那可要直趁河底。有甲的骑士解甲之际,身着皮甲的甲士已经牵马上舟渡河了。待舟筏回来,庄去疾道:“请大王上舿。”

舿是大船,一舿顶三舟。要比艑舟、浮筏稳当,但也比艑舟、浮筏行的慢。男丁出征,十几个欋手全是五六十岁的老者,见他们划的吃力,熊荆甚至想让甲士上前帮忙。

“津人仇己,敢问贵人何往?”凡舟必有舟人,船至河中,须发皆白的舟人向熊荆揖道。

他一开口庄去疾就把熊荆户在身后,右史上前道:“回老丈,我等自然要赶往蕲邑。”

“蕲邑?呵呵。”仇己笑道:“我闻齐人欲与我国会盟于穆棱,观你等行色,当时从他县而来,你身后站着的可是大王?”

“无礼!”庄去疾抽剑,他一抽剑,其余甲士也都抽剑。

“哈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仇己大笑。听闻他的笑声,其余欋手也停浆大笑。

“你等便是墨者?”熊荆拦住了要上前的庄去疾,这是在船上,不是在岸上。

“正是。”仇己看向熊荆,一个未龀的孩童,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仁之王。“杀人者死,古之亦然,大王何以命杀人者不死?你若言之无理,我等当与你同葬浍水。”

第三十六章 对辩

“传令下去,不得杀人!”熊荆并未看向仇己,而是要庄去疾传令。他最后又用楚语快速叮嘱了两句,他才面对仇己笑道:“民不畏死,你以为本王就畏死?

不佞闻之: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你等既是墨者,当信墨家之说。既已深信此说,自然是不同己者皆异端,又何必装出一副公允模样,说什么言之无理?”

船已经停了,想杀人夺船的庄去疾被熊荆喝住,岸上的舟上的甲士全然戒备、持剑待发。仇己看着熊荆,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敢再把此人当作孩童,只道:“杀人当死,三代之俗,墨者未有之前已然也,何来不同己者皆异端?”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此万物之俗,未有人之时已然也。当今之天下更是如此,何以不得行?”熊荆反驳道。“墨家以一己之念而度天下万物万理,同者党、异者伐,与三代之俗何干?”

两人对辩,左右二史已在挥笔记录了。仇己以同葬浍水为要挟与楚王对辩,不但要宣扬墨家之名,还要警告后世君王,也希望史官录录。可惜的是,他搬出三代之俗也没有赢得大义,还被楚王抨击为‘同者党、异者伐’,顿时大愤。

“墨家所为者,乃天下之大义,大义者,天下之大利也。为天下而一同天下之义,何错之有?”仇己大声辩道,说的全是墨家至理。“未有刑罚之时,人心各义。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愈众,义者亦愈众。是以人皆持己义,以驳他人之义,故相攻伐也。

父子兄弟,不能相合;天下百姓,毒药相害;若有余力,不能相助;若有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此皆人各有义之故。”

仇己说的,是墨家的尚同。何谓尚同?就是要把意见不同的人,变成意见全部相同的人,这个过程叫做‘一同天下之义’,以使‘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即所有人的喜好厌恶都必须与‘上’相同,丝毫无误。

熊荆笑着听仇己说完,却道:“先不说一同天下之义对错与否,不佞只问,为何要由你墨家一同天下之义?而不是儒家,不是法家、不是道家,你墨家何德何能啊?

你墨家说一,大家不能说二;这明明是马,你偏偏说是鹿,还要全天下人都说是鹿,何其荒谬?”

“哈哈……”虽然危在旦夕,可熊荆拍着乘马说这是鹿,众甲士还是捧腹哄笑起来。他们大多没有读过书,以前听闻墨家不免敬仰,现在大王说墨家是要将马说成是鹿,还要让天下人都说这是鹿,焉何不大笑。

笑声让仇己脸肉抽搐,他已经陷入两难境地。楚王不是墨者,诛杀需凭天下大义,但与楚王对辩却不能说得他哑口无言,这该如何是好?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一个欋手用宋语催促,熊荆等人根本没有听懂。

“此时不可杀。”仇己摇头,他看向也在大笑的熊荆,再度辩道:“我墨者只为天下,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是故天鬼赏之,立为钜子。天鬼既赏,那自然由我墨家一同天下之义,此何缪之有?你身为君王,却不爱万民,弃法乱俗,我墨家自可代天而诛之……”

舿此时正顺流而下,熊荆看着河心的一株小树。仇己的话还未完,他便急急打断道:“爱利万民可包括我楚民?墨者将对本王不测,本王早知,故大楚新闻已缓发于宋地,然你等仍在此等候,可是秦人侯者相告?宋乃楚国之地,民乃楚国之民,你却勾结敌国,诛杀君王,这便是墨家所谓的爱利万民?

立钜子那就更加可笑,美其言说是天鬼赏之。三十年前上任钜子身死,诸多墨者在秦王面前攻奸诋毁,以求成为新任钜子,这分明是秦王赏之。燕无佚为钜子后,又大肆诛杀异己之人,这便是你墨家天鬼之赏?你为天下万民质问本王为何杀人不死,你何不去秦国问那燕无佚为何杀人不死?”

墨家是什么德行,熊启给的资料里说得一清二楚,为了拖延时间,熊荆不得不揭露这段少有人知的秘辛。仇己本想说完那段审判辞就要动手,听闻这些言辞脸色瞬间大变,以他的年纪和资格,本届钜子上位的那些事情自然是有所耳闻。

“你!你……”仇己横指着熊荆,羞怒交加的他已经说不出话。

“杀!”熊荆突然暴喝,他必须抢在墨者沉船之前动手。

“杀!”早就得令的甲士暴突而前,钜刃疾刺。仇己未拔剑就连中两剑,其他墨者虽拔剑相搏,可钜刃难挡,很快便死在钜刃之下,然而就在甲士搏杀时,舱内冒起了烟火。

“大王?”杀十几个年老的欋手并不难,难的是船舱装了引火的油脂,这艘舿是保不住了。

“划到树那边。”熊荆指着不远处的小树。小树能生长于河心,唯一的解释就是下面是沙丘。

“唯!”庄去疾赶紧吩咐,不想船桨多被欋手们抛入河中,找到的几支浆也是断的。

“用剑!快去舿尾。”火势越烧越大,乘马疾声嘶鸣,更怪异的是大舿有要散架的趋势。用剑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会水的甲士扑通一声跳入水里,在水里一边划一边把舿推向沙丘。在舿彻底散架之前,众人只觉脚下猛得一晃,舿搁浅了。

“下船!”熊荆已经骑在马上,不服明白主人的心意,不惧河水从甲板上纵跳了下去。因为是沙丘,此处的水很浅,仅仅没过了马膝。

“甚险!”庄去疾也骑在马上,看着脚下滔滔河水,不会水的他有些惊惧。

“有何险?”熊荆是会游泳的,即便没有沙丘他也死不了。“等闲下来,宫甲都要学游泳。”

“啊。”庄去疾啊了一声,他还没有啊完,熊荆又道:“不佞适才所言不得外传,违者杀!”

“唯!”熊荆最后说的那些便是史官也闻所未闻,三十年前发生在秦国的墨家之事大王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右史当即响起了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而那个人身上也是先王的骨血。

河中遇险,困于沙丘,不等蕲邑邑尹来救,其余宫甲划着艑舟、浮筏便把熊荆等人接上了北岸。邑卒前来询问时,宫甲亮出了符节,将对方吓了一大跳。

“臣等拜见大王。”除了符节,旂旗也亮了出来,当最后一批甲士登岸,蕲邑邑尹趋步来拜。

“不佞仍需赶路,便不入蕲邑了。”熊荆免礼之后交代道。

“臣……”墨者谋刺大王之事让邑尹心脏跳个不停,他既想表达自己的忠诚之心又不敢忤逆熊荆的意思,一时间很是犯难。

“墨者谋刺不佞,这些人先交由你看管彻查。”十多艘舟筏,有些人杀了,有些则是俘获了。还有几百里路要赶,俘虏只能暂时交由蕲邑。

“臣敬受命。”蕲邑当即顿首受命,他还未抬头马蹄声便起,尘土飞扬间,旂旗已然行远。

*

即便用水清刷了数遍,穆棱关关城里的腥臭之味仍是不去。提着水桶的陆蟜有些气恼,水必须从关外挑过来,一趟就是三四里,他更气恼的是,同为兰台学子、同列在军阵前两排,逯杲因功成了誉士,他却还是小小卒子。

“不干了!”桶一扔,他气呼呼站着,搞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逯杲。聪明又如何,他有自己勇武吗?

同袍知道他的脾气,逗笑道:“可是未成誉士?”

“是又如何?”骑卒不挑水,誉士不挑水,军官自然也不要挑水,也就只有他们这些普通卒子轮着挑水。“骑马又如何?若无我等步卒,莒城城下如何大败齐人!”

“公子既是公族之后,何来做个步卒?”有人插言道。“步卒不如骑卒,骑卒不如舟卒……”

“骑卒不如舟卒?”陆蟜听得眼前一亮,拎起桶就和此人走到了一起。“真是如此?”

“确如此啊。”此人眼睛眨眨,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莒城一战,步卒誉士仅选出百人,骑卒则选出四百余,你可知大梁一战舟卒选出誉士几何?”

“几何,誉士几何?”不单是陆蟜,其他甲士闻声也凑了过来,此人更加高兴。王卒甲士善战,从王卒拉人去舟师,可是按人头给钱的。

“两千五百甲士,千人成了誉士。”此人悄声道。“我心已决,此战之后便入舟师,你等若愿,可与我同去。”

“同去,定要同去。”众人轰然应声。誉士年奉五十石,确实不多,然可杀人不死。腰悬一把钜铁宝刀走出去,谁不对自己毕恭毕敬?尊敬,这才是军人最需要的;且按强助弱而不违律,几名誉士大可结伴而行,尽扫天下之不平。

“大王至!”甲士们喊着同去之际,傧者一声高呼,整个关城的士卒赶紧揖礼。

最后一百多公里的骑行几乎把熊荆的骨头架子颠散,好在到了下邳便上了船,船上歇息了一日,整个人才不像霜打的茄子,看起来稍微有了点精神。会盟并不是今日,而是明日,作为盟主,他此来说提前来熟悉一下场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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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章节应为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七章 盟会

“大王当先登坛,立于此,齐王升坛后对其草揖即可。”说话的是少宰,阳文君的副手靳以。他是乘坐战舟从郢都赶来的,一路也累得够呛。

“然后呢?”会盟是怎么个过程熊荆还不知道,楚国最近这几十年还没有会过盟。

“然后由齐王奠玉。”本次会盟楚国是主盟者,省了一道奠玉的程序。“再于地上掘一坎,戎右杀牲后割下牲牛之左耳,放于珠盘。珠盘由大王捧持,是为执牛耳。”

“执牛耳?”熊荆点点头,他算知道执牛耳一词是怎么来得了。

“然也。”靳以点头。“牲牛、牲猪等血盛于玉敦,由戎右持之。会盟起,大王向西立于坛上,齐王向北立于坛上。先有司盟宣读盟书,昭告神明,再有戎右端来牲血,大王当将血涂于口上,以示矢志不渝,此为歃血。齐王亦是如此。歃血之后,盟书与牲牛一同埋入坎内,此为坎牲加书。”

熊荆要做的就是歃血而已,并无难处。靳以再道:“之后大王当与齐王一同祭祀日月山川,而后便是下坛飨宴了,或行宾射之礼。宴后,会盟毕也。”

“不佞知道了。”熊荆一脸轻松,他本以为会盟很繁琐,没想到如此轻松。登台、歃血、祭祀、飨宴而已。除了登台、歃血,其余的他都经历过了。

“大王切记,万不可失威于齐国。”会盟是不难,但要在会盟中保持威严就很难了。靳以看着大王有些担心,他不是担心大王的聪慧,而是担心大王的年龄。

“不佞自然不会失威于齐国。”熊荆很自然的道。“他若不服,大可以不会盟,大家再打一场便是。”

秦魏已经撤军了,再此情况下楚国可以全力对付齐国。虽不是真的要与赵国合谋与齐国,但样子还是可以做出来。而今的齐国不再是灭国之前好斗的齐国,鲁国之所以会灭于楚,皆因齐国不愿再与大国交战。去年攻莒,那是秦国竭力压过来的。

感觉又度过一次危机的熊荆身体虽然疲乏,心情还是很不错的。会盟之后郢都外朝开启,新政即将全面展开,与郑商、魏商的关系也在逐步融洽,相信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心转意,再议三十万金国债之事。

穆陵关就建在大岘山上,关城并不高,不过两丈有余,然而借着山势,确是易守难攻。第一道关城被王卒奇兵所夺,拿下第一道关城有了立足点,再打第二道关城就很容易了。看着巍巍关城,没想到之前同意会盟的臣子忽然改变了主意。

“臣以为,或可不将内关交予齐人。”屈光陪着齐王至穆陵,这一路齐人开始时极为前倨,得知秦魏撤军后态度才变得恭敬。

“屈卿以为齐人若何?有信乎?比之魏人如何?”路上熊荆也考虑了这个问题,既然已经拿下穆陵关,那何不与赵国合作一回,真把齐国给灭了,但他顾虑的还是齐国本身。

齐王或许怯弱,可齐人,当然是临淄以外的齐人需要花力气征服,更需要花大力气镇压。这点和魏国是不同的,魏国现在的疆域本是郑国所有,人也多是郑人。既然郑人愿意做魏人而不反抗,那同样也愿意做楚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拿下任何一个城邑都能很快的纳入楚国这个大系统,相比与做魏人,庶民们更愿意做楚人。

“这,”屈光没想到熊荆问的是人,而不是兵甲城池之类。“臣未知也。”

“靳卿可知齐国详情?”熊荆问向少宰靳以,靳以也不知。

“敬告大王,大王不可无信于齐。”屈光、靳以不了解齐国,右史似乎了解齐国。

“为何?”熊荆顾及的只是鲁仲连、田横之流,并不知齐国实情。

“齐似我楚国,大王以为楚国可欺否?”右史语出惊人。“齐国起于姜氏,遍行周人乡遂之制,管仲时改之,再行乡里之制,又行五都之制,数百年至今,组织之固,胜于我楚国。

大王或可不予齐国内关,然齐国必不甘,秦国亦不会坐视不管。齐人柔弱,然柔弱胜刚强,其本不欲与我楚国为敌,欺之,秦国又或出四郡兵助齐伐我,成我死敌也。”

组织是熊荆引入这个世界的词,但很少人明白组织的真正含义。右史说齐国的组织度比楚国还高,熊荆有些不解,他的概念里项羽有八千子弟,田横不过五百死士,应该是楚国的组织度比齐国高才是。但他忽略的是秦统一后,关东贵族尽迁于咸阳,项氏非楚国公族才躲过一劫,除此只有在乡间放羊的熊心漏网。

齐国漏网的公族除了田横,还有田儋、田荣、田巿、田都、田假、田广、田安、田间、田角,这些全是公族。公族既然如此之多,卿族自然也不在少数。秦灭六国,对六国公族卿族的缉拿不余余力,不可能厚此薄彼。齐国那张网既然能保住这么多公族,自然要比楚国的组织度更高,向秦人告奸求赏的齐人要比楚人少。

这其实也是两国底蕴的差异,齐一建国就是一个大国,近千年熏陶,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自认自己为齐人。楚国不同,楚国子爵五十里起家,征伐后只是迁其公族,化国为县,不说士人,便是庶民也清楚他们原本不是楚人——频繁的祭祀使庶民保持着对祖先的记忆。

也就酿成了恶果:垂沙之战引导联军渡泚水的那名樵夫,他如果自认为自己楚人,断不会给齐将匡章指路;同样,楚国争霸时的田父,如果他真的是楚人,绝也不会紿曰:‘左’,致使项羽陷入骑兵最大的悲剧烂泥地。真正的楚人只在旧郢江汉平原,可惜那里早已失去。

穆陵关关城,会盟的前日,熊荆与群臣再次商议对齐策略,关城之外的齐军幕府,一场争论也在展开,与楚人不同,这里商议的如果楚国不与自己会盟该怎么办?

“臣已遣使赴赵,与赵修好。”国相后胜说道,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如有天助,做的事情全是对的,大王很是满意。“然则赴邯郸颇废时日,使者至今仍未回讯。”

“赵王欲伐我乎?”来到穆陵关,虽然带来十万大军,田健的心依旧跳得特别快。

“臣以为若与楚国会盟,当不伐。”后胜搪塞道。

“然寡人仍不闻楚王至穆陵。”田健深深地忧虑,“爱卿,可是会盟时日过短,楚王赶至不及之故?若真如此,寡人愿静候楚王大驾。”

“屈大夫乃屈子之后,屈大夫予臣言,楚王必在辛丑日之前至穆陵。”后胜想起那日自己因屈光想早日会盟向其索要了三千金,顿时有些不安。“大王,臣以为当加金。”

“加金?”田健茫然的看着他,不知为何要加金。当然加金不是难事,怕的是楚赵合谋伐齐。“若楚王愿意与寡人会盟,寡人愿加金。”

“唯!”后胜心中大喜,他又可以借机捞一笔。

“臣请大王勿忧之,”大将军田洛见大王对楚人如此软弱很看不下去,他道:“若楚王不与我会盟,关下十万将士大可将穆陵关夺回。”

“夺回?”楚军尚不清楚人数,即便知道人数,关城也不是短时间能拿下的。后胜不喜田洛之言,道:“敢问大将军,若赵国亦伐我当如何?”

“赵国若伐我,自然出兵拒赵。”田洛大声道。“另,我当求救于秦,秦国断不会任由楚赵两国合谋伐我。”

“万万不可。”即墨大王田合全然反对。“秦人无信,如秦兵入齐与楚赵两国合谋,奈何?”

“啊?”其他人还好,田健脸色立变,“此若之何?”

“臣以为楚王有信矣。”田合朗声道,“臣闻楚王封誉士,一需勇武,二需忠信。何谓忠信?其曰:爱其家、孝其长、行其诺、守其职、忠其君、死其国,若有,可谓忠信。

忠信之君自喜忠信之士,忠信之君自当与我齐国会盟,两国弥兵,再无攻伐。臣自请赴穆陵一见楚人,若楚王至穆陵,当说之与我盟。”

“善,大善!”田健大声道。“爱卿速速入关,请楚王与我盟之,”

“臣敬受命。”齐国行五都制,即墨便是五都之一,若齐王能不偏信国相后胜,田合在齐国的影响力未必会输于国相。

“什么?齐人求见?”关城之中熊荆还未拿定主意,齐国的即墨大夫来了。

“正是。”军吏报告道。

“见还是不见?”熊看向屈光、靳以和右史,郢都的回信未到,他身边只有这两个大臣。

“请大王见之。”屈光和右史异口同声,屈光的意思是见一见也好,看看齐人说什么;右史则认为不该合赵伐齐,齐国几十年未与楚国交战,经此之后,当不再受秦人诱惑。

“见吧。”熊荆道,现在的关键在于关城交不交还给齐人,而非伐齐与否。

“召——!齐使即墨大夫谒见。”小半个时辰后,傧者终于高呼即墨大夫谒见。听闻楚王谒见自己,田合心中大定,会盟之事当无忧矣。

第三十八章 会盟2

钜铁夷矛高举在顶显得格外沉重,最少比钜铁宝刀要重,而且人必须跟随队列,脚下不能乱,手上不能放,整个队列就这么在陈郢郊外的烂泥地奔行,没跑多远,身体瘦弱的陈且就挺不住了,他‘呀’的一声被挤出了队列,惹得前排卒长一阵不快。

“要撑住!必要撑住!”这是环卫的卒长,也是誉士。

“矛重,举不住。”陈敖也过来了,还有同列的陈县誉士,这些人也是气喘吁吁,钜铁夷矛重二十楚斤,除了几个家境富裕、膀大腰圆的誉士,还有像陈敖这种天生就大力的,其他人也都挺不住——队列奔行中要想夷矛不碰撞交错就不能竖举,必须横举;横举时整个队列矮个在前,高个在后,以同样的姿势横举过头,矛尖略略向下。

“敢问卒长,夷矛为何要高举?”公族出生的蓝钟问道,他俨然是陈县誉士的头。

“为何要高举?”卒长看了看蓝钟,道:“与其多言,不如一试。”

“好,一试便一试。”蓝钟也不怕。陈县誉士和环卫誉士一起训练夷矛,不少时候已在较量。

较量在军中是常有之事,誉士环卫围上来时,两人已相距二十步,矛头包上了白色蜃灰包,并不以真矛相搏。

“杀!”卒长夷矛高举过头,矛尖向下,快步向蓝钟冲来。蓝钟也大喝一句,夷矛当胸横举,矛尖向上,也向蓝钟冲去。两人完全是对冲,手中夷矛各自相向。距离越近,奔行越急,握矛的手抓得就越紧,身后溅起的泥水更是大片大片。

众人定睛细看之际,‘当’的一记,矛身上的钜铁条彼此相撞,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蓝钟的夷矛就被卒长的夷矛从上往下压住,他只觉手中夷矛一荡,自己便被卒长一矛扎在了胸口。‘彩!’环卫大声地欢呼,誉士们当时就懵了,原来夷矛高举有这个用处:压矛。

“如何?”卒长驻矛回望,高声相问。

“懂了!”心中虽然不甘,可誉士必须耿正直言,宁死不易,蓝钟吐了口气,点头说懂了。

“懂了便好。”卒长点头,也没有借机教训,只道:“再练。”

“敢问陈敖何在?”队列刚刚列好,县府的司败就来了,惹得众人一阵瞩目。

“陈敖在此。”陈敖看懂了刚才那一幕,正想一试。

“陈敖,陈牧公子家仆为你所杀,今陈牧公子请了剑士,约你五日后午时一战。”司败见这么多誉士横目过来,不免有些害怕。“你、你敢否一战?”

“陈牧公子?什么狗屁公子,不就是个贩咸鱼的。”队伍有人骂道,惹来一阵笑声。

“陈敖赠金与你,为何又请剑士,当有诈。”陈且跑了过来,低声相告。

“有诈又如何?”陈敖不想背上怯战之名,他夷矛前指,高声道:“战于何处?”

“战于大市路口。”司败连忙后退几步,就怕被陈敖一矛扎死。

“我五日后必至。”陈敖收了矛,再也不看司败。

“杀——!”除了陈且,没人拿约战当回事,夷矛再次高举,每个人都咬牙在泥水里奔行。

*

“臣见过大王。”穆陵关关城,即墨大夫田合对熊荆揖礼,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随从。

“免礼。”熊荆安坐于蒻席之上,不喜不忧。田合的随从抬头打量他,直到屈光怒视过来。

“大夫此来何事?”熊荆也看向两人。田合富态,眉宇间英气勃勃、不可轻辱,看来应是大权久握之人;他身边那名随从就有些鸡贼了,眼睛好似一双钩子,勾来勾去,脸上一惊一乍的,不知道是什么明堂。

“臣此来乃为会盟之事,傧者未言几时会盟,屈大夫亦未告之寡君何时交割内关关防。”田合直言相告,直说关防交割之事。“臣素闻大王有信,想来此应是屈大夫疏忽所致。”

“不佞有信?”熊荆笑起,他一直认为对自己人应该有信,外人嘛,看情况而定。

“然也。”田合认认真真。“天下皆知大王贵忠信之人,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大王若非有勇,怎会赏勇武之士;若非有信,岂会贵忠信之人?”

“寡人确有信,然齐王有信否?”熊荆不与他做口舌之辩,而是反问齐王。“齐王若是无信,寡人交割关防,齐人再伐我若何?”

“敬告大王,齐国伐楚乃齐国无道,然此乃秦国逼诱所致,经此一次,寡君已知若想存国存社稷,当与邻交善,不可轻伐他国。不然,他国伐齐,无人可救。”田合坦然。

“无人可救?”熊荆诧异,“秦国不救齐国?”

“敢问大王,若齐魏伐楚,大王愿秦人入境为救否?”田合问道。“齐人劫难,皆华而不实、务虚好名所致。灭中山助了赵国,灭宋惹怒了魏国和楚国,灭燕乃使盟者成敌,非是如此,齐国怎有今日?

齐楚本该盟好,永不攻伐。于齐,楚国可牵制魏国,于楚,可全力攻伐秦国,再无后忧。然两国先君皆不重齐楚之盟,不然,楚无垂沙之败,齐无灭国之祸。天既再赐良机于齐楚,臣请大王重之慎之,臣亦请寡君重之慎之。”

田合之言很对众人的胃口,楚国当年之败就败在外交上的犹豫。一会倒向秦国,一会又倒向齐国,犹犹豫豫,难以决断,最终两头都没靠着,致使秦国背信与齐魏韩三国一起伐楚。

“大夫此言有理,可惜大夫不是齐国国相,若齐王不听大夫所谏……”关键还是信任,不伐齐国可以,可怎么保证齐国不再伐楚。

战国之时,不要说会盟,就是交质都不可信任,条约是用来撕毁的得到了最充分的诠释。熊荆屈光犯难的事情,田合也无言以对。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局势,谁敢能保证自己、对手能信守当初的承诺?

“此有何难?”田合的随从突然出言,“小人闻可嘉公主与大王年岁相仿,公主又备受寡君宠爱,若大王娶可嘉公主为后,齐楚两国必再无攻伐之事。”

“联姻?”熊荆面色大讶,齐人果真什么都能想,他还未龀就要娶齐国公主。

“大王,可嘉公主乃齐王爱妃所生,素爱之,视为珍宝。”屈光其实也有联姻之意,但大王年龄太小,这种提议他是说不出口的。

“敬告大王,臣以为可行。”右史和靳以也表示赞同。会盟靠不着,质子也靠不住,联姻还是能管几年、十几年的。

“不佞……咳咳,”熊荆脸上全是难色,他已经说过要娶芈玹为王后,怎能又娶个齐女。“不佞年幼,怎能娶王后?再说,此事当禀告母后。”

“大王勇武之名遍传天下,世人皆以大王为英雄也,无人视大王为童子。再则,纳征完,请期可定于十年之后。婚前可嘉公主先回齐国,再嫁楚国。”那随从馊主意一个接一个,但不管是田合还是屈光,都频频点头。

“此事,此事,”熊荆更是犹豫,“……还需母后定夺。”

“大王,太后虽在郢都,可飞讯相询也。”屈光进言道,随机又小声相告:“臣以为当与齐国联姻,楚国万不能三面为敌。”

东线、北线、西线,这是楚国此下面临的情况。亲秦还是亲赵是一个问题,亲齐还是亲魏更是一个问题。魏国既然对秦国死心塌地,那楚国就要交好齐国,在外交上反包围魏国。屈光三面为敌之说让熊荆心中一震,下意识点下了头。

“臣贺喜我王!”回到齐军幕府的田合满脸笑意,一开口就报喜。

齐王田健看着他急道:“可是楚王愿与寡人会盟?”

“然也。”田合高声揖道。“楚王更欲娶可嘉公主为后,以使两国永罢攻伐。”

“何言?”田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娶可嘉为后?!”

“荒谬!”后胜吃惊之余又是气恼,他感觉田合抢了自己的风头。“可嘉公主年不及五岁,怎可嫁人为后?”

“国相勿急。纳征毕,请期当在十年之后,待公主及笈方嫁与楚王为后。”田合解释道,田健正待松一口气时他又道:“然此十年间,请可嘉公主质于楚国。”

“田合!你欺寡人否?”齐王怒了,可嘉公主是他的心头肉,如此年幼便要质于楚国,他万万不能答应。

“王兄,”弟弟田假进言道:“可嘉质于楚国总好过升儿质于楚国。”

“然也。大王,可嘉公主质于楚,好过太子质于楚国。”田洛也道,他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寡人宁愿太子质于楚国。”儿子哪有女儿贴心,想到太子田健就恨不得废了这竖子。

“大王,臣见楚王时令韩终随行,韩终与臣曰:楚王华气内敛,圣王之相,若能与我联姻,齐有后福,国祚可延及万世。”齐国地处赢海,崇神仙出术士,田合谒见楚王时带了术士韩终,正是韩终提议两国联姻的。

“大王万万不可小觑楚王,未龀便可连败强秦,若待其加冠,天下岂非仍其驰骋。公主为楚王之后,齐国必承其荫,此我齐国百世之基啊。”

第三十九章 会盟3

齐国本有五都,临淄、高唐、平陆、即墨、莒城,可现在只剩临淄、高唐、即墨三都。即墨大夫的份量可谓不轻,确切的说穆陵关以东所有城邑皆归即墨大夫管辖,全然有别于三晋、秦国的郡县制,也有别于楚国的县邑封君制。

即墨已经靠近东莱(胶东),比临淄更信方术之言。田合就想在会盟的基础上再与楚国联姻,他深信齐国不会吃亏,群臣自然也赞成。齐王年过四十,公主有二十多个,嫁一个公主给楚王有何不可?如此齐王做了楚王的岳父,齐王的辈份硬生生高了一等

——辈份很重要,会盟时谁先登台谁后登台、盟书上谁的名字在前,谁的名字在后都是非常讲究的事情。很多时候为了这个次序会盟诸国要争好几个月。本来是楚王先登台了,现在齐王成为了岳父,那就应该由齐王先登台、持牛耳、先歃血……

大臣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他们最关注、也最拿手的东西,力求为本国争得颜面。齐王田健则愁眉不展,赵国那边没有消息,其实不用等赵国的消息就知道,已经与秦国会盟弥兵的赵国不伐齐就伐燕,秦国是虎狼之国,赵国就不是虎狼之国?

合纵攻秦那次,赵人说伐齐就伐齐,没有任何理由。自己此时移兵穆陵关,若真没和楚王会盟,结果肯定是灾难性的,不说赵国,说不定燕国也会一起出兵。秦国靠得住?秦国靠得住,也要给秦国足够的好处,不说平阴以西那些城邑,说不定历下(济南)以西都要归了秦国……

一边是国家社稷,一边是爱妃的宝贝女儿,田健真是悔青了肠子,自己去年怎么就伐楚了呢?小人,全是那些小人唆使的,尤其是大将军田洛。

“禀王后、令尹,大吉也!”郢都若英宫,太卜观季敬告着卜筮的结果,还呈上了繇词。

“臣恭贺太后。”令尹深深一揖,“大王得齐乃得一大援,他日楚国若有事,可求告于齐。”

在赵妃心里,儿子肯定是要娶一个赵国公主的,对齐国公主自然排斥,但令尹说赵国已经和秦国会盟,今后不再救楚,万一有事,只有齐国可相救,但这还不是关键,真正让赵妃勉强同意的是另一句话:国有乱,齐国可救之。

郢都开外朝朝国人在即,各县各邑的国人一到,几乎全是批评的声音:誉士杀人不死就不必说了,这是不仁;‘赶’太傅荀子、天下士人离楚,这是不义;拒绝与赵国会盟,使得秦魏伐我,这是不智;县邑选国人而商贾出钱买简,这是不明;

不仁、不义、不智、不明,这是实打实的昏君了,更有儒者猛烈抨击楚王未冠而政,自称蛮夷,此是大逆。这些多是口舌上批评,但出身赵国王廷的赵妃仍担心国人暴动,儿子王位即将不保。娶齐女就娶齐女,以后立赵女生的王子为太子就是了。

“便如此吧,”赵妃显得有些慵懒,少妇自然外溢的娇媚让淖狡、观季两人不敢直视。“然齐女入楚,未与大王成婚,两人不可相见。”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齐人术士想出来的联姻很是大胆,楚国的臣子并不大胆。“臣以为齐国公主当住于下邳,或是彭城,以免与大王相见。”

“善。”下邳也好、彭城也好,都隔郢都好几百里,赵妃对这个处置很满意。

“既……”淖狡抬头看了赵妃一眼又迅速低头,“太后若无事,臣请告退。”

“臣告退。”观季也揖道,他与淖狡一起出宫。

“何人出的主意,真是……”王宫不行车马,步行中,观季想起大王要娶王后就想笑。

“还能有何人,是一个齐国方术出的主意。”天热,淖狡摸了把汗,又道:“也罢。与齐人联姻日后我楚国东面可无忧,马匹也无忧,可专心对付秦魏。”

“齐王真愿嫁一个年幼的女公主过来?”观季还是有些不相信,虽然事情就摆在眼前。

*

“王后、王后……”临淄南城,小寝传来啼血般的哭声,闻之能让任何男人心碎,可惜的是明堂里并无男人。“可嘉还小,怎么能让她质于楚国啊?王后,王后……”

“你求老妇也是无用,这是大王的旨意。”齐王后是君王后替齐王娶的,不美,且已年老,容颜是比上年轻的妃子,但很明事理。“老妇说了,可嘉是嫁于楚王,日后她就是楚国王后,宫中公主二十余,有哪位公主可嫁予一国之君?此乃喜事,你又何必在老妇身前啼哭?”

“可嘉才四岁啊。”丽妃还在流泪,“她尚未及笈、尚未及笈,大王却要她嫁人?”

“禀王后、丽妃,公主并非即刻嫁于楚王,而是先纳征,请期定在十年之后,亲迎时公主返齐。此去楚国只是为质。”穆陵关回来的寺人口舌伶俐,两三句话就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楚王未龀,虽是未龀,却大破秦人两次,天下瞩目。大臣们都说,能有楚王这样的女婿,当是我大齐之福。”

“丽妃,你若心忧可嘉,便帮她多备些侍女物事,老妇也帮她备一些,后日便离都。”王后叹了口气,她也有些庆幸不是儿子入楚为质。“哎!王家儿女,怎能不心忧母国?”

“呜呜——!”大王不在身边,王后又说要后日离都,丽妃哭得更加凄惨,王后不得不对服侍她的宫女道:“扶丽妃回宫吧。”

待她走,心中仍有不忍的王后再度问向穆陵关来的寺人,“那楚王可使人下聘纳征?”

“回王后,然也。”寺人道。“先前予楚人之巨金,又被楚人送回。大臣们都说,穆陵关内关城就是楚人的纳征之礼;将士们更喜,说以后楚王就是大王之婿,再也不敢犯我齐国了。”

“善,大善。”王后笑道,“不犯我齐国便好。不犯我齐国便好。”她似乎不做些什么就不能压制心中的欣喜,又高呼道:“采玉……”

“王后?”侍女其实就在她身边。

“去。府里三寸大的宝珠,选四十颗;玉璧,选两百双;尺长的珪璧,选四百块;练茈、緺绥,各选三百匹;绫,选千匹;锦绣,选五千匹;女子首饰选十二副;爰金万斤。再者可嘉要穿、要用、要食的事物都挑一些……”王后嘴里念出一堆陪嫁的物事,件件贵重,仅宝珠就值两万金,她心里只存着一个心思,那便是齐楚两国永不攻伐。

配送的东西如此之多,王宫里忙了两个通宵也未忙完。时日是不能耽误的,两国正等着会盟,公主和那些珠玉首饰绸缎不得不先行,其他的物事容后再送。离都那日,王后亲自出城相送,丽妃大哭,公主又大闹,好在丽妃哭着哭着就晕了,寺人宫女们则哄着公主上车,说是去见父王,这才带着可嘉上了楚人来接人的四轮马车,日行百里的赶往穆陵。

穆陵关这边熊荆真有点等不住了,他必须在月底之前赶到郢都,不然就赶不上外朝。好在己酉这日齐人公主到了关城,在屈光等人的建议下,两国当日就进行了内关城防交接,一列列楚军退出了关城,一列列的齐军登上关城。

换防的同时,齐王在群臣的簇拥下,带着公主行至坛下——两国的大臣为了登坛的先后吵到最后一刻,结果是楚王齐王同时等坛,但楚王必须让齐王一步,等于是长辈先行。

齐王是个面面团团的胖子,眉淡,目光毫无凌厉之感,给熊荆的感觉是处处与人为善的老好人。那什么可嘉公主完全是个小孩子,小到熊荆根本就没有兴趣,但齐王对她的宠爱确是名副其实,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居然赖在齐王的怀里不想下来,哄了半天她才不甘地放手。

“楚王。”熊荆打量齐王健的时候,齐王健也在打量他。

“齐王。”熊荆也如他那般平揖。

“齐王请。”想到自己要让齐王健一步,熊荆又说了一句。

“楚王也请。”齐王健打量完了熊荆,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想到自己这个年龄只在后寝玩耍游戏,人家则已经领兵打仗,打得还是秦国,脸上顿显出一阵笑意。

“请。”齐王健笑后又朝熊荆颔首,这才跨出了第一步,他没有急着走,待见熊荆也跨了一步,方继续上阶登坛。

会盟之坛按礼本该高十二寻,现在一切从简,所以只有十二尺。熊荆登之毫不费力,齐王登坛后则有些气喘吁吁。好在接下来没有两人什么事,奠玉后都是臣下在忙碌。

“凡楚齐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各救凶患。若有害楚,则齐以粮秣马匹助楚;在齐,楚亦如此。交赞往来,通商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祚国。及其玄孙,无有老幼……”

此一刻,穆陵关清风阵阵,旂旗飘扬,司盟宣读着盟书,昭告神明,戎右端着盛着牲血的玉敦,等待两国君王歃血;千里之外的陈郢大市,齐国剑士暴喝中钜剑疾刺陈敖,速度之快让人咂舌;而在大梁暗漆漆的廷狱,魏王魏增在寺人狱吏的簇拥下,正趋步行向最后一间囚室……

第四十章 为敌

齐多技击之士,钜剑在手,翩若游龙,惊若飞鸿。相比于剑士的飘逸灵巧,甲士出身的陈敖处处显得笨拙,他不喜欢这种单打独斗,更擅长于阵战群殴。甫一交锋,他就被剑士刺了一剑,好在他身着一套环片甲,‘当’的一响后,剑士差点被他一刀劈中。

“彩!”围观的人群爆一声喝彩,一些人是站在陈敖这边的,但更多人的站在剑士那边。

倒不是因为什么正义公平,庶民根本没这个概念。他们不喜欢陈敖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个曾经下贱的、给碗饱饭就感恩戴德的佣夫居然一战就成了誉士,爬到了大家的头上,变成了自己想成为却难以成为的那类人,每个人心里都不痛快。

礼崩乐坏是全天下庶民的机会,为了出人头地、改变命运,有些人读书,有些人经商,有些人为吏,更有些人为奴、为妾……。不管选择那种,都需要数代、十数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改变地位,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一无所获,但有人一夜成功、一步登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呀!”被刺中一剑的陈敖开始笨拙的反击,誉士佩刀被他舞的像风,不断左斩右斩,竖劈横砍。然而剑士的步伐极为灵活,刀光中他的身形好似一片柳叶,还不断反击,看似有惊,实则无险。

“彩——!”旁人更加竭力的喝彩,十几个身着皂衣的县吏甚至高喊‘刺死他。’

“这怎生是好?”陈且手握着佩刀,手心里全是汗。他不通武技,打架却是常有的事,陈敖这么打,一旦力尽,那就完了。

“那也是战死。”蓝钟也看出了陈敖此战无法取胜,只能以战死安慰。

“他是我兄弟!”陈且就要拔刀上前。

“你敢!”蓝钟怒视着他。“这是大王之命,你敢违命?”

“子且兄,子敖兄未必会败。”昨日的那个卒长,上官皋,是他找人借了一套环片甲给陈敖。“万不可小瞧了那套甲衣。”

是的,甲衣。比铜镜还要亮的环片甲保护着陈敖的肩膀和身躯,剑士惯于攻击人的身躯,特别是肺脏,陈敖的狂暴反击中又中了他几剑,可这些攻击全都打在了甲片上。钜剑,哪怕是钜剑,也不能刺穿钜铁甲片,唯有在旁的庶民以为剑士胜了,顿时连连喝彩。

得到卒长提醒的陈且手又松开了,但额上身上的汗却越流越多。他心里开始大骂卖咸鱼的陈牧,他发誓要是兄弟死了,必要杀之为兄弟报仇。

“杀!”终于有些累了的陈敖低喝,他手上钜刀抡起,打算再怒劈一刀。

可他刀抡得太高了,动作也太慢,以至于胸腹间露出大片空档,瞅准机会的剑士垫步前突,迅捷无比的刺了一剑。这一剑的目标不再是躯干,而是没有甲片保护的下腹。剑士的沉喝中,钜剑猛刺了进去,陈敖魁梧过人的身躯突然一震。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秒,直到围观的众人爆发出震憾整个陈郢的“彩——!”

“我杀了汝!”双目尽赤的陈且拔刀,冲入了圈内。

巨大的喝彩声不由让剑士微笑,他胜了。但陈敖的微笑却从嘴角绽开,他按住钜剑的血手一放,身躯突前的同时一把就将剑士揪住,右手手起刀落,一刀就将剑士的头颅斩了下来。

“呸!你大父我乃是誉士。”看着那颗还在地上滚动的头颅,被钜剑刺透身躯的陈敖骂了一声,才在围观者的错愕中轰然倒地。

“快救人!”上官皋从陈敖喝‘杀’便预感到了不对,没想到两人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熊子!”陈且跪到在了地上,喊着陈敖的外号,要把倒地不起的陈敖拉起来。

“快止血。”上官皋按住了陈敖腹上的伤口,不敢拔剑。这个没有棉花的时代,止血只能靠丝絮。草草止完血后,满身是血的陈敖被人抬走。

陈且追了几步,想到什么的他疾跑至人群,把请来剑士的陈牧拉了出来。陈牧是个鱼贾,专门从齐国购入咸鱼贩卖大众,盐是很贵的,尤其是陈县的盐。

“贵人、贵人,小人、小人冤、冤……”陈牧不但脸吓得发白,腿一软还跌了一跤。陈且又把他拽了起来,扯住头发就要砍人。

“不得滥杀!”蓝钟一把将陈且拉住。“他家仆被杀,报仇情有可原。”说完这些他又小声了一句,道:“子敖兄或有救。”

“此、此战……”司败被人推了上来,他不敢看似要吃人的陈且,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念,奈何牙关打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此战若何?”誉士与誉士平等,不过每个县都会推选自己的首领。什么是首领?用大王的话就是阵战的时候你愿意跟着谁,谁就是首领。三十多岁的蓝钟是陈县誉士的首领,他原本是陈师的卒长,清水之战自愿站到了军阵前排。

“此战陈…陈誉士胜了。”看着蓝钟脸上的那一丝笑意,司败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若何?”蓝钟又看向陈牧,他整个人都在打抖,裤裳更是尿湿了。

“小人、”他慌忙的跪了下去,“小人不敢、小人再也不敢。”

“非也!”蓝钟大声道,又环视着围观的庶民,“但有仇怨者,尽管杀来。誉士本该战死,死有何怨?”

蓝钟看到哪里,庶民就闪避到哪里,没有人敢迎视他刃一般的目光,包括哪些混在人群中的县吏。

“散了、散了、都散了!”蓝钟傲视全场时,县司马陈不可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一说散了,身后跟着的县卒就挥矛赶人,适才高声喝彩的庶民鸭子一样被县卒赶得四处乱跑。

“子敖誉士何其勇哉?”脚尖踢了踢剑士滚在地上的头颅,陈不可假模假样的叹了一句。后又看向蓝钟:“不知子敖誉士如何?若亡,本……”

“医尹说,八成死不了。”蓝钟看向他,还未走近便问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大善。”陈不可喊了一句,因为半醉的缘故,他的举止有些疯。喊过他再道:“子守也是公族,何必和这些贱民厮混?县公今日还曾说起你,说你拒了他的好意,宁做五十石的誉士,不做四百石的县左司马。嘿嘿…,县左司马,你可知一年还有多少、多少好处……”

“谢县公抬爱,蓝钟无意为官。”蓝钟一揖,就想转身离开。

“你以为……那陈牧真能请到……请到齐国剑士?”陈不可脸上全是酒醉的红晕,笑容可掬。

这句话顿时就把蓝钟拉了回来,他揖了揖才道:“请问司马,是何人请来的剑士?”

“何人?嘿嘿。”陈不可得意,得意到直抒胸臆。“你等真以为誉士是士?真以为入了王宫与大王对饮就是王臣?屁也不是!陈县是县公的陈县,不是大王的陈县。县公看你等敢战,这才、这才……嗝……”

陈不可打了个酒嗝,本该从**放出的屁现在从嘴里吐了出来,他毫不知觉,继续道:“你等只有忠于县公,才有活路。县公待人不薄,你若为左司马,或许不能钟鸣鼎食,锦衣玉食绝不少你,然若你等不忠于县公,更欲与县公作对……”

“我等无意与县公作对。”蓝钟早就预料到了是这种情况,他也不想与县公作对,可是……,“尚若有誉士的闾、族不缴那些例税,我等必与县府相安无事。”

“哈哈,”陈不可先是干笑,复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是前俯后仰,可瞬间他就收敛了笑意,脸作寒冰,瞪着蓝钟恶道:“不缴例税,你让我等何以为食、何以为衣?数百县吏、近千啬夫、闾胥、里正、党正、乡大夫,谁养之?你养?我养?”

“告辞!”蓝钟虚揖一记,转身就快步离开。

陈不可话没说完蓝钟就离开让他有些气急败坏,他最后大喊道:“勿以为大王护得了你!”此话喊出也不见蓝钟回头,更别说停步,无处发泄的他一脚就把收敛中的剑士头颅踢飞,那头颅飞起、落地,最后滚到了街角,一条黄狗奔过去嗅了嗅,赶忙将它叼走。这还是慢了,血腥味还引来了别的狗,犬吠撕咬中,一条瘦狗钻了空子,叼起头颅就狂奔而去。

*

“寡人闻之,楚国行朝国人之政,可又闻楚国大乱,有钱方可为国人,请问楚王,真如此乎?”会盟的最后是飨宴,越看女婿越满意的齐王开口问道。

楚臣脸上一阵羞臊,丢人真丢出国了,屈光道:“鄙国朝国人之政……”

“确有此事。”熊荆毫不掩饰,“商贾多的县邑,譬如陈县,使钱买简者众,人人出钱争当国人。然在淮南、吴、越,哪怕是宋、鲁、莒、彭,则并非如此。所选之国人,多是当地名望之士,名望,信誉,万金不易也。”

“善。”县邑封君混合制的楚国,与不行郡县、五都乡里制的齐国在很多方面有共通之处,士大夫之间的价值观也颇为相同,熊荆最后一句让齐国大夫、齐王频频点头,人皆称善。

“遴选国人乃试金之石。勿看陈县人多、钱多、城高,更有胡泽屏护半城,不佞最不放心就是陈县。金钱畅通无阻之地,乃组织溃散之地,军无争心,人无死志,一切以个人得失为要,名望、荣誉、忠信,皆一钱不值。”

老气横秋的话从未龀之童嘴里说出确实让人有些尴尬,可齐王想到了齐国,齐国素重商贾,那些商贾也是一切以个人得失为要。“楚王以为此当如何?似陈县这种商贾遍地之地?”

“若他们真不愿打仗,那便让他们缴纳重税。”熊荆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重税?如何收之?”齐王不解,齐楚商税都是百分之二,加重全国都要加重。

“以每户岁入收之,譬如一金以下免收,一金以上起收,岁入越多,税率越高。”熊荆说的是个人所得税,这个税种放到先秦,应该叫做个户所得税。

“真可如此?一金以下庶民岂非……”齐王讶道。近半庶民岁入在一金以下,八九千钱最多,岂不是近半庶民都不交税?

“一金只是譬如。”熊荆强调道。“不佞以为,军不在多而在精,怯弱怕死之辈不但无助胜利,反而会拖累全军。军阵任何一处崩裂都将导致大败,阵法技击或可教习,勇武敢死无法教习,索性,不愿打战之人重税之,敢打战之人精锐之。”

“大王之言谬矣。”田洛插言上来,“齐楚人丁有限,若不户户出征,何以阵斗?”

“何须阵斗?”熊荆笑了,田洛说的还是步战,他想到的却是重骑兵。

第四十一章 军情

随着各县各邑的国人入郢,秦魏撤军危机不再的郢都再次热闹起来,但最热闹的还是路门外悬着的鼓鼓(六鼓之一,四面,可鸣冤进谏),几天不到就被人敲破了。

最开始是陈县、新蔡、息县等县庶民到左尹府告发本县使钱买简之事,因为视日(楚国的上诉书,开头为:仆或小人敢告视日,结尾为:不敢不告视日)全是竹简所写,以致要用重车装运,十几车的竹简差点就把左尹府给埋了。

视日上写得非常详细,谁谁谁,何时何地,使何人何仆,出钱几何、买简几何,全都写的清清楚楚,甚至连谁谁谁派使女仆、臣妾与谁谁谁欢好这种新颖的性贿赂也记得一清二楚。

按楚律,诬告反坐。即,你若不能证明所告之情属实,那你就要承担所告罪名之罪责。即便有这样律法,视日上写得过于详尽,以致左尹府要做的事情只剩下抓人。

告发一起,郢都哗然,王宫路门外的路鼓接连敲响七次,大王不在后寝,太后、令尹、左徒不得不至正寝听击鼓之人陈情直谏。七批人异口同声的说县邑朝国人乃使有钱者为国人,如此以往,国将不国,县邑朝国人万不可行云云。

告发之事未完,鲁地、宋地国人又来击鼓,言誉士杀人不死乃不仁,请收回王命。而后最精彩的表演是五位七旬儒士前来击鼓,直言大王尚未加冠,亲政不合礼法,其王命之所以不仁,乃太傅、太保教导无方之过,进谏的最后居然是罢令尹、改新政。

新政也好、不仁也罢,赵妃都还忍着,听到几个老儒生要儿子不要亲政,她便有些忍不住了,好在令尹稳住了她,将儒生直谏之言细细记录,再把他们礼送了出去。

国人一入郢,路鼓便敲破。罢令尹、改新政,洪水一般的言辞传遍街头巷角,整个郢都好似被流言推到了云端,谁也不知道掉下来之后谁要死去,谁又还活着。

“唉!朝国人万不可行。”燕朝之内,宋玉叹了口长气,虽然郢都国人的规模后来被压缩到每县两人、每邑一人,真正入郢都的国人仅百余,可这百余人还是闹翻了天。民意是不可开的,一开民意,洪水就挡不住,结果不是溃堤就是改道,谁也不知道水要往何处去。

“事已至此,又能奈何?”淖狡更类似武人,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只觉得脑子不够用。

“我以为此事大善。”刚刚从大梁回来不久的阳文君笑着,余光看了看淖狡,又飞快挪开。“大王因何开外朝?使民意达于王廷也,使万民教化敢死善战也。民意在此,岂能惧之?”

“此非真民意!”鲁阳君看得最清楚,“此乃县公邑尹之意。县邑因使钱买简之故而不朝国人,那郢都为何要朝国人启外朝?令尹万不可听信此等言语!”

“诸事诸般,皆以不开县邑外朝,县邑不朝国人最重!”箴尹子莫也看得很清楚。朝国人是双刃剑,一方面限制了王权,一方面又限制了尹权,最终使民意上达王廷。这本是善政,县邑却为一己之私而欲破坏此政,这让他愤恨不已。

“此言有理,入郢所谓国人,不过是县公邑尹之家宰门客而已。”蒙正禽也是看透了,那堆差点把左尹府埋了的视日竹简个人是弄不出来的,只能是县公邑尹所为。

“禀令尹、诸位大王,大王来讯。”一个文吏进来揖告,手里拿着一份讯书。

“大王何言,快念!”淖狡急了。飞讯传讯太短,他占线占了两天才把郢都的情况报告给大王,今天终于等到了大王回讯。

“大王曰:来讯已知,外朝当有三不议:其一曰:公族事不议;其二曰:誉士事不议;其三曰、令尹十年内不议。言毕。”文吏读完将文书递交便退出去了。

“朝国人若何?”昭黍问道,“为何大王不禁议朝国人之政?”

“朝国人乃使国人出声,怎可禁议朝国人之政?”听闻‘令尹十年内不议’,阳文君眼角一跳,目光当即黯淡了下去,可这只是一瞬,很快他又目光流转,微笑如常。

“正是。议又如何,我等驳回便是。”鲁阳君用了一个熊荆发明的新词,驳回。“国人言行皆来自于朝国人之政,若县邑不开外朝,郢都也不开外朝,我等抓住此点便可,这百余国人能翻天不成!”

鲁阳君话语刚落,路门外再次翻天,那里又是一阵鼓响。重臣们这几天听鼓声听多了,淖狡甚至以为鼓声是幻觉,是前几日的后遗症。但鼓声一停便是告警的号报,有人一边喊‘报——’,一边从路门外飞奔进来,冲到阶下便大喊道:“紧急军情!今日早食,秦军拔我谢邑!”

群臣全在明堂,不再大室之后的中廷,阶下之言听得是一清二楚,身为令尹的淖狡还未问话,又是一声疾‘报——’从大司马府的方向传来,来人来不及击鼓就冲到阶下喊道:“紧急军情!今日隅中,逾十万秦军出魏境行向平舆!”

“报——!”又一名报讯的甲士飞奔而来,此人木纳,先击了一通路鼓才跪于阶下报讯:“紧急军情!今日正午,秦魏联军四十万犯境,此时已围柽城!”

燕朝之内,人人呆如木鸡,似乎连呼吸都停了,更遗忘了时间,直到太后赵妃的声音传来:“寝外何人击鼓?”

“臣、”淖狡嗓子干的只想咳嗽,他顿了顿才道:“敬告太后,秦魏出兵伐我。”

“秦魏不是已退兵了?”赵妃带着些不解,可明堂诡异的寂静让她渐渐不安。

“秦魏大军复来也。”淖狡手上有三份最高等级的军事讯报。第一份是来自城阳,谢邑是淮水上游的小邑,去年开始楚秦两军便对峙于此;第二份来自平舆,这是汝水上游,新蔡上去楚魏边境最重要的城邑就是平舆;第三份自然是鸿沟方向,柽城在陈郢的前方,紧挨着魏国。

淖狡心中把军报都过了一遍,再道:“恐有六十万大军。”

“啊。六十万?”赵妃花容失色,她抓紧衣袖,急问道:“大王、大王人在何处?”

*

下邳(今睢宁古邳)是沂水、沐水、泗水、睢水的交汇之处,楚国的东北部要冲。这座起于商代的城邑给后世最早的记忆可能是张良受书。说是有个老者坐于桥上,看见张良就扔了个鞋,然后让他去捡,再给自己穿上。这是考验,考验完了老者就说:孺子可教也,五天后你再来,我传你盖世武功……

熊荆貌似听过这个故事,可他不知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下邳。此时,他在少宰靳以、僕臣厥、下邳邑尹,还有一个清丽的齐女,两个齐国寺人的陪同下巡视下邳内城——男女婚前不相见,母后、令尹建议把他的小小萝莉安置在下邳或者彭城,这样离齐国也近一点。

下邳几十年前还是齐地,曾封于国相邹忌,所以建筑的风格还是齐国式样,可惜的是楚国攻城时王城曾焚烧过一回,虽经简单修饰,火烧的痕迹仍处处可见,苑囿也荒芜一片,没有花木,长满了野草。

“此处不可居。”熊荆看到荒芜的苑囿就摇头,小女孩还是多接触些花花草草的好。“彭城如何?”他问下邳尹。

“大王,彭城王城毁坏更甚,臣以为……”下邳尹自然不想齐国公主、未来王后安置在下邳。四岁孩子夭折几率很大,顺利产出后到一岁,百名婴儿就要死掉三成,仅剩七成;这七成要长大到十四岁,最少又要死去两成。等于说,一百名顺利产出的婴儿只有一半能真正成人。王族的死亡率要少,但只是少可以,万一齐国公主在这里……

“还是去郢都吧。”齐王分别时对熊荆千叮咛万嘱咐,随小小萝莉入楚的财物值十万金,宫女、寺人、竖子、僕臣有两千余人,现下穆陵关还在运小小萝莉的财物和下人。下邳和彭城是不可能安置得了的,只能去郢都。

“只能赴郢。”靳以对此也表示赞同,“郢都阳云台或可……”

“阳云台不可。”熊荆打断道,阳云台是大萝莉的居所,怎能给小萝莉?现在他还苦恼怎么向大萝莉解释这件事。明明信誓旦旦说要娶大萝莉为后的,莫名跑出个个小萝莉,还是个齐国公主,大萝莉肯定要气哭了。

“然也。阳云台不可。”靳以是靳尚的后人,祖父善于察言观色,他自然也善于察言观色。

“大王,这这……”靳以答应后面有苦色,还未完婚,齐国公主是不能住在王宫之中的,也不能住在宫外,阳云台是最好的,不住在阳云台他真不知道住哪里。

“苑囿的章华台。”熊荆想到一个地方,靳以想反对的时候他再道:“在苑囿里砌道墙,把章华台独立出来便是。”

“啊啊……”按照大王的说法,苑囿这要切掉三分之一,靳以有点懵。

将王宫苑囿切一块出来给公主,虽然不知道面积多大,但这是难得的礼遇,齐女素拜道:“臣妾代公主谢过大王。”

“禀报大王,紧急军情!”庄去疾不顾礼仪直奔进来,眉头紧皱,面色发白。

第四十二章 城门

秦魏联军犯境的消息好似给炎热的陈郢浇了一瓢冰水,瞬间就把温度降到了冰点。前几日还热热闹闹的大市只剩下一地草芥,以及四处乱窜的家狗;家家闭户,门内不时响起大人的咒骂和孩童的啼哭;更混乱的是城门,蜂拥而来的乡民挑着家什,扶老携幼要入城躲避,未得军令担心秦谍混入城池的县卒将他们死死拦在护城河外

——这其实是一个悲剧。秦魏撤军,驻守陈县的军队虽然没有移防解散,可本该疏散的乡民因为惦记自己的庄稼和田宅,在项县观望了一阵又跑了回来。

不比人多地少的韩魏,楚国即便是陈县,每家也有一两百亩地,正常是轮耕,可陈县人精明,遥闻魏国人、赵国人、齐国人都种冬小麦,因而也在不耕种的田种麦。夏天是收麦的季节,也是陈县收夏例税时候,庶民回乡县吏正好收税。

一个要跑回来收麦,一个等着收麦后收税,以养活近亲繁殖、日益膨胀的县府官吏,大司马府军令和熊荆王命便置若罔闻了。而今,秦魏联军又来,陈郢南面暂还乡民茫然不绝,北面的乡民听闻打仗,赶忙带着父母妻儿亡命奔来,谁知,县卒居然不让自己入城。

“此次敌军四十万攻我,郦先生以为如何是好?”陈郢县府,陈兼的酒糟鼻有些发白,他一直在擦汗。四十万大军差一点就把他击倒,好在陈郢还有飞讯,还有环卫和宫甲、还有作战司的郦且和知彼司的勿畀我。

“大王曾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城守牢便是。”郦且一脸凝重,秦人明明退兵了,怎么又来伐呢?难得……是华阳太后薨了?

“秦人有备而来。”勿畀我叹道,他很是自责。“大军忽入我境,可大梁的军营依然戒备森严,以时日计,大军应是五日前离营。大军入楚我未得消息,此乃本司之失职。”

“唉!”一个说守城一个在自责,陈兼没有听到半点自己想听到的东西。他一想楚军全部集结于陈郢,二想大王再度入城坐镇,但这两个眼下都不可能。大司马府的军令就是坚守,压根就没提援兵;大王与齐国会盟完,郢都外朝开启在即,恐怕已在赴郢的路上。

“报——!”突兀的报声让县府里的每个人无比紧张,来人跪在阶下大声禀告:“禀县公,大事不好,誉士叛乱!”

“叛…叛乱?!”陈兼从坐席上弹了起来,满脸惊骇,以为听错。“你说的是誉士叛乱?”

“誉士要开城门,县卒不许,他们便要抢城门。”军吏也不清楚详情,只知道誉士要夺城门。

“县公,誉士妄负王恩,本将这就带兵将其斩杀。”叙话之时,县司马陈不可也在旁列,听闻誉士要夺城门,他当即暴起就要平叛。

“且慢!”郦且出声拦住,他看向报讯的甲士,问道:“誉士为何夺门?要逃出城么?”

“这,”甲士是受左司马陈丐之命过来报讯的,陈丐嘱咐他禀告县公就说誉士叛乱。

“夺门是你亲眼所见?”郦且见他犹豫,再度喝问。“你若言之不实,当知军法无情。”

一提军法甲士就跪下了,他大叫道:“小人受左司马之命前来报讯,不知其他。”

“城外扶老携幼之民甚多,誉士夺门,定为此事。”郦且心中了然,他揖向县公道:“请县公放庶民入城,但有奸佞,入城再查也不迟。”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陈不可头摇得像波浪鼓,“城外庶民数外,城内粮秣本就不够,怎么可放彼等入城?去岁我守城阳,粮秣耗尽几欲割肉而食,今四十万大军攻我,大司马府只言死守,若是无粮如何死守?县公,万不可放他们入城!”

“请问陈司马,城内现有丁口几何?”郦且再问。

一问丁口陈不可就闭口,郦且又看向陈兼,陈兼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恐不下五万。”

“五万?怎会如此之多?”郦且大惊,军命要求城内只留三万人。“前月陈郢不是已经疏散了人丁?”

“唉……”陈兼无奈的看了郦且一眼,捶胸道:“老夫缪矣。老夫缪矣啊!”

“开城门!开城门……”陈郢九门,东北边是王城北门,一门三道,靠西的是庶民进出之门,一门两道。乡民们聚集在西侧两门,身在护城池外的他们呼天号地喊着开门;里面则是蓝钟几十个誉士,他们面对着守门县卒的戈矛,也大喊着开城门。

“司马有命,城门不可开。”立在戎车上军率陈敢大喊道。“你等退后,不然戟矛无眼。”

“秦军未至军率便如此慌张,莫非去年在城阳吓破了胆?”蓝钟大喝,他复又对县卒喊道:“你等父老妻女皆在城外,秦人若至,人人俱死,若不能护妻儿老弱,何为人哉?”

县卒不少是征召于城外,闻言举着的戟矛当即就垂下了,气得陈敢拔剑连挥,喝道:“谁敢退后!谁敢退后,杀无赦!”

“拿下叛贼!”誉士面对着城门,不想身后街巷闪出一队士卒,大喊着冲将过来。戎车上指挥的正是左司马陈丐:“你等速速弃兵就擒,本将只诛叛首。”

五十多名誉士被团团围上了,双方戟矛相对,眼睛瞪着眼睛。蓝钟刀指陈丐:“陈丐,你我有隙何必迁怒于他人。”说话间他挤开身旁的誉士走到了前列:“若为丈夫,你我当决一雌雄,何假士卒之手?”

如此直接的挑战让陈丐脸色一变,他不敢应承,只道:“众卒听令,蓝钟叛乱,杀之赏百金!”

“谁敢!”蓝钟暴喝,他不再看陈丐,而是怒视眼前的县卒。

“休要忘了,我等杀人不死。”誉士中最善辩的陈继高声道,“楚国誉士万五千人,我等若死,万五千人必为我等报仇!”

“杀!速速杀之!”陈丐大怒,再道喝令士卒上前。可士卒真被陈继给镇住了,誉士不是单个、几十个人,誉士已然是一个阶层,无理由杀了任何一个,都会引来无穷的报复。陈县聪明人多,谁也不敢惹他们,不是恭敬相向,就是远远避走。

“你等……”陈丐仍要驱士卒上前,不想城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他呆住了。

“秦——军!”城头望楼上的哨兵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鼓人随之大力击鼓。

这不是雷声,这是秦军骑兵的蹄音。城外,数万骑兵卷尘而来,飞起的尘土遮蔽了半边天空。远处的黄绿田野被他们逐寸逐寸的吞没,未及陈郢的庶民在官道上田野里使劲狂奔,但他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骑兵,最后只能消失在这铺天盖地的尘土里,唯有几辆轺车在死命的抽马狂奔,但秦人骑兵仍是一点点追近。

郑荣就在最前面的那辆轺车,车上是他的父亲和妹妹。炎炎夏日本不该出城,可老父前日梦见郑国的先君,说很久都没有飨宴,是以今日郑父便带人出城到墓地祭祀。谁料回程途中秦军骑兵来袭,靠着家仆的死命掩护他们才逃到这里。

“驾——!”郑荣每每回头都发现秦骑近了一些,他嘶喊着抽马,可马已经力竭了,它们越跑越慢。

“主君!”身后轺车忽然大喊,喊声中带着泣音。那是郑氏的家宰,车上无法行礼,家宰喊了一句便毫不犹豫的打马转向,带着另两辆轺车反冲向秦军。

“呦嗬呦——!”冲在最边的骑兵发出怪异的吆喝,奔驰的马背好似家中的软榻,他们一边骑行一边手舞足蹈,眼见三两轺车冲来,还未近前便有人张弓射箭,‘啊’的一声,轺车上郑氏家宰中箭向后翻出车外,跌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

“呦嗬呦……”骑兵吆喝声不绝,戎车上郑氏家仆虽然举杵相搏,可木杵太短,铁剑划过,这些人鲜血淋漓,倒在了轺车上。

“开门!开门啊!!”如此的威势就是城上的士卒也人人胆寒,护城池畔的乡民惊惧的已在哭嚎,更有孩童女人的啼叫。惊惧推搡中,无数人掉入了护城池。几个月的城防不是白建的,护城池里尽是锋利的竹木,跌如水中的人顿被竹木刺穿,

“若何?”人群后方的陈且脸色已然发白,腮帮子咬了又咬。秦军骑兵突然袭城,自然也有誉士不及入城,此时他身边就有一老两少三名誉士。

“还能若何?强敌当前兮,无畏不惧。我等自然是痛杀秦寇!”少年誉士嘴边只有一圈粗粗的绒毛,他毫无惊惧,脸上反到全是兴奋。

“不可。”外号叫做芋棒子的誉士肤如古铜,三角眼里除了恐惧、狡黠,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宝刀太短,我等数人怎能与秦人骑兵相搏……”

“你、”另一个少年刀指着菜棒子,“你敢畏战?!”

“你去推车,横在前边。”芋棒子一手就把他的佩刀打掉,他是老卒,虽不知如何应付骑兵,但知道如果应付戎车。“你去将男丁拉出来,无兵刃就拿木杵。快!快!”

骑兵越来越近,少年誉士的喊声没人听得见,也没有人听得进。大家都想进城,哪怕城门没开,吊桥也没有放下来,出列就是找死。人推人人挤人,哭喊嘶叫中,最强壮男子全挤到了护城池畔,力弱者、妇孺则遗弃在身后。

“出来!”陈且冲到人群中拉住一个高壮的男子,要他出列。

“你!”此人本想怒斥,但看到陈且另一只手举着钜刃,他脸上一变,身子使劲后退。

“出来!”陈且再喝,他身边的少年誉士则高声相告:“所有男子出列,不从者斩!”

“贵人、贵人……”秦军已至,出列就是死,被陈且拉住的男子涕泪满脸的求饶:“小人家有老父、家有老父啊……”

“不出列者死!”陈且瞪着他,见他还不出列佩刀当即斩了过去。

“杀人了!”热血从断颈处喷出,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护城池沿上又掉下去一堆人。

“男子不出列者死。”陈且用佩刀将人头挑起,血腥满面的他好似黄泉来的恶鬼。

“男子出列!出列!出列!!”人头和血腥让人惧怕,这次终于能拉动人了,人拉出几个后,更多的男子居然被人推了出来。

“拿木杵!速拿木杵!”人群死命往护城池边挤,外侧的地上不是衣物笼箱就是横七竖八的木杵。“列阵!速速列阵——!”

第四十三章 城门2

北西门外三百步,城下庶民的最外侧,一个单薄的军阵正在逐渐成形。乡民并非不历战事,他们只是吓破了胆,一旦手握木杵横排成阵,浑身颤抖连连求饶的他们也就站住了。而军阵一旦成型,逃难人群里的其他誉士便不断踢人出来,甚至一些妇人也在高喊‘男儿出战’,正是她们不断把男人从队列推出来。

只是,没人在意城下庶民的死活。在县卒看来,这些人当中肯定混入了秦魏谍者,而在县公陈兼、县司马陈不可的思量中,城中已有五万人,粮秣不够。若再放这一两万乡民入城,粟米两个月就要吃光。水路是还未断,可万一断了呢?战争中的事谁也不敢打包票,去年息县县公成介还说城阳水路不绝呢,结果如何?

“是戎人。”北东门城楼,环卫之将养虺从陆离镜中看到了秦国骑兵。虽然身着秦军甲胄,然而他们人人被发,甲胄下左衽小袖,更穿着列国都没有的长靴,这是戎人无疑。

“恐是义渠人。”旁边的军率也有陆离镜,骑兵还在两里之外。城头连绵不绝的鼓声中,操作荆弩的军官正在喊着口令,城下投石机的砲手大声回报‘装弹毕’——若秦人骑兵不止于三百步外,必要他们尝尝砲兵的厉害。

“驾——!”城池尽在眼前,那单薄的军政更不及五十步,就在这时,轺车两匹服马一颠,居然跪地不起了。郑荣怒的急抽,但不管怎么抽,马就是不动。他只好返身扶父亲下车,带着妹妹郑莳往前急奔。

“呦嗬呦……”义渠人在马背上呼喊越来越响亮,他们很近很近。郑荣只觉得脑后全是马蹄声,拽着老父使劲狂奔。郑昌年老,那经得起如此剧烈的狂奔,十几步后他便摔倒在地。

“父亲!”郑荣不得不停步,跑回去将老父背起,郑莳也是停步,跑回去帮忙。

“速走。你等速走。”身上满是尘土的郑昌叮嘱着儿子,可还是被他背了起来。

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啊’的一记,奔跑中的郑莳突然扑地,后心插着一支羽箭。奔在前面的郑荣心中一颤,眼泪猛然流下来,可他不敢停步,拼着一口气直奔到军阵之后。他没看的是,一名年轻的甲士迎着秦人骑兵,冲向了倒地的郑莳。

“立住!立住了——!”疾奔而来的秦骑兵就像横扫一切的沙暴,马还未至威势就让人不敢直面。芋棒子连着其他几名誉士站到了军阵前排——他们本就习惯站在军阵前排,彼此间隔的很远。没有拔刀,每个人都举着长杵,嘴里默念着些什么,唯有站在牛车轺车缺口处的芋帮子大声相告,嘱咐身边、身后的兵卒要立住。

“呦嗬——!”骑兵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们没有直冲前有疏陋车阵掩护的军阵,而是三十步外放箭。看到箭雨来袭,芋帮子举起木箱盖的同时又提醒同袍:“箭!”

前排步卒有些人举着乡民扔到簸箕,有些则拿着笼箱盖,即便他们举‘盾’,仍有人中箭倒地,芋帮子是其中之一,一支箭射在他的额头。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倒下,直到听不到那个让人心安的声音。

‘隆隆隆……’秦军骑兵在疏漏的车阵外掠过,军阵瞬间就被尘土吞没。而没有军阵保护的北中门,骑兵直接冲入人群疯狂砍杀。恐惧的乡民极力前涌,护城池边的人一波接一波的被推下水,尖锐的竹木将这些落水者刺穿,直到尸体扎满竹杆木杆。这其实也是骑兵的意图,要把这些人赶下水,好填满护城池。

“已备。放——!”城内投石机再度调整方向,将落点对准北中城门方向,随着发射的命令,‘咯噔’一声,吊杆‘呼’的一声带着皮兜弹了上去。

“放!”城头上的荆弩也在射击。箭矢难以目视,直到射中城下的骑兵,余势未完的箭矢更将他们连人带马死死钉在地上。而当四百楚斤的石弹落下,只要被砸中的骑兵连人带马都成了肉酱,更可怕的是石弹会跳跃、石屑会飞溅,触之者非死即伤。

可惜箭矢、石弹再厉害,也没办法对付已经冲入人群中的骑兵。有些骑兵甚至跳下马,挥剑开始赶人下水。不明前方也是死路的乡民呼号中拼命前涌,前涌中又不断踩踏,只等跌入护城池中,被竹木刺死。池水很快就红了,城上的县卒不忍直视。

“芋帮子呢?芋帮子呢?”骑兵掠过,刚才前去救人的少年誉士奇迹般的背着郑莳跑了回来。

“回阵!回阵!”芋帮子一死,陈且已然成为了军阵的最高军官,这个昔日的佣夫好像换了一个人,无惧生死的站在军阵前列指挥。他看到,掠过己阵的敌骑又要冲来了。

“立住!立住了!”他学着芋帮子的口吻,安抚着这个宽约一百五十列,厚不及十排的军阵。

‘隆隆隆……’尘土让人睁不开眼,真的睁眼,沙子就会飞到眼睛里让眼睛湿漉漉一片。泪眼朦胧中,陈且看着敌骑越来越近,他们举弓、放箭,而后挥剑从车阵的缺口直冲过来。站在前排、举着长杵的他首当其冲。

‘砰——!’思维模糊间他感觉自己身子一轻,好似飞在了半空,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可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杀!杀——!”未死的少年誉士在狂喊,折断的长杵扔弃后他冲向止住去势的骑兵。喊叫中劈出的钜刃没有砍断骑士的铁剑,可下劈之势伤到了战马。战马嘶鸣起来,踢撞到了自己人。骑兵奔驰起来是可怕的,但它一旦陷在军阵里就毫无可怕之处,随着誉士的狂喊,步卒不再顾及阵列,围着冲入阵中的骑兵用木杵乱捅猛砸。

这是一场乱战,但因为阵前的牛车轺车,后续的骑兵只能掠过,准备下一轮冲锋。幸运的是城头的荆弩终于射了过来。北中门半数乡民被敌骑赶到护城池里刺死淹死,他们绝不敢让这种惨剧在北西门重演。荆弩开始急速射,一支又一支的长矢飞向准备下一轮冲击的骑兵。

“立住、立住了……”混战中有人踩到被骑兵撞晕的陈且,他喃喃了两句,一醒便迅速爬了起来。起来的他看到敌骑又在百步外回旋集结,指着前方大叫:“列阵!列阵——!”

“列阵!列阵!”几名杀红了眼的誉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又要冲来的骑兵,赶忙再次列阵。很多人长杵断了,手上的‘盾’也不见踪影,这一次阻止骑兵只能靠他们的身体。

“呦嗬呦——”骑兵们高呼,他们不想让给敌人太多的时间喘息,北西门外的军阵还在一片混乱时,他们便策马前冲。荆弩箭矢不断飞来,将他们的同伴射死,投石机投掷的石弹‘砰砰’砸落、而后弹起,带走一个又一个骑手,可他们仍然冲锋。他们清楚,只要冲过那单薄的敌阵,就能把护城池边黑压压的人群赶下水。

“驾!”最后三十步马速达到最快。前方是军阵虽然列成,但每个步卒脸上全是惊骇的神情,除了那名指挥列阵的军率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箭矢之后,疾驰的骑兵跃过错落的车阵,‘轰——!’半吨重的战马撞飞最前列的步卒,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战马踩踏着其他人的躯体继续前冲,正当骑士以为自己冲破了这个单薄的军阵时,军阵后方满地的笼箱、簸箕让战马猛然人立,这只是少数,更多骑兵冲了进去,而后嘶鸣声一片,人马倒地。仿若铁痢疾的笼箱簸箕不是使战马折腿,就是让马蹄开裂。

停顿就是死亡,骑兵驻足之时,大腿上鲜血淋漓的陈且带着未死的步卒从后方猛冲上来。冲进来的骑兵不过两三百人,但未死的步卒有近千人。他们已然疯狂,毫不畏死的冲到马前,或打或拽,有人人甚至要把骑兵拉下马。

“呜——、呜——、呜——”异与鼓声和金声,这是义渠人收兵的号角。听闻角声,北中门赶人下水的骑兵、北西门步卒包围的骑兵全都调转马头,往回骑行。他们中有些被杀死、射死了,有些则一骑绝尘,奔向吹响号角之处。

追之不及的步卒心有不甘,这时有人呼喊起来,“王卒!王卒出城了!”

不是王卒,是环卫。三千多名环卫和宫甲从北东门出城了,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军。四米多长的钜铁长矛举着手上,左臂全挂着一面小盾,但这并不是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正让人看不懂的是他们所列的军阵

——军阵全然是断裂的。15x15的钜铁夷矛阵根本就不靠在一起,而是空出了大约十步的间隙。保持阵线的完整是横队时代的金科玉律,谁也不敢让军阵断裂,因为这会导致敌军从侧后勾击自己。侧背一旦受敌,结果就是军阵崩裂或者溃散。

“这是何阵法?”左将军王剪跟随骑军奔袭陈城。战争是残酷的,护城池如果不是用楚人的尸体填平,就要靠秦军士卒的尸体填平,所以他建议驱逐楚人入池。这个任务只完成一半——北中门赶下去无数楚人,可北西门因为有一个单薄的军阵,义渠骑兵冲了两次都没有冲开。这时候楚军出城了,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军阵。

“是荆王的矛阵。”骑将辛胜也在,去年他就听说荆王有夷矛阵。

“可否一冲?”王剪不是骑将,无权命令骑军冲击敌阵。

“精骑不多,荆人箭矢石弹强横,义渠鸩恐不愿。”辛胜摇头道,楚军只在距离城墙三百步以内的地方行走,并非应战,而是救人。

第四十四章 城门3

秦人征服了义渠,但秦法并不完全适应草原,一如秦法不适应江汉平原。义渠人惯于迁徙,只有怀柔政策才能使他们安定下来,成为秦国的臣民,为秦国征战。这也是一种同化,只是义渠灭国不过三十五年,当时的人不少还活着。

即便在马镫的时代,骑兵依然是草原部落占优,没有马镫的时代更是如此。上次秦楚决战秦军骑兵吃了亏,这次辛梧特别调来能在马背上开弓射箭的义渠人。

马上用弩和用弓手全然不同。用弩只发一箭,用弓可射几十箭上百箭,但培养一支在马上用弩的骑兵和培养一支在马上用弓的骑兵成本是不一样的。培养一名步弓手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培养一名骑弓手在这个时代几乎要一辈子(必须从小就开始骑马,但能活到成年的人不到一半)。秦国的战争机器不惧造价昂贵的弩机,却厌恶经年累月没完没了的练习——士卒皆庶民,庶民是要种地的,哪有时间去骑射?

义渠鸩是这支骑兵的首领,这个胖子此时安坐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比秦军戎车宽大,豪华至极。彩绘的车舆、车轮和车辐,皮条编织的车身,金花、银花,玛瑙、彩陶、贝壳装饰的车厢,全然是君王气派。看着自己的勇士把那些楚人赶下护城池,他兴奋地大笑起来,灌完一口酒他又遗憾了一句:“可惜无获首级。”

“见过辛将军,王将军。”马车驶到旌旗之下,众戎将簇拥的义渠鸩就在车上对辛胜和王剪揖了揖,他当面抱怨道:“无获首级,儿郎们无功。”

“不过是些庶民,胜之不武。”辛胜答道。他想起王剪的请求,指着城下的夷矛阵道:“荆人已出城,不过三四千人,义渠君何不去斩他们的首级?”

出城的楚军义渠鸩早就看到了,他并不蠢,夷矛前端的钜铁矛头阳光下闪闪发光,去冲这样的军阵那就是找死。旁侧数将的戎语中,他的胖脑袋连晃几下,道:“荆人箭矢石弹厉害,我待他们出来再战。”

楚军夷矛阵就沿着护城池横走,根本不想出战。辛胜闻言笑了笑,也不强求,他其实也无权命令义渠人如何如何,除非他们违反主帅屏绝陈城的军令。

“义渠君的儿郎善骑射,何不射之?”王剪一直看着夷矛阵,就想知道这个军阵如何作战。

“射之?”义渠鸩又望了夷矛阵一眼,骑弓最远能射三十步,如果在三十步发箭……。“儿郎们无获首级。”他仍觉得不要冒这个险。

“不敢便是不敢,何须在此假意推搪。”王剪佯装不屑。“本将咸阳时就听闻义渠人胆怯,本还不信,不想果真如此。”

“你敢说本君胆怯?!”义渠鸩怒视过去,马鞭欲挥,王剪身边的王贲和短兵当即抽剑。

“义渠君若是不怯,何不一试?”辛胜完全站在王剪这边。“虽不能获荆人首级,然本将自会如实禀报大将军,以为义渠君记功。”

辛胜麾下两万骑兵疾驰而来是想寻隙夺门抢城的,可惜骑兵再快也跑不过飞讯;义渠鸩的四千骑兵最重要的任务是压制楚军骑兵,保持去年那样的屏绝。

他可以不理会王剪的激将,却不能忽视辛胜的建议。回头叽里呱啦一阵戎语,一名精壮的骑将奔了出去,数名骑手紧跟,他们举着一面绘有大角羊的戎旗。戎旗挥舞,七八百名骑士迅速汇集,驰骋中他们的队列逐渐拉长,人人张弓搭箭。

“右——转!”敌骑的举动自然被矛阵外侧的卒长注意到,骑手还在三百步外,他们便命令夷矛阵右转对敌。‘哗!’十四个夷矛阵动作整齐划一,三千多人好似一人转向。

“放矛!”转向之后,原本高举的夷矛往四面平放,四个对角的弓手小方阵举起了长弓。

‘隆隆隆……’敌骑越来越近,眼见他们就要进入射程,卒长高喊道:“已备——,放箭!”

‘嘣……’桑木弓发出细微的弦音,十四个方阵、五百零四支箭矢离弦而出。这不是什么精准射击,这是急速覆盖性射击。精锐步弓手最慢三秒钟就能射出一箭,第一支箭在骑兵奔行到八十步时射出,虽然这是射程之外,可弓手瞄准的是七十步,箭矢飞到七十步时,骑兵恰恰不早不晚的赶到。破甲重箭看似飞得很慢,被射中的骑士却如同中了一拳,不厚的皮甲当即被箭头洞穿,中箭的战马更是狂跳嘶鸣。

这只是开始!骑兵为了射箭速度不能过快,他们奔行到五十步时,第二波箭雨袭来,这次因为距离更近,箭矢带走了更多人。从王剪这边看去,义渠骑兵好像喝醉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摔下马。原本就不密集的骑队露出一大片空档。有些人干脆弃箭举盾,有些则低伏着上身,手里仍抓住弓矢想等到三十步的时候反击。

“放——!”卒长又一次下令放箭。箭矢飞去,弯弓欲射的骑兵直立着上身,恰好等来了第三波箭雨。如此近的距离,中箭即坠马落地。而他们侥幸射出的箭矢毫无准头,大多被矛手的小盾阻挡。

‘隆隆隆……’最后那些侥幸不死的骑兵从矛阵三十步外急速掠过,而后他们迅速策马转向,竭力逃离这片杀戮之地,但训练有素、受夷矛阵保护的弓手射出的第四波、第五波箭雨又至,再次留下一批尸首。待见骑兵头也不回的离去,弓手方才放下长弓,欢呼的矛手奔出矛阵,对那些倒地不起的骑兵补刀。

五波箭雨,弓手一共射出两千五百多支箭,八百多名骑兵几乎人人带伤,更有一百多人倒在了矛阵前方,这些人多数死绝,只有少部分重伤未死。

“可近可远,矛阵难破。”王贲叹了一句。这时身上中了两箭的戎将勉强撑到了义渠鸩车前,可他还没有说话就坠马闭目了。看着这支人马几乎人人带伤,义渠鸩身旁的戎将极为激动,一个戎将甚至用马鞭直指王剪和辛胜,用戎语高声咒骂。

“骑弓不敌步弓,谁知荆人矛阵里也有步弓手?”辛胜辩解道。他心里其实觉得义渠人太蠢。一石不到的骑弓怎么能敌得过三、四石的步弓?刚才那场对射,骑弓还未进入三十步的射程,就被步弓连射了三箭。如果是他,一看到矛阵闪出步弓就打马转向了,义渠人却好,蠢蠢的冲过去,吃了亏又来叫屈。

“此阵甚妙啊!”心中高兴的王剪抚须继续看着西行的矛阵。这时候那些弓手立在了矛阵里侧,看不到半点影子,但刚才弓手的站位却刻在他心里。那是四个对角,夷矛往四面平方后的唯一空隙。站在这个位置,弓手可以从容放箭。

“荆人此阵不合阵法。”辛胜并不觉得这种大违常理的军阵有何妙处。“阵法讲究长短相济,斗时长以救短、短以护长,荆人只有长兵而无短兵,一旦近前阵即溃也。”

“甚是。”辛胜说的也有道理,王剪不得不连连点头。

冷兵器时代,纯队和花队是两个分支。纯队即指军阵(百余人左右)中所有士兵武器一致,花队则是说军阵中各种武器搭配编排,即所谓的长短相济。纯度花队各有优劣,纯队在单项功能上比花队强,花队在适用性上完胜纯队。

纯队最大的缺点在于:如果指挥官不能根据敌情地形天气这些因素灵活的配置各种纯队,那战斗不但失利甚至会失败;花队最大的缺点在于:如果战争的烈度很高,那么俱备多种功能的花队很可能会承受不住攻击而阵溃——

最明显的例子是北宋,北宋面对甲胄不齐的辽人、特别是居于山地,负甲不便的西夏人常用花队,前排矛手顶住,后方弓弩攒射;可到了北宋末年面对身负重甲的金人,就不得不使用纯队,前方肉搏纯队死死顶住金人的重装骑步兵,后方弓弩纯队居高攒射。

战国时代因为冶炼技术的限制,士卒只有皮甲而无铁甲,也因为马镫的限制,少有肉搏骑兵,花队是各国常见的战术编制,但王剪在点头之余仍觉得荆人的夷矛阵难破。其虽不能长短互济,可如果灵巧搭配,或许也能以他阵之长,补己阵之短。

“大王!大王啊……”夷矛方阵行到北中门,侥幸未死的乡民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他们哭得撕心裂肺,心里的苦想说也说不出,只能高喊大王大王。

最前面的卒长上官皋无奈的张望了一下城楼,和声道:“勿哭勿哭,秦人已退,秦人已退。”

护城池里死了几千人,尸体最多的一段尸体已然塞满。刚才乡民们吓得不知道哭,可现在安全了,他们方呼天抢地,悲声大哭。北中门嚎哭,北西门未受秦骑兵肆虐的人们则有些茫然,他们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为何仅隔三百多步,两边的命运便截然不同。

“假父有何遗言?”陈且斜躺在一名死去的少年甲士旁,腿还在流血,陈胜以为他要死了。

“竖子妄言!”看着往自己奔来的巫觋,陈且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陈敖都不死,他这点伤怎么会死?他训斥完又瞪向陈胜,“难道你惦记我女儿?”

第四十五章 外朝

“此人,此人,还有此人。”身着赤色巫袍的巫师很远就看到了倒地不起的誉士,嘱咐着身后的巫女。巫医同源,熊荆只能在巫觋当中培养医护人员,只有他们敢解剖尸体、输血、截肢、缝合伤口、培养绿蝇蛆等等,也只有他们有那种毒蘑菇。医生全是巫觋,军队的卫勤系统也全是巫觋,可惜的是暂时只有环卫、宫甲有随军巫觋。

受命的巫女趋步过来先用皮索将陈且的大腿扎紧,再于伤口处包上一团止血的丝絮,之后才检查陈且身上的其他伤势,同时问话,完毕后掏出一张橙色的纸片写上字沾上浆糊贴于陈且额头,这才嘱咐身后的担架把陈且抬走。

巫代表鬼神,陈且从检查开始就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见她画的是橙色纸片方松了口气——上官皋说过,红色符最凶险,陈敖上次就是红色,橙色次之,黄色再次之,蓝色、绿色最轻,他这回真的死不了。

处理完誉士才轮到普通甲士。骑兵冲阵是极为恐怖的事情,大多数伤患不是伤于兵刃箭矢,而是被战马冲撞踩踏。唯一庆幸的是骑兵没来得及再来一次冲阵,他们就被召了回去。

伤兵是一个可以挖掘的资源,伤兵如果能治好那绝大多数将成为老兵,这也是熊荆大力气培养巫觋,建立军队卫勤系统的原因。且冷兵器时代的伤亡异于热兵器时代,二战时期或之前的伤亡比可简单概括为三伤一死。冷兵器战争不同,去年的统计表明,胜战情况下,冷兵器战争的伤亡比大约是五伤一死,败战暂时无法统计。

除了战损,饮食、气候方面的损失也极为严重。去年冬天楚军大约有五万多人冻伤,超过十分之一的人冻死,另外大约有五千多人死于劳累过度、饮食不足、痢疾以及其他疾病。确切的说,去年清水之战冻死病死的士卒倍于战死的士卒——

这完全符合军事卫勤史,直到1900年的日俄战争,战死的人才首次多于病死的人。这可能与战争只持续一年有很大的关系,战争如果持续数年,后勤条件恶化、士兵体质衰弱,将会有更多的士兵病死。持续四年的南北战争中,北军战死十一万人,病死二十二万人。

喝开水、深挖厕所、提供高热量食物、加强保暖、隔离防疫、焚烧感染尸体……,这些都是去年冬天总结出来的教训,可惜的是很多措施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在环卫、王卒中试验,并没有推广至楚军全军。

巫觋在城下救助伤患,将伤者用一种特别的床抬入城,立于北西门上陈不可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意。郦且和县公陈兼站在他身旁侧,谈论的还是乡民入城之事。

“若不放乡民入城,县卒战无斗志。”郦且最后说了一句,“还有大王,大王必不许如此。”

两句话都是决定性的,陈兼看向陈不可,陈不可不言。他终于点头同意,又对郦且揖了一礼:“还请郦先生告于大王,速将乡民送到郢都去。还有粟米,人人皆知粟米不多,一些粮贾已经不卖米了……”

城外一片混乱,城内则是鸡飞狗跳。趁着水路还未断绝,一些商贾已经坐船离城了。粟也在涨价,据说已经卖到一百钱一石。偌大陈县,楚国最繁华的城邑,真没想到一逢战事便变成这般模样。郦且只是大司马府的官吏,无权插手陈郢的城防,可他还是禁不住摇头,只希望大王收到讯报后早日回讯。

一边是郢都外朝数日后开启,一边是秦军骑兵突袭陈郢。在下邳时熊荆面临着这么一个选择,即往南还是往北。当然这种选择并不困难,早有戒备的城邑不可能短时间被攻破,熊荆的打算是先赴郢都,再去陈郢。

但是本次开外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各县各邑派出的国人各抒己见。以目前的局势看,朝国人之政已经成了郢都和各县邑的权利斗争。县邑朝国人限制了县公邑尹们的权力,郢都朝国人则限制了王权。

王权被限制熊荆可以接受,但不能限制军事指挥权。既然是分权于民,那大家都要拿出实质性的东西来,不能郢都让了权,县邑却没有让权。县邑如果不让出部分权力,庶民得不到好处、尝不到权力的滋味,那谁做县公、谁做大王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熊荆之前的想法,可上个月去陈县后他又改变了一些主意。

楚国冗官冗吏情况非常严重,普通的一个县,仅县府就有两百名官吏,县府以外又有原先乡遂制度留下的地方官,从闾胥算起,多达六七百人。很多人、比如县府里最小的吏斗食,即上一天班就发一斗粟之意,楚国官员五日一休,他们每月也就是两三石俸禄。

如此低的俸禄根本养活不了全家,可陈县的斗食小吏居然坐车,这就等于后世县政府的保洁阿姨开宝马。是家里本来就很有钱吗?不是。入县府前无车可坐,入了县府才有车。

一万多户的县,要养近千名官吏,这些官吏还有妻儿老小。十分之一的田租根本就入不敷出,军赋怀疑也被县邑盗用——去年大司马府就有人怀疑一些县邑的军粮仓禀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军粮,另外大府每年还要补贴各县各邑。

一旦县邑外朝开启,冗官冗吏的情况就要扭转,裁撤官吏是必然的。为了平稳政局,唯一的妥协就是买断下岗。即不管之前是斗食还是百石,参照实际情况给一个可以养家俸禄,或者一次性发一笔钱。不然,县邑岁入养了这四五万地方官吏就没办法再养誉士、教士以及巫觋。且有他们的阻扰,新政很难顺利推行。

这样的变动势必将触及了县邑的根本,官吏、县公邑尹不会坐视权力转移到他人手中。一旦因此发生混乱,楚国将全国瘫痪。但不解决又不行,楚国本就有众多无地的封君、空领谷禄的公族,县邑十几户养一户,官吏若再繁殖下去就要膨胀到拖死国家的地步……

从下邳往南入淮河,再从淮河逆水往西几百里就是郢都。抵达郢都第二天,外朝就开启了。

没有锣鼓欢呼,只有肃穆。王宫茅门与祖庙社稷之间的大廷按照几百年前传统站满了人。左边是公族卿大夫,右边本该百官站立的位置站的是巫觋,中间则是各县各邑赶赴郢都入外朝的国人。三不议传达之后,国人第一个要议的就是县邑外朝,理由很简单,出钱买简非法且无法遏制,县邑外朝断不可启,若启,商贾当道,国必乱。

百余名国人几乎一面倒的支持不启县邑外朝,熊荆压根不停他们的言辞,只问向左右,“众卿以为如何?”

“天下岂有因噎废食之理?”箴尹子莫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若不启县邑外朝,又何启郢都外朝?而若不启外朝,民意如何上达王廷,难道任由庶民生灭?”他说罢反身揖向熊荆:“敬告大王,使钱买简既违王法,拘拿便是,亦非所有县邑皆使钱买简。我等皆以为当驳回国人之所请,县邑外朝本在下月开启,然虑及兵事,或可延缓至秋后或年末。”

“准。”熊荆也是站立,他点头之后再问道:“还有何议?”

“臣有异议。”一名国人趋步上前,“朝国人之政涉及万民社稷,岂可轻易驳回?”

“国人所奏,左右皆有权驳回。”淖狡并不请愿开这个外朝,现在是战时,每时每刻都有战报传来,虽然这些事情鲁阳君已在负责,可他不看着就放心不下。

“敬告大王,臣等以为国人所奏荒谬至极。”右侧巫觋天官是太仆观季领头。“使钱买简者不到近半县邑,何须全部废止。既有人使钱买简,亦是县尹邑尹失察之过;县尹邑尹既然失察,更需启外朝、朝国人以议县政,何故废止之?”

“敬告大王,臣亦以为国人此议不当。”右史也站出来了。官吏分为天官和地官,天官开外朝时归于右侧,与巫觋同列。“与其商议废止,不如商议如何杜绝使钱买简之事。”

“然绝非使钱买简一事。”又有国人上前揖告,“有商贾赠美人予族师,使全族选简皆投于己;又有人修路架桥赈济孤寡,明言此举为便党人,实则是讨好党人;更有无耻之徒,于遴选国人之旁设酒肆女市,凡投简与己者,即可入内大醉一乐……”

“哈哈……”不知是谁哄笑起来,引得国人一片大笑。痛心疾首陈述坏人手段穷出不穷的国人当即发懵回望,傧者则高呼无礼。

熊荆也笑了,可他不能笑,只能忍住。待这位国人说完坏人是多么坏,这才转头问向左尹蒙正禽,“左卿以为如何?”

“禀告大王,臣以为当先议国人遴选之律。”蒙正禽不喜欢誉士,但支持没有金钱沾染的朝国人之政。

“准。”熊荆点头。“此议到此为止,限左尹府三月内拟定国人遴选之律,届时再行商议。”

第四十六章 假的

六月最末,正直一年最热之时。大廷是露天的,议事并非一件而是几十件,每件还要不断争论,是故第二天开始,每个人都是席地而坐。当然身份等级还是要有的,大王四重席,公族卿士巫觋天官两、三重席,百余位国人一重席;还担心年老体体弱者中暑,造府的工匠又连夜草草搭了个棚子,把众人坐席全部遮盖。

大廷四周则不少庶民士人遥看,他们只能看到有国人出棚进言,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些士人仍收起纸折扇呜呼起来:‘郁郁乎文哉!我大楚必君临于天下。’

秦魏数十余万大军攻伐、誉士制度不得民心、大王时不时言楚乃蛮夷……,有太多太多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了,可看到大廷之上公卿国人聚而议政,大王垂拱而治,绝大多数士人还是从心底里高兴。他们是绝不赞同燕朝议政的,燕朝已在后寝,哪有外朝光明正大、天地鬼神共鉴。

王败秦师于清水二岁六月辛亥,王朝国人,启外朝,群议国政。这记录在史书上,也记录在大楚新闻上。身临其境之人并不清楚这一日对历史有何影响,仅有后人按照自己的好恶打扮着这一段历史:赞同者说,这是历史之进步;反对者说,这是贵族之垂死挣扎。

“当下无从知晓秦魏联军大军几何,陈郢初战所见,此次秦人骑军不但有武骑士,还有可在马上开弓射箭、冲击军阵的义渠人……”白天在大廷听众人议事,晚上召开军事会议商议如何抵挡秦魏联军攻伐,这便是熊荆这几日的生活。郦且和勿畀我已经从陈郢回来,他们带来最新的消息,义渠骑兵就是其中之一。

“义渠早已被秦国吞并。”熊荆对义渠的印象只有四十年前的鄢郢之战,若非义渠骑兵长途奔袭拿下邓邑、打开江汉平原的大门,楚国也不会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还保有一支可战的骑兵,可以冲击我们的军阵?”

“非环卫军阵,是县卒的军阵。”郦且解释道。“骑兵最后一冲击破了军阵,若非誉士早有预料,于阵后遍布笼箱簸箕等杂物,怕北西门的乡民也被他们赶下了城池。”

“该杀!”听到城池二字熊荆就恶狠狠,目光里有一股杀气。

“大王,县公和县司马已上策请罪……”北中门死了六千多人、伤者无数,为稳定军心民心,陈兼不得不主动请罪。当然这也是做做样子的,大战之时,淖狡认为不要节外生枝。

“六千多条人命,岂是请罪二字可恕。”熊荆愤道。“陈县官吏为各县之最,怠政亦为各县之最。还说什么不佞不仁,真正不仁的是那些官吏,让陈兼陈不可给我滚到郢都来!”

“大王,”鲁阳君也开口了,“陈不可乃陈郢守将,他若来郢都,陈郢必然大乱。”言罢见熊荆还紧闭着唇,他又道:“大王,绝不可小觑这些人,若大王真要治罪,他们必献城降于魏人,即便不降,也会纵敌入城,以更大的祸事来掩盖这六千条人命。”

“大王,府尹之言有理,万不可以常情度之啊。”郦且也揖道。陈县什么情况他很清楚,官吏什么心肠他更清楚,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饭碗可以掀翻整张桌子,然后反归咎于君王。

“他们敢!”熊荆肺都要气炸了,可众人揖礼的还是揖礼,摇头的还是摇头——不是不敢,那些人是真敢。

“大王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淖狡带头跪了下来,“然,楚国积弊至今,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臣请大王暂缓此事,安抚陈郢为要。”

“臣亦请大王暂缓此事,安抚陈郢为要。”众人也都跪下来,他们一跪下,便露出悬挂在墙上的天下地图。秦国已占领地图上一半的城邑,章鱼般的触手伸向天下六国。赵国已被包夹,韩魏早已挟持,陈郢如果失去,淮上的大门全然向秦国敞开。可不顾庶民死活,任其被秦人骑兵赶下水,这样的恶行如果不被惩处,那将会纵容出更大的暴行。

“都起来吧,把事情议完。”熊荆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只要臣子们把今日的事情议完。

大司马府会议结束之后,回到正寝的熊荆没有更衣睡觉,而是嘱咐正僕长姜道:“备车,不佞要出宫。”

“大王欲往何处?”长姜不解,大王年幼,还未到去女市逍遥的年纪。

“你废话什么。”熊荆不耐烦的教训。长姜出去没多久,一辆马车便使出帏门,往东而去。

皓月当空,宵禁之时街上并无行人,马车径直来到东城廉府。廉颇已经睡下,只是大王亲来,大儿子廉舆又把父亲摇了起来。

“秦军已拔陈郢?”如今秦魏楚是什么态势,廉颇一清二楚。

“未有。”熊荆摇头,

“那是已克城阳?”廉颇再问。

“未有。”熊荆再次摇头。

“陈郢城阳皆在我手,新蔡秦军更不能克,大王何来吵老夫美梦?”廉颇语言里有种玩笑式的责怪,他觉得大司马府水战代陆战的设想就很不错,大梁城外那场水战足以证明楚国舟师的战斗力,现在唯一不足的就是新式战舟数量太少。

“学生想请老师驻守陈郢。”熊荆真言相告。

“不可不可。”廉颇连连摇头,几年前在春申君黄歇的支持下他曾做过楚将,可惜不成,尤其是将率不服。“楚国的将率不会听我号令。”

“那学生拜老师为上将军。”熊荆的话让廉颇一震,他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些光来。

“亦是不可。”廉颇心里的躁动还是被压了下去。“陈郢楚将并不服我。”

“学生将与老师共赴陈郢。”熊荆说出全部的计划,他宁愿自己去守城也要把陈兼和陈不可赶出陈郢。秦军这次突然伐楚,绝不会善罢甘休,还由他们守城,不知道还要枉死多少楚人。

“大王是一国之君,怎可亲赴陈郢险地?”廉颇叹了口气,熊荆同去自然可以让楚卒听命于他,可这不值得。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学生跟随老师学习守城,乃国之大事,犯险又如何?”熊荆听出了廉颇不再拒绝,当即笑道。“若此,过几日当与老师一同离郢赴陈,至陈后,再拜老师为……”

“勿需拜我为上将军,老夫只想痛杀秦人。”廉颇大手一挥,人也站了起来。对秦国,他有太多太多的仇恨,即便对当下的赵国,他也有许多许多的怨愤。

“大王万万不可。”次日晚间熊荆道出自己的安排后,惹来了一片反对。

“为何不可?”熊荆气愤:“是你们说什么暂缓此事,为大局不能擅罚陈兼陈不可的,现在不佞找了办法,为何又不成?难道平信君守城会不如陈不可?长平之后,邯郸仅靠五尺之卒守了三年,秦人难道能攻我三年?明年舟师便有数百艘大翼战舟,那时便可逼他们撤军。”

论防守连白起也只能使反间计撤换廉颇,熊荆不相信他会不如陈不可。秦魏如果知道是廉颇在驻守陈郢,恐怕还未打心里就已经泄气了。

“哎。”群臣看向熊荆全然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淖狡说了一句:“你们且先退下吧。”

“唯。”包括鲁阳君在内,群臣都退下了。

“大王可知,县公邑尹彼此相通,使钱买简一事三十余县邑一起告奸,足证诸县邑乃二五耦也。”国内事大半由淖狡的令尹府在负责,熊荆只抓大事。他虽非亲劳,可所见所知仍要比熊荆多得多。“大王若罪罚陈兼陈不可,其他县公邑尹必然不满。”

“不满又如何?”熊荆不为所动,硬得像块可做龙骨的榆木。“有错不佞自要惩戒,不然谁还把不佞这个大王当真?我楚人宁可全部战死,也不能这么枉死。”

“大王!”淖狡又想跪下了,可他知道跪下也没用。咬牙之后听忽道:“大王可知先君悼王因而而薨?”

“先君悼王?”熊荆看向淖狡有些不解。淖通悼,其氏和昭氏一样出自王谥。

“史官医尹皆言悼王看罢吴起捷报后大悦,心疾突发而薨,”室内的灯火微微摇曳,淖狡声音又小,在熊荆听来如同鬼魅低语。“……然族中传言,悼王乃为奸人毒害。”

“毒害?”熊荆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然也。”淖狡继续道。“当时也是夏日,申县县公进贡花蜜两坛,悼王食之即薨。”

“申县县公为何、为何……”熊荆问不下去了。楚悼王就是支持吴起变法的那个楚王,申公他也记得,吴起为令尹前后两次拜会过申公,两人还曾为变法与否一辩。楚悼王死后,吴起回郢都吊唁时被贵族所杀,因丽兵于王前,新王诛贵族七十二家。

“你是要告诉不佞,不佞这个大王还真是假的?”熊荆抹了把汗,他想起了奥斯曼帝国的某位皇帝,据说,这位皇帝为了防止别人下毒,自己在王宫里养奶牛,自己挤牛奶。

第四十七章 城下

毒辣辣的太阳晒在毫无绿意的黄土上,军帐勾连,战旗遮天,除了城下四百步,城北、城西丝毫不见空地,也没有营内营外的分别,只有随风飘扬的‘秦’字战旗和‘魏’字战旗。

围城已超过半月,期间北面西面曾发起过尝试性的进攻,但全被守军轻易打退。此时城外秦魏两军正在大兴土木——四百步外数道长墙正在修筑。这些长墙就地掘土,泥土翻出后倒入木筑,即行夯实,夯筑宽度厚达一丈。一两日看不出什么效果,可四五日之后,有几条长墙已修至八九尺高,十几步长。

“秦军这是如何?”进展最快的是秦军驻守的北面,听闻此事,连陈兼都忍不住登城张望。

“我亦不知。”守城阳的时候秦军并无修筑这样的墙体,陈不可也不明白这是为何。

“县公,此似极韩王的甬道。”县丞陈壁年轻时曾周游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

“甬道?”陈兼对被秦人发扬光大的甬道不解。“此甬道何用?”

“乃隔绝内外,使君王行止不为人知。”陈壁解释道。“县公你看,两墙相隔仅数丈,内中为道也。人行其中,墙外不得见,此为甬。”

“有理。”陈不可也点头,但他又笑:“秦人难道不知石弹是从天而降吗?筑墙有何用?”

“将军,你看。”陈不可还没有笑完,右司马陈卜就伸手指向远处。“秦人正以橼木加盖之。”

陆离镜越做越好,看得越来越远,越来清晰。圆圆的视界内,长墙最前头一群隶臣正将数丈长的橼木抬上墙头,这些橼子横在两墙之上,根根并排。

“不好!”看向长墙对准的位置,陈兼抽了口凉气。

陈不可额头也冒出了汗珠,他连擦几把汗,强笑道:“此秦人技穷之故。石弹重四百斤,从空而降定能把这些橼木砸碎,县公勿要忧心。”

“但愿如此。”陈兼心还是凉的,这种甬道如果修至城下,荆弩和投石机就再也不能杀伤到秦人。现在唯一希望就是甬道工程浩大,秦人修到城下时他们已经撤军了。

“可知是何人在守城?”旌旗下的幕府只有早间才有些清凉,辛梧喝了杯楚茶才开口相问。

“据侯者相报,守城之人为陈不可。”辛胜答道,他算是秦军前锋,负责屏绝和侦察。

“陈不可?去年守城阳之人?”辛梧去年是从马谷入楚,并未经城阳。

“然也。”辛胜答道。“据闻此人乃庸将。”

“庸将?”辛梧闻言想了想并无点头。“即便是庸将,亦有荆弩、投石之器相助,致使我军不得近城四百步内,只能修建甬道。却不知,这甬道要修道何时?”

“禀大将军,甬道并非筑城,并不费时。”少府首席工师、墨家钜子燕无佚也在幕府中。“若荆人不出兵相阻,一千五百人,三十日即可成甬道。”

“三十日?”甬道并非城墙,其宽不过一丈,高不过九尺,但大工师说三十日可成,辛梧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然也。”燕无佚不容置疑的模样。“挖土、运土、夯实,百余人劳作一日即可筑甬道一步。若有四万五千人,或可一日之内筑成甬道。可惜这几日夜月甚明,不能趁夜筑城。”

攻城战更是土木建筑战。攻守将率斗勇,双方的工师则斗智。守城方既然用荆弩和投石机屏绝城下四百步,那我就筑甬道;石弹从天而降,那我就用橼木加盖便是;石弹奇重,那我多加橼木,再在其上覆土,我总能将兵力投入到护城池外。

接下来的日子里,甬道不紧不慢的修筑,每日进展只有几步。这一日修到三百五十步,城内早就准备好的投石机弹突然发难,铁弹暴如雨下,筑墙的隶臣非死即伤、一哄而散。城头上的楚卒当即高呼相庆,日**近的甬道让他们惴惴不安,这下终于不用再担心了。

可到了下午,几辆巨大无比的冲车从秦军军营推了出来。车高近三丈、宽约两丈、长大概五六丈,其上部呈楔形。冲车并不冲向城池,而是推到长墙末端,拆掉此前横架起的橼木后,横跨长墙缓缓往城池方向推进,这等于把长墙给遮蔽起来。

小型的冲撞车门的冲车大家认识,但这种跨墙而行的巨大冲车就有些不认识了。推到三百五十步时,投石机开始投弹。这次铁弹砸的不再是地表,而是冲车楔形的顶盖。

‘轰、轰……’,木屑横飞中,四百楚斤的铁弹直接在冲车上砸出几个巨大的窟窿。城头上的楚卒再次高呼,连守将陈不可也禁不住高呼起了万岁。

“禀钜子,荆人用的是铁弹,铁弹奇重,威不可挡,冲车仍需固之。”看着这一幕的燕无佚寒着脸,奔过来的墨者倒地便拜。

“杀了。”燕无佚冷冷吐出两字。左右当即将此人拖了出去,呼救之声在帐外嘎然而止。

“荆人居然用铁弹而非石弹,铁弹莫挡,只能于夜间筑墙。”叶隧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否!必要造出铁弹不破之车。”燕无佚绷紧的右手力挥舞,语气不容置疑。墨家和鲁地匠人几百年前就开始斗法,荆弩和投石机当是鲁地匠人所造,墨家决不能输于鲁人。

“禀钜子,已造冲车用木厚达三尺,若再造,怕只能用四尺原木。”一旁的工师建议道。四尺已经是92.4厘米,这样厚度的木头只能用原木,而且还必须是上百年的大树。

“那便以四尺原木造车。”城内抛出的铁弹连绵不绝,冲车车壁已被砸碎,露出里面的车架。“还有,榆木最硬,当用榆木造车。”

“敬受命。”工师听闻要用榆木就有些犯难。榆木是极硬,可不好加工。

“禀钜子,大将军请钜子至幕府。”有人在帐外相告。己方冲车被楚人投石机发射的铁弹砸毁,城上楚卒欢呼,城下的秦卒就有些惶恐了。这是看得见的破坏力,每个人心里都不免会想,如此巨大的冲车也挡不住荆人的铁弹,那我等血肉之躯又怎能挡住。

第四十八章 划线

四百楚斤的铁弹摆在幕府大帐正中,秦军将领都围着,包括魏国相邦子季。他关入廷狱后本在等死,谁想某日神灵显灵,魏王亲自入廷狱,跪请他出来再任相邦。而今,正由他领魏军二十万与秦军一同伐楚。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这是一个全然混乱的时代,一夜富贵、又一日贫贱,已成日常。

“这真是铁弹?”子季风采依然,脸色比数个月前还要红润。铁弹直径大约半尺,这颗未击中冲车,砸落在地上后裂成了两半,其外表通圆,裂面则坑坑洼洼,能看到里面的铁粒。

“正是铁弹。”燕无佚来的正是时候,他一来包括辛梧在内都向他揖礼。“唯有铁弹,才能坏我三尺巨木之冲车。我已下令以四尺原木再造冲城,只要木料无虞,冲车十日可成。”

修成甬道直通城下是最稳妥的办法,秦魏联军这次必要拿下陈城,建立下次伐楚的桥头堡。不想辛梧却不接口,道:“此弹重三四百斤,全是精铁,若一斤值十钱,那就是三四千钱啊。今日荆人所发不下五六百颗,如此或可值二三百金……”

楚人发射的是铁弹,铁可是很贵的东西,一天就扔出来两三百金,这仗肯定撑不下去。就是不计金钱,一颗铁弹重四百斤,五六百颗就是十多万斤,如何大的消耗也撑不住。

“大将军缪矣。”燕无佚毫不顾忌辛梧的颜面,直言说其缪。“荆人有钜铁之术,亦有恶铁之术。荆王曾与人言荆国钜铁不值一钱,恶铁之价自然更廉。我等以为五六百颗铁弹值二三百金,在荆人眼里,或许只值二三十金……”

秦军大帐里,四百楚斤的铁弹裂成两半,在城内投石机旁的铁弹却是圆溜溜的。每颗铁弹上面都有一个‘丙’字,表示这是丙型破城弹。投石机群里,力卒大力的在转盘里奔跑,‘咯噔’声不断,每隔三分钟就有十多枚铁弹抛出城外,将遮盖长墙的冲车砸得更烂。

“停止发砲。”城墙上的了望手举旗,城下的军率立刻喊停,几记‘咯噔’之后,投石机终于安静了下来,地上趴着一群踏盘力尽的力卒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清点砲弹。”砲兵指挥官是一个文弱的鲁人工师,公输忌。要想让不识字的军官懂得弹道、概率几无可能,但要让一个工师懂得这些则很容易。至于勇武不勇武,反正砲兵不要上战场,他们总在安全的地方打砲。

“将军有令,立即清点砲弹数目。”公输忌声音太小,他的命令必须由身侧高个子副将传达所有砲长才能听见。他大嗓门一喊,各砲方传来计数的声音。

“禀报将军,铁弹余三百二十发,石弹余六百七十五发、铅弹余五十一发。”军吏汇集数字后大声相告。公输忌听得连皱眉头。二十部投石机,不算铅弹,平均下来一部投石机也就五十发不到。“上报郢都,我部砲弹缺失严重,仅够一场战斗所需。”

“唯。”军吏高声答应便跑去发讯了。催要砲弹半个月来已有数次,但一直都未曾补充。

“报,陈郢再次催要砲弹。言砲弹已不足千发,仅够一场战斗所需。其索要石弹铁弹五千发。”郢都大司马府,各地发来的飞讯分类之后,有小半送到了输运司,这是除知己司外最繁忙的部门,繁忙到司长鄂焯亲自在大黑板上计算划线。

“五千发?”大黑板占了整整一面墙,满脸粉笔灰的鄂焯正站在木梯上,闻言吃惊的回头。四百楚斤的砲弹,五千发就是五百吨。

“然也。”小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念错。

“陈郢加五百吨。”黑板上是一大片表格,表格最上端一行,格子里写的是陈郢、项城、新蔡、平舆、城阳、穆棱关……,这些地方全是战场;表格最左端一列,格子里是全国各大县邑,包括郢都和陈郢、项城,以及陈郢、项城因为要运出民众所以也标在此列。

鄂焯说陈郢加五百吨,不是在表格最上行加五百吨,而是在表格最下行对应陈郢的格子里加五百吨。这格最上方用阿拉伯数字大写着一个总数,单位是吨;总数下小写着很多数字,数字前端写着内容:粟米、刍篙、木料、衣被、兵甲……,五百吨的砲弹加写在格子的最下面,上面的总数也擦去,加了五百吨,这代表需求。

表格的最右侧一列,一如表格的最下行,对应城邑的每格也写着一些数字,上面是一个大数,下面全是各种物资的小数,单位也是吨,这是代表供应。

表格的上、下、左、右,左与上表示城邑,右与下代表供需。中间的表格也不是空的,格左上方也写着一些数字。这代表里程。即:左列甲城的物质运输到上行的子地有多少里路,为了方便,陆路全部换算成水路。

“以最小元素法,重定初始方案。”鄂焯捶了捶额头,吩咐了一句。刚才确定初始方案的时候,他已经累得要晕倒了,但没有砲弹不是玩的,必须重新计算以给陈郢砲弹。

有感于去年军事输运的混乱,今年开始大司马府开始使用大王教习的表上输运作业法,指导军备运输。即需求地、供给地的需求和供给数量全部列表,同时确定各地与各地之间的里程(运价),再于表上作业。这是用列表方法求解线性规划问题中运输模型的计算方法,避免了大量无人看得懂的线性方程,算是可速成的线性规划求解办法之一。

鄂焯之兄是鄂君,也就是鄂州的封君。鄂州就在长江边,拥有的舟楫连通全国。输运司只能让鄂君的人来负责。一来鄂州行商百年,已有不少运输经验,二来鄂家舟楫、水手众多,让其他人做这个输运司司长,恐怕难以调集鄂州舟楫。

列表求解很简单,只要会加减乘除就行了,甚至只会加减都行,可问题是实际问题往往比标准模型更加复杂。比如,标准模型供销的只是单一货物,而实际中却有粟米、刍篙、木料、衣被、兵甲、箭矢、煤炭……一二十种货物;标准模型供销数量永远是相等的,实际**销数量永不相等;标准模型因为只有单一货物,也就没有物资等级,可实际中各种物资是有等级的,且有的时候粮秣最紧急,有的时候却是武器最紧急。

再一个就是表上作业解出来的最优方案只是货物运输方案,并不代表能有这么多船可以把货物运到目的地。照实而论,要想军备运输真正科学化,还必须解决最短路径问题。这可不是鄂焯这种筹算四把刀能解绝的了,只有熊荆亲自计算解决。

“郢都五百吨砲弹运入陈郢,”站在木梯上的一名法算接替鄂焯,以最小元素法开始求初始输运方案。他在最上行写有陈郢、最左侧写有郢都的交汇格内,写上了五百吨砲弹。

“郢都五百吨砲弹运入陈郢,郢都减去五百吨砲弹。”大表格最右列,有一名法算重复,他在右列郢都供应格里,把砲弹减去了五百吨。

“郢都五百吨砲弹运入陈郢,陈郢减去五百吨砲弹。”大表格最下行,再一名法算重复,最下一行代表需求,既然五百吨砲弹已‘运入’陈郢,那这个需求就要减去。

“陈郢砲弹满足,划线。”最后一个法算监督整个计算,确定所有人都操作无误后,于是下令划线。最上端写有陈郢的这一列从上到下划上一根黑线,黑色代表砲弹,划线代表陈郢砲弹已满足,不代表陈郢其他物资满足。

“漾陵十五吨粟运入陈郢。”法算在陈郢与漾陵的交汇格内写上十五吨粟。

“漾陵十五吨粟运入陈郢,漾陵减十五吨粟。”最右列漾陵供应格里,粟减去十五吨,为零。

“漾陵十五吨粟运入陈郢,陈郢减十五吨粟。”最下列陈郢需求格里,粟减去十五吨。

“粟米仍不足。”最后那名法算的声音,漾陵离陈郢最近,漾陵的粟不满足陈郢,那就只能抽调更远路程的粟运至陈郢。“抽调巨阳粟。”

“巨阳粟十二吨运入陈郢,”表上继续作业,对面另一面墙也在作业。与表格墙不同的是,这扇墙上画的是树图,类似与楚国地图,但所有道路都简易化了,只有代表城邑的点以及代表道路、绘有箭头的线,线旁有各种数字。

物资的运输除了受供应量的限制,还受运输吨位的限制。对面表上作业的法算没喊出一个数字,数图上就会添上一些数字,当法算喊道‘曲阳两百吨煤运入陈郢……’时,树图这边有人冷冰冰的相告:“陈郢航路吨位不足。”

“吨位还剩几何?”法算转头追问,绝大部分物资调运完了,煤并不太重要。

“只余七十九吨。”树图这边核对完数字,答了一句。

“曲阳七十九吨煤运入陈郢。”法算擦去格子里写好的两百吨,改为七十九吨,跟着他的动作,其余法算也更改格子里数字。

“陈郢物资‘已足’,划线。”最后那名法算下令划线,代表陈郢本轮再无物资需求。

“郢都一百吨砲弹运入城阳,”第一名法算又唱道,未完的计算继续。

第四十九章 天机

输运司的计算无比精确,靠着靠着飞讯,全国城邑运入什么、运出什么都由输运司全权调配,物资何时起航、何时装卸、何时抵达亦有定时。这个信息物流网或许简陋,哪怕起一阵狂风都能摧毁,但它不再依靠经验和估计,而是依赖确实的计算。

要求臣子们要做到精准,可熊荆自己这几日忽然有些恍惚。

新政无异于变法,变法就是和所有既得利益者作对。如果淖狡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他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能信任的人寥寥无几。而熊悍,自己一死熊悍就会被他们拥立为王。

竭尽全力、带着这个国家生存下去,这是现在熊荆想要做的,但大家都浑浑噩噩的活着,毫无振作之心,反而觉得鼓动变革的人是敌人、是仇家,那就很让人伤心了。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呐喊》里的比喻两千多年前读起来一样贴切,勒庞《乌合之众》里的论断同样经典:

‘人们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幻觉、或者说意婬才是最重要的。不断的提醒他们楚国要亡,大家日后会被秦人尽迁至咸阳,最后生不如死,反倒成为了众人的牺牲品。如果要明哲保身,那什么都不要做,就和大家一起意婬做梦,憧憬着楚国万年。

但这却是熊荆做不到的。他上辈子便生性固执,固执到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他喜欢说真话,说别人不爱听的话,真实到让别人无法继续意婬;他绝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懂得多,而是真心希望别人能看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除了喜欢说真话,他还觉得自己似乎有圣母的潜质:小时候看电视剧,总是会分好人和坏人,别人坏人死了高兴,他则常常希望坏人逃掉或者不死,因为坏人大多势单力薄;

两千多年后的往事,两千多年后的性格,两千多年前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观卿乃我楚国之宝,不佞想知道,楚国天命如何?”昏暗的太卜府,除了别样的阴凉,还有一种龟甲灼烧的味道。熊荆安坐于席上,看向垂垂老矣的太卜观季。

“天命不可知也。”观季眼睛似乎没有睁开,他好像知道熊荆问天命是为何,故又道:“大王即天命。大王不当问老臣,当问自己。”

“呵呵,”观季的回答很有意思,熊荆笑了。“不佞问自己何言?”

“大王想何事就问自己何言。”观季也微笑。

“不佞正是不知,才想问我楚国天命如何。”熊荆的回答有些苦恼。

“老臣只知我楚国天命大吉,此卦象所显。”观季如此答道。

“当真?”熊荆有些吃惊。他心里清楚,只要没有造出热兵器,他怎么也抵挡不住秦人,能做的就是等着秦人一天天烂下去。等项羽长大成人,秦国就不堪一击了。

“然也。”观季似乎看见了未来,不再说话,直到恭送熊荆离开。

“兄长为何欺瞒大王?”观曳有些责怪,作为弟弟,他当然知道不少事情。

“告之大王又能如何?”观季深叹口气,他是明知大家要死,也不愿大嚷叫大家起来的人。

“告之大王便可……”观曳语塞,他也不知道告诉大王能如何。

“天下若一于秦,楚国自将亡国。”观季的声音如同面向神灵的祷告,间夹着昏暗和混沌。“天下若一于楚……”

“天下若一于楚如何?”观曳见兄长不语,赶忙追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观季没有直言,只是念起了一段道家哲言。

“此何意?”观曳似有明悟,又不敢确定,也无法确定。

“无意。”观季看了弟弟一眼,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无意是何意?”观曳还不死心,他双眼一丝不眨,直直的地瞪着兄长。

“天意。”观季从坐席上起来,不再答弟弟的话,进入内廷,虔诚的跪在神灵面前谢罪——就在刚刚,他已经泄露了天机。

*

“明日不佞便赴陈郢。”当日晚间,各地军情通报完后,熊荆单独留下了淖狡。

“大王?”淖狡今日看到熊荆就觉得他与前几日不同。

“郢都就交给你了。”熊荆叮嘱道,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臣,”淖狡注视着熊荆,熊荆恰好也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淖狡才低头深揖道:“臣敬受命。”

熊荆点头之后就要离开大司马府,可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淖卿,我们到底为何而战?”

“为万民。”淖狡很自然的相答,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真要为万民,那六国就应该降了秦国,以免天下连年战乱。”熊荆笑道。

“为社稷!”淖狡改口道。“楚国历代之先君、战死无数将士,方使社稷传承至今,若社稷亡于秦人之手,黄泉之下,臣等有何面目去见先君列祖。”

亡社稷就绝了祭祀,绝了祭祀先祖就要饿死。笃信神鬼的楚人无法容忍这种结果,可熊荆还是问道:“就没有其他因由?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为何二战?”

“大王想问楚人不何不愿做秦民?”淖狡似乎有些明白大王的意思,又有些不明白。

“算是吧,如果楚国亡国了,那楚人就变成了秦民。”熊荆点头:“我楚人为何不能做秦民?”

“为何?!”淖狡语气有些重了,“我楚人散乱,不喜秦法之苛刻;我楚人族居,不喜秦法之分户;我楚人……贵己,不想如秦人般迫生。我楚人之先君怀王,受秦人之……”

“淖卿,何谓贵己,何又谓迫生?”焦急间淖狡嘴吐出些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杨朱贵己也。”淖狡有些不解,他觉得这些大王应该知晓。

“那又何谓迫生?”熊荆再问。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可惜的是,楚国多是儒道。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淖狡也不懂杨朱之说,但他记得门客之进言。“秦法严苛,动辄犯法,犯法则赀甲盾,无钱赀则为隶臣为隶妾,劳作以赎。法为官定,民皆不知法。要开沟渠,则人皆犯法,大赀甲盾,以多隶臣妾。如此迫生,万不如死!”

“勿全生,毋宁死!”淖狡的愤言中,熊荆轻轻的说了一句。

“大王何言?”淖狡没有听清。

“不佞言:勿全生,毋宁死!”熊荆大声相告,这才提步出大司马府。

“臣还有一事未禀,”淖狡愣了愣,复念一遍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同,他只想到还有事情未与大王商议。

“何事?”熊荆已经站在屋檐之外,月黑之夜,仰头几乎看不到星星。

“楚史已编撰,需大王一览。”淖狡追至檐外,说起来楚史,这倒不是说楚史会编错。

“我只关心一件事,”熊荆问道。“读完此书之人,能否记得书中我楚人之英雄?”

“英雄?”淖狡不解,这是史书,不是传说。

“然也。”熊荆点头道。“编撰史书上是给每一个楚人看的,可要他们看的,不是何年发生何事、我楚国如何如何,而是要他们记住我楚人之英雄。只有记住楚人之英雄,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楚人,而不是越人、不是宋人、不是鲁人。

还有,这些英雄要单独列史,编撰其英勇之事,或以绘画,或以故事,让知彼司想办法传到山那边去。要专门找人研究孩童喜欢听何种英雄故事,要让他们听一次就一辈子记住、每想起一次就激动一次,还要设法让更多人孩童的听到这些故事。”

淖狡明白了,他正要说敬受命时,熊荆的口吻突然严厉起来:“这些英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诋毁污蔑,也不容任何人公开质疑,违者杀无赦!”

“臣敬受命。”淖狡郑重答应,昏暗中他不是揖礼而是大拜,山那边就是旧郢之地,几十万楚人迫生于秦吏之下。办个私学告诉他们说他们是楚人,这是万不可能的,但传扬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是可能的,而且孩童也喜欢听故事。

淖狡跪在檐下,直到熊荆走远他才起身。他自己就记得很多楚人英雄,武王的故事、养由基的故事、莫敖大心的故事、屠羊说的故事、蒙谷的故事、屈大夫的故事,还有还有,大王的故事……,淖狡已经懵了,他站在檐下似疯似癫,小半个时辰才急步而去。

第五十章 水门

次日晨明,十二艘大翼战舟离郢赴陈,与以往不同,这次大翼战舟将不做任何停靠,直接驶往陈郢。六百四十楚里不过两百多公里,换算成海里也就是一百四十海里。若航速为十节,十四个小时即可驶完全程,夏日昼长,天黑前即可到达,但毕竟是逆水行舟,航速估计在八节,需十七个半小时才能到达。

郢都和陈郢都不知道大王已离郢赴陈,更猜不到大王一日就能抵达。郢都外朝只含糊其辞,说大王不适,今日不临朝听议;陈郢县府,每日清晨的例会正在召开。

“你是说昨夜秦军曾潜至我城下?”昨日值夜的是右司马陈卜,他一上来就禀告昨夜秦军潜至城下,今夜或将袭城。

“荒谬!”左司马陈丐全然不信。“朔日在即,暗夜无光,秦人如何袭城?”

“正因昨夜夜黑无光,秦人虽至城下亦未曾袭城,尚若今夜有一丝月色,秦人还未如此?”陈卜诘问道。“县公、司马,昨日我军击毁秦人冲车,使其不得筑墙,故主帅欲袭城以壮己军士气,昨夜月黑无光故未曾袭城,今夜若有月色,秦人必袭我。”

“一派缪言!”陈不可是守过城阳的,他自认秦人不会夜间袭城。“本将从未听说夜间攻城之事,兵法亦未曾言及。秦人夜间攻城,如何视物?众卒如何见敌?又如何指挥?”

“禀司马,昨夜我亲见秦人……”陈卜昨夜是真听到城下有声响,待天亮后再看,城下只是一片泥地,并无秦人踪迹,他本想出城一探,但陈不可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住口!”陈不可低喝。“本将死守城阳之时,你在何处?你生平从未守城,又怎知守城之要义?秦人真若夜间攻城,只会惨死于城池之中、柴蕃之下……”

陈不可大声训斥,一个皂衣小吏趋步跑来,在县公陈兼耳边低语了几声。陈兼本有些瞌睡,闻言瞬间打起来精神,眼珠子瞪得圆圆,他伸手急道:“速、速去抓人,彼等登舟要去郢都。”

都是自己人,彼等是谁每个人心里清楚的很。他们到了郢都那还了得,这几天报纸上说郢都正朝国人、开外朝,他们要是上外朝上哭闹一番……

陈不可头皮瞬间炸裂,他一边往外奔一边大声责备:“谁放他们出城?为何不看紧?”

陈郢东面也有三道城门,靠南的那道是水门,这里平时就很南北货物齐聚之地,大军攻城后那就更加热闹。运进来的粟米、兵甲、箭矢……,运出去一船船的乡民,舟楫只多不少,与往日不同的是,此时的码头完全被县卒接管,皂衣县吏也出没其中。

为了减少粟米消耗,城内只留三万甲士丁壮,但什么人可以出城,什么不可以出城,这是有讲究的。譬如,上个月北中门那些未死的乡民绝不能出城,一旦他们跑去郢都左尹府或者王廷哭闹一番,那大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有北西门抵挡秦人骑兵的那些乡卒,特别是没死的那两个誉士,也不能出城,他们更加危险——他们的身份可以直接面见大王。

那日之后,陈兼亲自面见了未死的乡卒和两名誉士,他不但好言安抚,还赐金赐帛,又直言自己已上策郢都自呈其罪,请大王责罚;而对两千多未死的乡民,则使其居于一处,以防备秦间魏间为名,将他们严加看管,不说出城,就是出坊都不行。

当然,事情终有泄露的一天,可若战后事情再传至郢都,自己守城有功大王也不好责罚,就怕这些人此时就跑去郢都大闹,那这个县公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嗵嗵嗵嗵……’陈不可的率领下,千名县卒紧急奔向东城水门,码头舟舫上,蓝钟正在向陈且、江谡两人道别,两人的身侧,站着一个头戴帻巾、形容枯槁的老者。

“到了郢都,其他人皆不可信,唯大王可信。陈兼、陈不可若得知你等赴郢,必飞讯至郢都使人设法相阻。”蓝钟叮嘱着。“这段时日郢都正启外朝、朝国人,你二人是誉士,大可护送老丈直入大廷;若郢都外朝未开,你等便带老丈入王宫茅门,路门外有一悬鼓,名曰路鼓,此鼓四面,旁有鼓槌,有大冤者可击之。此鼓一响,后寝震动,大王若在王宫,当立现。”

“我记得那面鼓。”嘴上只有一圈绒毛的江谡儿时读过几天书,去年腊祭又入宫赴宴,比陈且这个佣夫知道的多一些。

“记住了便好。”蓝钟笑着点点头,他又看向陈且,“伤无碍吧?”

“无碍,行舟更无碍。”陈且大腿上还绑着绷带,他看着东城上的县卒和战旗,面无表情。“陈兼、陈不可残民至此,又欺哄大王,我等便是死,也要将老丈送至郢都,面呈大王。”

“好兄弟,我等你回来一起杀秦寇。”蓝钟拍了拍陈且的背,目光里全是相惜之情。他怎么也想不到,是陈且这个卑贱的佣夫救了北西门近万乡民。

蓝钟向老者一揖,又将避让的老者拦住。“老丈多保重。若见大王,告知实情便可。”

“小人知矣。”老者手里捧着一策竹简,这是视日,竹简外包着一张旧了的大楚新闻。上面头版有一行大大的黑字:‘数万秦骑袭陈,千余乡民横死。’

“拦住他们!”陈不可还未出东中门,声音便吆喝了起来。

“莫走了陈且!”身后的皂衣县邑也大喊,养尊处优的他们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到城门时已经有些跑不动了。

“不得开舫!”东中门一出,陈不可就看到了码头上即将离岸的舟舫,疾呼不得开船,但等他奔到码头是,舟舫已经解缆离岸了,离岸在三十步外。

“县司马军务繁忙,怎会突现于此?”蓝钟见陈不可追不上舟舫,笑得很欢畅。

“是你?!是你作祟使他们出城?”陈不可剑指蓝钟,怒不可遏。

“非也非也。本誉士听闻荷花绽放,特来此处赏荷。”蓝钟还是笑,根本不惧陈不可。

“哼。”南城水门忽然开出一艘小翼战舟,陈不可怒气的当即消散,只道:“莫欢喜的太早。”

“舟舫止行,我等奉司马之命捉拿秦间。”小翼战舟上欋手虽然不多,可还是要比舟舫快,舟上有人大呼捉拿秦间。

看着百步外舟舫渐渐停船,这次是蓝钟怒了。“堂堂司马,居然使如此苟且手段,下贱至极。”

“县公赏金赐帛,将彼等好生将养,彼等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要赴郢都控告县公,此等以怨报德、不愿同舟之徒,与秦间何异?”

“哈哈……”蓝钟怒极反笑。“金帛乃陈县县民所奉,如何就成了县公之恩德?你等守城城必破,如何就成了不愿同舟?”他说着说着忽然走近陈不可,道:“县公对我等说已上策郢都请罪,实则隐匿伤亡、欺瞒大王,言乡民死伤千余。”

“千余!哈哈……,千余!!”蓝钟大笑中面目有些扭曲。“乡民尸塞四丈之池,池水数日尽赤,鱼腹皆是人肉,全城无人敢再食鱼。死伤确只有千余、千余……”

“此战之罪,非我等之罪。”陈不可大喝,他复又指责道:“蓝钟!秦魏大军攻城,正是全城军民同舟而济之时,你如此行径,可是要将陈郢献于秦人?”

“我不与下贱之人同舟!”蓝钟神情回复了正常,“下贱之人也不配守城?”

“城阳若何?”远处县卒已登舟舫,陈不可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城阳之守是谁之方略?”蓝钟也看着舟舫,那艘舟舫已经调头回驶。

“我不欲回城、我不欲回城……”舟舫离岸二十多步时,有人突然大喊,随即影子一闪,此人跳入湖中,正是那名有些麻木的老者。

“他既然不欲回城,那就不必救了!”陈不可站在岸边冷冷的道,他话音未落,便有跳入水中将老者捞起,是誉士江谡。

“彼等皆有通秦之嫌,不得离城。”陈不可不敢杀誉士,但战时他可以让他们无法离开。“都给本将看好了,走脱任何一人,都拿你等问罪。”

“是!”县卒齐喝,声音直震耳膜。

“禀司马……”一个皂吏从老者手中抢过竹简,小心的呈了上来。

“哼!”看到简上抬头写着‘小人敢告视日……’,陈不可就冷哼一句,道:“让他全族出城收尸,永不入城!”

“你敢!”蓝钟闻言大怒,浑身是水的江谡忽然拔刀,就想当场杀了陈不可,可比他更快,县卒手上的戟矛全护了过来。

“想杀我?”陈不可蔑笑,他推开戟矛走到钜刃之下,道:“你今日杀了我,明日秦军便入城。杀我呀!杀呀!”

“不可!”江谡是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光景,他正作势欲劈,蓝钟一把将他拉住。“陈郢离不了他,除非大司马府另遣他将。”

“哈哈!”陈不可终于赢了一回,道:“带走!余者要寸步不离,以防走脱。”

第五十一章 守与战

陈不可再回县府明堂时,众人都已离开,陈兼也已回到府后小歇。抓着手里视日书,他通报不久便被陈兼召了进去,一袭深衣的陈兼将视日书草草浏览后便不再多看。

“若再走脱……”陈兼瞪着陈不可,不怒自威。

“若再走脱,请县公将我枭首示众。”陈不可大声道。此战他实是两面为敌:城内他要防备那些誉士,还有誉士的靠山环卫和宫甲,城外则要防备秦魏四十万大军。

“好!”陈兼点了点头,他严厉的神色放松下来,道:“郢都来讯,今日大王已离郢赴陈。”

“大王赴城?”陈不可大惊,“郢都正是外朝,大王岂能置外朝而不顾?”

“大王便是大王,不顾又如何?”陈兼抬起眼皮看了陈不可两眼,脸上多是无奈。这个大王可不似前一个,前一个不理政事,这一个却亲力亲为。“郢都据此不过六百余里,五日可至。五日内,你得把……”陈兼低语,声音细不可闻。

“敬受命。”陈不可与陈兼对视一眼,终究点头。

*

“老师当年死守邯郸达三年之久,手中只有五尺老弱之卒,不知是如何守住?”大翼战舟正在颖水上高速行驶,两岸景物一一退去,安坐于席的熊荆正向廉颇求教守城。

长平之后,赵国精壮损失四十余万,白起欲顺势灭赵,秦王不许,接受赵国求和,但要求割城。谁想赵王将所割城池赠予齐国,请齐国出兵相救,于是邯郸之战开始。赵国虽不至于像熊荆说的只有五尺(115cm)之卒,但精锐赵军确实所剩无几。

靠这些老弱守住邯郸三年是廉颇得意之事,熊荆一开口他就呵呵笑起。之前都是野战,他没机会向熊荆讲授守城之术,这一次面对四十万大军守住陈郢,他恰能尽展胸中所学。

“大王以为守城当如何守?请试言一二。”廉颇喜欢反问,在反问中让熊荆逐渐领悟。

“守城当如何守?”熊荆想了想道,“其一,守城必要先律己,既然深陷死地,当万众一心,将卒同甘共苦,万不可上下各异。”

熊荆说了第一条,廉颇点头,表示赞许。

“其二,城内物资应全部管制,特别是粮秣,若敌军围城,当集中配给粮秣,战士多食,非战之人少食。”熊荆再说第二条,廉颇又是点头。

“其三,将率当身先士卒,不可居于人后。”熊荆再说第三条。“其四,若有闲暇,城墙应设法加高,城池当设法加宽,使敌不可近我。投石机、荆弩要做到弹无虚发,阻敌攻城……

再有,舟师必须不断出城沿鸿沟袭扰敌军后勤。围城不比野战,所带粮秣有限,又不能就食当地,全靠后方运粮。鸿沟水路被我所占,若是陆路也被我袭扰,敌军缺粮必退。”

第五条熊荆算是将问题实质化了,陈郢东南是湖泽,城内水路不绝,更能派出舟师袭扰敌军后路,这也是熊荆认为四十万敌军并不可怕的原因。

“大王对守城确是知之甚少。”廉颇大言不惭,但死守邯郸三年的他,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然则为将十之八九皆受‘守’之误,大王尚知以舟师袭扰敌之后路,确难能可贵。”

廉颇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矮几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守字。这是赵字,赵字高挑而凌厉,少有弯曲。守本应是一个皮胄,皮胄里有一只手,但赵字写来,圆圆的皮胄变成一个没有底的梯形,三面皆方,里面是一只手顶着这个梯形,手下还有一把竖立的、剑格宽大的剑。

廉颇写完守字,又写了一个战字,战字更是写得气势夺人、杀气毕现。写完他才道:“为将十之八九接受‘守’之误。守,掘城池筑高墙,使敌莫近我、拒敌莫入城。敌于城外如何如何,皆坐视不管,任其所为。此大谬也!守城非只可守、非只有守,非守!我当与敌战,不与敌战,而任其所为,城必破。”

廉颇一番论述有些背悖常理,要不是他是廉颇,熊荆恐怕要将信将疑。似乎感觉到了熊荆的疑惑,廉颇又反问一句:“天下诸城皆有护城池,大王可知邯郸未有护城池?”

“邯郸没有护城池?!”熊荆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然也。”廉颇重重点头。“护城池可使敌阻于城池之外,邯郸却无护城池,大王可知为何?”

“不知。请老师教我。”熊荆很自然的揖礼,请廉颇解惑。

“此守于城与战于城之别也。”廉颇答道,目似流光,声音硬生生高了三分。“守于城者,池必深、城必高,只愿敌永不近我;战于城者,门必多、池必塞,只愿瞬息之间可至敌营,日夜袭扰,使敌不得安。或又引敌入城,聚而歼之,使敌虽见我城门大开而不敢入。

臣昔年守邯郸,初时只知守而不知攻,任敌所为,秦人堙(堆土山)我,城破于旦夕,遂领兵杀出城外,与敌大战。秦人猝不及防,大败,烧其营数十里。此后老夫方知,城不可守,当战。既与敌战,万不可掘城池,城池隔绝敌我,不利战;亦不必筑高墙,矮墙足以。高墙仅有一道,若有数道矮墙,敌倍死之。”

廉颇细说自己的守城之术,此上午说到中午,从中午说到下午。他说的很快,有些东西熊荆一时不解其意,好在史官把他说的话全部抄下了。

待到夕阳西下,廉颇回舱呼呼大睡,他在矮几上写得‘守’‘战’二字也早已经消失不见,但熊荆每一次看这张矮几,这两个字都好像还在哪儿,感觉刻在了木头上。

‘守’与‘战’是领会廉颇守城之术的关键。他并不把守看成是守,而是把守看成战。城池只是可以利用的野战工事,敌军稍有疏忽,己军便冲出城池,杀入敌营;若战事不利,又立即退回城中。敌人如果跟来,那最好不过,可诱其入城,利用城中早前的布置将其尽数歼灭;敌人如果不跟来,那就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战。

理解廉颇守城战术后的熊荆不由遥想陈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陈郢三万人或许不够,应该增加一两万人,然后伺机而动;城门也是不够的,应该多开一些城门,使楚军可以迅速出城、迅速入城;护城池既然已经有了,那就等着秦军把把它填埋……

战舟之手,熊荆想着按照廉颇的守城战术,陈郢有哪些事情要调整;陈郢之外的秦军幕府,众将正向主帅辛梧揖礼,依次出了大帐急赴本部聚将,以将主帅的军令传达下去。等校尉受命完毕,天已大黑,他们也是急急回营,向下属军官宣读命令。直到夜深,军令才彻底传达,这个时候,李信的右军已经出营了。

昨夜乌云遮月,暗黑无光。今夜不同,傍晚一场阵雨下过,天空顿时澄明,弦月如玉钩般镶嵌在天上,星光点点。城下三百五十步外,数万士卒按照白日标记好的木桩站立,或紧握长铍、或手持弓弩,或身架云梯、或肩抗木舟……,人人都在等待鼓声。鼓声一起,各队便将按顺序奔向城下,冲向城头。

“你看何物?”北城中门下的柴蕃,县卒巡视之时忽然抬头越过柴蕃往外张望。

“昨日秦军便至城下,不知今夜……”声音很小,也许是不想让旁人听见。

“右司马今晨禀告县公说秦人或将夜间攻城,谁知竟被司马训斥一番。”柴蕃外便是护城池,月光下池水是白色的,四长宽的城池好像一条灰带,屏护着城墙,对岸那就是黑乎乎一片了,什么也没有。“这么黑,能视何物?”

“等一等。”张望之人一直垫着脚,这时城上有人喝道:‘放’数支火箭射了出去。火箭是箭头扎了一圈麻布沾了油脂,可正因为扎了麻布,箭飞得是歪歪扭扭,落地时离城不到百步。

“有火弹就好了。”张望之人细看城池对岸,黑暗中那火箭越烧越小,不一会就全部熄灭,这倒让他怀念起了火弹,火弹落地那火‘轰’的一声可以溅出几丈,极为厉害。

“火弹若用于巡夜,岂非暴殄天物……”巡夜之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禀相邦,时辰到了。”西城魏军大营幕府,膏蜡通明,秦魏两军的将领都齐装着甲,准备攻城。一个秦军小吏急急奔来,告之魏人时辰已到。

“然也。”戴着皮胄的子季大喝一声,摇起了手上的鼙鼓。军营无比安静,鼙鼓一敲,外面的鼓人便听到了,建鼓骤然击响,鼓声直震军营,城头上的县卒也频频往西面张望,不知道魏军为何深夜击鼓。

“来了、来了,秦人来了。”北城楼上,有些迷糊的右司马陈卜突然就跳起,直呼秦人来了。

“禀司马,是魏军击鼓,并非秦人。”跑进来的军吏道。

“非也,非也,一定是秦人,一定是秦人。”陈卜赶忙戴胄,急急赶向观敌的角楼。

第五十二章 攻城

“冲啊——”鼓声还在第一通,西城三百步外的魏军士卒就抬在木舟云梯直冲城下。不少人有人高举着火把,奔跑中火光晃动,火光或映出戈矛、或映出人脸。不少县卒还想再细看,‘咻咻咻……’一阵箭雨袭来,头探出渠答之外之人尽数中箭,一时间惨叫声不断。箭雨实在密集,整张渠答被射成了马蜂窝。

城上县卒中箭,城下柴蕃之内的县卒如果没有举盾相拒,也多数中箭,队列顿时散乱。百十步一卒长,卒长高喝要众人死守柴蕃时,城池对岸忽然飞过来一堆火球。亦如楚军之前的火弹,魏军火弹也是用酒瓮装油脂,只不过这种火弹不到二十楚斤(5KG),壁造的极薄。

护城池宽约四丈(约9.2m),投掷出来的火弹大半落在城池边沿的柴蕃上,少数扔进柴蕃之内。火油四溅,柴蕃顿时烧着,因为是西风,烟火反熏城下。那城池距离城根不过两丈之地,柴蕃内的县卒立刻被熏得根本站不住脚,只能往无火处退。

城池对岸,投掷火弹的魏卒个个高大,他们齐冲至城池边缘投掷火弹,投完又跑向两侧,再回到三百步外取弹再投。城上或有荆弩射出的箭矢飞来,可城下全是魏卒,一箭也许射死两三个,但仍有无数人抱着火弹在奔跑。

“撤!撤回城内!”西城由军率陈敢负责,眼见城下近半柴蕃着火,知道城下守不住的他无奈命令柴蕃内的县卒撤回城里。金声中,两千多名县卒们匆匆跑向三座城门,众人隔着护城池、冒着敌军的箭雨撤入城内。

“军率小心!”城上一阵惊呼,身侧短兵猛得一推,把头探出渠答、张望城下陈敢推了一个踉跄。说时迟那时快,几支火箭紧插着他的皮胄,射在了女墙上方挡箭的渠答上。

渠答不过是竹帘所制,甫一着火当即燃烧起来。这时城下柴蕃城上渠答,上上下下火光一片,城头通亮无比。好在陈郢是三十里大城,城头宽逾两丈,城上的县卒虽不能撤到城下,但他们只要蹲着身子,举着盾牌,背靠另一面城墙就能避火避箭。城下敌军在做什么,只有城角的望楼,西中门的瓮城上才能窥知一二。

“报——!”城内司马府,未值更的将率全都起来了,包括环卫之将养虺。军报一声接着一声,间隔不到半刻钟,又有军报传来。

“何事?”陈不可一身戎装,甲胄俱全,他手按宝剑,闻声大喝。

“魏军抬了无数小舟,欲渡城池。”军吏是从角楼跑来的,满头大汗。

“造舟?这次是真要攻城了…”众率互相低语。此前秦魏两军都曾攻过城,但未以舟楫搭建浮桥以渡护城池,而是令兵卒负土填护城池。其实架浮桥攻城也无甚惊奇,浮桥很早就有了,诗经上说的‘造舟为梁’,就是浮桥,如果护城池足够宽,用于攻城也不少见。

“再探!”陈不可面无波澜,待军吏退走,这才问向左右:“投石机如何?”

“公输将军说城头观望不到敌人,未能发砲……”投石机和荆弩是陈郢的外围防线,可恨的是魏军选择夜间攻城,看不到目标砲兵怕打不着敌人。

“缪!”陈不可怒喝,扔过去一个羽檄。“城外皆敌军,速令公输将军发砲,违者军法处置。”

“唯!”左右拿起羽檄就奔了出去。

“为何秦军不见动静?”环卫驻守是内城,即便如此,养虺也觉得魏军突然攻城有些奇怪。此次魏军只是陪衬而已,怎么秦军未动魏军就动了。

“报——!魏军尽烧荆人柴蕃,已成舟梁,即刻攻城。”秦军幕府,消息比城内早一步,辛梧得知的是魏军攻城在即。

“善!”辛梧大悦。他本以为魏军羸弱,但相邦子季入营后,连杀十余名军率,魏军一下子果敢起来。“击鼓,我等需助魏人攻城。”

“大将军有令,击鼓!”军令传至帐外。帐外的建鼓马上击响,鼓声传遍全营,二十万秦卒放声齐喊‘万岁、万岁、万岁’,声震十里。

“秦人来了,秦人来了。”城上县卒闻声色变,右司马陈卜却兴奋的大喊。一如之前的西城,北城下也是火光四起,一个接一个的火弹砸向护城池内侧的柴蕃,城头则是箭雨压制。呐喊声里确能听见秦人军率不时响起的发射命令,每一声‘射’后,箭雨都瓢泼而来。这应该是秦军的蹶张弩,弩箭可射一百余步外。

“放箭!”城外放箭,城内也在放箭,全城四分之三弓手早就张弓待发,军令一下,弓手齐齐射出手中利箭。这也是盲射,因为箭矢要飞过九米多高城墙,只落于城外五十步内。

每一波箭雨落下,城外就会响起秦卒中箭的闷喝哀嚎,他们手中的火弹也砸落在地,瞬间腾起一团火光。若是运气不好,油脂溅到秦卒身上,奄奄一息的他们将厉声惨叫起来,或疾奔十几步倒地,或一跃投入护城池中,被水中的尖刺刺死。

“放——!”投石机列阵,受到陈不可羽檄的公输忌不得不命令投石机开砲。这次用的全是石弹。这也是盲射,‘咯噔’声一响,吊杆飞起,一百公斤重的石弹被抛了出去。‘砰隆隆’的砸在城池百步之外,石弹落地声或能听见,但落地时砸死了多少敌人却无从得知。

城北是防守的重点,可城下爱的柴蕃还是被火弹引燃,柴蕃内的县卒也如西城那般撤入城内,一时间,城下城下全是火光,这些火光都照自己人,敌人根本就看不到、看不清。

“报——!”又是一声厉喊。来人不待陈不可喝问就道:“秦人推出转关,欲渡城池。”

“报——!”这次来的是两人。“禀司马,魏军正架设云梯,欲蚁附攻城……”

“别管魏人!”与陈卜一样,陈不可明白魏军只是助攻,真正的主攻是北面的秦军。“速调五千人至北城,绝不可使秦人登城。”

陈郢长三十里,一里三百步,即九千步。守城之法,城上五十步四十人,城内二十人支援,全城也就一万出头。但莒城就是这样被齐人攻陷的,城阳一开始也以这个标准驻守城头,差点就被秦军冲了上来,陈不可的经验是城上每步必须配备两人,保险起见最好是每步三人,秦军真蚁附而来,也能将他们赶下城头。

“司马有令,速调五千人于城北,绝不可使秦人登城。”令兵举着羽檄,一边奔向城北一边高呼。城外的鼓声、喊声,城头渠答燃起的火焰、射入城中的零星火箭……,城内军民此刻早已惊醒,听闻令兵高喊‘……秦人登城’,他们心中又惊惧几分。‘嗵嗵嗵嗵……’,跑动中的五千县卒好像踏在他们心里。

“速!速速!!”北城下百步,戎车上的右将军李信不顾石弹和荆弩,大声给秦卒鼓劲。

与魏军不同,秦军不以造舟为浮桥,而是架设转关。转关即折叠的桥梁,长约两丈五尺,置于车上。推到护城池边时,上方那段两丈五尺桥身一展开,就成了一座长约五丈的桥梁。此桥横跨护城池,直抵还在燃烧的柴蕃。

攻城之人都是老卒,彼此配合无比默契。转关一展开,后方的云梯车就推上了桥。云梯并非只有梯子,而是一辆车。车上的云梯也如转关那样折叠,过桥之前云梯就已展开,过桥时斜伸梯子前端的铁钩碰到了城墙,在夯土上摩擦,发出‘嗖嗖嗖嗖’的声音。

这声音很细小,但城上县卒即便没有亲历过这种声音,也听老卒或者军官说起过,蹲着的他们吓得大喊起来:“秦军登城了!秦军登城了!”

秦军并未开始登城,按照事前计算好的角度,陈郢四丈八尺高的城墙,云梯车必须冲到距墙根一丈左右的位置,梯子才能越过城头,铁钩方紧挂在女墙上,但距墙根一丈之地守军早埋有无数木桩,目的正是使敌军云梯车无法靠近。

“秦军登城了……”蹲着避箭的县卒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把擂石滚木往下急抛,却只能落在城下秦卒的盾牌上。盾牌之下有秦卒力挥着巨斧,正在斩断木桩,好使云梯车推到既定位置。

“射!快射!”城外蹶张弩军阵,军率们大声地命令。登城在即,城头上的楚军必须全力压制。黑暗中一蓬蓬箭雨飞射出去。正抛落擂石滚木的县卒稍有疏忽露出身体,就会被射成刺猬。新增援的五千县卒即便举着盾牌,也必须低伏着身子前进。

“登!登!登!!”斩断木桩后,云梯车终于落位,后方屯长当即命令部下登城。登城的卒子人人举盾,攀着云梯一步步往上。

李信已经不吆喝了,只借着城头渠答未尽的火光注视那些登城的卒子——不似前几次尝试性的进攻,这一次全长两千两百多步的北城墙架了一千部云梯,乍一望过去,城墙上的云梯和军卒密密麻麻,擂石滚木即便能砸落一些人,也于事无补。

第五十三章 攻城2

“杀!”终于有秦卒登上了城墙,只是他们刚刚喊了半句杀,便被县卒连人带梯推了出去。攻城有云梯,守城则有钩镰。钩镰本是舟师的武器,目的是勾住敌军舟楫,拉过来好进行跳帮战,守城的钩镰也是为了勾住敌军的云梯。但与舟师钩镰不同,守城的钩镰上一种拒角,即弯钩后有两个往前斜伸的枝桠。

钩的作用是抓住云梯往后拉,拒角的作用是架住云梯往前推。云梯并不一把单纯是的梯子,它的根是云梯车,守军很难把云梯推倒,但可以把云梯往外推远。一旦离墙数尺丈余,梯子就不稳当了,即便敌军能攀至云梯顶端,那也距女墙很远。

而如果城下的云梯车想换一个位置,避开有钩镰的区域,云梯又被钩镰前端的钩子死死勾住。所谓‘进则拒之,退则钩之’,目的就是使敌军进退两难,悬在半空。

秦军千部云梯,绝大多数都被县卒用钩镰拒离女墙,只有极少数云梯因为秦卒跳上了城头,没有被拒开。一个秦卒登城,后面的卒子则鱼贯而入,火光中,双方的士卒一照面就大声狂喝,随之在城头上猛烈搏杀起来。

“报——!”县司马府,陈兼此时也出现了。可慌乱的军吏根本没有对他行礼,只大声道:“魏军已冲上城头,我军与之搏杀,县卒已不足,请司马速派援兵,再晚便……”

“报——!”外头又冲进来一人,他半边脸是汗,半边脸是血,见到县公、县司马也未行礼,只喊道:“秦人登城者众,且人人敢死,右司马请速派援军,再晚便守不住了。”

“之前五千援军呢?”陈不可早就坐立不安。因为是夜间,不明敌情的他无法有效指挥,更不要说出城抄秦军的后路,迫其退兵,说不定秦军正在城外等着自己。

“秦人云梯逾千,甫一登城便有上万人,请司马速派援军。”来人终于擦了一把脸,汗血交混,加上柴蕃渠答燃烧时飘至各处的黑灰,整张脸立刻就花了。

“那本将便再派五千。”听闻有秦军上万人,陈不可不得不加派五千人往北城。

“禀司马,西城魏军也有近万,且魏人一扫昔日畏缩,卒卒善战。我军加上柴蕃退入城的两千人也不过五千人,再不派援兵西城便要丢了……”

以之前的布置,整个陈郢守军不过三万,守城本要一万出头,好在柴蕃只要守北、西两面,总过不过一万五千人,现在已派万人增援北城,陈不可手上再无兵力,便是有,也只是县吏为偏长、卒长临时召集的千余人,除此以外就是驻守王城的环卫和宫甲。

西城军吏可怜巴巴的求救,环卫之将养虺刚要请命增援西城,陈不可就挥手挡住了。“秦人攻城如此之急,此必有妖也!”

夜间攻城本就诡异,一旦组织不好士卒甚至会互相踩踏,但秦魏两军都在夜间攻城;魏军的举动就更不必说,他们本是来监督秦军的,现在居然人人善战。

“禀司马,敌军乘夜攻城,此避我荆弩石弹也。魏军素来怯战,今夜如此敢勇,乃分我军力之故。”夜间谁也不清楚城外情况,陈丐只能说自己的猜测。“或许,再过半个时辰魏军就要撤军。”

“不然!”陈不可终于想到些东西。“城门!对,是城门!城上急攻,城门当无守也。”他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大声令道:“养将军听令,令你部派六卒速赶赴北城三门,秦人若破城门,勿必将其挡在城外!”

“末将领命!”养虺大喝一声,接过陈不可的羽檄赶忙出去。六卒环卫守三座城门,每座城门有两卒环卫,五百多人,他相信这些夷矛手定能将秦军拒在城门之外。

“陈丐!”陈不可又道,“你带一千五百人增援西城,勿要将魏军赶下城头。”

“末将领命!”陈丐也是大喝,领过羽檄奔了出去。

“这、这……”西城、北城一片喊杀之声,天又大黑,陈兼非常担心秦军会攻进城来。

“县公勿忧。”胸有成竹的陈不可笑起,他现在又找到了当初死守城阳时的那种感觉。“秦人不过是趁夜而已,夏日昼长夜短,再过两个时辰天一亮秦人就要退兵。”

以楚历,七月当是日十夕六,即白天十个时辰,晚上六个时辰。魏军攻城时已过半夜,到天亮确实不过两个时辰。陈兼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时间实在是太难熬,漏壶的水一滴一滴滴下,可壶上的箭尺好像根本就不曾下降。北城如何、西城如何,杂乱无比的厮杀里根本听不出半点征兆。此时此刻,也就只能求东皇太一保佑陈郢,勿让秦人破城。一旦城破,争夺首级的秦人必将满城人的首级斩下。

“县公,”陈壁轻喊了陈兼一声,“既然县司马已有安排,还请早些歇息为好。”

“啊?恩。”凭着几十年的默契,陈兼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别的东西,他点了点头,对陈不可揖道:“本公先行歇息,守城之事便交由你。”

除了环卫和宫甲,能派出去的兵卒都派出去了,偌大的县司马府只剩陈不可以及一些军正军吏,陈不可回礼后言向左右:“你等送县公回府。”

“不必。”陈兼拦住了,“我不过是到县尹府歇息,不是回府。”

“县公,”到了县尹府挥退左右,陈壁上前道。“我已在城南水门备了两艘战舟。”

“备舟就不必了。”陈兼挥手道,他也认为天一亮秦军就会退兵。“倒是大王……,大王未在慎邑登岸、未在胡邑登岸,亦未在巨阳登岸。”

慎邑是出郢都后颖水上的第一个城邑,慎邑过去是胡邑,胡邑过去是巨阳,巨阳再过去是漾陵、项县。出郢都后,不管行舟多快,都要在慎邑、胡邑、巨阳三地登岸住宿。奇怪的是,三地都没有传来大王登岸的讯息。

“许是天已黑,大王登岸来不及发讯。”飞讯天黑是无法传递讯息的,即便三地想传消息,天黑了传不了消息。

“但愿如此。”陈兼对此也不敢肯定,“我以为大王最迟后日便至,那时,”

陈兼话只说一半,另一半全靠陈壁领悟,县公忧心什么陈壁心知肚明,他道:“秦魏两军趁夜袭城,不少火箭飞过城头落入城中,燃起大火亦……”

“咳咳……”陈兼一顿咳嗽,他不再看陈壁,只挥了挥手:“我倦了,退下吧。若非破城,今夜勿要再来扰我。”

“唯。”陈壁恭恭敬敬对着他一揖,这才小步退出去。他也没有回府,而是来到县狱。大军攻城,县狱里的人犯全被惊醒。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狱掾郭厉手按着铜剑,正在使劲灌酒,他的眼睛血红血红,身上皂衣更有一阵难以洗脱的腥臭。

“大王后日便至,”狱吏避退后,陈壁没有废话。“今夜当要行事。”

“今夜?”郭厉吃了一惊,脸上横肉抖了又抖。“今夜四处皆是县卒,若……”

“……如此便可。”陈壁拦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誉士如何?”郭厉再问誉士,饶是杀人不眨眼的他,对誉士也是头疼。特别是王城那些环卫宫甲大多都是誉士,一旦惹到了他们,县公也护不住自己。

“誉士明日县司马便会派他们出城与秦人死战。”陈壁阴笑,这是此前商议好的事情。

“小人知矣。”郭厉不由连连点头,假秦军之手除掉那些誉士是最好的。

“速去!”陈壁最后叮嘱一声便出了屋子,暗夜里转了几转,不知没入何处。他走之后郭厉喊来十几个狱吏,吩咐他们去找些物什,半个时辰后,他才带着一干人出去。

“进——!进——!!”北城楼上全是右司马陈卜的声音,新来的五千援兵一到,楚军便凭借兵力优势进行反攻。县卒在城墙上列做十列、排成数个四十行的小阵,长兵在前,沿着城墙往里杀进,若有伤亡,便由后方补充。

登城的秦卒为了格斗方便,手上多是短兵,少有长兵,即便夺取了县卒的钩镰,那东西也不适合队列格斗。三座城门,北面城墙被夹成两段,两段两端都有县卒推进,而城下因为有火光指引,弓手们箭箭对准城上的秦卒,县卒前进到哪里,箭雨就覆盖到哪里,三面受敌的秦人不得不节节败退。

“进——!进——!”陈卜的呼喊鼓声也无法掩盖,此前被秦卒占据的城墙逐渐回到楚军手中。此时的他再无忧虑,今夜秦军必败。

“快!快!快推!”军鼓声中,同样有人在极力嘶喊,这是在城门之外。趁着城上的混乱,庞大的冲车推过了护城池,直直撞向紧闭的城门。

“砰——!”随着第一次撞击,三丈多宽的中门发出一声闷响,城门上铜钉间抹得泥土半数掉了下来,里头的门阍门吏炸了锅似的大叫:“冲门了,冲门了!”

第五十四章 攻城3

来自城门外的撞击好似恶鬼拍门,‘砰砰’大作的之间,整个陈郢仿佛都在摇晃。一阵惊慌之后,众吏赶紧加持植木衡栿,以固城门,城门上的凿门也尽数打开,强弩接连往外连射,只听得门外全是敌卒的惨叫,可撞击依旧不停。

“报司马,秦人冲我中门。”北城楼上,最后千余名秦卒在负隅顽抗,县卒冲了几次都被持铍的锐士击退,城下弓手箭矢射去,又被他们的大盾挡住,双方一时僵持。

“冲我中门?”陈卜嗓子已经喊哑了,听闻秦人冲门也不意外,他道:“传令城上,若秦人破门,当速发悬门,不得使秦人入城。”

悬门就是千斤闸,几百年前的小城便有装备。陈郢中门三丈多宽,悬门重逾两千斤。这道门放下虽然也会被敌军击毁,但总能延缓敌军入城,为城下调兵遣将争取时间。陈卜的命令不违常情,满天是汗的门吏当即退下,去城上告知县卒适时激发悬门。

与此同时,西城上的陈敢也如此下令,可与陈卜不同的是,北城墙有足够的兵力反攻敌军,兵力不足的他只能困守三座城楼,急急等待援军。

“魏军怎会如此之多!”东面王城、西面庶城是楚国郢都的既有格局,县府、司马府、援兵全在东城。赶赴北城的第二批援军已和秦人厮杀了一阵,增援西城的陈丐才匆匆赶到西城。登上城楼的他借助火光看到城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魏军,不得不倒抽一口凉气。

“然也!”陈敢看了看陈丐带来的一千五百名援军,一样倒抽口凉气,他失望道:“左司马,城内万五千马,已然卒尽了么?”

一千五百名援军,偏长、卒长全是县吏,县吏对付庶民可以,打仗全然不行。他们带来的兵卒虽然兵甲俱全,可怎么看都不是来杀人的,手上的戈戟根本就拿不稳。

“非也非也。”陈丐到了西城才知道情况和自己猜想的截然相反,魏军的进攻丝毫不逊色于秦军。此时驻守城楼的县卒正被魏卒打得步步败退。“王城尚有三千多环卫宫甲。”

“请左司马速请援兵,不然,西城失矣!”陈敢大声道,

“你等速去司马府,西城城破在即,请司马速派三千援军。”陈丐赶忙让左右奔往城东的县司马府,却不知道援兵何时才能抵达。

“报军率,魏人、魏人……”县卒正在城楼两头死顶魏军,封魏军于城墙之上,来人一说魏人如何如何,陈敢就跳了起来,他拔剑道:“魏人杀进来了?”

“魏人要下城。”来人哀嚎了一句,他手指向后方,几欲大哭出来。

此刻,城外登城的云梯已经拆开送上了城头,魏军正把这些梯子架往内城下,以求顺梯入城。内城每五十步本有二十人协助调运擂石滚木,但城上县卒不够,这些大多被陈敢调上了城头。其实这些人本就是些力夫丁女,没什么战斗力,即便不抽调,也挡不住魏军精锐甲士。

“请左司马速率人至城下,勿让魏人下城。”手上无兵可派,陈敢只能让陈丐去劫杀魏人。

陈丐也知道绝不能让魏人轻易下城,不然杀入城内,全城必混乱一片。夜里混乱是最可怕的,万一连城上县卒也以为城破了,那陈郢可真要丢了。

“速速下城,速速下城!”还在急急喘气的援军又被陈丐带了下去,兵卒还好,一些县吏城城上城下来回跑,可就真跑不动。卒长偏长们跑不动,跟着他们的兵卒自然也不敢跑快,两千多步的城墙,一千五百人的队伍越拉越长,首位完全不能相顾。

“魏人下城了!魏人下城了!”云梯伸至城内时,城下吊运擂石滚木的力夫丁女不敢去拿放于一旁的兵刃,而是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魏人在何处?魏人在何处?”陈丐连声大喝,那些奔跑的力夫不得不往后一指。

“杀!”城下昏暗,跑在最前面的陈丐只能看到一些人影,他身边甲士手中的长戟捅过去时,却传来几声女人的惨叫,这不是魏人,这是丁女。

“魏人在何处?魏人在何处?”陈丐连忙拦住左右,再一次高声相问。

“你大父魏赫在此!”一个高大的身影沉喝一句,随之而来的一股凉风。陈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铍砍掉了脑袋。

“杀!”百余名魏卒已经顺着云梯下了城,他们是来夺门的,领头的便是昔日在大梁城码头带头与相邦管家抢楚货的魏赫。“杀光彼等!”魏赫张口大叫。

魏赫举着的长铍又扫,来不及举兵相格的县吏甲士皆被长铍所伤,他们还未退后列阵相搏,其余魏卒就猛冲了上来。这些人拿的是短戈,铜戈连挥,县卒再退;魏卒又冲,这次他们还未挥戈,领头的县吏啊呀一声便弃兵逃走了。

“杀!”前面的人带头跑,后面未经战阵的人跟着他跑,漆黑中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魏卒杀来。

“报军率!魏人入城,我军溃了!”城下漆黑,但城楼上还是能看到一些黑影。

“啊!?”陈敢大骇,他抓着报讯的县卒大喝,“确否?!”

“确也、确也。”县卒也是吓呆了,他看到一前一后两拨人影,更听到了县卒逃命时的呼喊。

“来人!随我下城杀魏人。”陈敢也管不了城楼了,他喊了一句便急急奔下城楼,左右的甲士、一些带伤的县卒也跟着他奔了下来。

“陈敢在此,不得后撤!陈敢在此,不得后撤!”陈敢一下城楼就大声呼喊,领着最后几十名县卒冲向县吏溃逃来的方向。

“跟我一起呼,陈敢在此……”挥剑斩杀几名溃卒后,陈敢又让身旁的县卒跟自己一起喊。

“陈敢在此,不得后撤!”县卒当即随着他大声喊叫起来。

“加疾也!加疾也!”城破在即,陈敢砍杀的更狠。那些一心想跑的县吏小卒终于被他们这群人拦住,而后跟着他们,快步往回杀进。

“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魏赫在此,楚人何在……”不远处传来楚人守将的喊叫,追杀得正起劲的魏赫也大声喊叫。不待他吩咐,他身边的魏卒也狂喝起来:“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魏赫在此,楚人何在?……”

黑暗中魏楚两卒皆在狂呼,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只等双方靠近到五十步内时,“杀——!”双方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一阵兽一般的狂喊,之后便猛撞到了一起。

戈矛交击声、戟击盾牌声、长铍破空声、士卒惨叫声……,黑暗中根本无从分辨敌我,只能把当面之人当作敌卒,手中兵刃连挥狠捅,对方在惨叫己方也在惨叫。

“离我十步!离我十步!”黑暗中魏赫大叫,他喜欢抡着长铍厮杀,每抡半圈,便有数名敌卒被长铍砍死砍伤,县卒莫挡,稍微靠近的魏卒也莫挡。

“围上,围上。”陈敢并不似陈丐魏赫那般冲杀在第一线,双方一交兵他就往后撤。这并不是因为他惧死,而是为了更好的指挥。此时站在阵列后方的他已发现魏卒人数很少,不过一两百人,顿时调派县卒围上,一旦围上,便可将所有魏卒绞杀。

“杀!”渐渐处于下风的魏赫一边抡铍一边感觉到了不妙,只期望后面入城的同袍前来相助。

“军率、军率……”陈敢身侧的县卒忽然指向侧后,不远处烟火冲天、哭喊连连,光亮中能看到一些黑影立在房顶上往房下抛火把,这是在纵火。

“那是……”陈敢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可他说了两个字就死了——借着火光,魏卒射出的羽箭正中他的面门,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架,全身无力的倒了下去。

“陈敢死了!陈敢死了!”几名魏卒指着倒下陈敢兴奋地大叫。

“陈敢死了!陈敢死了——!”连领头的魏赫也狂叫起来,本已力竭的他再次急抡长铍,把半围着自己的楚军卒子杀得连连后退。

“杀!”几十名魏卒紧跟着他,如同那日在码头上抢货一般,这些人不顾生死的扑向敌卒。县吏听闻陈敢已死本就心惊,现在魏人不畏戈矛、无惧生死的直冲上来,有人当即吓得返身奔走,一人奔走,其余诸人自然也跟着丢盔卸甲,弃兵而逃。

“楚人逃了!楚人逃了!”魏卒一边追一边叫,这时候着火之处火势越来越大,里面乡民的哭喊声也越来越急,奈何闾门是锁死的,里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来。

“城破了!城破了!”大火、魏卒、溃兵……,借着火光,城楼上的县卒看到了城下一切,勉强顶住魏卒的他们终于再也顶不住了,人心一散,城头数千名魏卒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县公、县公……”县尹府外,陈壁疯了似得冲了进来,焦急间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未见着陈兼就大喊道:“城破了!城破了啊!县公、县公,城破了……”

第五十五章 攻城4

天就要亮,忽然四处都在大喊城破了,不管是县公陈兼还是城内庶民,闻讯大多奔向了陈郢东南水门。水门外有舟师、有舟楫,只要上了船,秦人肯定追之不及,不然,自己的脑袋肯定要被秦人斩下来挂在辕门外示众。

也有些人来不及奔向水门,只能冲向更近一些的王城,王城的位置是在陈郢南端偏东,王城南门过了大廷就是南中门,东南水门皆受其屏护,只要王城不失,水门就不失。

天亮之前夜最是黑,城西奔来的庶民夹着这妇孺的哭嚎,黑暗中跌跌撞撞的奔来。养虺亲率的三千救兵赶自半途便被这些人塞住了。街道并不宽大,庶民初还以为是秦军,哭声吓得止了,听闻对方说自己是楚军,当即又是一场嚎啕大哭。养虺想问一些西城的情况根本就问不出来,他只能让士卒一边喊着‘莫要挡道’,一边率军穿行而过。

“城破了?城真的破了?!”天已经亮了,西城之外,站在车轼上眺望了半夜的相邦子季看着城楼上的‘魏’旗,糊糊涂涂的问了一句,很是难以置信。陈郢可是楚人的郢都之一,一夜之间就被自己攻破了?不可能!不可能!一定不是这样。

“禀相邦,城确是破了。臣等恭贺相邦。”身旁的魏将齐声向子季相贺,笑得合不拢嘴。

“报——!”一个灰头土脸的传令兵疾奔过来,“禀相邦,我军已抢下西城三座城门,楚军大多溃散,只有小股人马死战不退。”

“大善!”子季大喊一句,因为激动,他差点就从车轼上摔了下来,好在左右有人相扶。“蔺将军,你速带五万人入城,两万人攻向北城,迎秦军入城;其余三万速速拔下王城,此时城破,楚军必集于王城相抗。”

“唯!末将敬受命。”叫做蔺角的将军一声大喝,急急奔了出去。

“你速去秦营告之辛梧大将军,就说我军已破西城,正欲击破城北楚军,迎秦军入城。”历经牢狱之灾,子季不再是魏国的相邦,全然是秦国的臣子,即便城破,他也处处想着秦人。但他显然不解秦人的深意,前去相告的人还未入秦营见到辛梧,辛梧的人就来了。

“请相邦使魏军速速退出陈城!”来人说出的话让子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最近一段时间老是耳鸣,尤其是在兴奋的时候。

“这是为何?!”子季身旁还立着一干魏将,死伤近万人才夺下西城,怎可轻易退出城池。

“辛将军便是这般说的。”来人是辛梧的舍人,叫叶首,他面对群情激愤的魏将根本就不解释,只看着子季。“此次伐楚,相邦当知两国大军并非为拔城而来。”

“那是为何而来?!”一个满脸黑须的魏将狂喝,他恨不得当场就杀了叶首。

“然我已派蔺角将军率五万人入城。”辛苦到手的城池居然要吐出去,自视所做一切皆为秦人的子季也难以立刻答应,“此时撤军,士气必然大衰。”

“相邦这是不愿?”叶首笑了笑,目光只瞪着子季,见他不答,又道:“既如此,告辞。”

“且慢!”见叶首要走,子季赶忙拦住,“请稍待……”

*

“城破了?!”大翼战舟上,刚刚赶至陈郢南门的熊荆吓了一跳。昨天半夜他就到了陈郢外的鸿沟,夜间东湖行舟不便,只能等天亮才入城。搞笑的是他还未上岸,陈郢就丢了。

“禀大王,然也!秦魏四十万大军趁夜攻城,我军寡不敌众,多数县卒战死,请大王速速离城至项,晚之不及也。”陈兼刚被一干人护送到城南水门,还未登舟就看见大翼上的旂旗,他不得不按下逃走的心思,劝说大王也马上逃走,大家一起逃。

“……”熊荆被陈兼说得脸色数变,廉颇见状赶忙咳嗽一声,道:“大王万不能走!敌军攻城一夜,城方破,犹可救也。”他又指向水门之外的舟师,“大王手上还有数千精锐甲士,城内守军亦未溃散至此,仍在与秦人力战,大王何不与秦人一搏?陈城便失,亦可保全王城。”

“大王,陈郢已是险地,万不可……”正僕长姜听闻陈兼说四十万大军,再听廉颇要大王反攻陈郢,立刻伏拜进言,劝大王不可身居险地。

“君王死社稷,有何不可?”左史也要进言,可他还未开口便被熊荆拦住了。“众甲士,随本王入城!”

“臣敬受命!”昨夜大翼上的甲士便听得城内厮杀连连,自然也想试一试身手,谁想天一亮城就破了。此时大王决意入城反攻,憋了一夜的他们无比兴奋。

“宫甲列阵!”宫甲之将庄去疾大喝,百余名宫甲列阵于前,将熊荆重重护住。舟师甲士则列阵于宫甲之前,在身后戎车的建鼓声中大步前进。

“大王返城了!大王返城了……”逃至南水门的庶民跪拜之后兴奋地跳跃大呼,逃离陈郢是逼不得已的行为,大王既然返城,那说明陈郢必能守住。落荒而逃的他们也寻了些长杵戈矛,跟随大军一起返城。

“县公?”熊荆执意夺回陈郢,进言失败的陈兼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王若返城,我等……”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陈兼的眼睛还是望向水门外的舟楫,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只想秦军占领陈郢,一了百了。

“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万不失一。”陈壁低语相告,附耳说了好一会陈兼心中的惊惧才缓缓放下。“守城之事皆在司马,大王若是怪罪,县公大可言不知。”

“然也。然也。”陈兼点头,守城确实是由陈不可全权负责,他从未干预。

“守住城门!守住城门!”北城西门,由西城入城的魏军汹涌而来,北西门首当其冲。昔日要夺此门的誉士蓝钟正领着一帮誉士协助一卒环卫死守,钜刃虽利,可魏人实在是太多,砍着砍着似乎也变钝了。旁边的环卫夷矛阵也似要被魏军淹没,陈沿的尸体越垒越高,卒长上官皋已经凹站在尸堆之下,几乎要看不到阵外的魏人。

“右司马有令,守住城门、守住城门!”城上的县卒也在紧急传达军令,城外是秦军,城内是魏军,城门一开,城上一万多县卒肯定要被秦魏两军合围歼灭于此。

“放!”城头上荆弩和弓手一边往城外射箭,一边往城里射箭,此刻根本就不用瞄准。城内城外皆是密密麻麻的敌军。

“魏赫!魏赫!魏赫……”城下魏军忽然欢呼起来。连杀两名楚将夺下城门,魏赫已然是魏军的英雄,众卒看见戎车上的魏赫,不由自主的齐声欢呼。

“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险险避过城上射来的一支荆弩,魏赫话语不滞,拔下戎车上的军旗便挥舞起来。旁边甲士与他一起大喊:“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魏赫在此,楚人何在?”

魏军入城超过三万,欢呼简直惊天动地,欢呼之后,兵魏军士气当即高涨。这时魏赫手上的军旗往前一指,大喝一声‘杀——!’。

“杀——!”本被夷矛和钜刃杀得胆寒的魏卒被激起血性,上前又是猛冲。

“守住城门!”卒长上官皋大喊,誉士蓝钟也歇力高呼:“守住城门……”

魏卒奔来,尘土飞起,即便前排钜铁夷矛全数放平,他们也还是呐喊着冲来,冲到近处撞上矛尖,夷矛穿透肺腑,呐喊又变做惨叫,可后方的魏卒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他们依旧推着前排疾冲,直到自己也撞上了带血的矛尖。

“听我军令,前排弃矛。”一个个魏卒串在夷矛上,前排环卫根本就没办法抽矛。“拔刀!”

“拔刀!”前三排环卫皆弃矛拔刀,刀长五尺,利不可挡。

“杀!杀!杀——!”上官皋大呼,他手举小盾,反冲魏军。跟着他,前排环卫也疾冲魏军。

“轰——!”盾牌撞击盾牌的声音,环卫皆是选卒,即便不高大,体格也要比魏卒强壮,他们更是全职兵卒,日日训练不歇。凶猛的撞击顿将最前排的魏卒撞得倒飞大退。

“杀!”环卫再喝,他们左盾架住敌人,右手抽刀猛捅,这是标准的剑盾战术,虽然盾牌很小,钜刃很长,可手持长兵、从未如此贴身厮杀过的魏卒当即被他们杀得连连后退。

但后退也是无用,以之前的经验,碰到这种贴身打法只能是阵中有人绝死反冲,推开己方和剑盾的距离。可惜魏军人数太多太多,人与人之间空隙太小太小,不说阵内没有人冲出来,就是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冲不出来。

“换!换!”魏军被己方杀得大退,可人的力气终究有限,见第一排环卫接近力竭,卒长上官皋急喝换人。听闻他的军令,前排环卫立即侧让,后排环卫从缝隙中快步上前,他们上去又是一顿不要命的撞击狠杀,比之前那排更加凶悍。

刚才狂喝‘楚人何在’的魏卒根本就组织不起有效抵抗,甚至连面对环卫的胆量也没有,他们只扒着后排的同袍,踩着他们往后走。这样踩踏顿时引起整个阵列的恐慌,上官皋还未更换第三排环卫,魏军就阵崩了,兵卒踩踏着后排不要命的奔突,军阵多米骨牌般的倒向远处。

第五十六章 攻城5

魏卒潮水般退去,直至几百步才被魏将砍杀止步。城门前的街巷只留下一地尸体和伤员,泥土全是红的。环卫誉士回撤的时候,又把地上的魏卒全捅了一遍,以防有人装死。

“伤势如何?”蓝钟看向上官皋,他肩膀上不知何时中了一箭,正汩汩流血。

“无碍!”上官皋低头才看到了自己的伤,并不在意。他的目光紧盯着几百步外的魏将,注意这他的举动,戒备随时会打回来的魏人。

蓝钟看向上官皋有一种羡慕。誉士虽然勇敢,但没有经过全面的训练,不懂战术更不懂兵法,可环卫似乎都懂,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卒子,也能指挥一个旅的县卒。

“此次杀退,魏人必不敢再来。”蓝钟还是盯着上官皋的伤口,“不如先……”

“非也。魏军夺门的兵卒只是奋击,三名奋击方抵一名武卒。下回若是武卒攻来……”上官皋连连摇头,对守住城门不保太大希望。可没有撤退的军令,他只能死守。

武卒是魏国的重步兵,‘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魏武卒天下闻名,这是吴起事魏时设立的兵种,吴起后来离魏入楚,但武卒制度一直保留。

武卒的选拔中,操十二石之弩、日中而趋百里最难。其实十二石不过三百二十四市斤、一百六十二公斤,对于骨密度远超现代人的古人来说,以深蹲的方式开一百六十二公斤的强弩并非难事,经过训练,人的深蹲负量普遍在体重的三备以上。

武卒的强悍在于‘日中而趋百里’,身着皮胄、操弩、负矢、置戈、赢粮、带剑,于晨明时分出发,四个时辰(6个小时)要跑四十多公里。这不在跑多远,而在于武卒的负重。犀皮甲胄、弩矢、戈剑、口粮,另外还可能有一张小盾,这些加起来最少有三十多公斤,背负这么重的装备半天跑四十多公里,大多数环卫做不到。

魏国已然衰弱,可武卒仍保有万人。本次伐楚,在秦使和相邦子季的要求下,魏王魏增咬牙调了一半武卒随军伐楚,另一半自然是驻守国都大梁,以防秦人假道伐虢。上官皋提起魏人武卒的时候,陈郢西城,养虺的三千环卫正面对着这五千武卒。

戈在先秦一直是近战武器,木柄很短,武卒以戈为兵器,自然是精于近战肉搏。所谓‘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实际武器占了很大一个因素。技击讲究灵巧,多用剑,单打独斗可以,军阵相搏万万不行,用短戈的武卒碰上使长铍的锐士也不行,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双方对阵,武卒还未近身就会被锐士一铍劈开。

秦军锐士让武卒头疼,忽然遇见端着两丈四尺夷矛的楚军环卫,那就更加头疼。那密密麻麻的钜铁矛尖扫一眼就让人心寒。武卒穿的是比皮甲厚几倍的犀甲,可就是犀甲也经不起夷矛一击。于是在为交兵之前,他们只能张弩射箭。

十二石强弩没有弩郭极易毁坏,弩机更是昂贵无比,但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些弩射程超过一百八十步,环卫与其相距一百六十步时,武卒十二石强弩射出的劲矢便蝗虫般直飞而来。

去年宫甲夷矛阵曾被秦军的蹶张弩肆虐,铭记在心的熊荆一与齐国会盟完,便把造府新造的钜甲紧急调入陈郢。钜甲数目不多,只有五百多套,宫甲仅半数着甲。

一遇到武卒,身披钜甲的宫甲自动站在了矛阵前列挡箭,此时十二卒共计两千七百名夷矛手排成一个宽五十列、深五十四行的矩阵缓慢前进,四百三十二名弓手紧列其后,不敢有丝毫偏差。弩箭雨点般击打着钜甲和圆盾上,当当、砰砰声不断,半刻钟不到圆盾就插满了箭矢,宫甲左臂也被透盾而出的箭矢射伤,鲜血流淌。然而除了左臂,宫甲上有胸甲铁胄、下又有胫甲,箭矢虽然如雨,却不见一人伤亡。

“强敌当前兮,无畏不惧;

勇武忠信兮,无愧太一……”

夷矛阵在前进,鼓声、脚步声外,鼓人又带头唱起了歌。每一名矛手都倾情高唱,带着睥睨和骄傲,因为歌一唱完,他们就要举矛冲击。

“禀将军,楚卒矢不入也!”楚军越来越近,弩箭越射越急,一些武卒上弦时强弩因为承受不了猛力,凿空的弩机处咔嚓一声就折断了。弩机折断不可怕,可怕的是箭矢居然射不穿楚军的身甲。刀枪不入以前不过是神话,神话现在就发生在眼前,如何不让人惊惧。

“劲矢不入,我能奈何?”武卒之将毛逐人高八尺,身似铁塔,他正逼视着越来越近的楚军矛阵,眼睛一丝也不眨。楚军居然不顾侧背,列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矩形阵,这让他看到了机会。“传我军令,阵战之时左右绕其侧背,猛击其后。”

武卒只有五千,身后是近万奋击。受地形所限,这一万五千人排成了一个宽逾一百武十步、薄中厚方的方阵,兵力全在左右两翼。毛逐的安排未必不对,可他不懂以纵队战术组建的夷矛阵根本没有侧背,猛击其侧背也不会溃阵。

“止步!止——”夷矛阵在五十步外停步不前,后方的弓手开始放箭。武卒身着犀甲,但环卫弓手弓力多在五石,少者也有四石五斗,这个距离上若被破甲箭射中,犀甲必破。

弓手不过四百三十二人,弓的射速却数倍于弩、尤其十数倍于双腿张弦的十二石弩,弓手的暴射中,武卒不得不举盾挡箭,阵列中只有零星弩箭射出。双方攻防瞬间就反转,此前是环卫冒着箭雨,现在是武卒冒着箭雨。

环卫歌声不停,前排四列甲士离开阵列,奔向五十步外武卒阵列。两军阵战,百步必驰。怪异的是楚军进到五十步都不驰,不但不驰,反而停步,上来不过两百人。

“这是何意?”阵后戎车上正挡箭的魏将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杀!”他们还在犹豫下不下令,两百名矛夷手已经一矛捅进了武卒阵列。戈短矛长,武卒方阵顿被矛手破开一个大大的缺口,终于有魏将忍不住了,一挥手,麾下的五百武卒当即奔出阵列,冲向这两百环卫的侧背,打算将其围歼在阵前。

两百名环卫上前只是试探和诱敌,武卒刚动,养虺就大喊一声,“杀!”停止唱歌的环卫疾步冲向武卒阵列,目标就是五百武卒出阵后的缺口。

“杀——!”两千五百名矛手齐声呐喊,脚步更是震耳欲聋。他们奔行五十步不过十秒,十秒种五百名武卒还未全部出阵,钜铁长矛便排山倒海般的捅了过来。未展开、未落位武卒顿时就被冲散了队形,乱兵不由自主的冲击其他武卒,军阵一时间大乱。

‘左右绕其侧背,猛击其后’的军令已全部忘光,军官想的是要顶住楚军矛手的冲击,武卒想的则是如何靠近矛手,因为他们的戈实在太短,有心杀敌却无法靠近。

“杀!”夷矛穿透尸体拔不出来的矛手不得弃矛拔刀。举刀的他们齐齐杀向两侧,以免挡住身后同袍的进攻路线。就当两侧武卒以为可以杀敌时,他们的钜刃至上而下狠狠劈来,手上的盾牌尚觉得一轻,刀就劈到了头上。

“杀——!”浑身是血的环卫大喝后,又是一刀重重劈出,将另一名武卒连戈带头一起斩下。

夷矛锐不可挡,钜刃之锋莫撄,武卒这时才惊骇的发现手中武器不堪敌人一击,每一刀劈下,同袍非死即伤,他们最有效的攻击就是趁敌人不备,与之抱在一起拳脚肉搏。

“进!进——!”军官在呼喊。武卒不是普通军队,战意甚坚,捅死不退,己方杀到阵中冲势已泄,只能靠一步步的前进挤压敌阵,迫其阵崩。

“进!”矛阵在前进,捅死最后一名武卒后,前排矛手与他们身后的奋击交兵。奋击只是轻步兵,穿的不再是犀甲而是普通皮甲。他们一见凶神恶煞的矛手击破武卒阵列怒杀戮而来,心里就胆寒了三分。

甫一交兵,手上的戟矛又短夷矛几尺,被杀的哇哇大叫。好在这时候未受攻击的武卒已遵照毛逐的军令绕其侧背,猛击其后。看到敌军身后尽是己军军旗,他们勉强撑住,没有阵溃。

“进——!”夷矛阵继续前进,阵尾面对众多武卒的矛手则是往后撤退。他们夷矛平放,将欲近身前的武卒全数驱退。只是武卒毕竟是武卒,他们知道怎么对付持铍锐士,自然知道如果对方夷矛环卫,眼见环卫夷矛平放,他们居然在地上滚了一圈,钻到了夷矛下方持盾挥戈杀来。

长兵皆畏近战,一旦近战,手中武器过长,就只能任由近身之敌格杀。后列卒长一见武卒近身,当即喊道:“弃矛!后排弃矛!”

“弃矛!”后排五十名矛手全部弃矛,不待卒长再喊,‘呛’的一声,他们腰间钜刃已然出鞘,矮身高举中,摒着呼吸只等武卒近前。

第五十七章 攻城6

天色已大亮,城西的大火不但未灭,反而越烧越大,光火遮蔽了西城中门城楼,拉出的黑烟被风吹得斜横在陈郢上空,提醒人们这是一座已经陷落的城池。

魏军幕府中,众将皆怒视着叶首,又期盼的看着相邦子季,但让他们失望的是,相邦还是下达了撤出城外的军令,手持羽檄传令的军吏也有着诸多不满,接过羽檄的他并无喊叫,不紧不慢的往城内奔去。他一走,众将侧目以对子季,不再正面看他。

“本次伐楚不为陈城,只为楚王。”秦军撤军的金声隐隐传来,看着帐内魏将如此对己,子季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何要如此行事。“陈城易得,楚王不易得。若我军与秦军拿下了陈城,楚王必退守至项城、亦或是巨阳、亦或是寿郢。彼时,大军需深入楚境。

鸿沟水路为楚军舟师所夺,车运粮秣至此已难以为继,若要车运粮秣至项、至巨阳、至寿郢,绝非我魏国可致。即便粮秣可至,能击杀楚王否?不能。”子季遗憾的摇头。

“相邦为何非要击杀楚王?”终于,老将公孙卯忍不住揖礼相问,平日里他与子季最熟。

“我为何要击杀楚王?”子季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苦。“此战,乃秦王要击杀楚王,我魏国不得不从命而已。楚王虽幼,然钜铁之术、战舟之术,俱为国之重术,得一便可强国。此非常人之所能想,如此君王,不杀日后必为秦人之大敌。”

“相邦,魏国乃堂堂一国,信陵君大败秦军不过十年,君为何就对秦人如此……”有老成的将领,也有激烈的将领,晋祝便是其中之一。“楚国数十年来未与我魏国相攻伐,我若击杀楚王,两国必成大仇,此非我魏国之福也。”

“然也。击杀楚王,绝非我魏国之福。”一干将领频频点头。魏国绝非以前的魏国,现在的国势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且楚国舟师所向披靡,真击杀了楚王,大梁必成最前线。

“不伐楚,秦人攻我;伐楚,楚人日后也攻我。”子季颓然箕坐于席上:“他日之事诸君又何必多虑?过一日得一日罢了。”

“报!”西城中门城楼,魏将蔺角正在观战,传令的军吏上前却没有说话。

“相邦有何事告之本将?”蔺角奇怪军吏的举动,他从未见过拿着羽檄不说话的传令兵。

“相邦……要将军撤出陈城。”军吏说道,见蔺角瞪过来,他又道:“此秦人之命也。”

“秦人之命,与本将何干?”蔺角喝道,他不接那只羽檄,吩咐左右道:“斩了。”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军吏大骇,手中羽檄扔在地上,但还是被甲士拖了出去,凄厉地惨叫一声后,再无半点声息。

“将军,此事若被相邦所知……”蔺角杀了传令的军吏,左右皆是不安。谁都知道相邦子季是秦人的一条狗,大王也拿他无可奈何,不尊其令必会被其报复。

“知又如何?”蔺角反问道:“我魏人血战拿下城池,凭何要听秦人的军令?传令毛将军,命其速速击杀当面之敌,若在拖延,本将定斩不饶。”

城下的大火越烧越大,因为烟雾的遮挡,蔺角只能看见魏军的阵尾,看不到武卒对面的楚军环卫。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使得毛逐畏缩不前。

蔺角如此想法,毛逐心里却是说不出苦。万名奋击加五千名武卒居然挡不住两千多楚卒,若不是受地形限制,本军纵深达一百多行,恐怕楚卒此时已凿穿己方军阵,魏军大败而归了。

此刻,楚军矛阵深深没入己军当中,虽被四面攻击,可依旧大步前进。轻装的奋击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现在唯有指望矛阵侧背的武卒,只要武卒能从侧背将其击溃,那此战便是胜了;若那矛阵真凿穿整个军阵,那自己便是败了——即便武卒能稳住阵列,奋击也会阵崩而逃。

“杀!”最后一排矛手弃矛,他们也如武卒那般钻到夷矛之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进行一场生死搏杀。狭小的空间其实对武卒有利,钜刃不能高举力劈,力道大减,但钜刃的锋利绝非木盾所能阻挡,环卫手中钜刃常常穿透对方的盾牌,刺入武卒犀甲之内。

“进——!”夷矛阵仍然在前进,前方的奋击人人惶恐,他们身后戎车上的军率则一边挥剑斩杀后退的卒子,一边大声的喝骂,要他们顶住敌人的推进。饶是如此,一排一排的奋击仍被前进中的夷矛捅死,整个矛阵完全是踩踏着魏人的尸体前进。

“进——!”魏人军率的戎车已遥遥相望,眼看就要凿穿敌阵。

“投!速投!”阵后的戎车忽然间错开,露出身后手持火弹的高大魏卒,得令的他们急奔而来,如同昨夜焚毁柴蕃那般要把矛阵里的楚卒全数焚毁。

*

“禀告大王,养虺将军正与魏国武卒战于西城。”入城良久都未碰到敌军,熊荆心里更定。陈郢的道路是纵横三道。现在的情况大致是陈不可紧急抽调东城、南城的县卒封死了最南端的南道,不让魏军攻入东城;半夜出王城救援西城的养虺堵死了中道,正与魏国武卒鏖战,北道情况未明,但显然秦军并未攻入城内,城墙上、城楼上皆是县卒。

“大王,魏军皆被我军阻于西城,当寻熟悉市井街巷之人从小巷进军近至西城中门,以断魏军后路,乱其军心。”真上了战阵,廉颇一点也不瞌睡,看着陈郢地图眼睛一眨不眨。

“欧将军,便由你领麾下甲士由小巷进至西城中门。”舟师大将红牼不在,驻守陈郢的只有欧拓,他麾下有舟师甲士两千余人。

“禀大王,我师若去,大王之安危……”熊荆身边只有庄去疾的百余宫甲,再就是同赴陈郢十二艘大翼上的三百名甲士,如果欧拓带走这两千余人,那熊荆身边剩不到五百人。

“一切以陈郢为重。”熊荆挥手让他速去,秦军并未入城,魏军又被封在城西,身边有数百甲士护卫已经足够了。

第五十八章 为何

“已备,放——!”投石机阵地,众人并未听见北城外的鸣金声,但城楼上观察手连连挥旗,最后几发铁弹运向城西阵地,砲长当即令人将其射向城西的魏军。‘咯噔’声之后,吊杆‘呼——’的将皮兜抛起,朝阳下,铁弹疾飞而去。

“投!速投!”戎车后的投掷手抱着点燃的火弹大步奔来,欲重演昨夜火烧柴蕃那一幕。

“啊。”电光火石中,语言表达已经慢了,只有包含无数意思的一声‘啊’。第一排的某个环卫不顾队列紧急前突,夷矛指向了奔来的魏卒。他奔出去数步之后,卒长才看到魏卒手里的火弹,结舌大喊道:“火、火弹!防火弹!举盾……”

“举盾!”左臂上的圆盾全部举起,虽不能屏护全身,但最少能挡掉一些火弹。

“投!”眼见楚卒突出军阵,戎车上的魏军军率立即命令。奔上前的魏卒‘呀’的一句,手中的火弹全力推出。瞬间,黑黝黝的酒瓮,带着火焰在阳光下翻滚。

“轰——!”同一时刻,黑影高速飞来,狠狠的砸在地表,震起数丈高的尘土,带着这些尘土,反弹的铁弹‘砰’的一声掠过几名投弹的魏卒,最终击中一辆戎车。戎车在木屑飞溅中破碎,挽马嘶鸣,击碎戎车的铁弹势不可挡,继续前冲,跳了几百步才转着圈儿停下。

“轰、轰……”铁弹不是一颗,而是数颗,有些距离魏军军阵很远,有一颗甚至是擦着环卫平放的夷矛击打在魏军军阵上,铁弹斜穿几个魏卒才最终落地,而后再次弹起,再接连击倒数名魏卒才滚至远处。

弹击犹如刀斩,铁弹肆虐之处,魏卒上本身抛落在远处,下半身仍立于原地。喷泉般的鲜血流光后,花花绿绿的内脏和肠道滑了一地。‘砰!’火弹袭来,提前投掷的酒瓮就落在夷矛阵阵前,砸落在地后腾起数簇火焰,地上的内脏肠道被烧得吱吱作响。

铁弹落地轰轰声不断,激起漫天的尘灰。魏卒早就亡命溃逃,环卫没有人敢前进半步,直到北侧某处房顶有人挥旗用楚语大喊:“投弹已停!投弹已停!”

矛阵凿穿魏军军阵,近万奋击被最后几发铁弹打得阵溃,环卫再无攻击的必要。他们宛如激流中的砥柱,持矛立于洪水之中,一动不动。

奋击阵溃而逃,远处金声又起,武卒不得不跟随他们后撤,但这些人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阵列,看向环卫矛阵的眼光犹带着不甘,一些武卒甚至还射了几箭,他们很快就被紧跟而来的弓手压制,不得不高举盾牌,奔向西城中楼。

“报——!我军大败魏军,我军大败魏军。”两层建筑称之为楼,陈郢并无楼房,只有平房。旂旗一转出王城,全城的环卫和县卒全都看到了。北城墙上的县卒狂呼‘大王万岁’时,环卫也看到了旂旗,传令之人急急朝旂旗奔来,高呼着魏军大败。

“养虺呢?”熊荆已在陈郢正中的十字路口,只是周长三十里的陈郢,纵横都有七八里,十字路口没有楼房,他根本看不到西城、北城的情况。

“养将军大破魏军武卒,正往西急进,收复城门。”环卫揖礼,人很激动,脸上全是笑意。

“臣陈不可见过大王!”陈不可终于冒了出来,他见到熊荆赶紧下车摘胄。“臣已收复西城南门,亦令县卒速速收复西城中门。”

“恩。”守城由陈不可全权负责,被敌军破城是他的罪责,可他能收复城门也算是将功赎罪。熊荆没有质问他为何会失守,只问道:“天黑之前能否收复城池?”

敌军夜间攻城导致城池失陷,若是夜间未能收复城池,四十万大军再度攻来,陈郢必失。陈不可也知道这个道理,他道:“臣必能收复中、北两门,请大王勿忧。”

*

“楚王来了?”西城中门,听到部下相告的蔺角有些难以置信。陈郢城破,楚王怎会入城?楚王入城又带了多少援兵?秦军已经撤退回营,即便楚王未带援军,楚军也是士气大振吧。

蔺角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问题,部下自然不知将军心中何虑,只指着城中某处答道:“然也。将军请看……,那便是楚王的旂旗。”

举着楚将留下的陆离镜,蔺角终于看到了那面随风飘扬的旂旗。龙旂阳阳,旗上的交龙一升一降,旗端和铃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除了旂旗,空中还飘扬着另一面大旗,上面的图案吸引着蔺角——那是一只引颈傲立、头戴双重花冠的彩鸟,它的双翅横展着,像人似的往上平举,小臂竖立,翅尾往内屈勾。鸟儿做出这样的姿势并不太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屈勾的翅尾居然画有一只眼睛,那又是两个鸟头。

“此是何物?”蔺角把陆离镜交给身旁的谋士,“鸟,旗上有只三头怪鸟。”

“鸟?”谋士用陆离镜有些生疏,他僵硬的捧着这个新奇东西,终于看到了蔺角说的那只怪鸟。“禀将军,是凤,楚人崇凤,此乃凤也。凤头花冠乃仙树琅玕,老子曾叹:‘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玕’,此乃三头之凤,不死而永生也。”

谋士小心的将陆离镜交还给蔺角,最后道:“楚人重巫,楚王乃巫中灵修,楚王已至也。”

“报——!”北侧有人急急奔来,还未近前就高叫道:“报将军,北门为楚军所夺。”

北门非北城之门,而是西城北门。南门刚才就被楚军收复了,现在蔺角手里的,只有这座中门。五万大军入城,因城内狭窄,楚军抵抗激烈,真正入城的不超过四万,而城内的楚军也不下三万。且五千武卒刚刚也败了,楚王又来……

“传令各将死守本门!”退出去蔺角是万万不想的,无论如何他也要守住中门。

“报!”又有人奔上城楼,来人大叫道:“相邦命将军退出陈城,违者军法处置!”

“唉!”这边刚刚新败,那边又命令撤军,蔺角重重的叹息,更让他绝望的是魏营此时金声大作,这是撤军的军令,士卒将率听闻金声,不由自主的撤往城外。

“将军,大势已去,请撤出陈城。”几名副将揖礼相告道。其中一人更是道:“许是秦王主意又变,这次又要撤军了。”

哪怕是魏军将领,也如庶民般不解天下诸事。面对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们只能逆来顺受,明哲保身。上回说伐楚伐楚,大军都到了楚境,秦人一改主意,不伐了,魏军不得不跟着撤军。之后魏楚正欲再度交好,秦人忽然说又要伐楚。现在这种攻入城内又要退出城外的举动,魏军将率并不惊讶,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是啊。将军,相邦诸事皆听从秦人,然秦人一时伐一时不伐,他们已不当真,我等又何须当真?”城外金声越来越急,城内的厮杀则越来越近,赞成撤军的副将越来越多。

“将军?”几个副将全看向蔺角,他们早就不想打这种窝囊战。

“撤军。”蔺角腮帮子咬了又咬,撤军二字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一直都想回营问问相邦,他为何要自己撤军。

“啊!你说,楚王已至陈城?!”撤出陈郢的蔺角正欲问相邦为何撤军,不想子季根本无心回答,反而追问楚王是否真的到了陈城。

“然也。本将虽未见其人,却见旂旗和凤旗。敢问相邦,我军血战放得入城,为何又要撤出陈城?士卒们的血岂非……”蔺角还在追究撤出陈城一事,根本不知楚王才是一切的重点。

“此战所伐,非为陈城而为楚王。”子季随便答了一句,而后便急急出了幕府,上车前他又嘱咐军中准备今夜攻城,这次往秦营匆匆而去。

“荆王已至陈城?”秦军幕府,听闻楚王已入城的辛梧大喜,“此确否?”

“蔺角将军亲眼所见,确之无误。”子季说道。“可惜我军已撤出陈城,不然……”

“非也。”辛梧摇头。“荆人有舟师,即便城破,荆人亦将护送荆王登舟离去,秦魏四十万大军难道能踏浪而行?”

“大将军之意……是要生擒荆王?”子季有些不解了。陈城是楚国富县,楚国没有了大王,再立一个便是,何必处心积虑擒拿楚王呢?难道那钜铁之术、战舟之术真是楚王所创?秦人之所以要生擒,就是为了逼迫他说出二术?

“为何要生擒?”辛梧反问。“本将只是担心荆王乘战舟走脱。”说完此语他又笑起,道:“本次伐荆,大王只令我击杀荆王,未曾要我生擒荆王。”

“为何非要击杀荆王?”子季因为好奇,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身份。

“为何?”辛梧笑看着他,沉吟了一会才道:“此事还请相邦赴咸阳亲问大王,梧不过是一名武将,怎知大王心中所想?”

第五十九章 为何2

汩汩清水浮着些些轻脂流向宫外,绿荫椒墙、翠翘红席,床榻上罗帱大张、珠被微暖。这是咸阳的清晨,灵巧的豆蔻宫女正帮着主人洗头,没有化学品的时代,只能是米汁洗头、稷汁沐浴、粱汁洗面。洗完头后,再小心的于发上抹上油脂。

可惜,再乌黑的丝发终会变白,无比光亮的陆离镜里照出的不过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这是华阳太后芈棘。她的病未等芈玹回来便痊愈了大半,盛夏时节血脉扩展,此时的她不但毫无病容,反觉得要比病前更加健康。

先秦发饰,皆以高大者为美为贵。作为天下霸主的秦国、作为秦国最尊贵的祖太后,芈棘梳的是九鬟仙髻。鬟即是环形发髻,九鬟就是将头发梳成九道发环,每环皆有金丝银丝支撑,最后再插饰一些珍珠、珠宝。芈棘已经老了,即便她不老,也没有那么多头发梳成九鬟,宫女只有将假发编入其中,如此才能做出九鬟仙髻。

“禀祖太后,芈玹女公子求见。”芈棘的九鬟还未编完,老寺人尚吾轻轻走了进来。

看着芈玹长大的芈棘自然知道她干什么,她想也不想就道:“不见。”

“祖太后,女公子她……”祖太后历来最疼芈玹,尚吾不由陪着笑,希望芈棘召她进来。

“可是哭了?”芈棘对着镜子侧了侧头看自己的发髻,并不在意的问道。

“然也。”尚吾点点头,又陪笑道:“祖太后,女公子哭得悲啊。”

“哭得悲又如何?”芈棘毫不在意,秦宫从来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地方,哪怕是自己最喜欢侄女。“告诉她,就说老妇还未起身,哄她回去吧。”

“唯。”尚吾见芈棘真不想见,只得出去了。华阳宫明堂外,哭成泪人的芈玹一边抹泪一边往明堂里张望,待尚吾说祖太后还未起身,知道祖太后不想见自己,又蹲在地上哇哇哭起。

“女公子请起吧。”尚吾不得不把芈玹扶起。“祖太后心意已决,不若……”他也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芈玹哭得这么伤心,不得不哄道:“女公子不若去昌平君府上,求求昌平君,祖太后最听昌平君的……”

昌平君三个字又给了芈玹几分希望,她起身抹泪,怯生生地下了阶,上车往昌平君府行去。芈玹从回来就瘦了,远远望去,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给卷走,尚吾看着她上车,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

“季叔…呜呜……”昌平君府,芈玹一看到熊启就扑到他怀里大哭,熊启顿觉手足无措。旁边的下人也知趣的后退,留出空间让他们叙话。

“勿哭勿哭。”熊启本是芈玹的堂哥,可年龄实在差异太大,小时候就骗芈玹叫季叔,长大喊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也就这么叫了。熊启确实是把芈玹当小侄女看待,对她好过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此时见她一来就大哭,不由拍着她柔声劝慰。

“季叔……,祖太后为何要……为何要大王伐楚啊?”芈玹抽噎着,话说的断断续续。但她的问题一出口便让熊启一愣。

大王为何又伐楚?熊启虽然赋闲在家,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归知道,和芈玹这样的小丫头是说不清楚这种军国大事的,真要说实话,小丫头说不定会跑去曲台宫向大王求情。

他只能骗着她道:“大王伐楚并非祖太后唆使,是、是魏相子季,是他要大王伐楚的。此人上次伐楚不成被魏王打入大牢,不断求人相告大王,游说大王伐楚。大王后来不知为何被他说动了,也就伐楚了。”

“子季?”眼睛已经哭肿的芈玹点点头,她还在流泪,看向熊启:“他为何这般坏?”

“天下列国,以魏人最坏。这魏国,又以魏国的相邦最坏。”熊启继续编瞎话,“为求苟存,魏王只能让相邦去做坏事,一旦不对,便只有推到相邦头上。”

“季叔,秦国……秦国就能不伐楚吗?”芈玹已经不哭了,只是在不断抽噎,她见过子季,虽然当时子季对她很客气,可那人确实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大王既然应了魏人之诺,又怎能出尔反尔?便是大王要退兵,魏人也不会退兵啊。”熊启说着,妻子已闻讯出来了,他赶紧道:“夫人、夫人……”

只有女人才能劝慰女人,熊启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妻子后,人也来到了华阳宫。这时候芈棘的九鬟仙髻已经盘好了,头上好像顶着一座高大的宝山,她安坐在蒻席上用着早膳,早膳用完了,才让尚吾请他进去。

“玹丫头去了你处?”芈棘喝着母国送来的清茶,轻轻问了一句。

“然也。”熊启点头道:“我哄她说伐楚是魏国相邦的主意。哎……”

熊启撇了芈棘一眼,一些话他也不敢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只是旁敲侧击就被芈棘视为无物,她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纳采、文名、纳吉、纳征、请期……,前月大王已遣人纳征过了,上月又请了期,把婚期定在十月。十月恰是大秦岁首,此乃佳期。不过入楚亲迎之人尚未定下,老妇以为此事交给启儿最妥。”

“姑母……,秦国乃天下霸主,”熊启脸上泛起苦笑,“怎能、怎能一边攻伐其国,又一边又迎娶其国公主呢?”

“怎么,你不愿意?”芈棘看向熊启,久居上位之人不怒自威,看得熊启连忙低头。

“姑母。母国去岁大战后本就羸弱,今又伐之,”顶着芈棘刀一样的目光,熊启终于直言。“今又伐之,丁男征战,恐今岁又无法收粟获稻,来日必然饥荒。”

“饥荒又如何?”芈棘冷笑,“饥荒也比毁了祖先社稷,令各国复国好。”

“姑母!”熊启连忙叫住,“荆弟允各国复国只为存社稷,绝非毁社稷啊!”

“鄢郢之后母国东迁,地本狭小。为了淮上之地,先君耗费了多少心血,母国又战死了多少将卒,他倒好,允各国复国。这不是毁社稷,如何才叫做毁社稷?”芈棘越说越怒,见如此熊启辩驳也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就怕她旧病复发。“不但毁社稷,还朝了国人、启了外朝,这可是要所有人都来分母国一块地?”

“姑母……”楚国实行新政,重启西周时常启的外朝,天下闻之皆赞。可楚国的公族、卿族却不以为喜、反以为忧。礼不下庶民,卑贱的庶民岂有资格站在大廷上议论国政?再就是誉士,若庶民敢战勇武便可封士显贵,那公族卿族又算什么?

“姑母,荆弟所为,皆是为了强国,大王若灭赵国,自会吞韩驱魏攻伐母国。”熊启痛苦道,他从未想到祖太后对荆弟的误解居然如此之深。

“既知大王灭赵后会吞韩驱魏攻伐母国,那为何不嫁公主入秦为秦国王后?”芈棘反问道:“贫瘠之东地,甲士不过三十万,再强,能强过赵国?”

“哎!”熊启无语,他不但对姑母无语,也对天下大事无语。今日之秦国,除非六国齐心协力,断无独存的可能。二十年,最多二十年,天下就要一统。“请姑母让大王退兵,启儿当再赴母国,必与荆弟言明诸事……”

“不必了,老妇与大王皆以为,换一人作楚王会更好些。”芈棘不再生气,话语很轻很轻,毫不在意的口吻,就好象头上的配饰今天要换一块似的。“你也不必去母国亲迎了,就在府里好好歇息吧。”

熊启闻言呆如木鸡,他大叫道:“姑母!姑母不可如此啊,荆弟乃母国之王,深得士民之心,假以时日,他必能使母国大变,怎可轻易除去?!不可啊姑母。”

“母国欲存,必要换一人为王。”芈棘太息,一些不该说的话她也说了。“你以为我让大王不伐母国,大王就不伐母国?你以为大王不知,假以时日母国必能大变?你以为天下人人皆愚钝,唯我楚人聪明?

你也是与大王朝夕相处过十数年,又是做过丞相之人,你难道不知钜铁之术、战舟之术、破城之器、与齐姻盟、外朝之政、誉士之制……,任何一条都会让大王心生警惕?任何一条都会让大王先伐楚而后伐赵?你难道真不知么?!”

“我……”关心则乱。芈棘苦口婆心的一提醒,熊启瞬间了然。

外朝之政、誉士之制如果说还是内政,那与齐姻盟就是外交了。一百年前秦国就不容许楚齐结盟,何况是今天?钜铁之术先不提,楚国大翼战舟于大梁全歼秦国舟师,破城的投石机一日就破了莒城、两日破了穆陵关,这两样,特别是投石机绝对是秦军最想得到的。对有志一天下的大王而言,真不如先灭楚国,后灭赵国。

“既然生来姓芈,那便要为母国而死。”芈棘最后道。“换一人为王,再与秦言和。阴使其政、其术不灭,假以时日,母国或真能大变。”

第六十章 三日

出了华阳宫,恍恍惚惚中熊启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他心里还在想芈棘最后那句话:‘既然生来姓芈,那便要为母国而死……换一人为王,再与秦言和。阴使其政、其术不灭,假以时日,母国或真能大变’。这句话他真的没有理由反驳。

宫中传言,大王对母国已经警惕,尤其是对王弟更是忌讳。大王加冠,荆弟未龀,两人年龄相差十多岁。大王如果忧心身后事,说不定会以为母国日后会取代秦国,成为天下霸主。

念及王弟的年龄,复又想到楚齐联姻。这就更让熊启存心思大乱,他甚至想大声喝骂、喝骂那个唆使王弟与齐人联姻之人。秦楚二十世、三百多年联姻,至穆公起便如此了。怀王受屈原等人的蛊惑与齐人盟好,秦王便作诅文咒之,谁想王弟更绝,居然与齐人联姻。那日楚齐联姻的消息传至咸阳,大王勃然大怒,竹简当时扔了一地……

“良人,”妻子秋赢看着失神落魄的丈夫,轻轻的叫了一句。

“恩。”妻子一喊,熊启方回过神来,茫然若失的看着她,不知何事。

“有事与你说。”秋赢是秦国公主,名在前姓在后。她没有追究丈夫为何失神,因为她心里也想着一件要紧的事情。

“何事?”熊启问道,“可是大王来人……”

“大王、大王,你就念着大王。”秋赢格格笑了起来,丈夫赋闲她是最高兴的。“是玹儿。”

“玹儿?”熊启不解。“难道是玹儿要去求大王不要伐荆?”

“非也。”秋赢笑着摇头,“是玹儿和你那王弟……”说到要紧处秋赢声音更小,她附在丈夫耳边说道:“……和你那王弟私定了终身。”

“啊?!”熊启吃了一惊,嘴张得极大。久久之后他才道:“王弟未龀,可是未龀啊!他们怎能?玹儿岂能魅惑于他……”

“这与玹儿何干?”秋赢也喜欢芈玹,女儿已经出嫁,她只把芈玹当女儿看待。“是你那王弟哄着她,说是是……要帮玹儿检查身体。呵呵,你们荆人就是好淫,未龀之童就知道哄骗女子家身体,真是小人行径!”

妻子指桑骂槐、话有所指,熊启还真不知道如何辩解。好在她很快就跳过此节,道:“我以为,与其娶齐国公主惹大王震怒,还不如让你的王弟娶了玹儿,以玹儿为楚国王后。如此秦楚两国也能弥兵罢战,你也不用每日忧心着母国母国。”

“我何时忧心过母国?”同床共枕二十年,很多事情哪怕刻意也瞒不了。熊启再想妻子的提议,否决道:“不行不行,玹儿和王弟同姓,男女同姓,其生不番,这事万万不能。”

“确是同姓。”秋赢也醒悟了过来,她也是昏了头了,为未龀之童诱姦及笈少女所震惊。

“为了玹儿,此事万万不可外传。”熊启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故而小声的嘱咐。“姑母或要将玹儿嫁与大王。”

“嫁、嫁与大王?”秋赢瞪看着丈夫,“大王不是说要迎娶荆国公主为王后?”

“荆国公主为后,玹儿为妃。说不定这时候正在纳采呢。”熊启低语了一声,和王弟的事情相比,他并不觉得此事有多重要。

*

“如此说来,是你带人于城西纵火?”陈郢县尹府,郢都来的司败木易正在审理城西纵火案。堂下跪着的正是狱掾郭厉等人——从一开始知己司就提供了准确的情报,敌军撤军后环卫第一时间把郭厉等人抓捕起来,关押于环卫军营。

“然也。”众目睽睽下,郭厉开了口。外面听审的庶民顿时一阵咒骂哭喊,一些石块芋头甚至扔到了堂内,弄得木易连喊无礼。而堂内旁听审案的陈兼腿一软,几乎要倒下去。

“你于城西纵火,是否受人唆使?”木易再问,眼睛直瞪向郭厉。此时堂上堂下再度安静,每个人都紧盯着郭厉之口,或期盼他开口,或期盼他沉默。

“请司败万万屏护小人族人。”郭厉说完便连连顿首,地砖被他磕得砰砰直响。

“你族人已在郢都,无人加害。”木易道。“攻城那日,你为何于西城放火,烧毙那些乡民?”

“是……”郭厉目光看向木易身侧的陈兼,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县丞陈壁嘱小人放火……”

“一派谬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陈郢的司败就跳出来大喝。“你欲夺乡民之财而纵火害之,怎可推说是县丞唆使?”他喝完又对木易道:“我以为此案不必再审,小人之言不可信。”

堂上堂下轰响一片,县丞陈壁使狱掾于西城放火,这陈壁难道是禽兽?

“县公!县公……”听闻郭厉供出了陈壁,陈兼身子缓了两晃,居然载倒下去。堂上众人连连相扶,这堂审当即就进行不下去了。堂审进行不下去,堂下庶民却是人人听得是县丞陈壁使人放火烧死乡民,一时间群情激愤,又哭又闹,大骂陈壁禽兽。

“哦。陈兼晕了?”当夜,几百米外的陈郢正寝,听完木易的报告,熊荆哦了一句。

“然也。”木易点头,“臣以为,此案应是县公陈兼欲盖北城中门之事,方使陈壁找人烧死那些乡民。不然陈壁一个县丞,如何敢做如此之事?”

“陈兼有罪,不佞已知。”熊荆笑了笑。知己司很早就把北城中门之事报告了上来,还有那一日陈不可阻拦乡民誉士入郢告状之事,那策视日书就是在县尹府内找到的。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陈兼、陈壁竟然如此狠毒,为了掩盖此事,居然故意使人纵火烧死的那些乡民,又因为这场大火,居然让魏人攻破了城池。

“敢问大王,此案该如何审理……”木易看着大王笑起有些怪异,知己司并不为众人所知,他自然也想不到此案的内情大王早已知悉。

“既然郭厉供出了陈壁,那就到陈壁为止。”熊荆不得不在县公和县丞之间划了一条界线,以护住贵人的脸面。“然陈兼亦有御下不严之责,就让他向不佞请罪,去职入郢吧。还有,此事太恶太恶,又在战时,不将陈壁郭厉等人处于极刑不足以平庶民之怒。”

“臣知矣。”木易愣了愣,揖礼之后缓缓退了出去。

熊荆看着他走,忽然间有一种王者的顿悟——于县公县丞来说,乡民就是蝼蚁,他们的生或死并不重要,只是县公县丞们的一句话;而对自己来说,县公县丞就是蝼蚁,他们的生或死并不重要,只是自己的一句话。

生杀予夺的感觉让熊荆满足之余又暗暗警惕,可惜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其实对秦王来说,各国国君也就是蝼蚁,他们的生或者死并不太重要,只是秦王的一句话。

得了大王之命,次日郭厉等人就被判处极性:抽肋且镬烹;陈壁虽不至于抽肋镬烹,也是车裂。行刑并非审判当日,但陈县庶民欢呼雀跃,就等着镬烹郭厉、车裂陈壁之时。

“县公!”县狱内,忽见陈兼亲来,知死不远的陈壁大惊。“肮脏之地,县公怎可亲来!”

“子通……”陈兼数日间老了十岁,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隔着牢笼,他**着陈壁的脸,叹息道:“此我之罪,此我之罪啊。”

“此计由我出,怎是主君之罪?”陈壁坦然笑起,不叫陈兼为县公,而是称其为主君。“再说,大王欲收县公之权而予誉士,又何患无辞。”

“子通!”陈兼眼泪已经出来了,这不是假哭,三十多年朝夕相处,总有感情。“我已求过大王,奈何大王、奈何大王,哎……”

“主君!”陈壁使劲的摇头,“主君误矣!大王这是欲夺主君之权,主君岂能去求大王?为今之计,主君当言此事毫不知情,再使陈不可等人进言,不然大王必要得逞。”

“得逞又如何?”陈兼黯然道:“我不自辞去职,大王必凭此案问罪于我。”

“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陈壁大力劝阻,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服侍陈兼的县丞,想着各式各样的主意。须臾,他振声道:“请主君稍待三日,我或能说服大王。”

“三日?”陈兼闻言先是惊讶,而后又是悲凉,“三日后便是你的死期啊。”

“死期又如何?”陈壁笑道,“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主君。请主君稍待三日,三日后刑前我当求见大王,若可说动大王,主君可保县尹之位。”

“刑前?”行刑之前司败都会问犯人有何遗言,没想到陈壁居然要在此时求见大王。陈兼激动之余复而大力摇头。“此乃车裂之刑,你怎可……今日我来,一是见你,二是为你送药。”陈兼说着,怀里丝锦包裹的毒药塞到陈壁手里,“车裂至酷,子通刑前请服此药。”

“服药口齿不利,不能说动大王。”陈壁虽然抓住了丝锦,却无半点服用的意思。他又拜道:“主君不可再求大王,若真要成全壁,请待我三日,三日后我或能说服大王,保主君之位。”

第六十一章 必悔

八个大鼎立于大廷之上,鼎下烈火熊熊,炽热的火焰扭曲着空间,以致十几名人犯的身影曲曲折折,有人大哭、有人大叫、更有人当场昏厥。四周的庶民靠得很近,一些乡民跪着,还有一些人手持小刀陶盆,准备在这些恶人镬烹之时食其羹、嚼其肉、拆其骨。

“正中时至,行刑!”正令见时已至正中,当今喝令行刑。

“你等可还有遗言?”司败木易看向这十几个人犯,目光最后停留在陈壁身上,与惊慌颤栗的他人不同,陈壁坦然自若,乐而赴死。

无人答话,木易正欲挥手时,捆绑着的陈壁忽然起身,“我有遗言。”

“言。”木易看向旁侧文书,“记之。”

“我只言于大王,非言于你等。”陈壁的头仰了起来,再道:“我陈壁不服。”

“你不服?!”木易怒极反笑,“因你使人纵火,魏人而破城;因你使人纵火,千余乡民毙命。你为何不服?你有何不服?!”

“我之不服只能言于大王,不能言于你等。”陈壁还是一副踞傲模样。“我若不言,必不至黄泉,只伴大王左右……”

“你敢!”黄泉是亡灵的归宿,不去黄泉而游荡于世间,那就是恶鬼。这恶鬼居然要常伴大王左右,这还了得?

“你等不让我言于大王,我能奈何?”楚人信巫好淫,陈壁说的虽然不着边际,可司败岂能让大王犯险?

“你一车裂之人,凭何向大王进言?”木易不屑道,“便非车裂,以我楚国之法,欲见大王,亦要重赏大功,你有何功有何赏?你有的,重罪而已。”

“我愿自刖双足以见大王。”陈壁不再仰首,而是注视着木易,目光无比清明。“车裂之刑不及双足,我欲自刖双足进言于大王,此我楚国已有先例。今请司败刖之!言毕,再行车裂之刑不迟。”

木易来自郢都左尹府,精通律法,陈壁之言确有其事。木易狐疑间,陈县司败当即揖道:“陈壁之言不违楚律,请司败使人告于大王。”

“请司败使人告于大王。”陈壁行刑之日欲进言大王。此事县吏们早知。他们虽然是吏,可也清楚陈兼去职后自己的下场。这不是纵火案,这是夺权案。

“放肆,大王军务繁忙,岂是你等说见便见。”木易身后的正令喝道,可他的喝止却让百余名县吏乃至行刑之人不服,这些人居然齐齐揖道:“司败以法治陈壁罪,我等心服;而今枉法使陈壁不言,我等不服。请司败言之于大王,陈壁愿自刖双足而进言。”

郢都来的只是司败和几个正令、文吏,再就是一些借调而来的环卫,其余都是陈郢县府的县吏。现在这些县吏皆言不服,让木易一时犯难。

“刖!”读出县吏们不服的眼神,木易并没有犹豫多久。

“刖!”正令喊道。陈壁早就伸足以待,行刑之人一刀挥下,他的脸先是涨红,而后惨白,断足之上,整个人一边冒出豆大的汗珠一边不自禁的颤抖。那双断足当即被等候的乡民抢去,他们对陈壁之恨早已入骨,居然直接拿起带血断足啃咬起来,而县吏则赶紧帮陈壁止血。

“你去报于大王,就说陈壁自刖双足,有言进于大王。”刖刑之后,木易嘱咐正令。

“陈壁自刖双足进言?”正寝里,熊荆正在阅览新编的楚史,不想正令来报,说陈壁要进言。

“然也。”正令拜道。“陈壁曾为楚臣,今自刖双足而进言,请大王一闻其言。”

“我若是不见呢?”车裂将死之人,熊荆想不通身为大王的自己为何要听他说话。

“大王,”左史轻声道。“此次以案问罪,陈郢之人或有不服者……”

“不服?”熊荆哑然,左史则连连点头。以纵火案拿下陈兼是既定之策,这是审案,更是政争。陈郢陈兼经营数十年,早已根深蒂固。

“既如此,不佞便听听陈壁有何遗言?”熊荆笑道。正令揖后正欲退出,他放下楚史初稿,又道:“慢!陈壁之言只言于不佞,不如不佞亲往大廷。”

“大王亲去?”正令极为吃惊,当即劝阻道:“刑场血腥之地,大王怎可亲至?”

“战场也是血腥之地,我也亲至。”熊荆毫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陈壁这个将死之人刖了双足想对自己说什么。说他无辜?不可能;说不能废了陈兼县尹之职,很有可能。可他凭什么让自己不废掉陈兼这个县尹呢?

带着这样的问题熊荆下正寝出茅门,他行至大廷之前,正令已快步相告,大廷之上,所有人都伏拜,包括没有了双足的陈壁。

“你欲进何言?”华盖之下,熊荆不想废话。

没有双足伏拜保持不了平衡,陈壁只能被人搀扶。但他不想别人搀扶,甩开县吏后自己挣扎着起身。“小人之罪,罪无可恕。然,小人闻曾子曾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要赴死,小人有言进于大王。”

“言。”陈壁声音不高,头上汗滴如雨,熊荆不想看他的惨状,目光只落在不远处的宗庙。

“大王未龀,聪慧过人、生而知之,楚国有大王犹如天地有日月。然,大王虽聪慧,却不识民性、不悉人心,故大王强楚之政,南辕北辙、负薪救火也。”

“你也配说强楚之政?”自刖双足而进言,熊荆本有一丝怜悯之心,可陈壁居然敢直言自己‘不识民性、不悉人心,强楚之政,南辕北辙’,顿时有些窝火。

“然也!”为了今日之进言,陈壁苦思了三日。他知道聪慧如大王,最忌讳别人攻击自己的政略,可攻击政略却又最能打动大王之心。“大王之政,谬矣!”

“何谬?”熊荆果然怒了,他目光瞪向陈壁:“如你那般纵火烧死乡民便是不谬?”

“非也。”陈壁摇头。“只因大王年幼,不识人心,壁虽言,恐大王不解也。”

“你!”第一是诋毁政略,第二是攻击年龄,熊荆当即站了起来,直到身后左史清咳一声,他才想起王者应礼贤下士,因此很不情愿的对陈壁一揖,道:“请先生教不佞。”

“哈哈……”浑身剧痛的陈壁居然笑了,他如策士那般点头赞许,而后忘记痛楚,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游说。“大王果贤王也。敢问大王,可否要以誉士代县吏也?”

陈壁一言道破自己图谋,熊荆闻言当即一震。好在不等他答话,渐显倜傥的陈壁便接着道:“此大谬也!大王可知,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国至削;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国至强。是故有识之君,皆以奸民治善民,绝不以善民治奸民。如此,善民方恶奸民而亲大王,试问若无我等奸民作恶,善民缘何亲近大王?大王缘何令命善民?”

陈壁的话带着难以言状的魔力,看似矛盾,又显得逻辑自洽。他继续道:“大王以为: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故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而胜民在于制民。

大王欲使国强,当使民弱;欲使国弱,当使民强。故民强而强之,兵愈弱;民强而弱之,兵欲强。

誉士乃强民之制,以誉士代县吏,便是以强攻强,民还强,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欲使国强,必要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故以强攻强,国至削,以弱攻强,国必王……”

“够了!”熊悍怒喝。如果说‘以奸民治善民,使善民亲近自己’还有那么一些逻辑,那么‘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则听得让熊荆恶心。

他懂这样的逻辑,这个逻辑和韩非的五蠹异曲同工。什么叫做强民?强民就是敢于反抗的勇者,不会被官僚哄骗反而能忽悠官僚的智者、有钱有产的工商之民、拥有组织资源受人尊敬的贵族,这些人就是强者;而弱者,概而言之,就是顺从不懂反抗的愚民。

编户齐民、傅籍而役。无义无利之战,强者必定反对,弱者不然,大王说几就是几。

如今楚国不想征伐谁,楚国当下要的是自保。自保,家无余财的愚民未必会肯绝死拼命,谁做大王不是大王?谁做大王他们不纳粮?

强者不然,秦军攻来,尽扫五蠹,他们不拼命就只有一个结局:死。熊荆要做的,就是五蠹越多越好,然后带领他们一起抗秦。至于日后如何……,那是日后的事情。

“你可以去死了!”熊荆冷道,说完让长姜端来一杯水,开始洗耳朵。

陈壁见此倜傥不再,浑身再颤,可他还是不死心,拖下去的时候继续大叫道:“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

“驰!”大叫中的陈壁很快被环卫绑好,戎车御手得令后打马疾驰,数马嘶鸣中,他‘啊’的一声全身撕裂成五段,在空中喷出一团血雾。

第六十二章 推倒

熊荆并未在意陈壁的生死,陈壁进言或有道理,但绝不适合当下的楚国。他死了也就罢了,可熊荆总觉得要说些什么表明自己的立场,表明郢都朝廷的立场。他清咳几声后,身侧的正令当即大喊大王有训,所有人又是伏拜。

“罪人所言,愚民之政也。奸人治国,民亲君王;以弱去强,弱民强国。我楚人乃祝融之后,火神之裔、太一所眷,生来便比天下诸民高贵一等,岂能行此愚民之政?”熊荆看着伏拜的众人,心中泛起一阵尴尬——这种伏拜不知道是不是愚民?

“不佞只愿你等强而不愿你等弱,只愿你等富而不愿你等贫,只愿你等聪慧而不愿你等愚钝。故不佞之政,皆强民之政。民强国乃强,若无工商之民,怎有钜铁之术?若无豪侠之士,怎有善战之卒?若无饱学之士,岂有传世之文?若无公卿巫觋,我楚人何以成楚人?

罪人言,民强则兵弱。不是兵弱,实是兵少。兵少又如何?一只狼会惧怕一群羊?一只斑会不敌一群鹿?楚国之政,强民之政,楚国之卒,精锐之卒;楚国之兵,勇武之兵。魏人何惧?魏人进了城亦被赶出了城;秦人何惧?秦人去年大败于清水,今年将大败于陈郢。”

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自己所言,熊荆也算是用出来吃奶的力气。可惜他一通大论出来没有半个人鼓掌喝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听不懂,他说的是楚语,陈郢的庶民听不太懂楚语。

“不佞知道,你等尚且不知何叫强民之政,但等新政行后,你等便会知道,何叫强民之政?”熊荆说完那这句便挥袖回宫了,众人等他进入茅门才敢起身,随着正令一声‘行刑’,之前还惶恐的人们瞬间兴奋愤怒起来,抽肋时人犯发出的惨叫却是他们听得懂的。

“禀大王,陈壁所言,乃秦政也。”明堂内并无他人,那本楚史草稿熊荆也暂时看不下去,右史见此进言道。

“这便是秦政?”楚国不收集法家著作,也没有人研究秦政。

“然也。”右史深深点头,“奸民治国,则民亲制;人人皆弱,是以国强。”

“原来……”奸民治国的逻辑熊荆懂,不过是黑白脸唱双簧罢了。

奸民、也就是官吏必须狠毒,必须欺凌得百姓哇哇大喊、生不如死,如此百姓才会期望清官、感盼皇恩,所以历朝历代,官吏总是恶的、贪的,清官皇帝总是好的、仁慈的。

殊不知贪官恶吏本就是治理系统的一部分,皇帝真要是听信贤臣所言,除尽贪官恶吏,那就是自挖墙角,自断生机。他可以适时杀一些官吏让庶民解解气、热闹热闹,产生这个皇帝是好皇帝的幻想,但决不能颠覆整套统治系统。

临高里的邬德管理俘虏,就是要让有奸民潜质的符有地管理分饭。这不但使俘虏之间产生矛盾争斗,还让所有俘虏产成‘大人是受了奸民蒙蔽、大人是好的、大人请为我等做主、主持公道’诸如此类的想法。

这便是‘奸民治国,则民亲制(王)’。真有社会经验的人,真正深读史书的人都知道这套把戏,但熊荆吃惊的是这是两千多年前,两千多年前这套双簧把戏就有了。

“陈壁言:‘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熊荆说起陈壁的另一段话,“史卿,此言何意?”

“何意?”右史尚在思索间,左史便道:“敬告大王:陈壁之言是说当今之世礼崩乐坏,比屋可诛。臣闻孟子曾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荀况却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可见民性愈来愈恶……”

“谬!”右史年长,和左史之父平辈,一训斥左史就不敢言了。“大王,礼崩乐坏确有,逼屋可诛则不然。荀况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言秦国三晋之民心,非言我楚国。”

“那我楚国民心如何?”熊荆不关心秦国三晋,只关心楚国。

“楚国非中国,自无中国之弊。”民心是决定双簧统治施行与否的根本。民恶,自然要以奸民治国,民不恶则不然,右史深知此理。“楚国从无郡县之制,下虽有县、实似封国。

且每次征伐皆体恤民力。当年收复江畔十五邑,仅发兵十五万;解邯郸之围,发兵十万。东迁之前,制齐魏而救燕,发兵三万;丹阳之战,发兵十万,便是蓝田之战,亦不过三十万。

秦国三晋民恶,在其发尽傅籍之丁,又经年征战不休,致使家家带孝、人厌兵戎。实非民恶,乃民为求存,不得不恶。民愈恶,故出奸民之治,法家法术势之说,皆言于此。陈县早前毗邻郑国,而今毗邻魏国,陈壁推崇奸民之治,皆由于此。”

“懂了。”熊荆大大松了口气,他喜欢自己的臣民不恶,不需要用奸人去统治。“去年江邑兵败,危及社稷,人人恐慌,故发兵三十万;今年则不然,发兵不超二十万。”

“此大王仁也。”右史叹道。“我楚国民心如此,再行强民之政,国必强也。”

“那……”熊荆想到了陈县,虽说在战时,但战争终有结束的时候。“陈兼去后,若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臣请大王不使陈兼去职。”右史谏道。“但应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哦。”熊荆闻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偷梁换柱确实要比推倒重建为好。他随即召来正僕长姜,道:“统计时日已久,可有眉目?郎尹呢?簿人呢?”

官僚盘根错节,且大批郢都官吏进入陈郢实在惹人耳目,要全盘推倒陈郢现有制度的熊荆依仗的是宫中寺人,郎尹是王尹之下管理王宫日常的官,簿人则是王宫的记账员。

“老奴这就召来。”长姜很快就召来了郎尹和簿人。

“禀大王,陈郢之治,恶也!”簿人翻看过陈县所有账目,对陈县财政知之甚甚。“全县六万余户,呈报令尹府岁入仅八十五万七千五百余石,实则收取田租两百三十七万八千多石。”

一个八十五万,一个两百三十七万,几乎是三倍。熊荆摇头道:“如此之多?”

“然也。”簿人说完郎尹也道,“禀大王,我楚国市税百二、关税百一,陈县乃楚夏之交,故县尹与关吏时有勾结。运入楚国之货,关税并非百一,多为百三、最高者乃百十。市税亦非百二,多为百七,市令陈标,人皆称其陈七。入市商贾不缴百七之税,便横夺打杀。陈壁、司败、县吏等人受其贿,皆为之隐。”

“关市税他们又捞了多少?”熊荆忽然冷笑。

“去岁之岁入为……”郎尹说着说着就看向簿人,倒不言语了。好在两人是太监,要不然熊荆还以为他查账的时候从中贪墨了一把,只给自己剩下零头的零头。

“禀大王,去岁除去上交大府之税,犹余八千多金。”簿人告道,哪怕熊荆见惯了万金,也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个县的岁入,正常的县,田租一年有六百金就了不起了。

“每年余八千多金,十年就是八万多金,钱呢?”熊荆赶忙追问。“陈兼的钱呢?”

“大王,县尹无钱。”簿人的答案让熊荆绝倒。“陈兼好酒贪色,据闻家中皆是美酒美姬。一名美姬,百金千金不等,既有美姬,当有珠宝丝锦……”

簿人说了很长一段话,总而言之就是陈兼没钱,他的钱吃喝玩乐,全部花光了。不但花光,还借了不少钱,总计加起来大概欠了商贾们五六千金。

“混帐!”熊荆气得直骂,他真想把陈兼也给抽肋活煮了。簿人不知他是骂陈兼,赶忙跪下道:“小臣帐不混,请大王明察。”

“并非说你。”熊荆挥袖,“陈壁家内?还是那些县吏家呢?”

“此尚未查也。”郎尹答道。右史忙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以免军心不稳。”

正值围城,左史与郎尹也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

“赦、赦、赦。”熊荆无奈的连说了三个赦,随后又对郎尹道:“明日午时你把县府的帐册全抬到大廷,当着大家的面然后全烧了。就说本案只及陈壁,不及其余。”

“唯。”郎尹重重相答,深觉大王此举甚好。

“那你等就再说说县吏吧。”熊荆放过了贪腐之人,可绝不放过奸民之治。

“禀大王,陈县之官制与他县相仿,然尸位、僕役甚多。”郎尹答道。“县公之下有县丞、司马两职。县丞之下又有门下和户曹、仓曹、田曹、水曹、金曹、集曹、司败、狱掾、邮掾各职,另有小吏、斗食、役夫等;司马之下有左右司马,再下有乡啬夫、役卒等。乡里之间,又有胥、师、正、长、大夫等民官。以食谷禄之人度之,计有三千七百一十七人。”

第六十三章 策画

陈国西周时并不小,第一任国君就已经是公,可惜陈国地处郑蔡之间,并无发展空间。混了几百年几度兴亡——东周之时,灭国复国如同家常便饭,全在大国斡旋,符合某大国的意思,那就能复国,忤逆某大国的意思,那就要灭国。

陈国数亡国,后又复国,直到两百多年前亡于吞蛭不死的楚惠王。国,并非公器,仅为国君私产。陈国亡国,但陈氏公族并未衰亡,反而在齐国茁壮成长,最终取代姜姓,成了齐国的王族,齐王田健说起来还是陈国公族之后。

如此古老国家,本就繁衍了诸多官吏,楚国吞并之后并未清理国中各种势力,只是加了一套县治官吏。陈县是富县,陈公为人谦和,各地县公邑尹又把子弟都送来,拜托陈公‘管教’,这些人自然也就在陈县县府尸位素餐了。

公卿子弟、县吏役夫,乡里又有胥、师、正、长、大夫五层乡官,最后还有各种啬夫,加起来只有三千多人算是少的。听闻郎尹说完,熊荆叹道:“三千多官吏,一年要食多少谷禄?”

“禀大王,恰好是陈县一年之田租。”簿人不懂大王是在感叹。

“军赋呢?”熊荆再问。“可有勘查军赋?仓禀是空是满?高库是空是满?”

“仓禀足也。”郎尹答道,“陈县富足,官吏不需窃盗军赋。”

“若以誉士代之,如何?”熊荆再问。他不想说军赋这个话题,这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

“这……”郎尹只是来查账的,闻言根本就答不上来,熊荆只好挥退他们,独自一人自言自语起誉士代官吏的设想:“五家为邻,五邻为闾,一闾一誉士足以,六万多户也就是两千多名誉士。人数比官吏少,哪怕年奉三百石,一年也不过六十多万石,比正税八十五万石还少。

一闾一誉士、一党一国人、一巫觋,再就是一党一乡校。国人以后也要是誉士,非有军功者不可为也。庶民除了供奉誉士、巫觋,再就是支付乡校先生的俸禄。一党五百户,大概两三千人。两三千人……,史卿,一党应有多少学童?”

人口年龄比例决定孩童数量,右史怎知当下楚国的人口年龄龄比例。

“有谁知道一党八岁到十一岁孩童几何?”熊荆又好问长姜等人。长姜也不知道一党有多少孩童,他当即派人出去相问。

“禀大王,小口之人为大口之人之半也。”长姜问出来一个约数。

“小口为大口一半?”这已经是数学题了,“那便是百分之三十三……”

“老奴不知,县吏皆有小口未籍之人仅大口之半。”长姜答道。

“小口未籍之人,那便是十四岁以下的孩童了。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四年……,若比例平均,大概就是百分之十。两三千人,也就是说有两三百名学童。三十人一个班,那就是七个到十个班。一班需先生……”

一班需要多少老师熊荆还真不清楚。楚国的普及教育,语文历史是混编的,这算一门课;数学和自然也是混编的,这算第二门课;耕种、生产生活技艺、礼仪,也就是实践,是第三门课;最后一门自然是武艺,第四门课。

四门课自然要有四名老师,有可能还不止四名,女子最少要一名女师教授女红。入学八到十一岁,也就是说有四个年级,全校八个班等于是一年级两个班,如果这五人负责两个班,那就有二十名老师,再加上若干杂役,恐怕要超过二十五人。

一党除了养二十名誉士,再养二十名老师、一名巫觋,等于十二户养一户。即便所有人都有田,每户田租十五石,年奉也只有一百八十石。太少,遇上荒年就更少。且每户不可能都有田,很多人不种田而为雇工,这些人大约占二三成,实际只能收到一百二十石左右的田租。

如果誉士也去学校教习武艺,那要供养的人便只有三十七人,等于十三户半养一户,每户田租十五石,年奉两百一十石,只算七成有田之人,大约有一百四十石,勉强能过日子。

如果再把口赋(傅籍者一年三十钱,未傅籍者一年十二钱)转作教师工资,那年奉勉强能有两百石,可以过上较为体面的日子。

至于学校建设费用,大约十间教室,大约十六套教师房舍,可能还有其他实践课实验室、运动场之类,这些根本就不成问题。一党五百户,每年本就有一个月徭役,教室就用夯土造房,无非是木料、要花点钱。这些钱或有郢都支付,或是在教师未全部到位(第一年只有一个年级,四年才有四个年级),由教师工资支付。只是纸张、课本、教具的费用要郢都大府支付。

誉士取代官吏,巫觋除了祭祀祈神驱鬼的本质工作,还有乡村医生的职责,教师自然是教育孩童,三位一体,这便是熊荆心中理想的党闾基层。真要达成这种理想局面,需支付不过是田租和口赋,属于令尹府的关税、属于大司马府的军赋、属于大府的山海池泽以及户赋、市税并无损失,真正损失的就是所有官吏。

“大王之策画,诸君以为如何?”数日后的郢都令尹府,等诸位重臣看完一遍策画,淖狡才开始发问。在把这个策画送至外朝商议之前,他必须知道大家的意见。

“不可。”最不爱发表意见的宋玉第一次抢着说话。“以誉士代官吏,县邑官吏必反。”

“不然。”鲁阳君对此表示反对。“大王此策,官吏不过是去职,俸禄犹在。全国百余县邑,在册官吏不计尸位者,仅一万两千余人,其下啬夫、胥、师、正、长、大夫等,多数并无俸禄,有俸禄者不及万人,此两万人年奉即便一百五十石,也不过万金。朝廷宁愿出万金使其让出官位,好使新政不受其阻。”

“父若为官,其子也为官,父若为吏,其子也为吏。”宋玉反对道。“且陈郢私收田租一百余万石,每人四百余石。若是你,年奉本为四百石,忽而减至一百五十石,愿否?”

“四百余石皆非法之税,岂能当成俸禄?”蒙正禽插言道。

“然在官吏眼中,他便是法,有何非法之税?”宋玉反问。“且朝廷只惠及有俸禄之人,斗食、小吏、役夫、闾胥、族师、党正皆无俸禄,此等人若何?”

“此等人既无俸禄,自不能买断。”买断是熊荆用的词,其实就是下岗。后世是工人下岗,他是要楚国除天官之外的全体官吏下岗。为了不让他们闹事,不得不买断他们的工龄。

“绝不可!此等人虽无明禄,却有暗俸,如此,断其生计也。”宋玉不断的摇头,脸上忧色更重。“庶民皆愚钝,若官吏挑唆,举国皆叛。此国战之际,更不可如此。”

“你等何意?”宋玉是全然反对的,蒙正禽和鲁阳君不说话后,淖狡只好问其他人。

“此事应当缓行。”昭黍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只好开口。“战时尤不能提及。”

“大王之意也是缓行。”淖狡道,“然此事必要提至外朝商议。第一年不成、第二年不成,第三年、第四年就要成了。”

“由我等交予外朝商议?”子莫问道,他是觉得不能由重臣交予外朝商议的。“此不妥。”

“有何不妥?”蒙正禽道。“陈县仅一县之地,贪贿如此之巨,他县当如何?此策画可由左尹府提至外朝商议,一年不过两年,两年不过三年。朝国人之政若能深入民心,又何惧官吏唆使庶民谋反?”

“此可也。”三闾大夫屈遂赞同,“左尹府提至外朝,我等或赞同或不赞同。”

“我也觉得可行。”阳文君也点头,“官吏贪贿、诸事不行、自要以外朝震慑之。”

“县吏或可为党学之先生。”唐渺出了一个主意。“全国九百余党,每党一校,一校二十先生,此两万人也,若是县吏可为先生,岂不是……”

“县吏除文吏可为文教之师外,其余皆不可为师。”宋玉负责文教之政,小学有多少门课他很清楚。“党学不缺文教之师,缺的是筹算之师、善农善技之师。今已招收两千名师范生,大半为文教之师。两万名先生,文教之师不过四千名,若官吏充斥其中,全国士人必要不满。”

“此策画提与不提?”淖狡不想讨论唐渺的提议,话仍紧扣主题。

“可提,使其不成便可。”阳文君笑了笑。

“可提。”子蒙正禽、莫、屈遂、唐渺、昭黍、鲁阳君全都点头,唯有观季不出声。

“太卜何意?”淖狡问道,不解他为何不出声。

“此事可提。”外朝这段时间,提议什么的都有,根本就是乱哄哄一片。“我忧心大王。”

“大王如何?”群臣全看着他,淖狡更是忧虑。“如今秦魏并无攻城之念。”

“劳师动众而不攻城,令尹以为如何?”观季反问。

“秦人反复不断,魏人受其驱使,本无战心。”淖狡道。“敢问太卜,可是卜筮有异?”

第六十四章 拜会

至上上月启外朝至今,国人这种新鲜的朝臣已不再被郢都的民众围观,但郢都外县邑的士人庶民、乃至天下的士人豪右受大楚新闻的影响,对国人是越来越艳羡。从朝国人律令上来说,有家有产、年三十五、历经戎事,只要符合这三个硬性条件皆有可能为国人。

秦后有诗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听起来简单,可这却是要十年寒窗、三次大考、名列三甲方能实现。现在好了,不需十年、不需三考,不需名列三甲就可立大廷进言、商议国政。此情此景,不得不使让人在大楚新闻上感叹:

煌煌哉,外朝

巍巍夫,大廷

赫赫兮,楚国

阳阳乎,国人

文人爱做梦的毛病与两千年后并无不同,未入郢都、未见外朝群议的士人总觉得郢都大廷金光闪耀,每个国人都阳光闪闪、高大高尚且个个为民请命。实际上从熊荆离开郢都第一天起,外朝就混乱一片。不少国人是带着任务(阻止县邑启外朝、朝国人)来郢都的,这个任务之外,县公邑尹们并无其他交代,只能任由他们自然发挥。

“陈县县丞狠毒之心,禽兽不如,县吏贪贿之重,举国所无。今大王赦免彼等,不得已也。”并不是左尹府蒙正禽把废县吏的提议捅上外朝,而是阳夏国人吴融,这个白天于外朝侃侃而谈,夜晚在朝臣面前卑言屈膝之人来当这个出头鸟。“大王有言:县吏之治即奸民之治,奸民之治即弱民之政。然我楚国乃行强民之政……”

“谬、谬!大谬!”有人不顾廷仪当即站起来反驳,马上被傧者喝了下去。

“……然我楚国乃行强民之政,若不去奸民,何以……”

“若无县吏,田租何来,傅籍何录?”又有人忍不住站起来反驳。廷侧傧者在此喝止,可此人并无住口之意,傧者不得不喊了一句:“此已擅言,当带口球一日。”

口球就是一个木球,以绳串之,塞入口内,绑于脑后。国人陈述时皆有规定时间,他人在其陈述未完时严禁打断,违反者当戴口球一日或数日,视情节而定。戴了口球之后嘴巴塞着,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这其实就是禁言、塞抹布,但不影响此人旁听、表决。

“此乱国之政,为何不得擅言?”这是息县的国人成瑜,贵人出生的他自然不能像奴隶那般被廷卒在嘴里塞个木球。“我退朝。”他愤然起身。

不戴口球那就退朝,退朝就是放弃听议和表决之权,如果当日廷议有表决的话。

“息县国人成瑜退朝一日。”傧者又喊一声,示意廷卒驱其出廷,之后才道:“国人请续言。”

处理成瑜的时候,计时的陆离沙漏是横放的,现在处理完了,这计时的沙漏又竖起。但两次被打断的吴融几乎忘了此前想好的言辞,只草草道:“诸君皆来自县邑,县吏之恶,有目共睹。楚国既行强民之政,当废县吏而代之于誉士。……且县吏之奉不断,年奉如常。”

吴融匆匆说了几句就下场了,一些该说的话根本就没有说明白,之前发对的人抢着冲上来发言,大力抨击这是乱国之政,但这些都已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人在外朝提及此事。吴融未完的提议将完整的刊登在大楚新闻上,供全国士民评说。

“这吴融废县吏之议……”次日沐休,左右两廷的朝臣自然是各住各家,国人在郢都无家,或宿于朝廷安排好的驿馆,或居于本县贵人于郢都之别舍。这些人行有车、食有肉、兜有钱,白天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酒肆,晚上最喜欢去的地方则是女市。

酒肆之内,息县、期思、新蔡等县的国人齐聚。念及吴融之议,自有人猜测吴融此议的本意。

“吴融,小人也!”不得不退朝一日的成瑜豪饮一爵,极为不屑。

吴融善于钻营大家都清楚,可正是如此,大家才担心这是大王或令尹暗示其提此议。新蔡国人蔡璞道:“公子不以为此乃上之意?大王于陈郢才言楚国之政,乃强民之政,吴融便……”

“即是小人,自然惯于揣测上意,此乱国之政岂能行之?!”成瑜提起此事便是愤恨,若不是每位国人皆有两名誉士护卫、且少出郢都,他定要杀了此人。

*

“成亭见过阳文君。”同一时刻,阳文君府,息县另一名国人成亭正拜会阳文君。

“先生免礼。”阳文君脸上微微笑起,显得极为客气,请成亭入坐后他很自然的问道:“敢问县公如何,去岁一别,今无恙否?”

“县公无恙也,然心忧陈县之事。”去年阳文君跑的地方不少,息县便是其中之一。

“哦。”阳文君还是笑,他懂成亭匆匆拜访自己的原因。“可是忧心大王尽废县吏?”

明不说暗话,成亭直言道:“然也。大王车裂陈壁,又使人提废县吏之议,此……”

“呵呵。”阳文君笑出了声。“陈县之事,县公接惊,废县吏之议,吏吏皆怒。然,大王行朝国人之政,你等怒又如何?郢都有国人,县邑也有国人,县吏去而国人重,如何不为?”

阳文君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朝国人之政已经把县公们的底子抽空,商贾豪右、士人强民,个个都想做国人。真的废了县吏、架空县公,那整个县就是他们为王。没有这些人的支持,县公县吏想怒也怒不起来。

成亭脸色数变,他向阳文君三顿首,后揖道:“请阳文君教我等,息公必有厚报。”

“大王行事,素来果决,我一太宰又能如何?”阳文君收敛笑容,发出一声感叹。

“若淮上、汝水、颖水各县邑皆推君为令尹……”成亭抛出自己的厚报,如是说道。“如何?”

“大王有三不议,最后一议便是令尹十年内不议。你莫忘了。”阳文君提醒。

“若我等行使鹤之计,可乎?”成亭又道。使鹤二字他是重读,阳文君目光猛然一滞。成亭见此毫不避让,双方对视中,周围空气好似凝固,只有后寝传来的女子娇笑声和彼此的心跳。

“县公这是何意?”阳文君压抑着心跳,声音变得冷峻

“县公只求自保,君身为太宰,请君相助。”去年景骅谋反之前阳文君曾于各县游说,之后又曾为令尹在各县奔走,一些隐秘之事很多人都清楚。成亭说完使鹤,又补充道:“陈公亦是只求自保,去岁与君之诺,必然践诺。”

“出去!”阳文君这下不是声音冷峻了,他是整个人跳了起来。“送客!”

“君何须惊慌?”成亭依然安坐,“君即便此时杀了我,又能如何?那负刍之事……”

“你住口!”阳文君大喝,声音之大惊来一干奴仆,但这些人又被他挥退。

“你想如何?”成亭沉默,喘息了好一会,阳文君不得不主动开口。

“我已言过,县公只想自保。”成亭还是之前那句话。“君身为太宰,自能相助。”

“我只是太宰,太宰不涉政务,如何相助?”阳文君急摊着手,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

“燕朝之议如何?”成亭一提燕朝就将阳文君击倒,“大王之意如何?废县吏到底是何种方略?由谁人行之?又将何时行之?且君与秦国素有往来,此次伐我,秦人意欲何为?”

“大王确有废县吏之意,如何废止方略尚未定下,然三年之内必废县吏……”阳文君眼神不断闪烁,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成亭也不急,在一旁默默的等着。“十日后秦人使者将来楚国亲迎,那时局势或又变。”

“秦人使者亲迎?”成亭大讶。“秦国正伐我,何来我楚国亲迎?大王不是不让蔳公主……”

“此事大王不知。”阳文君打断。“仅太后、令尹、我、蔳公主、越妃五人得知……,还有知己司的屈开。”说起屈开阳文君就笑:“大王以为公族不善欺人,故以屈开为司长,谁料……”

“蔳公主嫁入秦国,亲迎之日,大王岂能不知?”成亭还是不相信。

“蔳公主离楚之前不言离楚,也不说这是蔳公主,谁知道是哪位公主出嫁?”阳文君道。“出嫁之后,此事由太后告于大王,且此事又是为了秦人退兵,大王又能奈何?”

嫁公主以求和,朝臣内部早有此议,奈何大王不愿。可此事由太后主持,先斩后奏,于情于理大王都无法责罚太后。成亭明了之后再问:“君说那时局势或又变?何意?”

“何意?”阳文君斟酌着,他反问道:“诸县县公真愿助我为令尹?”

“然也。”成亭不解阳文君为何又说起此事。“若君能废朝国人之政,必奉君为令尹。”

“朝国人之政既行,自无废止之理,我只能阻废县吏之策。”

“诺!”成亭郑重应道。

“既如此,那就请各县县公等我半月,半月之后,必有消息。”阳文君再无半点不安,只觉一切尽在己手。

第六十五章 帛书

六月末秦楚重开战端,实际上除了陈郢、平舆、城阳三城,楚境并无太多战事。即便是敌军最多的陈郢,也就是那一夜破城之战剧烈,魏军被逐出城后,秦魏大军只是远距离围困,城外的甬道虽然继续在建造,但投石机也在不断轰击破坏。

血淋淋的战争似乎已经演变成一场土木之战。一方要筑城、一方要拆迁,城外的甬道于是越修越厚,城内的投石机也越造越大,没有半点杀戮的血腥。

兵不血刃的战争持续了两个月,负责供应五十五万大军(平舆尚有十万秦军、五万魏军)粮秣,每日还需陆路输运粮秣的魏国就支撑不住了。入咸阳求告的使臣去了一拨又一拨,美人宝器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却连秦王的面也见不到。于是举国群议纷纷,皆曰相邦子季可杀,弄得魏王不得不遣数百名武卒于相邦府邸相卫。

魏国撑不住,楚国情况也不好受。去年一战已使郢都大府之金空了一半,县邑高府之粮也出仓半数。今年再战,虽不至全国五尺至六十全部征召,但也征召了十数万士卒。军费或许还有,但粮秣已捉襟见肘——那些平时盗取军赋的县邑,高库里的粟米本就不满,去年秋收尚可调用现粮,今年春夏之交、粟稻未熟,哪还有粮可调?

无粮可调便只能出钱在市面上买,一买本就高昂的粟价又涨。去年最高五十钱一石,今年七月的粟价最高超过了六十钱。农户尚好,城邑里的佣夫、百工可要只能顿顿豆叶羹芋头饭了。好在楚齐会盟后,齐国履盟卖了几批粟米,这些粟米运入楚国方把粟价压住,没有再次暴涨。

魏国支撑不住秦魏五十五大军的供应,去年打了一场国战的楚国硬抗秦魏也抗得难受。嫁女求和的意思去年便有了,今年则更加迫切。本以为此事毫无希望,没想到华阳太后一病,秦王就答应了。

嫁女、退兵、会盟,这是双方暗中接触的结果。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一连串婚娶之事进展的极为顺利。只是上个月收到咸阳昌文君的帛书后,隐约其辞的行文中,阳文君觉得退兵不会那么简单。

“见过阳文君。”秦国亲迎楚国公主的使臣还是顿弱,这是他第二次赴楚。

“秦使一路可好?”顿弱仍由城阳入境,从淮水顺流而至郢都。

“尚可。”上次接待顿弱的是沈尹鼯,初见阳文君,顿弱不免将他打量了一番。高冠之下,别的楚人或是清秀儒雅、或是多须粗旷,阳文君确有一种说不清的阴郁。

“此乃祖太后之书,请君一观。”顿弱从怀里掏出一份帛书。

“谢秦使。”祖太后托秦使带书给自己,那定是有利秦国之书。果然,帛书读了一半阳文君手心就开始出汗,秦人其他和盟的条件有两个:一是废熊荆改立熊悍;二是索要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

“此万万…”阳文君看着顿弱连连摇头,“……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顿弱微微一笑,“立熊悍为王,君为令尹,荆国大事小事皆操于君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熊荆的影子在阳文君脑海里浮现。那双半天真半凌厉的眼睛他根本无法直视。“此事无法做到,太后也不会答应……”

“此事并非要你去做,”顿弱解释着,“此乃祖太后告之于你,大王不达此二者不会罢休,你只要暗中促成便可。”

“请敬告华阳祖太后,此事我无法促成。”阳文君顿首大拜。“此叛君之罪啊!”

“其他如何?”顿弱呼了口气,“大王要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可成否?”

探知赵国将献钜铁之术于秦后,楚国当即掐断各种炼铁的原料,到了邯郸的工匠也拒不开工,秦国钜铁之术又黄了。钜铁之术之后,秦国又见识了大翼战舟和投石机,大翼战舟倒是罢了,投石机秦王时不时念叨的,少府也动手试制,可惜全都不成。

“钜铁之术或可,”阳文君想了想道,“破城之器万不可,大翼战舟万万不可。”

“其余也就罢了,那破城之器绝不可少。”顿弱强调道。“大王非要破城之器不可。”

“此事需禀明太后、令尹,我不能定夺。”阳文君道。

“那便请君禀明太后令尹吧。”两件事情没有办成一件,顿弱有些不高兴。当然,他不着急,现在是秦军在攻伐楚国,而非楚国在攻伐秦国。阳文君脸上也看不到什么波澜,他并没有交还那份帛书,而是揣入怀里退走,上车便行向王宫。

王城的东面是宫室,西面一半是苑囿。随着熊荆一声令下,苑囿里的台阁拆的是七零八落,只剩下高高的台阶。齐国公主一来,苑囿里又砌了一道矮墙,好好的苑囿当即短了一小半。

寺人在前面领路,前往若英宫的路上阳文君无意看那些残台,只想着帛书上的那些话。废了大王而立熊悍,以今日大王的威势,这是万万做不到。既然明知自己做不到此事,那华阳祖太后为何又要在帛书上提起呢?难道是……

“秦使何言?”若英宫明堂,除了太后,令尹淖狡也在,两个人都看着阳文君。

“秦使言,”阳文君一顿,“秦使言若要撤兵,还需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不然……”

“不然如何?”赵妃看了一眼淖狡,抓着袖子的手又紧了进紧。

“不然便不撤兵。”阳文君答道。

“秦人果然无信。”赵妃顿觉失望,之前秦人不是这样商议的,之前直说嫁芈蒨入秦。

“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淖狡声音很沉,眼睛血红血红的。“此三者皆是攻伐利器,秦人若有,数年便可一统天下,其知我必然不予,为何还来亲迎?”

“这?”阳文君不由看向了淖狡,淖狡不是聪慧之人,难道是大司马府的谋士提醒了他。

“禀太后,秦使顿弱,此人最善狐假虎威,以势压人。此绝非秦王之议,不过是他邀功之举。”并不是什么谋士给淖狡出策,而是秦使到哪国都是这种德性。“且臣听闻秦王大婚定于岁首,若我等不愿,秦王岂非不能大婚?”

已是八月之末,秦国岁首放在十月,八月末到十月,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这还要减去路上的时间。既然秦王听信华阳祖太后、既然秦王要娶楚国公主为后,那时间就是楚国一边,想到这点赵妃重重松了口气,她道:“原来如此,老妇便不忧心了。”

“请太宰言于秦使,若索要他物,楚国断不会嫁公主入秦。”淖狡嘱咐阳文君道。“钜铁之术或可如赵国那般出钱购买,然需在退兵之后。投石之器、大翼战舟断无可能。去岁秦相昌平君曾言,舟战之后,两国和盟,而今秦国并未与我和盟,反驱使魏国一道伐我。若我予秦国投石之器、大翼战舟,秦军又再伐我,若何?”

质问之言出在淖狡嘴里,那是气势汹汹、义正词严,再由阳文君转述给顿弱,就变成和和气气,温文尔雅了。顿弱听后笑道:“太宰只是传话?”

顿弱希望阳文君帮忙说服令尹和太后,不想结果一如所料。出钱购买钜铁之术是怎么回事赵国已经上过当了。楚国想什么时候掐断钜铁冶炼原料就什么时候掐断原料,且每件兵器还要收两金的专利金,这种东西买来毫无价值。

“我仅为太宰,不传话能如何?”阳文君挤出些苦笑。“若秦使不愿,我可请令尹来此一会。”

“不必。”顿弱收敛了笑容,“本使之责,仅迎公主入秦。帛书所言,非我之责,乃君之责。”

“我仅为太宰,如何能成此事?”阳文君笑容越发苦。“令尹不愿,我能奈何?”

“那便不言此事。”顿弱不再勉强,“大婚之日定在岁首,公主娇弱,一千余里,路上最少需二十日或二十五日。最迟下月初便要离郢入秦。”

公主出嫁并非小事,何况还是嫁入秦国为秦王后。请期之前,楚宫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芈蒨的嫁妆。当然,这是以嫡公主芈璊的名义,她明年就要及笈了,准备嫁妆理所当然。

嫁妆事小,退兵事大。阳文君问道:“若公主入秦,秦军不退……,如何?”

“莫非要秦军先退兵,楚国才肯嫁公主于秦?”顿弱直接点穿阳文君的心思。“君当知悉,此前说的是先嫁公主入秦,事后秦军退兵。你等不愿也可,本使过时不候,空手返咸阳向寡君请罪便是,大不了一死而已,可荆国……”

淖狡抛出了胜负手,迫使顿弱不再索要那些器物。现在顿弱也抛出了胜负手,迫使楚国做一个选择。毫无悬念的,楚国自然是备足嫁妆,下月初送公主离郢入秦。八月末九月初这十多天,王宫里忙得没日没夜,一直到出行前一天晚上,数百车嫁妆才匆匆备好。

第六十六章 沧浪之水

九月的清晨带着些寒意,郢都王宫里尽是红色的喜装服,寺人宫女们脸上全带着笑。此时出嫁的是哪位公主众人已心知肚明,奈何太后严令此事不能外传,所以只能心中暗喜。上午告祭完太庙,一身喜服的芈蒨来到若英宫,向太后、母妃辞别。

芈蒨生得本就靓丽,穿上喜服更显雍容华贵,可惜脸上垂着泪。赵妃见她如同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一次她也是匆匆出嫁,匆匆去国。

“母后……”芈蒨见赵妃凝视着自己,泪也止了,朝她行素拜之礼。

赵妃顿将她拉了起来,道:“蔳儿,你心里可曾怨恨母后?”

“蔳儿不敢。”赵妃这一问芈蒨眼泪又下来了,她认真道:“王弟不顾生死亲赴陈郢与秦人战,蔳儿亦是王族血脉,岂能坐视母国社稷危亡。蔳儿到了秦国,定劝秦王勿要……”

“不然。”赵妃把芈蒨抱住了,“你到了秦国嫁于秦王就是秦国王后,不再是母国公主。你不应去劝秦王,若秦王伐我母国,亦不要相劝。你要做的,是处处为秦王着想。”

“母后?”芈蒨看着赵妃,不明白她为何这般说。

“蔳儿!”赵妃看出她的疑惑,不得不伸手抚着她的肚子,小声道:“你要做的,是为秦王产下嗣子,然后助其为王。他日当你成了秦国太后,才是你念及母国之时。”

赵妃的叮嘱让芈蒨直愣,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赵妃再道:“祖太后会助你的,还有芈玹,她会嫁于秦王为妃,她也会助你,还要昌平君昌文君,他们亦会助你。”

“蔳儿明白了。”赵妃的手火热,她说的是男女之事,却又是母国存亡大事。

“去与你母妃……”赵妃也流了泪,侧过身把芈蒨让给可怜巴巴望着的越妃。

“母妃!”对赵妃尚有些礼节,一看到自己的母亲,芈蒨几乎是扑到她怀里,然后母女俩呜呜大哭,一帮的宫女也忍不住落泪。一直到堂外的傧者大喊吉时至,母女俩才拉着手哭喊着离别。此时重臣都来送行,昭黍叹道:“大王若知此事,必要大怒。”

“大王若知,老妇当罪。”赵妃抹罢眼泪,如此相对。

“太后,秦人无信,若公主入秦而不退兵……”鲁阳君也是今天一早才知道此事。芈蒨他知道,各国君王闻起貌美,求亲者众,包括刚做了大王岳父的齐王,谁能料到她还是嫁了秦王。

“有信无信,总需一试。”赵妃不能告之群臣芈蒨嫁入秦国的最终目的,只能如此搪塞。

“吉时至,请公主登舟。”傧者又在高喊。为了瞒住大王,出嫁车队清晨前就出了城,于淮水码头上舫,芈蒨因要祭拜先祖,不得不于王城登舟,出寿郢南门由肥水入淮。

赵妃带着越妃、群臣一直送到渠边,上了小舟的芈蒨一边哭泣一边在舟首大拜,最后小舟出了王城,众人被绿柳遮住,她才起身擦泪,在侍女搀扶下入了舱。舟出王城驶入肥水,于肥水之上遥看寿郢高大的城墙,想到此生再也不能重返此地,芈蒨又泣哭起来。不知为何,她忽而擦泪击起了筑,看着舟外肥水喃喃而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

“大父、大父,我不欲嫁大王、我不欲嫁大王……”同是嫁人,芈蒨是随遇而安,芈玹却不甘认命。得知自己要嫁于大王,她先是在祖太后那里大哭,祖太后不见,又闹到祖父芈昌这里,哭哭啼啼了好几天,芈府上下被她闹得是鸡犬不宁。

“玹儿啊。”芈昌看着这个孙女有些无奈,她自小就被祖太后宠坏了。“你可知,你父还有几个叔父皆是无爵,你若不嫁于大王,这个家、大父这个新城君,到你父这辈就要被大王收去了。大父未曾薄待你,你父亦未曾薄待你,你虽是女公子,府里上上下下亦不曾薄待你……”

“玹儿,”芈平立于父亲身边,看着自己女儿也是无奈,“嫁与秦王有何不好?你是女公子,不是哪国公主,为妃已是万幸了。再说王后就是芈蒨,与你……”

“玹儿不要!玹儿不要……”跪在地上的芈玹哭声更大,大父和父亲越是逼她,她就越想念熊荆,想他当日是如何拒绝芈蒨嫁入秦国的。想着想着,她忽然站起身来,学着熊荆的口气愤然道:“你等的爵位为何要建立在我嫁入秦宫的基础上?”

明明是个不懂世事的女子,忽然间吐出这种质问,芈平当即就愣了,根本无法作答,倒是芈昌惊讶后说道:“父凭女贵,天下莫不如此。”

“大父缪矣!”芈玹开始擦泪。“大王之志,在灭六国而一天下。当今天下能与秦为敌者,仅楚赵两国。大王灭赵必灭楚,若大王灭楚,季叔一定去职,父亲仲叔亦将去职。我嫁入秦宫为妃,非利家也,实害家也。”

“啊?!”芈昌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拦住要训斥女儿的芈平,问道:“这是何人所教?这是何人所教?快快道来。”

“是大王。”芈玹脸上的泪还未干,这时候居然笑了。“是母国大王。”

“未龀童子之言何信,父亲……”芈平一听大王就吓了一跳,他以为是秦王,谁知是楚王。

“大父。”芈玹不管父亲,只看着芈昌。“我在母国一直劝王弟准允蔳姊嫁入秦宫,可王弟却说:‘祖太后万岁之后,秦王必要灭楚,一旦攻楚,你等楚系外戚必定打入冷宫。我是绝不会屈服的,只要我不屈服,楚秦便战争不断,你们就很难从冷宫里爬出来,得到秦王重用。

然,大王不会杀了你们,他会把你保护的好好的,适当的时候再拿出来用。只有当最后一名楚卒战死了,然后我也死了,你们才能重回权力的核心。你们是楚人,王后也是楚人,立一个楚女生的太子又助于秦国平定楚地最后的反抗……’”

那一日熊荆说这番话气势汹汹,芈玹记忆犹新。她这般全盘复述出来,芈平也就罢了,芈昌听得是认认真真。他当然知道祖太后一定要大王迎娶母国公主的原因,这不但是为了母国社稷,也是为了楚系外戚在秦国的权势,芈玹嫁入秦宫不过是个添头。

但母国那个未龀之王不但一语中的,更有全然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嫁出公主并不能保存母国社稷,也不能延续楚系外戚的权势。因为灭楚,反而会导致楚系外戚失势。

“父亲,童子之言不可信也。”芈平说完又瞪着女儿:“谁让你如此妄言的?自古婚娶皆凭父母之命,岂容你不想嫁便不想嫁的!”

芈戎、芈昌、芈平,越往后越是平庸,见识也越是短浅。芈玹乃赵女所生,但赵女不过是个妾,从小就不被芈平痛爱。诡异的是在熊荆那里,芈玹却能得到父爱一般的爱护。她更明白的是,像熊荆那样的男子绝不会像父亲这般,为了爵位把女儿嫁予权贵,正如他不会为了求和把芈蒨嫁入秦宫。

生平第一次觉得父亲厌恶,芈玹别过了脸:“我就是不嫁。王弟已诺,将娶我为后。”

“啊?!”父子俩异口同声,芈昌更抓住了孙儿,盯着她道:“适才何言?”

“王弟已诺,日后必娶我为后。”芈玹没看父亲,只侧看祖父芈昌,话声大了一些。

“啊呀!”芈平气道,“你怎可胡如此胡言!”举手要打女儿。

“住手!”芈昌喝了一句,因为喝得太急,老朽的他还咳嗽了几声。“坐、坐下……。玹儿啊,你可不要欺哄大父。”

“玹儿怎敢欺哄大父。”芈玹委屈道。“王弟……王弟亲口对我说了数遍,还要我喊他大王。母国左右史官,亲僕寺人,皆知大王对我……”

“父亲,同姓不婚,同姓不婚啊!这、这……,此禽兽也!”芈平又作势想打。

“玹儿,母国大王已与齐国姻盟,他要娶齐国公主为后啊。”芈昌说起了这件事。“且母国大王未龀,这不是哄骗你?”

“不是。”芈玹摇头,“大王曾与我说,说母后喜欢赵女,日后恐要娶赵女为后,他不能忤逆母意,只得应允,然,只是应允,日后还是以我为后,娶齐国公主怕也是如此。”

“可你的年岁……,哪个君王不多爱?待他加冠,你已年老,且你等又是同姓。”芈昌现在有些相信芈玹了,但年龄、姓氏都是障碍,尤其是年龄。

“大王言,他只爱玹儿……”芈玹脸红了,情人之间的话当众说出来让她难为情。“同姓不婚不过是周人胡谬之言,相隔三代便可婚娶。”

“大父知矣,你退下吧。”芈昌挥手让芈玹退走,见芈玹不愿,又挥手:“退下吧。”

“父亲,你万不可……”女儿一走,芈平就出言相劝。

“役夫!”芈昌一巴掌打在儿子头上,芈平当即错愕。“为妃之利几倍,为后之利又几倍?祖太后薨后,大王真若灭楚,我们芈家就全靠玹儿了。”此话说完,芈昌起身道:“我这就去见祖太后。切记!此事万不可声张。”

第六十七章 龙骨

对秦王政来说,九月几乎就是一晃而过,加冠一年的他终于要大婚了。为了大王的婚事,这几个月咸阳城也在大事张罗,尤其是正寝曲台宫、小寝六英宫、还有王宫苑囿亭阁,几乎是重新装饰了一遍。椒墙、翠屏、朱门、蒻席,珠被、寝衣、绮缟,乃至兰蕙花草、陈设景观、珍宝奇异……,一切的一切,都与寿郢王宫毫无二致。

后宫素有祖太后操持,国事、战事、召集臣子、审阅公务,赵政每天都忙到半夜。只是婚期越来越近,事务也越来越多,祖太后的亲信尚吾越来越多的打断公务,告之那些琐碎之事。

“陪嫁的媵女里……”一份用楚纸写就的名单,这是楚国公主陪嫁的媵妾。赵政看了看,不知为何发现少了一人,“芈玹为何不见?”

“禀大王,芈玹恶疾,赶不上大婚,祖太后便将她去了。”尚吾心中咯噔一下,赶忙解释。

“那便等她疾愈吧。”燕朝里群臣正等着,陪嫁媵女、大婚时日、寝衣颜色、宾客飨宴,这些琐碎之事本不该赵政这个大王关心,可他习惯如此,不然怎么看公文看到半夜。

赵政说完便度步回燕朝了,燕朝里廷尉冯去疾、国尉桓齮、客卿卫缭、还有国尉府众多谋士正等着。见大王来,冯去疾报道:“禀大王,魏王求见大王不得,又遣使求于文信侯……”

吕不韦去职后,今年便返回自己的封地河间。赵政念及他对父王的拥立之功,对他还算是手下留情。要知非外戚的客卿,如商鞅、范睢者对秦国虽有大功,结局仍是车裂而死。吕不韦之功比不上商鞅、范睢,可他对庄襄王有大功,结局则与外戚类似——当年秦昭襄王逐四贵也是命其离都就国,永不再入咸阳。

听闻魏王遣使求见文信侯,赵政的眉头不自觉一拧。“仲父早已去职,魏王为何遣使相求?”

“禀大王,仲父门客众多,朝中受其恩惠者亦多。前几月昌平君又赋闲,这、这……”冯去疾是个中立派,不亲赵也不亲楚。他越是说,赵政眉头越是拧。他没想到让昌平君赋闲居然给了吕不韦一丝希望。

“寡人已知,退下吧。”赵政语调极为平静,唯有卫缭感觉出了他的杀意,是以背心冒汗。

“唯。”冯去疾来此就是禀报此事,事情说完就退下了。

“陈城之事便如你等适才所言。”早前被打断的军事会议终于被赵政接起,他这是同意了国尉府的方案。“寡人要问的是:何日?”

何日?时间很关键,早了无效,晚了也无效。桓齮看了卫缭一眼,又看了国尉府其余谋士一眼,道:“当在月末,大王大婚之前。”

“善!”赵政忽然笑了,娶了楚国公主,又击杀了楚国大王,那些楚蛮子要大哭流涕了。“项燕呢?项燕等人可否遣兵相救?”

“禀大王,侯者有报,荆王欲废县吏,荆国大哗,我军围城他县当不相救。”桓齮简言楚国此时内情,废县吏之议经过一个月的发酵,招致县公邑尹的集体反对。“项燕之军乃县邑之卒,若各县司马不愿救陈城,项燕亦无法救陈城。而王卒远在穆陵,进水不救近火也。”

“禀告大王,此策若成,请告知辛梧将军不必急于击杀荆王。可挟之以命荆人,使其献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得此三者,六国十年可灭。”卫缭的背心还在冒汗,但他不会放过进言的机会,这是功劳,此事若成,他也能因此升爵。

“大善!”赵政环视群臣一眼,显得极为满意。“寡人姑待之。”

*

“龙骨铺下了?”陈郢正寝,工尹刀冒了出来。大王在陈郢坐镇,小事或可通过飞讯,大事他就不得不亲来了,比如造海舟这样的大大事。

船是木头造的,可绝不是砍下来就能造,必须阴干,越干越好,只有含水率在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以下,才能彻底杜绝变色菌、腐朽菌的侵蚀。船材的含水率最好在百分十二以下,如此日后变形的可能性才小。是以很多船造之前木材要阴干,造的时候拖个几年,还要在船坞里阴干,就是这个道理。至于烘干……,不到万不得熊荆真不想用。

烘干并不简单,几年完成的事情十几天、一两个月完成,效率确实提升了,可一旦出错那就一错到底,无法挽回。比如,烘干房内有大功率风机,风机的位置、风量必须严格计算,木材的堆放、间隙,木材的烘干温度、相对湿度、烘干时间也有严格的限定,如此热空气才能均匀地吹入烘房,木材各个部位失水率一致。

小的船材或许无所谓,龙骨、肋骨要是烘得不好,船材发生曲翘扭歪,乃至开裂、表面硬化,造成的损失那是难以估量。所以熊荆想来想去,解决之道只能拆宫殿。楚国之地多楠木、黄楩木、桧木,这些都是建筑宫殿的原料。黄楩木因为砍伐,后世少见,又不像楠木那般出名,可做船材并不比楠木差,倒是桧木……

后世东亚大陆桧木似乎绝迹,只说台湾山里的桧木被日本人基本砍光,只剩些千年老树——造船最好是硬木,但硬木老了常常空心,最适合造船的橡树一般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树龄,两百年就老了,千年更不行。好似樟树槐树,千年的可以搬张桌子到树心里打麻将。

造船和造宫殿同理。都柱、廊柱、梁、额、斗拱,这些全是楠木、黄楩木,桧木介于硬木软木之间,多做檐、橼子。都柱是整个宫殿的重心,高大笔直,立于宫中阴干了数年,拿来做龙骨最好不过。只是直径是个大问题,龙骨的长度取决于龙骨的直径,龙骨超过二十米直径必须七十厘米以上,并且最好不要拼接。

太庙、社稷坛、正朝、正寝(燕朝)、若英宫,这几处大殿的都柱都在四尺以上,但这几处宫殿都不能拆,剩余的都柱不大不小,造大船龙骨太细,造小船截断则可惜,以致最后选来选去,选了两根七十五楚尺(16.76m)的廊柱作了龙骨。

龙骨定下了,船就定下了。全船长二十四米,最宽处六米,深二点八米,吃水不超过一点八米,吨位、按熊荆的计算是一百二十吨,比哥伦布的那艘圣玛利亚号少了十吨。桅是单桅,并设计了八处桨眼,无风的时候船可以划桨前进。按照古老的吨位船员比——约五至六吨货物配一名船员,整艘船大概有二十名船员。

这是标准配置,不是说全船只能装二十名船员。且之所以选择最小的廊柱做龙骨,就是因为这两艘单桅帆船有练习性质。造帆船需要练习、缝制船帆需要联系、操帆需要练习、远洋航行需要练习……,船出海肯定要多装十几名甚至二十名见习船员或者见习水手。

“禀告大王,两艘海舟龙骨已择吉日铺下。”工尹刀不单递上了图纸,还递上了船模,这是造船厂做的模型。很精致,比熊荆以前的做得好。

“善。”熊荆放下了船模,“马上十月,明年五月可造完?”

“若大王能亲往督促,当可造完。”海船和大翼战舟建造不同,最明显的就是木料弯曲工艺。大翼战舟还是使用‘煣’,煣就是火烤,火烤使其煣,海船不然,海船按熊荆要求不能煣,要蒸。怎么蒸、蒸多久都有讲究,特别是蒸完后弯曲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刻钟,超过就不行了。

还有就是包铜皮,大翼战舟是不用包铜皮防蛀,可海船需要。造府现有的、造环片甲的轧机能够轧制合格的铜皮,可这些铜皮怎么包上去,这谁也没干过。

二十四米的船比大翼战舟还断三米,可大翼战舟简单,就是一个船体,几十个坐凳桨眼,最上面一块平甲板。海舟建造工艺不同,又要包铜皮,还要立桅杆、挂风帆,且这两艘海舟一艘设计成单桅、一艘设计成三桅。

“我走不开。”熊荆有些奈何。“秋冬时节湖泽水少,秦军虽不至于把陈郢围了,但可攻的地段也就多了。陈县之民被那些县吏管束的太久,多已成了弱民。秦人杀来,大多人只知逆来顺受、引颈就戮,却不知反抗,我一走……”

围城之前发生在北城外的惨案凸显出誉士的作用,是他们带领乡卒抵挡住了秦军骑兵,保护了乡民。但熊荆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他的子民面对敌人宁愿跳水也不愿反抗,更在混乱中互相踩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站出来,这很让人痛心疾首。

这叫什么?这叫自己不能保护自己!这离‘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的宋人已经不远,万幸的是还没有人喊出‘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以熊荆对清末的了解,一直到曾国藩时代,军人都是让人看不起的,湘军的《陆军战胜歌》,歌词是‘保你福多又寿长’,要到清廷大练新军的时候,军人地位才真正有所提高。

“敢问大王,此两舟何名?”工尹刀有些失望,只好闻起了船名。

“就叫少司命、湘夫人吧。”熊荆用了神祇的名字,两位都是女神。

第六十八章 包围

造大翼、造海舟、造钜甲、造宝刀、造夷矛、造投石机、拉铁丝、磨水泥、挖煤矿……,今年起郢都各府就忙做一团,四月份确定秦军会再来那就更忙。如此繁忙人力是不够的,最开始是抽调铜山上的工匠和矿工,后面陈县、平舆、城阳三地一疏散,十余万人口全到郢都就食,这才缓解了人力缺口。

这些十几万人投入工业生产,自然就无法种田了,粮食压力更大。令尹府的解决之道只能是对外卖出商品,购入粮食。粮秣是军用物资,能换粮食的商品自然不会是一般货色,成批量的钜铁兵器、成批量的钜铁盔甲、投石机、荆弩、这才是各国想要的。

齐王就想买投石机,他愿意出一百万石(13500吨)粟换二十部破城之器,这些粮食可供五万人吃一年;燕国因为赵国有了钜铁,也愿意出一百万石粟买两千把钜铁宝刀,或直接购买钜铁之术;赵王赵偃除了辩解他和秦国清清白白,催促炼钜匠人马上开工、楚国速发原料外,也在打听破城之器售价如何,应该是想买一批回国,驻防邯郸,支付仍用马匹。

什么可以卖、什么不可以卖,这些都要仔细商量。这是工尹刀来陈郢亲见熊荆的目的,再则是明年的战备。钜甲和大翼战舟的数量很关键,这涉及到明年春夏的反攻。以大司马府的计划,明年最少要有三百艘大翼。

一艘大翼有一百二十四名欋手,士卒船吏鼓人等共计四十一名,因为有了轮舵,三名舳舻去除,实际一百六十二人。甲士标配是二十五人,钩镰长兵四人,实际甲板上即便是击鼓的鼓人,也是着甲带戈的。大司马府是想全舟皆甲士,这样舟师就可以陆战了。

三百艘大翼就有四万八千六百名甲士。这四万八千六百甲士因为有大翼战舟,一昼夜可以从郢都行至陈县,又一昼夜便能从陈县行至大梁,这样的速度步卒赶之不及。这样的舟师是一支水上骑兵部队,只要有河道的地方,舟师就可以杀至。局势不利也可以从容撤退,后勤更不是问题。而且可以船运投石机和攻城器械,水上骑兵不仅可以野战、更可以攻坚。

为打击秦军使其撤军,按作战司的计划,这四万八千人第一次投入作战的地方将是秦国的仓储重地,邙山敖仓。那里有四千多万是粟,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刍藁。古语有云,三年一积。秦国大约有三百万户,每户年产一百五十石到两百石粟,这些粟除去农户自己每年吃掉的九十石、非农业人口吃掉的三十多石、各种损耗,真正能储藏起来的大概在四、五十石左右。

一户积粮四、五十石,三百万户则是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五石,烧掉敖仓里的四千两百多万石粟,等于烧掉秦国三年的粮食结余。即便咸阳、南阳还有库存粟米,也未必能马上运至前线,秦军这架战争机器必然停顿。

大翼是水战利器,也是水运工具。而为了使这四万八千人战斗力达到最强,环片钜甲是必备的,钜铁宝刀也是必备的。此时令尹府已经征集了全国的木匠,并准许民间造船厂建造大翼战舟,且除了龙骨和肋骨也不再要求木材的含水率,到明年六月建造出三百艘新式大翼战舟问题不大,加上现有的四十余艘,陆战舟师人数将超过五万五千人;

环片钜甲产量就不容乐观了。钜铁府虽有轧机,但熟练工人太少,到现在月产量也未超过千套。距离明年盛水期七月只有九个月,九个月能造出一万套钜铁环片甲那就要谢天谢地了,到时候楚军估计只有前三排士卒着有钜甲,其余仍是犀皮甲。

陈郢正寝,熊荆和工尹刀相谈一夜,第二日一早工尹刀就急急离城返都。他的青翰舟刚刚从东湖转入鸿沟,湖畔沼泽里就冒出几名浑身泥泞的人影。这些人此前一直潜伏在泽中,这时候刚刚爬到湖泽相连之处,这里,枯水的秋季水宽不过百余步。

“诸事已备否?”秦军幕府,几个月的等待,主帅辛梧的胡子似乎又花白了一些,可他双眼赤红,等这一日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禀将军,万世皆备。”众将答到,墨家钜子燕无佚也在其中。

“大善!”辛梧颔首。“此役便交由大工师和右将军李信,你等必要截断陈城水路,便是死,也要死在那百步宽的湖泽里。”

“末将敬受命!”李信大喝道。与此同时燕无佚、叶隧也一脸郑重,揖礼受命。

“骑将军辛胜。”辛梧看向辛胜,虽是一家人,可辛梧目光并无异样。

“末将在!”辛胜也是大喝一声出列。

“义渠君。”辛梧紧急着看向义渠鸩,这个戎人站在那好似在神游。

“本君在。”义渠鸩也学着辛胜等人喝了一声,对辛梧揖了揖。

“水路若断,荆王或于陆路撤往项县,你等骑军,必要将其截而杀之。如若走脱,军法处置。”

陈城有水路、有陆路,水路的软肋在于东湖和鸿沟的连接处,这里水面最窄,夏季宽不过四百多步,秋冬时间水深处仅有百余步。陆路则是在城南湖泽间有一条大道,行过湖泽就和其他地方无异,道旁皆是空旷平坦的田野。此路一直通向鸿沟颖水交汇处,过颖水就是项城。堵死水路、切断陆路,那陈城就真的被包围了。

“末将敬受命!”辛胜大喝,他手下三万骑军,绝不会让荆王跑了。

“义渠君,你有何异议?”辛胜大声领命,义渠鸩却不答话,辛梧怒而视之。

“辛将军,去岁有言,‘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今年还作数么?”戎人果然直率。

辛梧被他问的一愣,他忽然想起去年清水之战中二十万秦军士卒‘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的呼喊,以致半响才道:“既是王命,当然作数。怎么,如无封赏,你便不杀荆王?”

“打仗要粟米、要菽藁、要马匹,这些都要钱,义渠的勇士也不能白死。”虽然只是淮上,但因为湿热的气候,义渠骑兵病死不少马匹,很多战士不适合南方的气候,也病毙了不少。“大王不是说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吗,那我便杀杀荆王拜候爵。”

义渠鸩带着戎味的秦语说得众将只想笑。辛梧一声大喝:“你受不受命?”

“本君受命。”义渠鸩没有半点惊吓,草草揖了一揖,不说话了。

“王剪将军。”辛梧看向最左侧的王剪,王贲就站在他身侧,再后面是一列左军将领。

“末将在。”王剪出列对着辛梧一揖。

“你守好营寨,若荆人出城,便将他们打回城去。”辛梧最后道,他只让王剪看家。

“末将敬受命!”王剪从出列神色就一直恭敬,闻言当即答应。

“退帐!”辛梧的命令都下达完了,余下便是各将回帐宣布具体命令。

“父亲,”王贲和王剪同车回营,“辛将军为何不然我等与战?”

“那湖口就百余步,站得下几万人。”戎车御手也姓王,虽然说话他能听见,可这是自己人。

“可……”堵湖口和堵城池并无两样,不过湖口换一点罢了。“我总觉得辛将军不喜我等。”王贲懊恼道,“那骑军才三万余人,何不遣左军上前,若荆王弃城而走……”

“荆王既然进了城,便不会再离城,除非我等退兵。戎人想拜侯,那是做梦。”昌平君是王剪的后台,现在这个后台却赋闲了,王剪其实也很懊恼。他之所以会被昌平君举荐为将,是因为他熟悉北方、熟悉赵国,谁想为将之后伐的是楚国。

“为何?”王贲问道。“难道三万多骑军拦不住荆王?”

“否!”王剪声音大了一些,还扫了儿子一眼,似乎在责怪他没有眼色。“荆王素勇武,去年清水阵战之时荆军大营被焚、帅旌被夺,他撤出军阵了么?未曾。他反而亲率士卒欲击穿秦军军阵。如此之人,怎会弃城而逃?”

王剪说得儿子连连点头,他再道:“欲杀荆王,必要破城。可要等荆人饿垮了再破城。谁先入城谁便能击杀荆王,谁便能拜侯,我等姑待便可。”

戎车已经到了左军幕府,被父亲说得心头大热的王贲追问道:“何时?何时能破城?”

“何时?”王剪没看儿子,他一边入账一遍凝神思索,最后道:“运输粮秣入城的舟楫甚多,城内又无老弱妇孺,以今度之,没有半年荆人饿不垮。”

*

“禀大王,秦军异动,适才听闻中军击鼓升帐,恐今夜将攻城。”守将陈不可因决策失误,已被免去守城之责,调去郢都筹备军校,此时守城以上将军廉颇为总指挥,养虺、陈敢为左右司马,等于是副帅。陈敢负责统帅县卒,养虺负责环卫以及新调过来的五千名王卒。

“只是击鼓聚将?”熊荆看向养虺,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

“非也非也。”养虺忙道:“这几日角楼连连望见秦人在筹备转关。彼等虽用草料遮掩,陆离镜里仍是看得一清二楚。转关乃横渡城池之物,秦人不欲攻城为何准备如此之多转关?”

第六十九章 包围2

秦人的转关好似后世工程兵的舟桥车,四丈宽的城池一架就过。秦军七月那场大战后,很多转关桥梁来不及撤走被楚军缴获,陈敢本要将其焚毁,但廉颇拦住了。

不烧魏人的舟桥、秦人的转关,还在城墙上大开城门、暗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守军能快速出击,又能快速撤退。楚军偶尔出击一次,敌军淬不及防就要吃大亏。秦军此时准备转关,可能是攻城,也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

九米多高的北城墙,站在墙头看下面有一种傲视感。看向几百步外的秦军大营,就更觉得城下的一切显得渺小。熊荆举着陆离镜看向养虺指的那些地方,确实看见了很多转关桥。虽然露在帐外的部分用稻草遮盖,但陆离镜的放大倍数越来越高,转关桥根本就藏不住。

“老师以为如何?”廉颇也来了,皮胄卸下他头发俱白,但戎容暨暨,不可轻辱。

“确是转关。”廉颇放下陆离镜道。“戎车驶往各将军幕,秦人正在传令,今夜当攻城。”

对秦军,廉颇无比熟悉,熊荆细看转关的时候,他在看各将军帐外的戎车。主将聚将后,各军将帅也要聚将传令。各将将帅没有击鼓,可看那些弃驰的戎车也能判断这是在聚将下令。

“难道是东城?”熊荆嘀咕了一句。马上十月了,枯水期东湖面积大减——这本是平原地区的湖泊,湖并不深,不过数米,但面积很广。

“有备而无患。”廉颇随同着熊荆往回走,城头上遇到行礼的士卒他会拍拍他们的肩。

“老师今夜要劳累了。”熊荆微笑道。他觉得自己在陈郢起的作用是象征性的。

“为大王守城,何累之有。”熊荆对自己的信任让廉颇又找到了赵孝成王时的感觉。他的瞌睡病好了不少,哪怕年老,每日也必巡一次城。陈城周三十里,他每日就步行三十里。如此下来,士卒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模样却是记得的。

他的做法熊荆也在学,可他那副爱卒如子的神态很难的学得来。城池交给他熊荆很放心,士卒对廉颇这个赵国人也很放心,一些胆大的受委屈的县卒还向他告状。

在城头草草转了一圈,熊荆便又回正寝了。他已然是是个甩手掌柜,可不等于没事可干。他要干的事情多了去了,造府那边不说,师校、军校、巫校、海校,仅这四校的教材就让他忙得昏天暗地。

师校这个月已经开校,录取的两千多士子诗经、五经这些精通,可说起加减乘除,就大多不会了;如果更进一步,说起力、光、热、压强、密度、简单机械,每个人那是两眼一抹黑。

倒不是说小学要教物理,而是作为教师,最少对这些概念要有一定的了解,小学教育虽然是普及性质,但也有选拔意味。小学毕业后极少数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升至中学,中学再读完就可以进造府实践。造府全是些不识字靠经验传承的工匠,依靠他们可以支撑起起大航海,但支撑不起工业革命。

作为风帆时代的爱好者,熊荆并不热衷工业革命,也无意以一己之力去推动工业革命。蒸汽朋克确有力量,可他觉得丑陋,乌漆八黑的蒸汽战舰哪有风帆战列舰安静漂亮?

只是他也无意阻止工业革命的发生,或者说,虽然他个人不想把世界推入蒸汽时代,但第一台可实用的蒸汽机将诞生在楚国郢都。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原本由陆路调配的全球资源转向海路,乘着信风的帆船通过更便捷、更低价的方式将整个世界联系起来。

在此背景下,路上丝绸之路必然荒废,人口大量往海岸迁徙。没有了东西方贸易产生的巨额收入,贵霜帝国、萨珊帝国、嚈哒帝国、突厥帝国、阿拉伯帝国、萨曼帝国、塞尔柱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这些庞大的帝国即便产生也无法维持。

世界将与两千多年后一样,以海路为中心,形成一系列的国家。楚国的商船队以及齐国、赵国、燕国的商船队将获取巨额贸易利润,各国将在竞争中迈入蒸汽时代,进而殖民整个世界。中学毕业的那些理工科学生将全面替代造府工匠,支撑起这个由华夏统治的世界。

师校的数学、自然教材花费了熊荆大量的精力,他幻想着一个维持现状的天下,因为自己而跨入大航海时代,进而对整个世界产生的巨变,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秦王赵政必然要扫灭六国,扫灭六国之后,秦国必然会像鹖冠子说的那样禁民出海,即便远洋,也是朝廷控制下不以贸易利润,只扬君威、只求仙药的远洋,结果只能是焚烧船图。

真要推动大航海时代,就要抗击秦国,调动航线可及之处的一切资源抗击秦国,所以军校是一切的根本。军校明年春天开校,教材还在编撰,熊荆虽然不精通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战术,可他最少也看过一些后世的军队条例,知道一些军校的段子。

将战术动作拆解,使其标准化他还是懂得的;德国人指导日本人建陆军时,那些招生的要求也还是记得的;采取纯队战术的楚军,合同化下编制、配合,他也是有谱的;各兵种的建设,对后勤的重视,新技术对战术带来的影响,这些他心里全然有底。

他就好象一个厨师,按照自己的心意搭配着郢都送来的、按他的要求写就的军事操典,最后划分出楚国军官学校的科目、编出楚国军官学校的教材。巫校的建制、教材已是如此,巫的那部分熊荆不懂,这个不管,医的这部分就是以他为中心了。

虽然他知道的很是有限,但总也比现在的普遍使用的火炙、熨疗、针刺、熏疗先进。这些都是由外及里的治疗,确切的说应该是理疗。

柳树汁只是内科,熊荆对内科除了知道脏腑外,也就到底为止了。不过他知道细菌、知道营养,还知道隔离防疫,这些已让医尹昃离等人大吃一惊了,尤其是细菌。外科他知道的多是战场医学,比如骨折、开膛破肚、输血;最后就是产科,女子十四岁及笈,这么小的年龄怀孕很容易滑产,生产时也容易难产,最后就是婴儿生下来也不强壮,容易早夭。

楚国的现状是产下一百个婴儿,最多只有七十个(普遍是六十多个)能活到一岁,最多最多只有五十个活过十四岁。人口贫乏又要想繁衍人口,最重要的不是什么破腹产、助产钳,而是勒令女子未满十八岁不得嫁人。虽然营养无法改变,但增强母亲体质,自然而然就减少了滑产、难产、婴儿早夭的概率。除此,熊荆能想到的就是普及婴儿恒温箱。

婴儿死亡率如此之高,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体质虚弱,体温过低以致缺氧、酸中毒、低血糖,后世的解决之道是进恒温箱,使其温度保持在三十五度以上。做到这点一点并不难,现在造府已经做出了水银温度计,有了水银温度计自然也有干湿湿度计。

巫校的医学全靠熊荆编撰,航校的教材更是如此。船艺、航海常识、绳缆、操帆、防撞、海上求生……,这些都只能靠他一点点写就。并且,导航绘图的职责熊荆还不打算交给船长或者船员,他准备将这个任务交给巫觋,他们的忠诚度比船员要高。

此刻,深夜,正寝明堂的灯火下,熊荆正在编撰适用于巫觋的航海教材,其中最要的内容就是天文、海洋、洋流信风、以及四分仪的使用。

航海天文此时并不复杂,只要知道将四分仪对着太阳或者北极星即可,但以后——现在使用的是等维度航海,只要把简陋的、石器时代就能做出来的四分仪白天对准太阳、夜晚对准北极星就行,它有几度的误差,没有六分仪那么精确,可已经够用了。四分仪发明于十七世纪,六分仪要到十八世纪中期才装备英国皇家海军

——司空唐渺已经在用陆离镜观察月亮,绘制星图。这是确定经度的另一种办法、是钟表之外的,简陋却可以实用的办法。历史上钟表法、月距法是齐头并进的,当航海钟出来的时候,月距法也基本可以实用了,只是钟表不需要计算,更加简单,所以世人选择了钟表。

熊荆不记得棘轮机构是什么样子,也不懂如何制造钟表,他觉得花十八点六年的时间记录月相、绘制星图,可能要比制造航海钟更快捷一些。到那个时候,海船上的导航员不但要认识星图,还要精通计算,如此才能准确确定船的位置。

‘……必需切记海洋不是陆地,并非船头指向南面,船就驶向南面。乃是洋流驶向何处,船就驶向何处。指南针对于定位毫无作用,真正有用的是纬度和经度……’

熊荆正在纸上疾笔书写导航教材,正僕长姜忽然闯了进来,他有些紧张,“大王,秦军似要攻城。”

第七十章 围城3

陈郢北面的秦营营帐内全是火光,西面的魏军大营也是一片光明,战旗颤动、人影摇晃,其中还有挽马的嘶鸣,甚至是军率的怒喝。城墙上楚军将校县卒们的瞌睡早就一干二净,传令兵无头苍蝇般的四处奔走,县卒驻矛而立,呼吸渐粗的同时摸向胸口百兵莫向符,随及又想起那些救死扶伤巫觋。

长姜告知熊荆秦军欲攻城的时候,廉颇已经站在北城墙上了,见他来,士卒当即大定。与陈不可有别,陈不可常在城内司马府击鼓聚将、下达军令,廉颇则喜欢在城墙上聚将议事,他极力让更多的士卒能看见自己,哪怕城下的敌军会因此看到自己。

于城上环视秦营之后,廉颇从瓮城前楼退往后方的城楼,他一落坐就是假寐,当陈卜急急奔来时,听到脚步声的他睁开眼睛,清澈的目光盯着陈卜,带着诧异。

“禀上将军,秦军大营异动却未攻城,末将以为有诈。”陈卜来之前已经四处转了一圈。

从秦军营内火光突起到现在已有半个多时辰,如果攻城,那早就攻来了。

这确实有些怪异,廉颇点头之余令其左右:“令砲兵速发火弹,以探敌情。”

“令砲兵速发火弹,以探敌情。”军幕内就有砲兵士官,命令以灯光的形式传至城下。城下受命后燃起火光,红通通的火弹抛过城墙落向城池二百步外。火光乍起之后,城外空地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条甬道昏暗的侧影。

“再发!”越来越觉得不对的廉颇沉喝。“西城、东城、南城,亦发火弹探敌。”

‘砰……’接连不断的火弹抛落在城外,但依旧不见敌踪,之后其余各城纷纷用信号灯回信,‘城下不见敌踪’。

“地听有异否?”廉颇又问地听,这是探听敌军挖掘地道的东西,虽说陈郢附近几尺之下就是地下水,但他还是不但怠慢,每日都要问地听如何。

“禀上将军,地听无异。”身边的军率急急的去,又急急的回。

“的确有异。”一切都显得正常,廉颇眉头皱的更紧。

守军火弹四起时,东城两里外的湖泽之畔全是黑压压的秦军,他们身负泥土填于转关车不能通行的路段。湖泽水退之后非常松软,填土之后又盖上木板,一条长五里,宽四丈的大道缓缓伸向连通鸿沟的狭窄湖口。

道旁的戎车上,李信按剑而立,看着陈郢抛出的火弹呵呵笑起,旁边的副将安契闻声道:“廉颇那役夫必在城头惊慌不已,哪想到将军一夜就切断陈城水路。”

“将军英明,知岁末东湖干涸,一旦水路切断,击杀荆王便是稳操胜券了。”又是一名拍马屁的都尉。“末将只愿将军早日封侯。”

“末将只愿将军早日封侯。”戎车下站着一干将领,例外的是还有一个庶民。

庶民陪着笑,可惜黑夜里李信看不到他,他也想出声祝愿李信早日封侯,但恐惧让他说不出话。众将的庆贺下,李信哈哈笑过转头看向了庶民:“陈牧,本将如若封侯,该如何谢你?”

“将军、将军……”陈牧闻言有些惶恐。“小人乃卑贱之人,怎敢受将军之谢。”

那日决斗后陈牧差点被陈且宰了,后又听闻陈敖未死,最后传说县公要拿使钱买简之人,他可是出了大把钱购买选简的,闻言后这个咸鱼贩子不得不携家逃亡,他不敢逃去郢都,只想逃去魏国,结果路上被秦卒拿住,为了保命,他于是献了一策。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李信不再看他,而是看向火弹四出的陈郢。“你不是要我放了你吗。天色一明,我便放了你。我会使人用小舟将你送回陈城,如何啊?”

“啊。”陈牧吓得一跤跌倒,他没想到李信所谓的放了他是把他放回陈郢。“将军不可啊,小人既已献策,陈人必视我为死敌,小人小人……”

“列国都说我秦人无信无义,与戎狄同俗。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本将看你才是禽兽,你可知水路一绝,全城人皆要饿死?”李信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得志。未经磨砺他犹带着少年的直率和正直,他喜欢陈牧之策,却又恶心他的为人。

“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陈牧吓得已经失声,他趴着车轮前不断抽搐。旁边的短兵架起他将他拖走,而李信则仰头看向繁星似锦的天空。

“报!”三个时辰后,“禀报将军,墨者已在架设转关。”

“大善!”路终于铺到湖口了,湖口宽不过一百多步,七八十个转关便能铺过去,水深的地方则用舟桥。一旦桥铺到四五丈宽,桥上站满秦军,楚军舟师再厉害也没办法打开通路。

“速架转关、速架转关。”顺着新铺的道路,一辆又一辆转关车‘扑通扑通’推入水中。转关打开之后便浮在水面上,水中的士卒速将这些转关牢牢衔接,一条水上桥梁逐渐成形。

“抹泥、抹泥、速速抹泥!”既然是木桥,自然最忌火烧,所以桥面上要抹上淤泥。随着命令,一捧又一捧淤泥从湖底捞上来,抹在了桥面上。

一边架桥,一边抹泥,一个时辰不到,湖口就被截断了,一列一列的甲士速速通过转关桥,在湖的对岸列阵戒备。架桥的士卒在墨者的督促下并未停歇,更多的转关推入水里,桥面本只有一丈,待到天亮时分,桥面已经宽达四丈,上面站了一万多名士卒。而湖口两侧,秦军更是数不胜数,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大王、大王……,秦军围城矣!”长姜这个老寺人昨夜紧张,早上就是恐慌了。

“恩。”昨夜将四分仪写完之后熊荆便休息了,他还未睡醒。“秦军不是早就围城了吗?”

“大王,秦军……”长姜词不达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大王,昨夜秦军截断了水路。”

“啊!”熊荆闻言还是迷糊,但一会就从床上跳起,“何言?秦军截断了水路?!”

“然也!然也!”长姜连连点头。“奸人陈牧献策于秦军,说秋冬之时湖口水浅,秦军遂于湖口架设桥梁,一夜之间、一夜之间……”

陈郢东面是湖,湖口连接着鸿沟,那是宽度几近两里的地方,但这是夏季,熊荆来的时候就是夏季,此时已值秋冬,一里多宽的湖口现在剩下半里不到。

“上将军何在?”熊荆想明白之后连忙问道。

“上将军正在明堂求见大王。”长姜又端上粱汁,好让熊荆洗脸。可这时候那还有空洗脸,熊荆套起衣服就往外走。长姜赶忙捧着带勾、短剑追上,麻利的给熊荆佩好。

“臣见过大王。”白首的廉颇,满是困顿的陈卜,还有养虺、庄去疾,以及舟师的红牼、欧拓、砲兵的公输忌等人。县公陈兼也来了,这几个月来他是足不出户。

“免礼。”熊荆的紧张只是一时,面对群臣他若无其事。“众卿一大早就来见我,何事?”

“臣,”陈卜最急,可论武上将军廉颇在此,论文县公陈兼在此,他开了个口就不敢再言了。

“禀告大王,昨夜秦军已断我水路。”廉颇揖告道。

“断我水路?”熊荆笑道,“那群旱鸭子也能断我水路,不佞不信。”

“敬告大王,确是如此。”陈兼的酒糟鼻这几个月颜色暗淡不少,说话中气也不足。“秋冬之时湖口宽仅百步,水深处不足五十步,秦军……”

“红牼,你怎么看?”熊荆听了一半就将陈兼打断,问向了舟师将领红牼。

“禀大王,只要我大翼战舟不断撞击,秦人转关必破。”红牼早就想出击了,但廉颇不准。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又问向廉颇。他相信廉颇有廉颇的考虑。

“我军舟师秦军早知,臣以为转关桥之前,秦军已布锁链。”廉颇道。“红将军率舟出击可,然臣担心秦军缴获大翼战舟。战舟之重,甚于投石之器,故臣已命公输将军移投石机于舟舫。”

“大王,此策甚缓。为今之计,当速速以大翼战舟冲撞之。”陈卜揖告道。“秦人在湖口还有数百架转关,每过一个时辰,那桥就宽阔数尺。”

“城内尚有多少粟米?”陈卜焦急,熊荆却半点也不急。去年城阳之时秦军就是用了铜索阻断淮水,今年再用铜锁阻断湖口并不意外。

“敬告大王,”一个粟客挤上前来,“今城内存粟二十七万五千余石。”

“可食几个月?”熊荆再问。

“敬告大王,城内士卒人等共计四万三千八百一十二人,每人有粟六石二斗七升半。若是参食(2石/月),可食三月又四日;若是四食(1.5石/月),可食四月又五日;若是五食(1.2石/月),可食五月又六日;若是六食(1石/月),可食六月又八日。”粟客来之前就计算了粮秣消耗,此时是对答如流。

“六月又八日?”熊荆彻底放心了,那时候已是四月。

“然也。可……”粟客下一句让熊荆肉疼,“敬告大王,城中尚有两千三百多匹马……”

第七十一章 围城4

太阳出来的时候,南城水门忽然驶出了悬挂战旗的大翼战舟。舟师主将红牼立在首舟的甲板上,举着陆离镜看向三里外的湖口。已经分不清没有什么湖口了,哪儿只有密密麻麻、数以万记的秦军。晨风吹过,军阵后方的旗帜猎猎飘扬,衬托着刚刚升离地平线的红色朝阳。

迎着阳光并不利于观察,好在湖口是舟师每日进入之地,在熊荆的严令下,舟师早就对那里进行过水文勘测。标定深水区的浮桶已经不见,可任何一名合格的舟长舟吏都知道航道在何处。只是诸人知道哪里是航道,却不知道秦人的桥有多宽;还有铜索,水下到底有多少根铜索没人知道,水面上也看不出来。

“传令!”放下陆离镜的红牼喝道,“冒突速速清除水下铜索。”

“将军有令,冒突速速清除水下铜索。”指挥舟与普通大翼之舟不同,多了几个信号旗手。旗手将命令发出后,四艘冒突吆喝一声,箭一般的驶向湖口。

新式大翼战舟吃水一点一米,冒突是十吨不到的小船,吃水不到零点六米。秦军的铜索要想发挥作用,只能布置在水下一米以上。湖水清澈,一米的深度只要靠近便能发现,冒突的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铜索,然后用铁钩将其破坏。

宽广的湖面上,插着楚军军旗的四艘冒突飞驰而来,秦军的战鼓当即敲响,蹶张弩阵列已然上弦欲射。只是,冒突上有撸盾,弩箭未必能伤到人。

冒突越来越近,近到进入蹶张弩射程之内。指挥弩阵的军率忍不住了,大喝了一声‘射!’。乌黑的箭雨飞向四艘冒突。箭雨太过密集而目标太小,箭矢落下时频频撞在一起跌入湖中。可这只是少数,更多的箭雨射在撸盾上、射在船舷上、射在飘扬的军旗上。

“划、划!”冒突被箭雨打得咚咚作响,一些箭矢甚至落到船舱里,欋手们当即色变,舟长毫不在乎的把箭矢踩断,继续命令他们划桨。

“射!”蹶张弩手何止万人,为了阻止楚军的舟师,辛梧不但调集了秦军的强弩,还调集了魏军的强弩。守城的连弩也搬来了不少——既然城墙上射出的连弩可以拉倒城外的临车,那么凭借这种连弩也能俘获楚军的大翼战舟。可惜现在来的是冒突,连弩不能发箭。

箭雨雨点一般落下,四艘冒突很快射成了刺猬,只是小舟继续前进。舟吏和甲士背着秦军扫视湖面,终于,他们发现了横在水面三尺之下的铜索。

“勾起来!”舟长一声令下,甲士的钩镰勾住铜索。

“撤。撤。”此时冒突距离桥上的秦军不过十几步,勾住铜索的冒突开始回划。

一艘如此,其余两艘也是如此,唯有一艘留守,在铜索上方来回游曳。看着回划的冒突身后留下若有如无的绳索,副将安契心觉不妙。他揖礼道:“将军,荆人欲拔我铜索。”

“拔便拔了。”李信也看到了冒突留在水下的绳索,毫无使用连弩的意思。“军中可有神射手,可否射断那些绳索?”

勾住铜索的绳索浮在水面上,并未拉直。直到冒突驶到两百步外,将绳索结在两艘大翼抛出的绳勾上,这几条绳索方绷出水面,拉得笔直。两艘大翼拉一条绳,建鼓声中,舟上欋手全力划桨。‘哗哗……’铜索当即被扯出水面,被钩镰勾住的那一节拉成一个钝角,铁制的钩镰和铜索因为这着力发出嘎嘎的响声。

“射!”即便铜索被钩镰拉了出去,离桥也不过二十步,这么近的距离要射中并不难。只是箭矢都是锥形破甲箭,不是斩绳箭,且角度也不对,箭矢射去的方向是顺着绳索的方向,而非垂直切断,于是众人看到是绳索上顺插着许多箭矢,但铜索却越拉越远,最后‘啪’的一声,铜索两端打入湖底的木柱被拔了起来,一条铜索被楚军拉走。

铜索不是竹索,转关桥前不过布了八道铜索,一下就去了一半。李信神色不动时,钜子燕无佚就有些忍不住了,看着冒突小舟再来,他道:“将军,若铜索尽去,荆人舟师就要撞桥了。”

“大工师勿忧,本将要的正是荆人舟师撞桥。”李信嘴角笑起,他说完又道:“大工师难道不想看一看荆人的大翼战舟?”

大梁水战,少府苦心建造的楼船全给楚军舟师撞沉了。和荆弩一样,燕无佚这些人想象不出楚军大翼战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以秦军的大翼战舟撞击楼船,结果不是撞不动就是大翼战舟撞断舟首。听闻李信要俘获楚军大翼战舟,燕无佚当即闭口不言了。

‘咚咚咚咚——’拔除四根铜索后,大翼战舟上的建鼓又响了起来。这次箭矢终于射断两根绳索,这使得更多的冒突飞驰过来,在冒突的遮蔽下,最后两根铜索也被拔去。

“准备连弩!”看向远处的大翼战舟,李信对左右暗喝。

“连弩准备!”命令一层一层传下去,秦军阵列后的连弩纷纷上弦,只待大翼驶来。

“撞击转关!”红牼所在的大翼终于打出这道命令。四艘早已对准深水航道的大翼战舟建鼓轰鸣,以十节航速快速的向转关桥冲来,其余十六艘大翼则列成四队,等候在两百步之外。

‘咚咚咚咚——’建鼓声中间杂着大翼欋手们的呼喊。李信以为俘获大翼手到擒来时,飞速而来的战舟却给他当头一棒。两百步的距离大翼冲过来只需五秒,五秒钟本就短,加上操弩的军率士卒惊恐于大翼的速度,当他们想发箭时,四艘大翼已经冲到了面前。

‘轰、轰——!’四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转关桥上的秦军士卒被撞得飞来了起来,转关本身也摇晃不定,射出去是连弩几乎全部失的,只有少数一些命中目标。可这也无济于事,四艘大翼撞击之后便开始回划,正当转关上的秦军士卒拉起连弩上的绳索,想把后退的大翼留下时,另外四艘大翼战舟从前排的空隙中撞来。

“轰、轰——!”第一次撞击直接撞毁了第一道转关,撞歪了第二道,第二次撞击则把第二道、第三道转关撞断撞毁,站在桥上欲拉住大翼的秦军士卒根本就站立不稳,哪还能拦住连弩末端的绳索,他们只能看着第一批大翼快速而去。

紧接着第三排大翼凶狠的撞来。这时转关桥‘砰!’一声彻底被撞断。那四艘大翼余势未消,直接冲入了鸿沟水道。第四排四艘大翼不再以转关为目标,而是对着水中漂浮的秦军士卒撞来。舟上的甲士冒着箭雨用钩镰、夷矛猛刺水中的秦卒,场面一时大乱,转关上剩余的秦军士卒纷纷躲至岸上。

“射!”蹶张弩、十二石弩开始对准大翼战舟射击,舟上有些甲士中箭倒下,但甲士们对水中秦卒杀戮得更加猛烈。这时候第五排大翼急速撞来,这次撞击的不再是五十步的深水区,而是撞击深水区两侧的浅水区。

‘轰轰’数声,大翼虽然搁浅在淤泥里,但被撞的转关桥尽数断裂。这时候舟吏一声留下,舟首的甲士、欋手顾不得杀戮水中的秦卒,齐齐跑到舟的后端,剩余的欋手们用出吃奶的力气划桨。随着舟首的翘起,本已搁浅的大翼战舟缓缓退入了深水区。

“万岁!万岁!舟师万岁!!”舟师开撞的时候,包括熊荆都立在东城门上,围观的县卒则更多。第一排大翼撞击时他们就想喊万岁,但秦军一发射连弩,万岁二字当即被他们吞了下去,直到连续不断的撞击彻底把秦人的转关桥撞断,他们才大喊起万岁来。

“打得不错!”熊荆微笑,对红牼的指挥很满意。力是能破巧的,秦人埋伏连弩不可谓不狡猾,可他们低估了大翼战舟的速度和力量,更对舟师凶猛的攻击性缺乏了解。

“大王,秦人不可低估。”廉颇就站在熊荆一侧,他心里也为这场精彩绝伦的撞击战喝彩,但秋冬时节的湖口实在是太窄,这次秦军猝不及防转关被转断,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那就等着郢都快快送粮秣来吧。”熊荆收敛了笑容。陈郢城外三十里的飞讯杆被秦军破坏了,他现在处于失联状态。因此每一艘参与撞击的大翼都收到一条命令,即:撞出东湖后直奔最近的飞讯站,速速告知郢都陈郢水路被秦军截断,并且要求郢都速送粮秣和军备至陈。

“荆人舟师怎会如此凶狠?那转关之桥怎会……几如土牛木马!几如土牛木马啊!”秦军大多都不会水,看着湖里飘着的几千士卒被楚军残杀,李信恨不得跳下水。

身侧的燕无佚听闻他批评转关是土牛木马,脸上瞬间充血涨红,目光更毒视他几眼。转关是墨家的杰作,且天下独有,他岂容李信诋毁。

第七十二章 守礼

岁入十月,咸阳城南门外人山人海。荆国芈蒨公主嫁于大王为后,是以大王出城亲迎。为了节省马匹,嫁女车队大多是四轮马车,共计五百多辆。秉承着楚人一贯的华美,哪怕是役夫所乘之车也是华美至极,远胜朴实无华的秦国马车。

秦道不比楚道,宽大平坦,一日行百里并不碍事,只是作为陪嫁大臣的屈遂不让车队速行,沿路之中,他一直在等待秦军撤军的消息。可惜拖到十月车队抵达咸阳,也不曾听到秦军退兵的消息,反而听到秦魏大军截断陈郢水路,把大王围在城中。

母国越来越远,咸阳越来越近,忧心忡忡的屈遂急得嘴角起泡、形容也是枯槁,只是今天至咸阳,秦王亲迎于都外,他才不得不洗漱一番,穿上朝服,随同芈蒨行向秦王。

与后世一样,男方要亲到女子家中迎娶,只是两国交战,秦王要做的事情概有秦使顿弱代劳。等入了秦境,一拨接一拨的王使、沿途县郡的官员不断代秦王言于陪嫁大臣屈遂,为大王不曾亲迎而告罪。这些都是礼仪,春秋时君王便不必至他国亲迎,迎于都城之外便可。

玄衣纁裳的秦王赵政立于郊外,神采奕奕,嘴角挂着若有如无的笑容。旁侧陪他一起亲迎芈蒨的,除了华阳太后芈棘、太后赵姬,还有秦国的公室、秦廷的臣僚。这些人后面则是数不清的寺人宫女,寺人宫女之外甲士身后,那是纵观亲迎、人头攒动的咸阳市人。

芈蒨并未下车,马车缓缓行至赵政身前停住,屈遂与赵政等人见礼后,车队便跟着赵政所乘的马车驶往咸阳南门。等进来咸阳南门到了王宫外屏,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后世新娘的红盖头源于东汉,并非先秦古俗,遮羞的却扇则起于南朝。芈蒨脸上擦有淡淡的燕脂,但容颜并无丝毫遮挡。美颜本如玉,身上又是玄衣纁裳,黑色更显肤白娇柔。她一下马车,秦王赵政便紧紧地盯着她看,目光再也挪不开半分。华阳太后芈棘打量芈蒨后笑意更盛,唯有太后赵姬先是一呆,惊讶芈蒨之美,再见儿子已挪不开眼睛,不由连连皱眉。

“礼!”傧者一时间也看呆了,好在他深知自己的本分,早早挪开了目光。

王宫便是男方的家,以礼,赵政应当对芈蒨一礼,然后请她一起入宫。傧者喊了一声礼后,赵政毫无反应,他仍然盯着芈蒨细看,直让芈蒨羞得低下了头。

“礼!”傧者又喊了一声。这一次赵政才呆呆的向芈蒨揖礼,请她入宫。秦宫五门,威严不凡,等入了库门,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居然是从洛阳取回来的周室九鼎。王宫皆有主道,主道两侧站满了寺人宫女,九鼎并没有被遮挡而是故意空开。屈遂等一干楚臣被九鼎烫得目光一震,但他们目不斜视,一个个全看向走在最前面的芈蒨。

等到了后寝外的路门,赵政再对芈蒨一礼,请她入寝。

婚礼之婚乃黄昏之昏,时乃黄昏,正寝曲台宫、小寝六英宫,整个王宫忽然间就变得灯火通明。朝臣历来都是从南阶升明堂,婚礼不同,芈蒨是从西阶升总章(宫室四堂,南曰明堂,东曰青阳,西曰总章、北曰玄堂),随同她嫁入秦宫的媵妾宫女则速速在总章和大廷之间的室、夹之内布置宴席,一刻钟后,赵政与芈蒨才从容入席,相对而坐。

同牢而食、合卺(jin)而饮。牢是肥腻的牲肉,卺是苦涩的瓠瓜,同牢合卺意味着夫妻从此以后同甘共苦、不离不弃。飨宴后便是安寝,芈蒨入室,赵政也入室,按礼帮她解去颌下的帽缨,缁帽一去,芈蒨的青丝便随意地垂落下来,遮住了白玉般的前额。

解缨的时候,两人已有肌肤相亲,芈蒨感觉到赵政的手一阵冰凉,这是礼节,她并未拒绝。可赵政的手并未停下,反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嘴唇亲在青丝上、亲在额头上。芈蒨吓得身子僵直,她身后的侍女大急,喊道:“请大王自重!请大王自重……”

“滚!”从看到芈蒨第一眼起,赵政便想马上得到她,借着解缨的机会,他将芈蒨紧紧抱在怀里,不顾她反抗亲吻着她的脸颊和玉颈。

“请大王自重!”夜色已深,飨宴结束后其余人早已离去,整个正寝只剩下陪嫁的媵妾和侍女。见秦王如此无礼,不仅侍女,陪嫁的媵妾也拥了上来,妄图把芈蒨从赵政怀里拉开。

“给寡人滚出去!”一干人坏自己的好事,赵政大怒,踢倒几个见她们还上来,当即放开芈蒨,转身喊寺人把这些楚女全赶出去,忽然,身后‘呛’的一声,一道光芒映在寺人无比惊恐的脸上。

“这是为何?”赵政返身,看到芈蒨手中的匕首。这是钜刃,不是铜兵,烛火之下,雪亮的刃身反射出耀眼的光,可利刃对准的却是芈蒨自己。他嘴角笑起:“你要刺杀寡人?”

“臣妾只想请大王守礼。勿辱臣妾。”同牢合卺之后两人就是夫妻,所以芈蒨自称臣妾。她手中匕首离胸口很近,手颤抖不已,这是芈璊偷偷送给她的。

“守礼?”赵政懂芈蒨的意思,怎奈芈蒨生得太美太美,他控制不住体内的燥热,就想现在将芈蒨全部剥光,然后压在身下云雨。见此他眉头一跳,道:“你若要寡人退兵……”

“臣妾既已是大王之妻,便不再是楚国公主,而是秦国王后,退兵与否但凭大王心意,臣妾不言半句。”芈蒨见赵政没有再冲过来,心中松了口气。离郢后她哭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此时她坚持的只有礼仪,以守卫自己的尊严,再无半点求秦王退兵之意。

“秦国王后?”赵政重重呼了好几口气,似乎要把体内所有燥热全呼出体外。

“然也。”芈蒨点点头,再道:“请大王自重,勿辱臣妾,不然,臣妾唯有一死。”

看出芈蒨眼中的坚持,赵政有些悻悻,恢复神智的他依然向芈蒨一揖,道:“寡人失礼了,请王后勿罪。”此揖行罢,他袖子一拂,匆匆而去,几个挡路的寺人避之不及,全被他一脚踢开。芈蒨当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瘫倒在地,呜呜呜的哭泣。她一哭,陪嫁的媵妾侍女全然流泪,有几个媵妾更哭喊起‘大王、母后’,众女一夜无眠。

“大王,今日的早膳……”次日清晨,芈蒨去拜见太后、祖太后时,赵政在用早膳。赵高早就知道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怕赵政生气,早膳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善。”不加冠便不可成婚,但赵政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嫔妃,昨晚离开西室后他没有回房,而是出正寝在六英宫过了一夜。他也是一夜未睡,脸色有些泛白,好在神色晴明,一如往常。

“将桓齮召来,寡人有事要问他。”虽然体内不再燥热,可赵政对楚人越想越恨,他就想知道辛梧什么时候能够击杀荆王。

“召桓齮谒见。”谒者匆匆而去,桓齮未至,屈遂便在寝外求见了。

“屈卿何事?”赵政明知故问,屈遂是陪嫁大臣,他来自然是为退兵一事。

“臣请大王退兵,两国择日会盟弥兵,不再攻伐。”对着赵政,屈遂一揖当地。

“何时退兵寡人自有分寸。”赵政目光一闪,想起一事。“然则秦楚会盟必要联姻,荆王据闻将娶齐国公主为王后,此置我秦国公主于何地?”

“此乃一时之计也。”既然已经出嫁芈蒨,那么废止楚齐联姻也无不可,屈遂没有半分犹豫,只道:“若秦军退兵,寡君自当废止楚齐联姻,日后迎娶秦国公主。”

“否!”赵政微喝,“若要寡人退兵,你国当先废止与齐国的联姻,再把齐国公主送回齐国。”

“嗟乎!我知矣。”屈遂仰首看了看天,不再言语。

“你知如何?”赵政瞪着他,虽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我知大王无信。”屈遂摇头,“我还知大王无礼。”屈遂再摇头。“臣告退。”

“你!”赵政怒时屈遂已退到堂外,又远远对他揖了一礼,最后下了阶。

“荆王如何?陈城如何?辛梧信誓旦旦,言于寡人可以围住陈城,击杀荆王。可为何老是被荆人舟师撞破转关……”昨夜不得逞已是不快,早上又被楚国大臣当面指责无信无礼,赵政现在有些暴跳如雷,他见到桓齮就是一顿责怪。

桓齮没说话,待他说完才揖告道:“敬告大王,陈城已被大军围死,击杀荆王当稳操胜券。”

桓齮之言让赵政错愕,他已经收到三次转关被荆国舟师撞断的报告,没想到真的围住了。“此言当真?”

“禀告大王,此辛梧将军亲报。”桓齮拿出一张帛书,递于赵政。

“大善!”赵政匆匆扫过,又把帛书扔回给桓齮。他伸出三根指头:“三个月!三个月后寡人要看到荆王的首级,三个月后寡人还要荆人另立新君。”

第七十三章 不受命

‘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上月芈蒨离宫时,楚宫烛火十数夜不息。待烛火灭尽,陈郢被围消息传来,朝臣当即一阵大惊,细问下得知并未围死,舟师的大翼又把水路给冲开了,复又大喜。

众臣大喜,以为天佑,可大司马府诸人、令尹淖狡怎会不知湖口处会越来越窄,水会越来越浅,故而急急组织船队往陈郢输送粮秣军器。可惜船队还未出发,那边又说被秦军断了水路,好在第二天又说秦人的转关桥被舟师冲开。待第一批船队输送玩粮秣军器后,湖口才被秦军彻底围死,郢都和陈郢之间也断了联系。

“禀太后,陈郢粮秣可支撑数月之久,甲士五万,大王当无恙也。”若英宫里,面对满脸戚色的赵妃,淖狡如此说道。前几天粮秣、军器、甲士全已送入城中。

“大王为何不回郢都?”赵妃埋怨。她想的不是什么粮秣、甲士,她想的是儿子马上回来。

“大王言……”淖狡心里一阵泛苦。此时大王已经知道了芈蒨嫁入了秦国,他不在陈郢当然不知道大王作何表情,可大王一定是大怒不已。

“大王言何?”赵妃追问道,泪眼蒙蒙的看着淖狡。

“禀太后,大王言蔳公主既已嫁入秦国,秦国自当退兵,他何须……何须……”阳文君接了淖狡的口,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淖狡就瞪了他一眼,他只能住口。

“大王这是……”泪水涌出了眼眶,赵妃抽噎着,“……大王是在责怪我这个母后吗?”

“太后一心为国,大王感佩不尽,怎会责怪太后?”昭黍不得不安慰几句。

“非也。大王这是在怪罪母后,这是在怪罪母后。”赵妃抹泪,眼神很是坚定,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眼泪越抹却越多,最后嘤嘤的哭出声来。她如此一哭,诸臣一阵头疼,好在一会她便停止了哭声,站起来道:“王尹,速备车驾,我要亲去陈郢……”

“万万…万万不可!”群臣大惊,淖狡揖道:“大王已不在郢都,太后岂能再离郢都?”

“太后至陈郢也无用,此时湖口已被秦军围死,鸿沟距陈郢约四里,太后怎能见到大王?”鲁阳君最清楚陈郢的情况。这次秦人不是用转关桥截断水路,而是用装满沙土的小舟。这些小舟就沉在深水处,彼此虽有间隙,可舟楫就是过不去。

“太后若离郢,请杀捍王子。”子莫进言道,这话顿时让赵妃浑身一震。

“谬矣!”阳文君立即出言反驳,“悍王子乃先王骨血,又无过错,因何杀之?”

“太后若此时离郢,定有人拥立捍王子。”子莫瞪着阳文君,他从沈尹鼯哪儿听到一些风声。

“大谬,楚国已有大王,大王深得士民之心,怎可另立新君?”此时的阳文君终于明白帛书上的意思,秦王自始至终都想废熊荆改立熊悍。

“那你且言之,那秦使顿弱还与你言了何事?”当着大家的面揭露他人的丑陋,这是箴尹最喜欢干的事情,子莫现在就是要揭穿阳文君的画皮。

“秦使顿弱与臣并无他言。”阳文君心中暗震,可咬死不说。

“呵呵,好一句并无他言。”子莫手中也无证据,他转而对赵妃揖道:“禀告太后,大王被围于陈郢,外间传言若要秦军退兵,当废大王而改立悍王子,阳文君素亲秦国,他必将另立新君与秦人相合。”

“真有此事?”赵妃没有看阳文君,只盯着子莫。

“确有此事。”子莫重重点头。“此秦人反间之策也。大王即位后数败秦军,又出金木之术、行强民之政。秦王忧惧之,故一边攻伐陈郢,一边于郢都行反间之策。太后万不可离郢,一旦离郢,恐奸人作祟,又行景骅之事。”

子莫说的赵妃连连点头,他最后又道:“阳文君素与秦国亲密,臣以为当设备之。”

“禀太后、禀令尹,舟师将军红牼求见。”阳文君还未辩驳,宫外一个谒者匆匆行来。

“何事?”淖狡问道,他不明白红牼有何急事求见自己和太后。

“红将军言,秦人来使。”谒者一开口便让诸人失色。“说是为退兵之事。”

“速召。”赵妃一听到退兵就坐正了身子,也不顾眼角还有泪水,只想马上见到秦使。淖狡、昭黍等人面面相觑,想来见一见也未必不可,并未阻拦。

“召秦使入寝。”谒者又匆匆出了宫,召秦使的声音一层一层传出宫去。

秦使不是别人,而是挑动魏王攻楚的姚贾。他对楚人在后寝接待自己并不诧异,先是对赵妃揖了揖,又对群臣环揖,这才道:“本使奉寡君之命敬告太后、令尹:寡君本欲退兵,然楚国与齐国联姻,若我秦国与楚国会盟联姻,当置秦国公主于何地?”

“既与秦国会盟,自当废止楚齐联姻。”姚贾是监门子出身,说话习惯性的左顾右盼,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察言观色。赵妃心切儿子,姚贾话还没有说完,便急急答应。

“既如此,请太后速送齐国公主返国。”姚贾脸上笑意更盛。“再则,楚王年幼,秦楚会盟后若是反悔,我秦国奈何?故请楚国献钜铁之术、投石之器于秦。”

“此与盗贼何异!”鲁阳君大喝,他随之揖向赵妃,“太后万万不可听信秦使之言。”

“太后若不听信鄙人之言,楚国大王可就……”姚贾笑了笑,含义不言自明。“陈城已被秦魏四十万大军团团围住,大军日夜攻城不息,若太后……”

“献、献!淖卿……”赵妃听闻四十万大军日夜攻城不息就啊了一声,连忙答应姚贾。

“太后不可。”鲁阳君最急,“秦人无信,太后岂可再信其言?我今日献投石之器,明日秦军便用投石之器破城。”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物,皆为王有。”姚贾适时插言,他已经拿准了赵妃的脉搏,知道说服赵妃就能达到目的。“小小之钜铁之术、投石之器,怎比得上一国之君的性命?本使告退,十日后当出郢返秦,献于不献,请太后、令尹三思。”

姚贾说完便退下去了,鲁阳君见赵妃已然意动,不得不道:“秦人无信,既献钜铁之术投石之器,亦不会退兵。”

“不然。”阳文君刚才被子莫一顿猜忌,也无所谓亲秦不亲秦。“上月秦使亲迎之时便索要此数物,那时婚期在即,秦使不得不按下不提。今婚期已过,陈郢又被四十万大军团团围困,自当重提旧事。臣请太后献秦与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如此秦王必然退兵。”

“秦王已然失信,你因何断定献之之后,他便会退兵?”鲁阳君喝道,怒视阳文君。

“秦王自始便要蔳公主嫁于秦国,还要我楚国献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如此方与我楚国会盟弥兵,并非贪婪无厌,得寸进尺。”阳文君振振有词,他更反击鲁阳君道:“而今大司马府失职,致使大王困于陈郢,形势如此危急,身为臣子,怎能怜惜财物而任由大王陷于绝地。”

“太后,阳文君与秦人早有勾结……”子莫算是抓到了阳文君的把柄。

“言多矣!”群臣在自己面前互相攻讦,没一个人真的把儿子的性命放在心里,赵妃茫然了许久忽然大喝了一声,群臣当即呆看着她,堂内一片安静。

“淖卿!秦人要钜铁之术、投石之器,便交予他们,只要他们能退兵,大王得安。”赵妃看向淖狡,语调带着些委屈,其余臣子也看着淖狡。

淖狡一直没说话,只低沉着脸,此时众人皆看自己,他缓缓揖礼道:“太后倦了,臣等告退。”

“淖卿,你……”赵妃没想到他居然不受命。

“太后倦了,臣等告退。”令尹是百官之首,令尹都告退了,其他人也不得不告退。顷刻之间,若英宫里站着的臣子走的干干净净。

“这当如何是好?”退出了后寝,鲁阳君、昭黍、子莫等人与淖狡一道回到了令尹府。事已至此,昭黍已经有些六神无主,“若是城破……”

“左徒勿忧。守城之人乃是信平君廉颇,当年守邯郸他守了三年。”鲁阳君安慰道。

“然陈郢并非都城,城内虽有五万甲士,也非人人钜铁长矛,钜铁环甲。”昭黍不懂兵事,他惊恐于秦魏的四十万大军。“楚国有大王在,即便给予秦国钜铁之术、投石之器……”

“嫁蒨公主入秦已然错了,我等岂能再错?”淖狡叹道,他现在后悔同意太后嫁芈蒨入秦之策,觉得自己真不像是做令尹的人。

“再错又如何,大王要紧。”子莫心里也担心大王不测,他万万不想熊悍为王。

“我已遣人求救于齐国。”淖狡看了子莫一眼,如此说道。“亦派人前往赵国。”

“齐国?”子莫不解。“我国与齐国之盟书,未言出兵相救之事啊。”

“赵王已与秦国会盟歃血,怎会出兵救我?”昭黍也道。说完他居然怀念起了春申君,春申君去后,楚国变得异常孤立,真正的盟友一个也没有。

第七十四章 稷下

“秦倡奸民之治、行弱民之政,禁游学之士、驱工商之民、囚游侠之士。以万民为隶臣,不致其知,反使其愚;不教其礼,反促其狄。秦之前,晋行此政,晋国三分;晋之前,郑行此政,郑国先衰。秦自卫鞅变法至今愈百年,国多隶臣、民多赘婿,其已弱也……”

临淄大小两城,一共十三门,稷下其实是指稷门之下,稷门则是大城南垣西门,学宫就建在西门之内。今之稷下虽不似齐宣王时那般聚天下之名士,争百家之交鸣,却也是仅次于秦国的学士中心。天下之事、尤其是天下诸王皆是学宫关注讨论的对象,现在学宫讨论最火的,就是楚国之王熊荆。

楚国之新政、楚国之外朝、楚国之誉士、楚国之国人、楚国之报纸、楚国之钜铁、楚国之战舟……,随着这个未龀之童即位为王,楚国好似瀛海里翻涌起伏的波涛,激烈地拍打着海岸岩壁,声如鸣雷,浪如坠雪。

原有的一切事物好像全被颠覆了,这种颠覆有人赞颂、有人抨击,一种让学宫祭酒淳于越最奇异的现象在学宫突然发生——此前抨击秦国的名士与抨击鲁政的名士居然摒弃前嫌,一起抨击楚国新政。

秦政鲁政绝不相容,秦奉法家,鲁行儒术。抨击鲁政的名士大多颂扬法家,认为法家之说乃强民之说,国若不强,民必受辱;抨击秦政的名士自然推崇儒家,认为鲁政乃仁王之政,‘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秦政役民至甚,乃是苛政。

亲秦名士抨击楚国新政情有可原,他们希望天下皆秦政,凡是反对秦政的都是恶政。楚国数败秦军,国势日盛,假以时日更有取秦代之的迹象,不抨击没有天理;但随着楚王‘我蛮夷也’、‘不教雅言’、‘誉士杀人不死’等言语、令命传出,推崇鲁政的名士个个对楚开骂,言语之恶毒甚于抨击秦政,楚国新政被认为是蛮夷之政。

学宫里两派名士日日骂楚政,以致正常教学都被耽误,正值楚国使臣屈子之后屈光再次使齐,淳于越便请屈光至学宫与先生们辩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楚国誉士之制,视人命如草芥,行此蛮夷之政,还不如秦政。秦法虽苛,却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稷下的辩说不像郢都大廷国人的辩说,很是无礼,屈光只是开了个头,就被一个人打断。

“敢问先生……”屈光停下来不得不对其一揖,只觉得他很是年轻。

“吾非先生,乃学生伏生。”伏生确实只是个学生。

“于民而言,不均最恶?”屈光反问道,不以他是学生就有所轻视。

“自然如此。人皆一命,命命相等,岂能杀人而不死?”见满堂师生都看自己,伏生大声道。

“此言谬也,若是命命相等,何来君王?何来卿士?何来将率?”屈光反驳道。“一屋之建,檐橼岂能等同于柱梁?一国之中,庶民岂能等同于卿士?两军对阵,县卒岂能等同于王师?任何为将之人,都宁愿庶民之军全歼,亦不愿精锐之师尽墨。命命相等,何其谬也。”

“然人命岂能等同于草芥?”伏生无言以对,其他人自然站起来接话。

“大争之世,人命本便是草芥。”屈光答道,引起在坐先生、学生一阵惊讶哗然。他再道:“是日,秦军骑军袭我陈郢,陈郢司马惧秦人而不开城门,万余乡民于门外嚎哭。有誉士一门,结阵自卫,无誉士之门,池水尽赤。誉士杀人不死确有违伦常乡俗,然誉士能杀几人?敌军攻城又要杀几人?

秦军破城,斩首不满八千方不可盈论,减去自身伤亡为盈,不盈将率不可升爵,故每拔一城,全城皆屠。野战降卒,秦将白起诈而坑之四十万,其余诸战,莫不斩首数万、十万、十数万。人命非草芥乎?人命皆草芥也。”

“屈大夫何怨秦军之屠,此乃列国之愚!”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此人峨冠博带,满身儒雅。屈光还未见教,在场先生学生就是一阵骚动。“若各国皆降于秦王,何至杀人百万、全城皆屠?不愿降秦,自当如此。唯天下一统,再无征伐,庶民性命方可无虞。”

“周青臣!你食我齐国之禄,却说降秦之言,他日必当凌迟车裂。”屈光还未答话,台下一个年轻士子就以齐语高叫起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川者当决之使导,岂能因言而罪。”周青臣在稷下宣扬降秦论不是一日两日,齐国是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且齐王非常害怕秦国,有秦国撑腰,他非常安全。

“那为何不是秦王降我大齐?大王一定会善待秦君。”又有声音问道,还是学生。

“当今天下,秦国最强,自当降秦。”周青臣不想与学生过多辩论,但学生毫不罢休。

“原来是谁强就降谁、有乳便唤母。”台下的学生轰然,场面一时大乱,屈光不说论说,哪怕是辩论也难以进行下去。

“学子无礼,屈大夫见笑了。”回到祭酒之室,淳于越向屈光致歉。

“学子血性,屈光乐见也。”屈光含笑道。“秦之害,非害楚国,乃害天下,天下若一于秦……”说到此屈光一阵摇头,连连叹息。“寡君身先士卒,被秦魏大军围于陈郢,楚齐乃姻盟之国,可惜……”

屈光之所以答应淳于越的邀请来学宫论述楚政,皆是因为游说齐王受助。齐王只是一个守城之君,继承其母君太后‘谨事秦,与诸侯有信’的外交策略。上次因听信大将军田洛之言攻楚就很懊悔,这次屈光请求齐国出兵助楚抗秦,齐王哪里会答应。

“寡君之侧,小人多矣。”淳于越是个抗秦派,虽然不完全赞同楚国的新政,但也清楚楚国一旦亡国,下一个肯定是齐国。在出兵抗秦这件事上,他对屈光多有支持。

“哎!”屈光再叹,又是一阵摇头。见他如此,淳于越再道:“我闻陈郢有十万甲士,拒城而守,秦魏四十万大军,魏人不济,大王当是无虞。”

“怎有十万甲士?城内最多五万甲士。魏国由相邦子季领兵,子季乃秦王忠犬,魏兵为其鞭策,战意不逊于秦军。若是敌军猛攻,城内粮秣或不足三月。”屈光直言相告,声音悲戚。

第一次截断水路后大司马府运入了粮秣、军器以及援军,但物资皆以军器(尤其是火弹)为主,加上一万援军,城内人平均粟米还是六石多,不到七石。人若只想活命,每月可食一石,如果守城,每月必食两石,出城阵战,每月需食三石。不管怎么算,六石多粟都支持不到明年春天,这才是淖狡急派人使齐、使赵的原因。

“楚王真王者也。”面对秦魏四十万大军,仅凭五万甲士驻守,淳于越不得不叹了一句,可他随即又道:“然,刚者易折,智者必伤。君子不立围墙,楚王何至要苦守陈城?”

“陈郢乃我楚国北面门户,陈郢若失,数十万秦军可直下郢都。”屈光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心里有些时候也觉得大王不必亲自镇守陈郢。“且寡君未冠而政,若遇敌怯战,楚人心中或有不服。秦之国强,非其民善战乐战,乃苛法逼迫秦民不得不战。楚国新政,非苛法之政,乃自律之政。寡君一言一行皆是法度,寡君若怯战,誉士必怯战;誉士若怯战,楚军必怯战。苦守陈郢,不得已也。”

“楚王行此自律之政,若民不从之,若之何?”屈光将楚政说的如此透彻,淳于越不免为楚王忧虑。

“亦有大臣如此问寡君,寡君曰:若民不从之,何须为民而战?”屈光眼睛闪着光,“王者受民之俸,自当护民,然若民不乐战,人人如周青臣之流为求活命而甘愿迫生,那已无护民之必要。寡君犹言:‘勿全生,毋宁死!’”

“勿全生,毋宁死?”淳于越身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深吸了口凉气。

“然也。”屈光点头道:“何谓全生?寡君言:人之自由不可侵犯,人之财产不可侵犯,人之尊严不可侵犯。有此三者谓之全生,欠此者谓之亏生,无此者谓之死,以全生为谬甘愿为奴者谓之迫生。

楚人之性,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彼等虽不解全生之意,却多为勿全生、毋宁死之人。寡君身先士卒,以己为型,楚人信之、爱之,不视寡君为大王,乃视寡君为大父、为嫡子……”

屈光说着说着居然抽噎了,他很想大哭一场,好在他是个武将,哭意硬生生忍住了。

“此贤王也!”淳于越心里也极为感动,能喊出勿全生、毋宁死的君王,可以说是贤王了。他说完又道:“大王惧秦久矣,断不会出兵救秦。若要说动大王,君或可假神仙阴阳之术说之,当日促成齐楚联姻之韩终……”

第七十五章 决断

屈光游说齐王不成只能辩说于稷下,使赵的穆棱,那是连赵廷都进不去,只能是拜见恩师鹖冠子,然后请鹖冠子设法说服赵王救楚。返赵日久,鹖冠子仿照楚国的先例说服赵王也办了一间师校,学生招了百余人,只是这些学生出校后上哪儿去教书,至今仍未有定论。

孔子有教无类让天下称赞,可那是几百年前,现在提倡有教无类、全民普及教育很容易遭受官僚士子们的反对。而赵王赵偃,并无意仿照楚国行重文教之政,而以赵国现在的国力,也无法推行重文教之政,增养两三万名教师。

师校朗朗的读书声里,穆棱说完来意后便只能听任鹖冠子做主策画。十月末的赵国飞雪漫天,室内虽然生着碳火,可穆棱怎么都觉得冷。鹖冠子叹道:“赵王欲伐燕,又曾盟与秦国,怎会出兵救楚?”

“伐燕?”穆棱看着老师,“赵王何不借此了解与民休息?怎要讨伐燕国?”

穆棱从未到过北方,也未到过赵国,鹖冠子道:“赵燕世仇,但凡赵国受伐,燕国必伐赵,但凡赵国得隙,必伐燕。相邦建信君笃信秦人,正说服赵王伐燕,唯上大夫司空马力劝赵王不可伐燕。伐燕,秦军当趁机伐赵。大军返邯郸不急,邯郸恐有失。”

“司空马?”穆棱从未听说过此人。

“秦王逐客,文信侯之门客尽数离秦。司空马乃文信侯亲信,曾为相邦府尚书。入赵,赵王厚之,拜上大夫。”鹖冠子并不知此人是去年攻楚蒙武大军的护军,只知道他是吕不韦门客。

“秦王亦逐客?”穆棱有些吃惊,他入赵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然也。”鹖冠子道,“文信侯就国,门下门客不肯去者有数千人,秦王或恐之。”

鹖冠子说着自己的猜测,其实他也不清楚秦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更像是一个独立特行、活在文字世界里的学者,虽有济世经邦之术,却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更没有了解天下各国的渠道,只能坐而论道。

师校里师徒对答之时,邯郸王宫正寝明堂里,赵王赵偃正安坐,他与郭开一起,听着上大夫司空马和相邦建信君对辩伐燕之事。建信君是想伐燕的,燕国人打不过赵国,但每次将要攻下燕都时,都会有人出兵救燕,击赵之背。

“大王已与秦王歃血为盟,只要赵国不救楚,大军伐燕,秦王当不救。”建信君这段时日越来越有大国相邦的风采,特别是促成与秦的会盟弥兵。“而今秦国大军正伐楚国,围楚王于陈城。秦王恶楚久矣,必杀楚王而后快,大王此时不出兵伐燕,更待何时?”

“秦王恶楚久矣,然秦王有信乎?”建信君说的赵偃连连点头,司空马一出场就疾声力呼,好吸引赵偃的注意。“去岁秦军伐楚,乃相邦故意为之,非秦王恶楚,若是恶楚,秦王为何娶楚女为王后而不娶赵女为王后?”

数月前,秦王已向赵国纳采问名,正要纳征时,华阳太后突然病例,秦王改娶楚国公主。这件事让赵偃很失望,也让建信君失望。而今司空马提起,建信君脸色郁郁,赵偃则若有所思。

“爱卿以为,秦王伐楚乃假?”赵偃急问,司空马刚刚离秦,他对他还有些高看。

“非也。”司空马道。“秦王是恶楚王,然更恶赵国,一旦赵军伐燕,秦军必举兵伐赵。是时大军远在易水,如何救之?”

“大王,此谬也。秦军四十万于楚,前日方闻已拔平舆,又攻项城。陈城、项城距我千余里,岂能说伐我就伐我?”建信君驳斥道。“秦之右丞相昌平君,楚人也,与我会盟后秦王免之,此秦恶楚之先兆。娶楚女为王后,非秦王之意,乃秦华阳太后之意。王后何重?大王宫中难道没有秦女、燕女?”

“秦军四十万于楚,然秦军何止四十万?”建信君话音未落司空马就接口。“秦国下辖三百余万户,一户一人当有三百万人。关中连年征战,丁男稀少,然傅籍之人也在百万。丁男如此,粮秣更不可计数,仅敖仓之粮,便可令百万大军饱食两年。楚国四轮之车,秦国亦大造之,此车远胜双辕车,一次可输运粮秣百石。秦之东郡,与我仅隔大河,大军北上易水,秦军旦夕可伐我。”

“大王,秦王已明言,我伐燕必不救!”见赵偃就要听信司空马之言,建信君只好抬出秦王。

“大王,秦王不可信,我伐燕必伐我。此相邦之言。”司空马抬出来吕不韦。

“寡人……”赵偃打了个哈欠。盟秦之后他不再忧虑秦国灭赵,恰逢后宫新纳了一对嫔妃,夜夜笙歌身体不免有些劳累。“爱卿,文信侯说我若伐燕秦必伐我,何信?秦国大军已入濮阳否?已入中牟否?”

濮阳是卫都,就在黄河南岸。迁卫君于野王后,此地已归秦国东郡。中牟就是几个月前的会盟之地,那里是秦赵边境。若秦国伐赵,当屯兵此两地。

“禀告大王,濮阳未有秦军,但有粮秣,一旦大军北上易水……”司空马道。

“然秦军何在?”赵偃打断道。他听了半天,似乎还是相信建信君之言,最重要的是秦王承诺不救燕,这是默许赵国伐燕。并且秦军全在楚地,要从楚地调几十万大军至河北,最少要一个月。有此一月,赵军已从易水南下了。

“大王,秦王无信也!”司空马听出赵偃的意思,有些痛心疾首。“若伐燕,秦必伐赵。”

“燕国绝非秦国,伐燕,秦若不救,寡人灭此朝食尔。”赵偃道,挥袖间有几分王者风采。

“大王试想,若赵国灭燕,于秦何利?长平一战,秦军险胜,至此秦国方称霸天下、列国敬畏。当年秦国以举国之力险胜赵国,今又怎会坐视赵国从容灭燕,再成劲敌?”司空马只能与赵偃说理,妄图作最后一次说服。“秦人素重利,一旦赵军拔下燕都,大军可顺河水直通赵境,赵军身处易水,返城乃行陆路,陆路一日三十里,何日才能返至邯郸?”

水路陆路之别让赵偃一愣。顺水而下,如果夜间也行船,一日两百里不止,据闻楚国已行之。咸阳至濮阳也就一千六七百里,秦军当然不可能从咸阳出发。从咸阳到濮阳都是秦境,大军沿河集结,以秦军的效率,十天就能行至赵国境内作战。十天,易水至邯郸看似只有八百里,三十里一日那可要走二十多日,赵军根本就赶之不及。

司空马最后一番话打消了赵偃伐燕的念头,他与建信君出正寝后郭开仍在,赵偃道:“郭卿以为……寡人当伐燕否?”

“大王是否伐燕,当看陈城之战。”郭开听了半天,也知道当今大势。

“哦?”赵偃不解,“秦军已围陈城,楚王身陷其内。秦军二十万、魏军二十万,昼夜猛攻不止,下月或能得闻陈城城破、楚王战死之讯。寡人若不伐燕,晚矣!”

“非也。陈城曾为楚国郢都,乃坚城。楚军有钜铁之利,又有投石之器,更有……”郭开本想说守城的是廉颇,可廉颇作为抗秦派,提他那就是政治不正确。“……更有楚王坐镇,秦魏大军下月断不能破城。”

“郭卿之意,寡人应趁机伐燕?”赵偃听闻陈城战事将僵持,眼睛不由一亮。

“非也。臣并非此意。”郭开连忙否认,“伐燕与否,兹事体大,臣又不熟兵事……”

赵偃本希望听取郭开的意见,可这样的事情郭开根本就不敢插嘴。这可是政治赌博,若秦军真的趁邯郸空虚时伐赵,支持伐燕之人政治上再无翻身的可能,他虽然拥立有功,也不过免死而已。

“这当如何是好?”赵偃不耐烦的站了起来。伐燕这种事情应当保密,他不可能于人人问策,亲近的臣子意见分歧又太大,他难以抉择。

‘呜呜呜……’明堂外飞雪漫天,寺人进来的时候,帷幕一开,寒风夹着雪花便灌入了明堂。堂内猛得一冷,赵偃于是又坐下来烤火,连打几个哈欠后,他打算不再想这个烦心的决断,这么寒的天,还是退至小侵,换上深衣与两位爱姬在塌上叙话最舒服。

*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陈郢城头,冰霜满地,女墙更冻着块块血迹,这是昨夜魏军留下的东西。此时,熊荆也如廉颇那般巡城,县卒每见他来,哪怕冻得只打哆嗦,也会昂首挺胸向他揖礼。

“可是病了?”一个县卒流着鼻涕,脸色不正常的晕红,熊荆看到了。

这是个没有棉花的时代,御寒除了皮裘就只有絮。什么是絮?絮就是坏茧抽出的残丝、好茧的细丝、断丝,这种东西论石卖,庶民买来塞在衣服避寒。

“禀大、大王……”看见大视县卒本就紧张,再听大王问话,县卒就更加紧张。

“见过大王。”卒长跑了过来,他不知大王为何停下。

“让巫觋给他测温,若温度高了……”如果温度高了熊荆也不知该怎么办?缺医少药的时代,疾病大多靠病人自己痊愈。

第七十六章 城下

“可是姜没有了?”围城之后,陈郢物资匮乏,最先短少的居然是姜。城头夜半寒冷,不能喝酒的县卒若是有一碗滚烫的、带着油腥的姜汤,那就人间最好的享受。但姜并没有列为重要军事物质,运入的本就不多,只能靠城内家家收集。

“禀大王,医尹说姜要留给病患。”长姜小声答道。感冒喝一碗姜汤,额头放一块冰毛巾,最后加盖被子、炭火闷汗,这样的土法治好了很多人。事情传出,士卒对熊荆敬如神明。

“可惜没有更多的姜!”熊荆有些惋惜,此前大家想到的多是粟米、砲弹、箭矢、兵甲,谁也没有想到御寒的衣物以及治伤寒的药物,倒是母后专门装了一舫东西给他,里面小半是御寒的衣物,更多的是肉醯和王宫的点心,最后一些则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物。

嫁芈蒨入秦国是母后的主意,也只有母后敢做这种事,熊荆想怪她却一点也怪不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国是可以求和的,或嫁女、或割地、或称臣,可他心里清楚,对付秦国,求和是无用的,只能杀和。十一年前信陵君合纵败秦,秦国龟缩于函谷关内不敢出,只有行反间计离间魏王和信陵君,最后等信陵君病死,才敢出关一战。

秦国有英雄气概吗?半点没有!

当然,对小人而言,这是兵者诡道的绝佳体现,但对贵族而言,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尊严侮辱。

对付小人,信义是无用的,他们只能听得懂杀戮。

熊荆度步向前,想着小人和贵族的分别。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小人,可他现在是楚国的王。这样的人格转换让他得到一个最宝贵无比的领悟,那就是人之所以撒谎、之所以用计、之所以厚黑、之所以无耻,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

“见过大王。”熊荆缓缓走到了北城城楼,守将陈卜带着一干军率上来行礼。

“昨夜如何?”陈卜满脸困倦,熊荆问完目光又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

“昨夜秦军袭城,全被臣等赶下去了。”陈卜揖告道,他说完拍着身上的环片钜甲笑起。“有此宝甲,百兵莫向也。秦卒见到着此甲者便四处奔散。”

最后一批舟楫运入了三千多套钜铁环片甲,这是造府所有的库存。钜铁环片甲城上也分配了一千套,北城、西城各五百套,基本做到了五步一甲的标准。秦军手持铜兵,不说伤人,就是在铮亮的甲衣上留下个印子也不可能,这可比百兵莫向符有用多了,所以士卒管环片钜甲叫做百兵莫向甲。

“打退秦军的不是甲衣,而是将卒们的勇武。”熊荆纠正陈卜之言,这句话让陈卜身后的军率肃然挺胸。他又看向陈郢誉士长蓝钟:“可有勇者举荐为誉士?”

最早一批誉士只要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后条件徒然变严,成为誉士不但要战斗在最前排,还要一起战斗的两名誉士提名,三名誉士认可方能举荐。若是庶民,还要调查以前的言行是否忠信,最后,达到这些条件的仍然不是准誉士,还需入军校学习三年,毕业才是誉士。

誉士完全是以贵族标准培养,而不是后世日本人傻逼愚昧、食不果腹的武士。他们确实杀人不死,但胡乱杀人必受县邑誉士长、乃至郢都誉士司的的制裁。即便不胡乱杀人,出现任何有违誉士准则的言行,一样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很像几百年前饱受礼法约束的西周分封贵族,或者千年后中世纪的教会骑士——军校三年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学会骑术,楚国第一支重骑兵部队将从他们当中选拔组成;军校的学习也会让他们成为太一的虔诚信徒,深信战死后灵魂会飘至琅玕仙境,永生不灭。

“敬告大王,举荐尚未全也……”每一次战斗后熊荆都会问起可有誉士举荐,但此时还是清晨,一些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勿使任何一人遗漏,不然寒了全军将士的战心。”熊荆嘱咐道,“也不可疏忽任何一人,以损所有誉士之荣誉。”

“臣敬受命!”蓝钟高喝了一声,标准是什么他很清楚,其他誉士也很清楚。

“杀荆王、拜候爵!杀荆王、拜候爵……”说话间,城下传来秦军士卒的呼喊。虽然相隔四百多步,北风依然将他们的声音清晰无比的吹来,陈卜见状后道:“大王的旂旗被秦人看见了。”

昨夜秦魏两军袭城,女墙上挡箭的渠答多数被毁,渠答一去,旂旗自然被城下的魏人、秦人看见,魏王从未下令‘杀荆王、拜侯爵’,而秦军去年就有‘杀荆王、拜侯爵’之王令,现在见到城楼上的旂旗,秦卒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出帐狂喝。

“士卒何故大呼?”秦军幕府,正在商议军情的辛梧听到一片呼喊,不安相问。

“禀将军,荆王现于北城楼之上,士卒见之,大喝不已。”帐外有人来报。

“哦?”辛梧抚须,后道:“速令全军将士出营列阵。”

城下秦营里士卒只是呼喊,没想到一会儿秦营就鼓声大作。陈卜这些将卒、长姜几个仆役脸上瞬间大变。“秦军攻城,请大王下城!”陈卜揖道,他身后的将率也道:“请大王下城。”

他们如此,面如土色的长姜也揖道:“请大王下城。”

“荒谬!”熊荆拂袖,他不但不下城,反而行之几十步外的瓮城前楼,站在渠答空缺处眺望城下的秦军。

铺满冰霜的大地尽是秦人横七竖八的尸体,践踏零落的军旗,还有丑陋的甬道、破碎的云梯车,以及火弹、铁弹燃烧肆虐过痕迹。四百步外才是秦军防止楚军夜袭的栅栏,栅栏上插着无数旗帜,以遮蔽栏内的军营,但站在城墙上可无视那些军旗,偌大的秦营一览无余。

与去年在清水北畔看到的一样,军营最中心是飘扬着偌大旌旗的秦军幕府,悬挂羽旌的戎车已等在府外,一个鶡冠鳞甲之人由众将簇拥着登上戎车,戎车驶入出营秦卒所形成的洪流,缓缓行至城下三百五十步外。

“大王,秦军便要攻城,请大王退后。”陈卜再道,脸上更急。

连绵不绝的鼓声中,十几万秦卒逐渐列成一个几乎与北城墙等宽,厚五六十排的军阵。军阵中旗帜如云、长兵似林,以致看不太清阵后的戎车。受此刺激,城头的建鼓也大力敲响,万名县卒全数登城,其余四万甲士在军率的命令中匆匆列成矛阵,准备出城痛击。

“你看秦军像攻城的样子吗?”熊荆笑道,指向城下的秦军。

“禀大王、司马,此秦军之故计也。”一个军率揖道,“去岁攻城阳时,秦军便列阵于……”

军率的提醒还是晚了,随着城下辛梧戎车上的旗帜一挥,十数万秦军便大喊道:“荆王降不降?荆王降不降?荆王降不降……”

十几万人的竭力呼喊已是地动山摇,加上这些秦卒一边大喊一边跺脚挥旗,如此激荡威慑的场景,熊荆要是个未龀童子,肯定已经吓哭。

“大王,此秦人之伐交也,请大王下城。”廉颇匆匆上来了,他担心熊荆吓着,赶忙解释。

“不值一哂。”熊荆表情自然,没有半点被吓着的意思。

“大王可令荆弩射退敌军。”还是之前那名军率,城阳当时就是用荆弩射退了秦军。

“何必荆弩。”秦军远在荆弩的射程之外,熊荆转头看向身侧的寺人,道:“跪下。”

寺人就是垫脚凳,一跪下熊荆就踏了上去,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站上了女墙。

“大王!”女墙高逾五丈,摔下去必死无疑,见大王站上女墙,沉稳如廉颇也然色变。

“我自有分寸。”站于女墙上的熊荆毫不在乎,长姜连忙从身后拉住他的带勾。而城下,一个身着红衣、头上无冠,也无胄的小卒忽然站上女墙,顿时引起了辛梧的注意。

“可是荆王?”还未举起少府仿制的陆离镜,辛梧已经猜到此人可能是荆王。那不是普通的红衣,那是君王才能穿的韦弁服,只有韦服才会红得如此刺目、如此耀眼;无冠才是对的,未龀之童怎会着冠,他必然是垂发。

“禀大将军,是荆王!”王贲大喊道,那日他与父亲在城外见过荆王,模糊不清陆离镜里的那个人,是荆王无疑。

“荆王为何……”辛梧再问。他集结士卒是要吓唬荆王,王者的意志决定士卒的斗志,要是能把荆王吓着,使他弃城而逃,那就再好不过了。

“禀将军,荆王……”王贲站在另外一辆戎车,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跳下车把陆离镜递给辛梧。辛梧这时候也举起了自己陆离镜,虽然视界很不清晰,可他还是看见荆王胯下喷出一股细亮的水柱,水柱从五丈高的城头坠落,被北风一吹,朝阳下居然闪出彩虹般的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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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祝各位书友大吉大利,事事顺心。

第七十七章 城下2

“竖子无礼之极!”辛梧怎么说也是秦军大将,老迈的他也不是王剪这样斗吏出身的庶民,而是真正的秦国贵族。十几万秦军面前,荆王居然在城头对准自己撒了泡尿,这是再大不过的侮辱。他扔掉陆离镜,抽剑喝骂起来。

三百多步不过是五百多米,城下喊着‘杀荆王封侯爵’的秦卒虽然看不清熊荆胯下那只还未长大的鸟,但撒尿的动作每个男人都能意会。他们的呼喊当即就停了,不知荆王在施展什么巫术。因为瓮城远远的凸出城墙,熊荆的动作瓮城两侧的楚军县卒也看得分明,他们先是错愕,然后哈哈大笑,之前秦军营造出来的威慑气氛消失的无影无踪。

童子不但尿得高,还尿的久。熊荆一点也不知道城上城下两军的反应,他只觉得自己的鸟儿被冰冷的北风吹得生痛,还没尿干净他就急忙拉起了素裳,也不管裳上粘到尿液。

“狗屁秦军,只配喝尿!”他摸摸嗦嗦的藏好自己的小鸟,指着城下的秦军骂了一句,最后才跳下女墙。在场的将率闻言捧腹大笑,随即就让城墙上的县卒齐声高喊起来。

“狗屁秦军,只配喝尿!”城上万名县卒对着北风喊话,城下辛梧等人听得朦朦胧胧。

“狗屁秦军,只配喝尿——!”城内四万甲士加入齐呼后,声音才传入辛梧耳朵里。

“攻城!”辛梧本就被荆王的举动气得满脸涨红,再闻此污蔑之言,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将军,白日不可攻城啊。”身边的谋士劝到,楚军有投石机,抛出的火弹一落地就有数名、十数名秦卒着火横死。晚上看不清,白天那是看得真真切切,火弹一打一个准。

“放肆!”辛梧真的被侮辱了,他一脚把谋士踹下了戎车,挥剑再道:“攻城!攻城——!”

地道挖不了,甬道被白日出城的楚军频频破坏,攻城只能是蚁附而上。主将有命,阵后的秦卒只好推着云梯车速速向前,军阵里的秦卒紧跟。他们刚入城下三百步,城内的铁弹便雨点般打来。连绵不断的‘轰轰’巨响中,破碎云梯的木屑、惨叫士卒的断肢全被铁弹砸起,在空中胡乱飞舞。

近到一百步时,城头上的箭矢又蝗虫般的飞来,前奔的士卒倒了一大片,余者只能躲在剩余的云梯车的后方,或者聚在一起举盾前行,每前进一步都有无数人倒下。

等到了城下五十步,云梯车正要过桥时,城头城下一阵呐喊,举着钜铁夷矛的楚军甲士似乎是从墙壁里横穿出来,甲士与甲士排成一列,丝毫不顾左右,只高举着钜铁夷矛急速前冲。猝不及防的秦军只顾挡箭,还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夷矛刺死、戳穿。

“将军!”身后的王贲高喊了一句,只希望辛梧退兵。

“将军!”王剪也打马奔到辛梧身旁,“荆人弹石未尽,白日不可攻城啊。”

“不攻城弹石就尽了?荆人粮秣多矣,三个月怎可能粮尽?”辛梧叱道。王剪的建议是等荆人粮尽再行总攻,平日扰袭便可,可秦王的命令是三个月内击杀荆王,辛梧越想越觉得时间不够。“击鼓,进!进!”他怒喝。

‘咚咚咚咚……’城上城下全在击鼓,十数万秦军所列成的与北城墙等宽的军阵开始前进。从城上看去,秦军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密集森林,向城墙横压过来。砲兵观察员急急向城内挥旗,要他们更换火弹,并且要求每一部投石机以最快速度射击。而城上的荆弩已经是盲射了,丈余长箭矢横飞出去,落在森林里激不起半点浪花。

“列阵!列阵——!”城下夷矛阵的卒长开始高喊列阵,谁也没有想到十几万秦军会真的推进攻城,矛手唯有背靠城门,列成大阵方能与之抗衡。

“上将军,此当如何?”十几万秦军横压来,城外己方矛手只有三个师,一万三千余人。

“鸣金……”秦魏军四十万,一换五廉颇也不干,何况现在是一万三千对十几万。

“先试试火弹吧。”熊荆插言过来。北城墙一直是防御重点,这里布置的三十多部投石机每隔六秒就能抛出一枚火弹。“告诉砲兵,只攻北中门,急速射。”

城内投石机阵地,随着砲长一声大喝,第一枚火弹高高抛了出去,紧急着,其他三十多部投石机也在砲长的高喝下抛出了火弹。

‘砰——!’火弹落地,比清水之战时更猛烈的火焰在秦军阵列里升腾,数名着火的秦卒哇哇大叫,他们又喊又跳,旁边的同袍则避之不及,阵列一阵混乱。

阵后戎车上的辛梧看着火弹落地,但他毫不在乎。秦军阵列宽达两千两百余步,楚军投石之器很有限,火弹绝对无法阻止军阵的前进。

“击鼓!”辛梧喝道,得令的鼓人击得更加卖力,轰隆隆的鼓声中,秦军继续前进。

“砰、砰、砰、砰——!”火弹又落了下来,还是之前第一枚火弹落地的阵列。秦军厚不过五六十排,一枚火弹不能击穿队列,但三枚、四枚、五枚、六枚……,火弹接连不断的落下,哪怕是钢铁的队列,也会被火弹炸开烧化。

‘啊呀……火、火!火!’火弹集中攻击的那段秦军阵列瞬间全崩,没有着火的士卒亡命逃离这段被荆人诅咒过的地方,阵后戎车上的屯长、五百主想弹压,忽然一阵更猛烈的火弹落下,挽马的嘶鸣中,车上的五百主被火弹砸中,瞬间变成一个挥剑惨叫的火人。

“杀!杀!”奔到城下七十五步就可以躲避楚军投石机的打击,阵宽三公里的秦军呐喊着急奔上前,哪怕前方并没有敌人——有敌人的那一段阵列已经被投石机密集抛射的火弹摧毁。

“杀——!”北城中门下,一前两后,品字形分布的夷矛阵传出一阵别样的呐喊,对准那段被火弹砸出的空缺,高举着夷矛,向秦军军阵反冲了出去。

秦军后方预备队虽然已经上前,要填补这个被密集火弹炸开的缺口,缺口左右的士卒也有意识的拉开队列横距,以弥补自己侧翼的空位,但前行的军阵使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成徒劳。

三个夷矛师,各自以72x50的标准进攻队型一头扎进了这个缺口,天下没有任何军阵能阻挡如此的冲击,何况这本来就是一个缺口。

“杀!”好似荆弩射穿薄薄的楚纸,缺口处的秦卒当即被夷矛戳穿。此时的楚军再也不是去年的楚军,矛阵击穿秦军军阵后立刻转向,向缺口两侧秦军的后方杀去。

侧翼已经是横队军阵的软肋,何况是自己的后背。从未遭受过如此攻击的秦卒惊慌失措,他们有些人右转、有些人左转,密集队列下转向必须一致,一旦错乱长兵便会互相碰撞,乱作一团。现在秦军士卒的武器就彼此交错在一起,完全无法抵御后方杀来的夷矛。

“杀!”急奔而来的夷矛手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宛如刺草靶子似的捅死军阵里的秦卒,当夷矛拔不出来时,他们又弃矛拔刀,全力砍杀。军阵再次大乱,无法作战的士卒只能往前躲避。

攻城本就不智,面对万余楚军列出一个两千多步宽的横阵更是不智。现在横阵被楚军夷矛阵击穿,又从后背杀得秦军丢盔弃甲。王剪见状忍不住了,他大喊道:“请将军撤兵!”

他一喊,其余将帅也跟着喊道:“请将军撤军!”

‘咴儿咴儿……’撤军似乎也来不及了。北中城门吊桥一放,一队骑兵冲了出来。骑士不管眼前混乱的秦军,他们从阵列缺口处驰过,直指三百步外秦军主将辛梧。

“将军小心!”马上之人身着钜甲,手提长矛,胯下的坐骑也披有皮甲。三百步的距离对奔驰的战马来说只需四五十秒,辛梧站在戎车上指挥战斗,前方自然不敢有人阻挡。当骑士冲入百步时,左右两侧短兵才涌至车前试图挡住战马前进的道路。

‘砰——!’短兵们的武器多是铜剑,半吨重的战马直撞过来,他们全部被撞飞。铁蹄践踏下,不少人的胸膛被战马踏垮。这时候戎车上越来越近,马上的骑士甚至能看到辛梧大喊时口中露出的黄牙。

‘轰……’战马并没有撞向戎车,而是从戎车旁奔过,但骑士手里的骑矛却捅在了辛梧身上。按照熊荆的教导,骑矛是一次性武器,一旦击中敌人就要放手。骑矛捅中辛梧的瞬间,骑士弃矛拔刀,骑兵刀在无数个短兵身上划过,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父亲!”千年后才有的钜甲重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从看到它们起王剪就呆住了,他似乎能感觉到这种‘武器’的威力。感觉到刺骨危险的王贲没有像辛梧的短兵那般挡在车前,他纵深一跃,把父亲拉下了戎车。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王剪被扑倒的刹那,一支骑矛猛捅过来,将车轼击得粉碎。

“杀!”秦军的本意只是伐交,各将并没有回到自己的阵列,而是齐聚在主将辛梧身测。楚军骑兵突然杀来,短兵保护不及,他们很多被楚军骑兵的骑矛捅死。

身后的喊杀吸引着秦军士卒的注意,转头正好看见自己的主将中矛倒地,每个人都惊呆了。

第七十八章 勇信者贵

百余重骑兵犁过辛梧所在之处,然后冲向秦营外的栅栏,其身后千余轻骑兵紧跟而来,骑手们像义渠人那般一边掠过一边在马上放箭,箭矢一时如雨。前面最后一支箭矢还未落地,调转马头的重骑兵又从背后犁了过来。

哪怕没有骑矛,战马的冲撞、铁蹄的践踏、骑兵刀的收割,也让卫护的短兵、闪避不及的秦军将帅死伤惨重。这时候城下长达三公里的秦军阵列早乱,一些靠得近的五百主匆匆领兵奔过来救场,他们恰恰碰到再一次犁过辛梧短兵的重骑兵。

步兵结成军阵倒还罢了,救场的秦军队形松散,最前排骑将手中旗帜一转,百余重骑对准军官所在的位置奔来。如同刚才击杀辛梧,战马撞击中秦卒不是撞飞就是倒地被铁蹄践踏,戎车上的五百主还在高喊着结阵,突然就被横飞而来的骑兵刀击杀。军官一死,下面的秦卒做鸟雀散,那还敢救援主帅,只亡命奔回栅栏后的营寨。

“这便是大王的骑兵?”北城墙中门瓮楼,廉颇不再去看从侧翼杀向秦军军阵的夷矛阵,他紧盯着三百步外楚军骑兵,看着他们击杀辛梧、看着他们犁过短兵。

“太仓促了。”身边全是满脸错愕的楚军军率,他们无法接受万余人‘击败’十数万秦军,且击杀其主将的现实,哪怕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可熊荆不满意,很不满意。“他们的队形一塌糊涂,冲击力不足,可惜了……”

重骑兵就是坦克,冲击很讲究队形,一般是前后两排,每排大约二十骑。但刚才那波冲击,最前的十名重骑并没有排成横排,而是形成一个圆弧形状,中间凸两边凹。如果是一条横线,更加混乱的秦军将帅可能会死更多。

当然,这是不满意的部分,也有满意的部分:整场战斗就是冷热战争战术结合的产物,先是步砲协同,撕开秦军宽大的军阵,而后是重骑兵直捣黄龙,击杀猝不及防的敌方主将。

‘当当当当……’秦军撤兵的金声终于响起,辛梧所在的戎车旌旗不断挥舞,夷矛手虽然在追杀,可北中门外的秦军退到三百步外就逐渐停步,身后护住辛梧车驾的短兵被命令填入前方的缺口,整个军阵又一次完整无缺。

“是王剪!”陆离镜里熊荆看到了站在戎车上发号施令的王剪,他皮胄已经掉落,可沉稳自若,命令不断发出,混乱的秦军逐渐有序。

“鸣金。”秦军又回到了之前的阵线并稳住阵脚,老辣如廉颇自然不会冒险出击。

“万岁!万岁!万岁……”楚军在高声欢呼。没有陆离镜的他们并不知道己方骑兵击杀秦军主将,他们只看到秦军潮水般的退走,在城下留了一地尸体。但当那些身披钜甲的重骑兵返回城内时,击杀秦军主将的消息终于传开,瓮城里的士卒把这百余名重骑兵给围住,为首的骑将妫景和项稚被他们拉下马抬了起来。

重骑兵钜甲接近九十楚斤,加上人大约有四百楚斤,鼎一般的重量依旧被高高的抛起,然后接住。瓮城里的士卒在欢呼,城头上的将率看到他们如此疯狂也大声大声的笑起。

“谁,谁击杀的辛梧?”重骑兵第一波攻击杀了秦军不少将帅,但辛梧是最重要的。

“禀告大王,是臣。”和熊荆预料的一样,是妫景和项稚当中的一人。

“该罚。”熊荆出人意料的道,让满脸喜色的众人一愣。

妫景也是一愣,骑矛刺穿皮甲、捅入辛梧身体后他的心就一直在飘,现在大王说该罚,他的心才猛然落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妫景额头冒汗。“臣有罪,请大王责罚。”

“你无罪,还有功,只有错。”按楚律,击杀敌军主将是大功,但在封赏之前,熊荆希望他知道自己对在哪里,错在哪里。

“臣……”妫景弄不清大王要干什么,直到熊荆问向身侧的军正。

“两军对阵,以弱胜强,于十数万敌卒中击杀敌军主将,此何功、封何爵?”熊荆高声问。

“禀告大王:两军对阵,以弱胜强,于十数万敌卒中击杀敌军主将,此奇功,当封上执圭,禄五千石。”熊荆说话时瓮城里安静一片,听闻军正说‘此奇功,当封上执圭……’,士卒们的欢呼如砲弹般炸响,“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妫景!”士卒的喊声太大,以至熊荆要大声说话。

“臣在。”妫景已浑身僵直,他还处于击杀敌军主将的喜悦中,并未将喜悦和封赏连在一起。

“不佞封你为上执圭,禄五千石。”事出仓促,熊荆并没有封爵的圭玉,可他带勾上有两串玉饰,他取下了一个玉玦。

“臣……”人生好似过山车,去年妫景还是个无职的、为生计而发愁的落魄公族,现在就是楚国的上执圭,他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你不要?”妫景僵在那里半天不动,熊荆于是趣问了一句。

“哈哈……”封爵就在瓮城之内进行,为得是让四周的士卒都能看见。熊荆如此一问,士卒们当即哈哈大笑,他们虽然是旁观者,可也是见证者。

“臣不敢。”妫景赶紧趋步上来,双手接过玉玦,后退后再揖。

“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站于瓮城之中,熊荆环视周遭。童声虽细,可清澈动听,更何况封侯之人就在眼前。但谁也未料到,他接下来的话更让士卒疯狂。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晴天霹雳般的问题,连廉颇也屏住呼吸,注视着被士卒簇拥围住的单薄身影。

“无有!勇信者贵。”熊荆看着周围的士兵,在他们的疑惑中断然大喝。

没有喝彩、只有越来越炙热的眸子;没有欢呼,只有越来越粗砺的喘息。

“何谓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刀山火海,死不旋踵。君子生平仅卒一次,小人死前已亡无数,是故贵人首当为勇。不勇者,皆小人也!”

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熊荆定义了勇,他再说信:“何谓信?行其诺、爱其家、守其职、忠其君、死其国……,若有,可谓有信;无有,虽勇亦不成贵。

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勇信之士,皆楚国勋贵……”

*

“将军,快!”秦军军幕外,辛胜纵声一跃,从马上急急跳下,随即入帐。

帐内右将军李信、左将军王剪、还有其余将帅全在。这些人有些还带着伤,他们团团围在辛梧塌前。辛梧身上的那支骑矛已经被医者截短,可谁也不敢拔,一拔,弥留之际的辛梧那就真要赶赴黄泉了。

“仲父、仲父!”辛胜挤开人群、跪步向前,人还未到,泪便溅出。

“辛将军、辛将军……”李信、王剪等人赶忙向辛梧揖礼。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辛胜见仲父不醒,只好将目光投射到众将身上。

“辛将军,楚军火弹……”战争存在无数必然,也有无数的偶然。

如果不是昨夜袭城烧毁了楚军女墙上的渠答,秦卒也不会发现旂旗;如果不是大将军想伐交,秦军也不会列成那种好看不好用的阵型;如果不是荆王在城头上撒了一泡尿,大将军也不会怒而攻城……

有许多许多如果,当时在场之人很难一句话解释清楚,好在辛胜追问时,辛梧喃喃说话了。“铁…、铁……”

“仲父、仲父,我是子较,我是子较啊!”辛胜握住他的手大喊着。

“铁、铁、铁骑…铁骑……”辛胜豁然睁开了眼睛,他嘴里喊着铁骑,目光却瞪着辛胜。可惜中矛未死拖到现在的他已经是油尽灯枯,辛胜的到来让他挣出最后一丝气力,随后,他的目光便黯淡下去,手也无力的垂下。

“仲父!”辛胜大喊。

“大将军!大将军!”一干将帅也是悲声疾呼。城未破而将先亡,人人皆有戚声。

“仲父——!”辛胜摇晃着再无生息的辛梧,喊了一声又一声。愤怒的他最后抓住那支断矛猛拔,以矛击柱而誓:“我必要杀尽荆骑!我必要杀尽荆骑!”

“辛将军节哀。”王剪虽是左将军,排在李信之后,可他年长,更懂得人情世故。“荆国铁骑亦我等之死敌。不破铁骑,不破陈城;不破陈城,亦不破铁骑。”

“义渠君可曾见过如此铁骑?”义渠鸩和辛胜一起回营,他也不明白辛大将军怎么就战死了。

“何种铁骑?”先秦之时,没有马镫、没有马蹄铁、没有高桥马鞍,骑士多挥舞着铜兵,那根本就不能称作为铁骑,所以义渠鸩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铁骑。

“人马俱披钜甲,骑士夹长矛而冲,挥钜刃而战。”王贲描述着楚军重骑,“数百名短兵上前皆不可阻也。”

“人马俱甲,夹矛…而冲?”义渠鸩凝神细思,眼睛眯做一条缝,正当王贲失望时,他猛然喝道:“有!有此种战法。”

第七十九章 返国

屈遂行至华阳宫时,双脚已经冻僵,上阶需要脱屦,隔着薄薄的足衣,他能感觉到傧阶上刺骨的寒意,只待入了堂室,带着炭火气味的空气将他包裹,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起来。这是秦国,漫天飞雪、银妆素裹,但怎么比得上温暖如春的母国?

“见过屈大夫。”尚吾笑眯眯的揖向屈遂,与他,尚吾不必说秦语。

“敢问祖太后……”屈遂问道,他这次是不请自来。

“祖太后正在中廷。”屈遂登阶的时候尚吾就知道他来了,祖太后芈棘也知道他来。尚吾笑着,在前面给屈遂带路。“屈大夫请。”

芈蒨嫁入秦宫已有两个零二十天,屈遂为何而来芈棘一清二楚,此前她不愿见屈遂,可这次她不能不见。

“屈大夫此来,是否要告之老妇,你要带芈蒨返回母国?”中廷之上,芈棘孤独的安坐。高耸的发髻下,她的脸容带着些许无奈。

来咸阳已近三个月,该说的话早已说过数遍了,屈遂揖了揖,神色平静的道:“然也。”

“就为了那个无礼之极的未龀之王?!”芈棘语带怒愤,她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请祖太后勿要侮辱寡君。”身在咸阳,不能联系郢都,但屈遂还是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秦军大将辛梧两个多月前被楚军击杀,秦人传说,是荆王于城头施了巫术,大将军才横死。

“侮辱?!”芈棘笑起,九鬟仙髻颤动,上面挂着的珠玉叮当作响。“若无他的舟战之赌,秦楚两国早就会盟!若非他不嫁芈蒨,秦楚两国早就联姻!他与他那无能父亲一样想收复旧郢,却不知,他的举止,只会让秦王更恨母国、只会让更多的子民死于征伐。”

“请祖太后勿要辱及先王、大王!”屈遂愤然拔剑。芈棘说的或是实情,可他是先王和熊荆的臣子,身为臣子,就决不能让他人污蔑大王。

“你敢!”芈棘毫无惧色的站起,对视着屈遂。“如无我芈棘,母国社稷早绝。”

拔剑只是不想芈棘辱及大王,屈遂再也不想与芈棘多言,收剑之后他揖道:“敬告祖太后,秦王若不退兵,十日之后,臣自当与蔳公主返国。”

“悉听尊便。”芈棘目光一闪,如此答道。见屈遂什么也不说就径直退走,她急道:“芈蒨若返国,秦楚两国再无宁日……”

芈蒨与秦王同牢合卺,已经是夫妻,馈食、飨妇之后,她又以秦王后的身份开始掌管整个秦宫。她如果返国,然后嫁给别人,那就是对秦王、对秦国最大的侮辱。春秋首霸齐桓公举兵伐蔡,就是因为蔡国人把他返国的妻子嫁给了别人。

巍巍秦宫,屈遂求见后立刻被寺人迎入了正寝,两个多月来芈蒨和陪嫁的媵妾一直住在总章大室,秦王除了同牢合卺那夜解缨时无礼外,就再也没有入过大室,只是每天都会派人送一些小礼物来。屈遂的到来让芈蒨有些惊讶,她的表情好似一个在外游玩、乐不思蜀的孩童忽然间看到了沉着脸的父母。

“十日后秦王若不退兵,请公主与臣返国。”屈遂揖道,他话一出口芈蒨就愣了。

“臣告退。”屈遂只是来通知的,说完话他就按礼告退。

“屈大夫,我已是秦国王后,怎可……”芈蒨见屈遂要走,连忙拦住。

“未告庙之前,公主仍是楚国公主,而非秦国王后。”屈遂提醒道,看芈蒨的目光带着深深的不解,然后又连连摇头,毕竟,楚国公主的权势怎及秦国王后?他再道:“公主若不愿,请愿返国的媵妾宫女与臣返国。”

“屈大夫误矣,芈蒨怎会不愿返国!”芈蒨大惊,她当即伏拜,为自己的迟疑向屈遂请罪。

“王后要返国?!”屈遂刚走,宦者令就蹑步来到明堂低声相告,赵政大惊。“她已是寡人的王后,她岂能、岂能返国?”

“大王,王后还未与大王告庙,确可返国啊。”大王爱极了楚国公主,宦者令自然知道,可礼法就是礼法,还未告庙的王后并非真正的王后。

“寡人不许!寡人不许!”赵政大怒。这时候他也想起他与芈蒨尚未告庙。以礼,未告庙就不是正式夫妻,不能同房也就罢了,芈蒨此时若死,她将葬入芈姓祖坟而非赢姓祖坟。

芈蒨陪嫁来的车驾,除两辆被少府窃走以研究楚国四轮马车结构外,其余的都留在秦宫。这些车驾是女方的财产,之所以不返国,除了表示自己的谦逊,更实际的作用是准备接女子返国。唯有在告庙后,男方做主让陪嫁的车队返国,车队才能返国,这也代表了夫妻两情相悦。

虽未告庙,可赵政爱极了芈蒨,她的一颦一笑都被他牢记在心里,而在秦人眼中,芈蒨早就是秦国王后,她的喜好、服饰、装扮已成为咸阳贵人议论的焦点,一些女子更学者她的装束,她如果返国,等于是狠狠扫了秦国一耳光。

祖太后芈棘不来了。“屈大夫与老妇言,王后要返国。”

“拜见祖太后。”赵政连忙伏拜,请芈棘坐下后,他方道:“然也。屈遂午前入宫见过王后,言,十日后返国。祖太后,政儿素爱王后,她怎能与屈大夫返国?请祖太后勿使王后返国。”

“政儿。”芈棘见他焦急,不得不喊了他一句。“告庙之前,男女皆可悔婚,自古皆如此。若强留之,秦国颜面何存?且楚人执拗,又怎能强留?”

芈棘说得赵政一怔,他不甘道:“蔳儿与我同牢合卺,又岂能嫁给他人为妇?政儿定要强留。”

“陈城何时可破?”芈棘不得不问起陈城,从亲迎芈蒨算起,围城已超过三个月,三个月攻城不断,但陈城仍未破。

“政儿上月已命蒙武前往陈城,守军弹矢已尽,虽有粮秣,也不多矣。”陈城的战事一直未停,攻城的秦魏军卒死伤甚众,原本攻打项城的秦军也抽调了数万人至陈。

“三个月内可破城否?”芈棘缓缓点头。

“三个月定然可破。”赵政道,三个月那已经是楚历三、四月,再不破城等东湖涨水,水路一通秦军就只能撤兵了。“两月,蒙武说陈城两月可破。”

“既如此,便让屈遂带王后返国,然大王可令沿途县邑不接济他们粮秣。”芈棘无奈道,为了秦国的颜面,她只能出这样的主意。“只要王后还在秦国,大王一旦退兵,便可使人迎回。”

“城阳城破之日,政儿定亲迎王后回宫告庙。”赵政振奋。从咸阳至楚国边境千余里,如果沿途没有人接济车队粮秣,他们将寸步难行。王后人在秦宫、人在秦国,并无什么不同。

“哎。老妇真不知秦楚两国,何日才能弥兵会盟。”芈棘感叹了一句。

“禀祖太后,陈城城破后政儿亲迎王后时,将与荆国新王在稷邑歃血会盟。会盟后,稷邑可赠于荆国,两国至此再不攻伐。”祖太后的心愿赵政早已知晓,此时见她感叹,连忙相告。见他说的如此郑重,芈棘忽然就笑了。

十日后的清晨,咸阳南门大开,三个月前喜气洋洋入宫的楚国车驾此时一辆接一辆离宫,踏上返国的路程。出南门的时候,芈蒨不知为何往回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看见城楼上站在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见她回望,立刻对她挥起手来。

“蔳媭可是对那秦王不舍?”四轮马车很宽大,天冷,回程时礼法不严,几个陪嫁的媵全挤在芈蒨车里。三个月来她们情如姐妹,一说话就格格直笑。

“我若是蔳媭,也会不舍。”一个年长的媵说道,“除了那晚,秦王并非不知礼之人,做秦王后有何不好。”

“我若是蔳媭,自要嫁给项氏公子。听闻那项氏公子,于十数万秦卒中击杀秦军大将,封了上执圭,这是何等的英雄!”年轻的媵满脸花痴,自从熊荆与众公主说过‘楚国公主要嫁楚国英雄’后,公主们尚未全部动心,这些生来只能做媵的王族女子却向往不已。

“若是我,自要嫁予大王,大王才是真英雄。”不害臊的声音,当即惹得车厢里一片娇笑。说话之人被众女一阵推搡。

“女公子,她们、她们真是无耻之极……”芈蒨的马车后跟着另一辆马车。一个侍女听闻前面的媵妾居然想嫁给楚王,眼睛瞪大大大。楚王是自己主子芈女公子的,怎能娶她们。

“修竹你任由她们说好了。”芈玹坐在马车上,修竹能听到前面马车里的浪语,她当然也能听到。以恶疾躲过婚礼的她听闻芈蒨要返国,当即说服了大父,也跟着车队返国了。

“女公子何须与她们计较,楚国大王……”另一名侍女格格直笑,最后拖长语调道:“……只爱女公子一人。”

爱这个字好似炭火,一下子就把假装做女红的芈玹烫得两颊生出红晕,她跺脚道:“贱婢,不需你取笑我。”

“唯。”说爱的侍女恭敬的答应,但还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其他几个侍女随之笑起,芈玹恨不得车箱裂开条缝,然后钻进去。

第八十章 昼夜

冬夕之月,车队北着风雪南行。车行甚速,车厢宽大,走了半日车上之人也未觉不适,等中午到了长安,这才发现了问题,长安驿站居然拒不提供粮秣。

“屈大夫,这该如何是好?”一干寺人、小臣看着屈遂。车队沿途全赖驿站供应粮秣刍藁,人吃马嚼,耗费甚多,若驿站不提供,车队将寸步难行。

“市之。”屈遂坐在车上,门是打开的,风雪呜呜灌入车内,雪花落在他高高的楚冠上。

“唯。”寺人小臣连忙答道,赶紧派人去市场上采买。

“此秦人不欲我等返国也。”这些人匆匆去后,身侧的家宰便向屈遂揖告。

“不欲又如何?”屈遂看着车外的风雪。“我等无粮,大王若何?时至今日,大王困守陈郢三月有余……”

带芈蒨返国不是为了悔婚,还是为了让秦国退兵。秦国不退兵,回到楚国的芈蒨将嫁给他人,以礼,谁都不会嫌弃嫁出去但未与夫家告庙的女子。

驿站虽不提供粮秣刍藁,长安大市上买到这些东西并不难。用买来的刍藁喂马、随车的寺人则蒸饭煮羹,食毕车队又在风雪中前行。食物粗砺,秦人冷漠,此时芈蒨等人才知道返国的艰难,车厢于久久沉默。另一辆马车上的芈玹却未把这当成一回事。离咸阳越远,那就离楚国越近;离楚国越近,那就离爱人越近,哪怕不眠不食,她也要返国。

*

‘杀!’千里之外的陈郢也是风雪漫天,只是谁也无心风雪,潮水般的秦魏两军一波接一波涌上城头,守军刚把他们杀下去,他们又嘶喊着冲上来。此时的楚军再无铁弹、火弹,投石机只能发射一些参差不齐的砖石和泥块,各种箭矢全部用光,墙外高过城墙的临车上,秦魏弓弩手压制着身着城上的县卒,以使友军登城。

“换!”城墙上不时有人大喝,这是列作三排县卒厮杀时的战术轮换。后队的县卒匆匆上前,替换下前排已经疲劳的同袍。他们大多身着皮甲,少部分人身着钜甲。此时钜铁环片甲不再铮亮如镜,上面全是或红或黑的血迹,而双方的尸首横陈在城头和城下。根本不需要什么云梯车,只要踩着这些冻成霜白的尸梯,秦魏士卒就能从容的登上城楼。

“杀——!”刚刚换至前排的卒长挥刀怒喝,但他的喊叫突兀的中断。临车上一支羽箭射入他的眼眶,他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顺着尸梯滚入早已切断的护城池。未察觉卒长已中箭身亡的县卒们举盾挥矛不断的砍杀,可头顶箭雨再至,又是一排县卒中箭倒下。

己方箭矢如雨,敌军阵线出现裂口,刚刚爬上车头的持铍锐士大喝一声,举起长铍便是横扫。铜铍虽然不能击破钜甲,可打在县卒身上,往往能把他们扫下城头。

“杀!”秦军锐士也放声狂呼,对准县卒三列横阵的缺口一阵猛攻,终将横阵切成两半。

“报——!”北中城楼,传令兵大喝。“报将军,秦军已占左侧城头,请速速救援。”

“我去!”抢在环卫卒长之前,蓝钟闻言站起身来,他身后的誉士也站起身来。与县卒不同,誉士接受过系统的夷矛训练,并且人人钜甲。

“诺。”陈卜满脸乌黑,嘴角起泡、双目早熬得通红,他在蓝钟肩上拍了拍:“记得回来。”

“啊、啊——!”城头秦军锐士的长铍像风车一样狂抡,每当长铍扫来,县卒们便只能低身后撤。县卒每后撤一步,锐士便前进一步,他们身后的墙头当即涌上更多的秦军。

也有不怕死的县卒看准长铍抡过的间隙猛向前冲,只是抡铍锐士身后有数人掩护,一旦楚卒前冲,两把长铍便急扎过来。铜铍刺在皮甲上立马洞穿,捅在钜甲上却只能发成当当之声,可这时候往往会有一两个身着黑袍、披头散发的秦卒不顾性命的猛冲上来,抱住拉住钜甲县卒往城外拱,最后双双坠入城下。

这是秦军的陷阵之士,除了少数贪爵不惧死之人,余者多是全家有罪的罪奴。阵战之时他们冲在最前,以死抵罪好使家人得免,攻城时他们冲在最前,以身体作盾,掩护身后的秦军夺城。县卒当中着钜甲者不过十一,这些陷阵之士只要看到钜甲县卒,就会冲上来与之同归于尽。

厮杀至今日,以命搏命的打法并不能让县卒恐惧,他们也已经不惜命,只是这些披头散发的陷阵之士形如鬼魅,他们搏命时脸上不是凶恶的狰狞,而是诡异的微笑。楚人不怕死,但怕鬼,每每陷阵之士冲前,县卒便本能的后退,无人例外。

“退后,退后。”县卒越退越远,直到蓝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们才稳住身形。

“贵人当心秦军陷阵之士。”满头大汗的卒长提醒道,他什么都不怕,就怕秦军罪奴。

“陷阵之士何惧!”蓝钟自然知道秦军的陷阵之士,他们常与锐士结伴战斗。“列阵。”

“列阵。”身着钜甲的誉士高举着夷矛,对准了二十多步外的秦军锐士。锐士也不再是一人在前抡舞长铍,他们也和誉士一样列作十列,但军阵的厚度倍于誉士的五排。

持铍的锐士、持矛的誉士并不是第一次交手。誉士占着钜甲的便宜,可以无视长铍的捅刺,而他们的攻击锐士无法抵挡,是以每一次交手都是锐士被赶下城头。

“啊!”双方还未交兵,数十名披头散发的陷阵之士便冲了上来,他们不是战斗,而是拥抱死亡。紧跟着他们,持铍锐士也向前猛冲,他们要抓住誉士捅死陷阵之士、再行抽矛的间隙。

“杀!”身在前排的蓝钟暴喝,他疾步前冲,其余誉士也跟着他疾步前冲。冲来的陷阵之士手里不过是一把短戈,但他们还是习惯性的把夷矛举过头顶,头整齐的偏向一侧,以防后方同袍误伤。犹如奔跑在城下,五十多名誉士视城头如平地,全速急奔。

‘呃…啊…嗯……’闷哼惨叫中,前排十根夷矛瞬间就将奔来的陷阵之士捅穿,带血的矛尖穿过单薄的身体,又把后面的人捅死。与锐士预料不同,第一排誉士并不需抽矛,他们弃矛而用刀,伏着身子揪着未死的陷阵之士犹如抓住一面大盾,举着这面大盾冲向了自己。

钜刃低伏,夷矛高举,最前排的锐士面对上下两列敌人,尚未决定对上还是对下,钜刃和夷矛就同时杀到。

‘啪!’长铍被夷矛从上方死死压住,矛尖顺着下压之势猛捅。

‘砰!’断气的陷阵之士被誉士猛砸,将中矛的锐士狠狠撞倒,阵列当即就凹了下去。

上下夹攻中,锐士阵列不断的撤步,本就不太宽大的城头显得更加狭窄。

“啊!”蓝钟等人又是一声暴喝,顺着锐士的撤步,他们使劲全身力气再推。‘轰’,重心浮动的锐士又倒了一片,没有摔倒之人踉跄再退,挤压着本就狭窄的空间。

“杀——!”第二排誉士也弃矛抽刀,战斗不再是矛阵模式,而是剑盾模式。虽然没有盾牌,可誉士人人钜甲,铜兵打在甲衣上叮当作响,却不能伤及他们分毫。

左臂压住持铍的锐士,右手钜刃一刀接一刀疯狂捅刺,鲜血泉水般的喷发出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无人在乎热血,更无人在乎秦人的惨叫,每个人都在前进、踏着锐士的尸首前进。越是前进,敌人就越是拥挤,敌人越是拥挤,就越容易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捅死。

锐士被彻底压制住了。此刻战斗已是单方面的屠杀,后方那些看着着急却使不上力的秦卒皮胄不断的颤动,只能坐等楚军誉士越杀越近。头顶临车上的弓弩一次又一次向誉士攒箭,但羽箭只能把他们的甲衣打得脆响,丝毫不能挽回城头锐士必败的结局。

“退!退!”锐士中终于有人高喊撤退。和誉士一样,锐士也是无比宝贵的。面对誉士的贴身进攻,他们除了撤退再无其他办法。

“秦狗、秦狗!啊——!”挥着带血的钜刃,蓝钟等人对着攀下城头的秦军锐士狂喊,他们在最后几名锐士倒下之前匆匆下城,人已经数丈之外,怎么也杀不到了。

“荆人甲士如此悍勇?!”连日攻城,城头的女墙一些已被推倒。陆离镜里看见挥刀狂喝的蓝钟等人,接替辛梧的蒙武发出一声感慨。曾几何时,秦军锐士是天下最强的存在;曾几何时……不,不是曾几何时,只是前年。前年楚军就拿锐士毫无办法,现在锐士只能败退。

“禀将军,非荆人勇武,乃钜刃、钜甲不可挡也。”李信答道。清水之战他并不认为蒙武指挥有误,所以对蒙武依旧保持着下属的尊敬。

“亦非荆人不勇,此荆人之誉士也。”王剪补充道,这段时日他探知了不少楚军的消息。

“可是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士?”蒙武问道。他当然知道誉士,前年清水一战,荆王要求公卿子弟立于军阵前三排,后封这些人为誉士。

“然也。”王剪答道。“荆人报纸载,荆王与士卒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有,勇信者贵!’

荆人闻之,勋贵子弟皆习武,以保家中富贵;贫贱之人亦习武,以求因武而贵。县邑若有誉士,富贵人家俱登门以求嫁女……”

“不杀荆王,必成秦患!”蒙武叹息了一句,他当然知道荆国为何发生这些变故,荆国的一切皆应荆王而起。他随即命道:“传令各营轮番攻城,昼夜不得懈怠!”

第八十一章 补给

白日漫天风雪,夜晚寒风彻骨。白日敌军攻城,夜晚敌军也攻城。茫茫长夜过去,城头的厮杀未有半分停息。秦魏大军此时只剩三十余万,这三十余万分成五阵,一阵五个多时辰,不分昼夜轮流攻城。城内楚军减去伤病只余四万,除环卫宫甲外分成三阵,秦军轮换楚军也轮换,只是如此一来楚军再也无力出击,只能被动守城。环卫、骑兵虽有暇,但廉颇不许出城。

战事一日烈过一日,粮秣的消耗也一日多过一日。四食(1.5石/月)是平常清闲时所食,一旦务农干活那就必须是参食(2石/月),如果是作战,那就是斗食(3石/月)。三个月多月来每名士卒已经消耗了五石粟,最多只剩余一石半。阵亡病死的士卒留下三万多石,每人勉强还有两石半粟。以这样的战争烈度,即便杀马,粮秣最多可以支撑一个月。

是时候补给粮秣了。

陈郢正寝明堂,摆在熊荆面前的正是补给作战的沙盘,这是舟师红牼等人提出,经由环卫将率谋士讨论过的作战方案。目的除了补给粮秣刍藁,再一个就是运送伤员。

方案讨论过许多次,以熊荆的眼光看不到什么毛病,真正的问题是湖内士卒与鸿沟士卒是否能协调一致。如果双方配合的好,计划必然成功,如果配合的不好,作战很可能失败。

“讯舟为何不见?”飞讯站原本建在陆上,后来移到舟中。舟在鸿沟,秦军无可奈何。

“禀大王,冬日鸿沟水少,秦人以火箭射舟,讯舟不得不退。”红牼的舟师困在城里,但每日都会在东湖巡逻,巡逻时也常常遭遇秦军的火箭。他说罢又道:“请大王勿忧,鸿沟对岸有我军讯卒,传讯无误。”

“就这么怕火?”熊荆嘀咕了一句,他丝毫没有料到讯舟收发飞讯时间要好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足够岸上秦军的火箭把舟点着。

“大王何谓?”红牼没有听清熊荆说什么。

“无事。飞讯发出去吧。”作战方案浓缩成几十个字,将于东南角楼上反复发出。

*

“报——!陈郢急讯、陈郢急讯!”陈郢这边飞讯发出不到四个时辰,飞讯就传到了郢都大司马府。译好的讯文先是令尹淖狡匆匆读了一遍,淖狡读完又交给了左徒昭黍,昭黍看完又给了新任大司马府府尹的弋阳侯弋菟,最后才是宋玉子莫等人。

“秦军日夜攻城,昼夜不息。城中粮秣只够一月之用。”子莫看罢叹道,他能想象出陈郢尸山血海的模样,硬生生倒吸一口凉气后,他声音有些悲凉:“大王危矣!既然可击破秦军补给粮秣、运送伤员,那何不就此接大王回郢都?”

“接回大王?”人人皆摇头,宋玉无奈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时离陈便是不勇,大王岂能离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对世人的冲击力丝毫不逊色于二十七年后的大泽乡起义。熊荆对此的回答是:无有。勇信者贵!

这本是否定贵族等级的一句话,但熊荆的答案让宋玉得到了一个稳住楚国现有贵贱等级的理论基石。即:酓(熊)氏之所以为王,是因为先祖勇武有信。立国后三十三世、四十三位国君也多数勇武,纵有昏君那也是荫先王之余勇。

楚国国君素有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的祖训。楚国能从子爵五十里扩张到今日数千里江山,全是国君勇武所致。从这个角度说,酓氏为王,天经地义。王族稳住了,公卿士族也稳住了。楚国八百年,翻翻家史,大族谁家没有乐战敢死之人?

只是这样的解释必然会使楚国国内的风气彻底重武轻文,但对公族卿士来说,这其实是件好事。有道是穷文富武,没钱怎么吃肉?没钱怎么骑射?没钱怎么购置钜甲钜剑?贫寒之家食不果腹,春秋之交豆羹芋饭,哪来力气习武?

私卒去年就已经合法了,只要是贵族(包括誉士)、只要在大司马府报备,拥有合格的军官和编制,便可成军。只是大家都在观望,到现在才开始大规模招兵买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楚国国内造成的冲击是题外话,但既然大王已经确定了楚国的最高意识形态——勇信者贵,大王自己就必须恪守这一准则。这时候撤出陈郢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撤出陈郢只会玷污大王的荣誉。

宋玉说完无人答话,左徒昭黍咳嗽了一声,道:“大翼战舟何时才能造好?”

“最少还需三月。”淖狡最清楚造府的进度。要调动造府之外的民间造船厂,时间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必须学习全新的造船工艺。

“三月必然城破。”弋菟接任鲁阳君为大司马府府尹,他也知道造府的进度,他还知道陈郢支撑不了三个月。“且钜甲月产仅五千套,军中不足万套,五万余人,只有半数士卒着甲。”

“本月五千套,下月可至八千套,下下月可有万套,第三月有万余,此计四万余套。”淖狡不同意弋菟的观点,平舆、城阳、陈县就食于郢都的庶民大多完成了训练,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甲片装配工作。环片甲生产因为有轧机,瓶颈全在装配。“五万余卒,四万余钜甲,方可余秦人一战。”

“三万卒足以!”身为大司马府府尹,弋菟自然知道奇袭敖仓的计划。“可在王卒与封君之师中遴选三万精卒,下月一旦凑足两万套钜甲,便可出击。”

“不行!”淖狡大力摇头。“焚毁只是其一,高库缺粮久矣,我军必要全力夺取。再有,下月出击,大翼仅有一百二十艘,还差六十艘;士卒亦未经练习,如何划桨?”

连续两年的战事,郢都高库、县邑高库不是已经见底就是马上要见底,现在的粮秣全靠齐国、燕国接济,赵国因为钜铁术的纠纷一毛不拔,谎称国内无粮。不过这是有代价的,齐国得到了二十部简化版投石机,燕国得到了二千把钜铁宝刀。

敖仓存粮四千多万石,攻占之后如果能抢运一部分回来,定可缓解国内的粟米危机。

这并非不可能,鸿沟水由黄河引至大梁,黄河和大量之梁有圃田泽。远古时期的大泽总是渐渐变成农田。唐时圃田泽东西尚有五十里,南北二十六里,要到清代乾隆年间,圃田泽才最终变成良田。

因为鸿沟的存在,今日的圃田泽东西宽一百一十里,南北长八十多里。只要把敖仓里的粟米转运到圃田泽中的高地,那么日后便可以一点一点将其运回楚国。圃田泽距敖仓八十多里,一百艘大舫一次便可运输粟米十五万石,昼夜运输两次,那就是三十万石。如果将楚国大小舟楫全部调去敖仓运粮,那一日可运一百八十万石,十日,就是一千八百万石。

敖仓乃秦军重地,奇袭后要驻守十日,必然需要五万名身着钜甲的精锐甲士。这也就是说,奇袭必须等到四月,最快也要三月末。只是陈郢真的还能再撑三个月?

若英宫熏香依旧,淖狡每次来这里见王太后,心里都有些发毛。拒绝王太后向秦国交付钜铁之术、投石之器的令命,让淖狡有些愧疚。而且最近王太后都是召自己一人,且见面时又撇开左右,孤男男女独处一室更让他不自在。就在刚刚,他登阶升堂的时候,两个寺人愣看他几下,最后居然快步疾走。

“陈郢如何了?”赵妃脸上挂在笑容,亲自给淖狡斟茶。她衣裳特别换过,一袭曲裾红衣,腰间束着宽大的丝带,衣领是大开的,露出一片晶玉白皙的酥胸,淖狡只扫了一眼就将目光匆匆挪开。

“禀太后,大王无恙也。”淖狡说来说去都是这句老话。

“恩。我知大王无恙。”赵妃扎着一个贵人女子常见的垂云髻,她吐气如兰,斟茶的时候身体几乎贴着淖狡。斟完茶也不回席,而是移步到淖狡席边,附耳轻问:“令尹觉得我美吗?”

“啊!”淖狡好似被人捅了一剑,他着急的起身,走出几步又着急忙伏拜。嘴里喊道:“臣无礼!臣无礼!”喊了两句他又道:“臣告退、告退、告退……”,然后无头苍蝇似的跑出了若英宫,下阶的时候还跌了一跤。

赵妃生于赵国王廷,赵国王廷男女之事她即便未见,也耳闻许多。王太后在赵国是可以专权的,但楚国并无王太后、王后专权之先例,所以令尹敢对她不受命。勾引淖狡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想勾引才刚刚开始,淖狡就落荒逃了。

“主君为何……”奔到若英宫外的淖狡还在喘息,他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拔剑自刎。家仆见他如此正相问,话还未完前方闪出两个寺人,‘嗖嗖……’,寺人怀里突然飞出两支羽箭。

“……刺客!抓刺客!”淖狡倒地后,家仆的魂瞬间就丢了,只知道撕声大喊。

第八十二章 定策

一夜厮杀之后,湖口南侧的陆地非常轻易就被楚军夺下,近万钜铁甲士驻守于此。鸿沟上舟楫如云,舟上的投石机和荆弩齐射,秦军逐得远远——水路确实不通了,但湖畔宽约一百多步的陆路可以打通。鼠笼式起重机在此立了起来,麻袋装运的粟米从鸿沟上的舟楫吊起,装入百余步铁轨上的小车,最后再调运到东湖内的舟舫上。

湖口北侧陆地上的秦军也被火弹驱走,那里也有数千钜铁甲士列阵,但只要离鸿沟三百步,秦军就是安全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袋一袋的粮秣、一颗一颗的砲弹运入城内,

“便如此让荆人得逞?”李信天一亮就奔了过来,戎车上的他激动不已。

“将军,荆人舟楫上有火弹、荆弩,地方有又狭小,我等……”副将安契一脸无奈。身披钜甲、手持夷矛的楚军,哪怕是秦军锐士也打不过。再就是那个地方太狭小,列阵不过站两百多人,三千人就能把地方守得死死的。

“击鼓!速攻。”围了三个多月,两军加起来死伤近十万人,怎能再让城内的楚军喘息?李信怒击车轼,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建鼓于瞬间击响,不但北侧的秦军,南侧的秦军也开始徐徐向前,妄图夺回湖口两侧的狭小地带,阻止楚军运物资入城。

“拿下湖口!”李信挥剑大喝,万余秦军往湖口奔来,好似一道棕色的洪流。

“令尹被刺?!”陈郢正寝,城头上的厮杀仍在继续,但士卒士气高昂,每个人都知道水路打通、郢都来人了。随补给入城的是左徒昭黍,他一到就告知熊荆淖狡被刺之事。

“然也。”昭黍道。“宫内亦有秦谍,令尹不防,使其得逞。好在令尹身着皮甲……”

“锁甲呢?”熊荆眉毛拧了起来,锁子甲玉府编好后,他在穿,他还要求所有重臣都穿。

“这……”昭黍此时身上就穿了锁子甲,至于淖狡为何不穿锁子甲,他并不知情。

“好了。淖卿伤势如何?”熊荆不再追究了,只问起淖狡的伤势。

“暂无性命之忧。”昭黍眼睛眨巴着,他从怀里掏出淖狡的信笺,道:“请大王过目。”

“他未愈之前,便有你暂代令尹之职。”熊荆草草看罢信笺,信里淖狡主要说的就是暂代人选,看来他伤的并不轻。

“臣敬受命!”昭黍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前来见熊荆就是为了令尹代职之事。

“切记!敖仓奇袭势在必行。”熊荆叮嘱着昭黍,“不要以陈郢得失为虑。”

“然大王危矣!”昭黍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熊荆。几个月不见,熊荆看人的目光带着一种别样的冷漠,似乎看谁都是一个死物,毫无感情。“太后亦常念大王……”

“母后?”熊荆凝固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感情,他早就忘记母后嫁芈蒨入秦的事情了。“母后可好?璊媭可好?”

“太后安好!璊公主安好!”昭黍急急相告。“唯太后常思念大王。臣请大王先回郢都,下回补给之时再回陈郢……”

“不行!”熊荆断然摇头。“此次补给之后,秦军必有防备。舟楫再来,将是我楚军奇袭敖仓,追击秦魏溃军之时。你告诉母后,我在此与数万将卒情如手足、同生共死,故不能于膝前请安尽孝。”

熊荆是真的想母亲了。芈蒨之事他心里却有埋怨,现在则有些感激。试想如果赵妃不疼爱自己,又怎会擅作主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天下,不是因为君臣,只是因为感情,能够为他不顾一切的,也就是只有母亲了。

“大王之语,臣一回郢都便告知太后。”昭黍牢牢记住了。

“秦军如何?项燕如何?”收起那份思念,熊荆问起别的战场。

“城阳仍在我手,平舆为秦军所拔,秦军拔平舆后向东转攻项城,未南下繁阳寝县。”昭黍简要说起另外两个战场的情况。“上将军坐镇期思,只因秦军围城而少有攻城,甚闲。”

“如此说来,这两路秦军是牵制性的了?”熊荆瞬间就得出了这样的感觉。

“然也。”昭黍说起大司马府的一个判断:“秦军此战,或只为大王。”

“为我?”熊荆笑起,“秦军怎会是为我?若是为我,为何不行刺于我?”

“这……,臣亦不知。”昭黍自然不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秦军上次攻我,自然知道城阳实不如陈郢。陈郢在手,可顺颖水直下郢都,鸿沟连通黄河,粮秣军器转运便捷。城阳虽然也是水路,但淮上不接南阳郡,转运太难。”熊荆说出自己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秦军把目标对准陈郢是为了建立伐楚的桥头堡。“所以说魏人可恶!他们若不借道助秦攻我,秦军岂能攻陈?”

“禀告大王,魏国攻我,实乃移祸之计。此战之后,当伐魏国。”昭黍一样觉得魏人可恶。

“你回去告知郦且,别想伐魏了,要想大梁。”熊荆说出自己的想法。

“大梁?”昭黍不熟兵事不解其意。“大王可是要攻伐大梁?”

“然也。我有舟师甲士,为何就不能把大梁夺下来?”熊荆反问,“大梁乃诸水交汇之所,拿下大梁才是真守住了淮上,不然秦军假道大梁,仍可攻我。”

大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夺取大梁绝非易事。大梁是魏国的国都,拔下大梁岂不非灭了魏国?灭了魏国岂不是秦楚北面也将接壤?越想昭黍越觉得心惊,他正要问时,熊荆又道:“齐国、赵国如何了?”

“齐王不愿出兵。”昭黍道,“然即墨大夫田合愿意出兵?”

“即墨大夫?”熊荆不解。“既然齐王不愿意,即墨大夫如何出兵?”

“齐国行五都制,即墨便是其中一都。即墨大夫可出兵十万,然需我割让莒城。”昭黍道。

“十万兵就想换莒城?”莒城原来是齐国的,还是齐国的一都,齐人想拿回莒城并不奇怪。

“大王以为可割莒城?”昭黍问道,郢都讨论下来是想拒绝齐人的。

“莒城太偏,若只是齐国的飞地,自然可割。”熊荆说出自己的判断。“今后我楚国的国策当是,拒秦、联齐、助赵、吞魏。”

“拒秦、联齐、助赵、吞魏?”昭黍将熊荆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也!”熊荆点头。“魏国是一片熟地,他既然已经为秦作伥,那就不再是我楚国北面的屏障。既如此,只有一得空,就应当伐魏。伐魏最重要的拿下大梁,大梁才是淮上枢要,其次是大梁以东的大宋郡。拿下大宋郡与秦国的东郡接壤,我楚国为何不能与赵国、齐国一起把秦国东郡给分了?

齐国肯定是愿意的,秦国如果没有了东郡,那秦军就不能进攻齐国。赵国估计也是愿意的,秦国如果没有了东郡,楚赵两国便能接壤,邯郸的南翼就安全了。如果还能攻占河内郡,那秦军伐赵便只能从上党郡越太行山。”

秦军并非不可击败,关键是诸国是否真能联手。攻占大梁、吞并魏国的大宋郡,进而与齐赵两国攻占秦国的东郡、河内郡。这是熊荆做出的一次攻势努力,真要达成这个目的,那么天下将形成楚赵齐三国共拒强秦的局面。魏国也不是说一定就会灭亡,魏国将变成另一个韩国,苟安于大梁以西。

尚如计划失败,楚国也没有什么损失。这是进攻,进攻不成也会震慑魏王。他只要不蠢就会明白,魏国如果处于秦楚的拉锯战中,最终的结果就是迅速亡国。

“大王,赵国……”熊荆刚才问齐国、赵国如何,昭黍只说了齐国。“赵王似欲伐燕?”

“伐燕?”熊荆不解。现在秦军伐楚,他不休养生息,居然跑去伐燕。

“然也。穆棱使人回报说赵国君臣见秦人攻我,战事一时胶着,故欲伐燕。这是两个月前的讯息,时至今日,恐赵国已从邯郸出兵。”昭黍揖告道。

“秦国如何?”赵国伐燕,如果是小伐,秦国尚可容许,如果是灭燕,那绝不会容许。

“秦国未知也。”昭黍道。“臣请告大王,赵国与秦国并无不同。秦国伐我,赵国绝不救我,秦国伐赵,我国却要救赵。若魏国无存,秦若伐我,赵国宁可伐燕、伐齐也不救我……”

“救赵不过是让秦国多一个对手。”熊荆明白昭黍的意思,群臣中大多对赵国都没有好感。“再说,以魏国为屏障本就是胆怯的表现,我楚国为何就不能正面对敌?非要挡在别人背后自欺欺人?

我楚国吞并魏国,是为了增强国力,攻占大梁是为了夺取要冲。与其魏国被秦国所吞并,就不如被我楚国吞并。躲在魏国这块一捅就破的屏障背后,就不如光明正大正对秦国。不必担心秦国从此以后会伐楚国,以秦国欺软怕硬,打不过就使反间计的下贱本性,他最后只会伐赵,因为他在我们身上讨不到半点好处。”

第八十三章 羞辱

如果说清水之战是凭运气赢的,那大梁、陈郢之战楚军靠的是技术、战术的升级。

三浆大翼碾压单浆大翼,钜兵钜甲完爆铜兵皮甲,纵队战术远胜横队战术,即便上次战争中秦国最骄傲的骑兵,现在也难以和楚军骑兵抗衡。一年多来,楚军不断地升级,秦军则一如既往,唯一的改进可能就是将率手中少府粗劣仿制的水晶陆离镜。

如果能保持这样的优势——特别是钜铁、大翼战舟的优势,十年后楚军将扭转被动防御的态势,转而主动进攻;二十年后等楚军培养起新一代士卒,建立起近现代化军官团,秦国必然将被赶回关中。只是未来十到二十年,楚国不太可能会有整军经武的空闲,只能是一边征战一遍革新军事技术、完善士卒、军官团的培养。钜铁优势也很难一直保持,此战过后,秦国必会想方设法研究钜铁冶炼,或许秦国炼不出钜铁,但总能弄出百炼钢。

正视、并且不惧怕秦国才是楚国应有的态度。盟和熊荆已经不去想了,秦国只能在战场上打和。正因为此,魏国这道屏障已无必要,拆除这道屏障才能楚人切身体察到存亡危机,而不是想以前那样总想着前面有魏国挡着、有魏国挡着。

熊荆的态度如此,昭黍却是惴惴不安。因为魏国的屏护,楚国几十年未有征战,如今,大王不但一即位就与秦国连番大战,此后还要直面秦国,连年征战。

这样的国策他心里很难认同。天下诸国,任谁都是趋利避害,可大王却偏偏要自讨苦吃。两年时间就把高库里的存粮打空了,即便几个月后能抢到敖仓里的粟米,那也是杯水车薪。

与民休息的日子不会再有!五天之后,当万名新卒、两千多吨粟米、一千多吨军资、三百多吨其他补给物资提前运入陈郢,昭黍便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到了郢都。

他一走,东湖湖口便重新被秦军占领,被楚军疏浚的湖口又一次被装满泥沙的舟楫堵死。为了防止楚军故伎重演,湖口两侧的狭长地带被秦军削去,东湖连接鸿沟的葫芦口变作四四方方的梯形口。如此,楚军再也不能靠狭窄的地形抗拒秦军五日之久,东湖内的舟楫再也不能靠近湖畔陆地,这几百步宽的地方是一尺多高的浅水区,水里还遍洒铁蒺藜。

一切都是为了不会有下一次,但这已经晚了。来不及运入城内的粟米、砲弹……就堆在东南两道水门的码头上,楚军兴高采烈的搬运,几如腊祭。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粟米,主将蒙武不得上书咸阳请罪。

而从封君之师抽掉来的援军新卒第一天上阵就给了秦魏两军颜色。他们居然顺着城墙外的尸梯冲到了墙下,把毫无防备的敌人杀了个人仰马翻。没有及时撤到两百五十步外城头的那些临车,一部接一部的被荆弩拉倒。

昼夜不息的连绵攻势不得不停下,秦魏两军和两个月前一样退到了城墙三百五十步外。他们必须从这里重新开始——用数以万计的人命消耗楚军的砲弹和箭矢。

“蒙武无能!”咸阳曲台宫,收到蒙武请罪书的赵政大发雷霆,把书简狠狠摔在了地上。

“请大王息怒。”国尉桓齮代头,其余将帅谋士一起向赵政求情。“荆人抢占湖口两侧而输运,此早有预谋也。蒙将军初赴任,难免疏忽。若再免主将,军心难免不稳。士气敌涨我落,对攻城大不利。”

桓齮说了不少理由,唯有最后一条让赵政歇了替换蒙武的心思。“即便不免,亦要削爵三等。”赵政硬生生压住了怒气,可手一直用力拍着案几。想起三个月里战死的那些士卒,他不甘心道:“军阵所有将帅,皆削爵三等!”

“唯。”大王的王命就是律法,更何况蒙武这次确实太疏忽。他知道荆人舟师厉害,怎么就不提防荆人用舟楫抢占湖口那段狭窄的陆地呢。

“余下战事,该当如何?”明堂里有陈郢地图,图刻在一块木板上。看着陈郢最中心的王城,赵政恨不得一剑把图捅破。可惜,这只是木板。

“臣以为……”屠睢正向进言,卫缭高声打断了,“臣有一策。”

“讲!”赵政目光扫了屠睢一眼,也扫了屠睢身边的赵善一眼,最后落到了卫缭身上。上月,李斯上了谏逐客书,走到桃林塞(函谷关西面要塞)的他又被召回,今日才出现在正寝明堂。

“荆人钜甲钜兵,不可与其斗勇,而当与其斗智;不当以人力攻城,而当以天地之力攻城。”卫缭声高,虽然明堂里皆是老将,可再入咸阳的他已无以前的谦逊客气。

“请先生教我,何谓天地之力?”如昭襄王一般,赵政也有卑身求策的时候,比如现在。

“荆人得补粮秣军器,依仗的是东湖鸿沟。既如此,何不以水破城?”卫缭道。“臣闻廉颇守城,城墙上多开暗门,何不引水于城北浸城。城墙皆夯土所筑,浸城,城基必坏。”

“浸城?!”明堂里的将帅一阵目瞪口呆。老将赵善问道:“陈城之北地势高于城东,敢问客卿如何引水于城北浸城?”

“然也。水往低处走,城东本在水边,城基乃石筑,断不可浸,城北虽是夯土,却又无法引水。”攻城近四个月,陈城已经刻在大家脑子里,以水冲城、以水浸城的战例不在少数。如果能浸城,国尉府早就决定浸城了,何须卫缭来提。

众将质疑,谋士们也大多摇头。卫缭就是不答,也不反驳,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请先生教于寡人,如何将水从低处引至高处浸城?”赵政起身对卫缭深揖,卫缭居然毫不避让的受了——莫名其妙就被秦王逐走,他很生气,但他又不得不回来,因为天下除了秦国,再无其他更好的容身之处。

“哈哈。”卫缭突兀地笑起,“大王此问当问荆王,荆王是如何把水从低处引至高处的。”

“啊!知矣、我知矣!”有人纵声大叫,“白龙水车、可用白龙水车!”

*

“啊啊啊啊啊啊——!”陈郢城头,看到城下突然出现的上千部白龙水车,熊荆当即一阵抓狂。羞辱,再大不过的羞辱!他无法忍受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羞辱。

可不管他怎么抓狂,覆盖着薄冰的东湖水正流入水车,然后沿着沟渠白花花的流入北城。三十多万人在距北城墙三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已经筑起一道一米多高的渠垒。坑坑洼洼,满是尸首、破旗的白茫茫大地一经水流的滋润便恢复原来的颜色。水花四溅,湖水最终流入了堵塞的护城池,然后一点点上涨。

“大王勿忧,若是天降大雪……”熊荆身后的右史安慰道。正月已过,田野里虽有冰雪也在逐渐融化,二月江东则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降大雪。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抓狂,廉颇就呆住了。为了方便楚军进城出城,城上凿了两三百道暗门,本来夯土就不耐水浸,现在又已经挖空。

“当速速填补暗门。”廉颇的回答有些老迈,他接着告罪道:“臣有罪,不当多开暗门。”

“老师何罪之有?”熊荆忙将他抚起。“若论罪责,罪责全在不佞。若非不佞造出这白龙水车,秦军又怎能把水引至北城?”

“大王谬矣。”右史很不同意。“大王造白龙水车,乃为解庶民灌田之苦,天下万民皆赞大王,家中请回水车,俱向郢都拜谢。大王利天下,秦人祸天下,大王何罪之有!”

“报!”令卒奔了过来。“敬告大王,秦军遣我军俘卒传讯,言有一故人立在城外垒高处。”

“故人?”熊荆不知自己有什么故人会在秦营,他拿起陆离镜看去,渠垒最高处确实立着一个人。那人手上也有陆离镜,见熊荆举镜子望来,笑盈盈的对着这边一揖。

“卫缭?!”熊荆不由自主的喊出这个人的名字。

“大王何言?”熊荆的一言一行史官都要记录,右史没有听见熊荆说什么。

“一个贱人。”熊荆放下陆离镜不屑道。受臣子的影响,他也讨厌卫人——卫国是商人遗民,楚人先祖保守商人欺凌,加上变法的吴起,没人大臣不讨厌卫人。

“哈哈!”卫缭也放下了陆离镜,他会读唇。“荆王言,一个贱人。”

“荆王恼怒乃因上卿出的水浸之策。”蒙武就站在垒下,他虽然连降三爵,但脸上再无颓败的神情。“廉颇乃北人,不知淮上多池泽,城墙暗门如此之多,城基浸泡两月定垮。”

“两月太久,最多一月!”卫缭是带着王命来的,秦王要求两个月内破城。

“一月?”蒙武说两个月城垮也是瞎猜,浸城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几个月城垮。

“然也。”卫缭早就想好了对策,“待水漫城基,请大将军每夜遣死士凿城。哪怕城墙未开暗门,凿过三十日城亦垮!”

第八十四章 不吉

人的力量不可低估,尤其是统治天下一半人口的秦国,且秦国还联合了魏国和韩国。前线三十余万士卒冒着城头箭矢砲弹,乘夜把三百步外的长垒城很快就推进到了一百五十步,后方则全面征收三国国内农户的白龙水车。

白龙水车发明已近两年,讲究精耕细作的韩魏秦三国从楚国购买、仿制了几万部。卫缭抵达前线之前,征收的命令已经下达,每日都有上千部水车运到前线,以至于最后东湖太窄,已无位置放置水车。这时候东湖已经无所谓了,秦魏士卒另挖了一条连接鸿沟的大渠,水直接从鸿沟里汲。上万部水车日夜不停,仅仅十日,北城城下便是一片汪洋。

暗门虽然堵上,但狭缝中依然会渗水进来。军中谋士见此建议索性打开一部分暗门,城内也挖沟渠,最后将水导入地势低洼的东湖。楚军能想到的,卫缭自然也能想到——鬼谷藏有商周两朝典籍,如何浸城有一整套办法,城内还未挖开引水沟渠,秦军便在东湖水浅处筑垒了。

东湖这个时节本就水浅,湖水汲至北城那就更浅。已经汲了十多日水,之后秦军又将万部白龙水车调至东湖,把东湖里的水往鸿沟里抽,偌大的东湖最后只剩中间一块有水,靠近城墙地方全露出了滩涂,之后,秦军用淤泥轻易便筑起了高垒。

引水不成,城外秦魏两军夜里轮流凿墙,城上虽然砸下滚木礌石,奈何士卒毫不畏死。夜里墙下的凿墙声、水花声听得城上的县卒毛骨悚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小声议论城墙何时会塌。司马陈卜发现后立将大部分县卒撤出城头,不让他们守夜。奈何越是看不见越容易瞎想,城中的士卒居然暗传某段某段城墙已经塌了。

越是危急越是要镇定,这是廉颇对熊荆的教导。但是心怀愧疚的廉颇某日巡城,看到城下一片汪洋居然当即晕倒。主将病重的消息更让士卒惊慌。好在熊荆还在,陈郢的主心骨还在,每每见到熊荆巡视,士卒的目光更加期盼热切。

“城外仍无灯火回应?”陈郢正寝,巡视完毕的熊荆问向众将。此时他不再穿那件血红色的韦弁服,而是身着铮亮的钜甲铁胄,他比两年前强壮了许多、结实了许多。

“禀大王,城外毫无回应。”飞讯官很年轻,他们多是公族识字的子弟。“臣以为……”

飞讯官欲言又止,熊荆扫了他一眼,问道:“以为如何?”

“臣以为秦军骑军已经屏绝城周四十里之地,故无讯卒能见城上所发讯息。”飞讯官答道。这是他的推测,但半个月都不见城外回讯,只能是这种情况。

“臣愿杀出重围,传讯于郢都。”骑将妫景和项稚对视一眼,异口而同声。

“敬告大王,臣亦愿意乘舟告讯于郢都。”舟师将军红牼不甘落后,他觉得舟师离鸿沟更近,只要舟楫入了鸿沟,那城内的讯息就能传至郢都。

“如何告于郢都?”熊荆没看妫景项稚,只看红牼。

“遣冒突乘夜便可。”红牼答道。“东城门离鸿沟仅四五里,两里之外仍有湖水。湖通鸿沟,冒突吃水浅,只要入湖,便可设法行之鸿沟。一到鸿沟,便可顺水而下。”

“将冒突抬到湖里,抬得动?”熊荆讶然。陈郢四周已经没水了,两里外高垒后才有湖水。

“然也。”红牼答道。“冒突若重,可于城内再造独木之舟……”

“禀大王,骑士可出城传讯。”红牼说的越来越不靠谱,妫景趁机再道。“出城后径直南下渡河入项。项城有飞讯站,可传讯于郢都。”

“不可!”熊荆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骑士的马镫虽然有马镫裤掩饰,但战死任何一人都会泄露马镫的秘密。另外还有马蹄铁,马蹄铁是很不显眼的东西,却能使战马更具抓地力,还能保护并不坚硬的马蹄。

“臣愿褪去马裤再出城求援。”妫景知道熊荆在顾虑什么,这也是骑兵只有千余骑的原因。

“不可!”熊荆还是摇头。骑士宝贵,里面全是会骑马的公族子弟。

“臣不畏死,事涉大王、陈郢安危,请大王恩准。”妫景、项稚说完便伏拜,久久不起。

“大王……”陈卜进言道,“北城暗门太多,现已处处渗水,恐半月城墙便要垮塌。”

“外城若失,还有王城。王城若失,还有手中之剑。”熊荆毫无畏惧,反倒有一丝兴奋。

“大王,王城太小。且外城可浸,王城亦可浸。”养虺揖道。

“浸又如何?王城并无暗门。”熊荆反驳道。“此时已是二月,拖到四月不过两个月。王城内兵甲俱全,粮秣充足,难道守不了两个月?”

“守到四月又如何?”养虺等人并不知道奇袭敖仓计划,“若到五月城内粮尽,城必破。”

“不需等到五月,四月耕种之后,大军便会汇集陈郢,最迟五月初便可反攻秦军。”熊荆不得不给了大家一个希望。“且死又何惧?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庸人何自扰?”

“……”熊荆说的荀况天命里的语句,养虺等人闻言一时呆了。

“舟师速造独木舟趁夜出城,告之郢都内情即可,其余计划勿需变更。”熊荆最终选择了独木舟,说罢起身欲退往堂后,然后这时寝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令报:北东门城陷。

*

“啊——!”温暖的马车上,睡着睡着的芈玹忽然蜷曲着身子,长长地啊了一声。正值夜半,驿站不宿的返国车队正停于道旁空地,她如此惊叫顿将翠袖、修竹等侍女惊醒。

“女公子、女公子……”翠袖几人连呼,摇晃了一会才把乱语中的芈玹唤醒。醒来的芈玹先是一阵呆滞,再见自己身处马车之上,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女公子可是梦见了大王?”翠袖年长,最为贴心。她知道除了父母、祖太后、大父,能让芈玹流泪的也就只有楚王了。芈玹于睡梦间忽然惊叫,当是做了噩梦。

“恩。”芈玹抹泪。“我梦见大王娶了齐女,未告庙便遣我返家,呜呜……”她哭了起来。

“格格,女公子误矣。大王爱你若珍宝,岂会遣女公子回家?”翠袖本不是叫这个名,但那首《佳人》芈玹爱极,便将身旁的侍女全改了名字。

“然也。”最乐天的采柏也笑道。“大王爱女公子甚深,年少便如此爱之,年长爱意定会深入膏肓,任谁也除不去。那齐女听闻年方四岁,少时生得美,大了必然丑极。便如我,少时也生得极美,如今步于咸阳大市,从无男子返身看我。”

“哈哈……”侍女们大笑不止。采柏是个圆脸,细看真有几分美人模样,奈何脸长开了,脸大显得五官很不协调。且眉毛也粗,脸如果涂黑了,咋一看很像个男子。

“你们几个就知道哄我。”芈玹本还在哭泣,听闻采柏说‘从无男子返身看我’,也格格格笑了起来。她一边哭又一边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

“敢问盈女公子何事?屈大夫使小臣来问。”车外传来寺人的声音,芈玹半夜里惊呼,之后马车内又亮起灯火,巡夜的寺人因此前来查看。车队通关的传中芈玹不叫芈玹,而是叫芈盈。

“无、无事。”芈玹犹豫间答了一句,“只是梦中之语。”

“无事便请盈女公子少歇,今日需晏时方有膳食。”寺人悉心相告。一说膳食众人的肚子不免咕咕直叫。那一日在长安大市购买了大批粟米刍藁后,沿途其他县邑再也购买不到大批粟米刍藁——秦国国内的粮秣全部官营,咸阳令命一下,有钱也买不到粟米。

车队只能在沿路县邑内的酒肆、食店里就食,或从大市私商手中大量购买芋菽。芋菽是青黄不接时穷人的食粮,并不在官府管控之内。再说咸阳并不是要把人饿死,要的只是延缓车队的行程。延缓的办法很多,不卖粮秣只是其中之一。真正苦了的是拉车的挽马,没有刍藁它们只能吃草。草上多有积雪,哪怕寺人铲开了雪,小半挽马也常常腹泻,一些甚至病死。

寺人相告之后,芈玹等人熄灭灯火再次睡下。待他回到屈遂所在的马车,屈遂已经起身。

“何事?”屈遂头戴楚冠,玄衣玄裳,昏暗的灯火下,他脸色灰暗,目光依然炯炯。

“乃盈女公子梦中之语。”寺人揖告道,他又看了一眼漏壶,还不及朏明。屈夕之月,白日八个时辰、夜晚也是八个时辰,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

“梦中之语?”屈遂眉头一挑。芈盈是谁他当然知道,他如果不知道,芈玹怎能混于车队当中,随自己一起返国?他不但知道芈玹的身份,还知道芈玹与大王私定了终身。同姓不婚是周礼,但楚国在楚庄王之前,并不完全行周礼,王族公室娶同姓女子并不少见。

“此不吉也!”芈玹乃大王心爱之人,冥冥中两人自有感应。他赶紧取出筮草占筮,越占心里越惊,一会便大汗淋漓了。

第八十五章 不吉2

“不吉。”郢都卜尹府,灼烧龟甲的火焰还未熄灭,群舞祈祷的巫觋刚刚退出中廷。卜尹观曳拿着犹带火温的龟甲,久久久久地看罢,最后吐出这两个字。

“恩……”观季探出双手接过他手中的龟甲,用手细细捏抚甲片上的裂纹,最终点下了头。此时的他,已经瞎了。

“大王危矣!”观曳急道,“当速速报于令尹,举兵赴陈勤王。”

“不可。”观季抓住了他想抢龟甲的手。“圣王也,天命在身,上必眷之,你我何做杞人?”

“大兄何言!”观曳有些激动。“大王困于陈郢五月之久,今音讯全无。怎能不救?圣王之说乃唐渺之言,焉能信之?”

“若非圣王……”说到这,观季喋喋笑了几声,“我岂会目盲?”

“你……”兄长忽然目盲是很奇怪。几个月前双目尚有神采,谁料最近几月眼睛日渐浑浊,到最后居然目盲了,而这一切皆因那日大王入府卜问天命。

“若非圣王,岂有天命?若非天命,何有天机?如非天机,怎致目盲?”观季说罢发出老人般的叹息。“我已闻命,等不到那日了,你若亲见,当不忘祭告为兄。”

“大兄……”闻命之人便是将死之人。臣子每每伏剑,皆言臣闻命矣。观季自然不会伏剑,可他的生机便如他的双目,早就昏暗一片。“弟知也。”观曳退后几步,伏拜相答。

*

“陈郢无讯已有十七日,请令尹速派精卒救陈,晚之悔矣。”同一时刻,大司马府府尹弋菟、作战司郦且等人对着暂代令尹的昭黍深揖。

“速派精卒?”为令尹已有一个多月,昭黍还是无法从左徒转入令尹这个角色,尤其无法理解大司马府这个机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然也。”弋菟大声道。“侦舟言之,陈郢东湖已涸,北城一片汪洋,秦军浸城也。以信平君守城之法,门上暗门甚多,水浸一月,城必坏。大王只能率军退入王城,王城狭小,不能久守,请速派精卒救之,我弋阳之师可为先锋。”

“精卒……”昭黍想起了敖仓,更想起了熊荆不要以陈郢得失为虑之语,他摇头道:“不可。精卒乃袭敖仓之卒,怎能派至陈郢,且人数不及五万,秦魏大军四十万,如何能救?”

“请令尹急令各县各邑速召士卒,并召上将军至郢。”郦且当然知道光靠五万人救不了陈郢,“召县卒之命立即由飞讯发出,大军最迟三十日可至陈郢,三十日内王城当无忧。”

征召县卒确是可行,只是已经是二月下旬,三月恰是春种时节,这个时候全面征召各县士卒,必然会耽误农时。看着案几上的征召符节,昭黍忽然就犹豫了。他犹豫弋菟一点也不犹豫,他喊道:“来人!令尹有命,各县各邑,速征士卒赴陈勤王。”

“主君……”闻声进来的是昭黍的家臣,弋菟的令命他当然不受。

“还不速去制诏传讯?!”弋菟见他如此顿时怒了,他急得呛的一声抽出钜剑。

“主君?”家臣丝毫不畏惧弋菟手上的钜剑,只问昭黍。

“速去制诏。”昭黍终于点下了头,犹豫的他又加了一句。“江东之卒不召。”

不需昭黍嘱咐,一个月的时间,江东之卒也召不了,他们太远太远。能征召的只是淮水南北之卒。只是马谷驻兵一万,城阳、新蔡、穆陵关三地各驻兵二万,期思项燕麾下有三万,再加上陈郢的五万,以及郢都正在训练划船的五万精卒,已经有二十万人。

楚国前年实际征召士卒约三十八万,不召江东之卒,那就只剩下三十三万。三十三减去已征召的二十万,能征召的县卒不过十三万。除了马谷、穆陵关、城阳、新蔡四地的七万人不可调动,期思项燕麾下的三万、能赴陈勤王的士卒一共不过十六万。即便加上陈郢城内的五万人,也只有二十一万,而秦魏联军却有四十万。

想到二十一万楚军对阵秦魏四十万大军,昭黍一阵摇头:“我军兵寡,当请齐国出兵。”

“齐国?”弋菟也知道己方兵少,一个月内能征集的士兵不超过三十万,而且还要驻守城阳、新蔡等地,剩下赴陈救援不过十数万人。“齐国肯出兵助我?”

“即墨大夫田合曾言愿出兵相助,然……”与齐国的交涉并不顺利,谈着谈着齐人不断加码。昭黍道:“我国需割让莒城以北予齐国,即墨大夫方肯出兵十万助我。”

“莒城以北?”郦且当即想起了穆陵关,沉痛道:“不值也。穆陵关一去,齐国进可攻、退可守。他日齐国再伐我,若之何?”

“穆陵关本为齐国所有,还之,有何不可?”弋菟的意见和郦且截然相反。“大王生死未卜,大王若安,岂虑小小穆陵关?请令尹割莒城以北予齐国,请齐国出兵。”

“此事……”割让莒城以北不止放弃穆陵关那么简单,这还包括琅琊。另外莒城一去,下一个能遏制齐军南下的城池只能是沂水沐水之间的郯城。郯城距穆陵关三百里,一下功夫退这么远,等于舍去了鲁地的侧翼,将鲁地的阳城、费邑直接暴露在齐人的戈戟之下。

“请齐国出兵相助之事,还需再议。”想到莒城的意义,昭黍还是不敢做主。“最少要请重臣商议。”

“那便速请。”重臣人在郢都能来商议的,也就只有太宰阳文君、太傅宋玉、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军校鲁阳君、太卜观季、司空唐缈等七人。这些人很快就接召而来,可真正来到令尹府商议的,只有宋玉、蒙正禽、子莫、鲁阳君、唐缈五人。观季不来情有可原,他眼睛已经瞎了,身体也不适,可阳文君不来就很诡异了。

“阳文君为何不在?”子莫一直抨击阳文君通秦,对他极为在意。

“阳文君寝疾告假。”昭黍说着阳文君家宰所回之话,“今日所议,乃请齐国出兵之事……”

*

“上将军若是不信,请杀我。”期思项燕军幕,本该寝疾的阳文君摇着一把折扇,安坐以谈。

“大王未曾失德,岂能废之?”项燕一直鄙夷阳文君的为人,怎奈之前有过合作,他可以不与阳文君合作,但不能不见他人。“且军中士卒皆敬大王,何人敢行废立之事。”

“大王困于陈郢,秦军不破陈郢绝不罢休。上将军以为,秦魏四十万大军,我能胜否?”阳文君收扇反问道。“且我非言废立之事,乃言大王薨后谁人即位之事。”

“荒谬!”项燕又一次看到阳文君以拥立新王作诱饵的恶心嘴脸,上一次是在两年前。

“有何荒谬可言?”阳文君反驳道,“大王刚强,过刚则易折,薨于陈郢虽非我等之愿,然大王将薨,为何不能言即位之事?”

“去!”项燕再也忍不住了,他手指向帐外,要阳文君滚出去。

“上将军可是忘了两年前助负刍为王之言?”阳文君一点也不想滚,反而提起了往事。

“那时郢都叛乱,大子生死未卜。”项燕急道。

“然否?”阳文君呵呵笑了两声,“我闻当年淖狡回军救援郢都时,上将军一卒不发。”

亲县邑、远郢都一直是项氏的作风,项氏乃楚国社稷之臣,而非楚王之臣。回军救援郢都项燕做不到,他必须保卫楚国每一寸土地而非保护郢都一个未龀的大王。

阳文君一言点明项燕的立场,让项燕有苦难言。他再道:“大王生而知之、天纵之才,我知矣;大王英武敢战、深得士心,我也知矣。然,此与县公、邑尹何益?谁人愿意看到大王之誉士入封县下各党、各族、各闾?新政者,变法也。陈县如何?陈县尽废县吏,代以誉士,陈公与其说是县尹,不如说是陈设。

且秦国攻我,不为拔城掠地,只为击杀大王。大王若薨,或郢都另立新王,秦魏自当撤兵。以一人之死而换举国之安,何而不为?”

“以一人之死而换举国之安……,这是大王!大王!!”项燕再度愤怒,他质问道:“你也是大王之臣,你可有半分君臣之守?你岂能说如此大逆之语?”

“我不知大王,我只知楚国、只知社稷!”项燕怒斥,可阳文君声音更大。“秦王已虑我楚国,祖太后见此不得不君子弃瑕,请秦王击杀大王。大王薨后,秦军必然攻赵,我楚国得安。”

“啊……”事情居然牵出了华阳太后,击杀大王才是秦军伐楚的最终目的。恍然醒悟的项燕双眼怒瞪,他猛然深吸一口气,捶着几案大骂道:“下贱!下贱之极也!!”

“下贱又如何?”阳文君不怒反笑,坦然受之。“若下贱可存社稷,我宁愿下贱。”

“那也是你等下贱役夫之社稷,非我决烈楚人之社稷!”项燕怒站起来,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一剑将横在阳文君身前的案几劈成两半。“陈郢若失,我项燕必救之。滚!滚出我的幕府!”

“那也要县邑有卒可派。”阳文君丝毫不畏项燕的怒火,他慢条斯理的合上纸扇,起身告辞。他这边刚走,飞讯官便闯了进来。“报上将军:陈郢危矣,令尹请上将军速速至郢商议救陈之事。”...

第八十六章 力量

从期思到郢都不过三百余里,行船三天光景。这三天每天日落舟停之时,项燕收到的飞讯总是越来越紧急。第一天说是陈郢北城墙已塌,敌我两军似于城塌处厮杀;第二天说敌军已攻入陈郢,外城尽失;第三天舟已至郢都,匆匆入城的项燕刚入宫,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王太后赵,是她在啼哭,项燕听到一个更可怕的消息:大王已然战死。

好在这不是官方的消息,是市井间的传闻。璊公主于宫外得知,忍不住告之赵妃,于是赵妃亲来令尹府探问陈郢情况。淖狡从不向赵妃言战事如何,他只会重复的说‘大王无恙’,昭黍不然,昭黍答话时一阵犹豫,看出不到赵妃当时眼泪便滂沱而下,昭黍见此更慌,只能告知陈郢城破的实情,然后赵妃便开始嚎哭了。

一干重臣、各氏族长正跪地伏拜,刚刚登阶入堂的项燕、彭宗也在一侧对赵妃揖礼。昭黍极力辩解道:“太后,陈郢城中粮秣不缺,五万甲士,万套钜甲,人人钜铁兵刃,又有千余铁骑,百余重骑,大王怎可薨落?此谣言也!此谣言也!”

“太后,郢都仍有秦侯,秦侯编造谣言,以求乱我军心,不可信也!”知彼司屈开也跪步上前,他搞不清大王为何不肃清国内的秦侯间谍,任由他们作祟。知道的人也就罢了,不知道的人比如王太后,很容易就被他们放出的谣言蒙蔽。

“请太后稍安,令尹已飞讯传令征召各地之县卒,上将军项伯已至,臣等正商议救陈之策。”宋玉是太傅,地位最高,他的话也最有分量。

赵妃泪眼蒙蒙看着眼前这些臣子,嚎哭一时停了,听闻宋玉之言她又看了站在堂外的项燕一眼。见赵妃看来,项燕立即上前揖礼,道:“臣项燕拜见王太后。”紧跟着他,军司马彭宗也揖告道:“臣彭宗拜见王太后。”

臣子中唯有项燕、彭宗两人身着钜甲,天色已暗,甲片上反射膏烛的光芒,最是显眼。赵妃抬袖抹泪,看着项燕问道:“大王危在旦夕……项伯何日方能发兵救大王?”

“禀太后,秦魏大大军三路攻我,现有大军皆被牵制,而再征召各地县卒颇费时日,以臣度之,当在下月之末。”一听项燕说要到下月末才能发兵,赵妃眼泪又急涌而出。项燕忙道:“太后勿忧!陈郢五万甲士中三万县卒,一万封君之师,五千王卒、五千环卫宫甲。其中万人身着臣身上的钜甲,此甲不说铜兵,便是……”

‘呛’的一声,项燕腰中宝剑猛然砍在自己左肩,赵妃当即一呆,甚至忘记了流泪。项燕指着被砍之处道:“太后请看,钜甲便是宝刀也不可破也。王城纵横三里许,城虽小,然所需兵力也少。城内粮秣无忧,士卒用命,秦人岂能月余破城?”

“敬告太后,王城高四丈八尺,其内多有投石之器,箭矢又是刚刚补充。不说攻城,便是靠近城池三百步也需等城内箭矢砲弹耗尽。臣断言,秦人不及破城也。”彭宗也说话了。“太后当知,陈郢外城守了三月有余,城内箭矢砲弹耗尽,秦军仍未破城。此次破城,乃秦军引东湖水浸城之故,非攻伐之故,更非我楚军士卒不敌秦卒之故。

外城此前由上将军信平君驻守。信平君当年守邯郸达三年之久,秦人惧也。然上将军乃北人,不知淮上地理水土,故于城上多挖暗门,以利守军进出。秦军浸城,暗门渗水,这才墙坏破城。外城如此,王城不然,王城城墙并无暗门,哪怕是浸城,也许数月之久。”

彭宗娓娓而谈,把外城为何攻破、我军有何优势、王城哪里牢固一点一点地说出来。赵妃并未去过陈郢,也不知道敌我形势,此时听他细细说来,碎了的心终于勉强合在了一起。最后她起身对群臣一礼,道:“老妇失仪了。”

太后行礼,群臣连忙避让,昭黍趁机道:“请太后回宫,臣商议完救陈之策,定至后寝禀告。”

“然。”赵妃又看了看众人,这才移步出来令尹府,往后寝去了。

“哎!”昭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越来越觉得令尹不好做。“项伯一路行来可好?”

伯是项燕的爵位,昭黍如此称呼显得尊重,项燕闻言讪笑,他并不习惯项伯这个称呼。“一路安好,谢令尹挂心。敢问……”项燕对着群臣揖了一圈,“救陈可有成策?”

不提救陈还好,一提救陈之策昭黍、宋玉等人又叹,子莫更是大骂道:“县公邑尹皆通秦也!”

“为何如此?”项燕大惊。他在路上也计算了兵力,现实很残酷,哪怕加上陈郢城内的五万人,楚军也只有三十一万——他还不知道奇袭敖仓计划,郢都的五万精卒不可调动,也不知道江东之卒因为集结时间太长,昭黍此前没有征召。

“你看罢!”子莫塞过来一叠飞讯讯报。上面第一份上言:‘本县县吏已罢尽,士卒无可召也,请令尹遣国中誉士救之’;再看下一份,上言:‘春种时节,丁男不入役,县卒难召也’;再看下一份,又言:誉士杀人不死,民皆以为大王不仁,不欲救也……

林林总总几十份飞讯,有一大半直接回复本县无法召集县卒,另外一小半则推说各种理由,借口高库缺粮是最普遍的,待翻到最后一份,上面居然写:‘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项燕双手捧着这些飞讯,整个人气得发抖。

“我等以为上将军也不至也。”宋玉苦笑道,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我是大王之臣,也已告庙。如今大王有难,怎能不救?”项燕当然明白宋玉为何会出此言,他本应站在县公邑尹那一边,这才是他应该坚守的立场。

“哎!”项燕之言更让众人感叹,他们枯坐在席上,人人一言不发。

“敢问令尹,大司马府能调动多少士卒?”项燕沉默了一会才问。

“加上大将军麾下三万卒,郢都十五至六十俱出城与战,只有十万。”昭黍说道,他这是把奇袭敖仓的五万精卒算进去了。“若能等到江东之师,那便有十五万;若齐国……若齐国可出兵助我,当有二十五万。”

“县公邑尹当真敢一卒不发?”项燕还是想着县卒。县卒虽然征召了一部分,但最少还能征召十万人。加上这十万,楚国应该能聚集起三十五万大军。“还有齐国,齐国素不问各国战事,这次为何愿意出兵助我楚国?”

“齐国助我,乃贪我城邑之故。”项燕一直率军在外,昭黍不得不向他解释这段时间郢都与齐国的交涉。“齐王惧怕秦国,不愿出兵,唯即墨大夫田合愿使宫人窃取兵符,出兵十万助我,然需我楚国割让莒城予齐国,质于郢都的可嘉公主也已动身返齐。

县公邑尹……”说起县公邑尹昭黍就是叹息,身为令尹,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要什么,但这些正是新政不能给的东西。真要答应了他们,新政必然是名存实亡。“本尹尚在与各县商议出兵之事。十万不能征召,数万或有可能。”

“数万是几万?”项燕追问道。“钜甲、钜刃又有几何?”

“几万?或两三万卒、或四五万卒。”昭黍心里根本就没地,他只能一个县一个县的说服。“钜甲造府已日夜赶工,下月末当有三万套,钜刃之数倍于钜甲。”

“若齐国救我,当可一战。”项燕不再期望县卒,只希望齐国真能出兵十万相助。

“齐国若不愿出兵……”见项燕开始期望齐国,心知机会渺茫的昭黍还是一阵苦笑,他决然道:“不管齐国出兵与否,我昭氏全族将与上将军同往陈郢,拼死以救大王。”

“我屈氏全族也愿往之!”屈开大声道,他这是代族长屈遂做主。

“淖氏亦往之!”淖狡之子淖信满脸虬须,说话斩钉截铁,一如其父。

“景氏亦往之!”说话的是景氏的景龟,景氏因景骅之叛灰头土脸,这次誓雪前耻。

“宋氏亦往之。”宋玉的声音很轻,却一样坚决。

“蒙氏亦往之!”蒙正禽并不落后于人,蒙氏也是公族。

“我唐氏亦往之!”

“我鲁阳氏亦往之……”

在坐之人皆愿举族同赴郢都救援,这些都是大族,他们的子弟早在军中,很多还是王卒中的誉士。熊荆的新政到底是收大权于己手,还是分权于臣下,他们人人清楚的很。排除重文教之政不说,新政的本质是一次贵族换血:用敢战有信的公族卿族子弟取代客卿出身的县公邑尹、以及庶民出身的县吏和啬夫乡官。

楚国不似他国那样有完整的宗族,大多是室,自然不如宗族那般团结,可时至战国之末,楚国同氏之间的亲密甚于他国那些早已零散解体的宗族。如今大王为国而战、深陷孤城,不辱社稷、亦不负先王,公族自然要举族相救,不然,日后如何姓芈?

公族们一个个举族誓死,本还在担心的项燕闻言一直点头,立场完全站在县邑那边的彭宗则忍不住色变,他终于明白了楚国真正力量之所在:繁衍八百多年的庞大公族。

第八十七章 力量2

作为项燕的军司马,彭宗只能知悉与战事有关的信息,当淖狡留下项燕令密议他事时,他这个军司马只能趋步从王宫茅门退出。外朝腊祭之后便不再开启,大廷如砥,廷左的祖庙此时一片灯火,阶下立着威严的持殳环卫,里面则传来若有如无的歌声。

楚人祭必夕,这应该是王太后在祭告先祖,请先祖保佑大王。祖庙、祭歌、公族……,走到大廷尽头的彭宗忽然转身看向王宫。天已大黑,满是星光的天幕映衬着王宫茅门两侧高耸的宫阙,目光穿过宫阙便是高大威严的正朝大殿,再往后,那是比正朝稍高一筹的正寝。

夜幕下虽有灯光,仍然看不清殿堂的颜色,只能看到整个王宫正面的剪影。一动不动中,彭宗不知为何想到了曲沃代翼、诛尽诸公子的晋献公,想到了尊贤上功、废长立幼的齐景公,想到最后,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新闻!新闻!秦军拔郢,大王身陷危城!新闻!新闻!赴陈勤王,县邑不发一卒……”

清晨天只是蒙蒙亮,卖报的小童便在兰台宫里叫唤。听闻秦军破城,一些学生披头散发、不着履屦便奔了寝室,卖完报纸头版还未看完便开始破口大骂县尹邑尹无君无父。大王于陈郢与秦人苦战半年之久,而今身陷危城,那些县公邑尹居然拒不发兵勤王。

一人破口大骂,人人破口大骂。只是,不束发、不穿履一大早奔出来买报纸的自然是小学学生,大学生们镇定的很,直到上课前才拿出报纸与临席小声地议论。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很诡异的,今日浮邱伯教的居然是孟子,待学生读过一遍,他方才言及正题。“今日新闻言,陈郢城破,大王危矣,又言县邑皆不发卒。何故?”

环视堂内的学生,一向严肃的浮邱伯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他自问自答:“只因不仁也。不仁而人心失和,人心失和自然寡助,寡助自然不发县卒,此皆有因也。”

“先生误矣。大王行的上强民之政,非弱民之政,此非不仁也。”大学生昭断揖礼后说道。陈县刖刑之谏完完整整的刊登在大楚新闻上,聪慧如他,顿时从中发现了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每每听闻有人言大王不仁,他便要站起来反驳。

“何谓强民?”浮邱伯自然也知道什么是强民之政,什么是弱民之政,他很早就知道了。“难道行强民之政便可将弱民践踏在履下?此乃人也,非草芥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庶民岂能如草芥般践踏?”

“敢问先生,北城门之案又如何?”难得的,满脸青春痘的申通居然也起来反驳先生。“若无践踏弱民于履下之强民,弱民何存?皆坠入城池喂鱼否?”

“哈哈……”学生们一阵笑声,这让浮邱伯脸上更显恼怒,“放肆!你等可是忘了尊师之道?”

“然先生却忘了忠君之道。”昭断又开始反驳。“大王乃我楚国之大王,大王大可以和先生一般,在此坐而论道,然大王既为大王,无畏暴秦,抗敌于边,而今城破,先生何乐?”

“无礼!”浮邱伯看过早上的报纸心里确实很高兴,只是他也不是希望熊荆薨于陈郢,他最想要的莫过于熊荆能痛改前非,从秦国接回自己的恩师荀况。

“学生……”昭断和申通对视一眼,同声道:“确是无礼,请先生责罚。”

被昭断直击痛处,浮邱伯再也无心讲课,他并未处罚这两人,而是甩袖出了课堂。然而他还未走远,课堂内就发出一声‘彩!’听闻此声他脸色再变,脚步更急的去了。

“那廉颇怎能害大王?”没有先生,课堂里叽叽喳喳,报纸上已将秦军如何破城说得明明白白,学生们读后自然责怪廉颇。若非廉颇挖什么暗门,陈郢岂能破城。

“此南北天文地理迥异也。我楚国陈郢怎是那赵国邯郸?廉颇以赵国守城之术行于陈郢,自有此祸。”景肥的声音,他人如其名是个胖子,最近这一两年熟读兵书,倒也能说出一些门道。“好在王城城墙未开暗门,秦人浸城城不坏。”

“王城仅十二里,如何据守?”很担心的语气,郢都也有王城,王城多大人人心里有数。

“县尹不发县卒,此乃抗命谋反,当数其罪而杀之。”蒙知乃蒙正禽之子,但凡有事,皆要数其罪如何如何。

“二三子等,”众人杂议间,昭断和申通已经谈论一会,谈完昭断便高声相告诸人:“县邑不发卒勤王,罪也。然大王曾言,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我等公族子孙何不持戈赴陈勤王?”

“善!”芈姓之人或多或少都有好斗易怒的习性,昭断一说赴陈勤王,众人便一阵欢呼。可惜他们还未高兴多久,便被匆匆赶来的家仆接走了——赴陈勤王之人并非只有兰台宫学生,还包括族中所有男丁。

“县邑不发县卒,公族举族勤王。”那一夜议后,城外、城东家家都在整备兵甲,半天功夫不到,公族举族勤王的消息便传遍整个郢都。一时间,大市之前的酒肆里议论纷纷,全在谈论此事。“莫不是那些公族也要与我等并肩为战?”

酒肆内,最聪明的不知已经能识几个字了,可惜他还是看不懂报纸,一些问题只能问于独行客。“先生以为此事如何……”

日日混在一起喝酒,又曾是军中同袍,独行客渐渐渐渐就和这些庶民混在了一起。他闻言笑道:“早若如此,楚国何至今日?县邑不发县卒,公族救之乃天经地义。只是,除了屈、景、昭、淖、沈尹这几家,他们又能出多少战车兵卒?”

“哦,原来亡矣先生尽知楚国公族?”旁席一个声音插言过来,此人面貌生疏,口音也非郢都语调,每次来都是一个人喝酒,从不主动与人说话。

“郢都谁人不知道楚国公族?”独行客不动声色,仅仅回了他一句。

“亡矣先生言公族勤王乃天经地义,既如此……”此人笑了笑,“若敖氏岂非也要赴陈勤王?”

独行客闻言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他手当即抚在了剑柄上,只是很快他就醒悟,干笑道:“先生何言?若敖氏?若敖氏几百年前便已亡族,如何勤王?”

“哈哈。”来人也笑,但笑后他立刻收起笑容,起身对着独行客深深一揖,郑重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必借步,请说。”酒肆中如此结交并不少见,两人笑过,除与独行客同席之人,再无他人看来。独行客这时候细细打量眼前之人,此人年岁大约四十,肤白,颧骨略高,头戴一定士人常见的缁冠,白衣绿裳,腰带上悬着的玉饰并不出奇,倒是那把剑并非一般铜剑,年岁似乎有些久远,且佩在右边。这是侍臣的佩法,常人之剑都是佩剑于左。

独行客打量着眼前之人,不想此人揖后低语了一句:“威道之剑,其芒岂能泄于酒肆?”

“你——!”独行客这下忍不住了,见对方又揖,这才行色匆匆与此人出了酒肆。

第八十八章 力量3

“公族?哈哈……”息县县府,县公成介看着郢都来的讯文瞬间失笑。“当年大肆建县之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当年诛连七十二家之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当年尽分若敖之室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公族?狗屁!狗屁!!”

成介手里原本捏着讯文,他越说越怒,手中讯文被他狠狠地撕成碎片。年老的他本不该如此大怒,可公族二字就像两支利箭,‘洞’穿了他的心。

与中原诸国不同,楚国行的是县尹封君制,可县尹也好、封君也好,其实都是公族。只是公族也有新旧,庄王之时为了收县权于王廷,除了打压旧族、任亲信为大县县公之外,还封子嗣于各邑,使其制衡县尹,这当是王族第二次侵染公族之权。其时若敖氏之‘乱’,国人皆曰若敖氏可杀,但作为若敖支系的成介心里很明白,先祖根本就是被庄王‘逼’叛。

“传令下去,一兵一卒也勿出息县!”成介心绪起伏不宁,但令他心绪更不宁的事情接踵而至:一个家仆奔入堂中,此人满头大汗,浑身打颤,跪在地上却是不语。

“何事?!”正在火头上的成介又怒,这是孙子成菽的僕臣。

“禀…禀…”僕臣说不出话,只将一片木槧递上。成介抓过,仅仅读罢‘大父,我已赴郢……’六字,便觉一股热血直冲心脏,‘胸’口的炸裂让他根本站不住脚,好在县丞成墨眼明手快,在他倒下前于身后相扶,不然他可真要载倒在地。

“县公、县公……,速去拿‘药’、拿‘药’!”成墨喊着成介,见成介双眼直瞪,他不得不抓过木槧快速的扫了一眼——县公最宠的孙子成菽,居然去郢都勤王了。

灌了一碗柳树皮汁,又休息了个把时辰,成介才缓过劲来。他一开口就道:“菽儿、菽儿……”

“父亲、父亲……”妻妾、儿孙全跪在榻前,一身钜甲的成通本非长子,但隐约间他已成了成氏下一代的核心。“父亲勿忧菽儿,孩儿已命人于郢都截他,过几日定能送回来。”

“菽儿……”儿子的话成介根本没有听下去,他并非是只要孙子的人,他还要孙子的心。“扶我起来!”他挣扎着就想起身。

“夫君……”妻子邓伊抓住了成介的手,“菽儿年虽幼,然非不明理。大王有难,县吏不为,令尹故召公族救之,菽儿再怎么也是芈玹一族啊。”

“狗屁!”夫人出自名族,年长亦是貌美,也聪慧知礼。可成介想到先祖的冤屈就秽语出口,他又仍不住‘激’动了。“公族便是那熊氏之厕,急时不可耐,不急时便弃之如敝履。公族、公族,彼何时善待过我等公族?彼何时善待过我等公族?”

成介气呼呼的说完只停了一会,又道:“来人,把息县卖报纸之人都给本公捕了!菽儿…菽儿定是看了那害人的报纸才赴郢都的!”

一部诗经不过三百篇,一部左传不过十九万字,可一份大楚新闻却有万余字。这是一天一万余字,一年三百多天,每天一份大楚新闻,一年就是三百多万字。正所谓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是真理,报纸以其庞大的信息迅速在士人心中建立新的观念。

成介这样的老人只看报上的新闻,便有煽情之言,也是蔑笑对之。但成菽这样的少年公子却喜欢看报纸上连载的楚史,更追慕那些活生生的楚人英雄。为他们的勇武欢欣惊叹,为他们的牺牲流泪哀伤,那一日他读到屈子自沉于湘水,竟是数日未食,好似自己死了至亲。

如今大王有难,县邑不发一卒,父亲说息县之卒需援助城阳,故不能赴陈勤王,他思来想去,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携剑赴郢——只因那报纸上说‘公族齐聚郢都,择日便将赴陈’。

报纸,确实是害人不浅的东西。邓伊没劝丈夫不要抓捕卖报之人,她只是摒退诸人,之后才道:“夫君,你当真不救大王?”

“我为何要救?”成介不悦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息师若救,必有大祸。”

见丈夫还是山木自寇的想法,邓伊笑了笑,她摇头道:“夫君误矣。”

“我误矣?”成介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如何误矣?息县若不行韬晦之计,我成氏何至于任县尹至今日?夫人你莫非也是看了那报纸?”

老夫老妻,知心知肺。邓伊还是笑,成介看着她笑很是莫名,最后干脆不看她,闭眼假寐。这时候邓伊才说话:“我听闻秦国文信侯使人编了一本一字不易的吕氏‘春’秋,上言啊,有一楚人,此人就住在息县,还做了息县县公……”

“你!”见妻子变着法子挖苦自己,成介眼睛又睁开了,看见妻子笑颜更盛,他再次闭眼,被妻子抓着的手也‘抽’自‘胸’前‘交’放,爱理不理的模样。

“县公有祖传宝剑一柄,素爱之,日夜伴与身侧。某日渡江,宝剑忽而自舟中坠于水,县公大急,速速刻迹于舟木之上,曰:‘宝剑自此处坠江也,我记之。’舟至江岸,县公便从舟木刻痕处入水寻剑,奈何终是不见。”

妻子的故事说完了,成介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他还是闭目,口中却道:“你夫君如此之愚?”

“然也!”邓伊收敛笑意。“愚不可及!”

“我如何就愚不可及?!”成介睁眼怒视,他向来以为自己聪明。

“就是愚不可及。列位先王如何观史皆知,如今大王如何,你怎就不知?”邓伊责怪道。“大王新政,果收县权于己乎?真如此,为何要尽罢县吏?”

“尽罢县吏乃为安置誉士,誉士皆忠于王,此遍收县权于王廷也。”成介驳斥道。

“非也。”邓伊完全不同意丈夫的说法。“誉士中公族几何,庶民又几何?各国变法收公族之权,皆以庶民士子为官吏以代公族贵人,而今誉士公族十占其九,以公族子弟尽代庶民县吏,此怎是遍收县权于王廷?此乃是分王权于公族,绝非收公族之权于王廷。”

“我弗信!”成介一时呆了,他嘴巴嘟着,脑子里则使劲打转,想驳赢妻子。他终于找到了可驳斥的东西,大声问道:“那外朝朝国人之政又何解?区区商贾便能使钱买简,摇身变为外朝国人,此乃假庶民商贾之力制衡我老公族,不过是封君第二。”

“还是误矣!”妻子又笑了,一副你已落伍了的表情。“外朝朝国人,确有商贾使钱买简成为国人,然若誉士尽代县吏,他日站于外朝大廷者只会是誉士,怎会是商贾?”

“啊…啊——!”成介错愕,瞪着妻子看了又看,这次他真是无言以对。邓伊再道:“大王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有,勇信者贵!’;大王又言:‘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勇信之士,皆楚国勋贵。’

此何意?意为日后楚国之政皆在勇信之士手中。勇信之士又以朝国人之政遴选,于外朝大廷商议国事。此何政?此先祖族议之政。

庶民子弟,读书尚可,弓马怎识?贵人子弟,譬如菽儿,读书不成,然自小便舞剑‘弄’‘棒’,战时列于阵,你说,何人为勇?何人为怯?而信,贵人衣食无忧,何须行那苟且之事,庶民却食不果腹,为求一饱,无所不用其极。你说,何人为誉士?”

妻子以‘女’‘性’特有的敏锐剖析着新政,她的观点与丈夫截然相反。看上去新政给了庶民封公封侯、为将为相的希望,实际上却堵死了他们的希望。

“我闻大王为大子时,曾为悍王子求封地而言于先王曰:‘唯有兄弟同心、公族合力,然后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各县县尹,国事才可一搏’。

今日看来,新政确是兄弟同心、公族合力之政。夫君或可以救援城阳为由而不发县卒,然不能以城阳为由而不遣族人。新蔡、期思,沿淮各县邑,皆已遣人入郢……”

“彼等真已遣人入郢?”成介一直在抗拒妻子之言,直到听闻新蔡、期思已遣人入郢,他才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搞笑的是爬到一半,他又哼的一声躺了回去。愤道:“我成氏乃若敖氏之后,死国可也,死君不可也。”

“你就不为菽儿着想?”邓伊好不容易劝动了丈夫,没想到他又缩了回去。

“有何好想?大王薨后,阳文君为我楚国令尹,菽儿日后照旧是息县之尹。”成介这次是真想睡觉了,此话说话他便再也不言,一会就起了鼾声。

*

“遍召公族?此令尹之技穷也。”郢都城外寿陵君邑,得闻越来越多的公族子弟入郢,寿陵君笑的是前俯后仰。他是‘春’申君的死党,与要立熊悍为王的阳文君是天然的同盟。笑毕,他关切问道:“子琅以为,陈郢当薨于何时?”

琅是阳文君的字,子是敬称。同为封君,寿陵君不称君号而呼其字,是为了表示亲切。

“秦魏大军已围王城,王城不似外城,可四面攻之,援军至陈之前,必薨也。此事一月可见分晓。”阳文君笃定道。自古攻城,外城破后仅凭王城,未有独存之先例。究其根本在于士气。外城破后攻者士气大涨,守者士气大衰,小小王城焉能不拔。

第八十九章 杀戮

三月的郢郊已是芳草萋萋,繁花似锦,上巳将至,出城入城多是贵人的车驾。只是与往年不同,这些车驾不是放置戈戟,就是立着几根两丈四尺长的钜铁夷矛。车驾前后还伴着些身着甲胄的随从仆役,这些人也举着一根夷矛。

这就是从县邑陆续赶至郢都的公族子弟,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拥前呼后,更有的整整齐齐、列队而行。每一支队伍照例都有一面写有姓氏的旗帜:或书鄂、或书庄、或书屈、或书红、或书沈尹、或书蒙、或书蒍……。旗帜迎风招展,伍卒甲胄鲜明,他们一入郢就引起众人的瞩目,只是这些族卒从高库领取兵器后,便全数前往芍陂,再也不在郢都出现。

立于南门之外,独行客对周遭熟视无睹,他只看着眼前之人——此人正对着他顿首大拜,嘴里喊道:“唐县县公之僕展笃,拜见斗公子。”

展笃的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独行客见此不免有些无奈。“我并非氏斗,亦非公子……”

“公子曾于酒肆亮剑,又曾将宝剑市之饮酒。冥山剑奇特,非铜非铁,又是残剑,故而县公闻之。”展笃细言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郢都,他是奉命来寻人的。

“原来是此剑之故。”能叫出冥山剑的剑名,自然知道剑主人的历史。“我非你口中说的斗公子,你若想要此剑,给我十金,剑便归你。”说话间,独行客真把宝剑扔给了展笃,他也不索金,只返身潇洒而去,走了一段才传过来一句话:“十金送至那家酒肆便可。不谢。”

“公子要隐至何时?你若非若敖氏之后,又何以祭拜若敖氏先祖?”展笃捧着宝剑对着独行客的背影大喊。“县公闻你现于郢都,已在来郢途中……”

独行客越走越远,展笃最后看到他的背影闪入人潮汹涌的南门不见。他没看的是,步入南门的独行客已是涕泪满面,两侧行人全都怪异的看着他。

*

“已备……,放!”沙哑的嗓子、赤红的眼睛、满是污迹的甲胄。陈郢王城砲兵阵地,砲长庄季正高呼放砲。他刚刚喊完‘放’,远处便传来停止射击的命令,这个声音同样沙哑:“大王有令,停止射击!大王有令,停止射击!”

“停…射击。”庄季失声了。楚军退入王城后,再也没有湖泽保护,已是四面接地,因此砲兵很多时候需要移动阵地。投石机重达五六万楚斤,每一次转移阵地都要了砲兵的老命,庄季的嗓子就是这样喊哑的。

“停……击!”他又喊了一句,还是失声。好在其他砲长都在喊停止射击,如此转盘才停止了转动,盘内三个力卒已经累得没有力气爬出来,只趴在盘里头喘气。

此时阵地已位于城墙后方四十步,如此射程才能达到最远。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位置,城外敌军的箭矢不时越过城头,落在阵地上。城外敌卒攻城时震天的喊叫也透过城墙传了进来。

退入王城已有十数日,城外的嘶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没有浸城的秦魏大军再次使用轮换战术,昼夜不停的蚁附,不予城内守军任何喘息之机。正因如此,庄季不解大王为何下令停止射击。这绝不是节约砲弹的时候,身后砲弹有的是,全是撤入王城时抢运进来的。

“杀荆王!杀荆王!杀荆王……”砲弹一停,连绵不绝的鼓声中,城外又传来海啸般的呐喊。手持戈矛的秦卒争先恐后的奔至城下,冒着滚木擂石,踏着同袍的尸首,攀着云梯妄图攻上城头。而城门之下,早已填塞的护城池上,偌大的冲车被秦卒急急推过,冲车第一击便把城门撞得晃荡不已,门上铜钉间用于防火的泥屑纷纷落下。

“撞!再撞!”屯长高呼,他才喊了两声,一支从凿门射出的箭便将他射倒。

‘砰——、砰——、砰——、’建鼓在怒响、士卒在嘶喊,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城门发出的摇晃越来越大,城门内的楚卒则越来越慌,凿门里的箭羽已经是乱射,一些箭甚至飞过偌大冲车,射到了车后。

“撞!撞!撞!”宛如屋顶的车盖之下,铜索纵吊着粗逾四尺冲木,冲木的前端是一个狰狞的青铜撞首,近百名士卒的协力下,青铜撞首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城门上。撞击之处铜钉早就脱落,包门的铜皮已经深凹,可城门撞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撞破。

“止!”另一名屯长忽然下达了停止撞击的命令,但停止仅仅是一瞬,他随即就喊道:“加疾也!加疾也!”

此前因为急切,冲木没有荡到最高,撞击的力度不够。屯长喊止就是为了让士卒将冲木荡到最高,如此撞击的力度最大。

“砰——!”更沉闷声音传来,满头是汗的屯长再喊:“止!加疾也。”

“砰——!”又是重重的一记,‘咔’的一声,门后传来楚卒的惊呼。

“止!加疾也、加疾也……”不等屯长再喊,近百名士卒自己主动喊起。冲木被他们荡到了最高处,然后人人用出全身力气死命前推。“砰——!”冲车猛烈一震,那青铜撞首终于撞破了城门,卡在门上的破洞里。门内的楚卒更急,破洞中射出一蓬密集箭雨。

“城门破矣!城门破矣!”门内门外都在高呼,所不同是门内是惊慌,门外是欢呼。

“报——!”令卒匆匆奔至旌旗之下,高声喊道:“报大将军,北城门已破。”

“速速入城、速速入城!”蒙武想也不想便命令士卒入城,

“报大将军,”又一个传令兵奔来,“东城门已破!”

“东城门也破了?!”蒙武先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后又大笑:“难道荆人城门是楚纸做的?”

“荆王多术,不可不防也。”一旁的卫缭建议道,他也觉得这么快就撞破城门有些不可思议。“入城之前,悬门先需顶住,顶住悬门方可入城。”

悬门就是千斤闸,守城一方最常用的战术就是先放一部分士卒入城,再突然降下千斤闸截杀。

“传令:顶住悬门方可入城!”蒙武令道。他又看向王城城头。城上还在激烈厮杀,但让人诧异的是,城墙上并没有多少驻楚卒,可己方不管涌上去多少人,都被那些楚卒杀死,而后抛下城头。

蒙武的命令立即传到前线,负责东门的都尉白林看着城门内欢呼的冲车士卒有些不思议。楚卒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在城门处死守。“切记,顶住悬门,方可入城!当心有伏。”

“嗨!”城门大开,麾下的校尉好似饿狼看到鲜肉一样急不可耐。好在白林的命令他们没有忘光,校尉高声大喊要顶住悬门。

“杀荆王,封侯爵!杀荆王,封侯爵!”底下的士卒猛喊起来,冲向城门的队列并不混乱。锐士、陷阵之士冲在最前,余人举着战旗戈矛紧跟,大家呐喊着冲入那扇击破的城门。

“杀!”王城西门,魏军可没有秦军这样讲究,他们击破城门后一窝蜂的涌了进去。等挤过五六丈长城门道,刚出城门就发现前面挤不动了,人群只能转向两侧。这时候士卒们才看见:原来城门外横着一堵高墙,高墙对着城门口的墙上竟然用白色的蜃会细细抹过,蜃灰上画着街道、屋宇、城内的天空。不靠近的话,任谁都也不出这原来是一堵墙。

城门和画墙之间宽只有六七丈宽,涌入城内的士卒只能沿着墙行向两侧。画墙很长,走过城门这一小段,靠城墙这侧忽然惊现一条两丈多宽的壕沟。壕沟很深,里面遍插锐木,每当城上一名同袍滑下,便落在这锐木上戳死,壕内全是尸首,一些未死之人还在呻吟。抬头再望高墙,这才看见墙头靠城内的这侧已削成一个陡峭的斜坡,同袍一踏上城头就会站立不稳,惨叫着坠落下来。

壕沟的存在让道路变得更窄,但身后的士卒还在在不断涌动,即便不想走,也会被人推着走。画墙很长,一直延伸到另一面的城墙。涌入的魏卒能看到画墙上站着的楚卒,他们目光冰冷,看自己如同看着一堆早已死亡的尸体。

“放!”城门之上,感觉到了时候的令兵忽然挥旗,城楼上准好好的滚木一同推下。还在看那幅城内风景画的魏卒顿时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众人赶紧举盾。可举盾是无用的,城头上又是一声高呼,“点火!”

‘轰——!’带着火焰的轻油直泻而下,瞬间就把砸落的木头点燃。

“啊…啊……”火焰吞没的魏卒一边翻滚一边大喊,肢体扭曲到了人类的极限。他们一会就没有了生息,或强壮、或瘦弱的身体很快被烤出尸油,随着木头熊熊燃烧。

与此同时,画墙两端一小队高举夷矛的环卫开始沿墙向城门推进。画墙和壕沟之间宽不过四丈,只能并排站立八个人,整个军阵不过五排。人数虽少,可四十根夷矛可以一起前捅,他们一步步前进,每一步都踩踏着魏卒尚未完全断气的身体。

杀戮,从来没有这样高效过。困于墙壕之间的魏卒仿佛是在排队等死,即便他们冒死扑到了环卫身上,或者以命搏命用长兵反击,铜兵打在钜甲也只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丝毫不能挡住矛手前进的步伐。

第九十章 食肉

尸体燃烧的恶臭在王城四门弥漫,熊熊火光夹渣着黑烟腾空升起,窜出城墙后又随风飘散。比魏军更为谨慎的秦军虽未狂涌入城,但最前方锐士高喊‘有伏’时,身后门洞里的士卒照旧看着那幅墙画往里疾冲。城外、门洞、墙壕相夹的狭长过道,此三处的秦军彼此不能相视,前方不知后方,后方不知前方,只待画墙处落下滚木火焰,这才知道自己然中伏。

后有烈火,侧有墙壕,两端夷矛阵还未开始推进,锐士便亡命攻来。长铍的捅刺让最前排的环卫手忙脚乱,后面几排夷矛立即疾刺,方才化解锐士这一轮冲击带来的慌乱。解决完这些锐士,四十人的矛阵才真正往里推进。

风往北吹,忍着尸体燃烧的恶臭,北城楼上的熊荆正看着墙壕之间发生的一切。削墙为坡、墙内挖壕、壕后筑墙,这是他依照廉颇守城思路设计的防御体系。可惜的是敌军昼夜攻城,画墙之后无暇多筑长墙,不然整个王城将会建成一座迷宫,处处都是夹墙。

这其实也是鏖战数月来士卒拼杀经验的总结。身着钜甲、手持夷矛钜刃的楚卒完胜同样数量的秦卒,训练过的、无畏强敌的誉士完胜数量相等或略多的锐士,但这都要有一个前提:地形狭窄。唯有在地形狭窄之处,楚军才能发挥出装备、战术优势,获得高交换比。

“报大王,西南两门入城之魏卒尽死,门道也已收复,城门亦在修缮。此役杀敌七千余人!”王城四门,彼此用信号旗传递信息。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西、南两门传来旗语,令卒欣喜相报。

“魏军可否收兵?”熊荆不关心杀伤了多少敌人,楚军现在要的是休息。

‘当当当当……’令卒正要发旗语相问,南门便传来魏军鸣金之声。

“报大将军,魏军已收兵。”北城门外五百步,魏军收兵的消息也报给了蒙武。

“末将亦请大将军收兵。”李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揖礼相请。攻东门的白林刚刚相告——他的一个亲信短兵也随前锋入城,看到城内墙壕布置后,侥幸在城门轻油溅落前跑了出来。

“荆王多术,又有廉颇。我也请大将军暂收兵一日,聚将议完攻城之法再拔不迟。”卫缭也道。此前的进攻是针对王城正常防御体系,但城内防御并非如此。比如城墙,如果真像白林说的那样,内侧已经削成了一个陡坡,那冲上去再多士卒也是白搭。

“大将军……”王剪亦看揖向蒙武。他其实很早就觉得城内有古怪,但己军刚刚夺得外城,士气正盛,大王令命又急,这种话确实不好说出口。

蒙武实在不想给楚军予喘息,只是攻入城内的士卒尽死,城头又是陡坡,上去了也站不住,他不得不重新布置攻城战术。“鸣金!”蒙武命令道。戎车上的铜钲开始敲响,听闻钲声,一干将尉全松了口气,终于有时间坐下来计算战损了——已连降三爵,再不升爵……

城楼上的建鼓声日夜不歇,城外秦军钲声一响,军吏就下令停止击鼓。鼓卒虽歇,可鼓声依然在众人脑中回响,只等令卒沿城大喊:“敌军已退,战卒下城”,他们才茫茫然回过神来,没有人任何欢呼雀跃,他们已经累的喊不动了。

不约而同的,袅袅炊烟在城内城外升起。王城东面是宫室,西面是苑囿,士卒皆在苑囿扎营。囿内珍贵的竹木尽伐,楼台亭阁也全拆,除了硬木柱梁,余下的木料全做了柴火。

淮北的三月,苑囿里的青草正在抽芽,可它们等不到长大,松软的泥土便被粗暴地挖开,军灶里的火焰将它们吞噬、烧焦。火焰同样吞噬着青铜釜,釜的下面炖着羹,上面蒸着饭。水开之后,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冒了出来,羹饭很快就熟了,围灶而坐的疲惫士卒闻着粟饭的香味,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

“大王至!礼——。”釜底的菜羹还在沸腾,最外侧的军率就高喊着行礼。

‘哗!’介者不败,铁甲皮甲交集声混在一起,四万多名士卒全然起身揖向熊荆所在的方向。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汝等用饭。”要想四五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廉颇倒下后,熊荆特意在军中找来十几个大嗓门帮自己传话。

而他每次出现在士卒当中,士卒都会不自在,不是对他行礼就是低头拘在那,等着王命王言。他不得不下令‘勿以王在、自行其事’,好使自己的行为不扰士卒。

听闻‘勿以王在’的王令,‘哗’的一声,四万多人又坐下了。没有人敢打瞌睡,也没有人敢嬉闹,一个个开始正正经经的吃饭。黄澄澄的粟米,绿油油的菜羹,还有一条小枯鱼。这种没什么油水的饭菜,每日三餐一餐就要吃掉一楚斤多粟米。

五卒围着一个军灶,混着滚烫菜羹,全军正哗啦啦的吃饭,那声音不比起立小多少。熊荆看着小山般的饭菜有些头疼,一楚斤多粟米大约是五百五十克,等于后世电饭煲塑料杯三杯半,这些米煮出来的饭,够三口之家吃一天。一餐如此,一天就是一千六百五十克粟米。

而抗战期间,美军营养专家针对中国士兵给出的供给建议是每日八百五十克大米,约为楚军斗食标准的一半,不过楚军没有新鲜蔬菜、没有肉(只有进口自齐国的枯鱼干,楚国缺粮,齐国售卖粮秣的商贾赚大发了)、更没有油。

二战各国军队蔬菜多少、肉多少、油多少,SB军普区贴出来好几回,可熊荆全忘记了,他只记得大米大约是八百五十克,日军似乎少一些,只有六百多克,但狗日的有罐头肉。

看着楚军士卒吃饭,熊荆又某名的想起了罐头。马口铁生产卡在镀锡前的酸洗上,没有酸洗能镀锡吗?他不知道;能以陶瓮代替马口铁做罐头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应该增加肉食、油、蔬菜的供应,茶的供应也很重要,皇家海军给士兵配发茶叶后,疾病率大幅下降。

还有一个益处就是后勤压力大减。现在楚军砲弹占了后勤供应吨位的三成,粮秣煤炭占了大约五成,剩余的才是箭矢、兵器等等。但这是守城,野战用不上投石机,也就无所谓砲弹。如果能改善伙食供应,那么后勤中粮秣吨位可以减少三分之一;如果全是罐头熟食,那根本就用不着做饭,燃料吨位也可以省下来,而且士卒还吃得饱、吃得好。

‘嗵嗵嗵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千余名宫甲抱着酒瓮入场。吃得正开心的士卒一看就咧嘴笑了:今天居然能饮到酒,哈哈……。当众卒以为大王要与全军一起饮酒时,大王却离开了苑囿。

“烧柴和烧煤……”熊荆想到了一个问题,“哪个省?我问的是重量。”

“禀告大王,烧煤省。”做饭的燃料也归于粟客管辖,他挤上前,躬身答道。

“省多少?全军以后能否只供应煤?还有,釜能不能改个样子,做得轻一些,釜上的盖子也做严实些,这样少漏气,饭容易熟。”在臣下眼中,大王一深入实地,总有各种各样的主意。比如禁喝生水,仅此一项就让全军燃料耗费剧增。如果没有煤,又不拆屋,守城时是做不到。

“禀告大王,烧柴每伍一日需柴十斤,烧煤不过五斤,烧煤仅及烧柴一半。然柴草各处皆有,勿需后方运来,煤只能于后方运来,且煤需用钱而柴不废一钱,煤易费时而柴不费时。”粟客负责全军后勤,自然是个有耐心、细致的人,熊荆的问题他一个个回答。

“全军或可煤柴混用,有柴烧柴,无柴烧煤。铜釜是军中旧式样,自然可改,然是否能造轻些,臣不知也。然五人一釜,再造有数万只釜,此巨费也。釜盖亦是如此,臣不知如何将釜盖铸得严实,严实之后又能省多少煤柴。”

“恩。”熊荆没说话了。只要不是在中原地区作战,柴是很容易打到的,大不了拆房子,墙是夯土,梁是木头的、顶是茅草的。煤从后方运输确实不便,也增加了后勤压力,但釜确是要改进的,还有士兵的饮食结构要改变,茶叶不现实,蔬菜、肉和油水增加的。

大王不说话,站在身侧的粟客缓行几步,正要把位置让给别人,这时熊荆再道:“你找人试试,让士卒食菜、食肉、食油,看看可省多少粟米?”

食肉?粟客呆了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肉食者鄙并非说着玩的,现在士卒一天能吃一条两指宽的枯鱼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孟尝君的门客冯谖期唱‘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就是因为自己是最低一等的门客,没有鱼吃。肉比鱼可贵多了,士卒怎能食肉?

“然也!”熊荆知道他的惊讶,这种惊讶曾出现在春申君黄歇的脸上。“你选几卒县卒,让他们每日只食八百五十克粟米,不饱则食菜、食肉,羹里再加些油,看看他们每日需食多少克菜、多少克肉、多少克油……”

事情很琐碎,但不说明白粟客根本就难以理解,熊荆最后交代道:“好伙食等于半套甲胄,楚军伙食必要改善,食菜、食肉、食油、少食粟米是必然。”

第九十一章 食肉2

下午时分,修缮一新的王城城门再一次关闭,门后植木上上下下横了九道,竖的则顶了八道,算是彻底把城门关严了,而不是像上午那般,横竖不过一道。

城门修缮一新,画墙前烧成半截、或压根就没有半截的焦尸已经清理,只留下一地炭灰。白色的蜃灰又抹在了墙壁上,焦黑的地方全被盖住。两个画室用沾水的锦巾掩住口鼻,专心的作画,在他们的笔下,城内的街道、房屋、天空……再次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白墙之上。受命清理门道的陈胜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描绘这堵已被士卒称作鬼墙的画壁。

‘咳咳……’被人紧盯着,一位年长的画师不得不转头看了陈胜一眼,见是个不及冠的清秀少年,因为堵住口鼻不好说话,便只挥挥手,要陈胜离开。

“敢问先生,这可否是大王之巫术?”年少胆大,陈胜不但未走,还说起了话。

墙壕之间密密麻麻全是敌军的尸首,据说此战斩杀秦魏两军万余人,而己方无一人阵亡。陈县地处楚夏之交,商贾众多,信息流通也快。杀敌万人而不损一人,爱听落魄游士、残废武卒吹牛的陈胜从未听说这样的战绩。和击杀秦军大将一样,很多士卒说是大王施了巫术。

不然,那些敌卒怎会命也不要涌进夹道中送死?而巫术的关键就是城门口这幅画。敌军只要一入门洞,魂魄就被画吸走,失了魂的人生不会反抗,只会呆子一样被环卫捅死。

军中好事者的解释让人深信不疑,以致有些人闻后脸色如土——此前他们可是看见过这幅画的,若这幅画真会吸魂魄,那自己的魂魄安在?

“然也。”画师恶作剧的点头,中午那些醉酒士卒的言论他们也有所耳闻。“你若再看,魂魄也会召入画中,再也不是回不去了。”

陈胜闻言不敢再看,身边同袍更拉着他要他离开,可他还是问道:“那先生为何不怕?”

“我有符,自然不怕。”尸体虽然清理完了,可画墙下不是烤肉的香味便是尸油的恶臭,画师有些不悦,道:“你再不走,我便将你画于墙上。”

“啊!”陈胜这下被吓坏了,他匆匆一揖,快步跑到深壕里去了。然后整整一下午都哭丧着脸,想着那画室会把自己画在鬼墙上。

壕沟里也全是尸首,从九米高的城墙滑下来落在锐木上,根本不用补戈,很多掉下便是死透。丈余的锐木串着一个又一个的敌卒,尸首叠在一起,清理并非易事。想着鬼墙的陈胜一走神,抬到锐木上端的尸首又滑落下来,伍长陈忿怒瞪着他:“你死大父啊!”

五家一伍,虽然伍长就住在同闾,可怎么也带个长。此人年老,个子不高,嗓门大。陈胜被他一吼跳了一大跳,他赶紧把那具落下去的尸首又死命顶到了锐木上端,谁料此尸锐木横穿腹胯日久,几番拉扯,硬邦邦的尸首咔一声断成两截,里头内脏白蛆滑出,恶臭扑鼻而来。

“役夫!”伍长一边骂一边在口鼻处绑了块麻布,又指了指,要他去清理干净。‘当当当……’,发粮的金声恰好在这时敲响,陈胜逃过一劫,皱着眉头的他被同袍陈苟拉上了深壕。

“何事如此?”看着愁眉苦脸的陈胜,同伍另外三人看着他,问话的是年长的陈实。

“那……”陈胜想说又不想说,陈实再问他才道:“那画师言,要将我画于墙上。”

“墙上?”画墙代表什么大家都很清楚,胆小的陈黑臀吓得忙蹿后了几步。陈实也瞪看着他,不敢置信。唯有陈苟不信:“画师定是骇你,我等佣夫,画于墙上何用?”

“何不归?”自己的部下居然缓行,陈忿当即停步再吼。“不归则无食。”

卒长从粟吏那里领粮领柴,一卒二十个伍,虽说有份数,可陈忿一直觉得去晚了必然无米可食。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这卒真是撞狗屎运了。陈忿抱着粮秣、菜羹盗贼似的跑回了军灶。与他一起去的陈黑臀也是神色慌张,跑到灶前竟然跌了一觉,怀里捧着的蜂窝煤和引火柴全飞到了地上,要不是蜂窝煤摔烂了也能用,陈忿估计又要他揍他一顿。

‘咔、咔、咔……’陈实在刮擦着燧石,准备引火做饭,陈忿一把将他按住,四周瞄了瞄,道:“等。”

“等?”旁边的军灶都已经生火,更远处已经冒出来热气,陈实想不通他要等什么。

陈忿手抱在怀里没解释,陈黑臀左顾右盼,也没解释,等旁边几个灶也开始冒气,陈忿嗅了嗅,恨恨道:“彼等也有肉。”

“肉?”担心被画上鬼墙的陈胜这时也忘记了恐惧,他也闻到临灶越来越浓的肉香。

“今日米少,然有肉,有油。”变巫术一般,陈忿从怀里拎出五条已经切好了的生肉。真是太想吃肉了,哪怕是生的!对准肉条,陈忿啊的一声狠狠咬下一口,然后生嚼起来。其他三人还好,馋了半天的陈黑臀突然伸头过来也想咬一口,陈忿手一缩,他当即落了空。

“你也想食肉?”陈忿一掌把他推了一跤,见其他三人看着自己,又道:“食也要熟了,造饭。”

煤火造饭自要比柴火慢,以前无所谓,这次却一个比一个急。饭刚冒热气,闻到肉香受不了的五个人便掀开釜盖开始抢食。陈胜慢了一步,那条被陈忿咬去一口的肉归了他,他正要埋怨,陈忿的肉已被他强哽了大半,嘴里还在嚼的他目光又盯向锅里这条。陈胜不敢再说什么,抓起肉条退后几步,这才不顾滚烫塞入嘴中大嚼。

肉,有田的人家腊祭时候或许能吃上一块,陈胜这种无田的佣夫每年腊祭只能在富贵人家门外等着——这种人家腊祭被鬼神吃过的祭品多少会分些给孤寡,只要眼疾手快,最重要的是不怕挨打,总能抢到块肉。但今天这样,没有挨打就吃上肉,记忆里从来没有。

嚼着嚼着,陈胜的泪就下来了。肉真是太好吃了!

嚼着嚼着,陈黑臀就哭了起来,他抽噎道:“为何我等今日有肉?”

“食肉还哭,真是役夫!”舔过手指的陈忿又给了他一掌,这次陈黑臀没有扑到。

“我闻之,”陈黑臀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唯…陷阵之人酒肉管饱,呜呜……呜呜呜……”

陈黑臀一提陷阵之人还在嚼肉的陈实就呛了出来,好在肉呛在他自己手上。

“当真如此?”陈实、陈苟、陈胜三人没有去领粮,闻言心中一寒,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陷阵之士他们自然知道,那些冲在最前、不穿甲胄的秦卒,死了之后也是满身酒气。老卒说,他们是酒足饭饱了才上战场赴死的。

“不如此为何食肉?”陈黑臀凝噎,不想他下一句却是:“死则死矣,只要有肉可食。”趁着陈实呆滞,他抢过他手上呛出的那团肉迅速塞嘴里,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硬吞了下去。

“你!”陈实怒指着他,而其他人则因为陈黑臀这一抢开始抢羹、抢饭。

羹是加了油的,上面油汪汪飘了一层,香气更是四溢,喝上一口五脏六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坦,和上饭,饭也比平时香百倍。瞬息之间,一釜饭一锅汤就见了底。陈胜举着釜把最后一滴油水倒入嘴里时,决心去死的陈黑臀抢过铜釜奔到饮水处,倒了小半釜开水唰了唰,美滋滋的喝了起来。他如此,其他伍的人也学着样子,奔来倒开水唰釜底。

“这竖子。”陈忿究竟年老,想到自己多咬了陈胜一口肉,心里得意,不介意陈黑臀如此。陈实家境好些,又是一家之主,腊祭总能吃到些肉;陈胜、陈苟就不同了,两人话也不说直接奔过去和陈黑臀抢铜釜。这釜喝完再唰两遍,一人喝了半釜水方才作罢。

‘嗝——!’放开被两人压在地上的陈黑臀,陈胜打了饱嗝,这才拍着圆鼓鼓的肚子离去。他走的时候把铜釜直接扣在了陈黑臀脑门上——收拾铜釜一向是陈黑臀的事情,这东西要是丢了那可要陪一千钱。

*

“荆人此处是墙,墙上有画,看画皆不觉有墙。此处则是深壕,壕内锐木林立,城上立足不稳的士卒一旦落下,便会被锐木刺死……”今日一早,白林损失了两千人,是四个城门中最少的,最重要的是他的亲信看到了城内的防御布置,单凭这点就能让他在蒙武心里加深印象。

“上卿以为如何啊?”蒙武谁也不问,就问卫缭。外城就是卫缭破的,他还是大王的特使。

“城内之事……”卫缭面色不愉,他刚收到别的信报。“我闻之,荆人已知荆王被困,正在郢都集结大军,或许此时已在路上……”

“荆人何惧?”李信不屑,“两国大军近四十万,项燕无兵矣。”

“正是,荆人举国不过四十万……”相邦子季带着魏将列会,他不解卫缭为何会提及楚国援兵,亲赵两国可有三十八万人啊。

“非也。荆人正求助于齐王,请齐王出兵。再有……”卫缭欲言又止,有些事他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等还需谋划一策,使荆人勿救陈城。”

第九十二章 三国

秦魏三路伐楚,楚国只能拒坚城而守。魏国粮秣不能支撑,还有占天下之半的秦国提供粟米。秦国三百多万户,一年可结存近亿石粟,供养七十万大军毫不费力。灭国都不是问题,何况只是击破小小王城,真正的问题在于齐赵两国作何决策。

战国史基本就是一部群殴史,分化敌盟、团结友邦才是胜败的关键。楚国正是因为楚怀王时期外交上的犹豫不决,在联齐拒秦和连秦伐齐之间摇摆不定,才落得东迁蔽地的下场。

齐国虽然已经衰败,但复国后几十年休养生息,力量不可小觑;赵国士卒不输秦国,可他体量太小,甲士不足,难以和秦国抗衡,但如果他与齐国一起救楚,就很让人忌讳了,或者他不救楚而伐燕,真成事了那又将是秦国的劲敌。

战争,非决胜于沙场,实决胜于诸国之庙堂,更决胜于纵横家之口舌。卫缭提及齐王时,齐王的心脏正噗噗噗地乱跳,他难以置信的问:“下邳以北真尽归我齐国?”

“然也!”屈光言辞郑重。“下邳将赠予可嘉公主为封地,以示我楚国交好之意。”

“下邳、下邳也交予我齐国……可嘉公主?哈哈哈……”田健大笑,他真是太高兴了,这可是六百里地啊。六百里虽说只是沂沐水道以东,不包括鲁地,可也只有齐湣王之前,齐国疆域才到达过下邳。齐国正是因为灭宋被各国仇视,方有五国伐齐。以前为得到差一点灭国,现在居然送给了自己,怯弱如田健也真的动心了。

“大王万不可!”后胜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一个大臣出列。

“卿何言?”田健看着他,有些不解。“下邳以北尽归我齐国,有何不可?”

“当年楚国大子横为归国即位而许我齐国淮上之地五百里,先君湣王信之,准大子横归国即位,不料大子横悔而不践诺,大子横如此……”

跳出来的大臣是个老头,说话慢条斯理,屈光见此忙道:“大王若不信,可今日派兵至下邳接收城防库府民策,先得我地,再派兵至陈郢不迟。寡君以勇信治国,岂有不践诺之举?”

“哈哈……,今日便可派兵至下邳?”田健又是一阵大笑,他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个老臣翻出陈谷子旧事,说的就是楚国言而无信,但屈光承诺可先收地后派兵,那就没这个问题了。

“大王,”后胜兜不住了,只能自己上。“若我齐国出兵救楚王,秦国日后必记恨于我。他日与魏国、赵国、燕国,四国一共伐我,奈何?”

一提秦国田健就像霜打过了的茄子,顿是无精打采。大将军田洛也帮腔道:“禀大王,若秦魏赵燕四国伐我,齐军不敌也。”

“敬告大王,赵国与秦国世仇,又素恨燕国,若秦魏伐齐,他自当伐燕。大王可许赵王,若秦魏燕三国伐赵,齐国可救之,而我楚国亦诺之,若他国伐齐,楚国必救之。以齐楚赵三国而抗秦魏燕三国,何惧之有?”屈光勾画出齐楚赵三国对秦魏燕三国的战略图景不说,又道:

“齐国有五国之伐,几近亡国,秦国有五次合纵,却强霸至今,何也?非秦国之变法,非秦国之士卒、非秦国之甲兵,乃秦国之地利。

鸿沟一开,荣阳为天下中枢,此重兵之地,而荣阳之西又有成皋,成皋之西又有巩洛,巩洛之西又有新安,新安之西又有渑池,渑池之西又有函谷,函谷之西又有桃林。非举关东六国之力,不费数年之功,难破秦国。

齐不然,齐南仅有穆陵,东或有高唐,北几无防也。若不结盟南北,再受攻伐又退至即墨乎?魏国已助秦为虐,秦若伐赵,赵必请我楚国救之,凭此,我楚国当使齐赵盟好,互相不再攻伐。尚若齐、楚、赵三国一共伐秦……”

大司马府作战司那份报告描绘的战略构想由飞讯告知了屈光,屈光自然以此说服齐王。他说到关键处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好吊齐人的胃口。他转问齐国众臣道:“君等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后胜不悦,“屈大夫已言秦国据有地利,难以破秦。三国伐秦无用,事后秦国将择其一国而伐之,你楚国有魏国为屏,自然无忧,我齐国与秦国接壤……”

“国相缪矣!”屈光大声打断。“秦国难破,只在荣阳以西,若我楚国、齐国、赵国三国伐秦而分秦之东郡,齐国当不再与秦国接壤,试问秦国如何伐齐?若齐国海路助赵国灭燕,陆路助我楚国灭魏,何忧之有?”

“尚若楚国与赵国一共伐我?”包括后胜,一干齐人都在思考屈光提出的三国共分秦东郡之议,越来越多人点头,唯有大将军田洛一直忌讳楚赵联合伐齐。

“然也。楚赵或可伐齐,那齐国今日为何不笑纳楚国下邳以北之地?”屈光反驳道,“下邳以北归于齐国,楚国如何伐齐?齐国公主又为楚国王后,楚国怎会伐齐?楚赵伐齐,秦国岂非大悦,楚赵两国为何要自乱阵脚、株伐同盟?”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田洛哑口无言。三国真结盟,对齐国确实最有利,因为齐国不再与秦国接壤,且黄河以南,浮阳、饶安两城自然也会还给齐国,齐赵两国将以黄河为界。若是助赵灭燕,又可以分得更多的城邑。

这些都是好处,坏处就是一旦伐秦不成功,那秦国很有可能伐齐。伐齐时若楚国不救齐国,反趁机索要下邳以北之地,那齐国又将回到原地,甚至还有亡国之危。

孰盟孰不盟,这是真个问题,尤其是在合纵连横时代,外交素来重于内政。朝会很快就在齐王田健的托词中散去——历来纵横家都需言于外朝,与举国朝臣相辩,外朝之后,国策才议于正寝燕朝,至于最终君王会作何决定,那就很难说了。或缘自近侍佞臣之一语,或仅因床榻嫔妃之一哭。

“呜呜呜……”华灯初上,田健来到丽妃小寝时,听到丽妃在哭。

“爱妃何事悲伤?”田健不是个好大王,却是个好丈夫,他不但劝慰爱妾,还将其抱起,搂在自己怀里。

“大王,可嘉已和楚王纳征请期,然妾闻楚王将薨……呜呜……”丽妃眼泪更甚,“便想,若楚王真的薨了,他日可嘉将嫁于何人?”

先秦之俗,告庙才算真正结婚,未告庙大可跑回娘家继续嫁人。无贞操的时代,性是自由的,上巳节、或者不需上巳,只要和哪个姑娘看对了眼,大可带着她到小树林里一番野战,孔子不就是这样生出来的吗?正因如此,婚礼之后不能同房,而要困居,三月后告庙方行合床之礼,这样才能避免喜当爹。

可嘉公主与楚王不说婚礼,亲迎都没到日子,所以田健很诧异:“爱妃何出此言?可嘉乃齐国公主,楚王若薨,何人不可嫁?”

“大王,大王不知……”丽妃眼泪不止,“可嘉生时便有人言其害夫,她与楚王刚刚请期,楚王便薨,世人必以为可嘉真害夫也,他日何人敢娶可嘉为妻?”

“哼!”丽妃的理由很牵强,田健闻言依然不悦,“此必是那帮术士所为。”

丽妃再道:“妾闻楚使就在临淄,大王何不废了可嘉与楚王之婚约……”

“废了婚约?”田健一愣,他很自然的摇头:“此不义也,若行,天下必笑我齐国。”

“那大王不救楚王,天下便不笑我齐国了?”丽妃再让田健一愣,她再道:“楚王乃大王之婿,大王不救,天下人不但笑我齐国,还将轻视大王。且妾闻之,楚王以未龀之龄三败秦国,此天下之真英雄也。大王若救之,楚国今后世世亲齐,齐国必有后福。”

“爱妃是要寡人发兵救援楚王?”田健疑惑,脸上看不出喜怒。

“妾只愿大王或废了婚姻、逐了楚使,或应楚使之请,出兵相救。”丽妃泪汪汪看着田健,人见人怜。“若跋胡疐尾,不但害了可嘉,还害了齐国,更使天下人轻视大王,不可也。”

这么体己的话真说到了田健心里,可田健的苦恼也在此处:救女婿可得六百里地,何乐而不为?但秦国是一座大山,压得人直喘不过气来。他苦恼道:“寡人也不想跋胡疐尾,然秦国、秦国可畏啊!”

“妾闻楚军钜兵钜甲,仅万余人便一战而破二十万秦军,杀秦军大将军辛梧,若我齐国士卒亦有钜兵钜甲,秦国何惧?”丽妃适时再劝。

*

“成与不成,全在丽妃了。”稷下学社,淳于越举爵遥请屈光和韩终,然后仰头痛饮。

“成与不成,我楚国都牢记淳子、韩君之今日之助。若无君之提醒,又怎会有此策。”可嘉返齐博得了丽妃的感激,丈母娘再为好女婿说说话,那是自然而然。

“若是大王仍是不允,无我齐国之兵救之……”饮完一爵的淳于越不由问道,他当然希望楚王不死,有一个不服秦的楚国挡着,齐国安全的很。

“我芈姓公族已聚,若齐国不发兵,那便十数万打四十万,不死不休!”屈光决然,说罢一爵干尽,不作他言。

第九十三章 左转

乍寒还暖的春天,老人总是难熬,中了两箭、勉强救回来的淖狡更是如此。床榻上的他照旧虚弱,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着眼睛听昭黍说话,时不时还咳几声,每每这样儿子淖信总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父亲干着急。

“……咳咳…咳咳…”一顿长咳后,淖狡小声道:“便只有公族?”

“还有项伯的三万人,还有江东之卒五万,还有……”三月将近,再不拔营就要来不及了,但齐国仍在犹豫,既不派兵接收下邳以北的楚国城邑,又不按照秦人的意思逐屈光离齐。“哎……,为今之计,敖仓之袭已不可行,郢都五万精卒当救援大王要紧。”

“何谓?咳咳……”淖狡睁开了眼睛,还转头看向榻前的昭黍,目光里全是疑惑。

“哎……,大王要紧啊!”昭黍也是无奈,五万精卒训练了几个月,就是为了奇袭敖仓,截断几十万大军的粮秣供应,好使秦国退兵。可陈郢提前城破,五万精锐如果奇袭了敖仓,就无法救援陈郢,救援了陈郢,就无法奇袭敖仓。击退秦军与救援大王之间,昭黍选择了后者。

“子狡,知彼司密报:荣阳驻有五万秦军,敖仓亦有两万人卒役。五万精卒便是烧了敖仓粮秣,又有几人能返至陈郢勤王?我只能先救大王,再袭敖仓。”昭黍言语里全是无奈,大半县邑借口县吏告假而不派县卒。当然,更严重的问题是楚国到底有多少人——上一次带有料民性质的整理军赋是三百一十年前的楚康王时期(楚庄王之孙),之后楚悼王也想试图料民,只是还在计划便突然薨了,不说料民,就是变法也仅仅开了个头。

商鞅的强国十三数:竟内仓、口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者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藁之数,三晋和秦国那是明明白白,可在楚国就只能靠猜。县吏是不可或缺的,现在县吏告假不干了,县公邑尹想征发士卒也是不能。

“阳非这段时日又与寿陵君等人相耦,欲在大王薨后立悍王子为王,前几日他还入宫见了李妃。”昭黍说完不袭敖仓的理由又说起了阳文君,这时淖狡的眼睛猛然瞪了起来,他想说话仍是咳嗽,只待咳得头颈发红,这才憋出一句话:“他……他敢!”

“他此时是不敢,可若是……”阳文君很聪明,他根本就不是鬼鬼祟祟在做这件事,而是光明正大的做这件事,理由是楚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这套说辞蛊惑了不少人,昭黍也没办法拿人。你说他谋反,他不是,但任由他这么闹下去,寿陵君那帮人说不定真就谋反了。

“大翼、大翼如何了?咳咳……”淖狡终于平复了激动,他也不知当初大王为何要让阳文君做太宰。从其父开始此氏便一直窥视着楚国王位,大王做不出了,就想着做令尹。若真立熊悍为王,阳文君真就可以做令尹了。

“大翼?”上个月时,昭黍还每隔几天就去造船厂巡视,追问工尹刀大翼建造的进度,而今为了救援陈郢,他一次造船厂都没有去过。“恐、恐或三百艘了吧。”

*

“造大翼呀,嘿呦……;伐秦寇呀,嘿呦……;救陈郢呀,嘿呦……;抬大梁呀,嘿呦……;多使力啊,嘿呦……”芍陂造船厂,烟囱冒出黑色的烟雾与蒸房泄出的白色蒸汽在交错,雾蒙蒙中,光着上身的力夫呼喊着号子,鼓着劲把一根旧梁抬到船台的龙骨墩上。

他们正喊,船台不远处突然又擂起了鼓,轰隆隆的声音大作,‘哗——!’一艘大翼从滑道滑入芍陂,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舟首猛沉入水中后又马上浮了起来,整艘大翼最终荡漾在春水中,吓的几只鸭子张着翅膀在水面上嘎嘎嘎疾行。

“你!你!还有…你!”很威严的声音,这是去年休学入王卒的陆蟜发。不比逯杲,没有成为誉士的他只能苦哈哈在军营训练新兵。“你等为何……不听号令?”

军营就在造船厂斜对面,大翼下水的时候,景肥、景缺几个大学生一时走神,居然被他这个小学生抓住了。兰台学宫不大,景肥景缺陆蟜以前是见过的,看到他们自然是一呆,但终究经过军旅生涯的磨练,陆蟜的错愕很快就转成严肃。

“学友……”景肥也认得陆蟜,可惜叫不出名字。景缺察言观色,知道这个曾经的小学生不会放过自己,只答道:“我等有错,请官长责罚。”

“大声些!”陆蟜脸贴着脸瞪着景缺,口水喷到他脸上——他是有样学样,王卒当初是怎么训练他的,他现在就怎么训练景氏私卒。

“我等有错,请官长责罚!”景缺几个大声喊道,口水又回喷过来。

“你等要看,我便让你等看!”陆蟜抹了把脸,“你等三人出列。向前……进!进!进!进!”

夷矛阵一卒共有两百二十五名矛手,平时训练或以五十人为一纵队、或列成15X15的方阵。夷矛沉重,公族的训练难度小于环卫宫甲、环卫宫甲的训练难度小于王卒,王卒又小于县卒。持着两丈四尺的钜铁夷矛,景缺三人一步一步走向水边。

“步止。”陆蟜拖着调子命令他们三人止步,复又喊道:“端矛!”

端矛是冲锋前的动作,端矛时右脚后退一步,左手至胸,右手握着矛端,摆至身后半尺,矛身向前倾斜四十五度——夷矛阵本来并没有这些东西,但在熊荆的要求下,军校将矛手的各个动作都具体化、标准化,并通过战事不断的改进,最终形成标准动作。

而各地公族入郢之后全部安排入了芍陂军营,这里不但是五万精卒的训练场,还是军校所在地,在这里学习矛术最好不过。

“端矛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解散。”陆蟜的惩罚就是让他们看个够。闻言景缺三人心里一阵发苦。为了逼真,训练用夷矛与实站夷矛一样重,都是十八楚斤。端着十八楚斤重的夷矛站一个时辰,右手估计要断掉。

“未闻否?”见三人迟疑,陆蟜又瞪了过去。

“唯!官长。”端着夷矛的三人大喊,陆蟜这下才退走,回到矛阵之前。

“阵战之时,无有你我,唯有阵列,任何疏忽皆要以血为代价。”陆蟜大喊道,这些人如果有氏全都氏景,无氏也是景氏的家仆、隶臣,或者附庸农,但他一点也不惧,与齐军拼杀过的他,知道自己说的就是至理。“听我口令:立正——!”

‘唰!’两百二十二个人一起立正,训练二十多天,这个动作他们做的最好。

“向左——转!”陆蟜再度命令。这次就乱了,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转对了,可有些人是迟疑之后再转、有些则是以右脚跟为轴旋转,这是转反了。军阵如果转反,尤其是矛阵如果转反,结果将是灾难性的,向前四十五度伸出的夷矛将横扫转幅内的一切东西,夷矛和夷矛将别在一起,害人害己。

“错!”陆蟜大喊。他又道:“听我口令:向左——转!”

‘啪啪啪……’照旧有人转反了,不是以左脚为轴,而是以右脚为轴。

“错!”陆蟜怒了,两次转错他不能忍受。“听我口令:向左——转!”

还是向左转,‘啪……’,这次转反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十几个。

“错者出列!”陆蟜喝道,不待那些人出来,他便指着他们:“你!你!你!你!还有你……”

十几个人被他揪了出来,他忍着心肠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听我令:向左——转!”

‘啪、哒……’四个倒霉鬼倒霉到家了,哪怕已经转了四次。

“来人!”青草地上不止陆蟜这一个卒,还有景氏另外二十多个卒,执行军法的军正每几卒就有几个。陆蟜一喊他们便过来了。“向左转四次仍错,请火刑之。”

贵人不可能四次转错,只有左右不分的隶臣、农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四个庶民一听火刑就有些发抖。转错的惩罚是左错是火刑,右错是冰刑。几个人正欲求饶,脚上的皮履就被小卒给脱了,炭火桶里烧红的铁丝烙在了脚面上。

‘啊!’四个人鬼叫起来,然后使劲跳脚,同卒两百多人闻之大笑不止。火刑冰刑都是轻刑,要的是剧痛长记性,但又不影响接之后的训练。几个被罚者很快就入列,训练继续。

“公族私卒何日才能练成?”项燕正走在芍陂军营,他不是第一次来,每日来都是为了看私卒训练的进度。

“若是再有一些时日……”每回项燕问这个问题,校长鲁阳君都说这么一句话。

“已无时日了,再不去晚矣。”项燕看着他,“我想五日后拔营。”

“可他们……”鲁阳君想在争取一些时间,只是想到陈郢他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们只知左转,不知右转,只知端矛、冲矛,不知……”

“会左转即可。”时间太紧,所以只教了公族私卒左转,没有教右转,鲁阳君认为这是个问题,项燕却不以为意,大不了多转一两下而已,没什么大不的。

第九十四章 不可

军阵对战并不需要太多技能,会左转已经足够,右转不就是三次左转吗,何必加一个右转让庶民分不清左右,徒增混乱?只要军阵所有士卒动作保持一致,与敌撞击时队列不乱便可。同时夷矛阵的优点也被项燕发现了:无谓左右对齐与否、无谓战线完整与否、无谓侧背安全与否,一卒就是一阵,哪怕这一卒被敌军包围,那也是海中礁石,惊而不倒。

公族之卒想想就可怕。可怕之处不在于甲兵,而在于身份。一千年来庶民就是庶民,贵族就是贵族,卑贱等级已经深入人心。当庶民之卒看到自己正对面站的居然是一个贵族甲士,他将作何感想?贵族喝一声,庶民就要抖三抖,未战已然先怯。

而己方阵中的庶民看到贵族与自己并肩而战,自然是士气大振,清水之战已是明证。但清水之战的县卒并不是贵族的隶臣或者附庸,他们不认识列于前排的贵族。公族之卒不然,平日里就见过,甚至还曾服侍过,和主人同上战阵,士卒不是害怕而是兴奋,甚至是疯狂。

不到一百个公族私卒在芍陂之畔训练,来得早的已经训练有一个月,来得晚的则只有半个月,夷矛有些都还端不稳。正如鲁阳君所说,还应该多一些时日。

“五日后开拔。”草草巡视了一遍,项燕心中最终坚持自己的决定。

“然。”鲁阳君陪项燕走着一段路,心里也想了不少。大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次要的。“公族列于阵前,只望人人有甲。”

鲁阳君说的是钜甲,项燕闻言道:“造府已造三万套钜甲,十五万人五人可有一甲。”

项燕麾下三万人,精卒五万,郢都本已召了两万人编入精卒,再征召勉强凑够两万,这两万其实将是后勤杂役。公族私卒气势很盛,实际上人数不过两万。时代已然不同,这两万人放在几百年前是一直大军,放到人人皆兵的战国,也就是一支偏师。

“江东之卒已至?”鲁阳君听闻有十五万大军,终于点了点头。这已经不少了。

“未有。”项燕答道。“时日太急,江东之卒未至。”

“那……”没有江东之师,公族私卒又只有两万人,鲁阳君不解项燕怎会有十五万人。

“穆棱两万王卒已行往陈郢。”项燕小声道,“敌虽围项城,然项城或可出一万兵。”

“项城?”项城也处于秦魏大军的包围中。“项城深陷重围,怎可再行抽兵……”

“救大王要紧。”说话间项燕目光落在了别处。他当然知道被秦魏十数万大军包围的项城不能抽兵,可己方手中人数实在太少。哪怕凑足二十万人,也是以一敌二。人数不够地形凑,项燕准备在大泽之间找一块适合己方十五万人的战场。

*

“见过李妃。”春阳宫内,阳文君含着笑对李妃揖礼,这是他第二次来。

“君上勿需多礼。”李妃娇怯怯的声音,婉转悦耳,更妙的是其中带着些沙哑。“你等都退下吧。”李妃目无表情,对阳文君也没有多看两眼。

“唯。”上一次阳文君来也是挥退了左右,待余人都退走,李妃忽然流下泪来。“妾盼君上如盼天帝,君上若是再不来,妾便要……”

李妃啼哭,阳文君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李妃哭着哭着居然起身走了过来,到他面前时,突然就投到了他怀里。

“啊。”阳文君魔怔了,全身汗毛皆竖。李妃可是楚宫绝色,先王的最爱。现在绝色扑在他怀里,这是大罪。阳文君魔怔,李妃一边哭一边用纤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泣道:“太后之人遍及春阳宫内外,妾和悍儿或许哪一日便陨命了。”

“太后怎敢!”阳文君喝道,他已经忘了先王,只把怀中泣哭的娇躯搂得更紧了些。“太后绝不敢如此!大王薨后,悍王子便是我楚国大王,她岂敢弑君?”

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可李妃还是使劲往他怀里缩,好似身后就是要杀自己的太后。

“妾身只愿日日与君上相伴。”梨花带雨的李妃说出这句话便顿觉失言,她想的是相伴求安而非相伴相恋,但任谁听来这都是一句情话。此言一出,她脸上羞红,不敢再看阳文君。

绝色在怀,再说如此赤躶躶的情话,最后李妃又这么一羞,把持不住的阳文君伸手转过李妃的脸,李妃羞看了他一眼,轻言道:“不可。”又转过脸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阳文君某个部位噌的一下就充血了,他忍不住亲在了美人的侧额,又往下亲了美人的耳背。

“啊…”包含情欲的娇吟,之后又是:“君上不可。啊…啊……,嗯…,不可……嗯……”

李妃一边娇吟一边喊不可,这让阳文君欲钬更盛,他没有脱李妃的上衣,而是把衣服从香肩两侧直接给褪了下去。李妃忙推开他,只是一个弱女子又有多少力气,很快,光洁如玉的上半身便沦陷了,紧接着下半身也是一凉。

“母妃?我欲见母妃。”春阳宫大室两具赤躶的身体正在缠绵碰撞,宫外熊悍举着一把野花奔上了阶,想入堂找母亲。李妃的贴身侍女险险将他拦住,哄着他去了别处。

“呜呜呜……”激动时的交欢总是很快,半刻钟不到,李妃便裹着衣服坐在一旁痛哭。阳文君搂抱着她,想看着她说话时,她老是别过头。

“你若如此,我便退下了。”阳文君佯怒,这下李妃不得不羞看他一眼,然后又低头。

“抬头。”阳文君挑起了她的下巴,亲了一记才道:“我定不负你!”

“……”抽噎的李妃看了他一眼,又一次转过脸。

“你不信我?”阳文君再把她的脸转过来,李妃已经不哭了,脸上唯有两道泪迹。

“不信。”李妃漠然,目光里充满了无助。“昔年先王亦说不负妾,然则……”她又要哭了。

“我非先王,我乃阳文君是也!”一听到先王,阳文君声音立刻大了数倍。“秦魏大军围住小小王城已有一月,此时不是城破便是将近破城。大王一薨,我请秦国助之,悍王子又是嫡子,他即位为王,谁敢不服?”

“然……”上次阳文君说起即位之事后,李妃就日日念着这件事情,可惜她的亲信上次景骅谋叛后全被拔除,兄长李园也因私造符节打入大狱,除了身边两个侍女,再无可信之人。

“这是令兄之信,”阳文君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很小的楚纸。

“啊。”李妃抢过信快速读了一遍。李园在信里直言阳文君与秦国华阳太后芈棘的关系——其父阳秦是华阳太后之兄,他则是华阳太后之侄。二十多年前,芈棘原本使秦王强留先王,好让兄长即位,不料黄歇掩护,先王穿着御手的衣裳,冒充随从出咸阳昼夜疾行回国即位;两年前先王薨于军中,芈棘又想使熊悍为王,不料熊荆一千宫甲竟然大败景骅五千王卒。

立熊悍为大王,以阳文君为令尹,如此秦楚方能弥兵会盟。此事不但寿陵君这些黄歇余党全部赞成,国中大多数县公邑尹也暗中支持。现在,就等陈郢王城城破,大王战死了。

李园身为黄歇门客,又委质于秦,知道的事情自然很多。泪眼蒙蒙的李妃看完信眼神清亮,她看着阳文君道:“君上……”,阳文君正直勾勾看着她,灼热无比。

“君上何苦急于一时。”李妃羞红的又低下了头。“若是悍儿真即位为王,妾便……”

“便如何?”阳文君再次挑起她的下巴,作势欲亲。

“不可。”李妃这句不可没有半点诱惑,“君上入宫已久,若英宫、若英宫太后那边……”

太后二字顿时让阳文君软了下去,他愤道:“太后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假太后了。”

“可上将军项伯欲救大王。”公族入城浩浩荡荡,李妃也有所耳闻。

“项伯?莽夫而已。”阳文君又是不悦,“昔年他也曾答应助我,后却悔之。如今各县各邑皆不发兵,他十二万人如何救援陈郢?秦魏攻伐陈郢,可是有四十万大军。”

十二万对四十万,李妃哪怕不懂兵事,也知道项燕救不了陈郢。救不了陈郢熊荆就会死在城中,自己的儿子将会即位为王。想到这时,她乖巧的倒入阳文君怀里,任由他上下其手。

“真是个贱人!”若英宫里,得闻阳文君再赴春阳宫,与李妃摒退左右密谈的消息,太后赵妃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两人定是睡在了一起。不过她脸也红了,她也曾……

“太后,大王曾留命于僕,若是……,僕当……”僕臣厥悄声相告,声音很小不说,也不明言何事,一切都是你知我知。

“不必!”赵妃知道儿子留有王命,一旦自己薨落就使人杀了李妃,再由自己抚立悍儿即位。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王位总要人来继承,让已经加冠的庶王子即位,就不如让未龀的熊悍即位。未龀的孩子,还是养得亲的。

“你便去春阳宫把悍儿接来,就说老妇想悍儿了,让他以后住在若英宫。”赵妃不动声色,如此说道。

第九十五章 议战

大军五日后开拔,郢都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平静,先是王太后将悍王子接至若英宫居住,李妃哭闹一场被人架回了春阳宫,几等于软禁;再就是阳文君带着寿陵君、襄城君一干封君大夫跑到令尹府,请昭黍劝说太后让悍王子母子住入东宫。

他的理由是如今大王危在旦夕,又无子嗣,为防楚国动乱,不但要早定王储,还要防止悍王子母子被奸人所害。阳文君来令尹府劝说,县公邑尹也纷纷来讯,要令尹确保悍王子安危云云。

这一个月里,县公邑尹们提出了修新政、废誉士、重贤德一系列出兵的要求,可多数要求被重臣们反对——新政和大王同等重要,若是此时代大王答应,那救出大王又有何用?信乃新政之本,总不可能救出大王,然后大王再出尔反尔吧?

县邑不出县卒、不出力夫,仅以芈姓公族的名义派出了一些私卒。县邑如此,郢都也就不把他们的讯文当一回事。且大军即开拔,各种物资调运频繁,昭黍一日有半日在大司马府。

“我军共计十二万一千余人,此包含力夫之数。”军司马彭宗向在座各位重臣通报军队数量,“穆陵关两万王卒已行至濊水蕲城,距陈郢尚有四百余里,约七日可至;项城亦可抽调一万精卒……”

项城也在秦魏大军的攻伐中,此前一万项师已抽调到去了马谷,县中并未更多精锐,再调走一万,项县恐怕只能依靠老弱妇孺守城了。群臣皆看向项燕,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项燕毫无表示,只用目光催促彭宗快说军情。

“江东之卒,”彭宗咳嗽了一记,“唯有越地两万人在昼夜赶赴郢都,此时已行至金陵,要到郢都尚有十数日。瓯越、闽越各派了五千甲士,然越君开禁止其师过境,亦不供给粮秣,两军唯有从海路绕过越地,于吴地之南武城上陆……”

“越君开为何如此放肆?”子莫闻言大愤。县邑不愿意派兵后,令尹府的勤王令发遍南方各地——‘镇尔南方,无侵中国’,楚国地处南方,是越地、瓯越、闽越、南越(南海)、雒越、西瓯、苗人……大小邦国部落的王,而今大王有难,要臣下发兵勤王理所应当。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估计等到战争结束,远一些的邦国部落也未必能收到郢都的勤王令。

“还能为何,都想着越国复国后做越王。”鲁阳君心里透亮。中国看楚国所蛮夷,楚国看南方也是蛮夷。去年准允各国的消息传开后,诸越都带着珠宝美人来郢都巴结。

“诸越是为争王,西瓯、苗人等族则是为了建国。”宋玉解释道。准允治下各国有条件复国后,在大司马府作战司的鼓捣下,针对南方各部落又弄出一个建国计划。

大致的内容就是以楚国为样板,在楚人的指导下,帮助各部落完善宗教、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方面的建设,使其可成为独立的邦国,这也是一次有计划、长期的同化。

复国也好,建国也好,有四件事最是重要:其一就是神灵,这是区分我与非我的重要标识,什么都可能有假,但祭祀的神灵不容有假;其二则是史书,史书尤以本族的英雄人物为要。楚史草稿熊荆看罢,最大的意见就是‘以英雄人物为基点重编楚史,而不要以历史事件。必须让楚人英雄活生生展现在楚人眼前,使其成为每一个人楚人心中的神灵’。

其三,那就是语言文字。复国各国,皆用自己本国的语言文字,禁用秦国在国内推行的雅言,以人为造成语言隔阂和统治壁垒,使日后这些地区统治者和非统治者之间形成我与非我之区别;而建国各族,语言短期内当然没有办法改变,只能留待以后普及教育时改变,但文字从最开始就必须使用楚国的鸟虫文。

其四就是军事制度。军校除了招收誉士,也招收南方各邦国部落的贵族和武士,帮助其建立自己的军事制度和军工制度。

大司马府的之所以费尽心思的拟定南方建国策略,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防止秦军于南方采取战略迂回。此时湖南陆路已经可以连通江西了,江西则威胁楚国最后根据地浙江的侧背。如果不在南方大量埋设钉子,日后秦军将三面包围浙江;

或者按照历史,秦军修通灵渠,进占雒越、南越,那么楚国的商船队将失去广州这个中继站。更重要的是,一旦秦军掌握三浆大翼的建造技术(煣与蒸都是使木材弯曲的手段,只要缴获楚军大翼战舟,从技术角度言之,秦军也可建造三浆大翼),极有可能会在南海地区以三浆大翼舰队攻击商船队,帆船速度不如三浆大翼;

除此,还有一个看得到好处就是南方各部落的人力。输出文化、制度、技术只是楚国现有版本的拷贝,而不是勒紧裤腰带援助他们。高精尖的东西创造很难,创造出来后再复制成本却很低。楚国帮他们建国,他们自然要帮楚国拼命。只是建国计划才刚刚开始,令尹府就要抽调南方部落的人力,显然是太急了。

“南方各族之师无望。”彭宗接起被子莫打断的话头,又说起了齐国。“齐国至今未有讯息,齐军若是不至,我军仅十五万一千余。若与陈郢之军汇合,或有二十万。”

陈郢守军退入王城已一个月,二十万只是彭宗的猜测。如果撤退时按部就班,那么守军的损失将会很小,可如果撤退的时候很慌乱,那么守军肯定没有五万。

二十万对四十万。唯一庆幸的是这四十万是疲军,截止到今日,他们攻城已近半年。而十五万援军全是生力军,体力、意志都处于优势状态。

“舟楫如何?”彭宗说完兵力情况,项燕则问起来运输。十五万大军不是步行,而是乘船——此前为了奇袭,除了其他防线必须的船只,楚国大小舟楫全部征调到了郢都。

“禀大将军,舟楫充足。”答话的是输运司的鄂焯。“新式大翼已有三百二十一艘,可输运五万两千九百六十五人;旧式战舟五百六十五艘,可输运士卒三万零三十人。其余舟楫一千六百二十六艘,可运八万人,实则仅需运送六万三千余人。”

鄂焯说完又道:“郢都至陈郢六百四十里水路已设夜间通航灯以及浮标,夜间亦可航行。新式大翼一昼夜可至陈郢,旧式大翼需两日,民间舟楫则需……恐需四日。”

“四日?”项燕虽然是上将军,可他对未来的楚军是怎么样一直军队全然不知。

“然。民间征调舟楫虽然装了大王所言的撸,可逆水行于颖水一昼夜不过行一百七十里。”项燕是惊讶舟楫行舟如此之快,鄂焯则以为他是嫌慢。

“项伯有所不知,”知道未来楚军是一支什么样军队的弋菟和项燕不对付,根本不做任何解释,于是鲁阳君开了口:“以大王之意,日后楚军将全改为舟师。”

“舟师?”项燕很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然也。”鲁阳君很认真。“新式大翼若仅划行一日,顺水一昼夜可行九百里,逆水一昼夜可行六百余里。试问二十万楚军,一日行六百里,敌若之何?”

“九百里?”项燕也好、彭宗也好,闻言皆张口结舌。一昼夜行九百里,这等于是凭空出现在敌军眼前,根本来不及集结兵力就会被一**平,项燕显得有些激动,道:“防无可防也!”

“然。”聪明人说话不费口舌,鲁阳君微笑。“楚军日后皆以舟楫行止,士卒只需练习划桨,不必练习水战。彼等登岸即战,不利则退,凡是舟楫可至之城邑,即我楚军攻伐之城邑。”

“如此,何不……”项燕再次结舌,结舌之后急道:“为何不攻拔荣阳?春夏之交,魏国已然粮尽,今秦魏大军所食粟米皆出敖仓,若能下荣阳而焚敖仓,敌军无粮矣!”

“上将军可知,荣阳有秦军五万,敖仓两万。我军新式大翼有限,可去之卒仅五万余人。”作战司郦且不得不说话了。“若袭荣阳,战后可剩几人再救陈郢?”

“可剩几人?”五万对七万,还要拿下敖仓,项燕顿时愣住了。

“即便焚尽敖仓之粮,沿途之粮车、军营之积攒、韩魏之余粮,亦可使秦魏两军支撑半月。半月若是城破……”难得有人和自己想到一块,郦且不免说起了细节。

“截其粮道,若何?”彭宗插言道。他也在想日行九百里的大军该如何使用。可惜他话一出口郦且就笑了。他这时也察觉到了问题,赶忙道:“我误矣。若粟米出自敖仓,那定将是从韩都新郑转运至项城、陈郢两地。”

本就兵少,再走陆路深入韩国去截秦军粮道,显然有些不智。说不定二十万韩军的任务就是守卫秦军粮道,韩国可要比魏国更亲秦国。

“一切以大王为重。”一直不言的昭黍开口。陈郢和敖仓的选择早就做出了,已无再讨论之必要。“上将军以为此战可胜否?”

“我军将卒用命、钜兵利甲,必然可战而胜之。”救援之战很可能是十五万对三十万,秦魏只留十万人牵制城内守军。项燕考虑此战已久,胸中自有方略。

“哦。”昭黍脸上泛起了笑容,这是他一个月来听到的最高兴的一句话。“请上将军言之。”

第九十六章 兵权

太阳要落下的时候,军灶里的饭渐渐熟了,肉香味弥散在整个军营,士卒们个个吞着口水——大军开拔之前需要告庙宜社,宜社祭祀过祖先的牲品就成了士卒们的犒劳。这是难得的美餐,每个人都等着开饭。

唯有贵公子们对肉食不感兴趣,他们有些人举矛干愣,有些则聚坐而谈,最后有一些还在训练刺矛。开拔在即,最后这几天没有再练新的东西,只练端矛和刺矛。矛是真矛,寒光闪闪的钜铁矛头,长四点八米五米,重十八点九楚斤。

不同于此前环卫的端矛和刺矛,改良过后的刺矛战术动作是三排一组冲刺,奔跑距离约十步,而非此前一窝蜂般的上前冲刺。冲刺之后如果无法抽矛、受伤、矛断,都要立即抽出钜刃避向两侧,以使后方十步外的同袍有冲刺的空间。

“杀!杀!杀——!”靶子是一堵一人高的夯土墙,墙上斜插着几根向上的长木杆,每三排公子弟子冲刺时,都会按例怒喝,手里夷矛下压木杆的同时,猛然刺入胸墙。可逯杲有些奇怪,他好像听到了别样的声音。“怎会有女子?”

“女子?!你若是想疯了,何不去女市?我请。”陆蟜正拿着一个皮囊往嘴里灌酒,闻言嘿嘿嘿笑起。军中是个大染缸,他也渐渐明了男女之事,还知道一些女市伶人的芳名。逯杲这个学友是什么德行,前年腊祭时他便知道了。

“非也。”逯杲真是有口难辩,“我确是听见了女声。”这时喊杀声又起,“听,女子!”

夜幕稍暗,三人一列,疾跑向胸墙的几人中,确实传出了女声。陆蟜身为训练官一眼就看出最后面那个人动作不对。冲刺时夷矛必须高过头顶,以求在接敌时从上而下压住对方的长兵。而为了防止身后同袍的夷矛刺到自己,头一律往左偏。

然而此人只能将夷矛勉强举过头顶,冲的时候没有压杆动作。墙上那根长木杆是造府特别设计的,平常是斜向上的,宛如敌卒手持长兵,一旦压杆得力,它就会低垂下去。此人冲刺的时候压杆无力,甚至根本就没有压杆动作,就这么直挺挺的刺过去。

“错!”陆蟜职业病犯了,他一声大喊,那几个人当即回过看头来。“为何不压杆?”

“禀官长,舍妹非军卒也。”一个年轻的男子趋步过来,如此相告。

“即非军卒,那便无事。”陆蟜一呆,逯杲抢在他前面说话。“你等再练,我等喝酒。”

“唯。”男子揖了揖,又趋步回去,之后又对自己的妹妹比划了几下,应该是在说压杆。

“真有女子?”陆蟜道。“诶,你为何不与那女公子亲近亲近?”

“女公子?”逯杲一笑,“女公子非我所欲也,我此生非娶公主不可。”

“咦!”陆蟜鄙夷,他是标准的军人,心里想的永远都是战争,逯杲不然,他好女色。

“此战,”逯杲没在意陆蟜的鄙夷,娶公主是他这一辈子的理想,不是色不色的问题。“朝廷以项伯为上将军,全军十五万人,敌军四十万……”

“我有钜矛,何惧秦寇!”陆蟜打断,目光凌然。

“我非言敌我悬殊,我乃言全军十五万以项伯为大将军,县邑不出一卒。”逯杲此时已经入了大司马府为吏,他解释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只可意会的凝重。“若大王不测……”

“若何?”同学同袍日久,陆蟜听懂了他的意思。

“悍王子将即位。”逯杲带着难以言状的忧虑。“若悍王子为王,新政、誉士皆罢。”

“岂能如此!”陆蟜怒道,“若无新政,我楚国如何求强,他日如何阻拒秦师?又要耻嫁我楚国公主入秦么?令尹断不许如此。”

“若悍王子即位,令尹当由阳文君任之。”逯杲道,“彼时朝廷再无兵权。”

朝廷没有兵权才是逯杲真正担心,这也是他这个刚入大司马府不久的小卒向府尹弋阳侯的进言。他的提议极为两难,朝中诸将,唯项燕可担此重任,不任命项燕又任命何人?

逯杲说出自己担心的时候,在一队环卫的严整护卫下,黄灿灿的斧钺正由攻尹恭送至太庙,大王不在都中,唯由令尹昭黍代授斧钺。此刻,昭黍与太后赵妃正立于太庙之北,朝中大夫封君立于太庙之东,将军、裨将等人立于太庙之西。

“升、升、升……”太庙外的傧者在高喊,项燕已至,他喊升是让项燕升阶入堂。

项燕身着钜甲,举重若轻,在傧者的喊声中,他一步接一步的升阶,直至堂前。斧钺已由昭黍亲持,见他升堂,昭黍高声道:“社稷之命,在将军耳。今大王有难,愿请将军帅军应之。”

“臣敬受命。”项燕说完趋步行之昭黍身前,双手高举。

昭黍拿着斧钺之首,将斧钺之柄置于项燕手中,高声喊道:“自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斧钺黄铜所铸,饰以黄金,其形若铲,斧锋长逾一尺,极为巨大。昭黍当着祖先的灵位喊完此句,又把斧钺之柄从项燕手中收了回来,然后调转,自己手持斧钺之柄,将斧钺之首置于项燕手中,再度高声喊道:“自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战国之时兵符和斧钺并行,大军之将必受斧钺。没有斧钺,就是窃了兵符,也要用大铁锥锥杀晋鄙才能夺取军权。斧钺代表王权,授将军予斧钺等于是将王权授予将军,从而‘上至天、下至渊’,皆有将军制之。

“……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

一连串苦口婆心的叮嘱之后,项燕仍然不敢接斧钺,他也高声应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也应敌。臣既已受制于前矣,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唯愿太后垂一言之命于臣,太后不许之,臣不敢为将;太后若许之,臣辞而行。”

斧钺之授无比郑重,事前事后再怎么千言万语、反反复复都是无效,唯有受斧钺时这一言之命才是正式的,被祖先、被群臣、被将帅所认可的。项燕说完,赵妃克制住身躯的颤抖,道:“请将军救出大王。”

“臣敬受命!”项燕高声领命,随之接过昭黍手上的斧钺,也正式接过了十五万大军的兵权。

*

“县公,公子言……”看着额际微微冒汗的斗于雉,展笃真是不忍心相告实情。

“公子何谓?”得闻展笃等人找到了斗氏正室余脉,斗于稚马不停蹄从唐县赶来。千里路途,他只走了八日。

“公子言,相见不如不见。又说其非氏斗、亦非氏苗。”展笃无奈说道。

“他人在何处?”斗于雉眉头一皱,冥山剑他已经看过了,确是先祖宝剑无疑。至于氏,当年斗越椒死于阵中,其子斗贲皇连夜逃至晋国,晋国封其于苗邑,故改氏为苗。氏不是姓,非不能更改。先君共王至今已经三百多年,此人不氏斗也不氏苗,应该是又改了氏。

斗于雉如此作想,展笃无奈,言道:“禀县公,公子为郢师一卒长,此时正在军中。”

“卒长?”斗于雉大讶,旁边县司马斗常问道:“郢师不会划桨,岂不是明日便要开拔?”

大军乘舟楫前往陈郢,不会划桨的军队先行,会划桨的后行,一昼夜可达陈郢的五万精卒最后一日离郢,如此大军才能在同一日抵达。郢师不会划桨,自然是乘民间舟楫最先行。

“速带我去。”斗于雉急急说道。小小卒长,死于战事的可能性极大,若今日不见,说不定此生只能会于黄泉。

发兵陈郢,沿路县邑并不提供粮秣力夫,郢都这两万士卒本打算作力夫,奈何援军兵力实在太少,只能在就食于郢都的城阳、平舆、陈县之庶民中抽了两万人代作力夫。

与公族之卒一样,这两万人也只训练了一个月左右。夷矛又长又重,很多士卒刺矛中做不出压矛动作,好在矛不比戟、不比殳,它就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前刺,这是易学易懂的。左转也容易学,反正只转这一个方向,最笨的那些用烧红的铁丝烙两回也就记住了。

斗于雉赶到军营时,独行客正在指挥士卒刺矛。仅仅从侧面看他挥手喊话,他便呆住了。血缘之间的关系无法解释,然只要源出一脉,气质、神情、动作、相貌,虽是千差万别,骨子里的神髓却是几百年也不能改变。仅仅一眼,斗于雉便确定这是斗氏的子嗣。

“斗伯棼、斗伯棼……”斗于雉念起当年起兵与先君庄王大战的斗越椒,蹒跚中走了过去。

独行客此时也发现一个人朝自己走来,依稀中此人好似自己已故的父亲,他愣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嘴里喊的名字:斗伯棼、斗伯棼……

斗于雉不知觉淌出两行老泪,他抓起独行客的双手颤抖着问道。“你可是…可是斗伯棼之后?”

第九十七章 薨落

立于郢都北郊码头,太后赵妃正看着装满士卒的艑舟、方舟、青翰舟、舲船、大舿缓缓离去。六万五千余士卒,一千三百余艘民船组成了一个宽约一里半、绵延四里的宽松队形,以尽量避免舟与舟之间碰撞。

没有棉花的年代,木棉也尚未引种,防撞只能用一捆一捆的稻草。春风拂面的季节,船舷处的稻草每当轻风吹过,就会掉下无数草屑,最后使得整段淮水都飘满了草屑。草屑顺水东去,舟楫逆水西行,恍惚间有人似乎在高唱国殇:“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请太后回宫。”王尹由立在赵妃身边,低语相告。

“母后?”芈璊看到母亲又流泪了,心里有些不安。“上将军此去必能救出王弟。”

“我非念及荆儿,我是……”赵妃想到的是丈夫熊元,那一日他也是如此高歌,一去不返。

“臣斗于雉见过太后。”大军出征而泪,恐不吉,赵妃连忙擦泪,这时候唐县县公斗于雉忽然越过环卫,趋步过来深揖。

“斗卿何事?”斗于雉垂垂老矣老矣,见他身着上卿的玄衣素裳,赵妃微微一礼。

“大王困于陈郢,项伯虽去,臣恐其士卒太少。臣与息县之尹成公有军万余,愿赴陈郢以救大王。”斗于雉说道,话语赵妃瞪目。

“斗卿愿出兵勤王,老妇之幸也。”不明情况的赵妃对他又施了一礼,这时候王尹低声相告,她脸色方凝重起来,待王尹说完她又道:“大王去岁曾与老妇言:若敖氏乃楚之柱石,先君庄王时致使若敖氏叛,楚之不幸也。”

“啊。”斗于雉闻言晃了两晃,差一点就没有站稳。他无礼的紧盯赵妃的双眼,讶声道:“大王真出此言?”

“然也。”赵妃重重点头,儿子确实说过这种话。“大王还曾言:害楚国者,皆楚人也。如苗贲皇、伍子胥、巫臣、白公胜等。然害楚之人,多因先君不智、不仁而反……”

“太后明鉴、大王明鉴啊!”斗于雉老泪又下来了,这是他这几天第二次流泪。“老臣所求,乃请大王赦苗贲皇之罪,使其后人可列班于朝,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老妇……”要求如此之低,一旦答应便可增兵万余,不说赵妃不知其中利害,便是知道其中利害,她也会答应。不想昭黍远远看见斗于雉揖见大王,他赶紧奔来过来。

“禀太后,苗贲皇鄢陵之战曾助晋军伐我,先君共王因此痛失一目、楚军大败,不可赦也。”斗于雉已经见过昭黍,他的要求昭黍明白的很,重臣们的意见都是不可赦。

“为何不赦?”赵妃不悦,“鄢陵之战乃三百年前旧事,而今楚国危亡、大王困于陈郢……”

“太后有所不知,苗贲皇助晋军伐我,此楚贼也,万不可赦。”昭黍坚持道。“若赦苗贲皇,伍员若何。伍员引吴人欲灭我楚国之社稷,鞭先君平王之王陵,若赦,朝臣国人必大沸。”

苗贲皇乃斗越椒之子,伍员伍子胥乃伍奢之子,两人皆是族诛之后逃至外国,引外军伐楚以复仇。不同的是苗贲皇只是助晋国赢了鄢陵之战,伍员则带着吴师攻入了郢都。

赵妃听闻昭黍例举出了伍员,一时不再言语。伍员害楚国之深,郢都妇孺皆知,要赦免一个这样的人,举国不容。昭黍说完便退下了,只留下斗于雉失望当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赵妃言道:“令尹之言,绝非大王之意。若斗卿能救出大王,大王必赦苗贲皇之罪。”

“然大王能赦伍员之罪乎?”斗于雉茫然间反问,他正是因为昭黍不肯才来求太后的,刚才是他第一次听到不赦苗贲皇的理由。伍子胥之罪,只要是楚人都不会原谅。

“此老妇不知也。”赵妃叹息。“然赦与不赦、仇与不仇,公族子嗣皆是姓芈。而今芈姓危亡,斗卿为何不能引兵至陈,卫我楚国、护我芈姓公族?”

*

“独行先生真是若敖氏之后?”四里长的船队缓缓转入颖水,大舿之上,全卒士卒都看着卒长的独行客。他们此前已知道独行客是位贵人,却未想到他居然是若敖氏之后。

若敖氏虽逝,然其威名仍铭刻于楚人心中,以致每每听闻楚军战败,都有楚人感叹:尚若敖氏还在,那便如何如何。事实也是如此,凡若敖氏与战,楚军每战皆胜,即便输了那场退避三舍的城濮之战,听闻楚军主帅子元被逼迫自缢,晋文公重耳喜形于色,当即大喊:莫余毒也(今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了)。

士卒多是庶民,他们知晓若敖氏赫赫战功,却少有闻及若敖氏之叛乱,即便听闻若敖氏叛乱,也不知道斗越椒之子苗贲皇曾助晋人大败楚军,共王痛失一目。

独行客见部下全看向自己,苦笑道:“数百年前之事,谁还曾记得?”

“先生不知么?”一个年轻的步卒,嘴唇只有些许绒毛,带着难得的书卷气。“楚人英雄传里,多是若敖氏之英雄。斗大将军领兵于鄾大败邓师,前岁大王大败秦寇,用的便是鄾之战的阵法。是时楚军横列于巴师之间,初战后佯作不敌,遂北奔。邓师以为己胜,逐我军,巴师则当于其背夹攻之,邓师当即阵崩大败。”

年轻的步卒一口气说完,又羡慕的看着独行客,“先生是若敖氏之后,定有家传兵法吧。”

“兵法?”独行客未曾想到一个小小卒子也知道鄾之战,更未想到他还以为自己有家传兵法。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道:“阵而后战,兵法所常,然变化之道,皆在一机。”

“一机?”大楚新闻上曾刊载过一些兵法,然而独行客说的东西,步卒全然不懂。

“然也。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拘泥于兵法,不可胜,唯有掌握时机,方能百战不殆。”独行客说了一个开头,只是他并不打算收一个学生——名将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战场敌我态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的。

“独行先生可在此舟?独行先生可在此舟……”一艘冒突鱼一样的在船队里划行,逢舟便喊‘独行先生’,大舿上的士卒闻言,不少人对那艘冒突招手。

“太后有命,请独行先生下舟随我等入宫。”冒突上立着一个舟师军吏,他先是仔细打量了独行客一眼,方才宣布太后之命。

听闻是太后之命,余人全都跪下来了。独行客揖礼后道:“臣不能受命也。臣虽仅为一卒之长,然军命不可违,臣断不可离舟。”

“先生何至于此?”军吏叹道。“唐县县尹斗大夫已诺太后,许派五千县卒赴陈勤王.此五千县卒已命你为将,你若不去,何人帅之?”他说完转而命令正在摇橹的舟人,“奉太后之命,此舟停舟,速速靠岸、速速靠岸。”

*

首级深深穿在铜戟之上,含笑的面容被蜃灰腌过,不但肤色惨白,发间亦沾有灰末。这时戎车驶出秦营、试过军阵,长戟连带着首级一起震颤,待到项城之外三百步,铜戟上的首级被车右高高举起,早已列阵的秦魏两军当即大喊道:“荆王首级在此,项城速速请降!”

“荆王首级在此,项城速速请降!”十几万人海啸一般的欢呼。攻伐项城不比攻伐陈郢轻松,荆王首级一送来,秦魏军营当即鼎沸。他们喊了数遍后又齐声大喊:“陈城已破,万岁!万岁!万岁!!陈城已破,万岁!万岁!万岁!!”

听闻城外秦魏大军的呼喊,城头上的县卒面色皆白,县司马项普奔到县府时,手脚软得几欲跌倒,待冲到县公项鹊身前,已是连滚带爬,他只嘴里大喊道:“禀县公、禀县公……陈城破,大王薨矣!”

“啊!!”项鹊也听到了城外的一些喊声,可声音到此已模糊不清,他也不愿出去听敌人的谣言,没想到谣言居然是真的:陈城城破,大王战死!

“啊啊啊……”项普忍不住大哭。大王身先士卒,死守陈郢半年,而今薨落,谁人不悲痛。

“狡、狡计,秦人狡计。此乃秦人之狡计!”项鹊先是一愣,而后大喊起来,他随即训斥项普道:“不许哭嚎!此秦人之狡计也。”

“大王首级正在城外!”项普忍住伤悲,“前岁与大王对饮之誉士…用陆离镜观之,确是大王,还有那赵人廉颇的首级。啊啊啊……大王薨落矣……”

项普正是确定了那是大王首级,才觉得全身手脚发软,奔过来报讯的。这下项鹊也慌了,他不得不亲上前把项普的嘴堵住,“若真是大王,更需禁言,不然城内必乱。”

“请县公准我等为大王报仇!”项普泣道。和项鹊想像的相反,得闻大王战死,县卒毫无动乱之心,只有出城复仇之意。

“不可!”项鹊依旧不同意,然而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是城上的县卒在哭,城内得讯的庶民也在哭。哭声压抑、悲切,更带着无穷无尽、毁天灭地的愤恨,而后是建鼓毫无征兆轰隆隆敲响,项师,要出击了!

第九十八章 薨落2

项城城头年轻的项梁含泪击鼓,几百里外的城阳,驻守于此的潘无命亦立在城头,他不是击鼓,而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秦人撤军。身边的士卒欢呼雀跃,半年来秦军攻城十数次,但都被他们击退。温暖和煦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春天、百花怒放的春天,秦军终于退走。

“令!”潘无命丝毫不敢马虎侥幸,他喝了一声,身边军率全部躬身听令。“侦骑紧随秦军,视其退至何处,每十里回报一次。”

“唯!”骑将潘晡高声应了一句,之后便匆匆下城,带着部下出城探敌。马儿半年未曾奔驰,一出城便律律律嘶喊,欢快异常。

“将军,此事当速报郢都大司马府。”身边的裨将建议道。秦军撤退,这是大事,不管真假都应该立即报告大司马府,以使郢都朝廷明白前线动向。

“报。”潘无命点头道。“此事速报于郢都,就言秦军忽退,尚不明真假。马谷亦遣人报之。”

潘无命领蔡师驻守城阳,项师驻守马谷,成通于息县作为后援。秦军撤退,不仅应该通知息县、郢都,还应该通知马谷。说起马谷潘无命那颗硕大的脑袋就无奈的摇头,此前秦军已将马谷两端全堵上了,好在谷内粮秣不缺,不然项师士卒饿也要饿死。荒无人烟、道路狭小之谷道,真不知大司马府要来何用。

秦军攻城,周围飞讯杆全毁,好在隐于密林之中的讯兵能读到城阳城头发出的飞讯,快马骑行几十里后,讯息急急传至息县。讯文是明码,息县全城欢腾之际,讯息正一站一站传往郢都。而在城阳城以西一百余里的稷邑,止行日久的楚国返国车队则陷入一片惊恐:

今日天还未全亮,稷邑之令就亲来相告,说大王已下令撤军。之后又请屈遂节哀,说是陈城王城已破,魏国相比子季使人斩杀荆王。

屈遂听闻王城已破就觉得脑门被劈了一记,再听闻大王薨落,整个人克制不住的颤抖。然而依礼,他还是客气的将邑令送走,之后方忍声嚎哭。天降大王以救楚国,大王却与数万将卒殉国于边城,此天不佑楚矣。

屈遂哭声虽轻,车队里的臣仆兵卒依旧听见,待天色大亮时,他们也嚎哭起来,而后对着东方伏拜不止。芈玹这几日一直睡得轻,翠袖、修竹等人闻声起身时,她坐床嘤嘤哭泣已有小半个时辰,旁人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她扑入翠袖怀里嚎啕大哭。

“我弗信!我弗信!我弗信!啊啊啊……”芈玹放声大哭,声音大得整个车队都能听到,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拽着翠袖,翠袖等女也跟着落泪。

众女曾伴芈玹入楚,女公子和楚王之间的感情,修竹这些少女还是半懂不懂,但翠袖这样的过来人又怎会不知?楚王年幼,然而举手投足、言语注目皆与大人无异,对女公子爱恋更是极深。可惜的是天不假年,他居然薨落于战阵之中。

芈玹大哭,臣仆兵卒嚎哭,芈蒨和陪嫁的媵妾亦是人人落泪,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媵,她们哭得最为凄惨。然而芈蒨哭着哭着便抹了泪,在众人的诧异间起身下车,她行至屈遂车驾时,脸有泪迹的屈遂赶紧下车相迎。

“屈大夫,”芈蒨忽然对屈遂大拜,“芈蒨不忠,请屈大王准芈蒨返回咸阳。”

芈蒨一拜屈遂立即避让,待听她说完,眼泪又下来了,只道:“蔳公主何曾不忠,此大忠也。然秦宫险恶,秦王喜怒无常,便入秦宫为王后,亦未能存母国社稷。”

“芈蒨尽心力而为之。”芈蒨脸上再无悲伤,只有一种说不清的淡然。王弟已薨,楚国或将大乱,即便秦王放她归国,她也不能归国,更何况……

“然。”看着决心已定的芈蒨,屈遂当即对她重重伏拜,等他拜完起身时,芈蒨已去。

回到车驾的芈蒨好似换了一个人,于众女的哀哭中,她出声道:“勿要再哭,秦王既已经退兵,我等便当践诺返回咸阳。”

“返回咸阳?!”哭声顿时就停了,而后众女嚎声更大,一个年轻的媵妾大声道:“秦王害死了大王,公主怎能再嫁于他?”

“楚秦两国有诺在先,而今秦王既已退兵,我自然要重返秦宫,与秦王告庙。”芈蒨重复之前的理由,脸上无半分表情。

“弗去!我芈曦宁死也弗嫁秦人。”芈曦还在流泪,她瞪看着芈蒨,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芈她。

‘啪!’巴掌抽在了芈曦脸上,抽耳光的芈蒨若无其事,挨耳光的芈曦毫无痛觉,两人就此直直对视,而后芈曦忽然就笑了,她笑道:“下贱!”

‘啪!’芈蒨又抽了她一记耳光,可她还是笑,“下贱便是下贱。我芈曦誓不与贱人同车。”

芈曦说罢就下了马车,芈蒨脸上晕红一片,她看向车内媵妾:“不欲回咸阳者,可在此下车。”

没人下车,她们都是公主陪嫁的媵妾,芈蒨嫁于谁她们便要嫁于谁,一切任凭芈蒨做主。

“既然欲与我返回咸阳,那便不许再哭,我等已是秦王之妻妾,与母国再无半点干系。”芈蒨如此告诫。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喊:“来……来人!女公子、女公子伏剑了。”

“臣等拜见大王!”稷邑城外常旗飘扬,无数臣仆、士卒伏拜于地,秦王赵政来了。并不看眼前伏拜的臣民,赵政的目光只看向不远处的楚国车队,他正是为此而来。

“臣屈遂拜见大王。”带着蹒跚,屈遂终于来到常旗之下,和秦人不同,他不过是揖礼。

“屈大王可知,寡人已命秦军退兵。”阳光播散在赵政年轻的脸上,他在微笑。

“臣知矣。”屈遂低声的回应,不带半点哀喜。

“既如此,蔳公主当与寡人回咸阳告庙。”赵政脸上笑容更盛。

“然。”屈遂又低应了一句,没有看赵政半眼。

“寡人还将于此与荆国新王歃血为盟,秦楚两国自此弥兵罢战,永世修好。而后,稷邑亦将赠予荆国,作为蔳公主之聘礼。”赵政言辞里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让他失望的是,揖向自己的屈遂并未大喜而拜、或是对己深揖,他依旧佝偻在那,一动不动。

赵政终有些不悦:“屈大夫不愿秦楚两国弥兵罢战?”

“非也。”佝偻的屈遂终于动了一动。“然寡君新丧,臣哀矣。”

“荆王若非与我大秦、与寡人作对,何至于此。”赵政言辞里带着不屑,秦国是天下的霸主,任何人敢于秦国作对,那都是死路一条。“然荆王战薨于陈城,寡人半道闻之,敬其英武。故寡人命左丞相昌文君入郢吊唁,将于屈大夫同行。”

赵政月初决定退兵,昌文君本将作为秦使入郢商与两国会盟之事,而今荆王薨落,那昌文君除了商议秦楚会盟,自然要吊唁先王,静待新王即位。听闻赵政之言,屈遂不由看了昌文君一眼,之后才低头揖道:“臣谢大王之恩德。唯愿楚秦两国自此弥兵,永不攻伐。”

“哈哈哈哈……,大善。”赵政大声笑起,他又告诫道:“切记!新王亦当娶秦国公主为后,万不能娶齐女。寡人听闻令尹昭黍允割六百里地予齐,求齐王出兵十万以救陈城,然齐人不救。故寡人愿出兵二十万,助荆国新王一道伐齐,为荆王报仇。至于魏国……,因为魏国相邦子季阻挠,陈城二十万秦军过几日方能退兵,此后荆魏之争,与我大秦无关。”

“伐齐?”屈遂心中泛苦,他揖告道:“寡君新丧,怎可再动兵戈。”

“那便明年再伐齐国不迟。”赵政也不勉强,伐齐之事自要然写入盟书,若楚国不伐齐,秦国就要伐楚。“屈大夫即日返国吧。寡人尚有家事……”

屈遂闻言告退,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芈蒨,也看到了芈玹,所不同的是芈蒨脸上毫无悲戚,芈玹则发髻散乱、泪流不止。他不由叹息了一句,趋步而去。

“臣妾拜见大王。”芈蒨微笑着向赵政素拜,她肤色本就皓白,此时微笑,容颜更为夺目。

“芈玹拜见大王。”芈玹不是自己想来的,她被两个宫女押来。

“爱妃一路苦矣,寡人已命人责罚沿途官吏。”赵政未看芈玹,只笑看着芈蒨。

“臣妾拜请谢大王,然沿途官吏皆忠于大王,并未苛待臣妾,请大王勿要责罚。”芈蒨眼波流转,赵政一时看得呆了。

其他人也是就罢了,芈蒨也与众人一道食山芋饮菽羹,他闻后自然大怒,此时见芈蒨无恙,怒火方才稍歇。“既然王后求情,那寡人便免他们一死。”说完这他又瞪向芈玹,“芈玹已为寡人媵妾,却欺瞒寡人,私出咸阳,你该当何罪?”

“芈玹只求一死。”芈玹伏拜,她哀莫大于心死,一心求死。

“大王,”芈蒨忙道。“若无玹妹妹入王宫相说,臣妾断无嫁入秦宫之理。念玹妹妹促成秦楚联姻,臣妾请大王绕其一死。”

“请大王赐死。”芈蒨求情,芈玹则死意已绝。

“既然王后求情……”想到祖太后,赵政无奈太息。“寡人便饶你一死。你去华阳宫伺候祖太后吧。”

第九十九章 薨落3

一百多里的山路并不遥远,秦道又宽大,屈遂、昌文君一行第二日下午就到了城阳。此时城阳再无前日的欢欣,内外一片缟素,还未入城便听到城内有人恸哭。屈遂重重叹息一记,脸上一片麻木,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大王真的薨了。

“禀上将军、各位将军:陈郢未闻战事,外城、王城城头皆见秦魏军旗士卒,不见我军军旗士卒。城外有不少敌卒在掘坟,大埋尸骸……”不过两昼夜功夫,项城城外的秦魏大军便匆匆退走,早前的营地空荡荡一片,似乎这里从未发生过战事。

听闻陈郢城破、大王薨落,前日项燕便火急火燎率军赶至此处。他不相信大王薨落是真的,昨日派出数艘大翼前往陈郢探查,没想到陈郢确无战事,内城城头皆是敌旗、敌卒。

“我弗信!”淖信大喊道,他是公族之将,今日刚刚抵达项县。“我不信大王薨落!请上将军即可发兵至陈郢。便是大王薨了,也要夺回王体。”

“然也,请上将军速速发兵至陈,早日夺回陈郢。”同为公族之将的景龟也道。

“大王不会薨落!”精卒之将邓遂声哀。“秦人必是见我大军将至,以计惑我也。”

“请上将军速速发兵至陈,勿再延误。”一干将领见项燕并不表态,当即齐声相揖。

“我曾闻之,秦军此次伐楚,只为大王一人。若非大王已薨,秦军怎会退兵?”沉默中的项燕终于开口,他想起了昔日阳文君之言。“首级或有假,然城阳、项城秦军退兵不假,舟师所见王城敌旗不假。”说到此他又拿出一份讯文:“送蔳公主嫁入秦国的屈大夫已至城阳,其飞讯至郢都言:秦王此时已至稷邑,又遣左丞相昌文君入郢吊唁,还说待我楚国新王即位,当与新王会盟于稷邑,并将稷邑作为蔳公主聘礼赠予我国……”

“与秦之战,不死不休!”淖信大愤,他是年轻人,最为激烈。“我楚国不与秦寇会盟!”

“会盟与否,全在朝廷,岂由我等定夺?”项燕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往下说:“秦王言,因为魏国相邦子季阻挠,二十万秦军过几日方才退兵,楚魏之战,秦国只会坐视。”

“上将军要等秦人退兵方攻陈郢?”景龟年纪比项燕还大,他只是一族之长,并不善战。

“我军十五万,敌军四十万。”郢师之将管由插言道,“秦人既要退兵,何不等秦人退兵之后再与魏人战,此当万无一失也。”

“大王若何?”邓遂瞪着管由,牙缝里只吐出这四个字。

“大王已薨!”管由大声道,他不但对邓遂高喊,还对其余将领高喊。“若非大王已薨,秦人岂会退走?项县誉士也亲眼看过首级,确是大王无疑。上将军又遣舟师前往陈郢,陈郢未见战事,王城城头全是敌旗,大王已然薨落……”

整个中廷都是管由的声音,事实已无可驳斥。若说一切是计,那王城城头之敌军军旗乃舟师士卒亲眼所见,王城既已陷落,大王岂能独存?

管由说着说着,莫名其妙便流下了眼泪,他抹泪道:“我军势弱,尚不能独对秦军,唯有全军皆着钜甲、皆持钜矛,方可与秦人一战。”

管由并非荆党,他这样一个不是荆党的人忽然垂泪,顿时惹得人人落泪。项燕的头一直是上扬的,只等众将退走,他才低头擦了擦早已湿润的眼睛,叹道:“天不佑楚矣!”

“大王薨落,郢都这几日已然大乱,听闻阳文君使人聚于路门,要立悍王子为王。”项鹊说起了郢都的事情。“他也来讯数封,请兄即刻率军入郢助悍王子即位。”

“阳文君,无耻之徒也。”项燕听到阳文君这三个字就一阵不悦。

“然阳文君言,若助悍王子即位,必以兄为大司马。”大司马三字让项燕目光一怔。他确实很想成为楚国的大司马,然而项氏并非公族,仅是卿族,朝中又未经营,大司马之职是永远轮不上的。那一日大司马府会议上说起将来之楚军,他竟然一无所知。

“郢都此时仅有王卒五千,大军若至,悍王子必然即位。”项鹊知道兄长抱负,因而再道。“国一日不可无君,战事未毕,确应早立新君。不如此,他日悍王子立,阳文君若记恨,项氏不幸也。”

“项氏不与无耻之徒为伍。”项燕不是不想做大司马,可三年来种种故事,让他对阳文君为人非常鄙夷。“且大王已封我为项伯,新王即位又能如何?”

“唉!”项鹊看向兄长,不得不再次提醒:“项伯之封,仅三世而止。兄可见那廉颇,他亦是封君,还曾任赵国守相,如今客死他国,不得归葬……”

“阳文君又许了你何种好处?”项燕反问,他觉得弟弟今日言辞有些不对。

项鹊闻言干笑,他知道事情瞒不过兄长:“并无甚好处,只是顿县……”

顿县在项城西北三十里,早为顿国,为楚所灭后为顿县。项鹊只重实利,大司马、令尹这些他是不稀罕的,他在意的是项氏所辖县邑的扩大。阳文君投其所好,许诺将顿县也交给他管辖,他自然忍受不了诱惑。

“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项燕忽然念起了兵法,项鹊闻声不得不退下,他知道兄长一旦心意已决便不可再说。等出至明堂,他才吩咐县丞项阙道:“速发讯于郢都,事不可为也。”

*

“此乃寝宫,你等意欲谋反?”路门之外站着数百名朝臣,环卫之前,令尹昭黍言辞恨恨。大王薨落的讯息传来,他当即令人闭口,可寿陵君等人还是很快知晓。郢都当即大乱,朝臣大夫频频求见太后,请立悍王子为王,然太后皆拒之不见。

“国一日不可无主,我等只求悍王子早日即位。”一干朝臣喊道,阳文君却不在其中。

“市井传言,悍王子与李妃已被奸佞戕害。我等要见悍王子!我等要见李妃!”襄城君站在群人之前,他的嗓门最大。

“然也。我等要见悍王子,我等要见李妃!”一干朝臣高声附和。昭黍身后的环卫一时没拦住,居然让几个人挤进了路门,待环卫要把人赶出去,其余朝臣顺着缺口也挤了进来。他们是朝臣,环卫自然不能动刀动剑,于是一干人齐齐奔向若英宫,拦也拦不住。

“我等要见悍王子!我等要见李妃!”乱哄哄的声音在寝宫里回荡,众人奔至若英宫时,王尹由已经带人等在阶下。

“何人敢擅闯太后寝宫,老奴便与何人拼命!”太监声音尖细,王尹由持剑而立,面露凶光。

“阉人亦敢挡道!”朝臣齐齐踢去,由还未挥剑,便被众人踢到。楚国不是三晋,更不是秦国,太监职位再高,当着大王的面也是一脚踢倒。

由一跤跌倒,其余拦路的寺人更被朝臣们一冲而散,他们气喘吁吁登阶入堂时,赵妃已经在明堂里坐着了。王尹大家可以随意踢到,但太后终究是太后,诸人不得不揖道:“臣等见过太后。”

“群殴王尹,擅入寝宫,这便是你等的为臣之道。”赵妃花容消瘦,但精神未垮。她蔑视着所有人,目光则洞穿所有人的心。

“禀告太后,市井传言有奸佞戕害悍王子与李妃,如今大王已薨,臣等……”

“谁说大王已薨!大王仍在王城,大王仍在王城……”寿陵君还未说完便被赵妃厉声打断,她脸庞狰狞,然而说着说着便开始抽噎哭泣。

寿陵君见此不再心慌,又道:“国一日不可无君,为我楚国之社稷,请太后准允悍王子即位。”

“为我楚国之社稷,请太后准予悍王子即位。”群臣齐道,明堂里轰轰作响。

“芈璊!”抹泪之后,赵妃又一次厉声喊道,再度把群臣吓一大跳。

“母后。”芈璊从大室里奔了出来,她也满脸是泪,跟着她出来的还有僕臣厥。

“彼等欲如何便让彼等如何。”数百名朝臣的注视下,赵妃如此说道。

“太后不可啊!”僕臣厥立即伏拜。他最清楚太后的意思,太后不但没有杀了李妃,还要把李妃和悍王子交给群臣。如今大王已薨,失去悍王子便是失去一切。

“母后?”芈璊年幼,但受厥的影响,她也知道悍王子事关重大。

“璊儿!”赵妃看着女儿,“你为何不听母后之言?”

“唯。”芈璊低低的应了一声,无奈碎步走向大室,厥欲言又止,终究无语。一会,带着些得意的李妃便出现在了明堂,与她一起出来的还有茫然不知的熊悍。

“臣寿陵君拜见大王。”寿陵君带头向李妃母子大拜,更违礼喊起了大王,群臣不甘人后,纷纷拜倒高呼大王,喊声响彻王宫。

*

“若敖将军欲何往?”春水荡漾的郢都北郊码头,看着大翼战舟上的独行客,县司马斗常有些莫名。

“自然是去勤王。”独行客看着他微笑。

“大王薨矣!”斗常失笑。“适才阳文君寿陵君等人已拥立悍王子为王。”

“大王仍在陈郢。”独行客并不与他争辩,只下令道:“传我将令,起航!”

“将军有令:起航!”甲板上的令旗官很快将独行客的命令以旗语打出,五千一百人的县卒不过四十几条大翼,令旗一出,便传来一阵锚链声。

“若敖将军……”斗常这下真急了,但县公已任命独行客为五千县卒之将,他呼喊也罢、跺脚也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五千人于淮水上越行越远,最终不见了踪影。

第一章 尸台

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陈郢王城堆积了更多的尸体。秦军的、魏军的、楚军的——当然大部分都是秦军和魏军的,它们横七竖八、交错重叠的垒在一座长宽仅仅四百米的土城四周。

这是数日前王城被湮土攻陷后草草筑成的土城,楚军最后的堡垒。它每一面距离王城城墙都是三百米,这是顾及秦军蹶张弩、魏军十二石弩而特意选定的距离。以魏武卒十二石弩两百步的有效射程言之,这个距离还是近了,可熊荆没有办法,王城狭小,仅军营就占去四分之一的空间,他必须最大限度扩大自己的控制区域,三百米是让出的极限。

除了垒出这座单薄的、高不过三米的土城,熊荆还指挥士卒将王城东面的宫室、围墙全部拆空。以前王城东面是三进大院般的宫室,西面则是王家苑囿,现在土城到王城城墙之间的这三百米,已经成了一块平坦的空地。殿宇木料早就拆卸一空,宫室的围墙、高台也被暴力推到,泥土恰好用于构筑土墙。

敌人的尸体就挨着土墙在外堆砌出数米宽的高台,每一次攻城这里都会留下厚厚的尸体,以致尸台越来越宽,高度甚至超过了土墙。城内狭小,以熊荆的角度看,也就是四个足球场那么长,八个足球场那么宽。这些尸体无法掩埋、无法烧毁,只能任其在墙外腐烂。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温暖,阳光暴晒下,风里不是充满鸟语花香,而是呛人鼻息的尸臭。

血肉、尸体、骸骨、内脏、蛆虫……,不说前线的士卒,便是熊荆也见得多了。初见确实会感到恶心,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再说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墙外越垒越宽、越垒越高的尸台,而是己方的生存。

退入土城的楚军尚有三万六千余人,有一半人带伤;一切制式砲弹都已用光,现在用的是用尸油烧制的不规则砲弹和火弹,且投石机发射次数太多太多,轴承磨损严重,抛出的砲弹难有什么准头;

弓箭手的箭矢基本用光,和楚军箭矢一样,敌军弩箭的箭羽射出后就不可复用,一些士卒虽然在收集敌军弩箭重新装配箭羽,但弩矢、弓矢全然不同,装出来的短小箭矢十有八九射不准,也射不远;荆弩箭矢还有三百余支,可它只用在关键时刻,主要是射杀敌军将率、连弩等重要目标,并不协助阵斗。

五万人近三个月的粮秣,现在只有三万六千人,且仅仅过了两个月,并不缺粮;水源也不成问题,王城内本就有几十口大井,春天地下水水位逐渐回升,足够三万六千人外加两千多匹战马以及其他牲口饮用;木柴煤炭全用完了,但燃料不缺,不但不缺,还能烧制砲弹;药品、酒精、止血丝絮也全部耗尽,好在已是春天,士卒褪下来的麻木、丝絮蒸煮后勉强可用。

敌军除了数人换一人的疲劳战术,还调集了数万弩手立于削平了的王城之上,或立于王城之下,每次进攻他们的箭矢皆如暴雨。未着钜甲的楚军士卒稍一暴露便被射杀,有钜甲的士卒如何疏忽,环片甲不能保护的面门、手臂、大腿也不时中箭。秦军的三棱箭头也就罢了,阴毒的魏军箭矢带有倒钩,中箭后不能贸然拔出,不然肌肉、血管将被撕裂,只有用巫医的手术刀切开伤口才能将箭矢挖出。

无穷无尽、暴雨般的箭矢成了楚军的噩梦,即便临时加固钜甲、增制大盾,前排甲士也很难幸免,三万六千人有一万五千人因此受伤。这不由让熊荆想起了SB曾经科普过的浚稽山之战和卡莱之战,此两战都被称作是步兵的噩梦,也是如何对付重步兵的重要战例。

浚稽山之战李陵所部携带的箭矢一旦用完,汉军就大势已去;卡莱之战小苏克拉麾下两千多名骑兵一旦覆灭,罗马军团便败局已定。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两个战例,让熊荆巩固了支撑下去的信心。与汉军和罗马人相比,楚军最大的依仗是粮秣、饮水充足,正是因为粮秣、水源充足,楚军才能筑起一道、或者数道简易的土墙。

同时汉军、罗马人的敌人全是骑兵。轻骑兵可以冲至军阵前二三十米抛射,然后转回,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是力道稍弱的骑弓,箭矢也能穿透铁甲;一旦汉军、罗马人想要出击,等在旁侧的重骑兵就会把出击的士卒一波带走。等于说,汉军、罗马人只能挨揍,不能反抗;而为了防止重骑兵冲击,他们还要立出密集阵形当箭靶。

楚军面对的只是步兵,弩手只能在王城城头、或者在距离土墙一百五十步之外的地方射击。这么远的距离,哪怕是十二石强弩,也无法穿透钜甲。当然,他们也可以近一些,可他们不敢。因为谁也没有办法阻止楚军冲出土城,将那些弩阵砸个稀巴烂。

除了以外,最让熊荆高兴的是时间已是四月,按大司马府的计划项燕已经奇袭敖仓,敖仓是敌军粮秣基地,敖仓一旦被焚,敌军最多半个月就要撤军。

“禀大王,敌军要攻城了。”看着大王嘴角的甜笑,立于身侧的庄去疾早已熟视无睹。旷日持久的杀戮让人变得麻木,他不笑,脸上是毫无生息的冷漠。

“攻城又如何?他们破不了矛阵。”熊荆正在站在正朝大殿的高台上,病愈的廉颇坐于他身侧。此时大殿已经拆光,只剩下光秃秃、高约三米的高台。熊荆选择此处是因为城内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里、看见自己,九尺高的旂旗则插在他身后,迎风飘扬。

“已备——”砲兵将军公输忌的声音。楚军深陷绝境,熊荆不但要求巫觋每天多跳舞多祈神,还要求所有将军要站在一线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已备——”公输忌喊过,投石机砲长接着喊。随着他们一声‘放!’。极为刺耳的一记‘咯噔’,投石机机架再发出一阵危险的摇晃,尸油烧制的粘土砲弹才被吊杆高高的抛了出去。

‘轰、轰、轰——!’攻城半年之久,敌军士卒对楚军的投石机早已无视,除了中弹之人会发出渗人的惨叫,其他人仍如海潮般从四面急涌向土城外的尸台。

陈县右司马陈卜镇守城南,舟师之将红牼镇守城西,王卒之将养虺镇守城北,封君之将子爵六风镇守城东。每一面都安排了两千四百名钜甲精锐,他们手持圆盾,在土墙下站成六排,阵宽四百米,其后则是数排全身无甲的士卒。

矢如骤雨,甲士手上的盾牌被抛射来箭矢射得砰砰作响,钜甲也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在楚军阵列于土墙之下,反斜面天然避箭,再远,箭矢的力道便弱了,甚至连普通皮甲也射不穿。

“杀!”不需军令,敌军一旦冲上尸台,前三排夷矛手就会顺着阶梯也冲上去,将尸台上的敌卒尽数戳死,然后牢牢地控制住台顶,勿使敌军上台。

箭矢这时候已不分敌我,皆射向台顶。甲士或中箭身死,或中箭受伤,身死的甲士、受伤的甲士全都拖入墙内。他们身上的钜甲被麻利地脱下来,由后面无甲的士卒穿上。一旦前面六排全部拼光,他们就要冲上尸台继续作战,以顶住敌军连绵不绝的攻势。

带血的钜甲套在陈胜身上时,他两条腿抖的厉害,站也站不稳。以麻布吊着手臂的卒长一脚别踢了过来,大喝道:“立直!”

“唯、唯…唯。”陈胜不但腿在打抖,牙也在打抖。

“大王正看你!”卒长下一句话让陈胜背上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中则发生无数起难以描述的化学生理反应,热流最后全冲上了大脑。他迷糊应道:“大、大王……”

“然也!”卒长指向身后不到两百米的高台。“大王立于台上,大王正看你。”卒长说完还敲了敲陈胜已经穿上的环片钜甲:“有甲,秦寇何惧?!”

未受伤的士卒越拼越少,陈胜这样十多岁的弱兵也披甲上阵。卒长知道这些少年害怕,故而用‘大王正看你’来振奋士气、祛除恐惧。他话语说完,陈胜不自觉地回望高台,大王恰好此时转身过来,激动中他什么都忘了,只听到同袍们的呐喊。

“啊——!”鲜血不再刺目,恶臭不再熏鼻,呐喊着的陈胜顺着阶梯也冲上了台顶。

‘当当当当……’暴雨般的箭矢不断敲击着他的甲衣,可除了胸前数痛,箭矢全都无奈落下。他用手里的夷矛笨手笨脚的捅穿了一名秦军士卒,对方几杆长戟立即不要命的向他挥来,其中一杆居然勾住了他的小腿。正当他以为自己无甲的腿肚子要不保时,这名戟手突然惨叫,他倒下的时候陈胜看到他背后插着两支弩箭。

陈胜是幸运的,他的同袍陈实刚刚冲上来就被箭矢射中面门,踉跄载倒后被人拖了回去。伍长陈忿最刁,陈苟正学者他。他们压根就没有刺矛,而是在尸台上拾起块破盾——敌军其实不需要自己杀戮,敌军的弩手会帮着杀戮,楚军要做的,只是在箭雨里生存。

陈黑臀大概是所有人当中最疯狂的。矛阵三排,立于最后一排的他不断刺矛,捅中一个又一个已经中矛的敌卒。战后他说他想的就是自己吃了那么多肉,要用死报答大王。

第二章 尸台2

“止!”随着王城北门城楼上一声令下,漫天的箭雨突然间就停了。然而楚军还未来得及喘息,又一波敌卒呼喊着冲了上来,这时候墙下三排钜甲矛手也冲上尸台。立于第一排的陈胜并不向前刺矛,他是用夷矛将敌人拒开,留待身后的同袍刺枪。

夷矛为所有制式兵器中最长,即便是秦军的长铍,也要比夷矛短上一节。六排矛手皆着钜甲,即便有人冒死前突,也难取得什么战果。战斗很快就陷入僵持,敌我双方就以一矛长度为距,你不向前,我也不向前。只是楚军不过六排,敌军却有近二十排,每每军官在后方一命令,前排的士卒就被推过这一矛之距离,惨死于矛下。

“六排矛手,拒我三万大军。”王城北城楼,大将军蒙武越看越觉得生气。楚军矛阵单薄,可己方连续冲了几天就是冲不进去,而今,士卒连冲都不敢冲了。

“禀大将军,最多十日,矛阵必破。”卫缭再也不似此前那般游刃有余,攻破外城,再攻破王城,已经用了他毕生所学。任何一支军队都应该缴械投降,但因为楚王人在军中,楚军居然筑起一座土城再战。

“敢问上卿可其他破城之术?”攻拔外城秦军伤亡了四万多人,攻拔王城秦军伤亡了四万多人,若是攻拔土城还要伤亡四万多人,那早前围困陈城的二十万秦军剩不了几万人。李信身为秦将当然是嗜血的主,但这样的消耗即便是他也于心不忍。

“困兽犹斗,何况荆王之卒。”卫缭叹道。他当然明白李信的意思,然而即便鬼谷先生亲来,面对这样的军阵,也只有硬攻一条。

“可水攻否?”蒙武早就对盈论升爵不报希望了,他现在就像早些结束这场战争。

“不可。”卫缭断然摇头。“王城地势本高于外城,现土城以外朝正殿为正中,其地势更高。一旦浸水,垮的将是王城城墙而非土墙。”

“攻吧。”蒙武无奈,他示意鼓人立即击鼓,催促尸台上外士卒立即交战。而按照战前的计划,王城上的弩手大多已下了城头,他们将在土城外五十步列阵放箭。为了防止楚军矛手出击,弩阵前方列有厚达二十排的军阵保护。

与此同时,数千名魏武卒和秦军锐士集中了起来,他们并不与楚军做正面搏斗,而是打算趁隙而进。一旦楚军矛阵出现破绽,他们便将扩大缺口,杀入土城制造混乱,促使楚军阵崩。

“报——!”令兵急急奔来,虽然三米多高台大王能看到城外的情形,但军中规制如此。“禀告大王、上将军,秦魏弩手皆已下城布阵。”

“多远?”看了一眼老廉颇,熊荆追问秦军弩阵距离自己多远。

“约……五十步。”令兵回想之后重重点头,表示自己所报无误。“弩兵前有二十排秦卒为其护卫,似为防止我军出击。”

“老师以为如何?”廉颇才是上将军,论战阵经验,谁都不如他。

“秦人如此行险,必有后着。”大病一场的廉颇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全军齐齐欢呼。士卒的拥戴让廉颇再无心结,重新回到古井无波的境地。有他在,楚军等于有了预警。

“老师是说,弩矢之后,会有锐士冲阵……”弓箭、投石机这些,熊荆一直将其看作是后世的炮兵,大炮轰完步兵冲,步炮协同是击破坚固防线的最佳战术,两千年来并无改变。

“然也。”廉颇自然不知道学生脑子里在想什么,可他明白这个学生战术上的道理常常一点就透。“大王需在墙下箭矢不可及之处备下重兵,以防秦人锐士冲入城中,台上钜甲矛手亦应伺机避箭。弩阵一旦布好,秦人便会不分敌我射杀台上士卒。”

“传令公输忌和荆弩空,让他们选好地段后集中射击,压制敌军箭矢。”熊荆丝毫迟疑,他必须在敌军未完全布置好之前抢先攻击。“妫景、项超!”

“臣在!”击杀辛梧后,骑兵再没有出击,也没有出城告警,他们是楚军中最清闲的人。

“一旦敌军被压制,就冲出去!”熊荆攥着拳头,他早就想把秦魏弩兵一网打尽了。

“臣敬受命。”高台是露天的,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四周的城楼监视。因此军中揖礼全部取消,受命的妫景和项超在高台上又站了一会才隐人人群,悄悄的下阶,行向马厩。王宫马厩是唯一未拆的建筑,两千多匹战马过得比人舒服,唯一的遗憾就是土城太小,遛马的空间几乎没有。

“大王有令,骑兵出击!”妫景、项超突然出现在军中,徜徉许久的骑士们当即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在与敌卒拼杀,唯有骑兵闲着,而且一闲就是两三个月。

“敬受命!”一千多名骑士齐声大喊。重骑本只有一百六十三骑,其余皆是轻骑,但轻骑与重骑的差别只在甲具。土城内有万余套钜甲,马甲确实没有,但士卒有犀甲、有皮甲,临时赶制出一千多套皮制马铠并不困难,如此即便不能算重骑,也可以算半重骑。

‘聿聿……’战马牵出马厩后兴奋的嘶鸣,囿童几乎要拉不住他们。待它们平静下来,皮制的马铠才披在它们身上。哪怕是皮铠,重量也有一百多楚斤。这些皮铠一旦披上,就把战马全身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了马的四肢——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几百年前的戎车挽马就披有皮制马铠。大概因为同样出身东夷,且有别于善御的赵国先祖造父,秦国的畴骑,齐国的纹骑皆是赫赫有名的披甲骑兵。遗憾的是秦齐两国未能保留这样一支兵种。秦国应该是重量不重质,就如用训练数月的庶民弩手代替十年方成的贵族弓手,齐国则很可能是没有养马区的,维持这样一支骑兵太过昂贵。

马铠之上,是骑士的高桥马鞍,鞍带从马铠两侧的孔洞间穿过,在马腹下紧紧勒牢。马铠、马鞍之后,才是骑士的盾牌、骑矛、骑兵刀,以及可能用的上的骑弓和箭囊。这些武器的摆放皆有秩序讲究,目的是使骑士能最方便的获取。

马匹着甲,骑士也在着甲。环片甲没办法保护大腿,锁子甲数量又不够,这个位置只能用布面铁甲做成的裙甲凑数。其余地方则和步兵甲无异:小腿是覆盖至脚面的胫甲,手臂是只能保护手臂外侧的环臂甲,铁胄不是罐头,露出眉毛以下的位置,但有护住两侧脸颊的甲片。

许久未参与战事,骑士身上的甲衣擦得铮亮闪光,当他们坐在马上,左手长盾,右手骑矛奔驰于城内草地上时,甲骑具装的威势让每一个士卒都放声狂喊:“万岁!万岁!万岁……”

压抑了许久、麻木了许久的楚军终于露出了笑容,上一次骑兵出场击杀了秦军大将辛梧,这一次他们必能带来更大的胜利。

“铁骑!荆人铁骑!”王城高高的望楼上,重骑一奔出马厩四周的帷帐,秦军的了望手就大喊。铁骑是大将军辛梧临死前的遗言,也只有浑身包在钜甲里的楚军骑兵能称之为铁骑。

“万岁、万岁、万岁……”土城内楚军呼喊不断,东面的投石机、荆弩早已进行压制性的射击。东城墙上的弩将被射杀,剩余的弩手则被砲弹打得抬不起来。木板钉成的平缓阶梯已横在土墙之前,而尸台上的夷矛阵不顾伤亡的往前刺矛,他们必须为重骑兵出场打开一条通道。

“报——!”令报声传到了王城外的一处军帐,来人大喊道:“报辛将军,荆人铁骑出阵。”

“啊!”辛胜一声大喊,全身发怔。他本以为上次楚军输送粮秣时铁骑已撤出陈城,没想到铁骑仍在,且今日又一次出阵。他一把掀飞身前的矮几,冲上戎车奔向王城。

“拦住、拦住荆人、拦住荆人……后退杀无赦!后退杀无赦!”

“射!射!加疾也!加疾也……”

楚军钜甲矛兵不要命的冲刺,尸台秦军阵后的屯长撕声大喊。但已经呈冲击队形的夷矛阵根本就没办法阻拦。五十排的厚度是秦军军阵的两倍半。一波又一波的突刺的矛手好似怒海里的巨浪,每一波冲来都要剥下秦军一两排士卒,二十排的军阵很快就给海浪凿空。破阵后的矛手从侧翼、反卷攻击,整段军阵当即大乱。

不等后方军令,还未完全列阵完毕的蹶张弩手已经开始射击。三十多步的距离蹶张弩威力强劲,厚度不及两毫米的钜甲不再是当当作响,而是被箭矢射穿。但这并不致命。穿透钜甲的箭头不及一寸,它只能让甲士流血,不能让他们倒下。

“列阵!列阵!”弩阵前方保护弩兵的二十排士卒为了防止弩箭误伤,此前是跽坐于地。眼见楚军矛手突破尸台上的军阵,他们不得不紧急起身准备迎敌。然而他们错了,从尸台上冲下来的不是步履沉重的楚军钜甲矛手,而是闪亮刺目的楚军钜甲铁骑。

第三章 不信者

重骑兵并非无敌的存在,相反,重骑兵很多时候都极为脆弱。以重骑兵冲击敌军完整的军阵那是愚蠢,即便侥幸成功,造成的损失也难以承受,更何况楚军真正的重骑兵只有一百六十骑,其余全是半重骑。两者最大差异就是半重骑的战马不敢冲向戟矛林立的军阵,马是胆小的动物,它们尚未完成这方面的训练。

重骑兵于尸台上列阵之时,楚军最最优异的三百多名五石弓手正对着秦军军阵快速放箭。这是最后一批箭矢,箭如雨泼,猝不及防的秦卒一片惨叫,可惜的是这轮射击持续不过三分钟,总共射出不到万支羽箭便收弓不射了。

“驾!”妫景两侧各立有三十骑,尸台对骑兵来说太过狭窄,他身后仅有一排骑士。最后一波箭矢还未落下,他便催动战马冲下尸体纵横的缓坡,冲向五十多米外的秦军阵列。

“驾、驾……”其余骑士随他一起策动战马,骑矛仍然竖立,当战马冲下缓坡,逐渐加速时,几近五米的骑矛才逐渐逐渐放平。

战马开始拉开了自己的步伐,蹄音先是‘哒哒哒哒’,随着骑士逐渐并排前进、战马大力加速,蹄音渐渐变成惊雷般的轰鸣,地面不断的震颤,草屑和泥土飞扬起来。五十米的距离并不足以加速,哪怕重骑是从缓坡上冲下,但因为刚才的那波箭雨,骑兵眼前的秦军军阵已是千疮百孔,即便侥幸未死的秦卒,也处于刚刚放下的盾牌的慌乱中。

‘轰轰——!’二十排军阵被重骑一冲而破,丢弃骑矛后,骑士们不约而同抽出了雪亮的骑兵刀,在蹶张弩阵里收割着生命。弩手们豕突兔奔,呼号惨叫,蹶张弩、弩箭扔得遍地皆是,试图指挥的秦军弩将先是被一刀斩去手臂,还在惊呼的大嘴随即开始旋转——他的脑袋被另一名骑士削下,以致脸上还保留着失去手臂的惊恐。

“杀!!!”前两排重骑击破秦军军阵的同时,后面一千多名半重骑宛如蝗虫,他们毫无队形的掠过满是尸体伤兵的弩阵,然后跟着重骑清扫全场——土城之外皆平地,当初熊荆之所以命令士卒拆毁那些宫墙、高台,就是为了让楚军骑兵能顺畅的通场。

此刻,一千多名骑兵用骑矛、用骑刀斩杀着秦魏两军数以万计、避无可避的弩手。他们的前方是秦军军阵,此时楚军矛手已经冲出土城、冲下了尸台,致使他们无法返身回援;而他们的后方是王城高达九米多的宫墙,唯有四座城门方可逃出生天。

“杀尽弩兵!”妫景挥刀高声的喊道,城墙上的箭矢不断落在他身上,可他恍然不觉。

“杀尽弩兵!”一千多名骑士呼应,随后开始高喊。他们手中的骑兵刀拖割一个又一个敌卒,迫使他们避入正在迎击楚军的秦军军阵,以造成敌人更大的混乱。

“铁骑!铁骑!!”匆匆赶到北城楼的辛胜撕声大喊,他终于看到了杀死仲父的凶手。愤怒、震惊、俱骇在他脸上不断的交替,他从未见过如此之骑兵,更不知骑兵能如此之杀戮。

“荆人铁骑……委实可怕。”看着城下奔走呼号的弩手,蒙武情不自禁的感叹。他庆幸自己没有设营帐于城下,不然他将与辛梧一个结局。

“披甲骑士,古已有之。”从见到骑兵的那一刻起,卫缭的面色便是发白,可他又歇力的想表现出殷人的骄傲。“秦之畴骑、齐之纹骑,皆源出于商,奈何周人重车不重骑……”说到此他又指着城下的骑兵道:“我以为此必是戎人。”

“戎人?”蒙武不解。“此非荆人?”

“持骑矛而战,挟骑矛而冲,断不可能是荆人,唯有戎人方有此骑技。”卫缭说的很有道理。

“我军弩手经此一击,恐不复再用。”蒙武按下寻根究底的心思,只看着城下被斩杀的弩手。

“末将愿率军入城救之。”李信请缨道。城内宛如角斗场,没有躲进军阵的弩手大多被杀。城内本有七万步卒,两万弩兵,但他们并不堪楚卒一击,哪怕楚卒不到四万人。

“末将亦愿领兵入城救之。”王剪也揖道。他不受辛梧待见,蒙武也不太喜欢他。

“王将军也就罢了,李将军率兵入城吧。”蒙武令道。等李信走了,他才拿出一份刚刚送来的王诏,递给王剪道:“王将军看看吧。”

“啊。”王诏很短,王剪看罢脸上全是惊讶,他没想到……

“王命不可违,王将军收拾行装吧。”蒙武挤出些笑容。“我愿将军旗开得胜。”

“谢大将军!”王剪对着他深深一揖,而后匆匆下了城楼,一去不返。

“王将军此去……”王剪是秦军左将军,他奉王诏而离军,必有大事,故卫缭出言一问。

“救燕。”蒙武吐出两个字。

“可是率军而去?”卫缭并不吃惊,这是早有预料之事,他担心的是秦军兵力。此前虽然不断从项城抽调士卒,但秦军依旧不满二十万,攻下王城后只剩下十四、五万。如果王剪再调走一部分,秦军可能只剩下十万人不到。

“王诏令其率军五万救燕。”蒙武点头,秦军主力全在楚境,要救燕自然要抽调兵力。

“五万?!”卫缭大骇,他击节道:“如此我军不足十万人。”

“然魏军尚有十四万人。”蒙武提起了魏军。魏军虽然开始怠战,可他们人数并不少。

“项燕十五万大军正在几十里外的项城!”卫缭苦笑道。“魏人不可持,此时岂能分兵而去。”

“王命如此,我能奈何?”蒙武也不想分兵,但王命就是如此。“且荆人已然中计,项燕未至陈城而滞留于项城,等待我军撤军。此五万人撤走,不恰好迷惑荆人?”

“荆人确实中计,然迷惑不过一时。”卫缭几欲捶胸。“尚若荆人有不信者……”

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人,尤其是不完全受大司马府节制的县卒。卫缭说话之时,一支五千多人的县卒正驶过项城,欲往陈郢而来。

“若敖独行见过上将军。”项城幕府,刚刚登岸的独行客正揖见项燕。若敖二字让项燕眉毛一挑,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刺耳了。

“我闻将军仅有五千余卒,却欲往陈郢勤王?”项燕打量着独行客,他并不清楚独行客此前曾在他麾下做一名偏长,以为他是唐县县公斗于雉的人。

“然也。”独行客道。“末将以为大王未薨。”

“未薨?”项鹊插言:“王城上皆是敌军士卒军旗,王城既破,大王如何得免?且郢都已立新王,若大王未曾薨落,群臣何至于……”

“新王需次年正月告庙方是大王,此时不过是假王。”独行客一笑,他很清楚县尹们的立场,他们对新政反对多多,对亲齐外交也不尽赞同。齐国如今势弱,联齐必要抗秦,抗秦就要打仗,他们全都不想打仗。“陈郢之中粮秣充足,王城失守亦可再守宫室,大王绝非妥协软弱之辈,上将军若再犹豫于此,国之祸也!”

“郢都已命我暂驻项城,秦军未退兵前不得行往陈郢。”项燕看着独行客道。

“敢问上将军,可是阳文君所命?”独行客追问。他见项燕微微点头,再道:“阳文君与秦人素有勾连。此令更言陈郢战事未决,阳文君令将军暂驻于此,乃襄助秦军谋害大王也。”

“荒谬!”独行客说话时,有人在郢师之将管由耳边悄悄低语,管由怒道:“你一小小卒长如何出此大言?上将军几次遣人至陈郢探查,皆言陈郢无战事。”

“呵呵。”独行客大笑。“小小卒子也比命人于城门上涂上蜂蜜、大造祥瑞的门阍好。”

“你!”管由是真怒了,前年城门上的蚂蚁天书,人人皆言与他脱不了关系。

“信大王已薨者,若非耳聋眼瞎,便是当初欲拥立悍王子之人。”独行客不再理他,只看着项燕说话。“大王重手足之情,从未戕害兄弟姊妹,然却有人为一己之私,欲使上将军见死而不救,谋害大王,望上将军明察。”

“我必会使人再查。”项燕脸若寒冰,余光不由看了项鹊一眼。

“上将军何必再查,领兵一战便知真伪。”独行客又笑,看向项燕的目光带有另一种色彩。

“王命在身,岂能不遵?”项燕无奈一言。

“非也非也。”独行客大声斥道。“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此乃大王之令,与新王何干?”

军幕之内,并非只有项燕、项鹊、管由等数人,还有其他军中将帅。独行客说完项燕哑然无语,余人也是不语,幕府全是可怕的沉默。

“诸君食有肉、行有车、禄千石万石,独行不过是酒肆之徒,然今日救大王者,唯酒肆之徒而已。”郢都酒肆乃官场百态尽显之所,独行客言毕当即领悟众将之意,他哈哈大笑的走出幕府,又哈哈大笑的登上大翼,乘舟北去。

第四章 凤兮凤兮

“末将告退。”独行客走后军幕里依然沉默,并没有将领请求项燕发兵,但他们揖礼时的冷笑,显然已将项燕看成了阳文君一党。诸将走后,管由仍在,他揖道:“上将军万不可听信谣言,秦楚会盟在即,若我军至陈郢与秦军大战,秦王必然震怒。陈郢可待秦军退后再拔之,魏军虽二十万众,然攻城半年已疲,我军必能大胜之。”

“管由将军请回营吧,本将自有主张。”项燕挥手道,待管由离开,下令舟师再行查后他便盯着帷帐开始发愣。

“弟以为……”项鹊咳嗽一声,开口后又觉得‘以为’二字太过见外,于是直言道:“项氏他日如何,皆在兄之手也。”

“楚国他日如何,亦在我之手也。”项燕回望着他,目光中寒芒一敛,又别有深意的道:“如今新王已然即位,项燕自知如何择决。”

“善也。”项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兄长提及新王,自然是站在新王一边。大王薨也好,未薨也好,只要拖过四月挨到五月,那一切都已成定局。届时楚秦会盟,两国弥兵罢战,连续两年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

“父亲、父亲……”幕府外传来项梁的声音。十五岁的少年走路无比轻快,他风一般的进来,对着项燕、项鹊揖礼后相告:“父亲,我闻大王未薨也!唐县之卒已赴陈郢,大军何时……”

“咳咳。”项鹊一阵咳嗽,“此谣言也。大王若是未薨,郢都何至于另立新王。”

项鹊一句话就把项梁嘴堵住了,他只好看向项燕,期盼的道:“父亲,梁儿思念兄长,请父亲准孩儿随唐师赴陈郢。”

“胡闹!”项燕听罢拂袖,“你尚未加冠,岂行戎马之事?”

“兄长亦为加冠,却已是誉士。兄长大我三岁,骑技不曾比我精湛。”项梁不解项燕心理,以为父亲看轻自己,顿时不乐意了。

“你下去吧。”几个儿子当中,项燕最喜欢项梁,因为他长得最像妻子。

“父亲?”项梁不解父亲之意,开使劲挠头。

“下去!”项燕眼睛一瞪,他便灰溜溜的出去了。见他走,项燕又笑道:“竖子。”

“若敖独行之言已动摇军心,兄当严令禁止之。”想到侄子也听信若敖独行‘大王未薨’的之言,项鹊如此建议道。“不然,军心必乱也。”

“不赴陈郢,军心已乱。”项燕出乎意料的回应,这让项鹊猛然一呆。

*

时隔半年,郢都正寝燕朝再一次热闹起来,熊悍连同李妃坐于王席之上,阳文君坐在左下首,这是令尹的位置,寿陵君、襄城君、沈尹鼯等封君大夫于左,唐睢、朱观、虞卿、周文这些谋士于右。朝议还未开始,谒者便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太卜观季将卒。

独行客说新王还未告庙,所以只是假王,实际上不说告庙,就是即位都还未进行。即位要太卜、卜尹选择佳期吉日,前日群臣才从若英宫迎出李妃母子,最近的吉日也在两日之后。没想到的是,太卜观季就要死了。

“令尹……”阳文君说顺口了又说起了令尹,他立即改口道:“昭黍可在观季府邸?”

“然也。”谒者答道,“太后亦在观府。”

“太后亦在?”寿陵君顿觉不安,“难道彼等想谋反不成。”

他这话顿时惹来唐睢、虞卿几人的窃笑。“嗯嗯。”挥退谒者的阳文君嗯了几声,道:“再过两日便是吉日,大王即位后首要之事便是与秦会盟……”

“君上误矣。”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大出唐睢、朱观等人预料,只是他们身为寿陵君的门客,就不得不为新王提供计策。“大王即位之后,首要之事当遥祭先王。先王薨于陈郢,楚人皆恨秦也。与秦会盟之事,不可急也。”

“然秦王正在稷邑。”阳文君有些不悦,“若秦王大怒,再出兵伐我……”

“秦国出兵四十万、魏国出兵二十万,六十万大军一同伐楚,先王不惧也。若新王即位不与秦人战,反与其会盟,楚人必不服也。”唐睢垂垂老矣,但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糊涂。

“当务之急乃是郢都王卒。”唐睢考虑的是人心向背,周文想的则是自身安全。“未得王卒兵权,我等皆为鱼肉耳,昭黍不杀我等,乃为先王骨血之故。”

“无礼!”几个客卿被请上正寝燕朝,要的是他们出谋划策,周文是在出谋,可话说的太难听了。一幅端庄神情的李妃闻言花容失色,不得不可怜巴巴的看向阳文君。

“当务之急是退出这正寝燕朝,”周文说完虞卿又开始说话。“即位何必急于一时,庶王子怎能与嫡王子争位。臣以为,首要之事乃避居东宫,时机一至,朝臣必请悍王子即位。”

“然也。然也。”朱观也开口,“进一步不如退一步,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你等……”不说阳文君,就连寿陵君也听不下去了,“君等何出此言?我寿乐薄待乎?”

“主君何曾薄待我等,”朱观揖道:“正因主君厚待,我等方劝主君不宜操之过急。陈郢远在数百里之外,尚若大王未薨……”

“放肆!”朱观之言打在了阳文君的软肋上,他最怕的就是大王未薨。

“君上不听我等之言,我等只能告退。”朱观说罢起身,唐睢等人也起身,几个人一边揖礼一边趋步往后,摆明了不愿与阳文君为谋。行之阶下,‘当’的一声,虞卿裳下又掉出来一块金饼,他赶忙拾起,擦去灰尘道:“爰金啊爰金,主君已迷心窍,大祸不远矣。”

“先生真以为大王未薨?”几人当中,周文最不信邪,可其余三人都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闻阳文君一日数次讯于项城,令项燕不得赴陈与秦军交战。”朱观浅笑,说出自己的疑惑。“若是大王已薨,何不让项燕加疾赴陈,已表勤王之心切。”

“阳文君俱与秦交恶,这才严令项燕不得赴陈。”智商上周文还是差了一大截,他此言一出,唐睢、虞卿皆笑。然而活到他们这个岁数,已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此别之后,虞卿何往之?”唐睢笑问正在藏塞金饼的虞卿,他从怀里掏出一双玉璧置于虞卿手上:“此玉乃魏王所赐,赠君以为车马之资。”

“还能去往何处?”虞卿毫不客气接过唐睢的玉璧,“自然是回邯郸。赵王听信建信君之言与秦会盟,必酿灾祸也。赵国朝堂即将大变,我若晚去,何立于朝?”

“哈哈……”唐睢笑道,“与虎谋皮者,必死于虎口。”他笑过却重重叹息,“魏国危矣!”

彼此都是聪明绝顶的谋士,从楚国与齐姻盟开始几个人便清楚天下格局自此大变。楚王真死了还好,可现在诸多迹象都说明楚王未死。楚王未死,楚齐联盟与秦国相衡,赵国相邦建信君极力促成与赵秦会盟,赵国日后必受秦噬,到时候楚齐赵三国必然会走到一起。

而魏国夹在秦国和楚齐赵三国中间,自然是无比危险。唐睢是魏人,自然忧心魏国,但同时他也痛恨秦人,且如今这形势,他即便返回大梁游说魏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若三国再行合纵,我等或可入大梁游说魏王。”朱观也是魏人,他做春申君门客的日子比唐睢久,对魏国的感情比唐睢要浅。若不是春申君身死门客尽逐,寿陵君一意孤行助立熊悍,他此生是不想返回魏国的。

“呜呼!”唐睢好似没有听见朱观之言,他一个人呜呼起来,而后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唐睢唱着歌出了路门,这首两百多前的歌谣楚人皆知,但此歌之所以出名,还是因为孔子入楚时,楚地狂士与孔子车驾接舆交错时大声唱起,孔子下车欲与之言时,此人趋步避之。因不知此人氏名,故称其为接舆。

‘凤呀!凤呀!为什么你的德行竟如此衰败?已往的事情不可挽回,未来的事物还来得及。算了吧!算了吧!眼下从政的人物都很危险!’

接舆劝谏的是孔子,唐睢劝谏的似乎是寿陵君,又似乎是魏国。几人走后,寝内阳文君等人还在商议即位会盟之时,忽听寝外有人唱凤兮凤兮,诸人一时噤声。

“唐睢者,胆怯之徒也。”阳文君抢先开口,直斥唐睢胆怯。“县公邑尹皆不愿与秦人为敌,若我等能早日与秦王会盟,大事定矣。我以为,两日后即位,即位当速离郢都。”

“郢都乃我国都,为何离去?”沈尹鼯诧异道,他终于又成了楚国太宰。

“王卒兵权不在我手,唯有与秦会盟再召各县县卒,方可再入郢都。不然,我等朝不保夕也。”阳文君目光扫过李妃,最后落在群臣身上。他这边话刚刚说完,一个僕臣就急急进来,“禀主君,项燕拔营也。”

第五章 大王

城外的鼓声是天亮前响起来的,那时候熊荆还在梦里——他梦见自己正帮玹儿检查身体,然后芈蒨跑过来说她也要检查,然后是李妃,她跑来就撒娇说大王你真偏心,怎么不帮臣妾检查。熊荆说你是父王的爱妃、我不能检查时,长姜这个老东西开了口,他说按蒸报婚制,宫中除了太后,先王的大小嫔妃媵妾都是大王的妻妾,都要大王检查身体。

熊荆闻言乐坏了,可惜这个时候听见城外鼓声的士卒忽然大喊‘援军至矣’,那些嫔妃一瞬间全部消失。长姜踉踉跄跄奔来时,擦完口水的他已然起身。床榻的位置依然是正寝西面的总章,没有屋宇,有一个不大的军帐,睡在里头每当有风吹过,军帐总会沙沙作响。

“大王,援军至矣!”长姜老泪纵横,这段时间每天早晚他都祭拜太一,为的就是大军勤王,现在,援军终于来了,大王有救了。

“援军……”援军二字让熊荆不再遗憾梦中的美人,想起来当下的现实。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此与敌军死战的,若非如此,恐怕早在外城浸坏时丢了小命——那时候红牼就曾劝他突围,前提是全军掩护最后几艘大翼下水。

“天佑我楚国也!”长姜也好,其他寺人也好,皆伏拜于地,没看到熊荆脸上笑容渐渐消散。

“不对。若是援军,鼓声怎会如此之小?”王城城墙高愈九米,三米多高的高台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情景。熊荆侧耳听那鼓声,只觉得声音太小。钟鼓是极为贵重的东西,战鼓皆建鼓,平时立于戎车之上,便于携带。项燕若来救援,全军当有上千面建鼓,敲起来必是惊天动地,现在这鼓声太小太小。

“禀大王,援军前锋至矣!”其余将领急急奔上了高台,他们脑补的倒好,说是援军前锋。

“公输忌?”熊荆扫了众人一眼,没有看见砲兵将军公输忌。“公输忌何在?”

“禀大王,公输将军还在阵地。”庄去疾已是熊荆的副官,很多时候由他协助熊荆公务。

“速召他来。”熊荆吩咐道。四百米纵横的小城,根本不存在召不召的问题,谒者奔到台下朝砲兵阵地喊了几嗓子,公输忌就跑了过来。

“速速搭起一架木塔,本王要看看外面的援军!”熊荆懊恼的看了看四周九米多高的城墙,他觉得自己闷在铁屋子里。

“唯!”公输忌也知道是援军来了。虽然退入土城时抛弃了很多东西,但正朝大殿、正寝大殿、祖庙、社稷拆下的都柱大梁全在,舟师修理大翼的蚂蟥钉也有,军中木匠、皮匠、铁匠一应俱全,搭建一座十米高的木台并不难。

“此援军前锋也。”廉颇也醒了,他过来时众将都高兴的向他揖礼。

“真是前锋?”熊荆终于放下狐疑,他以为楚军的例行骚扰,毕竟鼓声太小了。

“鼓声骤急不懈,战意昂扬。必是前锋无疑。”廉颇又听了听,再一次断定,众将脸上笑容更甚。“我军与援军高墙阻隔,还应尽早使其知晓城内还在坚守。”

“坚守?”熊荆有些不解,他觉得郢都应该一直知道自己在坚守。

“然也。”廉颇点头道。“前几日敌军攻城时忽然止鼓不进,数次,此为妖也。臣以为,敌军当外传王城已破、大王已薨之假讯,如此令上将军不救我。而今援军仅有前锋……”

廉颇的推测让大家吓了一跳,前几日确有几次敌军很奇怪的停鼓不进,只在城头大肆挥旗。而己方的建鼓不是击毁了,就是变成了骑兵的马铠,可用者所剩无几。

“末将有一策可使城外援军知我!”众将错愕间,养虺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说!”熊荆被廉颇的推断吓了一大跳,背上居然微微冒汗。

“大王可命砲兵以火弹攻击城楼,援军必见也。”养虺其实想的是抛高火弹,然后弓手射之,但他的目光恰好看见东城城楼,当即改了主意。

“大善!”熊荆也在想如何提醒城外的援军自己还活着,搭木塔实在是太慢了。“来人,命砲兵以火弹猛击北城城楼。”

*

“荆人!荆人!!”攻陷外城后,秦魏大军已在城中扎营,天未亮便闻鼓声,一时满城皆惊。卫缭是最恐慌的一个,他一边高喊着荆人一边疾跑至蒙武幕府,连皮履都没有穿。

“卫缭求见大将军。”军幕之外,面无表情的短兵将其拦住,待帐内传来蒙武的声音,才放他入帐。“请大将军速速召回王剪。”卫缭还没有看到蒙武就大喊道。

“召回王剪?”鼓声一起蒙武就惊醒了,之前暗夜里看不清鸿沟沟畔,现在天渐渐亮了,这才发现鸿沟之畔并无多少楚军,以侦骑刚才的说法,人数还不到万人。

“然也。”卫缭脸上全是焦色。“项燕已来也。今我军不过十万,魏军虽有十五万,然此十五万人攻城日久,早已疲顿,相邦子季又不得军心,一旦阵战其军必乱。项燕十五万大军与城内荆王之军当有二十万,我军不敌也!”

“报——!”令兵在帐外高喊,“敌军不待列阵便杀魏军,魏军恐不敌也。”

“啊?”蒙武低呼了一声。东湖两岸各驻有一万人。因为城北、城东由秦军负责,城西、城南由魏军负责,故湖口北面驻扎的是秦军,湖口南面驻扎的是魏军。楚军不过几千人,居然敢不列阵而战,这是疯了么?

“众将卒!灭此朝食耳!”湖口之南,鼓声响了还不到一刻钟,按耐不住的独行客便不顾阵法,带着尚未列好阵的县卒冲击同样未曾列好阵的魏军。他手持钜刃、身溅热血,斩下一名魏卒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身后的五千多县卒大喊。

主将身先士卒,拎着人头对自己大喊,憋了一夜的士卒好似血液被点燃,他们嗷嗷大叫起来,冲到敌军之中便大肆砍杀。唐县在大别山之西,属旧郢之地,且山林间民风本就悍勇,他们一阵乱冲,竟然把眼前的魏卒给镇住了。刚刚睡醒的魏军不是结阵而战,却是返身而走。

魏卒退而县卒进,很快数千县卒就冲入魏军军营。草地上全是魏军的营帐,众卒冲过军帐欲急追魏卒时,前排只听见一声大喊:“射!”

雨一般的箭雨迎面而来,猝不及防中县卒接连中箭,此时魏军鼓声方才咋起,数千魏卒在魏将的指挥下反冲过来,把数千名楚卒给围上了。

“杀!”魏军士气如虹,围着楚军便是一顿猛打,阵后的弓弩手射出的箭矢则不断落入越来越密集的县卒当中,惨叫声越来越急。

“若敖将军,这便是‘变化之道,皆在一瞬’?”此前与独行客同为一卒的读书郎苦笑,觉得必死无疑的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尊卑——他本以为有着若敖氏偌大名头的独行客会一战而胜魏军,没想到己军反被魏军团团包围了。

“不知便禁言!”独行客也有些懵逼,他没想到魏将这么老道,居然在军营里设伏,这动作实在太快了些,他一边挡箭一边喝道:“夷矛列阵!十人为排。”

“将军有令:夷矛列阵,十人为排!”箭矢不断落下,四周皆是喊杀。好在县卒并非弱兵,一时还能撑得住。他说召唤的夷矛不是县卒的武器,而是此前的麾下。

“夷矛列阵,十人为排!”包围圈还没有到人挤人挤不动的程度,战场虽然厮杀呼喊,可几千人并没有占多大地方。随着命令,离得近的百十杆夷矛迅速汇集了过来,三十六名弓手也冲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在戟矛手后方急急列阵,矛手挤在嘶喊的县卒当中,队形歪歪扭扭。

“听我口令,端矛。”独行客背对着敌阵站在矛阵最前,一支羽箭穿过人群钉在他背上,他身子颤抖了一下。

“官长口令:端矛!”新的条例规定,交战时矛手需要重复卒长口令,以免矛手误听。矛手一边重复口令,一边端矛,这边的举动当即引起戎车上魏将的注意。

“已备——”独行客转过身,从端矛姿势变成了冲矛姿势,钜铁长矛高举过头顶,这时候又是一波箭雨袭来,他再次中箭,连声闷哼。

“杀——!”一声暴喝,独行客疾冲了出去,前面正于魏军交战的戟矛手被他一冲而开。不受影响的他手中夷矛开始全力下压,一支长殳被击落在地,紧接着‘噗’的一声,夷矛从一名持戈魏卒的胸口捅入,擦着脊骨穿透身后。

“杀!”矛手十人一排,前三排矛手也如独行客这般往前疾冲,只是他们有半数人被前排戟矛手挡住,己方前线阵列一片混乱。好在混乱只是一时,冲击完的矛手立即避向两边,戟矛手见后面有同袍举矛重来,也急急避让。

“杀!!”矛阵开始第二轮冲矛,这一次三十名夷矛上实打实的刺入魏军军阵。刚锐迅猛的攻击不但让魏卒连声惨叫,后方士卒更吓得急急后退。三十杆夷矛同时扎向十个人,谁看了都会害怕。

“杀!!!”第二轮冲矛刚刚结束,第三轮三排矛手又冲向同一个位置。这下魏卒撑不住了,他们啊呀一声,如同之前那般返身大奔,矛手上依旧追上了他们,将他们刺死。

矛阵冲阵如同海潮,一波接着一波。独行客想象不出天下有什么军阵能挡得住夷矛阵一冲。他对魏军阵溃毫不意外,因为不是第三轮击溃,就是第四轮击溃——冲击后的矛手会回到后方列队,等于说这样的冲击将持续不断、连绵不绝。

独行客正要命令矛手击杀魏军主将时,忽然发现所有部下瞬间便忘却了战斗,愣看着一个地方。那里,高高的王城东城楼上,耀眼的火光猛然升起。

第六章 大王2

‘砰!’几乎是不能耳闻的声音,一个黑点撞在城楼上突然爆裂,火焰喷发的同时县卒们开始喃喃呼喊大王,这种喊声越来越响,最后有人振臂高呼起来:“大王、大王!大王——!”

“大王!!!”数千人同时高喊。此前他们愣神之时,对魏卒的进攻不闪不避,现在他们高喊大王,魏卒禁不住转头回望,然而这时候县卒们呐喊起来:“杀!杀!!”

“杀——!”独行客钜刃指向戎车上的魏将,两百多名矛手紧跟着他前冲。魏将身前的护兵根本就挡不住夷矛,戎车转向撤退也是来不及。夷矛刺在挽马上,狂跳的挽马将戎车重重摔倒,独行客跳上前去几刀剁下,连手臂带首级,魏将身首异处。

“啊!啊!!”抓着犹戴着皮胄的魏将首级,独行客站到了戎车车厢上。他身前身后都插着箭羽,可他对身上的伤势浑然未觉,只高举着魏将的头颅,凶兽般地对着身后的县卒咆哮。

魏将已死!敌阵已溃!大王未薨!任何一件都能让五千县卒疯狂,何况是累加在一起。数不清的县卒奋不顾身地扑入魏军军阵,魏军当即大乱。他们不是被县卒击溃的,他们是被县卒挤溃的。楚军越战越勇,溃阵的魏卒只能向后逃奔,阵战变成了追逐战。

就在所有人振奋得难以自持时,独行客忽然大喊:“止步、止步!鸣金!速速鸣金!”

‘当当当当……’戎车就跟着县卒,上面不但有建鼓,还有钲铃。钲铃一响,追逐中的县卒脚步便停下了。此战虽然是一场乱战,可县卒并非没有军纪。击鼓则进,鸣金则止。既然主将已鸣金,他们就只有缓缓后退,回来的时候顺便把摔在地下的魏军伤兵一一刺死。

“列阵!列阵!”战前不列阵,战后却列阵。独行客的指挥真让人看不懂,但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误。楚军列阵之时,陈郢南门冲出来的秦军骑兵正汹涌而来。

“列阵!”不是独行客一人喊列阵,唐师师长、旅长、卒长都在喊列阵。好在士卒并没有冲出太远,五千县卒皆属精锐,秦骑冲至眼前放箭时,军阵虽不整齐,但已成雏形。

“放!”呼吸仍然急促,心脏也砰砰乱跳,然而县卒还是射出第一波箭雨。

“退!速退。”箭矢还未射出,冲近的秦骑就一声惊呼。大可怕了!这支楚军居然人人有弓。

“放!”第一波箭雨刚刚射出,第二支箭已在弦上,箭矢追着打马回转的秦军,将最后那一小拨退之不及的武骑士射下马来,未来得及逃出弓箭射程的战马也不但中箭嘶鸣。

“止!”独行客最后令道。之后他箕坐在戎车上,身上犀甲脱下,露出重重包裹绸缎的上身。魏人箭矢造有倒钩,箭矢射在重重绸缎上,破甲后入肉未深,能咬着牙硬拔了出来。

“啊…”每拔一箭都让独行客额头青筋暴起,三箭拔完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

“敢问将军,我军若何?”唐师虽然击溃了魏军,但很快就有更多的敌人杀到。五千楚军不过两师一卒,两名师长此前对独行客还很是不服,此战打完,两人包括旅长卒长,全都服了。

“退至鸿沟近畔,以箭矢为守,再使人…速速告之上将军,若其不信……,便……”独行客撕声说道,伤口仍在流血,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次他都觉得痛。

“报将军,报将军!”人墙外有人大喊,“上将军至矣、上将军至矣!”

独行客冲入魏军军营时,项燕所在的大翼已经在十多里外。看着这群县卒没头没脑的冲进敌营,彭宗不得不一声叹息,道:“惜矣!”

项燕没有做声,依旧举着陆离镜细看战局。军营四周皆是屏遮的魏军军旗,他只能隐约看到魏将在戎车上发号施令。可一会就见魏卒再次溃逃,魏将被独行客斩杀,他不由微笑着点头,道:“不愧是若敖一氏。”

彭宗这时候也发现魏军又溃了,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大声道:“猛如虎也!”

“非但猛如斑,还狡如狼。”这时候独行客正高喊着鸣金,而后便是秦军骑兵冲阵攒射。可惜秦人万万没想到这支楚军人人持弓,骑弓就射不过步弓,何况是骑弩,几千武骑士丢下百余人不得不与楚军保持一定的距离。

“斗氏之卒竟然人人善射?”县卒是唐县斗于雉的,故彭宗有此一说。

“然也。”项燕放下了陆离镜,“若非养由基……”

几百年前的若敖氏之叛项燕听大父提起过,说若敖氏作乱与先君庄王对阵时,正好处于下风,故而连射两箭都未能射中庄王,射第三箭时养由基乘其不备一箭封喉,若敖氏之卒遂大败。

“父亲!看……”项燕还在回想小时候的故事,身边项梁忽然指着陈郢大叫大跳。

“大王?!”陆离镜里,项燕终于看到东城楼腾起的火焰,这是投石机射出的火弹。

“大王?是大王!是大王!”整艘大翼上的将卒都在喊叫,其他舟楫上的士卒们呼喊更是震耳欲聋:“大王未薨、大王未薨也!”

连绵八里的舟队一阵波动,士卒们又哭又笑,又喊又跳,一些甚至落入水中。这还是小事,舟上皆有会水的舟师士卒,他们入水救援即可,真正让人不安的是不少舟楫彼此相撞——一艘大舿碰撞后居然散了架,裂成两艘单舟,单舟上人人惊慌,又撞上其他舟楫。这可不是几个人落水,而是一舟百余人全部落水。

“大王未薨也!”谁也不关心落水沉舟之事,他们只想快点上岸,速速击溃秦寇救出大王。

舟行十余里并不需要多久,八里长的舟队落锚于东湖湖口之南。因为忌讳楚军的荆弩和投石机,秦军骑兵远在四百步之外。楚军陆陆续续的登岸,小舟不足的情况下,一些士卒直接跳下水深至半胸的鸿沟,涉水上岸。太阳升起的时候,东湖之南、鸿沟西畔已是军旗招展,登岸的楚军丝毫不乱,他们有条不紊的在三百步外扎寨立营埋灶。十五万对三十余万,士卒最少要食个半饱才能与秦魏大军死战。

“我军十五万,敌军或三十万,故需以一敌二。”趁着造饭的间隙,将帅齐聚项燕幕府。其实并没有什么幕府,这里只有一片空草地,筹板就放在地上,项燕站着,诸将围坐。“然大王未薨,我军士气正盛,而敌军攻城半年有余,人人皆疲。”

王城东城楼上的火弹此时已经停了,每个人都相信大王正死守最后的宫室。正因如此,决战刻不容缓。援军已至,秦人必会对大王发起最后的进攻,哪怕是拖延一个时辰,大王都是危险的。

没有说太多鼓劲的话,项燕指着筹板说道,“前岁清水之战,我军薄中厚方,引秦人中军入伏。此战,我当反其道而行之,厚中薄方。中军由邓遂将军五万精卒任之。阵厚二十行,宽两千列。然,正中百列需加厚一百行。切记!此战左中右三军皆不奔,唯此百列可驰奔迎敌。

右军,由两万公族之卒、两万郢都之卒任之,阵厚二十行,宽两千列;左军,由本将所率三万县卒,一万五千项师任之,阵厚四十行,宽一千一百二十五列;两万王卒为此战游阙,为本将所辖……”

“上将军,我军若何?”独行客是被人扶过来参加战前会议的,其他人都有安排,他这五千人却没有安排。

“唐师可为游阙否?”项燕看了他一眼,不想安排他上阵。

“为何如此?”独行客不服,“上将军轻我唐师?”

“你!”独行客咄咄逼人,项燕还好,彭宗则有些气恼。

项燕不得不道:“唐师若战,只能列于左军。右军有东湖相屏,无惧敌之骑军。左军未习矛阵,厚达四十行亦可为秦军锐士所破。”

“何惧之有?我军便立于军阵最左。”左军最外侧确实是整个军阵最危险的地方,此时己军军阵宽不过五千一百二十五列,敌军有三十万,哪怕阵厚五十行,也有六千列,其宽度也会大大超过楚军。右翼因为毗邻东湖无法包抄,左翼却没有这样的地利,占有数量优势的敌军必然重点攻击左翼。

“然。”项燕见独行客决心已定,不再这件事情上犹豫。“给若敖将军五十万支箭!”

“谢上将军!”五十万支箭听起来很多,实际分到每个人手里不过百支。加上唐师原有的箭矢,每人大概有两百支箭。

“此战……”项燕接起打断的话题,在他的示意下,筹板上的敌我两军开始由谋士推演,推演完毕他高声问道:“你等知否?”

“禀上将军,我等知矣!”筹板上的推演精妙至极,众将心中笃定。

“此战……”楚军战前必卜,彭宗亮出之前占卜的龟甲,道:“我大吉也!”

“天佑大楚,天佑吾王!”众将齐声高呼,呼完他们个个揖礼而去,大战终将开始。

第七章 左翼

鸿沟之畔军旗招展、炊烟袅袅,火弹在东城楼炸裂时,蒙武便心觉不妙。果然,楚军舟楫尚未靠岸,楚军士卒就争相跳水登岸,而后扎营造饭。鸿沟离外城墙不过四里许,仿制的陆离镜哪怕再不清晰,楚军的动作也看得极为清楚。卒不解甲、伍不立帐,这摆明了是要与自己决一死战。打或者不打,这是个问题。

“项燕不过十五万,请与其一战。”李信也站在陈郢城头,陆离镜里看把楚军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他并不觉得楚军难打,毕竟己方人数处于压倒性优势。

“荆人七成持矛……”鏖战半年,楚军夷矛优势尽显,冯劫想到密密麻麻的矛头就心有余悸。“却不知项燕为何要将持矛之军调至右翼?”

“真与项燕决一雌雄亦当等王剪五万军返陈。”一边的卫缭插言。在他的建议下,蒙武已派人急告王剪,要王剪率五万人速速返回陈城。

“王将军奉王命救燕,已不受大将军之制也,等他他也未必至陈。”李信战意昂扬,这半年攻城战打得非常窝囊,他早就希望能与楚军野战一番,一战而定胜负。“今项燕军刚至,士卒疲也,若能称其立足未稳而战之,我军必胜。”

李信关于王剪的判断并不错误,但他对楚军的预想则全是错的。前年清水之战蒙武对付楚军,是一次接一次的袭扰,搓其锐气才与项燕决战,而非一上来就与其决战。楚人是热血之徒,在他血液燃烧之时与其相斗是下下策,如果可以袭扰他、疲惫他、迟滞他,消磨他的意志、挫伤他的锐气,再与其决战那就事半功倍了。

作为年轻的将领,李信显然没有这样的作战经验,蒙武也不愿当作众人的面教授这些东西,所以他一直沉默。即没有说战,也没有说不战,这时候魏相子季疾步来了。

“蒙将军,项燕军已至,我军恐不胜也。”子季满脸苦笑,人还未到,言已先到。

陈郢外城周长三十里,拔下这样的城池伤亡四、五万人勉强说的过去(这需要忘记外城是被水浸坏的),可攻拔小小王城又伤亡了四、五万人,这就让所有魏军将领很失望了。尤其是前天,楚军铁骑驰骋于王城之内,斩杀半数弩手,更让魏军谈楚变色。

“相邦何出此言?”蒙武含笑对子季揖礼,他身后的将帅虽然不屑子季,也跟着揖礼。

“诸将帅听闻项燕军至,再闻项军人人夷矛,已欲拔营返魏也。”子季继续相告,楚军夷矛人人胆寒。对面钜铁夷矛着甲是一死,不着甲已是一死,很多人宁愿不着甲。

“怎会如此?”蒙武终于变了色变,秦军十万,加上骑军也不过十一万,魏军十五万,若魏军真拔营返魏,这场战根本没办法打。

“攻城日久,我军死伤逾十万,此前又……”有些事秦军或许不记得,可魏军人人记得。当初己军已夺陈城,是秦军让自己撤出的,这一撤再攻进去就死了四、五万人,此后的王城争夺战更加惨烈,数不清的魏卒摔下王城,被城下锐木刺死。

还有一次魏军被引入城中,惨死过万,而秦军伤亡仅数千。谣言因此而起,有人说秦人助魏攻楚乃秦国灭魏之毒计,此假楚军之手尽歼魏军也。一旦魏军尽死于楚,秦人就会大举灭魏。

“相邦乃魏军之帅,何人敢如此大胆言拔营返魏?”卫缭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魏军军心不稳,这对战事极为不利。

“魏军之帅?”子季欲哭无泪,他倒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国中军中,我已是魏国之贼、秦国之犬。请大将军速速决断,或今日便与项燕一战,或拔营退兵,他日再攻陈郢。”

“荒谬!战至今日,秦魏两军死伤近二十万,怎可弃陈而去?”李信大怒。他随机揖向蒙武,“请大将军今日便与项燕一战,晚则恐生变故。”

“报!”快马在城下急停,一个令兵匆匆冲上东城,远远的便拜道:“禀大将军,王将军言其王命在身,救燕时日有限,且荆人不过十五万,秦魏二十余万可一鼓破之,不欲返陈也。”

“这个王剪!”卫缭大怒,王剪带走两万骑兵三万步卒,他五万大军不来,胜负难料。

“王剪出身斗吏,乃钻营之徒,知陈郢再战无升爵也,而赵军攻燕皆赴易水,邯郸以南空虚,攻赵易升爵也。”冯劫毫不避讳,直接把王剪的心思道出,听得人人皱眉。

“他日面见大王,我必诋毁之。”李信也是大怒,虽然他不认为缺了王剪那五万人己军就不能战胜项燕,但王剪如此唯利是图,着实令人不齿。

“请大将军再遣人斥之,王剪军至,我军必胜。”卫缭怒后又恢复理智,劝蒙武再遣使者。

“上卿误矣。王剪奉有王命,已不归大将军节制,救燕又有时日限制,他必不救也。”冯劫再道,他随即看向仍然沉默不语的蒙武,“大将军明鉴,王剪已不助我,今日不战,魏军再无战心,我军只能退兵;若战,或可趁荆人远道而来立足未稳胜之。”

“禀大将军:北城墙已塌,军中无积攒粮秣,我军退入城中亦难据守;不退入城中,项燕必前行与我军野战。城南乃魏军之地,若魏军再溃,大事休矣。”李信也揖告道。

“请大将军速战速决!”子季也不想煎熬了,他只想快快结束眼下的痛苦。

没有人知道蒙武是怎么想的,众将劝后他一阵沉默,最后才沙哑道:“击鼓,召将。”

鼓声突然在陈郢城内响了起来,虽然急骤,却只是一阵。城外城内都懂得这是秦军在聚将。看着逐渐成形的木塔,熊荆激动中不断搓手,他太想念郢都的美食、城外的风景了。

“秦军聚将,老师以为如何?”木塔搭在正朝三米高台上,熊荆看罢等不及又问廉颇。

“大王急也。”廉颇难得呵呵笑了几声。他此前说鼓声是援军前锋也有瞎蒙的性质,可秦军击鼓聚将就不同了,一支小小的前锋并不值得秦军聚将,所以定是项燕到了,且已经登岸列阵,不然蒙武犯不着击鼓聚将。

廉颇说的熊荆一愣,他再道:“臣亦急也。可惜我军困守王城,无助项将军野战。”

“我军?”四周都是九米多高的城墙,即便用投石机轰击,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轰得开的。投石机的威名是靠老迈单薄的莒城城墙、简陋石砌的穆陵关关墙建立的,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没有攻城器械的楚军,一日两日还真拿敌军没办法。

“请大王稍安毋躁,我军此刻当严防死守,而非攻拔王城,助项将军战。”廉颇捏着白胡子,想的和熊荆全然不然。

“啊!”熊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老师以为秦军将攻我?”

“有备无患也。”廉颇点头。这是他本能觉察到的危险,两军决战绝非想战便能战的。他担心秦军不甘心吐出到嘴的肥肉,在与项燕大军相持时,派出数万人不舍昼夜的猛攻土城。一旦土城被攻破,秦军大可以在阵战前亮出熊荆的首级令项燕军心大乱。

当然,廉颇到底是赵人,不理解楚人火一般的性情,以为项燕会谨慎的先试探敌军,而后与之决战。城外真实的情况是五千先锋不顾阵法、不畏埋伏,直挺挺冲入魏军军营,最后竟然打胜了。而项燕麾下的十五万五千大军,压根就没有立帐,士卒吃饭的时候味同嚼蜡,眼睛只瞪着敌旗飘扬的陈郢城头,每个人都知道大王未薨,正在死守最后一间大殿。

当最后一口羹喝完,性情激烈的楚卒举起夷矛末端的配重一下两下就把铜釜捅破。破釜并非首先出现在巨鹿,春秋时楚武王最后一次攻伐随国,渡汉水前士卒便破釜以示死战之志。

早食之后,十六万大军按照项燕的布置开始布阵。公族之卒、郢都之卒在右,四万精锐在中,三万县卒、一万五千项师、五千唐师在左。整个军阵宽五千两百余列,以一卒一米的间隙排列,其长度超过五公里。

阵宽如此,厚度就很值得玩味了。凡是夷矛之卒厚度一律二十行,非夷矛卒厚度则为四十行,唯有独行客麾下的唐师附有一卒夷矛,他们的阵型是标准的15x15,立于军阵最左。

阵后百步外即是楚军的预备队游阙。他们列成宽三百,厚一百的矩阵。两万王卒在右,隶属于中军的一万精卒在左——军阵绝非一成不变的,一定敌军列阵,两军在建鼓声中向对方军阵疾冲,这一万精卒就会追着百步外的中军向秦军驰奔。

那时,楚军阵列将不再是一条直线,而将演变成一个标准的倒T。上一次清水之战,楚军在交战后中军撤退六、七十步,将秦军引入阵中,然后左右两军横击之;这一次楚军交战后是中军急进百步。至于为何这样打,除了项燕、彭宗、以及精卒之将邓遂等少数人,其他将领并不了解,他们要做的就是稳住战线,尤其是左翼战线。

第八章 不可灭

自那一日授斧钺之后,宗庙的烛火再一次燃起,面对着即将即位的熊悍、李妃,面对着中廷内诸多朝臣大夫,新太宰沈尹鼯头戴玄端、一身朝服,肃穆中念着君王即位的古老言辞:“天命有终,往而不返。大王薨前,未立大子,亦无子嗣,悍王子同为先王嫡子,当即王位。请大子即王位,李妃为王大后……”

此言言毕,见王印、酒爵、册书皆已奉上,寿陵君也依礼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母妃牵着自己的手,熊悍看得饶有兴趣。他自然也是角色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位。寿陵君说完,李妃一阵暗示,熊悍大声背咏道:“眇眇予末小子,其能、其能……?”

前年熊荆即位时直接篡改台词,现在熊悍则是忘了词,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满脸幸福的李妃在儿子身边低声道:“……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其能而乱四方……”宗庙里所有人都看着熊悍,这让他小脸绷得更紧,李妃又低声说了两遍,他才把整句话说完整,正当他要端起酒爵祭祀先祖时,持殳的环卫突然冲了进来。

“放肆!”功亏一篑使得阳文君大怒,他瞪着带人进来扰局的王尹由大喝。“此乃宗庙之地、大王即位之礼,岂是你等阉人能来的?滚出去!”

在楚国,阉人也好,太后也好,全是无权的摆设,阳文君大喝,其余朝臣则是瞪目,王尹由心中发寒,下意识背上冒汗,等比他慢一步的弋菟进来时,他连忙躲到弋菟身后。

“弋阳侯!”见是弋菟,朝臣的脸色再变,阳文君眯眼笑道:“弋侯何为啊?”

“观猴。”弋阳侯一句话就让阳文君没了笑脸。

“此我楚国大王即位之礼,弋阳侯却言此为猴,大逆之罪也。”阳文君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斥他犯有大逆之罪。“众卫士,何不将其拿下!”

“有人勾结秦人,有人鼓动县邑抗命,有人阻拦上将军勤王,更有人欲谋害大王,”弋菟声音越来越大,朝臣面色逐渐转土。“此叛乱之罪也!众卫士,还不将彼等拿下。”

“唯!”环卫本就是来拿人的,闻令如狼似虎地扑向阳文君等人,将他们一个个拿下,即便是熊悍,也由两个寺人抓住,他惊惧大哭,泣喊着母妃。

“弋菟,你竟敢王前丽兵!你竟敢王前丽兵……”阳文君白脸涨红,眼珠暴突欲出。楚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王权更是一切之圭臬。弋菟居然敢抓捕新王,他真要气疯了。

“大王?”弋菟蔑笑,他怀里有一张来自陈郢前线的讯文,可他实在痛恨阳文君这个小人,只‘啪’的一耳光打过去,喝问道:“大王?谁是大王?”

阳文君被他一耳光抽得生疼,他仍迎着脖子,骂道:“弋菟,你竟敢于王前丽兵、大逆犯上,他日必要夷你三族!”

诛三族是秦法,楚国最重的罪王前丽兵也不过是逮三族、诛宗室,两则截然不同。见阳文君如此恶毒,弋菟更怒,愤恨间他又狠抽阳文君耳光,把阳文君半口牙全部打崩。阳文君这次再也骂不出话了,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血沫断牙不是吞入肚子就是淌于嘴外,若非环卫左右挟持,他已经瘫倒在地。

弋菟见此不敢再打,阳文君涉及华阳太后,如何处置需听大王处置。“带走!”

“弋侯可是要杀了我母子?”朝臣全都带走了,花容失色的李妃和淘哭不已的熊悍仍在宗庙。李妃此时不再慌张,她只想死得明白。

“悍王子太后自有安排,至于你……”弋菟看向李妃,他警告道:“楚国绝非三晋,更非秦国,若想祸乱宫帷、耦连朝臣以图即位,必死无疑。”

“我无罪!大王已薨,阳文君要悍儿即位……”李妃眼泪说来就来,梨花带雨人见人怜。

“你有罪无罪,待大王返郢自有定夺。”弋菟对王尹使了个眼色,王尹喊了一句,便着寺人把李妃带走了,她将单独囚禁于五仞台,直至大王回宫定罪。

“将悍王子细细看管,不得有误。”弋菟最后嘱咐道。“大王未薨,我将急报太后。”

收到项燕的飞讯,大司马府一片欢腾。弋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阳文君,他决不能让熊悍即位,虽然他即位也是个假王。此事想罢,才是禀报令尹和太后。来之前他已派人至若英宫告讯,可传的不过是一句话:大王未薨。至于大王身在何处,敌我军势如何,这些都未言及。

弋菟急入王宫时,得知王弟未薨的芈璊小心脏正怦怦乱跳,她坐在马车上,急奔向太卜府邸。

太卜观季将卒,忽然说想见太后和令尹。赵妃虽然伤心欲绝,可又担心儿子假太卜托言于己,最终还是去了。

前月观季不过是目盲,今日病榻上再见,已然瘦得不成人形,几如骷髅。他似乎一直在迷梦之中,额上满头大汗,嘴里则念着谁也不听懂的卜辞祭歌,好似祈神。

观曳跪坐榻前不动,昭黍也跪坐不动,直到家仆言太后至,两人才起身揖礼。这时候观季的吟唱声越来越响,脸越来越红,汗珠越来越大,仰躺着的身躯突然诡异地上拱,腰越拱越高,到最后好似折断,唯有手脚着榻。

赵妃瞬间就吓呆了,观季上拱时‘咔咔咔’的骨节暴响惊得她几欲晕倒。观曳和昭黍连忙大拜,这是已引神入体的征兆,谁也不知此时占据观季身体的是神灵还是恶鬼,而以观季的巫力,不管是神灵恶鬼,都不是其他巫觋能够驱除的。

“楚君何在?嘎嘎…嘎嘎……”观季转过身,因为上拱,他头下腰上,倒视着榻前三人。此时的他披头散发,宛如恶鬼,赵妃啊的一声,若非事关爱子,她恐怕早已昏厥。

“敢问、敢问是那位仙君?”赵妃呆立,观曳和昭黍连连伏拜。

“本君蹇于云中,今有一语告于楚君。”观季道。这时他不是头上冒汗,而是全身汗如雨下。

“请君上直言。”观曳、淖狡虔诚再拜,已把观季当成了云中神君。

“一不可灭也!”观季说完嘎嘎嘎再笑,可他还未笑完拱起的身子便急急落下,脸上的血色也瞬间消散,最后变得一片苍白。

“君上!”昭黍大喊,他希望云中神君能解释一为何不可灭、何又为一?可惜再度仰躺的观季已没了呼吸,他,已经卒了。

“兄长……”观曳扑向自己的兄长,他身后的赵妃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了,‘砰嗵’,她木头似的载到在地板上。

*

“母后、母后……”不知过了多久,赵妃才听到有人喊自己母后,她朦胧胧睁开眼,见喊自己的人是熊荆,当即抓住此人急道:“荆儿……”

“母后,我是璊儿啊。”喊赵妃的人是芈璊,看清楚女儿的赵妃再度流泪。

“母后,王弟未薨也。”芈璊脸上也是泪水,但这是高兴的。王弟活着,母后又晕厥了,现在好了,王弟无事,母后也无事。

“荆儿……”抹泪的赵妃看着芈璊发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有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上将军于陈郢来讯,言王弟仍守着王城宫室,听闻援军至,故命人发火弹于王城城楼。”芈璊拿出那份飞讯急念道,一口气念完她再度看向赵妃,哭道:“母后,王弟未薨也!”

“恩。恩。恩……”赵妃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抢过那份飞讯,却根本没看,而是紧紧捧在怀里呜呜呜大哭起来。

太后哭得如此悲切,中廷的宫女、寺人也都流泪,立于旁侧的昭黍、弋菟、子莫等人则很是尴尬。大王未薨是喜事,哭他们是哭不出来的,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禀太后,若要大王真无恙,还需上将军大胜秦魏两军,方能救出大王。”弋菟是武人,说话不会拐弯,他一开口昭黍就皱眉不已。

“禀太后,大王天命所在、上天眷顾,定会无恙。”子莫口舌最利,当即劝慰。

“禀太后,阳文君乱党欲谋反篡位,臣已尽捕押入廷狱。李妃偶联阳文君,罪不可赦,现已囚于五仞台,待大王返都再行定罪;悍王子年幼,唯有太后照看,方不为宄人所用。”昭黍开始汇报弋菟平叛的结果,这是仅次于大王未薨的大事。

“太后万不可心善将李妃再度放出。”鉴于上一次赵妃的行为,弋菟不得不加劝了一句。

“嗯。”哭了一阵之后,李妃顿觉抑郁悲苦去了不少,其他事情她都不想问,只道:“大王何时才能无恙?”

“大王此时困于王城宫室,秦魏大军虽不能入,大王亦不能出。好在宫室中不缺粟米井水,方才支撑到今日。秦人必是久攻不下,方造谣大王已薨。”弋菟大声相告:“然大王虽无害,若要脱困而出,则需上将军击溃秦魏大军。以讯报论,此时当是敌我阵战殊死之时。”

第九章 大王3

等待了两个多时辰后,八米高的木塔顺利搭起。顺着简易木梯,攀上木塔顶端的熊荆终于看见了陈郢东南大阵横陈的敌我两军。

楚天清碧,春风和煦,骄阳下项燕率领的楚军并非面西背东,而是正对着陈郢的东南角,宽逾五公里的阵列一头在东湖之畔,一头恰好在横在城南大泽近处,前排士卒穿着明亮的钜甲,阳光下甚是耀眼。这应该是算好了的位置,军阵似乎恰好横在湖泽之间。

秦魏两军的阵列距离楚军大约三百多步,他们紧挨着陈郢城墙东南角,军阵更宽,其东面是魏军,西面是秦军。因为被无数军旗遮掩,熊荆数不出他们的行数,但显然要比楚军厚实。

这是两道长墙的对峙。项燕将其左翼向陈郢南面横移,避免了马上就要西斜的太阳,同时也占据了有利风向。春夏之交陈郢刮的是东南风,楚军射出的箭矢将获得更远的射程,而秦魏两军的箭矢——如果他们还有足够的强弩手射出密集箭矢的话,其射程将会比正常情况下短。

不知道项燕的筹算、不知道楚军的人数,木塔上的熊荆只能自己臆测敌我两军的布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登上木塔这个举动竟然影响这场战争的走向。

看见熟悉的旂旗在王城上空飘荡、看到一个身着钜甲个头不高的人站上木塔,楚军将帅举起陆离镜,看向木塔上的那个人。

“大王也!”邓遂高声呼喊起来,他人竖子般跳起。“大王也!!”

“大王?”精卒其他将领也看向那座木塔,士卒虽然没有陆离镜,他们同样仰头看向前方。正午的阳光晒在熊荆身上,铮亮的钜甲发出刺眼的光芒。

“大王!大王也!”越来越士卒大喊,他们站在的更直、握柲的手更紧。长短兵器狂挥,本已灼热的血再一次沸腾,一些人甚至泪流满面。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忽然间,楚卒收敛了激动,开始低声地沉喝。

没有任何前进的命令,更听不见一记鼓声,然而楚军长逾五公里的阵线忽然自动地踏步前进了——士卒们不想再等待,他们要大王听见他们的呼喊、他们要击垮拦住眼前的秦魏大军、他们要用热血和生命表达自己的忠诚!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军阵自己在前进,卒长、将帅无法令其止步。

“上将军!”军司马彭宗大骇,军阵无令而进,此前的布置很有可能失效。

“进!”项燕瞳孔收缩着,看着木塔上的那个身影时他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进!”彭宗明了了他的意思,想要命令鼓人马上击鼓。

“不得击鼓。”项燕再道。己方士气已经沸腾,再击鼓军阵真就要乱了。

“大将军!”十万秦军在军阵之右,卫缭听闻楚军铿锵不绝的低喝,他回望王城上空那面飘扬的旂旗,也长长叹了口气。

‘嗵嗵嗵嗵……’六公里的阵线没办法靠蒙武一个人指挥,卫缭长叹之际,李信部已然敲响了所有建鼓。建鼓一响,秦魏两军全部击鼓。军官高低起伏的命令兼杂在鼓声之中,臂弩手冲至军阵最前,整个阵线也开始跨步前进。

两道长逾五六公里的长墙相距三百多步,这段距离并不遥远。行进到最后百步时,楚军阵后的弓手也冲到军战之前,利箭上弦,准备对越来越近的敌军放箭。

弓的射程远胜臂弩,行至八十步时,前排楚军军吏一声暴喝,箭矢狂风般的飞向敌军。风一旦刮起就不会停止,楚军弓手数量虽远不及敌军弩手,可他们两秒钟就能射出一支箭矢,逼得对面的敌军一边举盾挡箭,一边大喊着猛冲过来。

“止步!止步!”楚军卒长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按照军令,楚军除了中军那一百列,其余阵列禁止奔驰迎敌。“止步!止步……”每个卒长都在高喊,他们还未喊完,身后敌军的弩箭便骤雨般射来,乌黑箭矢几乎遮挡住了天空。

“啊!啊———”卒长伤亡在自己眼前,原本止步的楚军阵线再一次前进,他们越过身前的弓手,举着戈戟夷矛,向敌人暴冲,与同样暴冲而来的敌军士卒凶狠的撞在了一起。

“轰——轰——”军阵左翼是连绵不绝的撞击声,这是短戈手盾牌间在猛烈相撞。

“啊!啊……”军阵中间和右翼,这里没有碰撞,只有魏卒的惨叫。他们的盾牌被夷矛戳破、捅穿,连同他们身着皮甲的身体,也一起被楚卒手里的夷矛了结。

“杀——!”鲜血让人亢奋。军令、阵法、队列,这些似乎全部忘记,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杀戮。夷矛手在前进,县卒前排的短戈手也在前进。

“杀!”秦军锐士见识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厮杀,他们不似楚军那般热血,有的只是死亡般的冰冷。列成纯队的他们,最初的撞击就看准楚卒钜甲下方的空隙,把最前排的戈手捅死。第二排戟手还未挥戟又被他们削断了木柲。

当戟手抽出腰间的钜刃时,长铍猛戳。‘当’的一声巨响,双方都惊讶这次攻击。锐士吃惊自己全力一击居然没有洞穿楚人的胸甲,戟手则吃惊自己面对的竟然是秦军锐士。

“啊!”两人几乎同时狂喊起来,钜刃没入锐士腰腹之际,戟手也被他悬空举起,来不及抽刀的他被暴摔在地,长铍斩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杀!”身后的锐士接替受伤倒地的同袍,继续向楚军阵列凿进。五万套钜甲,宽五千两百多列的军阵最前九行人人有甲。与去年清水之战不同,锐士再也不能所向披靡的击垮楚军阵列,每进前一步都要付出一名甚至是数名锐士的代价。

锐士挥铍前进之时,立于阵后的独行客看到了他们,但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希望自己四十行厚的军阵能在中军击溃敌军前抵挡住锐士的进攻——他毕竟是若敖氏之后,项燕虽然没有解释‘此战左中右三军皆不奔,唯此百列可驰奔迎敌’的战术意图,可他听完就明白了。

交兵之后,‘百列驰奔迎敌’的楚军中军前将伸出一百步。百列就是夷矛大阵冲阵时五十行的倍数。一旦中军那百列冲出百步(或者没有百步),而左右皆不冲,一个完美的倒T便形成。这百列矛手一左一右转向,正好是五十行夷矛大阵的冲阵队列,它可以横击敌军侧翼,或攻击敌军腹背。以夷矛阵的锐利,以及三人一排、三人一排的绝死冲矛,他相信即便是秦军也抵挡不住挡。

独行客的心吊在嗓子眼,他一会看着高大的锐士把麾下县卒杀的人仰马翻,一会又看向几公里外的中军,希望那边百列矛卒能马上冲矛,然后敌军阵溃。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此前整个阵线不自觉的前进、暴冲,那百列矛手根本就没有冲出去。整个阵线根本不是倒T字形,依旧是最开始的‘一’字阵形。

“上将军,此当如何是好?”彭宗看着没有冲出去的矛卒,整个人欲哭无泪。夷矛阵的优点是可以不顾侧翼后方,这恰好可以前冲百步,然后从中间横击敌军左右。现在好了,全军暴冲,百列矛卒虽然也使劲往前冲了,但他们绝大多数都位于阵列线之后,唯一的好处是给项燕增加了八九千名预备队。

所有人都看着项燕,项燕紧抿着嘴唇,嘴上虽然没说话,背上已经湿透。现在这种情况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可能把时间再拨回去,然后悉心告诫楚军不可激动不可前冲。

“上将军,左军危矣!”十几个纯队的锐士凿穿九行钜甲士卒后,破阵的速度突然加快,左翼阵列已人潮鼎沸,卒长、师旅、将帅全在狂喊。

“传我将令:王卒两万、精卒五千速补之!”项燕毫不犹豫的动用了手中仅有的预备队。两万王卒、五千精卒派出后,他手上剩下的兵力大概只有四千人。这些人太少太少,等于说他对战局再也没有左右的能力,只能坐等胜负分出。

“上将军不可啊。”彭宗喊道,“王卒一去,秦军骑军必袭我!”

“去!”项燕怒喝。主将要紧还是军阵要紧他心里清楚的很。左军阵宽一千两百五十多列,两万五千人补充过去,可以列出一个宽一千两百五十多列、厚二十行的军阵。关键不在于厚度,关键是这样大规模的增援让己方士卒信心大增的同时,更能让秦军绝望——凿穿四十行军阵的他们,又要面对钜甲楚卒的拼死阻击,

“项燕技穷耳。”秦军中军,蒙武闻讯大喜,楚军几乎把所有预备队都投入到了左翼,手上大约只剩下大约三、四千人。几十万的阵战,三、四千人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上将军危矣。”木塔之上,熊荆渐渐失望的同时,身侧的廉颇不自觉担忧了一句。两军之外,秦军万余骑兵正狼群般的游荡,他们很快就会对项燕发动迅猛的攻击。

第十章 向左

“他——”熊荆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使得项燕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彻底失败。他觉得项燕此战最大的问题就是浪费了兵力,他本不应该将未经矛阵的训练县卒作为左军,现在这些县卒撑不住了,不得不以游阙补阵,造成手上再无机动兵力的窘况。

矛是百战之王,虽然有过于密集的缺点,但更有其他兵器所没有的威力。秦军再强,矛阵十五行纵深足已,且矛阵与矛阵之间还能存在空缺,等于楚军可以最大化的拉长己方阵线。

未见过真正的阵战之前,熊荆无法相相信几十万人排成数公里的阵线交战,可冷兵器时代……实际上热兵器时代同样如此:一战时期西线所谓的奔向大海,就是双方拼命想包抄对方的侧翼,然后齐头并进一直向北将堑壕延伸到大海,最后整条阵线长达三百多公里。

一战是西方的整体战时代,战国则是华夏的整体战时代,长平之战廉颇就筑有百里石长城,如果当时赵秦两军真的发生阵战,战线最少也是十几公里。

十五行矛阵可以最大程度的拉长自己的阵线,包抄敌军的侧翼。对方必须紧跟着自己‘奔向大海’,什么时候它跟不上了,他的侧翼也就被包抄了;或者什么时候他的阵线因为拉得太过单薄,抵挡不住矛阵的进攻,他就失败了。

项燕不懂矛阵,他根本就没有以卒为单位布阵,发挥矛阵最大的优势;也没有将矛阵布成凹凸阵线,如此凸的部分可以向两侧横击,敌军军阵将会被楚军一段一段撕烂。

木塔上的熊荆坐立不安,他隐约觉得项燕此战会输。希望满满的时候忽然失去一切希望,即便是两世为人的他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这等于他要继续苦守在这座纵横不过四百米的土城,没有钟乐、没有歌舞、没有食飨、没有母后、没有玹儿、没有帆船、没有……作为一个君王应该拥有的一切。

然后,自己如果选择投降,最好的结果将是押解到咸阳,囚禁在某座清冷的宫殿里,也许能见到玹儿,也许能寿终正寝;如果选择宁死不降,野兽般的秦军必定会斩下自己的脑袋,然后立在军营外面的木杆上勘验,就像秦军在沂邑做的那样。

阵战僵持不下,太阳越来越偏西。想到死的熊荆趁着还能看到土墙外的风景,于是将陆离镜看向战场以外的地方。东湖水满,鸿沟两岸芳草萋萋,野花在阳光下狂热的绽放,鸟雀于荒野的田地飞起又落下,啄食着田野里青郁的麦苗,更远的地方还有树、有桥、有屋,一望无垠的苍茫田野,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这全是自由的味道。

“大王?”熊荆的变化廉颇看在心里,他本担心熊荆会哭出来,可一会见他将陆离镜转向别的方向,望着远方久久不动,他不得不喊了一句。

“我无事!”熊荆放下陆离镜笑道,他不再为项燕的失败而心急如焚,进入陈郢之前他已经抱着战死的决心,既然死都不怕,又还有其他什么好忧心的呢?

“阵战已僵持,此时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廉颇抚须说道,熊荆目睹项燕失策情绪尚有起伏,他则是古井无波,生死已在度外。

“老师以为我军将胜。”熊荆闻言有些奇怪。这时候秦军骑兵已经冲向楚军阵后,好在整条阵线都是矛卒,矛手们夷矛平放,秦骑军难以从后冲阵。

“然也。”廉颇频频点头,他笑道:“魏人不济也。”

“魏人?”熊荆一直关注着战况最激烈的楚军左翼,从未细看楚军右翼。确实,右军夷矛在不断的冲矛,很对卒已经深深嵌魏军阵中,哪怕军阵厚达五十行,魏军也要支持不住了。

*

“放!”楚军游阙,精卒的十九个矛卒组成一个防守矩阵,将主帅项燕牢牢护在阵中。眼见秦军骑兵奔来,卒长们高呼放箭,迫使秦军骑士避让矛阵。

精卒是奇袭敖仓的精锐,去年开始就在郢都芍陂训练营中训练,他们矛阵战术上是最完整的。不说秦骑兵不是冲击骑兵,即便是冲击骑兵,没有步兵的配合他们也难以冲垮已列阵据守的矛阵。箭矢飞去,骑士纷纷打马避走。

“冲!”楚军右翼,面对着厚达五十行的魏军,楚军矛卒正在连绵不绝的冲阵。魏卒几欲阵溃,可阵战之时他们身后全是戎车,一旦有人后撤,便会被军官无情斩杀。

“冲——!”沉闷的声音喊起,这是陈县县卒的阵列,士卒全是几个月前撤出的伤兵。再世为人的他们丝毫不顾生死,只排着整齐的队列一排接着一排的向魏卒凶猛冲去。每当一排矛手冲入魏军军阵,魏人就是一阵鬼哭狼叫。攻城日久,夷矛已经成为最恐怖的武器,恐怖到魏卒看到突起的尖物就会浑身难受甚至打抖。

“报——!”魏兵高喊着奔入主将大幕,“禀相邦,楚军夷矛冲阵不已,蔺角将军请相邦速速派兵驰援,不然,阵破矣!”

“军阵厚达五十行,楚军如何能破?!”相邦子季气急败坏的声音。魏军并不愿意面对楚军尽是矛卒的右军,想打左军,可蒙武不让。聚将之时众将对此颇多怨言,各种鄙薄、讽刺之语让子季一直不舒服到现在。

“蔺角将军说,楚军夷矛不可挡也!”令兵急道,“再不派兵,阵溃矣!”

“罢了罢了,”子季并非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再说此战若败,魏王肯定要治他的罪。他抱怨了几声,最后看向晋祝道:“蔺角将军危矣,请晋将军率军两万急救之。”

“末将敬受命!”晋祝是被信陵君救赵时击杀的晋鄙之弟,他是魏军中最稳重的将军,让他补缺当万无一失。

“敢问,将军,若楚军夷矛冲来……”子季犹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禀相邦,楚军夷矛冲来,末将血肉之躯补之,定不使我军阵溃。”晋祝没有二话。

“大善!”子季击节道。“此战若胜,本相必为将军请功。”

“谢相邦!”晋祝不管真假,对子季匆匆一礼便出去了。他带着两万魏卒急奔蔺角阵线,两万人在魏军阵后又列了三十行,将遥遥欲坠的阵线彻底稳住。

“当如何?当如何?”楚军只有二十行,一行一行的举矛前冲,虽然凿开了魏军重重军阵,但魏人援军一到,将要开打的缺口又封上了,最棘手的是魏卒的战意又上来了。

伤愈归队的陈敖大声喝问。前方是魏卒,左右也是魏卒,他身着钜甲,手中夷矛不断前捅,然而一个魏卒倒下了另一个魏卒又增补上来,魏人好像永远也杀不完。

“不可往前,不可往前。”同为陈县誉士,同样伤愈的蓝钟与他编在一卒。卒长交兵前就被魏军的弩箭射死,这一卒陈县士卒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只知道一味猛冲。

“不往前……”‘当当当’,箭矢不断的射在钜甲上。魏军不但增援了步卒,还增援的弓弩,箭矢正从阵后密集射来。陈敖喘了一口气,他接着问道:“该往何处?”

“往……”蓝钟也不知道往何处,这时候一支箭矢从缝隙落下,居然射中了他的左脚。他大啊一声,喊道:“往左!可往左!”

矛卒已深入魏军阵列,往前久攻不破,何不往左横击?

“往左也!可往左也!”越来越多的士卒大喊起来。驻守陈郢的他们,曾在城头亲眼目睹出城作战的矛卒横击秦军军阵,那一阵,骑兵击杀了秦军主将。

“听我口令,向左——转!”陈县誉士之长的蓝钟只是个偏长,但他有权下达口令。

“……向左——转!”无比熟悉的口令,哪怕战场上嘶喊惨叫不断,士卒们听到‘左’字左脚青筋总会下意识的乱跳几下。‘唰’,更带着几声闷哼惨叫,一百多人齐齐左转。

“杀——!”左边的敌人变成矛卒正面的目标,这些魏卒还在歇力抵挡身前的夷矛,任谁也没想到,此前只是平放夷矛拒止自己的‘友好邻居’现在正高举夷矛猛刺向自己。

“啊啊啊——”一百余人狂喊起来,转向让他们付出了十几名同袍伤亡,可魏军付出的代价将是这个数字的十倍、百倍、千倍……

“报上将军!”苦等战局终了的项燕看向立于高处的了望手,不知发生了何事。

“右军……”了望手因为太过激动而凝噎,他喘了口气才指向右军道:“右军横击也!右军横击也!!”

“右军横击?!”项燕跳跳了起来,他站在最高处望向右军,却见突入魏军阵列的矛卒开始转向,他们不再冲刺眼前的敌人,而是对准左边的敌人。

“听我口令:向左——转!”

“听我口令,向左——转!”

“听我口令,向左——转……”

阵厚只有二十行的楚军、只懂得左转的楚军,他们艰难而笨拙的转向,将夷矛对准身侧的敌人。每当一卒矛手转向,左侧的魏卒便完全崩溃,往后逃窜的他们冲击着后队的队形,把整个军阵引向混乱。

没有左转的矛卒则趁势追击着他们,利用他们的恐慌冲击魏军最后三十行军阵。

第十一章 还有谁

未能突破魏军阵列的楚军只是在敌阵中撬动,如果是木头,撬出来的木屑肯定是飞向自己,但人常常趋利避害,撬出来的魏卒丢弃戈戟的亡命后奔。后方同袍虽然硬着心肠对他们大肆砍杀,以使其不冲击己阵,但后奔的魏卒实在太多,这不是一处,整条战线皆是如此。

溃卒冲击之下,最后三十行阵列终于崩溃。蔺角、晋祝还未反应过来,局势便不可挽回了。手持夷矛、浑身鲜血的楚卒呐喊着穿出魏军军阵,仿佛来自地狱。这下不但魏卒,连戎车御手也着急打马回转,好将卒长、旅师、将帅带离这片危险之地。身着钜甲的楚卒拼命追击着他们,车上此前要以血肉之躯补之的晋祝看着这些杀神,无奈的闭目。

“敌军溃矣!”游阙位置上的项燕看到这一幕几欲流泪。右军只是一些没有完成训练的矛卒,但正是这些还未完成训练、只知左转的矛卒给了敌人致命一击,着怎能不让他激动。

“击鼓——!”项燕大喊起来。交战时久,楚军到现在都未曾击鼓,此刻敌军左翼已溃,正是全军急进的最好时机。

“击鼓!”军吏大闻令高喊。等得已经心冷的鼓人嘿的一声,开始大力击响戎车上的击鼓。鸿沟上舟楫里的舟人也随之大力击鼓。数千面建鼓敲响,楚军将率听闻鼓声振声高喊:“进!前进!前进!!”

“进——!进——!”中军在前进,原本被压着打的左军也在前进。士卒彼此紧密的靠拢,面对着敌人的长铍、戟矛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进。这不再是刃与刃的较量,这已是力与力的碰撞。楚军虽然开始使用钜铁,但矮小身躯、营养匮乏的他们和前年清水之战时毫无二致,以致于他们嘴里含着前进,实际却被身高力强的秦卒反推回来。

“进——!进——!”不进反退的楚卒歇力高喊,他们咬牙再次前冲,但这一次与前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们丢弃了夷矛,手里只握着钜刃。肩膀在猛烈冲撞,手中握着的钜刃则狠狠的前刺,惨叫中的秦卒脚下不稳,当即被他们冲倒。

“进——!”楚卒呼声更烈,秦卒一步一步的后撤,唯有锐士纯队还在大力挥铍,妄图阻挡楚军的步伐。可惜他们只是彼此间隔几十步的小方阵,一旦同袍后撤,他们就陷入楚军包围,然后被蜂拥的楚卒淹没,再无半点生息。

“我军败矣!请大将军退兵。”卫缭忍了好一会,等魏人摘下幕府上飘扬的旌旗,才向蒙武进言。魏相子季都要撤了,秦军即便未溃,也独木难支。

“上卿以为我军不可胜?”这是蒙武第二个败战,而且是同一个对手。

“然也。”卫缭无奈的点头,“荆人钜兵钜甲还罢,可谓荆人皆使夷矛。夷矛长两丈四尺,我军之矛长不过两丈,铍短,不过一丈八尺,戈戟更是不及。荆人冲阵,秦卒一人独对数矛;我军攻去,近至其身前一步,亦不过戈戟矛而已。”

卫缭说的是19.7cm的周尺,而非23.1cm的秦尺。武器在战争中确实重要,但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战术。作为留名后世的军事家,卫缭自然看出了秦楚两军的本质。这其实是花队和纯队的差别,虽然花队有长短相济的优势,但面对夷矛组成的纯队,火力输出还是不足。

“步卒如此,骑军亦然。”说完步卒,卫缭又想起了楚军骑兵。“试问大将军,若项燕手中亦有荆王铁骑,此战当如何?”

“若项燕手中有荆王铁骑,我军早已败北。”蒙武虎口大张,重骑兵给他带来的震撼至今未息,他觉得辛梧死的并不冤。可他又强调道:“荆王不除,必为秦患。此时荆人铁骑尚少,步卒亦非全是夷矛,我军若退,下次再战更难胜之。”

“我军不过十万,魏军已溃,王城西门、南门之魏卒亦无战心。荆王之军若出,荆军近二十万,大将军如何胜之?”卫缭反问道。他说话之时战场上的楚卒已经沸腾,他们的呐喊震耳欲聋,魏军仓皇,秦军也开始仓皇。“我闻军败如屋塌,独柱不可支也!”

“报——!禀大将军,我军欲崩,请大将军速派援军……”。

“报——!禀大将军,魏军无护我侧翼,荆人横击我……”

“禀大将军,李将军请大将军退兵,晚之,围矣!”

“禀大将军……”

告急的声音接踵而至,蒙武倔强的脸越绷越紧,这时候卫缭再道:“大将军若不退兵,一旦为荆人所围,十万人必死于此。”

“父亲!”魏军已经全溃,战场上楚卒一边追击魏军一边疯狂的呐喊,已经加冠的蒙恬不得不开口。他也经历过清水之战,并不想父亲再败于项燕之手,可局势确已无法挽回。

“大将军若不退兵,大王必罪。”护军大夫赵梓这时候也急了,只是他没有当场斩杀蒙武攫取兵权,哪怕他有这个权力。“大将军于咸阳之家眷……”

“父亲,”蒙恬更急,“此战败在魏军,护军大夫亦言可退……”

“此次我军若退,秦患成也!”蒙武忍不住大喊的。三年两战,他切身体会到楚军一次强过一次,下次再战,楚军必成劲敌。

“大将军大可先行退兵,面见大王时直陈荆国日强,再出兵伐之不迟。”卫缭劝慰道。这时候幕府的短兵已冲出百步列阵,准备迎击疾冲而来的楚卒。

“报——!禀大将军,王城魏军溃矣。荆王、荆王已出城……”

最致命的消息传来,闻讯的蒙武身躯几经摇晃,就要跌倒。好在他自己站住了,无力挥手道:“退兵!”

“退兵——!”钲铃终于被击响。秦军阵列开始有序后撤,只是没有任何一名楚卒关注撤退的秦军,甚至连四处溃逃的魏军也没有兴趣追击,他们只看到大王的旂旗从南城中门飘出,重重钜矛之后,钜甲红衣之人正跨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吾王!……”楚卒面向旂旗立正,驻矛抚胸齐声高喊‘吾王!’。

听到士卒喊声的熊荆不免激动,围了六个多月,他终于出城了。但他再看到满地奔走的魏军溃兵和正在撤退的秦人,不由大叫道:“此时不追,欲待何时?”

“杀!”他拔出自己的短剑大喊,身后的骑兵,身前的矛卒闻声大喊:“大王有命:杀——!”

“大王,此危矣!”身后戎车上的右史见熊荆也要冲出去杀敌,自然很不放心。只是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不服便在主人的鞭策下放蹄狂奔,它不再是一岁多的小马,而是三四岁的大马。

“保护大王!”护卫已不是宫甲环卫的事情,而是妫景、项超等的事情,两人随同自己麾下的骑兵,一左一右将熊荆夹持,开始在溃兵满地的原野上奔驰杀戮。

一千多骑兵虽少,却有助于楚军的追击。往北溃逃的魏军看到重骑绕至身前不得不停步。好似牧羊一般,拦在陈郢西面北去道路上的骑兵不断来回驰奔,屏绝魏卒的退路,迟滞他们的脚步。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陈郢之北时,廉颇率领的土城大军已横在那里。

发须皆白的老头子没有半点老态,他大手一挥,三万多楚卒突然高举起夷矛,身上满是血污泥土的钜甲发出整齐的哗响,他们学着敌人的口吻大喊道:“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

一千多名骑兵只能迟滞已无建制的魏军,廉颇半数伤兵的楚卒也不敢阻拦士气仍在的秦军,只能任由他们北去。阵线之南,越聚越多的魏卒先是惊恐,可见到对方阵列不过只有五行,心中又起了冲过去就是胜利的冲动。

“啊啊——”持戈的魏武卒在大喊,虽然将帅们把他们抛弃,自己驾驶着戎车逃了,可他们死也不降。他们一人大喊,其余人全跟着大喊。

“冲!”领头之人高喊一句,几百名武卒持盾挥戈,疾奔向一百多步外的楚军阵列。

“杀了!”立于西侧的熊荆早就注意这些蠢蠢欲动的魏军武卒,见他们冲出,立刻命令早已列队在侧的重骑兵将他们打回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重骑兵手持骑矛,排成六十米宽的横队由西向东疾冲武卒,身负重甲的战马啼声开始很是舒缓,之后则越来越急,步伐越来越大,马速也越来越快。

‘啪、哒、轰——!’重骑猛撞向武卒。武卒虽然紧急转向举盾抗拒冲来的骑兵,但此时马速达到最快、重逾半吨的重骑岂是他们能拦得住的。‘轰’的一声,几百人仓促结成的小阵顿时被重骑击得粉碎。

第一列重骑冲过,第二列重骑又至,骑矛狠狠地捅入他们的身躯,前冲之势又将他们拖行了一段才跌撞着倒地。等第三列、第四列、第五列歪歪扭扭的重骑冲过,几百名武卒已死了大半。

重骑兵的冲击在熊荆看来真是惨不忍睹,队列一塌糊涂,但在魏卒看来却是摧枯拉朽、挡者披靡。本已冲出去的人吓得丢了戟矛,连滚带爬地折了回去。列阵横拦的楚军和越来越拥挤的魏卒之间,只有伤而未死武卒的惨叫哭嚎。

第十二章 还有谁2

两军鏖战许久,又绕了半个陈郢赶到城北,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此时春风再来,吹拂中再无温暖,只有微微冷意。穿过崩塌的北城墙,越来越多的楚卒汇入廉颇阵中,而溃逃的魏卒也在增加,原来大概只有五六楚亩,现在豁然增加到八九楚亩,并且还在增多。

楚军大阵相阻,又见识了铁骑的可怕,前面的魏卒不敢冲,后面的魏卒使劲挤,密密麻麻全堆在一起,挤成一团。他们半数没有兵戈,少数没有甲胄,还有一些则带着伤,上半身全是血。仓皇、哭丧、怒骂,人人表情各异。

“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廉颇示意楚军士卒再喊。几万人呼喊气势惊人,加上手中夷矛挥舞,甲衣哗响,魏卒不自觉吓退几步。

“魏人不降!”有人大声答应,是那些未死的武卒,他们还剩几十个人,因为三面皆敌,是以三面列阵。

“杀!”熊荆怒道。重骑冲击后他拦住了余下的骑兵,没有让他们再行冲击。此时命令一下,早就跃跃欲试的半重骑当即冲了出去。铁蹄狂奔,最后几十个武卒虽然歇力想击杀几名骑士垫背,但具甲骑兵的威力超乎他们的想象,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有戈盾,没有长兵。

“啊!啊……”半重骑犁过之后,骑士又调转马头再犁了一遍,还对未死的武卒补了一刀。

战场鸦雀无声,刚才一些哭嚎的魏卒也不敢再嚎,直瞪着武卒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楚军重骑兵发愣。熊荆这时候策马上前,他身后的旂旗和骑士跟着他上前;北侧军阵里的矛卒见此赶忙奔了过来,虽然熊荆离魏卒还有五六十步,但廉颇仍担心魏军有死士会冒死出击;南面的妫景和项超等人本已重新列阵,此时见熊荆上前,也策马微微前行,骑士皆做冲锋准备。

楚军异动,魏卒也异动,拥挤中只听魏卒喊道:“楚王。是楚王。楚王……”

“还有谁?”走到最中间的空地,马蹄踏着浸透武卒鲜血的草地,熊荆面对数万名魏卒大声喝问。没有人回应,有的只是一阵乱哄哄的躁动,以及无数畏惧的目光。

“还有谁?!!”熊荆再喝,他已是厉声,声音大到坐骑不服抖动马耳,打了一个响鼻。

“还不弃兵就擒!”熊荆短剑直指魏卒,直接命令他们投降。

‘梆……’有人扔掉了手上的短戈,接着是盾牌,还有人扔掉了手中的长戟。很快,几万魏卒都丢下了兵器,正式向楚军投降。这时候项燕也赶过来了,在陈郢东南,他也俘虏了几万名跑错路的魏卒。

“臣拜见大王!”项燕免胄超乘,与赶过来的其余将帅一起向熊荆揖礼。

“免……”熊荆正要喊免礼,数万士卒喊声大响:“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不得不大喊了一句,喊过他策马跑到项燕面前急问道:“敖仓如何?”

“敖仓?”项燕一怔,奇袭敖仓他当然清楚,但这个计划已经被取消,他郑重道:“敬告大王,令尹以为若袭敖仓我军兵力将大损,故、故令臣先救大王。”

“啊?!”熊荆大讶。刚才他俘虏了大概有五六万魏军,可他还不过瘾,还想追着秦魏两军的屁股打过去。现在好了,没有袭击敖仓,秦魏大军粮草不缺,说不定明天就要打回来。

“令尹为何如此糊涂!”熊荆大喊了一句。

“大王,臣以为此时再袭敖仓亦不迟也。”项燕当即建议道。

“大王万不可。”郢都之将管由不出意料的插言,“蔳公主嫁入秦国后,秦王并未应诺退兵,屈遂大夫便以蔳公主未与秦王告庙为由,与蔳公主返国。然秦王对蔳公主甚爱,亲追到稷邑,告屈大夫说已下令秦军退兵,唯陈郢因魏国相邦子季阻拦尚未退兵;又言愿与我楚国会盟,还愿将稷邑赠与我楚国,只需大王迎娶秦女,废止与齐国的姻盟。”

管由的举动让项燕有些不悦,他刚刚说完项燕就道:“敬告大王,秦军此次伐楚皆为大王,并非魏相子季阻拦蒙武,秦王视我楚国日强,故欲击杀大王,以除后患。秦王所说之会盟,非与大王会盟,乃与新王会盟。”

“新王?”熊荆越听越诧异,自己还是没死呢,怎么出来个新王。

“禀告大王,太宰阳文君……”邓遂上来敬告,他没有说完就被淖信打断了。“敬告大王,秦人谣言大王已薨,太宰阳文君欲立悍王子,便使人从太后寝宫强迎出李妃和悍王子。数个时辰前,大司马府府尹弋侯见上将军飞讯后,已将阳文君及其众党捕获。阳文君、李妃等人已押入狱,等候大王回郢处置。”

“阳文君?”阳文君居然……,熊荆没想到郢都居然乱成这样。他不由想起僕臣厥,这个该死的太监怎么就没杀了李妃?

“大王,阳文君与秦人勾连甚深,又得县公邑尹襄助。此次勤王,县邑皆以县吏告病为由不发县卒。我公族、我公族……”景龟大声道,虽然面对的是魏军,公族之卒也死了不少人。故他的言语里含着悲声。

“景卿节哀。”困守王城这段时间,外面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熊荆不得不一声长叹。

“请大王入城再议政务。”太阳已经落山,右史不得不建议熊荆入城。

“敢问大王魏卒如何处置?”十万楚军把投降的魏卒团团围住,只派了一些小兵去收拾兵刃。“魏卒近十万人,纵之,仍为秦虐;留之。我军无粮矣。”项燕的声音很冷。

杀俘不详那是秦后的说辞,先秦从来未有杀俘不详的说法,有人屠之称的武安君白起秦后供奉武成王庙,历代祭祀,直到赵匡胤取消他的享祀资格。项燕的逻辑很浅显,靠齐国接济粮秣的楚国很难再养这十万人。即便养,这些魏卒家在魏国,也养不熟。

“卒长以上的军官、贵族分开关押,剩余的人关入王城,我军守住土城,把住四门皆可。”战国时代全民皆兵,不光有丁男、还有丁女,熊荆底线是不杀妇孺。

“大王,军中粟米无多……”彭宗的意思和项燕一样,杀了最省粮食。

“粟米在敖仓!”熊荆没好气的答了一句。“士卒缺少陪练,这些魏卒可供士卒练习之用,杀靶子哪有杀真人壮胆?持长杵着钜甲与楚军对练三阵不死者,劳役十年遣返魏国,不欲与楚军对练者,劳役二十年返魏。造府缺工人、煤矿缺工人、越地缺农人,杀之可惜。”

魏军阵列靠近东湖,王城一旦没封住,廉颇就带人把溃卒拦在了城北,除了一些腿快的,魏军大多没跑掉。清水之战的秦军战俘就在挖煤、伐木,还有几千人送去了越地。熊荆准备在西湖边上把杭州城筑起来,以置放先祖的灵位,同时成为楚国最后的堡垒:杭郢。

不过这座大城不可能选在历史上的那个位置——据说西湖本与大海相通,后来淤塞了才变成淡水湖,杭州城就建在淤塞处,地势很低。除了杭郢,陈郢、寿郢也要重筑,城要造的更大,要连上鸿沟、淮水。为了防止浸城,还必须是砖混结构。夏邑(武昌)、金陵也要筑城,这两座城市也是战略防御的重点;

另外就是马拉铁路,修路要人,拉车也可以用人,反正不要钱。不、不!要给钱,这样干得才踏实,参照秦国官奴的工资,吃饱一些,每日三钱。十年后秦军攻魏,这些人或许可以重新武装起来保卫魏国。

“臣敬受命!”项燕见熊荆主意已定,当即命人按照熊荆的意思处置这些战俘。之后,才随着熊荆入城。

天色昏暗,整座陈郢好似鬼城,刚入城门项燕就闻到一股尸臭味。越靠近王城这股气味越明显。好在入住的地方不是王城,是王城后面的大市。

得知楚军未袭敖仓,十几万楚军大半住在城里,睡秦魏两军留下的军帐,吃秦魏两军留下的粟米,这时候熊荆才慢慢知道一个月来外面发生的事情。

在项燕的描述下,秦国确实是为自己来的,秦王口中的会盟对象是新王不是自己。如果不痛击秦国,形成再次合纵的局面——哪怕这种局面是假的,秦国将继续攻伐楚国。

齐国割让下邳以北都不动心,齐王实在是太胆小了,或者说秦国实在是太吓人了。但联齐不能反复,还必须继续,总有那么一天齐王会大胆一回。

国内县公邑尹真是反了天,还有阳文君这个混蛋。如果秦国伐楚的目的是为自己,那么他必定很早就与秦国有所勾结。秦军负责围城,他则负责内乱,目的自然是使楚国再次走上亲秦的道路,这其实也是华阳太后、昌平君一直希望的。

当年楚秦同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从楚成王、秦穆公起,两国就开始联姻,迄今已近四百年。如此久远的联姻使得楚国一直在联秦、联齐中摇摆、失策。怀王、襄王为此付出足够代价后,国内一些人依旧对秦国抱有幻想,无视秦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淳朴有信的秦国。

第十三章 伤卒

联齐是楚国今后不可动摇的国策,但楚国毫无疑问的会成为齐国的西面屏障,不断遭受秦军攻伐。这也是没有办法事情,地理位置决定楚国必须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春秋时期地理位置决定秦国必然楚国的侧翼盟友,共同对付强大的晋国。

秦、齐是楚国外交战略的关键,被秦国东郡阻隔于黄河北岸的赵国只能成为一支孤军,除非楚军真能变成为大司马府所规划的水上陆军。只是黄河不比长江,航道很不固定,冬季冷的时候还会结冰,春天冰冰化冰凌又塞河,无法行舟。

外交如此,内政则是一塌糊涂,县邑竟敢不派兵勤王,等同谋反。以誉士代县卒,肯定会造成楚国行政组织在某一个时间段瘫痪,甚至爆发内乱,可熊荆没想到居然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该怎么处置这些县公邑尹是一个棘手问题。

不杀,以后只要时机得当,这些估计又要故态复萌,进而造成政局动荡;杀了,这些老狐狸又以公族的名义派了兵,怎么杀?他们等于是封君,县邑经营多年,手底下还有县卒,真逼反了跑到秦国,日后帮秦军带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群臣商议之时,项燕提到了若敖氏之后若敖独行,赞其先锋之功。说到若敖氏熊荆心有戚戚,苗贲皇对楚国带来的危害还是小的,苗贲皇不过是让楚军输掉了鄢陵之战而已,继他之后的屈巫教会吴人车战,使吴国成为楚国的劲敌;再后的伍子胥率吴军攻入纪郢,楚国差点就此灭国;还有白公胜之后白起一剑斩下,楚国断成东西两截,痛失族地祖陵。

楚国八百年,每一次贵族倾轧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而每一次贵族倾轧的背景都是王权扩张。只是,新政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扩张王权,而是强大公族,让他们重拾被他们抛弃的勇武,这难道也错了吗?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勇气再次勇武起来,只能睡在软榻上,听着靡靡之音,拥着美人苟延残喘?

熊荆一夜未眠,次日本该早起的他醒了一下,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等到中午他才起身洗漱。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春风徐徐吹来,弄得他连打瞌睡。没有咖啡的时代,他只能猛喝几口浓茶压压困意,然而茶喝多了又会缺钙,他不得不吩咐长姜晚上吃豆腐。

豆腐源于接骨的石膏,找到石膏的熊荆不自觉想起来豆腐。中学化学课有这个实验,酒精灯把豆浆加热到八十度再加入饱和石膏水,豆浆就会凝固,滤布包起来冷却就是一块豆腐。围城的时候即便有石膏豆浆,他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豆腐,现在不围城了,他恨不得一天吃成个胖子——为了表示与同士卒共甘苦,几个月的粟米酱菜吃的他快要疯了。

大王睡到中午晚上有煎豆腐吃,同样一夜未睡的项燕等人一直熬到中午也没有休息。与前年秦军骑兵屏绝整个战场不同,现在楚国骑兵完胜秦骑兵,从昨夜开始便不断有讯报传来。得知六十里外还有另一支秦军后,项燕很担心他们会杀回来。

“见过大王。”一入幕府,士卒谋士将帅便对熊荆行礼,没有人在意大王睡懒觉。

“免礼。”熊荆呼了口气。“秦军如何?”

“禀告大王,秦军弃柽城而不守,已在魏境鬼阎。”项燕请告道,他又补充了一个消息:“昨夜被俘魏将告之,秦军王剪率五万大军救燕,故秦军与战之卒不过十万。”

“十万?”熊荆沉默。十万确实太少,可加上王剪那五万,这已是十五万了。

“然也。大王勇武,秦魏两军为攻陈郢伤亡十数万之巨,城外葬坑遍地。”项燕不无敬佩的看着熊荆。攻城战如此惨烈,也只有二十多年前的邯郸之战可以并论了。

“这是廉卿之攻,不佞只是个看的。”熊荆提到廉颇让项燕脸色微变,他心里暗笑嘴上却道:“然若无项卿相救,不佞也好,廉卿也好,四万士卒肯定战死陈郢。”

“臣不敢,臣勤王来迟,还请大王赎罪。”项燕又揖,他在项城停留,真要追究这是死罪。

“项卿何罪之有?”熊荆笑起。项燕驻留项城不进之事他已听闻,以当时的局势,项燕还真决定着他的小命。既然项燕已经做了选择,他也就无心追究他当时的犹豫。

“秦人狡诈,我军兵力不足,项卿暂时受其蒙蔽而已。”熊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他问道:“昨日一战,我军伤几何、亡几何,还剩战卒几何,会划桨者又有几何?”

熊荆之问自然是为了袭击敖仓,项燕闻言精神大振,他道:“禀告大王,我军昨日伤一万四千余人,亡四千八百余人,并陈郢之师,可战之卒有十六万,会划桨之卒有四万五千余。”

“居然三伤一死?”熊荆嘀咕了一句。大司马府作战司的报告认为势均力敌的战斗、胜利的战斗伤亡比大概是五比一,没想到现在真降到了三比一。

“禀大王:此钜甲之故也。”有些事不提没有人关注,只有模糊印象,大司马府去年开始关注伤亡比、非战损率、敌我交换比后,彭宗这个军司马脑子里也开始有这些概念。

“确是钜甲之故。”项燕也道,他早上巡视了全军,士卒仍然着甲,几乎件件甲衣都有伤痕。“昨日阵战极烈,魏军阵溃时,秦军锐士几欲破我左军,好在士卒着有钜甲,铜铍不破。”

“一年后再战,楚军必人人钜甲。”熊荆很自信的道,言辞间有那么一种丰收的喜悦。“去看看伤卒吧。”他喜悦完又想到了伤兵,“若有事边行边谈。”

“大王爱卒也。”项燕感慨了一句。在他的印象中,伤兵营污秽遍地,惨叫连连。不说君王,便是主将也不敢亲往,那可是疫病之地,一不小心主将染疾那就得不偿失了。

熊荆与项燕同去伤卒营,彭宗本想劝阻,但见熊荆身后左右史官全无反应,也就忍下了。为了减少伤员的搬动,伤卒营就在昨日游阙的位置,不同的是外面围了一圈帷帐,里面是幕府那样的巨大军幕。离营很远彭宗就闻到一股酒味,熊荆和项燕也嗅到了酒味,几个人正处于伤卒营的下风位置。

“用酒消毒而已。”项燕彭宗不会骑马,只能立乘于戎车,熊荆控制马速稍微走在前面。

“酒可消毒?”项燕对这些东西全然不懂,熊荆也解释不了太多,只能一笑了之。

众人入营后酒味反而消失,里面伤卒情绪安定,他们正在晒太阳,身着赤袍的巫觋忙忙碌碌。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汝等养伤。”随同熊荆入营的几个大嗓门喊道。只是陈郢守军知道这条规矩,这些人根本不明白‘勿以王在’是什么意思。他们一个个忍痛伏地行礼,喊着拜见大王,看得熊荆一阵头疼。

“不须行礼!”大嗓门又喊,可行礼的伤卒越来越多。

“敢行礼者,斩。”熊荆不得不装了一回恶人,此令之后,伤卒不敢行礼,可脸上全是困惑。

“汝等有伤,大王怜之,故不须行礼。”忙的一团乱的医尹昃离不得不奔出来向伤卒解释,他又下令巫觋对伤卒们解释,这次把伤卒安抚了下去。

“大王何至于此?”昃离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双手、身前全是血迹。

“不至于此,如何改善我军卫勤?”熊荆诧异,他又道:“你去吧,不佞与项卿各处看看。”

楚军卫勤系统就是按照大王的意思建起来的,外科手术也是大王提出来的,昃离无奈,虚揖一下就跑回去了,他刚才正在给伤卒做手术。

“伤卒若能痊愈,皆是勇卒。”熊荆走在前面,项燕、彭宗几个人跟着,“可惜此前我军医术太差,消毒不懂、止血不懂、骨折不懂、截肢不懂、缝合不懂,百名伤卒几乎要死一半。如今算是改过来了,陈郢围城半年,百名伤卒仅死数名。若能细析伤卒致伤之原因,还可以改良原有甲胄,减少伤亡……”

希波克拉底曾经说过,想当外科医生的人,应该去战场。围城半年,楚军死伤三四万人,敌军伤亡愈十万,昃离这些巫觋外科医术真是突飞猛进。开膛、破肚、正骨、缝合、截肢,哪怕是巫女,也练得娴熟,但最大的收获是一批血人。

“这便是血人。”熊荆领着项燕几个来到一处僻静的、悬有抽血标志的营帐。里面整整齐齐地坐着一堆血人,他们手横放在矮几上。因为没有橡皮管,只能插根银管在血管上。暗红色的静脉血顺着银管流入银瓶,每过一会就会被巡视的巫觋收走。

项燕头皮突然有些发麻,他见过农人入山割漆,也是这么在树上开个口子,待流出漆液便取走。项燕发麻,彭宗则发现血人的手是被铁箍卡在矮几上的,双脚还栓有绳索,他们各个哭丧着脸,有几个一边流泪一边用秦语道:“即死矣、即死矣、即死矣……”

负责收血的男觋刚刚揖见过熊荆,闻声怕大王、上将军不高兴,他当即跑过去低喝道:“再哭便加之!”

此言一出,几人连忙止泪,不敢再哭。

第十四章 绝秦

“秦军伤兵治好,便可成我军血人。”熊荆路上已经说了一些血人的情况,只是用的不是现代理论,而是楚国灵教的逻辑。“万物有灵,血尽则灵不济,物死也。伤卒之中,大约两成因血尽而死,故取秦人之血补伤卒之血,伤卒可活。”

项燕还是骇然,屠尽魏卒他不觉得恐怖,这是兵之常情,可这样捆绑起来抽血,他却于心不忍。彭宗则觉得越来越有意思,问道:“敢问大王,然否人人可为血人?”

彭宗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这正是输血的秘密所在。人体四种血型中,唯O型血可输其他血型而无事,唯AB型血可受其他血型而无事。假设秦国懂得了输血的原理,大可以依葫芦画瓢挑选血人——只要不怜惜人命,用穷举法很容易挑出人群里的O型血。昃离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不过他用的是秦魏伤兵,死于免疫反应、溶血的人着实不少。

“非也。”熊荆迟疑了一下。“虽万物有灵,可输于他人者不过百十;凡灵皆有魂,不去魂而输者,定会两魂相斗,受血之人本虚,因而必死。故输血之人当是魂弱之人,更须灵巫作法七日,如此受血之人可克其魂以享其灵,如此千人之中不过三四也。”

熊荆面不改色心不跳,参照灵教教义编了一个大谎,彭宗听得点头不已。他再道:“如今我军只有血人三百余,一次可抽血五升,不过十七石也,伤者逾万,需血者千余……”

“大王可使人于魏卒之中寻之。”彭宗想到了那十万降军。

“或可,然医治伤卒要紧。”昨日收治的秦魏伤兵已经在挑选血人了。熊荆说完又走向输血室,输血室就在隔壁。

与抽血室不同,输血室全是床榻,伤卒卧躺,血液从高处悬挂的银瓶流下,通过重力使血液经银管输入体内。人血凝固的时间在四到十二分钟之间,因人而异,血人挑选的另一个难度是要选择血液凝结时间慢的人。一百毫升血从抽到输总共控制在六分钟以内比较合适,时间如果能延迟到十分钟,那就可以一次性输入一百八十毫升甚至两百毫升血。

昃离的说法是正常人不能输血过快,但失血严重的伤卒可加速输血,所以银瓶末端可以套一个猪膀胱,必要时可以压血入体。

“上将军!”虚弱的声音。此时熊荆身后没有旂旗,不穿钜甲,伤卒认识项燕不认识他。

喊项燕的是项师之卒,喊完他就想起来,旁边看护的巫女连忙按住。项燕有些尴尬,他揖向熊荆道:“大王爱惜汝等,特率我来视。”

“大王?”士卒每次看大王都很模糊,只是一个远远的影子,现在见项燕的动作,他前面之人是大王?伤卒猛然想起来,巫女拦都拦不住。

“小人拜见大王。”有人翻滚下榻,低喊伏拜,手中的银管一脱,银管里的血直迸。

“不顾伤势行礼者,斩!”熊荆不得不高喝,阻止他们行礼。

“为救汝等之命,取血千难万难,死人更是不知几何。如此伏拜,血液尽洒,暴殄不佞之心也。”输血室不过百余,听闻大王来了,醒着的人皆挣扎起身。谁知大王不让大家行礼,还言所输之血无比宝贵。没见过后世送温暖、玩套路的士卒当即哇哇大哭。

男人嚎哭总那么刺耳,虽然这些人哭的人全效忠于自己。熊荆不得不闻言再道:“好好养伤。鼎有三足,缺一不可,人有四肢,必不可少。不佞等着你们伤愈。”

“唯!大王。唯!大王……”伤卒的嚎哭忍住了,他们抽噎着的点头答应。

离开输血室的熊荆感觉自己做了件亏心事,因为他的行为欺骗了伤卒们质朴的感情。他本意真不是来送温暖的,他只想看看自己卫勤方面的建设成就。输血几乎减少了伤兵一半的死亡,而且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实现,他觉得很了不起。

“孙子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彭宗叹道,“大王深得军心矣!”

“狗屁!”熊荆不屑。他说的是屁,但先秦没有屁字,只有‘米费’字,彭宗一时没听懂。“吴起吸脓让人恶心。我爱士卒乃望其活,吴起爱士卒乃使其死。楚国人丁不过三百万,人人皆我子民,战死虽荣,心亦不忍。可偏偏秦国伐我,征伐不止。”

两次大战皆胜,可每次胜利楚国都要死不少人。熊荆说完长叹,彭宗则是惶恐不安。

“我闻你乃陈兼之门客?”熊荆问道。

“然也。”彭宗连忙道,头低着。

“你既是楚人,那便少一些功利算计。郑国算计,郑国无存,晋国算计,晋国无存。秦国算计,秦国很快也会无存。”熊荆忍不住教训他。“先君共王失弓于云梦,曰:‘楚人遗弓,楚人得之’。既是楚人,何需计较个人得失?楚国便是你,你便是楚国。”

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太羞愧了,后面的巡视彭宗没有跟上来。熊荆也没注意他,只对项燕道:“输血之法,还可用于产子。女子难产难免失血,可输补之。”

“大王……”项燕愣看着熊荆好一会跪地大拜,“大王乃圣王也!”

“我非圣王。若是圣王,前岁便该与赵国会盟。”熊荆叹道,他觉得秦国连续伐楚都是因为自己。

“大王误矣!”项燕使劲摇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秦人伐我与大王何干?关东六国,秦国想伐哪国便伐哪国,非大王不与赵国盟而伐我,乃六国太弱,秦王暴戾恣睢也。

臣以为,拒秦之道,绝非嫁女求和,乃需击秦之痛处,使其惧我也。秦之性,畏强而凌弱,贪利而避害,我若比他国强,秦王虽恨我亦不敢伐我也,反而作亲善之举,行反间之计,说甘蜜之言。大王当驱逐秦使、强袭敖仓,如此我楚国方得安。”

秦使昌文君已入楚境,此刻当在赴郢都的路上,项燕之言并非无礼。熊荆却道:“国中亲秦者不少,为此不发县卒,只等不佞薨于陈郢,新王好即位。项卿以为此当如何处置?”

“大王!此非亲秦之过,此乃令尹之过。令尹劝大王与秦会盟,众人方敢亲秦。若大王驱逐秦使,不与秦交,众人还敢亲秦乎?”项燕不知何时变得能说会道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王不与秦绝,国中必有人欲亲秦;大王不与秦绝,诸侯唯恐我楚国背盟。”

“关东六国,若我楚国与秦绝交,秦国年年伐我,若之何?”熊荆拧着眉头,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些问题没有相通。

“秦军已然年年伐我,绝交又有何惧?”项燕反问道,一时让熊荆无言。“以兵法言之,乃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也。”

“确是如此。”闻及‘必死则生’四字,熊荆重重点头,心中下定了决心。

巡视很快就结束了,回去的路上熊荆和项燕不断讨论奇袭之事。陈郢既然已经解围,那袭击时间就应该推后。六七月才是黄河水满之时,现在秦军背盟伐赵,何不趁着几个月多造大翼,多造钜甲、多备运粟之舟,同时派人拉拢魏国、联络赵国、游说韩国、齐国,到时四国可再次合纵攻秦——陆上攻秦,关隘重重,如果从水路绕至函谷关后方进攻,秦国必然大败。

项燕是如此建议的,究竟是上将军,锐气比作战司郦且要利,杀气更盛,这其实也是楚军惯有的风格。楚庄王的令尹孙叔敖曾经说过:‘宁我薄人,无人薄我’。楚军常常外线作战,泓之战、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以及战国时期的蓝田之战,皆是如此。

不但外线,而且经常是长线,喜欢集中精锐部队进行远距离、甚至是跳跃性的单线挺进式奔袭作战。春秋时越过大别山、淮上伐徐,战国时灭杞、灭莒,都是单线远程作战。

这种打法对付小国最有效果,乘其不备、出其不意,在对方军队还没有完全集结时攻入都城,而后迁其公族,那这个国就可以变成楚国的县了。

秦军不同,秦军作战是标准的大兵团持续性作战。每一次都是泰山压顶式的重兵,作战时间漫长,不是靠人多淹没了对手,就是逼得对方粮尽不得不犯错或者撤退。他打的不光是士卒勇武,打得主要是整体国力。所以对耕种、道路、输运的要求非常高,耕种制度、预备役制度、训练制度、动员制度、军功制度、兵器制造非常严苛,不然难以支撑几十万大军作战。

相较于秦军,楚国确实是落伍了,军制、战略、战术、后勤都不适应战国后期的大兵团长时间作战的趋势。然而新式大翼让项燕这个老楚军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十万大军,一日跃进六七百里,夺城灭国不行,抢夺关隘那是万无一失。

可惜,敖仓和函谷关两个目标,到底应该先打那个?先打函谷关,敖仓一定戒备,说不定一打秦军自己把粟米烧了,楚国缺粮,尤其今年因为战事耽误了春种;如果先打敖仓,函谷关肯定会有警觉,要知道陈郢距离敖仓大约七百里,敖仓距离函谷关大约也是七百里。

第十五章 返都

因为东迁时带了诸多公族卿士,郢都人口逾四十万。四十多万人的城市每每征战,城内男子除了留守的甲士,便只剩造府的工匠和朝中的官吏。三十万妇孺日日提心吊胆,天天盼着前线传来胜利的消息,等待男人回家。飞讯的建立,报纸的发行,使得以往数个月才能知道的消息,几日之内便能得知。

“……王策马奔前挥剑而斥之,曰:‘还有谁?还有谁?’数万魏人惴惴,皆不敢视王。王又曰:‘还不弃兵就擒!’魏人当即丢兵弃甲,悉数请降。此战我战死四千六八五十三人,伤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九人,敌军死三万五千余人,俘魏军九万五千余、俘秦军两千四百余。”

夏阳安坐在郢都食肆的草席上,此刻并非吃饭时间,他身前却挤满了人。这是在读报,男人们出征后,家里只剩下不识字的女人和孩子,夏阳是别国商人,不在征召之列。

夫子上课一般,女人和孩子全注视着他,她们并不能完全听懂,也无法想象出几十万大军交战的场面,可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先生是说,我楚国、我楚国胜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问道,她打扮的更体面,头上还插着一支翠绿色的簪子。这是瓀玟,是半玉石、或者次等玉,有钱的庶民准许佩戴。

“然也。”夏阳抖了抖手上的报纸,他惋惜秦军再败,又庆幸秦军能全身而退。

“是楚国胜了?楚国胜了!楚国胜了!”屋里的老妇闺女现在才听明白,一时欢呼起来。

“敢问、敢问先生,”绿簪女子再问,声音不但激动还很急切。“大军何时才能返都?”

“大军何时……返都?”夏阳再看了看报纸,终于找到一段文字。“秦魏两军退至魏境鬼阎,上将军项伯令我军严阵以待,防其再来。大王、大王…返都

报上言:秦魏大军只是退至几十里外的魏境,故大军不得返也。你也勿需忧心,楚军大胜,秦魏断不敢再伐楚国。晚则三四月、早则一两月,大军就要返都。大王已返都也。”

去年妻子产下女儿后,身为人父的夏阳仿佛一夜之间收敛了锐气,变得圆润婉转起来。他知道玉簪女子牵挂自己的丈夫,他的爱妻又何尝不牵挂着他。

“大王返都也!大王返都也!”食肆外传来一阵锣声,喊话的是宫中寺人。

“大王返都了?”屋里一阵骚动,小孩子腿脚最快,瞬间就奔了出去。年轻的闺女则慢了一步,老妇更慢,绿簪女子等她们全都出去了,这才对夏阳一拜,也跟着出去了。

“主人为何欺瞒彼等?大、秦王必不罢休也。”夏阳读报,妻子就在邻座抱孩子。夏阳接过女儿时,妻子笑了一笑,青春的青涩已从她身上褪去,代之的是温柔与妩媚。

“盼夫早归,天下贤妻莫不如此,我何苦告其实情。尚若秦魏真退兵了,岂不成人之美。”夏阳也笑。他没笑完就发觉手上有点湿,苦脸道:“尿了,又尿了。”

食肆里已经没人,包括店仆店主全奔出城外郊迎大王。整座城市万人空巷,除了城墙上能看到些巡城的士卒、城北造府微弱的‘嗵嗵嗵嗵’声,就是狗也不见一只,安静的吓人。

这是城内,城外淮上码头上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无数人凝望着淮水西面,那是大王来的方向。嫔妃公主的簇拥下,一身玄衣的赵妃、芈璊翘首西盼,群臣里性急的弋菟还举起了陆离镜,挂有旂旗的大翼转入淮水不久,他就喊了起来:“大王至也!”

“大王至?”全场都看着他,一些谨守礼仪的大臣也掏出了陆离镜。芈璊也有一支,她看过又给赵妃:“母后,王弟归也。”

熊荆所乘的大翼顺水而下,航速奇快。他本不想回都,但敖仓之战扩大成诸国合纵攻函谷关之战后,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与群臣商议此事。先是外交上的商议,他心里已确定要驱逐秦使,与秦绝交,但不能一意孤行,还需听听重臣们的意见;再就是军事上的布置,敖仓距离鸿沟出口并不远,几十公里而已,函谷关不同,函谷关在敖仓以西七百余里,加上联络诸国攻秦,这些都要仔细讨论,悉心布置。

“大王!大王!大王……”大臣贵人全在码头上,腿脚快的庶民已奔至靠近造船厂的位置,他们看到舟楫就高喊大王,一时间淮上右岸全是呼声。大翼将要缓缓靠岸时,人群又高呼起‘万岁’,呼声震耳欲聋,恺乐完全被遮盖。

“臣等拜见大王。”赵妃热泪满面,群臣、士卒为了让熊荆听见自己的喊声,在令尹的带领下撕声大喊。

“卿等免礼。”即位已经是第三年,熊荆举手投足不但杀伐刚健,更逐渐有了帝王的威严。

“谢大王。”群臣、士卒起身,然而他们的手还是揖着,等着大王前行。

“臣妾拜见大王。”赵妃也对儿子浅浅一礼,她身后的嫔妃公主则对熊荆大拜。

“汝等也免礼。”战争还未结束,熊荆没有像上次一样带棺材,他挥退嫔妃上前对赵妃大拜,喊道:“母后,孩儿让母后忧心了。”

一声母后喊得赵妃再度落泪,她泣不成声,等熊荆起身上前抓住她的手,她才呜呜哭了出来。只是战胜而归不应该哭,她忍住凝噎,道:“王儿又长高了。”

熊荆确实有长高了,以前他只能平时赵妃腰上,现在可以平视赵妃的肩下。他闻言高兴的笑。这个时代男女都以高大为美,因此他不但多吃豆制品,还每日卧躺让长姜几个一头拉腿,一头拉臂,拔体助长,好让自己早点长高。

“请大王振旅饮至。”和出征一样,国君大胜返都也有诸多礼节。令尹昭黍说的振旅类似检阅,饮至则是祖庙里设宴欢饮。

“战未完也,十数万甲士皆在陈郢。”熊荆言辞里带着些拒绝。“振旅可,饮至不可。”

熊荆和臣仆等人最先下舟,紧接着是庄去疾率领的宫甲,以及因为守城而新晋的两千多名誉士,最后才是几百名用绳索拴着的秦魏俘虏。献俘于太庙同样是还师凯旋的礼节。

“听我口令:立——正!”各卒卒长已经在列队,航行一夜,大家都是一夜未睡,但现在郊外人山人海,还需要振旅入都,甲士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

“老者前,幼者后!”庄去疾正在整队,振旅与阵战不同,年长者在前。

‘嗵嗵嗵’的脚步声,还有甲衣奔跑时的‘哗哗’声,花了好一会功夫,四千甲士才排成一个宽十列的长方阵列准备入都。阵中,誉士在前,宫甲在后,最后才是那些可怜的俘虏。

“请大王还都!还请三军振旅!”昭黍赶走了傧者,自降身份代替傧者高喊。

“诺!”熊荆答道。此时庶民的欢呼全都停了,几十数辆戎车驶至军阵最前,熊荆立乘于最前,又赶走了御手的昭黍,亲自给他御马。

士卒庶民夹道而迎,见戎车来时众人皆伏拜,身后戎车上的钟鼓磬莞大奏恺乐。伴着恺乐,四千甲士在将帅的带领下唱起了还都的恺歌:

“恺乐奏兮喤喤,旌旂茷兮阳阳。

驈骊骓兮鸧鸧,戈戟殳兮烈光。

王执竞兮唯烈,师赫赫兮威四方……”

戎车驶过,两侧的人群才逐渐起身,这时候誉士宫甲正好行来。入郢极为匆忙,今日不过是战后的第三日,甲士眉宇间的暴戾、钜甲上的血污、衣裳上的尘土皆未消散。

他们走的并不快,恺歌唱的不但不响亮反而有些低沉,但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如有实质的杀气。他们一眼瞪过来时,怯弱的孩子瞬间吓哭。

当然也有胆大的女子奔出人群往他们怀里塞香囊。纤手伸来,香囊入怀,上巳虽然过了,但郢都郊外紫金山上处处皆可野合。宫甲不提,守城半年,靠浴血搏命成为誉士的士卒则有些手足无措。他们看着娇滴滴的郢都美人嘴巴一裂一笑,吓人的杀气瞬间化作乡下人的土气。

“杀秦寇!杀秦寇!杀秦寇……”迎接士卒的是香囊,扔向俘虏的则是石头泥块。几百人献俘太庙,之后就要枭首祭祀,最后做成京观堆在大廷。这不是残忍,这是给他们的荣誉。

入城、入宫、入朝、入寝。虽未在太庙饮至,但熊荆还在飨宴了群臣,又定下了誉士谒见赐宴的日子,这才坐在燕朝王坐下面对群臣。淖狡伤未痊,可伤口已结痂,他此时也被寺人抬到了燕朝。除了押入大牢的阳文君、已卒的太卜观季、还在路上的屈遂,重臣们都到了。

熊荆环视群臣,忽然发现太卜观季不在:“太卜为何不至?”

“禀大王,太卜卒矣!”昭黍揖告。

“啊?!”熊荆吃惊,他记得走的时候观季还好还的,“如何卒之?”

“卜尹言:太卜泄天机而亡。”昭黍献上了一支竹简,又道:“太卜卒前云中君入其体也,云中君问大王何在,不见大王便言告大王,曰:‘一不可灭也’。”

第十六章 还都2

这个时代一些事情很玄乎,战场上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敬畏神灵。昭黍一说观季泄天机而亡,熊荆眉心就突跳一下。观季是三朝老臣,他泄露什么天机?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竹简上写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一共十三个字,再无其他。昭黍是从一个锦袋里掏出这片竹简的,呈上来的时候简文朝下。熊荆看罢有些愣神,不明白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有何天机可言。

“这便是天机?”他问道。

“然也。”昭黍答道,“请大王看后速焚之。”

竹简交给了长姜,投入堂内的火炉。炭火的烘烤下,竹简很快燃起耀眼的明火,熊荆看着那朵火光有些发呆。群臣皆不敢出声,怕打断大王的冥想。

“不佞半年不在郢都,众卿辛劳了。”火焰暗下去的时候,熊荆站起身对群臣天揖。

“臣等不敢。”群臣赶忙起身回礼,昭黍道:“大王于陈郢浴血,臣等多有失职也。而今楚军又败秦军,六国侧目,大王执竞,威赫四方也”

执通鸷,意为猛;竞通勍(qíng),意为强,执竞就是威猛强悍。未龀之王标榜执竞并不妥当,但这是事实,十一年来秦军连续二次大败,上一次还是信陵君大败秦军。

熊荆想到信陵君就想到函谷关,但他还是先压下此事,只道:“既如此,半年来国中诸事如何,请淖卿、昭卿告之不佞。淖卿、昭卿言毕则是众卿。众卿先出堂等候一个时辰,切记每人只有一刻钟相告,等候中务必想好本职之内何事需告于不佞、何事不需告于不佞,要简明扼要。”

述职,这是熊荆要臣子们做的。这仅仅是汇报,之后才是议事。

“敬受命。”除了淖狡和昭黍,其他人都出去了。昭黍想说话时熊荆再道:“淖卿先言之。”

淖狡才是令尹,昭黍只是假尹。淖卿闻言一喜,想了一想才道:“不袭敖仓而先救陈郢乃臣之过,割下邳以北以使齐国出兵乃臣之过,嫁蔳公主入秦亦臣之过……”

淖狡一开口就承担起来责任,这三件事确实重大,而且都是熊荆不愿的。熊荆等他说完后问道:“齐王为何不出兵,因为惧秦?”

“然也。”淖狡道:“下邳乃齐国最盛时之齐地,后为我所夺,齐王非不想,实乃不敢。屈光虽说齐王三国共分秦国东郡之策,然秦魏大军压境,未战不知胜负,齐王不敢也。”

“禀大王:齐相后胜已为秦侯所说,屈光愿贿其万金,后胜不受。”昭黍补充道。割让下邳以北其实是他的主意,事情也是他在负责处理。“齐国一如我国,秦谍众多。稷下学社有先生公然宣扬降秦之说,曰秦国最强,自当降秦。”

两人在说,熊荆在纸上记,这是确定接下来朝议时的议题。比如,国内那些大小秦侯、秦谍,确实应该处理了;又比如:国内一些亲秦人士,也该处理了。

“蔳公主嫁入秦国,秦王虽礼遇之,却未按约退兵。故屈子以为告庙之故,携蔳公主返国。”昭黍接着道,“行至稷邑,秦人以战事未休为由,不许车队返国。数日前秦王追至稷邑,攻伐城阳之十万大军退兵后,车队方返国。”

告庙熊荆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他本以为和后世一样,婚礼当夜男女就上床了。右史解释说未告庙合床那是欺祖,若女子怀有他人子嗣,乱也。还举了《关雎》为例,所谓‘梦寐思服、辗转反侧’说的正是未告庙时,男子与女子居于一殿不能合床之相思。

“可是芈蒨不愿返国?”熊荆忍下一些心思,他已不是后世人,只是楚人。

“然也。”昭黍无奈。“秦王言已下令退兵,蔳公主信之,留秦也。”

“芈蒨如此不智?”芈蒨长得靓丽,可不是熊荆的菜,先不说不能乱伦,就是可以乱伦,他也嫌弃芈蒨那双腿。短、粗、似乎还有点罗圈,反正就是不直,哪有玹儿……

“亦有媵妾不愿留秦,芈曦性烈,下车即伏剑也。”犹豫了一会,昭黍还是说起了这件事。

“芈曦?”后宫里有太多姐姐,熊荆并不记得芈曦是谁。

“芈曦乃越妃之媵所生,天性高洁。闻大王已薨,誓不嫁秦王。”昭黍再道,长声叹息。

“唉!”熊荆也叹了一声。他转头告之长姜道:“你记下,芈曦厚葬,谥之:洁。”

“唯。”长姜应道。昭黍、淖狡刚想说不妥。谥一般是君王,大夫,士很少谥,何况是名女子,然而芈曦确实配得上‘洁’这个谥,他和淖狡对视一眼,不再反对。

“玹女公子……”昭黍再次犹豫,还是说起了芈玹。“……本欲随车队入楚,然一路行来,不慎被秦人认出,蔳公主求情,秦王已令其返咸阳侍奉华阳太后。”

提起芈玹熊荆心里就是一紧,听到她被秦人认出又很是担心,最后则是失望。

“大王,芈女公子与大王同姓也。”淖狡不得不说了一句,他早就不把熊荆当童子看了,只当他是个大人。“且大王已与齐国联姻。”

“先君娶同姓多也。”熊荆冷着个脸,“再则后寝三宫,嫔妃数十,淖卿是要不佞只娶一妻?”

“臣不敢。”淖狡有些结舌,这事情确实不好怎么说。“臣以为大王不应早知男女之事,此不利也。”

“你!”熊荆不高兴了,现在的他什么都行,就是那里不行。“令尹欺我年幼?”

“臣不敢臣不敢。”昭黍已经快笑出来了,大王年幼便思女色,做臣子当然高兴。列代楚王凡是子嗣多的,都有作为,文王还抢了别人的王后据为己有。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兴奋.jpg

熊荆没看出昭黍的笑意,郑重道:“不佞说过,他日必娶芈玹为后,此事以后不需再议。”

“唯。”两个令尹答了一句,而后又对望一眼,昭黍笑,淖狡则愁,

“息县、新蔡、期思、砀、相、芒、彭城、萧、高平、钟离、城父、巨阳、漾陵、下蔡……”昭黍口里吐出一大串县邑,名单长到不得不停顿了两次才念完。“皆以县吏告病为由,不发县卒、不出粮秣、不纳口赋户赋市税,此臣之失职。”

“鲁地为何不在其列?”熊荆听了半天,发现没有鲁地县邑。

“鲁地确不在其列。”昭黍说道:“鲁地官吏大多告病,然鲁地之士忠于大王,故代官吏而行,穆陵关亦由都司马东野固率鲁地县卒三万守之,以防齐人趁机犯境。”

“善!”熊荆不自觉赞许了一句,虽然他对儒生并无好感。“如此说来,全是宋地、汝水、颖水、淮上、吴地之尹为恶。”

“大王,此事牵涉甚广,各县各邑原因并不相同,且有阳文君阴使之功。”淖狡急道,他担心熊荆一怒之下大杀特杀。“阳文君谋乱已下狱,上将军大胜,大王无恙,今县邑皆惧也。”

“这渎职!”熊荆怒喝。“既敢渎职,不佞自要问罪。然处置之前,需区分哪些县邑为公族世袭,那些县邑又是官吏所辖。”

“大王何意?”淖狡不知熊荆要干什么。

“禀大王:汝水、颖水、淮上县邑多是公族为尹,皆世袭;宋地、鲁地、吴地之县邑,多是士人为官,且大多数黄歇所命。”昭黍告道。

“鲁地既然没有参与,那便免除在外。其余诸县邑,参与此事者皆免职,等候郢都派人接管。告病县吏一概去职。”熊荆一口气说道。提起这件事他就恼火,以至于未经商议就独断。“公族世袭之县邑,限县邑之尹一月之内入郢,不来或迟到者,免职严惩。”

“大王!战事未了,如此国将大乱。”昭黍大惊,他虽是令尹,但一直不敢对下面说狠话,反而温言相劝。

“为臣者不循君臣之理,国更乱。”淖狡的意见和他完全相反,他的意思一直是要严惩。

“而今大府已空,粮秣全靠齐国接济,如此行之,各县各邑更能借口不纳赋税、不输粮秣。”昭黍还在摇头。“如今县邑皆惧,请大王战后再处置彼等。”

“战后那是何时?”熊荆反问道:“违令者当速杀之,不然随之必众。军中已在挑选识字之誉士,免职、去职之县邑,可交由誉士代为管辖。”

“啊?!”昭黍几乎要疯了。三年之后才施行的计划,提出没几个月就要施行。

“每党皆有国人,既如此,每党再派两誉士……”熊荆继续说自己的构想。

“大王,誉士若非本县本邑之士,言语不通也。”昭黍再道。“誉士亦不熟人情,且其杀人不死,百姓恐惧也。”

“师校士子可遣派相助。士子既能入校,自然识字。”熊荆道。这是他的补充计划。

党已经是基础组织了,全国有九百多个党,一党派遣两名誉士、八名甲士或随从。而每党一校,每校二十名老师,现在是紧急抽调,师校有两千多名士子,每党分配一到两名,人力是够的。再加上去年选的国人,三者配合,完全可以把官吏踢开。

第十七章 还都3

国家即组织,组织是人与人的有机组合,而非人与人的简单堆砌。郡县是组织、封建是组织、宗族是组织、宗教是组织、兄弟会(黑社会)是组织、部落是组织……

组织形式多种多样,其本质决定于组织理论。组织理论是组织的圭臬,在郡县是法律,在封建是契约,在宗族是宗法,在宗教是教义,在兄弟会是义气,在部落则是习俗。

依照组织理论,组织里会有名称不同但本职相同的人,是他们支撑着整个组织良好有序的运行。郡县依靠官吏,封建依靠贵族,宗族依靠家长、宗教依靠教士、兄弟会依靠大哥,部落则依靠巫觋以及武士。

官吏渎职那就不要官吏——自刖双足的陈壁说过‘奸民之治、弱民之政’,熊荆后来深究过,他说的就是法家的治国之术。何谓奸民?按照法家的定义就是不作而食(不劳动就有饭吃)、不战而荣(不打战就有荣誉)、无爵而尊(没有爵位就受人尊敬)、无禄而富(没有俸禄就能富裕)、无官而长(不当官就能有权力)。

以右史的解释,奸民并不是熊荆想象中的黑社会,黑社会有组织,奸民无组织。乱在外是奸,乱在内是宄。奸民实则是被宗族、乡土组摒弃在外的带路党。法家重告奸,告奸有赏赐。有组织的人不会告奸本组织,无组织的人则可以不顾血缘、伦理、道德,通过告奸立功获赏。

组织与组织之间有些情况下相容,有些情况下互斥,然而任何组织都与郡县组织不相容。官吏与贵族、与家长、与教士、与大哥、与巫觋、与武士天生就是死敌,唯有消灭这些其他组织的骨干,方能拆解这些组织,最终将善民纳入郡县。这就是所谓的‘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

两千多年法家能有这样的认识,熊荆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太他喵的绝了!只是他没办法在楚国复制这一套东西,也没办法把楚国所有的非郡县组织全部消灭。这有楚国所面临严峻国际形势的问题,更有楚国本身的问题(我大楚自有国情在此.jpg),还有时间的问题——来不及鸟,也许这边在告奸杀人,那边秦军就杀过来鸟。

他只能反其道行之,把郡县组织全部消灭,而后建立以公族、誉士为骨干的封建\宗族\灵教\兄弟会组织。当然,以法家的观点,这是强民治国,强民治国会使‘民亲其亲,民不亲制’,结果就是‘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

这是可能出现的结果,但不是一定会出现这种结果。法家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前提是人性本恶,以及君王和善民不可相容。事实并非如此,先不说人性善恶交加,即便人性全是恶的,也存在同舟共济这种可能。

秦国是郡县组织,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郡县组织决不容许其治下有其他组织存在,即便是小小五口之家,也要求‘民有二男分异’,不然就要‘备其赋’。虽然这点因为楚人的反抗,在旧郢实施的并不彻底,但公族、誉士这种有武装、有信仰的组织骨干,势必要被消灭。

建立公族、誉士为核心的组织,通过外朝制度调和、分配各方面的利益,解决彼此的纠纷,再以大司马府管理、统筹、指挥一切力量——组织理论之外,组织技术也是决定战斗力的一大原因。大司马本身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机构,军校亦然。除了组织技术,军事技术、新式战术也是战斗力倍增的利器。

照实而论,在军事技术、组织技术相同的情况下,初期的郡县组织完爆其他一切组织,但郡县组织很快就会衰败,且速度超乎人类想象。因此,即便有组织技术的加成,又有诸多黑科技的倍增,熊荆也没有想过要打垮秦国。秦国不用打,只要熬到秦始皇死,秦国自动会垮。到时候只要吹一口气,秦国就会灰飞烟灭。

但在此之前,楚国自身的组织要构建好、经营好。这不是一场人与人、国与国的战争,这是一场组织与组织的战争。

——正寝燕朝,面对质疑的昭黍,沉默的淖狡,熊荆又一次反思检查自己的行动逻辑,发现无懈可击。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切合楚国的实际以及天下的局势。

“臣以为,可行也。”淖狡终于开口,完全赞成熊荆的决定。“如此,无官吏之县邑旬月即可听命于朝堂,粮秣赋税可发至郢都。即便不从,亦是少数。臣只忧心两事:其一,誉士可封于闾,将帅、将之肱骨何封?其二,公族之县邑何封?以誉士代公族否?”

“誉士自然不可取代公族。”熊荆毫不迟疑的回答。“不佞只愿各县邑的公族能像弋菟那样获封成公侯,只可惜他们没有战功和勇武。”

熊荆这样的态度让淖狡和昭黍同时松了一口大气,他们就怕熊荆把公族累世管辖的那些县邑也一闾一誉士给拆了。

“至于军中将帅、肱骨之人……”誉士可以封闾,那将帅、肱骨,乃至后勤军官,这些不上前线拼杀之人就显得有些吃亏了。这不是几个人,这是全体高级军官。“前线肉搏拼命、后方斗智竞术,两者必要不同。将帅、肱骨可以加爵、加禄、封食邑禄三世,但绝不能封地。”

“然也。”昭黍眼睛眨了眨,他是文官,不上战场看来是不能封地了。

“然若将帅其人能证明其勇,自然可成誉士,自然可以封地。”熊荆又做了一个补充。“简而言之,唯勇者可得地。”

“然也。”淖狡也答应了。“誉士入县邑,敢问大王官吏如何?有禄否,无禄必成害。”

“有禄无禄都成害。”熊荆观点和他截然相反。能成官吏必是奸民,他们既然可以给楚国大王带路,那也可以给秦国大王带路,关键是有官可做。

“大王之意……”淖狡感觉到了一种东西,那是杀气。

“杀!”熊荆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面色不变。

“这、这怎可杀之?”昭黍再惊,整个人抖了起来。“若是清官、若其未涉此事……”

“清官蛊惑民心,更要杀!”熊荆面无表情。“未涉此事之官吏亦是官吏,是官吏就是奸民,有族者例外。并非涉事者杀,而是奸民者杀。不如此,誉士如何立足?此乃……”

昭黍迂腐,无罪杀人他无法接受,但历史证明不杀不行。后世围剿苏区,就是通过收买基础官吏渗透蚕食;抗战后大裁军,退伍人员挤占了基层官员的位置,使得他们在之后的战争中迅速反正;还有熊荆熟悉的那支海军,陆军嫡系桂永清出任海军司令后,一夜之间某省官兵全反,某司令不受锁渤海之军令,声称‘不打内战’而率舰南下。

组织和组织的斗争极为残酷,容不下半点心慈手软。唯一的好处就是这种杀戮是定向的、小规模的,不涉及普通平民,不会伏尸百万,尤其杀的是郡县组织的骨干官吏。如果反过来,要铲除其他组织而推行郡县组织,那杀戮的规模将是杀戮官吏的数倍、十数倍,这正是法家要夷三族、秦后灭九族的原因。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如果将组织比喻成系统,那么系统冗余必须删除,不然系统无法运行。

“大王明也!”熊荆举不出后世他熟知的例子,因为相隔两千多年,淖狡却懂这个道理。“不杀县吏,秦军他日攻来,彼等必然投于秦人。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既有誉士,当诛县吏。”

“统治必有代价,权力源于杀戮。”熊荆看向昭黍,“不想杀人、不付代价,如何治国?”

“虽然,”昭黍还是反对。“臣敢问大王,封誉士于闾,各国如何复国?”

“谁说一定就要复国?”熊荆笑道。“现在不过是编撰了史书而已。再说两者并不矛盾,封誉士于闾,乃封本地出身之誉士,若他是鲁人,鲁国如何不能复国?”

昭黍因为反对杀官吏反对到了誉士制度上,熊荆说罢不由叹息了一句。

有太多人以为不用付出血的代价就能得到用血换来的好处、以为打别人几拳别人就会怕他而不敢把人真的杀死。这种一厢情愿出现在后世小布尔乔亚身上极为自然,因为他们生下来就读童话、少年时看读者知音,长大了喝心灵鸡汤,老了去逼呼感动别人或者被别人感动。他们宽裕的生活让他们接触不到系统真正的恶,他们的层次和阅历又让他们够不着也看不到系统的整个运行,于是只能通过想象把世界想象的一片美好。

昭黍是贵族,他已经被蜜一样的生活融化,又或者因为信奉儒家的仁义、墨家的兼爱,从而早早忘记了血的味道,这让熊荆很失望。

“此事不需再议。”他最后决断道。“转回正题,你等身为令尹,还有何事要报于不佞。”

第十八章 皆败

四月的易水河依旧寒冷,如果历史不曾改变,九年后燕太子丹送荆轲赴秦的地方,赵国的军旗正在春风里飘荡。秦国不敢惹,打燕国赵军是不惧的,再说南面失了北面补,易水长城以西的阳城地区已经被赵国含在了嘴里,不打哽着实在难受。

“王使入营、王使入营……”大营中忽然传来呼喊,风尘仆仆的戎车直接奔至庞暖帐前才勒马停车。大将军庞暖出帐相迎,才知道来的是相邦建信君的门客禽伯。

“秦人伐我也!正围邺城,大王命大将军速速回师。”禽伯还未入帐就言明来意。

“啊!”庞暖心中一震,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好一会才定下心神。他急问道:“秦军正值伐楚,为何伐我?”他问完又道:“赵秦已然会盟,秦人、秦人怎会伐我?”

“楚王又败秦人。”邯郸离大梁近,秦魏联军大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邯郸。赵人还在拍手称快时,桓齮率领的二十万秦军就攻到了邺城。“大王命大将军速速回师救邺。”禽伯再道。

“楚王竟然未薨?”庞暖注意力在天下局势,赵王已拜斧钺授军权,他有不回师的权利。

“然也。楚王于陈城内城之中又筑一小城守之,秦魏不破也。项燕率十五万大军至,大败秦魏三十万之众,杀秦魏四万,俘魏军十万。”禽伯刚才已经递交了王令,见庞暖不提回师之事,只好仔细回答庞暖的问题,到最后他又掏出一份二十多天前的大楚新闻递于庞暖,又重复道:“大王命大将军回师救邺。”

庞暖抢过报纸匆匆看罢,几乎不敢相信:“楚军如此勇猛?”见禽伯不答,他终道:“伐燕正急,岂能此时回师?邺城已然设备,何惧秦人?”

“大将军不奉王命?”禽伯大张着嘴,他没想到庞暖如此答话。

“军在外,王命有所不受。”庞暖放下了报纸,目光看到了斧钺上。“斧钺乃大王亲受,临行时大王一言之命,乃命我攻伐燕地。而今严燕人已退至易水长城以东,以西城邑孤立无援,此时若退,功亏一篑,断不可退兵。”

“大将军违抗王令乎?!”禽伯怒站起来,他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非也。”庞暖一点也不承认。“本将行的正是王命。请回邯郸告于大王,拔城在即,庞暖只受前命,不受后命也。”

“邺城危若何?”禽伯深吸了口气,又坐了下去,语气也软了下来。

“邺城已备守军,楚人可守陈城半年,邺城为何就不能守短短三月?”庞暖反问道,他再无说话的心思,心里想的是几千里外楚国。

秦国伐楚,赵国伐燕,秦国伐赵。原本因为楚人大胜而热闹的邯郸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下去。秦军给这座城市带来的灾难仍然刻在每个人心头,哪怕秦军现在攻伐的只是邺城。而赵王赵偃听闻秦军攻邺,大怒之下一夜未眠,第二天就病倒了。

“禀大王,庞将军已拔阳城,何须再伐燕国?大军再不回城邺城危矣。”看着床榻上病怏怏的赵偃,郭开不得不提起让大王突然寝疾的事情。

“郭卿……咳咳…”春夏之交天气乍寒还暖,病了半个多月赵偃不断咳嗽,双目也无神。“咳咳…此事当由相邦……”

秦军伐赵,赵楚中牟会盟已成为过去,建信君罢相后新任相邦的是司空马。感觉到赵偃很可能挺不过这个春天,郭开又想起太子之事,然而话在口中又吞了回去。

“臣告退。”郭开大拜,而后静悄悄的出了西室。

“妾身见过太傅。”郭开就要退出正寝时,一个苗条的影子喊着了他,这是王后。

“臣见过王后。”郭开不敢看王后,趁着揖礼连忙低下了头。

“大王寝疾,那庞暖为了军功又不愿退兵。若是大王……”王后出身于女市,歌舞容貌身姿都是一绝,而她的名字……。宫中的人直敢呼王后,坊间则传闻她以前名叫袂,因为来自灵寿,故称其灵袂。灵袂年不及三十,颦笑间,即便郭开这样的老臣也会失神。

灵袂欲哭,郭开听的心头发酸,他揖道:“王后切莫忧伤,大王春秋正盛,岂会、岂会……”

“然侍医言……”灵袂真的哭了出来,她在小声的哭、压抑的哭,生怕被别人听见。

“咳咳咳……咳咳……”正寝西面又传来赵偃的咳嗽,即便隔着几层宫墙也能听见。

“王后勿悲。”郭开很想上去帮灵袂擦泪,可他终究是臣子,只能劝道:“大王春秋鼎盛,岂会千秋万岁而去。大子已立,朝中多是老臣,王后毋忧也。”

“若朝中皆如太傅,妾身自然勿忧,然春平侯……”

灵袂还在低声哭泣,春平侯三字一出,郭开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记,耳朵里全是‘轰隆隆’的响声,灵识也全被封住。他听不清灵袂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什么,他像木偶般的揖别王后,又像木偶似的出了王宫,回到家里什么话也没说,就端坐在明堂,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这王位本来是春平侯的,因文信侯扣留,大王才即位为王。大王若薨,虽有太子,可太子年幼,废太子赵嘉却已成年,若春平侯……

郭开心里越想越怕,春平侯若立赵嘉为王,那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赶紧起来道:“来人、来人,速请赵葱将军至府!”

*

“罪臣拜见大王。”咸阳曲台宫,赤身负荆的卫缭一见赵政就顿首不已。他曾经保证会拔下陈城、击杀荆王,还要赵政配合自己演一出戏,结果还是玩崩了。

“你还敢来见寡人?!”赵政看见卫缭就生气,他自觉对卫缭信任有加,结果却是秦军大败,荆王返郢。不但如此,荆国还要与秦国绝交——二十多日前昌文君刚到郢都,荆人就要他即刻返秦,若非如此,他此刻还在稷邑傻等楚国新王会盟。

“臣有罪,那日在陈城本想一死,然,”卫缭伏在地上,看不到表情,唯有背上荆条刺出的血迹。“臣死则死矣,却不能仍由秦军再败于项燕之手,故冒死求见大王。”

“再败项燕之手?”赵政失笑。“清水一战,若非荆王阵前誓师,荆人必败。陈城一战,我秦军十万,魏军十五万,若非魏军阵溃,项燕早败也。你何我言秦军再败项燕之手?”

“大王之言虽不误,然不临战阵,不知微末,只看简册,不明毫厘。前岁之荆军,与韩魏之军无异,今日之荆军,已远胜秦军。若非如此,何以伤我大将?又何以大破魏军?”卫缭终于抬起了头:“此返咸阳,罪臣奉大将军之命,冒死带卒百余来见大王,请大王令其与秦卒一战,若罪臣所言有误,请杀之!”

“你敢带卒百余入咸阳?!”赵政突然就站了起来,没有兵符调兵是死罪。

“大王若信大将军与我,大王若信鬼谷之兵法,请令此百余卒一战。不信,请杀罪臣。”卫缭已经是豁出去了,他未完成王命本该死,逃离秦国心又不甘,只能入咸阳一搏。

“来人!”赵政怒喝。他是真的怒了。

“大王请饮豆浆。”已和赵政告庙的王后芈蒨恰好出来。陪嫁的东西里有两套石磨,一套已经孝敬给华阳祖太后,另一套在后宫用,于是赵政每天也开始喝豆浆。

“罪臣拜见王后。”卫缭连忙顿首。大王已显杀意,正好出来的王后或许能救自己一命。但让他失望的是,芈蒨微微一回礼便退下去了。

虽然没有白糖,但榨一点柘汁,或者加一点饴糖,豆浆一样是难得的美味。糖总是能让人高兴,尤其是喝豆浆的时候赵政怒火大半过去了,他对已经入堂的甲士挥了挥手,又问道:“蒙武何言?”

“禀告大王,”死神来了又走,刚才未曾发抖的卫缭现在全身发抖,他强忍着打架的牙关,道:“禀告大王,魏军阵溃后,大将军本不欲退兵,曰:‘荆人日强,若再给予其喘息,必成秦祸。’今项燕之军,一半夷矛一半戈戟,此战法未广及之兆也。故战后大将军于军中选出百余名与荆人阵战之卒,令其着荆人之甲,列荆人之阵、使荆人之矛,再命其与秦卒战……”

“如何?”赵政终于听进去了,出言问结果。

“皆败也。”卫缭直言不讳。

‘啪’的一声,酒爵仍在几案上。“寡人弗信!”

“大王不信,请一战。”卫缭拜道,他等的就是赵政这句不信。

“来人!”赵政又开始叫人。卫缭虽然知道这次赵政并不是要处死他,可身子还在抖,忍不住的抖。“速召卫尉。”

“唯!”寺人应声之后连忙奔趋走,卫尉赶过来后,赵政直接命令道:“速令卫卒百余至武场,蒙将军遣卒百余,假荆人之阵与你等战。”

“唯。”三年前嫪毐乱后,卫尉由赵政亲自任命,是个叫图的寺人。

“寡人将亲至武场,许胜不许败。”赵政想到刚才卫缭说的皆败就很恼火。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可,怎会败于荆人之手。

第十九章 秦患

围城半年、阵战几十次,楚军矛手如何列阵、如何阵战,蒙武和卫缭自然看了个七七八八。内外城之战也就罢了,土城争夺战因为能立于宫墙之上居高临下,看得那是更加明白。而楚人不到一万矛手硬抗三万秦军的猛攻,两人自然的就有了模仿的想法。

靠着从战死楚卒身上扒下来的钜甲、钜刃,将折断丢弃的夷矛更换木柲,再挑选熟悉楚军战法的士卒,最后按照自己的观察领悟进行训练,一支一百五十人的夷矛阵就出来了。

曾经硬抗秦军、杀得魏军丢盔弃甲的楚军夷矛阵出现在了咸阳武场。钜甲虽有凹陷划痕,但甲片铮亮耀目;夷矛虽然是新柲,但矛尖依然寒光闪闪;队列虽然单薄,但当五排夷矛横放,密密麻麻的矛头谁看见谁摇头。

赵政看着矛阵不说话,只阴着脸。当下秦国下辖丁口一千五百万,这一千五百万人中,傅籍男子有四百多万之巨。能皮甲上阵的士卒身高皆在七尺四寸(1.70cm)以上,年纪除了秦地老卒,其他郡县步卒的年龄要求在四十岁以下,身体必须壮健,反应必须迅捷。如此,五人之中选一人,方有秦国八十万大军。

秦军的单兵身体素质关东六国除了赵国和燕国,其他各国根本就比不上。然而赵国丁口不过四百万出头,燕国丁口不过百万,即便士卒的身体素质能与秦卒抗衡,数量也比不上。一旦连五尺之卒(113、115cm)也上阵野战,那就是大人打小孩,毫无悬念可言。

楚国地处南方,身高本就矮北方一截,丁口三百万都不到,能选出的精卒不过十六、七万,最多不超过二十万。这只是宏观上的,实际上鲁地和宋地因为尚儒崇墨的原因,士卒很早就不能战了。等于说,楚国真正能打野战的精卒最多也就十多万,其余皆是劣卒。

二十五万大军,其中还有十万秦卒,打不过荆人优劣参半的十五万大军。赵政无法原谅这样的失败。蒙武和卫缭鼓捣出来一个荆人矛阵,然后吹嘘秦卒打不过荆卒,他自然更加生气。只是,眼下阵斗未分胜负,他心中的怒火只能先忍着。

赵政阴沉着脸,他身边的大将军镳公、老将军赵善,以及年轻的屠睢等将帅也看着矛阵发愣。碍于大王在此,他们只能小声低语。

“屠卿何谓?”赵政喜欢年轻的将领,比如李信、比如屠睢。

“禀大王,阵法必要长短相济,长以救短、短以护长。此阵不合阵法,我军戈手一旦近其身,阵必乱也。”屠睢揖道,可他又道:“蒙武将军两次与项燕对阵,当熟荆人阵法,冒死请大王观荆人矛阵,必有深意。”

“臣也以为荆人能连败我军,必有可取之处。”镳公是大将军。战场下来的人不是文官、不是寺人,不懂文过饰非,他们只认实际。“臣请大王令其真战,以知荆人之秘。”

“大王,既然蒙武将军把战败之责推于荆人矛阵,当真战之。”赵善也道,他是秦国宗室,身边站在大儿子赵完,他还有个小儿子,叫赵佗。

“命其真战,胜者升爵三等。”被两位老将军一说,赵政亦有真战之意。如果矛阵败了,那没什么好可惜的,如果矛阵胜了……

“大王有命,此战乃真战,胜者升爵三等。”赵政等人立于武场之北,身前五行卫卒重重护卫,因为担心误伤或者弑杀,对阵双方都不能配弓弩。寺人远远的跑过去宣布王令,矛卒闻言精神大振,他们齐齐向赵政大拜,喊道:“谢大王赐爵。”

矛卒的喊声让镳公等人一笑。卫卒是精卒中的精卒,身高没有八尺也有七尺八寸(180cm),且人人健壮,不然无法展现大王的威仪。众将的笑容间,一队手持戈戟铍矛的卫卒从武场另一头缓缓而来。一看见他们,矛卒们的笑容便消失不见,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

一百五十名矛卒恰好三屯。这三屯矛兵列作五行,阵宽三十列。缴获的钜甲不及百套,只能让他们前三排勉强着甲。屯长列于前排的中央——这一点是卫缭发现的,楚军矛卒卒长皆立于阵前而非习惯的阵后,两丈四尺的夷矛在他们手里斜端着,并未像楚军那样高举过头。

‘咚咚咚咚……’建鼓声猛然敲响,相隔百步的卫卒开始趋步向前,待到五十步时,他们又疾步大奔。武场非草地,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杀——!”三个屯长大喝,矛尖瞬间抬高,可依然持握在胸。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身高虽然不及卫卒,但杀气一旦外溢,顿让日常只做仪仗之用的卫卒失色。他们端着夷矛也朝卫卒奔去,所不同的是,最先一、二十步是小奔,最后十步才是大奔。

矛卒的狂喊让赵政心头一震,这句喊声中他似乎感受到了战场的血腥。镳公、赵善等人则不自觉的点头,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秦军。

“啊……”卫卒最前列的戈手一接敌就被夷矛捅穿了犀甲,在他不能相信的眼神中,夷矛穿过整个身躯,从身后透出,奔跑中的第二排戟手避之不及,自己撞在了夷矛上,好在他的手死死握住了矛柲,不让矛身再往自己身体里捅。

“弃矛!”三名屯长异口同生,这其实是楚军的口令。抽不出来的夷矛被他们抛弃,腰间的钜刃抽了出来。阳光之下,刃身反射出来的光亮让赵政忽然想到了王后芈蒨。

“杀!”三十名矛卒冲入卫卒阵中挥刃大砍。屠睢瞬间呆滞!他说荆人矛阵不合阵法,我军戈手一旦近其身,阵必混乱。可秦军前排戈戟手一旦完蛋,荆人抽出腰间钜刃,真正不合阵法的其实是秦军。

卫卒高大,但越是高大就越是笨拙,且他们手上持的是四米左右的铍矛,一旦被这些手持五尺钜刃的矛卒近身,立刻就被杀的哇哇大叫。生死之间他们已经忘了大王就在身侧,也忘了大王‘只许胜不许败’的王命,居然弃兵往后逃奔。

赵政的脸当即就黑了,他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两记耳光,脸上一片火辣。三万卫卒是他最信任、最依赖的宫城卫队,居然打不过蒙武从战场上随意派回来的战卒。

“杀!”他恶狠狠的喊道,喊完之后又咬牙道:“再战,若胜再升爵三等!”

“大王有命,逃者杀!汝等再战一场,若胜再升爵三等!”奔逃的卫卒很快就横死武场,获胜的矛卒兴高采烈。他们或多或少有爵在身,刚才升爵三等,爵位最高的人已是官大夫,官大夫再升一级至公大夫就能免除军役,升三级就是五大夫,能有三百户食邑。

须臾,轰隆隆的鼓声再起,又一队卫卒列阵而来。他们显然受了指点,持酋矛、持长铍的卫卒站在最前,短一些的戈戟站在阵后。建鼓声中双方皆是狂喊,而后再次亡命相冲,武场尘土飞扬。

‘噗、砰……’交兵时卫卒无一例外的被夷矛捅中,他们手里两丈长的酋矛也捅中了矛卒,可惜青铜矛头只能在钜甲上发出一声砰响,根本就捅不进去。

“杀!”弃矛抽刀的矛卒一旦靠前,卫卒又被杀得七零八落,即便后排戈手上前也无用,那铜戈竟然被宝刀一斩而断。战斗很快分出胜负,最后剩下的五六十名卫卒人人带伤,被矛卒团团包围。

“寡人……”赵政再无年轻人的气盛,他走下戎车要去亲看那些矛卒。

“大王!”明白他意思的赵高大惊,他赶忙拦住:“大王若想一观,召数人近前便是。”

“然。”赵政闻声停步,几个满身是血的矛卒满脸惊愕的奔了过来,头上的铁胄也未除下。

“禀告大王:酋矛虽中其身,然不入也!”屏护的卫卒外,镳公赵善等人亲自上前检查矛卒。刚才他们看到卫卒捅中矛卒,但没有一名矛卒因此倒地,原因当然是在钜甲身上。此时摸去,中矛之处确有凹陷,甲片却完好无损。

“禀告大王,钜刃长逾五尺,斩戈斩柲皆断也!”赵善抽出矛卒那把犹带鲜血的宝刀,无奈叹息。

“卫卿,”赵善看向卫缭,见他仍然赤身负荆,于是下车亲将他身上绑着的荆条解下,紧握着他的手和声道:“上卿之意,寡人知矣。”

“臣……”卫缭眼泪喷涌而出,他挣脱赵政的手大拜:“臣有负大王,臣死罪也。”

“卿无罪,卿有功。”赵政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卿可知荆人钜甲钜刃之卒几何?”

“项燕之军,军阵着甲者九行;荆王之军,着甲者六行,共有六七万人。钜刃更多,半数荆卒皆有钜刃。”卫缭带着哭音。“除此,荆王还有一支铁骑,战马披皮甲,骑士着钜甲,冲阵时手挟夷矛,矛断后抽刃砍杀,便是义渠人也非敌手,辛梧大将军正为其所杀。

故大将军言,‘此时荆人铁骑尚少,步卒亦非全是夷矛,若再予其喘息,下次再战更难胜之’。大将军请大王勿攻赵,应发五十万大军先灭荆,不然,荆国必成秦患!”

第二十章 秦患2

五十大军伐楚是蒙武的请求,秦国虽有八十万军队,但真正能出征进行长期战争的,也就只有四、五十万。之所以要这么多,不是没考虑魏国,正是因为考虑了才需要这么多人。

不然,魏王绝不会同意五十大军从自己的国地上过境,最后二十万魏军也不会随秦军出征。且这二十万魏军一旦消耗殆尽,魏国国内基本上就没兵了。魏国没有可战之军,那灭完楚国回程可以顺道灭了魏国、韩国。如此,天下大国就仅剩赵国和齐国。

这样的大计划从卫缭嘴里说出,哪怕是赵政听完心神也有些摇曳。灭六国而一天下,他并非没有想过,从先君昭襄王灭亡东周、将九鼎迁于咸阳起,秦人就有了一统天下的志向。只是,他刚刚亲政不过两年,两年就灭楚、魏、韩三国,实在是太仓促了。

“敢问上卿,若秦军再败,若何?”镳公究竟是老将,不问胜只言败。“四十万大军,一个陈城便攻了半年,还未拔下。陈城之后还有项城,项城之后又有漾陵、巨阳、胡邑,敢问上卿拔下这些城池需多少时日?荆人舟师犀利,我秦国舟师本不能争锋,荆国水系纵横、池泽连片,若荆人以舟师截我粮道,又若何?

即便拔下寿郢,荆国亦可退守江东,江东之后还有越地、越地之后尚有南海。荆王今日已驱逐秦使,与我大秦断交,拔下寿郢他可会牵羊请降?弗降也。其势必与我大秦周旋到底,我秦军那时定时跋胡疐尾。赵军攻我若何?灭荆之前,韩魏叛我若何?齐国攻我若何?”

镳公提出的那些问题让人深思,卫缭不答反问道:“若不伐荆国任其休息,他日荆军必全是身着钜甲、腰悬钜刃、手持夷矛之卒。”

“然如我大军伐荆,荆王不降,他何不将钜铁之术、矛阵之法交予齐国、交予赵国、交予燕国。于是我秦军不仅与荆人之矛阵战,还要与赵人之矛阵战、还要与齐国之矛阵战、还要与燕国之矛阵战。灭荆并非灭敌,灭荆乃是助敌。”

镳公越说越生气,他最后揖向赵政:“大王,蒙武之策,下下之下者也。为今之计当与荆人休战。矛阵之强,强在钜甲钜刃,无此两物弗强也。国尉府速速命人从荆国寻钜铁之术,秦军不可再用皮甲铜兵,当换钜铁兵甲。”

“谬也。韩人兵甲亦利,弓矢也强,其军如何?”卫缭依旧不甘。“军之强,非在兵甲,而在士伍。荆人军中行誉士之制,士伍不惧死,故而军强。而军强非在士卒,而在庶民,荆国欲行重文教之政,男女八岁皆入学。十年之后,荆国人人通文墨、知兵法。

荆王即位不过三年,三年即有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大翼之舟,十年当如何?荆王曾言,欲驾舟于海,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

东洲之三谷,此谷山地亦可种,产出倍于粟米;西洲之良马高近八尺,重逾千斤。得此马可耕于田、可战于野;南洲之金石……”

昔日熊荆在兰台宫所言之语起先被人当成笑话,李园等人有意对外传播,好让人看低熊荆。卫缭在楚国的时候去过兰台宫,听说了这些话。只是这些话已经没人敢笑了,奇迹一旦发生,那更大的奇迹就无人质疑。

现在,他将昔日熊荆的豪言壮语说给赵政等人听,还未说完包括赵政在内都笑了,赵政说道:“我闻天下仅九州而已,何来东洲西洲?马七尺为龙,西洲之马高近八尺,莫非天帝之马?”

“大王误矣。”卫缭长叹。“大王未见荆人矛阵之前,亦不知矛阵可连破秦卒。大王未见东洲西洲,未见八尺之马,岂能说世上无此马?荆王曾言,天下九州仅中洲东面之一隅。若非如此,周穆王如何会西王母?如非如此,大王所佩之白玉,又从何而来?”

赵政被问得一怔。如果说周穆王会西王母是文人在胡编乱造,那自己腰间佩戴的白玉又从何而来呢?中国并非没有玉石,只是王宫所用玉石皆非中国所产。

“玉石乃昆仑所出,昆仑者,大河之源,天之极也。”赵善也不认同五十万大军灭楚之议,开始出言反对——古人(汉使)考察后认为黄河源出昆仑,而昆仑在极西之地。实际上黄河之源并不在他们所认为的那个方向,而是在昆仑之东南。因此,后世昆仑山不得不南移一千多公里,而先秦的昆仑山只能叫做阿尔泰山。

见赵老将军与鬼谷出身的自己辩地理,卫缭忍不住笑。他道:“昆仑之西,尚有月氏,月氏之西,亦有邦国。月氏商贾就在咸阳,赵将军何不一问?”

月氏商贾不但在咸阳出现,也在邯郸出现,此前东周未灭,他们更是云集洛阳。南方的犀角、宝珠也就算了,上等的昆仑美玉,明月之珠全由这些人贩卖。而秦国、乃至天下七国产出的丝绸一年数万匹数万匹全由他们运走,谁相信昆仑之西没有邦国。

赵善无语。卫缭也不追究,他再揖向赵政:“敬告大王,臣闻荆王已造两艘海舟,海舟若成,当可出海寻东洲三谷,西洲骏马、南洲金石。若得其中一样,患无穷也。”

“大王,若任由赵国灭燕,赵国得地,患更无穷。”镳公再道。他忽然想起一事,急道:“那燕国大子丹曾言于臣,说燕国亦有炼钜之术,命其献之,我秦国也能有钜甲。”

“此事确否?”两场战斗赵政看得仔细,镳公等人分析也很仔细。矛阵的依仗还是钜铁,若无钜铁,第二阵时前排矛卒已经被卫卒捅死。

“确也。”镳公道。“然大子丹说,燕国炼钜之术不如荆国。”

“既是不如,又有何用?”赵政再次失望,他一生中从未觉得哪种技术如此重要。

“虽不如亦可用矣。大王,”镳公捧起刚刚被宝刀一斩两段的铜戈,“燕国大子丹曾献宝剑于臣,臣将宝剑与荆国宝刀对击,刃坏也,故臣不敢献。然,刃坏亦是剑,而铜戈一击而断,如此士卒持何物杀敌?臣以为,若无荆人钜铁之术,便先用燕国炼钜之术。”

“大王,荆王即位不过三年,荆国便有宝刀钜甲,姑息之,他日荆国又会有何物?”镳公之言赵政显然是听进去了,卫缭见此大急。来咸阳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楚国可怕。三年,楚王即位仅仅三年,楚军兵甲战法便焕然一新,十年后又会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

“阿欠、阿欠……”郢都大司马府,熊荆莫名其妙连打好几个喷嚏,弄得正在介绍函谷关作战的郦且不由停了下来,其他人也转头看了过来。熊荆解释道:“不佞无恙。这天气忽暖忽冷而已。你接着说,若大翼冲不过去有如何?”

从水路绕后奇袭函谷关,听起来不错,但郦且一听就变了脸色,连连说不可。熊荆后世只听说过三门峡,知道哪里是个大坝,却不知建大坝之前哪里有什么。

‘三门,即中神门、南鬼门、北人门。唯人门修广可行舟,鬼门尤险,舟筏入内,罕有得脱。三门之广,约三十丈。’这是《陕州志》上的记载。《水注经》则说:‘水流浚急,势同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

郦且十几年前游历过秦国,去的时候这一段无法行舟,待回来的时候他特意顺舟而下,算是见识了神鬼人三门。当时舟楫驶过三门几十里,他才敢喘一口大气。楚国舟师强悍,可再强悍也是相对于人,要和天地斗,那真是自寻死路。

“禀大王,大翼要么过此天险,要么便撞中水中大石尽碎,士卒皆亡。”郦且有些激动,他决不同意这样的冒险。“桃林之东,大河急转东流,至三门处突收至两百余步,三门处更窄,不及一百五十步。此一百五十步又一分为三,舟楫仅能于人门通行。

人门入口不过二十余步,出口约五十多步。然此处水流湍急,水声震耳,呼之不能闻声,雾气弥漫,目之不能视物。此死地也!项伯求战心切,拔下崤函确能让秦人胆寒、六国振奋,然令舟师赴此死地,臣以为不智也。”

“大王,我越卒不惧死,请令越卒赴此死地。”舟师将领欧拓马上开口。“即便大翼尽碎,我越卒善水,亦当无事。”

“大王,楚卒也不惧死,何须越卒?”红牼瞪了欧拓一眼。“三门确是天线,然我军逆水而上,舟速抵消水速,航速慢也。既慢,凶险当大减。所不知者,还是此处水速几何?”

大翼战舟逆水而上,关键的不是险要,关键的是航速。如果逆水而上的速度不能大于此处的水流速度,那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知彼司已遣人至秦国,其将顺水而下,以测水速。”勿畀我道。

“若此处水速小于八节,我军当可逆水而上。”红牼道。

第二十一章 入宫

“崤函谷道长逾十五里,车不方轨、马不并行,松柏参天,白日天昏。两端皆有关城,设备极密。六十二年前,齐韩魏三国攻秦,数十万之众费三年之功方破函谷;十一年前,信陵君率五国之大军大败秦军,然不敢入关。故曰:舟师绕至关后攻拔,无四万甲士难破函谷。

关东舟楫欲入三门,水急焉,需奴人沿岸以绳纤之。此绳非麻绳,麻绳断也,此绳需蜀地老竹之竹篾杂编,方可纤舟而上。至三门,奴人无路也,又需凿石壁建栈道,遂得路纤舟。如此,舟楫过三门仍半数尽墨。

越卒不惧死也,我知。楚卒不惧死也,我亦知。然四万甲士至函谷之西,请死四万甲士于三门天险!”

郦且说着说着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又拜道:“三门之南岸者,崤山也。当年秦穆公欲出函谷而伐郑,蹇叔、百里奚谏之,弗听。军出之日,蹇叔送子而哭之:‘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四万甲士死三门,若秦人得悉此谋,余下四万甲士则死崤之二陵。以八万甲士夺函谷而使五国合纵攻秦,无智也。信陵君乃魏国公子,又曾救赵,赵王无昏,秦军又伐魏,故能合纵。比之信陵君,今项伯不如也;比之赵孝成王,今赵王不如也;比之魏安釐王,今魏王不如也。仅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合纵?仅我楚国甲士赴死,如何破秦?”

郦且最初就反对函谷关作战,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反对的如此彻底。他说完就请罪告退了,只留下一屋子被他说得心里发凉的人。

三门峡是天下,崤函谷道也是天险。军队如果杀进去了,一旦后方关城没有守住,或则东面关城没有夺下,那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作战司草拟的作战计划是五千甲士从东面关城进攻,这不过是佯攻,主力三万五千人从西关城进攻。三万五千人中,两万人阻截西面来救援的秦军,剩余一万五千人破关杀入关内。因为资料缺失,整个计划总共只有两百三十七个字。

“卿等何意?”捏着薄薄的作战计划,熊荆只能问在座之人。

“子期过慎。”弋菟是个不怕死的。“大翼战舟岂是奴人牵引之舟?大翼三浆,前后进退皆在己,又有轮舵,转向随意。舟坏不是卒亡,一旦前舟可过,后舟自是鱼贯而入。何至于输卒四万必死四万?我弗信!”

“臣亦弗信。”红牼与欧拓几乎同声。红牼道:“请大王准臣遣死士驾十艘大翼一试,若不成,当不成;若成,应发兵函谷,以成合纵。”

“大王,赵国或可合纵,魏国……”负责军校的鲁阳君也被要求与会。大战不止,军校原本确定的春季招生根本就没有招生,只能拖到六七月大战之后。

“若可将魏俘交还魏国,魏王必与我合纵。”昭黍趁机道,这话一出口就惹来一堆白眼。

“齐国不定?”熊荆只考虑齐国。拉动齐国才是合纵的关键,魏国在陈郢损失近二十万人,国内可战之军不过二十万,力量可能还不如韩国。

“齐国……”昭黍无奈地摇头,道:“不定也。”

“赵国虽有意攻秦,若秦国许其攻燕,不知赵王欲如何。”勿畀我小声说了一句。“且传闻赵王因秦军攻邺而寝疾。”

“赵王寝疾?!”熊荆吃惊,看向他的目光有责怪的意思。

“此乃传闻,尚未有确实之消息。”勿畀我解释道。秦国东郡横断南北,魏国又与楚国交战,赵国的消息只能从齐国得来,耗费时日颇多。

“赵王已立大子?”熊荆皱眉深思赵国的局势。韩魏已经衰弱到任秦国鱼肉御使,便宜岳父齐王又是个胆小鬼,要合纵只能靠赵国。

“禀大王,赵王已立大子迁,然为立大子迁,赵王废前大子嘉。王后乃一倡女,姿色艳丽,又善歌舞,赵王…咳咳…”勿畀我咳嗽一记,脸上是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废大子赵嘉并无恶名,大子迁因是倡女所生,赵人皆恶之,他日赵王薨落,赵国必有一番……”

“咳咳……”又有人咳嗽,是鲁阳君。勿畀我最后那句话其实很犯忌,因为楚国也是两王子争位,斗的还很厉害,阳文君他们现在还关在大牢。

“无事。”熊荆眉毛一挑,脸上笑出来。“王位强者居之,诸王子中不佞最强。”

没人敢说话,暂为令尹的昭黍眼皮都不敢抬,就好象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熊荆也不深究,他看向昭黍道:“县邑公族之尹何日至郢都?”

“禀大王,彼等已至下蔡,又携甲士,不敢入郢也。”昭黍答道。

“不敢入郢?”下蔡就在郢都斜对面,两座城市不过是隔着淮水。熊荆闻言先是错愕,然后便想笑。“他们胆子既然这么小,当初为何不勤王?”

“大王……”昭黍满是为难之色,在大司马府讨论政务,让大家听笑话并不好。他起身请熊荆出了大司马府,待到对面的令尹府才道:“众人惧大王也。”

“不佞以先祖之名保证不惩。你让他们来。”熊荆吩咐道。“不佞将于燕朝设宴以飨。”

*

“大王要设宴以飨臣等?”下蔡县尹府。县公蔡文是四朝老臣,年纪比宋玉大,所以老掉了很多牙,说话漏风。他昏黄的眸子看了看昭黍,又看了看宋玉,仍有些狐疑。

“敢问令尹,大王召臣等入郢所为何事?”寝县县公沈尹义问道。郢都相召,他不敢不来,来了又怕大王问罪,所以缩在下蔡隔着淮水打听。

和他一样,其他几十个县公邑尹都担心治罪,生怕一入郢都再也出不来了——吴起被杀后,即位的楚肃王先是表示吴起该杀、杀得好,紧接着颁布王命,说要重赏射杀吴起之人。王命自然不会有假,于是七十二名贵族前去领赏,皆被死,唯阳城君少数几人听门客之言逃脱。

从此楚王与贵族之间难有信任,现在熊荆急召他们入郢,谁都带着几百名护卫,但带了几百护卫也还担心,就怕被熊荆这个未龀之王一锅炖了。

“乃为誉士之事。”昭黍不得不透一点消息。“大王欲封誉士于县邑,然彼等县邑世袭久矣,封、不封、封几何,皆要与你等商议,不去者,县邑尽封誉士。”

“这……”众人全然色变。他们也是反对誉士的,但不是像官吏那般从根本上反对,而是因为自己落后那些落魄公族一大步。毕竟,身为县公邑尹的他们,儿孙犯不着站在军阵最前。

“大王素倡勇信,此天下皆闻,陈郢之低贱佣夫亦为誉士。汝等岂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玉看着他们连连摇头,一副鄙夷神态。

“大王允汝等带甲士入宫。”昭黍赶紧补充了一句。

“大王信也。”唐县县公斗于雉趁机再次游说。他曾发五千县卒赴陈郢勤王,算是有功之人。“誉士之制,乃废尽官吏重行分封是也。我等虽非誉士,然受先祖之荫,故大王召我等入郢一议。”

“大王,我信也!”西阳邑尹曾瑕也高喊道,“我愿与令尹入宫。”

“既如此,”胡邑邑尹庄安也激动了,“臣便与令尹入宫。”

“入宫、入宫。”一人说入宫,人人说入宫。剽轻易发怒的楚人怕的时候很怕,一旦鼓动起来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几十个县公邑尹最后连甲士都未带,就跟着昭黍、宋玉入城进宫。

郢都成为都城不过五年,去年虽然熊荆告庙正式即位为王,但多数县公邑尹只派了亲信至郢送礼,而非他们亲至。画舫从淮水入肥水,又从肥水经水门入城进宫,一路都有舟师的新式大翼护卫,一些人又开始担心起来,但更多人则指着新式大翼评头论足。

与去年建造的大翼不同,今年的新大翼装了两面船帆。这是地道的中国帆,竹篾麻布所制,树立在大翼甲板之上。没见识的县公邑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帆,以为这是扇。在战舟上装两把大扇子,他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真欲重行分封?”息县县公成介还是不太相信,作为同氏,他只能问斗于雉。

“誉士一人封一闾,虽小,然也是封。”斗于雉知道的并不比成介多多少。“我闻数百誉士已入郢,不去,息县便封与誉士,你愿否?”

“自然不愿!”成介大脑袋直晃。以前楚国的膏腴之地是在大别山以西的江汉平原已经南阳郡,淮上因为与宋国、齐国抗衡,息县、期思这些全是边地,等同鸡肋。封君全封在大别山以西,老公族多数踢到淮上。谁想四十多年前楚国痛失西地,不得不东迁。这下鸡肋变肥肉,成介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保住县邑之位,然后传给儿子。

“既是不愿,那便仔细听听大王之言。”斗于雉眼睛眨了几眨,似笑非笑。这时画舫恰恰靠岸停稳,成介想再问时,众人已经下舫了。

第二十二章 入宫2

正寝大殿四门全开,七个大鼎排成一个‘亚’字,熊熊火焰中,带着油花的汤汁不断翻涌,鹿肉的香味哪怕站在路门也能闻到。这是王宫苑囿里驯养的鹿,古时大军出征常常猎鹿为食,如今这天下,淮上至黄河一带除深山已无森林,几无鹿群,便是贵族,鹿肉也是难得美味,楚地鹿群更少见,闻到鹿肉之香,一些县尹使劲吞口水。

“大王信也。”南阶之下,西阳之尹曾瑕闻得食指大动,禁不住高呼了一句。

“大王信也。”闻到鹿肉香味的其余县公邑尹也互相点头,有几个人居然撸起了袖子,准备饱食一顿。却不见昭黍、宋玉身边的甲士紧跟两人几步,几乎是贴身相卫。

“大王请诸尹入殿。”傧者说完又习惯性的高呼:“升、升、升、升……”

诸人脱履顺阶升堂,越升肉香味就越浓,但升堂后只见明堂门大开,目光穿过有些昏暗的大室,似乎看到中廷有些人影。没有人敢造次,大家齐齐对着堂内揖拜,大声道:“臣等奉大王之命谒见,拜见大王。”

“大王有命。诸尹入廷飨宴。”里面传来寺人的声音,三闾大夫屈遂走出大室,含笑相迎。

“臣等敬受命。”一股脑的,县公邑尹们再揖后连忙入堂穿室,行至中廷。

自从烧出了玻璃,中廷便铺了几块明瓦,原本白日也昏暗的中廷终于亮堂起来。阳光穿过明瓦落在滚沸的铜鼎上,鼎前不远是大王的王席,鼎后是倡优起舞的空地,两旁是排排坐席,席前的矮几上刀俎匕勺、尊缶望表皆已备好,唯独不见大王。不待众人狐疑,正僕长姜立于王座之下又道:“请诸尹入席。”

“令尹请,宋大夫请、屈大夫请。”以身份,昭黍最高,宋玉次之,屈遂再次,诸尹入席需等这三人先入席。三人入席后,又以下蔡县公蔡文资格最老,又要请他先入席。如此推让下来,等几十个人全都坐好,已花了一刻多钟时间。坐定之后,只闻肉香,不见大王,众人又狐疑起来,不明白大王既请自己飨宴,为何还不现身。

‘咚咚咚咚的……’建鼓声突然想起,随之而来的是钜甲之士奔跑时甲片碰撞摩擦所发出的哗哗之音。声音来自四面,这是甲士在登阶。

“有诈!”众人入廷皆未解剑,早就觉得不对劲的成介一脚踢在矮几上,大喝拔剑。

“这是何故?!”蔡文看向同样吃惊的昭黍和宋玉屈遂,整个人微微发抖。

“大王无信也!”曾瑕也拔出了腰间宝剑,愤恨大喊。

‘哗哗哗哗哗……’宫甲从四面登阶,涌入堂室,当即把整个中廷围了个水泄不通,夷矛钜刃,寒光闪闪。诸人又气又恨,不得不退到中廷正中倡优歌舞的位置,人人拔剑欲搏,更有人大骂:“竖子熊荆何在?竖子熊荆何在?本公不服!本公不服!本公要与你一决雌雄!”

“大王万万不可受奸人挑拨。”斗于雉也慌了,他没想到这这真是个陷阱。

“昭黍匹夫!”有人对昭黍、宋玉、屈遂三人大愤,举剑欲击,身旁的甲士赶忙相护。

“不必!”昭黍脸上也有讶色,他喝住甲士,走到挥剑欲刺的上蔡县公彭鬣面前高声道:“我昭黍与你等共死。”说罢穿过大鼎,与诸尹站在了一起,屈遂亦如。

“谁说要死?”熊荆稍带稚嫩的声音从西面的总章传出来。四周的甲士听闻熊荆的声音,立刻夷矛下垂、钜刃入鞘,全部揖礼:“臣等拜见大王。”

而后,总章这边甲士匆匆让出一条道路,让熊荆、弋菟等人通过,这时候诸尹才真正看清熊荆。未龀之童高逾五尺,未加冠却戴了一顶缁布小冠,上缁衣下素裳,走路时带勾上挂着的配饰叮当作响。脸庞天真,目光老道,看向众人时带着高傲,嘴角还含着一丝蔑笑。众人茫然,熊荆则带着弋菟、左右史官大大方方在王座上坐下。

“鹿肉已熟,众卿何不入席一尝?”闻着鹿肉的香味,熊荆若无其事的道。

甲士未退,大家哪里有心思吃肉。昭黍、屈遂拦住几个要说话的县尹,自己奔到王坐下揖道:“敢问大王这是何故?”

“何故?”羹汤沸腾,熊荆不得不提高几分声音。“我若是先君肃王,众卿已死也。”

“大王?”斗于雉也趋步上来揖告。“大王既不是先君肃王,何不挥退甲士,与众人共醉。”

“若敖氏之叛,巫臣之叛、伍子胥之叛,白公胜之叛、七十二家贵族之死,皆王权肆意妄为,侵占族权之故。”熊荆点头挥退了宫甲,又命寺人撤去了炭火,让羹汤先煨着,这才开始说话。“想我楚人昔日能团结一心、筚路蓝缕,今日却像防贼一样彼此提防,不佞就恨不得杀尽三晋游士、举国官吏。然,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此我芈姓之悲也。”

“大王既然念及芈姓,又无意杀臣等,请准臣等离都。”宫甲虽然离去,可人还在郢都,一些县尹已经不敢在这里呆了。

“鹿肉已熟,何不食完离都?”熊荆指向铜鼎,又看了长姜一眼,让长姜请诸人入席,而后倡优入场,钟乐响起,开始祭食。熊荆是君,诸尹是臣,熊荆祭食什么,诸尹就祭食什么,祭食于案,祭酒于地,之后三饭,三饭后才开始食肉。鹿炖了许久,肉入口即烂,羹喝罢唇齿余香。

“之前是谁欲与不佞一决雌雄?”熊荆很快就饱了,他饶有兴趣的问起刚才之事。

“禀大王,是臣。”一个满脸胡渣的胖子在众人注视中走到廷中,熊荆发现他甚为可爱,尤其是那对斗鸡眼。斗鸡眼知道熊荆不认识自己,揖告道:“臣宵敖朔,壶丘之尹拜见大王。”

周人有王公侯伯子男,楚人没有这么多称谓,只有敖。敖就是王,是楚人首领。但不是所有首领都有资格称敖,必须对楚人有功、让族人信服之人才能称敖,后来敖逐渐变成谥。敖死后,葬于堵,便称堵敖;葬于若,便称若敖;葬于霄,便称霄敖……。若敖氏、霄敖氏和庄氏、昭氏一样,都是以谥为氏,只是前者是楚人旧谥,后者是周人之谥。

霄敖氏是若敖氏熊咢之子熊坎之后,楚武王大父,这是老公族了。壶丘则在汝水之畔,新蔡县城下游十里。

“善!赐酒。”熊荆酒爵里斟满酒由长姜送了过去。宵敖朔有些不解,可他既然喊熊荆大王,那大王所赐无法推辞,只能一饮而尽。

“不佞年幼,他日再与霄敖卿一决雌雄。”熊荆看着他笑,人畜无害。

“大王不杀臣等、不侵族权,臣岂敢与大王一决雌雄。”宵敖朔是斗鸡眼,可斗鸡眼不傻。

“杀不杀众卿……”全场人都在看着,熊荆又笑。“不在不佞,而在卿等。一在卿等彼此相合否?二在卿等手中兵甲有几何?三在卿等可否犯众怒?四在卿等敢叛否?”

“大王……”昭黍等人闻言大惊,左右史也徒然失色。

“如何?”熊荆转头看向他们。“我楚国从五十里之地到今日数千里之地,是熊氏一氏之功否?非也!是芈姓全姓之功、是祝融子孙之功,一为氏之利而侵吞他氏,亲相北也。”

熊荆说的很认真,昭黍等人愁容更盛,他们万万没想到大王会说这样的傻话。这是在否定熊氏之王权,王权不稳,楚国必乱。而诸尹全体瞬间石化,他们心里不是激动,他们是在害怕。事违常情必有妖,有妖肯定没有好结果。

“然,”熊荆环视全场,此时中廷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听他之言。“熊氏为王八百余载,已不可易。不佞以为可效法父王,父王不问政事,政事皆交由令尹黄歇。只是黄歇由父王亲命,此不当也。故不佞以为,今日起令尹当由不佞、诸卿,以及誉士共命之。”

“大王?!”昭黍是最吃惊的,淖狡虽然很快可以康复,且熊荆说过十年内不议令尹。但十年后他是有很大机会做令尹的,没想到现在淖狡就不是令尹了。

“大王之言,臣等不明也。”老迈的蔡文被众尹推了上来,他牙齿漏风,吐字含糊。

“事易也。”熊荆忽然有一种割肉的感觉,这是自己割自己的肉。“其一,王权需设限,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先明言之,何物归大府、何物归令尹府亦先明言之,从此王权与外朝之权各行其是,两不相涉。令尹之权亦如此;

其二,卿等可举荐令尹人选数名,此数人不佞允之则可,不允则换。此两至三人由卿等与誉士所成之外朝遴选,胜出者为令尹。”熊荆说到这看向宵敖朔:“霄敖卿,若与秦军战,壶丘可出甲士几何?”

“……”宵敖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也不隐瞒:“禀大王,壶丘可出甲士三千。”

“若此刻令尹人选只有宋卿和昭卿两人,你愿宋卿为令尹,还是愿昭卿为令尹?”熊荆再问。

“臣……”昭黍做梦都想做令尹,他瞪看着宵敖朔,就差说快选我快选我。宋玉已经老了,且他早知大王之意,嘴角只是微笑。“臣愿昭大夫为令尹。”霄敖卿道。

“善!”熊荆点头。“如此,昭卿麾下便有三千甲士,宋卿麾下无一名甲士,若是无人再投……再投甲士于两卿,便是麾下三千甲士之昭卿为我楚国令尹。”

“啊?!”除了宋玉,大家全傻了,原来做令尹只看谁麾下的甲士多。

第二十三章 入宫3

冷场半响,一会中廷就叽叽喳喳了。哪怕大王不杀自己,诸尹心里也还是提防着,几百年了,老公族哪次不是吃亏上当?昭黍则膛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谁甲士多谁就能做令尹,如果是这样,昭黍、屈氏、景氏因为没有封地县邑,怎么也比不过这些县公邑尹。

“大王,令尹乃有才德者居之,岂能相交谁的甲士多寡?此事若传至天下……,此事若传至天下……”昭黍传了两次都没有传出什么东西来。他心里全是委屈,尤其是看到宋玉神色不变,他更觉得自己被大王抛弃了,不单他,昭、景、屈三氏全被大王抛弃了。

“大王,此不妥也。”屈遂也道。他知道县邑不勤王国政必然要调整,可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的调整。“天下唯我楚国与齐国文风最盛,若遴选令尹只评甲士而非贤德,乱也。”

“敬告大王:”西阳之尹曾瑕揖告道:“此策不妥也,若有人以为五尺之人为甲士……”

“大王有令,”弋菟拿出一个册子朗声道:“何人可为甲士,须以大司马府作战部傅籍司标准评定。以我楚国之现状,年龄四十岁以上者,不可为甲士;其人矮于七尺者(楚尺,157.5cm),不可为甲士……”

弋菟说完,便有军吏将一根七尺高的木尺竖于中廷,看到木尺的高度,诸尹全在暗忖。弋菟接着再道:“其人轻于两百斤者(50KG),不可为甲士;”

‘咚!’半个投石机铁弹置于中廷,虽然是轻放,可地板还是一震。

“胸围少于三尺五寸者(78.7cm),不可为甲士;”弋菟再道,又有人拿出一把木尺。“肺气量少于十五升者(3375毫升),不可为甲士;”

肺气量不说先秦,近代之前也是没有的。好在测出肺活量很简单,用个透明的玻璃瓶倒扣在水里就行。而肺活量关乎耐力和负重,所以熊荆将其加入甲士基本要求。很快有人搬来水槽对着玻璃瓶吹气。

“甲士之外,善有骑士。以作战司之核定,一重骑等于十二甲士,一轻骑等于六甲士,一誉士等于十甲士。”甲士基本标准讲完,弋菟又抛出其他兵种,甲士基本成了战斗力单位。“甲士如此,各县各邑成军后需与降卒一战,强者加分,弱者减分,最后评定该县该邑甲士几何。”

“此战力评估策他日每县邑一册,战力评估皆在其中。”熊荆拿出弋菟手里的那本册子说道。“评估之人由各县各邑选派,临阵抽签决定,以免不公。”

说完此事熊荆看向昭黍和屈遂,“此事仓促,未能众议。然不佞以为当今之世,兵甲第一,国若不存,文风何用?只憾昭氏、屈氏、景氏诸氏皆无封地,私卒甲士不多,行此策不免吃亏,故不佞赐将降卒数千不等,封诸氏于江东越地,可乎?”

“这……”昭黍、屈遂冰冷的心瞬间暖洋洋的,这般又授民又封地,还封在江东越地,确实是大恩。两人拜道:“臣谢过大王。”

“臣谢过大王。”宋玉也拜谢道。屈景昭三氏之外,宋氏、淖氏并无多少野心,故熊荆不与屈景昭三氏商议而与他们商议。

“敢问大王,太傅令尹屈大夫皆封江东,我等若何?”又是授民又是封地,诸尹们马上就眼红了,他们还不清楚自己辖下县邑如何安排。

“你等若何?”熊荆看向这些人。这帮老公族,几百年下来早就变得很是油滑,不然也不可能保住自己的位置,而且好日子过久了,要把他们全部套进来,纳入外朝体系进而全力效命并不是那么简单。熊荆沉默了一会才道:“你等与誉士同,行承包之制。”

“承包之制?”诸尹谁也没听过承包这个词。

“然也。”熊荆点头,他知道诸尹不懂。“承包之意,便是县邑依然为本王所有,然而你等却可世世为县尹、为邑尹,传子传孙,永不绝焉,只要不违约定。”

“敢问大王,有何约定?”封君不过三世而收地,县邑若不运作,可能明天就罢免了。如此承包看来比封君还好,几等于分封。

“全在此册之上。”熊荆又亮出一本册子,比战力评估手册要薄一些。

曾瑕、成介等人接过就是一阵抢夺,蔡文咳嗽了一句,册子很快就交道蔡文手上,可惜蔡文人年纪大,眼睛不好,看了半天也没读出一个字,真要把尹公们急死。

“不佞捡重要的说吧。”熊荆见他们那么费劲,不得不开口。“其一,不得叛楚,或卖楚求利;”

熊荆说了一句废话。县邑一旦承包,谁他喵的不只顾自己的利益?但他相信秦国收买不了,即便收买,事情也会搞砸。这是由郡县组织本身决定,郡县组织不能容许内部存在任何异质组织。一旦存在,屁苠们开了眼界,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别样世界,心中就会向往,结果这个异质组织将像毒刺一样使整个郡县组织迅速溃烂。

当然,容许有长期和短期之分,短期自然可以容忍,可问题是楚国前面还有韩魏两国。以韩魏目前的亲秦程度,很可能会被秦国不费一兵一卒吞并掉。在吞并韩魏之前,秦国自然要承诺一大堆好处,容许韩王、魏王保留一小块自己的封地是很有可能的。但这样大方的承诺,一旦诱使韩魏打开都城大门,迎秦军入城就会立刻失效。

楚赵齐燕四国可以眼睁睁看着,一旦秦国对韩魏如此,就会绝了妥协的心思。不过这仍然要知彼司的努力,秦国的阴谋才能广为人知。

“其二,令尹由诸卿、誉士于外朝公选,得甲士多者为胜。一旦选定,即便有人使诈,也得服输,日后令尹之命犹如王命,敬受而速行之。”熊荆再说第二条。

“大王,此不公也。”诸尹里巨阳之尹彭鬣说道。

“有何不公?”熊荆气势忽然提了起来,服输是最最重要的。“他日阵战时敌军使诈,你误算之后,输了便是输了,难道你还能重打一次?”

彭鬣被熊荆驳的哑口无言,熊荆又道:“并非容许使诈,而是律法之外的诈术无法禁止,只能像使钱买简那般,商议出办法下次禁止。本次误算若在律法之外,你只能认输。”

熊荆说完此条看着诸尹问道:“知否?”

“臣等……”诸尹们很不整齐的声音,他们还在考虑此条的得失。“……知矣。”

“其三,如非天灾,县邑若因你等导致可战之卒短少过甚,或在阵战时士卒一触即溃,或是无粮输运,那便取消承包资格,由善治有功之氏族接手。”熊荆接着说第三条。

“其四,县邑未经允许不可擅自变法,”熊荆再道。他一提变法,一些人眼里的热切就黯淡了下去——这些遭天刀的,为臣的时候死命阻止郢都变法,一旦自己做主了,脑子里想的全是变法。“且誉士、甲士之权不可侵犯,余者……”熊荆吐了口气,道:“……不论。”

沉默了好半响,见熊荆确实说完了,尹公们四目相对,大大地松了口气。除了第三条比较危险外,余者——对,还有一个誉士,其余毫无难度。

“敢问大王,承包之县邑之誉士如何?”成介最急,息县是有誉士的,因为誉士效忠于大王,他一直笑脸相迎,心底戒备。

“誉士封于闾。”熊荆道。“不封者年奉一百五十石。”

全国有九百多个党,一万八千多个闾,而今誉士差不多也是一万八千人,恰好可以封满。可为了以最快速度解决老公族问题,四十多个县邑只能承包给老公族。如此,誉士约莫要多出了六七千人。这些只能养着,包括以后产生的誉士也只能养着。好在县吏不要再养,预计养县吏的那笔钱可以拿来养誉士,年奉一百五十石,可以养两万人。

“甲士如何?”年奉一百五十石并不多,成介之外,诸尹齐齐点头。

“甲士不可任意增税劳役。”熊荆道,“若增盐铁诸税,需将甲士所增纳之税返之。甲士不得侮辱,子女可免费入学……,诸事册中皆有。”

“敢问大王贡赋如何?”成介追问细节,蔡文一开口就提了一件大事:贡赋。而且问得很巧妙,贡赋的意思就是本县之内的一切收益与郢都无关,唯一要孝敬郢都大王的就是贡赋,这是分封的提法,不是封君的提法。

“户赋归于郢都,余者归于县邑。”熊荆笑看着他。

“啊。”诸尹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户赋是什么?户赋只是刍藁之物,这类似以前楚国进攻给周天子的包茅之贡,完全是象征性的。但一会他们就不惊讶了,眼下郢都仅仅凭造府的收益,一年恐怕就有十万金。

“这这这……”绝大多数人高兴,大别山冥厄三关守将穆忻却忧虑起来,大王这架势显然是不想管郢都以外的地方了。“那冥厄三关如何?”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赚钱,总有赔钱货要靠接济,弋菟看着他道:“冥厄三关由外朝和大司马府商议定夺。”

第二十四章 成本

知道县邑如此安排后,诸尹再无胆怯之意,其乐融融间,看向熊荆的目光开始带着些感激和讨好。但也有几个人眼色别样,他们找到成介、蔡文等人细语几句,蔡文等人又揖了过来:“起禀大王,臣有一不情之请望大王开恩。”

“说。”熊荆正坐于王席,下面诸尹的一举一动都在眼里。

“臣等请大王赦阳文君死罪。”蔡文这时候吐字非常清晰,听到‘阳文君’三字,中廷立刻安静了下来。对尹公们来说,阳文君并非罪不容诛,从今日这个结果来说,阳文君对大家是有恩的。若非他鼓动县吏告病、让自己不发卒不输粮,大王说不定刚才就把自己杀了。

“彼时大王困于陈郢,秦人以假首示人,告世人曰大王已薨。阳文君、寿陵君闻此讯方欲立悍王子为王。此……”蔡文说着说着看向其他人,待他人一个个点头称然,才转过头来道:“此虽有僭越之过,却是常情。臣还闻此事皆寿陵君为之,非阳文君所为。旬月以来,左尹府又未曾搜查阳文君通秦之罪证,臣以为……”

“蔡卿就不要以为了。”熊荆把他的话打断,“如果证据有用的话,为何凡人都要长个脑袋?如果左尹有用的话,为何左尹要受命不佞这个大王?便如扫屋子,律法不过是一把扫帚,要想打扫洁净,光扫帚是不够的。不能说扫帚扫过,屋子就洁净。”

“大王以为,律法无用?”没有杀身之祸,还有承包之制,诸尹们说话底气很足。

“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熊荆笑道,“我有斧钺,更有甲兵,何须顾及律法?秦人打过来的时候,有何律法可言?再说,”他抢在对方反驳之前说道,“楚国今后行承包之制,只有你我之约定,只有你我与誉士、甲士、庶民之约定,违者便是不信,遵者便是有信,与律法何干?县邑之内,你便是律法,楚国之内,只要不违诸约,不佞便是律法。你以官吏之制时所定之律法要不佞如何如何,谁对谁错?”

“这……”一群人错愕了,他们还在思索间,更让人的震惊终于发生。负责割肉的脰人在熊荆的示意下在最中间的铜鼎里捞了捞,鼎内的羹汤‘哗啦’的一声,一颗煮的已发白的人头骨被捞了出来,诸尹人人大骇。

“已经晚了。”熊荆看着那颗人头,语气里有些惆怅。“阳卿入鼎前一直在喊:‘大王不可杀我、大王不可杀我……’,还说秦国华阳祖太后如何如何,抛入鼎内他居然自己又爬了出来,不佞只好命人将他又扔了回去,然后盖上鼎盖,足足过了一刻钟鼎内才没了声响。”

“大王……”熊荆的描述让人毛骨悚然,特别是、特别是大家可能都喝了中间那个鼎的羹,食了阳文君的肉。‘哇——!’有人忍不住吐了。

“不佞对阳卿素来信任期许,然阳卿却一直想做令尹,为此不惜与秦人合谋,妄图使我楚军败于陈郢。你等受其蛊惑,竟不发县卒、不输粮秣,本该全部处死!然,不佞念及同姓之情,又知你等不明合谋之实,故而赦免。阳卿乃忘恩负义之人,其肉只配煮熟了喂狗。你等吐的是鹿肉。”以天真的童声说杀戮之事,中廷好似瞬间沉入黄泉,诸人惴惴,全身发冷。熊荆再道:“四日后便是吉日,不佞将于你等告庙先祖,履行适才所言之约。都退下吧。”

阳文君已经煮烂了,自己则获得了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结果。尹公们或叹息或沉默,一起趋步至中廷,一起揖了句‘臣等告退’,最后一起趋步出廷下阶。正寝之外阳光普照,他们直到出了路门,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眼里全是侥幸的神情。

“可以给上将军去信了。”诸尹走后,熊荆当即命令弋菟。

“大王英明。”弋菟大拜,重揖之后也趋步而去,中廷只剩下昭黍、屈遂以及宋玉几人。

事情到了现在,昭黍很明白大王为何要如此处置老公族。攘夷必先尊王,如果内部不尊王,外部就没办法攘夷。战场上的事情谁也无法断定,楚军真正的精卒最多只有二十万,一旦损失了尊王的精锐,再来惩处老公族,那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另一个可行的选择就是与秦国休战,不攻伐敖仓或者函谷关,花一年的时间以武力清理老公族,待明年夏天再攻伐秦国,但战与不战并不是楚国单方面能决定的,秦国无信天下共知,万一清理老公族的时候秦人又大举伐楚,那该如何?

昭黍会如此解释,在于他并不理解何为组织。熊荆之所以如此处置,只因他认为成本第一才是封建组织的本质。假设,某盗寇带着一帮人把陈县县尹陈兼从陈县赶了出去,盗寇同时派人向郢都表示:陈兼肩负的约定义务他可以承担,那身在郢都的自己何苦要派出大军去帮陈兼夺回陈县?夺回陈县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与其如此劳师动众、破民伤财,还不如直接任命盗寇为新的陈县县尹,让他履行陈兼此前与郢都的那些约定更节省成本。

当然,周人的封建是融合了血缘宗法的封建,并未基于财产明确彼此之间权利义务,说它是封建制,不如说它是宗法制。但即便是宗法制,几百年的岁月侵蚀,血缘之情也非常淡漠了。与其重振宗法,就不如施行郡县制,郡县制基于国情无法施行,那就退而求其次施行封建制,明确每一个县邑的产权,划分彼此的权利义务。

只要有人履行此前约定,那是陈兼还是盗寇并没有什么关系。既然是陈兼还是盗寇已没有关系,那与其杀死老公族更换不成熟的新人,就不如赦免老公族一次,明文确定他们的权利义务,这样做最省成本的。

中廷上,又与昭黍、屈遂、宋玉几个商议了江东封地的事情,熊荆便出城到了芍陂军营。陂水之上,军帐连片。这些营帐大多数空的,楚军、包括后来赶到的江东之师,南方部落为勤王派来的石器部队,都已送至陈郢鸿沟一线,现在这里住的只有遴选出来的誉士。

“立——正!”庄去疾对着列成方阵的五百多名誉士喊了一句。整个队列振动了一下,而后又在他‘稍息’的口令中回复到训话姿势。

“臣见过大王。”五百多人向熊荆揖礼,动作整齐划一。

“免礼。”熊荆喊道。陂水荡漾,太阳有些刺眼,但水面上吹来的风让人极为舒服。“不佞已经赦免不勤王的公族,还将他们世袭的县邑承包给了他们,只要他们能谨守信诺。他们对你等封闾也不敢再有意见。日后你们与他们相比,只有所辖土地大小的不同,少许礼仪上的不同,除此再无其他实质之不同。

土地,还是不佞的,但因为你们的勇武和信义,不佞愿意告知我楚国先祖将那一闾之地分配给你们。这一闾之地,你们死后可以传给你们的儿子,你们儿子死后可以传给你们的孙子,子子孙孙这一闾之地都归你等所有,只要你等遵守与不佞之信诺。”

公族赦免与否和誉士关系不大,不赦免就是征伐,乐事好战的誉士并不惧战事。只是大王要赐给自己一闾之地,这一闾之地还可以传子传孙,顿时将所有人镇住了。五月赤热的阳光下他们觉得身体忽然烧了起来。

“除了约定,奸人必须清除干净。”熊荆目光冷峻下来,“如果一个官吏没有大族保护,那他就是个奸人,必须清除!那些曾在于县府、左尹府告奸之人,若非彼此间有血仇,也必须清除。不佞要的是,一个闾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你们的声音,而后你们按照新的遴选办法选出你们新的首领,由他代表你们进入郢都列于外朝,商议楚国大事。

明日,你们将带着带着甲士、文士以及随从赶赴各县各邑,关押官吏、接管政务,保证粮秣输送至陈郢军营。战后,你等将重赴郢都与不佞告庙,确立不佞与你的约定。”

一万七千多名誉士中只选出了五百多名识字较多的誉士。这二十天来他们已经进行了简单的县邑政务培训,知道了县邑各曹的职责,明白了县府如何运行,农税如何收取。另外还有针对性的培训,即自己所赴县邑的基本情况了解。

虽然做了这些准备,可郢都对他们的支持还是非常有限。他们只有飞讯、师校挑选出来的本地士子,遴选出来的几个县邑党人,以及六名甲士,最后就是手中的夷矛、钜刃,以及身上的钜甲。熊荆说话时注视他们每一个人,此去肯定会有一些人死在下面的县邑。

“你们都是不佞的肱骨,不佞不愿你们此行有任何伤亡,故……”说到此熊荆看向长姜。长姜招手后,六辆四轮马车赶了过来。拉车的挽马拖曳时使劲的喘息,车辙在泥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印记。车停后,一个寺人抱下一团东西,展开后竟然相一件铁做的衣服,衣服没有衣衽,上面只有一个个看得见的细孔。

第二十五章 异想

后来被称为‘百兵莫向甲’的甲衣刚赏赐下来的时候,誉士们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钜铁所制,却有那么多细孔,万一被箭矢射中,这些细孔肯定要被戳烂。只是大王会赐给自己自然有其道理,在造府工匠的解说下,甲衣被几个誉士穿了起来。

甲衣穿着逯杲身上,他感觉到沉甸甸的,这怪怪的铁甲和钜甲相比并没有轻多少。他好奇的撩起盖到膝盖的甲衣细看,是一个接一个的小环编织出了这套甲衣,每一个小环都与其他四环紧密相扣,小环中虽有孔隙,但箭矢是穿过去的。

“呀!”随马车而来的造府工匠一声大喝,手中宝刀对准甲衣狠狠砍了一刀。誉士们立刻围了上去,细看甲衣居然发现毫发无损。

“好甲!”已经成为誉士的陆蟜手抚着甲衣,连喊了两声好甲。他拿着甲衣奔过来告知逯杲:“看,好甲,甲衣不破。”

“此甲重几何?”逯杲浅笑,他记得自己曾经听说过这甲衣,好像叫锁子甲。

“约……”陆蟜不解,他单手拎了拎,道:“约四、五十斤。”

“钜甲又重几何?”逯杲再问,聪明如他,瞬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钜甲,”陆蟜想了想,“也是四、五十斤。”

“既有钜甲,又何必再着此甲。”逯杲道,脸上很是遗憾。“此甲妙处在于可防腹下、两股,然两甲合计百斤,士卒难负也。”

“难负?”陆蟜在楚人当中算不上过于高大,但也有七尺六寸。公族的饮食庶民是难以企及的,并不太算高大的陆蟜背负二十多公斤的甲衣并不是什么难事。

“自然难负。”逯杲比陆蟜更了解楚军的现状。楚国庶民普遍比秦赵燕三国的庶民矮小,越人更矮。当然,矮小只是身材,比起报告上所看到的降卒数字,楚国士卒在体重、胸围、肺气量三个数据上优于魏国士卒,但与秦国士卒相比,除肺气量稍微有些优势,再无别的优势。

身负百斤重甲,阵战几个时辰或许可以支撑,但行军那就难了。总不能甲衣也和粮秣一样,放在马车上吧?唯一的好处就是新甲穿戴极为方便,不像钜甲一样需要彼此帮忙才能穿上。

“唉!”陆蟜叹了一句。明日就要离郢,解散后多数誉士都赶去郢都酒肆里喝酒,即便不是去喝酒,也要去大司命祠拜谢大司命。一闾之地虽然只有二十户人家,但从今以后自己就不再是无业的誉士,而是有土的封臣,或许还要改氏。

“为何长叹?”陆蟜终于成为誉士,逯杲心里为他高兴。“可是因为分邑之事?”

五百多名识字誉士,人少,所以只能一人先负责一邑,郢都本就在大王治下,所以郢都出身的誉士安排在宋地和吴地,逯杲以为陆蟜分的城邑不好。

“非也。”陆蟜摇头。他很喜欢自己分配的地方。

“那是为何?”逯杲好奇,“一闾之地太小?”

“非也。”陆蟜又摇头,好半响他才用极为严肃的表情,说出让逯杲有些失笑的原因:“我闻,因阳文君游说了太后,蔳公主数月前嫁给了秦王。”

“啊。”逯杲失声。以他现在的地位,及笈的公主是不敢报什么期望的。成为一闾之主,再因功成为一县一邑之主,如此才能娶个公主回家。芈蒨只能远观,娶嫁哪里轮到上他这个小小封臣。

“太后为何……为何要如此!”从见到芈蒨起就得了相思的陆蟜脸上一片痛苦。“秦人乃秦寇,蔳公主怎能嫁于秦寇?秦寇无信之至,他们骗了太后,骗了大王,更骗了蔳公主!”

陆蟜痛苦完又小声道:“子杲,你以为、你以为我等可否至咸阳,将蔳公主救出?”

“啊?!”逯杲这次是错愕。“你要去咸阳、去救蔳公主?你……”

“强敌当前兮,无畏不惧;卫护妇孺兮,无怪天理!”陆蟜声音忽然变得很大,“无耻秦寇一定日日欺凌公主,我等身为誉士,怎能看着公主被欺凌而无动于衷?”

逯杲要晕了。即便他没有入大司马府,也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然,以他的聪明,也不会产生这种有去无回的异想。这是在送死。唯有陆蟜这种天不怕地不怕,最后总是吃亏上当的人,才会想出如此荒唐的计划。

“此事……”逯杲刚开口就被陆蟜拦住了,他在地上画了个简略的不能再简略的草图,“这里是郢都,这里是城阳,过城阳便是秦境,沿此路西去可至武关,武关之后是蓝田,蓝田离咸阳不过一百余里……”

“进入秦境需要符、传,每一道关卡都要查验。符、传上详写客旅身高相貌,不符者皆扣留。而今楚秦断交,你我又是满口楚国口音,入境便会被捕。秦国人人告奸,遍地奸人。”逯杲苦口婆心的道,“子蟜不要做傻事。”

“这怎是傻事!”陆蟜激动了,“蔳公主你我皆爱之,她深陷秦国,被秦王欺凌,你我怎能坐视不管?”他说完拾起自己的甲衣,背对着逯杲悲痛挥手,“你不去,我去。”

“你!”逯杲赶忙将他拉了回来。“这是寻死!”

“死有何惧?!”陆蟜转身看着他,眼眶已经湿润,他抚着心脏大声道:“不去我心疼,不如死。”

陆蟜欲哭,逯杲看着他好一会方叹气,他冥思了好一会:“楚秦交恶,于城阳入秦境必死。而你我皆言楚语……”

“我会说雅言。”陆蟜赶忙说起了雅言。

“市井之中,何人说雅言?”逯杲瞪了他一眼,这句话让陆蟜抓起了脑袋。是啊,雅言是士人之语,普通人谁会说雅言。“或许……”军营空处,一辆四轮马车匆匆驶过,听闻马蹄声,逯杲忽然也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何?”陆蟜紧盯着他,“子杲兄请言。”

“不能从楚秦相交之地入秦,你我不是楚语就是雅言,也不能从三晋之地入秦,唯有从……”逯杲很无奈的看了陆蟜一眼,他开始以谋士的思维开始设想整个营救计划。“或可从燕国西行,至河北之地再渡河南下,以狄人身份入秦。狄人说狄语,我等只要装作不会秦语便可,然则,入咸阳又如何见蔳公主?”

大司马府能看到天下全图,也能看到简略版的世界地图,逯杲想了一个迂回方案,可知道如何入秦的他却不知道如何见到芈蒨。芈蒨当住在秦国王宫后面的寝宫。正常情况下,嫔妃是不会走出王宫离开王城的,除非是上巳节那样的日子……

“此物如何?”陆蟜将他的背囊打开,逯杲看过去,只见里头似乎有一个青白色的东西,再低身看,他脸色剧变,赶忙掩住囊口,四周警觉后才屏住呼吸道:“是你偷的?”

“恩。”陆蟜点头,“是我偷的。”

“你还不快去向大王请罪!”逯杲大怒,但声音又不得不压抑,担心别人听见。

“我救回蔳公主后自然会向大王请罪。”陆蟜当然知道偷窃是重罪,还可能会被提出誉士行列,可这个十七岁开始长青春痘的少年为了心中的爱情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寺人说此器烧制千百件,仅成此一件,大王言此为国宝。至咸阳后我等可持此器献于秦王,谒见之时你我虽无剑,然秦王有剑,我突然发难按住秦王,你来拔剑……”

“然后我等被宫甲剁成了肉酱喂狗。”逯杲苦笑,他觉得认识陆蟜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非也非也。”陆蟜心有成竹。“你拔剑后横在他颈间,然后要他送蔳公主与你我返楚。”

逯杲很想给陆蟜一拳。这家伙赴正寝飨宴时,竟然趁机偷走了正寝里摆放的盘凤玲珑,这是陶瓷府烧了千百次才烧成的瓷器。好在大王没有因此大怒,只说楚人失宝楚人得之,要不然正寝里侍奉的寺人竖子宫女全要处死。

以献盘风玲珑为名谒见秦王,或许可行,但挟持秦王就能命其放蔳公主和自己回国,这大概是做梦。国君被挟持那是大辱,从咸阳至城阳一千余里,这一路如何有惊无险的过来?即便过来,接下来也是两国大战。鏖战已三年,楚国决不能再战,再战国力必然大伤。

“你不敢去?”陆蟜脸上换了鄙夷的神情,逯杲确实聪明,可他觉得逯杲胆量不如自己。

“我不敢去?”逯杲倒指着自己的鼻子。“而今王命要你我接手县邑,确保粮秣税赋输郢。”

“战事总有休止的一日。”陆蟜也没有打算现在去,“一旦休战,我等便从燕国入秦。至咸阳后献宝,再挟秦王返楚。”

“不可返楚、万万不可返楚。”逯杲感觉自己被人绑架了。“如果返楚,楚秦必然再战,我等应重返狄地。大河之北皆草原,大王曾说草原如同大海广阔无边,又处于狄人治下。我等只要学会骑马,一旦渡河深入草原,秦人便再也寻不到我们了。”

“善!一言为定。”陆蟜欢笑起来,他还很大方的允诺了一句:“若蔳公主愿嫁于你,我绝不与你争抢。”

第二十六章 嫁娶

两个十七岁的誉士,充满梦想的年纪加上战场上的生死历练,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真正害怕,也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做不到。相对于一切皆有可能的他们,郢都城内的封君则觉得天一夜间塌了,他们觉得当初‘支持’熊荆为太子完全是个错误。

春申君黄歇为令尹,喜欢用游士、官吏取代封君以及世袭尹公,但碍于楚国国情,官吏化的推行多在鲁地、宋地以及吴地,封君们是捞不到好处的;熊荆即位后,他们则希望熊荆能尽撤官吏,把县邑交给他们,又或者是打击世袭尹公,把老公族的县邑交给他们,结果……

官吏真的尽撤了,接手的却是誉士;不勤王的老公族不但没有惩处,反而得到了赦免,不但得到了赦免,反而把县邑承包给了他们。说是承包,实际就是分封。如此折腾下来,他们还是领谷禄吃闲饭,啥也没捞着。

“君上,我等一心忠于大王,大王岂能、岂能……”鲁阳君府上,纪陵君正带着一帮封君哭诉。和那日昭黍一样,他觉得自己这些人被大王抛弃了,心里面全是委屈。

“君上,老公族早就对大王存谋叛之心,大王行承包之制,祸也!”安陵君大喊。

一堆封君像女人那样埋怨,鲁阳君鲁轻脾气再好,也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人一年万石谷禄,平日里就知道吃吃喝喝,除此,文雅的只爱作诗咏赋,粗俗的则是斗鸡走犬。黄歇当初就看不起他们,只是碍于大王和公族的体面,每年不得不给他们谷禄。

“君上,大王为何不治彼等不勤王之罪?”纪沮君算是冷静一些,语气中少一些埋怨。

“为何?”鲁阳君苦笑。“鏖战三年,高府积谷都已吃光;鏖战三年,大府金银都已用尽;鏖战三年,士卒皆已疲惫。可战事不止、秦军未退,要想止战只能再战,再打垮秦人方能罢战。不赦免彼等又能如何?”

“高府谷尽,然粮秣有齐国输入;大府金尽,然造府日进斗金;士卒疲惫,但我楚师以少胜多,连败秦军。这……”纪沮君还是不解,他不管县邑已有很多年。

“齐国输运的只是军粮,你可知如今大市粮价几何?”鲁阳君反问。“造府确是日进斗金,然金多而无粮,总不能人人食爰金吧?士卒确能再战,可要是楚军败了全军尽墨,当如何?”

鲁阳君反问下,纪沮君无言以对。鲁阳君说罢再道:“大王并非不体恤你等,可你等平日又作何事?去岁要你等报建私卒,你等建否?去岁要你等自请去江东开荒,你等请否?”

“我等……”封君们个个哑言,这两件事都曾倡议过,可郢都这么舒服,谁舍得跑去江东蛮夷之地开荒立邦?蝮蛇蓁蓁、雄虺九首,江东蛮夷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骨为醢,那地方想想就全身发毛;建私卒则要人,自己虽然衣食无忧,但为了省钱,府里只有隶臣和下人,养那么多甲士,自己还能剩下几个钱?

“明年起,”鲁阳君直言相告道:“大王将不再发你等之谷禄。”

“啊!”封君们几欲跌倒,他们冲上来拽着鲁阳君的袖子,道:“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大王岂能无信!”

“大王如何无信?”鲁阳君不屑,“不发谷禄,只发降卒、农具、种子,还有一片江东之地。你等要食粟要斗鸡,自己去种吧。”

“君上!”一片哭诉之声,纪陵君大愤。“到底是谁人害我等?我拼死……”

“无人害你等。”鲁阳君道。“老夫也是如此,屈景昭三氏也是如此。不过到底是大族,大王已封昭氏于余杭,封屈氏于富春,封景氏于乌程,每氏授降卒万人。”

“为何他们可封城邑,我等只能得荒地?”射皋君不甘道。

“江东之地,城邑和荒地有何不同?”鲁阳君失笑。“所谓城邑,不过是个土城,住着百十户人家罢了。时至今日,不知你等为何还有怨言?屈、景、昭三氏如此大族,也已遣媒人往江东招婿了。去岁所封武原君说是死了正妻,三氏闻之都想嫁女于他,日后好在越地立住脚。

你等家里有女儿的,何不也遣个媒人去往江东,日后自己去了也好有个照应。便是没有越人,也可以嫁个誉士。誉士皆有一闾之地,麾下又有甲兵。”

“君上,誉士多为公族,彼此同姓怎能嫁娶?”女子嫁誉士已变成楚地风潮,特别是那些商贾,更以誉士女婿为荣。如今誉士分封于闾,地位更高,上门说媒的人那是踏烂门槛,可惜的是誉士多孙公族,大家都姓芈,怎能嫁娶。

“你等没看今日报纸?”鲁阳君抖出一张昨日的大楚新闻。“医尹昃离以为,据他四十多年研究证明,同姓三代之后嫁娶对生殖无妨。故他昨日已上书谏请大王废除同姓不婚之禁,只要证明同姓是在三代之外,皆可嫁娶。”

大楚新闻头条头版,刊着那位可开膛破肚、取血续命,被士卒称为神医的昃离的《谏同姓不婚书》。对贵族而言,婚姻即政治。这份谏书一旦被大王准允,产生的余波将无穷无尽。总而言之,同姓可婚对王族是不利的,对公族是有利的,因为公族间一旦密切联姻,势必会形成更大的政治集团,以对抗郢都的王权。

封君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大王心意已决,自己无钱、无兵、无地,只能随波逐流,任大王安排。有女儿的人家或许还能嫁个好女婿,靠着女婿或者亲家支撑衰弱已到极点的家业,没女儿的人家那就真的只能去江东开荒了,哪怕是建私卒,也要有地才行。

五月的太阳已经狠毒辣,纪陵君出了鲁阳君府还有些浑浑噩噩,他真不明白自己这些人怎么就被大王抛弃了。忠心难道不重要吗?老公族有自己忠心吗?大王为何要赦免老公族,趁此机会把他们全部关起来,然后派自己这些忠心之人接管那些县邑不好吗?

想着想着,他越发觉得大王此策大误。到了城东南的府邸门口,他又买让御手调转车头转向王宫,他要面见大王。马车虽是四轮,可拉车的确是两头牛。这牛不知怎么回事,御手怎么鞭策就是拐不过这个弯。马车进进退退间纪陵君几乎要被摇晕了,他只好让御手前行回府——牛既然不然他去,他强要去进谏恐怕不吉利。

“夫人且看,”纪陵君府上,穿花履的媒人宝贝式的打开一张写满名字的楚纸,笑对纪夫人道:“这些便是未加冠的誉士贵人。”

“未加冠?”纪夫人本是妾,正妻死后生了个儿子,扶正成了正妻。楚纸上第一个名字便是逯杲,除了家世,纸上还写着他莒城之战、穆陵之战智取齐人之功,年纪只有十七岁。

“夫人有所不知,我楚国民户数十万,誉士仅万七千人。万七千人中,已婚未婚者各半,未婚誉士中,有婚聘者又是逾半,余下仅三四千人。这三四千人加冠者不过十之五六,余者皆未加冠。女公子若要嫁与誉士,当选未加冠者为妥。”

媒人含着笑,贵人再尊贵,也要靠她这种人婚聘嫁娶。她一到纪陵君府就知道这户人家离落魄已经不远,好在家中那位女公子虽不是花容月貌,但身长几近七尺,这已经算是美人了。若不是非要做正妻、非要嫁与楚人,以这种身长做诸国大王的嫔妃也无不可。

“那便此人吧。”没有选排在第一的逯杲,这是小氏,纪夫人选了第二名的屈过。

“然也。”媒人心里已猜到纪夫人会选屈公子而非逯公子,小户人家就知道看名声,殊不知屈氏听说已经封到江东去了,自己家的女儿一心想要嫁给越地的越人。

“夫人,君上已回府。”仆人立在堂外禀告,一会就听见纪陵君的声音,他正在喊女儿。

“匹双、匹双……”纪陵君的声音在堂室里回荡,纪夫人只好让仆人送走媒人,又赠了她几颗小一些的宝珠,这才急忙应声道:“君上、君上,匹双在苑囿。”

纪府亦如王宫,东堂室西苑囿,只是这个苑囿很小。纪陵君喊女儿的时候,他的宝贝女儿,纪府的女公子纪匹双额头正冒着汗,她正对着一个根管子使经吹气。肺里的空气顺着管子吹入一个倒扣于水中的玻璃瓶中,瓶壁上是密集的刻线。

“公子,加疾也!公子,加疾也……”几个奴仆有的抱鸡,有的抱犬,还有的竟然抱了条小蟒蛇,全在给她打气。见玻璃瓶里的水位下降到十三升的位置,奴仆们喊得更急:“加疾!加疾!加疾……”

这时候纪匹双早就涨红了脸,她小小的肺里只有这么多气,水位只能下降到十三升的位置,再吹肺里已经没气了。可她仍是不甘,哪怕肺里没气也不愿认输。

“匹双……”纪陵君的声音终于传到了苑囿,纪匹双大眼睛一睁,赶忙将管子吐出,又指着测肺气量的瓶槽低语道:“速藏之、速藏之。”吩咐间,她急忙擦汗,灵气十足的脸庞立刻换成贵女们常有的娴熟端庄,这才走着小碎步荡着腰间的配饰,迎向自己的父亲。

第二十七章 新王

初夏的雨毫无征兆的下了起来,乌云之上雷鸣阵阵,却看不见霹雳闪电。昏暗的正寝西大室,卧穿许久的赵偃终被雷声惊醒,他抬起重逾千钧的眼皮,看了看榻前的大臣,迷糊里他谁也没有认出,咳嗽的间隙中只断断续续在叫王后的名字。

“速!速去小寝请王后!”相邦司空马、郭开、邯郸城守赵葱皆立于榻前,听闻赵偃之言,身为太傅的郭开赶紧叫谒者去速召王后灵袂,谒者趋步要走时,郭开又道:“还有大子!大子!一并请来。”

“唯。”谒者在门口应了一声,匆匆的去了。这时候赵偃突然不再咳嗽,健康的红晕似乎又回到了那具惨白的脸上,他挣扎着想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大王……”三个臣子知道赵偃的大限到了,连忙跪在榻前,不敢抬头。

“邺城、邺城如何了?”赵偃喘息着,喉咙里咕噜咕噜,眼睛尽量斜视着榻前的三人。

“禀大王……”司空马刚想直言,郭开就拉了他一下,可司空马并不理会,他道:“……邺城已被秦军王剪拔下。”

“庞……庞将军何在?”邺城的失守并没有让赵偃产生什么波动,他紧接着又问庞暖。

“禀大王,庞将军仍在燕地,此刻我赵军已拿下阳城、勺梁、曲逆、桑丘等数城,燕长城以西皆归我赵国所有。”虽然北面之所得并不能弥补邺城的失守,司空马还是振奋的提起北面赵军对燕国的胜利。“庞将军已在返城途中,秦军必知难而退。”

“善。寡人、寡人……”赵偃脸上难得露出一些笑容,最少听到的并非全是坏消息。只是他的笑容一闪而逝,他接着问道:“楚国、楚国……”

“禀大王,楚国路远,然楚国有飞讯,再过几日当有回讯。”司空马道。“臣闻陈城再败后,秦王欲举全国五十万大军,联合韩魏齐三国连横攻楚,若真如此,我赵国安矣。我军当与……”

“楚王、楚王……”赵偃笑了,然而笑容有些诡异。“楚王必…再败秦军。”他此句说完喘息了一会,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气:“寡人薨后,立大子…为王,你等…悉心…辅佐之,勿…勿再信…秦人,需……需使秦人攻楚,如此、如此我…赵国……赵国……赵国……”

赵偃连说三遍赵国,最终他的声息就停在赵国这两个字上,戛然而止。

“大王!大王!!”不光司空马等三人,正寝里的寺人、宫女全都大拜于地,悲呼大王。

“啊…啊……啊……啊——”小寝西室的床榻上,王后灵袂也在大声高呼。她?????,仰躺在丝锦织就的寝衣上,???????,以??春平侯越来越猛烈的??。

“啊啊……!”灵袂高呼的同时,被她贴身侍女拦在堂外的谒者不得不大喊道:“禀王后,大王已醒,请王后速至正寝。大王急召王后谒见!大王急召王后谒见!”

“大王?!”正飘于云端的灵袂突然从高空坠落下来,她口里急喊着大王,人则要起身。

“不许去!”春平侯把灵袂按了下去,而后身子俯低,全力压着她,在她??????。

“大王要薨了,大王要薨了……呜呜呜呜……”肉体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愧疚让灵袂不断的挣扎,可她再怎么也挣扎也挣不过春平侯,到最后只能仍由他在自己身上驰骋。

“王后!王后!!大王……大王——,薨了!”隔了不一会,又是一个声音传来。这下拦住谒者的宫女忍不住了,其中一个侍女更冲进了大师,一见春平侯正压着王后??,吓得呆立当场,掩住眼睛的同时,嘴里‘啊——’的大叫一声。

“啊呀……”一直憋着劲的春平侯终于舒服的叫喊出一句,他没有趴在灵袂脂玉般的胴体上温存,而是迅速起身,抽出自己的佩剑走向这名冲进大室的侍女。侍女全身战栗,还没有开口求饶就被他一剑刺下,宝剑捅入侍女的胸膛,血溅在斜倚的墙上,一寸寸的软倒。

“赵偃已死,你已是太后,我是相邦,赵迁是大王。”宝剑还在滴血,灵袂仍然啼哭,春平侯大煞风景的提起了此前两人的约定。“你若悔之也可,你若不悔,那便穿好衣服,以太后的身份免了司空马相邦之职。”

“臣妾……”灵袂侧起身子,开始擦泪穿衣。“臣妾不悔。”

“荡妇!本君就知道你不悔。”春平侯也要穿衣,灵袂只好光着身子服侍他。穿的时候春平侯手不断拍摸着她,嘴里发泄似的怒骂。当年抢他王位的赵偃死了,他虽然答应灵袂不夺王位,但新王年幼,身为相邦即与赵王无异。若是以后灵袂生下他的子嗣,大可以废掉未加冠的赵迁,立自己儿子为王。想到此,春平侯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后为何……”聚集在正寝里的大臣越来越多,可王后、太子全不见踪影,郭开正要下阶奔至小寝时,一身素衣的灵袂带着太子赵迁来了。除了这两人,郭开惊骇的发现,春平侯居然与王后走在了一起。

“臣等拜见王后、大子。”大臣们看到灵袂和赵迁便大拜,并未对春平侯行礼。

“大王、大王——!”赵偃尸首已冷,灵袂还是扑上去痛哭,随着她,年幼的赵迁也大哭。

“王后请节哀,大王薨落,赵国之不幸也。然国一日不可无君,大王已命臣等立大子即位为王。”相邦司空马没有追究王后为何晚来,他是相邦,他必须保证新王顺利即位。

“咳咳……”站在圈外的春平侯重重咳嗽了一句,闻声的灵袂止住眼泪道:“大王薨落,新王自要即位为王,然大王曾与臣妾和太傅言,若是薨落,当以春平侯为相邦,辅佐大子即位。”

“啊啊……”全场大臣错愕,他们都未听闻大王有此遗命,而后这些人全看向郭开,王后说‘与臣妾和太傅’,那郭开就是当事人。

“啊……”郭开看向灵袂,又看了看挤开众人走向灵袂和太子的春平侯,脑中飞速运转的他先对赵偃深深一拜,再抬头已无半点疑惑,斩钉截铁的道:“确有此事。大王曾言,司空马乃文信侯之门客,我赵国以其为相邦,秦王恨之,故嘱臣言,当以春平侯为相邦,如此……”

“司空先生虽不是我赵国相邦,却也是我赵国上卿。”灵袂高潮时的红晕还显现于玉颈,眼波流转时正寝的烛火都黯然失色,虽是一身素衣,可素衣居然被她穿出了亵衣的效果,

臣子们一时看的呆了。这时候再蠢的人也知道王后和春平侯有染,稍微聪明一点还能猜到王后迟来的原因——王后与春平侯同来,必是在小寝淫乱。唯有司空马大恨,可惜他本就是客卿,赵偃赏识他不等于新王、王后、太傅也赏识他。他咬着牙解下腰间的相印,然后对灵袂揖道:“既然大王有命,臣愿去职让贤。”

“司空先生还是我赵国上卿。”灵袂白玉般的纤手接过司空马解下的相印,她随即对群臣道:“大王薨落,大子又年幼,妾身只能将国事托付于相邦春平侯,若有不从着,杀无赦。”

“臣等……”郭开耷拉着眉头,他好像没有看到城守赵葱询问的目光,只恭敬的对灵袂、春平侯揖礼,嘴里则和群臣一起喊道:“……臣等敬受命。”

*

“据讯,秦军正在调集各路大军。绵绪、义渠、肤施等地的边军正朝咸阳汇集,咸阳、蓝田、晋阳、巴蜀的驻军则向洛阳汇集,南郡正在征召傅籍之人,函谷关因输运军粮,出入关道的商旅已留驻十余日。又有秦使疾赴临淄,欲说齐王连横伐我,其言此次伐楚韩魏出兵三十万,秦国出兵五十万……”

郢都大司马府,知彼司司长勿畀我介绍着秦国的最新动向。听闻秦军出兵五十万,屋内好像蒸汽机气缸破了,尽是惊呼叹息之声。好在熊荆在场,惊呼叹息很快消停,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知彼司以为齐王并无连横之心,朝中大臣也反对与秦魏寒三国连横。”勿畀我道,“八十万大军伐我,此乃灭国之战,若我楚国为秦所灭,齐秦接壤于穆陵,齐国危矣。

齐国若不出兵,因受输运限制,八十万大军当分三路伐我:一路当从城阳,城阳距离南郡六百余里,以四轮马车输运可支撑起二十万大军之辎重;一路当从汝水,即魏国之上蔡,此路或为秦韩联军,兵力大约十五至二十万之间;最后一路仍从陈郢,兵力在三、四十万之间。

眼下秦军正在集结兵力,预计在三月后将完成兵力调配以及粮秣输运,八月或者九月——知彼司以为当时八月末九月初三路大军进发,此时征伐不但可以就食于楚,还能使我无暇秋收。

另,据报秦国咸阳城郊亦立起了飞讯杆,若秦人编制出飞讯码或仿照我之飞讯码……”

“无此可能。”弋菟不得不打断道。“飞讯站击破之时,飞讯士焚烧飞讯簿后皆自刎,断无仿照之可能。”

“可否编制出可行之飞讯码?”勿畀我看向熊荆。这些都是大王的天才发明。

“或可。”秦人建立了飞讯站,那很可能已经知道了飞讯是靠陆离镜支撑的。前线已经缴获了秦国少府磨制的陆离镜,等于是飞讯系统于秦国而言再无难度。熊荆含糊地答了一句,之后他看向第一次进入大司马府与会的蔡文、成介、宵敖朔、彭鬣、斗于雉等人,问道:“你等还以为可与秦人议和?!”

第二十八章 先发

承包给老公族的县邑全在西面,他们自然不希望和秦国交战,告庙之后,这些人逐渐逐渐提议与秦国议和,万万没想到秦军又打了过来。上次出兵四十万,这次出兵五十万。

以知彼司的估计,五十万大军是调动了边军、咸阳附近的秦王直属军队才有的规模,可谓是举国之兵。而且不再像以前那般以牵制为主,他们很有可能会绕过坚城,深入楚国腹地。

熊荆询问,蔡文、成介心里虽有不满嘴上只能答道:“秦人既已出兵伐我,和无可议也。”

“诸卿以为当如何?”熊荆不动声色,他无时不刻都在想办法把老公族拉到仇秦的立场上,只是他拉没有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秦军伐楚。

“臣以为当先发制人。”斗于雉道。“二十万秦军从南阳郡而来,至城阳后或留数万人于城外,余者过沂邑而至息县、新蔡,此路大军占汝水以西之地;上蔡之军顺水而下,当占汝水以东、颖水以西之地。鸿沟之军臣以为并非攻拔陈郢,陈郢在鸿沟之西,此地受鸿沟、颖水相夹,除陈郢无所攻也,其军当行于鸿沟以东,攻我楚国之腹地。”

斗于雉的判断和作战司有些差异,但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淮河是一条由西向东的树干,那么汝水、颖水、濊水、泗水就是斜生出来的枝桠。数十万大军几百里上千里的作战当然要选择水路,如此上蔡之军对应汝水,陈郢之军对应鸿沟—颖水,正好直插淮水。即便不能攻下淮水南面的寿郢,也能席卷枝桠与枝桠的一切城邑。

失去了这些城邑,楚国最少将失去五分之二的丁口、三分之一的耕地,届时淮上只剩下濊水以东的小半片宋地和鲁地。若是八十万大军再分出一路,顺着丹水—泗水攻楚,那么连彭城以西的宋地也会失去,到时候淮上就只剩下鲁地。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齐国很可能就要出兵了。秦魏韩三国大军摧枯拉朽,一旦楚国淮上之地尽失,齐国总不能与秦军隔着穆陵关对望吧。他最少要抢占莒城以南地区,最好是到下邳,次之到郯城,不然穆陵关一破,齐国就亡了。

“……如此行军,再以四轮马车输运粮秣,当可避开我舟师……”

“咳咳……”鲁阳君一阵咳嗽,斗于雉看着他,转念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咳嗽——大王发明了白龙水车,这水车楚人用的少,三晋、秦国农人用得多,最后还用这些水车浸坏了陈郢;

四轮马车发明之前,秦军只有双辕车,双辕车日损耗8.8%,输运时间十一天,输运距离仅三百余里,效率还不如三人撵车;四轮马车日损耗不及双辕车的十分之一,仅0.85%,输运时间(1/0.85%)为一百一十七天,输运距离(往返)理论上可达到三千五百里(60里或25公里/日)。

这是每车装运一点五吨粮秣的情况下的数据,如果充分考虑路况和马匹负荷,每车大概只能装一吨,那日损耗率就是1.27%,输运时间则为七十八天,输运距离仍然有两千三百四十里。这么远的输运距离已经可以从咸阳直接运到郢都了。以秦国每年结余上亿石粟的规模,根本就不在乎路上那些损耗。

越作越死,这就是熊荆那些发明的真实写照。这也是创新发明的规律之一,总是规模最大者得益最多,而非发明者得益最大。钜铁、投石机、荆弩、大翼战舟虽然严格控制,但其带来的变革只是战术性的,唯独四轮马车能革新秦军的后期输运体系,使秦军有更大的战略选择冗余。

熊荆听到四轮马车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虽然四轮马车是在江邑之战被秦人窃取仿制的,但这仍然是他的过错。如果不是他造出四轮马车,秦军又怎么会使用四轮马车?大规模使用四轮马车后,本来依托河流作战的秦军可以摆脱河流束缚,进攻河流沿线之外的城邑,本来需要更多人马输运的粮秣可以由更少的人、更少的马完成输运。

“秦人可用四轮马车几何?”熊荆问向勿畀我。

“约五万辆。”四轮马车一直是知彼司关注的重点,秦国少府已有工匠被他们胁迫收买。“然臣以为,此战秦人并不能远离河道。”

“为何,难道秦人没有十万匹马?”熊荆追问道,他记得四轮马车需要两匹马。

“大王容禀。”输运司的鄂焯开口道。“五万辆四轮马车,一车三马,当需十五万匹马。”

“一车三马?”熊荆诧异,“不是一车两马?”

“非也。路短、平,可一车两马;路长,载一吨,需三马,路陡则需四马,不然,马多死也。”鄂焯负责输运,舟运车运都了解甚深。“知彼司言此战秦人并不能远离河道,此确也。

数百年前,唯车兵披甲而战,百人为卒,每卒仅一戎车一重车。之后步卒亦披甲,又多用弩,加以攻城之器,辎重之用,每卒需重车二十余辆。今以四轮马车代之而行于陆,二十人需车一辆。八十大军需车共计四万辆,仅余一万辆输运粮秣,不足也。”

鄂焯之言立刻让熊荆醒悟输运需要马车,随营也需要马车。随营所需的马车数量甚至要比输运的马车还多。

“八十万大军,当有十数万力夫,还有十数万牛马,每日耗费并不比士卒少。如此八十万大军每日所需近两千吨。一车一吨,每日抵营马车之数不可少于两千。粮秣于宛郡、洛阳、荣阳起运,日程短则十日,多则二十日,一车粮秣抵营最多者十分之七八,少者仅十分之四五。故臣以为,输运若无三万辆马车,秦军仅能依水而行。

唯可虑者,乃秦人将万辆或更多四轮马车集于一处,当可支应三十万大军千里陆上攻伐。”

“千里?”不单是熊荆,其他人也看向墙上的地图,目光皆落在大梁与寿郢之间。如果是自己、如果自己手中只有三十万大军可以袭远,自然也要将这支军队对准敌人的国都。

“故臣以为,秦人八十万大军不过是威吓之词,以使齐人亦连横伐我。”鄂焯道。“以五万辆四轮马车计,当发兵六十万,十万牵制城阳,十万攻伐汝水颖水之间,剩余四十万大军备以全部马车,大可避开我军舟师,由大梁沿鸿沟—颖水东侧南下,直攻下蔡。下蔡若拔,郢都震动。至此,淮上以北、濊水以西皆非我有,我楚国国力丧失近半,不可复强。”

“子焯谬也。”鲁阳君出言道。“仅从输运言秦人之战略,与实际必大相径庭。秦国除城阳西线外,并未与我接壤,若真依秦魏之约,秦军攻城、魏国得地,秦人何利之有?秦人一举一动、一俯一仰皆言利,举全国之军与我死战,却不得寸地,不智也。

臣以为秦人必挟魏韩而攻我。魏韩士卒死于我军之手,还是死于秦人之手,秦皆得益。故此战非灭楚之战,此战乃灭楚魏韩三国之战,非如此,秦人不得淮上之地。臣请大王遣人说于魏韩两国。其或可发兵,阵战之时请勿与我楚军战,我楚军也只击秦卒,不伤魏韩之卒。”

诸人先是交头接耳,之后则频频点头。郦且问道:“若秦人使魏韩之军先与我战,跽坐而观之,我将若何?”

“若是如此,秦人灭魏韩之心尽显,魏韩士卒当于阵前倒戈而战。”鲁阳君道。“若不倒戈,必死于秦楚两军之间。”

“韩魏之将敢否?”倒戈那是最好的,百年难遇的事情,可还是很多人担心。

“韩魏之将不敢,然韩魏之卒敢。”鲁阳君接着道:“故臣再请大王放若干魏国降卒返魏,使其告之乡里,楚军不欲与魏军战。若两军再战,弃兵者不杀、不俘。”

“善。”熊荆点头答应。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臣亦请大王撤马谷之师。”斗于雉也进言道。马谷是熊荆执意要拿下的,作为反攻的桥头堡,可这个地方实在是毫无用处,反倒要派万人驻守。

“臣再请大王先发制人,拔下秦境之复邑。复邑若拔,城阳无忧也。”斗于雉再道。这不单是他的提议,也是所有老公族的想法。秦军一旦失去复邑,那汝水以西就安全了。

复邑是当年项燕孤军阻截秦军的地方,只要控制了复邑,秦军无法东出,只能借道于魏国上蔡、大梁。熊荆问道:“如何拔下复邑?”

“臣可率军由山南攀至山北拔之。”斗于雉道。

“敢问唐公,攻城器具如何越过桐柏山?”郦且追问。前年项燕就是翻山退至唐县的,为此抛弃一切辎重,士兵最后连甲胄都丢弃了。

“我师必能拔城。”斗于雉不言细节直接说结论。“我师拔下复邑后可守一月,一月之间,请大王发兵攻入稷邑,尽歼稷邑十万秦军。此战之后,衡山以西无存,请大王将我等封于江东,以安县邑之民。”

第二十九章 移民

随、唐两县孤悬于衡山之西,虽然西有大洪山、南有陪尾山屏护,但在秦军泰山压顶的攻势下必然会最终失去。斗于雉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他本以为还能太平个十几二十年,却没想到这一日因为熊荆而提前到来。

在普通楚人眼里,熊荆是上天降给楚人的圣王,可在老公族眼里,熊荆完完全全是楚国的祸害。从他成为太子的第一日起就一直在给楚国惹祸,先是郢都之叛,再是江邑之战、城阳之战,然后是清水之战,紧接着是陈郢、平舆之战。

除江邑之战、平舆之战,其余战役楚国全都胜利,可楚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存粮几乎耗尽,费金已逾十万,战死和病死的士卒几近十万。如今秦军领八十万大军再攻楚国,即便楚国侥幸又胜了,但又要战死多少人,又要失去多少城邑?

这是很多老公族的看法,这也是他们此前支持阳文君,拒绝出兵、出粮勤王的最终原因。只是事已至此,埋怨已经无用。秦灭天下之势二十多前长平之战结束后就已显现,之所以拖延到现在,不过是因为秦国君王接连夭亡,而今秦王即位已有十年并开始亲政,灭六国而一天下当在这一二十年间。

楚国得益于地理,或可苟活到最后。可早死、晚死,结果一样是死。越晚阻止秦人,楚国独存的可能性就越小。既然大王愿意弥合王族与老公族之间的裂痕,重建信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彼此猜忌,斗氏愿意投桃报李,哪怕牺牲了唐县也在所不惜。

斗于雉语惊四座,随县县尹穆伯寻脸色瞬间发白。随、唐一体,如果唐县县卒攀越大复山(桐柏山)而拔复邑,秦军必然会越过大洪山、陪尾山灭亡随、唐二县。

“随公以为如何?”斗于雉显然年老,可说话处事占据主动,气势咄咄逼人。

“臣以为、臣以为……”穆伯寻看着他,又看向熊荆,以为了半天都没有以为出个结果。

“穆卿勿要担心封地,”熊荆抢先道,“不佞可将海盐封于你。若嫌越地荒僻,可封于吴地谷阳(今丹徒)。斗卿,不佞……”

熊荆还未说地方,斗于雉便道:“臣不求江东封地,臣只求拔下稷邑后,请大王封臣于城阳。”

“城阳可是最前线。”熊荆有些惊讶。如今这局势,封到江东才算是真正的安全,封到越地那就更好,没有人希望留在江北,也没有人愿以封在淮上,更别说最前线。

“臣不惧秦人,臣只愿秦人惧我若敖氏。”斗于雉沉声道。

“大王……”郦且和弋菟同时出声,他们都看出来了,斗于雉要的不是土地,要的是兵权。

“诺!”熊荆挥手拦住了两人,看着斗于雉毫不犹豫的答应。

“谢大王。”斗于雉大喜。城阳若成为斗氏封邑,最少能养军三四百乘。

“既如此,”郦且见不能阻止只好长舒了口气,“我军当以稷邑之战为先,再战于大河一线。”

如果拿下了复邑,三路秦军自然少了一路,可另外两路,尤其汝水上蔡这路兵力将大增。是以一些尹公频频看向斗于雉,只是斗氏毁家纾国,谁也说不半个不字来。

这次军事会议本来只是通气式的,主要介绍敌我两军形势,现在斗于雉既然提出了作战构想,接下来自然是由随、唐两县司马与作战司商议详细的稷邑作战方案和庶民的迁徙方案。

迁徙是个头疼的问题!除了随县,汝水以西的沂邑、江邑;汝水与颖水之间的繁阳、寝县、厥貉、郔邑、栎邑;颖水与濊水之间的阳夏、苦县、城父、新阳、新郪、三桑、鸣鹿、訾毋、干溪、梓邑、房钟……,这些城邑都要迁走,丁口多达百万之巨。

百万人口迁徙便是后世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何况在这个时代。且现在已是五月,即便秦魏韩三国大军九月出兵,也只有四个月时间。四个月迁移百万人到江东绝无可能,只能先迁至淮水之南,这会有两个结果:

楚军奇袭洛阳、敖仓成功,秦魏韩三国不得退兵,百姓返城,明年春种时敌军或许再来;

另一个结局就是楚军战败,敌军夺取濊水以西、淮水以北的所有城邑,而后两军隔淮水相望,郢都处于秦军兵锋之下。如果是这种,迁至淮水以南的百姓若是不回乡里,又无田耕种,以当下的现实将饿毙不少。

一百万人,哪怕每月以一石粟吊命,一年下来也要十六万两千吨粟(1200万石)。将粮秣既希望于本国的不可能,三年才积一年之粟,减去不耕种的一百万人口,剩余两百万人每年结余的粟米只能养活六十万人。积累是一回事,将这些粟米调集淮水一线又是另一回事。

再则是楚国粟稻亩产本就低于三晋。在魏国,亩产一石半已是下田,亩产两石是中田,上田需亩产两石半以上。魏亩是百步亩,换算成熊荆所熟悉的后世亩,下田亩产当在148市斤,中田197市斤,上田247市斤。楚国农业火耕水耨,少有牛耕,产量能有魏国的七成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真正的希望只能是敖仓,唯有夺得敖仓那四千多万石粟米,这一百万人可才能移民至江东,楚国当下的粮荒才能最终解决。

粮食重要,运力也非常关键。动用楚国所有的舟楫,一次也只能运输二十万人。从淮上移民至江东,最短的路径是从淮上转肥水,肥水至芦县(合肥),然后或步行或直接从施水至巢湖,再从巢湖东南的濡须水进入长江,这条水道大约六百里;

进入长江之后也不是沿长江而行,这个时代还有一条熊荆从未听过的胥溪运河,传闻为伍子胥伐楚所开。大概的路线是鸠兹(今芜湖)、固城(今高淳)、陵平(今溧阳)、楚邑(原名荆邑,因避熊荆之名讳改为楚邑。今宜兴),之后入震泽(今太湖)。

震泽之后,又有越王勾践开挖的百尺渎。起于吴城(今苏州)、经檇李(今嘉兴桐乡),于河庄山入钱塘江。从鸠兹到河庄山,全程约九百里。

如此从郢都到杭郢,全程加起来最少有一千五百里,往返则是三千里。也就是说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理论上最少要一个月才能往返一次。如此遥远的路程,时间翻倍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这还不包括淮上庶民运抵郢都这一段,也不包括到达杭郢之后,再顺着钱塘江至移居地这一段。

第三十章 桴育

越地荒芜,且楚国真正占有的是浙江(钱塘江)以北地区,以南固陵(今萧山)、余暨(亦萧山)、会稽、句章、诸暨、鄞(今宁波)、乌伤(今义乌)仍是越地,属越君开所辖。

浙江以北只有乌程(今湖州)、长城(今长兴)、长水(今嘉兴南)、余杭、钱塘、于潜(今临安)、平原(今海盐)、檇李(今桐乡)、柴辟、陉、武原、富春(今富阳)、姑蔑(今龙游)这些城邑。城邑看上去多,实际丁口不过十三、四万,也就是两个小县的规模。

越地山多地少,但后世富春江一线,即富阳、桐庐、建德、金衢盆地有耕地。莠尹孙余以为整个越地可承受移民十五万户(五人一户),再多就无田可授了。大江以南、震泽以北倒是可以安置二、三十万户,前提是围泽为田。只是这三十万户一、二十年内别想收取什么田租。与淮上熟地相比,江东的田太瘦,越地很多田的泥土全是红的。

战争牵扯出移民、移民牵扯出粮秣和航运,最后牵扯出农业。无田即无粮,无粮即无兵。次日一早,莠尹官衙内,早已遣人至江东勘察过的莠尹孙余一介绍完江东的情况,气氛就有些冷场了。熊荆虽然对江东的情况有所了解,并且做好了补全措施——西洲三谷以及海外贸易,可时间根本上来不及。

帆船还未下水,水手还未训练,两艘船最快也要年末才能出海。水手没有一到两年的近海适应期,熊荆是不敢让他们横渡太平洋的。横渡太平洋抵达北美大陆后,还要沿整个大陆南行——红薯产于墨西哥,玉米却在中美洲,土豆最远,要到南美洲。没有五六年功夫,不前赴后继接连派几批过去,恐怕难以找到这些东西。

三谷如此,远洋贸易同样也需要四、五时间才能开拓出来。不比美洲可以做到一年往返,从长江口至红海的航路正常情况下需两年往返。且南洋岛屿众多,迷路的可能性很大。当然也不是没有捷径——在很多人所惊叹的波利尼西亚人以独木舟征服太平洋之前,马来水手已经纵横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印度洋上了。他们驾驶着由两艘独木舟绑并成的舫,吃着香蕉和椰子,利用印度洋上的季风,在东非沿岸兜售桂皮,被人称为桂皮商人。

如果楚国商船船队能在南洋遇到这些人,或以武力或以利益迫使他们臣服,那完全可以借用他们已经成型的航路,以及建立在印度次大陆、东非海岸的简陋贸易站开展远洋贸易。这并非不可能,熊荆所看过的文献中,公元前二世纪,月氏被匈奴驱逐至中亚以后(约前174年),丧失黄金供应的印度(印度黄金产于西伯利亚,由中亚转运),不得不顺着马来人的航路进入东南亚水域,以求寻找新的‘黄金地’。

只是,再怎么找捷径,远洋贸易最少也要十年功夫,几乎和跨越太平洋寻找三谷时间同步。贸易并非获得巨量金银就好,还得用这些巨量金银从印度或者埃及购买粮食运回来才算结束。即便贸易没有波折——肯定会有波折,说不定还得打几战——也需要沿途贸易站的补给和支持,还要考虑商船建造的问题、商船的运量问题。

时间!时间!时间!!

熊荆脑子里想的就一个问题:时间。这时候莠尹官衙里居然溜进来几只母鸡,这些鸡‘咯咯咯’直叫,鸡头侧着看着堂外府吏,不待孙余吩咐,府吏就把它们赶来出去。

“此鸡为莠尹府所养?”熊荆无意识的问。王宫里也有鸡,但更多的是飞禽走兽。

“禀大王,正是。”孙余揖道道:“此乃鲁鸡,大王曾嘱臣养鸡养鹜(鸭),以为肉食。”

“鲁鸡?”为了让士兵吃上肉,熊荆的想法是养鸡养鸭养猪捕鱼,只是这些都还没有结果。

“然也。”孙余道。“鲁鸡比越鸡高大,又善孵卵,鹄卵亦能桴之,越鸡不能也。”

“鹄卵鸡桴之?”熊荆似乎想起了什么,可却还隔着一层纸。

“然也。”孙余道:“正月鸡桴粥,二十余日稚鸡出,一年仅此一次。鹜不善桴卵,故鹜卵多为鸡桴之。臣以为……”

“等等等等!”熊荆赶紧喊停。“孙卿是说,鸡一年仅桴一次蛋?”

“大王?”孙余看着熊荆讶然,他不是鸡人,只是听人这样说的。

“召鸡人、速召鸡人。”熊荆坐不住了。你娘!一年只桴一次蛋,难怪没肉吃。

熊荆心里埋怨,其实这个时代一直到宋朝,鸡鸭鹅都是自桴,鸭鹅的自桴率很低,所以它们的蛋多由鸡代桴,东汉《风俗通义》所谓的‘鸡伏鸭卵,稚成入水’,正是如此。宋朝之时,发明了‘以牛矢(屎)妪而出之’的人工孵蛋办法。牛粪会发酵,发酵的热力足以孵出稚鸭,除了牛粪,又有火焙之法、汤火寻之法。

“臣拜见大王。”王宫有鸡人,这家伙长的就像只鸡。

“鸡一年只桴粥一次?”熊荆一开口就问。

“禀大王,或有两次,然多一次也。”鸡人不知大王未为何关心这种小事。

“误矣!”熊荆大声道。“只要是蛋,只要受……阳,只要温度合适,便能桴出稚鸡、稚鹜,为何只能一年桴一次,一次又能桴多少小鸡小鹜?你等……”熊荆挥手指向众人,包括了莠尹孙余,一干人连忙揖礼。“去造府取个温度计,有鸡桴卵时放进去测一下温度,然后找一个大瓮,按照这个温度在大外生火孵蛋,何必要鸡桴之?”

水银温度计造出来了,但主要用在医疗以及工业生产上,从来没有用在农业上。熊荆一吩咐,孙余立马点头唯唯,大王生而知之的传闻此时已变成定论。

“江东多池泽,可以多养鹜。”熊荆来了兴致。“鸡鹜半年即可食,又不费粟米。”

“臣敬受命。”孙余深揖道。“以火烤之法桴出稚鸡稚鹜后,臣自当遣人售于市。”

“豕如何?”无意中解决鸡鸭桴卵问题的熊荆趁势问起了猪,“孙卿说江东之地贫瘠,何不养豕?豕粪当可肥田。”

“这,”孙余是农业大臣,养猪怎么懂得,他只好道:“请大王召豚尹。”

“豚尹?”鸡有鸡人,猪有豚尹,熊荆从来没有细细考量自己治下的官员职权。“召豚尹。”

豚尹和鸡人一样,也是从王宫苑囿里奔出来的,见到熊荆便是深揖,“臣谒见大王。”

“不佞问你,庶民之家,养豚豕有何难?”今日熊荆不在大司马府,来过莠尹府后本是要去造府造船厂,现在只因为养鸡养鸭养猪的事情耽误。

“……”大王如此问话,豚尹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贸然间他只想到两条,遂答道:“禀大王,庶民之家养豕之难一在产豚,再则是豕食人矢。五口之家矢不多,豕多难养也。”

“食矢?”熊荆微怔,不是狗吃屎吗?

“然也。”豚豕尹道。“豕养于厕下,食矢为生。昔年朔人献燕昭王以大豕,曰养奚若。此豕非大圊不居,非人便不珍。故无人便,豕不可多养。”

“豕难道不食草?”熊荆闻言有些泄气,他记得猪是吃饲料的,当然也有吃猪草的,怎么两千年前的猪全吃人矢?

“或有食草之豕,然豕不可养于圈外。”豚尹道,“豕入于野,当成野豕。”

“割草回来难道不行?”熊荆追究道。农村的孩子牵牛吃草外,还有割猪草的家伙。

“臣不知也。”豚尹如何知道两千年后的事情,答的有些茫然。

“产豚如何?”熊荆又想到喂猪最好是红薯藤,可惜现在没有红薯。

“产豚乃因母彘难孕。”豚尹表情有些尬尴,大王年幼不懂男女之事,不解释说不明白,细细解释又违礼。“……豭、豭不济也。”

“不佞懂了。”豭大概是公猪,猪是阉割之后喂养的,母猪全靠公猪配种,如果公猪太少,或者公猪不给力,母猪自然生不出小猪。

“去,召马尹。”熊荆一挥手,又让跟着的寺人去召马尹。

“臣谒见大王……”召鸡人、豚尹时,苑囿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寺人又来召马尹,犬人、芋尹几个早就在苑囿里等着。

“不佞问你,那件事如何了?”熊荆看向马尹,话语很含糊。

“禀大王,已行之。”马尹是明白人,大王一说那件事,他就知道是指什么。

“可行否?”熊荆追问。

“禀大王,可行也。”马尹神色不再凝重,脸上更有些笑意。“已有十数匹马孕之。”

“恩。”熊荆点头。两人说的是人工授精,黄河以南气候炎热潮湿,公马无心交配,母马很少受孕,既如此,那就人工操作,王宫里有冰室,低温冷藏可保存数日,有这数日功夫,一匹公马可以给方圆百里内的母马配种。

“豕可如此否?”熊荆问道。

“豕……”猪怎么能跟马比?马尹没好气的看了豚尹一眼,无奈答道:“或可。”

“豚尹说母彘难孕乃豭不济,你以此法试试。”熊荆吩咐道。

第三十一章 巡视

桴了个小鸡小鸭给熊荆带来的成就感只是一瞬,哪怕是马匹人工受孕也不能让他提起神来。即位三年,征战三年,楚国亟需休养生息,以将新技术全面普及,如此才能真正增强国力。只是这个时代的战争本就是一年接着一年、一役接着一役,不把你打垮秦国绝不会罢休。

此刻,他似乎也感受了赵孝成王的那种煎熬。以廉颇的说法赵国倒不是粮秣不济,而是耗费太大,同时秦人又是不死不休的性格。他们毫不在意一场战役的输赢,他们追求的是全面战争的胜利。如果像一战时期英法认为的那样,几个月后战争就会结束,那就要被彻底拖死。

楚国虽然不断获得胜利,却正被秦国一点点的拖垮。粟价奇高、物价飞涨、士卒疲惫、百姓困苦……,即便没有战败,楚国也会因为饥荒发生暴乱。真不知这该死的战争如何才能结束?

“大王请看。”混凝府府尹陶述捧着一个盛着波兰特水泥的陶盆,这是刚刚从一桶水泥里舀出来的。水泥细度此前已由熊荆规定,必须在0.1毫米以下。

“很细了。”摸着陶盆里的水泥,熊荆能体会到水泥的细度,捏遍前盆也没有硌手的粗粒。“能否更细一些?”他还是不满意。水泥,到底是越细越好。

“禀大王,再细则需再磨,费钱也。”陶述答道,他完全能够体会水泥不是烧出来的,是磨出来的。这样已经很细了,再细,恐怕就不是现有设备能够做到的。

“一吨需钱几何?”熊荆问道。手指弹了几弹,在寺人端过来的铜盆里洗手。

“以水磨之,所费不贵,一吨可在千钱以下。”陶述答道,他见熊荆有些不相信,又道:“水泥煅烧与冶铁无异,唯生料熟料需细磨。水磨多费水力,不废人力。司会以为以十年计,水磨营建之费每吨三百钱足以。”

“三百钱?”熊荆知道这是固定资产摊销,但不知混凝府的水磨一年能出多少吨水泥。

“于芦县城西北鸡鸣山建水磨有十,每日可磨生熟料八吨,每日产水泥三吨。”陶述说道。

“每日三吨,一年便是一千吨?”熊荆吃了一惊,居然有这么多水泥,但他很快又觉得这太少太少,后世一个小水泥厂一天的产量就是两千吨,自己一年才一千吨。“不够用。”

熊荆最开始的语气是惊讶,陶述正有些自得时,他却来了句不够用,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大王以为一年当产几何?”工尹刀眯着眼睛,他也觉得水泥产量太少。

“最少万吨。”熊荆想到那几座要建的城市,粗估出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多是少的数字。

“禀大王,臣以为五千吨足以。”封人纠进言道。“混凝柱建屋之法,臣已按大王所授之法试之,以此法筑城,筑四十里之城只需水泥三千吨。”

“三千吨?”熊荆看着他,“三千吨足以?”

“筑城足以。”封人纠很认真。“大王所授,乃以钜铁为骨,以混凝柱为架,再以砖石填补之。大小城池三千吨水泥足以。筑城之后,城高四丈八尺,宽四丈,墙内有两层藏兵之所。”

封人纠说的是后世的框架房,三米高一层,三层便是九米,再加上女墙的高度,那就是四丈八尺。框架间砌的是红砖,最底下一层外侧砖墙需要厚一些,第二层、第三层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熊荆对建筑不甚明了,他不清楚封人纠是怎么算出来的。

“那需要钜铁几吨?”他饶有兴趣的再问道。

“钜铁多矣。”混凝土中只有两成是水泥,其余是沙子、石子。钢筋就是钢筋,掺不了别的东西。“臣估算以为当需六千吨。”

“六千吨?”熊荆想了下,也没觉得太多。毕竟是一座周长四十里的城市。

“大王,臣以为若不建藏兵之处,水泥、钜铁可少之。”封人纠谏言道。

“如何少之?”熊荆边走边说,前面就是封人纠带人建造的单间框架房,当然,一层曰房,两层曰楼,这已是楼。比王宫都还要高一等。

“臣以为建藏兵之处,需多一层楼面,两层便是两层楼面。城高四丈八尺,共有三层楼面。若能减其二,水泥、钜铁之耗费最少可省一半。”封人纠道。

“省一半?”熊荆不太相信的看着他。复又再想框架结构房(这是他最为熟悉的混凝土建筑),越想越觉得有理。框架结构房有多少层就要浇筑多少层楼面,可城墙的只要一层楼面就够了,干嘛中间还要隔两层?就一堆混凝土柱,柱与柱之间再浇一些横梁,最顶上浇一层顶楼即可。

“嗯。”他缓缓点头,明白了封人纠的意思。

“大王英明。”封人纠笑道。“臣以为当在城外侧再筑一堵高约两丈混凝之墙。以混凝之固,城必然坚不可破,亦不怕水浸。臣请大王准臣补陈郢北墙之缺。”

秦人水浸陈郢使得夯土崩塌,那时候封人纠便提议以水泥补城。于当时而言这不现实,现在陈郢在楚军手里,补城并非难事。

“水泥尚余几何?”熊荆问向陶述。

“禀大王,尚有三百吨。”装水车耽误了不少时间,调试水磨又花费了不少时间。今年两月水磨才开始正常生产。

“留下吧。”想到三、四个月后的大战,熊荆如此说道。随后他不再想混凝土筑城的优势,想的是战争和移民这两件事情。只是,巡视造府、钜铁府必不可少,钜铁府府外的生产基地已经开始少量量产铁丝,平舆、陈郢迁徙过来的会做女红的女子全在别院里编制锁子甲。

锁子甲最难的是铆接,接口必须敲扁后打孔,再用更细的铁丝烧红穿过圆孔,最后敲击使其两头墩粗。很细碎的活计,女子有绣花的精神,干这种活再好不过。唯一不习惯可能就是铁丝必须先烧红,因此每个几案上都摆着个小巧的炭盆,铆铁丝按照远近顺序在上面烘烤着。

“一套甲衣费时几何?”熊荆看了半天也没见编出多少甲衣。

“禀大王,一套甲衣若是一人编制,需费时十个月。”欧丑站在一边,回答的是铁官孔肃。

“一月可编几何?”熊荆看了一下编甲衣的院子,一排一排的坐满了女子。

“禀大王,每月仅有百余。”孔肃答道。“弋侯令我等甲衣因以环甲为重,故而……”

“恩。此甲耗费工时,甲衣奇贵。”十个月时间,哪怕不算原材料管薪俸就三、四千钱了,哪有环片甲省事,熟练的工人一天便可铆出一幅环片甲,所以军中目前只是少量配发锁子甲,全力生产环片甲,目的是使三十万楚军全部披甲。

“大王这边请。”走在前面的孔肃忽然换来一个方向,将熊荆引入一个偏僻的院子。一到院子门口熊荆就看到了寺人,然后就是一群公主笑盈盈的向自己素拜。

“拜见王弟。”芈璊站在最前面,天真的她丝毫不知人间烦恼。

“免礼。”郢都是已彻底动员起来的,宫女寺人们也被赵妃派出来编制甲衣。公主们也是闲得慌,全跑到这里来凑热闹。这也有她们的小心思,就是编一套甲衣送给自己将来的丈夫。

“王弟,听闻秦王气急,又要来吃败战了。”芈璃懂事,说话也乖巧,秦魏韩八十万大军被她一说,好像已经败了。

“王弟定会让秦人大败而归了。”这次不是五乐台相会,整个楚宫的公主全聚在这里,除此,各氏的女公子们也聚在这里。莺莺燕燕,娇声清脆,整个院子都是她们的兰草香。熊荆听着听着全身发酥,看着看着眼睛发花。他此刻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死也护住这些美人媭媭,绝不能让赵政哪家伙把她们收到阿房宫去。

“王弟?”芈璊推搡了过来,她是亲姐姐,只有她才敢对楚国大王动手动脚。

“嗯…”熊荆回过神来。他才不相信什么美女和鲜花一样需要绿叶衬托,美女堆在一起,看过去全是白玉般的胳膊,微微隆起的酥胸,盈盈一握的小腰,那青春洋溢肢体、天真无邪的眼神简直要让他融化在这里。

“请问王弟,同姓之人,四代之外真可嫁娶?”还是芈璃说话,她年纪马上到十八岁,再不嫁出去恐怕今后就没又王侯愿意娶她了。

“医尹昃离如是说,不佞不知啊。”熊荆毫不客气的让医尹背锅,他知道芈璃的担忧,又道:“不佞回宫即颁发王命,女子需满十八岁方可出嫁。”

“王弟,为何如此?”公主们鹌鹑一样看过来,眼睛睁得大大,好奇的很。

“十五及笈,十六孕子,年岁过小。”熊荆看着眼前的公主女公子们,有几个好看的居然不知道名字。“所产婴儿,十夭其三,生时又易寤生肋出,众媭不佞爱之,怎忍你等生产时肋出?医尹虽有剖腹取子之法,非急不可施也。”

“王弟。”众女不由自主靠了过来,哪怕是太阳底下说这种事,她们也从心里感到害怕。

第三十二章 巡视2

别院里的美人太多,公主们能看个遍,女公子却怎么也看不完。熊荆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工尹刀几个就很不识趣的进来催促,一点也不体谅大王每天处理公务非常疲劳,多观赏花花草草,对小朋友的健康是有帮助的。

“大王,此物或成也。”还是在钜铁府,工尹刀把热电偶温度计呈了上来。“臣等试了几万粒铂,指针已然可转。”

他一边说,一边将温度计的一端置于烧红的铁块身上,这时候原始电流表的指针开始打转,熊荆看了半天才发现问题——指针没有游丝,所以无法显示刻度。

“可有弹簧?”熊荆看着转动不已的指针说道。

“大王,何谓弹簧?”热电偶温度计是玉府的杰作,所以玉尹追问。

“便是……”熊荆想了想,道:“去找根弹性足的皮条来。”

指针必须连接一根有弹性伸缩的东西,才能显示转动之力的大小,转动之力的大小与通过电流大小成正比,电流大小又与所测温度成正比。这样一个接一个,温度最终靠指针在刻度盘上显示出来。花了一个多时辰,在欧丑的协助下,温度计的刻度才真正调整好。看着这个超越时代二千年的温度计,熊荆真不懂拿它派什么用。

“大王,此物若能多造……”温度与淬火、热轧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只是仅有一个是无用的,因为能够淬火的工匠不到百名,钜甲、宝刀、矛尖,全是他们负责淬火。这种淬火全靠经验,为了不至于疲劳,这些人每天只干十个小时,好在炉子不是一个,他们唯一作用是判断淬火的时机——主要通过铁块的颜色,暗红不行,深红也不行,鲜红则太过。

虽然不懂淬火原理,可工匠们也清楚淬火、回火与硬度的关系。颜色越亮(温度越高),淬出来的硬度就越高,但是硬度太高未必是好兵器,太硬即太脆。只有在深红和鲜红之间选一个颜色,才能淬出好兵刃来。并且,钜甲需偏深红一些,矛头要偏鲜红一些,宝刀适中。回火则相反,回火温度越低,硬度就越高。

熟能生巧,淬火多了自然就能把握这个度,根本用不着什么热电偶温度计。再说热电偶温度计也不能多造,试了几万粒铂金才找到这么一个能用的,根本就没有大造的可能。

“还是你留着吧。”熊荆有些泄气。“你试验好了,教会他们便好。”

“臣谢过大王。”欧丑揖道,若是只有一个温度计,确实是他留着最好。

“有了它,高速钢要造出来。”熊荆最后嘱咐了一句。

现在镗床已经找到了解决思路:就是先铸造一个缸体,然后再用螺旋桨结构的高速钢在里面刮。螺旋桨的直径约等于缸体的直径,高速钢安装在桨叶最外侧,最重要的是,螺旋桨可以前后复进,这样它刮完一圈可以刮下一圈,直到整个缸体都刮完。

“臣领命。”欧丑神色有些凝重。高速钢不比钜甲宝刀,没有足够的数量难以积累足够的经验,缺少经验就自然就是好坏参半,有温度计控制就不同了。

“有了高速钢……”熊荆目光最终落在公输坚身上。“你便可以造一些机关,用钜铁而不是用木头,再接上水车,一些做不出来的物件便可以做出来了,譬如齿轮。”

“臣敬受命。”公输坚也深揖。机床这样的东西木匠来说最为合适,他已经做出了一些水力木工机械,现在造船厂用的木料,有一大半是靠水力锯木场加工的。

“冶铁产量还是太低。”熊荆想起了去年的计划:焦炭生铁四千吨,木炭生铁一千吨。以现在的钜甲产量,一年就要消耗钜铁两千吨。木炭生铁高炉的数量一直在增加,墨炉也在增加,可还是供应不足。

“禀告大王,今年新增木炭生铁厂四个,年产生铁两千吨,钜铁一千吨。去岁已有六个木炭生铁厂,产木炭生铁三千吨……”铁官孔肃禀告道。

“不够!”熊荆想起封人纠说的六千吨钜铁就摇头。“木炭生铁厂最少需要二十个,年产木炭生铁万吨,钜铁五千吨。这些生铁厂全建在鸠兹一带,那里不是有铁矿吗。”

五千吨到一万吨,如此大的跨度连最乐观的人也吃惊。欧丑道:“大王,钜甲费者,钜甲也,然我楚国甲士三十余万,每甲六十斤,五千余吨,六千吨钜铁足以,年产钜铁五千吨……”

“筑城要用。”熊荆当然清楚造盔甲最耗钜铁,可就是全部士卒着甲,消耗的钜铁也不过五千多吨。当然,每个人再配一副锁子甲又要五千多吨。

“封人言,四十里之城需钜铁六千吨。”工尹刀刚才也在混凝府。

“除了筑城,造船也要用。”钢轨还是没有造出来,钢轨和龙骨同构,能造出钢轨就能造出龙骨。虽然没有成功,但距离成功已经不远。“不佞以为,兵甲之后,筑城、造船急需钜铁。产量五千吨也恐不足……”

“大王,钜铁五千吨不过是二十个生铁厂、六十多个墨炉坊,然铁矿煤矿木炭则需增产数倍,造府无人也。”造府一直在扩大,如今已有十几万人。钜铁产量扩大,木炭、矿石产量也要增加,这就要更多人的入山伐木烧炭,更多人的采集铁矿石。

“那便出钱外购。”熊荆提议道。不过他瞬间又想到了市面上的粟价——现在楚国手里有的是钱,但是市场上因为战争物资不够,钱多货缺造成通货膨胀,因此有钱也不敢乱花,他无奈道:“三年,三年之后钜铁产量达到五千吨。”

“臣谨记王命。”工尹刀等人也松了口气,钜铁府是所有府中扩展最快的,工匠已然不足。今年的钜铁产量也就是两千多吨,翻一倍到五千吨肯定会造成生产混乱。

“禀大王,魏商愿到鸠兹建铁厂。”熊荆要离开钜铁府的时候,铁官孔肃禀告道。

“魏商?”熊荆想到了白宜那些人,心里笑道:“他们愿意来就来吧。”

“谢大王。”孔肃与魏国铁商孔襄同宗,虽是各为其主,但情义还是有的。

“只是,”想到马上要来的八十大军,熊荆笑道:“秦魏韩三国八十大军攻我,他们愿来?”

秦魏韩八十万大军攻楚只有大臣尹公们知道,孔肃闻言身子一震,张口结舌直到熊荆离开也没有说出话来。熊荆早知魏商是一帮见风使舵的之人,也不再提这件事。去造船厂的路上,工尹刀又说起了向齐国出售钜甲一事。

齐国一直有借助齐楚盟好之机,把齐军的铜兵皮甲换成钜兵钜甲的打算。只是几十万齐军的装备不可能一日之内全换,而齐国自己也有冶铁工坊,顾及本国冶铁业的情况下,真正想更换的大约是十万人左右的精锐部队,需要五万套钜甲,十万柄宝刀。

楚国外售钜铁兵器价格极为昂贵,宝刀卖给燕国三、四金一把,钜甲根本就没有卖给,真要卖的话单以重量计售价必在十金之上。只是如今楚国缺粮,又在打仗,用粟米、箭矢、马匹支付楚国是难以拒绝了。

“齐王准备出多少钱?”熊荆想起秦国正在游说齐国加入连横,这个时候答应齐王或许有阻止齐国连横的效果。

“五百万石粟,两千万支箭矢,五千匹马。”工尹刀道,很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工尹刀说了三个就停口,熊荆等了半天见他已经说完,不由气愤道:“就这些!想换五万钜甲、十万宝刀?”

“大王,楚齐姻盟也。且钜甲、宝刀成本弗高,若……”工尹刀不明白宝刀在国外卖多少金,只知造府成本也就几百钱一把,钜甲也贵不到哪里去。如今粟已涨到百钱一石,五百万石粟大约可换两百万把宝刀。

“放——!”熊荆不得不忍下一个屁字。“五百万石粟才多少钱?了不起五、六万金。十万宝刀值三、四十万金了,齐王还想要五万套钜甲?!不卖!”

“啊。”工尹刀本以为这是笔赚钱的买卖,没想到到了熊荆这里却是巨亏。他惊讶之际熊荆则在考虑国内的粮秣与秦国正在游说的连横,卖便宜了是一回事,政治外交又是另一回事。拒绝齐人的要求等于把齐国往秦国那边推,不拒绝又担心这些兵甲日后被秦国俘获,他好像记得齐国最后是投降了秦国的。这么说来,卖和不卖还真是个问题。

船出郢都,经淮水到紫金山下的造船厂。还未靠近造船厂就能看到蒸煮木材溢出的白色蒸汽和烟囱里熊熊冒出的黑色烟雾。‘咚、咚、咚……’,有节奏的重锤敲击声中,熊荆远远望到了船坞里的少司命级海舟。

船体部分基本已经完成,因为船坞的遮掩,他只能看到舟的上甲板和高跷宽大的艉楼。不见桅杆,但几部鼠笼起重机正立在船坞之间,一些人站在那里,或许是在商议如何把长十五六米、重达两吨的松木主桅吊入船内;也不见铜皮,可能全船捻缝还未完成——帆船时代的捻缝和铁船时代的铆接焊接一样,是件非常耗费时间的工作。

第三十三章 巡视3

造船厂建立的时候,熊荆只是太子,现在已然是大王。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他觉得自己是后世中国人,对秦国一统天下处之泰然,犹如一个无聊间翻看史书的看客,认为‘不应该为古人落泪’,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建一艘帆船,然后环游上古世界。

但现在,他已经融入这个时代,他仅仅、仅仅是一名楚人,而且还是楚国的王。祖先的血脉、父王的遗命、臣子臣民的希冀,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杀人盈城、尸横遍野,不分男女,身高超过五尺皆是可战之卒,也皆是可杀之人——心中发誓死要延续楚国的社稷,留存每一名楚人。

因此此前环游世界的梦想逐渐变成寻获新物种、进行海外贸易。不如此,退到江东后依靠那些贫瘠的土地无法支撑越来越漫长、越来越残酷的战争。熊荆越来越有一种预感:楚国将在其他五国覆灭之后继续坚守,秦国将征发全天下傅籍之人,同时以全天下物力一次又一次伐楚,那时的战争不是连续三年,而将连续十数年。

没有任何可妥协的余地,这是秦王赵政成为秦始皇赵政必须跨越的阻碍。不如此,郡县制的秦国就无法在关东立足,因为天下还存在一个有别于秦国的异端;不如此,诸国贵族就不会从内心臣服,楚国的每一次胜利,都会让他们从骨子里振奋。

“三年算什么?”下舫的时候,熊荆舒了一口气,心中暗语。

“小人拜见大王。”码头旁的赤实树下,一干工匠在码头低头伏拜。

“免礼。”熊荆没有答话,而是挥袖。他已经习惯庶民们的伏拜,只有军中的甲士、誉士伏拜时才会让他感觉不习惯,虽然他们是心悦臣服。

“红卿、欧卿也在?”舟师将领红牼、欧拓全在,旁边还有红牼的儿子,似乎是叫红牟,除此,还有一大堆年轻人,这些是应熊荆要求挑出来学习海舟的公族子弟。

“臣见过大王。”红牼等人又一次行礼,除了他们,新任太卜的观曳也行礼。

“观卿也在……”海舟是新奇事物,舟师里的公卿子弟都希望大王亲自传授海舟之技,而后到海舟上服役,去见识大王以前所说的六大洲(东洲、中洲、西洲、南洲、废洲、冰洲)和四大洋(蓝洋、绿洋、红洋以及冰洋,这是熊荆以海水颜色命名的名字,即指后世的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和北冰洋)。

“艉楼要布置神祠,公输大夫请我来此。”观曳言语间带着微笑,他身边依旧站在那个小小的巫童。见熊荆的目光看过来,观曳连忙道道:“莯青还不见过大王。”

“莯青拜见大王。”前年在藏书馆,熊荆见过这个女童,这是太卜府收养的灵女——以这个时代的习俗,五月是毒月,毒虫、鬼怪尽显,而这个月第五天生下的婴儿更是毒中之毒,他们的结局、尤其是女孩的结局是溺死,不然长大将祸害家人邻里。

普通人家害怕,太卜府则喜欢,因为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引神入体,这些女孩收养后将培养成灵女或者巫师。眼前这个莯青就是一个五月五日出生被太卜府收养的灵女。

“免礼。”两年多未见,熊荆看见莯青还是有些不自然。

“请大王入舟一观。”天色已晚,公输坚怕影响熊荆回郢,故而赶紧请熊荆去看海舟。

“好。”熊荆没有再看莯青,在公输坚的引领下度步到了船坞。

远处看海舟和近处看海舟是不同的感觉。二十多长的舟身虽然比大翼战舟短了几米,但大翼战舟没有海舟高大。虽然只是艘一百多吨的小舟,可是算上艉楼,整艘海舟有四层甲板:第二下甲板、下甲板、上甲板(主甲板)、艉楼甲板。因为第二下甲板铺在距离内龙骨不到一米的地方,每层以楚人的平均身高设定在1.6-1.7米之间,所以上甲板的高度接近四米,四米再加上干舷,高度已有五米五,如果再算上艉楼,整个船的高度超过六米。

大翼战舟只有一层甲板,高不过三米,大翼战舟较长,但怎么看也没有海舟厚重高耸。

“留了弩门?”船坞深两米,因为主船体只有三层甲板,而为日后改装保留的炮门又必须开在水线1.2-1.6米以上(少司命级吃水约1.8米,下甲板恰好在水线以下),所以炮门只能放在主甲板上。熊荆抬头看着干舷上留出的方孔,如此问道。

“然也。”公输坚不懂现在的弩门就是以后的炮门。按设计少司命将配备二十六部荆弩,左右干舷各十部,舟艏两部,艉楼四部。

“上去看看。”靠近之后熊荆能闻到煤焦油的味道、木头的味道,还愿捻缝工人将麻绳敲入缝隙时的咚咚声。

“大王请。”公输坚连忙带熊荆上梯。

上甲板基本铺完,甲板刨平打上了油脂,只留下几个进出的舱口以及桅杆孔。看着空空洞洞的桅杆孔,熊荆不由问道:“桅杆如何吊入?”

海舟的桅杆不比大翼战舟新加的短桅,其长度超过十五米。这样的长度造府还真没有想到好办法吊入。鼠笼起重机一般是将重物垂直吊起,无法横移三米将桅杆吊至船的中心。

“臣正在设法……”公输坚为难起来,桅杆不但重,而且长,更需要竖放入孔,确实难办。

“恩。”熊荆说话间已经从舱口下到下甲板,这是乘员舱。他的身高走在这里毫无阻碍,红牼等人就有些压抑了,特别是支撑上甲板的横梁有十多厘米厚,他们每碰到横梁就要低头。

下甲板之下还有一层甲板,即第二下甲板,这是货舱和储存舱;第二下甲板再下去则是整艘船的龙骨。这个位置将装载一些压舱物,大约是三十吨左右的生铁或者其他重物。

货舱已经全面完工,乘员舱则有一些匠人在髹漆,艉楼的舟长室、巫觋室,同样有一些匠人在髹漆、装饰。公输坚道:“大王言海外亦有邦国,海舟去往他国,不可太简。”

“海外皆蛮夷,你如此装饰,他们见后心生歹意如何是好?”熊荆嘴里含笑。钉上铜皮、吊入桅杆后,船就可以下水了,只是船帆那些繁琐的让人头晕的索具装好还要花一些时间。

“这……”公输坚有些不敢置信。

“无事。”熊荆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只要不是与大翼战舟为敌,海舟必然无事。”

“大王,蛮夷也有大翼战舟?”红牼有些不敢相信。

“有蛮夷也有文明。”熊荆不好怎么解释现在这个世界。“地中海也有大翼战舟。然大翼战舟不能进入深海,且有大翼战舟之国多为文明之国,因而不必多虑。”

“红海有通往地中海之运河,传说有一个名叫埃及的邦国,其王称法老,他曾修通过这条叫做苏伊士的运河,只是运河现在可能荒芜。若红海无通向地中海之运河,那便只能绕过整个南洲,从地中海的另一端连接绿洋的狭窄海峡进入。”

想到好望角,熊荆不得不提醒一句,“绕过南洲需要来回穿越那片咆哮之海,之后才进入绿洋。好在海舟足够结实,仅仅有一些颠簸。南洲最南是一片膏腴之地,金石遍地可得,宜牧宜农,只是四季与我楚国相反,楚国为春,彼处为秋;楚国为冬,彼处为夏。”

“敢问大王,彼处距我楚国几里?”年轻的公族子弟站在红牼这些大臣们后面,听闻膏腴之地遍地金石,一个个心痒难耐。倒不是心生贪欲,而是要为大王去寻宝。

“九千海里,约四万楚里。”熊荆只能估计一个数字。

“四万——楚里”四万楚里超过所有人的想象,一时间人人太息。

“若得神佑,百日可至。”熊荆闻声有些不悦。“他日我楚国之民遍布世界,你等只会埋怨太近,各洲太窄,自己封地太小。切记!是我楚国舟楫最先连通各洲,而谁控制了大洋,谁就控制了世界。”

这已经算是大王训示,众人闻言立即严肃的揖礼表示接受。只是昔日一个方圆五千里的楚国已经很大了,今后要面对方圆十万里的楚国,简直无法想象。

年老者惊叹之后随之淡然,他们估计看不到那一天,年轻人震惊之后则是窃喜。还没有经历海上生活的他们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

“马口铁罐头如何了?”航海的艰苦熊荆完全明白,所以他又问起了马口铁罐头。有了马口铁罐头,再种上豆芽保证维生素C的摄入,或许没有那么苦。

“禀大王,臣去岁试制了若干,铁皮俱已镀锡。”工尹刀道。

“能镀锡?”没有酸洗,熊荆很怀疑镀锡的效果。

“可也。”工尹刀道。“锈处使人打磨,皆可镀。”

“善。”人工打磨是没办法的办法,熊荆饶有兴趣的道:“明日送到正寝来,不佞尝尝。”

第三十四章 巡视4

没有桅杆,也就没有索具,帆船之所以是帆船,那是因为有帆又有船。可以很武断的说,主甲板以上的船帆系统的复杂程度毫不逊色于主甲板以下的船体系统。普通人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如蛛网的索具根本就分不清绳子与绳子的差别。

但真正了解船帆系统的人则清楚,所有绳索都围绕着两个东西:桅和帆。桅杆竖立于甲板之上,不能仅靠它本身的力量竖立,必须有支索,就像电线杆斜拉于地的钢索。支索分前、后、侧(两侧)四个方向,这四个方向又因为桅杆一般分成三段(桅杆一般情况下悬挂三面帆,之后发展到四面,十九世纪维多利亚号达到惊人的五面),每一段都有前、后、侧四个方向的支索。因此,一根桅杆如果挂三面帆,那整根桅杆就会有十二根支索。

以主桅为例,底层主底桅的支索栓在干舷上,主中桅则栓在桅盘和前后桅杆上,主上桅与主中桅类似,只是上端已经没有桅盘只有一根短横木,但前后支索依旧栓在前后桅杆上。支索极为重要,除了防止暴风将桅杆吹断外,也防止桅杆变形。顺风逆风太久,桅杆都会产生一定的弯曲。帆虽然单薄,但每平方米的重量在零点五公斤到一公斤之间,船帆巨大的重量会加速桅杆的变形,使其最后折断。

桅杆支索之外才是船帆索具,帆又涉及到横在桅杆上的横桁,帆是挂在横桁上的。帆主要有三组动作:卷帆与放放、左转与右转、升桁与降桁。卷帆与放帆只是帆本身,左转与右转、升桁与降桁则涉及到横桁。为了达到三组动作,又有卷帆索、张帆索、帆脚索、转帆索、横桁升降索、帆缘索……。与桅杆支索类似,一个桅杆如果悬挂三张帆,那就会有三根卷帆索以及其他控制索,全船如果三根桅杆,就会有九根卷帆索以及其他控制索。

帆船的索具确实复杂,如果将它减少到只有一张桅、一张帆时,那就很好理解了。将一面一面帆垒起来,再多竖几根桅杆,那就很难看懂。幸好再多的帆也只是一桅一帆的叠加——虽然其中也有一些变化,正常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记忆力,记住它们并不难。

真正难的地方是航行中的具体操作。这也是熊荆不甚明了、比较心虚的地方。毕竟他绝大部分知识都是从模型和史料里获知,他没有真正做过水手,B论坛里有一些狗大户买了现代帆船,先不说狗大户和他不是一个圈子,就是上了船那也是电动机操帆,与大航海时代的苦逼水手根本完全没有相同之处。

——很自然的,站在少司命号的艉楼甲板上,熊荆又回响起后世一些事情。离他不愿之处欧柘几个越人将帅使着眼色,一会欧柘便过来揖道:“臣有不情之请请大王准允。”

“何事?”熊荆看着他,并不愉悦。

“臣请大王准允由越人御一海舟。”欧柘硬着头皮提出自己的要求,从铺下龙骨他们这些人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今天终于提了出来。

“臣亦请大王……”两艘海舟,恰好一人一艘,红牼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佞不准。”熊荆不等红牼说完就说出自己的意见。他反问道,“为何要分开?”

“禀大王,我等言语不通,恐无法同舟共御。”欧柘背上开始冒汗。

“那你现在所说又是何言?”熊荆的再次反问让欧柘无言。除了庶民,被楚国统治的这几十年,越人贵族也学会了楚语,交流并无障碍。“不佞心中无分楚人越人,你等都是不佞的臣子和臣民,御舟、造舟之术日后也将一并传授。你等是贵族,若是贵族已开始区分你我,那士卒如何?庶民又如何?”

“臣……”欧柘揖的更深,熊荆虽幼,但君王的威势比先王熊元更甚。

“敢问大王,”始作俑者越人大夫陆茁揖了过来,“去岁朝廷所言复国之事是否行之?”

楚国的县邑不是分给誉士就是承包给了公族,复国似乎变得渺茫不可期,熊荆也从未解释今后是否复国、如何复国。治下诸地唯有越国未灭,所以越人对复国最抱期望。现在陆茁问起,熊荆也不回避,直言道:“若是越地皆封于越人,所封越人又愿意以越君为王,只要彼等不违与不佞的约定,不佞无意阻拦。”

熊荆话说的极为拗口,陆茁呆了一会才明白熊荆的意思,他道:“敢问大王,受封之人是楚臣还是越臣?”

“皆是。”熊荆笑道。封建制下一个臣子可以侍奉两个君王,如等后世公司制下一个供应商可以供应两家或更多家公司。供应商是独立的,他不隶属于甲公司,也不属于乙公司,但它与甲、乙都存在供应合同,两家都要兼顾,都要履行合同。

可惜的是,以先秦未衰落前的宗法制度,或以秦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绝对君主制,要理解这一点有些困难,所以陆茁很是错愕,“臣不解,既为楚臣又岂能为越臣?”

“你等是越人这一事实不佞不想改变。”熊荆解释道:“以武原君区秦将军为例,不佞赐予他封邑,他便要履行封主之义务:在不佞征召时必须率军为不佞征战。他臣服越君只要不违反这个约定,不佞无意收回封邑。

若武原的誉士、甲士、庶民不反对,他也可以为越君征战,不佞无意阻止,因为这是区秦将军的自由,他有征伐除楚国以及楚国盟友之外一切邦国的权力。”

“这……”陆茁开始无语。宗法制度下血缘最为重要,财产权并没有明晰。当然,如果天子要想收回封出去的城邑,如果不进行同等的利益交换,便只能以出兵讨伐作为胁迫。从名义上说,封主一无所有,但承包制下封邑已经明确为封主所有,这是他的私产。一旦变成私产那性质就不一样了,身为武原邑封主的区秦为何要为越王征战,越王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忠贞不二已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信守诺言、履行约定。在战国这个人人尚功、事事言利的时代,在‘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背景下,要想鼓吹君权神授,重新让臣子誓死效忠已经很难了。与其如此,就不如以信诺作为君臣关系的支撑维持,这才是最切合实际的。

陆茁的无语也在这里。即便武原不属于楚国而属于越国,一旦区秦成为武原邑的主人,他对越王也不可能达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种程度的忠诚。

只有一个办法做到这一点,那就是郡县制,考试出身的官吏肯定会全身心的效忠于越王,因为他们必须获得越王的武力支持,不狐假虎威,他们的权势一戳即破。而一旦实行郡县制,区秦又为何要自己出卖自己?区秦愿意出卖自己,他底下的誉士和甲士为何要出卖自己?

陆茁正以为复国只是一场欺骗的时候,熊荆又道:“若日后区秦将军能建奇功,不佞可以把武原的所有权赏赐给他,从此,不佞与他再无约定;若越君日后能建奇功,不佞也可以把越地赏赐给越君,然,然,”熊荆强调道,“不佞曾闻:买卖不改租赁。不佞所封之人,所定之约越君无权更改,除非所封之人允许。虽彼地已是越地,彼等已是越臣,若越君违反赐予时的约定,不佞必出兵讨伐。”

“臣知矣。”陆茁闻言精神一震,明白这种赐予实质就是复国。只是,再也不是以前的越国,而是君王必须对治下封臣、誉士、甲士、庶民守信遵约的越国。

“唉!”熊荆长叹。“越君若真想开拓,就应该与不佞一起开拓世界。越地仅仅是楚国之一隅,楚国仅仅是天下之一隅,天下仅仅中洲之一隅,中洲仅是六大洲之一洲。”

“禀大王,越君言,此乃先祖之地,不敢失也。”陆茁与越君开常常通信联系,话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必要再行掩饰。

“不佞必计之。”熊荆点头道。震泽以南那些地方确实是旧越地。

“臣谢过大王。”陆茁以外,欧柘等人也揖礼相谢,之后退在一旁,不再说话。

天色已晚,熊荆下梯的时候又问起了其他。“若再造大翼战舟,每月可造几艘?”

“禀大王,如今已有紫金山、芍陂、钟离、吴都、海阳、广陵、朱方、金陵、长岸、鸠兹、鹊岸、桐汭、曹港、鄂港等十余个造船场,船坞、船台五十余处。大翼较简,四千工日足以,月余便可下水,只是木材不足。”

“四千个工日?”熊荆熟悉的是工时,造府习惯用工日。想到木材,他咬牙道:“如无木材,那便把正朝、正寝、小寝都拆了,留下太社太庙即可。”

“大王?!”虽有拆宫殿的先例,可拆正朝、拆正寝公输坚还是吓了一跳。

“国若无存,要宫殿何益?”熊荆感慨了一句。“还有,各县邑、各族的府邸也要拆。”

第三十五章 大炉

“哦。荆王拆了正寝、正朝?!”曲台宫,得到最新谍报的赵政有些惊讶。之前他曾听闻楚王为造海舟拆了一些宫殿,没想到这次拆居然正寝和正朝。

于秦宫而言,正寝就是曲台宫,正朝就是章台宫。前者是赵政每日处理公务的地方,后者是每日视朝、谒见外国使节的地方,这两个地方一拆,可就国之不国了。

“禀大王,确也。”桓齮揖告道,“荆王闻我秦军再伐之,已无心再战。荆王拆了正寝、正朝,县邑也拆了府邸、县衙。据闻荆人欲南迁至江东之地,故需大建舟楫。”

“大王,若荆王真拆了正寝与正朝,确有南迁之兆。然则,荆人亦有大建舟师之可能,我军勿要小心提防。”伐楚的各项工作正在展开,这一点让卫缭很得意。可惜他仍然是个上卿,不能染指国尉掌管的情报系统。

“伐楚之卒八十万,何惧有之有?”镳公反驳道。如此庞大的兵力,也就只有长平之战能与之相提并论。楚国可战之军不过二十多万,伐楚定是摧枯拉朽。

“于楚国,当一伐接一伐,使其不可喘息。”卫缭道。虽然赵政同意伐楚,但在镳公等人的劝说下还是继续伐赵,伐赵之后才回兵伐楚。

“于赵国亦是如此。”镳公毫不客气的再次反驳。“赵国与荆国一南一北,我军不可兼顾。臣担心大王为求兼顾而予以两国喘息。”

“镳卿不必再言伐荆伐赵。”臣子们观点不同赵政并不在意,但朝议确定的事情不容更改,镳公因而被赵政说的低头。赵政再问桓齮道:“荆人可有其他举动?”

“齐人似与荆人允诺,故不再与我连横。”桓齮再报,这是涉及伐荆的第二件大事。

“为何如此?”赵政脸上一寒,急急追问。“齐王不惧我大秦乎?”

“臣……”齐王胆子确实不大,可惜具体的原因桓齮也不知晓,他只能汇报一些传闻:“臣闻齐王欲得荆国兵甲,不知此事……”

“荆国兵甲?”赵政看罢桓齮又看向卫缭、镳公等人,他记得镳公说过伐楚的后果很可能是荆人将兵甲矛阵之术授予他国,没想到大军还没有开拔这种事情就发生了。

“臣请大王勿要顾及魏韩两国。五十万大军借道于魏国,迅击荆之郢都。”卫缭急忙进言道。

“缪矣,五十大军岂能集于一处,一旦荆人切断粮道而魏人袖手,岂非要全军尽墨?”赵善不同意卫缭的意见。秦军能从何处进攻,敌我双方都很清楚。卫缭说的是鸿沟东侧这个方向,从这个方向进攻势必要横渡鸿沟,鸿沟上已架设了浮桥,但如果只有秦军从鸿沟东侧这个方向进攻,一旦深入楚境而浮桥被切断,魏人再袖手旁观,五十万大军就要缺粮而溃。这样的风险应该极力回避。

“大王,臣以为集五十万大于于一处,不可也。”桓齮也出声反对。

“大王,臣以为伐荆只在冬春二季,夏秋时水满,伐不利也,故不能速。”镳公再道。

“夏秋二季水满之时,亦是荆人伐我之时。”卫缭感觉越来越难与这些老将讨论战事,他不得不再次提醒这几个月楚军将主动进攻。

“荆王已拆正寝、正朝,速造舟楫而南迁,岂敢伐我?”镳公笑道,他随后揖向赵政,“大王,铁官司马昌报大炉已成,择日便可开炉炼钜,请大王适时一观。”

“哦。大炉已成?大善!”赵政大悦道。

钜铁之术困扰秦国已经很久,燕国的工匠来了之后,少府终于也开始炼钜。只是燕国炼钜之术不如楚国,他们的炼法要三十炼、五十炼、乃至百炼。即便百炼的钜剑也不如楚国宝刀,而且耗费惊人,产出也不足。

铜兵、钜兵制造毫无相似之处,铜兵铸成之后需要磨砺,磨砺后铜兵才成型。钜兵不同,钜铁是锻打成型,而且要烧红之后锻打。少府虽然在训练锻打工匠,可几万人不是一日能学会锻钜之术。最终的解决办法还是来自荆国,也就是转炉吹炼之术。

“何日是吉日?”赵政的喜悦无可掩饰,那日武场比试之后他居然做了噩梦,梦见一排排荆人身披钜甲,手持钜矛冲向自己,自己的皮甲宛如楚纸,一戳即穿。

“禀大王,明日便是吉日。”镳公道,燕人献上钜铁之术后,大王已令他督造钜铁。

“善。寡人明日便至少府。”赵政兴奋的拍了一下几案。又道:“伐荆之事,便依国尉所定之策。齐王既不愿连横……”他忽然想到了赵国:“赵国如何?”

“禀大王,赵王已薨,大子赵迁即位,以春平侯为相邦。”桓齮道,“我军伐赵,赵人已求救于荆国,若我军伐荆,赵人乐见也,必不会救荆。”

“告之赵王,伐赵乃是为了救燕。”太子赵迁乃倡妇之后,未加冠而王,齐王胆子极小,魏韩则百般臣服,唯荆王不服秦。想到自己的对手越来越弱,赵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大王今日悦也。”后寝六英宫,芈蒨见赵政来此与自己共用午膳,气色又不同昨日,微笑间不免多问了一句。

“有可悦之事,自然悦也。”赵政也笑。亲政之后他常常忙到深夜,用膳也是就简,很少到王后寝宫用膳。笑容过后,他看着芈蒨认真的问:“王后真不在意寡人伐荆?”

“臣妾已是秦人,死后葬入秦国祖陵,怎会在意大王伐荆。”芈蒨笑容有些僵硬,她迅速转过身去,取出一大片铆接好的锁子甲,“大王请转身,臣妾要量大王肩宽……”

锁子甲是管制物品,可在未铆接成片之前,它只是一卷细细的钜铁丝。芈蒨也在钜铁府别院里铆编过铁甲,而按熊荆的意思,凡是楚国女子,出嫁前必要做一件锁子甲送给自己的丈夫。这道王命未在民间实行,却在王宫实行了,公主们闲暇时都在铆编自己的锁子甲。

“这是何物?”赵政看着芈蒨手上的那片锁子甲很是不解。

“这是……”芈蒨只是尽王后的本能,可许许多多事情都让她想到楚国。“这是……甲衣。”

“荆国的甲衣为何如此?”赵政细看芈蒨手里的甲衣,困惑不解。

“此甲为荆王所作,荆王又命公主皆编此甲以赠夫婿。”芈蒨的眼眶忽然间湿润。

“寡人不要荆王的甲衣,寡人只要你。”看出芈蒨的异样,赵政抱住了她,寺人宫女们纷纷退避。“王后勿忧,寡人无意灭亡荆国,寡人只不愿荆国过强以胁我大秦。”

“大王不必将国事言于臣妾。”芈蒨顺势靠在赵政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落泪。

“你是王后,寡人怎能不言于你?”赵政笑道,美人在怀的他一片满足。

*

“臣燕无佚\叶隧\司马昌……拜见大王!”少府之外,赵政还未走下马车,少府之臣便拜了一地。昨日他们就知道大王将来少府看炼钜,已经妥当的准备好了一切。

“免礼。”容光焕发的赵政没有看拜满一地的臣子,而是看向整个少府。与楚国造府一样,秦国少府也设在咸阳城北,这里屋宇连甍接栋,匠人忙碌有序,倒有几分军营的味道。

“炼钜之处何在?”赵政问道。

“禀告大王,炼钜便在此处。”抢在司马昌前面,燕无佚指向不远处的一栋屋宇。“大王,炼钜之处烟火熏天、奇热无比,臣请大王……”

墨家虽有钜子,却不懂炼钜,司马昌却懂。赵政闻言不悦道:“炼钜乃国之大事,寡人岂能不看。”说完他便快步走向那栋炼钜的屋宇,一行人唯有紧跟。

屋宇之下,摇篮般八尺见方的转炉靠墙而立,这是造大了的转炉,以司马昌的估计,一次可炼钜铁六、七千斤。转炉造大对少府是有利的,碍于没有合格的防火砖,少府每试炼一次转炉就塌一次。与其两三千斤一炉,就不如六七千斤一炉。

“这便是炼钜之大炉?”与楚国造府一样,少府为了赵政的安全,也在屋宇上方建了一道悬空走廊。赵政站在空廊之上,指着下面的大炉发问。

“禀大王……”司马昌刚出口就被叶隧抢了先。“禀大王,然也。铁水由屋外铁炉流入大炉,再由千余名甲士鼓风,风入之时,大炉火喷数丈,经久不绝。停风之后,钜铁自成。”

“大王容禀,”空廊上,站在更远处的一个公侯模样的人开口,赵政从小就认识他,这是燕国的太子燕丹。“讲。”他面无表情。

“谢大王。禀大王:鄙国工匠胡耽娑支以为……”太子丹指向身侧站着的一个目睛多绿的狄人。狄人见太子丹说及自己连忙对赵政揖礼。“……如此练钜,不成也。”

“禀告大王……”空廊之下站在欧丑昔日的徒弟鲋,他穿着工师的官府,一违越人之俗居然学秦人蓄起了胡子,他闻声大拜道:“司马铁官已集可练之铁,如此炼钜,断可成也。”

“哼。”赵政挥袖令鲋免礼时哼了一句,他转头看向司马昌:“寡人命你炼之。”

第三十六章 大炉2

(猫扑中文 )秦国国土已占天下一半,两年以来,少府一次又一次采集各地铁矿,一次又一次地试炼转炉,怎奈都未成功。上月侯者突然来讯说荆人转炉试炼成功,其中的奥秘不在于矿石,而在于炉体,于是少府连忙造了一个倍于此前的大型转炉。此前大王并不在意少府冶炼,但最近几乎每天都问起钜铁,故而炉成开炼之日,镳公特请大王前来少府一观。

赵国攻燕,燕国遣太子燕丹前来求救,为此献上燕国的钜铁之术。大概是担心秦国以他法炼钜成功,燕国工匠不被秦国看重,燕丹才有此前那番进言。

燕丹的心思赵政也许了解,也许不了解,但不管以前如何,即位为王的赵政对这位儿时一起在邯郸质宫玩耍的同伴并不喜欢。救燕不是因为赵政喜欢燕国,而是为了防止赵国获得燕国之地,再次成为秦国的劲敌。赵政如此,赴秦日久的燕丹也越来越发现赵政对自己的冷漠,只是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哪里冒犯了赵政。

“大子足下,荆国真是如此炼钜?”空廊下工师匠人一片忙碌,胡耽娑支小声问了一句。

“不知也。”燕丹没有看他,只看着廊下的转炉。“然荆国宝刀天下无双,便是你贩来的径路宝刀,也不及荆国宝刀,自然有其秘术。”

胡耽娑支并不是什么燕国工师,而是月氏商贾。玉石、宝刀、琉璃、良马都是他贩卖于燕赵两国的货物,可惜荆国宝刀一出,他那几把价值几百金的径路宝刀就无人问津了。而原本由西向东贩卖的宝刀,也开始由东向西贩卖——燕国百万石粟换来的两千把宝刀并非全部自用,其中一小半以数倍、十倍的价格卖给胡商,胡耽娑支与燕丹相熟,正为求刀而来。

提起宝刀胡耽娑支就尴尬讪笑,以他和他的族人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向来是东方人购买西方人的武器,从未有西方人购买东方人武器之先例。荆国宝刀的出现颠覆了这种认知,索格底亚那的族人闻讯之后全部涌向东方,打算把荆国宝刀发展成天青石那样的生意。只是秦国人这样的炼钜之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胡耽娑支讪笑间,屋外的六个炼铁炉已捅开炉渣开始往熟铁沟里排出铁水,这些红通通的铁水一流入屋宇,众人就能感受到一阵灼热。好在空廊距离转炉有三、四十步,这种灼热只让人额头多冒些汗,并无其他不适。赵政丝毫不顾及额头的汗珠,目光穿过因为高温而扭曲的空气,紧紧盯着装着铁水的炉体。

“炉已满。”八尺见方的转炉不一会便装满了铁水,炉座终于停止微微的摇晃,工匠四处避闪,尤其避开炉口喷火的位置。

“鼓风!”鼓声在此刻敲响,伴随着鼓声,屋外光着膀子的三组甲士开始推动三个一丈高的气囊。气囊伸缩着,空气从炉底一与炽热的铁水接触,转炉便爆炸般的震颤,‘砰’的一声,深褐色的火舌带着浓烟从炉口喷出数丈,把空廊上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啊!”赵政惊呼了一句,身体如同炉体,控制不住的震颤。燕丹也惊呼一声,张口结舌的望着这地狱般的场面。胡耽娑支更是惊呆了,他从未见过也未听闻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炼铁。他不得不在心里虔诚的祈祷:伟大的永恒之神啊!是你在用光明之力灼烧那些铁石吗?

鼓风之时,炉口一直在喷射火焰,渐渐地,火焰的颜色越来越白,越来越宽,浓烟逐渐消失。只是屋宇内布满了烟尘,赵政不自觉咳嗽起来,旁边的寺人连忙将准备好的湿毛巾递了上去。

虽然少府工匠以及越鲋(鲋本无氏,故以越为氏)并不了解转炉炼钢的原理,可近百次的试炼下还是积累了无数经验。他们知道,一旦吹炼过头那就会炼出一炉熟铁,而吹炼太短则会炼成一炉恶铁,只有在火焰越来越白、越来越短,火星逐渐减少时停炼才能练出好铁,至于是否能练出钜铁,以越鲋的说法全在矿石,好矿石才能炼出钜铁。

“止风!”越鲋跳出来喊了一句,懂得些皮毛的他在少府身份不低。

“止风!”鼓声停了,屋外气喘吁吁的甲士终于歇了下来,不到一刻钟的吹炼把他们的肺全变成气囊,每个人都在呼哧呼哧的喘气。

“禀告工师,炉不溃也。”鼓风停了,炉口的火焰烟尘也消失了。可是以前每次都是炉溃铁水溢满整个工棚,这一次奇迹发生,转炉竟然没有溃塌。转炉没有溃塌当然是好事,可这样炉子里的铁水就没办法出来。越鲋抓耳挠腮之际,空廊上的赵政问道:“钜铁成否?”

“禀大王,钜铁当成也。”司马昌这时候也知道越鲋遇见了难题:转炉不溃塌,铁水出不来。“越鲋,大王要看钜铁。”司马昌在空廊上喊道,“速把钜铁水倒出。”

经历太过次转炉溃塌的越鲋已经忘了转炉是可以倾倒铁水的,司马昌一语点醒梦中人,他赶忙指挥匠人摇动转炉,掉出钜铁水。

‘当当铃铃……’的铁链声中,转炉外侧的熟铁链一点点绷紧,支撑转炉炉身的铁条木梁则一根一根的抽去。栓在转炉下部熟铁环上的铁链开始用力上拉,炉身颤动,铁水荡漾,但炉身并无半分倾斜。大汗淋漓的越鲋见空廊上的司马昌又对着自己着急挥手,他转身对着那些力夫匠人大喝道:“加疾也!加疾也!加疾也!”

越鲋焦急大喊,力夫匠人用出了浑身的力气,这次转炉终于倾斜,铁水欲出。空廊上的司马昌指着转炉大喜道:“大王,钜铁出也。”

“大善……”赵政善字还没有出口,转炉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响动,炉身也不断地摇晃。这是炉内积聚的氧化铁和铁水中未燃烧的碳因为摇炉而剧烈反应,众人来不及出声,便听‘轰——!’的一声惊天巨响,炉体纸一样被撕碎,一千四百多度的红白铁水冲破屋顶的同时,又暴雨般的横扫全场。炉下正在指挥的越鲋第一个中弹,铁水喷在他身体左侧,肉身以看得到的速度融化,倒地时他的右脸还带着微笑。继他之后,转炉四周的力夫匠人全被铁水泼中,鬼哭狼嚎的惨叫突兀响起,半数人在顷刻间毙命。

廊下如此,空廊上站着的赵政等人来不及眨眼,炽热的铁水就突飞而至。众人呆如木鸡间,唯一做出反应的人是赵政身边的赵高,可惜他只挡住了赵政半边身子,另半边身子仍然裸露在外。

“啊、啊、啊……”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在惨叫,镳公抓抚着溃烂的前胸使劲狂跳,随后翻过栏杆摔下空廊,惨死于廊下;燕无佚也是一阵大喊,他用力搓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脸颊;燕丹也被横飞而来的铁水击中,好在只是左边胳膊……

“大王。”赵高背上溅落一片铁水,他没有喊叫,脸色发白中只看着浑身颤抖的赵政。

“嗯。嗯。”赵政也没有呼喊,却因强忍剧痛而颤抖,他仅仅嗯了两声,便闭目一头载倒。

“大、大王!”赵高一边抱住赵政一边疾呼。因为牵动背上的溃伤,他的喊声完全变调,像将死之人的凝噎,好在众人已回头,发现昏倒的赵政。

“召太医、速召太医!!”急喊盖过了鬼哭狼嚎,赵政被近侍们七手八脚的抬了出去。

“季叔。”华阳宫里,芈玹看着来给祖太后芈棘请安的昌平君熊启全是笑意,待听见芈棘的清咳,她不得不收敛了笑容,好似普通侍女般给熊启奉茶。

“见过姑母,姑母今日安否何如。”熊启看着芈玹也笑。他记得前几个月芈玹还是要死要活,一听到王弟未薨,整个人又像鱼儿得了水般彻底活了过来。

“尚安。”芈棘假装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笑容,轻轻答了一句。待芈玹退下,这才道:“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伐楚之事?”

“然。”熊启重重点头,“秦国以举国之兵相伐,母国必不支也,侄儿请姑母劝劝大王。”

“劝有何用?”得知阳文君死后,芈棘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她当初只想牺牲一个熊荆以保整个楚国的安全,没想到熊荆竟然不死。“那竖子不死,大王自伐楚不止。”

“姑母,王弟并无过错。”熊启不得不说了一句,这话听的芈棘拧起了眉头。

“那竖子岂无过错?”芈棘冷笑。“秦国乃天下霸主,他即便身怀美玉,亦当韫匵而藏诸。他尚勇崇信,殊不知当今天下人与人尔虞我诈,国与国邦无定交。当年宋襄公不半渡而击,宋人不那般迂腐,宋国怎会亡国?”

“姑母之言善也,然姑母欲我楚人尔虞我诈否?”熊启问得芈棘一愣。她自己就曾抱怨秦宫人人诡诈,不如楚人。“姑母,侄儿以为勇信方是治国之正道,王弟又赦老公族不勤王之罪,母国再无内乱。若秦军可不伐,假以时日国必强。”

“正因母国必强,大王方伐之。那竖子既然不死,便丧地吧,丧地之后我再劝劝……”芈棘语气来带着诸多无奈,她还未说完便见尚吾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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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言和

城北少府出事,消息自然掩盖不住,赵政身边的寺人第一时间奔到了华阳宫。善吾太老跑不动,报信的寺人唯有等他。芈棘一见尚吾奔来心便直跳,果然,还未近前尚吾就大喊:“禀祖太后,大王、大王……”

“大王如何?”芈棘坐不住了。

“禀祖太后,”跟在尚吾身后的寺人见尚吾气急说不出话,便朝芈棘大拜。

“大王何事?”芈棘瞪着这个寺人,心高悬起来。

“禀祖太后,少府炼钜时炸炉,铁水四溅,大王、大王……伤也!”寺人哭丧着脸。以秦律,大王受伤,他这样的近侍要全部处死,只因没有保护好大王。

“啊!”芈棘闻言脑子发懵,跌倒在蒻席上。

“何谓?何谓?!”熊启露出了后牙槽,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记得这件事,王弟曾与他说过,要设法让秦人炼钜时炸炉。他很想大笑,可此情此景又不敢笑出来,于是只好原地转了三圈,强忍着笑意问道:“大王伤在何处、伤在何处?可有性命之忧?”

“大王……”寺人看到赵政被抬上马车便跑来报信,他回忆了一下,最后抚着右边腰胯道:“小人唯见大王此处素裳大破,血肉溃也。”

“此处?”熊启摸着自己的腰胯,猜测赵政的伤势。

“然也。”寺人确实看到大王腰胯处被铁水溅伤,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就不知道了。“大王已被众人送至渭南曲台宫,余事小人不知也。”

“老妇知矣,退下吧。”回过神来的芈棘脸色惨白,但神情并不焦急。她挥退寺人后道:“大王伤重,宫中奸佞又将作祟。你既然是右丞相,当速去找卫尉、中尉、咸阳令。还有文信侯,要找人看住他,提防他与赵姬合谋。”

“姑母,侄儿以为值此之时,应速调大军回援咸阳。”熊启目光连闪,如此提议。

“那也要先看大王的伤势。”芈棘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大王忽然受伤,确实是暂停伐楚的好机会。可是调动大军需要大王兵符,不是说调动就能调动的。

“侄儿知道,侄儿去矣。”熊启说完便快步出堂,走的时候带起一阵清风。芈棘看他走的如此之急,心里不免一阵摇头——他对母国这般心切,自己死后若政儿再度伐楚,肯定会被朝臣算计。想到此芈棘不由想起了芈蒨,这是个好孩子。她轻声唤来尚吾,低语几句才在侍女的伺候下出堂下阶,行向渭南的曲台宫。

“政儿、政儿啊!政儿……”曲台宫全是太后赵姬的哭喊,她想冲进去西面的总章,总是被寺人宫女委婉的拦住,每拦一次她的喊叫便要大上了三分,渐渐的开始干嚎。

“母后,大王此刻……”芈蒨脸上泪迹未干,大王未薨赵姬如此嚎叫,很不吉利。

“贱妇!”赵姬看到芈蒨就来气,她最厌恶楚人,可儿子偏偏娶了楚女做王后。她一巴掌甩在芈蒨脸上,骂道:“便是你这贱妇害了政儿!便是你这贱妇害了政儿!”

“无礼!”刚刚赶到的芈棘远远喝道,她太老了,步子迈不开,不然肯定摔回赵姬两耳光。

“见过祖太后。”芈棘一到,在场的大臣、嫔妃、寺人全都行礼,唯有赵姬侧着身子,不行礼也不说话,只当没看见芈棘。

“王后有礼,太后为何如此无礼?”芈棘怒目赵姬,赵姬不敢迎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只侧头道:“大王本来无恙,唯有人嫁入秦宫方生此祸事。”

芈蒨无故被打骂眼眶已经溢满泪水,闻言再也忍不住眼泪珠子般一串串往下掉。芈棘则毫无所动,冷笑道:“秦宫素来无事,唯有人淫乱宫廷方生此祸事。”

“你!”被人踩到痛处的赵姬大急,然而嫪毐死后、吕不韦去职就封,她已成孤家寡人。与芈棘斗,很可能才起了这个意,她就被人弄死了。

“詹事何在?”芈棘不再看气急败坏的赵姬,而是看向跪着的臣子。

“臣在。”一个伏地的老寺人起身又低头。

“送太后回宫。”芈棘嘱咐着,说完便带人进了西章大室,寺人见她来连忙开门掀帷。

“啊、啊……”大室的门一开就传来赵政的痛呼,赵姬想上前则被几个寺人架住,最后哭着闹着被他们带走。芈棘快步走到榻前,握着赵政的手不停的擦泪,痛苦中的赵政根本没有察觉到是谁,他身子曲卷着,在床榻上翻滚。

“臣拜见祖太后。”太医挤满了侧房,一个个愁眉不展。

“大王伤势如何?”芈棘的眼泪半真半假,她看着赵政即位长大,不可能没有半点感情,只秦宫里感情最不值钱,她现在就必须想好万一赵政伤重不治由谁来即位。这即位之人不能牵扯其他任何势力,最好像昔年的子楚一样,无依无靠。

“禀太后,”太医令李剳揖道:“臣等已将铁水去除,然胯股间皮肉已烂。恶铁毒也,臣恐大王移至正寝是被风邪所侵……”

“禀太后,臣视大王之络脉,大王络脉色青黑,必有痈也。”夏无且也硬着头皮道。五色诊是扁鹊所传,以络脉之五色判断疾病。他一见赵政的伤势心就凉了半截,夏日炎热,皮肉溃成那副模样,必定生痈,其他地方生痈还好,可偏偏是舿股之间。

“禀祖太后,臣以为大王之伤当火炙之。”夏无且说完下一个太医揖告道。

“大王伤由火起,怎可火炙,应当水炙。水炙乃去火之毒也。”又一个太医起身揖告,他甚至说起了医方,“此伤当煮水二斗,郁(郁金)一参,术(苍术)一参,口一参。凡三物……”

“禀太后,大王之伤当灸炙也。”病情大家有目共睹,都觉得大王有性命之忧,可怎么治疗各有各的看法。火炙就是火烤,水炙则是水泡,灸炙则是改良后的火烤之法,以艾草熏烤。

旁边是赵政的痛叫声,这便是太医的争论声,芈棘听得头疼欲裂,她对身边的尚吾低语了两句,尚吾立刻将芈蒨请到了别房。

“王后,大王伤重,祖太后欲知王后可有身孕。”尚吾声音很小,除他之后,房里还有一个华阳宫的女医。

“我……”芈蒨没想到尚吾请自己到这边来说为了此事,她红着脸,任由女医诊脉。

视色可以判断疾病,但更准确的是诊尺,诊尺即察看手腕至肘内侧的皮肤经脉,视其缓急小大滑涩,肉之坚脆以判断疾病。女医拿着芈蒨的皓腕诊了半天,都不见少阴脉动过甚,这是无孕的征兆,。再问月事,听闻芈蒨月事刚刚结束,脸上更加失望。她诊完芈蒨后又诊了几个媵妾,这才出房在尚吾耳边低语

“大王伤重而不朝,臣等请祖太后主持朝政。”熊启对新任廷尉没几个月的李斯连连眨眼,李斯脸上装着没有看见,可嘴上说的正是熊启想要他说的。

此时熊启复出,左右丞相、廷尉皆是楚人,唯有国尉桓齮不是楚人。秦国有太后执政的先例,李斯一说完,堂内大臣立刻高呼道:“臣等请祖太后主持朝政。”

“大王……”赵政的右胯、大腿皆被铁水烫伤,皮肉溃烂。虽暂无性命之忧,但若治疗不当而生痈,说不定就此薨落。想到此芈棘泣不成声,大臣们忙劝道:“请祖太后勿忧,大王必有天助。”

“老身非忧而泣,老身乃喜而泣也。”芈棘的话语出乎意料,群臣不解间,她抹泪笑道:“适才女医诊王后之尺脉,告之老身王后有孕矣!”

“啊!”大臣们一片呆傻,但王后已与大王告庙,有孕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些人呆傻之后高呼大拜:“呜呼!天佑我大秦,大王有后也。”

“呵呵……”芈棘笑的欢快,但欢笑仅仅一时,她又道:“老身不知国事,既大王命有丞相,国事当由丞相处置。而今最急者,乃大王之伤如何痊愈。”

“禀祖太后,臣当寻觅天下医者,以治大王之伤。”丞相右为长,熊启当仁不让出列相告。

“祖太后容禀,”李斯也出列。芈棘点头后他揖告道:“禀祖太后,臣闻天下医者,当以荆医最优。”李斯一开口大臣们便是讶然,唯有熊启心中大笑。“荆医昃离者,可开膛破肚、取血续命,起死人而肉白骨,荆人谓其为神医。若能召昃离至咸阳,大王之伤必无忧也。”

“廷尉之言缪矣。”跪在最外侧的卫缭瞬间明白了李斯的意思。“先不言荆医昃离医术如何,我大秦此刻正伐荆国,那昃离岂肯入秦为大王医治?”

“那便与荆国言和,以使荆医昃离入秦为大王治伤。”李斯回望卫缭,满脸笑意。

“然伐荆乃大王所定之策,不可误也。廷尉言与荆国和,有违王命。”卫缭再道。

“若大王伤愈,年年可伐荆,何必急于一时。”李斯还是笑,说完已转身。

“我闻廷尉乃荆人,秦国太医无数,召荆医是为治伤还是为言和?”卫缭见李斯转身急了。

“你一意伐荆,是为爵位还是为大王?”李斯反问,这次他连头都没回,只揖向芈棘:“臣请祖太后速与荆国言和,以召荆国神医昃离入秦。”

第三十八章 赣地

大王乃一国之主,大王重伤卧榻,若不是祖太后坐镇曲台宫,秦国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借此良机与楚国言和芈棘并不反对,虽然她恨极杀她亲侄儿的熊荆。左右丞相心里更是高兴,唯独国尉桓齮支支吾吾,卫缭明言反对,但他们两个人并不能扭转大局。

当日,使节和兵符便从曲台宫发出,一路日夜兼程从武关道赶往楚国城阳,由昌文君熊爰亲任主使;一路顺渭水经船司空入黄河至新郑和大梁,提醒前线将帅做好撤军准备。比郢都早一步,河间封地的文信侯吕不韦先听到了赵政重伤的消息。

“大王伤重?大王因而伤重?”吕不韦浑身酒气,日日纵酒的他难有完全清醒的时刻。

“禀主君,大王于少府观工师炼钜,炼炉炸裂,胯股溅中铁水,故而伤重。”门客苦成常同样衰老。昔日吕不韦养士三千,而今身边的门客寥寥无几,能出谋划策的人那就更少。

“炼钜?”吕不韦终于清醒了一些,“炼钜之术乃荆国所有,秦国岂……”

“主君,想来是侯者窃了荆国钜术之秘,又未能窃全,故而炸炉。”苦成常度测道。这也是秦国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小人以为主君当赴咸阳。”

“赴咸阳?”吕不韦将手上的酒缶扔在一边,可一旦凝神思索,心意刚动的他把刚放下酒缶又拾了回去。“不可也,大王知我离河间至咸阳,必杀我。”

“主君何至于此!”苦成常把吕不韦手上的酒缶夺下,“主君乃大王之仲父,而今大王重伤,那些荆人把持朝政,还放出王后有孕之谣言,主君不至咸阳,秦国必大乱也。”

仲父二字好似灵丹妙药,瞬间就让吕不韦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喃喃道:“我乃大王之仲父?我乃大王之仲父……”

“主君乃大王之仲父,国中军中,皆有效死之士,至咸阳,风云立变也。大王若薨,可视王后子嗣之有无,以再立新君;大王伤愈,不过是再返封地。”

苦成常继续进言,听闻他说再返封地,吕不韦哈哈笑道:“何须再返?大王杀我便杀吧。”

苦成常听着吕不韦的笑声一阵不安,主君若真是有去无回,死在了咸阳,那就再也不能东山再起了。

*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后世每当听说这个论断熊荆都会笑,但目睹自己三年来的所作所为,再对照原有的历史和当下的历史,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是楚国的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酿成风暴。只是风暴不是发生得克萨斯州,而是反卷楚国自己。如今,他终于明白一个极容易忽视却又最为致命的问题:

楚国是天下的一部分,就好似近代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只要不符合世界霸主的利益,近代中国的任何变动都会被外界干涉,左右逢源、韬光养晦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楚国亦然,楚国的任何举动都要符合秦国的利益,讨好秦国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对抗那是自取灭亡。

可惜,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除去他内心深处的不妥协,本就仇秦恨秦的楚人已和秦人不共戴天,而秦王也意识到了楚国将是秦国统一天下的最大障碍,所以非要打垮楚国不可。这次是八十万,那一下次是多少万?淮上的楚民迁徙于江东,如果秦军紧接着进攻江东,楚民又能迁到哪里?

激动的时候豪情万丈,不惧秦国百万大军,誓与秦人鏖战到底;夜里一个人孤零零睡在塌上,脑子里想着白日见到听到的那些困难和问题,再追溯这些困难和问题的根源,又恨不得骂自己愚蠢。

好在,熊荆不是一个未龀之人,他经历过战场的生死搏杀、体会过四百米土城的狭小围困,他能承受住这些压力。不过是睡不着而已、不过是移民而已、不过是战争而已。

郢都王宫,正寝、正朝、若英宫、春阳宫、秋华宫……,乃至阳云台、兰台宫、各县各邑私人府邸,只要木料是硬木或者是桧木,只要能造大翼战舟,全都拆除送去造船厂造船。所不同的是,私人府邸木料造出的大翼战舟私人(私卒)所有,不过要支付建造费用;其余木料造出来的大翼则归县卒、王卒所有。楚国从此再无陵师(即陆上部队),只有舟师。

拆下的木料一舫一舫的送至造船厂,都柱、廊柱、房梁、橼子堆成了山,代价就是早前华美无比的王宫仿佛经历一场浩劫,只留下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高台。寺人、宫女不说,太后赵妃和熊荆自己也只能住在帐篷或者马车里。

除此,民众极为恐慌——郢都仅剩社庙没拆,整个王宫都拆的一干二净,这是再度迁都的征兆。即便大楚新闻不断刊登新闻辟谣也无济于事,熊荆不得不在昭黍建议下择日以启外朝,向国人宣布大司马废府陵师改舟师之决定。

外朝开启的前夜,帐篷里的灯一支亮着,熊荆睡不着。调整过后心态平静的他手里拿着一张楚国地图,目光落在长江以南。

移民至浙江……,浙江在农业时代除了北部,其他地区大多很穷。穷不是因为懒或者笨,而是因为没有地。莠尹以为每户如果授一百小亩(百步亩,一百步亩等于0.273市亩,即每户二十七市亩)土地,移民十五万户至越地是极限。剩余的人只能安排在吴地,围泽为田,如此还能安排二十多万户。

两地加起来有四十万户,几等于楚国现有的户数——移民只针对淮上的楚民,淮南尚有诸多县邑,这些人暂时不必迁徙,除非秦军横渡淮水占领郢都。

由熊荆授意、大司马府拟定的军事计划里,魏都大梁是第一道防线,郢都是第二道,长江是第三道,越北是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

把二、三十万户楚民留在第四道防线之外断不可行,迁入越地又无地可授,东洲三谷、海外贸易那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是以在蓝尹(管理山泽)屈淦的建议下,大司马府的军事计划做了一部分调整,即,将彭蠡泽以南的番邑平原纳入最后防线。

彭蠡泽并非后世的鄱阳湖。彭蠡泽以楚国地图显示是在长江(九江)以北,直逼大行山余脉,往东几乎一直绵延到松阳(今安徽枞阳)邑境,这是依着长江北岸,一个西东偏北方向的大泽;后世鄱阳湖与长江无涉,它仅仅是沿着赣江,在番邑大平原上一个南北方向的湖泊。

湖泽与后世不同,但地理要害仍然在九江。只要在后世的九江设立城邑,遏制住赣江口,那就能阻止秦军进入赣江流域。九江以北有大片的平原,即后世的鄱阳湖平原。

江汉平原、洞庭湖平原、鄱阳湖平原是后世长江流域三大平原,永修、都昌、户口、波阳、德安、星子、余干、进贤、樟树都处于这个平原之上。淮北移民安置在这里,加上赣江中上游两岸的土地,安置四十万户绰绰有余。

且与越地不同的是,越地要与越人共分越地,姑蔑盆地还涉及到浙江(富春江)以北的土地,那是越君开的土地。赣地不同,赣地为楚国独有,现在已有的城邑不过是番邑(今波阳县,因番君吴申谋反而被收回)、艾邑(今修水县)、柴桑(今九江市西南)、余汗(今余干)、金阝邑(今樟树)、上赣(今赣州)数邑,并无多少丁口。

安置确实可行,只是一旦江淮防线失守,赣地再无防线。浙北防线是熊荆参照南宋设置的。元灭宋分三路:一路从长江入海,由东海登陆杭州湾。这一路熊荆最不担心,海与江两个概念,即便秦军仿造了大翼战舟,也未必敢进入东海与楚军舟师决战,但以密集的舟楫,不顾伤亡、不顾后勤横渡长江是有可能的。

第二路则是度长江后,越过震泽从百尺渎入越。这是吴越两国交战的路径,吴攻越是走这条路,越灭吴也是走这条路,所以吴越之间的战争全部发生在百尺渎一线,以两次檇李之战最为著名。越北看上去很宽大,但除了这条路都是大泽,所以秦军只能走这条路,特别是檇李,深处谷地,有兵也难以摆开。

第三条路则是溧阳南下至广德,广德过独松关便是余杭、临安。这条路暂时只有越人知道,独松关、百丈关、幽岭关也还未建立。退至越地,这三关是一定要建的。秦军如果扣关其情况将和檇李一样,碍于地形兵力无法展开。

越北有这样的关隘才能作为第四道防线,赣地九江全然是个开口,一旦九江失守,秦军便能长驱直入,还能绕道赣东北进攻姑蔑。可不把移民安排在赣地,长江一被突破江东全部将完蛋。或许——还不知道秦国炸炉的熊荆看着楚国地图——九江失守后,楚民能退入越地或者南下赣南,如果能打通大庾岭的话,还能顺北江进入南越。

第三十九章 言和2

后世胡乱学来的军事地理被熊荆发挥到了极致,他懂得这片土地的历史惯例,除了两次短暂的由南向北统一外(前一次34年后便被朱棣的燕军颠覆,后一次不过是名义上的统一,只维系了22年),余者都是由北向南完成了统一。楚国地处南方,要想回避这样的历史宿命,只能借助山川地理以阻挡秦军的攻势,不然唯有入海求生。

但南北之间只有江淮、襄阳、巴蜀这一道最后防线,且巴蜀、襄阳早就在秦国手里,这条防线仅靠长江下游的江淮很难维系。建立汉江长江交汇处的武昌扼守长江中游或许有用,但江与山川不同,山川谁控制谁便得益,长江天险则是攻守双方共分,实实际不如山川险要。

江淮防线一旦突破,南方能依靠的最后防线只剩下五岭,大庾岭是其中之一,剩下其他什么马田岭还是什么岭熊荆早就忘记了。想到这他猛站起身来,看到外面的夜色又只好重重坐下。

“请大王起身更衣。”长姜烦人的声音每天早上都会在熊荆耳边响起,这让他想起小学时的早自习。“请大王起身更衣。”长姜又喊了一次,同时痛苦的看了身边的鼓人一眼——依照熊荆的王命,如果喊了两次还不起身,那鼓人就要击鼓了。

‘咚咚咚咚的的……’鼓声在正寝的帐篷里响起,芈璊闻声笑看着赵妃:“王弟又晚起了。”

“大王勤勉。”赵妃安坐在蒻席上,脰人正安排着早膳。因不在堂室之内,有风的情况下生火并非易事,只有等木柴全都烧着了,火才不会被风吹灭。炊烟袅袅不久,铜鼎里的羹便开始沸腾,这时候半睁着熊猫眼的熊荆出现在若英宫的土台子上。

“孩儿向母后问安。”熊荆迷迷糊糊的,对着赵妃顿首。

“母后无恙,倒是大王……”儿子究竟是自己生的,还是寤生。赵妃心疼看着儿子。“大王政务当交给令尹,军务交给大司马……”

“母后,他们不懂我能如何?”熊荆闭着眼睛喝羹,昨夜他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好,他们不懂。”赵妃不好再说什么,她只希望儿子多睡一会,哪怕是在早膳之时。

“禀大王,国人半个时辰后至大廷,令尹让臣来禀告大王。”淖狡伤愈,重新做回左徒昭黍趋步上了若英宫的土台揖告。

“不佞知矣。”熊荆起得晚了,吃饭闭着眼睛到现在饭都没有吃完。他睁开一只眼睛瞄了昭黍一眼,而后看向长姜,道:“纸上写的事情让大司马府速速行之。”

“臣敬受命。”昭黍答应着,接过长姜手上的楚纸,又趋步下了台子。至大廷外见到淖狡,方道:“大王命大司马府速速行之。”

“何事?”淖狡打开楚纸看了几下,只见抬头写着:沿湘水、赣水探查,构筑五岭防线之命。再细看下去良久都未曾说话,只等昭黍喊了他几句才回过神来。

“大王何命?”昭黍不是令尹,他无权看大王写给大司马府的王命。

“大王……”淖狡深吸了口气,朗笑道:“大王生而知之,欲在南海、雒越北面就险筑城,以阻秦人南下。”

“南海?南海乃瘴疠之地。”昭黍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骇道:“大王是说我楚人要退至南海?!那越地,越地如何?”

“秦人伐我,我若退至江东,必回击赵国也。”八十大军压境,然而淖狡心里对局势很清楚,秦国不可能越过长江继续攻伐楚国。“待赵国灭国,关东五国皆亡,方再伐我楚国。彼时秦人将渡大江与我苦战。江东唯越北可据险而守,洞庭、赣地本无险要,如今大王令大司马府探寻五岭,欲于五岭筑城而守,此大善也。”

“那郢都立于何处?”昭氏封在越地,但是越地狭小。

“自然是在越地,不可能立于南海。若秦人攻占上赣,越地海路可通南海。如此……”淖狡想到了那些北上勤王的小邦、部落首领,面有难色。大王说的五岭他隐约知道一些,这都是百越部族北上的一些小径。在此筑城扼守不难,可要让百越接纳楚民退至南海、雒越,那就有些难度了。南蛮们对土地山林极为珍视,两百余万楚民涌入南海、雒越,他们肯定会反对。

淖狡脑子里不断想着该如何与南蛮商议这件事时,用完早膳的熊荆已至大廷。他一出茅门,大廷上玄端颤动,等候已久的朝臣、巫觋、天官、国人齐齐揖礼道:“臣见过大王。”

“免礼。”熊荆喊完免礼分别对左廷、右廷、中廷揖礼。揖礼完毕他没有安坐,而是气愤道:“近日,国中群议纷纷,谣言遍市,言我楚国又要迁都。不佞今日明言之,秦国集结魏韩共八十万大军,欲再伐我……”

“啊——”听得到的吸气声,在场绝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秦国将再伐自己的消息。八十万大军好似一记天雷,猛轰在他们的脑门上。

“静!”国人惊骇之后立刻左右相问,傧者见此高喊安静。

“敢问大王,”有人不顾礼仪而出列:“八十大军,此讯确否?”

“此讯由知彼司探查,确信无疑。”熊荆拦住傧者,又指向身侧站在的勿畀我。国人有权知道军国大事,勿畀我和知彼司他们并不陌生。

“敢问大王,我楚国、我楚国……”已经没有人恐慌迁都了,大家都恐慌秦军。又一个国人站起来,他大概的吓得结舌,愣是没有把问题说出来。

“敢问令尹,八十万大军伐我,我楚国若之何?”终于有一个不结舌的国人,他只敢问令尹。

“天佑大楚,我军必胜。”淖狡不作任何解释,他胡子一吹,就答八个字。

“然,”熊荆开口道,“秦军以首级记功,大军过处,人畜无存,故而淮北西面之民需迁至淮南。王宫尽拆宫室,县邑、私邸尽拆屋宇皆是为此。商贾、庶民之家欲造舟楫可也,然舟楫湿木不可造,不然舟楫数年必坏,只能用干木。”

随着熊荆的辟谣,大廷上激动的人群慢慢慢慢平静下来。熊荆说完后大廷上的人几乎全部跪倒,他们呼喊道:“大王宁拆宫室而救万民,仁也。”

熊荆闻言讪笑,他从不以‘仁’作为自己的准则。

“臣敢问大王,为何不与秦人言和?”有赞美的,也有质疑的,问话的是铚县之国人魏狄。

“这话你应该去咸阳问秦王。”熊荆面无表情。旁边的人已告诉他此人是个墨者,他对墨者素无好感——如果对孟子那样的儒者是鄙视,那对墨者就是厌恶。只是此人能遴选成国人,又未被知己司捕获,自然有他的道理。

“若大王能以臣子之礼向秦王上书请罪……”魏狄继续道。

“无礼!”不待傧者训斥,魏狄身边的国人就已怒斥。

“此秦谍也。”除了怒斥,还有愤恨的指责。魏狄站的位置立即空出一片,人人避而远之,只有数名宋地国人立在他身边。

“让他说完。”甲士要上前时,熊荆拦住了他们。

“谢大王。”魏狄有些惊讶熊荆的大度,宋地传闻郢都大王睚眦必报、杀人如麻。“臣以为大王与其尽拆宫室,迁民于淮南,便不如向秦王求和,如此攻伐可免,百姓亦可保全。”

魏狄说完大廷上人人摇头,与秦国求和那是妄想。看看赵国,今年会盟,明年攻伐,秦国毫无信义可言,求和有何用?魏狄也清楚诸人的心思,自觉是为民请命的他再道:“臣闻秦人所求者乃大王一人耳,若大王可至咸阳……”

“大胆!”大廷四周的甲士大喝,有几个已然拔道。

熊荆再次拦住,饶有兴趣的问道:“为何秦人求不佞,不佞便要至咸阳?”

“大王若至咸阳,万民可得保全也。”魏狄豁出去了,这种话其他人不敢说,他敢。

“万民若不能自我保全,己之生寄于他人之死,救之何益?”熊荆终于明白魏狄的思路,并不奇葩,后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如此之万民,不配为我楚国之民,只配为我楚国之奴。即已是奴,主人何以要为奴人牺牲自己?

秦人八十大军、百万大军伐我,可惧乎?奴人皆曰可惧,楚人或有忐忑,然阵战之时绝不惊慌。昔年殷人伐楚,先祖俱乎?昔年周人亦伐楚,先祖惧乎?不服周也!

而今秦人还未一统天下,便两股战战,欲献他人而自存,卑贱之至,已可为奴。”

身为大王未必要能言善辩,但诸人面前的大王受益于后世,思辨之细致令人叹为观止。魏狄当场被骂得面红耳赤,他实在想不到为万众而牺牲一人,如此高尚的行为怎么就变成‘卑贱之至’了。好在他尴尬不久就得到了解脱,一个大司马府的飞讯官疾跑而来,此人嘴里高喊道:“报大王,秦人遣使欲与我和!”

第四十章 言和3

(猫扑中文 )“秦王伤重?!”飞讯官详细禀报后,子莫闻言大喜道。“此天佑我楚国也。”

日近中午,毒辣的太阳直晒大廷,高温让人有些眩晕。大廷上的朝臣、国人、巫觋、天官也垫脚望了过来,他们只听闻秦人遣使求和,却不知秦人为何要向楚国求和。熊荆本不想在外朝上商议这样的事情,可飞讯官一喊,所有人都知道秦人遣使求和。

“禀大王,秦人无义,此绝不可信,昃离亦万不可遣。”淖狡没有半分轻松,心一直往下沉。大军压境忽然传来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从头至尾他都觉得是个阴谋。

“大王,”勿畀我在熊荆耳边低语几句。他最清楚这件事情,因为这本是知彼司的计划——前月楚国终于在王宫、郢都、各县邑大肆搜捕秦谍,玃君虽死,但他身边的僕臣为保性命,还是将一份知彼司伪造的情报发出。知彼司本来的意图是针对秦国少府,没想到伤及了秦王。

“果真如此?”熊荆脸上全是惊讶,他几乎忘记自己曾经设定的炸炉计划。

“禀大王,然也。”勿畀我的兴奋难以掩饰。“秦王若是重伤,不久当薨也。”

“大王万不可忘记今之秦国乃华阳祖太后执掌朝政。”屈遂提醒道,他去过秦国,知道华阳祖太后在秦国的威势,也能体察到她对楚国的善意。“臣以为秦王之伤或不重,然华阳祖太后欲借此与我言和。若拒之,秦军伐我,此休战之良机也。”

“秦王若薨,秦国必定大乱。”子莫还是一副捡了宝似的得意笑脸,“我楚国为何要派出医尹救之?秦军伐我如何?一旦秦王薨落,大军必退,我等何惧之有?以长远计,秦王不当救。”

几个重臣在熊荆身边揖告,大廷上的人只能看着,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息县国人成瑜上前揖告道:“臣敢问大王,秦人为何遣使言和?”

“你说吧。”熊荆命令飞讯官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怎么也隐瞒不了,只能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禀国人,”飞讯官犹在激动之中,“数日前秦王于少府视工匠炼钜铁,炼炉炸裂,其胯股溅中铁水,其伤重矣。”

“啊。”两三百人一起惊叹,皆道:“原来如此。”

“秦人听闻我楚国医尹昃离能可开膛破肚、取血续命,起死人而肉白骨,故华阳祖太后愿与我楚国罢兵言和,召医尹昃离至咸阳为秦王治伤,此刻秦使昌文君已至城阳。”

“此天佑大楚啊!此天佑大楚啊!”有人忍不住对太庙大拜,一人如此,余人跟着,最后连熊荆也不得不向太庙伏拜。事情如此转机,不是祖宗庇佑又能作何解释呢。

伏拜之后,成瑜第一个道:“臣请大王与秦国议和,遣昃离至咸阳为秦王治伤。”

“臣亦请大王与秦国议和。”更多人的喊道。他们刚刚得知秦人联合魏韩将率八十大军伐楚,一个时辰不到,又闻秦人遣使求和,代价不过是医尹入秦为秦王治病,这谁也不要牺牲,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诸君……”子莫跳出来说话,“若是医尹没有治好秦王,反被秦人诬其害命,又当如何?”

“这……”一百多人顿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此医尹之过也,与楚国无涉。”

“医尹也是我楚国之医尹,秦人以为有涉,又当如何?”子莫一笑,再问。

“此事三日后再议。”熊荆不想对此作过多的口舌之辩,挥袖宣布散朝。国人们也被子莫怼的无言以对,又虑及秦国乃虎狼之国,无信无义,不说治不好,便是治好也未必遵守约定不伐楚国。行礼之后他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退出大廷,以待三日后的朝议。

“去把昃离找来。”退朝之后,重臣们跟着熊荆至正寝,未入茅门熊荆就遣人去召昃离,待到正寝阶下时,一身酒精味的昃离已等着那里。

“臣见过大王、令尹。”昃离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上也带着笑意。

“秦王为铁水伤及胯股,可治否?”病情是第一重要的,如果昃离治不了,根本无需讨论。

“禀大王,此伤可治。”昃离来的路上就想到了这一点。“铁水虽热,却只伤皮肉,难伤筋骨,此烫伤也。若臣无错,秦王胯股之皮肉已被烫溃,血肉模糊。庸医不懂酒精消毒,防止感染,又擅用火炙、水炙之法,伤处必然发炎生痈……”

“可有性命之忧?”子莫着急打断昃离之言,他就想秦王早些去死。

“若生痈不止,疽毒坏及血液,必有性命之忧。”昃离疑惑的看了子莫一眼,如此答道。

“大善!”子莫高叫道。“大王,当任由秦王薨落,此乃大利,于天下也是大利。”

淖狡稍微谨慎一些,道:“我闻秦国多良医,医尹以为秦王之伤彼等可治否?”

这个问题昃离很难回答,他并不了解秦国医者医术如何,想了好一会才道:“若有医者将秦王溃烂腐肉以烈酒刮除洗净,再以烧红之铁烙于伤口之上,或可治也。此伤在于不可感染,烙后若是不慎,伤处极易再生生痈疽,此火炙火烙之法……”

说到这里昃离忍不住摇头。因为蛆虫用尽,他在陈郢用过这样的办法治伤,被治的甲士痛得屎尿皆流,用了足足十五个人才将此其死死按住。甲士如此,秦王如此尊贵之人肯定忍受不了这种痛苦,即便秦王能够忍受,医者也不敢如此施术。

“臣以为秦王之伤无可医也。”昃离捻了捻胡须,如此决断道。

“杀!杀了他!杀了此庸医!”曲台宫里,塌上的赵政半起着身子,额头青筋暴起,怒声大喊。他胯股裸露在外,与昃离说的一样,被铁水烫伤之处的坏肉已经腐烂,伤处已经生痈。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治伤的太医吓的面容惨白,急忙求饶,但卫卒还是将他架出室外。

“大王请再稍后几日,荆国医者昃离……”立于一旁的王后芈蒨已不止一次见到丈夫如此愤怒,不得不上前相劝。

“寡人不要荆国的医者!”赵政甩开她的手怒道。“寡人不要荆国的医者!”

“大王!”芈蒨又一次抓住他的手道:“只要能让大王伤愈,何须在乎他是哪国人。”

“此、此荆人之狡计也!此荆人之狡计也!”豆大的汗珠从赵政头上一滴滴落下,他不甘心的挥着拳头,拒绝芈蒨的温言。

“大王。”芈蒨附在榻前大哭,可不敢出声,只能落泪。

“王后为何啼哭,寡人尚未薨也。寡人……”芈蒨的哭声让赵政心软了下来。“寡人之伤总有痊愈之日。”

“政儿!”殿外没有传来庸医的惨叫,只听见祖太后芈棘的声音。芈蒨闻声立刻站起,待芈棘进来素拜道:“臣妾见过祖太后。”

“哎。”芈棘一眼就看到芈蒨脸上的泪迹,她叹息一声又抚了抚芈蒨凌乱的发髻:“你是王后,乃一国之母,怎可没有王后的威仪。”

“祖太后训的是,蒨儿这便去梳妆。”芈蒨答应着,就要离去。

“蒨儿不去。”赵政伸手就把芈蒨拉住了。“祖太后明鉴,王后是因为侍奉寡人才没有王后威仪的,要责怪就责怪政儿吧。”

“哎!”芈棘看着芈蒨叹气,看着赵政更是叹气,幸好赵政已经用薄纱将自己的伤口遮住,没让她看到上面已经生痈。“政儿啊,老妇虽已告之诸人王后有孕,可此乃稳定人心之举,王后实则未有孕也。没有子嗣,王位便是不稳,你那个仲父闻你伤重,已离开封地入函谷往咸阳来了……”

“吕不韦!”仲父二字极为刺耳,赵政听闻他离开封地赶往咸阳,瞬间牙又咬上了。

“……秦国太医虽多,却不能治愈此伤。荆国医者昃离确有奇术,若不请他来治伤,你将若何?”芈棘看着他又看着芈蒨,目光落在两人紧紧握着的手上。“你真欲将蒨儿留于秦宫,任由她被新王欺辱?”

“禀祖太后,政儿不愿!”赵政把芈蒨的手握的更紧。

“治伤是一件事,征伐荆国是另一件事。你若伤愈,他日再讨伐荆国有何不可?”芈棘自然听闻赵政不要来自楚国的医者,但她并不想赵政年纪轻轻没有子嗣就此薨落。

“祖太后,若政儿之伤由荆国医者治好,政儿日后有何理由再伐荆国?”赵政苦笑,语气中有一种不容妥协的固执。他苦笑之后再道:“燕丹言燕国有狄人良医,下月便可赶赴咸阳。”

“不可,伤势决不可拖到下月。”芈棘此时已闻道痈脓的恶臭。“老妇做主,荆国医者一到咸阳便由他治伤。随蒨儿嫁入秦宫的医者与我说过,此伤昃离不但可治,还万无一失。”

芈棘的决断赵政不敢当面反对,待她一走,他又咬起牙齿,似乎是在自我宣誓:“寡人绝不要荆国医者治伤,寡人一定要讨伐荆国,让荆王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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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下水

‘致尊贵的主人鸩拔迦——加纳迦纳达拔之子,千万次的祝福和屈膝致意,宛如对待神明。他的仆人胡耽娑支敬上。并祝大人康乐无恙,对我来说,那将是一个好日子。主人,当我听到您贵体康安的好消息时,我觉得自己也是精神倍增!

而且,我的主人,邯郸的发里呼到平安无事,蓟城的那尼托得同样如此。燕国的王之子丹将我带至秦国的咸阳,也就是您曾经向我提起的胡姆丹。

上个月一件不幸的事情忽然发生,为了冶炼出和荆国同样的铁——这个位于南方的邦国才是草原上径路(剑)的真正来源地,它正与秦国进行一场可怕的战争——他们未经许可便借用永恒之神的光明之力也来冶炼铁石。永恒之神惩罚了他们,铁水从四肘尺大小的炼炉里狂暴而出,目睹这一切的人除了您虔诚的仆人胡耽娑支以外,全都遭受了不幸,包括秦国的王。秦国也许会和荆国和解,因为荆国除了铁之外,医术同样神奇。

鸩拔迦主人,我将在下个月前往荆国。这里每个邦国都流传着荆国铁的消息。据说,在荆国,一把两肘尺长的径路只需要半只羊的价钱,而卖到别国则需要四十五斯塔特(1斯塔特=16克)黄金。同样便宜的还有盔甲,虽然一副盔甲需要八百至九百斯塔特荆国铁,可它的价格在荆国据说不会超过一只羊。

荆国铁价如此低廉,仅仅相当于马拉坎达城(撒马尔罕)里中国铁价钱的一百二十份之一,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在秦国,因为战争人们很少讨论荆国,但有人告诉我,秦国的祖太后(王的父亲的母亲)、王后、重要大臣都是荆国人,他们希望结束与荆国的战争,可惜秦国的王显然不同意这一点,他正在抗拒来自身体和外界的压力……’

天还未亮,胡耽娑支就起来写信,向自己的主人鸩拔迦汇报此行的见闻以及前往楚国的决定,天亮不久,在他写完信之后,燕丹的仆人请他前去用早膳。

“荆国医者到了咸阳。”早膳是在驿馆,趁着服侍的仆人走开,燕丹小声的说了一句。

“那么说秦荆两国不再打仗?”胡耽娑支说着并不流利的燕语,他希望这样的结果。

“然秦王不欲荆国医者治伤。”燕丹的脸上不无忧虑。他也希望秦楚不再战争,因为秦国征伐楚国就会纵容赵国,而赵国一旦被纵容就会欺凌燕国。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为、为何?”胡耽娑支放下了筷子,“秦楚还要交战?”

“或战之。”燕丹也不能确定秦楚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他复又想起胡耽娑支的行程,道,“然战于不战,你皆可经魏国至齐国。”

“齐国?”胡耽娑支知道这个国家,它和赵国接壤,和燕国隔海相望。

“然也。”燕丹点头道,“秦国与荆国战,唯有齐国可通荆国。”说到此燕丹‘唰’的一声拧开手里的楚纸扇,笑道:“荆国之物皆出于齐,便如这荆纸扇,便是荆国之物。”

燕王喜在位已有十八年,看身体再活个十八年也没问题,这就养成燕丹善于结交、游手好闲的性格,豪杰之士、市井之徒、化外胡商都是他结交的对象,但他对胡耽娑支还有别样的目的。再赠予出秦至齐的传符后,燕丹紧握住胡耽娑支的手道:“他日返国,勿忘先前之诺。”

“鄙人绝不敢忘。”胡耽娑支知道燕丹要什么,他小心的提醒:“只是要请到匠人需要很多年、也需要大量的金钱……”

“十年!”燕丹比了一个手势,同时也压低了声音:“我赐你三千金,十年内必要寻来匠人。”

“鄙人尽力而为。”所托之事实在重大,胡耽娑支不敢完全答应。燕丹见此也不好再迫,胡耽娑支只是一个月氏商贾,月氏之西还有无数邦国,能不能请来工匠只有天知道。

*

郢都紫金山造船厂,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为了庆贺,除了盛大之祭祀,猪牛羊之牺牲,还有大航海时代才出现的掷瓶礼。掷瓶礼是船的运气测试,没有砸破的瓶子的船被视为不吉,熊荆以老水手的迷信在楚国复制了这一礼仪。按掷瓶礼的惯例,主持这一仪式是船长夫人,他没有夫人,只有母亲,所以掷瓶的是太后赵妃和马上要及笈的芈璊。

“瓶子一定要砸破,不然便是不吉。”避开群臣,熊荆小声的对赵妃和芈璊叮嘱道,他不想两艘海舟一下水就是不吉。

“诺。”赵妃看着儿子满头汗,心疼帮他擦汗。芈璊还是懵懵懂懂,她天真的问道:“若是不破,当如何?”

“务必要破,真若不破,那便再砸。”熊荆无奈道,他恨不得自己亲砸,可惜力气太小。

“吉时至,请太后、大王、璊公主……”工尹刀奔了过来,下水那么多大翼战舟,可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让他如此紧张。“……就礼。”

船坞那边巫觋已经在祭祀河神和海神。有些尴尬的是,这里是淮水水神的地界,却要祭祀东海海神禺虢、南海海神不廷胡余。可造船厂就在淮上旁边,尴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身为楚王的熊荆亲向淮河水神、东海、南海海神祭酒,而后在巫觋的祈祷中将两块美玉掷入淮水之中。之后,才是他额外安排的掷瓶礼。

群臣的注视下,小步行至船坞的赵妃很是从容,她抓起悬挂在舟艏的瓷瓶用力掷向船身,‘咵嚓’一声,瓷瓶尽碎,瓶里装着的楚沥溅满舟艏,与此同时最后数根缆绳被船匠斩断,海舟徐徐后退,在船坞里带起一阵波浪。

“母后,赐名。”赵妃忘了赐名,熊荆不得不悄声提醒她。

“吾为汝赐名少司命。”赵妃脆声喊道。这时候少司命号在滑道上越滑越快,最后‘哗——’的一声冲进了淮水,激起一股巨大的浪花。

少司命级海舟的设计存在一个缺陷,其底舱深度(即最下层炮甲板到内龙骨的高度,对少司命级来说,是其主甲板到内龙骨的距离),应该是船宽的一半。少司命级船宽六米,底舱深度应该是三米,可现在底舱深度是三米七五,超了七十五厘米。

好在少司命级最下层炮甲板就是主甲板,上面再无累赘,加上底舱有四十吨生铁压舱,重心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数字计算是一回事,看到船四平八稳的飘在水里熊荆才最终放心。

“吾为汝赐名……湘夫人。”抓着瓷瓶的芈璊看着弟弟有些不安,幸好熊荆目光转了过来,对她用力的点头,她才笑了一记,将手中瓷瓶用力推向船艏。

‘邦!’瓷瓶竟然未碎,然后又荡了回来。着急的芈璊抓住瓷瓶再推,这次瓷瓶终于碎了。

“我晕!”熊荆的小心脏不自觉抖了一下,辛辛苦苦造了条海舟,没想到……

“王弟……”芈璊手斜伸着趋步过来,她要哭了。她记得刚才熊荆说过,瓶不碎就是不吉。

“无事无事。”熊荆不由得安慰起这个亲媭媭,可眉头依然皱着。

“荆儿。”赵妃看向皱眉的儿子,低低喊了一句,示意他不要皱眉,要高兴些。

此时湘夫人号和少司命号一样,静静地从滑道上滑下去,最后安安稳稳的飘在水里。两艘海舟都顺利下水,在场的朝廷大臣、舟师将领、准备学习海舟术的航校学员、造船的几百名船匠,还有随行的寺人宫女全都在喝彩雀跃。楚国终于有海舟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唯。”熊荆极力让自己高兴一些,又安慰芈璊道:“说不吉不过是哄骗你的……”

“王弟岂能哄骗于我。”芈璊泪掉得更厉害,她挣脱熊荆的手躲到赵妃身后去了。

“大王,”公输般趁机过来揖道。“桅杆已经吊上了,其余……”

两艘船都只有桅杆,没有索具、横桁、绳索,船帆更是没有。熊荆道:“让彼等一起装。”

熊荆嘴里的彼等就是航校第一批学员,这些学员分成两个班。一个班培养水手、船长,学员多是舟师将领子弟,楚人越人皆有;另一个班培养导航员,全是十多岁的少年男觋,全是楚人。装索具这种事情自然是水手班的学生上。

“臣知矣。”公输般答完就想走,熊荆又喊住了他。

“舟帆如何?”船帆缝制是件大事,熊荆一直惦记,可一直没有亲临现场去看。

“禀大王,舟帆已缝好。”公输般答道。

“去看看。”海舟顺利下水,熊荆现在想去看缆绳、索具和船帆。

缆绳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索具同样如此,真正没底是船帆。船航行于海,动力全靠帆,而帆不可能织出一整面,当下一匹布宽不过两尺二寸,再宽也宽也就五十厘米,所以要一条条的把麻布缝起来,缝的好还好,缝不结实风一吹就破。

第四十二章 令尹

紫金山造船厂庆祝两艘海舟顺利下水,郢都大廷,一场别开生面的选举正在进行。息县之尹成介与现任令尹的淖狡安坐在茅门之外,身前的箱子里投入一块又一份木牍。每一块木牍投入,投票之人都会念出一个数字,如:西阳五千甲,而后傧者将跟着高唱一句,表明这五千甲士投给了谁。

此时的大廷之上除了鲁地的代表,再也没有那些充作门面的国人,不是县公邑尹们自己就是他们的亲信,还有则是宋地吴地誉士代表。没有什么废话和承诺,有的只是甲士数量的比拼。

“苦县八千甲投淖狡。”傧者心里希望淖狡胜出,每当有木牍投入淖狡箱中,他们的声音就喊的特别大,反之则平平庸庸,好像没吃饱饭。

“苦县亦有八千甲?”大廷上一干尹公闻声连连摇头,眼下这局势对成介有些不妙。誉士掌握了宋代和吴地,越地很可能也会投向淖狡,仅靠淮上、淮水一线的县邑,还有淮南县邑几乎很难获得胜利。

“蔡公,这当如何是好?”寝县县公沈尹义拉长着脸窜到蔡文面前。

“勿急,还有鲁地之甲士。”蔡文眨巴着眼睛,看向鲁地的代表孔谦、孟昭等人。

“鲁地会投票于我等?前月吴宣才被……”沈尹义不解道。承包告庙的当日,老公族里就有人威胁吴起的后人吴宣,说要与他决一死战,吴宣害怕,逃到鲁地去了。

“小小吴宣有何大碍?”蔡文说话仍然漏风。“鲁人与秦人战否?不战,自然要投甲士于我。”

昃离已经入秦,但楚国国内仍是两种声音,除了期望楚秦两国因此罢战议和的人外,以令尹淖狡为代表的王党仍然认为秦人必会无信,楚秦之战无可避免。若不是那日外朝诸多国人认为应该死马当活马医,他们绝不同意昃离入秦。

延续着昃离是否入秦的纷争,担心淖狡会单方面挑起楚秦战事的县公邑尹们不得不推出一个人来竞选令尹。熊荆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他已经承诺过日后楚国令尹将是各县邑凭甲士选举而非由他任命,大府和令尹府之间也已结束了财产分割,令尹的权责也极为明晰。

“寿陵两千甲投成介。”成介和淖狡的甲士数目交替上升,只是因为宋地皆投淖狡,成介比淖狡少了三万多甲。因老公族做抱而或赦免的寿陵君大大咧咧把手中写有两千甲士的木牍投给成介后,又返身向县公邑尹们揖礼,被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

“寿陵君怎会有两千甲士?”不少人在低语,寿陵只是郢都南面的小邑,两千甲士不可思议。

“我家主君丧尽家财召了私卒,足有一千五百人。”狐疑声中,寿陵君的家宰站出来辟谣,顿时惹得众人一片赞誉。

“私卒非钱可矣,敢问寿陵君有粮否?”甲士标准后来又增加了一个,那便是出兵的县邑必须保证甲士一年十二个月的粮秣。私卒召来容易,但以楚国当下一百五十前的粟价,供应一年的粮秣实属不易。

“我家主君已于魏国购粮五万石,粮已至彭城。大司马府可前往查证。”家宰很骄傲的宣布,‘魏国’二字读音极重。魏国已是敌国,能从魏国买来粮食,确实是了不起的本事。

“大司马府会去讯彭城查证。”问话的人是大司马府傅籍司的小吏,闻言声音便小了下来。

“随县两万五千甲投成介。”寿陵君之后,随县县尹穆伯寻走了上来。随县是大县,可两万五千名甲士还是让在场之人震动,但穆伯寻什么也没说,投完票就急急下场,

“西陵五千甲士投成介。”靠着大别山以西的县邑,成介落后的数字终于一点点拉了上来。这时候熊荆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他已经看过了船帆,大体上的满意的。

“荆儿你是真信那些老公族?”砸瓶的时候让赵妃小小激动了一下,她自觉得做了一件留名青史的事情,那是楚国第一艘海舟,这艘海舟过几年说不定能寻回东洲三谷。

“谁做令尹都是这么一盘棋。”熊荆笑道。“如此,朝堂争斗就不涉及大王了,他们要权力自会去争令尹之位。”

“倒也是。”赵妃禁不住点头,她点着点着又想起来郢都日久的赵国使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若是让息县县邑成介做了令尹,赵国可就救不成了。

“母后勿要担心赵国。”熊荆知道赵妃的担心。“以孩儿所见,秦军必然伐我楚国。下月便是八月,八月秦军便不再攻伐赵国。”

“唉。”秦国不是伐自己的母国,就是伐儿子的楚国,赵妃不得不太息了一声,叹道:“若是当年王兄没有命赵括为将,秦国也不会如此猖獗!”

“秦军再猖獗,也要败在楚军之手。”熊荆看着淮上也有些感叹。

“荆儿,楚国已大战三年,郢都粟价涨至一百五十钱,百姓食不果腹,唯有食野芋豆羹。答应母后,这回若真能和,那便与秦国和。”赵妃告诫道。“若百姓能得休息,他日再与秦国战也不迟。”

“母后,天下唯我楚国不服秦,秦王只要活着,必不会罢休。”熊荆苦笑,他也是想和的。

“荆儿假意臣服秦王又能如何?”赵妃看向儿子,生怕他犯王兄当年的错误。

“母后,若孩儿臣服于秦王,秦王必要我献炼钜之术、大翼之舟,此两者皆不可献。”熊荆见画舫靠岸,抢在寺人之前扶住了赵妃。

“献又如何?”赵妃依然不能明白这两样的重要性。“再不议和,粟价……”

“禀大王,”一个寺人匆匆跑来,“令尹之选……”

“说。”熊荆声音一沉,瞬间猜到了结果。

“禀大王,成介比淖狡多了一千余甲士,”寺人硬着头皮报告这个噩耗。

“多了一千余甲士?”熊荆脸色并没有什么异动,“各地甲士换算否?”

大司马府没有时间亲测各地甲士的战力,只能将军们根据之前各县卒的情况草拟一个比较公允的数字。也就是说,各县邑的甲士必须打了这个折扣才能算是真甲士。这个数字才是竞选的最终数字。当然,这些甲士还需加上粮草。

“禀大王,然也。换算之后成介仍多一千余甲。”寺人说着说着就被熊荆挥退了。

“母后,孩儿……”熊荆眉头又皱了起来。

“去吧。”赵妃无奈的把芈璊召上马车,芈璊上车的时候还朝熊荆做了个鬼脸。

“大王,臣失职。”正寝土台上,淖狡大拜。此前众人已经多次计算过胜负,认为最坏最坏也可以赢成介五百甲,谁料竟然输了一千多甲。

“大王,皆是那寿陵君!”昭黍气愤道,“此人私募私卒一千五百名,我等此前不知也。”

“他有粮吗?”熊荆知道寿陵君,这人是黄歇的死党,几个月前被老公族保了出来。

“有。他从魏国买了五万石粟。”弋菟的脸一直绷着,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就这短短半个时辰,他已去讯彭城查明确有五万石粟从魏国入境。“大王,万不可交权于彼等。”

“为何不能交权?”熊荆很是诧异。

“彼等俱是对秦屈膝、贪生怕死之辈,臣担心他们对大王不轨。”弋菟很难接受这种竞选结果,可偏偏这又是熊荆答应过的。

“成介已为令尹,权力已在彼等手里,我方甲士仅输千余,若要对不佞不轨,彼等敢吗?”熊荆提高了声音。“再说,彼等大权在握,何至于此。”

“大王真要以成介为令尹?”子莫在一边瞪大了眼睛,他从未想到竞选令尹是真的。

“你以为不佞说的是假话?”熊荆要被他气晕了,原来这家伙就是这么看自己的。

“大王,成介请见。”谒者突然跑上了台阶,众人望去,成介一帮人已站在路门外。

“召。”熊荆知道成介来干什么,他转头嘱咐长姜去取令尹之符节。

“臣见过大王。”十几个县尹簇拥着成介登阶升堂,其中就有寿陵君。

“免礼。”熊荆神色不变,不过目光还是将这些人细细打量了一遍。除了成介和寿陵君,还有下蔡县尹蔡文、寝县县公沈尹义、随县县尹穆伯寻、鄂县之君鄂平、期思县尹妫瑕,巨阳之尹彭鬣、项县之尹项鹊、唐县县尹斗于雉,另外几个熊荆只记得模样,不记得氏名。

“大王之言信否?”胜出的成介还带着些许怀疑,好在正寝只是个土台子,再也藏不了什么宫甲。

“王者之诺,岂是儿戏。”熊荆鄙夷,他看了一眼长姜,长姜立即趋步上前,把装有令尹铜符的匣子奉了上去。

“臣谢过大王。”成介接过匣子之后大拜,余人跟着他大拜,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任谁也想不到,权力交接竟然如此简单,不需要留一滴血。

“不必谢不佞。这是你赢来的。”熊荆毫无表情。“只是你心里须记着,玩砸了你就不再是令尹。还有,尽快组建你的府臣,然后向不佞述职。”

第四十三章 刀俎

铜鼎里的水没烧多久水便开始沸腾,郁金、苍术砸碎后全投了进去,水汽和药香一起蒸腾,弥散在曲台宫大廷。听着鼎内‘咕嘟咕嘟’的水沸声,赵政的右腿不自觉打抖。

楚国医尹昃离入秦后医治好了许多人,连脸烂成一片的燕无佚都救活了,可他就是不愿昃离给自己治伤,在燕国良医未到之前,选择了最残酷的水炙之法。

水炙即水泡、水烫,这个时代的治疗大多是由外即内的疗法,还没有进化到喝中药的时代。沸腾的药水稍凉,病人就会投入滚烫的药水里浸泡煎熬。赵政已经水炙了几次,伤口不见好也不见坏,可最少昃离所谓的‘疽毒坏及血液’没有发生。

“请大王入鼎疗伤。”鼎里的药液凉的差不多了,夏无且请赵政入鼎。

“诺。”赵政再次咬了咬牙,抓着芈蒨的手也紧了紧。打发走妻子后,这才被寺人去掉胯股间的轻纱,抬入了鼎中。

“啊——!”滚烫的药水浸得赵政大叫,他全身死命的绷紧。好在烫水会让神经麻痹,一会他就不叫了,只是牙齿‘咯咯咯咯’紧咬。可惜痛苦并无结束,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夏无且也入了鼎,他手里拿着一把铜刀,在鼎内捞起赵政的伤腿就开始刮。

铜刀并不锋利,每刮一下都让赵政吼叫起来。若不是寺人事先准备好了一块衔枚,赵政的牙估计已被咬碎。负责刮腐肉的夏无且虽然没喊,却也是满头大汗,大王一定要这样治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大王刮腐肉。

赵政的大叫声中,鼎内的药水逐渐逐渐变凉,察觉到温度下降的夏无且对下面喊了一声,移开的炭火又置于鼎下灼烧,待到温度差不多了,夏无且又让寺人将炭火移走。这个时候赵政的喊叫微弱多了,大腿上新生的腐肉基本刮下。

“请大王再浸两个时辰。”夏无且起身对虚弱无力的赵政揖告,这才小心的下鼎。

“禀告大王……”声音从明堂那边传过来,“荆国使者求见大王,言荆国之权已不在荆王之手,新任令尹息公成介愿与我秦国交好,与齐国断交……”

荆国二字好像夏无且手里的铜刮刀,把闭目小寐的赵政刺激的大跳。他想说话却被口中的衔枚堵着,吐掉衔枚急问道:“荆国如何?”

“禀大王,荆国或大乱,息县县公成介夺荆王之政,已为令尹。”顿弱跪在明堂里兴奋的揖告。他的错误情有可原,天下诸国的政权从来没有这样的交接过。

“善!大善!”赵政闻言大悦。他现在所受的痛苦皆败楚国楚王所赐,楚王被臣下夺了权,这种事情自然让他大悦不已。“召荆国使臣。”

“大王。”夏无且还在中廷,大王这样召见荆国使臣,实为不妥。

“速召朝臣至章台宫。”赵政也醒悟过来,他不能召荆使于鼎前,这是让荆国人看自己的笑话。

“召——荆国使臣上殿。”章台宫里,傧者的声音远远的传了下去,秦宫威严,站在皋门外屏处的寿陵君寿奕、阳文君之弟阳褿好一会儿才听到召自己上殿的声音。在秦国谒者的带领下,两人开始一层一层往上爬。小半个时辰才登阶升堂,揖见端坐在正寝之上的赵政。

“臣荆国使臣寿奕,臣荆国使臣阳褿谒见大王。”群臣环视下,两人规规矩矩的向赵政揖礼。

“我秦国难道如此之热,贵使如此大汗?”赵政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说客,是货真价实的荆国使臣,故而打算取笑一下。

“禀大王,臣等……”寿陵君本来就是个嘴笨的,他这边结舌,书呆子阳褿上到章台宫便好似后来的秦舞阳那般忐忑,只畏畏缩缩道:“臣等不热也。”

“哈哈哈哈!”按惯例,任何他国来使都要先与大廷上的朝臣或嘲或辩,不是见过世面的游说之士,万不能罢免。一人嘲笑、百人嘲笑,两人被秦臣笑得出得汗滴更甚。

寿陵君寿奕不愧是刚健质朴之人,听闻笑声他嘴巴一嘟,气愤道:“荆秦两国虽然交战,然我等皆亲秦也,如今大王容朝臣讥笑臣等,臣等告辞。”

寿陵君转身便走,阳褿见他如此留也不是,呆了一会才跟着他走。秦臣再也不笑了,而是满脸错愕,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刚健质朴之人。倒是右丞相熊启揖道:“禀大王,荆使非善辩之士,乃荆国之封君。其主使臣曾于郢都见过,是荆国之寿陵君,数反荆王而不成。”

“请荆使回来。”纵容朝臣讥笑只是惯例,赵政也没想到荆使脸皮如此之薄,笑一笑就走了。

“大王请荆使返殿。”寿陵君已经下了阶,谒者过来相告时,他神色依旧愤愤,好在阳褿在旁边劝了他几句,他才转身登阶。这一次秦臣真的不笑了,只有赵政在问话。

“荆国真欲亲我秦国,而与齐国绝交?”赵政一问,几百双眼睛全都看向寿奕。

“然也。”寿奕毫不迟疑的答应。“鄙国令尹还愿重续荆秦之好,娶秦国公主为我国王后。”

“哦。”赵政有些惊讶,“荆国如今谁人为王,是熊荆还是熊悍?”

“禀大王,寡君仍是此前之寡君,悍王子不为王也。”寿奕的回答让赵政和秦臣更吃惊,他不得不解释道:“鄙国寡君已失大权,鄙国令尹以为废立大王之事甚大,以不废为好。”

“哦——”秦臣一阵醒悟,他们瞬间懂了寿奕的意思,这其实是权臣专政,并不少见。

“请问荆使,贵国大军、兵符由谁人所掌?”最关心荆国情况的卫缭站了出来。

“自然是鄙国令尹息公所掌。”寿奕原原本本的相告,毫无作伪之状。

“大司马府呢?”卫缭还不放心,根据谍报,楚国大司马府才是楚国军事力量之核心。

“大司马府尹此前是弋侯,现已为鄙国上将军项伯。”寿奕再答。

“项燕?”卫缭还是不解,“荆王待项燕不薄,封项燕为伯,他为何谋反?”

“项燕未曾参与谋反之事,乃其弟项鹊为之。”寿奕如实相告,“息公已据寡君之权,任项伯为大司马府府尹,项伯见息公未弑君,故而坦然受之。”

“若我秦军犯境……”卫缭继续追问。

“若秦军犯境,县公只能命鄙国大军相阻。”寿奕神色一紧,他忍不住告诫道:“若秦军再伐鄙国,国中局势必然再变,鄙国恐再也不能亲秦。”

“贵使这是在要挟我大秦?”楚国确实是来求和的,而不是来投降的,卫缭此时明白了。

“臣不敢,臣只是据实而论。”寿奕辩解道。“息公之所以能掌大权,与大秦和也。然若贵国再伐鄙国,朝中观望之人必倒向荆王,与赵齐为盟,与秦国为敌。”

“息公若想我秦国相助,可也。”此刻也明白楚国形势的赵政挥袖拦住想再问卫缭,开始说话。“然,息公可予寡人何种利处?”

“禀大王:息公言,”寿奕对此早有准备。“其一者,将与齐国断交,与秦国姻盟;二者,秦国若伐赵国,鄙国绝不相救;三者,鸿沟以西之陈郢,可给献予大王为食邑;四者,可献钜铁之术。”

寿奕说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光秦臣缓缓点头,连赵政也眯起了眼睛,他心里想要的基本上也就是这些东西。

“然……”寿奕意想不到的说了个然,“秦国是大国,鄙国是小国,前三者两国会盟后皆可行之,钜铁之术朝中反对者甚多,会盟之后将于次年献上。”

“次年?”赵政眼睛一瞪,察觉到了一些阴谋的问道。“为何如此?”

“朝中大臣不欲也,恐大王得了钜铁之术又再讨伐鄙国。”寿奕揖告道。“故息公请求大王宽限一些时日,容其暗中笼络工匠,事成方送至秦国。”

“若息公借此拖延如何?”一说到钜铁之术赵政就腿疼,可他又非要钜铁之术不可。

“若息公拖延,请大王伐我。”寿奕也是豁出去了,他心里对秦国也是没底。

“寡人知矣。若无他言,请贵使先至驿馆。”赵政挪了挪屁股,示意寿奕退下。

“臣等告退。”寿奕和阳褿对视一眼,见说的都说完了,揖礼后趋步退了出去,还未下阶便听到大廷里秦臣争论的声音。“我至驿馆,你当去华阳宫请见祖太后。”

阳褿入秦不是为了见秦王,而是为了见芈棘。他闻言道:“我当如何说?”

“你当如何说?!”寿奕吹起了胡子,“你知道何事便说何事,如我。”

“哦。”阳褿还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寿奕看着他也没办法。这次使秦极为仓促,那日讨论谁人赴秦时,尹公们大多都不敢来,他倒是不惧,呼哧呼哧就来了。站在章台宫大廷也不害怕,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秦王愿意和那就和,不愿意和,大不了与秦军再战。

使秦并不能取什么作用,使秦唯一的意义是让秦王明白楚国的现状。而后的事情不在于楚国做了什么,只在秦王想干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自觉间,寿奕想起了大王的这句话。

第四十四章 刀俎2

如果说咸阳的寿陵君是在等待秦王的最终审判,那么,人在临淄的屈光便是在极力逃亡,以免沦落到寿陵君那样的境地。只是,欲向齐人清楚的介绍楚国令尹遴选制度的他怎么样解释也难以被齐人、尤其是齐王理解。在齐王看来,楚国这是发生了一场不流血的政变,亲秦的大臣篡夺了王权,致使楚国不再与齐国交好,最要命的是此事会切断齐国钜甲钜刃的供应。

本就不愿与楚国姻盟的齐相后胜建议齐王立刻与楚国断交,加入秦国的合纵;而亲楚的田假、即墨大夫田合等人则劝齐王速速发兵楚国,助楚王夺回王权。面对双方风牛马不相及的反应,屈光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时至战国,权力交接不流血已是不可思议,何况是一国之权。

当日齐王拂袖,差一点就把他赶出临淄,这一日,他终于找到一次机会,在稷下学宫祭酒淳于越的陪同下于安静的燕朝向齐王细诉此事。这一次,齐王似乎懂了。

“屈卿,单以甲士数目而定胜负,若是有一方悔之……”那一日齐王建其实是气的,他觉得楚人出尔反尔,今天他才冷静地坐了下来。与齐宣文时期一样,齐国依然需要拉拢楚国,只是因为历史原因,楚国历来亲秦,这次好不容易出了个亲齐的楚王,自然要好好珍惜。

“禀大王,寡君曾言,只要不违当下律法,胜者哪怕作弊,负者也要愿赌服输。”屈光一直在齐国,国内的事情只能通过令尹府递送的文件得知。“遴选犹如兵事,阵战时敌军使诈,误算之后,输了便是输了,不可死人复生重打一次。”

“那屈卿所言倒府又作何解?”田健听得微微点头,他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事是无法挽回的。

“遴选以甲士之数多者为胜,胜出者为令尹,握有我楚国全权。既是令尹,自然可以自己之意建府。此府非实际之府,乃指除王宫以外的国中各官。如大司马府尹、左右司马、太宰、司徒、司会、莠尹、蓝尹等职,皆可是其亲信。然若彼等违律谋私、又或遴选之诺无法兑现,便要倒府,再遴选一次令尹。

息公之所以为令尹,乃是国中大臣尹公以为他为令尹能与秦国言和。秦国乃虎狼之国,岂会与我言和?故臣以为,数月之后,息公便将倒府,楚秦必将再战。”

“哦。”田健看向陪坐的田假,田假正对他点头。“贵国息公难道不知秦国无信?他若不知,楚王当知啊,楚王为何……”

“禀大王,有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尚如寡君不予息公令尹之权,楚秦再战,彼等又要如此前那般暗中与秦人二五耦。彼时乃是战时,秦王之诺难分真假,若息公等人信之,楚国必受其祸。故而我国寡君以为,不如先准予彼等与秦人议和,秦人无信之后我楚国方能齐心协力,一致对敌。”

“善。”田健击节赞道,“楚王胜寡人也。”

“寡君年幼,岂能胜大王。”屈光见齐王击节,心中悬着的石头方落地。他趁机又道:“我国寡君仍言,他日楚秦交战,若大王能出兵十万助我楚国,下邳以北之地可予齐国。”

“咳咳……”田健一阵的咳嗽,旁边的田假连忙举爵:“楚王贤明,臣请为楚王贺。”

“然也,当为楚王贺。”摆脱尴尬的田健连忙举爵痛饮,屈光与淳于越对视一眼,无奈间也只能举爵相贺。

饮毕,淳于越道:“大王,臣有一事容禀。”

“言。”田健最不想面对的话题就是出兵抗秦,其他的事情皆可言。

“臣观楚国遴选令尹之举,觉此乃大善之举。”国相后胜不在,故淳于越可大胆进言。“以兵甲之数相竞,可备我齐国甲兵,以遴选之策任命相邦,可使其相互攻讦,以行强国利民之策。如此大王也无忧也,宫、国分离,任臣子相争相权而非君权,国可万世也。”

“哦。真能如此?”田健其他不管,最在意‘国可万世’四字。田氏篡权而王,上台之后国策与此前截然相反:吕氏治国用贤,田氏治国用亲。吕氏不重宗族血缘,田氏最重同姓同宗。所作这一切都是为了延续王位。

“臣以为可也。”淳于越揖道。“相权君授,无君则国人不服也。为求国人臣服,任何人为相皆要尊君,尊君则国可万世。”

“王兄,臣也以为此事可行。”田假也不忿后胜专权。“如此国相若行害国之举,当可倒府另立国相,且大王垂拱而治,相之过不涉君王,此大善也。”

话题已然转移,楚国的制度是否可移植到齐国,屈光不知,他现在庆幸的是齐王已经明白楚国的亲秦行为只是一时的、短暂的。无信的秦国必会拒绝息公等人议和的提议,重新使楚国行亲齐之国策,倒向齐国。可惜,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秦王竟然答应了议和。

楚国郢都再一次热闹起来,令尹府个个趾高气扬,这个原以为短命的府邸居然获得顽强活下去的机会,令尹成介看到讯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国全盘接受自己的议和条件,唯独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秦王胯股伤重不能亲盟,只能遣右丞相昌平君与楚王会盟于稷邑。会盟之后,楚军将鸿沟西面的陈郢交予秦军,并与齐国断交,钜铁之术可缓至明年此时献上。

“有诈否?”寿陵君还在秦国,诸人看到的只是一份讯文,成介很不安问了他的府臣一句。

“何时会盟?”所谓的府臣就是老公族,蔡文便是其中之一。

“下月甲申。”成介看了日子。“还有二十余日。”

“稷邑狭小,”斗于雉是左司马,相对于是项燕的副手。“若会盟时以一军堵住来路,危矣。”

“有先君怀王因留之鉴,若大王有事……”蔡文咳嗽一声,“我等必遭国人唾骂。”

“必不使大王有事。”成介当然知道大王出事的后果,真如此,成氏必被国人唾弃。

“大王愿赴稷邑否?”期思县尹妫瑕想问道。

“大王已授我全权,为何不去?”成介不解道。“我这就去见大王。”

“禀令尹,大王并不在宫中。”成瑜见家主要见大王,赶紧相告。

“那在何处?”成介是要去正寝的,闻言转身过来。

“似在芍陂之上。”成瑜也不敢断定大王在何处。上个月家主任令尹后,大王便开始四处巡视游玩,芍陂水面宽大,那两艘海舟便泊在芍陂里。

成瑜猜得没错,大王确实人在芍陂,在少司命号的艉楼。成介为令尹后,立刻将他从繁琐的政务里解脱出来,如此有时间给航校学员上课。这些教材他早就编撰好了,唯有一些不传之秘(即各大洋的航线)没有写在书本上。

“气象的要素包含:”面对着一帮十几岁的小觋,熊荆老成的在黑板上写道,“气温、气压、湿度、风、云、雾、以及能见度……”

熊荆年龄比学生小,可他身高逾五尺,看上去并不比他们矮多少。关键他是大王,大王亲自授课,学生们若见神灵,没一个人敢走神,熊荆黑板上写什么,他们便在纸上记什么。

“何谓气压?”熊荆提问道,示意学生们回答。

“禀先生,便是大气落于万物之压力。”一个学生举手站起,脸上全是兴奋。

“善。”熊荆点头赞许。他上节课讲了大气,并没有提到气压。“那何谓湿度呢?”

“禀先生,先生曾言大气中有水汽。湿者,水也。请问先生湿度是否是大气中水汽之多寡?”又一个学生站了起来,他的回答让熊荆有些失望。

“你等皆聪慧。”熊荆叹道,他举起苦心写就的教材:“既然如此,那你等便先看书,遇到不懂的再来问先生。”

“禀大王,令尹来也。”少司命号只是驻泊在芍陂,成介到了码头一下车,长姜便看到了。

“你等先看书吧,若有不懂再来问先生。”熊荆在学生的失望中走了艉楼,他一眼就看到登船的成介。

“臣见过大王。”成介上船之后便喊道。

“令尹到此,所为何事?”熊荆有些疑惑。

“禀大王,大喜之事,秦王愿与我楚国言和。”成介脸上无半点喜色。

“恩。”熊荆道,“既然如此,淮上之民就不必迁于淮南了。”

“禀大王,然秦王伤重,故不能至稷邑会盟,因遣右丞相昌平君至稷邑代其与大王会盟。”成介把事情说了出来,然后巴望看着熊荆,他忍了一会才道:“臣以为,此行危矣。”

“会盟有何危险?”熊荆正在洗手,他手上全是粉笔灰。

“大王,稷邑乃秦境,尚如秦王借此因留大王……”成介说出了自己担心。

“因留又如何?”熊荆笑道,目光似乎看透了一切。“尚若不去,与秦国不和之罪皆在不佞,你等又岂会甘心。”

“大王!”长姜疾喊一声,却被熊荆拦下。“告知秦王,不佞必如约而至。”

第四十五章 刀俎3

飘扬着旂旗的大翼战舟即便看不到了,太后赵妃依然凝望着去的方向,久久不语。两年前,她送走了丈夫,一年前,她又送走了儿子,一次又一次的离别让她形容麻木。

赵妃不语,她身边的芈璊等人在嗡嗡的哭泣,郢都的人都说大王此去必被秦王因留。这半个多月来进谏者无数,可大王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于是所有人的怒火全都发泄在令尹府头上,怒骂不解恨,某日夜里,令尹府竟然起了大火,纵火者谁也想不到,是一个天天混迹酒肆的老瘸子,纵火之后他不走不避,等着被捕。

众意如此,心知肚明的令尹成介不得不请左尹赦免此人。熊荆也不得不出言在大楚新闻上澄清会盟的意义:楚秦大战三年,如果不与秦国休战,淮水以北、濊水以西的民众势必全部迁徙至淮水之南。楚国舟楫不够,最关键的是秋收在即。如果耽误了秋收,本就缺粮的楚国今年冬天必然饿毙无数楚民……

此前未能充分备粮的楚国几乎可以用山穷水尽来形容当下的局面:粟米不够,舟楫不足,一半士卒没有经过完整的矛阵训练,钜甲因为要售予齐国,每个月只能新增五千套。当然,于军事而言,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经过培训的、有经验的基础军官严重不足,这才是影响战斗力的关键。

打不下去了,这便是楚国最真实的写照。

淮水之上,逆水而上的大翼战舟疾行如风,从郢都到城阳近八百里的路程一昼夜可至。只是每到一县一邑,必有讯报递送上舟,这些讯报多半是劝熊荆不可轻信秦人,还有一些知彼司发来的各地汇集过来的情报,尤其是赵地。攻占赵国邺城等九城后,秦军已然退兵,但士卒并未解散回家,有证据表明这些秦军已进入魏韩两国。秦军入魏韩,其意不言自明。

“大王,秦王必因留大王,而后伐我。”昭黍、长姜等人已不敢再劝,右史还是敢进言的。“请大王万不可入秦。”

“不入秦奈何?”熊荆将讯报递给长姜,继续批改试卷——这一两个月他的精力多用在航校上,这是他才能教导的课程。

“大王入秦与否,秦军都将伐我。”右史继续相劝。“有大王在,楚军士气必然大振,如若大王被秦人因留稷邑不得返,士气衰矣。”

“不佞若不入秦,老公族岂能罢休。”熊荆丢下笔叹了一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要想老公族归心,自然要为其火中取栗。“而楚国也需议和,楚民需要喘息。”

“秦乃虎狼之国,大王岂能信之。”同舟的昭黍再度太息。他觉得大王素来英明,讽刺的是,如此英明的大王却因为国中局势行如此愚蠢之事,这是天要绝楚吗?

“秦国不佞自然不信。”熊荆寒芒闪动,“稷邑之盟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

“丞相,”宽大的木椠放在熊启身前,上面绘着秦楚交接以及稷邑的全图。说话的将军是大王的爱将李信,他与楚军数次交手,最熟悉楚军的情况。“荆王随行之甲士有四、五千人之多,末将以为过矣,请丞相告之荆王,只可带五百人入境会盟。”

“若荆王不愿,若何?”熊启目光只落在地图上,微微撇了李信一眼。

“荆王若是不愿,八十万大军便将伐荆。”李信嘴里冷笑。与秦国相比,楚国只是小国,每一次胜利都只能获得微小的战果,一旦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并且,楚国无法持续数年作战,这是小国国力所决定的;而秦国,可以连续十数年攻伐楚国,一直打到楚国求和为止。

“五百人是否太少。”李信除外,辛胜也在帐中。“项燕大军仍在陈城,城阳大军不过数万,其必不敢孤军深入,即便荆王五千人入境,亦不敌我军十数万甲士。”

“不要多生事端。”李信注视着辛胜,他清楚辛胜为何回如此要求。

“请丞相告之荆人,除荆王外,只许五百人入境会盟。”李信收回了案上的木椠。

“诺。”熊启微笑,“我今日便使人告之荆王,明日入境随行者只许五百人。”

“末将谢过丞相。”李信并未看出熊启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抬手一揖便退下了。

“主君!”邕笠就立在一侧。虽然李信等人没有明言,但十数万甲士置于稷邑,其意自明。

“告之王弟,会盟有诈。”熊启低语,目光则望着稷邑城外会盟的高台。那是大王几个月前使人筑成的,当时准备与楚国新王会盟,结果等来秦魏两军大败的消息,不得不败兴而归。而今这个高台虽不用来会盟,却能作为诱饵诱使王弟入伏。

熊启吩咐完,邕笠便乘车去了,车上挂着旌节,沿途秦楚军队皆不敢拦。从稷邑到城阳一百四十余里,但从稷邑到两国实际的边界、淮水东岸的谢邑不及百里。熊荆的舟队并没有在城阳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抵达两国边界的谢邑。

可惜这里已是舟楫溯水上行的极限。此处淮水如横置的‘己’字,谢邑的位置在三竖中间的那竖上,再走只能到顶后左拐往西。往西不可能,那里全是滩涂巨石,河床弯曲且落差极大。

熊荆抵达谢邑不久,举着旌节的邕笠便渡河来到谢邑。熊荆去年在陈郢见过他,两人再见时目光一触即避,面无表情,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鄙人奉丞相之命告之大王,入我秦境会盟之人勿过五百人。”邕笠揖礼之后告道,顿时惹来一片非议。

“岂有此理!”率军于此相护的城阳守将潘无命大喝,他本要随熊荆至稷邑的。“若你国丞相怕了,你我两国大可在淮水之上会盟,何必要至秦境。”

“鄙国乃盟主,盟台早已筑好,岂能于两国界河会盟。”邕笠一如昌平君那般处处流露出对楚国的不屑。他最后道:“去与不去皆在大王,本使明日便返稷邑复命。告退。”

“你!”潘无命气的直跳,恨不得一剑斩了邕笠,可他又拿邕笠没办法。

“请贵使下去歇息。”熊荆嘱咐长姜,让长姜带他下去。

“大王,”寿陵君寿奕很早就在谢邑等着。“秦王愿与我和实属不易。不去,秦军伐我,请去。”

“若是大王此行有失,若之何?你伏剑谢罪?”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寿陵君早就死了千百遍,此刻昭黍正盯着他,大声质问。

“若因大王不去而秦人伐我,若之何?”寿奕毫无畏惧迎上昭黍的目光。两人的争论难有结果,毕竟熊荆尚未入秦,不知道秦人会盟是真是假。

“争有何益?”熊荆瞪了昭黍一眼,他看向寿奕道:“不佞率至稷邑,若秦人又说,秦王要不佞亲至咸阳方可会盟,若何?不佞若至咸阳,秦王又说,要想会盟需割下不佞的头,又若何?”

熊荆的问题让寿奕发愣,也让随行的蔡文、穆伯寻几个人发愣。拦住想要说话他们,熊荆道:“不佞只想知道,何处才是底线?不佞行至何处你等才对秦人死心?!”

“大王若惧死,大可返郢。”寿奕也急了,他认为身为大王就该不惜一切的求和,他既然敢单身赴秦求和,大王也应该有这样的胆量。

“你此话何意?”熊荆看着他笑。“不佞难道要跪在秦王身前,求他罢兵?”

“臣非此意!”寿奕大声道。“臣以为大王若是惧死,可以返郢。”

“若不佞死了,秦人还是不与我和……”熊荆再道。

“臣愿与大王一同赴死。”寿奕被熊荆问得很是烦躁,不得不如此说话。

“你赴死有何用?!楚国要的是罢兵言和,不是要你死。若不能罢兵,你死何益?”熊荆反驳道。“不佞在此立命,明日不佞入秦之稷邑与秦人会盟,若期间再生变故,必返楚。从此……”熊荆目光看向蔡文、看向穆伯寻、更看向寿奕。“再敢言与秦和者,斩!”

“大王如此……”蔡文和穆伯寻是聪明人,知道这就是熊荆的底线,两人都不作声,唯有寿奕还是以为熊荆惧死。他话还没说完熊荆便冲到他面前,仰头直视他的眼睛:“若秦王说,和可以,但寡人要楚王的头,不佞割下头颅否?”

寿奕被熊荆逼视着,目光最终回避,嘴里却道:“若是臣,臣愿割下头颅以求和。”

“然你割下头颅,秦王依旧不和,若何?”熊荆追问,捕捉他闪避的目光。

“臣已尽全力,不和便是不和。”寿奕答道,目光依然游离。

“你都敢割下自己的头颅献给秦王,为何不敢拔出割头颅的剑刺向秦人?”熊荆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惋惜。“不佞赦免你不是因为尹公的求告,不佞赦免你是因为你不屈不挠、一心要立悍弟为王。谁想!你竟然是这样一个宁死也不敢反抗的懦夫。”

熊荆的话好似一把锋利的锥子直刺寿奕的心脏,他脸色涨红,想辩解却只是嘴唇挪动。

“从今往后,别说你是楚人。”熊荆丢下最后一句话出帐而去。

第四十六章 稷邑

九月的陈郢再也不见数月前的生死呐喊,不见垒成小山溃烂发臭的尸骸,不见连绵不绝看过去就让人心里发寒的矛阵,有的只是城头秋风吹拂的军旗,以及军旗下驻矛而立的士卒。他们的倒影落在宽阔的东湖里,随着水波一荡一荡。东湖水蓝、东湖草绿,这片半年前吞没无数血肉的水泽,水草比任何一年都长的茂盛,鱼儿比任何一年都肥美。

‘吁……’数名侦骑由北而至,一开始只是围城绕行,接近城墙三百步的时候为首的骑士犹豫了一阵,还是策马疾奔向城北垮塌的城墙。据报,项燕二十万余万大军全驻守在城内,一旦有侦骑靠近士卒就会用荆弩攒射,秦军吃过几次大亏后便再也不敢靠近城池,但这一次直到侦骑奔至溃塌的城墙下,也不见有荆弩射出。

“看!”一个骑士指着城内成排成排的军帐,“幕有乌。”

“驾!”骑长这时也看到了军帐上停着的乌鸦,他抽了一下马鞭,策马急忙进了城。他如此,身后的几名侦骑只好跟着他进城。

‘哑—哑—哑……’,生人靠近,军帐上的乌鸦警觉的高飞。乌鸦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一只飞起,整群全部飞起,哑哑的叫声回荡在陈郢这座空城之内,让人不由自主的寒粟。

“此空城也!”骑长在军帐里兜了小半圈,终于发现这已经是座空城。“速报……”

他急忙勒住马要掉头出城,‘邦——’的一声,城墙上一支荆弩射下,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啊!陈城已空?!”夜幕笼罩下的魏境圉邑,大将军蒙武听完侦骑的讯报后惊得站了起来。“数日前你等犹言看见了项燕,怎么今日便是空城?”

“报大将军,我等至陈郢城下三百步外不见城头有荆卒,便冲至城下,确见军幕有乌……”骑长被射死后,侥幸逃脱的骑手口齿很不伶俐,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

“记其功,退下吧。”卫缭扇着一把楚纸扇,对项燕撤军一事早有预料。

“上卿以为如何?”蒙武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项燕之师将至何处?”

“荆人有大翼战舟,一日可行数百里。”卫缭摇头苦笑,他现在最忌讳楚人的不是钜铁,而是大翼战舟。拥有大翼战舟的楚军一昼夜可行军四、五百里,荆王之所以要尽拆国内的宫室府邸,就是为了建造大翼。当年齐人为何谈越色变,乃因‘越,猛虎也’,这样的恐惧心理导致齐人明知‘(越)已死矣,仍以为(越)生’。

齐人胆小吗?自然不是。齐人只是对越人舟师极为畏惧。来去如风的舟师,你很难判断他到底会攻击那座县邑,即便你判断准确了,你也赶不上越人舟师的步伐,结果常常是越人舟师已经占领城邑且抢掠一空,援军才赶到战场。

敌人拥有进攻主动权是极为致命的,所以秦军要不断的伐楚,要把楚军拖入秦军所习惯的野战、城邑攻防战中,而不能任由战局被楚军舟师拖入机动战,使得秦军疲于奔命。

“上卿以为项师此刻会去往何处?”大翼战舟的威胁蒙武也清楚,但他无法判断楚军的去向。

“我以为项师此刻或至大梁,或往上蔡、或在…”卫缭收了扇子,指向一个最被忽视的地方。

“稷邑?!”蒙武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地方。

“然也。”卫缭‘哗’的一声又拧开纸扇。“大王欲留荆王,项燕必救之。”

秦军一直在集结,可是蒙武并未收到进攻楚国的命令。他所不知道的是,受制于华阳祖太后和当下局势,赵政的战略意图仍未改变:若能因留荆王,荆国新王献上钜铁之术、投石之器,那秦军此后将接连伐赵,装备钜铁兵甲的秦军攻伐没有钜铁兵甲的赵军将事半功倍;若不能因留荆王,那荆国必要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不然任其壮大日后必然会对秦国产生威胁。

这才是秦国真正的对楚政策,也是所有强者处置弱者的一贯原则: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是什么。

卫缭对此唯一诟病的是,秦王似乎格外注意楚王,而忽略了楚国本身。他能明白秦王的这种心理,年轻人总是不愿服输,更不愿承认他人强过自己,可国与国的较量容不得半点争强好胜,总有一天秦王会为此付出代价。

蒙武人在魏国鸿沟东岸的圉矣,项燕已拔营的消息即便连夜送去稷邑,也赶不上楚军大翼的速度,何况楚军几日前就已拔营。他只能将这则讯消息送至国尉府,以等待咸阳进攻的王命。

*

稷邑秦军大营,与凝重的大将军蒙武不同,李信脸上皆是兴奋之色。一个武骑士跽坐在他的案前,这是圉奋。他再也不是那日被骑兵刀扎在戎车上的悲惨模样,而是秦军低沉军官的标准打扮:头上戴着双板长冠,头发也如秦人那般梳成细小的辫子,脸上是八字须。皮甲之下,绿色的右衽战袍套着一件棕色战袍,袍摆过膝,下身则是浅绿的跗注,小腿上绑着行滕,鞋则是皮革制的单梁靴,有纽有綦(qi),这是武骑士的专用靴。

“本将听闻……”李信细细打量了圉奋几眼,“你原本是荆人?”

“禀大将军,小人曾是荆人。”圉奋一开口就是楚音,虽然他一直在学秦语。

“为何叛荆入秦?”李信再问,并不以圉奋的楚音为意。

“禀大将军,小人见秦军可拜爵,便入了秦。”圉奋不安道,这是他最不愿提起的事情。

“哦。如今荆国可封誉士,你是否要返荆啊?”李信忍着笑意道。

“小人、小人……”圉奋不知如何辩解自己对秦王的忠诚,一时间说不出话。

“罢了。”李信并不在意圉奋如何辩解。其实他杀了那么楚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返回楚国。即便隐名改姓,楚国的知彼司也不会放过他。“本将问你,你是否见过荆王?”

“禀大将军,小人见过荆王。那年在郢都苑囿,小人伺候荆王骑马。荆王骑马有……”一说起荆王圉奋就迫不及待,竹筒倒豆子一般要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说出去,可惜他说到最关键之处便被李信打断了。

“若要你再见荆王,能否认出真假?”李信终于问出召圉奋来此的原因。他必须确认进入稷邑境内的荆王是真正的荆王,而不是一个假货,这一点极为重要。秦楚战事未了,荆王秉性又是宁折不弯,他答应入秦会盟本就是一件让人生疑的事情。

“小人一定认得。”圉奋回想了一下才重重点头,他永远记得熊荆杀兔骇马时可怕的眼神。

“善。”李信点头之后扔过去一支羽檄,道:“我命你明日探查荆王之真假,而后速速回报。”

“小人敬受命。”圉奋接过羽檄连忙答应。

“还有,”李信话还没有说完,“此事之后,你便在本将帐下听命。若有功,本将绝不怠慢。”

李信说完,圉奋大喜而去。当天夜里就策马赶往谢邑对岸秦军控制的码头,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码头时,熊荆的车架已渡过了淮水,停在淮水西岸。心怀军令的他刚上前探查,楚军甲士就大喝一声‘无礼’,用夷矛将他逼退。

一个小小的低级军官想靠近楚王车驾,这是绝不容许的事情。圉奋被喝退时秦军将校不但没有劝阻楚卒,反而瞪了他一眼,嫌他多事。圉奋只得退在一旁,看着一辆接一辆马车渡河。

圉奋看着马车,秦楚两军隔水对望的甲士也看着这些马车。待最后一辆马车上岸,秦将大手一挥,原本搬开的拒马重新合上,一列列秦卒再次沿岸站立,和对岸的楚军甲士隔水对峙。昭黍看着那面旂旗越行越远,他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河岸上。

“不可、不可、不可。”日过中午,李信仍未得到圉奋的回报,而辛胜、白林等人不断催促他早些动手,这一次楚王入秦只带了四百甲士,根本就不堪一击。

“若车中之人不是荆王,又或者只是个假王……”李信对众人解释道。

“若此人是假王,如何辩之?”辛胜、白林此时才忽然发现,虽然自己和荆王对阵数次,可却怎么也记不起荆王的相貌。

“我已使人前往辩之,若此人辨不出,丞相曾出使过荆国,当知荆王之真假。”李信道。“再者,荆王已入我秦境,越晚其离荆国就越远,我等有何可忧?”

鱼已入网,荆王每西行一步,返国的希望便减少一分。他不得不佩服想出此策的谋士,一个小小的会盟之计就把荆王身边的甲士降到屈指可数的四百人。四百人当然是荆王的死士,可这四百人面对三万甲士,只会像溅落在炭盆里的水滴那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想到荆王那时惊骇的表情李信脸上便想笑,他觉得自己应该和荆王说些什么,好被秦国的史官记下,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大王为何如此愚笨,难道忘了曾祖怀王之故事?

第四十七章 稷邑2

钜甲雪亮,车行急急,渡过淮水之后熊荆便速速朝稷邑进发,四个时辰走了六十多里,中午于路边驿站休息喂马时,已经再一次渡过淮水,来到横‘己’字的左下。

稷邑算是一个盆地,其南面是曲折高耸的大复山(桐柏山),淮水从复邑流出,而后沿着山脚往东蜿蜒流淌;最西面的月水从北面山岭南下,在驿站西面五里汇入淮水;另一条不知名的溪水也从北面流来,就在驿站前方数里汇入淮水;而源出马谷、往东流淌的五里水,出谷之后亦拐弯往南,在横‘己’的左上角汇入淮水。

一横而三竖,这是稷邑盆地的河流走向,稷邑就在月水入淮处北面十五里,且位于月水之西——前岁,项燕率领的楚军占领过稷邑,对这里的地形河流极为熟悉。

按照项燕的回忆,这个盆地有东南西北共有四个出口:其一自然是东面的来路,其二是西面复邑至南阳盆地的谷道,其三是南面复邑谷道出谷,往南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往大复山以南的唐县,这条路当年楚军走过;其四就是北面,五里水汇入淮水的河谷。逆水而上可行往马谷东面的谷口,楚秦两军曾在河谷里小规模交战。

这四条路都是敌我皆知的道路,所以四条路都是死路。秦人为了捕获自己必然会在这四条路上布置重兵,有骑兵也是无用。这一次会盟,熊荆带的全是骑兵,其原因在于他不想任何士卒为自己垫背,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至于马镫的秘密,他已经顾不上了。

起先他是想带一千五百名骑兵入境,后来秦人要求随从不可超过五百人,于是只能削减人数,最终入境的只有四百零七人。他以外,还有左右二史、正僕长姜、两名傧者、寿陵君六人不是甲士。人以外,还有四十辆四轮马车,加上拉车的挽马在内一共五百七十匹马。

淮水西岸的驿馆,熊荆并未下车,他一直盯着稷邑地图发愣,打算从中找到一条生路。以大司马府地理人员的判断,稷邑盆地如果存在第五条路的话,只能是月水、或者驿站旁淮水北面那条不知名溪水,溯水一直北上或许能找到一条通路。

可到底是月水还是这条不知水?闭上眼,稷邑地图已烙在熊荆心里,他难以判断哪一条是真的活路,也许溯水北上的结果就是困在群山之中被秦军包围。当然,沿哪条水北上并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此行楚军并无渡河工具,他身处月水和淮上之间还能在两水之间选择,若等到渡过月水,行至稷邑城西秦人才发难,那就只能沿着月水一直路走到底。

“只能听天由命。”熊荆自语了一句,看罢远处的月水准备合上窗牖,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窗外不远处一个秦吏打扮的人看着他出神,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见他看来,此人迅速的低头,转身匆匆离开。

“圉奋!”车外传来妫景的怒喊,他一喊,这人便是疾跑,最后跳上一匹坐骑,策马而去。

“何事?”一路行来都极为平静,可妫景这么一喊,熊荆背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禀大王,此楚奸矣。”是项超的声音,他记得当年自己已经一刀结果了这个奸贼,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禀大王,事急也!事急也!”妫景疾奔过来,“圉奋乃郢都苑囿之圉童,其对臣言曾服侍过大王骑马。他来必是替秦人验大王之真假。秦人将来也。”

“还等何时!列阵!”熊荆也急了,昨夜邕笠已告会盟有诈,要他绝不可前往。秦人这时候派楚奸过来,自然是妫景说的那样,要验真假。那楚奸服侍过自己骑马,肯定认得自己。

“列阵!”熊荆的王命迅速就变成行动,正在喂马喂水的楚军骑士当即抽剑将护送的秦卒捅死,本就并排行进的四轮马车一辆辆接一辆的前后靠拢,以构成两道车墙。钜剑猛斩,车辕上的缰绳一断,挽马全部拉入车墙之内。马车的侧箱也打开,里面的扭力投石机、火油弹全部敞露了出来,另有一些车厢里装的是最新式的马锁甲,一百二十名重骑需要立刻给战马披甲。

“这是为何?”寿陵君冲了过来,脸上全是惊慌,他大喊道:“大王,这是为何?”

“咚咚咚咚咚咚……”不用熊荆回答,秦军的建鼓已然敲响,鼓声回荡在山谷之内,耳中全是鼓声。正在杀戮秦卒的骑士呼声更急,他们指着淮水东面的秦人大叫:“速发火弹、速发火弹!拦住秦人!”

眼见火弹不发,在妫景的带领下,百余名骑士匆匆上马冲向淮水上的木桥。

“杀!”楚军率先发难因而抢得了先机,这座连通淮水东西两岸的木桥并不宽大,一百多骑暴冲过去,骑矛钜刃之下,木桥上的秦卒不是被撞翻就是被刺杀殆尽。

“放!”扭力投石机终于投出了第一枚火油弹。虽然扭矩牛筋经过加强,但它的射程根本不能和重力投石机相比,唯有手掷式火油弹能抛到一百二十步的距离,标配的十公斤火油弹射程不过五十步。

“轰——!轰——!”火油弹一枚一枚的落在淮水东岸,而秦军士卒则幻术般的从道路两旁的山林冒出来,他们想冲过木桥,却是被火油弹压制。初秋气候干燥,在火油弹的引燃下,木桥很快烧了起来。对岸的秦卒冲也不是,不冲也不是,只能对桥这头的妫景等人放弩箭。

“大王!”妫景负责身后的木桥,项超这时候指向前方疾呼。左方远处稷邑方向,密集的秦军甲士好像一堵移动的无尽长墙,正沿着月水快速奔来,脚步声几乎要盖过建鼓。长墙间,无数军旗飘荡,一面写有‘李’字的大旗最为显眼。

“是李信!”熊荆笑了一下,鏖战多次,秦军的将领他大多熟悉。

“请大王先走!”项超突然揖道,他无法估计疾奔而来的秦军有多少人,但这些秦卒铺天盖地,很快就要把自己这些围着这山水犄角里。

“大王不能走!”寿陵君呆立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请大王向秦王请罪。”

“大王先走!”项超怒喊,“再不走,不及也!”

“大王不能走!大王万不能走!”寿陵君扑到熊荆身前,抱住熊荆的双腿。“楚国不立新君,秦王绝不罢休。请大王与臣赴咸阳向秦王请罪。”

“这便是你的议和?!你早知会盟有诈?!”明白一切的熊荆看着他冷笑,议和就是将自己囚于咸阳。

“不如此,秦楚永不能和!”寿陵君仰头望向熊荆。“请大王随臣赴咸阳,钟鸣鼎食……”

“懦夫!”熊荆怒骂,腰间细剑出鞘,一剑刺进寿陵君颈间,抽剑时动脉里的热血急迸而出,溅了他一身。这是熊荆第一次杀人,毫无作呕和不适,他只有抑制不住的满腔愤怒。

“大王!”项超钜剑前指,数百步外,秦军已然变阵。他们横在月水和淮水之间,变成横阵向己方一步步压来。驿站就在大复山下,左右又被两水相夹,根本就无路逃出升天。

“冲出去!”熊荆戴上铁胄一跃上马,将膝间露出的马镫环利索的挂在马鞍两侧的马镫钩上。此时他细长的宝剑犹自滴着鲜血,寿陵君趴在地上,未合的双眼依旧不舍地看着他。

乘着秦军推进这短暂的间隙,一百二十匹挽马全部披甲就鞍,这些挽马才是重骑兵的坐骑,熊荆上马的时候,重骑甲士已一一上马,轻骑兵从马车上取出火油弹后点燃了所有马车,一辆都不给秦人留下。远处的秦军一步也不肯停歇,他们宽逾一公里长的军阵紧挨着月水和淮水西岸的树林,不留一丝空隙。军阵之后,出人意料的还有一支秦军骑兵。

“大王?”一百二十名重骑兵已经列成整齐的四排,最前面的项超回望熊荆,喊了一句。

“冲!”熊荆宝剑前指,命令骑兵冲锋。他看出来了,秦军步卒的阵列看上去并不厚实,真正的敌人很可能是阵列后方的骑兵,那才是阻止自己脱困的关键。

“驾!”四排重骑并未动作,冲出去的只是张弓搭箭、手拎火油弹的轻骑。

“射——!”眼见敌人骑兵冲来,前进中的秦军步卒不得不停步。前排弩手对准急驰而来的楚军骑兵准备放箭,后排士卒则手持长兵拒敌。

臂弩的射程并不远,他们还未扳动弩机,轻骑兵三石弓射出的羽箭便破空而至。然而三排弩手丝毫不乱,即便中箭,他们也强忍着不倒,以将手中的弩箭射向奔入射程的楚军骑士。

箭雨在前,火弹在后。前面一排要投掷火油弹的楚军骑士悉数中箭,但环片甲下套着锁子甲的他们对弩箭毫不畏惧,唯有没有披甲的坐骑中箭后狂跳嘶鸣,将十数名骑士摔下了马,他们手中燃着的火油弹一落地便猛然炸裂,秦军阵前顿时火光一片。

第四十八章 稷邑3

“果然是铁骑!”在楚军轻骑冲击之前,秦军军阵后方戎车上的李信禁不住低语了一句。从早上收到讯报起,他就察觉到了荆王的意图:荆王会骑马,那随行入境的四百骑兵必是陈城的那支钜甲铁骑。唯有那支铁骑才是荆人最强大的力量,才能护送荆王从稷邑安全脱身。

“荆王逃不了!”骑将辛胜的剑已出鞘,他头仰望着蓝天,似乎要告慰仲父辛梧的在天之灵。

“大王有命,荆王不能杀!”李信于咸阳受命之时,赵政已有交代,荆王必须是活的。

“那我便杀尽荆骑!”辛胜厉喝,手中之剑疾挥。

“大将军,本君只要那些甲胄。”义渠鸩也在一侧。在陈郢时义渠骑兵与楚军铁骑交过手,让义渠骑士唯一诟病就是秦军没有钜甲,故而义渠鸩对楚军的甲胄念念不忘。

“荆王有失,必拿你等问罪!”楚军轻骑兵已开始冲锋,李信挥退众将时再次叮嘱了一遍。

“啊——!火、火!”轻骑手上的火油弹终于砸落在秦军阵列,即便有一些骑士坠地,一百余骑一骑两枚,其余三百多枚火油弹也足够造成重骑兵冲击想要的混乱。

惨叫、烈焰未消,前两队三十骑一排的重骑兵已经开始小跑。骑士带着铁胄,身着环片铁甲,坐骑则披着最新的锁子甲,沉重的负载让战马重重喘息。因为距离还有一百步,骑手们两丈四尺的骑矛仍然竖举,矛尖下红绸所制的三头风旗好似一团烈火。

‘哒哒哒、哒哒哒……’距离越来越近,蹄声越来越急,钉了铁马掌的马蹄不断翻出断草和泥屑。五十步的时候,骑士开始全力策马,骑矛逐渐逐渐放平;二十步的时候,不再加速的铁骑撞向正在紧急补阵的秦军军阵。

戎车上李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荆人铁骑冲来时,钜甲反射的午后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只听见‘轰——’的几声巨响,再看时荆人铁骑已狠狠地撞入秦军军阵之内。火弹攻击后阵列本就存在诸多空隙,即便抽调士卒补充阵列也不能全部塞实。铁骑挟矛冲来,前面十排士卒尽溃。然而庆幸的是,军阵未破!

“驾!驾!”冲入秦军阵列的重骑兵调转马头,一边挥刀砍杀一边往右避让。这时候秦卒才从之前暴烈的冲撞中回过神来,他们手里的夷矛捅向马上的骑士以及他们的坐骑。战马嘶鸣,铜质的夷矛并不能捅穿锁子甲,但捅刺的重击让战马疼痛不已。

三十骑的宽度不及百米,调转马头右行的重骑兵很快就脱离了冲击的位置,因为,后面两排重骑已在百步外策马小跑。

“铁骑!!”军阵后方秦军五百主一边急指向前方一边失色厉喊,随后就被轻骑的箭矢射死。此时秦卒还在为幸存庆幸,为敌骑撤退兴奋。其实他们并未遭受过重骑兵的冲击,更没有遭受重骑兵的轮番冲击,这才是重骑兵真正的可怕之处——与夷矛方阵三排又三排、三排又三排的轮番冲击一样,重骑兵的进攻也是一轮接着一轮,永无止境。

身后的呼喊、身前的蹄音,兴奋中的秦卒瞬间失神。

“轰——!”抢在重骑兵之前,轻骑兵射完一轮箭矢,最后一百多枚火油弹全部抛出,火油弹落地当即爆裂,军阵里的秦军士卒再次惨叫,阵列一片混乱。

“不好!”李信大惊,对已经上前补阵的白林喊道:“拦住荆人!拦住荆人!”

不需李信命令,已经在军阵后方的都尉白林早就明白荆人的意图。这一刻他好似祖父武安君白起附体,他没有站在戎车上怒吼,而是直接冲下戎车抢过一名卫卒的夷矛挤到了阵前。

“大王有命,拦住荆王!大王有命,拦住荆王!!”站在阵前的白林高叫,他的喊声让本已惊慌的卫卒士气大振——经历那一次真刀实枪的演习之后,三万卫卒全被赵政贬出咸阳。这次如果他们不能拦住荆王,那他们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回到王宫。

“大王有命,拦住荆王!”刺眼的铁骑再一次疾冲而来,每一名卫卒心里都在默念这道王命。

“轰——!”比上一次更加迅猛的撞击,最前排的卫卒被撞得飞起,落到后排同袍前举的夷矛上。甲士如此,前列一排一排的夷矛因为无法刺穿重骑兵的钜甲,不堪重重负的‘啪啪啪啪’一根根折断。重骑兵再一次冲入秦军军阵,军阵如水波一般往后荡漾,但可惜的是,这一次重击依然没有击穿秦军濒临崩溃的军阵。

“大王?”第一次率重骑兵冲击的项超已经回到冲击前的位置。秦军阵厚二十行,这样的阵列两次冲击必能击破。然而上天好像要故意作弄这支骑兵,第二次冲击尽管使秦军军阵往里侧大幅度凹陷,但凹陷是凹陷,没有任何一名重骑突破敌阵。

项超是年轻人,年轻人沉不住气,可熊荆的头皮也开始发麻。难道,自己真要命丧于此?难道,大司命不再庇佑楚人?

“再冲!”增援之下,被重骑兵冲击的那一段秦军军阵越来越厚,靠近月水没有遭受重骑兵冲击的秦军则迅速包抄而来,再冲不破敌阵,自己的空间将越来越窄,直至再也没有冲击的空间。

“驾!驾!”项超再一次的策马,他已经没有了骑矛,只有沾染秦军血迹的骑兵刀。

“大王!大王!”原本拦在木桥上的妫景急奔而来。“彼此有径!”

他的声音好似天籁,熊荆迅速的看向他。“何处?何处有径?”

“彼处!”奔来的妫景在熊荆面前急急转身,他的手指向淮水道,“彼处有径!”

“走!”没有半分犹豫,熊荆立刻策马。他的坐骑不服已经站立了很久,它只见同伴奔驰,自己却只能等待。现在主人一策马,它欢快的鸣叫一声,奔向淮水西岸。熊荆身后的甲士没有忘记吹出一个撤退呼哨,以命令项超停止冲击秦军军阵,跟随前进。

“不好!”秦军右翼已经开始包抄,荆人铁骑所占的位置越来越小,小到已经难以发起一次冲锋。可谁也没想到那面旂旗一转,居然奔东北方向去了。淮水西岸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李信早安排了甲士和弩手,可荆王奔逃的方向不是树林,而是淮水。

“驾!驾!”还在小跑的项超打马右转,紧跟着那面旂旗绕林东驰。站在戎车上李信的角度,他只看到这几百名荆人铁骑全部冲下河岸,冲进了淮水,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在淮水东岸被桥上大火所阻的秦军步卒却能清楚的看到,冲下河岸的荆人铁骑正沿着对岸河畔浅水处往北疾行。他们大声的呼喊,同时隔水疾追,可人的速度哪里比得上马,沿着淮水转了几转,荆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唯有疾驰至河岸的李信看到他们所指的方向,才知道荆人循着淮水逃了。

“速传令辛胜将军,荆人正沿淮水奔逃!”李信恨恨地自己捶了自己一拳。他万万没想到荆人当中有人认识圉奋,若不是认识他,怎会提早警觉率先发难?若不是渡桥之后便发难,又怎会有时间给战马披上重甲,又怎会冲下河岸循淮水而去。

“救火,速速救火!”李信又指着木桥上的大火疾喊。

“驾!驾!”淮水西畔,战马行走在凹凸不平的水浅处,熊荆担心的泥泞没有发生,河床全由岩石和卵石构成,若不是战马全部钉了马掌,估计会有一小半战马被卵石硌裂马蹄。

‘哗……’熊荆此念刚过,便有重骑摔倒在淮水里。妫景见此命令道:“换马!立刻换马!”

四百名骑兵,五百七十匹战马,为得就是让重骑兵能一人双马,减轻马匹的负重。只是时间紧急,重骑兵根本来不及换马。

“立刻换马!”熊荆也命令道,“不怕耽误,秦寇赶不上我等!”

哗哗的流水声中,众人依然能听见岸上秦军的鼓声和士卒的叫喊,但熊荆毫不惊慌的命令和对秦人的蔑视让他们心里一松,他们一个个下马,跨上轻骑们牵来的马匹。

“大王,我等将行向何处?”趁着换马的间隙,骑上一匹无甲战马的项超跑到熊荆前面,这时候妫景也过来了,两人都看着他。此时众人已在不知水和淮水的交汇处。往北再折向东面就是城阳方向,直线大概是六、七十里;若是顺着这条不知命的溪水北上,谁也不知会走到何处。

熊荆尚未答话,河岸树林里突然射出一蓬弩箭,两人来不及挡箭,唯见大王身子一震,脸色瞬间惨白。

“往北!”熊荆忍痛喊了一句,弩箭并没有射穿他的铠甲,但箭矢敲在只有锁子甲保护的小腿骨上,疼的他面容扭曲、嘶嘶直叫。“不佞无事,往北!”

轻骑兵已经在与河岸树林里的秦军弩手对射,弓的射速远胜于弩,唯一遗憾的是秋冬之际木弓重滞,射出去的箭矢威力不足。

“大王有命,往北疾行!大王有命,往北疾行。”妫景和项超用楚语向众人传达熊荆的命令,已经横渡不知水的骑士立即打马上岸,消失在不知水和五里水之间宽约四公里的密林深处。

第四十九章 效忠

“将军这是何故?荆王又在何处?!”担心荆人铁骑冲破步卒阵列,秦军骑兵布置在阵后。眼看步卒把荆王逼围在淮水这一角,最后荆王居然不见了!辛胜带着三千名骑士费了不少功夫才穿过步卒阵列,语气中又是疑惑又是愤恨,他还等着给仲父报仇呢。

“荆王已循淮水而走!”木桥上的大火已经扑灭,李信指着木桥下淮水北去的方向道。

“循淮水而走?!”三万卫卒、五千骑兵,居然还是让荆王走了,辛胜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信。

“荆王抢先发难,对岸秦卒又未能抢占此桥……”李信解释了一句就不想解释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罪责。他再度指向淮水:“淮水于此北去二十里后折往东,往东四、五十里后便是谢邑之北;淮水往东前,有五里水北下汇入,五里水乃出于马谷,荆人虽从马谷撤兵……”

“禀将军,陈水亦有可能。”一个谋士揖告。木桥四里过去就是熊荆命令骑兵往北消失的地方。此处淮水蜿蜒成一个‘S’型,驿站和木桥(今桐柏县淮河镇)在‘S’型的左下,他所说的陈水就是熊荆嘴里的不知水,此水汇入‘S’型的左上。

“便是此三水,你率骑兵速速追截。”因为山林的阻隔,李信看到的只是一片森林,淮水又深,步卒根本没办法涉水追击。

“何必此水彼水,荆人能去,末将也能去!”辛胜并不想拦截,他只想追击。

“荆王骑士战马皆钜甲,若于半道设伏……”李信瞪着他看,感觉他想报仇想疯了。

“死又何惧!”辛胜还是不管,好在匆匆揖别前,他不情愿的喊了一句:“末将只带本部骑士前往,余者听候将军差遣。”

秦军骑兵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两百骑一将。辛胜本部不过五将,仅一千骑。这一千骑兵踏着楚军骑兵刚刚走过的路冲下西岸,沿着淮水追去。剩余两千骑兵则从烧焦了的木桥上急急驰过,顺着淮水右岸追寻。

“义渠鸩何在?”三千骑兵全都出去了,李信这时候想起了义渠人。

“大君,宝甲!”此前楚军重骑兵冲阵的地方,披发括领的义渠人争抢着战利品。一名骑手捧着刚刚从楚军身上剥下的锁子甲,献给马车上正在灌酒的义渠鸩。

“宝甲?”义渠鸩撇了一眼,他只知道环片甲是宝甲,这种软绵绵铁甲看不出宝贝在哪里。

“大君。”骑手知道首领的疑惑,他将锁子甲一扔,抽出抢来的骑兵刀对准甲衣疾砍几刀,再把甲衣拎起,抚着被砍之处道:“宝甲、宝甲。”

“赏!”义渠鸩这下看出了锁子甲的不凡,他将酒壶一扔,肥手在马车里一阵摸索,最后摸出块大金饼扔在骑手身前。

“谢大君赏赐!”宝甲不是普通人能用的,只能献给首领,骑手拾起金饼乐滋滋的去了。

“大君,宝鞍、宝鞍!”有学有样,另一名骑手捧着一副高桥马鞍奔跑着上来献礼,鞍侧的马镫钩上还挂着一副荡荡悠悠的马镫。

楚军骑士的马镫绳缝在裤管之内,膝盖处蹬绳穿出,靠绳端的马镫环挂在马鞍两侧。因为裤管很长遮盖住了皮靴,所以骑在马上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一幅马镫。唯有在坠马的时候,为了使骑手不至于吊在马镫上,遮盖马镫的裤管做的极为单薄,一扯即破。

轻骑兵进攻时,战马中弩后不是狂跳就是直立,骑手坠马时马镫露了出来。虽然军中严禁暴露马镫,每名骑士也只配发一副马镫,镫在人在,镫亡人亡,可这一次战斗有不少骑士当场阵亡。而秦军军阵一直在推进,同袍们没有任何机会抢回阵亡者的马镫。

暴露马镫早有心理预期,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件旷世利器竟然被献鞍的义渠骑手视为累赘,他把马镫取了下来揣入怀里——荆国的铁全是好铁,两个马镫不重,但打造一把短一点的径路还是能够打成的。

“宝鞍?”义渠鸩哈哈大笑,他见过荆人骑士的高桥马鞍,这东西是给不会骑马的人用的,义渠男儿马背上都能睡觉,要什么马鞍,拿块羊皮垫垫屁股就行了。

“赏!”义渠鸩的肥手又在马车里摸索,这次摸索的时间更长,正当献鞍的骑手以为会是一块更大的金饼时,一块石头出现在义渠鸩手上,然后扔到他跟前。

“谢……谢大君赏赐。”骑手当时就萎了,他苦着脸抱起石头,匆匆而去。

“大君……”义渠鸩在马车里小心的欣赏从来没有见过的锁子甲时,身侧一个侍卫忽然指向了前方,为了争抢本就不多的战利品,两个部落已经打起来了。

*

密林里走了一段,熊荆不得不命令全军就地休息。这是极为必要的,他必须明白此时自己还有多少人、多少马、多少给养。另外就是要明白自己走了多远,此刻处于什么位置,最后则是处理伤员。那两个傧者其实是昃离的副手,一个叫突,一个叫弱。

“各卒报数。”几经斟酌,楚军骑兵最后定下的编制是五骑一长,六长一卒(30骑),六队一旅(180骑),六旅一师(1080骑)。此番入秦一共是九卒轻骑,四卒重骑,还有十骑不参与战斗,只保护熊荆的安全。各卒报数之后,妫景面色很不好看。

“伤亡如何?”熊荆知道原因,有战斗就有伤亡。

“伤五十六人。死,”妫景忍了一下才道,“死一十七人。”

“死者不朽。”熊荆心中长叹,如此说道。

“大王……”妫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伤者压抑的闷哼,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喊道:“大王,大王,大王……”

“不佞在此,不佞在此。”熊荆趋步过去。一名重甲骑士依着松树,颈上插着一支弩箭,其深可贯颈,医者根本就不敢拔。看到熊荆来,他满是血凝的手前伸着,想起身却起不来。

“工尹可杀!”熊荆见状先是一声怒骂,颈间中箭是锁子甲的设计缺陷:没有连帽。工尹可杀,他自己更可恨,上次他视察钜铁府他就在那看公主看美人,竟没有发现这个重大缺陷。

骂完工尹和自己的熊荆单膝跪在伤者面前,看着他道:“熊荆在此,熊荆在此……”

“我父、我父、我父……”甲士痛苦地呻吟着,因为颈间中箭,他似乎只能发出两个字节的声音,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全。

“大王,”熊荆之后,同卒的一个甲士小声揖告:“此寿陵君之子寿偃。”

楚军骑士不再是以往的骑士,皆是公族卿族子弟,只有他们能有钱养马练习骑术。一说此人说寿陵君之子,熊荆脑门便轰的一记,顿时说不出话。这时候寿偃已经说不出话,喉咙一阵咕噜,血从他口中溢了出来。

“大王。”医者突见此不得不摇头,寿偃就要死了。

“你父虽误,却是社稷之臣,是社稷之臣!”熊荆眼眶有些湿润。自己亲手杀了他的父亲,他冲阵中箭后憋着一口气拖到现在,想的自然是求自己赦免寿氏全族。

其实知道寿陵君的算计之后,熊荆心里已经不怨恨他。晏子不死君难,舍去一个国君而保全楚国社稷,这是社稷之臣的做法。他们不忠于君,只忠于社稷。同样的道理,李广为何难封,因为他是汉朝人;普京为何重用蒙古人,因为他们敢杀俄罗斯人。

“不佞赦其罪,不佞赦其罪!”熊荆大喊道,可惜寿偃这时已经听不见了。

“大王请节哀。”右史在熊荆身后,他最能体会熊荆的心情。

“大王请节哀。”跟随着右史,骑士皆揖向熊荆。

“不佞若死,楚国必亡!”熊荆忽然间转身看向所有人。“不佞从未以为楚国为不佞私有,楚国为王族、公族以及一切楚国勇信之士所共有。寿陵君非阳文君,寿陵君以为诓不佞入秦,秦王便会罢休,此大谬!秦王赵政要的是灭六国而一天下,要的是天下仅存一国,自立为皇帝。不佞若存,必阻其愿!”

熊荆的话很短,毫无煽情之语,只是对着这些公族子弟简白相告。他说完之后良久,最先反应过来的妫景深揖道:“臣妫景甘愿效忠大王!誓阻暴秦,保存楚国,”

“臣项超\屈夕……甘愿效忠大王!誓阻暴秦,保存楚国。”项超这些将领紧接着接口。

“臣成夔\权豳\景胜\上官豹\昭鲶……甘愿效忠大王!誓阻暴秦,保存楚国。”一个声音接一个声音,包括那些伤者,这三百八十二名骑士每一个人都不是因为君臣之礼,而是真正的心甘情愿。他们甘愿为熊荆而战,甘愿为熊荆而死,只为了……保存楚国。

“大王,信已经写好,是否……”左史上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只鸽子,鸽子的羽毛已经涂红,褐色的脚干上拴着一个精巧的竹筒,里面装了一份通报境况的密信。如果顺利,鸽子明天就能飞到郢都王宫苑囿。

第五十章 击鼓

信鸽是飞讯之外的通讯利器,摈除那些并不怎么靠谱的传说,中国有确史可查使用信鸽应该是唐代,用于军事那是在宋代。熊荆想起信鸽也是因为航海,古代阿拉伯人的海船上备有信鸽,他们多是沿岸航向,并不横穿大洋,所以信鸽有用。

信鸽和家鸽应该有所不同,家鸽和野鸽更有差异,仓促间熊荆没时间尝试王宫苑囿里养的鸽子是否知道归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每天放一只鸽子,希望郢都能收到自己的消息。

左史手里的鸽子最后捧在熊荆手里,熊荆对鸽子念叨了几句大司命庇佑后,才将鸽子放飞。众人看着鸽子飞上树梢、飞出密林,从此有了大王通鸟语的传说。

大王离都与秦人会盟,郢都只见女子的市井庭院终于多了几分希望。胜利的消息一次接着一次,但郢都的粟价一月贵过一月,对丈夫的思念也是一日胜过一日。丈夫何时能返家、战争何时能结束,在大王离都与秦人会盟之前,谁心里也没底。直到前几日盛传楚秦罢兵、两国会盟的消息,女人们的心里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冬天的袄絮全都翻了出来,或缝补或晾晒,以待返家的丈夫。市井如此,好像没事人的赵妃也拿出儿子的狐裘和缁衣缝补。

“母后。”芈璊拦住了正在补衣的赵妃,“王弟已逾五尺,这缁衣明年再穿便小了。”

“哦。”赵妃闻言愣住了,人愣住手却未停下,针刺在她手指头上,冒了血。

“母后。”芈璊抢过赵妃的手指吸到嘴里,道:“往后王弟的衣裳,璊儿来补。”

“你啊。”赵妃芈璊笑了,“要及笈的人了,他日出嫁……”

“母后!”芈璊刚才还有嫡公主大方的仪态,一说出嫁便满面羞红的倒入赵妃怀里。“璊儿不嫁人,璊儿要在宫中日日侍奉母后和王弟。”

“傻话。”赵妃顺势抚着女儿的头发,“哪有不嫁人的女子,你是楚国的嫡公主,总要嫁给别国的君王。赵国大王才即位,年岁和荆儿相仿,不可嫁;齐国大王年岁太大,太子已有正妻,不可嫁;燕国大王也太大,唯有燕国太子……”

“不嫁,不嫁,我不嫁……”芈璊开始在母亲怀里撒娇,她心里想嫁一个王弟这样的君王,奈何惜天下君王除了王弟,在秦人面前皆是怯弱之辈。

“禀太后,”王尹来了,他先是趋步,最后跑了过来,神色有些慌忙。

“何事?”赵妃看了看他。“可是李妃……”

李妃依旧被软禁着,好在每日都能见到儿子。几经折腾,以前天真懵懂的熊悍也日渐懂事,现在每日三次给赵妃这个母后问安。

“禀太后,”王尹苦着脸:“是令尹,令尹府今日忽然就、忽然就……”

“忽然如何?”赵妃眉头皱起,如今的令尹府几等于正寝燕朝,楚国一切令命皆出自令尹府。

“令尹府今日忽然多了诸多甲士,大司马府亦是如此。臣……”王尹由管理王宫二十多年,宫中任何地方的风吹草动都有惊觉,前朝令尹府、大司马府突然生变,他当然能察觉到一些东西。再联想到前几日的楚秦会盟,于是越想心里就越是不安。

“荆儿。”赵妃即刻感到一阵眩晕,好在她没有倒下,而是强忍着不适,牢牢站直。“你速去召令尹入寝,还有、还有淖卿,也召淖卿入寝。”

“唯。”由使劲的点头,他就是想要赵妃提早知道这件事,上次那些大臣们入寝宫抢走李妃和悍王子时,他还吃了那些人一脚。

*

“楚秦会盟乃大事,事关楚国社稷,怎可因些许小事便以为秦人使诈?”军帐笼罩的令尹府内,召集而来的各县各邑尹公的亲信们叽叽喳喳,这些人依旧抱着与秦言和的心思。然而这次会盟大王是压着点去的,入境第二日就该完成会盟,最迟第三日就要返楚,现在已是第四日,依然不闻大王的消息。

“大王入秦境日久,即便因事留秦,亦该遣人回报,故本尹以为,秦人会盟有诈。”会盟或有诈三日前熊荆就告知过,还命令淮上县邑立刻疏散,成介照做了。今日仍不见大王音讯,是该施行稷邑作战的时候,为此,成介召来各县邑留于郢都的亲信通报此事。

“令尹万不可如此。各县才疏散数日,若此时命上将军攻伐稷邑,魏境秦军必要攻我。”说话的人叫穆信,随县穆伯寻的小儿子,随县是最反对与秦交恶的县邑。

“竖子!”成介瞪着他骂了一句。“秦人无意会盟,宁我薄人,无人薄我,本尹心意已决,军令稍晚便传至城阳与唐县,命项伯、唐公立伐稷邑复邑!”

“息公,息公三思啊!”穆信喊起了息公。“若是如此,淖狡必夺息公令尹之位!”

“你!”成介闻言热血上涌,他的头特意转了几度,好把穆信看得更清楚一些。“竖子以为令尹是赚钱买卖?屁!息县十年积粟一个月就去了一半,令尹之位还给淖狡的好。

与秦人,非和即打,何须三思五思。竖子给我滚出令尹府,告知你父随公,楚秦今日再战,他若不出两万五千甲,自己去左尹府领罪。”

“哼!”成介骂完穆信不解气,又瞪了在场之人几眼,这才甩袖出堂,签发作战命令去了。

成介是压得住场面的,不然也不会被老公族推出来做这个令尹。他一走,明堂里的人当即四散,急奔飞讯站而去——两年建设,飞讯政务军务已然分开,各不干涉。那些不在作战计划之内的县邑,便只能用政务线路紧急通知。

“报——!”进攻的命令最先传至城阳城尹府,飞讯官以最标准的站姿向项燕报告:“致:城阳上将军燕;发自:郢都令尹府。大王入秦已逾三日,秦人有诈,即命上将军行稷邑之战,以救援大王,尽歼秦军。此令。令尹成介。九月丁亥小迁。”

“末将领命!”飞讯官一念出郢都令尹府,项燕以及在场的所有将帅全部站立。待飞讯官念完,项燕接过飞讯时大声道:“末将敬受命!”他随即命令左右:“命谢邑即刻肃清境内秦人侦骑,不得有误。击鼓!”

四个月前秦军退兵后,城阳再也未闻鼓声,鼓声再起,城阳城外军帐里的士卒闻声出帐眺望城阳,见一乘接一乘的戎车从军营驶出,赶往城内军议。唯有陈胜对此充耳未闻,他在磨矛。夷矛的钜铁矛尖极为坚硬,每磨一下都刮出一层石粉。

相熟的陈苟看着他没动,张望了城阳城半天的伍长陈忿回头一看他拿出磨刀石磨矛,嘿嘿笑了一下,道:“磨矛啊?欲成誉士?诶。誉士皆贵人,别吃了几日肉就以为自己也是贵人。命是自己家的,爵是大王的。你若死了,似陈实那般,你阿翁若何?”

陈胜家里还有个老娘,还有个妹妹。陈郢围城战中陈实死了,虽不知陈实的妻子现在如何,可家里少了男人,又没了田舍,想来也不会过的太好,改嫁是一定的。

陈胜还在磨刀,不答陈忿的话,陈黑臀还有新来的陈肥犬都在看他。这时还想说话的陈忿突然站了起来,封在本闾的新誉士陈鸿挎着宝刀神气十足的过来了。他的装束不伦不类,钜甲下穿的不是战袍,而是下士的玄衣杂裳。穿朝服就应该戴玄端,可他却戴着个最新式的铁胄,铁胄面罩可开启可合拢,开启时露出面容,合拢时只露一双眼睛——这是陈郢围城战后造府改进过的设计,主要是防止敌人的箭矢。

“二三子等,”看着汇在自己身前的五名伍长、二十名士卒,陈鸿这个曾经的庶民开始人模人样的说话。“上将军已击鼓聚将,本士以为明后日便要与秦寇大战,你等若想立于阵前……”

“我。我…、我我我!!”陈胜举手慢了,另外十几个人赶在他前面举手。

陈鸿见此微微一笑,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没人不想站在阵前。其实一闾二十五名士卒,十五排厚的矛阵最多也就一列半。按誉士遴选规定,前三排才算阵前、才有可能做誉士,因此一列只有前三排三名阵前甲士;另外一列的阵前甲士需与另一闾共分,三名阵前甲士正常可以分到两名。如此,能站在阵前的甲士一闾最多也就五人。

只要五个阵前甲士,举手的有十几个,再想到自己杀出尸山血海成了誉士,陈鸿笑得得意且甜蜜。他打量这些人的身板后迅速圈定了五人,瘦猴一样的陈胜自然不在此列。

“贵人、贵人,小人假父乃陈且、小人假父乃……”一心想成誉士的陈胜冲上去报出陈且的名字,没想到陈鸿一脚就把他踹开。

“这该如何?”陈苟还巴望着陈胜拉自己一把,日后自己也做誉士。没想本闾的誉士竟不给陈胜假父面子。

“哼。”伍长陈忿哼了一句,转过身去。跟着他,陈黑臀也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新来的陈肥犬没敢哼,可也转过身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胜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也不磨矛了,好半响才这么低语一句。

第五十一章 重装

军命从令尹府发往城阳和大别山西面的唐县,军令之后,又一道命令从令尹府发出。如果说前面那道命令是振奋的、激昂的,那后面这道命令则是阴暗的、残暴的。

“致:阳夏誉士长逯杲;发自:郢都令尹府。速速斩杀你县县吏奸人、焚尽简牍,事后即撤离阳夏。此令。令尹成介。九月丁亥大迁。”飞讯官读罢命令,面无表情的将讯文递给逯杲。逯杲也面无表情,他低语一句敬受命后便没有再说话。

阳夏位于魏国这半只蝴蝶两翅的凹陷处,位置在鸿沟以东,陈郢北面一百里,距魏境秦国大军扎营的圉城也不过百里。如此的边境县邑自要派驻最得力的誉士,所以逯杲调派到了这里,与他一起,陆蟜也调派到了这里。

飞讯官离开后,逯杲看了陆蟜一眼,道:“杀吧。”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夕阳落下的时候,县狱内九百多名县吏奸人全提到了县府后面的大市。三日前县民已经撤离,大市空空。知道最后时刻即将来临的囚犯不是撕声大叫就是嚎啕大哭,好在他们戴着脚镣捆着绳索,不至于四处逃散。

“我有何罪?我有何罪?”饶命之外,还有满是愤恨的责问。“我犯了何律?我犯了何律?!”

“不要拿律法做盾牌!”甲士理直气壮的声音,手上钜刃连挥,刀光是红的,夕阳般红。

“肃静!”身为誉士长的逯杲大喝一声,他觉得应该让这些人死得明白。喝过之后,场面真的安静了下来,即将赴死的县吏和奸人全看着他,又是无助又是渴望。

“你等无罪!”逯杲的话语出人意料,可他后一句则让人绝望,“然,你等必须死!”

“为何?为何?为何!”一名年长的囚犯从人群中纵跳出来,他一边捶胸一边撕声大喊:“吴韦为吏二十三年,事事尽责、时时尽忠,无有一件谬错之事、未贪一枚不义之钱……”

“不为何。”逯杲比任何时刻都冷静,也比任何时刻都残酷。他拔出自己的宝刀,看着这名叫做吴韦的县吏平静道:“有誉士,无县吏。有县吏,无誉士。知否?”

逯杲抽刀在手,激动的吴韦闻言瞪看着他,最后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喋喋,整个大市都是这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渗,汗毛直立。

逯杲宛若未闻,他浅浅揖了一礼,沉声道,“有何遗言,我将代你转告妻子。”

“嘎嘎嘎嘎……”吴韦还在大笑,一边笑又一边流泪,他用尽半生时光才在县府谋得一份差事,剩下半生恪尽职守,结果却无罪而诛。他越笑越不甘,越笑越愤怒,听闻逯杲询问遗言,他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天嘶喊道:“以我之命,诅大王必失社稷。”

吴韦竟然敢诅咒大王,想一刀劈了他的陆蟜被逯杲拦住,“让他说完。”逯杲道。

“以我之命,诅大王必失社稷。”吴韦又喊了两声,这才凝噎停下。逯杲对他点点头,挥刀的同时口中轻告:“走好。”刀光如练,垂泪叹息上天不公的吴韦被他一刀斩下了头颅。

“行刑!”血溅到脸上的逯杲大喝,沉寂许久的人群一见到血又开始撕声哭闹,只是百余名甲士极有效率,所有人分成五列行刑,前面之人头颅刚刚落地,后面之人又拎了上来。不用半个时辰,九百多名县吏奸人便斩杀一空,血几乎流满整个大市。

“刀已钝。”浑身溅满鲜血的陆蟜只在乎他的宝刀,连斩几十人后,他觉得刀钝了。

“官长,这该如何处置?”尸体正拉到城外掘好的大坑里掩埋,搬动尸首时往往掉出一些金饼银锭蚁鼻钱,另外还有一本书:《看了便做官》,书显然是翻了无数遍,封面几欲破裂。

“送回家人。”逯杲看到这本书嘴角只一笑。

“禀官长,其人不知氏名,不能送其家人。”与逯杲不同,甲士的目光只盯着金银蚁鼻钱。

“放回去!”逯杲眼睛一瞪,把甲士的贪念吓了回去。

“你说,”看着一车又一车的尸首驶离大市,杀了人的陆蟜犹自不解。“大王为何要杀彼等?今后我楚国不再要官吏?”

“誉士即封臣,有封臣不应有官吏,有官吏不应有封臣,不得不杀。”逯杲是誉士中最明白诛杀命令的人。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知道有一些官吏确实是好官能吏,比如像吴韦这样的人,二十三年从无过错、二十三年不贪一钱,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要杀。

陆蟜眼睛很大,他的大眼睛瞪着逯杲还在发呆,政治他是不懂的,他只精通战斗和杀戮,更有着无畏的勇气。逯杲拿他没办法,只能用他能听懂的话道:“令尹府之意,乃因楚秦即将再战,魏境之秦师明后日便要袭我。而于县吏奸人而言,重要的是有官可做,无所谓忠于哪位大王,故而秦军来前必要将其斩杀,县府的简牍也要烧尽,如此秦人占了阳夏也不知其地、不知其民……”

“懂了。”凡事只要和战争拉上关系,陆蟜就理解的特别快,逯杲还未全说完,他就懂了,他收入鞘中的宝刀又抽了出来,道:“既然秦寇将来,我等何不厮杀一场再退?”

“谬!”逯杲恨不得给他一脚,“圉城之敌当有三、四十万之巨,前锋少则万人,多则几万人,岂是我等三百余人可敌?令尹府乃命我等撤出阳夏,你要违令?”

一党一誉士,普通的县有二十五个党,阳夏地接中国(中原),所辖的党数要多一些,只是甲士加起来也不过四百;阳夏民众多数已经离去,县内无卒可征(这也是县吏奸人在此时处决的原因,一次斩杀九百多人,能避开民众就避开民众)。以四百不到的甲士在平原无险之地阻击秦军,也就只有陆蟜这种只会打仗的傻大愣才能想得出来。

逯杲向陆蟜解释为何要杀尽县吏奸人时,县府的屋宇冒出了火光,除去地契、图册,阳夏几百年积累下来有关傅籍、赋税、律法的简牍将一焚而尽,今后只有承包本闾的誉士才清楚本闾的傅籍人口和赋税征收,他们的心意便是闾人的律法。

阳夏如此,宋地、吴地、乃至全国每一个县邑都在斩杀县吏奸人、焚烧简牍。大火燃尽,完成格式化的楚国将重装另一套操作系统,用新的、其实也是过时的界面控制那些残缺不全的硬件,以使所有力量投入这场旷世未有的总体战争。

胜负尚未可知,彼此的立场已然泾渭分明,水火不容。不敢违令的陆蟜懊恼的收刀回鞘,丝毫察觉不出楚国正在他眼前完成最后的蜕变,逯杲则看着大火发呆,阳夏县府堆成山的简牍让他无意间窥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秦人的世界。

*

“若走荆王,杀无赦!若走荆王,杀无赦!”山岭之下,眼里满是血丝的辛胜持剑而立。山地不能骑战,他麾下的武骑士一拨接一拨徒步仰冲向楚军据守的山顶,但一次次被打退。心知武骑士已经疲惫的辛胜并不想停止进攻,他必须在天黑前占领山顶,不然明日又不知要追多远才能追上荆王。

“将军、将军,士卒疲也。”夕阳之下,喘息着最先爬上山顶的那名秦军武骑士被楚军一刀砍翻,余者想上冲时,箭矢突现,一名束发未冠的高大楚军甲士背着夕阳立于山顶,他肯定是射艺出众的贵族,箭雨一支接一支行云流水般的从他长逾七尺的桑木弓里射出,不看落点,单看射姿便觉得完美协调。

强弩时代出现一名如此年轻而优异的弓箭手,这种事情估计只有在楚国才能发生。熊荆一眼就被他的射姿吸引,在他的阅历中,似乎只有那位精灵王子才有这样的射艺。秦军甲士好似被狙击枪点射,一个个中箭仰倒下去,更下面一些的秦人慌了,胆小的直接滚下山坡。

“这是何人?”熊荆震惊于此人的射艺。七尺长弓,肯定有五石,但他还未加冠。

“禀大王,此人是息公之嫡孙成夔。”项超揖告,他是县尹之侄,玩伴自然也多是尹公子弟。骑军是最后组建的部队,只要是贵族子弟、只要会骑马,入军很少挑剔。“其离家乃是留辞而别,至今息公仍在寻人。”项超补充了一句。

“成氏?”熊荆想起了当年斗越椒射楚庄王的那三箭,脑中忽然闪现出一幅画面:成夔射向秦军的箭正射向自己。他心中一紧,随后又失笑。骰子已经掷出,他是大王,成夔是贵族,只要保持君臣共治的格局,成夔只会保卫他而不会射杀他。

“将军,荆人弓矢太强,又居于高处……”几名秦军骑将苦着脸向辛胜揖告,敌人用的竟然是五石弓,箭矢破甲入腹,有几名武骑士离得太近甚至被箭射了个对穿。

“无妨。”辛胜也冷静了下来,他看到成夔弓长七尺就吃了一惊,再看射艺更是无望。“此山翻过便是马谷,可惜便宜了义渠人。”

第五十二章 活路

为了追楚王,探明楚军去向后李信命义渠骑兵和数千卫卒从五里水北上马谷东面谷口。奇怪的是此前布置在谷口外的楚军竟然不见踪影,秦军不废吹灰之力就迂回到了马谷,阻截楚王去路。今夜之后,荆王必然翻岭入马谷,撞人义渠人的罗网。

只要能杀了楚王和他率领的那支铁骑,辛胜无所谓谁立功受爵,然而上天似乎被他报仇的决心感动,话音方落便下起雨来。雨水滴在辛胜手上,他一仰头,又滴在他脸上。旁边骑将也发现天开始下雨,不由大喜道:“将军,荆人弓矢废矣!”

弓弩从来就不是全天候武器,除了因季节更迭造成温度、湿度变化影响使用外,一下雨那就更毁。这也是所有冷兵器强军都是肉搏重步兵的原因,战场上打着打着忽然下雨的情况很多,遭遇战更是如此,总不能先喊暂停等太阳出来再打吧。弓弩皆不可靠,秦军并不倚重弩,楚军自己贵族们重视弓,而今弓只是楚军矛阵的补充,数量每卒已减到三十六人。

雨滴落下,楚军也察觉到再也不能依靠善射的成夔阻挡秦人,歇息的他们站起身来,骑兵刀齐齐出鞘,迎接秦军天黑前最后一次猛攻。同一时刻,稷邑盆地通往南阳盆地的咽喉之地,复邑南面的大复山顶,县公斗于雉正带着几百名甲士用钜铁撬动一片山崖。

斗于雉拿下复邑的办法不是攻城,而是毁城。只要撬动大复山山顶一片即将脱落的山崖,复邑城内的秦军不被碎石砸死也会被碎石掩埋。山道狭窄,有城无城守一段时间都没有问题,最要紧的是要把十几万秦军关在稷邑盆地之内。

“报县公,崖石已动!”卒长兴奋的过来报告,为了撬动崖石,造府特意打造了一批工具。

“撬下去!”祭奠大复山山神的三牲之旁,斗于雉正在眺望西面的南阳盆地,那里,曾经是楚国的领土,也留有先祖的陵墓。

“唯!”卒长高喊一句奔至崖边,挥手道:“撬!”

几百名唐县县卒正立于山崖边沿,手中的钜铁撬棒深深插入山体裂缝处。听闻命令开始使劲撬动这片裂崖。崖石开始只是微微晃动,当晃动越来越大,连山体也似乎在摇晃时,‘咔嗒’,好像是什么东西断裂了,众卒脚下这一片裂崖往山下坠空而去。

‘咔嗒’声并未就此停止,裂崖下坠时下半部分从石壁上额外扯出一大块山体,以至于上方失去了支撑的崖石也往下崩塌。

“退!速退!”脚下山体连晃,吓得魂不附体的唐县县卒已经忘记了闪避,斗于雉的大叫让他们回过神来,终于有人知道往后退,这时候他们连钜铁也顾不上了,几百人跌坐后连滚带爬速离崖边。‘砰!’咫尺之外,崖石突然崩裂,急坠而下。

“啊!”此时脸上煞白的众卒才发出几声惊呼,他们又是爬滚到祭祀山神的三牲之前连连顿首,以请大复山山神恕罪。

山上楚卒给大复山山神顿首,山下复邑正是秦军生火造饭的时刻。不想天降奇祸,坠落的崖石好似一片乌云的盖城而来,轰轰几声巨响之后,仿佛经历一场地震的复邑被抹去了半边城墙,城内屋宇全部倒塌,烟尘笼罩着整个城邑,良久才听见秦卒的惨叫声。

“杀!”已攀至山下目睹这一幕的唐县县卒顿时高喊起来,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山顶的同袍此时屎尿齐流,对着山神无数次顿首。

“杀!”若敖独行在大喊中第一个冲出山林,身后几千名县卒紧追着他,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前,这些人疾步冲向烟尘未散、碎石仍落的复邑。

*

雨一直下,勉强射了几箭之后,成夔不得不放下长弓,解下弓弦缠在脖子上,用自己的体温烘干已经潮湿的麻绳。战斗并未结束,收拾好弓弦的他也抽出骑兵刀,冲上前对着秦卒猛砍。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山间气温急降,漫天飞鸟密密麻麻的归林,唯有小山顶上两军甲士在生死搏杀,鲜血一蓬一蓬的洒出,溅落在黄绿参半的草地上。熊荆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已逾五尺的他力气还是太小,可他已和身侧保护自己的甲士形成一种配合:每当秦卒气喘吁吁的冲上来挥戈时,两边的甲士就会出剑将短戈架住,而他则迅速垫步突刺。

细剑不重,为了长度牺牲了劈砍,但可以刺。他每一刺都对准敌人的心脏,刺得疾也退的快,然后鲜血喷出,秦卒就抚着心脏倒了下去。杀人、尤其是杀敌人的感觉让人亢奋,接连刺死几个秦卒后,他忍不住嚎叫起来,然而这时,秦人已经退下山去了。

“大王连毙四名秦卒,勇也!”右史记事。这老东西写完就趁机大拍马屁,熊荆想笑也笑不出来,心里并不把这种刺杀当成自己的战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最后索性仰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浅蓝色的天幕上,淡淡的、半圆的月亮已然升起。他忽然很想念母后,很想念芈玹。

“大王!”昏暗间领兵回援的妫景见熊荆倒在地上,目眦尽裂。他疾奔过来,跪在熊荆身前。

“不佞无事。”熊荆起身笑看着他。“前方如何?”

“哈。”妫景长嘘一口气。“禀大王,前方便是马谷。”

“马谷?!”马谷熊荆曾经去过,几个月前马谷内还驻有楚军。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了,谁能想到撤军之后自己会亡命逃至马谷?

趁着最后一缕光芒,他迅速掏出马谷地图,还有指南针——三天前溯溪水北上,指南针竟然东南西北的乱跳。他不知道的是,这一片埋有大量的磁铁矿,西汉尤其是东汉,据此不远的张畈便是一座冶铁城。若非如此,一行人早就到了马谷。

“距离谷口几何?”熊荆指着地图上山谷问向妫景。妫景其实并不熟悉马谷,好在随行的人里特意备了两名熟悉马谷的县卒,是他们与妫景一起去探查的路径。

“禀大王,翻过此山便是马谷,距谷口约十四里。”县卒揖告道。

“哦,那明日午时便可返回楚境。”熊荆闻言大悦,钻了几天山沟沟,终于钻出去了。

“大王有所不知。”妫景苦笑,“马谷里尽是秦卒,除了秦卒还有义渠人的骑兵。”

“他们是……”熊荆急问,半响才醒悟了过来。自己赴秦境之前曾命令大司马府开始疏散民众,收缩楚秦、楚魏边境上的一切驻防力量。

“禀告大王,亦非不是没有活路。”另一名曾经驻守马谷的县卒揖告道。“入谷后若往东北而行十余里,有一谷道可通魏境。”

“魏境?”进入马谷后其北侧确实有一条山谷。若这条山谷若可以一直往北,自然能到达魏境。位于南阳盆地东侧边缘上的比阳县到城阳,很多人不愿走马谷,一般是往正东先到魏境,然后出魏境南下,经沂邑而至城阳。

“魏境即秦境,且秦魏大军此时正汇于上蔡,我等入魏,离上蔡已不远。”熊荆回想了一下楚秦魏在这一片地区的城邑,缓缓摇头。

几百年前楚国曾在南阳盆地驻有方城,方城东侧的一段就经过马谷西面的谷口。方城西面是秦境,方城东面是魏境,而楚魏之国界就是马谷东谷口北侧的大山(白云山东麓),这山是比水的源头,穿过谷道进入魏境,距离秦楚大军集结的上蔡不过百余里。

“臣以为无虑。”妫景道,“秦魏大军集结于上蔡,城邑空也。我军尚有马四百八十余匹,若至平地,秦魏两军皆不知我踪,即便遇见,我军亦可避其锋芒……”

“伤者如何?药已不足。”熊荆一句话就让妫景无语。到今天,伤者已逾百人,确实的数字是一百一十三人,其中四十多人是重伤,而逃亡间几匹驮药的马不小心摔下了山谷。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妫景过来后其余骑士不自觉的也靠了过来。听闻大王虑及伤者,项超激动道:“禀大王,臣有一策可……”

“不听。”黑暗中熊荆瞪了项超一眼,他所谓的策就是举着旂旗、冒充自己引开秦军。骑士皆公族子弟,熊荆不想无端任何一人损失。

“臣请大王行项超之策。”妫景立即揖道。他之后,其余骑士跟着揖求。

“大王,”右史也道,“明日辛胜当有新卒相援,若马谷秦卒知我在此,前后夹击,危矣。”

“此处不能久留,然,”熊荆根本就把众人的话听进去,他想到的是能否冲出马谷谷口。只是马谷内的秦军也知道自己会全力冲向谷口,他们大可以在谷口布置一个陷阱等自己罗网;若是往西,那是秦境,也不行。

“魏境有何城邑?”熊荆不得不把出路放在北面。若能占领一个城邑,很多伤员能活下来。

“禀大王,自先君平王迁道、房、沈等国后,此地唯桑隧有邑,离此最近。”右史道。

“那就拿下桑隧!”熊荆不再犹豫。

第五十三章 庇佑

快天亮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秋雨终于停了。此前,五百艘新式大翼战舟、五百六十五艘旧式战舟,以及一千六百余艘民间舟楫所运输的十九万士卒,已连夜从城阳城外行军至谢邑淮水沿岸,于秦军的睡梦中,楚军摆好了进攻架势。

紧急运来的是十九万人,加上城阳、马谷原本的三万守军,唐、随二县近四万县卒,息县等邻近县邑临时加征的一万四千甲士。整个战役实际兵力达到二十七万余人,而秦军的人数估计在十万到二十万之间,这是几个月前攻伐城阳的那支秦军。

人数上占有优势,兵甲、战术也占有优势。五月到九月这四个月间,全国所有县卒都革新了战法,戈戟矛殳全部淘汰,两丈、两丈四尺的夷矛成了士卒的标准配置。最重要的是编制,原来百人一卒的旧编制改为三百二十人一卒的新编制(包含225名矛手、50名骑手、36名弓手,十五名军官鼓手等),五十名骑手短时间内、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配齐,但弓手不存在这个问题,不过是弓力弱一些。三石弓弓手不够,两石半、两石弓手也行。

简单粗暴的说,一石弓的射程等于拉力两石的弩,六石弓相对于十二石弩。两者都是单个士卒的极限,弓要难一些,全天下能开六石弓的人屈指可数,但万余魏武卒人人能开十二石弩。秦军单臂弩的拉力一般是三到四石,相当于一石半、两石弓;蹶张弩的拉力在八到十石左右,等于四至五石的弓。两石半弓不光是射速,射程也能压制秦军的臂弩手。

矛阵以密集队列作战,最害怕的就是弓弩,此时楚军的甲胄装备依然不全。陈郢之战时,全军约有六万套环片甲(包括城内的一万套),可惜到战事结束大约有八千多套严重损坏,主要是铆钉脱落。五月到九月,四个月造府生产了四万八千套环片甲,但为了换取粮食,七月份开始将一半的产能交付齐国。也就是说,楚军实际装备的环片甲不过八万八千多套,加上修补的,真正装备在第一线的环片甲为九万三千多套。

于淮水进攻的楚军有二十三万人,九万三千多套环片甲,等于每十人就有四人披甲。十五人一列的矛阵,前面六排矛手身着环片甲,后面九排矛手仍着皮甲。这个披甲数还是不高的,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全军战卒全部着甲。

当然,武器上的优势能否转化为胜利还要靠战术、指挥等各种因素。楚军现在奇缺合格的一线军官,军校的开学时间一拖再拖,军中只能采取以老代新的方式一边作战一边训练培养。

唯一庆幸的是,稷邑之战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二十三万人总共有八百五十多个卒,五十三个师,一些明显不合格、毫无矛阵作战经验的师、旅安排在了非突破口;而陈郢围城战中的陈师、封君之师;陈郢野战中的五万精卒、三万王卒(此时各氏都开始建设本氏私卒,故参与此战的公族之师裁撤),这十二万人才是真正的主力,安排在突破口。

朏明之时,楚军开始埋锅造饭,旦明就食。虽然临战,却只能吃七成饱,同时每卒领了两把糗粮,这是战时吃的。渡过淮水至另一段淮水有六、七十里,追击过程中没时间造饭,只能吃糗粮。

作为陈郢围城战中的老卒,陈胜所在的伍自然被安排在了突破口。他把后勤官发下的糗粮小心的揣进怀里,但手上沾染的细沫不舍得拍掉,只用舌头小心的舔。

山间秋意萧索,微微的凉意让人只打寒颤,铁甲则更冷。陈胜穿过铁甲,这是件恼人的玩意,很重,天热的时候烫死人,天冷的时候冰死人,最冷的正月手一沾上去就要掉一块皮。可这也是件保命的玩意,箭矢、戈戟打在甲衣上的‘当当当’声初听着让人恐惧,听多了则让人高兴。什么叫百兵莫伤我,这便是百兵莫伤我,比老巫给的符录有用的多。

“着甲!”陈胜将手心的糗粮粉末舔了又舔时,卒长的声音清楚的穿了过来,然后是偏长的声音,然后是本闾誉士陈鸿的声音,最后是伍长陈忿狗尾续貂的声音。

命令下达,全军在天亮前的黑暗中摸索着着甲。穿好甲衣不一刻天就亮了,淮水在不远处流淌,岸上是秦军连绵不断的营帐。一夜之间对岸凭空出现如此多的钜甲楚卒,值哨的秦军吓了一大跳。鼓声很快响了起来,睡眼朦胧的秦卒紧急出营列阵,于岸边摆出防守的架势,以防楚军渡河。与此同时,军吏策马王后急报主帅。

率领三万卫卒、四千骑兵追捕熊荆的是李信,率领十五万秦军于谢邑一线阻截楚军救援熊荆的是老将赵善。昨日项燕突然命令谢邑守军肃清秦军侦骑,侦骑夜不归营让赵善不安,天一亮一看,心当即就凉了半截:淮水对岸三十多里竟然全是楚卒。

还未得及聚将商议对策,敌人便开始了意想不到的进攻——二十多艘大舟调转舟艏,横着淮水落锚。舟上幕布去掉后,好似船帆的东西突然变成了投石机。这样的转变让赵善的心彻底凉了,第一枚火弹落下时,他正命令各都尉死守防线,勿让荆人渡河。

投石机掩护下的登陆作战毫无悬念可言,陈郢东湖补给之战已经证明勿要靠近鸿沟水面三百五十步,不然必死于荆人铁弹、荆弩之下,而三百五十步足以楚军登岸列阵。不明此点的秦军没有紧急后撤,而是希望能守住河岸,这一点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火弹如雨般落下,列阵于水边的秦军很快便阵溃而逃。大舟上的投石机立即换成射程更远的铁弹,射击角度不变。这时候楚军开始陆续登岸,他们的军履踩在淮水西岸时,秦军第一道淮水防线宣告失守。

项燕的作战命令没有要求度过淮水的楚军迂回攻击左右两侧的秦军,他只命令楚军登岸后当不顾其余,迅速占领第二道淮水防线,即抢占淮水上那座被熊荆焚毁又被秦军修补的木桥。

‘哗哗哗哗……’。涌上岸的楚军甚至没有列队,就匆匆往西疾行。钜甲之声阵阵,阵溃之后逃向两侧的秦卒目瞪口呆,他们觉得荆人肯定疯了:这么多首级在这里不来砍,却逃也似的奔向后面去了;主帅赵善的心脏几乎炸裂,楚军并不只想击垮自己,而是想切断自己的后路,把十五万秦军围歼在两道淮水之间,他不得不紧急鸣金,命令军队撤退。

一方击鼓,一方鸣金。楚秦两军不再作战,只在两道淮水之间约七十里的大道上进行一场生死赛跑。楚军王卒抢占了先机,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赵善的预备队紧随其后,再下来是随跟着王卒渡过淮水的陈师、封君之师、以及那五万精卒,但这几万人的队伍不是连成一条直线,而是与撤退的秦军相杂,一条道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上将军,这是、这是……”淮水东岸,一干将帅一副‘我裤子都脱了,你却让我……’的表情,看着项燕发愣。那些勤王而来的诸越、南蛮的大小首领和长老则很想扣掉自己的眼睛,他们已做好为楚王牺牲一半勇士的准备,但现在毛都没掉一根,秦军就败了。

“渡水!渡水!”项燕也是一脸的懊恼,因为秦军的快速反应,楚军战术安排上出现了严重脱节——只有几个突破口的楚军渡过淮水,其余士卒因为没有渡船所以还在东岸。

“上将军说,立刻渡过眼前这条河,追击秦人。”将帅还在争论谁先渡河,通晓楚语诸越的使者已经将项燕的命令转告给诸越首领。

“渡水?”这种事情怎么难道越人。走到淮水边,雒越首领于苏脱下自己身上的钜甲,然后对着身后的部众用蛮语大喊了一声,‘噗通’一声便跳下了淮水。

于苏如此,雒越的其他士卒也是如此,他们脱下并不习惯钜甲,泅渡而去。雒越下了水,不甘落后的南越、闽越士卒也脱去钜甲,泅水上岸。不服输的蔡师之将潘无命也脱甲,跳下水想涉水走到对岸,可他还没有到河心就被淮水没了顶,若不是几个泅渡的越人立即搭救,肯定要淹死在淮水里。

“这当如何?”一万多名越卒泅渡而去,近十万楚军还未渡河,军司马彭宗担心人少吃亏。

“秦军已败。”战争打到这个程度,哪怕楚军人少一些,项燕也不再担心胜负,士气和组织决定楚军此役必然获胜。“我只担心大王。”

“大王天佑之,自能脱困为安。”彭宗当然明白项燕命令王卒不做迂回、急速前行的原因。

“仅四百铁骑啊!”项燕到达城阳后听到大王随行甲士只有四百铁骑时,整个人立即懵了,他以为再少再少也会有一千人。

“大司命庇佑。”他最后叹了一句。

第五十四章 铁骑

“大司马庇佑!”雨停的时候,成夔低语一句。他将脖子上早已烘干的弓弦取了下来,桑木微屈,这是传下来的老弓,油脂的滋润和精心的存放,似它依旧保持最初的弹力。

“已备?”项超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还有刀鞘碰撞甲衣的声音,以及战马的响鼻。谷地黑暗,靠北这一侧已在月光之外。成夔清楚,是否能平安冲出马谷,全在此一举。

“已备?”妫景也摸了过来,他见成夔不答话,有些不解。

“第一箭必不中。”抹黑上好弓弦的成夔克制住激动,深吸了一口气。

“恩。”妫景点头,表示清楚。“第二箭如何?”

“或中或不中。”成夔笑了笑,弓弦虽然烘干,但已经松软。松了弓弦再也不是此前的力道,正常情况下他第三箭才能射中靶,五箭之后方能得心应手箭无虚发。

“必中不可!”妫景沉喝。没有任何解释,这是命令。

“唯。”成夔举起了弓,对准谷道火光下的秦卒,轻告道:“已备。”

“驾!”项超也喝了一句,随之‘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在山谷。这时候成夔射出第一支箭,不中,很快是第二支。一个秦卒闪身出来,欲举手喝问时,‘唆’,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钉在他张开的嘴里,他身子晃了晃,手中酋矛一松,载倒了下去。

趁着这个间隙,项超等人奔前了十几步,然而他们离灯火处仍然有六、七十步。奔跑间他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只感觉身后箭矢一支又一支的掠过头顶,将疾奔出来的秦卒一个个射死。

“荆人!荆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的秦卒厉声疾呼,示警的鼓声当即敲响。鼓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山谷,整个世界即将从沉睡中复苏。

“射!”项超已在五十步内,他一喊射,身后早已张弓搭箭的轻骑立刻怒射,闻警出帐的秦卒刚好赶上这波箭雨,中箭后惨叫一片。

“列阵!列阵——!”谷道入口处布置了一千卫卒,由一名曲侯指挥。此人奔出来的时候举着一面盾牌,箭矢大半射在盾牌上,少数几支射在他甲衣上,然而此人没有倒下。

“射!”冲在最前面的项超能看见举盾大呼列阵的秦军曲侯,可惜轻骑的第二波箭雨仍然没有将他射死。

“成夔!”眼看秦军越聚越多,阵列逐渐成形,心觉不妙的项超不得不回头大喊了一句。就在他叫喊的同时,成夔手里七尺长弓已经彻底拉满,箭矢离弦飞出后的瞬间,‘啪’的一声,这张老旧如新的五石桑木弓竟然断了。

‘嗖!’箭矢带着更响亮的破空之声直飞举着盾牌的曲侯,‘噗’,一记并不响亮的声音,箭末的白羽在盾牌上一闪而逝,高喊着列阵的曲侯倒了下去。

“杀——!”项超见状大喜,策马跳过那些拒马的同时,他手中临时削成的骑矛瞬间放平。

重骑兵的冲击本就恐惧,黑暗间这种恐惧被无限放大。谁也不知眼前有多少荆人铁骑,更不知这些铁骑离自己有多远,耳畔官长的呼喊消失后,听到的只有鼓声和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突然,近在眼前的马蹄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前排卫卒不安时,‘呼’的风响,一股大力随之冲来,他们手中的盾牌尽碎,人也被撞的飘飞起来。

重骑兵越过两排拒马方冲入秦军阵列,下坠之势如同造府铸币的十吨重锤,猛击在秦人单薄的军阵上。军阵一击而破,战马践踏着卫卒的身体冲阵而出。

‘轰——’不是一排重骑,是四排重骑接连冲过。他们去势未歇,战马践踏着秦军的军帐,骑兵刀在黑暗中收割者卫卒的生命。它们身后,一百余骑轻骑也跃马而来,最后两枚没有扔出去的火弹丢进了曲侯的幕府,大火瞬间就烧了起来,场面更加混乱。

“大王快走!”眼见项超破阵,妫景松了口气。

“走!”熊荆早已上马,闻声立即策马。长姜、左右史、医者、伤员紧跟着他,一行人匆匆驶过最后几里险地,钻入前往魏国的谷道。

谷道先宽后窄,疾行几里之后紧容一人通过,好在这时候天已明亮,光照在狭窄的谷道内,两壁都是粗壮的藤蔓和苔藓。这时候妫景率人抢在了熊荆前头,翻过一座小山又走了几里,地上已看不见路径,只能下马牵行。牵行一段谷道前方豁然开朗。可就在这时候,‘嗡——!’响箭的声音响起,岩壁后闪出一面旗帜,那不是秦旗,而是……

“戒备!”妫景如坠冰窟,他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埋伏。

“保护大王!”骑士们涌了上来,然而仍处于狭窄山道的骑士没办法冲到前侧。

“义渠大君请见大王。”闪出的那面旗帜谁也看不懂,熊荆只看到上面画了一只马头。熊荆打量那面旗帜时,旗下一名近侍模样的人往前趋走几步,揖礼说了一句雅言。

“大王,是义渠人。”剑已出鞘,见对方上前叙话,右史眼中闪出一些光彩。

“让开。”熊荆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他也要上前。

“大王,秦人不可信!”骑士大急,只感觉这是秦人的阴谋,要骗出大王。

“让开。”已至绝境,对面义渠人的恰好拦住要隘,熊荆想试一试。

王命不可违,骑士很快让出一条狭缝,熊荆出现在队列最前,道:“义渠君欲何为?”

熊荆现身让义渠阵列一阵耸动,去年到今年,他们终于见到了楚王。胖乎乎的义渠鸩这时候推开前面屏护的甲士,一阵戎语说完,那名近侍指着谷道旁一块空地道:“愿与大王一叙。”

“此非相叙之时。”身后就是追兵,战或不战,熊荆都不愿再次停留。

“大王放心,秦人已被大君使人引开。”侍者揖告,为了让熊荆相信,他指着一名身着环片甲的义渠骑士道:“谷口有路通往他处,引开秦人并不难。”

义渠士卒身上的甲胄看得让熊荆双目一热,这是战死骑士的盔甲。

“大王请。”变魔术一般,几名侍从竟然在那片空地上搭出一个帐篷,帐内铺上羊皮,羊皮上设了席案,案上摆放着酒器,两个显然是戎人的女子分站在案席旁,等着熊荆入席。

“大王。”左右史挤身上前,右史低声道:“臣闻义渠为秦所灭,亡国已有三十六载。”

“恩。”在妫景的护卫下,正襟后的熊荆正走向席案,入席安坐。

戎人被发,义渠鸩的胖脸被头发遮住,只有露出小小的眼睛和胡子。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极重享受的人,连外出作战也要带上侍女和美酒。侍女小心的将熊荆案上酒缶里的酒舀至两个人的酒爵,而后他喊了一句请,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义渠鸩的意思熊荆懂,这是在示意酒无毒可放心痛饮。一夜未眠,刚才又是一阵疾奔,熊荆也渴了,在长姜劝告之前他便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葡萄酒!”酒发酸,熊荆还尝出了一种味道,这是葡萄酒。

“葡萄?”义渠鸩先是发愣,而后哈哈大笑。葡萄二字原是音译,本来是大宛语,西汉时葡萄才传入东亚。他怎么也想不到,地处南方的楚国之王知道葡萄。

“大王知道石国?”义渠鸩看向熊荆的目光有些惊异。义渠确被秦国所灭,但他看秦人犹如中国之人鄙视南蛮。昆仑山以西的庞大世界除了极少数人,并不被这片土地上的所知。

“未曾听过,然不佞知道葡萄种植之处有一种会流血的宝马。”侍女再次给熊荆舀酒,熊荆此爵喝罢指着酒缶对长姜道:“传到后面去,让大家尝尝西域葡萄酒。”

“何须如此。”再度惊讶的义渠鸩一挥手,寺人拎了两个羊皮囊的酒送了过来。熊荆也不客气,只对长姜眨了一下眼睛,便让他拿走。

“大王见识非凡。”义渠鸩笑道,他不再客套,道:“若本君放大王离去,大王何以为谢?”

“君要何物?”熊荆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如此大费周章饮酒叙话,所求肯定不小。

“本君想要……”义渠鸩指向仍在戒备的楚军骑士,道:“这支铁骑。”

“铁骑?”熊荆笑了。

“然。”义渠鸩的手一直指着项超等人。“本君就想要这支铁骑,冲阵的这支。”

“若不佞答应,君又如何带走?”重骑兵的威力无与伦比,若在草原上有这么一支铁甲重骑兵,那还有匈奴人什么事。

“本君自有办法。”义渠鸩期盼之色越来越浓,他以为熊荆答应了。

“即便不佞答应,他们……”熊荆也指向项超等人,“他们既非不佞的奴仆,亦非不佞的家臣,他们只是不佞的同袍,怎会万里迢迢去义渠?”

“若不愿,大王当命丧于此。”义渠鸩目光一变,再无此前的笑脸。

“君亦当陪葬。”熊荆丝毫不惧,他看清楚了,义渠人并不比自己多,只是抢占了险要。

“大王……”妫景刚想出声便被熊荆挥手拦住。

“铁骑需铁甲,若无铁甲,何来铁骑?”熊荆再道,“不佞愿赠铁甲一千套于君,如何?”

第五十五章 他路

“项燕率军攻我?他何时到的谢邑!”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李信看着揖在身前报讯的军吏。项燕远在陈城,怎会突然出现在城阳?

“禀将军,无误也。项燕率荆人突现于谢邑淮水沿岸,赵大将军即遣小人告之将军,请将军速援之。”军吏是骑马过来的,在稷邑盆地东南五里水畔才找到李信。入马谷只能涉水,且极为崎岖。

“项燕麾下荆人几何?”李信沉吟了一会才问。他记起几个月前项燕十五万大军也是突然出现在陈城的。城阳本有数万守军,两者相加几近二十万,比赵善的十五万人还要多一些。

“小人不知。小人只知赵大将军请将军速速相救。”军吏道。

“将军,末将以为赵大将军已败,救之不及也。”都尉白林这时相告,一出口就让人不喜。

“何出此言?”白林之言已犯军律,一侧都尉军率全瞪看着他,李信也语带愠怒。

“将军,赵将军从未与荆人阵战,不知荆人利害。”白林道,“其麾下秦军军阵又沿淮水一字排开,荆人舟楫一旦投石放弩,阵必破。此种战法,陈城已见。”

李信的不悦逐渐平息下去,他当然记得荆人舟师上陆时的打发,河岸一里之内无以立足。

“我军在此,若要救援,需先退至稷邑,再由稷邑至淮水,不及也。”白林再道。“项燕只为救荆王而来,破阵后必然急进,我军未至淮水荆人已至淮水……”

“即便荆人抢占淮水木桥,我军亦可夺之。”卫卒之将史葛打断道。“届时前后夹击荆人……”

“报——!”史葛的话同样被人打断,军吏策马疾奔再来,他未及到前就喊道:“丞相请将军速速回援,荆人越大复山攻我稷邑。”

“大复山何处来的荆人?”李信再一次难以置信,大复山南面确有小径,可这小径极为狭窄,并且已经派兵驻守,怎么这里也冒出了荆人。

“小人不知。”传令的军吏比前一个更加狼狈,神色也更加慌张。

“可知荆人多寡?”李信再问。

“小人亦不知。”李信要杀人的目光下,军吏不得不补充了一句,“恐有数万人。”

“休矣!”白林心里暗自低语,他忍不住追问一句,“复邑如何?”

“复邑?”军吏只是来求救的,稷邑城里只有数千人。“小人不知复邑如何。”

“将军,项燕之军与大复山南之随唐二师必有关联,末将以为复邑已失。”白林再道。

只要一提复邑,李信瞬间就明白了楚秦两军所处之态势,更明白项燕的作战意图,他是要把秦军堵截在稷邑,再围后歼之。若赵善未败还好,如果赵善军溃,那一切便晚了。

“传我军令,速速救援丞相。”救与走之间,李信选择前者,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楚王,他又对史葛道:“你速带五千卫卒至马谷。便是翻遍整座山谷,也要找到荆王!”

马谷奇长,靠近谷口这一段宽逾十数里,林深树密,很不平坦。秦军只能先扼守住出谷要点,再增援兵力搜索。此时李信还不知道天亮之前楚军已击溃驻守在北面谷道的秦军,更不清楚义渠鸩为了一记私利,竟然想私放楚王,以得到楚军那支铁骑。

铁骑初现于陈郢城下,击杀大将军辛梧;第二次现于陈郢土城,斩杀冲散了万余弩手;第三次则是四日前,一百余骑冲击三万卫卒的军阵,军阵几欲破阵。

铁骑的战斗力无与伦比,破阵好似摧枯拉朽。国尉府已呈请秦王赵政重建几百年前的秦国畴骑;义渠鸩想的更加巧妙,他想空手套白狼,让熊荆把麾下骑兵都给他。

李信决定救援稷邑之时,马谷之北的小小谷地,义渠鸩忍了一口气,道:“本君可退让一步,大王留下一半铁骑便可。”

“他们不愿与君去草原。”熊荆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大王当真想战?”义渠鸩扔下了手里的酒爵,手握剑格,目光怒视。

“义渠君若不让路,本王自然要战。”熊荆迎着他的目光,同样握剑。

杀气在两人的对视中升腾,妫景身子一侧,准备拔剑,义渠鸩身后的戎人也换了一个站姿,就要搏杀。这时候长姜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他喊了一句大王,又低语了两句。

“谢义渠鸩赠酒,本王他日必有厚报。”熊荆起身揖了一礼,妫景赶紧上前,将他护在身后。

熊荆如果上前义渠鸩还有些担心,这是进攻。现在熊荆后退,他虽然不解,可绷着的弦还是松弛了一些。“请大王思虑本君之语。”他对着退回去的熊荆喊了一声。

“如何?”谷道狭窄,可越是狭窄越容易防守,熊荆退至队列中间,问向两名县卒。

“大王,以山势观之,当有他路。”县卒指着两侧山顶说道。

熊荆闻言抬头看去,确实看出了问题:入谷的时候,谷道是南北走向,现在谷道已经是东西走向。山势可能九十度拐弯吗?当然有可能。只是山势九十度拐弯的可能想很小,这可能是另一道山脊,义渠人堵住了西面,却留下了东面。

他的想法如此,然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所看到这段山脊是白云山北面大山往西北笔直伸出的一道山脊,而之前的南北谷道,则是白云山西北山脊余脉与西面一座大山夹持而成的山谷,这道山脊越往西北越低矮,最终在谷道处断裂。

经过这个断口,一行人西转不远便遇见了义渠鸩,如果没有义渠鸩挡道,沿谷道西行五里则是第二道山脊的断裂处,在此北转便可走出山地,到达比阳至魏国的平原。

义渠鸩挡道,只要翻过这道海拔三百米的山脊就能出去,后世206省道就取了这个方向;不翻山,那可以顺着山脊往东,同样能走出山地。只要穿过后世的博山水库,便是魏境平原,走这个方向去桑隧还要近一些。

生活在草原上的义渠人不懂山地,山谷间又是树木野草蔓生,他们自认为卡住一个最为险要的位置,没想到敌人一掉头,便找到了另一条路。

谷道狭窄,对面的楚军骑士一直持刀戒备,枯坐一会义渠鸩酒瘾犯了,于是又大口大口的灌酒。他以为熊荆是要与部下商量一会,没想到商量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音讯。他正要派人去问讯时,那几名戒备的楚军骑士居然也退走,最后只留下一段空荡荡不见人影的谷道。

“荆人、荆人何在?”义渠鸩惊讶的看向前方,眼睛连眨,他想不通楚王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

“哈哈哈哈……”队列里一片笑声,连伤员也欢笑开颜,钻了四天山沟,今天终于钻出来了。

“那义渠君定要以头抢地。”项超最是兴奋,他恨不得纵马长啸几声,可惜走的还不够远。

“义渠君有他的私心,不然……”熊荆也忍不住欢笑,什么叫做劫后余生,这便是劫后余生。

“臣以为义渠人想反秦复国,不想他只要铁骑。”右史有点想不通义渠人的要求,以他的认知,义渠君当求大王助其复国,怎会要铁骑这种细末。

“为何要复国?”熊荆高兴之余不免多说了几句。“你可知戎人是怎么来的?”

“臣不知,请大王相告。”右史也想不通熊荆怎么知道葡萄酒和流血的宝马。

“中亚,”熊荆用了一个后世的词,右史自然不懂中亚代表什么,他只好改口道:“昆仑山以西之地有两条河流,两河都汇入西北方的一块咸海,两河夹持之地叫做河中。这地方是四战之地,亦是十字路口,往北是草原,往西是波斯,往南是天竺,往东则是天下。

戎人据有此地,若有更强大的戎人打来,弱的一方只能退出河中,或往南进入天竺,或往东进入天下。进入天下的戎人打不过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做各国的雇佣兵,拿钱卖命。义渠鸩想要铁骑,我看他是想反攻回去,根本就不想复国。”

“大王,河中之地真有流血的宝马?”妫景插言问道,“宝马若是流血,岂不会死?”

“宝马流的是汗,其汗似血,故言汗血宝马。”说起汗血宝马熊荆有些懊恼,他觉得若能与义渠人保持一定的联系,或许能搞来汗血宝马。但这个念头一想又否决了,汉武帝几十万大军做成的事情,岂是小小义渠人能完成的。而且,阿拉伯马、西欧马并不比汗血宝马逊色。

“其汗似血,岂非天马?!”妫景震惊于流汗似血的马,这是他从未听过的东西。

“轻骑可用,重骑不好用。”熊荆虽然不懂马,可眼前这支骑兵就是靠他的一知半解建起来的。重骑兵要重马,像现在全副武装后,冲几次阵就大汗淋漓的马是不行的。赵偃那王八蛋很可能是用了蒙古马充数,而不是以前那种戎马(河曲马)

“好马会有的。”熊荆对仍在憧憬汗血宝马的妫景道,“还有,速派侦骑去桑隧探查,本王要打魏人一次草谷。”

看着前方越来越开阔的地形,熊荆攥紧了小拳头。

第五十六章 拿下

正午之时,王宫路门的路鼓再一次被人敲响,鼓声回荡在只剩下高台帐篷的王宫,不但把隔墙苑囿里的鸟兽惊得狂躁不安,也把日日垂泪、昏昏睡着的赵妃惊醒。身为太后,她不得不匆匆来到正寝,让人奇怪的是,令尹成介居然未至。

“何人击鼓,所谓何事?”毒辣的太阳下,登阶升堂不见令尹的赵妃只好亲自过问。

“何人击鼓,所谓何事?”傧者转述着赵妃话语,一直传到不远处的路门。

“禀太后,誉士无罪而诛县吏,其杀人盈城,血流漂杵!”左尹蒙正禽、师校祭酒孔谦、邹县国人孟昭、铚县国人魏狄等人齐声揖告,他们身后是近千名身穿黑衣的师校士子,手里全高举着一份视日书。

对县吏奸人的处决是全国范围的,执行者是誉士以及其誉士指挥的甲士。有些县邑偏远还未得知,有些县邑离得近,消息第二日上午就传到郢都。囚禁县吏、奸人大臣们早有耳闻,但一直不知道是迁还是杀,今日传来尽屠的消息。

大臣多数姓芈,杀县吏与他们无赦,唯有左尹蒙正禽、鲁地大臣、各县国人以及师校士子闻讯痛心疾首。尤其是师校士子多数义愤填胸,是他们第一个前往左尹府递交视日书,正在左尹府细究此时的孔谦、孟昭等人见此随即请府尹蒙正禽一起前往王宫击鼓鸣冤。

前一次路鼓被敲破还是使钱买简之事,这一次路鼓被敲却是誉士杀吏、血流漂杵,不熟政务的赵妃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茫然问道:“誉士为何要杀县吏?”

“禀太后,臣亦不知。”蒙正禽大愤道,“自我楚国有誉士以来,誉士少有滥杀,今各县各邑县吏皆屠,此当是令尹府之命。请太后急召令尹,一问究竟。”

“请太后急召令尹,一问究竟。”蒙正禽说完,台下近千名士子跟着呼喊,声音直震王宫。

“尹公,蒙正禽等人击路鼓也。”茅门内右侧的大司马府,安坐于席的令尹成介正在假寐。下达拿到屠杀令前,他就清楚会有怎样的后果,可他不但不惧,反而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县吏和奸人是什么玩意他很当然清楚,这是君王削弱打压贵族的力量。若无县吏,君王怎将贵族的封邑纳入王廷的管辖?当年庄王打压若敖氏,除了故意怂恿蒍氏在朝堂与若敖氏互斗外,还以王命派了大批县吏进入若敖氏管辖的县邑,同时收买奸人,打探若敖氏内部的消息。他三年不鸣,并非三年毫无作为。

而今,国内几次动乱,大王终于准允恢复旧制。既然恢复旧制,县吏奸人自要全部杀尽。以后,大王治下只有郢都一城或数城,郢都之外的县邑皆有贵族承包管辖。大王不再是周人的王,而是楚人的敖。国事,召县邑齐聚商议之;政令,经县邑许可方实行之;税赋,不再是庶民交由郢都大府,而由县邑贡于王廷;令尹,得大王首肯,各县邑以甲士多寡而推选……,这便是武王设县之前的楚国,这也是真正的楚国!

假寐的成介眼皮滑动,毫无睡意,想着想着,他的呼吸更变得急促。

“尹公,太后急召息公至正寝。”成墨刚才汇报之后就退走了,现在谒者持召节而来,他不得不再来揖告。

“太后?”成介瘪瘪嘴,“大王不在宫中,王后凭何召我?此乃赵国?此乃齐国?此乃秦国?”成介连问三国,这三国都曾经母鸡司晨,太后主政,为楚人所耻笑。

“尹公……”成墨知道成介的脾气,他只是碍于告状者的声势,觉得这件事应该息事宁人。

“告之太后,本尹军务繁忙,无暇至正寝。”成介打了哈欠,又挥了下袖子,把成墨打发了。他把成墨打发了,成墨就把谒者打发了。

持节三节相召而不至,谒者气馁回正寝相告,他话还没有说完孟昭就抢先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令尹藐视太后,无礼之极,臣请太后至令尹府问罪。”

“臣请太后至令尹府问罪。”孟昭说罢,余人立即附和,台下的士卒也高声呼应。

“去令尹府!”赵妃并非胆怯之人,蒙正禽等人递交的视日书又极为骇人,全国县邑的县吏皆被令尹下令杀尽,以后儿子还怎么治国?既然召令尹不至,那她就要亲去令尹府一问究竟。

路门以内是寝宫,以外是朝堂。在大臣士子的簇拥下,赵妃疾行至令尹府。没想到令尹府早就设了戒备,一排排甲士持矛而立,将府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善辩的成瑜立在那里,见到赵妃便揖道:“请太后赎罪,令尹正忙于军务,不能相见。”

“何种军务如此忙碌?”赵妃早就不悦,“请令尹出来!”

“禀太后,令尹正忙于军务,处置完军务必至若英宫请罪。”成瑜苦笑,他没想到赵妃回来。

“誉士无罪而诛,杀人盈城,”赵妃拿起大臣递交的的视日书,“这可是令尹所命?”

“禀太后,臣不知也。”成瑜再道,他真不知家主干了何事。

“太后,若非令尹所命,誉士岂敢如此杀人?”孟昭再道,“臣请太后捕拿令尹,以问其罪。”

“太后,此令必是令尹所下。”魏狄也疾指道,“仅曲阳小邑便杀百余人,大县当有千人。此人不诛,大楚何以服天下?万民又何以忠于大王?”

曲阳就在郢都东面不远,若曲阳都杀了百余人,那全国又杀了多少人?赵妃心脏一颤,几欲滴血。这些老公族此前不发县卒勤王,现在又杀尽各县县吏,每一次都想置荆儿于死地。想到他们次次坑害儿子,想到他们逼迫儿子去会秦人的假盟,赵妃忍不住大喝:“拿下令尹。”

“太后?!”蒙正禽闻言大惊,但他立即被孟昭和魏狄拦住。

“卫士,拿下令尹!”赵妃见那些驻矛而立的卫士不动,又喊了一声。

“禀太后,”成瑜脸上还是不得已的苦笑,“令尹处置完军务,自会到若英宫向太后请罪。”

“你等为何不听我命。”赵妃没看成瑜,而是看令尹府外的甲士。

“禀太后,”成瑜不得不再相告:“此乃息县之县卒,不受王命。”

“岂有此理!这是楚国的甲士,岂能不受太后之命。”孟昭又一次义愤填胸的大喊。“请太后急召环卫,拿下令尹,以问其罪。”

“请太后召环卫,拿下令尹,以问其罪。”几次配合,孟昭每说一句,士子们就附和一句。起先他们闯入王宫还有些惧怕,现在有太后撑腰,他们再无畏惧,‘拿下令尹,以问其罪’的喊声震彻王宫。

“谁敢!”成介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出,闻言士子们当即然开一条道路。头戴玄端,玄衣素裳的成介急步而来,紧跟着他的是成墨,还要几名息县甲士。

“见过太后。”成介不得不对赵妃揖礼,“臣正在处理军务,上将军于谢邑大破秦军,大王当无忧也。请太后回宫,臣随后便至……”

“成介,诛杀县吏可是你之命?”赵妃听闻大王当无忧瞬间失神,孟昭魏狄两人则高举着视日书喝问,看情形恨不得把成介吃了。

“军国大事,岂是你等能知?”成介哼了一声,根本就不屑做答。

“敢问令尹,为何无罪而诛?我楚国难道没有王法?”蒙正禽拦住激动的两人,亲自喝问。

“王法?”成介认识蒙正禽,他笑道:“今后确实不要王法了,本尹已在草拟令命,下月起除郢都左尹府外,各县之司败将尽撤。”

“你要撤尽司败?!”蒙正禽瞪看着成介,以为他疯了。

“然也。”成介还是笑,胜利的笑。“蒙卿以后就在郢都吧,都外不会再有一个司败。”

“那如何审案?如何惩凶?如何治国?”蒙正禽已经是在吼叫。

“此已与你无涉。”成介简单答了一句就不再理会蒙正禽,他对已经回过神来的赵妃道:“我军已攻入稷邑,解救大王。恕臣无礼,请太后回宫。”

“令尹如此,就不怕大王回宫后问罪……”赵妃已不再像刚才那般气愤,只是她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百名环卫疾奔而来,领头之人大喊道:“速救出太后、速救出太后!”

脚步声本就让人惊觉,成介闻声瞳孔一缩,疾退至甲士身后,这才喝道:“太后意欲何为?”

环卫未召而至,赵妃也摸不着头脑,带队的卒长破开人群见赵妃平安无事,大大松了口气,他揖道:“有士子告于臣言,令尹欲对太后不利……”

“荒谬!”成介怒了,他把赵妃身边的朝臣都看了一遍,骂道:“无耻之极!”

“何人相告?”赵妃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出言逼问。

“是……”卒长抬头看向身后侧,再也不见此前相告的那名士子,而那些士子又穿着同样的衣裳,似乎有同样的相貌,他根本就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第五十七章 敲击

“禀太后,以新制,路门之外,皆由令尹府管辖,环卫不得出路门而至朝堂,请太后回宫。”成介此时很不高兴了,他愤于朝臣的挑拨,更不悦赵妃的当众冒犯。

“无礼!”孟昭也是大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竟敢……”

“放屁!”成介断喝,“楚国不行周礼,勿拿周人之理说事。环卫再不退下,当场格杀!”

成介大喝,令尹府内的甲士蜂拥而出,夷矛对准了‘入侵’的环卫。赵妃歇下去的怒火再次燃起,她正欲怒斥时,环卫卒长揖道:“请太后回宫,路门之外,已非臣等辖制。”

“你等?”令尹府的甲士作势欲击,早就知道这条规定的环卫无一人戒备。赵妃见此不得不拂袖而去,蒙正禽等人想要阻拦却被环卫拦住,这时候成介再喝:“再不退下,格杀勿论!”

太后环卫都已经退下,知道大势已去的孟昭等人也心生退意,唯有不死心的孔鮒上前揖道:“敢问令尹为何杀人?”

“为何杀人?”成介笑。“楚国已不需县吏,更要禁绝奸人,不杀,留之何用?”

“不用县吏,敢问令尹如何治国?”孔鮒再问。

“自然是氏族、誉士治国。我等皆有家臣,要县吏何用?”成介再答,他又看向诸人身后的士子,蔑笑道:“你等业成也未必能教书。”

“令尹这是何意?”孔鮒本想诘问‘这将大王置于何处’,可士子关系到文教之政,他不得不问。

“本尹只是告之彼等,若氏族誉士不允,彼等业成也不能回乡为先生。”

“令尹大谬,我等只受大王之命,行大王之政。”几个站在前排的士子闻言大斥,神情激动。

“呵呵……”成介最恨狐假虎威之人,这些士子不能搏杀,亦无血性,他素来瞧不起。“楚国行承包之制,王命已不出郢都,唯本尹之令可行于楚国。若各县邑氏族、誉士不要你等,便是不要你等。你等既只受命于大王,以后便在郢都终老,本尹绝不干涉。”

身为师校校长,自己的学生毕业之后竟然不能教书,孔鮒气得脸发青。他怒道:“大王之新政……”

“大王之新政自然实行,”成介很高兴看到孔鮒这副表情,“然,如何施行,与彼等无涉,本尹是息县县尹,息县自会推选出士子赴郢都就学。”

“本祭酒不受!”好不容易培养出这批学生,孔鮒决不能让他们在郢都终老一身。

“祭酒?”成介这时才想起有件事还未宣布。“令尹府下月将再建全国师校,士子若无氏族誉士推选,均不得入学;业成不得氏族誉士准允,不得在辖境教书。”

“你这是无君无父,这是禽兽!”孟昭等人也听懂了成介的意思,气愤中破口大愤。

“你竟敢辱骂本尹?!”成介‘呛’的一声抽剑,怒指着孟昭喝道:“拔剑!”

“你!”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想到成介一言不合就拔剑。

“拔剑!拔剑!!”成介身后的甲士不但往后退开让出厮杀之地,还频频驻矛大喝。

“令尹这是要杀人?”孟昭不敢拔剑,蒙正禽看出成介的杀意,不得不横档了过来。

“辱我者,必杀之!”成介不管不顾,提剑踏步上前,孟昭脸色惨白,脚步连退至士子当中,由士子在身前相护。

“呸!役夫!别让本尹再见你,再见,必杀之!”成介朝他啐了一口,如此骂道。骂后见众人还不走,又喝:“还不退出本府之地!”

“再不退开,格杀勿论!”成介喝,身后的甲士不但喝,还举矛上前,他们一直将众人赶到宫室大道才返身。

“蛮夷,此蛮夷也!”孟昭这时才恢复常态,但气得脖子发红。

“此事只能等大王回来商议。”蒙正禽要比孟昭等人清醒的多。成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王命不出郢都,郢都之外由氏族、誉士管辖,等于说楚国再无隶属中央的官吏,只有氏族、誉士的家臣。正因如此,各县邑的司败要么臣服于本县氏族、誉士,要么与师校那些未被推选、未被准允的士子一样,此生终老郢都。

“唉!”孔鮒忍不住太息,他本想借王命于楚国遍行文教雅言,谁能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也。”他揖别蒙正禽等人,踉踉跄跄往茅门行去。

王宫令尹府前散去之时,城北造府工棚照旧炎热,棚角那三座木炭冶铁高炉不断升腾起烟尘,扭曲着棚内棚外的空气。与咸阳少府那个爆炸的大号转炉不同,造府在原有转炉的基础上,又把转炉造小了一些,一炉已不到两千楚斤,大约是四百多公斤。

铁的密度是水的七点八倍,一吨就是零点一二立方米,四百多公斤不过是零点零六立方米。若是立方体,边长只有零点四米,整个转炉的体积不到一立方米。造这么小除了减低转炉试炼成本,还有杜绝事故的原因。

转炉炼钢每吨铁水每秒钟需超过一立方米空气,人力鼓风风压不够,风压不够铁水就会反应不均,反应不均则会出现炸炉事故。造府此前出现过一次事故,只是与秦国少府惊天动地的炸炉不同,事故好似沸油里倒水,摇炉时钢水四溅而出,那次之后,转炉就造小了。

“出炉!”工师郕判断冶铁炉到了出铁水的时候,当即高喊准备出炉。

冶铁炉永不停歇,但每来一批铁矿石只会试炼两到三次,之后便更换一批铁矿石。为防止各批次的铁矿石相杂,每批矿石都冶炼十炉,但只用最后两、三炉铁水试炼。郕高喊出炉后,匠人开始鸣锣,工棚内外的工匠力夫顿时忙碌起来,转炉在一些力夫的动作下,炉嘴对准了熟铁管道,准备接受铁水。

“出炉!”工师郕第二次高喊时,三座冶铁炉的炉门同时打开,工棚温度突然上升,炉渣扒开后,炽热的铁水流了出来,流向不远的转炉。

这时候棚外的力夫已经准备好了,棚内一挥旗说鼓风,这些人就哼哧哼哧的疾推皮囊,空气急速从炉底涌出,转炉震颤,炉口又一次喷出烟尘火花,将整个工棚拽入地狱。

试炼两年有余,诸人对眼下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对火候的控制也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眼见炉口的火光逐渐变小,火舌变短,棚内的锣声当即停止。棚外不闻锣声,鼓风也就停了,鼓风一停,炉内沸腾的钜水逐渐恢复了平静。

“倒渣!”炉渣密度仅及钜水密度的一般,倒出钜水之前需要先行倒渣。在工师郕的命令下,转炉底部的熟铁链慢慢收紧,炉身一点点倾斜,一旦到了角度,暗红色的炉渣急流而出。炉渣之下才是钜水,钜水之色白亮。带着涂墨玻璃眼镜的工师郕看到暗红色的炉渣流完,当即命令力夫转炉,将炉口转一个方向继续倾斜以倒出钜水。

这样的操作两年下来已经两百多次,白亮色的钜水倾倒而出,沿着石墨防火砖流入型范冷却。钢水流动性极差,难以铸造,但将其浇成一块块便于搬运的钢锭还是不难的。钢水倾倒完毕,炉身不再添加新料,本次试炼就此结束。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钢锭冷却到一定温度用巨锤敲打,看其是否热脆;待其完全冷却,再用巨锤敲打,看其是否冷脆。

“工师请用茶。”自然冷却的时间不短,工师郕走出工棚,徒弟们奉上了茶水和毛巾。造府改制后,工师也喝上了茶,待遇身份早就不同以往。

“可曾闻之,我楚师又胜秦师?”工棚外树荫下还有别的工师在休息。胜利的消息传的奇快,中午刚出成介之口不久,几公里外的造府便知道了。

“秦师?哼哼。”一个叫扉的工师连连摇头,“秦国乃虎狼之国,何曾有虎狼之师?人多打人少,何人不能胜?”

“郕师如何,今日钜铁成否?”几个工师见郕过来乘凉,止言向他揖了一礼。

“呵呵。”郕只干笑回礼,并不说话,就席后开始饮茶。

“当是不成矣。”扉转过去笑了笑,试炼工棚他从未进过,可整个造府都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自大王始炼钜,已近三年矣。”另一名工师叹了一句。

“三年又如何,总有钜成之日。然则我闻秦国亦在试炼……”又一名工师出言,这时只见工师郕的徒弟跑出工棚,风一般地从众人身侧跑过,他附在工师郕的耳边没说两句,手上的茶杯便坠地碎裂了。

“当真?”工师郕没管地上的茶水,只看着自己的徒弟。

“请老师入棚一观。”徒弟脸上又是急切又是喜悦。

“走!”工师郕坐不住了,他连履都未穿便疾行向工棚,身后的徒弟赶忙拿上履,在入棚前抓住他的脚帮他穿上。穿履不穿履工师郕已经不在乎,入棚的他看到冷却至红通通的钢锭被一吨重的落锤一次又一次敲击,每一次敲击都是钢屑四溅,却不像前面两百多次那般一击便碎。

第五十八章 狗屎运

楚秦两军正决战于稷邑,忧心战事的令尹成介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收到消息。飞讯的缺点是天一黑便不能用,看到外面逐渐昏暗,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焦躁安坐下来。

帐内已经点亮了膏烛,地图上秦军集结的位置皆已标注。秦魏韩八十万大军相伐,若能在短短数日内歼灭西路秦军,营造出先声夺人之势,那么剩下两路必然忌讳。魏韩并不乐意给秦国卖命,只要切断这两路大军的后勤,剩下的战事也好打。

可若稷邑之战打得不好,楚军精锐伤亡惨重,那接下来的战事就会极为艰难。最坏的可能是淮上之地全失,正在迁徙的民众无法安然渡过淮水赶到淮南。

成介盯着墙上的地图发愣,成墨进来的,他道:“禀令尹,工尹刀有事求见。”

“工尹刀?”成介想不通造府有何事。“让他进来。”

“见过令尹。”一见成介工尹刀就揖礼,他掩饰不住笑意。“禀令尹,钜铁成也。”

“钜铁?”成介并不知道钜铁的太多细节,在他的认知中,楚国的钜铁早就成了。

“然也。钜铁转炉之法成也。”工尹刀忍不住笑了起来。“费时两年有余,试炼两百九十三次,终成也。若大王在此……”

“你是说……”成介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上前一步抓住工尹刀的袖子,“转炉也可炼钜?”

墨炉炼钜前年就开始了,转炉试炼两年多时间,一直找不到低磷低硫的铁矿石。当然,并非一定要低磷低硫的铁矿石,只要能找到碱性耐火砖,也能炼出钜铁。

两条路前一条路简单,只要不断的尝试,只要找到低磷低硫铁矿石即可,当然也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后一条路困难,因为工匠根本不知道什么砖是碱性的,什么砖又是酸性的。于是各地铁矿石都运至郢都试炼,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试炼,今日到底是炼成了。

成介匆匆抵达造府时,工棚里燎火通明,里面传来一阵阵的金铁锤击声。待入工棚,这才看见一个重锤不断的地在敲击一块钜锭,让人诧异的是钜锭竟然放在装有冰块的冰水里,每锤击一次,钜盆里的冰水就四溅一次。

“这是……”成介看不懂为何要如此锤击。

“此试钜铁之性。”铁官孔肃、集尹集诲等人立即揖礼,又道:“此已是第四炉,钜铁皆成。”

“其性如何?”成介看着那块钜锭,什么也看不出来。

“良也!”说话的是欧丑,他一听说转炉出了钜铁,晚膳未用就跑来了。

“良?善,此大善!”成介捧肚哈哈大笑。他接管令尹府后才知道造府的事情,钜铁的重要性已比肩粟米,两者之外则是煤、水泥、木材(造船)。

连年大战,钜铁需求量节节攀升,可惜造府只有那么多工匠,大王定的计划是三年后达到五千吨,这显然是不够的。若今年开始筑城,今年对钜铁的需求就超过五千吨。想到这里的成介问道:“如此炼钜,一年几吨?”

墨炉炼一炉才九公斤,转炉炼一炉有四百多公斤,减去废钜,也有三百公斤。然而转炉一年到底可炼多少吨钜铁,谁心里也没底。成介的问题把几个人问住了,好在工师郕清咳了一声,道:“转炉炼钜,一个时辰可出一炉,若匠人可轮换,一日可出十六炉。一月减去修炉,可炼二十五日,如此一年……”

“一年可出……”几个都是工师,算数未必快,反倒是成介身边的成墨心里一合计,说出了一个吓死人的数字:“若是八百楚斤一炉,可出钜铁一千九百二十吨。”

‘咚!’重锤还在锤击钜锭,一帮人全没说话,只听那重锤咚咚咚的敲着,像敲着自己的心。

“啊。”成介使劲摸了一把脸,道:“足以、足以。”

一炉就能出钜铁一千九百二十吨,两炉呢?三炉呢?还有,人力鼓风和水力鼓风不同,若有水利鼓风,转炉造大数倍,那一年说不定可出钜铁万吨。

产量高,成本还低。墨炉炼钜先练生铁,再练熟铁,再炼钜铁;转炉铁水直接入炉,根本就没有后面那两道工序。消耗少了,产量提高人工成本、固定成本又压低,以司会的预估,转炉钜铁成本当在墨炉三分之一以下,也就是三百钱以下,如此,一楚斤钜甲还不到一钱。

一钱!成介身子抖了一下,又问道:“铁石出于何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集尹集诲,集诲揖道:“请令尹至令尹府细言。”

试炼的铁矿石只有编号,没有产地。试炼两百多次只找到这一处铁矿,自然要小心保密。成介知道铁矿之地的重要性,他扔下一句本尹必禀告大王请赏后,便匆匆带着集诲到了令尹府。屏退他人,摊开楚国地图后,集诲手指指向了彭城北面的留邑之东。这个地方就是后世的利国镇,不过此时尚未发生宋代那场地震,微山湖还未形成,

“铁石几何?”成介看到地方不完全挨着边境,尤其是不再濊水以西的战区,松了口气。

“铁石巨万,质好,含铁逾半,露天可采。”集诲道。“其西面不远便是泗水。”

“当地民户几乎?”成介眉头拧了起来。这是宋地,宋地人口稠密。

“不过一族。”集诲感受到了成介的杀气,可他对此不以为意。当年为获得铜绿山,楚国几代君王费尽心血,数万甲士为此战死。而今钜铁取代青铜,可用于转炉炼钜的铁矿石一旦泄密,必将召来秦国的疯狂抢夺,杀人灭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处可有此种铁石?”成介问了一个集尹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实际上造府这次真的是走狗屎运了——酸性转炉底吹所需的铁水磷硫含量是极为苛刻的,含磷不能超过0.01%、含硫不能超过0.04%。若是侧吹,或者是纯氧吹,那要求没这么高,含磷或可宽限到0.02%,但造府是底吹,脱磷、脱硫技术又不成熟,自然是这么苛刻。

全国含磷最低的铁矿石当是利国的磁铁矿,含磷仅有0.009%,其次是本溪樱桃园的磁铁矿,含磷0.014%;再其次是河北武安的磁铁矿,含磷0.018%,再再其次是海南岛石禄磁铁矿,含磷0.020%(田独因被日军掳走未知),最后还是利国的赤铁矿,含磷0.024%。

而含硫,最低的是本溪弓长岭的赤铁矿,含硫仅0.007%,其次是芥川菱铁矿,含硫0.016%,再其次是迁安和利国的0.027%、0.028%,还能满足含硫0.04%的只有鞍山的0.031%和山东黑旺的0.033%。但含硫与含磷不同,如果用焦炭冶炼,冶炼过程中会增加含硫量。

试炼两年多,在马鞍山那堆高磷高硫铁矿石上浪费无数心血、金钱后,利国的磁铁矿终于入炉,也终于炼出了合格的钜铁。若没有利国的磁铁矿,转炉钜铁可能永远也炼不出来。

集尹面有难色,成介会意。这种采全国之铁石试炼的办法完全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全靠运气。“此事还有何人知晓?”他追问。

“还有少集尹知晓。”铁矿石运抵郢都后由集尹、少集尹亲自编码,也就只有他们两人知道铁矿石来自何方。

“恩。”成介点头后瞪看着地图上的留邑,他很想把留邑的人都迁走,但迁走也不行,开挖铁矿劳师动众,很难瞒的住。

“禀令尹,此处还有铜山,还有煤矿,还有蜃灰石……”集诲知道成介在想什么。

“善。”成介拍了一下地图,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揖道:“请集尹今夜便去留邑。”

战争期间,整条淮水都有航灯,乘大翼战舟去留邑最多三日可至。

“唯。”集诲现在也是全身兴奋,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只是下官至留邑该如何……”

“成瑜。”成介朝外侧喊了一个名字,成瑜闻声就趋步进来。“领百名甲士、五百金与集尹去留邑……”

成介如此吩咐,集诲闻言赶紧道:“不可,万万不可。若遣甲士,他人必知。”

“集尹以为如何?”成介一听也对。

“下官以为最好遣商人前往,以挖煤、挖铁矿、蜃石为名,而后再……”集诲看了成瑜一眼,欲言又止。

“商人?”成介愣住了,他从未接触过什么商人。“何种商人可守此秘?”

“禀告主君,”见家主发愣,成瑜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我知一商人或可守秘。”

“谁?”看着自己的侄儿,成介不清楚他怎么认识了商人。

“誉士逯杲之叔,”成瑜很怕家主给自己一剑,可他还是说了:“逯通。”

“此人?!”成介鄙夷的只喷口水。逯通也是公族,可他在大父丧期与巫女苟合,逐出逯氏后十数年不见。成、逯二氏祖上有些渊源,上月听闻自己做了令尹,这逯通竟来求见,说是要贩一些楚货到赵国卖,然后被他叫人打了出去。

“主君,公族非商人,商人非公族。唯芈姓方可保密,舍逯通再无他人。”成瑜再道,理由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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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一些龙套没有及时安排,(zhuizhuo追求执着,抱歉了),已粘贴在笔记最上,会尽快安排。

第五十九章 鸡鸣

郢都令尹府,有关留邑东侧铁矿的事情一直商议到几乎天亮,魏境西南的小邑桑隧外,只睡了半夜的楚军骑士正等着邑卒鸡鸣后开门。

桑隧本是蔡地,按左史的说法,楚共王时期,晋师侵蔡,公子申、公子成率申、息两县之军御晋师于桑隧,战败,晋人俘公子申丽,从此‘郑国不敢南面(亲近楚国),楚失华夏’。

“不佞记得,此乃绕角之战,而让晋师获胜的,乃是楚人。”夜间宿于野外,听闻左右史说及桑隧的过去,熊荆不由长叹了一句。

“禀大王,然也。”刚才左史提到桑隧时,右史本想阻止,可惜来不及了。“子仪之乱,析公奔晋。晋人置其于晋公戎车厢后,以为谋。绕角之役,晋人本欲遁。析公曰:‘楚师轻窕,易震荡也。若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必遁。晋人从之,我师遁矣。’后公子申、公子成率申、息二师御敌,又败于桑隧。”

原来是晋师欲遁,结果用了析公之计,楚师败遁。以前读到这里熊荆就生气,但现在的他已不是以前的他。

“右史以为,子仪为何叛乱?先君庄王到底是参与其乱,还是为其挟持?”夜深人静,熊荆终于问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

子仪之乱是庄王刚即位时的事情。成王时期,城濮之战领军的令尹子玉(成得臣)自杀死后,其子成大心继任令尹,成大心年老力不从心后,便由其弟成嘉(子孔)继任令尹。

当时还是太子的穆王商臣因成王欲改立太子而弑父,留下熊掌难熟一语。史书里虽没有明说,但此举肯定得到了令尹成大心的默许,成大心之所以会默认,当与其父成得臣之死有关。

城濮之战时,成王并没有全力支持令尹子玉,反而是身为太子的商臣将自己麾下的宫甲尽数派给子玉。而成王得以即位,是因为他在若敖氏的支持下,弑杀了已经即位五年的胞兄熊艰(武王之孙,文王息夫人长子)。这次弑君并不光彩,因为是假借随师之手,而两百年前即位的熊挚与三弟熊延的王位之争,不过是彼此、甚至可能是两人之间的决斗。

昔年文王在外吃了败战回都,郢都大阍鬻拳竟闭门不纳,文王不得不离都去征讨黄国,获胜才敢回都。勇武是国人对楚王的最基本要求,文王因为不勇敢,臣子就敢闭门不纳。成王假借随人之手弑君,要么是国人不再要求楚王勇武,要么是阵前决斗成王不是其兄熊艰的对手。

庄王即位当年,群舒(淮南至合肥一带的淮夷)叛乱,令尹成嘉和已是环列之尹(环卫之将)的太师潘崇出兵伐舒,留守郢都的庄王太傅子仪、公子燮(此前公子燮求令尹而不得)发动叛乱。两人扬言令尹成嘉、太师潘崇有大罪,擅自分掉了他们的资财和仆妾,又加高郢都的城墙,准备据守,最后还派刺客去刺杀成嘉,但未果。

听闻成嘉回师郢都,两人闻讯挟持庄王逃往析邑,准备投奔析公,但走到庐邑(今湖北南漳县东北)时,被当地大夫戢黎和叔麋诱杀,庄王由此脱困,析公因此奔晋。

析公如何熊荆并不关心,熊荆想知道的是,子仪和公子燮之乱与庄王有什么关系?真的是两人挟持庄王,还是庄王默许两人叛乱,借此除掉从祖父成王开始便独断朝政的若敖氏?

熊荆的问题极为尖锐,如果他不是大王,右史肯定会怒斥,但熊荆是大王,他沉吟一会方道:“大王为何欲知此事?”

“不佞只想明白楚国为何到今天这一步。”熊荆直言相告。“读史书,总是为若敖氏惋惜。”

“大王缪矣。”右史看的史书比熊荆多得多,对历史的领悟也比熊荆深的多。“我楚国自武王起,便行周人之王制,又设县于权,若敖氏因助立武王,方有其后之盛。然武王得立,弃敖制而行王制,疏远诸氏,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是何意?”熊荆知道武王杀蚡冒(敖)之子,自己侄子自立,没想到若敖氏也参与其中。

“先君渠敖虽称王,然我楚国仍行敖制,族权常在王权之上,国中大事皆有诸氏商议,遇有争议,以甲士多者为胜。甲士相当,便以各方氏长比武决胜。每每征伐,所获非君王一人所有,而是视战功均分于各氏。武王不欲,拔下城邑悬而不封,据为己有,各氏皆怨之。

王制既设,各氏之权遂归于王,屈氏世代为大莫敖,领军征战,其权亦为若敖氏所夺。若敖氏既助武王渐削诸氏,他日为庄王所亡,又有何怨?”

“真是如此?”右史之言让熊荆吃惊,但吃惊是吃惊,并不是不相信。武王之前楚国没有并什么官职,武王之后楚国才有了诸多官职,他以前一心想着庄王诛杀若敖氏削弱了楚国,但很少念及武王打压了氏族,改敖制而行王制。

“然也。”篝火映在右史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先是沉重的点头,复又看向熊荆:“大王弃王制而行敖制,大善也。若当年武王仍行敖制,我楚国何至今日?”

“不然。春秋邦国众多,而今只剩七国。若先君武王不行王制,楚国社稷早亡。”熊荆实行敖制并不是本意,他的本意是各国复国,而后建立一大堆共和国与秦人死扛,老公族的动乱扭曲了这个设想。

“臣亦不为然也。”右史也不同意熊荆的观点,“列国之亡,多亡于公族尽丧。晋之亡、齐之代,皆是如此。芈姓若存,楚国何亡?芈姓若失,楚国何立?王制独尊一氏,焉能不亡,敖制乃诸氏共治,国虽灭,亦有再复之时……”

“大王,鸡已鸣!”右史说话间,妫景、项超几人奔了过来,时已鸡鸣。

天色昏暗,但鸡已经叫了。秦人治下的函谷关鸡鸣而开门,各国城邑大多也是这个时间开门。熊荆望向十里外的桑隧,只能看到微弱的灯火,好在这些灯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第六十章 鸡鸣2

以周制,诸侯城墙不得超过十八尺,十八尺刚好夯筑三版。春秋末期,礼崩乐坏,各国城墙因战争逐渐加高,孔子由此堕三都。楚国据有桑隧始于楚灵王灭蔡,终于楚怀王的垂沙之战,两百多年间桑隧的城墙一直是十八尺。

魏国占有桑隧后没几年,秦国就赶走了方城之内的韩国,独占南阳盆地。秦国重农轻商,这条商道从此人渐稀少,而魏国的国都当时还在安邑,与秦国隔望于黄河,更没有心事给南方边境小邑加高城墙,故展现熊荆眼前的桑隧就是座墙不高、邑不宽的小城。

鸡鸣后很久,天依稀要亮的时候,桑隧的邑门才缓缓打开。邑门一开,‘哒哒哒、哒哒哒……’的蹄音便突如其来,打着瞌睡的老迈邑卒还没有弄清状况,妫景率领的轻骑兵便风一样的冲过城门,冲向了邑令府。妫景冲入邑内后不久,骑卒长上官孑便打马出来,请熊荆入内。

“这便……拔下了?”熊荆对妫景的速度有些吃惊,他觉得里面总要厮杀一场。

“禀大王,邑令已降。”上官孑揖道,“请大王入城。”

“诺。”熊荆答应了一声,他望了望身后,能骑马的伤员全被搀扶上了马,不能骑马的则抬到了马背上,人人皆是疲惫之色,看向桑隧的目光则充满渴望。“走!”他挥了一下手,没有策马入邑,而是跑到众人身后,陪着他们一起走。

夺城之前众人又前行了数里,距离桑隧还有三、四里,熊荆赶到邑门时,妫景正出城回报。“禀大王,能战的邑卒皆赴上蔡,全邑只剩老弱妇孺。”

“放出侦骑四处戒备,尤其是……”一入城邑熊荆就想到了香喷喷的饭食,想到软绵绵的床榻,他似乎已经没力气把话说完整,只想睡一觉再饱食一顿。

“臣知矣。”妫景道。“臣已遣侦骑望四处探查,臣还请派骑士入楚境报讯?”

桑隧在沂邑北面,沂邑又在息县北面。选择在桑隧落脚是担心秦军追击,但桑隧不是久留之地,妫景只想早些回国。

“然。”熊荆点头,信鸽每天都放一只,可如果能直接联系郢都,那再好不过。他点头后便入城。此时伤者已入城安顿,熊荆骑马走进这座纵横不过一里半的小城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在求告的邑令,他和身后的僕臣一直在顿首,每过一个人便顿首一次,嘴里大喊饶命。医者弱踢了他一脚,让他去找一些东西,他方恭恭敬敬的去了。

荒地、矮墙、茅屋,邑内也就百十户人家,每一户都关紧了门窗,唯门缝里似乎有人在恐惧中的窥视;街道上也不见人,只有一条黄狗盯着马上的骑士,想吠又不敢吠。远处有人大胆地叫了一句什么,黄狗便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嗯嗯了几声。

“请大王至邑令府。”熊荆第一次见他国的城邑,长姜则对城邑毫无兴趣,他眼里只有大王。

“伤者何往?”熊荆转头看向邑令府。邑虽小,麻雀俱全,四阿屋顶下的邑令府破旧,但怎么也要比民居雄伟些。看到有些伤者就躺在邑令府外,熊荆不想进府了。

“去。叫那个邑尹,把人都赶出来,空出屋子。再烧水,杀狗,杀鸡,煮饭……”熊荆不想自己的部下躺在街上,他宁愿把全邑的人都赶出家门。“还有,记得付他们钱。”

“唯。”军队自有纪律,更重要的是公族子弟不愿住庶民的屋子,怕掉了自己的身份。有王命又不同了,大王如此命令,骑士不敢不从。

熊荆吩咐完邑里开始鸡飞狗跳,邑令好说歹说庶民就是不敢开门,一砸门里面就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门砸开骑士冲了进去,很快就把人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扔在邑里的荒地上。半个时辰不到,全邑五六百人(主要是女子和小孩)全聚在哪里,畏畏缩缩,哭哭啼啼。

“止!止!还不拜见楚国贵人,还不拜见楚国贵人……”邑令见骑在马上的熊荆要上前说话,好似汉奸翻译官一样挥手让大家噤声顿首,可这些人不但不听他的,反抗哭喊的更凄惨。

熊荆也被这些人的啼哭弄的不甚其烦,他只好对邑令道:“我等暂住桑隧数日,数日后即离去。为此需征用各户的粟米、菜蔬、鸡犬,另还要有人煮饭烧水,清理床榻。离去前……”

熊荆示意身边的长姜,长姜从怀里摸出一块黄灿灿的金饼,一见金饼,邑令的眼光就直了,女人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离去前皆会付钱。”熊荆察觉到了金饼的威力,他想起煤矿工人的工资,道:“愿为我等煮饭烧水之人,每日五十钱;愿为我等清扫房屋床榻者,每日百钱;粟米,一斗十钱;酒,一斗五十钱;鸡,一只百钱;犬、一只五百钱;豕,一只千钱。可有愿者?”

熊荆说罢,邑令又重复了一遍,这下哭声终于歇了,看过来的目光有不安也有好奇。这时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道:“我等魏人,岂能给楚人为僕?”

说话之人很有骨气,是个女子,她躲在人群中,见来人不行杀戮,而是出钱收买,这才有胆量出言反对。熊荆当然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他喝道:“拖出来,杀了!”

“出来!”两个如狼似虎的骑士冲进人群,把说话的女子拽了出来。会说这种话的女子自然不是庶民,骑拽人的时候,几个家僕死命相护,有一个还抽出了铜剑,只是铜剑怎么也刺不穿钜甲,几个人连滚带爬的,追着骑士出了人群。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一个年长的家僕知道要求告熊荆,冲过来连连顿首。“鄙家女公子年幼,请贵人念及公孙大夫,饶女公子一命。”

“公孙大夫?”听也没有听过的人,熊荆再看那个被拽出来的女公子,长得还算清秀,年纪似乎要比芈玹还小上一些,虽是恐惧,目光仍直瞪过来,带着不屈。‘呛’的一声,骑士拔出骑兵刀,铮亮的刀光吓得女人们再一次尖叫,而这女子只是紧咬厚实的嘴唇,目光变了一些,毫无求饶之意。

“慢!”虽然知道要杀人立威,可杀这样一个女子,熊荆还是于心不忍。他喊慢之后举刀的骑士看着他,不解其意。

“送到不佞房里去。”熊荆说了一句很男人的话。

“唯。”没人敢质疑大王不是男人,骑士立即收刀揖礼,要把人拉走。

“还有,”熊荆话还没有说完,他指着顿首不已的家僕道:“此人忠心,就由他代主人一死。”

“唯。”另一名骑士走了上来,在家僕还未反应过来前,一刀扎进家僕后胸,抽刀时鲜血迸出,现场又是一片尖叫,邑令则浑身打抖,看向金饼的眼睛不再像刚才那般红。

对有些人,恩威并施才有用处。杀人后邑令和他的几个僕臣开始指派女人清理房屋,烧水煮饭,被指派的人莫不从命。一个时辰不到,躺在邑令府外的伤者便被抬进了新铺好的床榻,喝着刚刚煮好的鸡羹,治伤的汤药也敖上了,满是血迹的丝絮丢入沸水中清洗,伤口敞露出来除了擦拭清洗,也防止坏死,熊荆仍是被安排在了邑令府,他在回府前忍着倦意将全体伤员都看了一遍。

“大王,那女子……”熊荆回房,身后的长姜则有些担心,他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子并非轻易屈服之人,恐对大王不利。

“不佞会对付不了一名女子?”熊荆这才想起自己房里有一个女子,再走进一些,听到有人在小声地抽泣。而见他进来,女子抬起了头,忍泣骂道:“暴君!”

好心总是没好报。熊荆只道:“这几日你便在此,不得乱跑,数日后我等便离开。”

“我死也不与你侍寝。”女子眼泪又下来了,骑卒把她扔进房的时候说了一句要她好好服侍大王,她这才明白嘱人杀人的是楚国大王。

“侍寝?”熊荆笑了,他只是不想杀了这女子而已。“长姜,整理床榻,不佞困了。”

长姜答应一声就开始摸索床榻,加厚下面铺着的蒻草,而后又换了一床干净的寝衣,这才帮熊荆脱衣去裳,服侍他睡下。女子他也没有赶出去,而是自己握剑守在床边,一动不动。

邑令的卧房陈设奢华,蒻席松软,寝衣温暖,熊荆一挨枕头就呼呼睡着,睡梦里又是厮杀、又是会盟、又是暗幽幽的马谷,他并未惊醒,直到肚子咕咕叫时,才睁开了眼睛。

“何时了?”长姜仍在床边,似乎没有挪动位置。

“禀大王,下春了。”长姜道。“大王可是饿了?”

“外面如何?”熊荆是饿了,可他更关心外界的情况。

“秦人正午时已追至此,好在邑令借口不见君令不能开城,秦人遂走。”长姜告到,眉头皱着。

“妫景、项超呢?”熊荆再问。

“妫景还在,项超已……”长姜一句话没有说完,根本不用他说完,这家伙定是以自己为诱饵,引秦人去了他处。

“糊涂!”熊荆气得捶床。

第六十一章 鸡鸣3

“大王请用膳。”文火温着的粟米饭、肉香扑鼻的鸡羹以及爽口清脆的葵菜。饭菜并无特别之处,但热过之后可口无比,熊荆吃了几口就发现有人在看自己。是掳进房中的那名魏女,她偷窥了几眼,然后又很快转过头去。

“给她一份。”熊荆看看了长姜,魏女好像是什么大夫之女,也算是贵族。

“魏王助秦为虐,楚魏两国正在交战,不佞就反客为主了。”长姜把饭菜端进来,放在一张矮几上,这时候熊荆说话了。“魏人为僕不为僕,怨恨不怨恨,不佞不管。不佞只想在桑隧暂留数日,战马得到草料,骑士得到饭食,伤者得到照看。杀人,若非必要,不佞并不想。”

饭食摆在魏女身前,也是黄灿灿的粟米饭,冒热气的鸡羹,还有水煮过的葵菜。她没动,熊荆也还没再说。自己这一行人仍在危险之中,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脱困。

以那日的观察,秦军骑兵最少有两三千人,虽然是无蹬骑兵,可蚁多咬死象,只要被这些人缠上,结果不容乐观。其他不说,只要射死了战马,自己就没办法逃脱。武骑士的弩也许做不到这一点,义渠人的弓则轻而易举。

时已悬车,邑门紧闭的桑隧又升起了炊烟。半强迫半赎买,邑中的女人烧水煮沸、杀鸡烹狗,忙的是脚不粘地。钱是现付,军中虽无魏国刀币,但有楚国黄金,每当有人送粟米、送鸡鸭、送羊犬,便用钜刃削一点金子给她们。

铜釜、陶鬲都集中了过来。吃饭自然不只是骑士吃,骑士吃完则是其他人吃。中午一顿饱饭下来,邑里的孩子已经开始重新打闹,要么去看骑士刷战马。若不是双方言语不通,任谁都会以为这是驻扎于此的魏国骑兵。

“这桑隧为何三食?”陆离镜中的桑隧炊烟袅袅,马上的骑长中午曾到桑隧探问,邑人害怕关了邑门,邑令则说未见楚人骑兵。可他总觉的哪里不对,现在回转再看,这才想起中午在邑门外闻到了肉香,桑隧竟然三食,这怎么可能?虽说九月收粟,可魏国不是缺粮吗。

“报将军,魏人三食有异也。”往北搜寻的骑将回营之后立刻禀报。

“魏人三食?”辛胜人已在桑隧南面的楚境沂邑,他以为楚王必会经沂邑南下息县,或者往东渡汝水至新蔡,北面魏境只是象征性的派来百十个人去搜查。

“然也。”骑将奔了几十里才回营,一回营就急忙揖告辛胜。“末将以为荆王当在桑隧,此处离马谷最近。”

“非也。”另一名骑将立即出声反对。“末将高春之时于汝水西岸遇见了荆人铁骑,其人悍不畏死,与末将战后便全部纵马跳入了汝水,怎会在魏境?”

“将军可有见荆人伤者?”一边跽坐的圉奋问道。他惊走了楚王,故李信不想再见他。

“伤者?”骑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未见。”

“荆人铁骑与我军苦战数日,必有伤者。”圉奋道,“若无伤者便不是荆王之骑。”

“若荆王将伤者弃之,或荆王领数骑先走……”这个时代国君尚无可靠的医药,何况战场上的步卒。重伤即死亡,死亡即遗弃,这是惯例。“我军追荆王数日,荆王当大恐。”

“小人以为不然。”圉奋终究是楚人,最少出生在楚国、生长在楚国。“荆国骑士皆为公族,庶民可弃之,贵人怎可弃之?荆王曾言与士卒并肩而战,岂会先走?”

究竟是郢都王宫的圉童,圉奋识字,在李信征调前他隶属于侯正之下。侯先起源于军队,而后才遍及他国城邑,它的主要职能就是在战场上进行侦查与反侦查。圉奋说完,他的官长侯正造随之点头,并揖向辛胜道:“将军,我以为桑隧可疑。”

“桑隧乃魏邑,若不开城……”圉奋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辛胜想到桑隧是魏邑,麾下骑兵没有攻城器械,短时间内拔下桑隧并无可能。

“上蔡便有大军,若荆王匿于桑隧而不出,将军可一边监视一边告于上蔡。”侯正造说道。“且我闻桑隧有公孙大夫,可以故人之名请公孙大夫一见。”

*

“太后!大王有讯!大王有讯……”王宫苑囿里是王尹由激动的喊声,他跌跌撞撞跑上高台,冲入幕帐见到赵妃就是顿首,而后呈上鸽爪上的密信。

“大王?!”赵妃抢过密信,上面全是不认识的数字,王尹这下醒悟了,忙叫人去召令尹。

“大王在桑隧。”成介舒了口气,大王不管在哪都还活着。

“桑隧在何处?”赵妃不喜欢成介,可儿子既已任命他为令尹,她只有忍了。

“禀太后,桑隧在魏境,息县之北一百八十余里。”成介对桑隧并不陌生,他有些不解:“既能至桑隧,大王何不至沂邑?”

“禀太后、令尹,大王……”知彼司的勿畀我与成介一起来的若英宫,他知道信鸽之事,只是不清楚王尹为何今日才看见飞回来的鸽子。“臣以为军中当有伤者,大王不舍,故留于桑隧,桑隧东五十里便是汝水,臣请令尹速派舟师救之。”

“臣愿往桑隧,”环卫之将养虺也在,听闻救援大王,自然是当仁不让。

“郢都大翼仅余两艘,造府可有大翼?”能征调的大翼全部北上城阳,留驻郢都的五艘大翼今日成介派出去三艘。两艘才三百余名甲士,塞满也不过四百。

“甲士可沿路征调。”勿畀我道,“新蔡至桑隧不过百余里,可惜飞讯……”

太阳已落山,飞讯不能使用,勿畀我说罢也连连摇头,即便有那么多大翼,到桑隧也要十六个时辰之后,这太晚了。他瞪看王尹由一眼,责怪他没有及早发现信鸽。早就告了罪的王尹由趴在地上两股战战。这也不是他的失误——王宫殿堂全拆,两个月前鸽笼换了一个位置。携信的鸽子皆落在旧笼,今天若不受他巡查苑囿,说不定还要耽误几日。

第六十二章 时间

“南山有鸟(呦),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呦),罗当奈何。

鸟鹊双飞(呦),不乐凤凰……”

最后一缕霞光即将熄灭,天地间忽然清冷了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收完粟从田里回家的女人们才有空闲趁着天地间的微光在汝水旁浣纱。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这是宋歌,传说是宋国大王夺人之妻,夫妻不从,双双殉情。天下虽流行郑卫之曲,但这首宋歌情真意切,女子唱来别有一种凄婉。宋国大王夺人之妻,战争却夺人之夫,以县尹之命,闾中男子五尺至六十全部出征,这是三年来最严苛的征发令,离别之时家家捣衣、人人哭泣,如此一去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

“秦……秦人!”天色越来越暗,水边劳作的女人突然有人惊叫,喊起了秦人。

“啊——”女人们各个尖叫起来。秦人堪比虎狼,他们砍男人的头,也砍女人的头,反正是见头救砍,逢人便杀。众人好似惊了的鸟儿,抱起衣裳便往家里逃。

“我楚人啊……”喝了一肚子河水的项超悲叹一句,心里只觉得冤枉。

下午遭遇秦军,冲杀了几阵后一卒人全部纵马跳了汝水。汝水宽广,三十个人当即就散了,项超不会游泳,若不受成夔相救,他说不定就葬身鱼腹。两人被河水冲到此处,听闻浣纱女的歌声便寻声而来,不想天色太暗看不清面貌,被当作了秦人。

“这当如何?”成夔据说是在舟上出生的,适时狂风暴雨,雷雨交加,犹如夔兽入水,故名为‘夔’,游泳似乎天生就会。他对浣纱女的反应也很无奈,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客气的揖礼,直接抓人就是。

“此当是新蔡县境?”项超又呕吐了几口河水,然后摸了摸头,水没顶的时候他再无马上那般冷静,最后被成夔给打晕了。

“当是。”成夔一直是清醒的,当时他夹怀里着一个人,两人身上还有骑兵刀,根本无力游过对岸,好在也没有冲多远。“将军可以陆离镜观之,看何处有灯火。”

“别喊我将军,叫我子勇。”项超大声道,勇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字。他不用摸陆离镜就看到了灯火,更确切的说那不是灯火,那是火把。

“大王在桑隧?!”新蔡县尹潘尤看着狼狈不堪的项超、成夔等人有些不敢置信。只是被县卒‘抓获’的骑士越来越多,这些人各个都是这么说的。

“然也。请县尹速速率军救之。”项超已经亮明了身份,他虽然引开了秦人,可汝水对岸全是秦骑,说不定大王就被发现了。

“大王若在桑隧,自要率军相救,然,”潘尤使劲地拍着大腿:“我新蔡已无舟楫啊!”他见两人不解,又道:“前日上将军聚兵于谢邑,县中舟楫皆征调……”

“敢问县公,谢邑战事如何?”项超忍不住追问。

“昨日已战,胜负不知也。”新蔡不在淮水一线,并不清楚稷邑战役的情况。新蔡的任务是集结兵力,保护迁徙至汝水东岸的楚人。会盟转变成战争很突然,民众只能退到靠近汝水的城邑暂避。稷邑战后才能集结主力,与汝水方向的敌军决战。

“还无消息?”项超有些失望。会盟是一次努力,结果秦人毫无会盟之意,既如此那就只能靠战争了。若是稷邑之战有失,那……

项超心飘向两百多里外的稷邑,只是楚秦两军的决战并不是在稷邑,而在是两道淮水之间。王卒渡过淮水后,以楚军惯有的剽轻直插六十多里外另一道淮水上的那座木桥。他们站在前日熊荆被围的那个犄角封死了秦军渡河的退路。

李信击退随师后率一万五千卫卒来救,但一万五千打不过三万,最后不得不退回稷邑。而在淮水以东,全部渡过第一道淮水的楚军将十余万秦军压缩在以桐柏山为底、以淮水为边的梯形左下角。十九万人围死了十三万人,困兽犹斗何况是人,最重要的是秦军还未断粮,围于淮水边也不缺水,双方就这么对持着,全都杀红了眼。

“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降不降……”太阳落山的时候,数万楚军士卒疾声呼喊,惊得归巢的鸟雀再次飞起,声音又因大复山的遮挡反射,响侧整个稷邑盆地。

被围的秦军一片沉寂,楚军只能看到敞露在外侧的那一部分秦军,更多的秦军缩在大复山之下,那里昏暗一片,不闻声响也不见动静。

“杀——!”问秦人降不降的是刚刚学会矛阵的县卒,问过之后,列好队形的他们便开始端矛冲刺。这不是杀戮,这只是练习,练习如何杀戮,这种练习从昨天一直持续到今天。

“上将军,秦人必不降。”站在项燕身侧的军司马彭宗不无担忧,此战结束楚军还要回师淮上,不能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

“领军的大将军赵善已死,秦人为何不降?”项燕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楚军已连胜三仗,但这次是歼灭战,项燕想俘虏这些人,连年战争的楚国需要人力。

“秦军帅吏多为长平战时之人,彼等恐步赵军后尘。”彭宗无奈道。秦军骨干就是二十四年前长平之战的那些士卒,虽然老卒一直在凋敝,可当年二十五岁的士卒今年才四十九岁,十五岁的小卒今年才三十九岁。这些人若能活到现在皆有爵位,说不定还做到了屯长、五百主。要他们投降根本就不可能。特别是现在的情景和长平之战很像,更容易勾起他们的回忆。

“上将军,我以为当放开生路。”作战司的郦且也来了谢邑,他没想到王卒有那么快的速度,竟把秦军堵在了两道淮水之间。

“不可。”彭宗反对道:“李信便在稷邑,稷邑也有粮秣,两军汇合士气当大振。且稷邑群山环绕,并非没有小径。”

“军司马误矣。”郦且觉得彭宗的全歼想法太过短视。“稷邑秦军不过是三路秦军中最弱的一支,我军要速战速决。围师必阙,从阙口出逃出之秦卒有几何?剩余数万败军与李信汇合又如何?我军留十万人亦步亦趋,秦军能退回秦境又能剩几何?”

“咸阳何时能知秦军之败?”两个人说的话都有些道理,项燕不得不问了一下时间。时间是最关键的,上蔡、大梁的秦军应该在咸阳获知会盟结果之后再行进攻,稷邑至咸阳一千余里,王命再从咸阳发送到上蔡和大梁,又是一千余里。

而接下来发起敖仓、崤函战役,正常行军大翼战舟最少三天才能抵达最前线项城,另外还需三天时间让士卒充分休整,如此就是六天时间。从会盟到现在已过了四天,决战则是第二天。也不是说一定要抢在秦军攻伐楚境前发起后面的战事,但能早一些就早一些。

“知彼司曾言,秦军驿马夜间不行,一日仅行三百里。”郦且告道。

“若是夜间亦行,可行几里?”项燕再问。

“或行五百里。”郦且道。“若是如此,昨日秦王当知会盟事败,令秦军犯我之王命此时已在路上,我军不可在此耽搁过久,最好明日便令舟师回师项城。”

“明日便要回师?”项燕也吃惊了,他以为自己最少还有两天时间。

“然也。”郦且道。“秦军犯境前若能攻占敖仓,秦军或不敢伐我,魏韩亦更为离心。”

“会盟不成,秦王也不知我军敢先伐秦军。”彭宗道。“讯报传到咸阳,秦王也不能当日便议定伐楚之策,总要延缓一两日等稷邑消息再至,方出王令。”

彭宗不知道秦国是如何议事的,只能以常理度之,八十万大军的攻伐总要慎重。可惜若是别国这自然是对的,可秦国并非如此。

稷邑会盟失败的消息被昌平君熊启压了一日,第二日一早才发至咸阳,今日黄昏时分,在跑死几匹驿马后,终于才传到咸阳曲台宫。依靠水炙之法,赵政胯股上的溃伤日渐痊愈,他看罢来自稷邑的消息后脸色就变得铁青——天罗地网之下,荆王竟然遁水而走,跑了。

“荆人铁骑到底是何种铁骑?!”看着匆匆赶到的国尉桓齮,赵政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大王,”桓齮不明所以。“这便是我秦国之畴骑。”

“畴骑?我秦国之畴骑?”赵政有点不相信,李信将荆人的铁骑描述的近乎无敌。

“然也。”桓齮道:“昔年穆公称霸西戎,草原无路,戎车难行,便大练畴骑,有三千骑……”

“如今呢?这三千畴骑何在?”赵政急问。

桓齮先是不答,赵政再问时,他方道:“臣已上书言之,畴骑难练,非宗室卿士子弟无以成骑,故、故变法时尽数废止。”变法在秦国是政治正确,桓齮说完又补充道:“亦非变法之故,穆公之后虽有畴骑,渐少,后仅数百。”

“寡人知矣。”赵政已恢复平静,他再问道:“若再练畴骑,何日可战?”

第六十三章 新饭

楚国连续大败秦军,楚国有的,秦国也要有,秦国必要强于楚国。这是赵政的潜意识,他更隐秘的想法是自己一定要强过那位未龀之王。这一次楚王逃了他倒不是很愤怒,若楚王就这么被李信擒住,自己以后岂不是没有了对手?征伐还有什么乐趣?

时至今日,秦国已是天下霸主,谁继承王位执掌权柄都能一小天下诸侯。建立比先君昭襄王更大的功业是赵政的梦想,只是先君昭襄王有伊阙之战、鄢郢之战、长平之战、邯郸之战,邯郸战败虽让人遗憾,可正因为遗憾方显其中艰辛,如此的艰辛才能让后人仰视膜拜、惊赞不已。

而今的楚国已是昔日的赵国,不击垮楚国,关东六国无法扫灭,天下难以一统。想到这里赵政捏拿符节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青。他不再关心那些细节,沉声问道:“荆王既已逃匿,大军何时可伐荆人?”

“禀大王,大军皆备,粮草已足,本月又是收粟之时,随时可伐荆人。”桓齮说完还张着口,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有说完。

“恩?”赵政看向他,不解其意。

“臣闻荆人两月前曾遣数千魏俘回乡,又使人告于魏王,此战非灭楚之战,乃我大秦灭魏韩之战。魏军一旦败于阵前,魏国必被我大秦所灭,魏王闻之恐矣。”

国尉府掌管天下侯者,本就对天下各国的动向非常清楚。卫缭至秦后,又说服赵政以三十万金收买诸国权臣。这么多钱撒过去,诸国权贵皆倒向秦国。即便是楚国的外朝国人,也有不少被重金收买。然而楚国连连生变,侯人之首玃君竟叛归楚人,传回来的假消息几乎让大王丧命,赵政疗伤期间,派驻楚国的侯者家人全被处死。

“魏王不欲出兵?”赵政并不知关东侯者的情况,他现在只想征伐楚国。

“魏王自然出兵,然魏军精锐大半集于大梁,唯老弱随我军驻于圉城。”桓齮道。说到这里他又欲言又止了,道:“请大王恕臣直言。”

“恕你直言无罪。”赵政拂袖,脸上泛起了怒意,好在这怒意不是针对桓齮,而是针对魏王。

“臣闻王后有孕,请大王允王后质于大梁……”桓齮真的直言了。

“你何谓!”赵政断喝,目光瞪着桓齮,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臣请大王允王后质于大梁,以安魏王之心。”桓齮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王后有孕最开始只是华阳祖太后芈棘安定人心之举,谁也想不到王后真有了身孕,时日当在少府事故的前几日。时入九月,王后小腹渐渐隆起,太医以脉象判断言此当为王子。

这样的喜事很快就传遍王宫传出咸阳,没想到桓齮竟将这事利用上了,要将王后质于大梁。世人皆言秦国无信,实际上早前秦国屡屡被晋人欺骗。王后若质于魏国,肯定是一尸两命。

“寡人不许!”狠狠怒视桓齮一会,赵政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若大王不许,魏王必有顾虑,我军胜还好,若我军不胜,臣恐魏军反戈击我。”桓齮道。

“他敢!”赵政仍怒,双手挥起重重地拍在几案上,案上堆成小山的竹简当即就塌了。这时候桓齮也不敢再说话,作为臣子他能说的已经说了。

“急令稷邑、上蔡、圉城之大军攻伐荆国!”赵政决断道,“魏韩两国,寡人将遣使说之。寡人无意灭魏灭韩,寡人只想讨伐荆国。”

“唯!”桓齮揖道。伐楚一切皆备,若不是因为稷邑会盟,怕上个月大军就已进入楚境。

当夜,命令大军伐楚的命令就于咸阳发出;次日上午,前往魏韩两国的使节也已上路。只是这一日的中午,桓齮府上的一名门客因受家僕之辱,愤而辞去,坐上了东去舟楫。

风云突变,大战将起,身在桑隧的熊荆毫无知觉,他现在正处于危机之中。天亮之后,桑隧竟被两千秦国骑兵围住了四门,一个士子打扮的人在门外喊话,请见邑内的公孙大夫。

公孙大夫居于桑隧,可魏王征召了魏国所有能战之卒,公孙大夫早就带着邑卒到大梁去了。邑令答话之后此人又说要见公孙大夫的家臣,那家臣正是昨日被骑士刺死之人。

“请大王遣嫣少使上城答话,不如此,秦人不退也。”邑令在熊荆身前伏拜,目光则撇向了跽坐于房内的公孙嫣。

“谁是少使?”公孙嫣怒站起来,厚嘴唇咬了又咬。少使是后妃的品级,这个年代虽无贞操之说,可她在乎清名礼节,绝不愿被人以为曾与楚王苟合。

“这……”邑令看向楚王,又看向公孙嫣。楚王身高逾五尺,五尺已是十五岁的年纪,谈吐听不出半分稚意,他以为公孙嫣昨夜已经侍寝。

“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屏于女人身后?”熊荆本以为能在桑隧小住三五日,没想到秦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他起身喊道:“长姜,给本王着甲。”

“大王?”妫景几个骑将看向熊荆,又是不安又是激动,他们早就想与秦人一战到底。

“大王!”邑令脸上则一片惶恐。他好似身在大梁的魏王魏增,秦楚怎么打都是秦楚之间的事,可战场却在魏国,秦军一旦破城,势要斩首记功,到时候全邑人俱死。

“大王,大王不可啊。”邑令大喊,他见长姜真的给楚王着甲,不得不跪步至公孙嫣身前,道:“请公子救救桑隧,请公子救救桑隧。”

“楚王杀我家臣,奴我魏人,我为何救之?”公孙嫣未受虐待,可她仍愤恨楚人的无礼,怜惜自己的家臣。

“秦军破城,不分男女皆斩首。公子不救,我等与楚王同死矣。”邑令已经开始呼嚎,他是上过战场之人,知道秦军的恐怖。

“嚎,就知道嚎。”已经着甲的熊荆语带鄙夷,“还不去告之邑中之人准备守城。守上三五日,楚军一来秦军必退,若是楚军不至,死则死矣,何惧之有。”

“哼!”熊荆没看公孙嫣,说完这番话便出府而去。府外聚满了骑士,一些轻伤之人也混迹其中,他们看到熊荆披甲而出便人人振奋。

“若不佞未猜错,此刻上将军正率二十余万大军围秦人于稷邑,血战歼之。这是我楚国唯有之大捷,我等虽不能赴战,亦要多杀秦人。唯有将秦人尽数杀光,楚国才有安宁之日、才有和平之机。众誉士!随不佞登城。”

又是一场城邑攻防战,这种战事熊荆提起就像作呕,好在他并不要守几个月,守三五日等待援军抵达便可。熊荆说完便拔出佩剑,跟着他,两百多名誉骑士也拔出自己的骑兵刀。

“大王请止。”邑令奔了出来,随着他的还有被说服的公孙嫣,“小人请嫣公子上城与秦人一叙,或可退兵。”

邑令说完便带着公孙嫣趋步而去,熊荆目视了他们一段,转头说道:“准备登城。”

“唯。”骑士们低喝了一声,而后在妫景的命令下行向各门。

朝阳照在桑隧南门上,四门外全是秦骑。公孙嫣一登城秦骑便一阵躁动。按侯正造的计策,请见公孙大夫可知荆王是否在城中,没想到公孙大夫不见,家臣不见,来的是一名女子。

“请问城上何人?”侯正造策马上前,不惧城头那几个老卒。

“将军欲见家严,所为何故?”公孙嫣立于城上问道:“欲拔我桑隧乎?”

“原来是公孙公子。”侯正造揖了一礼,他知道桑隧的公孙大夫是因为魏军老将公孙卯,国尉府编撰的将帅录上说,公孙卯有一庶兄居于桑隧。“秦魏已盟,我军岂敢攻拔桑隧,唯追寻荆王至此,侦骑言桑隧一日三食,故有疑焉。”

“三食?”公孙嫣笑了笑,“昨日我桑隧收粟,尝新饭而已,何来三食?”

尝新饭是秋收前一日的仪式,农人从田里摘下一筐粟穗,做成新饭后祭祀上苍先祖,家人也能分到一碗,。公孙嫣的答话滴水不漏,侯正造当即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鄙人误矣。”笑毕,他再道:“桑隧既今日收粟,鄙人便劝将军退走秦军,不误农夫收粟。”

侯正造打马而去,须臾,滚雷般的蹄声越来越远,城外两千骑兵尽去。准备登城的骑士闻声面面相觑,他们本想与秦人死战一场,没想到秦军居然退走。

“公孙公子真是善辩,不佞谢过,他日必有后报。”本以为要大战一场,没想到魏女几句话便把秦人说退了。熊荆心中虽然不愿,可受人之惠,必要回报。

“我只为桑隧百姓。”城头叙话,公孙嫣出了一身汗,说完她又道:“我言桑隧今日开始收粟,请楚王打开邑门,好使百姓出城收粟,不然,秦军再来。”

“打开邑门?”妫景几个一阵摇头,昨日自己就是这般冲进来的,万一秦人也冲进来怎么办。

“既已言收粟,自然要开门。”熊荆笑,他听到了城头的对话。“本王也想尝尝魏国的新饭是何滋味。”

第五十四章 玉珏

吱哑吱哑的门枢转动声中,桑隧的邑门终于开了,不明白怎么回事的女人见楚人没有吩咐,便在邑令的命令出城收粟。收粟似乎有些早,邑外田里的粟穗沉甸甸,可粟苗还带着几丝青绿,然而魏国今年缺粮,而今又行大战,早些收粟并无不妥。

“官长,魏人真出城收粟了……”桑隧十几里外,放下陆离镜的圉奋看向侯正,微微有些失望。

“看来并无不妥。”侯正造也有些失望,刚才城头那女公子谈吐自然,并无异处。

“报!”骑兵由远而至,“辛将军请侯正速回马谷。”

“何事?”侯正心中一惊,众人搜寻荆王未果,便是要撤也不是今日。

“赵善大将军……败了。”讯兵满脸苦涩,“李将军令我等速回稷邑接应赵善军。”

战败已是第三日,稷邑虽然还在李信手中,可他麾下加上稷邑守军也不过两万余人。在盆地西南,是重新集结的随师和唐师,人数几近四万;东南,便是堵住赵善军退路的三万楚军王卒。淮水东面的厮杀昼夜不止,可李信就是没有办法解围。

赵善军仍在坚持,李信就想着召集所有士卒进行最后一击,若能击退桥头的楚军,那便能救出一部分被围的秦军;若是不能击退桥头楚军,那自己也要开始撤退,不然定和赵善军一样,被围死在这狭小的盆地里。

“败了……”侯正造不敢置信,赵善麾下有十五万秦军,怎能说败就败。“如何败的?”

“小人不知,小人只闻荆国上将军项燕已至稷邑。”讯兵说道,这是听来的消息。

“项燕!”侯正造抽了一口凉气,项燕不是还在陈城吗,怎么到了稷邑。“走!”

侯正与军司马平级,侯正说走,埋伏于此的秦骑兵尽数退往马谷。他们一走,消息就传到了公孙大夫府邸。因为担心秦军派人入城、入邑令府搜查,熊荆此时转移到了邑东的公孙府。

“禀大王,秦人已退。”妫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恩。”熊荆不动声色,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凶险。“接下来我军当如何?”

“禀大王,臣以为当在此等候援军。”妫景道。“臣昨日已派人至息县。”

项超离开前妫景就派了人前往楚国告信,以时日算援军不是明日来就是后日来,那时候离开才是最安全的。可他还是估计的晚了,中午时分便有一支大军快速逼近桑隧,城上瞭望的骑士开始还以为是秦人,细看到飘扬的是楚旗顿时欢呼起来。来的是蔡县之师,前面骑马领头的正是项超、成夔等人。

“臣拜见大王。”入邑之后,项超等人连同蔡公潘尤一起向熊荆揖礼。

“免礼。”熊荆一阵懊恼,三十骑一卒,现在他只看见项超七八名骑士,其他人难道都死了?

“稷邑战事如何?”熊荆最关心的还是稷邑战事。

“禀大王,前日上将军便大破秦军,将秦军围于淮水之间。”潘尤也是今天天亮后才得到的讯报,那时候蔡师已渡过了汝水,正在赶往桑隧的路上。

“而今呢?”熊荆再问。“三路秦军,这是其中一路,我军需速速回援淮上。”

“禀大王,臣不知也。”潘尤当然不知道稷邑的情况,更不清楚之后的作战计划。

“汝水上可有我军舟师?”熊荆再问道,他就想马上赶到楚境,发讯了解一切情况。

“禀大王,有。郢都、息县、城阳,皆派舟师至汝水。”潘尤说完又道:“此乃魏境,臣请大王速速入楚,太后、令尹、上将军盼大王久矣、我楚民亦盼大王久矣。”

“邑中还有伤者百余。”熊荆说起了随行的伤兵。

“请大王勿忧,臣必将他们安送至新蔡。”潘尤是假设浮桥渡过汝水的,为接熊荆和伤员,还派来十数辆四轮马车。

“公子……”公孙府内,侍女轻轻的喊了一句。

“何事?”公孙嫣已经沐浴,换了一套不常穿的曲裾衣裳。

“楚国大王去时,嘱人将此玉玦交予公子。”侍女拿着一个玉珏。“言其将铭记公子退秦军之义,日后必报之。”

“放下吧。”公孙嫣正对着铜镜梳挽着自己乌黑的长发,眼睛侧看了一下,毫不在意语气。待侍女退走,她才转头看向几上的玉珏,忍不住伸手取过,放在手里把玩。

以周礼,唯天子可佩白玉。礼崩乐坏后各国国君开始称王,也佩起了白玉,公孙嫣身前这个玉珏便是白玉所制。玉洁无瑕,环而有缺,精致细密的蟠螭纹中,两端还透雕着一只凤。楚人崇凤,凤虽是透雕,可刀锋自然流畅,锋利健劲。公孙嫣的家世并不算显赫,可也识得这是王家才有的东西,

“暴君。”欣赏了一会手里的玉珏,公孙嫣又把它扔在几上。她一直记得熊荆那句‘拖出来,杀了’中带着的残暴和冷酷,也无法忘记被熊荆下令处死的老迈家臣,但再想到魏楚交战,两国乃是敌国,又觉得此事在战争中实在太过平常,最少他没有像秦人那般尽屠邑中之人……

想着想着,不自觉间她又把几上的玉珏拿起。他将如何报答自己?公孙嫣瞬间想到了这个问题,忽然又想到邑令那句‘少使’,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又把玉珏扔下,再也不看。

女人的心思总是复杂,对她们来说,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其实是一回事。不过有的时候是爱着爱着便越来越狠,有的时候却是恨着恨着越来越爱。熊荆自然不解其中的奥妙,此时他也无心去记楚魏边境小邑里的一名女公子。他现在想的是:稷邑战役何时才能结束?舟师何时才能回师?敖仓战役何时才能开始?还有,最重要的是:上蔡、阳夏以北的秦军何时进攻?

面对着秦魏韩三国八十万大军,楚国任何一步都不能出错。一旦出错输了这场战争,那淮上的县邑便会全部失去。失去了淮上,仅凭淮南江东百余万人口,恐怕除了远避海外再也不能保存楚国的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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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就到了除夕,在此给各位拜年:新年新气象,如意且平安!

第五十五章 绳索

包围已过三日,大复山下的秦军依然不降。前两日夜晚时分,秦卒成群成群的爬山,妄图翻山突围,可惜山那边就是随县,项燕也很清楚大复山两边的地形,阻截的士卒第一日便驻扎在了山顶,切断了秦军可能的退路。

胜券已在手中,可让楚军不能忍受的是战事僵持,另外两路秦军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第四日一早,就有一支谁也没见过的队伍扛着锤子,拉着马车赶到了包围圈外围,出示羽檄后,队伍里的士卒穿过矛阵来到包围圈内侧。楚军士卒不分日夜刺杀,秦军不得不设法筑起了一道低矮的围墙,再集中臂弩,勉强与楚军保持五十步的距离。

楚军一有动作,矮墙内的秦军便发出一阵躁动,可这一次不同以往,冲上来的楚军士卒只扛着一人多高的铁桩,他们在二十步外停住,让后用锤子大力的将铁桩钉入地底。地上皆是被夷矛刺死的尸体,铁桩穿过地上的尸体,深深捶入地下。捶完后又退十步,再次捶下铁桩。

敌军就在二十步外捶桩,二十步已在弩箭射程之内,只是这些楚卒身上也穿了钜甲,射了一阵毫无效果,且五十步外的楚军弓手连连压制,秦军不得不停缩在矮墙之下避箭。

“荆人这是为何?”铁桩钉好后,仿佛绳索一样的东西一捆一捆被抬了进来,沿着铁桩,绳索栓在上面,形成一道道极为稀疏的网。

“荆人这是要把我等再围起来,像牛羊圈那般。”已经被围的秦卒不在乎多几道篱笆墙,他们自己就筑了一道矮墙。

“这是为何?”秦卒看出明堂来了,楚卒也看出来明堂。只是这几道篱笆墙一立,以后就不好练习刺杀了,那墙会碍大家的事

“上将军早上已命,今日起,你等便要回师。”带队结篱笆的师长看着提问的陈鸿。

“可秦寇呢?”陈鸿指着篱笆墙内的秦军,“秦寇尚余十万,万一跑了……”

“烧了!”师长只答了两字便转头去了,而陈鸿跟着就被鼓声召走,只留下一群不知道将要发生何事的甲士。唯有陈胜听闻‘烧了’二字连打了几个寒颤,他永远记得烧死在陈郢内城门口的那些秦卒,还有那副可以杀人的画。

“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降不降?”这是最后一次询问,十几万人的声音无比雄壮,震彻山谷。然而与之前一样,山脚下黑压压的秦军一片死寂,毫无回应。

“上将军……”砲兵将军公输忌看向项燕,等着他下达军令。

“放。”项燕的命令很轻,好像带着些不悦。秋收在即,暂时不缺粮的楚国已经可以养活俘虏,没想到这些秦卒宁死不降,既然如此,只能烧死他们。

“放——!”公输忌对着身后大喝一声,不分日夜运来的百余部投石机早就准备就绪,听到公输忌的命令,‘当’的一声,杆末十吨重的铁块迅速下坠,皮兜里的火弹当即甩了出去。

‘轰!’黑压压的秦军中腾起恐怖的火焰,那里再也不是死一般的寂静,而是惨烈的嘶喊。

“放!”砲长们呼喊不断,纵横不过两里的狭小之地,每一分钟有三、四十分火油弹落下。火油早就不是动物的膏脂,而是煤焦油里提炼出来的轻油,每一枚四百楚斤的火油弹落地,都能激起数平方步的火焰。虽然,覆盖这块纵横两里之地需要六万多枚火油弹,还需要连续射击三十个小时,可实际并不需要这样的射击密度。因为,他们是人。

火油弹射击不到一个时辰,秦军就彻底混乱了。火油让每个秦卒绝望,这种绝望让人疯狂。他们再也不想等待淮水对岸的援军、不想什么爵位功勋,只想逃离这死亡之地。但让人想不到的是,疯狂起来的秦卒第一时间不是冲出包围圈,他们先杀死身边阻拦自己的军官,而后才冲向那些以为是绳索一样的篱笆墙。

军队之中,军官必须时时对士卒保持着绝对的威信,什么时候这种威信不存在了,那军队也就不存在了。看到这一幕,项燕、包括他身边的彭宗等人全都默不作声,可内心却是震撼的,秦军垮了,可惜垮了也无法招降。

“放!”投石机列阵仍在不断射击,火油弹好似恶魔之卵,每一颗都吞噬着无数秦卒,将他们活生生的烧死。包围圈里的火焰越来越大,浓烟也越来越大,山风一吹过来,鼻翼间全是恶心的人肉焦味。嗅觉如此,让人更惊骇的那几道看似脆弱的篱笆墙。

篱笆墙墙高不过一丈,铁桩上每隔半尺就有一道‘绳索’横崩着。这些‘绳索’不细看还以为打着无数的小节,陆离镜里则能看到那些绳节是棘刺。想攀过篱笆墙的秦军没爬几尺就被棘刺扎的流血不止,即便不顾流血再往上爬,衣袍也会被棘刺挂住。有些人攀爬,有些人却用戈戟猛斩,更有一些人嫌武器太钝,竟然用牙去咬,可‘绳索’无论如何就是不断。

“这便是铁丝网?”项燕对着名字并不陌生,但这是第一次见到铁丝网的威力。

“然也。”郦且早就见识了铁丝网的威力,大司马府还根据铁丝网的特性,总结出一套战法。

“潘将军,”项燕缓缓点头,不再看包围圈里野兽般疯狂突围的秦军士卒。

“末将在。”潘无命揖礼过来。

“稷邑便交给你了。”项燕先是对潘无命低语,然而才大声相告众将:“即刻起,稷邑以潘将军为将,不服潘将军将令者,斩!”

“末将敬受命!”将帅齐声呼喊,无人不从。

“舟师精卒,陈师、项师立刻退出战场。小迁登舟、餔时开拔,至息县后宿留一日,明日宿于颖尾,后日宿于项城。”项燕命令道。新式大翼战舟只有五百艘,也就只能装载八万多人,王卒还在淮水西岸无法撤离,只能由陈师、项师接替。

“末将敬受命。”项燕喊到的各将又一次应声,带着不可言察的骄傲。其他将帅羡慕也没办法,只能对包围圈里的秦军投去仇恨的目光,是他们使得自己无法参加下一阶段的战事。

投石机一刻不停的发射火油弹,嘶喊哀嚎的秦卒越过第一道铁丝网越不过第二道,爬过了第二道又还有第三道、第四道。奈何疯狂起来的秦军互相踩踏着攀登,四道铁丝网也拦不住他们,不得不在第四道铁丝网外又布置了一排夷矛,逃脱出来的秦军皆被他们刺死。

这已经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陈胜扛着夷矛离去时根本不敢看铁丝网里哀嚎的秦军,倒是陈黑臀不断地回头,一会是撕牙咧嘴、拳头紧绷,一会又是抓耳挠腮,乱蹦乱跳,不甚其烦的伍长陈忿最后给了他一拳,他才老老实实的扛着夷矛不再回望。

“将军?”淮水西岸,站在车轼上李信用陆离镜久久凝望,底下的车右见将军凝望的太久,忍不住出声相询。

“啊,啊!”不问还好,一问李信就狂叫起来,吓得诸人赶忙将他扶住。

“将军,我军当速退出稷邑。”白林在另一辆戎车上登轼而望,不需任何庙算,单看秦军已然疯狂便知道赵善军彻底完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要撤出稷邑,或沿马谷、或沿月水退至比阳,再晚自己这两万多人也要死在这里。

“此时怎能退兵?”史葛愤愤,“我等岂能见友军危难而不救,以秦律……”

以秦律,抛弃友军是大罪,但此时不抛弃友军,结果就是全军皆覆。白林又看向李信,作为主将,如何决断要他来定夺。李信自然也清楚到了决断的时候,他目光瞪了淮水边严整跽坐的楚军王卒良久,最后才道:“今晚便撤出稷邑。”

“将军,若大王治罪……”史葛对李信的决断很是不安。

“若大王治罪,本将一人承担。”李信撕喝道,他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大复山下的熊熊烟火。

*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次日,郢都淮水码头,又一次倾城郊迎的大臣士卒庶民们呼喊‘大王万岁’。秦人无信会盟使诈,大王天佑毫发无损,最重要的是上将军再胜秦军,于稷邑斩首十五万。几重消息的刺激下,郢都沸腾,连留守的妇孺也在码头、管道两边高呼万岁,声浪排山倒海。

听闻万岁的熊荆并无半分高兴,中午时分他得到了秦军进攻的讯报。上蔡秦军已至平舆以西、淮水东岸的莘邑;圉邑的秦军南下占领了阳夏,前锋已至鸣鹿以南,沙水以北。沙水流经陈郢,穿鸿沟往东,在距濊水还有几十里的訾毋(今鹿邑县南)转弯南下,几乎与濊水平行。

沙水并不丰盈,秦军很容易架桥渡过,而訾毋距离下蔡不过四百里出头,若行军快一些,六、七日后秦军就能冲到下蔡城下,与郢都隔河相望。而楚军,此刻仍未回师,更不要说奇袭敖仓,项燕在稷邑耽误太久了。

第五十六章 最贵

山呼海啸声中,马车缓慢入城,临到城门口的时候,一堆人忽然跪在正门之前,领头的是蒙正禽、孔鮒、孟昭等人,他们身后则是师校四千多士子,还有一些哭哭啼啼的县吏家眷。这些人手里拿着视日书,为的还是诛杀县吏那件事。见大王的马车来,当即顿首大拜。

“令尹无罪而诛,各县血流漂杵,臣请大王治令尹杀人盈之罪,废誉士杀人之制。”蒙正禽等人高呼着,被他们一喊,万岁声也就歇了下来。

成介杀县吏奸人熊荆是默许的,但他做了令尹,自然由他背锅。被这些人挡住入城正门,熊荆不得让人去收他们手里的视日书,然后道:“王知矣。”

令尹与太后一起郊迎熊荆,蒙正禽等人当然不会被这三个字打发,反而因为熊荆收录视日书更有胆量,这些人再度高喊:“请大王治令尹杀人之罪,废誉士杀人之制。”

几千人的呼喊,不喊万岁的郢郊全是他们的声音,熊荆见此有些烦了。全国县吏奸人死了不到一万余人,以楚国当下的人口,死亡率不过0.3-0.4%,一百个人死了不到半个。一场大清洗才死了这么丁点的人,放在后世一定要被人笑话成心慈手软。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蒙正禽等人,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楚国连受秦人攻伐,并无时日革新政治、变更政体。杀,迫不得已,不杀,新政不成。”

“敢问大王,何种新政需无罪而诛万人?”熊荆一说话,成介拧着的眉头便悄悄放松,蒙正禽等人心直往下沉,他们本就猜测,认为诛杀令出于大王,没想到果真如此。

“变法即杀人。当年我楚国以吴起为令尹,因变法而杀七十余家公族;今日再变法,杀万余县吏奸人,何异之有?”熊荆压抑着心中的不悦和暴虐,耐心辩道。

“大王,七十余家公族之死,乃因丽兵之罪。”蒙正禽再道。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熊荆瞪着他。“你等若不满意,那就给县吏不一个罪名可好?……以不佞看,县吏多奉法家,天下七国中唯有秦国最倡法家,定个里通秦国较最为合适。蒙卿,里通敌国是何罪?其妻其子是杀是迁?”

“大王?!”跪着的四千多人一起震惊,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么定罪的。

“大王无罪而诛,此不仁也。”几个国人撕声大喊道,已是痛哭流涕。

“行仁义必丧国!不佞早有此言。”熊荆道,“为何杀人,不佞已言,无罪而诛,不佞已加。你等为何还不满意?”

“大王……”蒙正禽看着熊荆已经说不出话,他只有摘下玄端,道:“大王既如此,要左尹府何用?要律法何用?请大王罢臣之职,废尽律法。”

“诺。”熊荆很认真的点头,对左右道:“去取《鸡次之典》。”

“大王!”左右这是也惊骇。赵妃赶忙趋步过来,她抓住熊荆的手,连连摇头。

“唉!”熊荆长叹,“彼等以为自己很重要,可在不佞心中,彼等还不如军中一甲士。”

“已无县吏、再无律法、卿士,荆儿何以治国?”赵妃也不明白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子产铸刑书之前,天下本无成文律法。”熊荆解释道。“先君武王之前,本无多少官吏,更无县吏。而今楚国要的是勇信之人,或是心灵手巧之匠,绝不是只会读书、自以为是的庸夫。”

赵妃最担心的是儿子被老公族谗言所惑,现在见儿子心智清明,又听他说的言之有理,一时间真不知道如何劝。

“去取《鸡次之典》!”熊荆再言向左右,左右僕臣见太后也不再阻止,只能趋步去王宫里取《鸡次之典》。跪在地上的蒙正禽见此万念俱灰,他以为自己很重要、以为律法很重要,可在大王眼里这些根本一文不值。眼见先祖用性命保护过的《鸡次之典》取来,他纵身从僕臣手里夺过,大喊道:“这岂能废止?这岂能废止?!苍天啊!太一神灵啊!”

“楚国新政,有些人必须死,有些人必须活;有些事必须废,有些事必须倡。”熊荆下了马车,看着失态的蒙正禽、孔鮒等人,如此说道。“先君武王之前,楚国并无多少官吏,也无多少文士,人人以勇为荣、以怯为耻。大夫卿士,莫不是出则将、入则相,哪有今日这般诗赋词曲、附庸风雅?哪有今日这般狐裘珠履、不男不女?

你等士子,要么去军中博个誉士,不佞自会封你一闾;要么就安心读书,他日或做先生,或做家臣,忠心侍主。万勿受他人唆使,以为自己是为民请命。挟万民而欲令君王,唱仁义而自我标榜,此孟子之徒也。实则,万民不需你等请命,你等也不配为万民请命。万民自有封主,封主自当为其请命。

你等须知,天下未有无偿之食。封地、爵位、禄米自有代价。代价之中,以流血最贵、出智次之、纳粮纳税再次之,为官为吏当诛。这便是楚国从今往后的规矩。”

“回宫!”耐着性子做了最后一次解释,熊荆返身上车,令御手策马回宫。挽马向前,抱着《鸡次之典》的蒙正禽站着不退,可孔鮒、孟昭等人起身退开了,他们退开,身后的四千名士子也向两旁退开。

“大王所言,并非无理。”人群中,一个额头高隆、刚刚加冠便有了美髯的士子如此说道。

“慎言。”他旁边的士子小心地目向左右,担心这话惹起同学公愤,要知道来挡驾之前士子门可都是义愤填胸的,随想见到大王个个萎靡。

“这有何惧?”美髯士子很是诧异。“天下列国的社稷皆是甲士流血攻伐下来的,凭流血而封誉士、得爵禄,何误之有?大丈夫当如是也!”他这话是说给身侧之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顿悟的他突然将身上穿的士子袍脱下丢弃,边走边道:“学有何益?不如从军!”

说慎言的士子大惊,拾起士子袍追上去道:“刘季,你父若知,必不轻饶你。”

第六十七章 英雄时代

两年招生,师校已有四千余士子,虽说诸人明白师校业成后就是教书,可仍有不少人憧憬着能出人头地,日后为臣为官,最不济也能为吏。怎奈现实残酷,大王亲口说自己只能做乡师,要么做家臣,前途一目了然,人生再无盼头。

当日,像刘季那般脱下士子袍退学而去之人便有数百,剩下三千多人最少一半心不在焉,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该投奔谁;最后一半是死了心的,能考入师校已觉出人头地,退学而去估计没几天就要饿死,做乡师也好、做家臣也好,总能有口饭吃,何必再折腾呢?

“不佞以为要与你等好好谈一谈。”正寝明堂,熊荆从大司马府出来后又使人召来万念俱灰的师校祭酒孔谦,还有抱着《鸡次之典》几欲疯癫的左尹蒙正禽。

“请大王训示。”几经折腾,孔谦心灰意冷,他已对在楚国实行文治不报什么希望,只是碍于君臣之礼,不得不在熊荆面前做出臣子的样子。他身侧的蒙正禽根本就不说话,大王竟要毁掉《鸡次之典》,他觉得与大王再无言语的必要,这次来,是被昭黍、宋玉哄来的。

“天下官职,本为民有。譬如司法,万民本有喜恶之心,知善知恶,是以‘议事以制,不为刑辟’。王制之后,法、刑皆归王有,王者所言即是法,司败之意以为判,不佞以为谬也……”

“大王欲行人治乎?”一说到法,蒙正禽顿时恢复了正常,这般问了一句。

“自然是行人治,难道要行《鸡次之典》?”熊荆笑道。“《鸡次之典》,王制之典,令律多由王定,此为人治还是法治?而今楚国变制,一人立法还是万民立法?左尹司败定罪还是万民定罪?”

“大王所谓万民,皆贵人矣。”话语到了这个层面讨论,能听懂的人已经很少。孔谦是其中之一,蒙正禽倒要比他逊色一筹。

“公族以军功流血为贵,不以如此公族为尊难道要以读书士子为尊?”熊荆微微点头,他知道孔谦不似其他酸儒那么愚蠢。“一国之制最恶者,非以公族、贵族为尊,乃以权贵为尊。昔狐假虎威之江乙,仅凭一句‘愿以身试黄泉、蓐蝼蚁’便被先君宣王封于安陵,多少楚军士卒,流血至死也不得爵禄!

楚国废王制而行敖制,法由众出,刑由众议,非流血不为贵,非智技不食禄,如何不可?”

流血的是甲士,智技的是工匠,纳粮纳税的是农商,读书人几无地位可言。这样的社会等级制度对儒家而言比秦国还恶劣,秦国的读书人还可以为法吏,楚国的读书人为吏则当诛。孔谦长叹:“禀大王,如此行之,举国皆为杀戮之气,文气再也不存,百姓皆苦。”

“行敖制之时,楚国确无文气。”熊荆赞同道,“然召卿来此,所谓两事。”

“请大王言之。”孔谦唉声叹气。

“其一,誉士不少草莽之士,即便非草莽之士,落魄公族子弟早已不知礼法。孔卿当前往军校教导之,此教导非要彼等忠君,乃教导彼等律己;非教导彼等知仁,乃教导彼等守礼。”

“大王……”孔谦很想笑,“楚国既以流血为贵,何以教誉士礼法?”

“孔子之礼,可用,以免誉士放浪形骸;孟子之仁,实不可取。无功不受禄,若行仁,无功也受禄,建制何存,尊卑何立?故不佞要孔卿教彼等知礼。”熊荆说到此忽抽出自己的佩剑,弹了一下才道:“剑刃,便是流血之誉士,剑鞘,便是孔子之礼法。楚国的宝剑还需剑鞘装着,如此剑刃才得保存、方可不朽。”

“臣请大王废誉士杀人之制。”熊荆说的,孔谦懂,正因为懂,他方趁机求废誉士之制。

“誉士杀人不死乃言于庶民之语。誉士之中,违律杀人皆死。”熊荆沉声道。“今后,誉士有誉士之法,庶民有庶民之法,誉士有罪,由众誉士群议其罪,庶民有罪,由庶民群议其罪。”

“然庶民不知也。”孔谦不无遗憾。

“正要彼等不知。”熊荆笑道。“民,有畏威不怀德者,此等人若行仁义,必目无纲纪,伺机作乱;若行杀戮,则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怀德不畏威之民,誉士岂敢滥杀?若行滥杀,其亦死也。与其杀戮,不如怀德。”

“臣知也,请大王再言二者。”孔谦心中燃起些新希望。

“二者,乃为百越。”熊荆起身道。“我楚国废王制而行敖制,何谓敖制?不佞以为敖制即氏族联盟制。无王则无国,西周时先君熊渠曾称王,然此王只存于口舌,非邦国之王,国内亦无王制。唯先君武王称王乃是真王,那时楚国才成王制,可称作国家。

楚国不行王制,政体当与百越同。既与百越同,楚越氏族何不就此联盟?”

联盟之语让孔谦、蒙正禽一震。这个提议初闻异想天开,细想又觉得浑然天成。他们如此反应,熊荆则看着不远处的钟鼎发愣。楚国新政,废王制而行敖制,实质就是解散国家,再行氏族联盟制,回溯到楚武王之前的国家政制。

这种制度以后世理论言之,叫做军事民主制,是原始公社解体到国家产生过程中的一种政体。任何一个民族都曾经施行过这样的制度,‘一切文化民族都在这个时期经历了自己的英雄时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P159)’。这个时代产生的英雄日后转变成为国王,最终建立君主政体,形成国家。

熊氏何时、何人成为氏联盟的首领,已不可考,但完成氏族部落到国家最后的临门一脚,则是武王无疑。武王刚硬而善战,在位时间长达五十年,军功积威下,其余氏族全被压制,王制于此正式成型。武王之后的历史就是王制日渐崛起、氏族日渐衰微的历史,若敖氏的光芒实则是氏族联盟制的最后回响,一旦若敖氏败亡,楚国便进入君主制时代。

同理,一旦若敖氏败亡时的那一代人全部死去,楚国就变得一蹶不振,此后的历史,楚国再无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因为英雄时代已经结束,楚国只能有一个英雄,那便是楚王。

文王时代,文王因为战败而不得返都,最后死于都外;庄王之后的共王时代,鄢陵之战当夜共王因主帅子反醉酒不醒,大骇而逃。若是文王之前的时代,他当被氏族国人共同摒弃,弑君者接踵而至,可没有任何弑君事发生。好在共王不是一个不自知之人,他临死前犹念及鄢陵之战的那次败逃,自己给自己定的谥号不是‘灵’就是‘厉’,流露出自己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悔恨,讽刺的是大臣们比他更早忘记楚人的英雄时代和勇武传统,他们违背他的意愿,谥号不是‘灵’、‘厉’这样的恶谥,而是‘共’这样的美谥。

想到楚人的过去,想到可怜的共王,熊荆勉强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长叹——一棵大树被砍断,锯开之后建成了房子,几百年后拆了房子再次将其种下,还能重新成活吗?

“大王欲并百越?”熊荆出神之时,孔谦与蒙正禽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激动。百越才是真正的蛮夷,若能教化百越,那可是旷世之功。

“为何说是并?”熊荆不悦道,“楚国已是氏族,百越亦为氏族部落,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联合?既然联合,百越当行楚制,野蛮未曾教化的百越勇士亦当知礼懂礼。与誉士同,并非教导他们如何忠君,而要教导他们如何律己。”

“孔卿,此可行否?”顿了一会,让孔谦领会自己的意思,熊荆才问。

“可行,可行也。”孔谦连连答道。“然,百越之地,瘴气横行……”

“他们自会派甲士入郢都受教。”熊荆打断道。百越的瘴气秋冬之时便会散去,可这是百越的秘密,他不能相告他人。

“臣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孔谦又拿捏起来,他这是想要个官。

“卿之官职,将由朝议而定,不佞会催促令尹的,不会掉你孔氏一族的身份。”熊荆不以为意。孔谦离去后,他这才看向犹抱着那本《鸡次之典》的蒙正禽,道:“国家变制,法也要变。人与人之法因氏族而异,其罪由氏族公议,不再由左尹府判定。左尹府可指导建议,若氏族不从,无权干涉。”

“敢问大王,如无律法,其罪如何公议?”蒙正禽茫然。

“众人曰其有罪即有罪,众人曰其无罪便是无罪。”熊荆道:“法不成文,因俗循例而制。”

“然民之恶俗……”蒙正禽辩驳道,这让熊荆搞不懂他是要抬杠还是在辩论。

“民之恶俗当与民悉心商议,而非仅仅颁布法令,以法治罪。”熊荆觉得与他说这些恐怕是对牛弹琴,他脑子里装的恐怕全是成文法。“你回府去吧,回去看看武王之前我楚国何以为法、如何定罪,看完了再来见不佞。”

第六十八章 沸腾

孔谦退走了,蒙正禽也退走了,两人走后令尹成介才登阶上台。正寝拆了后高台上只搭了帐篷,台上之言台下听得一清二楚,成介进来便道:“敢问大王,越人当真联合进来?”

他用的词是联合,熊荆笑道:“此时不联合等待何时?”

“若越君等人不欲与我联合?奈何?”诸越这次出兵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三万多人,这当然不是他们全部的甲士,以出兵的规模看,南方臣服楚国的部落,大概有近百万人口。碍于艰苦的生活环境,这些士卒多数勇猛善战,唯一的缺憾是兵甲太差,训练不足。

“与我联合的,授战法、售钜铁,助其往南扩张,令尹以为如何?”熊荆拿出地图,三十多个部落所处的位置皆有标示。瓯越、闽越、南越(海)、雒越、西瓯、泰族、算是人口稠密的大族,其余者丁口在几万人、几千人不等。这些部落有青铜武器就了不起了,用上钜铁那简直是鸟枪换炮。

“臣以为诸越或将不愿。”成介嘴里的诸越乃是越国的残余,除了会稽郡的越君开以外,还有瓯越、闽越、南越、雒越四越。这些人是尝过王制味道的勾践子孙,自然不会满意氏族大酋长这样的身份,他们想要越王的称号。

“不愿便不愿。”熊荆看着地图好一会才答了一句。“他们如果不愿,就做回我楚国的藩臣。”

“此事不妥。”成介不同意熊荆的观点,“臣以为,不愿者当讨伐,不然无以立威。”

“讨伐?讨伐五岭之南?”熊荆讶看着他,想不出他怎么出兵岭南。

“非也。不愿联合者,当因留之。”成介理直气壮。“诸越本我楚国藩臣,岂能不受命?”

“不行。”熊荆断然摇头,“我楚国虽有因留他国国君之举,然仅先君灵王而已。强使越人与我联合,其事后悔之,联合又有何益?万一因此生恨而勾连秦国,于事更是无益。今之越人,便是以前之楚人,令尹以为对我楚人强行因留有用?”

熊荆看着成介,成介也看着他,对视好一会后,成介紧闭的嘴唇才出声道:“无用。”

“既是无用,何必用强?”熊荆语调悠悠。“如今我楚国钜铁、战舟、兵甲、兵法、医药、建筑皆胜过天下,更胜于诸越,不佞想不出他们为何不与楚国联合?“还有,”熊荆拍着地图,“有了我楚国的战舟、兵甲和战法,诸越为何不能打过去?”

“打过去?”地图已然是管控物资,即便是成介,看的次数也不多。

“瓯越想称王,拿下此处再说。”熊荆最先指的是日本列岛,“闽越要称王,拿下这个这两个大岛再说,”这次指的是台湾和菲律宾,“南越、雒越想称王,拿下这个半岛再说。”这次是中南半岛。“有土地、有臣民才能称王,没有那还是称君。”

除了中南半岛,其余都在大陆之外,像日本、菲律宾更是远至千里。成介不解道:“大海茫茫,越人如何前往?而教越人造海舟,我楚人日后岂非受制?”

“造舟与航海是两回事。”熊荆解释道。“只会造舟而不会航海,那便只能沿岸而行,永远也不敢进入大海深处。秦国已占天下过半,人口、粮秣数倍于我。若要拒秦,唯有往海外扩张,征他国之丁口、之粮秣为我所用。东海南海诸地,全是越人近属,让彼等去再好不过。”

“若越人为王之后……”成介还是担心受制于人,越王无疆便是先例。

“越国之大翼战舟,几百年未曾变过,我若只予越人少司命级海舟,几十年内他们也难以革新。”熊荆不得不说的仔细一些,“令尹何惧?”

一百多吨的少司命级对越人来说已经是庞然大物,然而造府已经在试制更大的海舟模型:载重达四百吨的运货海舟,以及宛如大翼战舟那样修长的纵帆海舟。这还只是木制海舟,转炉钢出来后,以造船厂公输般的说法,若以钜铁造船,海舟可逾千吨。

“无惧。”想道千吨海舟成介就重重点头,看向熊荆的目光连眨几下。

“那便以利诱之。”熊荆道。“要称王也行,打下地方再说,且不能穷兵黩武。”

“然。”成介目光再闪。他明白穷兵黩武的含义,楚国确定改行敖制时特别修正了外朝之政,在誉士之外遴选甲士国人,就是防止各氏族穷兵黩武,不顾及底层庶民的死活。

“若无他事……”熊荆道。他一回宫便去了大司马府了解战情,又召孔谦、蒙正禽两人相谈,现在又确定与百越部族联合的方针。几件大事办完,他想休息了,最少要去若英宫问安。

“禀大王,转炉之铁成矣!”成介眉头舒展,微笑着报告这个喜讯。

“当真?!”熊荆的惊得从席子上跳起来。

“然也。”成介笑意更盛,可一会他的笑意就收敛了,“然则、然则……”

“然则如何?”熊荆已经在思考转炉炼钜的价值了,转炉炼钜成功,钜铁产量不用担忧了。

“转炉之钜水出炉,钜铁沸也。”成介转述起工师郕的话。“再则,炉渣太多,一炉仅有一半好钜,余则好坏参半,费也。”

“费?”熊荆不明白费是那个费。他不得不先请人去若英宫禀告,然后随成介到造府看钜铁如何沸。此时造府还有利国泽运来的磁铁矿,为让大王看清楚钜铁如何沸,工师郕当着熊荆的面炼了一炉钜铁。

钜铁如何沸腾不说,炉渣问题显而易见。仿佛油水共存一壶,油在上水在下,可倒的时候要求油水分离,水里不能有油。现在的情况是油水混合,只能得到一半左右的钜铁,造成巨大浪费。

炉渣问题如此,钜铁沸腾则让人惊讶。熊荆看见在浇筑钜锭的时候,钜锭里不断有气泡冒出,好在这些气泡似乎并不影响钜铁的性能。

“此不正是沸腾……”一炉钜铁浇完,熊荆才想起这到底是什么,这不就是沸腾钢吗!

炼钢要去磷、去硫,最后还要去氧。不去除钢中的氧,氧就会与碳反应,生成一氧化碳从钢水中逸出;若能去除氧气,那就能得到镇定钢或者半镇定钢。去磷去硫去氧,这些技术楚国几乎没有,转炉能够出钢靠的是优质铁矿石——优质钢含硫量≤0.030%,含磷量≤0.035%;高级优质钢含硫量≤0.020%,含磷量≤0.027%。只要铁矿石在冶炼过程中没有污染,炼出来就是优质钢。至于去氧,不懂去氧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能炼出沸腾钢。

“敢问大王,这是何故?”熊荆一惊一乍,余者都看了过来。转炉是大王发明的,这沸腾的钜碇大王也应该明白。

“此无碍。”熊荆知道沸腾钢,却不清楚沸腾为何会沸腾。沸腾钢的特点是低碳,造船做板材最好,做龙骨肋骨并不理想。想到此他又道:“此种钜铁含碳不高,可做盔甲,可拉铁丝、可拉钜筋,但不适合作刀剑、更不能作工具。”

从第一炉转炉出炉开始,欧丑就测试它的性能,确如熊荆所说,这是低碳钢,不适合做刀剑,做工具那就更不行。转炉和墨炉最大的差别就是在碳含量上墨炉可以随心所欲,而转炉只限于低碳。好在盔甲、铁丝、钜筋都是耗钜大户,转炉低碳钜铁恰好能用。

“臣知矣。”工尹刀、孔肃、欧丑、工师郕等人全都揖礼。

“敢问大王炉渣如何处置?”说完沸腾无害之后,工尹刀又问起了炉渣,一半的钜铁水混有炉渣,实在是太浪费了。

“不佞也无法。悬赏吧。不说炉渣与钜水,就说油与水。”悬赏解决实际问题并非造府的独创,可这个办法行之有效,蒸汽机气缸就是这么解决的。“油水混于一壶,倒出之时如何将油水分离?和往常一样,刊登在大楚新闻上,然后昭告天下,此题可赏三百金。”

“百金足以。”工尹刀赶紧道。造府每次悬赏答者都趋之若鹜。实际上每次解决的办法都很巧妙,这实在是一门无本生意,脑子一拍办法就出来,然后领走赏金。于是悬赏的金额越设越少,但为照顾想出其他可行办法的人,又另设两个十金左右的安慰奖。

“百金便百金。”熊荆对赏金并不在乎,他相信天下人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大王,天色已晚。”一入造府东看看,西瞅瞅,一晃便是天黑。长姜一提醒,熊荆才哦了一声,急急回宫。这时候若英宫里已燃起了膏烛,赵妃独坐蒻席,面色不愉。

“拜见母后。”芈璊悄悄的比划了一下,示意赵妃不悦,熊荆苦笑着给赵妃顿首。

“荆儿!”赵妃忍了一会,实在是忍不住了才道:“令尹之权太重,他日必会危机王位。你……”

“母后放心,孩儿有环卫、有王卒、有郢都之师,令尹之外还有其余公族,他岂敢作乱。”熊荆知道会被赵妃教训,硬着头皮解释。

“然大王无权矣,他日……”赵妃想到自己的大父武灵王被活活饿死,不由流出泪来。

“母后,楚国新制,强者为王,孩儿未龀便开始征伐,无人能强过孩儿。”熊荆再道。

“可你的子孙呢?”赵妃抹了一把泪。“既为君王,怎可无权?”

“子孙若能成器,自然有权;若不成器,虚君也无不可。周天子垂拱而治,享国八百载,已经够久了。”熊荆怅然道。

第六十九章 兄弟

熊荆一句‘已经够久了’让赵妃又想掉泪,好在他连忙道:“母后,楚国若行敖制,令尹一职亦废。只是孩儿不在郢都,故暂留令尹。”

“令尹也要废止?”赵妃出生于赵国,宫廷争斗她见得多了,氏族之争她只有耳闻。

“然。令尹一职,乃先君武王为为遏制若敖氏而设,楚国既行敖制,当废令尹一职。”熊荆细说起来。他不敢明言的就是,令尹一职的设立是与若敖氏有关,更确切的说是为了限制若敖氏以确保王位顺利交接。熊荆担心母后再生担忧,所以不说这一点。

“令尹即国相,若无国相,如何治国?”赵妃听到令尹一职也将废止,又产生另外一种担忧。

“由诸敖共治。”熊荆只好放下心思向她解释楚国的敖制。

实行敖制是以甲士多寡推选令尹政治变革的继续。敖就是豪,所谓豪右、豪强、英豪、豪杰,其意盖不过是显贵、勇敢、雄猛、锋锐,这是氏族首领才能有的尊称。氏族联盟之内,称敖者甚多,至今楚国有阎敖、莫敖、蔑敖、连敖等官职。氏族有敖,但楚国现在的行政单位不是氏族,而是县邑,不可能一氏一敖,只能是以一师

——不包括编制内的五十名骑兵,每卒有两百七十人;四卒一旅,有一千零八十人;四旅一师,有四千三百二十人——一师即一敖,全国三十多万甲士,大约有八十多个敖,大事皆由诸敖商议,受大敖领导。战时则推选人员,设立常设机构,以大司马府管辖全国。

“要是各敖不听号令,若之何?”越解释越担忧,以儿子的描述,弑君是不可能了,儿子称作大敖还是称作大王也无所谓,只是诸敖不听号令怎么办?“郡县之制,必有其可取之处,荆儿不用郡县而行敖制,不当也。”

“母后,若行郡县之治,当尽诛尽公族,再以胥吏治国,民弱也。”熊荆苦笑道。

“公族?唉……”赵妃再次发愁。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公族,老公族执掌县邑,新公族多为朝臣封君,对比三晋,显然是干弱枝强。尽诛吧,国乱;不诛吧,政乱,真是无可奈何。

赵妃太息,熊荆忽然想起一件事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端着碗忍着笑意眼睛咕噜咕噜转,芈璊熟知弟弟,看他如此表情连做了几个鬼脸,不想被赵妃看见当场训了一顿。

“王弟为何而笑?”赵妃歇息去了,只留下姐弟俩独坐一席。

“笑?我怎么笑了。”熊荆故意装傻,这件事情太邪恶了,不能说。

“弗信。”芈璊呵呵呵呵自己先笑起来,“王弟定有事,且是羞于见人之事。”

“有何……”熊荆被她逗笑了,“有何羞于见人之事,乃天经地义之事。”

“那为何不告于我?”芈璊笑声未歇,又问道。

“我怕你接受不了。”熊荆笑得露出了后槽牙。

“告于我,快告于我。”芈璊见他笑得如此欢畅,心里愈发好奇。

“嗯嗯!”熊荆暂且忍住笑意,环视了左右,这才附在芈璊耳边说了一个词:烝婚。

“烝婚?”芈璊先是诧异,她好歹是读过书的,随即鄙夷道:“上淫为烝,我要报之母后。”

“报之母后也是如此,这是氏族之制。”熊荆大言不惭,他也是后来想起这件事的。

“你!”芈璊气急,她忽然想起了芈玹,道:“若玹媭知晓,你当如何?”

“玹媭?”一提芈玹,熊荆便收了笑容,对父王留下的那些夫人嫔妃再无什么性趣。

芈璊见此道:“烝婚可耻,王弟他日娶玹媭为后,我定说于母后答应。”她这边话未完,台下传来寺人的声音,“悍王子求见太后、大王。”

“悍弟?”芈玹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国,楚秦交战不止,熊荆一直不知道怎么把她接回楚国。忽闻熊悍求见,他不由有些诧异。“悍弟为何来此?”

“这月起,悍弟一日三次来给母后请安。”芈璊对外挥手,代熊荆做主召熊悍登台。“他母妃还囚于渐台,你不准允,没人敢放她出来。”

芈璊说着,熊悍在寺人的带领下入了帐,一入账便顿首,道:“悍儿向母后、王兄问安。”

赵妃已经歇息,熊悍此次问安显然是为了求见兄长熊荆。对熊悍这个弟弟,熊荆的印象还留在前年争储试射荆弩时的模样。两年不细看,他也长大了,缁衣垂发,清秀一如往常,可眉宇间却多了几丝忧色。毕竟,谋乱是死罪,哪怕他和李妃只是做了别人的棋子。

熊荆不说话,他这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熊悍实乃令尹黄歇之后,李妃入宫前已有身孕。史书上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因为告庙的存在毫无可能。

“悍弟向王兄问安。”熊荆不说话,熊悍不得不再一次顿首。

芈璊要劝熊荆答应时,熊荆已站了起来,走到帐篷口把熊悍扶起,又拉着他走到自己坐席旁边,要他坐在自己身侧。熊悍不敢坐,道:“王兄,此非礼也。”

“谁将你教得如此迂腐?”熊荆用力把他压了下去,熊悍气力不济,只得坐于熊荆身侧。

“是……”熊悍脸上还有些不安,他不清楚这是兄长的热情还是他的霸道。

“你母妃教你,要日日来此问安,还要恪守礼制。不然,就会没命,然否?”熊荆看着他文。

熊悍闻言汗瞬间就下来了,兄长的话他根本不知如何作答,母妃确实是这么教的。

“兄弟之间有何不能言的。”熊荆再道。“说。”

“然。”熊悍不自觉的答了,答完想反悔又来不及,心里更加恐惧。

“你可想做楚国大王?”熊荆点头之后再问。

“我不敢、我不敢做大王。”熊悍连忙挥手,发生在四个月前的事情让他刻骨铭心,现在想起他还会做噩梦。

“楚国今后已无大王,只有大敖。”熊荆不再逼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浆后,又给熊悍斟了一杯。“你若勇武,各氏自然会拥戴你为大敖,你若怯弱,杀了我也没用,因为各氏不服。”

熊悍不敢答话,兄长说的道理远超过他的理解能力。熊荆不管他理解不理解,心里已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管起来,不然被酸儒、被李妃教坏再想教好那便千难万难。

第七十章 献策

稷邑传来的胜利让楚国又一次举国大酺,作为国都的郢都更是***畅。可惜一次又一次的大酺并没有使战争结束,淮上诸地的秦军正如潮水般攻来。报纸出现后,哪怕市井女子也能得知以前朝臣才知道的消息,然而豁然开然的世界只让她们变得更加迷茫、无助。

市井小民如此,于各国奔走的商旅却对报纸爱不释手。郢都驿馆内,清晨一起床,胡耽娑支又开始翻阅大楚新闻,这是一年合刊,记载者楚国乃至天下前一年的大事。一些被他视为珍宝的消息大大方方的登载报纸上,售价仅需一文。

“主人,楚国悬赏把壶里的油和水分开的办法,赏金……”胡耽娑支也有自己仆人,他的仆人正读着一份刚买到的大楚新闻。“赏金……赏金竟是一千五百斯塔特黄金。”

一百楚斤黄金只买一个办法,真是让人咂舌。“楚国人为何要把壶里的油与水分开?”胡耽娑支放下手里的报纸,到达郢都他就住进了郢都驿馆,可一直得不到召见。

“并没有说明原因。”仆人看着胡耽娑支摇头,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买报纸的时候听说上一次献策之人得到了楚国大王的召见。”

“你确定?!”燕太子丹在秦赵两国都有些关系,在齐国、楚国那就没什么关系了。胡耽娑支从来的第一天开始就想着如何见到楚国大王,一直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是的。献策之人说是可与楚国大王对饮。”仆人听到的消息并不准确,但上次想出镗床的齐国人确实曾与熊荆对饮过。

“油水共于一壶,油浮水上,今持一爵只愿得水而不愿得油,试问有何良策?”胡耽娑支抢过仆人的手里报纸把问题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良策,可惜他终究是个商人,想到下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幸运的是他想的精疲力尽时,仆人在这个问题下面又发现几道悬赏,其中更有一道几乎是为胡耽娑支量身定做:求透明澄清之石,以其照物,可得二影,赏十金。

“主人请看。”仆人指着报纸。没有解决的问题也登在报纸上,透明之石是其中之一。

“透明之石,照物得二影?”胡耽娑支读罢人从席子上跳起来。“我有此石,快,快找找。”

机关术胡耽娑支是不懂的,可玉石他太了解不过。羊皮行囊打开,里面上好的羊脂白玉、蓝澄澄的璆琳,还有珠玑、琥珀、珊瑚……,这些普通人家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的宝石全都翻了出来,可就是没有透明石,胡耽娑支气急而怒,“我的太阳石呢?我的太阳石呢?”

“是不是你拿了我的太阳石?”他一脚把在搜寻透明石的仆人踹翻,大声喝问。

“我没有。”仆人辩解之际,胡耽娑支已经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块完全透明的太阳石。这种石头并不是玉石,他刚才正拿着它压着厚厚的报纸。

“鄙人有良策、鄙人有良策。”接待献策之人的献策馆就设在城北造府,此时一个葛衣青年正拿着一把铜壶前来献策领赏,他身边跟着不少葛衣之人,似乎都是他的随从。

“又是你。”负责接待的小吏胖乎乎很讨喜,他认识这个年轻人。“你是叫田、田……”

“田鳞田鳞。”田鳞一口白牙,笑的时候还会露齿,“鄙人已想出油水分倒之策,特来献之。”

“善。”田鳞曾经献过策,小吏不敢怠慢,连忙请工师前来一观。

“油水共于一壶,油浮水上,今持一爵只愿得水而不愿得油,试问有何良策?”田鳞微笑着把问题复述一遍,见到场的工师点头,才道:“油浮于水上,斟之,油水混出也。究其实,乃油上水下,壶口开于上所致。若壶口开于下……”

“壶口开于下?”工师们看着田鳞发愣,“请问先生,壶口如何开于下?倾倒之时,钜水……”

“咳咳咳……”有人连忙咳嗽,工师郕说漏嘴了。

“请工师一观。”田鳞听到钜水没反应,他身边的胡耽娑支听闻钜水便是浑身一震。“此壶倒入一半清水,再倒入一半油脂,持一爵只愿得清水……”

田鳞手上的铜壶真的倒进了清水和油脂,却拿来两只酒爵。倾倒的时候他的手指按住壶口之下一个位置,待铜壶倾到一定角度,油脂倒入爵中的同时,他按住的手一放,壶壁上小洞真倒出清水来。一壶两口,一上一下,上倒油脂,下倒清水,把在场的工师看呆了。

“敢问各位工师,鄙人之策如何?”拿着一杯清水一杯油脂,田鳞含笑问道。

“这……”很多事情不说不知道,一说便恍然大悟。田鳞倒水之策巧妙的地方在于开了两个壶口,水重在下,故水从下面的壶口流出。可问题是他可以用手指按住下面那个口,防止铜壶倾倒时油脂从此口流出,实际炉渣温度高达一千六多度,岂是手指能够按住的。

“可一试。”工师郕最终点了点头,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至于如何在倾倒时堵住炉渣,那就是工艺上的问题了。

“请问工师,此事……”小吏不解其意,没办法发赏金。

“当是此策。”工师郕又想了想,肯定之意更足,“可赏。”

“谢大工师!谢大工师!”田鳞大喜,他手中的铜壶一扔,对着工师郕就几记深揖。

他如此大礼,素与铁石打交道的工师郕反而不好意思。好在田鳞揖谢只是一时,他最终带着一干葛衣随从抱着那一百金赏金欢呼而去。

田鳞一走,献策领赏处的人群全跟着他一起走,这些帮闲之人知道田鳞领到赏金必会带着大家好好吃一顿。人去寥寥的献策馆,胡耽娑支清咳一声,看着那讨喜的小吏道:“敢问……”

“你……”小吏见是一个胡人,自然有些诧异,他见胡耽娑支的仆人拿着一份报纸,于是问道:“你可是有策要献?”

“是。小人有策要献给楚国大王。”胡耽娑支从怀里拿出太阳石。“大楚新闻上说,求透明澄清之石,以其照物,可得二影,赏十金。这便是透明之石,请你一观。”

晶莹剔透的太阳石转到小吏手里,他拿着石头对着胡耽娑支照了一照,确实从石头里看到了两个影子;再照身后那一堆堆赏金,又见赏金在石头里变成两堆。“确是此石。”小吏点点头,“你可得十金赏金。”

“小人不愿得十金,小人愿与大王对饮。”胡耽娑支陪笑道,对他来说,十金还不到一块青金石的价钱,根本就没什么好稀罕的。

“与大王对饮?”小吏重新打量胡耽娑支几眼,他正欲说商贾见大王必须大质重献时,身后一人过来低语几句,他改口道:“此石便是大王所需,然大王何时见你,我也不知。”

*

“因因乎起飓风,蓝洋西岸多在四月至九月,十月少有,十一月至三月不可见。”芍陂少司命号艉楼上,客串一日先生的熊荆正在讲海上风暴。面对眼前这群小觋,他不得不把风神因因乎拎出来。“蓝洋东岸则相反,多在十一月至三月,四月到九月风平浪静。”

“试问,舟在海上,何以判断飓风?”熊荆问道。

“禀先生,可以气压计断之。”学生说的是教材上的内容,他们估计是把教材背咏了一遍。“飓风有眼,眼外气压变高,眼内气压变低,若气压计无故升高,当有飓风。”

“亦不然。”有人出声纠正。“飓风未必都有眼,有些飓风无眼而有锋。”

学生们自己争论起来,熊荆听得尴尬。他编撰的教材可以说是错谬百出,特别是气象水文,只是知道一鳞半爪。学生们现在争论的是热带气旋和温带气旋。热带气旋就是台风,台风有台风眼,温带气旋没有台风眼,只有锋,锋处气候最为恶劣。想到此,他不得不临时补充了一些内容,把自己所知的热带、温带气旋的差异说了一说。之后,他才切入下一个话题。

“热带飓风如猛兽,猛兽行于海,巨浪滔天,风愈十二级,海舟必要闪避,然如何闪避?”一些重要的内容并没有写入教材,只作口授。“切记!北半球之猛兽喜右转,见猛兽行于海,其右称为凶险半圆,其左称为可航半圆。若猛兽由南往北行,东北最险,猛兽一旦转向,必吞没此四分之一圆之舟楫;不转,此处风疾吹向猛兽,风浪势必将海舟卷入猛兽之口。”

秋高气爽的秋后,熊荆一番话顿将学生带到台风海域。学生谨记的同时又问:“先生,若不见猛兽行踪,当如何?”

“飓风有眼,飓风之眼风向……”熊荆草草画了一个逆时针圆圈,“……历来如此。故而你只要背对风,飓风之眼永远在你左侧四十五度到九十度之间,然否?”

“然。”学生们频频点头,熊荆画了几个小时才明白的事情,他们秒懂。

“然,你虽知飓风在海舟之左右,却不知于飓风而言,你在其左还是其右,因为你不明飓风之方向。若飓风在海舟之左,海舟航向正北,飓风恰恰行向正北,那你正处于凶险半圆;反之,若飓风在海舟之右,航向正北,飓风行向正北,那你正处于可航半圆。关键在于风向,你等可想到破解之策。”

“学生知矣,可用气压计断之。先低压后高压,猛兽正朝海舟而来;先高压后低语,猛兽正离海舟而去。”熊荆话音刚落便有学生站起来发言。

第七十一章 粟特

观曳选来的这批小觋确实很聪明,只是航海术当中最重要的不是躲避风暴,而是计算船位。

横跨太平洋的西班牙大帆船损失率是多少?根据Cruikshank博士的统计,从马尼拉出发的大帆船共263个航次,从阿卡普尔科出发了353个航次,250年间共616个航次。在大帆船贸易期间,大约发生了30-40次海难、被劫、火灾或其他意外,损失率大约占6%。

太平洋航线如此,印度洋航线虽然没有人做过帆船时代的海难统计,但损失率应该不会太高;唯有大西洋航线比较凶险,但当楚国开拓大西洋航线的时候,蒸汽船——该死的管子(没有管子就很难有高压蒸气机)——应该出来了。即便没有出来,使用钢铁龙骨的大型帆船也能大幅度提高船的抗风浪性,减少海难的发生。

海上风暴并不重要,只有那些对航海一无所知的人才会以为是风暴阻碍了航行,真正阻碍航行的是船位测定。计算航法、航迹推定在这个时代都不可行,陆标定位(针路图)只能用于海岸航线,无法进出深海,能用的只能天文定位。

还有一种取巧的办法就是:如果能做出硫酸,那就可以制造蓄电池,然后,造出火花隙式无线电,最后在岛屿上设立无线电站,通过无线电进行定位。这也许比制造航海钟简单一些。

熊荆又产生了一些幻想,他最终把无线电定位从脑海里驱除。司空唐渺已经在观测记录星图和月相了,一旦星图(也许他还要去太平洋对岸花费几年的时间观测星图)和月相记录完成,那么就可以通过观测月亮确定经度,最终计算出船位。这涉及到一些三角函数计算,眼前这些未来的领航员不知能否理解函数计算。

教材全由学生们自己看,熊荆每隔一段时间过来做一次答疑。相对于这些挑选出来的聪明小觋,水手班的学员就笨多了。半日潮有不少人推算不出来,只能记住朔、望时大潮,好在爬桅杆很利索,猴子一样蹭的一下就上去了,下来不好好下来,要嗵的一声跳入水面。

对帆的使用也越来越娴熟,在一根桅杆、一面主帆的情况下,已经可以调戗航行。据实而论,操帆才是水手的主要工作,尤其是逆风调戗。帆很沉重,调戗需要全体水手的齐心协力。在熟悉一面帆后,再操作一根桅杆上的三面横帆、一艘船上的三根桅杆十二面帆(包括首斜桁上三面纵帆),那便可以驾轻就熟了。

剩下的,则是一些航海经验。比如近浅海的瞭望防撞、对帆船本身的熟悉以及临时修理,熟悉海洋环境和海上生活。这方面越人学生可能更有经验,诸越之间的往来多靠海路,他们熟悉舟山群岛以及东海的水文和潮汐。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少司命好就可以出海。

“臣拜见大王。”湘夫人号在芍陂调戗航向了几圈,最后靠在码头区休息,一个吏人趋步奔来上来。这时候熊荆正在温暖的秋阳下喝下午茶。

“何事?”吏人是献策馆胖子,除了造府,熊奖也有很多东西在悬赏,比如硫酸、透明石。

“敬告大王,今日胡商来献透明石。胡人不要赏金,只求与大王对饮。”吏人揖告道。

“哦。”熊荆放下茶杯,这正是他要的东西。“他人呢?”

“禀大王,胡商就在岸上。”吏人虚指身后,他把胡耽娑支带来了。

“然。带他上来。”熊荆往岸上看了一眼,确有两个胡人在岸上眺望,一人还背着羊皮行囊。

“小人胡耽娑支见过楚国大王。”入乡随俗,胡耽娑支和他的仆人上船之后便向熊荆顿首。

“免礼。”熊荆淡淡的说了一句,“不佞要的透明石何在?”

“禀告大王,透明石在此。”胡耽娑支雅言有些走调,但他献上的透明石让熊荆没空理他。

透明石是悬赏时的称呼,为的是让人记住它的特征。它的本名叫方解石,更确切一点应该叫做冰洲石。之所以叫冰洲石,是因为最先大规模发现它的地方是在冰岛,所以叫做冰洲石。最早将冰洲石用以航海的是维京人,处于高海拔地区的他们很难看见太阳,有冰洲石就不同了,阴天时冰洲石也能折射出阳光,以确定等维度航线时的船舶纬度。

用冰洲石折射出双影后,熊荆赞许道:“确是不佞要的透明石,然则一块不够。”

“小人知道何处还有透明石,愿帮大王运来,只是……”胡耽娑支大喜,他随身带了各种玉石,就是要与楚国建立钜铁贸易。

“如何?”熊荆将透明石交给长姜,一块不够只是他的随口一说。胡耽娑支如果不能运来更多的冰洲石,他可以让人把这块巴掌大、两指厚的冰洲石分解,每个商船队有一两块就够了。

“小人请大王准售钜铁于小人。”胡耽娑支忙让仆人拿出他带来的所有宝石。这些宝石装在漂亮的木匣子里,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熊荆拿起一块璆琳,这是一种鲜蓝色的宝石,里面好像有一朵蓝色的火焰。《穆天子传》中,抵达巨蒐后,当地人献上枝斯之石四十。以编撰《山海经》观季的说法,枝斯石就是璆琳。

“禀大王,此为瑟瑟。”胡耽娑支本以为楚王大王会喜欢白色的羊脂玉。

“不、不。这是青金石。”熊荆说了一个胡耽娑支听不懂的词。他好像听说过,在古代,全世界青金石只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葱岭西面的山脚某处。

“你从何而来?”熊荆看着胡耽娑支,看见他眼深鼻高,眸子碧绿,又问:“你是波斯人?”

“波斯?!”胡耽娑支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他无法想象一个偏僻地区的邦国国王怎么会知道波斯。波斯帝国已经不存在了,高加米拉战役之后,失败的大流士三世逃亡到巴克特里亚(阿富汗北部)后被杀死,波斯帝国就此灭亡。

“大王知道波斯?”胡耽娑支变了一副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谄媚,而是多了一些尊敬。

“我还知道亚历山大。”熊荆微笑,说起了这个上古世界最最著名的基佬。

“你真是无所不知。”胡耽娑支已经听过一些有关熊荆的传闻,有一种传言说他无所不知。

“你不是波斯人?”熊荆再问道。他想知道胡耽娑支是哪里人,如果他是波斯人,那必然知道地中海世界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的消息可能会很闭塞。

“尊敬的大王,我是索格底亚那人。”这是胡耽娑支第一次向这片土地上的人介绍自己。

“索格底亚那?”熊荆学着他的读音,前重后轻把这个词复述了一遍,道:“你是粟特人?”

“我是索格底亚那人,大王。”胡耽娑支不明白粟特是什么,他以为熊荆念错了。

“你来自……”熊荆手指沾了一些茶水,在矮几上画出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这是依照《山海经》上画的,编撰西山经的先人应该去过河中地区。“……此处?”

“是的,尊敬的大王。”胡耽娑支瞬间被折服了,作为商人的他同样了解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

“你知道亚历山大?”熊荆点点头,他确定眼前这个胡人就是粟特人,安禄山的祖先。

“大王,亚历山大在八十多年前死亡。”胡耽娑支回答道,“但是摩诃兜勒人统治者我的家乡,他们是一群贪婪残暴的魔鬼,光明之神已经在惩罚他们。”

“摩诃兜勒?”熊荆念着这个词,默念之后有些醒悟:“马其顿人?”

“……”胡耽娑支又是一片茫然。摩诃兜勒是希腊语Μακεδονεs的对音,马其顿则是英文Macedonia的对音。击败大流士三世之后,亚历山大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建立了一个地跨欧亚的庞大帝国,他死之后这个帝国分成数块。最开始帝国分成希腊本土的卡山得王朝、埃及托勒密王朝和塞琉古帝国,之后卡山得王朝被罗马吞并,而塞琉古帝国分裂出帕提亚王国(安息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大夏)。巴克特里亚王国正由希腊-马其顿殖民总督建立。

胡耽娑支对亚历山大充满仇恨,亚历山大征服巴克特里亚时进行了残酷屠城,而此前的苏对沙那(位于锡尔河畔,邻近费尔干纳盆地西口)之战,三万多粟特人凭借地形进行了顽强抵抗,两万多人战死或者跳崖而死,只有八千多名妇孺幸存,最后的征服是通过和亲,亚历山大娶了抵抗领袖的女儿。

胡耽娑支本为生意而来,在熊荆的询问诱导下,他说起了粟特人的悲惨往事。而熊荆也算知道了昆仑山以西的世界:最近的是希腊后裔建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国王叫做迪奥多托斯二世,即位已经九年,但安息帝国、塞琉古帝国的情况,胡耽娑支只字未提。他故意不提。

第七十二章 灾难

白色的羊脂玉、红色的琅邪、蓝色的璆琳,以及一些五颜六色的珊瑚、玻璃珠,这些玉石皆非凡品,以郢都市令的估计,一块羊脂玉就超过十金,其余玉石林林总总加起来,当有三千金之多。这个胡商可是带足了本钱。

而他想要的钜铁,以卖给齐国的价钱算,大概可以买下一千五百套盔甲和钜刃。但问题是,战争中的楚国现在并不需要这些玉石,楚国要粮食、要布匹、要木材,就是不要玉石。

听闻市令相告,胡耽娑支又提起了透明石,但透明石十几块就够了,这种石头无分大小,只要能在阴天折射出阳光便可。听闻此讯胡耽娑支感觉手脚发软,他从未听说过不要玉石的君王,可惜熊荆就是一个不稀罕玉石的君王。

周人喜欢玉,将玉比作君子;殷商乃至更早的部落巫觋也喜欢玉,他们以为玉中含有某种能量,能帮助自己告命于天。熊荆对这东西没有好感,他宁愿要黄金、白银,这才是世界性通货。玉石离开东亚就不再珍贵,就像青金石除了西亚地中海外就不吃香。

而丝绸之路之所以能够存在,很大一个原因是西亚以及整个地中海世界都渴求葱岭脚下的青金石,而东亚世界则渴求来自昆仑山地区的软玉。往西的青金石之路和往东的玉石之路相连,造就出一条联通亚欧的重要商道。

这条商道远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前就已存在,但粟特人的出现还是让熊荆有些诧异,他们的名声应该是在两汉、盛唐方才传开。但事实就是粟特人在战国便时遍布各国,粟特语胡姆丹直译过来就是Xianyang,秦亡以后,Xianyang被挪用到汉都长安身上;同时,粟特人也用cyn称呼汉人,中国和胡姆丹地区被称之为cynstn。希腊人写的地理所称中的Chin,乃至后来的China,都源于cyn的对音。

秦朝只有短暂的十五年,若不是战国时期就已在各国经商、若不是知道天下统一于秦,秦尼斯坦这样的称呼不可能出现。熊荆并不懂粟特语,他的猜测是亚历山大的东征把粟特人赶到了东亚世界,然后他们开始经商,全天下贩卖在他看来不值一文的破石头。

“良马如何?”已经是夜晚,地点在郢都正寝。除了熊荆,还有市令、关吏、集尹等人。

“然。”胡耽娑支毫不犹豫的点头,“只是,马匹通过赵国需收重税。”

“那钜铁通过赵国不需重税?”熊荆反问道。他现在已经清楚,粟特人虽然与秦国有贸易,但更喜欢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周时期则齐聚洛阳,这是绕着秦国的边界走。

“钜铁和恶铁无异,运入赵国一斤不过数钱关税,运出赵国小人与雁门郡李将军相熟”

“李牧?”熊荆恍然大悟,李牧有钱养兵,原来是靠粟特人。秦国以外,天下所有的玉石都从雁门流入,贩运的丝绸又从雁门流出,他当然能每天杀牛犒劳士兵,征集百金之士了。

“李牧不愿良马运入赵国?”熊荆问道。

“大王,是赵国不愿良马流出赵国,所以收重税。”胡耽娑支解释道。

“大王,不知是否可从燕国运入。”关吏建议道。“若大王遣使于燕国,燕国定不收重税。”

“用海舟么?”熊荆想了想,又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天气好,最新式的大翼战舟也能在渤海上来运输。新式大翼一百六十五人,与一卒三百二十人的编制不合,所以造船厂改良了大翼战舟,桨还是三排,但是上面两排桨是两个人划,这样一舟最少需要两百五十名欋手,加上甲板上的甲士,一舟超过两百七十人。

“然。”关吏说道。“臣闻赵国之马税倍之,若能于海路运马,不费也。”

“那良马便运到燕国,可行么?”熊荆问道。

“可。”胡耽娑支大喜,燕国他更熟悉。

“良马须在两千楚斤以上,四岁以下之乘马。”马尹念着要求,“母马可酌情少两百楚斤”

“大王这是要胡马?”不求身高只求体重,胡耽娑支顿时明白熊荆想要什么了。

“若有汗出如血之马,可价议。”熊荆再道,“两千楚斤以上之公马种马亦议价。不佞还要一种喂马的作物,叫做苜蓿,你顺道带一些种子过来。”

“大王为何不要草原之马?”听到‘汗出如血’四字胡耽娑支就头疼,他本以为熊荆要的良马是高大一些蒙古马或者戎马,谁知熊荆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两种马,他要的是西亚马和巨蒐马,可这样的好马一出现草原就会被人抢走。

“为何要草原马?”熊荆反问。“草原公马体重不及一千四百楚斤,反应极其极其木纳,越障碍能力又低下。楚国本就缺马,养戎马、养草原马,还不如养一匹真正的好马。”

熊荆总结出来的理由其实也是骑兵总结出来的理由。穿锁子甲之前,马的体重轻一点或许还能忍受,但对驾驭指令缺乏反应才是致命伤。

“大王缪矣。”胡耽娑支满脸苦涩,“大王可曾听说穆天子西行?”

“然。”熊荆点头。

“穆天子西行见萨卡之女王,不为求玉,乃为求马。不以巨利,不能得马;不以大军相护,月氏、匈奴定会劫掠良马。”胡耽娑支痛心说道,让人分不清是实情还是要价。

“那便”熊荆看向身边的几个臣子。

“大王,若非良马,焉能售他人钜铁?”市令觉得胡人这是在要价。

“大王,若是普通戎马,自可市于赵国。”马尹也道。

“大王,可让彼思虑数日再做商议。”关吏也觉得胡人是故意要把马说的珍贵。

“良马便过几日再议。”熊荆说完看向集尹,集尹听了半天见大王看向自己,赶忙奉上一些黄色粉末,这是硫磺。

中原并不产硫磺,但,西周之时曾以硫磺作为彩陶颜料,可惜很快又被石黄、雄黄、藤黄代替。靠着陶工口口相传的记忆,集尹终于搜罗到半斤曾经用作颜料的硫磺。

“这是硫磺,多产于火山之旁。”胡耽娑支细看硫磺的时候,熊荆开始说话。“你只要找几个人,带几把耒耜便能装好运来。运到郢都,十斤硫磺换一斤钜铁。”

“这”硫磺胡耽娑支并没有见过,可相似的东西他听说过。“大王,怎么能十斤换一斤?如果真有此物,也当一斤换一斤,如果此物稀有”

“有何稀有?”熊荆本来是想从海上运入硫磺,现在既然胡人来了,那顺便买一些先铸几门大炮也无不可。“火山近处全是此物,不佞要你买入此物,只因楚国无火山而已。”

“那也当一斤换一斤。”胡耽娑支强笑。

“钜铁要采于铁山,木炭要伐于森林,还要运到郢都冶炼。人力、物力、损耗、工匠、花费甚多,硫磺只需装于火山近处,岂能一斤换一斤?”熊荆有些不悦,钜铁以市价乃以金计,这样换硫磺实在是吃亏,且贩运玉石的商队忽然运输硫磺,运来的数量极为有限,最多也就试验,但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全天下都找不到硫磺。

“敢问大王,良马一匹可换多少钜铁?”胡耽娑支碍于熊荆的不悦不敢再说硫磺。

“若是种马,可一斤换一斤;若仅是两千斤之良马,也是十斤换一斤。”熊荆和关吏对视一眼,关吏如此说道。“若是汗血公马,两百斤换一斤;若是汗血母马,百斤换一斤”

贸易上的事情关吏和市令最为熟悉,接下来的讨价还价熊荆就不参与了。这些人走后,并不抱什么希望的马尹道:“大王,胡人真能运来良马?”

“一柄宝刀据说在草原上值数十金,胡人虽炼不出宝刀,可我楚国的钜铁也好过中国铁。”

“中国铁?”马尹集尹同时诧异。

中国的概念在先秦乃至两汉时期,都是指中原地区。史记货殖列传上说:‘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即陈郢在中国的边沿,陈郢以南不能说是中国;而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上说:‘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即在唐代,南昌处于中国的边沿,南昌以南不算中国。

中国的概念要到明清才与后世的中国完全重合,但熊荆说的中国铁是古代西方的概念,罗马人普林尼误以为产于印度北部的坩埚铁产于更东方的中国,故称其为。为了垄断贸易,波斯商人一直让地中海世界的希腊人罗马人搞不清赛里斯国在哪。据说,亚历山大征服印度时曾得到几吨中国铁,奉为至宝,可见这个时代印度坩埚铁已经行销西亚地中海世界,粟特人找过来是有原因的。

“一种天竺铁,类似墨炉钜铁,想来价格极为昂贵。”熊荆想当然的道。丝毫未觉这次贸易带来给楚国带来的巨大灾难。

第七十三章 抉择

熊荆这一日过得非常愉快,他终于知道昆仑山以西是什么情况,那是一个由亚历山大开创的希腊化世界。碍于葱岭流沙的阻隔,亚历山大止步于巴克特里亚,征服巴克特里亚后,随即掉头南下去征服印度。可惜的是,年轻的亚历山大有征服的雄心,他的部下却不想继续战斗,于是这次被西方人称赞的征服在印度某处嘎然而止。

这不得不让熊荆忧心起自己一心期望的大航海。如果自己的部下日后也不想战斗、不想去占领马六甲、占领好望角、占领苏伊士运河、占领东洲大陆,占领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地区,那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他沉沉睡去,而在他进入梦乡的时刻,远在大梁王宫的魏王魏增正面临着一次生死抉择。人与人总是不同的,熊荆忧虑的是如何占领世界,让地球上的所有邦国和民族记住他的名字和楚军的三头凤旗,魏增忧虑的是如何保存魏国仅存的几百里国土、以及传承一百六十多年的社稷。

秦与楚都不是好惹的,一个是虎狼之国,一个是蛮夷之邦,魏国偏偏夹在两者之间。与秦军攻楚,没有好果子吃,不与秦军攻楚,同样没有好果子吃。

“大…大王,”身前的韩国使臣韩非揖礼相告,他是昨日悄悄入魏的。“秦王…待…贵我…两国…甲士尽…,便要灭魏…灭韩。楚师…,善战也,若能…暗盟…与楚国…,秦军……当大败。秦军…大败,复不…东出,贵我…两国…安、安也。”

韩非说话依旧结巴,但因秦王的赏识,他越来越得韩王韩安的信任。

“大王,韩使之策善也。”信陵君之子魏间忧紧急着揖告,“若魏军再败,国内再无可战之卒,魏国亡矣。此时我魏国当与楚国再行合纵,大败秦军。”

“咳咳。”魏增咳嗽几声,他还是疑惑秦王灭魏。“韩使因何以为秦国将借此灭我魏国?”

“鄙国……”韩非看向魏增左右,这时候魏增已经摒退了无关人等,燕朝之内只有魏王魏增、僕臣魏息、信陵君魏间忧,以及与楚国关系笃深的魏国大商白宜,他算是楚国的代表。他终于开口道:“鄙国…之侯人…便在…秦国…国尉府,故而…得知。前日…其使人来报,寡君大骇,命臣…入大梁。臣请…大王…不可…再助…秦人,不然,国亡也。”

“何人在秦国国尉府?其又任何职?”魏增犹自追问,魏间忧、白宜也紧看着韩非。

韩非顿被他们看得不自在。他如果不说,当不能取信于魏王,而魏国是楚军的主攻方向,项燕率领的楚军正在靠近魏国的陈郢,只有魏国与楚国合纵,秦军才能大败,韩国才能度过这次灭国危机;但他如果说了,那侯人等于暴露,暴露的侯人必将成为一枚弃子,被秦国诛灭。

韩非结巴,但能写出《韩非子》这样的传世之作、能深入到组织层面剖析国家、构建出君主绝对专制政体,自然有过人之智。韩非仅仅犹豫了一秒,便开口道:“国尉,桓齮。”

“国尉桓齮?!”魏增难以置信的指向了韩非。他听说过修郑国渠的郑国是韩国侯人,秦王应此而逐客,没想到、没想到代亲王执掌秦国所有甲士的国尉桓齮竟然也是韩国侯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增大笑不止。压抑许久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如狼似虎的秦王、不可一世的秦国,他的国尉竟然是个侯者。

“大王?”魏间忧等人已被韩人的深谋远虑所震惊,不明白大王为何要笑。

“哈哈哈哈……”魏增忍不住笑,半响才他才止住笑声,又问道:“若寡人未曾猜错,长安君成蟜当与韩国关系匪浅。”

“然。”韩非点头承认。“夏太后…薨后,长安君…奔赵也。然我…韩国侯人…也与楚人…为盟,尽诛…赵姬一党,文信侯…因此…去职。奈何…秦王…不攻伐…赵国,乃攻…楚国,这才…殃及…贵我两国。臣请大王…勿在犹豫,今三十万…秦军…皆在…鸿沟以东,若能…与楚国…相盟,秦人…必败也。”

“若我与楚国相盟,秦王焉能放过魏国?”魏增太息了一句。

“不与…楚国相盟,魏韩…皆亡也。”韩非接着道。实际上韩国的情况比魏国更糟,魏国对秦国还有一抗之力,韩国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秦王一说伐楚,韩国举国之兵便随秦军出征,新郑只留万余人,而魏国,时至今日仍有十万魏军精锐留驻大梁,随秦国出征的多是老弱。

“大王,楚王乃有信之人。”白宜适时说话。“若我魏国倒戈伐秦,楚国必不计前嫌。”

“若秦国因此伐我,楚王救我乎?”魏增看着白宜,如此相问。

“若大王倒戈伐秦,楚王为何不救?”白宜反问道。“大王,楚王绝非短视之人。”

“邦无定交,楚王今日许我,诓我也。”魏增连连摇头,现实的教训让他不相信任何人。

“若大王再不与楚国相盟,魏国亡矣。”魏间忧告道。“子季为大王之臣可也,为秦王之臣亦可也。唯大王与我等公族、商贾不被秦王所容。而今之局,楚王若败还可退守淮水以南,若我魏师再败,除大梁外全国再无士卒,秦国将尽吞之魏地,魏国仅一城也。”

形势逼人强,再不联楚魏国今年就要完蛋。魏增额头汗珠密布,喉结连连耸动,他终于道:“若寡人有心与楚合纵,楚王许乎?”

“大王有心合纵,楚王自然期许。”白宜舒了口气,庆幸魏王还不算很昏庸。

“然楚王何时才能许于寡人。若晚,魏军……”魏增又担心起了时间,他担心谈判之际子季已把魏军全部葬送。

“大王勿忧,若大王有心与楚国相盟,后日便有回讯。”白宜说道。

“后日?”时间短的惊人,只是想到楚人的飞讯,魏王也就不惊异了。

“禀大王,”魏间忧连忙道。“请大王赐臣兵符、斧钺,以夺子季之兵权。”

“你要夺子季的兵权?”前线二十万魏军正由相邦子季率领,剩余十万魏军全部集结于大梁,而秦军,五万人仍驻于大梁,余下三十万与魏军一起,已经开始进攻楚国。

“然也。”魏间忧道。“臣入大军幕府后即刻夺下子季兵权,后率军回师大梁。”

“你率军回师,蒙武必不许。”魏增并不认可魏间忧的办法。

“大王谬也。”魏间忧道,“大王与楚王相盟当请楚国舟师速袭大梁城外那五万秦师,臣夺下军权便言于蒙武,说是回师救援大梁。若蒙武仍不愿,请大王与楚师截断大军之粮草。”

“此计…甚好。”韩非羡慕道。韩国可没有这样的胆量,韩军只能随秦军一起撤退。大败而归的秦军不可能灭亡韩国,韩国将作为秦国忠实的僕臣监视魏国。

*

颖水之上,两百五十名欋手划动的最新式的大翼战舟宛如一条黑鱼,越过一艘又一艘的大翼战舟,绝浪而去。

这种最新式的大翼大司马府命名为卒翼战舟,以表示一艘大翼恰好能装一卒士兵。因为骑兵的有无,战舟有两种型号,一种是没有骑兵的普通型,其身长三十二米,宽五点八,排水五十吨,除了两百五十名欋手,甲板上还能站六十名甲士;

另一种是有骑兵型,身长三十七米,宽六米,排水六十吨,欋手增至两百七十名。这种战舟的甲板较无骑兵型更高,宽度不再是两米,而是六米。体长两米左右的战马将相向横置在甲板的栅栏里,占用大约三十米左右的长度。

设计虽好,遗憾的是造价不菲,不算木材,光人工一艘骑兵型卒翼战舟就要花费十五金。如果从砍伐木材算,一艘骑兵型卒翼战舟则要花费七十多金,每吨造价一点二金。另一个头疼的问题则是吃水,四十吨的新式大翼吃水仅在一点一米、一点二米之间,普通型卒翼战舟吃水增加了大约零点二五米,骑兵型则需增加零点四米。

问题是这些问题,从卒翼战舟提出来熊荆就知道其中的利弊。单舟造价虽然提升了,但装的士卒多了一百多人,摊在每名士卒头上的价格——新式大翼战舟是0.30金,卒翼战舟是0.22金,骑兵型卒翼战舟是0.23金,其实是减少的。

工时也是减少的,一艘新式大翼造船厂需要四千工日(每卒0.24工日),骑兵型卒翼战舟则需六千工日(每卒0.19工日)。三十万楚军需要一千八百多艘新式大翼,但只需要不到一千艘骑兵型卒翼,或者一千一百一十二艘普通型卒翼战舟。

正因为有着这些优势,等宫室拆下的木材用尽,全国造船厂将全面改造卒翼战舟。碍于木材干燥、海舟建造这两个问题,需六到十年时间,楚军才能全体乘舟而战,纵横于江河湖泽。

第七十四章 抉择2

弃守陈郢后,颖水之西、陈郢南七十多里的项城成了战争最前线,从稷邑撤回的八万多名士卒在此休整。大翼战舟一昼夜九百里确切的说只是理论数字,顺风顺水、极端情况下能够做到,大规模作战难以做到。从稷邑到项城一千四百多里一共用了三天,三分之二路程顺水,每天平均下来只划行了四百八十多里,且士卒也累得够呛,需要在项城持续休整。

熊荆乘坐的卒翼战舟到达项城时,颖水西岸的军营里一阵躁动,士卒争相出营纵观大王。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三头凤旗下,身着韦弁服的熊荆就站在他战舟甲板上,他的身侧站在一个年龄相仿之人。听闻士卒的呼喊,他转过身向岸上的士卒土揖,岸上的士卒连忙顿首,万岁的呼声更急。

“知道士卒为何呼喊万岁?”熊荆看着弟弟问道,熊悍有着这个年龄孩童惯有的迷糊。

“王兄乃我楚国大王……”第一次出宫的熊悍颇有新鲜感。这个时代的万岁仅仅是自我欢呼之意,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些士卒对兄长的敬意。

“谬了。”熊荆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因为王兄曾与他们并肩为战,因为王兄不惧秦国人,还因为王兄是敖、是大敖,他们才会如此欢呼。”

“敖?”熊悍只知道王,从未听说过敖。

“敖,便是豪彘。”卒翼战舟正在靠岸,熊荆扶住了脚下不稳的弟弟。“山林里的豪彘,就是虎狼也不敢招惹,先祖以为猛兽中数豪彘最为勇猛,故借其名为敖。”

熊悍还未长全,好动、玩性重,不过在兄长面前很是收敛,他知道彘,就是豕。本以为豕是用来吃的,没想到先祖和王兄都以豕为荣耀。

“臣见过大王、见过悍王子。”码头上项燕领着将帅们前来迎接。熊荆来此是个意外,但他一来,全军士气立刻就大振,项燕等人对此也是一喜。

“免礼吧。”熊荆看向众将微笑,目光最后落在项燕身上,“稷邑之战打得好!”

“大王谬赞。”项燕等人很是客气,一些将帅欢笑起来。“我军能胜秦人,全凭大王虎威。”

“大王庙算在先,秦人焉能不败?”

“敖仓之战如何?”熊荆顺口问道,说完随即想到身边的弟弟熊悍,又道:“悍弟虽幼,不佞不愿他常居宫闱,只愿他多在战场,日后望他也成英豪,不辱先祖。”

细皮嫩肉的熊悍站在熊荆身侧,被一干身着钜甲的将军围着,本有一种不自觉的害怕,但王兄在身侧,又让他有了些勇气。

“大王英明,悍王子必成我楚国之英豪。”在场的将领人人点头。他们更在意的是后方不乱,悍王子在大王身侧,郢都再也无人作祟了。

“先入帐吧。”熊荆说了一声,又嘱咐长姜待熊悍先去休息,他已经累了。

“……敌军前锋已至房钟,明后日便可至下蔡城下。”对着地图,军司马彭宗介绍着敌情。“秦军据报有三十万,以蒙武为大将军;魏军二十万,相邦子季为护军,由晋祝、公孙卯等将率领。彼等并不攻伐城邑,遇见城邑即留下数师作为牵制,以求直击下蔡。

秦魏大军五十万之众,粮道数百里,每三十里留有一师袭扰,粮秣输运又有数万大军相护,至下蔡城下者,不过二、三十万。鸿沟上的浮桥,秦魏又各有五万人驻守……”

“五万人够吗?”秦魏大军在鸿沟东岸,大梁在鸿沟西岸,要想运粮到前线,必要经过浮桥。秦人的转关熊荆是有印象的,但他以为那浮桥根本不堪大翼战舟一撞。

“禀大王,”舟师之将红牼正忧心忡忡。“秦人浮桥之前沉有数里的舟楫,普通青翰舟因为舟短可过,我等大翼长十余丈,不得过也。”

“秦人沉了舟楫?”熊荆神色也凝重起来,陈郢守城战中秦军也用装满土石的舟楫堵住了东湖湖口,没想到他们故计重拾,在鸿沟上玩起了这一套把戏。

“然也。舟楫错乱沉了七八里之远,浮桥在沉舟之北,沉舟之侧又有大军相护。”红牼头疼死了这种阻塞作战。如果是铁链横江,舟师还能拉一拉,装满土石的舟楫沉在鸿沟里,几十艘大翼也是拉不动。

“有何良策?”熊荆来时众将正在商议应当之策,还没有商量出来的个结果,熊荆就来了。

“禀大王,有两策。”彭宗说道。“其一,白公子命人传来飞讯,魏王愿与我楚国合纵以攻秦国。魏军驻守于鸿沟之西,若我军至,当佯败弃守。”

“魏王?!”熊荆大讶,“魏王他不是……”

“大王,”作战司的郦且道:“秦人伐我是也,灭魏韩亦是也,秦王又无子嗣为质子遣于大梁,魏王俱也。为保社稷,魏王与我合纵乃应有之意。”

“原来如此。”熊荆不再像之前那么惊讶。假道伐虢的事不是第一次,魏国大概还剩三十万大军,如果这三十万大军覆灭,魏国也就灭国了。

“大王,臣等以为,”彭宗环顾四周,见不少将帅都点头,道:“魏王无信。”

“恩。细言之。”熊荆追问,他对魏人也是不怎么相信的。

“魏王侍秦如侍父,若能伏击我军,秦王必大悦,或可留其社稷以制我楚国。如此秦能北向攻伐赵国。”彭宗道。这是大家商量的意思,但不是全部。

“魏王与我合纵,能疏通鸿沟否?”稷邑之战结束,接下来就是敖仓之战,不夺敖仓,楚国粮秣不济——迁徙淮上之民到江东已经确定,楚国比以往更需要粮食。

“白公子之讯未言疏通鸿沟之事,只说信陵君之子间忧公子已得魏王所赐之兵符、斧钺,正前往魏营夺相邦子季之兵权。若我军能佯攻大梁,间忧公子可率军回师大梁。”郦且道。

“秦魏两军彼此监视,蒙武岂能让二十万魏军回师大梁?”熊荆问道。

“白公子言间忧公子早有谋划,若秦军不许魏军回事,魏境县邑将截断粮秣,迫使大军回事。”

收粟时节,楚国这边不是抢先割了粟埋藏起来,就是放火焚烧粟田,无论如何也不留给敌人。抢占敖仓后,作战司认为凭借魏韩两国新收的粮秣敌军还能再战半年之久,如果魏国不往前线输运粮秣,那秦军一个月之内就要撤军。只是,真有如此好事?

“大王,若与魏国合纵,当与魏军联合,击秦军之堕归;若不与魏国合纵,那当设法绕开沉舟之处,先袭敖仓。”沉没良久的项燕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这也是诸将争论的焦点。

“如何绕开沉舟之处?”熊荆问道。

“大王请看,”项燕让人抬来一个沙盘,指着浮桥东岸鸿沟与濊水之间的位置说道。“鸿沟开凿后,河水方入涣水(濊水)、睢水诸水,诸水旧道与开凿后的新道不同。涣水于大梁近处本有曲折,开凿后涣水改道。若能掘开涣水新道,使水溢于旧道,沉舟之处可绕过。”

沙盘并非等比例制作,项燕指的这段旧道看上去只有一小段,实际上可能是十数里。并且,这是在鸿沟东岸,秦军驻守的位置。“可行?”熊荆问道。

“臣以为可行。”项燕也不相信魏王,他宁愿先得敖仓之粮,再收拾秦人。“击溃秦军后,我军连夜掘开涣水西侧之堤,使其再与鸿沟相连,战舟可从鸿沟转涣水至敖仓。”

“既然可行,应当先袭敖仓。”熊荆点头道。

“大王,若是如此,魏王当不与我合。”郦且是支持与魏国合纵的,一旦秦军大败,数年之内秦人当不再伐楚。而敖仓,四千多万石粟米确实很多,可秦国人丁众多,一年就能收到上亿石粟米,夺了敖仓又如何?夺了敖仓秦国也能再从各郡再筹军粮。也许魏韩的粮秣还未食尽,秦国的粟米便再次运上了前线,这时候楚军势必要争夺崤函谷道。

“不佞以为魏王不勇,岂能因不勇之人而左右我军之动向。”熊荆骨子里还是不相信魏人。“若军我夺下敖仓,气势更盛,魏王为何不与我合?”

“秦有灭魏之心,若我军夺了敖仓,秦王必示惠于魏王,魏王无亡国之忧,当不与我合。”郦且把此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认为应该抓住机会把魏王从秦国怀里拉过来。

“合者合,不合便不合。”熊荆不是纵横家的思维,已是战士的思维,“若魏王今后再叛我归秦伐我,奈何?”

“魏王此后如何不管,魏王若这次与我合纵,三十五万秦军必大败。”郦且极力道。军队指挥权在项燕手上,可他还是想争取熊荆。“既败,数年不能伐我。”

郦且说的也有道理,袭击敖仓并不能停止秦人的征伐,但与魏国合纵能使秦人停止征伐。魏人虽然无信,可只要这一次有信就够了,数年后的楚军不是现在的楚军,哪怕只有三十万人,照旧能杀得秦人丢盔弃甲。熊荆闻言不得不思考,幕府中诸将一片沉默,等待大王抉择。

“天下未有无偿之膳食。”众将的期待中,熊荆如此说道。

第七十五章 诸越

熊荆赶到项城时,舟师已休整了两日,军议确定直取敖仓的策略后,舟师将于第四日一早开拔,前往大梁以南的鸿沟阻塞处。士卒将从适合的地方登岸鸿沟东岸,将五万秦军赶离。之后则是一场土木作业,挖开涣水之堤,让鸿沟水道和涣水水道相连。

参与此战的士卒有本就为此训练、用以奇袭敖仓的精卒。精卒由邓遂率领,虽经两次大战,所幸人数并没有太大的损失。精卒之外,是陈卜率领的陈师,以及项稚率领的项师。两师的士卒都是打过硬仗的,虽然划船不如精卒,但阵战似乎要比精卒更强一些。

除了这三支部队,再就是年初前来勤王的诸越军队。瓯越、闽越、南越、雒越、西瓯这几支军队部都有舟,不同的是,瓯越、闽越是从海上来的,南越、雒越、西瓯则从湘江,也是划船来的。虽然打算与南方诸越、部落联合,但这是战争胜利之后的事情,现在谈这件事还太早。既然遇上了,自然要见一见,彼此先熟悉。于是在这一日的下午,在越人大夫陆茁、高梓的引领介绍下,诸越首领一个接一个入账谒见熊荆。

“瓯越之君驺朱安谒见楚王。”一个无冠椎髻的纹身壮汉进来对熊荆揖礼,他腰里佩着一把宝刀,身着钜甲,但衣服有些古怪,不是左衽也不是右衽,根本就是无衽。这就是一块布,只在中间挖了一个孔,然后把头颈套进去,这是越人独有的贯头衣。

“免礼。”熊荆打量着朱安身上的贯头衣,这不就是T恤吗。

“闽越之君驺无诸谒见楚王。”另一个越人上前,他身上无甲,穿的也不是贯头衣,而是类似中原诸国的衣裳,不过再细看,也不是衣裳,最少下面只是系了一条围裙。也是无冠,扎乱一块黑布,但他神情比朱安神气多了,目光无礼的直视过来,把熊荆打量了好几遍。

“免礼。”熊荆能看出无诸眼中的怀疑,他索性问道:“你对寡人不服?”

作为越王的子孙,驺无诸当然会说雅言,眼见熊荆直言相问,他连忙再揖,道:“臣不敢。”

秦国是天下强国,想到被烈火焚烧的秦军,驺无诸心里再不服也不敢直接说不服。熊荆似乎知道他的心思,道:“寡人未龀,若言个人之勇武,自不如你;然若言君王之权势,寡人必胜于你。闽越之国,户不及五万,精卒不足八千,丁少也;舟楫也是昔之大翼,欋手仅五十;兵甲也输于寡人,楚军已不用铜兵,只用钜铁。”

熊荆之语说的驺无诸很不痛快,只是这些都是事实,特别是三桨大翼战舟让以舟楫为荣的越人自惭形秽。楚国舟师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然越人望舟而兴叹。

“唯越卒之斗志不输楚军。”熊荆之言说的驺朱安、驺无诸两人极为难受,好在熊荆抑了之后又扬起了越人士卒。“故寡人重诸越之君也。”

熊荆说完对驺朱安、驺无诸揖礼,两人连忙避让回礼。之后,才是南越之君公师巳入帐。

南海即南越,但南越真正的楚语称呼应当是南武。越王无疆战败后,越国公族公师隅增筑藩隅(番禺)之城立国,是为南武。公师隅本想联魏制楚,但魏国已经衰弱,只能对楚国称臣。

“雒越之君夫善谒见楚王。”终于看到一个上衣下裳打扮的越人,这是雒越之君。

四名越君谒见完毕,两个身上不但有纹身,还有伤疤,短发跣足的越人又上来谒见,“西瓯大长老宋谒见楚王。泰族大长老嫡子竹谒见楚王。”

宋也就罢了,竹的身上还挂着一颗人头,隐隐有些发臭,两人说的都是越语。

“那是……”人头已经开始腐烂,所以看不出相貌,熊荆有些好奇。

竹见熊荆发问,捧起人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越语,很是得意。高梓忙道:“禀告大王,他说此乃秦军大将军赵善之首级。有人出百金欲购,他不售也。他愿献此首级于大王。”

“哦。便是他率三百卒截杀的赵善?”熊荆多看了竹几眼。对越人来说,纹身即是加冠成人,这个竹或许是刚成人不久,贯头衣下露出黝黑的肌肉,脸上笑意盈盈。

“然也。”高梓点头道。在南方诸多部落中,泰族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一年也就是献十多根象牙,若非他击杀了赵善,根本没有资格与诸越之君战在一起。

“寡人不要秦军大将的首级,寡人只要秦王赵政的首级。”熊荆不怒自威,“总有一天,寡人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猎头是越人的习俗,也是越人的成人礼。成人礼之外,猎头又是勇武的表现,谁猎的人头最多,谁就是部落的勇士。每个族系都有类似习俗,没有杀人和被杀的觉悟,在这个世界注定无法生存。听闻楚王拒绝自己的礼物,竹有些气馁,西瓯之南有雒越,雒越之南又有瓯雒,这三个是大国,大国之外,又有诸多部落,泰族生存极为不易。

“大王,竹请入郢都军校为学。”竹获知被拒绝后,又说了一段越语,高梓译道。

“他能听到楚语?”部落大长老的嫡子到郢都入学是既定策略,熊荆只忧心他们听不懂楚语。

“大王,他说能听懂楚语。”高梓见竹用力点头,如此说道。

“既然能听懂楚语,又如此勇武,还砍下了秦军大将赵善的头,为何不能军校?”熊荆笑道。“此战之后,你便留在郢都吧,待军校开校之后入学。”

熊荆说的竹一喜,诸越之君想说话时,他再道:“你们的嫡子、臣子,若能听懂楚语,自然也能入郢都军校。寡人无意南方,但寡人绝不容许秦人占据南方,故而军校才对诸越、南方各部落开放,招收诸越、各部落子弟入学。”

入学学习兵法、战技是诸越之君渴望的,但苦恼的是自己学了,别人也学了,不能形成优势,也就不能扩张领土,这也是烦恼之处。无诸揖道:“臣请大王准诸越子弟入海舟之校。”

“海舟之校?”海舟之校就是航校,现在航校里的越人学生全是会稽越君开的人,瓯越、闽越并没有派人入校,他们眼红的很。

“大王,航校与兵事无关,又全是我楚国子弟,诸越子弟入军校便可。”大夫陆茁是越君开的人,自然不想瓯越、闽越的子弟也入航校。

“大王,臣领兵勤王,越君开竟不允臣等过境。”会稽的越君开等于是内附了楚国,所以陆茁说航校全是楚国子弟。驺朱安和驺无诸气不过,又说起了旧事。

“大王……”陆茁又要开口帮越君开说话时,熊荆挥袖把他给拦住了。

“驺开不予你等过境之事,寡人已知,前月寡人已命其赶赴郢都向寡人面呈此事,想来他本月便会到郢都。”熊荆道:“寡人以为,诸越之间并不和睦,南方各部落之间也不和睦。为何如此?地窄也!器劣也!技拙也!人口滋生,要食、要穿,不得不彼此攻伐,强夺土地。

何苦如此?此战之后,寡人愿与你等联盟,提供兵甲粮秣,助你等往外征伐。”

不知道联盟为何意的诸人一时大喜,陆茁则心里犯疑,不明白大王到底是真的欲襄助诸越部落,还是想吞并诸越。这个时候宴会已经开始,处理完军务的项燕、彭宗、郦且等人正过来赴宴,他也不好再提这件事情。

第七十六章

日夜兼程往东疾行六日之后,旗帜招展的车队终于越过圃田泽西岸的魏长城,大梁已遥遥在望。骑在马上的卫卒二五百主章邯重重松了口气,他不但看到了大梁,还看到了前来迎驾的秦军将领。为联合魏韩,大王决议亲赴大梁,这是极为凶险的举动,大王决定出发时,朝中大臣将军们人人谏言相劝,以为此举不妥。

“臣杨端和拜见大王。”杨端和距离车驾还很远便免胄超乘,趋步上来行礼。

“大王言,免礼。”四轮马车前辕站着赵高,他负责帮大王传话。

“臣请大王勿要入城。”杨端和起身之后再道。“大梁侯人有报,近日魏王与荆人来往甚密,臣恐魏人对大王不利。”

“大谬!”不要赵高传话,赵政的声音直接传出车外。“寡人不入大梁,魏王岂能安心?”

“请大王恕罪。”杨端和闻言面色一变。“臣亦是为大王安危计,魏王……”

“大王,魏王出城郊迎也。”寺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得知秦王亲赴大梁,时间是在楚国那边语焉不明之后,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魏王魏增兴奋的一夜未睡,天不亮就出城等候。秦王亲赴大梁,其意是以自己为质,既然为质,自然就没有灭亡魏国的意思。抱着这样的心思,魏增等赵政的车驾赶到身前,立即以臣子之礼谒见。

“魏王何至于此?”赵政在魏增行礼之后才如此一说。

“大王在此,臣不敢称王。”魏增大声相告,立于他身边的魏国臣子一点也不脸红,唯有信陵君魏间忧满脸愤恨,觉得大王此举实在是有辱尊严。

“秦魏乃兄弟之邦。”赵政语态和蔼,“荆人不尊魏王,寡人方助魏伐荆。”

“臣谢过大王。”魏增连忙帮腔,这楚人确实是不尊魏国。“请大王随臣第入城。”

“大王……”魏王相邀入城,杨端和觉得入城太过凶险,故揖礼再劝。

“寡人闻荆王曾守陈城半年有余。”赵政用目光把杨端和下面的话堵回去了,说起了陈郢之战。“荆王未龀善能如此,将军以为寡人不如荆王?”

“若大王入城,臣亦请率军入城。”杨端和再道。

“荒谬。”魏增脸色微变时,赵政斥了一句。“秦魏乃兄弟之邦,你率大军入城意欲何为?若荆人舟师来袭,如何设备?”

“臣……”杨端和一怔。他此时还不知稷邑十五万秦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但对楚国舟师确实忌讳。五万魏军在鸿沟以西,五万秦军在鸿沟以东,鸿沟上架设了宽大的浮桥,为了就是防备楚国舟师一日数百里的奇袭。

“寡人心意已决。”赵政返身上车,准备入城。魏增见此心里大喜,他也登上车去,请走御手后亲为赵政驾车,一行人就这么在杨端和眼前入城。

赵政入城的时候,卒翼战舟在魏境的鸿沟上滑行。鸿沟水面上虽无魏国舟楫,但岸上的烽火一看到楚国舟师,便一个接一个点燃。很快大梁城外的烽火台也点燃了,军吏不得不急忙入燕朝相告:“楚师正来袭。”

军报打乱了正在举行的宴会,赵政放下手中的酒爵,道:“荆人的舟师?”

“然。”魏增挥退了伶人和乐师。“臣闻项燕驻兵二十余万于项城……”

“魏王误也。”赵政眼里闪过一丝苦涩,“项燕二十余万人此时正在稷邑。”

“稷邑?”魏增讶然,“稷邑据大梁千余里,如此说来,入魏境之荆人并非项燕之军?”

稷邑战败的消息是半路上传来的,得之此讯赵政根本无法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赵善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尽墨,唯李信麾下的三万卫卒尚存。荆王更不用说了,他再一次化险为夷,让李信扑了一个空。

现在的楚国在也不是以前那个东迁鄙地,奄奄一息的楚国了,现在的楚国已经化身为长平之战前的赵国,甚至,比那时的赵国更加桀骜。赵国听闻先君昭襄王要和氏璧,不得不派人将和氏璧从邯郸送来;赵王听闻先君昭襄王欲与赵会盟,不得不赶至秦境的渑池会盟。

楚国不然,楚怀王之后楚人便仇秦至深,这个未龀之王即位后更是恨秦入骨。秦军一败再败,若此战再不能将楚国赶到淮水以南,必成秦国大患。

魏增相问,赵政没有答话,只自酌自饮。魏增尴尬道:“有大王在此,荆人必败也。臣请为大王贺。”

燕朝里的乐声再次响起,鸿沟之上,眼见太阳西斜,战舟爵室内的熊荆在长姜、寺人的帮助下开始着甲,两军阵战他是不用参加的,但登岸是必须的。

“大王,悍王子?”长姜不太明白熊荆对弟弟的安排,熊荆着甲的时候,熊悍在一旁呆看。

“悍弟可愿与王兄一起去杀秦人?”熊荆看着他笑问。

听王兄相问,熊悍紧捏着衣袖,低着头不答话。走的时候他见了李妃,李妃对他说了不少话,虽然不是很懂那些话的意思,可他本能的感觉到了战场的危险。

“给他披一件锁子甲。”熊荆活动了一下肩膀,佩上剑,他能感觉到钜甲的分量,很沉很沉。

“唯。”为熊荆编撰的锁子甲有两件,长姜很快就翻了出来,给熊悍披上。

“王兄,”对于熊悍而言,锁子甲是极为沉重的东西,他忽然想哭。

“不许哭。”熊荆一句话就把他的眼泪逼了回去,“你若不哭,便准你每日见到母妃。”

父亲薨落,熊悍最亲的人就是母妃,可惜很多时候要隔日才能见到。熊荆一说每日可见,熊悍终点了点头,哪怕眼泪已流了出来。锁甲沉重,他在长姜的搀扶下随着熊荆出了爵室,这时候甲板上的环卫见到熊荆着甲而出,当即高喊大王英武。

“不佞不及我楚军士卒之万一。”熊荆谦虚道。爵室之外天高云淡、秋风舒爽。战舟前后左右都是楚军的大翼战舟,一看到自己的大王已经着甲,战舟上的楚卒便觉得胸口像堵着些什么,此刻他们很想大喊、很想杀人。

“此战我军必胜也。”军司马彭宗与项燕在后面一条大翼上。他身为司马,对士卒的变化最为留意,眼见前后左右战舟上士卒皆看向熊荆,不由有此一言。

“有王如此,天佑楚国也。”不苟言笑的项燕脸上也连连笑起。八万对十万,己方人数上的优势并不大,可有大王在,似乎没有什么是楚军战胜不了的。

“禀上将军,还有三十里便至登陆之地。”此处鸿沟宽百二十步,四舟大翼一列,整个舟队排了大约十五里。突冒小舟灵活的在舟队中穿梭,传递着命令与探报。

“水深几何?”几次登陆之后,项燕逐渐掌握登陆的要点。

“东侧沟水甚浅,滩头也极为平缓,宽逾二十里。”报讯的舟吏告道。

“传令,各舟保持舟速、行列,前三行着甲以备登陆。”项燕点了点头,命令道。

五百艘大翼战舟装有八万两千五百人,减去非战斗人员,大约有三百个卒。不以十五行的纵深,以十行的纵深列阵,整个军阵将达到十六里。这与现在舟队的长度相仿,舟上的士卒一登岸就可以在岸上列阵,迎击秦军的进攻。

“上将军有命:各舟保持舟速、行列,前三行着甲以备登陆。上将军有命:各舟保持舟速、行列,前三行着甲以备登陆……”

项燕的命令由突冒小舟传遍整个舟队,即便不是第一次登陆作战,士卒们也开始紧张起来。各卒的偏长站在甲板上说话,列于阵前三行的士卒最先站起来着甲。哗哗哗的钜甲声,宝刀拔出鞘又速收入刀鞘的声音;还有夷矛,一百多根夷矛全放置在甲板上,列于阵前三行的甲士着好甲后,将自己的夷矛竖立起来,矛尾的配种柱在甲板上,噔噔噔作响。

前三排甲士着甲后,剩下百多名欋手更加努力的划桨,汗水浸透了他们的长襦。他们想着何时自己也着甲时,只听闻有人大喊道:“秦人!”

确实是秦人,三列欋手中最上面一列能看到鸿沟两岸的情况。身着皮甲的秦人骑在马上,跟着舟楫奔跑,众人还能听到战马的嘶鸣。

“哈哈,吾等日行千里,秦寇不及吾等也。”有人指着秦人大笑。几日前稷邑,今日大梁的经历让士卒颇感到自豪,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战争。

“我军八万,秦军几何?”正气喘吁吁划桨的陈胜问道。

“卒长说,秦军五万,魏军五万。”他的好伙伴陈苟答了一句。

“胡言!”身侧传来誉士陈鸿的声音。“五万魏军也要过得了鸿沟才是五万。”

陈鸿一出声两人就不敢再言,不想一会陈鸿拿了一个铁胄过来,扔给陈胜道:“喏,戴上。”

铁胄是最新的式样,陈郢土城的时候,敌军箭矢如暴雨,戴了铁胄也护不住面门,新式的铁胄就是护面门的。

陈胜看着铁胄心里一喜,还未说谢便听到了岸上秦军的鼓声以及突冒上的嘶喊:“上将军有命:各舟冲岸,着甲迎敌。上将军有命:各舟冲岸,着甲迎敌……”

第七十七章 登岸2

情况瞬间急促起来,除了最前方护卫舟队的大翼外,其余战舟一艘接一艘的迅速右转,冲向鸿沟东侧的浅岸。战舟刚刚停稳,甲板上的甲士便不等舟艏的木梯下放,直接跳进齐腰深的沟水里,霎那间,右岸鸿沟水浪花四溅,好似沸腾。

舟师一进入魏境烽火便燃起,可惜烽火不是飞讯,无法告之来袭的楚国舟楫数目,且之前每日都有烽火警报。好在秦魏两军的侦骑遍布鸿沟阻塞处以南百余里,如此才知楚军几百艘舟楫正航向大梁,分布浮桥左右岸的秦魏两军速速列阵,等待楚军舟师登岸。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之。右岸早就列阵以待的秦军踏着鼓声不断前进,只是他们无法确定舟师是登岸还是要拉开沉在鸿沟里的舟楫,故而在舟师甲士登岸之际,他们只行进到登陆区域的前半段。眼见楚军甲士好似潮水般涌上岸,不得不停止前进的脚步猛扑过去。

为了迅速列出阵势,项燕没有像淮水之战那般选一两个突破点,而是全军一同登陆。大翼战舟上虽有荆弩,舟师虽有投石机,但平摊在长达十五里的登陆区域上,根本不能阻止扑过来的秦军。此时后排甲士还在紧张的着甲,岸上只有最先着甲的三排甲士,仓促列成的单薄阵列看得诸将无比揪心。

“不需着甲、速速登岸!不需着甲,速速登岸。”战场上杂乱声一片,卒长、偏长、誉士的声音完全被敌我双方的鼓声、呐喊声覆盖。陈师大翼上的誉士陈鸿急得几乎发疯,他不再喊叫,而是抓住士卒后直接推他们下甲板。

“不需着甲,速速登岸!”连续扔下去几个人,陈鸿才再次大喊起来。这时候舟上士卒都懂了,战情无比紧急,已经没有时间着甲,闻声纷纷跳水登岸。

“速速登岸、速速登岸。”陈胜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他目光还在看着那些甲衣,脚步则不由自主跟着诸人跳下了水,在齐腰深的沟水里奔行几步后,他发现自己的履不见了,只能像越人那般跣足上岸,值得高兴的是他不再是列于后排,而是列在第四排。

“箭!敌箭……”立于军阵最前的卒长见秦军队列飞出一片弩箭,当即大喊敌箭。前三行甲士不待他喊就把铁胄上的面具拉下,后排矛手则贴身站立在他们身后,靠着他们的身躯挡箭,再后面一些还未列阵的矛手奔跑之际根本就没有听到卒长的喊声,也没有看见秦军阵前的臂弩手放箭,待箭矢飞来再作反应已经晚了,顿时被射到一片。

‘当、当……’箭矢击打在前排甲士的盔甲上,也敲击在陈胜戴着新式铁胄上。此时的他虽然还在喘息,可心里突然生出一阵温暖:他有个铁胄。

“箭!敌箭!”卒长再度高喊,这次矛手们全都听见了,没有盔甲的他们立即奔至阵后,跽坐以躲避秦人的弩箭。卒中的弓手也插箭在地,对准五十步外的秦军连连发箭。

“杀——!”臂弩只射了两轮,第二轮射完戎车上的秦军校尉忽然发现射箭只会让敌人有更多的时间列阵,于是取消第三轮射击,命令士卒直冲上来。

“杀——!!”秦军直冲而来,矛卒卒长见此发出更爆裂的呼喊,命令前排矛手前冲。

以三排矛手冲击敌阵是楚军矛阵的基础战术,只是作战条例上还要求矛阵冲击前必须先试探敌人队列的虚实,通过诱敌、小规模阵战破坏敌军的队列。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有的只是刃对刃的对刺、血与血的激荡,

‘啪、啪、啪——!’先是一阵密集的木柲拍击声,然后甲士才猛撞在一起。前排秦卒手上再也不是短戈,而是两丈长的酋矛,他们身上再也不是皮甲,而是精心编制的石甲。夷矛捅在石甲上,石屑横飞,有一些竟然没捅进去。而酋矛未及身便被楚军甲士高举的夷矛拍了下去,靠着石甲保护,没有刺死的秦卒再捅,也不过捅在钜甲上。

这时候见血的夷矛已从秦卒的身体里抽出,对准敌人再捅。夷矛比酋矛长四尺,钜甲的防护好于秦军身上的石甲,只是秦军纵深有二十排,楚军前冲的甲士只有三排,兵甲确实占优,可这三排甲士被秦军士卒挤得连连后退。

‘咚咚咚咚……’秦军的建鼓这时敲打更为急促,鼓声激起的声浪铺天盖地,将鸿沟与涣水切割出来的三角形土地上的十三万甲士尽数吞没。注视着整个战场的项燕瞳孔猛然收缩,他看到了秦军的戎车。这些戎车曾出现在清水之战,它们冲击过楚军的左翼,现在,它们又要冲击着楚军缓缓包抄的右翼。

“上将军!”彭宗也看到了秦军的戎车。因为距离的原因,秦军只来得及攻击楚国的左翼和部分中军,右翼得以从容登岸,此时正对秦军军阵进行迂回,一旦迂回完成,秦军必败。

“不必惊慌。”戎车两排,每排大约有两百多辆。车上五彩羽旌在秋风下上下晃悠着,好似项燕此刻的心。“右军是精卒,精卒懂得如何对付戎车。”

“大王,看。”熊荆这时候已经登岸,可惜骑士的战马还没有从战舟上下来,众骑士中只有他骑在不服身上,项超、妫景等人眼巴巴看着。他们也看到了秦军蓄势待发的戎车。

“戎车!”熊荆看到了秦军的戎车,他胯下的不服正不断抖动,马蹄抬起又落下。

“戎车欲冲我!”妫景听说过清水之战被秦军戎车冲的七零八落的鲁地士卒,不免有些担心。

“战马?战马何在?!”熊荆也急了,他回首望去,却见那几艘装马的大翼乱成一团,只有少数几匹战马卸下了甲板。

‘噗噗……’不服连打几个响鼻,这匹快五岁的河曲公马似乎比它的主人还要性急。熊荆转身不再看身后大翼时缰绳有了些放松,它竟然以为得到了命令,跨步就奔了人群。

“大王!”长姜心胆皆碎,老迈的他往前疾扑,可惜却扑了一个空。

“大王!”妫景、项超这些骑将也大骇,大王只有一骑,岂能上阵杀敌。

熊荆也不清楚不服怎么就跑出去了,短暂的惊慌后他不知为何哈哈大笑起来。这似乎在笑自己的愚蠢:大司命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怎么也活不了,大司命要一个人活的时候怎么也死不了。自己从来都是被诸人保护,为何、为何就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杀一个秦人?

“勇敢、勇敢。”他喃喃着将腰间的细剑抽了出来,策马往楚军军阵最右端疾奔。

“大、大、大……大王!”项燕正在细看秦军的戎车列阵,高处的了望手看到单骑奔向阵前的熊荆,吓得结舌不已。

“大王?”三头凤旗还留在原地不动,可骑将们乱作一团,儿子项超正奔向沟水,抢过战马一跃而上。而顺着了望手指着的方向,一名骑士正在绕过楚军右翼,战马的颜色极为熟悉,是大王那匹名叫不服的棕红。

“是大王?”项燕心悬了起来,见了望手连连点头,他忽然厉喝:“确是大王?!”

“然也。”了望手终于不再结巴了,他对大王的坐骑和骑姿再熟悉不过。

“这……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彭宗瞬间吓懵了,以往大王出现战场上,哪一次不是重重护卫,可这一次、这一次……

“将军,荆人。”登岸的楚军沿着鸿沟之岸列阵,上半截被己军疾攻时,下半截正往北、往西旋转,以图勾击己军的侧后。这样长达数里的大迂回中,一名楚军骑士突兀的出现在楚军右翼阵前,不得不惹人奇怪。

“荆人?”车营之将羌瘣只对那名骑手瞄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戎车冲击必须先平整道路,冲击过程中还要骑士护卫,以防敌军骑士射箭惊扰服马,造出阵列混乱,这一名楚军骑士什么也阻挡不了。

“禀将军,路平也。”一名骑士从车阵的间隙处奔来,向羌瘣报告道路已平整。

“传我军令:冲击荆人!”羌瘣大喊,排成数里宽的戎车车阵得令后立即策马。冲阵的戎车有四匹服马,御手凶狠的鞭策下,服马嘶鸣了几声,拖着戎车开始疾奔。

戎车冲击的威势比重骑兵还要足,四百多辆戎车越跑来越快,疾奔而来,轰隆隆的声音盖过战场上的鼓声。车阵之后是滚滚烟尘,烟尘中夹杂着御手的呼喊、马的嘶鸣,让人不寒而栗。

“驾!驾!”熊荆低着身子,随着不服的奔跑起起伏伏,这是高速骑乘时的必须,人与马必须合二为一,以一个节奏奔驰。喊‘驾’的时候,他的牙齿正因为这样的起伏不断碰撞,发出‘得得得得…’类似马蹄的声音,这种声音很细小,细小到只有他才能听见。

“呀!”衬着戎车所拉出的烟尘,两名秦军武骑士纵马奔来,其中一人用弩机对准熊荆射了一箭,弩箭不中,他懊恼的扔掉弩机,呀的一声抽出铜剑,面目无比狰狞。

第七十八章 登岸3

战场右翼,武骑士一前一后冲向那匹棕红色的戎马,大王单剑匹马,危在旦夕;战场中间,四百多辆戎车拖着烟尘,正向楚军中军狂袭冲来;战场左翼,被秦军大力逼退的矛手紧紧挤在了一起,用夷矛拒止秦军前进,但这样也失去了冲矛的空间,双方战线僵持不下。

军司马彭宗已不忍再看战场,正闭目求太一神庇佑,唯有项燕以钢铁般的神经抗拒着战败、大王薨落的恐惧,不时打量整个战场。这时候那匹戎马急促嘶鸣了一声,突然人立起来——一支弩箭射中了马的前胸,剧痛之下马儿条件反射式的纵跳,然后人立而起。看到这一幕的项燕终不敢再看,也如彭宗那般闭目。

‘聿聿……’坐骑人立而起时,熊荆的脸瞬间煞白,他根本上没空抚慰受伤的马,因为最前一名武骑士已杀到近前。他的力气自然不如大人,只能双手持剑,斜斜格挡此人刺来的一剑。

铜剑长逾四尺,马速极快的情况下,为了不折断铜剑,最常见的攻击是刺。一剑刺来,熊荆双手当胸反格,‘铮’的一声,钜铜交击后铜剑急收了回去,武骑士带风纵马而过。

武骑士不过是一击不中,熊荆却觉得虎口欲裂、双手欲折,眼见射马的那名武骑士一剑挥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格挡,不得不连忙后倒,身子几乎紧贴着马鞍,剑则仍护在胸前。

“咦。”此人见熊荆如此闪避,不免有些吃惊。他剑再往下压,格在熊荆的细剑上。细剑立刻被压住,铜剑沿着剑锋往后削去。金属的摩擦声让人心颤,只是更心颤的事情还在后面,细剑压在了熊荆左肩,继续往后削的铜剑恰恰扫到了铁胄的下沿,‘当’的一声,铁胄竟然被削了出去,而这个过程中,冰冷的剑脊微微擦过熊荆的鼻子。

“大司命庇佑。”差一点就被劓刑的熊荆全身已被汗水浸湿,没时间后怕,他必须安抚仍在恐惧的坐骑,让它再次奔跑起来。

“驾!驾!”熊荆抚摸着马的侧颈,喊着它的名字,嘶鸣几声后,不服又跑了起来,直追那名削去自己铁胄的武骑士。

失去铁胄的熊荆在武骑士看来只是垂发少年,只是这个少年骑术惊人,不然之前那一剑已经削去了他的脑袋,他如此不要命的冲来,自然要斩杀他,砍下他的首级。

“杀!”双方几乎是同时大喝,武骑士不再是横削,铜剑大力的斩下,而熊荆从马身左侧忽然举起一面皮盾,身子则九十度向右横探,手中的细剑疾刺武骑士的侧身。

‘砰’,铜剑斩在皮盾上,随后击在熊荆甲衣上,只听见武骑士啊了一声,速速错马而去。紧跟在他身后那名武骑士挥剑欲斩熊荆时,身子突然一震,径直从马上载倒下去。

“大王!”妫景等人疾奔而来,刚才那一箭是成夔射的,百步外射杀,这是他的独门射术。

“我……”熊荆还处于刺中敌人的欣喜中,但这时候戎车已冲入楚军中军整列,烟尘中根本看不清那些士卒有没有避开不能转弯的戎车。

“大王岂能舍我等而去。”妫景半责怪道。

“我杀了一个秦人!”熊荆指向身后,没想到那名被他刺中的武骑士竟然没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大怒之下,他又想策马去追,眼疾手快的项超连忙拉住了不服的缰绳。

“大王,不服伤也。”项超指着不服的前胸,那里正流血不止。

“罢了。”这一次冒险没有成功,熊荆只能认命。他在诸人的护送下缓缓回阵,这时候闪避完戎车的中军正向秦军的侧后疾奔而去。

“大王此举,蛮勇也!不智也!”左右史刚才也被吓呆了,史书上写满了两人的气愤。

“大王。”长姜的眼泪已经干了,见熊荆平安返回,他伏地拜谢神灵。

“上将军令,大王单骑出阵,有违军法,故令臣等看护大王左右。”项燕的人也来了,他们将下马的熊荆团团围住,再也不敢让他乱跑。

“王兄何故要出阵而去?”熊悍看着自己的满身是汗的王兄,有些不明所以。

“王兄想杀一个秦人,割下他的首级送到太庙。”熊荆无不遗憾的答道。

“杀秦人否?”熊悍问道。

“未曾。”熊荆摇头,“王兄只是刺了他一剑,可惜未刺死。”

“杀——!”熊荆答话之时,前方阵列整齐的楚军忽然爆发出一阵呐喊,而后阵列就混乱了。他们往前疾奔着,似乎是在追击。

“大王,秦军溃了,我军胜也!”右史站在戎车的车轼上,这三年来他已是战场常客,一些记录甚至直接刊登在大楚新闻上。

“大善!”索然无味的熊荆有些高兴,虽然他没有刺死那名秦人,可楚军此战又胜了。

*

“撤!过桥、速速过桥!”战场北端几乎可以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秦军这是彻底崩溃。刚刚受命援救秦军的魏军将领蔺角急忙命令麾下士卒再度过桥。

浮桥两岸各五万大军,若敌来袭两军当速过桥迎敌。计划想的是不错,可惜楚军士卒登岸速度极快,对岸魏军要绕行十几里才能与秦军并肩迎敌,等魏军过桥的时候,秦军已然败了。

“不可过桥!不可过桥!”迎蔺角过桥秦军校尉大急。

“秦军溃也。不过桥若何?”蔺角本就对秦军没有好感,这一次秦军是真的溃了,不过桥只能在这个两水相夹的狭窄之地等死。

“溃也不得过桥。”校尉拔剑指向蔺角。“速命士卒列阵迎敌。”

“本将军因何听你指派。”校尉拔剑,蔺角身边的护卫也拔剑。

“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校尉一边说一边拦着蔺角的去路,秦卒更是欲封堵浮桥,不让魏军过浮桥。

“你大父我只听大王之命,再不滚开,本将定斩不饶。”蔺角忍不住大喝,他早就看跋扈的秦军不顺眼了。他这般说话,校尉看着他更是不屑,“魏王乃我大秦膝下之犬耳,你……”

“呸!”蔺角怒目暴睁,不待左右拔剑,自己一剑刺在校尉喉间,看着他血涌出口。

“杀——!”蔺角杀了秦军校尉,他身侧的短兵和魏卒挥起戈来三下两下便把挡在浮桥前的秦卒杀了个干净。五万魏军急忙过桥,生怕身后的楚军追杀过来。这些人过桥后,又急忙破开浮桥,点上大火,气得秦军大骂不止。

“上将军请看,秦军后路已决。”彭宗指向大火熊熊的浮桥。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一旦秦军战败,对岸的魏军定不相救,不但不相救,还会放火烧桥,切断秦军的退路。

“魏军并无战心。”项燕神色不变,无喜无忧。魏军烧桥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利的一面是五万秦军尽歼,加上稷邑的十五万,五十万秦军十损其四;不利的一面是这些秦军也是累赘,因为他们的耽误,自己也许要明天晚上才能挖开河堤。

“杀秦寇!杀秦寇!杀秦寇……”两水相夹之处越往北越窄,最开始楚国的军阵东不接涣水,西不接鸿沟,但后来走着走着军阵就摆不开,只能收缩阵列,继续把秦军溃军往狭窄处赶。

秦军此时已惊慌无比,再往北退就是鸿沟水,不往北退又是楚军寒光闪闪的夷矛。虽有不怕死的锐士、陷阵之死反冲楚军,却毫不例外的被密集的夷矛刺死——与此前楚国配备钜甲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石甲,石甲的工艺比钜甲复杂多了,要用一块块石头磨。

“杀!”眼见秦军阵势逐渐收容,楚军士卒又开始一轮接一轮的冲矛,秦军酋矛本就不及夷矛长,加上身上没有石甲,顿时被刺的哇哇直叫。一些士卒干脆弃兵跪地,缴械投降,可惜楚军在稷邑杀红了眼,根本不管这些秦卒投不投降,就像把这些秦寇一一刺死。

夕阳西下时,杀的最狠的陈师士卒已经冲到了鸿沟涣水交汇之处,沟堤上布满了秦卒尸首,鸿沟涣水全被血水染红。剩下的秦卒不管会水不会水,都往鸿沟里跳,他们宁愿被水淹死也不愿面对楚军鲜血淋漓的夷矛。

“报大王、上将军,秦军皆死也。”军吏在暮色中奔至草草搭起的幕府,向熊荆和项燕报告己军大胜、尽歼秦军的消息。

“无有降者?”项燕追问了一句。

“禀上将军,无有降者。”军吏犹豫了一下,低头答道。

“哎。”项燕叹了一声,他倒不是可惜秦军,而是可惜一天又耽误了。楚军力战后再也无力挖堤,袭击敖仓必须等到后日。他叹完见军吏不走,又问道:“还有何事?”

“是妫将军有事欲告大王……”军吏朝帐外挥手,几个士卒抬进来一具尸首。“敬告大王,妫将军说此人是大王所杀。”

“不佞所杀?”熊荆惊讶道。

“此人右腰有一细小刺口,正是大王宝剑所刺。”军吏扒开此人的绿色长襦,灯下看确实有一细小的刺口。“宝剑过细,刺后此人奔行一里方坠马而死。”

“真是不佞杀的?”一股喜悦涌上心头,熊荆干笑起来。

“大王勇武!”帐中将帅齐声大喝,声响如雷。

第七十九章 大梁

被自己刺中的秦军武骑士,竟然真的死了,还被妫景找了回来,熊荆笑毕又觉得不可思议。众将欢呼时他突然回首看项燕和彭宗,项燕倒没有什么反应,彭宗却闪避他的目光,顿让他明白这是他们糊弄自己的把戏,为的是让自己再也不行险。

以一国之王不顾生死去斩杀一名普通的秦军骑卒,事后回想确实是不智。可那种战场上的自由驰骋,生死搏杀间的铁血快感,又像罂粟一样吸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他越来越对自己的年龄不满意,因为身体的限制他不能战斗、不能操干,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大王以未龀之龄而杀秦军武骑,天下君王皆不如也。”拍马屁正在继续,但熊荆已经意兴萧索,对他们的赞美毫无兴趣。他回席喝茶间,忽然觉得嘴里喝到了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居然是颗牙齿。

“大王龀也。”灯下长姜看得仔细,抢着把熊荆手里的牙齿举了起来。

“大王龀也?”诸将盯着长姜举起的那颗牙齿,一时又大呼:“大王龀也,臣为大王贺。”

熊荆早就到了换牙的年龄,可惜牙齿一直未脱,赵妃让医尹太卜看了几次,都看不出什么问题。熊荆自己的理解可能是天天吃豆腐补钙,牙齿和人一起长,所以一直不换牙。现在终于掉了,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

鸿沟东岸楚军诸将庆贺熊荆龀齿,大梁城内王宫燕朝才刚刚得到战败的消息。魏王魏增顿时哑然,赵政则是大怒。五万大军败于鸿沟濊水(古涣水)相夹的死地,若是没有逃出来,等于是全军尽墨。稷邑十五万大军其中五万是南郡的守军,因为会盟才临时抽调至稷邑,如今再损失五万,五十万伐荆大军只剩下三十五万。

对统治天下一半户籍的秦国而言,损失二十万大军不过是个数字,关键是霸主的威严不容冒犯。三年来秦军一败再败,关东诸国对秦将不再畏惧,这才是最可怕的。

“速传令咸阳,”赵政怒意未消,语气极为铿锵。“尽召傅籍之卒,与荆人一战。”

五十万大军是精选之卒,傅籍之卒以秦国现在的户籍和动员力度,一户一丁也有三百万人,减去已经征召的、在官府为奴、抵债做工的,再召几十万大军并非不可。魏王魏臣胆寒之际,随赵政一同入大梁的国尉桓齮揖告道:“荆人蕞尔之邦,臣以为召五十万傅籍之卒足以。且……”

桓齮欲言又止,见赵政正瞪着他,不得不道:“臣以为项燕攻鸿沟东岸之秦军,乃为断伐荆大军之粮秣。今已得胜,若闻大王在此,必攻大梁,臣请大王速离大梁。”

“项燕用兵甚速,荆人又有大翼战舟,臣亦请大王速离大梁。”桓齮以外,其余秦将皆揖向赵政,请他速速离开大梁。

“彼等以为寡人不如荆王?”赵政更是不悦。哪怕是敌人,也有让人佩服的敌人。赵政在熊荆这个年龄时,还在邯郸质宫被赵人欺凌,现在荆王则被秦国频频欺凌。站在秦王的立场,他不愿楚军获胜,可以同病相怜者的微妙立场,隐约间,他又希望楚军获胜。不如此,他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击败荆王,不如此,他所获得的胜利将毫无价值。

‘不如荆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赵政话语里,诸将对此无可奈何。唯有一些老臣明白大王的这种心理:有些勋贵子弟最忌别人提及自己显赫的家事,他们宁愿凭一己之力获得封赏和食邑,也不愿宗族帮衬。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太过于年轻。

“臣以为,”诸将无言之际,赵高躬身说话了。“大梁仅十万魏军,项燕之军二十余万,不足防也,当速调遣大军入驻大梁,以为守卫。”

“三川郡、东郡距大梁最近,当速调此两郡之师。”有将领建议道。

“荣阳、成皋、洛阳有数万大军,当速速调遣之。”大王既然不想离开大梁,那便只有调兵入大梁保卫。赵高提了一个意,诸将就开始附和。

唯有桓齮一听这样的主意就大力摇头。魏军根本靠不住,一旦大王围在了大梁,不管城破与否,天下局势都会迅速变化——赵国、齐国说不定会出师大梁,与楚国合纵。

另外还有敖仓。去年大梁水战结束后,国尉府便有人提醒楚国舟师有可能出圃田泽奇袭敖仓。现在正是收粟使节,为支援大军作战,各地的粟米正紧急运往敖仓,一旦敖仓被楚军夺去或焚烧,无粮再多士卒又有何用?若楚军围大梁半年,以大梁的人口,必如昔年邯郸那般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那时不需赵齐两国帮忙楚军就能破城。

局势如此变化,对关东六国是有利的,对韩国也是有利的。桓齮摇头之后道:“臣以为最近者乃荣阳四万守军,当速调三万人入城,以防项燕。”

“准。”项燕二十多万,真要让他围了大梁,仅靠十万魏军的不够的,赵政当即答应。

“臣再请魏王速令魏军入城,以防项燕分而歼之。”桓齮再道。

早上赵政亲入大梁,魏增还欣喜不已,但现在不同了,赵政人在大梁,项燕必要攻拔大梁,大梁是魏国的国都,岂能让项燕攻拔,这不是要魏国亡国吗?而要想项燕不攻拔大梁,就要赵政离开,赵政就是不离开,非要在大梁与秦军死耗。

“魏王这是何意?”魏增久久不答话,赵政不悦,看着他发问。

“大王万金之躯,岂能身居危城?”魏增苦涩道:“臣请大王速离大梁……”

“寡人岂有不战而逃之理。”赵政自然知道留驻大梁的危险,但他不惧这样的危险。

“若大王不测,臣……”魏增的心思立即往阴谋论方面想,难道秦王是故意要留在大梁?

“若寡人不测,与魏国无干。”赵政拂袖,把魏增下面的话拂了回去。

“秦王勇哉!”魏间忧大声赞道,心里头却是暗喜。早上郊迎赵政的时候他便派人前往楚国告信,请项燕速围大梁,现在秦王执意不走,那就等着诸国合纵吧。

*

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半青半黄的野草上白茫茫一片,这些秋霜未等融化便随着野草从泥土里翻出,滚落在涣水旧道的两侧。秦军虽说被全歼,其实还是有少部分人苟活,现在这些人正在楚卒的夷矛下竭力的挖土。

大多数楚军仍在休整,享受着战胜的快乐。他们也要挖土——为了防止搁浅,长达二十多里的涣水旧道必须掘深一些,如此运粮的大舿才能通过。只是白天他们不能干这件事,魏人一旦发现楚军有意扒开河堤,又会在涣水上沉船阻塞,倒不如和敌人想的那样,白日作出佯攻三十里外大梁的姿态,到了晚上再行挖土,贯通鸿沟和涣水。

一夜过去,草地上的血液已经凝结,尸体已经僵直,水系的隔绝虽然拦住了野狗,却拦不住飞禽。一些乌鸦天不亮就落尸体上嘎嘎直叫,一旦有人上前,又警觉的飞起,铺天盖地的架势好似夏秋之际的蝗虫。

“大王欲寻何物……”长姜气喘吁吁跟着熊荆的马跑,这是一匹温顺的老马,若非熊荆的驱使,走的并不算太快。

“看看。”乌鸦在头顶惊飞,熊荆一具一具检视着地上的秦军尸体。他这是想找到昨天被他刺中的那个人。武骑士都穿着皮靴,五万秦军并无多少武骑士,他以为自己能找到。

只是越往北走秦军的尸体就越密集,有一些更是堆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那些是武骑士,那些又是步卒。找到最后他自己放弃了,秦军死了四万多人,他总不能一具具尸体都翻一遍。

“回去吧。”已经走到鸿沟涣水的汇合处的熊荆出声道,此处血腥味仍未散尽,一些尸体漂浮在水里,泡的发胀。

“唯。”长姜答应了一声,他和身后的寺人环卫,跟着熊荆的马回转。

“是你让妫景把那秦人抬进大帐的?”幕府之外,项燕在陆离镜里看到了打马回转的熊荆。

“然。”彭宗点了点头,这事确实是他让妫景做的。

“大王必不悦。”项燕也算了解熊荆的脾气。

“不薨胜过不悦。”彭宗毫无愧色,“而今我楚国新政初立,大王若薨,局势又将动荡。为我楚国计,大王不悦又如何?”

楚国新政项燕有所耳闻,具体言之,就是行几百年前的敖制。敖制如何,王制又如何,项燕并没有什么概念,他要的不过是胜利。

“你以为我军……”放下陆离镜的项燕提起当下的局势,秦王竟然在大梁,这是他意想不到的。

“先取敖仓,再围大梁,后与齐赵燕诸国合纵。”彭宗不假思索。

“而后呢?”项燕再问。“拔城不拔城?”

“自要俘秦王而归。秦王无嗣,俘也好、薨也罢,秦国必将大乱。一旦大乱,自无暇东出攻我。”彭宗已经看到胜利的希望。

第八十章 敖仓

大梁是淮上诸水交汇之处,即便秦王赵政不在大梁,作战司中也有诸多谋士建议拿下大梁。一旦拿下大梁,就能控制秦军南下的通路。四轮马车确实改善了秦军的粮秣输运,但陆运和水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拿下大梁不但能遏制秦军南侵,还能保证楚国舟师北出,阻塞战术在大梁以北是无效的,那里是纵横近百里的圃田泽。

大梁重要,可如何拿下大梁是一个大问题。秦王若被围于大梁,秦国定举国来攻,虽说大梁西面有长城——魏长城起于黄河,先是沿着鸿沟西岸修建,后又沿着圃田泽修建,一直往南延伸到塞榆关(今尉氏县大庄),长达一百六十多里。

秦军历次攻大梁而不得,皆因魏长城、圃田泽相阻。大梁是大城,城墙厚达十几米、甚是几十米,不是莒城那样的单薄城墙。如果楚国短时间内没有拔下大梁,秦军几十万援军越过魏长城,除了撤军项燕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大司马府设立以后,制定作战计划已经是作战司的事情,项燕只管选择哪一种方略,所以并不算太苦恼,大梁城内的魏王魏增,退至小寝后便开始唉声叹气。

秦王已经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赖在大梁不走那项燕肯定要攻拔大梁;请秦王走他又不愿意,如此这般大梁势必要变成血腥战场。

“若之奈何?”看着自己的僕臣,魏增挥退上来侍奉的爱妃。

“大王以为秦国欲灭魏乎?”魏息并不像魏增这样愁眉苦脸,他心里早有算计。

“不似也。”魏增仔细回想了一遍,没有感觉到秦王灭魏的意思。“秦军败,焉能灭我?”

“如此,臣请大王告秦王韩国侯人之事。”魏息揖道,“韩国侯人欲使秦王留于大梁,乃因与项燕有约,欲俘杀秦王也。臣闻秦王素多疑,必恐而去。”

“此……不义也。”韩国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魏韩两国的利益,韩非坦诚相告韩侯是谁,更有今后共享秦国情报的意思。现在就把桓齮给卖了,于情于理都不恰当。

“臣闻言利者不言义。大王不将韩侯告于秦王,项燕必围大梁。城破魏国亡,城不破我魏国亦死伤甚众。以一人换一城之安危,此才方为义。”魏息劝道。他想来想去,要让秦王离开大梁,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大王若是念及那桓齮,可先遣其逃楚,秦王见桓齮已逃,必离大梁而去,而秦王不在大梁,魏国可与楚言和。”

魏息说完,魏增一直不答,良久之后,他才默默点头,就此决定了桓齮的命运。只是他本以为当夜项燕就会率军围了大梁,可下半夜密送秦王离城后,他听到的消息竟然是荆人舟师弃大梁往北而去。往北是圃田泽,出来圃田泽就是大河,楚国去大河干什么?难道楚军已经知道秦王离了大梁,正追秦王而去?

想到此魏增不免有些兴奋,他不敢杀秦王,可他乐意看到秦王死在楚人手里。秦王一旦死了,秦国又要乱上好几年,灭国之危又将推后好几年。

“来人。”清晨站在大梁城墙上看着楚军舟师北去的魏增喊道。

“臣在。”鸿沟里全是楚军的舟楫,浩浩荡荡竟然有二三十里,大臣们背心全在流汗。

“速遣武卒去追秦王。若楚军攻之,不与战。”魏增低声道,他想看着秦王被楚人杀死。

“唯。”都是聪明人,大王的心思臣子们明白的很。

“大王为何不因留秦王?”魏间忧大愤不已,他虽然不知道秦王为何匆匆出城,可这必然和魏王有关。

“寡人自有决断。”先王忌讳信陵君夺位,魏间忧虽然继承了信陵君的爵位,可他的名声远逊其父,魏增对他说话老气横秋。

“他日大王必悔今日之举也。”魏间忧叹道,说完他便退下了。

*

国尉桓齮私通项燕,致使秦军大败,又诱使自己留于大梁好让敌军围城——听闻这样的消息赵政本不相信,可桓齮竟然失踪不见,他终于察觉这是一个可怕的阴谋。

半夜出城,不料天亮发现楚军舟师竟然弃大梁不顾急追而来,赵政又觉得这是魏王的阴谋:魏人不敢加害自己,但是荆人敢,魏王这是要假借荆人之手杀死自己。

一夜数惊,坐在马车里的赵政脸色越来越沉,赵高见他如此也低着头不敢说话。

“舟师仍追我而来?”赵政又一次问道,手紧紧的攥紧宝剑。

“然也。”赵高探出头去问了一句,这才答话。

“常旗已下?”赵政又问。

天子建常,上画日月。灭东周迁九鼎后,秦王的旗帜便是画有日月的常旗,关东诸国的国君只能挂旂旗。以前的尊荣变作招敌的标志,听闻舟师追来,赵政立刻命令降下常旗。

“然也。”赵高再答,他劝道:“大王勿忧,少府五千卫卒必能护大王周全。荣阳三万大军昨日便已拔营,星夜兼程来救,今日或能……”

“荣阳,桓齮乃敌国侯者,他之言如何能行。”提起桓齮赵政便是一阵暴怒,他猛地将身前矮几掀翻,几上书简横飞四散,摔落在整个车厢。“寡人若回咸阳,誓诛其七族。”

“禀告大王,荆人舟师去往大河,已不见也。”车外传来章邯的声音。此时车队已不再沿圃田泽北行,而是转折向东,行向荣阳。

“大河?”赵政不解,“项燕为何去往大河?”

大河便是黄河,这个时代陕西并不称作黄土高坡,所以河水并不黄。初秋之际的圃田泽依旧宽广,项燕本想让熊荆就留于泽内,可他就是要去大河看看。一入黄河他就有些发愣,因为河水不黄,不但不黄,河面倍也倍于鸿沟,宽达数里。

“这便是大河?”卒翼战舟驶入黄河后便转向东方,而大翼战舟舟速不减,向不远的敖仓匆匆驶去。天刚亮时,圃田泽西面有一队秦军驶往荣阳,不少人以为这是秦军增援荣阳的援兵,谁也没有想到这一队秦军竟是秦魏赵政的卫卒。

“然也。”右史不知大王为何这样问,大河宽千余步,除了大江,再也没有这么宽的水了。

“不佞总以为……河水是黄的。”熊荆笑了笑。

“暴雨之时,河水确是黄的。”左右史不解大王为何好奇河水的颜色。

“去敖仓。”熊荆不再看河水,他现在要去敖仓。

“大王,上将军有令,不欲大王至敖仓。”舟师之将红牼也在卒翼战舟上。“太后来讯请大王早回郢都。”

舟师进击大梁,飞讯站就设在舟上,与郢都之间讯息一直是通的。赵妃想念儿子,一听说战事将了,就要儿子速回郢都。

熊荆见红牼拿母后来压自己,不悦道:“红将军是要囚禁不佞?”

“臣不敢。”红牼连忙揖礼。“敖仓守军不及万余,又不设备,我楚军当势如破竹,一鼓而下。大王前去,于战无益。”

“哼。”熊荆确实有些不喜,项燕等人为何如此他心知肚明。“传不佞王命,速去敖仓。”

“大王,”卒翼战舟上全是环卫,红牼无法命令,他只能道:“请大王勿要登岸,更勿要……”

“不佞没马。”熊荆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那日单骑冲向秦军是一时兴起,并非是他的本意。现在不服受伤未愈,他想单骑冲锋也不可能。

红牼听他这样说微微有些放心,却还是暗中叫长姜嘱咐划桨的环卫划慢一些。以至于卒翼战舟抵达敖仓时,山上尽数楚卒的万岁欢呼。

“拿下敖仓了?拿下敖仓了?”听闻士卒的欢呼,熊荆急问道。

敖仓围于黄河南岸,粟米可转运鸿沟。按照作战计划,一部分大翼从鸿沟口直接传向敖仓连接鸿沟的运粮渠,另一部分则转入黄河,从敖仓北面登岸。敖仓本就没有多少守军,荣阳的三万守军又奉命调入大梁,数千秦军一冲击溃,山上的力夫也亡命奔散。只是因为敖山的阻碍,战舟上的熊荆什么也看不到。

“禀告大王,我军夺下敖仓!”红牼旗语打了出去,一回就得到山顶上的回讯。

“不佞要去看看!”熊荆很有些迫不及待,迅速命令战舟靠岸。

“请大王……”红牼正要交待小心,熊荆已经奔下木梯,登上河岸。好在他这次没马跑不快,两百多名环卫举着三头凤旗疾步追上,把他环环护住。

敖仓在敖山之西,敖山余脉的缺口处(今荣阳高村乡马沟村一带)。从这里恰好能穿过敖山将粟米输于山南的敖仓。于北面而言,只要把住敖山余脉缺口就能挡住来敌,于南面而言,敖山余脉虽缺,但地势仍要比南方高一些。另外敖仓以南还有一条运粮渠,从这里可以贯通鸿沟。

熊荆还未登岸就看到了停在黄河边的运粮舟楫和无助的舟人,登岸则看到成列成列的双辕车,车上装满了麻袋,因为慌乱,有一段路上全是撒出的粟米。可让他真正大开眼界的是余脉南坡,往南望去,半山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陶囷。陶囷东面,才是屋宇一般耸立的粮仓,这些粮仓遍及整个敖山之南,井然有序宛如郢都街市,一眼几乎望不到头。

“终于有粮了。”熊荆重重舒了口气。

第八十一章 弗信

“大王,我等有粮了!我等有粮了……”见熊荆站在缺口处,一些兴奋的士卒竟抱着陶囷奔了过来报喜。环卫连忙将他们拦住,熊荆却穿过环卫,走向兴奋无比的他们。

“大王,这是秦人的新粮。”卒长既然是个军官,自然知道陶囷是用来储存新粮的。

农作物收获后有后熟行为,需要通过呼吸作用才能完成。宛如小型客家围屋的陶囷侧面有气孔,气孔可以调节囷内温度和湿度。完成后熟后,新粮才会倒入方仓之中。方仓就是陶囷东面的那些屋宇,楚国长期储存的方仓一般是万石一积,或是两万石一积,秦国最大的方仓有十万石一积。

“此处存粮几何?”熊荆再一次看向山坡的粮仓,想知道这里一共有多少粟米。

“臣不知也。”卒长道。粮仓遍及敖山之南,除了秦人,谁也不能一时间说出敖仓到底有多少粮,唯一能够准确形容的词,恐怕只能是粟如沧海。

“大、大王勇武!”熊荆问完话匆匆前行,走的时候卒长又情不自禁喊了一句,看来彭宗玩的那份个把戏已经在士卒中传播了。

“敖仓存粮几何?”敖仓有啬夫有官吏,从运粮渠攻入的楚军占领了护墙内的治粟吏府。里面的官吏一个也没他逃,似乎等着项燕的接收。

“禀将军,敖仓有粟四千九百七十六万石,菽七百三十九万石、麦六百一十七万石、黍两百万石。另有酱四百三十万石、醯八十三万石、酒三十万石、藁五百余万束……”秦吏全都跪在地上,躬着身子。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比知彼司给出的数字还要多,但想到新粟刚收,秦国三百万户一年产粟五、六亿石,这里的粮不过是秦国一年的积攒而已。

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耕与战是秦国国策,秦国是否九年之储不知道,但三年之畜肯定是有的。想到秦国有九个敖仓,本来兴奋的诸将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本将要将这里的粮秣全部运走。”项燕眼睛有些发红,他才不管秦国有多少粮食,他只清楚这里的粮食够楚国整整吃一年。“至于你等,愿者,可与本将至楚国,不愿者,运完粮后愿去哪国去哪国。”

项燕一说要把这里的粮秣运走,秦吏们全身都发抖,为首的一个泣告道:“将军万万不可运粮、万万不可运粮啊!我等家小全在秦国,若是运粮,皆死也。”

抽泣声一片。秦国仓禀有独负、共尝制度,所以这些秦吏不敢跑,更不敢放火烧仓。楚国攻来,他们本以为只是吃吃拿拿,很快秦军就会反攻敖仓将他们赶走。现在楚军把粮秣全部运走,他们哪里共尝得起这么多粮秣?

“看紧他们。此刻起,每个方仓都要有人看守。”项燕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依照作战司的计划,刚刚攻占敖仓的楚军便各司其职。最重要的是防御,以防止秦军反扑,在登岸之始,便有师旅往南、往西、往东抢占要地。敖山东西长二三十里,虽有运粮渠为池,各师也还是在运粮渠之南锤下铁桩,拉起重重叠叠、一丈多高的铁丝网。

防御之外是输运。造府的人正在运粮渠码头安装吊车,混凝府的人则开始浇筑新的混凝土码头,以供更多的舟楫停靠。圃田泽那边也没有闲着,封人纠亲自指挥工匠在泽内高处深挖地基。虽说建造的只是干栏式建筑,地基不过是些柱子,但他必须在五天内浇筑好码头以及第一层楼面,腾放转运过来的粟米。

鸿沟上的舟楫早在调集,以输运司的计算,敖仓与圃田泽之间昼夜进行两次输运,每日可输运的粟米不会一百八十万石,如果仅靠楚国的舟楫,一个月也运不完敖仓的粮秣。守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倒不是问题,就怕十月之后河水、渠水结冰,那样的话运粮一直要拖到明年春天,这样守的时间就太长太长了,是以输运司的建议是雇佣齐国、赵国的舟楫运粮,一个月之内把敖仓搬空。

齐国楚国的飞讯站最近,快马两日消息就到了临淄,前一日才是楚军于鸿沟之侧大胜秦军的消息,这一日却说楚军拿下了敖仓,敖仓粟米堆积如山,楚国舟楫运不过来,需齐国舟楫相助。屈光听到这则消息禁不住颤抖,他在临淄这两年,没有哪一天不想着粟米,现在夺下了敖仓,楚国再也不要为粟米发愁了。

“屈卿何谓?楚王拔下了敖仓?!”早朝刚刚,退至小寝的齐王田建已经换了一件深衣,他以为屈光又来催要粟米。这两年齐国为了钜甲钜刃,结余的粟米都卖给了楚国,迫于秦国的压力,也迫于国内粟米所需,齐国已准备削减售予楚国的粮秣数量,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的女壻竟然夺下了敖仓。

田建推开了身边的丽妃,很是动容。敖仓他当然知道,那里的粟米据说比赢海里的水还多。女壻拿下敖仓遣人求见自己,不是要自己也去运粮吧。

“禀告大王,然也。”屈光笑道。“寡君念及外舅此前襄助之恩,今得敖仓之粟,故请大王遣舟楫前去敖仓运粮。”

“啊!”田建哑然。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好事。“真如此乎?”

“然也。”屈光眉开眼笑,“只是敖仓粟米有六千多万石……”

“咳咳、咳咳咳……”田建本想喝口水压压惊,屈光一说六千多万石他顿时呛到了。

六千多万石粟,即便齐国人口几近五百万,奈何工商兴盛,一年也产不了六千多万石粟,而仓禀里要积攒这么多粟米,以齐国的行政效率,没有十年恐怕积不到。

“大王……”丽妃连忙帮田建拍背,好在田建呛的不够重,一会就不咳了。

“屈卿,楚王真如此说,要寡人派舟楫去运粟米?”田建再问。

“臣不敢欺瞒,寡君确是如此说的,大王有多少舟楫,能装多少粟米,便运走多少粟米。”屈光道。“然则,临淄与郢都一样,距敖仓甚远,故鄙国舟楫先将粟米运至圃田泽,如此一日可运两百余万石,日后再运回楚国。”

“圃田泽?”田建自然知道圃田泽。楚国把粟米运入圃田泽,秦军就再也抢不回去了。

“鄙国已在圃田泽以混凝土建仓,”屈光只见混凝土三字,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粮秣置于圃田泽内,哪怕是冬日,亦万无一失也。”

“楚王可要寡人出兵?”田建忽然问起此事。

“寡君只请大王速派舟楫前去运粮,未言派兵之事。”屈光说道,态度无比诚恳。

“确未有?”田建又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确实未有,此天地可鉴。”屈光大声道。

“善。”田建笑了。“寡人不过一问,屈卿勿忧也。寡人今日便派舟楫去敖仓运粮。”

敖仓已被楚军所占,去运粮不是与秦国为敌,只是占自己女壻的便宜,这样的好处不拿就太对不起了。当日,令黄河南岸高唐、平原舟楫逆水西上的王命便从临淄发出,临淄一带的舟楫则东下驶入赢海,到了黄河再逆水西上。

齐国舟楫数量仅次于楚国,浩浩荡荡的舟楫从黄河入海口驶入黄河时,黄河两岸的赵军士卒当即大惊,以为是齐军来袭。好在邯郸的王令两日前就到了浮阳和中邑,告之齐国舟楫这几日将沿河西上。至于齐国人浩浩荡荡去干什么,就不这些底层将帅所能知道的了。

“楚王之勇,天下莫挡也。我闻秦王本在大梁,闻楚王至,连夜遁逃也。”邯郸春平侯府,相邦春平侯在鹖冠子面前猛夸熊荆。

这其中有真心也有假意,最少楚国拖住了秦国,以致赵国能从容攻拔燕国。就在几日前,赵军已拿下了沮阳,只要能突破沮阳盆地南缘的居庸塞,从北面攻入蓟城平原,打破易水长城旷日持久的僵持。

春平侯对此已经看见了希望,只要秦国一直与楚国鏖战而无暇燕国,再有半年赵军就能荡平燕国,三年内镇压一切反抗,彻底将燕国吞并。所以,每当鹖冠子游说他出兵抗秦时,他一直请鹖冠子言于楚国,请楚国支持赵国灭燕,等赵国解决完后顾之忧,必然合纵拒秦。

“唉。君侯惧秦如此,宁灭燕国不复赵地?”鹖冠子长叹,几次相谈,他早知春平侯的想法。

“非我惧秦,请问先生,若他日秦国攻我,楚王真救我乎?”春平侯问道。

“楚王已言,楚赵齐三国相盟,共伐秦之东郡。楚国不要寸土,愿赵国得东郡,齐王由楚王相说,使其得数城以堵齐人之口。他日秦若伐赵,楚齐必救之……”

“我弗信。”春平侯没等鹖冠子说完就将其打断,“天下早无信义,各国再无定交。我既为赵国相邦,岂能置赵国于险地?”

第八十二章 半城

秦人的长铍好不容易调转了方向,赵国岂能把它再召回来?春平侯就是这样想的。而且灭燕在即,燕国虽然只有百余万丁口,可吞下这百余万丁口,那赵国就将成外秦国之外的第二大国。最重要的是蓟城平原是块熟地,灭了燕国赵国最少能新增三分之一的田亩。

东郡算什么?东郡是抗秦最前线,燕地却将与代郡一样,成为赵国最后的根据地,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只是这对赵国来说是对的,对关东六国来说则是错的。赵齐楚三国不趁此良机夺下东郡,让三国国境彼此接壤,而后同气连枝、互援互助,秦灭诸国指日可待。

鹖冠子看向春平侯,春平侯也看向鹖冠子,两人对视良久,鹖冠子忽然叹道:“六国之亡,亡于六国者也。”

“先生缪矣。”春平侯频频摇头,“未有楚王之前,天下诸国或将灭于秦,然楚王既出,天下当一于楚也。”

“楚王并无吞天下之心。”说起自己的弟子,鹖冠子心里终于有了些暖意。“楚王所念,乃世界也。”

“世界?”陌生的词,春平侯不由想起了大楚新闻上的那些有关海外的文章。

“然。”鹖冠子笑了笑。“天下不过中洲之一隅,中洲之外更有其余数洲,彼由四大洋相连,此便是楚王所言之世界。中洲以外,其余数洲并无多少丁口。若能驾海舟尽占膏腴之地,社稷万世不绝也,故而楚王无意于天下,唯有意于世界。

君侯灭燕自是为延续赵国之国祚,然于秦而言,赵国灭燕又能如何?赵国丁口不过四百余万,得燕国亦不过五百余万,甲士多于秦国乎?粟米倍于秦国否?区区敖仓,仅秦国仓禀之十一,便有六千多万石粮秣,试问赵国仓禀存粮几何?

舍大而取小,乃君侯之谋也。再则,赵取东郡引秦伐己,赵灭燕过便不会引秦伐己?此时楚军已围大梁,若楚国拔下大梁,秦国日后如何攻楚?若不攻楚,自然是吞韩、伐赵、灭齐,而后聚全天下物力再攻楚。秦若行此策,君侯又如何?”

鹖冠子说的春平侯面色有些不自然。若以保社稷、存国祚论,自己确实在舍大取小。燕国国力与韩国相仿,赵国灭亡了燕国也不能抵御秦国,真正能抵御秦国是三大国的合纵,但各国真能诚心合纵,不会彼此出卖?

韩国为了不灭国,一直再怂恿秦国伐赵;魏国为了存国,三番两次跟着秦军伐楚。天下事糜烂至此,确如鹖冠子此前所说:六国之亡,亡于六国也。

想到此春平侯禁不住长叹,他已经没办法在合纵与灭燕之间做出抉择,他能做的不过是派出赵国所有舟楫,去敖仓帮楚国运粮,然后按照运十取一的约定获得输运酬劳。最多再请楚国太后说说好话,让楚国平价卖五百万石粟给赵国。楚国连年战争,赵国也是连年战争,赵国现在也缺粮的紧。

邯郸城内,相邦春平侯难以抉择,大梁城里,已经做出抉择的魏王魏增有些气急败坏。秦王已经离开了大梁,可楚军还是在城下扎营,准备攻城。再就是敖仓,六千多万石粮秣啊!现在的魏国需要多少年才能积攒这么多粟米?

“大王稍安,白宜与楚王相熟,或能说动楚王退兵。”僕臣魏息知大王不悦,故而低眉顺眼。

“你说,”魏增捻着胡子,“这楚王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

魏增一直‘就’,最后也没有‘就’出个所以然来。魏息脖子拉长,一直巴望着他,

“唉!”魏增的手重重拍在大腿上,他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可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又真的是错了。“等白宜吧。二十万大军皆在楚境,唯有靠彼等退兵了。”

“告诉魏王,不佞要大梁!”在敖仓逛了一遍后,熊荆又一次回到了鸿沟,就住在大梁城北的军营里。此时楚军已经完成了回转,除了留守稷邑的唐师和随师,其余十五万大军全部赶至大梁城下。要的,就是拔下大梁。

“大王何至于此?!”白宜叹道。“魏国也是为秦国所迫,寡君亦曾想合纵伐秦,然秦王那日忽至郢都,这才……”

“大王欲灭我魏国?”信陵君魏间忧与白宜一起来访,白宜动之以情,他则要晓之以理。

“不佞无意灭魏。”熊荆神情严肃,不是恐吓、不是要挟,是实实在在的要求。

“然大梁乃魏之国都,大王拔下大梁,便是要灭魏。魏国丁口确实不如楚国,然魏人并不惧死。”魏间忧声音很沉。

“既不惧死,为何惧秦?”熊荆本不想反怼他,但他说这样的话就是让人打脸的。

“此寡君听信子季谗言之故。”魏间忧道,说罢又开始愤恨。“若那日大王听我所言,勿让秦王离都而去,我魏国何至于此!”

“魏王如何、子季如何不佞不管,不佞只要大梁。”熊荆再次强调道。“若魏王不想战,租借也可。楚国租借大梁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便将大梁还于魏国。这二十五年,魏王可住于内城,亦可迁都至安陵、睢阳。”

“大王真欲灭我魏国?”魏间忧喝道。他才不相信二十五年后楚国会把大梁还给魏国。“大梁虽只有十万士卒,然大王必不能拔也!”

“能拔不能拔,不是你说了算!”熊荆很是不悦。“魏国几次助秦伐楚,此仇不佞还未曾报。不佞只是要租借大梁,魏王不愿租借,那便兵刃定胜负吧。”

“大王!”白宜算是唱白脸的,他疼呼一声又道:“臣请寡君与大王会盟,两国从此不再攻伐,共拒强秦……”

“不佞租借大梁便是为了共拒强秦,魏王为何不愿?既然不愿,如何会盟?”熊荆反问。

“大王,大梁乃魏之都城,岂能租借?”白宜几乎要哭出来,他本以为自己能说服熊荆,却没想到熊荆如此固执。

“那便如此……”熊荆招了招手,一旁的长姜会意递上一幅大梁周边的地图。

大梁本是仪邑,处于郑、卫、宋之间,是军事重镇。城周都是湖泽,其西有圃田泽、荣泽、中牟泽;西北有沙海,东南有牧泽,正南有蓬泽。此前,魏都安邑地处晋南盆地,并非魏国地理上的中心,又过于靠西。迁都前魏国正在大力开拓东地,国都太过靠西极为不便。迁都仪邑,同时开凿鸿沟,不仅能掌控中原,还能遥控淮上,沟通长江。

迁都之后,鸿沟的开凿费了几十年的功夫,先是挖通荣泽和圃田泽,将黄河水引入圃田泽以西,等大梁初具规模、建立城郭后,再将鸿沟水引入北郭,联接诸水。等于说,沟水先从大梁北郭经过,再流至淮上诸水的。但也不是说,淮上舟楫非经大梁北郭不可,大梁东南有牧泽,舟楫可以出牧泽从南济水绕过大梁。

熊荆想租借大梁,要的就是大梁北郭的鸿沟,而非要整座大梁城。看着长姜递来的地图,他指着北郭道:“不佞只要此半城。魏王无信,且又无勇,若此北半城租借于我楚国,秦国再要借道伐楚自然不能;他日秦国灭魏,那也要先拔下楚军驻守的北城不可。对楚,据此半城对魏国放心;对魏,失此半城秦人再无借口。今后秦人再伐楚,魏人坐观中立便是。”

“半城?”白宜的脸恢复些血色,他相信熊荆确实不是来灭魏的。

魏间忧虽然保持沉默,心里也觉得熊荆的话有几分道理。秦伐楚借道于魏,不就是为了这条能沟通江河的鸿沟吗?既然鸿沟如此烫手,秦楚两国又剧烈相争,不如索性租借出去。

军帐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白宜又问了些租借的细节,这才和魏间忧出了楚营,被城头的魏卒掉上城去。可惜,听完两人的转述,魏增变幻不定的脸最终一沉,道:“寡人不借!”

“大王不借,楚王自取,借,尚能收到些许租金。”魏间忧道。“他日秦人伐我,还需先拔北城,一拔北城,自然是与楚国为敌,楚国必然助我。大王以为楚军不能战否?”

“大王,若北城借于楚国,楚国舟师必巡于大河,魏国从此不惧秦人攻伐,此存国之举也。”白宜也揖道,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可行。把北城借于楚国,等于是楚国帮魏国守卫北境,秦楚两国再怎么打再也和魏国无关。

两个臣子去谈判,商议出来个割让半个都城结果却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魏增更怒,喝道:“天下诸国,岂有都城割半于他国之举?!”

“大王,这是借。只借二十五年!”白宜咬死了借字。

“如何是借?楚王兵临城下,此借与夺何异?”魏增更怒。

“敢问大王,秦人借魏道伐楚,此与夺又有何异?”白宜不敢再言,身为公族的魏间忧仍出言相驳。

这句话驳得魏增面红耳赤,只是他仍不想借,愤道:“秦王已召举国傅籍之卒,此战是胜是败尚未可知,楚王欲借半城,再败秦人再说。”

第八十三章 粮仓

魏增此时希望是秦国,只要秦军能击败楚军,大梁这半城自然能保得住。此话说完他又忽然醒悟:若是秦军真的击败了楚军,那魏国又将处于这两国的拉锯战中,魏国的国力和士卒将一点点消耗干净,背心顿时冒出一阵冷汗。

‘轰——、轰——、轰——、’魏增脑子里还在左右争斗时,城北传来了轰轰声,整个大梁似乎都在摇晃,震颤更让燕朝挂着的帷幕抖动起来。

“楚王攻城了。”白宜叹息一声,他知道这是投石机砸墙的声音。

“魏国定亡于大王之手!”魏间忧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而去。

‘砰——、砰——、砰——、’城内和城外所听到砸墙声音是不一样的,城内是比较模糊的‘轰’,城外则是清晰的‘砰’。一千楚斤重的破墙弹每砸中城墙一次,就会在夯土墙上捶出一个凹印,泥屑烟尘纷飞,城上的魏卒一阵大哗,谁也不敢站在被轰击城墙上。

只是,大梁终究是魏国都城,不比单薄的莒城城墙或者山石垒成的齐长城。大梁城垣最下端厚达十几丈,城上最窄处也有四丈,这样厚实的城墙与其说是砸,不如说是在一点一点抠。夯土墙砸多了之后,就会一层一层的剥落下来。

这与夯土墙的性质有关,如此宽大的城墙,不可能一筑就是一个平面,只能是一筑一筑并排起来,如此才能做到十几丈宽。与钢筋混凝土一样,为了保证一个水平面上筑与筑紧密相连,夯土中横放了不少木头,靠着泥木之间的摩擦将同一水平面上的夯筑拉紧。可在两百五十公斤破城弹的锤击震荡下,泥木之间会越来越松动,以致一筑一筑的脱落。

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日、两日能看到的,必须十几日、几十日的锤击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在此之前,有几部投石机已经瞄准了城门,这是城防体系中最薄弱的一环。但在进入城门之前必须先放下吊桥,或者搭建起秦军那样的转关浮桥。

经历半年的陈郢之战,守城熊荆是懂的,现在易地而处,站在昔日秦魏两军站的位置,他就有些茫然了。好在楚国有两个上将军,项燕率七万余人驻守敖仓之际,廉颇领着十五万大军驻于大梁城下。至于赵偃死后便被逐出赵国的赵国大将军庞暖,那就只能在一旁看了。

庞暖须发皆白,与爱打瞌睡的廉颇相比,精神自然要好上许多。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楚国的临武君,封地在后世湖南南部,楚国行政管辖区的最南沿。又是名将又是楚国封君,不说取项燕而代之,最少能接替过于老迈的廉颇,奈何各县卒将军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他只能在熊荆身边好好呆者。

“有此神器,破城如汤沃雪也。”庞暖看着不断发射石弹、锤击城墙的投石机,如此感慨。

“将军说,赵国太后与春平侯苟合?”熊荆也在看投石机砸墙,他想的还是赵国。

“禀大王,然也。”庞暖道。“赵国先君悼襄王薨落前,王后便与春平侯私通,薨落时悼襄王几召王后而不至。当日,王后便以春平侯为相邦,罢了司空马。”

“如此说来,是王后私通春平侯?”熊荆道。“春平侯虽曾是大子,可这王位……”

“大王有所不知。”庞暖对赵国还是熟悉的。“王后本一女倡,因悼襄王见其绝美而立为后,其子庶出,赵人皆念先大子赵嘉。若春平侯助赵嘉即位为王,今之赵王必废。”

“哦。”熊荆哦了一句,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废太子赵嘉,另外他又想起赵臣郭开,李牧好像就是被郭开害死的。“郭开此人如何?”

“郭开?”庞暖没想到熊荆还知道郭开,他答道:“郭开乃赵悼襄王之宠臣,虽非君子,然其奉行亲秦之策,为赵喘息。”

“李牧呢?”熊荆又问了一个赵人,“李牧如何?有朝一日,李牧可否被赵王诛杀?”

李牧刚刚大破匈奴不久,庞暖离开赵国时他便是赵国的守相。现在伐燕之战就是李牧在指挥,前几日刚听说李牧攻下了沮阳,和燕国仅隔一座居庸塞。熊荆在这时候说李牧被赵王诛杀,庞暖想了又想,最后道:“臣以为若赵王诛杀李牧,当因废太子嘉。”

“恩。”熊荆感觉到了什么,这时候他正在长姜的引领下走向码头。“你继续说。”

“臣以为李牧乃良将,非良臣,更非佞臣。”庞暖跟着熊荆,如此说道。

“也就说,李牧乃社稷之臣。”熊荆又一次提到这个概念。

“然。李牧为代地守将,代地地处边陲,民风与邯郸大异。邯郸之不得意者,晋阳未失时常去晋阳,晋阳失后常至代地,更有甚者逃匿于匈奴。今赵王得立,赵嘉不得出邯郸,然其属臣不少逃至代地,若李牧有意助立赵嘉,赵王当诛之。”

“原来如此。”熊荆有了些明悟,或许李牧就是因为卷入废立之争才会被赵王诛杀的。

李牧死,赵国灭。虽说现在秦军把楚国当成了主要敌人,但李牧对于赵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甚至,比项燕对楚国还重要。项燕之后还有一大批正在成长的楚国将领,他们与项燕的差别仅在组织大规模战役的运筹能力,但这一点正在被大司马府渐渐取代。

上了卒翼战舟,战舟航向圃田泽,那里也在进行一场大规模会战:混凝土浇筑。

“切记!务必捣实、务必捣实。”封人纠站在一堆毛竹搭成的架子旁,看着一桶一桶搅拌好的混凝土从大舫上吊起,被力夫倒入板模之内,不断的在叮嘱。听闻他的嘱咐,匠人手里的钢钎不断在倒入板模的混凝土里捣动,以防浇筑中产生空隙。

枯荷黄草的圃田泽里平空长出一大丛柱子,柱子生梁,梁支将撑起粮仓楼面。

六千多万石粮秣,一石就是零点零二立方米,等于要占用一百三十万立方米。假设粮秣堆高为六点五,那就要占据一个二十万平方米的楼面。一石又重十三点五公斤,等于是八十七万吨。此前大司马府曾想以木材搭建粮仓的办法,可考虑到粮秣总重有六十多万吨(事前估算),最后才改成以混凝土浇筑。

还有个办法是将粮秣堆在暂时干涸的草地上,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否决了,草地与泽水之间还有滩涂,以陈郢补给的经验,滩涂使舟楫不好停靠,运入运出都很个麻烦。再就是粮食本身,秋冬有雨雪,春夏水位又上涨,在春天到来之前根本就没办法把粮秣全部运走,结果大部分粮秣将被泽水所浸坏,能运回楚国的估计还不到一半。

于是大司马府最先的计划是建造一个长一千米、宽两百米(20万平方米)的干栏式混凝土建筑。工程量看似浩大,但这个建筑不需要一天建成,施工可以根据运粮速度浇筑,一点点扩大。假设,每日运输一百八十万石,即三万六千立方米,以六点五米的堆高算,占地五千五百三十八平方,只是一个七十五米乘七十五米的楼面。

根据混凝土府的数据,浇筑一平方米的楼面需要一百三十公斤混凝土,浇筑五千五百三十八平方楼面,所需混凝土为七百二十吨(此数不包括梁柱,梁柱所消耗混凝土不及百分之一)。混凝土包含沙子、碎石、水、水泥,按重量比水泥不到两成,即便两成,每天消耗的水泥也不过一百四十多吨。

钜筋的消耗比水泥更少,浇筑一平方米需混凝土一百三十公斤,消耗钜筋不过十公斤,五千五百三十八平方只是五十五吨。沙子、碎石黄河、诸水岸边就可以挖取,并不麻烦。

真正的困难在于运输吨位和水泥消耗。

每日运输一百八十万石就是二点四三万吨,这是昼夜两次运输的量,真实的运输吨位只有一万两千多吨。混凝土浇筑需要两千吨吨位,减去这两千吨,运粮吨位只剩下一万吨。

水泥、钜筋又要从一千里外的郢都运来,虽然两者相加不过两百吨,但日夜兼程,两千里来回也要十日。就是说,又有两千百吨要浪费在圃田泽和郢都之间。真正运粮的吨位不过八千吨出头,昼夜运输两次为一万六千多吨,合一百二十万石。

运输吨位或许借用齐赵两国的舟楫解决,水泥不足齐赵两国可就帮不过来了。一个千米长、两百米宽,面积二十万平方米的干栏式建筑需要两万六千吨混凝土,这些混凝土宽算需要五千二百吨水泥,楚国哪里有五千二百吨水泥?

确定建造混凝土粮仓后,造府立即大规模扩建水泥厂,计划日产量是五十吨,三个月可产水泥四千五百吨,加上手里已有的七百吨水泥,刚好能有五千二百吨。可到现在水泥厂也才扩建了五个,日产水泥不超过三十吨。

最后的方案是在滩涂、低于水面的地方浇筑楼面,全年高于水面的地方不做浇筑,这样不但工作量省了,水泥的消耗也省了,以现在的水泥产能勉强能够达到。

第八十四章 粮仓2

混凝府已经尝试性的浇筑过一些小型框架式建筑,本来是准备浇筑拆除一空的正寝和正朝,但没有见过混凝土的王尹很担心这种拿水浇一浇就拿来夯筑的建筑,在他的影响下,赵妃也不同意用这种新式夯土用来建正寝、正朝。正寝是大王的寝所,正朝是每日视朝的重地,这种以夯土作屋顶的建筑万一塌了,那该怎么办?

行向圃田泽的路上,熊荆又想到了用混凝土建正寝、正朝的事情。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母后的大惊小怪,后世的城市根本就是钢筋混凝土丛林,他反而不太习惯木制建筑。

“臣见过大王。”脚手架下,听闻大王到了,封人纠和陶尹等人连忙登舟相见。

“如何了?”熊荆站在甲板上,很神气的相问,混凝土是他的发明创造。

“禀告大王,正浇筑也。”上一次相见还是四个多月前在郢都,这一次相见却在圃田泽工地。“请大王戴上。”陶尹答完又拿着一顶藤制安全帽,请熊荆戴上。

藤制安全帽也是熊荆要求制造并佩戴的,他并没有登上脚手架看匠人浇筑的意思,可他还是戴上了安全帽。

“就是围着这片泽中高地?”戴上安全帽的熊荆指着混凝土柱子围着一片野地道,他并不觉得这里有多高,等春天水一漫,粮食全要浸坏。

“禀大王……”陶尹没说话,封人纠道:“禀大王,此大司马府之误也。与其建仓于此,何不建仓于鸿沟北岸,十字沟以东?”

鸿沟接入圃田泽,与其南济平行的南济水也接入圃田泽,再往北一点还有北济水,再往北一点还有別濮水,只是,北济水和別濮水没有接入圃田泽,而是往西直接连通黄河。

横向河流如此,纵向的也有两条:大梁北郭西侧有一条北南流向的阴沟,《水经·阴沟水注》云:阴沟首受大河于卷县(今原阳县旧原武西北),东南至大梁,合蒗荡渠(鸿沟);阴沟之西,又有一条十字沟。十字沟南端接圃田泽,与鸿沟垂直相连,穿过南济水、北济水后,北端连着別濮水的入河口。

封人纠此前只看过圃田泽的地图,没看过大梁西北的水系,前几天他一到就发现大司马府的计划是错误的。圃田泽水泽环绕,大梁西北,鸿沟与南济水之间、十字沟和阴沟相夹那块地方岂不是比圃田泽更好。粮仓建在那,根本就不用浇筑什么混凝土粮仓,只要浇筑装卸码头。

“此处离大梁太近。”熊荆看着地图,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廉颇上将军不能拔下大梁?”封人纠道。“若是不能拔下大梁,总能守住粮秣吧。臣以为,粮仓应就近、就便,建于泽内,日后无用,且水泥也不足。”

封人纠说完见熊荆还在沉思,他特意换成熊荆熟悉的量制再道:“混凝之楼有承重之限,八十多万吨粮秣,二十万方之楼面,每方承重四吨。如此,楼必塌!”

“四吨?”熊荆吓了一跳,混凝土楼面虽然结实,可也没有达到每平方承重四吨的标准。

“然。”封人纠继续说,“混凝府以为只有圃田泽是诸水环绕,粮仓设计本为两层,每层四十万方,每层堆高一点七米,然水泥不足,遂改为一层,水泥还不足,又被改为二十万方,堆高变成六点五米,每方承重四吨。”

大司马府为了粮秣安全,造府受制于水泥产量,最终把一栋八十万平方米的建筑削减到二十万平方米,水泥不够又继续消减。封人纠拿到建造要求一看就说不行,他虽然不懂得计算混凝土配筋率,但对混凝土建筑的承重心里大致有个谱。

“那……”熊荆面色数变之后立即要喊停,“速速告知大司马府,不再圃田泽设仓,当在圃田泽以东,鸿沟以北设仓。”他说完之后又道:“不佞会让上将军派万人驻守。”

“大王,这……”陶尹指着正在浇筑的脚手架。“这当如何是好?粮秣明日就要运过来了。”

“立刻停下。”熊荆道,“你等马上去圃田泽以东寻找建仓之地,码头要连夜赶工。”

“禀告大王,建仓之地已经寻好,日夜赶工,四日可成。”封人早就有意把粮仓建在圃田泽之北,前几天他就看好了地方,怎奈输运司的鄂焯等人一直说圃田泽安全,圃田泽东面离大梁城只隔着一条鸿沟云云。

“马上去办。”兴致冲冲是来看浇楼的,没想到选址就是个大错误。熊荆虽没有败兴而归,心里却有些懊恼。这其中也有他的错误,他没有来过大梁,也未曾细看过大梁附近的详细地图,不知道大梁北面、西面也是水系纵横,只听说过有个偌大的圃田泽。

“大王果决也。”庞暖很不合时宜的拍了一记马屁。

这时候封人纠已经下舟了,熊荆笑道:“便是不佞说要把粮仓建在圃田泽的,当时也很果决。”

“这,”庞暖老脸一红,他转口道:“大王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庞卿以为不佞是赵王?”熊荆看着他问。

“赵王怎及大王啊?”庞暖很自然的道。“赵王不及大王之万一。”

“你在赵国待得太久。”熊荆道。“真正的楚人不会如此说话。有话说话,有屁放屁,不媚上、不欺下,风风火火、甚至于疯疯癫癫,这才是楚人。三晋不同,仅以楚女论,其媚不如赵燕、歌不如韩卫,绣不如魏郑,仅一桑织之女……”

熊荆这般说话,话里的意思庞暖瞬间就懂了。但他懂的只是一部分,熊荆说完他不像楚人后又道:“此战之后,楚国不再行王制,而行敖制。换而言之,楚国不再有大王、不再有官吏、不再有令尹、不再有郢都……”

熊荆说了一大串的‘不再有’,最后道:“你虽曾是赵国大将军,可你若没有自己的甲士、没有自己的部属,你在楚国将无法立足,即便是天纵之才,也会默默无闻。”

第八十五章 立盟

楚国废王制而行敖制,这件事情庞暖有所耳闻,但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小部分人的妄想,当不得真。大争之世,谁能想象一个国家没有君王?没有令尹,政务如何颁布施行?没有官吏,如何收取税赋用以国家开支?

处于无比震惊中的他根本没有听到熊荆随后关于劝他立足的告诫,震惊之余说道:“岂能如此!国一日不可无君,大王若不为大王,楚国如何是楚国?”

庞暖的反应出乎熊荆的预料,他再怎么说也是个封君,怎么会无法理解楚国曾经实行了几百年的敖制?他做了最后的解释。“国家只是衣裳,芈姓、楚人才是躯体……”

“万万不可!”庞暖再道。“力分则弱,力聚则强。大王定是听了公族之言,方行此制。臣以为,当尽废制而行新法,不如此,我楚国何以存于这大争之世!”

“行何种新法?”熊荆再问,对他已然失望。

“收县邑之权以归王有,聚举国之财以为国用。”庞暖道:“迁公族于江东,废贵族……”

“那又由谁来做吴起?”熊荆笑了,“楚国无此人才啊。”

“臣愿做吴起!”庞暖胸中热血沸腾,“臣愿为大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善!”庞暖很忠诚,熊荆很满意。他‘呛’的一声抽出自己的佩剑,道:“庞卿受剑。”

“唯!”剑乃权力之象征,大王赐剑等于赐权,庞暖大喜过望,宝剑入手,寒光渗人。仍处在激动中的他正在酝酿动人言辞以报答熊荆的信任时,不想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话。“庞卿,你伏剑吧。”

“啊。”庞暖错愕,“大王何谓?”

“不佞说,你伏剑吧。”熊荆脸上似乎还留有一丝笑意,可笑意中带着些冷酷。

“大王?”庞暖还在不解,可他听见了熊荆身后右史的笑声,终于发现自己被戏耍了。“大王何辱臣于此!”他脸涨的像块猪肝。“臣一片赤心,只为大王和社稷着想。”

“既忠于我,那便伏剑;不忠于我,便不要放屁。”熊荆瞬间变得很粗鲁。

“大王辱臣,臣不服。”庞暖举剑,熊荆身后的环卫以为他要不轨,立刻上前。

“不要妄想借不佞的王权、楚人的血汗成就你的功名,楚国并非三晋,更非秦国。”熊荆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佩剑,最后道:“今日起,不要在不佞眼前出现。”

熊荆此言之后,庞暖很快就在卒翼战舟上消失了。走的时候庞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熊荆心里的感受与他类似,也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不佞是看起来很傻,还是很蠢?”熊荆愤愤不平的问向身后的左右史。

“大王年幼,彼欺大王年幼也。”右史很认真相告。“且赵国与秦国并无致,多功利之徒、好惊人之语。彼等常以霸业为诱,或展其志、或牟其利,”

“然而用的确是不佞之资!”熊荆感叹了一句。“输了,他不过一死了之;赢了,也多是徒有虚名,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

熊荆如此感叹。楚国即芈姓,如果攻伐不能让芈姓保存传承、繁衍子嗣,那将是一场巨大的失败;而以牺牲全体芈姓、所有楚人为代价去换取注定烟消云散的霸业,那则是一场巨大的悲剧。当下的战争不是为了称霸,只因捍卫和觉醒。

可惜,即便身为大王、或者成为大敖,熊荆也无法掌控楚人的命运,最多只能适时左右。至于左右的结果如何,只有太一神知道,他无法知道。

投石机不断发射破城弹,锤击大梁的城墙,拿下大梁,楚国就能封死秦军南下之路;秦军在赵政的严令继续集结,准备大举反攻敖仓,阻止楚人运走海量粮秣;深入楚境的蒙武未及下蔡就撤退了,但他不断指挥秦军攻拔沿途城邑,大肆烧杀,以期引来楚军的反击,分摊大梁与敖仓的楚军兵力……

一切都很重要,可比起楚国建立新制,一切又不重要。熊荆很快就弃战事而不顾,返回了郢都,与他随行的还有诸越和各部落的酋长或大长老。

“大王之意,要与我等立兄弟之盟?”正寝的帐篷里,一干越人面面相觑。虽然屈遂花了半个时辰解释了楚国的敖制,也表达了楚国与各部落、邦国交好的善意,但多数人还是不理解楚人为何要这样做。

“可有不妥之处?”熊荆不答反问,他相信这些人很容易理解敖制,反倒是楚人对敖制不太理解,毕竟从楚武王开始,楚国推行王制已经四百多年。

“臣以为不然也。”闽越之君驺无诸道,“我闽越甲士虽不及万,岂能与小族为盟?”

驺无诸的话顿时惹来诸人的不满,那个欲献赵善头颅给熊荆的竹很快就用越语嗤道:“你的刀并不比我们的利。”

“小子找死!”泰族只是个不起眼的氏族,这样的小族竟然敢怀疑自己的威严,驺无诸大怒。

“谁割下谁的头颅只有神才知道。”竹站了起来,拍了拍子的腰间的刀。

“君此言差矣。闽越五千甲士可是君一族之士?”雒越之君驺夫善自问自答。“不是。闽越五千甲士也是君联合几个氏族的甲士,不如此,也是小族。”

“你!”驺夫善一言中的。越国最早也施行氏族制,而后才建立王制。随着越王无疆的战败,又被打回了氏族制。为了这次出兵勤王,诸越之君都在内部对氏族做了说服工作,目的就是请求楚国归还故地,同时争夺越王之位。对此,雒越是无望的,南越也不可能,唯有闽越、瓯越、和越君开三人激烈相争。

“敢问大王,若行敖制,楚国今后是否不再有王?”越君开十日前就到了郢都,他对王位本有期望,没想到楚国不再行王制,还要拉着诸越不行王制。

“然。”熊荆点头。“若行敖制,不佞所辖不过是郢都、杭郢、以及不佞的封地,其余县邑由各氏或誉士长管辖。以后诸事由大司马府、外朝、正朝处置,各氏族县邑之事皆自治。”

“可有令尹?”驺开再问。此前屈遂未说王权如何,现在听闻熊荆说自己今后所辖不过是郢都、杭郢还有自己的封地,诸人一时间有些哗然。

“无有。”熊荆道。“政务、外交、军务由各氏族、誉士长推选数人处置,一年一换或数年一换,战时则固定数人,战毕更换,此非氏族之长、誉士之长不能担当。推行之法与此前推选令尹无异,以得甲士多者为胜。”

“然我越人甲士太少。”驺开说了一句,他开始怀疑楚人是想吞并越人。

“那可固定人数,若七人处置事务,可约定越人七占其二。”熊荆说完又道:“楚人甲士也不多,以人口计,鲁人八十万,宋人也有五、六十万,楚人实则不及百万。”

鲁地、宋地、还有吴地,这三地人口就接近两百万了,还有蔡地,陈地,真正算下来,楚人不过就八、九十万。南方越人最少百万,算起来还要比楚人多。

“可我等地处南方,往来实在不便。”驺开沉吟时,公师巳又道。南武远在番禺,从番禺到大梁,路程之远可想而知,而且要自己带粮食,勤王之师当中,南武之师是最狼狈的。

“不佞听闻南野之南有梅岭,赣水可通梅岭之北,北水可通梅岭之南,若能开此关道,往来就便利了。”熊荆道。“至于路远者,战获之赏可倍之。”

梅岭关属于五岭之一,这是赣地通往粤地的古关,秦朝开凿后一直到清末都是要道,但在梅岭开凿之前,这已经是岭南岭北的重要通道之一。公师巳一听要开梅岭关道脸色就数变,他能独立为国,就是依仗地形和瘴气,关道一开,南武国就危险了。

“不佞还听闻,”熊荆假装没有看到公师巳脸色数变,继续说话。“珠崖有大铁山。”

“大铁山?!”公师巳、驺夫善,还有西瓯的宋长老,泰族的竹,一干临近南海边的部落眼睛顿时亮了。他们的铁器全靠楚国输入,而铁越来越取代铜,成为军国重器,如果珠崖有大铁山,那不说自己也能炼钜铁?

“大王,珠崖并非南武所有。”驺夫善第一个说话,顿时惹来公师巳的怒视。

“珠崖离南武最近,自然是南武所有。”公师巳不悦道。

“珠崖怎会离南武最近,明明是离我泰族最近。”竹心里很不甘。

“西瓯也近大海,珠崖大铁山西瓯也有份。”宋长老道,他明明不靠海。

“若是如此,闽越也有份。”素来霸道的驺无诸也横插了一杆子,他也想要钜铁。

“我瓯越也靠海。”驺朱安追插进来,虽然他暂时还不知道珠崖在哪。

“咳咳,”屈遂见越人在争画饼,连忙咳嗽了几声,这些人听闻咳嗽才回望过来。

“珠崖有大铁山矿质极佳。”熊荆好像没看到彼此的争斗。“既如此,那便要开矿山、炼钜铁。有了钜铁,才能……,你们尚未看过炼钜,不妨先去造府,观后再谈。”

第八十六章 立盟2

时至今日,楚国钜铁的名声已传遍天下。越君驺开到郢都不久就拜会了大工师欧丑,想一观钜铁府之奥妙。这个想法一出口就被欧丑拒决了,参观钜铁府必须得到大王、令尹、工尹刀三人的首肯,不然除了钜铁府的工匠,谁也不能入内。

没想到今天说参观就参观了,而且不是他一个人,除诸越之君,还有三十多个部落的酋长。这些人当中,衣左衽并不奇怪,贯头跣足也很正常,穿犊鼻(围裙)就很不雅了。不说后面露出屁股,前面围裙被秋风一吹,鸟儿瞬间就露了出来,不时引来匠人的低笑。

这些人没有第一时间安排去钜铁府,而是先去造府看了转炉。此时田鳞发明的两口壶已经造了出来,工师郕正在试验其可靠性。红白红白的铁水流入转炉,一鼓风,整个工棚好似火山爆发,烟火吓得诸人几欲逃遁。十多分钟吹炼完了,见沸腾的钜水浇成钜锭,一个个又开始抓耳挠腮,心里想着这一炉钜铁能造多少盔甲、打造多少把宝刀。

看过转炉,再到钜铁府看墨炉就平静了很多。不过钜铁府也有让人惊讶的东西,比如盔甲,钜铁好像陶泥一般被压成薄板,薄板冷却就变成了钜甲;宝刀锻造也出乎诸人意料,他们本以为宝刀是铸造出来的,下型后再做磨砺,不想宝刀是用铁锤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最后,诸人还看了一个削铁如泥的机关,钜铁放上去好像削木头,转一会就成了想要的模样。

有钜铁,就有兵甲,但楚国已经将钜铁用在方方面面,混凝府盖的屋子,墙里竟然也放了钜铁,马车的转轴也是钜铁,甚至连钱币,楚国也用钜铁造币。

一下午的参观,给众人留下不可思议的回响,最不想入盟的驺无诸此刻也沉默不语了。他心里很清楚,如果闽越不入盟,就得不到钜铁兵甲。得不到钜铁兵甲,就会被瓯越欺凌——此前则是闽越欺凌瓯越。

而以前学会的远交近攻现在变得无用,齐国与楚国姻盟,魏国被楚国压着打,秦国也打不过楚国。且一旦被楚国发现自己与中原大国结盟,楚国的舟师就要杀上门来,灭国不一定,灭己却是一定的。

“大海之外,还有沃土。”次日,紫金山造船厂,参观舟楫之前,熊荆先让人拿出一份并不太准确的沿海地图。“只是楚人无意南下,故而希望你等收归己有。”

“敢问大王,我等在何处?”第一次看这种大地图,诸人不但摸不着南北,也不知道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哪。

“此是会稽,”熊荆说一句寺人就指一块地方。“此是瓯江,瓯江以南是瓯越;此为闽越,这是南武……”说道南武时熊荆愣了愣,此时的广州直接临海,不过海湾里有诸多的岛屿,珠江根本就不见踪影。“这是西瓯,这是……”

靠海的地方好说,一些内陆部落就不好说了。好在诸人分清了东南西北,知道何处是楚境、何处是大海,大概也能猜到自己部落所处的位置。

“敢问大王,这是何处?”驺无诸看着闽越东面的台湾很不解,他听说过海对面有一个大岛,可从不知道这个岛的面积竟然如此之大。

“此为夷州。”熊荆说了三国时台湾的一个称呼。“州北多瘴气、多地动,州南好些,再就是高山之上,高山之上也是越人,高处无瘴气。”

驺无诸听的非常仔细,心里想干什么一看就清楚。

“不过,”熊荆笑道,“夷州西面有两股海流,小舟不得过也。”

一提到海流驺无诸就变得失望。横渡海峡划到台湾近处,如果不是顺风,欋手可能已经精疲力尽,而海流(亲潮及黑潮)很多时候速度能达到两节或接近两节,结果很可能是船头一直向东,实际却被海流带向南面或者北面。

这应该也是台湾很晚才从大陆移民的原因,包括日本。古代渤海上的帆船一迷路就飘到朝鲜,一般不会飘到日本,唐代鉴真东渡日本竟然飘到了海南岛,也是拜海流所赐。

提起海流熊荆又想到了北海道渔场,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渔场,后世一年捕鱼数千万吨。可惜没船、没网,要不然不种粮不贸易,一年捕个几十万吨,全楚国天天吃鱼、人人吃鱼。

“咳咳。”熊荆自己清咳了一下,把思路转了回来,道:“秋冬时间,卒翼战舟可去夷州。闽越若有意,不佞可协助闽越登岛。”

“臣、臣自然有意。”驺无诸干笑。

“此处为吕宋,此处为……瀛州。”熊荆本想说倭国,但觉得称国实在是太抬举了,还不如称州。“这些所在……除了瀛州某几次外,楚人无意拓土。越人善驾舟楫,若愿出海,不佞可助一臂之力。”

这是诸人第一次看到整个东亚的海图。越人沿海拓土是天性,吴国曾与齐国在琅琊附近的东海打了一场海战;越国则干脆把国都迁到了琅琊。想到楚国竟然支持自己扩张领土,诸越之君顿觉嗓子发干,心跳的厉害。

“你等,”熊荆看向诸越之外的部落。“泰族以南便有一块宝地,不佞称其为红河三角州,这是平原,便于耕种,也可拓土至此。”

“我等……”竹正要说话,却被驺夫善抢了先。“禀告大王,此处已有一国,国君名曰安阳王,说是蜀王之后。彼此隔着大山,我等不便拓土。”

“蜀王?蜀国不是灭于秦了吗?”熊荆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一国了。

“禀大王,正是被秦国所灭,故而南下,在此开国。”驺夫善道。“此前本有文郎国,安阳王灭了文郎国,定国名为瓯雒。”

“三角洲极大,瓯雒不可能全占。于红河入海口溯水而上,便可达到三角洲。”熊荆没想到还真是蜀人,既然蜀国是被秦所灭,那也没必要打了。“拓土临海最便,不临海也可设法改善生计,增加丁口。只是,湘水一线、赣水一线必要开通,五岭豁口需修筑工事。这些工事有备无患,平时可不驻守,若秦军攻来……”

“敢问大王,秦军如何攻至苍梧之南?”西瓯的长老宋有些奇怪,他觉得秦国远在中原,不可能会越过楚国打到苍梧以南。

“秦国有吞天下之心。”熊荆道。“假以时日灭了其余诸国,楚国自然是首当其冲。楚国若败,他自然要顺着湘水、赣水翻越五岭,把你等也灭了。不要不信,现在秦国据占有天下一半的丁口,败十次也败得起,楚国败一次便要一蹶不振。”

熊荆说的严肃,诸人不能不信,再想到楚国要与大家结盟,当即有了些顿悟。

“秦国行郡县之制,郡县便是要把部落之人编户齐民。而你等,自然是迁至咸阳,此生永不回故土。在部落,你是君、是长老、是酋长,在咸阳,哪怕最低贱的小吏也能欺凌你、侮辱你。你若拔剑,那便是私斗,你不把剑,若是隔壁邻人犯法,你也得连坐。

知道奴隶么?概而言之,你在咸阳便是秦人的奴隶,谁都可以使唤你。如果你是大族酋长,可能未到咸阳便已经饿死。”

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全在听熊荆说秦人如何如何,大多数人深信不疑,但也有例外,驺开道:“秦人真会如此?”

“秦国不是楚国,楚国可容你在会稽郡,但秦军绝对不会。你可知为何?”熊荆看着他笑。

“请大王相告。”驺开不明熊荆笑意,有些担心。

“于楚国而言,会稽郡是留给你,还是封给芈姓公族,对不佞来说并无二致,皆是缴纳贡赋。但你是越王之后,会稽郡又多是越人,既然毫无二致,何苦封给越人不喜欢的楚人?你难道能凭会稽郡伐楚不成?”

熊荆直言无忌,并不担心越人会因此仇恨楚人。楚越本来盟好,若不是当年越王无疆听信齐人之言伐楚,越国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无疆伐楚,楚国也未斩尽杀绝,留了会稽郡这块越国祖地,使越人不绝祭祀。

“秦国不同。秦国行的郡县制,绝不容许有城邑在朝廷的管制之外,拔城后为防死灰复燃,不但君王、公族,甚至连城内的庶民也要迁走。没有谁不在官府傅籍造册,没有哪亩地不要向秦王缴纳田租。这样的秦国会将会稽这样一个郡留给你?”

驺开一时无语,他是诸越中对中原最了解的一个。秦国确实像熊荆说那样,行的是郡县制,国内虽有封君,但绝大多数领谷禄,只有重臣才有食邑,重臣的食邑最后也是要收回。不过他仍对秦国存着一丝幻想。

熊荆不解驺开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即便这次楚军拔下大梁、击败秦军,日后秦人终究还是要来。楚国若败,诸越定然不存。不佞与你等立盟,除楚越数百年盟好外,亦有同舟共济之意。”

第八十七章 会议

面对秦国,大家谁也跑不了,而在秦军杀来之前,楚国也好,诸越也好,各部落也好,都要厉兵秣马、未雨绸缪,以准备最后的战争。熊荆的话就要表达这个意思,即便现在楚军取得了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但真正能打的士卒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相对于楚军,秦军只是不适应这样的战法而已。研究这段时间从战争上收集到的各种信息,秦军实际上也在不断改变,鸿沟之战中出现的酋矛和石甲就是其中的代表。对矛,青铜兵器还是钜铁兵器相差不大,都是捅;石甲当然没有钜甲的防护效果好,可又要比皮甲好不少。

兵甲之外则是战术。以前的秦军常常散阵而斗,便于抢夺首级,这一次的秦军并没有散阵而斗,他们的酋矛阵虽然不如楚军,但已经有了矛阵的样子。

而知彼司的情报显示,少府除了在大规模制造四轮马车外,还在试制新式大翼。坚硬的撞击必须有一根贯穿船底中轴的龙骨,龙骨之上‘长’又横着一根又一根的肋骨,剧烈碰撞的反作用力通过龙骨和肋骨分摊在整艘战舟上。然而不能说,没有龙骨就没有撞角,撞击本就是水战的基本战术,龙骨只是保证战舟撞而不坏。

撞击之外还有速度,速度依靠船型和桨手的数量。新式大翼之所以有三排桨手,不过是巧妙安排了三个人的空间,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即便不能巧妙安排三名桨手的空间,只要不嫌弃战舟过宽,不说三名桨手,就是五名桨手也能从容安排。一旦秦国大量制造无龙骨的三桨、五桨大翼战舟,那秦军也能在一日之内纵横四、五百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楚军要想打败秦军,除了士卒的勇武,不得不借助新技术和新战法,但战争本身就是一种交流。这种交流非常实在、极为有效,因为学费是无数的鲜血和无尸骨。

秦军作战言利论赢,富有弹性,会学习敌人有效的战术,结果就是楚军在进步,秦军也在进步。秦军的进步不如楚军,但秦军数量占有绝对的优势,这种数量优势可抵消兵甲、战术上的相对劣势。若楚国所有军队和秦国所有军队集中在一个战场打一场赌国运的决战,毫无疑问,结果必然是楚军战败。

熊荆越来越感觉到了大翼战舟的重要性,是大翼战舟让楚军得以集中兵力对秦军各个击破,并且,狭窄的江河使得秦国即便造出了无龙骨的三桨、五桨大翼,也无法进行有效机动,因为这种船经不起撞击。

“大王,”思索中,长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诸臣已至燕朝。”

燕朝已经变成大帐篷,帐篷之下,令尹成介、蔡公蔡文、寝公沈尹义、项公项鹊、期公妫瑕,以及淖狡、昭黍、屈遂、宋玉、蒙正禽、观曳、子莫等人都已经到齐。这次要谈的,仍然是即将实行的敖制。

实际的说,敖制不是熊荆提法,第一个提出实行敖制的是箴尹子莫。他之所以会这样提,不是因为他的想法有多高尚或者多复古,而是他不喜欢成介做楚国令尹。令尹一职源自武王,从设立之初,其权力就仅在君王之下。而楚国未像别国那般实行文武分治,熊荆如今又对令尹完全放权,令尹之权实际上已等于大王。

互斗,才是造成当下这种局面的原因;分权,则是施行敖制的最终目的。从提出施行敖制到现在,会议一共进行了十二次,每一次双方都激烈争吵。弋菟几次要对成介动武,要‘杀了这个若敖氏余孽’,于是他第五次会议后便被取消了与会资格。

新公族这边,最后剩下淖狡、昭黍、屈遂、子莫四人,老公族则是五人:成介、蔡文、沈尹义、项鹊、妫瑕。宋玉、观曳因为不是姓芈,可以作双方的调停,蒙正禽虽是公族,左尹府涉及改制甚深,后面几次会议不得不与会讨论。

“臣见过大王。”见熊荆走入燕朝,十二名臣子全站起来揖礼。

“免礼。”熊荆笑道。从第五次会议起,他的原则是尽量缓和气氛,保证会议圆满而成功。“诸卿,几日参观游说,越人皆愿与我楚人立盟。”

越人的事情诸人早就知道,熊荆这样说,群臣不得不给个面子,齐声道:“臣恭贺大王。”

“如此,我楚国后方无忧了。”熊荆又感觉到了双方的火药味。果然,他话音一落下,子莫就揖道:“禀大王,蒙武五十万大军纵横楚地,杀戮楚民,令尹迁民不及也。”

“哼!”成介当即目之。“宋人不听号令,本尹若之奈何?”

“蒙武之军现在何处?”蒙武五十万大军虽然限制在了宋地,缺粮后自会退走,但熊荆还是要问,毕竟秦军杀的是楚国之民。

“禀大王,蒙武军前锋已拔下平阿,城内庶民泰半不愿离城,臣亦无奈。”成介道。“离魏境最北之阳夏,庶民急急避向濊水一侧,今无恙也。不避至诸水亦可避入荒野,也是无恙。唯不愿离城者,一旦城池被拔,悉数尽死。”

“彼等为何不愿离城?”熊荆焦躁道,疏散计划很早就定下了。

“宋地之民不信誉士,多信墨者。”成介说出的原委。

“墨者?”宋地的墨者与鲁地的儒者一样,并非葛衣草履、腰悬铜剑的墨家子弟,而是信仰墨学的士人豪强。“那些墨者为何不劝庶民离城?”

“非墨者不劝庶民离城,而是县吏亡后,县治大乱,加之庶民畏惧誉士,故不愿离城。墨者对誉士也是不信,彼等不走,庶民也就不走。”成介继续道。

宋地虽处南方,然戴氏代宋后,郡县化程度不比魏国低,一旦去除官吏,誉士又未来得及就封,县治就难以维持了。不过成介还漏了一点没说,那就是宋人的‘愚’。誉士本就是被宋人视为残暴之徒,秦军来是死,跟残暴之徒避走估计也是死,与其如此,还不如据城而战。

“竟是如此!”熊荆闻言长叹。

“大王,”宋玉清咳了一下,“战事还是稍后再议,而今当议新政。”

“然。”熊荆不得不点头。宋地损失再大,也不过是一地、一时的损失,比战争更重要的是楚国的政制要稳定下来。他凝神问道:“上次商议之七敖治事,诸卿以为如何?”

“臣等无异议。”子莫带头说道,这就是他提出来的。

“臣以为不然。”成介脸色发沉。“如此,便似一人有七个头颅,岂能处置政务?”

“一年用一个头颅有何不可?”子莫反驳。“且我楚国只有大王一个头颅,何来七个头颅?推选出的治事七敖不过是楚国之四肢耳。”

“臣以为七敖过多。”项鹊不同意子莫的观点。兄长项燕率军连胜秦军,他在政治上的声望也越来越高。“最多五敖,如此每人各掌权一年,五年后再行推选。”

“君若如此,将越人置于何处?”昭黍问道。“七敖之中,越人之敖少者两人、多者三人,若只有五敖,越人五占其二,如何妥当?”

昭黍一句话把项鹊问住了。南方越人大概有一百万出头,要把他们联合进来,就必须给他们一些位置,七名推选出来治事的敖最少要给他们两人。正朝就是此前外朝的缩小,除了占少数的巫觋、贵族要给他们一定的位置外,国人(实则是氏族长和誉士长),按照一部落最少一人的原则,也要给五十多个位置。

外朝很可能继续存在,但外朝之人不能是贵族、誉士,只能是有产的庶民甲士,规模暂定在一卒一人。很多部落人少拿不出一个师,但出一个三百一十人的卒还是有的。

“越乃蛮夷,甲士不及我,丁口也不及我,不给彼等又能如何?”沈尹义不屑,他与熊荆不同,并不将越人看的很重。

“你这是何意?”熊荆闻言不悦。他觉得敖制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向拼图一样快速合并蛮夷氏族。合进来自然要给人家权利,但合与不合选择权在己。

“我军再胜秦军,若下大梁,秦人日后无以攻我。臣以为大王对越人太过看重。”沈尹义道。

“大王云,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日若是我军败了,不退入越地又能退往何处?”淖狡道。

“即便有那一日,亦当退入齐国。”沈尹义道。他此前提了一个想法是与齐国合并。

“齐国地处海滨,有何纵深?”淖狡再问。

“咳咳。”宋玉和观曳几乎同时咳嗽,表示商议已经离题。

“成卿以为七人如何?”熊荆适时插言,问向成介。

“若虑及越人,当可七人。然则,”成介道,“越人不熟我楚国,如何治事?”

“各氏族、各县邑已行承包,税赋也是各氏族、各县邑自行收取,需郢都处置之事当不多。战时又不同,战时自然是楚人主事。”昭黍插言道。

“越君开等人定要比你我更知楚国。”淖狡也插了一句。

“与其商议七敖,还不如商议律法。”蒙正禽心急火燎。“县邑行承包之制,庶民之利何存?”

第八十八章 会议2

蒙正禽确有着急的理由。七敖五敖还是三敖一敖,不过是贵族之间的争权夺利,贵族与庶民之间的利益更需要平衡。各地司败撤回郢都他也很不赞同,他一直觉得公族会虐待庶民,这种事情从前有,现在有,以后更会有。

“与其商议律法,不如商议王权。”昭黍道。“臣以为,大王应仍称大王,不该称大敖。称大敖,臣等庶民皆感不适。”

“臣附议。”成介等人也道。大王改成大敖,确实不习惯。

“臣还提议,大王有罢七敖之权。”昭黍再道,他这算是得寸进尺了。

“大王可罢七敖,然正朝再推七人,大王再罢之,周而复始,国事如何处置?”沈尹义问道。

“三衰而竭,臣以为大王罢七敖一年当不过三次。”昭黍想了想才道。

“若正朝一意推选,罢三次又能如何?”蔡文笑了,他笑后又道:“臣无异议。”

“臣还提议,战、和,其权皆属大王,而不归于七敖。”昭黍又来了一个提议。

“臣以为不妥。”成介立刻出声。“若大王年年与他国征战,诸氏当奈何?”

“大王岂是好战之人?”子莫反唇相讥。“反倒是若敖氏好战之名,常有人提起。”

“你!”上次弋菟骂成介是‘若敖氏余孽’就让成介很不高兴,子莫虽未提‘余孽’二字,但对若敖氏的鄙视浸透言语,成介想发怒却找不到什么口实。

“臣以为,战与否其权在己。”蔡文笑道。“譬如令尹,他若要与人战,那便率息师与人战,其余县邑愿者去,不愿则不去。”

“如令尹攻伐秦人,如何?”淖狡不同意蔡文的说法。

“若城阳之斗氏愿让息师过境,有何不可?”蔡文还是笑。“吊民伐罪本该是各氏之权。若不准各氏吊民伐罪,又怎容十世复仇?”

“有理。”成介点头道,这边淖狡也忍不住点头。

“若要攻伐他国,则当决于正朝,以大王此前所言,正朝三有其二者允之,当与之战;不及,便由欲战之氏与战,胜败自负。”蔡文道。“和亦如此。若正朝三有其二者允之,当与之和,不及,只得行此前战之策。”

“如此置大王于何地?”昭黍问道,他本想帮熊荆拿到战、和之权。

“大王欲战,可出郢师环卫;欲和,可罢七敖。”蔡文滴水不漏。昭黍想再争时,被熊荆拦下来。

“王卒如何处置?”熊荆基本不开口,因为事情将涉及到王卒,他不得不开口。

“王卒多誉士,本要封于各闾,且臣以为,既有私卒,王卒不当再有。”成介道。

“王卒建制数百年之久,岂能说没有便没有?”子莫怒怼,他的表情很是愤怒。

“王卒从各县邑遍行精卒,精卒一去,私卒如何能战??”成介直陈王卒之害,从王卒建立以来,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

“如此说来,环卫亦不该留?”熊荆说着反话。

“五千环卫,尚有千五百名东宫之甲,臣以为多矣。”成介丝毫不顾情面,直言不讳。

“成卿以为多少合适?”熊荆笑眯眯的。

“臣以为二千足以。”成介道。“大王真欲建私卒,就不当夺私卒精锐之士。”

“无礼!”子莫怒斥。“若无环卫宫甲,景骅哪日已然得逞。”

“若无环卫宫甲,当有郢都甲士。”成介驳道。“敖者岂能以别氏甲士护卫?”

成介一语就扒开了熊氏的短处,为了不争权,熊氏子孙不断的分封出去。这就造成熊氏永远是一支独苗。以前还不觉得,现在一建私卒,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量竟然如此薄弱。

“此言有理。”熊荆不得不点头,他现在除了有一个常常尿裤子的弟弟外,再无其他可依仗的兄弟。“不佞觉得还是称大敖的好。”

“大王。”昭黍没想到熊荆先同意了成介。

“成卿之言确实有理。”熊荆很认真。他已经在想自己该如何改变这种现状。“不佞允了,王卒战后先封于闾,余者各自返家,并入私卒。环卫也是如此。”

“大王不可。”淖狡、昭黍等人齐道。“若无环卫,王宫如何护卫?”

“郢师即可。”熊荆道,他觉得还是用自己的人为好。

“庶民低贱之徒,怎能出入王宫?”连宋玉都想出声反对,昭黍叹息道。

“郢都庶民三、四十万,总有品行高洁者。”熊荆说道这里忽然生出一阵不适。“不佞自己不能护卫自己,何以为楚国之王?宫中寺人、竖子谁说不能阵战?卿等不要劝了,不佞心意已决,此战之后,王卒、环卫,其家不在郢都者,尽数返乡。”

熊荆快速的说完,说完又急急问道:“还有何议,若是没有,便议律法。”

“臣以为当议律法。”蒙正禽等了半天,终于轮到了自己。“大王所言先君武王之前未成文之法,然也。可这些未成文之法只传于贵人、乡老之口。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庶民不知法也。”

“嗤。”成介一笑。“若庶民也知法,法有何威?此乃其一;其二,众人皆言杀人者死,然为父母复仇杀人,不但不死反而无罪。法,本就该临事制刑,岂可臆测独断?”

“其一,贵人知法而庶民不知法,若行欺凌,庶民何存?”蒙正禽一说到法便如甲士上了战场,斗志昂扬。“其二,杀人确有不同,若能遍书不同,使其无有遗漏,为何不可?”

“你竟比圣人更聪慧,圣人尚有不知之事,你竟能遍书不同、无忧遗落。”沈尹义笑了。

“你欲何为?”熊荆看向蒙正禽。

“臣日日思虑,仍以为当行成文之法,使民知法,如此贵人不欺庶民。”蒙正禽道。

“未成为之法为何不能印刷,不能例举一些判例?”熊荆看着他很奇怪。

“判例繁琐,庶民如何通读?”蒙正禽道。

“你这是在削足适履。”在坐的全是贵族,律法本是贵族之权,行王制后被大王夺走,然后大王之言便是法,未经贵族同意就一条一条写出来,任何人都不得违反,蒙正禽这样的坚持很让人不悦。“若要简便,杀人者死四字足以。”

“你若还是不放心,不佞倒个主意。”熊荆想了又想,如此说道。

“请大王赐教。”蒙正禽连忙看向熊荆。

“各县邑司败既然裁撤,但在断案之时,彼等可代罪者自辩,再请乡老旁听,若乡老言有罪,即是有罪,乡老言无罪便是无罪。”讼师春秋时就有了,名家邓析是公认的始祖。

“庶民哪有钱请讼师?”蒙正禽听罢仍然失望,除了请乡老旁听,请讼师是不可行的。

“从贡赋里出。”熊荆没好气的道,贡赋是各县邑奉给他的,等于是他出钱。

“谢大王。”蒙正禽谢道,但面无喜色,他仍觉得司法权也承包出去实为不妥。

他不放心,熊荆其实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再道:“左尹府整理的不成法装订成册,判案不设于县府,另设于法庭。未通过左尹府考试者无权断案……”

“大王,”众人对律法并不关心,总觉得是一件小事,现在听熊荆说‘未通过左尹府考试者无权断案’,自然有些不同意。“未通过左尹府考试者无权断案无权判案,若有人相告……”

“断案请数名乡老旁听,问明事由、双方辩驳、出示证人证物后,由乡老议其罪。”熊荆道。他从来没想过要在楚国建什么法律制度,可法律制度又是一个国家之必须。“断案之人不通过司败考试无权断案,讼师不通过讼师考试也无权代辩。再有,罪人未定罪不得行刑。”

“若非大案,本就未定罪前不得行刑。”蒙正禽嘀咕了一句,左尹府可没有杀威棒。

“若行此策,外朝或可不要。”项鹊听闻后道。他不太在乎承包给各县邑的司法权,但很讨厌国人组成的外朝。

“外朝既开,怎能废止?”外朝已经缩小变成了正朝,原本争得激烈的双方都不想再设一个全是庶民组成的外朝,唯有宋玉说了一句。

“县邑若开外朝,极为不便。”项鹊再道。

“不开外朝,便无异议?”子莫笑。“于郢都承包、分权则可,庶民开外朝则不可?”

“请大王言之。”成介闷声闷气,态度不言自明。

“流血之人当有权。”熊荆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理由。“既然有权,就当发声。外朝便是发声之所,不开外朝,如何发声?总不能到路门敲路鼓,到诽谤木上写大字吧?仗是谁打的、城是谁拔的、地是谁扩的,诸卿心里度清楚。贵族食肉,甲士总该喝汤。”

“若国人暴动,于王不利啊。”蔡文很自然的想起了料民于太原的周厉王,国人暴动后,他慌忙逃到彘地,最后死在了彘地。

“是对不佞不利,还是对卿等不利?”熊荆问道。外朝仍然起制约县公邑尹的作用,尤其是甲士组成的外朝。

第八十九章 会议3

外朝自古以来就存在,三朝制是最充分的体现。外朝、正朝、燕朝,实际就是国人、贵族、君王三者商议国事的制度。如果说这是周制,并非楚制,但楚制也有大蒐,大蒐时各氏甲士齐聚进行田猎,这时候也要议立大事。

只是越往后商议的地点就越往后退,先是启外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连正朝也只是个形式。国君早上视朝,不过是走个过场,宣布一下王命,非大事不议,即使商议大事,此前也是在先燕朝商议确定过。更离谱的是有些国家连燕朝也逐渐流于形式,真正决定国事的地方在后寝,王后、嫔妃、外戚、宦官逐一登场,从大王说几就是几,变成宦官说鹿就是马。

政制就是这样演变的,当前不是说一定要尽复古制,为古制而复古制那是愚昧,而是要重振正朝,外朝的设立只起监督作用,并没有议事的权力,只有对正朝某些决议作出反馈的权力。

有古制可依、有前例可循,熊荆又一意坚持,诸臣不得不最终同意设立外朝。外朝之事一议完,下面的事情就很轻松了。最棘手的是师校,重文教之政是各国复国之政,现在既然取消,重文教之政自然要调整。重文教之政调整,师校自然也要调整,但对这件事各有各的意见。

成介等人并不反对文教之政,他们只是反敢孔谦、孟昭这样的人挑动士子作乱;宋玉还是之前的那个意思,混沌不可开窍,开窍则死;淖狡、昭黍等人习惯性的支持熊荆,只是熊荆对文教之事也有了些犹豫。

既然已经不准备让各国复国,那就不应该提倡什么民族精神,既然不提倡民族精神,也就没有必要普及教育进行洗脑。然而复国这件事开了个头,就很难说中止就中止,各国的史书大多已经完成了编撰,就准备通过教育系统注入儿童大脑。

当下,鲁人当中已经有人在传抄未出版的鲁史,一些宋人对复国也抱有极大的期望,吴地以旧吴都为中心,正在小规模的商议是要迎回谋反的吴申,还是拥立他的儿子吴芮。陈地、蔡地好在没有过多的反应,他们失国太久,只有极少数公族对此抱有极大的期望。

“此诸臣之过也!”终于轮到成介等人抨击指责了。“大王年幼不知国事,复国之策乃亡楚之政,鄙不知你等为何出此之策。”

“复国之策,乃不佞一意孤行。”淖狡、昭黍被他们说的面红耳赤,熊荆的锅只能自己背。“此事与彼等无关。”

“然诸臣亦有失教之过。”沈尹义得理不让人。

“复国又如何?”子莫一笑。“以我楚国新制,瓯越、闽越、南武、雒越诸国尚可合盟,各县复国就不能联盟?大王,臣以为复国与否对大势无碍,彼等想复便复,然复也无用,我楚国之权在氏族、在誉士长,鲁王、宋王、吴王仅一名称耳。”

“然。”抹了一把汗的昭黍连连点头。“既已无国,如果复之?即便有国,亦可合盟。我大楚行敖制、重勇信、惠甲士,黎民归心,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然复国之事不应再行。”蔡文治下的下蔡就是蔡国最后的国都,蔡国公族迁走后还留下一些公族卿族旁支,人数虽然很少很少,可对复国也是抱有一些期望。“再行,臣便会被蔡人推做蔡侯了。”

“既已行敖制,复国之政自然不再行。”熊荆同意蔡文的观点。“只是不佞以为,八岁以上之童子必须受教,唯各国国史不再写入教材。”

“不分男女?”蔡文老成,明白国史不写入教材的重要性。“大王,文教之事,耗金多也。各县邑本需再重兵备,淬砺战法,还要制造战舟,驯养骑甲……”

行承包之后,各县邑的重点已经转入军备,歌姬、倡优、奴仆、玉石、珠宝、绸缎的价格一跌再跌,粮秣、木材、兵甲、马匹,这些东西的价格一涨再涨。确有战争的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各氏都在大建私卒,你追我赶之下,每一金都用在军备上,已经不想在文教上花钱。

“此言差矣。”熊荆反对道。“文教之政非有碍于兵备,实有助于兵备。军官必须识字,不但需要识字,还应懂算术,有知之师完胜无识之师。”

“然将帅皆备文吏、法算。”成介道。“将帅既如此,庶民更不需文教。”

“大王,既行敖制,各氏是否遍行文教当以本氏定夺。”项鹊道。他不反对文教,而是反对熊荆由上即下的命令。他说完又自己退了一步,道:“亦可交由正朝商议。”

“臣附议。”成介道。“即便正朝议定,臣也不许孔谦孟昭之徒于息县为教。”

“礼制之中,尚有精华,不能一概弃之。”熊荆不提孟昭,只强调孔谦。“不佞已让孔谦以礼教习誉士以及诸越之士。”

“大王,不能以礼代法。”蒙正禽道,“法,当为理也,此理非彼礼。儒者以为行礼制便可不言法理,缪矣。如今各氏与郢都之间、各氏之间、各氏与庶民之间,皆不可以礼代法。”

“取礼不取教,尚和不尚同、忠信不忠君,此不佞以为儒家之可取之处。”熊荆道,最后一条让群臣咂舌,子莫赶紧道:“即为人臣,岂能不忠于大王?”

“忠在信而不在君。与僕臣而言,信即是忠,忠即是信。无信之人岂能有忠?”熊荆坚持‘忠信不忠君’的提法。“与各氏而言,不佞真赐死彼等,彼等真会引颈就戮?成卿,若不佞无罪而诛成氏,成氏会引颈就戮?”

“臣断然不会。”成介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日大王请臣等入郢,臣等已备万全之策。”

成介提起几个月前熊荆召各县邑尹公入郢一事,贵族再也不是吴起变法时信任君王的贵族,那次入郢如果遭到杀戮囚禁,县邑反叛是必然。

熊荆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那次老公族做了万全之策。“君臣之间,言忠无用,不如言信。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于君,信便是礼,于臣,信则是忠,何谬之有?”

“大王英明。”熊荆如此解读,诸臣再无意见。

“正应如此,儒并非无可取之处。”熊荆继续说孔谦的事情,他得给他谋一个职位。“孔谦乃孔子之后,又曾为魏国国相,今不佞使其教习誉士、诸越之士以礼,当有其职。卿等先行商议,商议后再告于不佞。”

文教之事尚未确定,孔谦的职位却无大碍。此事议过,剩下的就是一些重要事务。比较大的事情有五件,小的有两件。大事当中,造府各府如何安排是一件,失地的封君、改行敖制后裁撤的朝臣、非公族掌控县邑的官员、将领,这些人如何安置是第二件;

第三件就是本次大战的封赏,尤其是项燕的封赏;第四件是迁民于江东,郢都往南到长江这一段是修运河还是修铁路;第五件最急,就是当下的合纵,赴赵、赴齐的使者早早就派出了,但两国都无意合纵。

两件小事关系到两个人,一是秦国叛逃的国尉桓齮该如何处置;二是随县县邑穆伯寻率领的随师在稷邑之战中被李信击退。击退并无过错,可在撤退的过程中竟然发生成建制的溃逃,要不是唐师恰好赶到,稳住了阵脚,后果不堪设想。

政制就是机器,事务则是原料。大事也好、小事也好,扔进机器里就是,但在机器运转之前,一些棘手的事情要先行处置。造府各府关系太大,又涉及到政制,所以在讨论的范围;第二件实则是改制后的历史遗留问题,只能把这些人养起来;第三件不急,可交由正朝朝议,第四件、第五件一件太过重大,一件太过急迫,故不得不当下商议。

“赵人无信,齐人无勇,皆是役夫竖子之徒!”提起合纵成介就满脸愤怒,他一直以为赵国不可相信。“此时秦军一在我楚国宋地,一在成皋以西,东郡,河内郡、上党郡,诸郡并无多少兵力,三国不趁此良机拔下东郡,后悔晚矣!”

“臣闻赵国一直在攻伐燕国。”子莫也听说了一些赵国的事。“不愿与我楚国合纵。”

“大王,臣以为日后不可在期望赵国。”惯于沉默的蒍瑕也道,“今日秦国伐我,赵国伐燕,他日秦国再伐我,赵国是否要伐齐?三晋之地多势利之徒,不可再信。”

“赵国要伐齐?”熊荆的想法是三国联合制约秦国,没想到蒍瑕竟说赵国要伐齐。

“然。”蒍瑕有自己的判断。“赵国伐燕,一报昔日之仇,二拓东面之土。齐国羸弱,一旦赵国吞并燕国,必要伐齐。而赵国早就俱怕秦国,长平战后白起留二百四十名幼卒不杀,尽数放回赵国,赵人更恐。赵国图存,一是以合纵为诱,致使秦国攻伐他国;二是往东拓土,以图再强。合纵与秦人战,其不愿也。”

第九十章 会议4

赵国真是个头疼的问题。能和秦军打仗的军队,大概就剩下赵军了,赵国却好,一得闲暇就伐燕,一得闲暇就伐燕。打下了燕国赵国会罢休吗?有很大的可能不会,他会继续攻伐齐国。

“大王,臣以为赵国不当为盟,他日再告求相救,不可再救。”成介道。他一说完蔡文、项鹊等人就频频点头,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熊荆应赵国之请救赵,毕竟太后是赵妃。

“他日之事他日在议,今赵国决意不与我合纵?”淖狡大手一挥,强调当下。

“赵国相邦乃春平侯,鹖冠先生日日至春平侯府游说,然春平侯无意趁此良机夺秦之东郡。”成介道。“好在春平侯派了赵国所有舟楫助我运粮,运十取一。”

“赵国有多少舟楫?”昭黍问道。运十取一就是说从敖仓运出一石粟至大梁以北的临时粮仓,那就可得一斗。当然,除了舟楫,还得出搬运力夫,不单纯是运那么简单。

“赵国舟楫不多,以大王的算法,不过三千吨。”成介道。

“齐国呢?齐国如何?”昭黍又问齐国。

“齐王谈秦即色变,昔日割地都不曾出兵,何况今日。”成介对齐国也是失望。齐国从四十八年前五国攻齐之后就好像不会打仗了。“当今天下,唯我楚国不服秦。臣以为此战之后当与秦国议和,不然,秦频伐我,虽有敖仓之粟,三年也将食尽。”

“大王,”淖狡也看向熊荆,“此战之后,确实该与秦国议和。”

“那要看赵国是否吞下了燕地。”熊荆嘴角一笑。“阻秦国者,除我楚国,便是赵国。燕国与魏国同,常助纣为虐,既如此,楚国当助赵国尽吞燕地。赵国强则秦国忌,秦国忌,便会伐赵而非伐我。赵国不愿取秦之东郡,若赵国愿与我合,轮流与秦国战,秦国将疲于应付。”

“大王之意?”成介有些不懂了,弄不清熊荆是要助赵,还是要秦国攻赵。

“信平君拔下大梁半城后,若大河未曾结冰,可由水路将投石机运入赵国,助其攻燕。”熊举道。“秦人既有石甲,也用酋矛,当售兵甲与赵国。不然,秦军以酋矛攻赵,赵军必败。”

“这……”诸臣面面相觑,赵国不合纵已经短视,大王却要帮赵国,还要出售兵甲。

“大王,齐国必不愿我售兵甲与赵。”蒍瑕有些谋略,最先领悟熊荆的意思。与楚国是否合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反秦,只要是反秦,那就要扶持。“齐人不愿,兵甲何售?”

“从海路可以。”楚国与赵国只能经齐国相通,从地理上说,海路是最安全的,至于出黄河东下,这要经过秦国东郡,水路几百里,并不安全。

“然我楚国只有两艘海舟。”成介道,他对海舟没有太过印象。

“一艘海舟可装六十吨,钜甲一套不过六十楚斤、十五公斤,可装四千套,两艘即八千套。”熊荆道:“若甲衣造薄一些,一次或可运万套钜甲。然,两艘海舟乃用作探寻,造船厂将建造一艘载重四百吨海舟,用燕朝拆下的都柱为龙骨,大概两三年可成。如此一次可运甲两万六千多套。不佞以为,赵、齐两国皆要武装之,只要有钱,彼等要多少甲衣都可以卖。”

“若秦国日后缴获这些甲衣,以兵甲攻我……”还是有人不放心。

“秦人已炼出钜铁。”不需熊荆作答,成介替他说话。

“秦人炼出了钜铁?!”淖狡等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成介。

“然。知彼司说,燕国遣工匠数月前已至咸阳,燕大子丹曾献一把燕国的钜铁宝剑与秦国老将镳公,镳公将燕国宝剑与楚国宝刀互击,燕国宝剑刃崩。”成介道。“少府炸炉后,秦国不敢再以转炉炼钜,只好用燕国工匠之法,只是此法甚难,说是需练数十次才得钜铁。”

“这是百炼钜。”熊荆没想到燕国真能炼出百炼钢,还教会了秦国。

“真是钜铁?”诸臣又看向熊荆,钜铁是熊荆炼出来的,这事只有他最了解。

“也算钜铁。”百炼钢是外表渗碳的产物,里面是还是铁,但表面已经是钢。“然则,百炼之钜极费人工,一把宝剑虽不是真的要炼百次,但也要炼十几次。钜甲也是如此,每一片甲衣都要锤炼十几次,耗费甚巨。”

“既如此,便不该售钜甲于赵国。”昭黍道。“赵军若败,钜甲恐将落入秦人之手。”

“昭卿以为秦人用不起百炼钜铁?”熊荆叹道。“秦人石甲都用得起,百炼钜铁怎会用不起?全军着甲自然不能,然十万士卒着甲于秦国而言并无难处。售钜甲于赵军,赵军着甲能多杀一个秦卒,楚军就少一名敌人,有何不可?

楚国不是送兵甲与赵国,是售兵甲与赵人。赵国需以马匹、大章支付。草原之马不能用于骑乘,总能用于挽服。大章则可用于造船,赵国地处太行山以东,山中巨木甚多。要是赵王能像楚国这般,拆了正朝、正寝,那便更善。”

夺下敖仓后,粮秣暂时是不缺粮,但马和大章仍然楚国最急需的东西,尤其是大章。大翼战舟四十吨,加强型的卒翼也不过六十吨(因为马匹的重量,实际可能会达到七十吨,造成吃水增加),减去五百艘大翼,楚军仍需七百余艘卒翼战舟,七百艘就是四万两千吨。

战舟结构简单,同样的吨位,消耗的木材仅及海舟的三分之二,即便三分之二,也要两万八千吨之巨。吨位与木材体积之间的关系,按照熊荆所知道的最古老的法则,是以原木为标准,等于船的长度乘以宽度再乘以高度。

只是这种算法还是不清晰,换成英国人排水一千六百三十吨的74-Gun标准炮舰,其所需木材为三千零五十个木材量(即loads。造船用木单位,一loads等于50立方英尺),等于两千棵胸径一米以上的橡树,西班牙人两千吨盖伦船也要消耗两千五百棵大树。基本上,排水一吨要消耗一点二五颗百年以上的大章,两万八千吨就要消耗三万五千棵大章。

光舟师战舟要这个数量,海舟更甚,四百吨载重排水将达到五百多吨,两百艘将是十一万吨,这又要近十四万棵大章。以楚国森林之密集,大章是有的,可进山伐木并非易事,特别是砍下后如何拖出深山,那就更成问题。

或许钢铁可做龙骨、肋骨,但因为造不出平整的、足够宽度的轧机轧辊,也就没有足够宽幅的钜铁薄板用于造船。强行造也可以,结果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会以为这艘海舟是用无数副环片甲拼成的,上面的铆钉数量将会是天文数字。

物资、人力都紧缺的楚国,必然要与他国进行贸易弥补不足,仅仅是齐国是不够的,必须加上赵国、魏国、诸越,才能勉强满足所需。熊荆说完后,助赵的策略算是基本定下了,但救赵是不可能了,赵国日后如果面临秦国攻伐,只能独自应付。

合纵之事议罢,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郢都到长江的道路。经历过圃田泽粮仓之事后,熊荆再也不敢强作主张一定要修铁路,而是认真听取了成介关于郢芦运河的设想。

郢是郢都,芦是芦县(合肥)。郢都沟通淮水,芦县连通巢湖,沿巢湖东南的濡须水可入长江。现在存在的问题是,虽然往北汇入淮水的淝水和往南汇入巢湖的施水同出一山(今将军岭),但此山是淮水和江水的分水岭,山北之水全部流入淮水,山南之水全部流入长江。山不高,但于此开河是不可能。

解决的办法是在分水岭东面低洼处另外开沟渠,一使往南流向巢湖的施水顺着低洼地势倒流至北方,二是抬高芍陂水位,使芍陂水往南与倒流的施水相会。借助现有水道和地势,沟渠长度大约八十多里,真正要开凿的不过一半;而抬高芍陂水位,不过是提高芍陂出水口高度而已,工程并不复杂。

“几年可成?”熊荆问道,“开通之后秋冬缺水时是否也可行舟?”

“两年可成。”成介答道,这是估计的时间。“秋冬缺水时也可行舟,但不能行大翼、画舫、大舿,只能行青翰舟等小船。”

“建几个舟闸如何?”熊荆很自然的联想到了船闸。船闸的好处是提升水位,至于闸门的开关,可以用人力、畜力,但最好是用蒸汽机。

“舟闸?”谁也听到的东西,船闸在古代叫做陡门,最早出现于唐代,灵渠上的陡门就是唐代建的。

“就是在水浅出设立闸门,以闸门蓄水,若水位差距不大,闸门不需全关,侧面开一可通舟楫的小门即可;若上下水位差距过大,那便要将闸门全关。低水位舟楫要进入高处,要先进入闸室,注水升高后方开闸通航。”

熊荆画了一个草图,没看懂的人还好,看懂的几个臣子忍不住又喊大王英明。成介也是大喜,如果建造这种船闸,运河全年都可通卒翼和大舫,甚至海舟也可以于此入江出海。

第九十一章 无钱

会议最终在深夜结束,熊荆第二日醒来才翻看会议记录,看看有什么遗漏,这时候他才想起为了造府各府分配的争吵。

在子莫等人的力辩下,造府各府因为身在郢都,所以仍归王族所有,以弥补大府失去关市税、山海池泽、口赋户赋的损失,但钜铁、煤炭、水泥、造纸、陆离,价格要受到一定限制,特别是钜铁。

煤炭的利润并不高,毕竟产量只有一万多吨,一吨煤哪怕有两百钱的利润,一年也不过两三百金。钜铁之外暴利的陆离,梳妆镜、陆离器皿和各色陆离珠,尤以梳妆镜和陆离器皿最挣钱。一面镜子利润有千余钱,全天下秦国治外的丁口仍有三百多万户,一年卖十万面梳妆镜就有万金;陆离器皿、陆离珠价格更贵,每年攫取的利润也不下万金。

造纸的利润比想象的高,纸的产量一直在扩大,最开始一天产量才两三吨,工匠六、七百人,现在产量已达到二十五吨,工匠五、六千人。

纸是抄出来的,越大的纸越难抄,所以除了一米见方用于印刷的大张纸外,其余标准纸的大小约为49mmx39mm,为印刷用纸的四分之一。这种大小的纸,四十张就是一公斤,一个工人每天干八个时辰,可抄三十公斤纸,也就是一百二十张,按售价可得一二十百钱。

这一百二十钱减去原料、蒸煮、捣舂、工资、折旧,纯利最少有八十钱。六千工匠有五千人在抄纸,利润四十一点六金。这钱看上去不多,可这是一日的纯利,一年有一万五千金。

水泥尚未对外出售,实际产能过小,这也是以量获利的东西,实际利润会和煤炭一样,一年不过几百金的规模。晒盐也是如此,盐的利润在于盐税,盐税已由各县邑自行收取,盐场的利润并不高。当然,并不高是相对于钜铁、陆离、造纸三者而言,正常看来,几百金已经是巨利,等于一县一年的年入。

一套钜甲利润有半金,五万套就是两五千金,可惜兵甲并不能敞开售卖,齐国那五万套后,最多也就再购入五万套,再有两万五千金的利润。这也是售兵甲给赵国的原因,如果再卖给赵国五万套,那又有两万五千金的收入。

而国内,既然各县邑财政已经分开,私卒的兵甲自然是自己掏钱购置,兵甲的价钱由此变得很敏感,成介等人对此意见最大,如果一套兵甲国内也要半金,那各县根本买不起。

楚国的农户每年要交百分之十的田租、三十钱一石大约在五、六百钱左右,还要缴纳口赋,一户三大两小也要一百一十二钱;另外还要缴纳军赋,以军赋从郢都购买兵甲,庶民已经榨不出多少钱了。即便每套钜甲只卖两百钱,也有很多人买不起。

争来争去,最后不得不定了一个不亏本的价钱,并且还要帮各氏普及墨炉,以换取全国范围内不收铁税,以及留邑以东那个铁矿的所有权。兵甲不挣钱,但日常生铁制品挣钱,这个钱就是薄利了,几钱的小玩意、十几钱、几十钱的农具、炊具,一年下来利润也不到万金。

钜铁制外,陆离制品、瓷器这些奢侈品也受到了限制,诸臣认为这些东西与国用无关,最好是卖到国外,挣外国人的钱,今后各县会设税卡,严令禁止陆离制品的售卖。

因为涉及文教,纸价也被认为太高,一张纸出府价一钱,市面上最少要卖到一钱半,确实是比木椠能写更多的字,价格也比木椠高数倍,不过这个昭黍顶回去了。

熊荆从早上醒来吃过早膳开始看会议记录,上午又召来了司会石尪,他要弄清楚这样一来自己还有多少钱,以免像周赧王债台高筑。石尪对王族财政早就心知肚明,熊荆问完他就答道:“禀大王,若不计售齐国兵甲之利,大府已无钱。”

“无钱?”熊荆歪着脑袋看着他,“怎会无钱?!”

“大王不知,攻伐之费皆出于大府,誉士之奉也出于大府。大府年入虽近十万金,然耗费甚巨,待到年末,大府必空。”石尪说完后又问:“敢问大王,敖仓之粟是否归大府所有?”

“敖仓之粟?”熊荆无奈摇摇头,“敖仓之粟乃战获,即是战获,当归众将卒所有。”

“王卒乃大王之师,郢都之卒也在大王治下,两者八万之众……”石尪又道。

“王卒今后不归不佞所有。”提起王卒熊荆就不高兴。“郢都之师四万余人,是能分到战获,只是战获皆为将卒所有,不佞最多……”熊荆想了想战利品的分配,六千多万石粮秣,十分之一归舟楫主人,哪怕他们仅仅出了舟楫——这也是熊荆的意思,对本国人不能比对外国人差,赵国运十得一,齐国大概也是这个标准,楚人自然也要运十得一。剩下十分之九,四成半是士卒的,四成是军官的,按官阶大小分,至于他这个大王,最多只得半成。

“不佞最多得三百二十万石。”熊荆悠悠的道。

“此有一万金。”前几月粟价涨到两百钱一石,新粟上市前,一些商贾以百钱在农人手里订粟,粟价只缓缓降至一百五十钱。拿下敖仓粟价才真正回落,石尪不敢算百钱一石,只敢以三十钱一石的价钱估算。

“才万金?”熊荆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能值三万金。

“大王,六千五百万石粮秣运入楚国,粟价必然大跌。”石尪对此很有经验。“买粟之人仅是少数,一年千万石粟足以,农人自有粟米,不需市购。臣以为三十钱一石亦过高,敖仓粟米一入楚国,粟价或在二十钱以下,此伤农也。”

没有粟米猛涨到两百钱,海量粟米涌入又跌到二十钱以下。二十钱以下的粟价确实伤农,熊荆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大王,朝议迁民于江东,来年楚国仍要缺粮,臣以为高府当以三十钱一石购入粮秣,来年再行售出,可获巨利。”石尪出了个主意。

“可大府不是没钱吗?”熊荆看着他,好生奇怪。

“大府金虽尽,然有旧币,旧币多矣。”石尪笑的很鸡贼。

第九十二章 昏庸

楚国的币改去年就已经推行,金、银币很早就兑换完了。钱府并没有征收多少铸币税,纯金和18K(含金75%)金币、纯银和含银九成的银币并非一比一兑换,而是按1:1.30、1:1.05的兑换率进行兑换。

兑换金银币竟然能多出钱来,一时间兑换者趋之若鹜,不但楚国的金银币很快兑换完毕,他国的金银也迅速流入楚国进行兑换,然后流变成商品又回流出去。至于钱币正面熊荆的头像,币上的楚国鸟虫文,乃至后面的三头凤,那是想刮都刮不了。钱币四周有边齿、正反两面有细致的花纹,一旦刮去,币就不全了。

金银币如此,蚁鼻钱可没有这样的利好,兑换即便能多刮出一些铜来,价值也很有限,一比一的兑换率勉强维持铸造成本。不过全国各县邑都在兑换,到今天也兑换了四、五万金。钜铁出来后,铜已经不再是贵金属,这四、五万金的旧币就一直堆在钱府,并未融化。石尪说的就是这些旧币。

“旧币已不再是币,只是铜。”熊荆有些心动,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应该打这种钱的主意。

“大王,六千余万石粮秣运入楚国,必然是粮多钱少,粮价贱也。粟二十钱以下伤农,八十前以上亦伤农,若不增铸钱币,价乱也。”从听到拿下敖仓,敖仓粮秣有六千多万石后,石尪就想着这个问题,旧币花出去是最好的办法。“若大王以为不好用旧币,可于钱府相借。”

“借?”这个词听起来顺耳多了。

“然。钱府借旧币于王廷,王廷以旧币购粟,五万金三十钱一石,可购粟米一千六百万石。”石尪道。“大王购粟,其余县邑也会购粟、商贾也会购粟,如此粟价高则农人得利。明年粟价若能涨至五十钱,可得三万金,彼时再将五万金及子钱还于钱府。”

“善。”熊荆终于点头,这不是白吃的午餐,这是有风险的生意。

“兵甲以外,造府生铁器具卖于天下,虽其利薄,每年亦可得万金;陆离各物,或在两万金上下;纸府所得,一年有一万五千金;煤、盐、水泥此不过千余金;郢都乃楚国大市所在,与陈并列,一年市税有三百余金;郢都近八万户,一年口赋有九百余金……”

石尪如数家珍,行敖制后王廷一年有多少收入全被他念了出来,熊荆早就见惯了大数目,几百金几百金根本不当回事。石尪还未说完,他大致可以确定,排除外售兵甲的利润,他一年的收入大概在五万金左右。

石尪见熊荆心不在焉,念完收入开始念开支:“王廷日常所支,每年不及一万,王卒拆裁,三万金省矣;然为行敖制裁撤之朝臣、宫中官吏、县邑官员将帅、封君、未就封之郢都誉士,此皆是大王之臣,此当费两万金之巨……”

“等等!”熊荆连忙喊道。“竟有两金之多?”

“然。”石尪点头。“仅封君一年便费八千多金;裁撤朝臣四百余,年奉五千石一年便要十五六金,四百余人每年需七千金;县邑官员、将帅每年两千余金;王廷官吏甚多,此又需两千余金;郢都誉士尚少,不过百余金。”

“如此尚余两万金。”熊荆不得不点头,这笔钱确实有这么多。

“祭祀甚费也。”石尪又拎了一个开支出来。“仅腊祭便费二千金……”

“如何要费二千金?!”腊祭熊荆知道,可他从来没想象过腊祭这么贵。

“腊祭当大酺郢都,郢都尽八万户,皆赐酒食,每户虽不过两百钱,亦一千六百多金。一年数祭,所费三、四千金。”石尪道。“再有飨宴、赏赐,所幸大王赏赐不多,千余金也。”

“如此尚余一万五千金。”熊荆深吸了口气,又说了个数字。

“造舟场之用,费也。”石尪终于说到了造船厂。“卒翼战舟一艘七十二金,少司命一艘两百金,造舟场又四处遍购大章。大章一千钱、两千钱不等,今年已购万余,此逾四千金。臣闻造舟场明年将造两艘海舟,一艘五百二十吨,一艘三百吨,此又需一千三百多金。

造府各府,非各府皆有所盈,诸府实验、工匠之金,一年或有两千多金。王廷一年所余者,不过七千多金。然,宫中公主二十八位,多半及笈,公主出嫁,以其品级,所费数千金不等,去年蒨公主出嫁,费金两万也……”

“啊!”熊荆倒抽口凉气,他千想万想没想到还有这个钱。如花似玉的媭媭们忽然变成一个个钱窟窿,各个看着他妩媚娇笑。难道,都不嫁,留在王宫里陪自己?

“大王,六位公主请期在明年,一人嫁于赵国、一人嫁于齐国,四人嫁于楚国,此当费一万三千金也。”石尪说着他知道的数字,终于把王廷岁入变成了负数。

“不佞闻,婚礼当纳征,娶我楚国公主,难道不要纳征吗?”熊荆不高兴了,一万三千金他能造十五艘远洋货舟,怎能便宜了别人。

“大王,迎娶娶公主确要纳征,然天下陪嫁之礼素倍于纳征之礼,故庶民不愿生女也。”石尪说出了天下嫁娶的形势,庶民或许可以溺死女婴,但王廷岂能溺死公主。

“哎!”二十八个媭媭,六个就要费一万三千金,那二十八个加起来岂不是要费六万金?不对,还有一个嫡公主。芈蒨嫁妆两万金,嫡公主的嫁妆也不能少于这个数,这就是八万金。八万金省一点话,就是一百艘远洋货舟,一次可运四万吨粮。

“不佞知道了。”熊荆已经没主意了。

他不知道石尪还漏了两块开支:郢都之师只有三万人有大翼战舟,剩余两万人还需六十艘卒翼战舟,以及相应的补给舟;还有日渐扩大的骑兵,王卒、环卫多数返乡后,熊荆准备组建一支骑兵,重骑兵最少要有千骑,轻骑大约两千,这将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臣……”石尪还有话要说,即便熊荆挥手他也还是说了出来。“大王,海舟已经下水,敖仓又亟需舟楫,为何不能使两艘海舟前往敖仓运粮?臣以为,以海舟之运粮,一舟可得百金,两舟可得两百金,如此又是一艘少司命。”

“恩?”派少司命级前往敖仓运粮输运司曾提过,熊荆不愿而已。现在石尪又提,想到当下严重的财政危机,熊荆不得不摆了摆手,表示同意。很快,收到王命的少司命号、湘夫人号在学生们的欢呼下驶出了芍陂,半挂着风帆、半划着浆途径郢都,航向大梁。

“报——!”数日后的大梁城头,投石机‘砰、砰、砰’的锤击声依旧不断,角楼上的军吏厉声喊着急报,向蔺角所在的城楼奔来。

“何事?”楚军一直没有攻城,可魏卒还是惊弓之鸟一般,稍有风吹草动便大喊大叫。蔺角看着奔前的军吏,瞪着眼睛问他何事。

“报将军,楚人大舟至也。”军吏喘息着大喊。“其高已逾大梁城墙。”

“如此之高?”蔺角不相信,他快步奔出城楼,顺着军吏指着的方向果然看到了高度超过城墙的楚国大舟。这不是一艘大舟而是两艘,两艘大舟的桅杆远远高过大梁城墙,上面还挂着帆,帆被风吹得鼓鼓的。陆离镜里,蔺角甚至看到站在桅杆横桁上的楚人。

“这是何舟楫?”从来没见过海舟的蔺角有些不解。

“禀将军,此应是楚国的海舟。”旁边的副将、谋士也看到了海舟,他们虽没有陆离镜,然而海舟模样和大楚新闻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海舟?”蔺角继续嘀咕。“廉颇派海舟来作甚?”

“将军,我以为海舟非来攻城,乃是来运粮。”谋士道。“敖仓之粮如赢海之水,项燕虽占敖仓,可舟楫不及也。据闻,为征集舟楫,项燕已诺我魏民,运粟一石可得半斗,各邑奸民皆驾舟楫赶往敖仓运粮。”

“此资敌也!”蔺角气呼呼的放下陆离镜,对奸民的这种举动很是气愤。“楚军为得敖仓之粟,不得已分兵,敖仓之粟运完,项燕军必至大梁。”

“将军,秦王必不会坐视不管。”一个谋士劝慰道。

“鸟!”蔺角提起秦王就生气。如果大王没有出首国尉桓齮、秦王没有离开大梁,献秦王与楚人,大梁之围早就解了。大梁不但解围,秦国为了争夺王位,诸公子必在秦国掀起大乱,哪有精力东出报仇?关东诸国不攻秦就谢天谢地了。

“将军?”诸将对蔺角的态度不解。现在楚军攻城,魏王又不许魏军出战,就是在等秦军来救,然而看蔺角的态度,好像他并不欢迎秦军。

“与其信秦人,就不如信楚人。”蔺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的话极为刺耳。“秦军若至,何日方退?楚人所欲,城北半城也。楚人若据此半城,舟师可北出大河,秦军忌惮,必不敢再迫我伐楚,怎奈大王昏庸……”

“将军、将军慎言啊!”蔺角说的是大实话,可这样的话说不得,副将庾突连忙阻止。

“本将不是燕朝里的佞臣,只为魏国着想,何须慎言!”蔺角喝了一声,怒发似要冲冠。

第九十三章 公司

站在大梁城头看少司命级海舟雄伟无比,站在海舟之上却不是这种感觉。主桅杆上虽然挂满了风帆,但此时只是微风,真正使得海舟前进的是前方小艇上的浆手和海舟两侧的桨手,是他们在驱动这艘一百多吨的舟楫。

“那便是大梁啊?要是日后也能这般出宫游玩便好了。”娇滴滴的话语,是公主芈盼的声音。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她之外,还有熊荆,还有芈璊、芈柔、芈沁、芈文、芈琼、芈安、芈璋几位公主在少司命号。诸女安坐于艉楼之上,吹着柔和的秋风,看着鸿沟两侧的风景,确实要比呆在十几年如一日的王宫好的多。

“盼媭造几艘海舟不就好了。”芈柔坐在她的对面,语气轻描淡写。她这般说话,坐在首席的熊荆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海舟……”一生下来就生活在王宫的芈盼对海舟并无概念,她笑道:“我总不能把海舟带到赵国去吧?王弟,我能把海舟带到赵国否?”

“咳咳。”酝酿了多日,熊荆不得不出声了。他清咳了几声,笑道:“自然可以带到赵国。”

“可带到赵国又何用处呢?”芈盼不解道,她明年就要嫁到赵国。“我要嫁给那望诸君,日后就住在邯郸了,邯郸可是在海边?”

“邯郸不在海边,然,邯郸有水路可通大海。”熊荆保持着微笑。“我楚国虽胜秦国,可秦灭天下之势已成,关东诸国覆灭就在这十几年间。赵国若吞并燕国,暂且还能退至易水长城之北,齐国……”

“王弟,齐国如何?”熊荆停顿了一下,芈文顿时有些紧张,她是要嫁到齐国的。

“四十多年前五国伐齐,乐毅,对,也就是盼媭要嫁的望诸君之大父,连拔齐国七十城,仅剩即墨和莒城。齐国之地太窄,再往东退就是大海。”熊荆道。“故而王弟以为,两位远嫁的媭媭都应该多造几艘海舟。

海舟很贵,一吨、也就是四千楚斤,四千楚斤要费一金另七千钱。五百吨就是八百五十金。五百吨的海舟,一次可运货三百八十多吨,也就是一百五十四万斤。”

“如此之大?”芈文几个吃了一惊。吨,公主们没有什么概念,换算成斤,她们就有概念了。

“不大,还是太小。”熊荆道。“若秦国未灭赵齐两国,媭媭们的海舟可以把燕赵的马匹、牛羊、还有别的物产运回母国,也可以把母国的……”

“我知、我知。”芈沁是最可爱的。“这叫贩运,郑国人常为之,彼等因此与王者埒富。”

“这……”芈琼懂熊荆的意思,可她有她的顾虑。“贩运乃商贾之术,我等、我等……”

“琼媭差矣。”芈柔现在的角色是托,“有海舟未必就要行商贾之术,可以交由专人打理,每年献金即可。如今王弟要建一海运、海运……”

“公司。”见芈柔想不起来那个词,芈璊轻轻提醒了一句。

“然也,公司。”芈柔自嘲笑了笑。“此公司由王弟与各位媭媭共有,如何贩运、如何牟利、如何指派,皆有专人打理,媭媭们在家里等着收金便可。”

“公司就是以海舟入伙,通过贩运赚钱。可以把燕赵的胭脂运入楚国,也可以把楚国的水粉运入燕赵齐等国。”熊荆道。“你们记得上次来郢都的那个胡商吧?”

为了让公主们便于理解,熊荆提起了胡耽娑支。胡耽娑支带来的那些宝石全被他低价买下了,不然人家没钱采购商品回去。少部分品相好的璆琳、琅邪被他赏给这些媭媭。

见在座的公主都点头,他再道:“琅邪、璆琳等物,在王母国就是石头,多是山下捡来的,运到郢都,就要十几金、几十金。郑国人不过是诸国之间贩运,便可与王者埒富,若以海舟于世界各洲之间贩运,那又将富的如何?

再则,”熊荆见诸位媭媭都点头,收敛起笑容开始说另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若秦国扫灭诸国,以秦人之暴烈,各国王孙贵族们不是被杀戮,就是被迁走。

若是逃了出来,齐国是没办法逃的,赵国可以逃至燕国,燕国要是也被秦军拔了,那就只能逃亡东胡,或是逃亡到朝鲜。楚国也是如此,郢都如果被拔,那就只能退守到江东,江东若被秦军占了,那就只能退往诸越,不佞定会与秦人打下去。

然则,战争需要粟米、需要粮秣。燕国蓟城盆地尚有良田,蓟城盆地若失,那赵国便没有田地了;楚国类似,江东还有一些田地,江东若失,那便没有田地了,几百万军民若要再与秦人战,很可能会饿死大半……”

“王弟,齐国、齐国如何?”芈文是不经吓的,秦人在楚国早就妖魔化,她宁愿伏剑也不愿落到秦人手里。

“齐国东边只有大海,然若文媭有海舟,大可以乘海舟返回母国。”熊荆安慰道。“返回母国后,海舟可从海外之国运粮。胡商言,中洲以南有国名天毒,丁口逾两千多万,可从该国运粮回母国。一艘海舟一年可以运一次,一次可运一百五十四万斤。

若有四百艘海舟,母国粮秣不缺;若只有三百艘,再捕一些鱼,加上山间薄田所获,勉强够吃。够吃才能与秦人鏖战,方能保母国之社稷、存母国之国祚。秦国残暴,国势必不持久,太傅以为,秦国国祚不及二十年。二十年后,母国便可收回郢都、收回旧郢、收回方城。那时,王弟必定封一座食邑于诸位媭媭。”

小小海舟,竟然关乎母国社稷,一时间公主们皆是沉默。她们虽有为母国效力之心,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和担当。

“可、可……”芈盼欲言又止,“海舟一艘便费八百五十金,四百艘、四百艘岂非要三十多万金,我等、我等或可造一艘、两艘,四百艘怎造的了?”

“这不难。”熊荆看着六位要出嫁的媭媭,开口之前忽然觉得难以启齿,忍不住站起来对她们深揖,几个公主连忙避让,不敢受礼。“王弟敢请诸位媭媭以嫁妆换海舟。”

见他如此大礼,公主们的心本来就悬着,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当即变了。嫁妆不单是钱财,还是地位的象征。嫁入夫家若没有足够的嫁妆随嫁,必要被夫家的人看低。嫁妆也是女人一生的财产,若没有自己的财产,那就没有自己的侍女、僕臣,也就没有自己的势力。嫁入王廷也好、嫁入大族也罢,内部皆有争斗,没有势力就没有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说,嫁妆等同于幸福,而现在,王弟要拿自己的幸福去换海舟……

“王弟只是希望,媭媭换与不换皆出于自愿。”熊荆的补充让公主们微微松了口气。

芈柔却道:“芩媭嫁于韩王,得知王弟欲造海舟,未听详细,便使人携两千四百金回母国,说要造三艘海舟。母国如今岁入有限,若给予我等嫁妆,便不能大造海舟;若大舟海舟,便不能给予我等嫁妆。王弟爱惜我等,不愿向母后进言少我等嫁妆,故想出嫁妆换海舟之策。

如此,我等嫁妆一钱不少,只是不再是金玉绸缎,而是一艘一艘的海舟。造海舟不仅能与郑国人那样贩运牟利,还能于海外之国运粮,存母国之社稷,复母国之故土。

我等皆母国儿女,母国不存,在夫家又有何颜面?母国若强,又有谁敢欺凌?”

芈柔善言,可说出这样的道理还是让熊荆有些惊讶。她话说完,芈沁最先道:“我愿换海舟,我也要砸酒瓮。可我、可我不知有多少嫁妆?”

“呵呵……”诸女笑起,海舟下水时砸酒瓮在她们看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这时候长姜在熊荆的示意下给几位公主分别递上一张纸条,芈沁看后眼睛一睁,道:“四……”

“嘘。”熊荆拦住了她。嫁妆多少一般只有太后、大王、王后、王尹知道,以免公主们攀比。

“王弟,嫁妆如何换海舟呢?”芈文看罢自己的嫁妆,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意,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按惯例就只有这么多。

“请媭媭们去求母后,让母后不要置办那么多珠宝锦缎首饰,省下钱去造海舟。”熊荆道。“母后答应后这件事就交由王尹、郎尹,你再与他们说,自己要造多少艘海舟便是。

造舟厂收到钱,会择一个吉日铺下龙骨,如果木材干燥,一艘海舟六、七个月便能造好下水,半年之后配足水手就可以贩运牟利。这些事全由海运公司负责,彼等会告知诸位媭媭如何如何,每年挣的钱也会送到媭媭手里。再有,海运总有风险,所以每艘海舟要缴纳一笔钱用做保险,若是海舟沉了,保险公司会陪一艘海舟给诸位媭媭。

诸事虽有公司打理,王弟仍要请诸位媭媭每舟遣一人随舟,身边也要有自己的法算或者薄人。海运牟利何止十倍,舟上若有携带私货,那便不好了。”

海运公司的事情千头万绪,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熊荆说完又让长姜把准备好的文书递给诸位公主,好让她们明白造舟、运营、贸易的整个流程,还介绍东西方的一些物产,大致利润的估计。看着她们认真的模样,他知道嫁妆换海舟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第九十四章 十五日

钱对贵人来说只是个数字,嫁妆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随嫁,并且任凭自愿决定是否换造海舟。明白这个道理的纯真公主们又叽叽喳喳起来,并不清楚这家日后被称作‘东地中海公司’的罪恶机构,给古印度人民、塞琉古人民、古埃及人民、古希腊人民……带去了多少灾难。

熊荆对此是有一些领悟,只是,这是战争,他别无选择。战争是精神力量的对抗,更是军事物质的堆砌。如果不调用海外的资源支撑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楚国必然失败。然而,即使死光最后一个印度人,楚国也绝不投降!他相信,秦国终究会垮下去,就像历史上那样,仅仅因为九百屯卒振臂一呼而亡国。

看得清历史的人与看不清历史的人行为总是有着巨大的差异,大梁王宫华灯初上,小寝里的魏王魏增没有半点好心情:下午,大梁守将蔺角竟然当众辱骂他昏庸。岂有此理!他是大王,是一国之主,若是昏庸也是臣子误导所制,大王永远英明。

“来人!”魏增眉头直挑、面色发沉。“把那蔺角给寡人拿下,关入廷狱。”

“大王不可!”僕臣魏息吓了一跳,蔺角是十万魏军的主将,拿下主将魏军必然大乱。

“大王英明!”进谗言的大夫吴婴见大王怒,大喜。“臣还闻之,秦王不救大梁,乃因蔺角之故。”

“何谓?”魏增不解,他拦住要说话的魏息,想听吴婴怎么说。

“大王不知么?”吴婴故作惊讶。“那日楚军舟师登岸,蔺角不救秦军也罢,还杀了一名秦军校尉,又放火烧了浮桥。杨端和逃回大梁,已将此事告知了秦王,秦王怒也!”

“啊——!”魏增的惊讶像从喉咙里呕出来的,眼睛则暴突。“真有此事?!真有此事乎?!”

“大王,那日战场乱也,蔺角将军杀秦军之校乃因……”魏息还在解释,魏增的酒爵就扔到他脸上。“你为何不禀告寡人?!你莫非收了蔺角的贿金,要帮他欺瞒寡人?”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魏息知道大王愤恨什么,大王最恨别人欺瞒他。“臣以为,这不过是小事,故而未告大王。”

“小事?秦王怒也!”吴婴在旁边添油加醋,见魏增瞪过来,连忙禁声。

“让蔺角去洛阳向秦人告急求救!”魏增重重喘了口气,他当然不是昏庸,只是在秦楚之间周旋需要长袖,他的袖子不长,顾此失彼,自然要被人骂作昏庸。

“大王……”魏息懂得大王的意思,这是让蔺角去洛阳送人头。“秦王不救大梁,一因召集大军需要时日,再则敖仓之粟太多,秦王不欲这些粟米为楚国所得。”

“然廉颇正日夜攻城!”魏增长叹,投石机锤击城墙的声音整个大梁都听得到,这种单调的声音让人坐立不安,甚至连睡觉都睡不着。

“大王,楚国所欲,仅北面半城而已,非要灭我魏国啊!”魏息再一次劝道,“若楚人得此半城,反能助我阻止秦军攻伐……”

“大梁乃我魏国国都,是社稷之土。岂能说让半城就让半城?寡人不许!”魏增吼叫。“传寡人王命,令蔺角速去洛阳向秦王求救!”

魏增说完就向谒者扔出一支符节,这时候他才想到蔺角走外城大军无人指挥,王城将领去又不太合适,想了想才道:“外城守军今日起由庾突帅之。”

大王如此安排,想劝的魏息终究忍了下来,没有再劝,进谗言的吴婴知道蔺角这次去恐怕有去无回,也不再说话。当日夜,收到王命的蔺角便带着随从出城西去。

逃离大梁的秦王赵政就在洛阳,他并非胆怯,只是质宫长大的他对阴谋诡计见得多,再得知国尉桓齮私通项燕,这才显得有些惊慌。那日到了洛阳,看到洛阳城坚固高大的城墙,终于安定了心神。这时候敖仓被袭的消息又传了过来,敖仓是关东最大的粮仓,秦军沿大河东出,吃的都是敖仓的粟米。

敖仓被占非同小可,士卒不可能饿着肚子征战,一旦蒙武军中粮秣耗尽,除了撤军再无他法。进军容易,撤军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尤其是楚军切断了西归的浮桥。

对此,从比阳匆匆赶至的李信建议赵政先救大梁,大梁救下了,蒙武数十万大军也救下了。阻塞水道后再搭浮桥,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败军之将杨端和则认为应该先夺回敖仓。敖仓粟米不重要,但把楚军赶回鸿沟水域非常重要。真正要阻塞的地方不仅仅是大梁,鸿沟口更要阻塞。楚军的舟师就像一把长戈,既能奇袭敖仓,也能奇袭洛阳,更能越过洛阳直接进攻函谷关。

两名将领意见相左,说的都很有道理,从邺城召回的王剪一言不发,不作表态。右丞相昌平君熊启则劝赵政早回咸阳,洛阳并不安全——二十年前秦国灭亡东周,与秦军占领上党情况类似,周人也不乐为秦民,于是‘周人东亡’。

也不是所有周人都东亡,贫贱的庶民经不起逃亡的耗费,只能继续呆在洛阳城里。习惯周制的他们自然不习惯律法严苛、一生只能耕战的秦国,反抗时有发生,仇恨就此积聚。

古代平均寿命低不是成年人平均寿命低,而是十四岁以下死亡率高。二十年不足以让一代人老死,洛阳城里的周人仍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日子,要等这些人全部死光,新出生的周人才会以为自己祖祖辈辈都是秦人。现在,一旦知道秦王在洛阳城内,说不定会出事故。

臣子们各有各的说辞,赵政每天只问各郡到了多少士卒,其余概不理会。当听闻集结的兵力已有十五万时,忍耐十多日的他终于召集了群臣。

“寡人心意已定,大军先取敖仓,再救大梁。诸卿以为如何?”洛阳寝宫老旧,一些髹漆的几案、梁柱已然褪色,并且,这里老鼠众多。

“大王英明!”杨端和大声道,大王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

“禀告大王,待到十一月末,大河便要封冻,荆人战舟无用,自然退兵。”仗着自己被大王赏识,李信还是出声反对。“而敖仓非数日可拔,据侦骑报,荆人已在运粮渠以南搭了竹架,筑起了高墙……”

“绝无可能!”杨端和连连摇头。“运粮渠之南并无黄土,渠乃石渠,如何夯筑高墙?”

“所有侦骑如此禀报,岂容有假?”李信驳道。“除高墙外,稷邑战中,荆人还有一种戈戟不可断之绳网,此网高立,我军不得破也。侦骑亦报运粮渠以南曾竖此绳网。故臣以为,攻伐敖仓,十五万人当不足。”

“卿以为需甲士几何?”赵政听的很入神,他现在很谦虚。

“臣以为,最少二十万。”李信道。“以荆人之城防,臣以为非死十万不可夺敖仓,非死十万不可覆项军。大河封冻,荆人自会退走。二十万甲士与其死于敖仓,便不如解大梁之围。如此不但可救蒙武之军,还可让魏王不与荆人合纵。”

合纵二字打动了赵政,他沉吟一会问道:“卿以为,此十五万甲士当救大梁?”

“禀大王,非也。”李信道。“救大梁之军必不能少于二十五万,最好三十万。”

“将军惧荆军如此!”赵政不高兴了,他选择攻敖仓就是因为敖仓的楚军不及十万,如果救大梁,那就还要等待更多的士卒集结,他等不及,他现在就想命令秦军反攻回去。

“大王,此次征召之士卒,不如此前之精卒!”李信不得不提醒赵政这个事实,“军中又无锐士,也无陷阵之士,将帅更少有鏖战。而今荆人之强,已逾秦军……”

“你竟敢誉敌?!”赵政压抑不住了。他可以接受秦军战败,绝不能接受秦军弱于楚军。

按秦律,誉敌以恐众心者,戮。李信一阵慌乱,拜倒:“臣不敢,臣不过就实而论。十五万大军攻伐敖仓,恐、恐不胜也。”

“你还敢再言!”赵政更怒,但最终没杀李信。

“寡人心意已决。”赵政再道:“以杨卿为将军,明日大军拔营,以夺敖仓。”

“大王,”杨端和要高喊‘敬受命’时,熊启插了一句,“魏王求援使臣该如何复之?”

“让魏王坚守,待寡人拔下敖仓,再令大军前往救之。”赵政说完又看向已被仍命为将军的杨端和,“寡人限你十五日之内夺回敖仓!”

“臣敬受命!”杨端和背上忽然冒出冷汗,然而到这个地步,他只能敬受命。

李信听闻赵政限令十五日拿下敖仓,想叹气又不敢,只能低头看向地面。

熊启面上凝重,心里却是高兴的,他虽然不通军务,可洛阳到敖仓大约有两百四十里,路上就要花八天时间,到了敖仓还得休整,若是楚军坚守不出,那时间就要更久,这十五万肯定是有去无回,要惨死在敖仓。

第九十五章 筑城

楚军拿下敖仓已有十三天,十三天里日夜输运,并没有运走多少粮秣,究其原因,还是前期扩建码头耽误了七天,同时真正运粮的舟楫太少。

圃田泽里的敖仓没有再建了,可混凝土继续在浇筑,地点改在了敖仓之南,这里将筑起一道六米高、长约二十里的城墙。筑城和筑粮仓一样,差别是粮仓是水平的,城墙是竖直的,粮仓浇筑面积二十万平方米,城墙虽有二十里长、六米高,实际只有四万八千平方,加上城头断断续续、类似陈郢王城城墙顶部的那种陡峭式设计,也不过六万平方米。

筑墙是为了节约防守的兵力,减少楚军的伤亡。遗憾的是水泥存量不过七百多吨,仅是总需求的一半。这一半城墙将以每天一点五里的速度浇筑,剩余的一半因为每天到的水泥不到二十吨,真正修好需要四十多天。

“尚需四天时间方可完工?”毛竹搭成的脚手架下,项燕看着工匠将一桶一桶混凝土往模板里倒,如此发问,封人纠正陪着他。

“然。”浇筑完大梁城北的码头后,封人纠的人转到敖仓花了不少时间,摆开架势、打好地基又花了不少时间,今天是第三日浇筑。

“何日可成?”项燕问道,十里长城修筑在敖仓的正面,两侧还未修筑。“据报,秦军已出洛阳,每日行三十里还有八日,若日行百里,则只有三日。”

“秦军可日行百里?!”封人纠有些吃惊,这么快的行军速度实在罕见。

“然。当年白起率秦军救韩,便是日行百里,斩杀十三万魏军。其后秦军又大败赵军,沉两万赵卒于大河。”项燕提起了三十七年前的华阳之战,但他说的不完全。

从咸阳到华阳超过一千二百里(520公里),秦军花了八天时间赶至,到达后未做任何休整便投入战斗,击溃斩杀了十三万魏军,后又击败赵军,‘沉其卒两万于河’。以白起的作风,不可能会放着两万赵卒的人头不要,宁将其沉于黄河。这其实是一场水战,秦国舟师大败赵国舟师,如此才‘沉其卒两万于河’,而秦军的行军如此神速,也靠是舟楫水运。

“若是如此,”封人纠沉吟了一下。“三日……”

“不是几日筑完,是几日可成?”项燕问的和封人纠答的不是一回事。

“筑完即浇成。”封人纠的回答让项燕很意外。“浇筑完,一夜便已凝结,一昼夜即已凝透。”

“竟然如此!”这次轮到项燕吃惊了,他很自然的问了一个问题。“似郢都五十里之城,高四丈八尺,岂非百余日便可筑成?”

“非也。”封人纠笑了笑,“若工匠,物料充足,诸事安排得当,四十日可筑城。”

“四十日?”项燕不敢相信,可封人纠不像说笑。他又道:“所费几何?”

“城高四丈八尺,一里需浇筑五千平,用料自然与此墙不同。此墙厚不过三寸,大城墙厚当为其两倍,最少要筑七寸。如此,一方需耗混凝土六百楚斤,筑一里需水泥三百吨;钜筋也要加倍,每平耗钜筋六十楚斤,一里需钜筋一百五十吨。仅此两项便要七十五金。”

封人纠对混凝土成本如数家珍,越来越多的试验也让他对混凝土的性质逐渐了解,由此更正了此前一城三千吨水泥的预估。“工费也不少。木模所需人工,每十方需四个工日,五千平需两千个工日;钜筋断、弯、扎,每四百楚斤需一个工日,一百五十吨便要一千五百个工日;

浇筑混凝土一立方需四个工日,七寸厚一立方即六点三平,五千平需工三千两百个工日。另还需沙、石掘、运之人工,一千二百吨需六百个工日;还需城基之人工,一里之城需千个工日。如此筑城一里需耗工八千三百个工日,宽算一万。每工日二十钱,便需二十金。”

“一里要九十五金,五十里便是四千七百多金?”项燕心里终于有了数。他是想用混凝土浇筑项城,可惜四千七百多金不是说拿就拿的出来的。

“然。”封人纠点头,他隐约猜到了项燕想要筑城,因此又道:“然则,底层一丈浇筑混凝土,其上三丈八尺以砖石砌之,耗费最少可减一半,亦不怕秦人以水浸城。”

“真能如此乎?”项燕眼睛一亮,费用减一半便只要两千三百多金,这笔钱项县还是能拿的出来的,不过是一年多一点的岁入罢了。

“不过需筑的慢一些,五十里之城一年方成。”封人纠笑了起来。“上将军若要筑城,鄙人自当优惠,只收五百金,若是赵人、齐人,当不如此。”

“啊!”藤制安全帽下,是封人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笑容,讨好中混合着狡黠,像极了后世的包工头,项燕看着他顿觉非常非常陌生。“你竟要帮赵人、齐人筑城?”

“然。”封人纠对此很坦然。“明年起,山海池泽、关税等税不再为大王所有,我乃大王属臣,自要为大王分忧。若水泥产量足够,赵人、齐人既与秦国为敌,当为彼等筑城。筑一大城可得数千金之利,小城亦可得数百金。”

行敖制之后,彼此财政独立,家家心里都有一本帐。人人都在想着怎能挣钱、怎么敛财,以应对越来越残酷的战争。各氏、各县邑把原来属于大府的岁入瓜分了,大府只能自己想办法挣钱。前几日熊荆一直在想怎么挣钱,这次来与封人纠谈了一谈,在对比夯土筑城和混凝土筑城的优劣,顿时发现做工程也很赚钱——

一座周长约十四里的小城,城墙假设高四丈八尺(这样的高度城基宽度需达到20米,城头最少宽5米),那要挖掘一百七十四万立方米泥土,夯筑八十七万立方熟土。每夯筑一立方需十五个工日,夯筑全城需一千三百零五万个工日。

一万人筑城,要四、五年才能筑完,以每个工日十五钱计算,需花费两万金出头,若是夯筑一座周长五十里的都城,光人工就要花费七万两千多金,还不保物料。即便用秦国每日八钱的奴隶筑城,也要花费三万八千多金。

而用混凝土浇筑一座周长五十里的都城,不过五十万个工日,速度也快,包工保料也不到五千金。四十日筑城虽有些夸张,但不计成本(速度太快使得用工分配不当,造成闲置,工人不干活也要拿钱,所以最经济的做法是减慢速度、延长工期,一个月的工程一年完成,以便在这一年内获得新的工程,避免裁员),一定可以筑成。

当然,各国筑城都是征发庶民。比如寿郢,当初封黄歇于淮北十二县,就是要他以淮北十二县的人力、物力修筑都城,如此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筑好寿郢城墙。但这也不是说不能承包工程,官府可以征发庶民,庶民也可以雇人代役,用十分之一不到的钱雇佣楚国工匠浇筑更坚固、且不怕水浸的城池,对官府、对庶民都是有利的。

听完封人纠陈述帮赵人、齐人筑城的原委,项燕忽然有些感慨。

行敖制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再看也不到贪官污吏,钱都是自己的钱,从左口袋放到右口袋毫无意义,且想做什么都有钱去做,再也不要备上厚厚的重礼前往郢都,讨好令尹儿子僕臣的妻子的弟弟的老婆的妹妹的丈夫的外舅,以期他在令尹耳边说上一句好话,获得拨款;

坏处当然也有,那些靠郢都接济的穷县敝邑会日渐衰弱,甚至可能消失,这将丢尽楚国的脸,因为城邑消失等于疆土缩小;同时也落了王廷的面子,尊崇无比的大王也要屈尊行下贱的商贾之术,不然无法支撑王廷的开支。

“报上将军!”项超骑在马上,他远远的就看到了自己父亲站在脚手架下。

“何事?”项燕每每看到儿子心里都微笑,他终于长大了,也已经加冠,该娶妻了。

“秦军行军甚速,今日一日便至偃师。”项超揖告道。以敖仓为中心,楚军骑兵向西、向南散步,继续屏绝着秦军侦骑的侦查。只是秦人骑兵实在太多,几次拼杀后,双方侦骑逐渐行成一种有默契均势,即对敌方的侦查不做干涉,战场对双向透明。

“有多少秦军?”项燕估算了一下洛阳到偃师的里程,点了点头。

“大约十五、六万,倍于我军。”项超道。“领军之人还是杨端和。”

“败军之将耳!”项燕笑了。他重视的秦军将领,蒙武是一个,李信是第二个,其余并没有谁崭露头角。或许有,但他还没有遇见。

“回帐。”项燕笑容一闪即逝,转身要回幕府。

“上将军,”封人纠喊住了他。“秦军需几日可至……”

封人纠担心秦军行军速度过快,两军对垒时这十里长城没有修完。项燕头也不回,喊道:“其速不及百里,无妨。”

第九十六章 蚁附

以秦军的行军速度,项燕以为杨端和三天就能赶到虎牢,第四天便会出虎牢与自己决战。他只判断对了一半,杨端和确实三天就到了虎牢关,但没有在第四天出关与他决战,而是派偏军试探了几次,才在第十一日后出关。

等到这一日是因为李信的力劝,从上蔡赶来的五万秦军、倾国而出的十五万韩军,以及从秦国各郡速速赶来的十二万秦军,终于在这一日到了虎牢。加上此前的十五万秦军,秦韩联军一共有四十多万之巨。

十五万秦军项燕还有心一战,四十多万秦军他便就只能避战了。这不单是兵力方面的考虑,还有敌军粮秣不足、大梁后顾无忧的考虑。从洛阳东出大梁有两条路,一条是经偃师、成皋、荣阳,另一条则是渡过洛水往南,经负黍(今登封)、新郑、榆关至大梁。这其中的原委,在于嵩山山脉横陈其间,东出大梁必须从南北绕行。

四十多万秦韩联军赶至虎牢,那就必须拿下敖仓才能进军大梁,不然后路必要被敖仓的楚军切断;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结了这么一支大军,粮秣肯定是缺失的,即便是秋收时节,大军呆在一个地方不走,也没有办法支撑消耗。于是秦军挑战,项燕根本不应。

这一日的早上,杨端和、李信率军出虎牢关二十里,在距离城墙东南十里外的地方扎营。此时楚军亦非只有七万多人,王卒紧急抽调后,楚军实有十万多人,十万多人依仗刚刚筑好的十里长城为守,两侧则有些不同,西侧五里故意放开,引敌军入瓮,东侧五里捶立了数道铁丝网,矛卒站于网后,见敌就捅。

大军出营列阵,看到楚军在这么段时间内筑立起一道十里长的高墙,李信顿时一阵头疼。墙高不过三丈,但这道高墙必要秦军拿尸体去填。

“腾将军,你以为此城如何?”李信问向韩军主将腾契,心里有了主意。

“城?”腾契深受韩王信任才会被任命领军主将,任何军队只有和秦军站在一起都会平添几分胆气,更何况楚军不敢应战。“此不过一道薄墙耳。”

城墙从两侧能看到厚度,不必十几米宽的夯土墙,眼前这道混凝土墙厚不过八厘米,说薄墙已经是夸赞了。

“既是薄墙,将军可否一试?”李信笑容更加灿烂,他就是想让韩军去填墙。

“大秦之军百战不殆,末将岂敢越俎代庖。”腾契不傻,立即婉言回绝。

“腾将军不受本将之令?”杨端和脸色阴鸷。离十五日的期限还有五日,大王日日催促,压抑之下他看谁都没有好脸色,行军途中更是以军法是杀了三、四万人——以兵法,‘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十三,其下杀十一。能杀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秦军战功论赢,可杨端和知道自己若不能在规定时间内拿下敖仓,不但爵位尽去,说不定还将沦为城旦鬼薪。不过他的手还是软了,只杀了十分之一,暂时做到了令行士卒。

“末将不敢。”腾契心里泛苦。“然则韩军从未与楚军攻伐,尚不明楚军……”

“打一次不就知晓了。”杨端和语气带着不悦。“腾将军,本将命你率韩军一个时辰攻城,不得有误!”

“末将……敬受命!”腾契无奈应了一声。他的戎车急急行向韩军阵列,一个时辰后,军中建鼓猛然敲响,深秋时节肃杀的枯草地上,十五万韩军缓缓出阵,行到三百五十步外时又随着军令止步跽坐,唯有十多辆冲车在数千士卒的簇拥下推了出来。

长墙虽然无门,但它如此单薄,或许用冲车撞一撞就击破了。这是韩军诸将的主意,腾契当即采纳。冲车在三百步外冒着箭雨、火弹冲到墙下时已被击毁了数辆,剩下的十一辆在韩卒的力推下开始冲撞墙。

‘咚——、咚——’撞击声连绵不绝,可城上的楚卒一点也不忧惧,一些人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长墙如此单薄,不说韩军、就是楚军自己也很担心,封人纠不得不当着全军士卒的面找来一辆冲车撞击长墙,力夫撞了还不算,又找了军中最强壮的士卒。这些士卒撞到筋疲力竭也没有把墙撞开。之后,众人才知道墙里放有钜筋,还有巫觋封的鬼魂。

韩军冒着箭雨火弹重蹈覆辙,城上哈哈大笑的楚卒不在少数,陈黑臀就是其中之一。

“韩国人为何这么般蠢?”陈黑臀笑道,他站在六米高的城头平台上。平台不过三丈见方,两侧都是陡峭的滑壁,与陈郢王城一样,敌人一登墙就会站不住脚摔下去戳死。

“你为何如此多屁话?”陈胜看着身侧的荆弩手,每个平台都有一部荆弩,此时荆弩正对着城下举盾的韩卒放箭,十箭大约有九箭能射中韩卒。

“钩镰!钩镰!”城下韩卒推出冲车一会又推出了云梯车,平台上站着的伍长当即高喊钩镰。陈胜动作稍微慢了,便被他踢了一脚。

“冲!冲——!”城头不过是一阵紧张,城下的韩卒却是歇斯底里的狂喊,奔跑着的他们一旦被火油弹击中,就会化身成一团会跳会叫的烈火;又或者被荆弩射中,贯穿身体的箭矢将他们死死钉在枯草地上,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好在,如此惨死的人并不占多数,更多的人安全冲到了城下。云梯展开后,这些人举着木盾想冲上六米多高的城头,可大部分云梯都被钩镰套住了。看着七尺远的城墙,云梯上的人跳过去也不是,退下去也不是,只能僵持在云梯上,被平台上的弓手近距离的一箭一箭射死,他们中箭摔下去多数会发出一阵惨叫。

但也有少数没有被钩镰架住的云梯,梯上的韩卒急急登城,想抢占一段城墙好让后面的同袍跟着上来。同袍确实跟着上来了,然而却是跟着前面的人一起摔入城墙后面的深壕,戳死在壕内成排成排的锐木上。

韩卒前赴后继,楚军从容应付。蚁附还不到一个时辰,近万韩卒便又去无回,而靠着这万名韩卒的死亡,李信大约猜到了楚军城头的布置:与陈郢一样,城头全是陡坡,上去就会摔死。这样的城没办法攻。

第九十七章 蚁附2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一万韩卒两个时辰不到就消耗在这道宽不过十里的长城之下。领军主将腾契看到中军没有下令停止攻城,只得咬牙再次派出两万韩卒再做一次猛攻。韩军将领们也发现城上楚军的防守似乎没有想象的严密,不少韩卒从容登上城头,但可能是因为登城人数太少,冲上去的韩卒毫无声息。

韩将如此认为,李信和他身边的都尉白林却因此看穿了楚军城防的奥秘。以陈郢的经验,只有两种办法能对付这种防御:其一是湮城,也就是在城墙外造一座等高、或者更高的土山,土山日日往城墙推进,合拢之日就是城破之时,陈郢王城就是这样攻破的,但造土山破费时日,没有一两个月根本无法破城;

另外一种就是蚁附,但与蚁附又有差别。蚁附就是韩军现在这种攻伐,可这样上去多少人都会掉在城墙另一面摔死,有效的做法是只蚁附进攻某一段、某几段城墙,而后以人代土,靠士卒的尸体垒成尸山,原理与土湮完全一样。

以大王的时日限制,眼下唯有以人代土,用尸山湮城才能在短时间内击破楚军的长城。明白此点的李信正要向杨端和进言,要他命令韩军停止全面攻城,只攻某几段时,韩军阵列里爆发出一阵呐喊,从新郑急急运来的三十多辆临车推出阵列,推向了长城。

“将军,此无用也!”四十多万大军仓促行来,攻城器具奇重无比,只有最先出洛阳的十五万人和韩军携带了一些工程器具,特别是三十五辆大型临车最为惹眼。杨端和看到韩军推出临车,满意的点点头,李信却知道这些临车毫无用处。

“为何无用?”杨端和抚着胡子,对李信爱理不理。

“陈郢攻城时亦用临车,然……”李信郑重相告。他还未说完,就听城头一声军令,顿时有无数临车矢射出。这些临车矢尾端皆栓有丝绳,一串‘得得得得……’箭入木头的声响后,箭矢深深的射在临车外板上,城头上的楚军开始死力的转动轱辘。丝绳拉紧,临车频频摇晃,车上车下一片惊叫,眼看临车就要倒了,车上的韩卒不顾三、四丈的高度闭着眼睛往下跳,地上的韩卒则紧急避让,生怕被临车砸死。

‘轰——!’草屑尘土从草地上震起,一辆接一辆的临床猛然倒地,城下瞬间一片狼藉。受此打击,登梯的韩卒云梯也不要了,拼命后逃。见此情景,城上楚卒手舞足蹈,高呼万岁。

“果真如此。”杨端和张口结舌一直没说话,等最后一部临车轰然倒地,他才说了一句,然后看着李信问道:“李有何良策?”

“请将军令韩军只攻三、五处,以尸湮城。”李信说道。

“哦。”杨端和眼睛一亮。这确实是好办法,大军走的急,并未多少攻城器具。

“十五万韩军若死十万,可湮此城。”李信精确的做了一个预估,这是经验。

“善。”杨端和回头就喊来军吏,“告之腾将军,只攻五处即可。今日之内,务必拔下,不然,定斩不饶!”

“将军?”秦军军吏乘着戎车趾高气扬的奔来,传达完军令虚揖一记又转了回去。一干韩将目眦尽裂,等着主将腾契要听他的办法。

“将军,秦军此举乃欲以我军士卒填城,不可也!”胡子花白的老将张安大声道,战场上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以尸湮城并非没有先例。

“将军,我等与秦人拼了!”将军之外,两名裨将已然拔剑,就要与秦人相搏。

“放肆!”腾契目之,用尽全身力气炸喝。“我等若反,大王若何?韩国若何?韩民若何?”

腾契连续三问,包括张安在内,诸将泄气垂头。若能反抗秦人,大王就不会对秦王俯首称臣;若能反抗秦人,十五万韩军就不会倾国而来;

“传我军令,攻城只攻五处,不得有误!”腾契镇住诸将后随即下令。中断的建鼓声再次敲响,又一次出击的韩军不再沿长墙全面铺开,而是聚拢只攻向五处。

“李信必在军中。”敖山之上站着楚军诸将,一看到韩军变阵,聚拢只攻五处,军司马彭宗便叹了一句,形势比预想的要糟糕。

“在又如何?”陈师之将陈卜蔑笑,守城的正是陈师。攻城陈师不敢说第一,可守城陈师自认强过楚国任何军队。“此城并非陈郢王城,便是陈郢王城,也能守到运完最后一粒粟米。”

“待到天黑,敌军的尸首便会垒平城墙。”王卒之将养虺绷着脸说了一句,他和陈卜一样曾守在陈郢,对秦军攻城的套路非常熟悉。

“那也要倍于陈郢的尸首才能将此城填平。”陈卜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很不情愿的认可了养虺的说法。唯有项燕一声不发,端着陆离镜细看城下一里半外的秦军阵列。

陈郢战后,大司马府改进了熊荆在陈郢王城的设计。陈郢王城因为是临时改进,不过是把原本平坦的城头间隔地凿成了向内倾斜的陡坡,陡坡与陡坡之间是一个个平台,上面有手持弓箭、钩镰、夷矛的士卒。平台是必须的,缺少平台就不能阻止敌军攀城。

改进后设计与陈郢最大的不同在于,城头的陡坡不再是间隔的,而是连续的,如此登上城头的敌卒没有任何一处可以立足。平台仍然存在,但平台与外侧的女墙有两丈左右的隔空,中间只有一道可拆卸的木头窄梁相连,这是便于弓箭手射箭设计。

这个距离对钩镰和荆弩并没有什么影响,平台上的楚卒照样能套住敌军的云梯,用夷矛捅死登上城头堪堪站稳的敌卒(城头不能设计成刀锋一样锐利,要留下一尺左右的立足之地让后面的敌卒看到登城夺城的希望)。

以湮城的方式攻城,前一种设计只要从外侧湮平城墙即可攻上平台,当所有平台被占领,整个城防便宣告失守。平台与女墙隔开就不同了,两丈的隔空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陈卜一直觉得,这样的设计敌军必须湮城两次,一次湮外城,一次湮内城,当内城的湮土与平台等高时,平台才会被攻陷,城墙方才失守。

端着陆离镜的项燕并不关注城头的防御设计,他的注意力全在秦军身上。

“你看,秦军是否矮了些?”他放下陆离镜问向身侧的彭宗。

“确实、确实是矮了些。”彭宗也发现了问题,城下一里半外的秦军有很多不同,有些队列极为严整,肃杀安静,有些则轻浮躁动,并且身高确实要矮一些。

“秦人精卒尽矣。”项燕收起了陆离镜。“敖仓存粮尚有几何?”

“禀上将军,敖仓存粮尚有一半。”粟客闻讯趋步上来。

“运粮已十七日,只运了一半?”项燕有些不满意,这要比计划慢。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己要在这里顶住秦军十七天昼夜不断的进攻。

“上将军容禀。”粟客揖道:“运粮之初,舟楫仅八千吨,一日两次不过一万六千吨,长城修完舟楫增至一万一千吨,又来赵国舟楫两千四百吨,又来齐国舟楫六千八百吨,又来魏国舟楫三千七百吨,如今一日可运四万六千余吨,最多十日便可运完余下一半粮秣。”

“十日?”项燕复述了一遍。

“然。连今日在内,十日即可运完。”粟客强调道,他明白运粮速度的重要性。这也是运输前花七天时间修码头、装鼠笼起重机,运输后仍然修码头、装鼠笼起重机的原因。

现在,敖仓这边有三条码头,每条长超过六里,起重机六十多部,大梁以北码头长二十多里,起重机超过两百部。同时这也要感谢魏人,项燕宣布魏国舟楫帮助运粮一石可得半斗后,在魏国奸民的号召下,未能避入大梁城内的贫民和民间舟楫一起前来敖仓帮助运粮,这大大加快了运粮速度。

“今日起,运粮舟楫改换码头。”项燕道。“楚国舟楫去大河码头,齐赵舟楫至运粮渠码头。”

黄河码头远,所以安排齐赵舟楫在黄河码头装运;运粮渠两侧码头近,所以安排楚国舟楫和魏国舟楫。这是运粮报酬决定的,听说项燕要改换码头,粟客很是不解。

“自要如此。”彭宗最先领悟,他还补充道:“切记!要让齐赵舟楫遍插大旗。”

“报!”时已下午,疲惫不堪的韩军仍然被驱赶着去填城,秦军侦骑从东侧匆匆驶来,还未近前就大声喊报。

杨端和闻言不悦,喝道:“何事惊慌?!”

“报大将军,赵齐援兵来也!”侦骑骑长刚刚看到了运粮渠上的舟楫,吓得赶紧跑来禀告。

“赵齐援军?!”不说杨端和,连李信都大惊。“齐赵大军几何?已行至何处?”

“赵齐皆舟师,正沿运粮渠至敖仓,舟楫共有约六百余,皆大舟、恐不下五、六万人。”相比于齐王懵懵懂懂,赵国春平侯懂事多了,他派来的运粮舟楫都挂着羽旌军旗,力夫穿的是皮甲,这样的装扮顿时把秦军斥候吓了一大跳。

第九十八章 万金

一艘艘满载粮秣的舟楫靠向大梁城北、阴沟以西的码头,舟楫还未靠岸,码头上鼠笼起重机的吊钩就晃荡了过去,等着舟人把吊钩钩在绳兜上。一兜就是一千楚斤,装在绳兜里的粮秣很快吊至等候的马车上,两兜一车两兜一车运向里侧的粮库。

粮库并不大,但很高,粟米一耸一耸仿佛一片城堡。此时,这里全是公主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她们各个都娇声叫道:“王弟,来抓我呀。王弟,来抓我呀……”

光喊还不够,大胆的芈柔、芈璊还用手触碰熊荆的背,以表示自己就在这里。奈何熊荆被绑住了眼睛,一转身她们便好像鱼儿一样游荡走了。

“王弟……”跑了几下公主们便气喘吁吁,熊荆虎扑之后终于抓到一个柔软的身体。

“快说,你是哪位媭媭?”熊荆也累得够呛。按照规则,抓住人不算,他还得猜出是哪位公主才行,不然就不算胜利。柔软的肢体故意不说话,还屏住了呼吸,他不得不在她的胳肢窝里挠了几把。

“哈哈哈哈……”被抓住的是芈沁,一挠她她就哈哈大笑。

“是沁媭。我赢了。”熊荆抓下绑在眼睛上的锦条,果然是芈沁。

“我有事要求见大王。”几十步外,作战司的郦且急急而来,却被外围的寺人拦住了。

“郦先生何事?”长姜一直站在旁边,见郦且奔来,当即走了过去。

“我有要事需见大王。”郦且虽然没有看到熊荆,但他听到了公主们的笑声。这几日听说大王正与几位公主在这里玩耍,今天一来果然见到了。

“郦先生有何事?”长姜一点也不急,他似乎不愿郦且打扰正在玩捉迷藏游戏的熊荆。“若是军务,可告之两位上将军;若是政务,当告知令尹。”

“可……”长姜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大王已不是以前的大王,特别是军务,已经任命了两位上将军。如果两位上将军都处置不过来,大王又如何处置得来?

“我确有要事需见大王!”郦且深叹了口气,他只能露出个话头,:“半个多月来,上将军廉颇只捶城不攻城,臣恐他与魏人二五耦……”

“谁跟魏人二五耦?”熊荆听到了郦且的声音,不得不走了过来。

“见过大王。”郦且连忙揖了一礼。“大王,臣以为上将军廉颇不妥也。”

熊荆本来满脸欢笑,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有何证据?”

“大王,廉颇入楚前曾居留大梁数年,魏王礼遇之。而今大王使廉颇攻大梁,其只击城不攻城,军中士卒日日超距、投石,已多有怨言。而今四十多万秦军猛攻敖仓已有数日,将帅请战廉颇又不许,若是敖仓被秦人击破,十万大军危矣!”

郦且嘴角冒泡,双目发红。二十三万楚军本就薄弱,现在又分兵两处,这就更加薄弱。敖仓那边攻伐昼夜不停,墙外早就是尸山血海,若非城头平台与城墙隔了两丈,那道长城早就被秦人拔下了。这也好在秦军行军太急,没有携带多少攻城器械,此前云梯又消耗光了,不然转关桥一架,两丈的空隙根本就不能成为阻碍。

焦虑,产生在每一个深知大局的人心中。熊荆也很焦虑,听闻郦且的言辞、再看到郦且的模样,他对左右说了一句:“提两桶冷水给郦卿浇一浇。”

“唯。”寺人的效率很高,郦且还未反抗,两桶冷水就从头顶浇了下来,把他浇了个透。

已是十月,沟水虽算不上冷得彻骨,但浑身湿透了的郦且被秋风一吹,还是只打哆嗦。

“大王这是为何?!”郦且心里全是委屈,几乎要哭喊起来。

“别想战事了。来,玩一玩捉迷藏。”熊荆把刚刚解下的锦条绑在郦且眼睛上。

“大王!”郦且一把抓下锦条,他本以为大王在侮辱自己,可大王拍着自己的背,语态和蔼,没有本分侮辱的意思。

“大王,廉颇迟迟不攻大梁,不攻大梁此处十二万大军便不能移师敖仓,要是敖仓没有防住……啊……”郦且说着,不想又是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

这次他未大怒熊荆却已大怒:“郦且,你欺不佞少不更事否!受斧钺之时,不佞已言:‘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你现在跑来跟不佞说上将军不妥、上将军与魏人二五耦!你信不信不佞治你诽谤上官之罪,将你就地斩了!”

“臣……”三桶冷水加上斩首之刑,终于让郦且恢复一些冷静,但聪明人总是自负,他犹自坚持道:“臣只为大王、只为楚国计,昭昭之心,日月可鉴。秦军猛攻敖仓数日,尸已平城,再不救援,城破矣!我军仅二十三万……”

“既已托付,何来反悔!”熊荆语气比郦且更强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不佞乱军?”

“大王是楚国之王,所托非人,自要改之。”郦且忍着寒意,继续辩道。

“改之?”熊荆苦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竟然要不佞改之?”

“臣请大王入廉颇幕府,不出言即可。”郦且退了一步,提出这么个要求。

“不去!”熊荆断然拒绝。

“此战若败,楚国危矣!”郦且禁不住顿首大拜。“大王入廉颇幕府即可,不需言语。”

“不去!”熊荆再次拒绝,此时他已经平复了心情,道:“你如无事,就此退下。”

“大王——!”郦且见熊荆无动于衷,悲声呼喊了一句。可熊荆头也不回的去了,去的时候再次扎起了锦条,继续和公主们捉迷藏。

*

“寡君言,一别七年,信平君无恙乎?”大梁城北的廉颇幕府,换去寺人衣裳的魏息低眉顺眼,燎火下对着廉颇满脸微笑。

“有劳魏王记挂,廉颇无恙也。”廉颇嘴里全是酒气,更打了一个饱嗝。好在他还记得魏息这个僕臣,道:“颇已为楚将,君趁夜入我幕府,所为何事?”

“呵呵……”魏息干笑两声,打量起幕府里的甲士,廉颇懂他的意思,把旁人都挥退了。

“寡君言,五十万秦军正猛攻敖仓,项燕军败尽在旦夕之间。君……”魏息再笑。“君可否念及昔日寡君之情,勿拔大梁。”

“魏王确对颇有恩。”廉颇叹了口气,想起了昔日之事。魏王其实也想用他的,奈何赵国不悦,这才被春申君黄歇暗暗迎入了楚国。“然楚王对颇也有恩,一年之俸便有十万石……”

“寡君可倍之!”魏息赶忙道。“寡君可另奉万金。”

“万金!确否?”廉颇此前还不在乎,万金二字让他愣住了。

“然也!”魏息见廉颇动心,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鄙人本想携金玉入营,然、然……”

“颇弗信。”廉颇发愣只是一会,很快就甩了甩头,表示不相信。

“信平君如何才信?”魏息摊着双手,他真后悔没带几双玉璧出来。

“自然是见到万金才信。”廉颇又打了一个酒嗝,不再像刚才那么动容。

“寡君必践诺。”魏息也安静了下来。“只求信平君使楚军不攻城,或是攻而不拔。”

“魏王昔年尚立誓必合纵攻秦,如今却助秦攻楚。”廉颇笑道,“今日许我万金,他日楚军退兵,万金必要食言而肥,颇弗信。若魏王真欲予颇五千金,颇可让破城之器不再击城。”

“此言当真?!”深夜的燕寝烧着烛火,还有些睡意的魏王魏增听完僕臣的转述便彻底清醒。敖仓还在激战,以陈城之战看,指不定秦楚两军要打到什么时候。如果能收买廉颇,那大梁就彻底无忧了。

“然也。”魏息重重点头。“廉颇说先予其五千金,后便不让破城之器击城,亦不让楚军攻城。然则……”

“然则如何?”心中大喜的魏增终究不是初立为王,知道事情总有风险。

“臣未曾闻廉颇贪金呀。”魏息路上就在想这个问题,廉颇一生清名,从未听说他贪财。又听说他深得楚王信任,楚王喊他喊老师,等于是太傅。

“廉颇不贪财乃为赵将之时,离赵便如丧家之犬,焉能不贪金?”清廉之人魏增见多了,知道他们的做态。“五千金而已,予他便是。然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廉颇不攻城,那十几万楚军……”

“廉颇言,秦军攻敖仓甚急,十万人当遣至敖仓,剩余五万仍驻于大梁城北。”

“善!大善!”魏增振奋,这半个多月来的破城压抑让他喘不过气。“今夜便让少府点出五千金,明夜运出城去。若破城之器不再击城,再赠他五千金予,好让他速速遣楚卒去救敖仓,不要老呆在大梁城下。”

“唯。”魏息此时也想通了,不就是五千金吗,给他便是。

当夜,少府内的爰金一块一块的装车,黄金沉重,独辀双轮马车一共装了五车。只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为防止楚军破城,全城十二道城门都被泥石堵死,守城的将率反对开门。好在代将庾突闻讯下了严令,次日夜里这五车黄金才送出了城。

第九十九章 万金2

十月已近初冬,白天出太阳的时候还比较暖和,到了晚上,凛冽的北风一吹,军营里军旗、帐篷呼啦啦的响,冷意渗透肺腑。然而黄金却是温暖人心的,五千金搬入幕府,烛火虽然不甚明亮,帐内依旧金光闪闪。

除了黄金,还有美玉,除了美玉,还有琅邪,还有璆琳、还有美人。黄的、白的、红的、蓝的、怯生生娇滴滴的……,廉颇曾为赵国守相,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可这些东西堆叠在帐内,眼见还是看花了。当夜,持续轰击城墙一个多月的投石机全部停止发砲。

“大王,”早上早膳的时候,长姜附耳低声说了一句。

“何事?”熊荆脸色沉了沉,知道一定有坏消息。

“据报,廉颇上将军军中有异。”长姜道。“似收魏人重金之贿。”

听说是廉颇军中而非项燕军中,熊荆松了口气。不过这口气松了一半又被他压了回去。他摇头道:“不佞弗信!”

“大王,昨夜幕府外留有数道辙印,以辙印观之,运的当是金银之物,不然不会……”长姜确实得到了准确的情报。不单有人证,还有物证。

“弗信。”熊荆不想再听下去,长姜只好止言。长姜止言后他虽然面不改色,可一碗豆浆只喝了半碗就喝不下了。

以真心论,他不相信除芈姓以外的任何人,但廉颇出身于贵族,而且作战素来勇猛。

卑贱其实是一种习惯,只要出身在西市,身上自然带着卑贱的因子,这是环境造就的,绝非天生如此;怯弱则是撒谎的根源,真正勇敢的人不屑撒谎,也不懂撒谎。

出身贵族作战勇猛的廉颇临阵通敌……,熊荆很难很难相信这一点。如果廉颇是这样的人,他就不会被赶出赵国,流落楚国了。只是,楚国的命运最少有一半掌握在廉颇手里,如果他通敌,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楚军将会被彻底打残,敖仓战役彻底失败,淮水以北彻底丢失。想到这里,熊荆身上开始冒汗。

一个君王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仁慈、不是睿智,也不是狠毒,甚至可能也不是勇敢,而是承受压力的心态。战争是一团迷雾,在骰子落地之前,谁也不知道它的结果。鏖战并不残忍,等待,不知期限毫无作为的等待才是最大的残忍。

这几天,熊荆会莫名想起常申凯,据闻,抗战时在重庆,他经常在浴室里发出啊啊啊的嚎叫;还想到了钢铁斯大叔,得知德国人发动全面战争后,他的反应竟然是长时间的沮丧和沉默,发表抵抗广播演讲是在7月3日,偷袭后的第十一天……

“王弟。”圆脸蛋的芈沁笑盈盈的碎步过来,她拉着熊荆的胳膊:“请王弟带我等去看大河。”

“去看大河?”熊荆回过神来,他还沉浸在思索中。

“然也。”众公主频频点头,亲媭媭芈璊又拉住熊荆的另一只胳膊。“大河时有耳闻,然从未亲眼见过。如今大河就在百里之外,请王弟携我等去看一眼。”

“去看就不是看一眼了。”熊荆笑道,在众公主的嬉闹兴奋中,他让长姜速速去备舟。

“大王去了、去了看大河?”半个时辰后,晚来一步的郦且等人脸上尽是失望。

“这该如何是好。”同行的将帅忧心忡忡。“待大王回来?”

“不可!”郦且换了一身衣裳,不再是昨日瑟瑟发抖的模样。“去找弋阳侯。”

封君之师就在大梁城下,弋阳侯弋菟曾经大司马府府尹,郦且的上司,大王不在,郦且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弋阳侯。

*

“君上真欲如此?”大梁信陵君府,明堂上除了魏间忧,还有白宜,还有大梁代将庾突。

“然。”魏间忧目光坚定,他看了白宜一眼,白宜点头后道:“秦军正猛攻敖仓,敖仓若败,大军当至大梁,大魏危矣!将军大父为秦人所杀,将军之父亦为秦人所杀,将军真欲秦人占大梁,魏人尽死乎?”

“可楚军……”庾突并不年轻,他懂得纵敌入城的危险,这很可能是亡国。

“将军信我否?”魏间忧站了起来。“若将军信我,便不要再忧心楚军入城后如何。”

“庾将军,”白宜适时插言,“你以为君上之请仅一人乎?”

白宜这一句话让庾突徒然变色,这一个多月来他听到了不少传闻,甚至听到信陵君欲取大王而代之的传闻。

“我大魏地处天下之腰,又夹于秦楚之间。楚已复强,非魏所能敌也。最善之策,莫过于让开鸿沟,好使两虎相争。如此,大魏不伤也;如此,大魏独善也;如此,大魏社稷存也。

将军纵敌确是违令背主,然将军可知社稷之臣否?社稷之臣,非忠于君而忠于社稷,纵敌入城,非背大魏也,乃借楚而抗秦,存社稷也。”

白宜亦官亦商,言辞犀利,话中的道理无懈可击。眼见庾突神色逐渐恢复平静,他一拍掌,几十个奴仆从内室抬出十几个箱子,打开,里头装的尽是金玉。

“此乃君上、朝中诸臣、大梁商贾之酬,请将军收下。”白宜恳切道。

“余不敢受。余……”金玉醉人,庾突不敢多看。“余只担心楚军破了外城又拔王城。”

“庾将军退至鸿沟以南即可,若楚军渡水,可半道而击之。”魏间忧道。“如此可否?”

“可。”庾突终于点下了头,他道:“余信君上。余信君上绝不害魏。”

“唯有秦人,唯有秦人在害大魏。”见父亲的威信仍存于魏人心中,魏间忧长叹。“秦人欲灭六国,六国之君除楚王,皆贿秦也。赂秦而力亏,力亏而丧国,破灭之道也。今楚国复强,敢以一国之力抗秦,我大魏真无勇乎、真无智乎?非也!魏人纵横河西之时,先君惠王定都大梁之时,何其威哉!”

庾突没要金玉,他怀着一腔热血离开了信陵君府。他走后不久,两只白鸽便从苑囿飞出,越过城头,往南而去。鸽翅之下,魏王魏增正站立于大梁城头,他的目光看着城外鸿沟上那一艘艘满载楚军甲士离去的战舟。

“大王,楚军退了!楚军退了!”魏息脸上笑的像一朵花。这是他的功劳,从听闻廉颇无意攻伐大梁到送去贿金,全是他一个人干出来的。

“善,大善!”魏增难得大笑,上一次大笑还是听闻秦国国尉是韩国侯者。“卿有功,当赏。”

“臣不敢受。”魏息讨巧道。“乃大王昔日有恩于廉颇,此大王之功也。”

“哈哈,寡人之功?”魏增笑的更加欢畅。这确实有他的功劳,当年廉颇逃到大梁,他仰慕其名,飨宴他多次,还多次向父王举荐,奈何赵国派人过来警告,不得不用。

“正是大王之功。臣不过是借大王之威也。”魏息腰佝偻的更低。

魏增不再言赏赐之事,他问道:“今夜还再要送五千金予廉颇?”

“禀大王,然也。”魏息道。“非廉颇一人得此金,楚军将率皆得也。今夜再送五千金,楚军退兵十万,助项燕守敖仓。”

“善。”魏增收敛了笑容,“寡人听闻楚王行敖制,楚将尽贪,破国之举也。”

“大王且看。”身边拿陆离镜的寺人指着鸿沟以北的楚军大营,“楚营大乱。”

“寡人看看。”接过寺人递上的陆离镜,模糊的视界里,魏增确实看到楚营那面旌旗下一片混乱。奈何秦人送的陆离镜不如楚人清晰,他看不清那些人是谁,只看到两队人正欲攻伐。

“这是何物?这是何物?!”幕府之外,弋菟丝毫不惧对准自己的夷矛,举起一块爰金高声喝问。他喝问完又转身看向身后越来越多的楚卒,撕声道:“此魏人之贿金也。昨夜有人亲眼目睹魏人送来数车贿金,廉颇!”他的手力挥好几下,才道:“——通魏也!”

日已西斜,黄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并非所有楚卒都见过金子,可那金黄的色泽一出现,就抓住所有人的心。

“上将军竟然通魏?”声音一开始很小,而后越来越大,迷糊的表情渐显愤恨。难怪一个多月也不让攻城、难怪下令破城之器停止击城、难怪今日士卒移军敖仓。

“廉颇出来!廉颇出来!廉颇出来!”楚人剽轻,易发怒。明白事情原委的他们丝毫不惧护在幕府前的甲士,眼里只喷着怒火,哪怕未着甲,也用胸膛顶着夷矛,步步逼向军帐。

“放肆!”一个声音从诸人身后传来。哪怕场面轰乱,士卒也不自觉的回头,然后顿首大拜。

熊荆来了。看罢大河他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听到急报,说城北大营乱了,廉颇通魏,弋侯正欲讨之。

“大王!”弋菟看见熊荆就奔过来,手里还拿着那块爰金。“大王,廉颇通魏!昨夜……”

“拿下!”熊荆根本就没听,只喝了一句拿下。听闻王命,环卫冲上来把弋菟带了下去。

“大王,廉颇确实……”郦且夺过弋菟手里的爰金,话说了半句也被带了下去。

“疑上将军,便是疑寡人!辱上将军,便是辱寡人!”看着身前的将率士卒,熊荆语调无比冷峻。

第一百章 万金3

“大王走了?”廉颇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幕府,只等帐外悄无声息了,他才看向儿子廉舆。

“然。”廉舆脸上有些凝重。“父亲,如此行事,大王……”

“毋需多言。”廉颇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清名与金玉孰轻孰重他心中早已明了。

“报将军,郢都来讯。”飞讯官急急闯了进来,正欲朗读讯文时廉颇把他拦住了。在签收讯文的本子上画押后,飞讯官对他揖了一礼,悄悄退了出去。

飞讯是战争利器,千里外的事情十几分钟内就能获知,而信鸽的加入使得飞讯可深入敌境传递讯息。遗憾的是信鸽的速度远不如飞讯,并且路线固定,要想更改路线要好多年的时间。

“来人!”廉颇匆匆读罢讯文,略作沉吟就决定不再等待。“召公输将军。”廉颇第一个要召的是公输忌,说完这个名字他又作迟疑,良久才道:“再召蔡师潘将军。”

“上将军召末将?”潘无命正坐在军帐里喝酒,听闻廉颇相召起身到一半又坐了回来。“上将军得魏人巨金,召本将分金否?”

下午弋菟一闹,全军都知道廉颇昨夜收了魏人的巨金,十万士卒哗然。若不是大王将此事死死压住,他的头估计早就被砍下来当球踢了。

潘无命之言让谒者难堪,他苦笑道:“上将军相召只为军务,是否分金小人怎知。”

“你在幕府听命,廉颇分了你多少金?”潘无命宝刀拔了出来,他闭上一只眼睛对着刀刃瞄了瞄,这又道:“千金?百金?总有五十金吧?”

“小人……”宝刀忽然架在了军吏脖子上,他不得不道:“小人一金未得矣。”

“哦。你一金未得。”宝刀终于收了回去,“那巨金何在?全在上将军幕府?”

“然、然也。全在上将军幕府之内。”军吏擦了把汗,潘无命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仅次于弋菟;再说廉颇是赵人,他没必要为一个赵人隐瞒。

“带本将去!”潘无命收了刀,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钜甲,这才与军吏出门赶往大帐。

潘无命感到幕府时,庾突也在召集将帅,只是这不是在议战,而是在议降。

“君上有命,若今明数日楚军攻城,当任楚军入北城。”庾突看了旁侧安坐的魏间忧一眼,如此说道。

“将军,此非大王之命,岂能任楚军入城?”魏国军制与秦相仿,或者说,秦国军制最初仿照的就是魏国。庾突之言虽然大逆不道,可十名都尉震惊的只有两、三人,不悦喝问的只有镇守北城的老将芒橦,余者皆不动声色,好似这件事情早就知道了一样。

“确非大王之命,乃本君之命,此举只为我大魏计,非为大王一人计。”庾突看到只有两三人反对,轻轻松了口气。魏间忧知道此事自己必须开口,他道:“君等从与不从?”

“我等……”见其余人都不反对,两名稍微犹豫的都尉点下了头,道:“但凭君上吩咐。”

“善。”魏间忧没有笑容,他看向老将芒橦。“芒将军,本君所为……”

“君上之意橦知也。然,”芒橦的声音高了起来,“士为知己者死,大王待橦不薄,橦岂能背王命而任敌入城?!请君上杀橦。”

芒橦垂垂老矣,他的话让其余九名都尉低头,魏间忧也动容道:“本君此举只为大魏社稷,绝不是为个人名望。五十万秦军已伐敖仓多日,若下敖仓必至大梁。攻楚之策即灭魏之策,二十万魏军虽已安退至雎阳,然远水不救近火,五十万秦军至大梁,我魏国亡也!

将军忠于大王,亦或忠于大魏?请相告。”

“我……”大王和大魏站在一起时,芒橦显得理直气壮,可当大王和大魏各站在一边,要他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时,他竟然无言以对。秦人的心思谁不知道,陈郢之战魏军伤亡十万、被俘十万,此战之后连大梁小儿都知道秦有假楚灭魏之心。

即便秦人无灭魏之心又如何?秦人已将楚国视为首伐之国,伐楚必借道于魏,每次伐楚对魏国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一次又一次次的灾难中,魏国必然消耗而死。

芒橦还在犹豫,‘呛——’,魏间忧拔出自己的钜铁宝剑,他倒持着剑身将宝剑递给芒橦,郑重道:“若此举不能救魏,请将军以此剑杀我,间忧绝不避走!”

“不可!君上不可。”果然,十名都尉里大半是魏间忧的亲信,他们见他把性命如此交给芒橦,顿时担心起来。芒橦,可是大王的死忠。

“君上可为大魏而死?”芒橦紧盯魏间忧的眼睛,手握在了剑柄上。

“然。”魏间忧目光清澈,毫无畏惧,他是魏无忌之子,他生来就要为魏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亦能为大王而死。”打量魏间忧之后,芒橦平静的点点头,这句话毕,宝剑突然划出一道耀眼的亮光,而后,颈间喷发出的热血洒了魏间忧一脸。

“芒将军、芒将军……”尸体倒地,魏间忧才反应过来,芒橦当着他的面自刎了。

*

寒鸦的叫声中,最后一道霞光隐去,天空终于昏暗了下来。停在少府前的五辆独辀双轮马车再一次装满了爰金,负责送礼的魏息此时正在燕朝向大王道喜:进入楚国的二十万魏军吃完粟米,靠着浮桥渡过濊水、雎水,回到了大宋郡的郡府雎阳。

这支军队在十一月底大河冰封前回到大梁是不可能,如果鸿沟水今年不结冰,那恐怕要到明年才能返回大梁。回不回大梁又有什么关系呢?魏增真正高兴的是军队还在。军队还在,魏国就还在。

“此我大魏之幸,大王之幸也!”就宴的除了魏息还有其他大臣,听闻魏军安全撤回雎阳,个个像打了胜仗那般高兴。

“敢问大王,秦人伤亡几何?”魏间忧换了一声衣裳,他毫无食欲,到现在他都能感觉到芒橦滚烫的血温。

“秦人?”魏增喝得有些醉了,他脑袋晃了晃,笑道:“秦人岂能无恙?楚人恨极了秦人,战舟日夜在濊水上巡视,蒙武本想以我军为饵,自己好安然渡水,不想楚人看破其计,不为我军所动,竟纵、纵……,啊…啊欠!”

魏增打了一个喷嚏,这才继续说撤军之事。可惜秦魏两军分道撤军,他得到的消息也很有限,说来说去都是秦人士卒被楚军舟师大翼狠狠撞入濊水,夷矛刺下,濊水尽赤。在座的魏臣闻声一片喝彩,好像这些秦卒是死在魏军手里一般。

飨宴一直进行到接近定昏,到最后魏增已然喝醉,好在僕臣魏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向众人告罪一声便出去了。这时候体贴的隶臣已在马车里烤好火,他连打几个哈欠,这才命令御手策马出城。

大梁城西高门外一里,只着皮甲的廉颇站在北风里,白色的须发飘飞着,魁梧的身躯好似一座山。斥候从黑暗里摸了出来,低声禀告道:“上将军,魏使已晚。”

“几时了?”廉颇问了一声。

“十五时三十七分。”每天十六个时辰,一个时辰九十分钟,这是楚国的时制。

“昨日魏使何时出城?”廉颇再问。左右还未答话,城头便亮起几盏灯火,紧接着吊桥缓缓降下。

“公输将军,开门即发砲。”廉颇最后一次交待,“潘将军,开门便驰奔,切记!不得呼喊!”

“末将敬受命!”两人齐声揖礼,潘无命更是对廉颇深揖,随后就奔入暗夜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在城内,送礼的魏息并不知道开门迎接自己的将是一场突袭,他在车上等了小半个时辰,可等了小半个时辰城门仍然没有打开,担心误事的他刚走下马车,城门就开了。

‘呼哧、呼哧……’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呼啸,他极力睁眼细看时,‘砰!’马车发出一记巨响,顶棚翻飞起来,木屑刺了他一脸。他哆嗦中双腿一软,身子俯到了地上。

“杀——!”城外暗夜里爆发出一阵呐喊,这声呐喊听得廉颇连连摇头,却让城上城下的的魏卒魂飞魄散,鼓声中,他们不是惊呼收吊桥就是大喊关城门。

吊桥或许好收,可城门却关不住了。全军的荆弩都在一百余步外发射铁弹,有些铁弹打在城墙上,可更多的铁弹打在了正欲关紧的城门上。起初城门还能硬抗,不到一会就被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破洞,闪避不及的门卒更被打得脑浆四溢、骨头粉碎。

好在,三道城门开的只是两侧的一扇偏门,靠着戈戟,城门终被关上。可这时,门外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狠狠拍在了地上,之后城门被人猛撞了一下,呐喊着的楚卒便端着夷矛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报、报!”一听到建鼓声,魏增的酒就醒了。惶惶不安中,军吏连履都未脱便冲进了燕朝。看见魏增他脸上的惊慌终有些收敛,只告道:“禀大王,楚军已破北城!”

“啊…”半起身的魏增一屁股落到了席子上,结舌道:“魏息误我也。”

第一百零一章 三策

五彩旌旗屹立在敖山山顶,山峰那边的北风无穷无尽,不但吹起楚军猎猎的旗帜,还将方仓焚烧时升起的烟火尽数吹向长城之南。尸湮长城,这里终于被攻下,然而楚军从容退至运粮渠之北列阵,打算让敌人的尸体再一次湮满运粮渠。

“将军……”一声带着疲惫的呼喊,诸将簇拥的不再是杨端和,而是李信。

“将军,我军箭矢已尽,粮草几无,已无力再战。”年轻的冯劫面色发暗,嘴唇干裂,他正向李信诉着苦,目光黯淡的像一块发毛的陆离。

“将军,或可趁夜于西面再勾击一次。”同样年轻的王贲不甘心上一次的失败。

此前楚军故意在西侧不筑墙也不拉铁丝网,就是为了引秦军上钩。秦军从西侧沿长城攻入这道五里宽的‘缺口’时,从大河登岸的楚军右翼突然猛击秦军阵列之背,一日一夜的杀戮使得原本无墙的西侧也垒砌了一道尸墙,秦军血流漂橹。

“荆人舟师凌厉,西侧不可再击。”王剪叹了一句。“末将还请将军提防荆人击我虎牢。”

“报——!”城下,骑马的不是侦骑,而是一辆辒辌车。李信急忙整理甲胄,趋步下了城头。

“大王有讯,问将军何时方可拿下敖仓?”车里的寺人没有下车,他代表着赵政。

“敬告王使,荆人已焚方仓,敖仓粮秣尽矣。”李信重重叹了口气,他的运气比已经沦为庶民的杨端和好太多,接手的第二天楚军就运完了粮秣,现在他们正在拆卸码头上的起重机。

“哦?”攻拔敖仓在寺人看来就是为了阻止楚军运粮,他并不清楚敖仓不拿下,秦军就无法东行救援大梁。“当真如此?”

“确实如此。”李信侧避过身子,“王使请看方仓之烟火。”

站在平地上只能看到被尸堆湮没的十里长城,长城之北有什么,根本看不见,可几百个方仓燃烧时升腾起的烟雾城南还是能看到的,寺人抬眼看去,长城上尽是烟柱。

“将军之意……”寺人点了点头。

“禀王使,末将以为荆人三日之内便会退兵,再攻敖仓,不过是徒增伤亡。”李信道。“如今当留十万大军驻守长城,以作牵制并护卫我军粮道,余下大军速速赶赴大梁。”说起粮道,李信不得不再次请求:“末将请王使转言大王,大军箭矢已尽,军中粮秣亦不过五日,请治粟吏增运粮秣,不然,军必乱。”

进攻敖仓伤亡惨重,可各地赶来的援军不断,秦军士卒一直增加,如今已达五十万之众。因为大半的陆运,运粮的力夫、隶臣又有十几二十万。七十万人每日消耗粟米六、七万石,每日必须抵达的双辕马车需达两千八百辆。秦军不是说没有这么粮秣,而是没有真么多马车。

粮秣问题杨端和每次都提,李信一见面也提,王使只能先做答应,回洛阳禀告赵政才能得以解决。问话很快结束,北风中辒辌车很快调转码头,匆匆往洛阳驶去。只是在辒辌车抵达之前,噩耗已经传到了洛阳王宫正寝。

“大王再不救燕,燕国亡矣!”眼泪涟涟的燕丹对着赵政大拜顿败。昨日燕都信使至洛阳,急告李牧率领赵军击破居庸塞,已杀入蓟城平原。求救的信使是绕过赵境北端,从草原、河套过来的。这条路快马也要二十多日,或许燕国已经亡了。

“子朱何至于此。”燕国一直是秦国的盟友,也是遏制赵国助手。秦国绝不容许失去这样一个盟友。赵政起身出案将燕丹抚起。“拿下敖仓、救援大梁后,寡人便命大军救燕。”

“大王……”赵政一安慰,凝噎的燕丹终于放声大哭,他哭喊道:“然大王之军皆在河南,荆人舟师、荆人舟师……,救之不及、救之不及啊!”

燕丹的哭声让赵政一愣。是啊,大军皆在大河之南,荆人舟师纵横河上,向北上伐赵救燕也是不能。国内再征召五十万大军后,人力已然枯竭——秦国官吏、隶臣、以苦役抵罪的庶民,这些人数量巨大。真要勉强征召,也只只增添赵军的战功。

“荆人舟师恶也!”赵政恨恨道。八十万大军攻楚会落到这种局面,全是因为楚军舟师。依仗战舟,楚军想进攻哪里就进攻哪里,根本不与秦军做正面交锋,而且每次都打在秦军这架战争机器的节点上。鸿沟之战如此、敖仓之战也是如此。

“敬告大王,”匆匆进来的军吏先是顿首,之后才道:“荆人已拔大梁。”

“啊!”赵政色变,他放开哭泣的燕丹猛盯着军吏:“确否?”

“然也。”军吏脸上尽是尘色,“此小人亲眼所见,廉颇将旗悬于大梁北城,说是、说是……”

“说是如何?”燕国还隔着赵国,大梁却在眼前,赵政额头青筋已然绷起。

“魏人说是信陵君使魏将献城。”军吏的消息也不确切,但最少打听到些皮毛。

“信陵君?!魏王如何?王城如何?”赵政再问,他最担心的就是魏王降楚。

“小人不知也。”军吏回答不了赵政的问题,只得退下,接着退下的是止不住眼泪的燕丹。

“大王,魏王如何无关紧要,信陵君既然使魏将献城,魏国必然合纵。”老将逐渐凋零,擅自离封入咸阳的文信侯被赶出咸阳后俱被赐死,自己服鸩先死。群臣中只有御史大夫冯去疾资格最老,也损他最熟战事。

“冯卿以为寡人当如何?”赵政克制住心中的暴躁,他清楚,这是虚心纳谏的时候。

“臣以为,若蒙将军依战前之策从荆国退至魏国大宋郡,我军应就此罢战。”冯去疾道,明堂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左右丞相都是沉默。

“攻大梁可否?”赵政沉默后吐出这几个字,他仍不甘心失败。

“不可。”冯去疾摇头道。“西攻大梁有长城之护,又有池泽之阻,我军数次攻伐而不得,如今荆魏合纵,如何能下?大河未封,荆人舟师远可击函谷,中可击洛阳,近可击虎牢,我军粮道何存?而若待大河冰封,彼时燕国亡矣。”

冯去疾乃昔日上党郡郡守冯亭之子。赵国得上党封冯亭为华阳君,但长平之战损失四十五万赵军后,赵国君臣又皆怨冯亭,全然忘记当初冯亭献上党时自己的喜悦。冯亭死后封地即被赵国收回,子孙不得不入秦为臣为将。如此背景的冯去疾赵政是相信的,所以他的话赵政还能听得进去。

“我军之败,乃败于荆人舟师。”冯去疾继续道,“荆人舟师一日可行四五百里,我军不及防也。故而荆人每战均以多胜少,攻我心腹之地。我军若处处设防,兵力薄也;我军聚兵于一处,其不与我战也。昔日齐人畏越如畏虎,皆因此故。

荆人有战舟之疾,有矛阵之坚,有宝刀之利,有钜甲之固,若再伐荆,赵国必趁此灭燕而复强,我得不酬失也。且我军连战连败,关东五国必然轻我,一旦轻我,便要合纵,一旦合纵,诸国尊荆王为纵长,联军皆使矛阵,秦军不东出也。”

冯去疾说完,赵政心里的不甘和愤怒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阵慌乱。他起身对冯去疾揖道,“请冯卿教寡人。”

“臣不敢。”冯去疾并没有因为赵政的客气而自傲,他避而不受赵政之揖,再道:“臣以为当行三策,首要之策,乃尊荆也。”

“尊荆?”饶是赵政做好了纳谏的心理准备,也还是受不了尊荆之策。

“然也。”冯去疾道。“荆人之性,展而不信,爱而不仁,诈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忠,周而不淑,似山中之猴。猴非人,虽着衣冠人亦不服也。大秦乃天下之霸,若对荆人卑言而尊之,可长荆人之骄横。荆人骄横,合纵必然不成,合纵不从,大秦方可分而灭之。”

“请问冯卿第二策。”尊荆难以接受,可这确是可行之策。

“第二策,乃伐赵、救燕、存韩、贿齐、间荆魏。”冯去疾再道。“燕国不可失,赵国不复强,故要伐赵;韩国顺服,灭与不灭皆与大局无碍,不灭,显我大秦无害。秦若无害,诸国自忘前仇而生妄念,以秦为友也;齐王素来胆怯,贿其近臣便可阻其合纵;魏国乃昔日之霸主,绝不愿臣服于荆人,如今荆人拔下大梁,不服也,故当离间。

先君惠文王重用张仪,张仪者,以连横破合纵者也。荆国虽复强,然荆国能战之军不过二十余万,全国之民不及五十万户,人少也;然若其合纵,人多也。故曰;胜负不在战场,而在庙堂,庙堂之重不再尊卑,而在合纵成与不成。”

“请问冯卿第三策?”赵政再问,他此时想的不再是敖仓和大梁,而是天下诸国。

“臣闻之,昔日周人屡伐徐方,不胜,穆王伐之,亦不胜。徐人僭而称王,行仁义,陆地而朝者三十六国。穆王患之,恰西极之国化人求见,言有破徐之策,遂西游,会王母而得八骏。返夏之后,穆王乘八骏之马,使造父御之,日驰千里,大破徐人,杀其王。”

冯去疾之语宛如神话,可君王自知其中的奥妙,想起一些事情的赵政瞳孔收缩,遥想道:“极西之国?”

“然也。”冯去疾知道赵政能领悟自己话中之意。“天下真有人生而知之?无有。荆国复强犹如赵人骑射,皆因极西之国也。故臣请大王遣使西去,以得八骏。”

第一百零二章 鸿沟之盟

“间忧有罪,请大王杀间忧!间忧有罪,请大王杀间忧!”魏宫正寝,魏间忧跪在阶上已有三日,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只是门内毫无声息,唯有持殳的卫士立在门侧。

那夜楚军攻城,代将庾突竟然不做抵抗。待到天亮,全城皆传是信陵君使将纵敌。信陵君三字是魏人的传奇,庶民不懂原委,可凭信陵君三字他们就认定这是对的。士人贵族对秦人的恨那是刻骨铭心,早朝之前,茅门前群臣对此竟然一片叫好,魏国再也不要被‘助’伐楚了!

几乎是全国人都赞同的事情,唯有魏增勃然大怒。堂堂魏王,竟然被臣子背叛了,于是,本该与楚王的会盟一推再推,阶前请罪的魏间忧则一直长跪。

“大王,”僕臣魏息脸上绑了块绸布,这是那天晚上受的伤。“事已至此,若不与那楚王会盟,恐怕……”

提起会盟魏增怒发冲冠,心脏几欲爆炸,他反指着自己的鼻子喝问:“寡人还是大王吗?寡人还是大王吗?那些佞臣、那些佞臣已做主把城北借给了楚人,何须寡人会盟?何须寡人会盟?”

魏增越说越暴躁,他困兽一般在堂室里走来走去,想发泄却无处发泄,想杀人却无人可杀。在他欲一脚把眼前的案几踢翻时,门外传来几声喊叫:“君上!公子、公子厥矣……”

“哼!”原来是魏间忧晕倒了,魏增瘪瘪嘴,狠狠的哼了一记。然后他就听到门外一阵猛喝:“我杀了那昏君!”

‘轰!’紧闭多日的寝门被大力撞开,一个手持大铁锥的大汉铁塔般的站在门口。两侧的卫生要阻拦时,他一声暴喝,铁锤横扫,诸殳尽断。他大踏步的冲了进来,魏增想避入大廷已是不及了。

“楚王请大王会盟,大王会也不会?”这是朱亥,当年就是他击杀的晋鄙,二十年过去他身上的杀气丝毫不减当年。

“寡、寡人……”魏增确实害怕了,朱亥是魏间忧的私臣,哪怕他是魏国的大王,杀了便是杀了,他动手时不会眨一下眼睛。

“会盟乃国之大事,大王……”朱亥眼睛瞪向魏息,魏息见他瞪来,下面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就是你这佞臣在此进谗言?我杀了你。”魏息因为带着寺人的帽子,竟被朱亥认作是佞臣,就要一锥杀了他。

“我并非佞臣、我并非佞臣。”魏息一边喊一边后退,此前是他护着魏增,他一退魏增也跟着后退。

“无礼!”一个略带老迈的女声将朱亥喝止,吓呆了的魏增见她来好像落水者看到一根稻草,他叫道:“如从母、如从母……”

“见过如姬。”不止朱亥一个人闯入了明堂,他身后还有几个信陵君当年的门客。这些门口凶神恶煞,可见到如妃总是毕恭毕敬。

“如从母。”魏增见如姬走近连忙闪了过去。

“大王何至于此。”如姬当年受宠于安釐王,即便窃符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惩罚。魏增既为太子,自然对父王身边的宠妃尊敬有加,常以从母呼之。

“大王,事已至此,不与楚王会盟又能奈何?”老臣山阳君与如姬一起入寝,两人是被魏间忧请来游说的,没想到恰好救了魏增。

“寡人……”魏增一声长叹。他只是气不过而已。至于北城租借给楚国,他并非无意,但大梁毕竟是国都,总不能谁都过来租一块地吧。“寡人会盟便是。”

“大王贤明。”听闻大王答应会盟,明堂内众人皆赞。

“大王,间忧他……”如姬趁机想为魏间忧说话,不想魏增牙一咬,想发狠又见朱亥等人就站在身边,只好放松语气说道:“寡人不欲再见他。他为楚国立下如此大功,楚王难道没有赏赐?”

“大王?”如姬还要求时,山阳君重重咳嗽了一记。“大王,今日便是吉日,臣还请大王今日便与楚王会盟。”

“诺。”山阳君不反对赶走魏间忧,魏增也不反对会盟。他诺了一声,走向了西室。

*

纵横六公里的大梁城内,滔滔沟水从城西入城,横穿大梁后再从城东出城,将整个大梁分成两块。北面这块大约只有全城的四分之一,主要是魏国的少府和西市庶民,南面这块才是人口密集之地,码头、商栈、大市以及王城尽在其中。

楚军拔城,沟北惊慌的魏人尽数逃向沟南,对此楚军也不做阻拦。攻城本就是一次过场,令尹成介、知彼司的勿畀我一直在与信陵君魏间忧策划此事,只是为了保密,包括上将军廉颇在内,对此事所知不多。攻拔之后事情才在军中流传,让自以为立了功的蔡师很是尴尬。

魏卒的车驾赶到鸿沟时,南岸、南面城头站满了魏军士卒。他们可以放楚军入北城,却绝不能放楚军渡沟。其实楚军也无意渡过沟水,占领北岸已足够遏制秦军顺水南下,而彼此的约定也是以鸿沟为界,租借北城二十五年。

“大王,魏王来了。”熊荆正在魏国少府瞎转,其实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

“哦。”熊荆呵呵笑起,他知道魏王回来。

“魏王。”楚魏双方二十多万将卒的注视下,熊荆与魏增登上鸿沟中间的卒翼战舟。按照双方事前商定的礼仪,他和魏增将同时登上卒翼战舟的甲板。

“楚王。”持殳卫士护卫下,魏增也对熊荆土揖。揖完,他方与熊荆同步登上战舟。

以礼,会盟可盟于陆,亦可盟于水。盟于陆者,当筑高台,登台而盟,坎牲加书于坑;盟于水者,当造舟楫,登舟而誓,坎牲加书于河。鸿沟出入大梁这一段全被魏军阻塞,好不容易扒开几艘沉船,卒翼战舟才拖了进来。

甲板虽大,可两国大臣将帅、士卒分列其上,还是显得很窄。但窄也有窄的好处,最少熊荆和魏增彼此看清了对方。眼前的魏增和熊荆的想像毫无不同,魏安釐王执政太久,即位六年的魏增并不年轻,也不健壮,虽然衣着、冠冕、行止、胡须,每一处都尽显君王的威严,可惜他的目光毫不凛冽,模样有点曾经也阔过的财主。

熊荆看魏增如此,魏增看熊荆则是大讶。三年来他听过熊荆无数的传闻,但当人站在眼前,却显得毫不起眼。他的肤色不该那么黝黑,这不是贵人应有的色泽;也不该老成着脸,这不是未龀之童应有的表情;更不该那么利落而锐利,以致让人如临大敌。

魏增紧盯熊荆看时,甲板上那匹白马突然发出几声嘶鸣,马血溅出,马蹄乱蹬,若不是十数名甲士死死压住,恐怕马已越下甲板,跳入沟水。

盛血的铜盆很快呈了上来,楚国是盟主,熊荆最先歃血,之后才是魏增。歃血、昭神,之后才是宣布盟书。

“自今日既盟之后,楚魏两国弥兵休战,永不攻伐。为拒秦之故,楚借大梁城北之地,周五十里,期二十五年;魏索昔日被俘之卒,未赐臣下者计有三万八千九百余,允诺三月尽返。此后两国交赞往来,通商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祚国。及其玄孙,无有老幼。”

会盟竟然能要回近四万被俘的魏卒,魏增心中暗喜,魏国现在缺的就是士卒,如果楚人守信,这笔买卖也许真的赚了;熊荆心里也很高兴,楚国终于在诸水交汇的咽喉之地筑城立足,从此退可保淮上,进则驰骋于黄河,扫荡两岸的秦地,阻截秦军南下。也许,历史就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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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第一章 总督

齐特拉琴挂在女郎的胸前,低缓的和弦拨动着,整个大厅都是优美的乐声。埃拉费波里翁月(雅典历第九个月,即公历三月后本月和四月前半月)的春光中,年仅二十五岁的总督攸提德谟斯似乎是从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歌声未起他的心就飘到了二十万斯台地外的地中海、飘到了佩拉城、飘到了林荫大道和大剧院。

只是,他不能像克雷托斯将军那样(.Black,亚历山大之父腓力二世的亲信,前328年在马拉坎达(撒马尔罕)因争吵被半醉的亚历山大用长矛怒杀),宁愿在马其顿街头饿死,也好过穿着东方的华服在亚洲炫耀。他是索格底亚那的总督,虽然巴克特利亚二十年前已经从塞琉古帝国中独立,但这里生活着二十多万希腊人。

这里更是整个亚历山大诸帝国的最东端,是伟大希腊文明的最前哨,锡尔河以北的萨喀游牧蛮族如果不能在这里被拦住,那么他们很可能会摧毁牺牲了无数希腊士兵方才建立的文明世界。这是任何一个希腊人都不能接受的,何况他是希腊将军之子,是前任国王迪奥多托斯一世的女婿,现任国王迪奥多托斯二世的妹夫。

除此之外,索格底亚那还是一个富庶之地。这里不光供应着整个已知文明世界的青金石,还有来自东方的丝绸、来自北方(西伯利亚)的黄金、来自印度的玛瑙、香料、铁以及象牙。

两百年前统一波斯的大流士一世将索格底亚那人、帕提亚人、花刺子莫人、阿里伊人合并为波斯帝国的第十六行省,规定每年需缴纳税金三百塔连特(1塔连特=6000德拉马克=26.22公斤),实际上索格底亚那人可以单独缴纳三百塔连特或者更多。

想到索格底亚那人的富裕攸提德谟斯便拧起了眉头,不断挪动身体。他红色的披风下穿着漂亮的青铜胸甲,挪动中金属腰带在胸甲上滑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正当他思考着怎么从索格底亚那人手里收取更多的税赋,以戒备日渐壮大的帕提亚人时,几个人闯了进来。

“噢。总督阁下……”进来的是狄凯欧波利斯和亚里士多德四世,另外还有一个索格底亚那人,他一进来就对攸提德谟斯跪拜——非希腊人都要跪拜。狄凯欧波利斯手里捧着一柄似剑非剑的武器,一看到雪亮如镜的刃身,攸提德谟斯就挪不开眼睛。

“这是……”年轻的总督问道,他的手握住了刃柄。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刃柄镶嵌着金箔、玛瑙以及蓝色的青金石。这是索格底亚那人常用的手法,精心的二次加工使商品更显高贵,能卖上更好的价钱。

“尊敬的大人,这是楚尼人的宝刀。”跪拜在攸提德谟斯深脚下的鸩拨迦说道。他的仆人胡耽娑支从东方带回了楚尼铁和楚尼宝刀,整个马拉坎达为之震动。城内的商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如果将这笔生意做大。铁关系到武器,武器影响着军事,巨大的暴利带来巨大的风险。

“还有楚尼人的宝甲。”鸩拨迦自己捧着一件锁子甲,这是带回来十件中的一件。

“宝甲?”攸提德谟斯笑了,宝刀只要看到雪亮的刃身就能断定这是一把宝剑,但鸩拨迦所谓的宝甲实在是太不起眼了。而这个时代,连环片甲都没有出现的地中海世界,锁子甲只存于凯尔特人当中。要到一百八十多年后的高卢战争结束,地中海世界才开始流行锁子甲。

“我的大人,没有任何武器能刺穿的宝甲。”鸩拨迦站了起来,展开了锁子甲,胡耽娑支带回来很多东西,唯有这件宝甲最为神奇。攸提德谟斯闻言对着他拿着的锁子甲猛刺了一刀,受此重击,鸩拨迦不过是后退了数步,身上毫发无损。

“噢。”攸提德谟斯大吃一惊,他又挥刀斩向桌子上烛台。烛台是希腊式的,由科林托青铜铸成女孩举着油灯的形状。一刀斩过,‘锵’的一声,女孩从胸部被斩成了两截。

“太锋利了。”攸提德谟斯感叹了一句。“我愿意出五个塔连特买下它。”说罢他又看向鸩拨迦手里拿着锁子甲,“还有他,我也愿意出五个塔连特买下。”

“尊敬的大人,”鸩拨迦要说话时,狄凯欧波利斯将他拦住。“他说因为对您的尊敬,宝刀和宝甲免费赠送,只要……”

十个塔连特等于六万个德拉克马,而一个德拉克马可以支付一个熟练工匠一天的工资,十个塔连特可以支付一个工匠六万天的工资。宝刀买来不过一金,一个熟练工匠一日工资如果是二十五钱的话,那么只能支付三百八十四天。六万比三百八十四,这就是贸易的利润。

“只要什么?”攸提德谟斯冷静了下来,他了解索格底亚那人,他们是绝对不会吃亏的。

“只要大人恩准我们经营楚尼武器和楚尼铁。”鸩拨迦鞠躬道。他见攸提德谟斯目光闪动,又道:“我们愿意贡献生意利润的十分之一作为税赋。”

“楚尼在哪里?”攸提德谟斯想的不是利润。

“总督阁下,楚尼在秦尼的南方,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以前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除了这两年。”亚里斯多德四世答道。他并不是亚里士多德的后代,但在野蛮横行的边缘之地,他故意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以标榜自己来自文明的希腊,是文明世界最渊博的学者。

“楚尼人有多少宝刀和盔甲?”攸提德谟斯再问道。

“尊敬的大人,楚尼人有很多宝刀和宝甲,但路程实在遥远,商路上又有太多的游牧人和匪徒,所以我们并不能贩运太多的宝刀和宝甲。”鸩拨迦解释道。“我们最好能贩运楚尼铁,用楚尼铁冶炼出来的宝剑优于由赛里斯铁冶炼出来的宝剑。”

“哪有多少楚尼铁?”马拉坎达是中亚的中心,从印度贩运过来的赛里斯铁不但稀少,而且昂贵。一块赛里斯铁竟然要卖到四分之一塔连特,它的重量却只有一塔连特的二十五分之一,比银贵六倍。

“无数。”鸩拨迦又鞠了一躬。

“无数?”攸提德谟斯觉得难以置信,他看向自翊博学的亚里斯多德四世,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回应只是耸耸肩,然后摊开自己的双手。希腊是已知世界最伟大的文明,但冶炼金属不如东方的满蛮族,最开始不如赛里斯,现在是不如楚尼。

“是的,我的大人。无数。我可以用阿胡拉·马兹达的名义起誓。”鸩拨迦道。“而且价格低廉,一塔连特楚尼铁运到马拉坎达,或许只要二分之一塔连特银。”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攸提德谟斯仔细的看了看鸩拨迦。他了解这些索格底亚那人,他们虽然奸诈,但面对他们的神,阿胡拉·马兹达却是虔诚的。“我以索格底亚那总督的名义准许你们经营楚尼铁,但是,它运到马拉坎达时,一塔连特楚尼铁的价格不能高过二分之一塔连特银。还有,你们必须支付十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商税。”

攸提德谟斯说完鸩拨迦没有马上跪拜道谢,而是看向了桌子上的纸笔。攸提德谟斯并不介意他的怠慢,对着身后的秘书喊了一句:“起草文件,将我刚才的话写在上面。”

“楚尼……”鸩拨迦走后,攸提德谟斯念起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阁下,也许我们能自己去这个国家,征服她,让她每年献上宝剑和盔甲。”狄凯欧波利斯说道,他是马拉坎达的城守,总督攸提德谟斯的亲信,名字的意思是正义的城邦。当然,只有希腊城邦才是正义的,其余都是野蛮。“我想大约只要两万名士兵就能完成这次的征服。还有秦尼、赵尼……,这其实是另一个印度。”

“我们做不到!”攸提德谟斯还没有表示自己的态度,亚里斯多德四世就出声反对。“我们做不到。往东是无边的沙漠,没有熟悉情况的人我们的士兵将在沙漠里渴死。往北是萨喀游牧人,他们只要一见到我们,就会团结起来进攻我们。”

九十多年亚历山大征服了整个波斯帝国,但整个帝国的反抗都没有索格底亚那激烈。巴比伦市民抛给军团的是鲜花,索格底亚那人迎接军团的却是箭矢和仇恨。

马拉坎达被占领,然后又被索格底亚那人夺回,然后再次被占领,然后又是叛乱……,到最后亚历山大不得不派出军队横扫索格底亚那,杀死他们见到的每一个索格底亚那人,破坏一切,让城镇彻底荒芜。之后建了十二个亚历山大城,迁徙十几万希腊人入住,但迁入的希腊人也发动了叛乱,他们不愿意生活在索格底亚那,他们要返回安全的希腊。

除了索格底亚那人,还有可怕的萨喀骑兵,他们出没在锡尔河以北,只有索格底亚那商人才能平安通过他们的领地。

“如果命令军团往东,”攸提德谟斯举起了一个双耳酒杯,上面画着宴会场面:裸体的女乐手倒在头上戴常青藤花冠的年轻人怀里。他喝了一口杯中的塞浦路斯酒才道:“我的朋友们,帕提亚人将会占领这里,虽然他们名义上是我们的盟友,但他们不是希腊人,是蛮族。让索格底亚那人去吧,他们懂得怎么做生意,我相信他们会带回无数便宜的楚尼铁。”

第二章

铁的性能并不比青铜高多少,但由赛里斯铁淬炼而成的武器性能大大优于青铜。遗憾的是赛里斯铁产量太低,价格也极为昂贵,即便王室卫队也不能全部装备赛里斯铁武器。无数的、价格只有赛里斯铁十二分之一楚尼铁的出现恰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士兵很快都能用上楚尼铁,然后……

攸提德谟斯想到这里有了些纠结。巴克特里亚王国独立后不久,里海东南侧的帕提亚也跟着独立了。确切的说是反叛,帕提亚的国王是帕尼人,一个草原蛮族的酋长,说着下贱的波斯语。只是十二年前,塞琉古的大军到达巴克特里亚边境时,深知无法取胜的国王迪奥多托斯二世不得不和帕提亚人结盟,以共同抵挡塞琉古大军。

然后就造成了今天这种局面:昔日弱小的帕提亚日渐壮大,对原本强大的巴克特里亚越来越不顺服。有识的希腊人都在忧心,认为如果任由局势继续发展,十年后帕提亚就会撕毁盟约进攻巴克特里亚。唯独热衷于享乐和淫乱的国王不这么看,他认为野蛮人永远是野蛮人,不可能对王国带来威胁。

年轻的总督忧心忡忡,马拉坎达城火神圣堂里的粟特商人一片欢畅,他们高喊着阿胡拉·马兹达的名字,虔诚的对圣火伏拜。楚尼铁利润巨大,最难得的是供应充足。鸩拨迦虽然只要了二分之一塔连特的价钱,可成本并不高昂。

楚尼人需要战马、马种,还有那种叫做硫磺的染料。马匹在马拉坎达并不昂贵,哪怕是楚尼人要的良马,也卖不到两百个德拉克马。而一匹良马十斤换一斤,几乎能换到两塔连特楚尼铁,这是三、四十倍的利润。

只是,仅用良马换楚尼铁并不符合粟特商人的做法。硫磺也不昂贵,但那是染料,大规模贩运并不划算,最好的做法是卖给楚尼人更有价值的商品。

“也许……”虔诚的祭拜过后,退回到侧室的鸩拨迦终于恢复了商人的本色。“可以卖给楚尼人皓玛,几百年来,东方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拒绝皓玛的诱惑。为了得到皓玛,他将付出自己一切甚至是王位。以前……”

鸩拨迦的建议让主祭司康莫天不悦:“不信奉阿胡拉·马兹达的异族人,没有资格享用皓玛。”

“如果楚尼的君王皈依了阿胡拉·马兹达呢?”早就想到这一点的鸩拨迦反问。

“那也无法保证他的虔诚。”正如希腊人歧视波斯人,康莫天对东方人也存在明显的偏见。

“以阿胡拉·马兹达的名义,我认为他一定会无比的虔诚。”鸩拨迦强调道,“恳请圣堂派出圣使,以接收楚尼的皈依。”

“让阿胡拉·马兹达保护整个东方是每个索格底亚那人的使命。”鸩拨迦以外,其余商人纷纷向康莫天建议。请求了数次,在许诺将来献上一百塔连特银之后,康莫天终于喊出了两个祭司,他们一个年轻,一个老迈。

“你们将护送皓玛前往楚尼,如果楚尼的君王不皈依光明,那么他没有资格享用皓玛。”康莫天语态极为冷峻,他担心在商人们的蛊惑下,楚尼人未经皈依就享用了皓玛。

“我们谨记圣训。”年轻的祭司迷糊,年老的祭司曾经去过东方,他完全清楚自己此行将引起怎么样的轰动。

“还应该准备一匹好马。”一个商人说道。“当作礼物献给楚尼的君王。”

“他既然不喜欢宝石和美玉,那就驼一些硫磺吧。我们总不能让马匹空着。”又一个商人道。

“最好还是带去一些马,这是楚尼人想要的。”总有些稳重的人,马匹换铁,这是最实在的。

“不能是种马,如果要想这笔生意长久的话。”有人提醒道。“应该让楚尼人一直买我们的马。当然最好是皓玛,我们应该出一个什么样的价钱才能让楚尼的王享用它……”

有关生意的讨论总是没完没了,以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润是粟特人的惯例,也是陆路长途贩运的无奈。本来羊脂白玉在东方是最好的商品,各国君王皆以佩戴白玉为尊贵,玉甚至成为一种文化,一个人的品德与玉石息息相关;玛瑙、青金石虽然没有达到这样的地位,但一块上等玛瑙也能换十匹白绫。

奈何楚尼的王竟然不要玉石,他把玉石称作石头,认为石头只能换石头,不能换楚国钜铁。无知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发指。他难道不知道他们的万王之王一直渴求着河中的玉石吗?他难道不知道东方自古以来都只能仰望西方,跪拜祈求西方的赐予吗?

阿胡拉·马兹达!鸩拨迦在心里暗呼了一句。这已经是商议的第五天,有关楚尼铁贸易种种细节的讨论大部分都已结束,在东方各国的粟特人都会全力协助贸易的达成。

“胡耽娑支,”鸩拨迦喊来自己的仆人胡耽娑支。“你明天就出发吧。圣使本钵骑知、迦奴半将与你一起去楚尼国。”

让楚国的君王享用皓玛的事胡耽娑支几天前已经耳闻,他有一种莫名的担忧,“我的主人,楚尼人声称他们的王生来就无所不知,他确实……”

“呵呵。”鸩拨迦笑了,笑容里的鄙夷好像那一天的攸提德谟斯。“一个东方蛮族的王,也配说自己无所不知,只有阿胡拉·马兹达是无所不知的。你记住,虽然摩诃兜勒人征服了我们,不断羞辱我们,但我们的奴隶也要比闭塞野蛮的东方人高贵十倍。”

“是的。我的主人。”鸩拨迦的意思胡耽娑支明白,这也符合他对东方人的观感,他只是对楚国的王有些惊异而已。

“记住。”鸩拨迦放低了声音,“哪怕楚尼王没有皈依光明之神,也要给他享用皓玛。”

“可这是……”胡耽娑支吃惊的看着鸩拨迦。

“我不想不断的给楚尼人输送马匹,那样草原上的强盗将抢劫商队。”鸩拨迦说完递给胡耽娑支一个沉重的木盒,胡耽娑支小心的接过。“明天出发,春天你就能赶到赵尼。前天传来的消息说,燕尼的王已经被赵尼人杀死。”

“燕尼的王被赵尼人杀死?”胡耽娑支再一次吃惊,他本要从燕国进入楚国。

“是的。这是发生在去年冬天的事情,你的朋友已经成为燕尼新的王。”路程实在太过遥远,同时这则消息不是粟特商人传过来的,他们没有这么快,这是匈奴人的消息。

“好好享受吧。”一个脸上蒙着轻纱的女子走了进来,鸩拨迦站起身拍了拍胡耽娑支的背,出去之前又一次叮嘱道:“记得带无数楚尼铁回来。”

*

“店家,敢问可有床铺?”雁门郡善无城飞雪漫天,逯杲一入旅舍就打了一个哆嗦,外面实在太冷。跟着他进来的陆蟜不但哆嗦还打了一个喷嚏,“大司命庇……哎呦……”

逯杲听他说楚语连忙捅了他一记,但陆蟜这句话还是被店主听到了。房内昏暗,店主举起桌上的灯细细打量逯杲和陆蟜,试探性的道:“贵客可是楚国人?”

“店家,我等不过是去了楚国,学了两句楚语罢了。”逯杲微笑着解释,又问:“敢问可有床铺,我等共有十个人,想……”

“贵客失礼了。”店主放下了灯火。“敝舍已无床铺。”

“这可如何是好?”想来足智多谋的逯杲也叹了一句。从楚国一路行来花了不少时间,南方估计已经开春,但赵国北境依然天寒地冻,他和陆蟜还好,几名随从只是闾内的庶民,他们可受不了这个寒。

“贵客若是楚国人,倒可以去郡守府。李将军最好客不过,对楚国人最善。”店家陪笑道。南来北往的商旅甚多,逯杲说的是雅言,然而南蛮鴂舌,有些音调南方人永远发不出来。

“这……”逯杲闻言一愣。赵国雁门郡归谁管辖他一清二楚,知彼司派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向他详细告知了沿途的情况。出雁门郡以后,那就两眼一抹黑了。那是匈奴人的世界,五年前郢都叛乱的主使景骅就藏身在匈奴。

“我等不畏风寒,彼等冻一夜必然毙命。”陆蟜又说话了,满口楚语。

“贵客真是楚国人啊!”这下店家听明白了,他满脸堆笑,“请安坐,请安坐。鄙人这就去告知李将军,说有楚国贵客至此,李将军必然大喜。”

“你不开口难道会死?”店家走后,逯杲恨恨地瞪着陆蟜,他一点也不适合刺探情报。

“赵国乃我楚国之盟,此距咸阳尚有数千里,难道赵人会向秦人出首我等?”陆蟜一屁股坐在席子上,端起店伙倒出的浆便欲痛饮,只是这种浆的怪味让他噗哧一声满口喷出。

“这是何浆?”他端着碗问道。

“禀贵人,此戎人之奶酒也。”伺候的店伙赶忙道。“若是贵人不喜,容小人……”

“不必。”陆蟜只是觉得入口的味道很怪而已,他端起碗一口喝尽,伸碗道:“再来。”

第三章 宴会

善无城是雁门郡郡治所在,因为是边城,城邑不大,纵横不过五里,但规制一点不少,也是内外两城。外城多是士卒、商旅、庶民,内城除了偌大的郡守府,住的多是贵人。此时,城守府内府正举行一次宴会,坐在首席并不是武安侯李牧,而是他的儿子李泊。

“我父已封武安侯,食邑十万户。”李泊年纪很轻,一开口就告之父亲已被封侯。“燕国新亡,故大王令我父假守蓟城,以防燕人复叛。燕亡前其太子丹一直在秦国,乞秦国相救,然秦王攻楚不止,无暇救燕。待想救燕时,我赵军已下蓟城,燕王薨矣。是时乃天佑大赵,前年楚军攻秦之敖仓,尽掠其粟。去年秦国大旱,六月方雨,庶民无食也……”

胡耽娑支于悼襄王九年离赵出塞,入塞是赵王二年,算年头是三年,实际不过是两年。两年里天下局势变换,最大的事情就是燕国灭亡。这可以说是李牧的功劳,正是李牧率领的边军击破了居庸塞,赵军前后夹击,易水长城防线才会被南面的赵军突破。

蓟城是一个平原,三十万赵军一旦拔下蓟城,整个燕国的反抗随之停止。蓟城的陷落在于燕王的突围,城未破他就带着数千骑兵趁夜离城,打算出长城投奔东胡。奈何他碰上的是李牧,李牧早就在长城口等着他,一阵并不惨烈的搏杀后,燕王中矢而死,燕国遂亡。

胡耽娑支很早就是李牧的座上宾,听闻这个座上宾刚刚从胡地来,李泊兴致勃勃的向他说起天下的变故。胡耽娑支认真的听,他下首坐着的两位圣堂祭司因为听不懂雅言,只能喝马奶酒,吃烤羊肉。只是这样还堵不住他们的嘴。年轻的迦奴半很不习惯屁股下面的坐席,嫌弃没有凳子;年老的本钵骑知则抱怨跳舞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丑陋、一个比一个干瘪,认为在马拉坎达,这样的女人连做妓女的资格都没有。

“公子……”李泊滔滔不绝之际,一个仆人上来相告。

“何事?”李泊不高兴有人打断自己。

“是、是逆旅的舍人说有数位楚国贵人来了善无,然旅舍已满。”仆人低语,一听说是楚国的贵人,李泊神色立变。道:“快请快请。”

旅舍里的陆蟜打酒嗝时,郡守府的人带着马车终于来了,一行人到城守府时,得到消息的李泊已迎出堂外。“贵客北来,泊代家父迎之,请升阶。”

逯杲和陆蟜早就升上了傧阶。陆蟜尚有些迷糊,出发前又在大司马府呆了一段日子的逯杲知道赵人为何如此客气。他和陆蟜揖道:“大楚誉士逯杲、陆蟜见过公子。”

宝刀从逯杲、陆蟜的衣下敞露出来,在楚国,唯誉士可配宝刀,甲士也有刀,但形制与新设计的誉士之刀全然不同。李泊见两人和自己年龄相仿,脸上笑容更盛,忙将他们一行人引入明堂。

明堂里歌乐已歇,炭火正炽,暖香让人舒服的呻吟。原先坐在左边的陪臣让开了位置,逯杲坐在左下首,胡耽娑支的对面,陆蟜坐在逯杲之下,圣使本钵骑知的正对面。

楚国少见胡人,看见一个戴小白毡帽的胡人坐在自己身前,再看到这个大胡子胡人正对伶人挤眉弄眼,陆蟜露出自己的白牙对他呲了一下。本钵骑知当即色变,不敢再看伶人,也不敢看陆蟜,低着头默念什么。

“家父最喜楚国贵客,怎奈家父不在城中,便有泊代家父敬诸位贵客。”李泊落座后道,他端起酒盏,敬向逯杲等人。“敢为楚王贺!”

“为大王贺!”提起大王楚人的心就要热上几分,李泊一说为大王贺,诸人也高喊一句为大王贺,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酒后是三饭,饭后李泊才问起此行来意。

“楚地少马,此来北地只为贩卖马匹。”出发前逯杲就想好了此行的借口。楚秦间战事大规模结束后,对战马越来越渴求,各氏大规模买入马匹,誉士也买入马匹,一些脑子快的商贩去年年初就涌向了赵国,逯杲算是迟的。

“若是……”李泊打量逯杲等人,这两名誉士有十名随从。“若是不弃,泊愿赠良马于两位。”

“公子好意鄙人谢过。”逯杲立即揖谢。“我等已有马,此行乃为贩马。”

“这位……”李泊指向胡耽娑支,“也是贩马入楚的胡商,所贩皆良马,其中更有一匹千里马,神俊非常。”

“公子,那是楚国大王的马。”胡耽娑支赶紧解释,他是要去楚国的,不可能在此把马卖掉。

“大王的马?”逯杲和陆蟜动容,对胡耽娑支多看了几眼。

“小人正是奉楚国大王之命贩来良马。”胡耽娑支告道。“两位若是贩马,当去往草原深处。可是春天不是贩马的时节,应该秋天去。秋天匈奴人大会蹛林,那时候的马最肥……”

贩马是有讲究的,只是楚国大司马府对此一窍不通,胡耽娑支几句话就把逯杲、陆蟜两人说的发愣。来了草原总要带些马回去,只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一边的李泊也看出了一些明堂,知道两人什么也不懂,心里不停的叹息。待贩马之事说完,他问起最关心的事情:前年冬天的大梁之战是怎么打的,真是信陵君献城所致?

“其时我等不在大梁,不知也。”逯杲的回答让李泊有些失望。燕王之所以弃城而逃,正是因为听说大梁被楚军攻破,而楚军攻破大梁的投石机已经摆放在蓟城城外,开始破墙。

“那秦军最后为何又退兵了呢?”李泊再问道。

“其时大河不冻,已运至大梁之北的粮秣不断运入大梁北城。即便冰封,秦军亦要攻拔大梁,而待到来年开春,诸水化冻,又要撤兵,不能拔也。”没有参与大梁之战是逯杲的遗憾,但作为誉士,他对那一战的了解甚深。

“若是冰封之前大梁不下……”李泊说起了一个可怕的假设。

“若是不下,楚军当与秦军决战于大梁之北。”逯杲笑道。

“孰能胜?”李泊追问,他一直在憧憬秦楚决战。“秦军甲士百万矣。”

“楚军或不能胜。”逯杲实言相告。“然秦军必死六十万不止。”

“吁呼!何其壮哉。”李泊大叹。长平之战已是全天下规模最大、最为惨烈的决战,若前年冬天秦楚一百三十万大军真在大梁以北决战,楚军亡命搏杀六十万秦军,那这一战死的两军士卒将近百万。

“然,”逯杲话还没有全部说完。“秦军死六十万,魏军若何?赵军若何?天下若何?”

“请誉士教我。”李泊揖道,他已经被逯杲的话带入到假设的历史之中。

“不敢。”逯杲笑道。“对此我也不知。我只知楚国尚有一息,绝不会臣服于秦。”

“野蛮人真有几十万军队?”李泊被逯杲最后一句说的热血沸腾,本钵骑知和迦奴半则是讨论东方人的军队规模。

“那是他们的自夸之词,他们的史书写得全是谎言,特别是军队的数量。整个巴克特里亚也没有三万军队,野蛮人怎么会有几十万军队?整个波斯帝国也集结不起三十万军队,他们又怎么可能有百万大军?”本钵骑知曾经来过东亚,对各国都有一些印象。

“最难以解决的是士兵的食物,一百万大军需要多少头牛羊?这些牛羊又怎么运到前线?阿胡拉·马兹达!这片土地上的人全都是骗子,但愿他们还没有彻底堕落在黑暗中。”

两名圣使很自然的咏诵起了光明经,以求驱逐这片土地上浓重的黑暗。与之相对于的,是李泊在逯杲、陆蟜等人在细说天下时局。

大梁之战后,见敖仓之粟又被转运到大梁城内,秦军不得不放弃与楚军决战于大梁之北的想法,开始逐次撤军。同时,秦国遣使入楚,除了议和,还尊请楚王称帝,一时间天下瞩目。

称帝自然没有结果,议和也按赵国所请一直拖到大河冰封。大河一冰封,扼守渡口的楚军舟师再也不能阻止秦军北渡,但这时候赵军攻破了蓟城,燕王身死,攻赵救燕已无可能。

秦国只能直接派大军攻入燕地,以助燕人复国,但这要从太原郡发兵,冬天大雪封山,不得不等到明天开春,来年开春整个秦国举国大旱,到夏天六月才下雨,复燕之事又只能作罢。

连续两年走运不可能第三年也走运,赵国上上下下全巴望着楚国出兵,两国南北协同一起抗击秦人。这个道理陆蟜几个或许不懂,但逯杲却是心知肚明。正因如此,有些话他借口自己身份太低,不知内情,对两国齐心协力抗秦一事避而不谈。

事实其实很清楚,当下的楚国不太可能会救赵。既然那一年赵国拒绝楚国所请,不攻拔秦国的东郡,那现在楚国自然也会拒绝赵国所请,不帮助赵人牵制秦军。这些事情,早在大梁之战前便已定下,难以更改。

第四章 不死药

武安侯的公子,两位出塞准备贩马的大楚誉士,以及从万里外远到而来的胡商,三拨人在善无城的宴席上聚了一次后就各奔东西了。

逯杲和陆蟜带着自己的随从往北而去,尽地主之谊的李泊好心给两人配了向导;胡耽娑支等人出城南下,商队中百余匹良马最是惹眼。李泊也给商队配了个向导,嘱咐他要把人送到齐国。诸人到了齐国后,得知商队里的马是楚王的,齐人也派两个向导护送商队过境。

从雁门郡一路行来颇费时日,待到齐楚交界的穆陵关,已经是春花灿烂的阳春三月。守城的将帅是鲁将东野革,城楼上他一眼就看中了商队里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不待吩咐别人,他自己奔了下去,看到马他更加震惊,喊道:“马高八尺,此乃……才乃龙也!”

“这是……”胡耽娑支嘴角泛起微笑,一路行来已有无数人说这是匹龙。“献给大王的马。”

“献给大王的马?”正抚摸千里马的东野革怔了一下。

“是的。请将军禀告大王,就说胡商胡耽娑支已到贵国。”胡耽娑支对东野革揖礼,而后又亮出前年王廷赐予的铜符节。“这是大王亲赐,免税的符节。”

东野革看到铜符节就有些犯难,他问过关吏才道:“楚国已行敖制,关市税不再归王廷所有,乃归各县邑所有。你之良马皆是战马,其高逾七尺,此已非马,乃为騋。騋价当在十金以上,一百七十五匹騋,一匹龙,其价已逾两千金,需纳二十金关税。”

二十金关税并不算多,胡耽娑支在赵国、齐国缴纳的关税远不止于此,他只是有些不忿东野革看见楚王赐下的铜符节也要收税。他不得不再一次强调:“这是贵国大王要的马,贵国大王已颁下符节,商队在楚国一律免税……,你就不担心大王大怒?”

“哈哈。”胡商一脸认真,不说东野革,就是穆陵关的关吏闻言也笑了。“足下有所不足,大王之令已不出郢都,我等于此收税乃由正朝准允,何惧他人发怒?请纳二十金,若有异议,至郢都后足下可向大王陈情。”

东野革之语极为客气,当然客气是有原因的,他也想与胡耽娑支做一笔马匹生意,也想要一匹龙。胡耽娑支对此并无拒绝,但也没有完全答应。

“为何楚尼君王的权势可以延到国外,但在他自己的国家,税吏却要收他的关税?”年轻的圣使迦奴半有些不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越是明亮的烛火,身下的暗影就会越大,这也许是因为楚尼君王贤明,又也许是因为他昏庸。”赵齐两国对楚国大王的尊重并不让本钵骑知意外,一个能炼出赛里斯铁的国家,她的国势总不会太弱,但一个君王在国内的权势远不如国外,这就让他很犯嘀咕了。

这种事情他也只是有所耳闻,据说摩诃兜勒人就是这样的。那个毁灭波斯帝国的魔鬼在国外享有无上的权势,但在国内却饱受权臣和将军们的制肘。难道,楚尼人与摩诃兜勒人之间有存在着什么联系?

纳税,出关,因为没有足够的舟楫,胡耽娑支一行只能先发飞讯到郢都,请楚王派人来接。这份飞讯很短,但在郢都飞讯站被翻译出来时,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禀太后,前岁来过郢都的胡商再至楚国,其人入穆陵关,奈何舟楫不足。”混凝土浇筑的若英宫总不如木材建造的若英宫,虽然小心的抹了面,依旧无法掩饰水泥建筑的粗糙。王尹由拿着讯报,站在水泥地上向赵妃汇报。水泥地冰凉,哪怕他穿了足衣。

“大王离郢前交代过此事。你使人去接吧。”赵妃容颜未改,过去的一年是她过的最舒心的一年。儿子日渐长大,楚国和赵国都没有战事,天下太平的让人很不习惯。

“太后,”王尹由话还没有说完,他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赵妃不解。见他眼睛看着自己左右,只好摒退侍女。“说吧。”

“臣恭贺太后。”王尹由跪下之后大呼,在赵妃的诧异中,他终于道:“胡商于飞讯中言,已携不死药入楚。”

‘哐当——!’赵妃手上的茶杯碎在了水泥地上,可她浑然不觉,一双手揪紧了衣裳,急问道:“何谓?!”

“太后,胡商于飞讯中言,已携不死药入楚,随行之人还有两位化人。”王尹由又说了一遍。“此天佑大楚、天佑太后、天佑大王啊!”

“……”赵妃半响不语,跪在身前的王尹由抬头再看时,她竟然落了泪。

“没想到,我此生也能食不死药!”赵妃摸了一把眼泪。身为一国之太后,富贵已有,所缺的就是长生不死。而今不死药竟然由胡商献至楚国,这是多少君王梦寐以求的东西。

“太后,”王尹由再道,“不死药之讯由飞讯传至,虽用密语,然郢都译信之人必见‘不死药’三字,臣请太后速派甲士护送胡商入郢,以免为他人所夺。”

“善!”王尹由不说还好,一说赵妃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着急道:“奈何大王已去金陵,该派何人去迎这不死药?”

“臣以为当派妫景将军。”王尹由提起了妫景。“请太后使妫景将军率郢都甲士速去穆陵关。”

“大善。速速派妫景将军去穆陵关。”赵妃来不及细想,她现在就怕别人夺了不死药。楚国不再是以前的楚国,仿若平平整整的庭院,一夜之间就长出了无数杂草。草丛中什么事情都可能能发生。

“还有,速速请大王返郢。”王尹由正待离去,赵妃又提起了上个月便趁海舟离郢的熊荆。“我虽是太后,然后楚国不比赵国、秦国,并无权势。不死药一旦入郢,恐遭人横夺。还有,”赵妃又想起了一件事,“妫景将军已有妻子,请妫景将军妻子入宫小住,不得随其前往。”

后羿嫦娥的故事诸人皆知,赵妃担心妫景一家服药成仙,不得不将他的妻子接入王宫。

第五章 大壑

郢都北门是面色深沉的妫景带着十艘卒翼战舟出航,三头凤旗之下,战舟上全是誉士或者精锐甲士;南门的飞讯杆也不断挥动,召熊荆紧急回郢的飞讯往南而去,一日千里。

开春不久,顺着去年开通的郢芦运河,熊荆就乘着卒翼战舟出郢都而至长江,他没有顺江而下,而是逆水先去了九江。九江形如其名,长江在北面的彭蠡泽分成九道江水过境,站在南面江岸望去,却见江水浩浩荡荡东去,一望无际。

九江如此,江之南便是由南而北汇入长江的赣水,赣水两侧则是正在开垦的平原。在此开垦的不但有氏族,还有誉士。趁着时节,农人正在平整刚刚开垦的新地,种上水稻或者粟米。

这个时代,水稻的产量远逊于粟,甚至还不如麦。它的产量只有麦的三分之二,要到两汉之后的魏晋,水稻的产量才与麦齐平,要到之后的隋唐,水稻的产量才超过麦(1.5倍),要到宋朝,水稻的产量才是麦的两倍。

这是稻与麦之间产量的对比,莠尹孙余当然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他现在只能如实相告熊荆水稻产量很低。稻与麦如此,麦与粟产量也有一个差距。正常情况下,麦的产量也只有粟产量的三分之二——熊荆本来想磨面粉烤面包的,起先是水磨不够,现在听说麦的产量只有粟的三分之二,也就歇了这个心思。面包再好吃,吃不饱又能奈何?

前年冬天抢了秦国一把,去年太一神庇佑,天下竟然大旱,秦国六月才下雨,有些地方是八月方雨,于是粟米的价格猛涨。他三十钱一石收进来的一千二百万石粟涨到了八十钱。卖出六百万石粟之后,他大概赚了六百万石,再加上当初分战利品时分到的三百二十万石,他一共有九百万多万石粟米。

可惜,九百多万石看起来很多,郢都近四十万人口,一年就要吃掉七百多万石粟。敖制之下,各县邑都在大规模屯粮、牟利、买马、造舟、练兵。逼得郢都不得不在鄱阳湖平原也弄了一块地开荒,再不开荒就要吃别人的粟米,出钱不说,脸色还很难看。

仿若后世领导走马观花的视察,九江这边略作观望后,熊荆又顺水南下直至金陵。金陵只是一个小邑,威王时此处是楚越交界之地,因此筑邑守之。金陵或许是后世重镇,是江淮防线的最大支撑,但却不是一个好的远洋港口,适合的是朱方(今丹徒)。

朱方在金陵下游一百八十里,它的对岸是广陵,邗沟入江处;沿岸往下一百五十里则是渔浦(今江阴利港镇)。渔浦是江南运河的入江处,这条运河为吴王夫差所开,从吴城往北,过震泽之东而入江;吴城以南,又有勾践开凿的百尺渎,浙江(钱塘江)因此与长江相连。

南方的货物经江南运河,出渔浦可运往淮水流域或者北方,但因为有胥溪运河(吴城——鸠兹(芜湖))的分流,这条水道并不繁荣。邗沟水道现在也面临着郢芦运河的分流,南方与中原的贸易现在主要转向了郢芦,只有泗水、沂水,齐鲁与江东的贸易才会经过邗沟。

熊荆现在就在朱方。这座日后必然壮大的城邑现在很小,纵横不过两里,没有内城,只有内院。城内城外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户人家。朱方是吴地,已经封给了誉士。此处的誉士长熊荆认得,就是那年腊祭就宴时自己去鼎里捞羊腿的壮汉,他无姓无氏,就封后才氏朱,叫朱逐。

“臣等谒见大王。”朱逐带着朱方其余十四名誉士上到战舟行礼。誉士封的闾很多不足二十五户,但就封于不就封之间,誉士宁愿就封,也不愿每年领两百石的谷禄。

“免礼。”打量着身前的誉士,从他们的装束中熊荆似乎看出点什么。“看来朱方确实荒敝。”

十五名誉士除了誉士长朱逐几个封在邑里,其余脸色皆有菜色,一人还抱着只鸭子,两人的靴履全新。甲板上南风抚来,裳下那两双脚没有穿足衣,脚踝则铜色,平日里看来经常跣足。

“大王,臣不觉朱方荒敝。”一名誉士揖道,“大江池泽皆有渔获,民不饥也。臣等已使人去往齐国,请授养鱼之术。若成,百姓当不愁衣食。”

“然。大王,臣等已在使人养鹜,这便是臣养的鹜。”抱着鸭子的誉士说道。

“大善。”熊荆点头表示自己的赞同。誉士就封于闾,带去的不光是礼器书籍,还有先进的生产技术。这是他们传子传孙的地方,不可能不精心打理。“然则,行事之前必要先判定方向,不然就是南辕北辙。不佞以为,朱方之利不再农而在商。”

“在商?”众誉士困惑,朱逐揖道:“大王,臣等皆不懂经商。”

“租地总会吧?”熊荆笑问。“二十大亩地租一金,可否?”

“一金?!”誉士们傻了眼,二十大亩地一年产粟不及百石,哪能卖到一金的天价。

“然。”熊荆收敛了笑容,“若你等愿意,今日起便可与航运公司签约相盟,航运公司在此出钱建港,你等出地,五百大亩一年可得二十五金,可否?”

“臣……”抱鸭子的誉士想说愿意,回头看向其他人,又忍了下去。

“大王厚待臣等,无功不受禄,臣不敢受。”朱逐带头行礼,他以为熊荆是来恩赐的。

“此非厚待,此乃生意。”熊荆苦笑。朱方的价值远不及二十五金,只是因为将来的战争,这里的定位只是临时性港口,杭州才是最终大港,所以不能大肆建设。“明日一早,少司命号、湘夫人好就将启程行往大海……”

“大王不可!”诸人一听更不得了,朱逐道:“大海之上年年有飓风,海舟虽大,亦不耐风浪,臣请大王勿要亲去。”

“臣请大王勿要亲去。”诸誉士齐呼。他们并不是吴人,对海洋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三月并无飓风。”熊荆不得不做了一个解释。“且海舟之所以是海舟,就是不畏风浪。你等若是不信,可登舟一观。”

少司命号、湘夫人号几天前就已在朱方落锚停靠,再之前两艘海舟顺着北风去了会稽,南风时节又从会稽郡返航,到朱方与南下的熊荆会合。

第一期航校学员教材内容已经讲完,余下是漫长的实习期,第二期航校学员去年九月已经入校。当然,仅靠航校一期生操作两艘海舟是不够的,他们太过年轻,没有成年人的决断,也没有足够的经验,所以舟师里的越人又被抽调到了海舟。

海舟去年经过朱方南下会稽誉士们都知道,开春后从会稽郡返回他们也知道,朱逐早就登舟参观过,然而他什么也不看懂,心里对能进入大海的舟人敬佩不已。大王要出海就不同了,大王身份尊贵,这可不是齐王那般沿海划行,一有风浪可以靠岸,这是出海,进入大海深处。

“若大王真欲出海,臣护卫之。”朱逐朗声道。跟着他,别的誉士也如此喊道。

“可舟上没有床铺啊。”熊荆明白他们的忠心,然而一百多吨的少司命级装满了给养,并没有空余太多位置。“你们选出两人吧,一艘安排一人。”熊荆最后道。

“大王,庄子曾言: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右史念出庄子里谆芒与苑风的对话,谆芒想到东海游于大壑,路遇苑风。

之后右史又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弦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大王真欲去大壑?几时得归?”

“大壑?”熊荆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大约能猜到大壑是指什么,笑答道:“庄子等人道听途说罢了,大壑非其所述。”

“请大王相告。”说到天下,熊荆求救左右二史,可说到海外,那左右二世则要向熊荆求教。大壑在他们看来是地陷,全天下的水都流入这道茫无边际的地陷,怎么填也填不满。

“大壑者,当是黑潮。”熊荆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此潮从南方来,经渤海之东北上,宽三四百里,流速或有数节。普通舟楫遇见黑潮,无法横过,只能顺流而行,或调转头而回。

黑潮色黑,与普通海水分界处更是明显。古人不懂,见水色黑以为是大壑。”

“真是如此?”左右二史大壑没见过,黑潮也没见过,不知道该相信古人还是熊荆。

“明日出海,数日之内便可至大壑,见了就知道了。”熊荆笑道,对此不再做解释。黑潮是东亚海域一条重要航道,除了航校的巫觋,他并不想太多人知道它。

第六章 大壑2

相比于造船技术,航道是更加重要的资源。东亚最痛苦的地方不仅仅在于西南高耸不可逾越的喜马拉雅山脉,西北一望无垠的戈壁沙漠,连东面的大海老天都布置了一道封锁线:古人所谓的大壑,今人所谓的黑潮。

因为早期航海技术的限制,出海往东的舟楫很难穿过黑潮。它们最多顺着黑潮往北,也许、只是也许,舟楫能够顺着黑潮飘向日本南面,并且顺着黑潮一直飘到北美。这是后人推断的殷人横渡太平洋的航道,实际是否如此尚未可知。

即便可以成功,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小。隋唐时造船技术、航海技术虽然进一步提高,但隋唐时尚不能如此航行。日本遣唐使所谓的南道是从福建航向琉球,再从琉球往北航向日本(另一条更古老的航路称为北道。即从山东登州出发,从庙岛群岛穿越渤海至鸭绿江,再顺着朝鲜西海岸东行。前期必须航行到朝鲜南面的釜山,顺着左旋洋流飘至日本西海岸,后期航海技术提高,可以不经釜山,直接横穿对马海峡。这条航道因新罗统一朝鲜而废止)。

要到北宋时期,舟楫才能横穿东海,顺着或者是穿越黑潮往返日本和朝鲜。不过宋朝这边的出发地是明州(今宁波),并不是从长江直航。从长江出发的舟楫需要顺流到舟山群岛,过双屿岛(六横岛),方进入东海。

元朝时为了海运漕粮,这才设法从长江直航出海。第一次开辟的航道是出长江口,绕崇明岛沿海岸北行,到成山角(山东半岛最东端)进入渤海。这条航道因为是沿海岸北上,东亚海岸全年受由北向南寒潮的影响,因此是逆流而上,航行缓慢。加上长江口以北海岸全是浅滩,航行更加不便,全程长达数月或近一年。

十年后第二次开辟航道。这次不再是沿海岸北上,而是驶离长江口以北的万里长滩后,顺着西南风到青水洋(靠近海岸的海水浑浊,称黄水洋;往东海水清澈,称青水洋;再往东则是黑潮,称黑水洋),再顺东南风过黑水洋,至成山角进入渤海。这条航路一般半月可达,最迟不过四十天。

次年又第三次开辟航道,借助上次的经验,这次是一出长江就往东直接驶入黑水洋,然后往北直航成山角。这条航道路线更直,航程更短,顺风只要十天就能抵达天津海河口。航道开辟后成为元朝漕运航道,再无更改。

熊荆这次出海走的就是这条航道。不过现在崇明岛根本没有,南通、上海全在海里。如东是一个岛,孤悬在大陆之外。长江入海口就在朱方,朱方往东是喇叭口状的海湾。从朱方出发,往东直驶黑潮,顺黑潮北上可以抵达朝鲜或者日本。

当然,此行的主要目并不是去朝鲜和日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济州岛。按照前年和胡耽娑支的约定,今年春天他将会带着马匹返回楚国。楚国哪怕是最北端的莒县,也不适合养马。母马难受孕不说,产下来的小马驹也不如它们的父辈,退化的特征明显,所以必须在胡耽娑支的良马、种马运至楚国之前先找到济州岛。

找到济州岛后,再在济州岛和琅琊港(今青岛琅琊镇)之间建立航线。马匹由琅琊港运至济州岛,岛上所需的物资也从琅琊港运至济州岛。今年有一艘五百二十吨的横帆货船下水,还有一艘两百多吨的飞剪试验船下水,这两艘海舟将承当起济州岛马场的运输。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少司命号将和这两艘新下水的大型海舟将经日本驶往美洲。

深夜,朱方邑邑令府里,熊荆又一次检查此次出航的航路。航路是这个航路,但问题是他不知道黑水洋离岸有多远,需要航行多久?好在黑水洋横在东海尽头,宽一百多海里,错过是不可能的。但济州岛就难找了,他虽然能画出济州岛的大致位置,可济州岛到底在什么纬度,进入黑水洋后往北需航向多少天,这就不清楚了。

一个不好很可能会直接去到朝鲜,到时候又要回转。现在是南风,回转并不方便。而海流是由北往南,等于是逆风逆流而行,着实费事。最理想的情况是先到济州岛,安顿好了之后顺流顺风航向朝鲜,朝鲜过后进入渤海,在燕地、赵国兜一圈,勘察一下港口情况,然后顺着沿岸流掉头,航向齐国。或许拜会一下齐王,最后绕过成山角返回楚国最北面的琅琊港。

邑令府里熊荆检查着此行的航线,邑令府外传来学员水手们的欢笑,明日就要航入深海,这些年轻人没有半分忧虑,有的只是雀跃欢笑。

“大王,郢都急讯。”长姜走了进来,他拿着一份从金陵送过来的飞讯。

“这么晚还有急讯?”熊荆放下地图看向长姜。他再一次提到此前说过的事情:“此处出行航入深海,你……”

长姜是先王熊元的正僕,从小就伺候熊元,质于秦时曾一同入秦,顷襄王重病秦人不放归,熊元扮作御手返楚时只带他随行。长姜垂垂老矣,熊荆很担心他受不了海上的风浪。

“臣誓死追随大王。”长姜闻言当即伏拜顿首。“大王行至何处,臣便行至何处。”

“可海上有风浪。”熊荆知道他的心意,可仍然担心。

“大王勿忧,臣披甲尚能杀一个秦卒。”长姜故作雄壮,说的熊荆忍不住笑。

“好吧。你与我同住在一起。”熊荆道。听他答应,长姜才起身递上飞讯,道:“这是金陵邑送过来的,飞讯到金陵邑时已经天黑。”

“恩。”熊荆打开讯文,里面说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胡商胡耽娑支已入穆陵关,二是赵妃急召自己回郢,却未言何事。

母后急召当然有事,可到时候是什么事情呢?熊荆想不通。当下楚国的政务由七敖一起负责,一人任职一年,大事七人互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秦国敖仓被夺,去年又大旱歉收,发动战事照理应该等到秋天;国内各县邑各自为政,彼此间常常争执,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回讯郢都,”赵妃没有明说,其实也不好明说,熊荆因此不知道震惊楚国,让天下各国垂涎三尺的不死药即将入郢,他决定仍然按原计划出海。“不佞明日出海,两月后必当返都,请母后不必挂怀。国中之事已托付七敖,城中之事已托付城尹,若有大事,可与彼等商议……”

“大王,太后既然急召,当有大事。只是讯中不好明言……”长姜比熊荆更了解赵妃,他听熊荆说罢讯文就感觉有些不对。

“那你说,郢都有何大事?”熊荆看着他问。

“臣不知。臣以为大后从未如此急召大王,若非大事……”长姜道。

“总不可能是有人叛乱吧?”熊荆笑了起来。他觉得除了这件事外,母后应该不会急召自己。

“这自然不是。”长姜陪笑。楚国国内并不平静,各县邑时有争斗,但政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稳定过,叛乱更无从谈起——叛乱已经没了意义,叛乱成功了也只是一城之主,不能强硬号令全国,甚至一城之主也不如,因为得位不正。

“就这样回复吧。”熊荆将回讯交给长姜。他确定要在这个月出海。只有在这个月出海,明年才能顺利航向北美。赵国虽然灭亡了燕国,可他总觉得时间不多。

第七章 大壑3

三月的江东,温润的南方吹拂着少司命号甲板,索具和索具、缆绳和缆绳、甚至风帆和风帆都在不断的碰撞抖动。这声音夹杂着海潮,夹杂着舟体摇晃扭曲时发出的嘎嘎之音,伴下甲板上的水手学员们入眠酣睡。

红牟很早就醒来了,作为少司命号的假舰长,他谨记熊荆的教诲,天不亮就提着灯火再一次的检查整艘海舟。少司命号刚刚建造不久,所使用的宫室木料经过近十年的干燥,弥补了她建造时间过短的缺憾,但新造也有新造的问题。

板缝并未全部捻实,从下水起就不断漏水;缆绳的质量也不合格,风帆很沉重,编的不够牢固;帆的问题是最大的,去年入海初航时大风一刮帆就破了——帆布织的不好,缝的更不好,特别是受力的帆脚、帆缘,因为缝制和受力的关系,每遇狂风必是毁坏。

好在这些问题现在大部分都得到了改进,缆绳、风帆变得更加牢固,帆脚帆缘的缝制也改了样式,去年冬天航向会稽时也遇到了狂风,帆索安然无恙。会漏水的地方细致修补过,虽然不能解决渗水,可比一开始好多了。

秉承着父亲红牼的细致,昏暗的灯光下红牟将每一根梁木都亲手敲了一遍,每一根缆绳、每一个螺栓都小心的检查。最新的、染印了‘楚’和代表王廷三头风标识的风帆他也仔细的看过。一切都很好,整艘海舟好似楚军蓄势的矛阵,矛头对准了汹涌不绝的海潮,准备在天亮后对着大海刺出耀眼的一击。

检查完整首海舟,红牟又检查起了给养和货物。为了远航,标配二十人的少司命号塞进了四十五人,加上朱方邑的一个誉士和他的随从,总计将达到四十七人。预计的航程只有两个月,但舟上还是配备了四个月的食物和淡水。

给养之外则是舟上需要的东西,备用的舟帆、桅杆、木料、钜铁、螺栓、铁链、铁丝……,这些东西以两份配置,好及时修理破损。原料之外则是工具,斧头、锯子、钳子、铁锤、铁锹、铁钻、用以照明的火油、灯烛,这些东西一个都不能少。

陆地上有的海舟上必须全部有,陆地上没有的,比如导航用的罗盘、沙漏计时器、四分仪和新造出来的六分仪,也都一概俱全。最奇葩的是舟上有几千个鱼钩和几十副渔网,这是用来沿途捕鱼的。马口铁罐头虽然美味,但那是最后的肉食储备,能捕鱼就先捕鱼。

最后,预计海舟将会航至朝鲜、燕地、赵国、以及齐国,舟上特别准备了一些用于贸易交换的商品。有陆离镜、陆离珠,一些生铁农具、纸、漆器、不及三尺的钜铁砍刀,淘汰下来的青铜剑等等等等。这些东西并不昂贵,但对北方人来说却是珍宝。

北方并不珍贵的毛皮对南方人而言同样珍贵,司会建议海舟尽量与朝鲜人交易,换取文(虎)皮、赤豹皮、黄熊皮、貂皮。特别是文皮,所谓‘东北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历来受到齐国的重视。

海舟实行四班制,一班四个时辰。旦明之际,换班的钟声准时响起,红牟这边才大致完成海舟货物的核对。又过了半个时辰,早膳之鼓敲响,除了睡下的第一班、上岗的第二班,全舟人员不管是在舟上过夜还是在舟下过夜的舟员集中登船就膳。

熊荆很早就醒了。昨夜朱逐几个竟然送来一名美人侍寝,拒绝是不妥当的,接收又发育未全,只能留这女子在房里过夜,以致一夜没有睡好。这也怪不得朱逐等人,以楚尺计,熊荆身高已过六尺,距离堂堂七尺男儿还差一尺。这样的身高不可能不行,侍寝那是自然而然。至于实际的年龄,打听大王的生辰是大逆不道,谁也不知大王几岁。

少司命艉楼是军官就餐之处,没有单独案几,诸人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正常情况下除了代理舰长红牟,还有大副、二副、三副以及负责领航的巫觋和医尹,但这一次除熊荆外,还有左右史、马尹、誉士长朱逐。即便大副、二副、三副全避让,其他人也是挤着。

“海舟如何?”熊荆一人一侧,占了小半张桌子,吃完他就问起了准备情况。

“禀告大王,海舟已查,皆已妥当。”红牟报告道。

“给养呢?”熊荆点头之后又问给养。

“全舰四十七人,每人每日用水一斗半,已备一百二十日;每日每日食八楚斤,已备一百二十日。”红牟再答。

“其他物资如何?”淡水每天三公斤,食物每天两公斤,这是出海最基本的配备。只是这些东西并不轻,加在一起已有二十八吨。

“物料、工具、货物皆已齐备。”红牟递过厚厚的货物清单,如此答道。

“吉否?”熊荆再问巫觋。和打仗一样,出航要先占卜。

“禀告大王,吉也。”少司命号的觋叫横,昨夜红牟检查全舟的时候他正在虔诚的占卜。

“那便起航。”熊荆舒了口气,等这一日他等的太久了。

“大王,”横的表情有些不确定,“是否要路祭?”

这个时代出远门都要路祭,横有些闹不明白出海要不要路祭。

“舟行于海,祭海即可,不必路祭。”以水文,旦明朱方开始落潮,熊荆不想等到落潮后再行起航,那样触礁搁浅的概率大增。

“唯。”红牟等人全向熊荆揖礼。起锚的命令发出后,锚链哗啦啦的响起。

“起——锚!”少司命号是旗舰,起锚的命令传至湘夫人号以及随行的两艘卒翼战舟。这两艘战舟作用是开道,过了海湾水浅处就会返航。

“起锚!”卒翼战舟最先出发,湘夫人号还在起锚时,它们便划动船桨,驶离了朱方码头。

“航向零九五。落帆,”年轻的代理舰长俨然成了一名老水手,他有条不紊的发布着命令。

“航向零九五,落帆。”舵手确定航向的同时,少司命号已顺着江水东下,水手们爬上桅杆横桁,陆续把舟帆全部放了下来。

舟帆一落下来,便能感到少司命号舟身向左一沉,舟速也大大加快,但舟帆的角度还没有调整完毕。在熊荆的注目下,红牟看了看艉楼上方随南风翻飞的飘带,大声命令道:“风向南偏西十五度,顺风。横桁左转五十度,控制帆缘。”

“风向南偏西十五度,顺风。横桁左转五十度,控制帆缘。”水手长在甲板上狂喝。大王就在海舟上,谁都想表现得完美无瑕,他亲自带着水手转动转帆索。

‘呼、呼——!’非常明显的,主帆一旦调整到位,帆布吃风更甚,即便缝制时已经用筋把帆绷紧,它还是鼓涨起来。熊荆看得一阵摇头,帆吃风鼓起会降低推进效率,然而舟帆的缝制仍不合格,这或许需要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逐渐改进。

“大王以为不妥……”右史是第一次乘坐海舟,舟帆全部调整后,他觉得海舟几欲升空而起,实在不知熊荆为何摇头。

“舟帆鼓涨,不吃风。”熊荆浅显的解释。

“原来如此。”右史看了看头顶的舟帆,一面一面鼓鼓涨涨,似要吹破。“然,为何又要转斜呢?”他再问道:“风从南面而来……”

“顺风侧风之时,风与航向,或者说风向与舟艏的夹角除以二,便是帆的迎风角,此角风的推力最大。”熊荆道。这是操帆最简单的原理,不是什么秘密。

“夹角除于二?”右史脑子里没有罗盘概念。航向零九五就是舟艏对准的方向,即正东偏南五度;风向南偏西十五度,就是一百八十度偏西十五度,即一百九十五度。舟艏方向和风向之间的夹角为一百九十五度减去九十五度,等于一百度。

挂帆的横桁因为与舟艏一致,应此必须左转五十度迎风,这个角度最有效率。正因为如此,每当风向变换或者航向变换,水手都要调整横桁角度,让帆处于最佳迎风状态。

“逆风则非如此?”左史插了一句,他虽然没有弄清夹角怎么除于二,但不妨囫囵吞枣。

“逆风……”熊荆沉吟了一下。他倒不是担心史官把怎么操帆写在史书上。造船技术、操帆技术、航道,这三者是航海的支撑,缺一不可。航道一句话、一个纬度就可以点破,但操帆技术和造船技术一样,没有人手把手教,没有见过别人实际操帆,单凭几句话是学不来的。他沉吟是因为这个问题很大,需要组织语序,不然解释不清楚。

“逆风有二:一是化逆风为顺风,一是真逆风。”熊荆道。“化逆风为顺风就是改变航向,螃蟹一样横着走。如此逆风就变成了顺风,你可以借风而行。不过因为是横着走,走一百里实际有八十里是偏出航向,所以走一段又要调头,从另一面横走一次。这样走一百里也不到二十里,着实费事。”

这次两人听懂了,左史再问:“请教大王真逆风。”

第八章 大壑4

“真逆风难以言说。”熊荆很自然的想起了一个词:伯努利流体原理。“顺风是风吹帆,帆推舟,真正的逆风并非如此。真逆风便好似……好似……”站在艉楼甲板上,看着舟侧飞翔鸣叫的海鸟,熊荆终于找到个例子,道:“就好似海鸟高飞。鸟翅展开,气流于翅上翅下掠过,上缓下急便会产生升力,将鸟翅托起。

真逆风就是以帆做翅,不过鸟翅是横的,舟帆是竖的。舟帆只要以一定角度,像鸟翅那般对准风向,掠过舟帆两侧的风前缓后急,帆就能推动海舟前行。”

“原来如此。”左右史听懂了,但只是听懂了。他们的目光在海鸟和主帆之间不断转换,似乎想找出鸟翅和主帆之间的相似之处。

“此帆不可真逆风。”熊荆补充道。这时候艉楼甲板上站了几个旁听的航校二期生,熊荆不得不说的细一些。“帆有两种,一为横帆,二为纵帆。横帆似盾,方方正正;纵帆……”他指着三角形的后桅主帆。“这便是纵帆。”

“横帆一般用于运货的海舟,或者长宽比小的海舟。此类海舟沉重,必要横帆才可推动。然横帆难以真逆风,学螃蟹横走又太慢,远航不如等待顺风,所以横帆海舟要等季风顺风才能航行,一年或许只可航行一次;纵帆用于长宽比大的海舟,海舟窄,装货少,纵帆可真逆风,一年四季任何时刻都可以航行。”

“这横帆为何……为何不可真逆风?”右史看了看横帆,又看了纵帆,不解其意。

“因为横帆转不过去。”熊荆指着桅杆上的前、后、侧支索道。“真逆风时,帆必须以一定角度对准风向,因这些绳索,挂帆的横桁无法转至合适的迎风角,因此不能真逆风。”

“绳索?”桅杆上拴的全是绳索,一般人很难分清这有多少根绳,虽然所有的绳索只是一面帆、一根桅的简单叠加,可叠见多了就看不懂了。

“可否去除这些绳索?”左史又问。绳索如蛛网,他的眼睛比右史锐利,也分不清这些绳索。

“能。但舟上便只剩下一层帆,桅杆也矮,不然会被风刮断。舟楫近海可行,远海难行,因帆面太窄,推力太小,届时还是得顺风航向,无法逆风。”左史说的其实是中式帆。中式帆只有一层,正因为只有一层,帆的面积不够,推力也就不够。郑和下西洋是顺风航行,不是逆风航行,可中式帆是纵帆,八面来风皆可航,航行并非一定要等待季风。

“原来帆也有所长短。”左史记言,轻松中的右史叹了一句。

“海舟载货量,逆风而行,顺风而行,三者必要有所取舍。”与建造少司命级时不同,熊荆现在已经领悟到了帆船设计的精髓。“今年将下水可真逆风而行的横帆海舟,不过此横帆海舟载货量不及正常横帆海舟一半。”

“不及一半?”右史诧异道。

“然。”熊荆说的是今年就要下水的那艘飞剪实验船。同样是二十九米长的龙骨(舟长三十五米),一个造九米多宽的横帆船,一个造五米多宽的飞剪船,两者实际排水吨相差超过一半。横帆船有五百二十多吨,飞剪船还不到两百五十吨。

龙骨是宝贵的,即便飞剪一年能航行两次也不划算。历史上飞剪运输的主要是茶叶,还是新茶。另外就是鴉片,两者都是重量轻、价值高的物品。熊荆现在还不确定到时应该贩卖些什么,丝绸、瓷器、还是茶叶、香料?仰或是钜铁、兵甲、纸张、甚至是水泥?

他思考贸易货物时,代理舰长红牟正命人测速,计时的沙漏也开始计时。虽然航迹退定无法准确判断船位,可并非弃之不用,很多时候还是能作为船位推断的一个参考。

帆装全满,顺风顺水的少司命号像一支离弦之箭从朱方邑乘风东去,速度快到两艘卒翼战舟敲起了建鼓,两百五十名欋手全力划桨才能在前面开道领航。其后的湘夫人号速度亦是不减,她与少司命号保持大概五链的距离。

风帆在头顶呼呼作响,太阳已缓缓升起,阳光拨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尽是金色。尚在视野之中的大江两岸绿意昂扬,田野里忙碌的农人对这两艘全帆装东行入海的帆船吃惊的凝望,好奇的孩童则在岸上奔跑,可他们越跑越是落在后边。

“就是这样。”熊荆脸上挂着微笑,他无比享受现在这种感觉。海舟上的水手和学员也在对岸欢呼雀跃。他们这次是真的要出海了,航向从未去过的大海深处。只有第一次出海的朱逐和他的随从很不安的抓着甲板上一个支撑,脸上尽是担忧,没有半点享受的感觉。

“请大王查验航道。”负责领航的巫觋横拿着自己绘制的航道走了过来,他依照的是熊荆给的地图,航迹与熊荆自己绘制的并无不同。

“知道为何如此吗?”已经是在艉楼之内,熊荆点头后准备向他说明原因。

“大壑常年北行,本次出航顺南风、沿大壑而行,数日可达海岛。”巫觋横因为毕业成绩第一才安排在少司命号上,熊荆此前在课堂上说过大壑。

“恩。”熊荆抓起一只水笔,蘸了墨水后重新画了一幅东亚海域草图。草图和地图一样无法准确显示纬度,但大致的位置是不错的。“切记!大壑以内的海流是如此旋转的,”熊荆画了一个逆时针方向,“大壑往北,到朝鲜与瀛洲之间又将分流,余流往西北进入渤海,又因沿岸流之故南下。风向冬夏交替,然海流亘古未变。”

大王竟然教授新的东西,巫觋横满脸激动,一个劲的点头。

熊荆还没说完,复又在纸上画出东洲,道:“大壑以外却是如此旋转的,”他这次画了一个顺时针方向。“去东洲随大壑到瀛洲南面,在北纬四十度处东转,然后一直沿着大壑东行,每年六月出航时最佳,此处是西风带,顺风到达东洲需六个月,很少超过七个月。

返程则是顺东洲海岸南下,时间在一月底二月初,至北纬十二度左右后往西疾航。季风和洋流会把你吹回中洲,航程仅要三个月。然则你返回的地方是在这里,吕宋,你必须穿过这些岛屿继续往西才能回家。”

十六世纪西班牙人乌尔达内塔,靠着丰厚的航海、洋流、季风知识,用了十年时间才琢磨出太平洋航路,如今却轻而易举的画在纸上。熊荆说完巫觋横小脸发白,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楚国急需三谷。”熊荆知道让一个未加冠的年轻人指引帆船横渡太平洋有些不可思议,但他是学生当中最优秀的,除了他外,其他人都要差一等。

“迁民于江东,田亩皆是下田。下田即便是种粟,一小亩所产也不及一石半,种稻则不及八斗。一家五口种粟需一百五十亩方可度日,种稻倍之。东洲三谷其余两谷不提,红薯务必寻到带回。不然他日秦军再次伐楚,百姓……”

“臣誓死带回三谷。”横惨白的脸终于恢复了血色,他郑重揖告,决心已定。

“不必都带回。”熊荆嘱咐。“红薯产量最高,有红薯足以。你越早带回,各县邑就越早种下,高府的存粮就越足,百姓就越难挨饿。”

“臣谨记。”横重重的点头。

“有人之处便有三谷。”熊荆再次补充道。他也不清楚美洲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既然是农作物,那自然是去人多的地方找。“据说几百年前殷人曾东渡东洲,你到东洲后遇到的很可能是殷人。殷人常以外人祭祀神灵,见到殷人后,如何与之相处需要思量。”

“唯。”殷人东渡的事情熊荆曾经讲过,横记得。

“恩。”熊荆现在只是提前告知,见说得差不多了便把画下海图递给横,交代道:“牢记之后烧掉。”

现在是三月,明年最迟六月起航,从北纬四十度航向东洲,六个月的航程,抵达东洲正好是年底。如果要在二月返航,那远洋舟队最多只有两个月时间寻找印第安人,寻找红薯。

两个月……,茫茫东洲大陆,两个月时间显然不够,除非印第安人就住在海边。最理想的情况是在东洲呆上一年,用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寻找三谷,这么长的时间总能找到些东西。找到后返航,那将是在第三年的六、七月。

第三年六、七月,三年时间秦国会干些什么?伐楚?伐赵?吞韩灭魏?

前年退兵后,秦国收敛了自己的爪牙,就变得异常安静。韩国虽然在敖仓之战消耗了七、八万人,可韩国并未被秦国吞并,这样人畜无害的秦国让人很不习惯,总觉得不踏实。

少司命号艉楼内,熊荆想着今后三年秦国会干些什么,却不知舟行后不久郢都又来了一封急讯,这次赵妃再也没有掩饰隐藏,因为整个郢都全知道了不死药。

第九章 魔鬼

不管郢都发生了什么,熊荆都只能返回楚国才能知道。少司命号顺风疾行,舟速达到八节,两夜之后,脚下已经是一片靛蓝色的海水,与昨日所看到浅蓝全然不同。值班的大副进入艉楼报告后,熊荆等人连忙上到甲板。

“此便是大壑?”年轻的左史看向脚下的靛蓝,声音有些发虚。

“水深否?”熊荆在一边笑问。他不在乎海水的深度,只在乎海水的流向。大副抛下木板后,木板是向北而去的,这就是黑潮。

“深不见底也。”右史也在看,靛蓝的海水给人的感觉是深不可测。

少司命号已经在北转,伴随着转向,主甲板上的水手们一片忙碌,他们又要转桁了。“若是没有舟帆,海舟到此便不能再行了。古人谓之大壑,有水深之意,也有不可横渡之意。”

转桁之际,舟帆横桁撞的桅杆咚咚作响。两人来不及看舟帆,只望着靛蓝若黑的海水深思。右史问道:“大王,大壑之东是何处?日月又出于何处?”

“大壑之东是大洋。”熊荆道:“日月本不在世界之上,高悬天际而已。世界本是一个大球,大球一日自转一次。我等居于大球之上,十六个时辰重见一次日月,非其所出。”

“啊…”右史淡淡啊了一句,他曾听熊荆说过大地为圆,航校学生也被灌输脚下站着的是一个大球,不过他一直不敢相信。

“明年六月,海舟便将越过大壑,行往东洲寻觅三谷。”熊荆稍微提了一句明年的事情。

“大王……”左史本想问大王去否,可想到大王乃一国之主,海中凶险,自然是不能去的。大王不去他也去不了,但他心里又很想去另一片大洲上看看。

熊荆明白他的意思,笑道:“终有一日不佞也会去的。”

“大王,他人能至养马岛否?”史官憧憬着遥远的东洲,马尹则忧心近处的养马岛。本次出海的目的就是寻找可养马的海岛。大王生而知之,既然说有海岛可养马那就有海岛可以养马,但马养在岛上,他老觉得不安全,生怕被别人抢走。

“他人知道养马岛也无法登岛。”熊荆道。“齐国的舟楫横穿渤海还需沿岛而行,尚不能肆意横渡,大海茫茫,知道海中有养马岛也不知在何处。”

马尹担心他人登岛,熊荆却知道即便秦国一统天下,航海也只能沿岸航向。徐福寻不死药的航道,就是从现在楚国最北面的琅琊港出发,一路往北过成山,再顺着庙岛群岛横渡渤海,路过芝罘(烟台)附近时射杀了大鱼……

这条航道就是后来日本遣唐使所谓的北道,一直延续到唐代。航行全靠欋手划行,横渡渤海、横穿对马那是因为可以在晴朗天气下看到对岸,如果看不到,那就不敢去了。航海如此,舟楫也不牢靠,捻缝不合格使得舟楫漏水严重,最要命的是用铁匝连结船板,牢固度不够,稍微大一点的海浪打来,舟楫就要拍散。

这也是只能沿岸航向的原因,遇见风浪可靠岸躲避,舟楫被拍散了还能游向岸边。要到宋朝,铁匝逐渐演变成锔钉(蚂蟥钉),舟楫才真正的结实。之前的唐朝仍然不行,从南道横渡日本的遣唐船(虽然日本一直希望把遣唐船说成是日本船,但日本学者找遍了所有史料也找不到证据证明遣唐船是日本船,找到的图片和史料反而证明遣唐船其实是‘大唐的商船’,操船的舟师全是‘唐人’这样的结论),成功率不到一半,大约有一半的海船在横渡时被大浪拍碎或者失踪。

现在的造船技术制约了航海,加上不知道方位,熊荆相信他人永远也找不到济州岛。

*

大壑之上,少司命号、湘夫人号调头北上,驶往有八万公顷草场的济州岛;沂水上游,迎接胡耽娑支和两位化人的卒翼战舟刚刚抵达穆陵关。看到郢都竟然派来十五艘卒翼战舟,穆陵关守将东野革连连乍舌,特别是听到所有马匹全转向琅琊港后,他就更加迷惑:他本以为卒翼战舟是来接马匹的,没想到不是,它们是来接胡商的。胡商焉何有这么大的面子要十五艘卒翼战舟前来迎接?

“本将妫景,奉太后之命迎接两位化人和胡商。”妫景见到胡耽娑支后如此相告,他并没有打量两位化人,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胡耽娑支。

“谢过将军。”胡耽娑支好歹知道这片土地上的礼节,身为商人的他并不像两位圣使那么高傲。“请问将军,圣使何时可以登舟?”

“即刻便可登舟。”妫景这时候才看向两位化人,长得高鼻深目,然而目光朝上,并不看他。

胡耽娑支闻言用粟特语问向圣使,几句话后又问妫景,“请问将军的身份?”

“身份?”妫景不解,他亮出赵妃给的铜符节,“本将奉太后之命来此,须何身份?”

“贵国大王何在?”胡耽娑支听闻是太后,也是不解。

“寡君已出郢都,行往江东,短时不能返都。”妫景答道。

“贵国大王不在国都?”胡耽娑支暗忖,他正奇怪熊荆看到‘不死药’三字为何不亲来,原来是他已经离开了国都,还不知道不死药送到了楚国。

“然也。”妫景道。“请诸位登舟入郢,大王返都后自会谒见。”

又是一通谁也听不懂的粟特语,在胡耽娑支的建议下,本钵骑知和迦奴半两人才不情不愿的登上卒翼战舟。登上战舟他们就满脸不喜——这虽然是熊荆常乘的战舟,有一个可安坐的爵室,但相比于马拉坎达圣庙和粟特贵人住所的奢华,爵室实在是太简陋了。当他们得知这是楚尼大王的乘舟时,脸上又浮现出一种讥笑,这全然证实了本钵骑知的论断:越东方越卑贱,越西方越高贵。卑贱到一国的君王,也只能乘坐这样简陋的船。

妫景听不懂粟特语,不然早把两个装模作样的化人剁碎丢下战舟。他不懂什么西方、东方,他只知道任何人敢侮辱大王就得死。

战舟简陋,但战舟的速度不逊于航行在东海上的帆船,郢都接到妫景从穆陵关下起航的飞讯不过两日,战舟就赶到了郢都北面的淮水码头。这时候本钵骑知终于享受到了圣使的尊荣,得知海外化人献不死药,郢都十数万人在赵妃的带领下出城郊迎。

服了不死药不但可长生不死,还能像嫦娥那般成仙飞升,献上不死药的化人在楚人看来几等于仙人。仙人那是多么地高贵,此生能见上一次仙人,死也无憾。

“老妇见过两位化人。”本钵骑知、迦奴半的打扮有别于胡耽娑支,胡耽娑支带着白色的小毡帽,两名圣使却如印度人那般用白布包着头,高鼻深目,为首的本钵骑知还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左手拿着一个瘦小板的月牙铲,神棍的气息扑面而来,赵妃一看见他的派头就先行行礼。

“阿胡拉·玛兹达。”本钵骑知喊了一句光明神。他也看着赵妃,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时节,白皙而圆润的赵妃哪怕穿的是玄色的袆服,也无法掩饰娇媚的容颜。

“愿光明之神……”本钵骑知上前欲握住赵妃的玉手,这是亲切的表示。

“放肆!”一直目光不善的太卜观曳出身大喝。同为宗教,他对不死药的威胁忌讳最深。

“此非礼也!”老到已经掉牙的孔谦也很不快的支吾了一句。七敖没有授予他要职,熊荆不得不拜他为太傅,算是保全了孔氏和儒者的脸面。

“……保佑。”本钵骑知对两位阻拦者看也不看,‘呼’的一声,他欲握住赵妃的手上竟然冒出一团火。火焰不大,挥手之际火又灭了,之后便是本钵骑知的抱怨。

“禀太后,圣使言,愿天帝保佑太后。”胡耽娑支充当着翻译,“可惜太后身边有……有”

魔鬼二字胡耽娑支说不出口,赵妃已被化人的神技折服,急问道:“老妇身边有何?”

赵妃急问,观曳则仇恨的瞪着。迎着观曳杀人的目光,胡耽娑支还是道:“有魔鬼。”

“啊!”不仅赵妃,所有听到‘魔鬼’二字的人都是一阵惊呼。

“不死之药产于昆仑之墟,非千年而不成。昔年周天子至昆仑,见西王母,献万匹锦缎方赐不死之药。此前又有后羿,欲与嫦娥不死而求不死药,西王母怜之,赐其一枚。今日圣使至楚国而献不死之药,然太后身侧有魔鬼,教圣使如何献药?”

“我杀了你!”观曳越听听怒,猛然拔剑。只是剑没有刺向胡耽娑支,而是刺向了本钵骑知。

前几日他一直劝赵妃不可妄信他人,赵妃就是不听,还出城郊迎。化人污蔑他是魔鬼,别人不清楚原因,身为巫觋的他怎会不知原委。

“无礼!”见太卜要杀献药的化人,赵妃也急了。“左右,带太卜下去。”

观曳文弱,刺了好几剑都被本钵骑知的月牙铲架开,得闻赵妃的命令,一侧的环卫连忙将观曳架住拉了下去,不甘的观曳连连大喊:“太后不可妄信、不可妄信啊!”

第十章 仙人

“臣下无礼,请圣使勿怪。”赵妃很担心观曳把这两位化人得罪了,然而本钵骑知对观曳的行为并不恼怒。这样的场面他见多了,供奉伪神的人一旦遇到真神的使者就是这样地气急败坏。他并不是来楚国传教的,他只是来献药的,而献药是为了运走钜铁。

“圣使言,无妨。还请太后早日召回大王,献药后圣使还要返回昆仑之墟。”胡耽娑支再道。

“大王……”提起大王赵妃就一阵心焦,少司命号已经入海,说是要两个月后才能返都,她不得不如实相告:“大王前日已出海,需两月后方能返都。”

“两月之后?”胡耽娑支吃惊,他以为熊荆不是已在郢都,就是已经在回郢都的路上,没想到竟然是驾舟出海。

“然。”王尹由陪笑道。“大王数年前便造了海舟,然直到今日才乘舟出海。圣使入楚献不死药的飞讯晚了一步,大王出海后方传到朱方。”想到胡耽娑支本是商人,王尹由又道:“若是足下担心生意,大王离都之前已做安排。”

“大王离都之前已交代臣,足下所带马匹、硫磺、苜蓿等物,今日便可换成钜铁。”关吏上前相告,站在他身边的还有造府的工尹刀。工尹刀对不死药没有兴趣,但对硫磺兴趣十足。

不死药是献给楚王的,现在楚国出海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胡耽娑支只能等熊荆回来再献不死药。好在这一次不要他自己出钱住驿馆,赵妃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穿过十几万看仙人的庶民,四轮马车压过城北的碎石路从中门入郢。马车窗虽有玻璃,可站在城墙之上还是看不到化人的真容。七敖之一的成介就站在城墙上,他看到观曳被环卫架走。

“此当如何?”淖狡也站在城墙上。“化人献不死药,好在大王不在郢都。”

“我记得……”成介想起了一件往事,“先君顷襄王时亦有人献不死之药于王。”

“然。”淖狡也记得。“彼时太卜暗使中射之士抢食之,先君怒欲杀之,太卜教其言,得免。”

“那化人来自何处?”成介点点头,他说的就是这件事。

“不知。当是从昆仑而来。”昆仑远在天边,淖狡哪怕是身为大司马,对万里之外的事情也不清楚。“此事当询于太卜,太卜必知两位化人来自何处。”

淖狡说着太卜,那工尹刀气喘吁吁的奔上城来。两人看到工尹刀很是不解,不知道他奔上来为何。没想工尹刀一冲上来就道:“硫磺至矣!硫磺至矣!”

硫磺代表什么淖狡完全知道,他对成介匆匆一礼就拉着工尹刀奔下城楼,弄得成介莫名其妙。

“硫磺几何?”跑到城下的马车上,淖狡才问出这个问题。

“不多矣,仅数百斤。”奔上奔下,工尹刀气喘的厉害,“胡商言,此物难寻,仅有数百斤。其价昂,不能十斤换一斤,当一斤换一斤。”

“竟如此之少?”淖狡并不知道火药的配比,然而几百斤一听就觉得少,他对吨越来越有印象,对斤、对楚斤越来越觉得不起眼。

“已可一试。”工尹刀呼吸终于正常了一些,“大王返都之前钜铁府或能造好火砲。”

胡耽娑支带来的硫磺不过一百二十七公斤,按一比十的配比,这就是一千二百多公斤火药。这个数量试验是够了,实战却是沧海一粟。明末爆炸的王恭厂,一天的火药产量就是两吨;湘军与太平天国的安庆之战,仅仅一天湘军就消耗了十七万斤火药;皇家海军的风帆战列舰胜利号,每次出行要带上三十五吨火药。

具体到实际,一千两百七十公斤火药大约能够供十二磅步兵炮发射一千次,或者供滑膛枪开大约八万枪。这其中还要减去试验、练习的消耗,还要考虑到硝石提取不纯所造成的用药大幅攀升等问题。然而只要胡耽娑支源源不断的运来硫磺,或者海外贸易、海岛找到硫磺,那么火药就会像钜铁、水泥一样源源不断的制造出来。

对此,淖狡充满信心,他毫不怀疑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工尹刀所想也是如此,他这几年见证了许多奇迹,对试制火炮已经迫不及待。钜铁府能用镗床加工蒸汽机气缸,加工十二磅炮不到十二厘米的内镗轻而易举。

两人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一起急急赶往造府。唯有太卜观曳正在找寻七敖,试图说服诸敖将献不死药的化人赶出楚国。不过今年当值的是会稽越君驺开,他对不死药也很感兴趣,赵妃于若英宫设宴款待两位化人时,他也入席相陪。

除他以外,还有另一位越人之敖,西瓯的大长老宋,还有七敖之一的彭城尹蓝奢,以及险胜蔡文成为最后一敖的昭黍。另外三敖:成介、淖狡、东野固全都不在。

“不死之药,其实是琅玕的花实。”胡耽娑支继续对赵妃细说不死之药。“琅玕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果。果熟了采下,服一枚可成仙,服半枚可不老。”

“圣使此来楚国……”赵妃目光流转,盼望更切。“所携仙果几枚?”

赵妃相问,在做的诸敖顿时紧张的看着胡耽娑支,想听清他到底带了几枚仙果。

“琅玕花实很少,圣使来楚国带了不过三枚。”胡耽娑支笑道。

“哦。有三枚?!”诸人两两对视,越君开耳根子都红了——今年正好轮到他执掌楚国,论资排辈,大王、太后之下就是他了。他如此做态,大长老宋猛然哼了一句,痛恨他对雷神不敬。楚人有楚人的神,越人有越人的神,昆仑之墟虽然写在了《山海图经》上,可楚人只是编撰者,不是撰写者。楚人的神灵、越人的神灵都没有提及长生不老,今却有人来献所谓的不死药,受之就是亵渎神灵。

“琅玕之花实食之不死臣亦有耳闻。”宋猛哼之际,昭黍出言了。“然,琅玕伴日而生,乃远在虞渊。昆仑之墟不过在万里之外,流沙尽头。”

“这话不对。日落之处就是昆仑之墟,昆仑之墟自然生有琅玕。”胡耽娑支辩解道,熊荆不在这里,他相信其他人并不清楚昆仑之外的世界。

“大谬!”昭黍抓到胡耽娑支的破绽,跳着站起。“昆仑之墟不过大夏,大夏之西有波斯,波斯之西尚有地中之海,地中之海南北皆有国,有名希腊者、有名埃及者……”

大夏胡耽娑支还不知道是何处,可一听到波斯,他的脸色便是数变。亚历山大征服粟特之前,粟特人是向波斯帝国缴纳赋税的。

昭黍气呼呼的驳斥一通,最后揖向赵妃:“禀太后,胡人来得蹊跷,不死药虽古有传闻,然数百年从未有人得过长生,大王回都之前,万勿……”

本钵骑知听到昭黍提及波斯就站起身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而后置于手掌上展开。一个如玛瑙般嫣红的果实展现在赵妃面前,明堂里当即再无话语杂音,有的只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谁也不曾见过如此嫣红的果实,最奇异的是果实最上端还凸显出一朵小花,花瓣也是嫣红的,但与果实相比,多了一些黄色的斑点。

“圣使,此便是琅玕之实?”激动的赵妃目不转睛的看着这枚嫣红的果实。

“禀告太后,这只是不死药中的一味。”胡耽娑支答道。“圣使言,既然大王要两个月后才回郢都,为保琅玕之实的药效,请送冰块于驿馆。”

展现之后,那嫣红之果又被本钵骑知收进怀里,赵妃这才答应,她随即嘱咐王尹:“速速遣人送冰于驿馆。”

“唯。”王尹由连忙相答,王宫里冰雪不缺,夏天的时候还要给大王镇酒。

一个虽也没有见过的果实就让昭黍哑口无言。他哑言之际,蓝奢清咳几声,问道:“圣使不远万里献不死药于楚国,无所求乎?”

“确有所求。”蓝奢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胡耽娑支只能实话实说。

“敢问所求为何?”蓝奢笑着点点头,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请言。”

“圣使献不死药,请求大王赏赐钜铁十万金。”胡耽娑支直言相告。

“钜铁十万斤?”大长老宋猛然站起,他是最不清楚钜铁成本的。“宁愿不要!”

“十万斤又如何?”赵妃不悦。“钜铁府归王廷所有,与诸敖无关。”

“咳咳,”蓝奢还有话没有说完,“再问足下,若太后服下不死药未成仙人,若何?”

蓝奢这句话戳中了胡耽娑支的痛处,他连忙告之本钵骑知,一阵粟特语后再道:“若太后身侧有魔鬼伴行,服了不死药也不可成仙,但太后一定可以看见仙人。”

“足下是说将有仙人降于这王宫?”蓝奢追问。

“是。”胡耽娑支答道:“但只有服药之人能够看见。”

“并非幻术?”蓝奢惊讶之后笑了起来。

“太后看见仙人就知道这并非幻术。”胡耽娑支再答,答后就不言语了。

第十一章 登岛

在南风的吹拂下少司命号北上航行已有两日,两日里虽有风浪,但全是细浪,海面好似头顶广阔无云的蓝天,显得平和静谧。这时候海舟上的人包括最为不适应的朱逐都不再紧张,此时的大海还不如朱方邑涨潮时涌来的江浪,轻柔宛约地如同卫国美人。

不过这时候熊荆却有些不安,他不知道济州岛的纬度,生怕错过而航到朝鲜。现在的朝鲜半岛只有箕子朝鲜一个国家,国君叫做润,国都大约是在平壤,而南方尚无邦国,只有部落。没有邦国就没有城邑,没有城邑就很难贸易,再说他并不是来贸易的。

他另一个担心是这个时代济州岛是否真有八万公顷草场。济州岛适合养马是蒙古人的论断,八万公顷优质草场则是SB的口头禅。63区每每说起南方不能养马,济州岛养马论就会出来,八万公顷草场这个不知出处的数字从来没人质疑。万一这时候岛上森林密布那就完蛋了。

站在少司命号艉楼甲板上,熊荆没有像甲板上的其他人一样用陆离镜四处搜寻。他想到一个全是森林的济州岛,嘴角不由自嘲的笑起。

“鸟!鸟!”主甲板上的二期学员大喊起来,一只黑色的海鸥应该是好奇少司命号高耸的风帆,它从帆顶急急掠过,留下一串响亮的鸣叫。甲板上的学员全跟着它跑,一直跑到甲板的前端。正拿着陆离镜瞭望的红牟跑到艉楼前,还未开口就笑了起来。

海鸟飞过,熊荆也是精神一震,这说明自己已经很靠近海岸。“让湘夫人号往东,分开找。”

“唯。”红牟答应了一声,随即命人给身后的湘夫人号打旗语。

桅杆高过海面不过十三四米,桅顶瞭望手的位置更低一些,能看到的位置估计不到二十公里,两艘船分开搜索的面积会更大。果然,分开不到半个时辰,湘夫人就打来表示东边有陆地。

“是陆地?”陆地和海岛上全然不同,如果是陆地,那除了日本再无其他可能。

“是……”红牟回答时,湘夫人号的旗语再来,这次说的是海岛。

“转过去。”一会是陆地一会是海岛,熊荆只能决定转过去看看。不过心里已经有了偏航的准备,湘夫人号肯定是看见了像陆地的海岛,不然不会如此反应。

“大王,非一岛而是数岛相连。”转向后,桅杆上的瞭望手终于传来了确切的信息。不远处郁郁青青的海岛不是一岛,而是五岛。并且离得越近,海岛就越显得破碎。

“该如何?”熊荆心里有了一个判断,但他没有说,而是问向了巫觋横。

“养马岛乃一岛,此当是瀛洲。”巫觋横也有一个判断,“航向请转至三百度。”

舰长的任务是管理舟员、驾驶海舟,领航是巫觋的事情。听巫觋横这么说,红牟又看了看熊荆。熊荆点头道:“我们已经往东偏航,当往西北去。”

“转舵,航向三百度。”红牟很快发出了舵令。配合着后桅杆上的纵帆,少司命号开始大幅度转向,舟艏原本对着东北,现在几乎转向一百八十度,要航向西北。

少司命号转向,打出旗语后湘夫人号也跟着转向。与此同时水手们又开始转桁,将风帆调到最合适的角度。南风偏西,航向三百度吃风的帆面积已经很小,舟度顿时大减,水手测试不过五节,一直航行到太阳落山,桅顶的瞭望手也没有任何发现。

济州岛实际就在中日韩三国之间,距离朝鲜半岛最近,不过三、四十公里,距离日本远一些,大概有一两百公里;距离中国最远,估算可能有七八百公里。如果刚才看到的是日本,那么济州岛就应该在西北方向五、六十节之外,五节多的航速需要航行十二、三个小时。现在已经航行了七个小时,如果夜里恰好错过……

“下令收帆,只留主桅主帆。”看着西边最后一丝晚霞,熊荆下了一个这样的命令。深海里无法落锚停船,他只能命令水手收帆减速。

“收帆。”红牟理解的低头,他也有这样的忧虑。

“收帆!”主甲板上的水手长高喊后,从舟师调至海舟上服役的水手猴子一般爬上了桅杆横桁,配合着开始收帆。这些人动作极为麻利,天黑下来之前,除了主桅主帆、后桅主帆外,其余风帆全收拢扎紧,现在舟速几乎是随着洋流飘行,速度降至最慢。

“明日便可登岛。”艉楼下的餐厅内,祭食三饭后熊荆向诸人敬酒。海上已经过了四五天,臣子们开始习惯和大王共处一桌,熊荆敬酒时诸人一片喜悦。

“敢问大王,今日所见为瀛洲否?”有人问起瀛洲。海上说海事,总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兴奋。

“正是瀛洲。”熊荆答道,他知道诸人的心思,道:“瀛洲并无仙人。”

“既无仙人,为何……”海外有三座仙山的传说由来已久,即便是观遍史书的右史,也不敢说世上并无仙人。

“瀛洲四岛,其上只有野人,并无仙人。”熊荆笑道。“若我等今日登上瀛洲,岛上的野人只会以我等是仙人。”

“哈哈……”诸人朗笑。想想也是,于大壑之上御风而行,出朱方四日而登瀛洲,确实只有仙人才能办得到。“臣为大王贺。非有大王,我楚国岂能有今日。”

“臣为大王贺。”跟着马尹,诸人竞相熊荆,激动中毫无拍马之嫌。

“若无楚人,我楚国岂能有今日?”熊荆很自然的举盏。与秦国的三年战争让他看到了楚国的希望。他说的楚人不仅仅是说楚语的、桀骜不驯的楚人,还有楚国治下敢死的越人、迂腐的鲁人、以及‘愚笨’的宋人,他以这些人为荣。

“为誓不服秦者贺!为永不为奴者贺!”熊荆酒盏举得更高,诸人被他的言语点燃,盏中之酒一干而尽,随之是畅快淋漓的欢笑和叙谈。

身悬大海之上,与君王共饮一席,说起结束不久的戎马往事,豪情之下,最是腼腆的左史也痛饮了几盏酒,然后记录时,把熊荆的言语写的歪歪扭扭。

“真不知何日将再战。”马尹感叹了一句,他刚刚感叹完郢都全城不见马车只有牛车的岁月。

“秦人若要再战,也当在冬日冰封之时。”朱逐正在猛吃马口铁罐头。前年冬天秦军撤军,输运粮秣的马车渡水不便,于是全部焚毁,几万匹马全部杀死。因为是冬天,马尸未腐,于是造府将其做成了肉罐头。

“秦人舟师不胜我,若再伐我,当在冬日。”右史完全赞同朱逐的意见。“臣以为秦人再战,当伐赵国。赵国已亡燕国,燕太子丹复国心切,秦王必要助其复国,晚之,燕人不思姬姓,燕地全归赵人所有,复国再也无望。”

右史的分析和大司马府、知彼司分析的结果是一样的,但是身为右丞相的昌平君熊启一直没有发来消息。虽然他只是管理民政的右丞相,国尉府已由卫缭管辖,少府由秦王赵政亲掌,可战争涉及到方方面面,只要国尉府征召丁壮他总能听到些风声。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真不知秦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大楚今又有海舟,”红牟因为有节制喝的很少,但年轻的他双颊还是通红,这是激动。年轻人只感觉全身的血都在烧。“秦国若复燕,我军可从海上攻之。”

“海舟尚少,不足为攻。”马尹因为关心运马上岛,对海舟建造情况深入了解了一番。

“渤海乃内海,若齐国港口可准允我楚国舟师靠岸,舟师当可攻燕。”红牟又说起了舟师。

“海舟至齐,齐人俱也,何况舟师?齐国之防对陆不对海,若我楚国舟师从海上至齐,齐王寝食难安。秦人若遣使说之,齐国自要拒我舟师。秦伐赵,难救也。”右史比红牟这样的年轻人更了解诸国间的政治,他断定齐国不会高兴楚国舟师过境。

他另一层不好说出来的意思就是国内诸氏不愿救赵,南方的越人那就更不愿救。最多,楚国舟师在大河上巡逻游弋,阻拦秦国运粮,不可能真出兵攻伐大河两岸的秦国城邑。进攻大别山之西的旧郢之地也无可能,最少这几年没有可能。

“救赵何须从海路,”不懂分寸的朱逐大声道。“于鸿沟入大河便是秦境。我军一入大河,秦人便要躲在城邑里不敢出来,任我攻伐。”

“咳咳,”深夜换班的钟声恰好在这时候响起,熊荆咳嗽了一下,“天色已晚,明日还要登岛,就先回舱安歇。”

“唯。臣等告退。”一干人起身相揖,鱼贯而出。

熊荆梳洗之后也上到艉楼就寝。他此时不想考虑其他的事情,只希望明日登岛后真有八万公顷优质草场,然后将四处搜罗来的良马全放到岛上。十年繁衍,上万骑他不敢想,但一、两千骑,三、四千骑他还是敢憧憬的,而这几千骑骑兵用在关键的时候,必能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

第十二章 登岛

熊荆带着这样的思虑入眠,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听见了一阵吵闹,很快长姜就把他唤醒了。这时候只听见舱外红牟的声音,“敬告大王,海舟或至养马岛!”

夜间桅杆顶上也有瞭望手值班,有礁石的地方就有浪花,黑沉沉的大海如果看见白色浪花,那肯定是靠近了陆地或者海岛。今晨第一班换班的时候,瞭望手发出了警报,说左舷有白浪。再测水深,已不及四十米,这肯定是海岛或者大陆。

“几时了?”天依然蒙蒙暗,越来越嗜睡的熊荆睁不开眼睛。

“禀告大王,已是旦明。”红牟道。“臣欲派小舟登岸,不知……”

“落锚等天亮,转一圈再看,也许是朝鲜。”熊荆说罢又想倒下床去,好在早膳已经送来了。

以第六个时辰正中为中午十二点算,旦明就是早上六点,北方天亮得晚一些,但也没有晚多久。熊荆吃完早膳天就大亮,站在艉楼甲板往西南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岛上火山状的汉拿山。

“正是养马岛,绕到北面登岛。”熊荆心中大定。

“大王……来过此地?”马尹也举着陆离镜再看济州岛,他有些不明白为何大王如此笃定此岛可以养马,且刚才的神态好似曾经来过一样。

“未曾来过。”少司命号正在起锚,“然今后此岛便为不佞所有。”

从岛的南面绕行到岛北面的成山,整座岛展现在诸人面前。岛上郁郁青青并非全是森林,转到北面时,汉拿山下全是青草地。马尹看到草地就点了点头,养马首先一点要气候适宜,不能太湿润,另外一个就是草要肥美,这样养的马才壮。济州岛符合这两个条件,唯一的缺憾就是在海上,运马运物都不方便。

“若胡人运来公马,十年后可孳生多少良马?”因为风向的关系,少司命号正如螃蟹般横行。熊荆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禀大王。若以新法孳生,一匹公马一年可使三十匹母马产下十五匹马驹。”马尹道。万里之外运来马种不易,他只能按公马算。“十年可孳生一百五十匹马驹。五年后这些马驹中可再选出数匹公马,或可有四、五百匹良马。”

“一匹就有四、五百匹?”熊荆点点头,他明白马尹计算的逻辑。“五年后若再选公马,这些公马要比其父差不少吧。”

“然,确要矮小不少。”马尹答道。“我国养马,公马难觅,母马亦难求。”

“国内有多少母马?”熊荆问道,他说完又补充道:“戎马之母马。”

“或有两三千匹。”戎马是服马,体壮;狄马是草原马,体弱。

“若母马不缺,只需二十匹公马,十年便可有万匹良马?”引进优良的公马与戎母马交配,这是楚国的马政思路,也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并且,这还是得益人工授精的结果,不然一匹公马只能配十匹母马,如此公马的数量将上升到六十匹。

“然。然则大王应知,万匹良马中仅有一半是公马。”马尹提醒熊荆不应该忘记雌雄,这个时代骑乘的都是公马。答完他又不确定的问:“只是那胡人真能送来二十匹公马?”

“不能。”熊荆摇头。“不佞以为胡耽娑支带来的公马体重太轻,也不合适骑乘,最合适者的应当是西洲马。”

熊荆很自然的说起了西洲马,只是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西洲马是什么样子。

“能运来否?”马尹轻轻的问了一句。对他很想见识见识西洲龙马,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

“一定能,只是颇费时日。”熊荆道。海路运马不是难事,三十多米长、九米多宽的运货海舟一次就可运马上百匹,不过这需要好几年时间。等西洲公马运到济州岛,恐怕要在四、五年之后,这就只剩下五年的时间。

五年时间按照马尹的算法,一匹公马一年只能产下十五匹马驹,五年就有七十五匹。如果能运来一百匹公马,配上三千匹母马,五年就能有七千五百匹好马。公马占一半,那便是三千七百多匹,减去不合适骑乘的公马,当有三千骑。加上前面五年孳生的,或有四千骑。

想到这里熊荆心里有些发苦。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又是海岛养马又是远洋贸易,却只能弄出四千骑兵,难怪廉颇会说楚国不应该练骑兵,只适合发展舟师。

思虑着自己所花的成本,熊荆并不后悔。冷兵器时代,优秀的骑兵是必须的,没有优秀的骑兵,那又会像清水之战一样,楚军侦骑被秦军压制,战场对秦军单向透明。

“大王是否此时登岛?”少司命号、湘夫人号的甲士已经划着小舟登上了海岛,细白的沙滩远处便是青青草地,楚字大旗和三头凤旗飘荡正在海岛上空,舰长红牟奔过来请示熊荆。

“登岛。”熊荆点下了头,既然来了,他当然要登岛跑一圈。这次还带了七八匹马,他和马尹几个要在整座岛上转一圈。

“有人!”少司命号在小艇的引领下躲避着礁石缓缓靠岸,这时候桅顶的瞭望手发现了情况:他看到几个人隐没在岛上的灌木丛里。

“何人?”红牟急问。他很担心遇到齐国人。

“乃野人。”瞭望手已经看清楚那些人了,衣不蔽体的野人闪出灌木丛往大山奔去,

“哈哈!”原本有些紧张的水手学员们当即一阵哄笑。众人哄笑间,左史放飞了两只信鸽,将熊荆平安抵达养马岛的消息传至郢都。

“确是养马之地。”马尹登岸之后特意拔了几蓬嫩草,拔的时候把下面的枯草也带了出来。

汉拿山流下的十几道溪流将六十公里长的岛屿隔成十几块,每一块草地都生长的极为密实,上去像踩在寝衣上,软绵绵的。马吃的是草,多少公顷草地养一匹马是有限量的,用现代的术语这叫载畜率。草甸越厚实,草就越肥美,载畜率就越高,不到一公顷也能养一匹马,如果草地贫瘠,那两公顷养一匹马也够呛。

除了草,还得有水,汉拿山留下的十几道溪水正好可以饮马,这也是济州岛草地肥美的原因。最后还有一个原因熊荆也不知道:汉拿山实际是一座休眠火山,几千、上万年前火山喷发时在岛上落下了无数火山灰,有火山灰的地方土壤都很肥沃,野草自然长得茂盛。

看见马尹的老脸上露出微笑,熊荆也连连笑起,“今后此岛便是不佞之马场,受卿管辖。马匹之重要不需多说,若舟师能配上骑兵……”

在战舟的战略机动性上,加上骑兵的战术机动行。熊荆真不知道这样的军队该叫舟师还是叫骑兵,还是叫舟骑兵,但它攻击性将是惊人的,特别是袭扰性的攻击。楚国必须要有一支这样的部队袭扰敌人,扰乱其后方。

“臣敬受命!”马尹深揖,神情极为严肃。

“岛上一切物资郢都都将优先调拨,舟楫也是如此。”熊荆再道。“过几日不佞回去时你整理后看岛上还需何物,回郢后不佞将交人速办。”

“唯。”马尹认真思索起来,岛上一无所有,随行的圉童、僕臣、工匠不过二、三十人。好在海舟上有粮秣、有军帐,有许多用得着的东西。“大王,与岛上养马,那骑卒……”

养马在海岛,骑兵却在郢都——培养一名骑兵极为昂贵,特别是在南方楚国。也就只有郢都有财力养一支几千人的骑兵。其余县邑不过几百、几十骑,还全是劣马。现在马和人不在一起,训练便变的困难。

“此事……”骑兵训练是从岛上运马、还是从大陆运人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熊荆也没有想清楚。他只好道:“秋冬马壮,骑卒或可登岛,马成年后则离岛。”

“如此最好。”马匹沉重,马尹不希望马匹运来运去。

“见过大王。”湘夫人号代理舰长也是航校生,蚡冒之后,氏无勾,名长。他过来是问何时开始卸货的。马匹、给养、马场用的铁丝网,都装在湘夫人号上。

“此刻便卸。先浇筑码头,装上起重机。”熊荆吩咐道。两首海舟加起来三、四十吨物资要卸在岛上,靠小艇驳运千难万难,不如浇筑一个码头,用鼠笼起重机装卸。“封人何在?”

“臣在。”一个年轻的钜铁府工匠冒了出来,他脸惨白,应该是刚吐过。

“可曾看好在何处浇筑码头?”海舟上水泥、沙子、碎石、钜筋、毛竹、木模板都是现成的,只要看好了地点就能开始浇筑。

“禀大王,已看好。”封人揖道:“今日开始搭脚架,明日便可浇筑。”

“不必着急,多看几处再定。”熊荆的话让几个工匠松了口气。海上是平稳,但登岸的时候小艇飘来荡去,不少人都吐了。

“大王,此行还需去朝鲜、燕地,”长姜提醒道,他怕熊荆再此耽误过久。“还有齐国。”

“不急,不佞五日后立岛。”熊荆盘算了一下时间。“朝鲜就在岛对岸,最多十日;燕地十五日;齐国也十五日,剩下十日刚好返都。”

第十三章 湶州

同样是三月,济州岛春意昂扬,而在西北的咸阳,塞外的寒风横穿鄂尔多斯高原吹至狭长的渭水河谷,春色却是迟迟。总有些花儿能在春天到来之前开放,渭水北岸的苑囿,华阳祖太后芈棘步履蹒跚,每次身边的芈玹要去扶她时,都被她用手肘粗横的挡开。

“老妇还走得动。”芈棘性格宛如其名:棘,骨子里全是倔强。生平让她屈服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件是无子。所以不得不在弟弟和姐姐游说下,认了异人为嗣子,不然楚人在秦国的权势就无法得到传承;而第二件……,就是母国那个未龀的大王。她本想以壮士断腕决绝将这个未龀之王剪除,以消除秦国的担忧,可三年的战争证明她判断错了。

“拜见祖太后。”开始抽芽的枯草地上,看见华阳祖太后行至,一干寺人宫女连忙顿首。

“见过祖太后。”王后芈蒨也想跪拜,可怀里的孩子让她只能稽首。

“不必多礼。”芈棘走快了几步把芈蒨拦住,她是来看孩子的。“苏儿今日安否?”

“苏儿……”看着怀里的扶苏,芈蒨目光里露出母亲的慈祥,她缓缓点头,说话声音也变得很小。“禀祖太后,苏儿方睡着。”

“善,善。”一岁是婴儿的生死关,只要能过一岁,孩子夭折的几率就大减。熬到十四岁,那孩子十有八九就能成人。马上一岁的扶苏再也没有刚生下时的干瘪,脸不但娇嫩还很圆润,他睡觉的时候小嘴微微张着,无比香甜。

“像政儿。”芈棘伸手想抚抚他的小脸,半途却转而把包裹孩子的狐裘盖了盖。

“是。人人皆说像极了大王。”芈蒨幸福的笑起。

“请祖太后安坐。”芈玹在一边伺候着,她也看了看扶苏,道:“是像大王。”

“玹妹妹……”幸福中的芈蒨自然有成人之美的心思,可她担心芈棘听了不高兴,故不敢提芈玹和母国大王的事情,话刚开口就转折了:“……以后也要生子。”

“大王何在?”女人的心思是细腻的,芈棘看了满脸羞红的芈玹一眼,问起了赵政。

“许是在正寝。”芈蒨答道,“近日……”

国尉桓齮叛国奔楚后,秦国国内宫内大搜敌侯,与桓齮稍有牵连全都下狱处决。身为王后,芈蒨说话极为小心,丝毫不敢向外人透露大王的行踪,实际她也不知赵政身在何处。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咸阳城外的武场,二十多匹战马几乎要踏翻整片草地,马上的骑士身着铁甲,手挟长矛,冲向列阵以守的酋矛士卒。这是真战,长矛击来,矛卒身上的石甲瞬间被矛头捅穿,人则被撞飞丈余,鲜血洒在枯草地上,一片腥红。

“荆王的铁骑便是如此冲我大秦的军阵?”赵政立乘在戎车之上,身边站的是卫缭、李信、辛胜等将帅,重骑冲锋的威势让他震惊。

“然。”卫缭如此答道。骑将辛胜则瘪了瘪嘴,眼前畴骑冲阵和楚军铁骑冲阵似是而非,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非,只感觉有些不像。

“荆王有多少铁骑?”畴骑是宝贵的,真战只是对矛卒而言,冲完阵的畴骑打马回转。

“只有千余。”卫缭想了一下方答,辛胜对此也频频点头。

“仅仅千余骑便……”赵政看向自己的臣子,他记得辛胜就被楚军铁骑斩杀的。

“大王有所不知。”李信揖道。“两军阵战,虽数十万之众,然阵后其列不过十数、数十卒。荆人铁骑冲来,相抗的不过十数、数十卒而已。一旦阵破,于阵**勾击左右,士卒溃矣。”

李信话语简短,但却一语中的。两军阵战就像是鸡蛋碰鸡蛋,谁的壳先碎谁就要失败。重骑是一把铁锥,它能抢先一步在对方的蛋壳上打一个洞。

“赵国有乎?”赵政闻言深深点头,他越来越了解战争的实质。

“赵国无有。”卫缭答道。赵国骑兵不逊秦国骑兵,听闻赵国无有重骑的赵政正松口气时,他又道:“然则,臣闻……荆王正在燕地。”

“燕地?!”赵政诧异的看着卫缭,“荆王为何会在燕地?”

“臣亦不知。”卫缭掌握国尉府,全天下的消息都通过秦国的侯谍传至咸阳,今日赵国的侯谍来讯,荆王已至燕。“飞讯新建,所传字数有限。荆王或是乘舟而至。”

“荆王有化人献不死药,为何还去燕地?”赵政摇了摇头,化人入楚献不死药的消息传遍天下。齐王、魏王、韩王皆派人携重礼去了郢都,希望能分一颗琅玕之果。

“臣……已命人查明。”卫缭苦笑。“荆王至燕地,当见李牧。赵国骑兵皆在李牧麾下,若其教李牧重骑之术……”

“卿有何良策?”赵政连忙放下不死药的心思,问起了对策。

“李牧灭燕,封武安侯,功已高也。”卫缭道。“荆王入赵不去邯郸见赵王而至燕地会李牧,赵人必疑之。臣又闻今赵王不当立,当立者乃废太子赵嘉。若阴使人在邯郸盛传李牧欲助赵嘉为王,赵王定忌李牧。”

“恩。”赵政明白卫缭的谋算,可这样的反间计是否有效还需另说。

“除此,亦可使人刺李牧。”卫缭再道。他重拾李斯当年的牙慧,李斯当年就曾向赵政献计,建议‘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何人可刺之?”赵政追问。

“燕丹可。”卫缭很自然的说起了燕丹。

“善。”燕丹确实是最合适的刺杀人选,赵政听闻卫缭提及燕丹这才说了一句善。

“燕丹已自审其门下客,得夏扶、宋意、秦舞阳三人,已使此三人入燕。”卫缭轻声相告。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相告之时,夏扶、宋意、秦舞阳三人的人头正挂在蓟城城头上滴血。

*

少司命号、湘夫人号驶离朝鲜,沿着海流航入渤海之北,从最北回转到看到数个城邑,最北的一个是褐石山旁的孤竹(今滦南),再见昌城(今唐山丰南)。昌城离海最近,在昌城人的引领下,少司命号从沽河入海口航至湶州(今天津双口镇)。

春季北方河流刚刚解冻,海舟航到湶州便不能再北上。湶州令初见海舟如临大敌、急闭城门,另又速速使人奔告蓟城。直到海舟上的人登岸,才弄明白来的原来是楚王。湶州距蓟城约两百里,武安侯李牧亲至湶州相迎时,熊荆已经在湶州待了三日。

“李牧拜见大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被赵将簇拥着上来见礼,他脸颊消瘦苍白,眉毛也很淡,毫无武将的粗旷豪迈。行至熊荆身前他不是深揖而是顿首,熊荆连忙让人将他扶起。

“武安侯……”熊荆一开口李牧又拜,“臣不敢称侯,请大王直呼牧之名。”

“李卿免礼吧。”熊荆只好改称其为卿。“不佞乘舟浮于海,不想就到了赵国,得昌城人所引,方到了湶州,以后楚赵两国可于此通商。楚国需赵之良马,赵国需楚之兵甲。”

“臣谢过大王。”燕国亡后,沽水以西归王廷管辖,以东则归李牧。湶州虽然在沽水以西,但为楚国通商计,问赵王要一座城邑李牧还是办得到的。

“楚赵两国互通有无,何须谢不佞?”熊荆笑道。一路行来他就是来确定通商口岸的,赵国的精华全在北面,将湶州定为通商口岸非常合适。

“赵楚两国唇亡齿寒,若能通于海路,此大善也。请大王准牧一观海舟,不知可否?”李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看到沽河上停着的海舟就想上去看看。

“有何不可。”熊荆微笑着答应。。“然则……”

熊荆看向长姜,长姜会意的拉长着嗓子,道:“王命,昔闻将军大破匈奴,神交久矣。今日得见,当赠钜甲千套,马甲五百。”

“谢过大王。”李牧急忙揖谢。前年之后,赵楚关系重新调整,邯郸少府正式开始生产钜铁兵刃。只是甲衣的生产一直滞后,楚国销售的钜甲又只配备给邯郸守军,李牧迄今为止没有得到一套钜甲战衣。

“不急。”熊荆拦住了他,“请将军先看披甲骑兵。”

披甲骑兵就是重骑兵,熊荆有些后悔没有让妫景随行。没有马镫的马上,身着钜甲的骑士摇摇晃晃,好像就要摔下来,李牧身后的将领见此想笑又不敢笑。

“我楚国少有善骑之士。”熊荆对自己麾下骑兵的能耐心知肚明。“不佞想与将军说的是马。”

“马?”李牧看向骑士胯下的坐骑,坐骑披得不是皮甲,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钜铁甲。

“骑士轻者两百楚斤,重者三百楚斤,马甲、钜甲、兵刃加起来,四、五百楚斤不止。所负太重,战马便不及远。”熊荆他见李牧的目的除了一堵这位战国名将的风采,另一个目的就是请他代寻种马和母马,这两者都是楚国没有的。

第十四章 转附

“楚王已至湶州?!”邯郸相邦府,从内寝一出来,春平侯就得到了楚王至湶州的消息。湶州本是燕地,在北面,楚王怎么可能跑到北面去呢,难道又是从秦国逃出来的?

“然也。”府宰葛得起初也不相信,但书简上明明写的是楚王至湶州。“武安侯已赴湶州与楚王相会。楚王赠其钜甲千套、马甲五百,又言欲于湶州与我赵国通商。”

“通商?”春平侯顿时明了楚王的意图,这是要买马。“楚王何时至邯郸?”

“楚王言其时日有限,不至邯郸。”葛得告道,之后就被春平侯挥退。

“上卿以为……”相邦府里未必都是春平侯的亲信,最少前相邦司空马、老臣虞卿、吕不韦前门客苦成常在这里议事。他们的主意春平侯听得进去,是以新王即位,国政平稳。

对燕国也未赶尽杀绝,而是封了燕王嫡子燕盛为阳乐君(今锦州义县),又封了另外一个嫡子燕罄为襄平君(今辽阳),以表示不绝燕国之祀。但燕国想再次复起也不可能,褐石山(今昌黎)扼守着辽西要道,辽西、辽东虽然是郡,实则没有多少丁口。

“此楚王不欲与我亲也,”上卿司空马抚起了胡须。“恐赵国伐我,为我所累。”

“楚王亦非昨日之楚王。”虞卿咳嗽了一声。“若要使楚国与我赵国抗秦,非诸敖皆许,楚军不得发。楚王辖有郢都,士卒不及五万。”

“楚王不行秦制而行敖制,谬也。”苦成常感叹了一句。“我闻行敖制后,楚卒少也。”

“然皆为精卒。”虞卿解释道。“五、六尺之卒何用?”

天下没有面面俱到的事情,楚国行敖制虽然稳定了政体,但新体制也使得楚军数量忽然减少,动员率大幅下降。原先全国或有三十万楚军,现在加上越人也不过二十万。这既有大司马制定甲士标准、淘汰劣卒的原因,也有各氏不愿竭泽而渔的普遍心理。

“臣请相邦准允楚王所愿,在湶州与楚国通商,此乃互强之举。”司空马建议道。

“臣以为不然。臣请以湶州为楚王之食邑,以酬其助我破燕之功。”虞卿出人意料的反对,建议同样也出人意料。“湶州之城,方圆不及七里,丁口不过数千。酬于楚王,乃示赵楚两国一心对敌,互相依仗。楚王造海舟已数年,今海路可至我赵国,大善。若酬湶州于楚王,秦、齐必惧我赵国,恐赵楚两国相济于海也。”

“善。”虞卿说的确实有理,海路已通,以一座六里小邑显示赵楚一体,确有必要,尤其是在秦国欲调转矛头的前提下。

“楚王亲至赵国而不入邯郸,臣愿往湶州说之入都。”臣子、门客之间也是有竞争的,见虞卿出了良策,苦成常也献计。可惜他赶到湶州的时候,少司命号已从湶州起航。

熊荆在湶州与李牧相会,而后移步至蓟城与李牧相谈。楚国第一要马,第二要毛皮,第三要肉食。熊荆准备在蓟城或者雁门郡开一个马口铁罐头厂,专门收购塞外的牛羊做肉罐头。李牧对此无不答应,走的时候又送了两匹用来做种马的戎马公马、二十匹戎马母马,一堆文皮、熊皮、豹皮,另外还有两名楼烦骑将。

二十二匹马湘夫人号上的临时马厩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好在此前装运的货物全卸在了济州岛。人可以睡在货舱,再分几匹马到少司命号,算是勉强塞下。

春季逆风,只有后桅主帆可用,顺岸流南下速度极慢,水手划起了桨,一日也不过三十多节。最后只得借西南风航到辽东半岛最南端老铁山附近,而后收帆划桨南下到了转附(今烟台)。北方褐石山,转附、琅琊都是大港,南方的句章、会稽也是大港。

海舟离转附还有百里,便遇见了沿着庙山群岛横渡渤海的齐国商舟。商舟的样式像极了楚军舟师的老式小翼,但造的更宽,大约有三、四米。舟上不是战舟那样一层甲板,而是设了躲避风浪的舟棚,舟后还有爵室,少司命吃水不到两米,主甲板上的干舷距海面近乎四米,艉楼干舷更高,站在艉楼甲板上完全可以俯视齐国商舟。

“是楚……楚舟?”舟棚里钻出来一个束发戴冠的男子,他站在甲板上看了少司命号半天,才看到收了帆的主桅顶上悬挂着一面写有‘楚’字的大旗。

两舟相向而行,越来越近,交错时少司命号停止了划桨,舰长红牟对着这个男子揖了一礼,喊道:“此处距转附尚有几里?”

“啊?”南风一刮男子什么也听不见,红牟又喊了两次,待商舟靠近此人方道:“可是楚人?”

“正是楚人。”商舟也停下了,两艘无帆的船在南风里飘荡,浆手极力控制着双方的距离。

“既是楚人,又为何至此?”男子仰视舟上的红牟,越仰视就越觉得海舟宽大。

“风吹而至。”红牟答道。“请问此距转附尚有几里?”

“一日可至。”男子答完见红牟揖谢,而后往南驶去,他往北划了一段竟然又绕了回来,跟着少司命号后面南下。商舟轻盈,最后跑在了少司命号前头。

“禀告大王,齐人说一日可至,然不知齐舟为何返港。”齐人返回转附,红牟当即请示熊荆。

“返港便返港,应是去告知转附港楚舟来访。”熊荆的本意是拜会一下齐王。这倒不是为了显摆,主要是他想考察一下齐国的渔业。所谓‘莱黄之鲐,不可胜食’,既然齐国有这么多鱼、有那么多于渔人,为何就不能扩大规模?

熊荆赴齐路上想的主要是这件事情。其余比如与齐国合纵这种,谈了也没用。齐王性弱,齐国又曾遭诸国相伐,加上秦国的威胁、齐相后胜的唆使,合纵几无可能。

“大王请看。”航向到了下午,陆离镜里终于能看到芝罘山。芝罘是一个岛,与大陆相连,形状很像一个磨菇。蘑菇菌盖恰好成一道护波堤,为海港里的舟楫避风挡浪。只是红牟要熊荆看的不是芝罘山,他要熊荆看的地方是长岛。

长岛是长形岛,正对着临海的蓬莱。岛上不但有人居住,还能看到许多满载渔获的舟楫。右史见熊荆看了又看,道:“禀大王,此渔人也。管仲曾言:‘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不离开船),利在海也。’”

“确是渔人。”长岛上显然是个渔村,陆离镜里能看茅屋前晒的鱼干。熊荆很习惯的道:“不知这鱼一斤值钱几何?”

“此事至转附后可询商贾。”右史笑起。

“大王,齐人似遣舟出迎。”长岛距离转附港已经不远,航行不久瞭望手便远远的看到迎面驶来的舟楫上飘着的‘齐’字旗,这是战舟,不是商船。

“展旃。”红牟见熊荆点头,当即命令水手展旃,以表示这是楚王的仪仗。

少司命号上一展旃,战舟上站着的齐国舟师将军田寡便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是楚国商船,没想到竟然是楚王的座舟。只是楚王为何从北面而来,难道真是风吹来的。

“传令:全军免胄。”田寡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皮胄。

“将军有令,全军免胄。”传令兵在战舟上大喊,十数艘旧式大翼上的甲士顿时免胄。眼看楚舟越来越近,田寡命令欋手靠了上去。

“末将田寡,见过大王。”田寡看到了艉楼甲板上熊荆,遥隔着几十步他便揖了一礼,风往北刮,尽管距离不近,他的声音仍清晰可闻。

熊荆回话就只能靠身边的十几名环外齐声大喊了。“不佞从赵国而来,既至齐国,当入临淄与齐王一会,将军可使人相告否?”

“末将这就急告寡君,言大王已至转附,欲入临淄与寡君一会。”田寡答道。他答完又向甲板上的熊荆揖了一礼,道:“请大王随末将入港。”

“有劳将军。”转附港谁也没有去过,有人领航自然是好。少司命号跟着田寡的战舟航向转附港,还未入港就看到港口的海岸、岸下的舟楫站满了人。这是港内的商贾和舟人,他们最开始是听返港的商人说楚人有两艘舟楫正在港外,后面田寡的部下急急返港,说楚国大王乘海舟而至,勒令港内码头停着的舟楫速速让开位置。

官吏很粗暴,商贾很委屈,但看到两艘越来越近的楚国海舟,大家全都挪不开眼睛。

“这便是楚人的海舟?”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因为逆风,此时少司命号上只有尾桅和舟艏斜桁上挂着几面三角帆,前桅、主桅上的帆都收着,没有展开,但少司命号全然不同的结构和舟型还是让谙熟舟楫的商贾舟人们开了眼界:原来楚人的海舟是这样的。

“此舟甚牢。”一个舟人眨了眨眼睛,他看不到干舷的厚度,但能感觉到少司命号的牢固。

“那是……那是铜甲啊!”又一个人大喊了起来。少司命号最大吃水线下附有铜甲,现在海舟空载,水线之上露出一块块连着的铜甲。

第十五章 鱼价

在诸人的注视中,少司命号缓缓靠岸,转向之便捷让人叹为观止。系缆后铁锚落下,又让人发出一阵惊叹。锚的形制大约要到宋朝才能出现,但宋朝只是木爪石锚,还不是铁锚,现在少司命号一落下就是黑呦哟的铁锚,甚至连锚链都是铁的,奢侈程度让人乍舌不已。

风帆、铜甲、铁锚,这样的舟普通人是用不起的,只能是君王专享。但实际上少司命级只是一艘普通的商用海舟,并无特别之处。最少艉楼从未用金箔装饰,也未镶嵌珠玉宝石。

两艘海舟锚链落下,熊荆很快登岸,港内的齐人官吏已在码头上相候。除了免胄的舟师将军田寡,还有转附港的港令、关市令、渔史等人。

“大王亲至我齐国,臣等甚幸。此处风大,请大王随臣入港令府。”港令赵末是一个老头,应该是齐王委派到转附的官吏,戴的是玄端,玄衣素裳,形容严整,一副大夫做派。

“不忙。”官吏后方左右三、四十步,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再过去有一个高墙围成的大市。市内旗帜高悬,表示大市之内正在交易。“不佞想一观转附大市,不知可否?”

“大王,大市乃腥秽之地,岂是……”赵末吃了一惊。商贾是贱业,大市更是鱼龙混杂,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入大市。

“郢都大市,不佞常观之。难道齐国大市竟要比楚国大市腥秽?”熊荆笑问。

“自然、自然不是。”齐国曾经称帝,齐人素骄傲,赵末虽明白熊荆的用意,也只能这么答。

“那为何不能一观?”熊荆说着,脚步已迈向大市,赵末还有其他齐吏只能紧跟。

转附是海港,海港自然是少不了水产。还未走进,众人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齐吏心里正痛骂那些渔人时,熊荆用力嗅了嗅,道:“香!”

“香?”赵末惊得张大了嘴,这明明是臭啊。

“不佞喜食海鱼。”熊荆做了一个解释,实际在郢都他即便能吃到海鱼,那多半也是咸鱼。

“原来如此。”港令和身后的齐国官吏齐齐点头,大松口气。

大市之外污水横流,入内只见其内商贩寥寥无几。刚才少司命号、湘夫人号入港,满大市的人都奔到外面看楚国海舟去了。人多人少看起来都一样,况且,熊荆要看的是海鱼。

大黄鱼、小黄鱼、带鱼、墨鱼这是后世较为普遍近海鱼,三文鱼、金枪鱼这些鱼不会出现在东亚近海,渔民自然很难捕获。四月恰逢鱼讯,大市内大黄鱼、小黄鱼装在簸箕里,一簸箕一簸箕的堆积如山,另外还有鲐鱼。

“其价几何?”指着一堆黄鱼,熊荆询价。

“其价……”赵末那里知道鱼价,说着脑子就往后转了。

“禀告大王,此时鱼价贱也,一石不过二百钱。”市令朗声答道。

“哦。”熊荆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胡还是假话,如果真是两百钱一石,那确实是够贱的。鱼与粟之间是比价一般在一比六、七左右,粟三十钱,鱼就要卖到一百八十钱、二百钱。去年天下大旱,导致今年开春粟价高至七十钱,如果是两百钱的鱼价,那不过是一比三。

“历年皆如此?”熊荆再问道,没有表示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禀告大王,今年粟贵,鱼价自然也贵。若是往年,此时鱼价不及百钱。”市令答道。“然,若要运至他处,其价昂也,非两百钱不可。”

“一年有鱼几万石?”熊荆再问。齐国渔业兴盛,但一直弄不清产量。

“这……”市令迟疑了一下,他见赵末不反对,这才道:“一年当有十万石。”

“十万石?”十万石听起来多,实际却少得可怜。

大司马府傅籍司制定了楚军入伍的身体标准,也制定了饱受争议的营养标准。以每日粟米八百五十克为基准,酱要两百五十克,肉要五十克,豆要一百二十五克。这样才能吃饱,其中肉食很关键。肉主要是蛋白质和脂肪,吸收消化变成葡萄糖氨基酸,粟米中的蛋白质脂肪含量极低,蛋白质一百克才数克,脂肪就更少。

士卒吃饱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每日必须摄入足够的蛋白质和油脂,只有足够的蛋白质和油脂,才有足够的葡萄糖氨基酸、以及维生素B12。按SB的说法,没有肉食、没有肉罐头的军队,在高危行动中无法分泌出足够的多巴胺,然后进入典型的低血糖状态,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发抖颤栗、甚至是昏厥倒地。

原因如何熊荆早就忘记了,但不吃肉的军队绝对打不过吃肉的军队。楚军普及肉食是他强力建议的,每名甲士每日五十克肉食,最好吃猪牛羊肉、小畜肉次之,鱼肉再次之。

十万石鱼也不过一千三百五十吨,按大司马府制定的标准,二十万军队一天就要吃掉十吨鱼,按这个吃法,一百三十五天之后将无鱼可食。

军中推行肉食困难不少。首先是粮秣成本增加。肉粟比价一般在一比十二,即一石肉等于十二石粟。五十克肉即为六百克粟、三百六十克粟米。若是斗食状态,那将增加四成成本;如果是参食状态,那将增加至七成。

再就是没有足够的肉食供应。二十万军队一年要吃掉三千六百五十吨肉食,约为二十七万石。虽然楚国已经在推行家猪家禽养殖,可猪的喂养需要成本,家禽的数量规模也不可能一下子扩大到四百万只。唯有借重于国外,草原上牛马便宜,肉粟比价一般在一比三,齐国的鱼大致也是这个比价。若是这样,粮秣增加的成本不过在一两成。

大市里转了半圈,熊荆想的就是军队肉食问题。只是他对齐国的渔业还不甚了解,不知借齐人的钱造渔船,再雇佣齐人去海上捕鱼,这样应该如何操作?还有技术外泄的问题,因为造船厂不可能设在楚国,现在楚国各个造船厂都在造卒翼战舟,工人如果太多自然影响粮食生产。

第十六章 临淄

人口不足是一个死循环,占天下丁口之半的秦国又不开放市场,熊荆只能在齐赵两个大国身上想办法,尤其是齐国。去临淄的路上,他设想了几个方案准备说服齐王,可没想到见到齐王后,齐王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楚王未闻有化人至楚都献不死药?”摒退左右后,田建攥着熊荆的小手,低语了一句,

“不死药?”齐王急切的表情把熊荆吓了一大跳,他满头雾水的看着齐王,不明所以。

“唉。”田建看见熊荆这幅表情,大概猜到了为何如此。“楚王出海游而忘归,欲寻仙山然化人已至楚都矣。据闻不死药乃琅玕之实,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化人携三枚琅玕之实至楚都,太后赐其钜铁二十万斤而得之……”

齐王田建一边说一边搓着手,这些都是他遣去楚国的侯谍付了重金才得来的消息。早知如此,他就不放那胡商过境,二十万金钜铁才多少钱,不死药又是多少钱。他老了,在位三十年享尽君王的尊荣,可君王日子要是能继续那该多好。

“不死药?赐了二十万斤钜铁?”熊荆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胡耽娑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不死药,然后……自己换了二十万斤钜铁。钜铁不贵,二十万斤五吨而已,成本不到一金,只是这不死药……

“楚王……”熊荆显然在走神,田建连忙摇了摇他的手臂,道:“若楚王愿分寡人一枚琅玕之实,寡人愿赠楚王十万金,世世与楚国交善。”

熊荆闻声瞪看着田建,看到他白色鹿皮弁下的白发,顿时心中了然。“齐王此言差矣。若那不死药食之真可不死,念及楚齐交好,分一枚于齐王也无不可,然若那不死药服之即死,当如何?又或此药服后不能不死,又当如何?”

田建被熊荆浇了一头冷水,他眼睛转了一圈又道:“如此说来,楚王愿分寡人一枚?”

“这……”熊荆倒真被他问住了,他怔了一下才反问道:“齐王可合纵否?”

“合纵?”田建瞪大了眼睛,然后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服不死药是为了万世为君,不惹秦国是为了保存社稷,服了不死药然后合纵会是什么个结果?

“或……或可。”田建愣了良久方喃喃说了一句,意思并不明确。

“请问齐王,是可还是不可?”熊荆紧逼了一步。

“若不死药服之可不死,寡人愿与楚赵两国合纵。”田建终于鼓起了勇气,为了长生不死。

“不佞以为那不死药必为假。”熊荆笑过又遗憾的道。

“那琅玕之实宴上之人皆亲眼所见,岂能有假?”田建看着熊荆露出诧异的目光,他不安的问道:“楚王不愿分寡人不死药否?”

“即为君王,一诺自然千金。”熊荆觉得他可能是没救了。“齐王既然已经答应合纵,不佞岂能不分不死药与齐王?待不佞回都,便使人专门给齐王送来。”

“不必不必。”田建连连摆手,“既然楚王答应分寡人一枚,寡人将亲往郢都。”

“齐王要去郢都?”熊荆忽然很想笑,他见田建目光愈发热切,只好道:“既然如此,郢都便要蓬荜生辉了。”

“善!大善!”田建将熊荆的手放开又攥住,放开又攥住,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楚王来临淄前,寡人已欲赴楚,此时车驾皆已备妥,明日行之可否?魏王、韩王也遣人在郢都求药,万请楚王速速告之郢都,不可给予彼等。”

“啊!”趁热打铁的齐王就怕不死药被魏韩使者给抢了,恨不得现在就拉着熊荆疾赴郢都。然而熊荆今日才至临淄,他不得不缓到明日,但事情总要先告诉郢都的。

“齐王,不佞……”熊荆的思路全被齐王大乱了,他舍去那些枝节,直接道:“不佞观齐国渔民甚多,不如楚齐两国合伙出海捕鱼?楚国有海舟、齐国有渔民……”

“有何不可。”回到王座的田建含笑挥袖,能长生不死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楚国造舟工厂已满,只能在齐国造出海之舟。”熊荆再道。

“可。”田建又挥袖,不过这次是对堂下等候的臣子和伶人乐人挥袖,臣子回席后,明堂里又奏起了单调的钟乐。“楚王为何要出海捕鱼?齐楚两国东临大海,一年捕鱼几十万石,尚不足否?且捕鱼如获粟,鱼多时食之不尽,食之不尽便会……”

“齐王有所不知。”熊荆让寺人给田建送去一个马口铁罐头。

“这是何物,钜铁否?”马口铁罐头不是后世常见的椭圆形,而是圆形,每罐装肉两百五十克,包括佐料、汤水一共三百五十克,恰好是一伍五名步卒一天的肉食。田健将银白色的罐头翻来翻去,根本不知道这是何物,最后才在上面看到一个字:“马。”

“此为罐头,肉可存二十年而不腐。”熊荆道。“前年冬天秦军退兵时斩杀马匹,这便是那些马匹做的马肉罐头。长姜,帮齐王和诸卿打开一罐。”

马口铁罐头做了出来,但想像后世那样一拉就开是不可能。长姜拿出一个特制的开罐器,将罐头打开后,熊荆先吃了一块,而后才让寺人把罐头送到齐王面前。肉罐头那是真的肉罐头,不是后世不知何物的午餐肉。炖的是老了点,可味道调的好,不比现炖的差。

“前年的马肉?”田建也吃了一块,他好奇的不是马肉,而是整个罐头铁盒。“此钜铁所造?”

“此非钜铁,不过是熟铁。”熊荆答道。“出海捕鱼,食之不尽可做成罐头存放。战时再发于士卒,以作食粮。”

“啊?”终于轮到齐王吃惊了。“楚军士卒竟然食肉?”

“此便是军中士卒之肉食。”熊荆指着马肉罐头道:“一伍之人每日食肉一斤。”

“士卒皆庶民也,楚王岂能让彼等食肉?”马肉罐头让齐王尝,齐相后胜、田假等人也在尝。味道没得说,大家就是对庶民食肉有些意见。这可不是宴席,这是十几、几十万军队。

“庶民为何不能食肉?”熊荆笑看诸人,尤其是胖嘟嘟、头戴大簸箕的齐相后胜。“不过,齐国士卒不食肉,刚好可将罐头卖给我楚国,如此齐国得金,楚卒食肉,两得利也。”

“大王,既然楚军士卒可食肉,齐军亦当食肉。”大将军田洛揖向齐王,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蛮夷楚国好过齐国。再说士卒吃肉有力气,打仗勇猛。

“大王,肉贵也。岂能让庶民食肉?”后胜意见和田洛全然相反,他担心的是开支。

“楚齐两国合伙出海捕鱼,再以熟铁罐头储藏,鱼二十年不坏,可比之粟。齐军日后自然也能食肉。”熊荆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敢问楚王,此铁罐值钱几何?”众人点头之际,一个末座的齐国大夫问道。

“罐值钱几何?”熊荆倒没在意一个罐头值多少钱,听他问起才想了想铁价、人工、镀锡,估计道:“或需两钱。不佞尚不知晓。”

“两钱虽少,然此罐太小,军中所需当以百万计,耗钱多矣。”大夫连连摇头道,“大王,楚国之铁入我齐国,其价极廉,以致我齐国之铁无处可售,冶者无食。臣请大王增生楚国铁税,十倍其朴,以救冶者。”

“无礼!”田建怒喝了一声。“齐楚乃盟好之邦,岂容你如此挑唆,还不向楚王请罪?”

官山海是齐国利税之源,楚国铁源源不断的输入,齐国官营铁业被挤压的几乎要倒闭。民间铁业更惨,前年就倒闭了。魏国情况也是如此,尤其是大梁北城租借给楚国后,奸民们不断从鸿沟走私楚国铁器、楚国商品,弄得魏国铁商孔襄不得不带着工匠迁往江东开办铁厂。

魏国走私,韩国也走私,甚至连长江北岸、大河两岸的秦国城邑也开始走私楚国铁器。但秦国的走私有别于魏韩,因为连坐制度,秦国的走私更有团伙性质。要么整个邑都不买楚国铁器,要么就是整个邑全买,并且往往是官吏牵头组织,他们得大头,黔首得便宜。

每每想起因低价生铁造成的走私,熊荆就会笑起。他太喜欢官吏了,这些人只要拿住他的把柄,坐实他违法的事实,你就能把他捏在手里。如果能更进一步帮他扫清往上爬的障碍,助其升迁,他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齐王差矣。”熊荆的话让众人以为自己听错。“大夫之言乃谋国之言,何罪之有?然,为何楚国铁其价低廉,齐国铁却无处可售?”

熊荆看向众人,顿了一顿才道:“技不如人也。”

“技不如人……”堂内齐人心里不服,可想到低价的楚国铁器,除了技不如人还有什么解释。

“即是如此,何不入我楚国冶铁?”熊荆再道。“魏国铁商孔襄带着工匠已至楚国江东,不佞令造府工匠教其炼铁,并对售予魏国之铁免税。魏国如此,齐国为何不能如此?齐国若迁工匠于楚国冶铁,不佞不但令造府工匠教授冶铁之术,亦对售予齐国之铁免税。”

第十七章 豪麻

“敢问楚王,若齐楚再战,我齐国岂非无铁可用?”齐国是经济战的老手,熊荆一说齐国工匠入楚国冶铁,齐相后胜就出声反对。“大王,铁乃国之本业,岂能入他国炼之?”

“国相谬矣。”熊荆再道,“得楚国炼铁之术,齐国亦可在齐国新建冶铁炉,再备上半年的铁,平时不可炼。若楚齐再战,即可开炉以新法冶铁,怎会无铁可用?如此,齐得低价铁器,得新式冶铁之法,铁官冶者衣食不缺,何乐而不为?

说齐国于楚国冶铁不妥,那楚国与齐国捕鱼是否也是不妥?他日罐头工场设于齐国,捕鱼舟楫停于齐国,所得渔获存于齐国,一旦再战,楚国便没有损失?”

熊荆似乎又把齐人的心扳回来了,互相投资就像是互换质子,谁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上。

“再则,天下战乱皆由秦国而起,是秦国要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若秦国罢兵,全天下就罢兵,秦国征伐,全天下就战事不歇,杀人盈城。天下诸国想的不过是延国祚、存社稷,故而合纵抗秦,而非彼此攻伐。除非某国愿做秦国之傀儡,这自要相伐。

即便天下无秦国,无秦国伐诸国,楚国已行敖制,伐齐……,鲁人或想伐齐,然江东、南海的越人为何要伐齐?鸿沟以西的楚人为何要伐齐?伐齐彼等可得寸土?彼若无寸土可得,因何伐之?

楚国大事,决于诸敖,诸敖不允,以一县一氏之力伐齐,岂能得胜?即便侥幸胜之,齐人义不帝秦、蹈海而死,伐之又有何益?若是无益,伐之若何?”

“楚王此言大善。”齐王忍不住举爵叫好,后胜见此不得不把‘楚乃蛮夷’这几个字吞了下去。“齐楚之盟,当万世也。寡人为齐楚万世贺。”

“齐楚之盟,自当万世不易。”熊荆也举爵道。“不佞亦为齐楚万世贺。”

两国大王举爵庆贺,宴会的气氛终于欢快起来。后胜的脸色不太好看,只是眼前楚王一张嘴堪比说客,大王又一心与楚国交好,他只好老老实实的闭嘴。终究,他只能算是齐王的僕臣,不能算是齐国的国相。

宴会的次日,心急火燎的齐王便与熊荆匆匆出了临淄,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不死药。而在郢都王宫,看到儿子飞讯的赵妃心里不免生气。不死药只有三枚,给了齐王,那璊儿怎么办?

“太后?”王尹由见赵妃沉下脸就想为熊荆说话:“大王此举必有深意,齐国乃大国。与秦国战有三年,若非齐国准售粟米,我楚国……”

“唉!”听闻王尹由之言,赵妃叹了口气。

战争那几年,她其实很怕楚国也像昔年赵国那般,发生长平那样的大败,前方一次又一次获得胜利后,听闻越来越高的粟价,她又开始担心庶民民卖妻鬻子。哪怕是个女人,赵妃也知道长期战争下粮秣的重要性。如果当时齐国不卖粮秣给楚国,楚国可能就撑不下去了。好在齐王没有像长平之战那样不借粮。

从这一点、从以后的楚齐两国的邦交,齐国都应该悉心交善,荆儿答应分一枚不死药给齐王也情有可原。

“去问问圣使,可否再给求一枚不死药。”赵妃还是放心不下女儿。她举得自己额外赏赐了十万斤钜铁给胡耽娑支,再要一枚不死药也情有可原。

“太后,”王尹由心里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臣听闻秦国华阳祖太后……”

“华阳祖太后?”赵妃也想起了这个人,已经有人来帮她求过不死药了,但求分一枚药的人太多,加之那人又是秦人,赵妃很快就把芈棘忘记了。

“臣听闻秦人不伐我,乃因为华阳祖太后之故。”王尹由道。“既是求药,请太后多求一枚。”

“然。你去吧。”赵妃和熊荆的不死药已经在王宫的冷府里放着,钜铁她已经问过工尹刀了,说是二十万斤不过值数金,这不死药着实便宜。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如此便宜的不死药很可能是假货,直到熊荆回到郢都。

“荆儿拜见母后。”数日后的若英宫,赵妃终于看到了儿子。她本来一直在埋怨熊荆出游后乐而忘返,但一见到人,心里什么怒火都不在意了。

“荆儿黑了。”出海晒了十几天,熊荆肤色变得更黑。

“还、还好吧。”熊荆赶忙去看镜子。

“母后,说是化人献不死药,这……”熊荆问起了正事。

“然也。”赵妃愉快的笑起。“胡人欲得钜铁,故而献不死药。”

“此药……”熊荆为难的挠挠头皮。“是真是假?”

“琅玕之实也,母后亲见,岂能有假。”赵妃毫不怀疑的道。“荆儿既然返都,当与母后一起服药不死。”

“啊——”熊荆看着赵妃。他不好说他不相信,只好道:“母后,那琅玕之实今在何处。”

“在冰府,”赵妃还未说完熊荆就蹦了出去,他蹦到冰府只见红衣环卫层层护住了冰府,为首的卒长见是大王亲来,连忙揖礼。熊荆喊了一声免礼就要进到冰府,可冰府门上竟然上了钜铁锁链,这锁链还被铆钉铆死了。

“这是……”他气呼呼的指着铆钉,想生气又忍下了,这绝对不是环卫的主意。

“禀告大王,此乃王尹所为。”卒长苦笑道。不死药入宫,王宫像防贼一样日夜提防,看守的人全是王尹亲自挑选的。

“这个阉人!他以为王宫里人人是贼么?”熊荆喝骂了一句。“快去喊他过来。”

“大王、大王……”熊荆一出若英宫王尹由就去找人开铁链了,只是熊荆腿脚伶俐,比他走快了一步。“大王,臣知矣。臣闻之、臣闻之,”王尹由气喘吁吁,“欲服不死之药,还须圣使淬炼之,不可、不可独食琅玕之实。”

“你看不佞像快要死的人?”熊荆不屑。他年纪这么小,需要长什么生?

“速斩之、速斩之。”王尹由连忙让寺人斩断铁链。奈何铁链太粗,又是钜铁所制,斩了半天也不过在链子上开了一个小缺口,王尹由只能派人去钜铁府找欧丑,这链子是他造的。

“大王、大王……”又一个人奔了过来,是太卜观曳。“不死药不能食,万不能食!”

“太卜何须如此慌张。”跑到熊荆面前,观曳已经跪下了。

“大王,臣、臣翻遍、翻遍典籍骨片,”观曳仍在喘息,他从怀里掏出一片甲片。“知、知那不死之药乃西戎、乃西戎一物所制,此物名叫、名叫豪麻,非琅玕之实,非琅玕之实。”

寺人已经不再斩铁链,换了环卫在斩。观曳递给熊荆的甲片上刻的全是金文,熊荆只认识几个字,其余多不认识。

“豪麻是何物?”熊荆追问道。

“豪麻便是不死之药,戎人挤其汁而饮,以求不死。”观曳喘息了一会,总算能有力气说话。

“饮其汁便可不死?”熊荆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豪麻是何种东西。

“戎人以为可。”观曳又拿出一块甲片。“豪麻之汁多饮可不死,久服可通神明、见仙人。”

“就这些?”观曳第二块甲片之后就没有甲片了,他知道的就知道这么多。

“然也。”观曳站起身揖道。“戎人之神非我楚人之神,食戎人之不死药,于太一神乃是不敬,请大王速遣化人离楚。”

观曳又说起了服不死药乃对太一神明不敬,熊荆却一直歪着头在想他之前说过的东西:豪麻之汁,久服可通神明,见仙人……

“豪麻、豪麻,”默念了几句后他突然惊道:“不会是大麻吧。”

‘当——!’在钜铁府来人之前,环卫终于把钜铁连斩断。心中已有顿悟的熊荆快步冲进了冰府,不待一会他就怒气冲冲的狂奔出来:“这便是琅玕之实?!这便是琅玕之实?!这便是琅玕之实?!”

他手里抓着那天本钵骑知在宴会上亮出的所谓琅玕之实,因为放在冰府用兵藏之,果实依然嫣红动人,只是有一丝丝枯萎。熊荆狠狠抓着它,狂喝数句后猛然把嫣红的果实重重砸在墙上。‘啪——’,撞在墙上的琅玕之实碎成数块,里面玛瑙般的红色果粒溅飞一地。

“啊!啊!啊——”刚刚赶来的诸敖、臣子们见琅玕之实碎了一地,有人大声的喊叫,啊完又奔过来捡那些红色的果粒,有些人捡起是放在掌心里,有些人捡起却忍不住塞入口中。

琅玕之实、不死之药,谁不想长生飞仙?大王既然把琅玕之实砸了,那自己捡起吃来几粒又有何妨?

群臣伏在地上捡,胸中仍然怒火中烧的熊荆只寒着脸在那里看着,看着看着他最后哈哈大笑起来,若无其事的走向若英宫。

“大王何故如此?”驺开嘴里含着一大块结在一起的果粒,他囫囵吞枣般吞下,再见地上已无,这才出声问了一句,丝毫不顾忌大长老宋怒视的目光。

“大王绝不亵渎神灵。”观曳含笑,“楚国之幸也。”

第十八章 豪麻2

“你以为,”终于不再是帐篷覆盖的正寝一如之前那般奢华,熊荆端坐在王位上,眼睛瞪着胡耽娑支。“……不佞年幼可欺,蠢笨如猪?”

“小人不敢。”胡耽娑支听说熊荆回来了,一回来就召见自己,但见了人才知道情况不对。

“那这是何物?”熊荆把臣子捡回来的小半个琅玕之实放在案上。

“此乃琅玕之实。”胡耽娑支看了一下,毫不迟疑的答道。

“左右!”熊荆喝道,“拖出去打二十棍。”

“大王、大王!”胡耽娑支没想到熊荆要打他,起身就要呼喊,但环卫二话不说就把他架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了胡耽娑支杀猪般的惨叫。

“楚王这是……”齐王田建此时也在正寝,他还是对不死药抱有期望,生怕把胡耽娑支打坏了两位化人不给自己配不死药。

“这是琅玕之实?”熊荆举起岸上小半块果子发笑,而后脸色一沉,恨道:“这是石榴!”

“石、石榴?”谁也没听过的名字,唯左史急忙将石榴二字记了下来。

“然也。”熊荆剥了一颗果粒,见齐王眼馋,当下把剩下的小半个石榴全给了他。“此西方所产的一种果,如橘。一年开一次花,一年结一次果。胡人以为我愚……”

熊荆正介绍着石榴是什么东西,齐王建却在猛吃石榴,他最后连皮都吞了下去。

“齐王……”看着齐王狼吞虎咽的样子,熊荆很想笑。

“咳咳……”终于,吃完石榴皮的齐王咳嗽了两句,喝了一口椒浆才道:“寡人生平吃果无数,尚未见此、见此……”身后的正僕相告了一声,齐王建才道:“见此石榴也。不知那不死药……”

“禀大王,”环卫趋步进来,“行刑已毕,敢问大王……”

“带他上来。”熊荆沉声。而后又看向齐王、以及齐王身后的僕臣和史官:“不佞有言在先,化人所献并非不死之药,齐王欲食,不佞不做阻拦。然若……”

不死药吃死人史书上见多了,如果不死药是大麻,吃死人倒是不会,但熊荆还是有言在先。

“楚王勿忧,寡人欲食不死之药,若万岁而去,不迁旁人。”田建说完又看向身后的齐国史官,“你等记下,食不死药乃寡人之意,与楚王无涉。”

“大王、大王……”胡耽娑支被架了进来,二十棍虽不致命,但也够痛。

“下次若再敢拿一个破石榴哄骗不佞,不佞必要砍下你的头!”熊荆杀气逼人。听闻‘榴’这个音节,胡耽娑支的身体禁不住抖了几下。

石榴原产于中亚、西亚,栽种历史已有三千多年,传到中国是西汉。‘榴’是波斯语,汉朝人称呼石榴为安石榴。这个时代外来东西多以对音相称,比如张骞从中亚带回的马其顿军乐,李延年改编成乐府二十八曲用于边军之前,曲子就叫做摩诃兜勒。

胡耽娑支一听到‘榴’便是一个激灵,他以为熊荆在真的见过石榴。

“不佞知道你献的不死药为何物。”熊荆冷笑。“何谓不死,大麻而已。既然母后已买下此物,买卖已成,不佞无意反悔,然多赐的十万斤钜铁不佞必要收回。去把那两个化人叫来,齐王欲食不死药,速速给齐王配好。”

钜铁十万斤,也就是二点五吨,二点吨造成钜甲,卖出去不过百余金而已,若计成本,仅仅值数千钱。熊荆不在乎这点钱,他在乎的是马匹和硫磺。

“小人,”胡耽娑支屁股发疼不敢落地,只能半趴在案上说话。见他这副模样,熊荆道:“找两个竖子抬他回驿馆。还有,今日起驿馆一切开销由其自负,与王廷无关。”

熊荆就这样把胡耽娑支打发了,可一会他又被抬了回来。他是翻译,没有他本钵骑知与熊荆无法交流。本钵骑知还是当日入郢都时的那副打扮,一看到他那副模样熊荆就想起了西方神父。这个神父手上的月牙铲柱得水泥地‘咚咚’响,口鼻间呼哧呼哧的吹气,胡子一抖一抖,看得出来他很气愤。他身后是年轻的迦奴半,他到底是年轻,熊荆目光怒视过来时,他对视一会就选择了闪避。

“大王,”本钵骑知话后,胡耽娑支连忙转译。“圣使、圣使……言,大王不敬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圣使不为大王配不死之药。”

“光明之神?”熊荆还不知这个光明之神是什么神祗,他很不客气的道:“任何神明皆不许信众说谎,若你所谓的阿胡拉·马兹达容许说谎,何敬之有?”

“圣使言,”话传译过去又传译多来,胡耽娑支再道:“夏的众王之王都对光明之神敬畏有加,大王只是……只是一个王,为何对西人不敬?”

“夏的众王之王?”熊荆闻言不解,右史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他才明白胡人说的是穆天子。“周穆王只是夏地的一个王,何谓众王之王?东方有莱夷、有徐方、有淮夷,南方有楚国、有百越、有三苗,不服周者、不属周之诸侯者众多。你等不配药也可,立刻离开楚国。十万斤钜铁一斤也别想运走。”

“大王。”胡耽娑支几欲落泪,要是十万斤钜铁带不走,那他二十棍不就白打了吗。他哆哆嗦嗦有选择性的把一些话翻译给了本钵骑知,本钵骑知闻言脸上更显怒容。

“当年众王之王也是献上无数丝绸才得到了不死之药。卑贱的东方人为何不敬畏阿胡拉·马兹达的子孙,他难道不知道阿胡拉·马兹达曾经说过东方永远卑贱?他难道不知道……”本钵骑知指着明堂侧面挂着的一排编钟,又柱起了自己的熟铁月牙铲,“难道不知道没有西方,东方永远也不能铸铜;没有西方,东方永远也不懂冶铁;没有西方,东方永远也不会有车……

长长的一段话后,本钵骑知摊开双手,仰头望向头顶:“阿胡拉·马兹达!为何卑贱的东方人永远不明白自己是如此的卑贱?为何他们永远都不知敬畏神明?”

本钵骑知的话语并不是对熊荆的不敬,胡耽娑支的转译没有提及神明和卑贱,只例举穆天子的例子和他那一连串的反问。熊荆眉毛狂跳,他特意看向身后的史官,又看向齐王身后的齐史,这些人全无反应。他站了起来,手竟然有些颤抖,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技术永为技术,文明永为文明!即便夏地冶铁传自河中,然这是河中所创?这是波斯所创?这是希腊所创?这是马其顿所创?

勿说河中此时已被希腊人征服,即便不被征服,河中与夏地之差别,也无非是路程远近之差别,你等不过是离赫梯人近一些。一个二道、不、不!一个四道贩子夸夸其谈,何傲之有?”

赫梯,即便是本钵骑知也只是耳闻,这是一个不存在的民族,是他们最先普及铁器。听闻此音,他像见了鬼似的看着熊荆,胡耽娑支此前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想:楚尼的王生而知之。

“带上你的大麻,滚回你的河中!切记告诉你的子孙:东方的楚王将在他有生之年征服整个世界!包括现在骑在你们头上的希腊人、马其顿人。那时候你们就会知道:这个世界谁最高贵,谁又最低贱!”

说完话的熊荆一挥手,胡耽娑支还没有翻译完,环卫便把装不死药的木盒扔回给了本钵骑知,然后把这两人赶出了正寝。其他人目瞪口呆也就罢了,齐王田建急得跳了起来。“楚王这是为何?驱离化人,何人与寡人配药啊?”

齐王不懂什么西方东方,什么河中赫梯,他千里迢迢赶到楚国,就是为了食不死药的,现在熊荆把化人赶走,他如何食不死之药?

“齐王勿躁,不死之药不过是致幻之药而已,食之不能不死。”熊荆拿出一颗大麻籽,他吃过几粒,虽然不能确定这就是大麻籽,但药性绝对和大麻相差无几——医院里杜冷丁打过就是这种效果。

“楚王欲食言而肥否?”田建更急,就像冲出正寝去把两名化人拉回来。

“大、大王……”胡耽娑支还没有走,“小人还有一些皓玛。”

“你有?”齐王和熊荆都看着他。

“有。就在驿馆,若齐王欲食,小人可献上。只是、只是……”胡耽娑支目光连闪,所求不言自明。

“也罢。”熊荆苦笑,“你献药于齐王,寡人赐你钜铁三万斤。”

“谢大王!谢大王!”终于挽回些局势的胡耽娑支屁股再也不疼了,他急急告退,又急急回来。再入正寝时,他抱着一个木盒,木盒打开,除了大麻籽还有一个牛角杯,杯上镶嵌着金银。一粒粒大麻籽被他置入杯中挤压,待角杯欲满时,他手上的小药槌终于停了下来。

“若有石榴,可去其味,没有,也可饮用。”胡耽娑支直言相告石榴的作用,那是去味的。

“齐王……”熊荆才开口,齐王田建便抢过胡耽娑支手上的牛角杯,将杯中的汁液一饮而尽。

第十九章 卫神

后羿嫦娥的故事熊荆小时候就向往,连环画时代,看到嫦娥偷吃献药飞升很是扼腕,没想到所谓的仙药不过是大麻汁,真是日了狗了!但冷静下来想这种事情也很合理,楚国的巫觋也经常尝毒,因为没有大麻,只能用毒蕈,还有萨满,听说也是尝毒的。

熊荆想着事情合理的一面,明堂里食了不死药的齐王可要欲仙欲死了。

是指汁,hauma即指麻汁。这是波斯人对北方黑海游牧部落的命名,-vargà(饮豪麻汁的萨卡人;Saka在汉代被称为‘塞’或‘塞种’)、xaudà(戴尖帽的萨卡人)、draiga(黑海边的萨卡人)。

一如印度教在一千多年前就吸收了饮豪麻汁的传统,比印度教更晚的琐罗亚斯德教也吸收了这种饮豪麻汁传统,但是琐罗亚斯德教的祭司饮用豪麻汁要分做三次,每次间歇时还会咏诵一次《阿森·伏服》。现在齐王一口气就把牛角杯里的豪麻汁饮光,整个人立刻飘忽起来。他头歪着,脸上呈现出怪异的笑容,走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看到立柱就想去抱,但抱的位置不对,每次都偏了。

他的僕臣和齐史几乎要吓死,他们最后告求道熊荆这里:“大王!寡君、寡君他……”

“齐王之魂已上九层之天,睡一觉就能醒来。”熊荆看着齐王无可奈何。齐国的神仙思想是诸国里最重的,国内方士也最多,见到不死药哪有不吃的道理。他只希望齐王吃了不死药后不要薨落,也不要上瘾,要是上了瘾……

熊荆的目光很自然的转到胡耽娑支的木盒上,盒子里还有大麻籽,这些大麻籽倒是可以种下去。收获的大麻可以代替毒蕈用于伤员手术和止疼。

“大王!大王!!”飘在云端的齐王终于撞到了墙,水泥墙坚硬无比,他‘砰’的一声仰倒在地上。早就在一侧的医尹赶忙上去检查,好在只是撞晕了。

“请齐王入西室安寝。”熊荆对长姜嘱咐道,待齐王抬去时,想到某部剧的他最后又交代道:“切记!要侧睡。”

“唯。”一干人答应后忙把齐王抬去西室,明堂里只剩下史官和太卜观曳。

“臣请大王禁绝胡人之教。”观曳揖道,他担心化人卷土重来。

“禁绝何用?”针对同样的问题,熊荆想的和他全然不同。“最要做的是卫神。”

“卫神?”这下观曳迷糊了,“请问大王神灵为何卫之?”

“革新教义、教制、教规。”熊荆道。

驿馆人员的描述化人很崇拜火,熊荆大概能猜到这些人就是拜火教徒,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明教。明教圣火令来自波斯,还有那什么圣女小昭。这些东西虽然是虚构的,但拜火教确实真实存在的。波斯的拜火教东传,印度的佛教东传,阿拉伯的伊澌兰教东传……,这就不禁让人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宗教都是东传而不能西传?

他是楚人,他不愿意看到将来楚人信仰拜火教、信仰佛教,信仰伊澌兰教。假设楚人可以信仰拜火教,可以信仰佛教,可以信仰澌兰教,那是否说他们也可以皈依犹太教、皈依基督教、皈依天主教?

他不相信什么佛教汉化,汉化只是外层,改变不了佛教与生俱来的印度文化内核;且与近代那些为上帝献身的传教士不同,基督教是主动传过来的,佛教是自己不远万里主动去求的。唐僧西天取经不是特例,熊荆读过一个僧人到印度求经后乘海船回国的书。书不是作者编撰的,是作者翻译这名僧人自己的记录,然后以现代航海的眼光解读有关海上航行的那一部分,这也是熊荆读这本书的初衷。

读过之后他对佛教有两个印象:一是书中说某地‘外道婆罗门兴盛,佛法不足言’,还提到唐僧到某佛教圣地时,此地已经衰落了好几百年;二是回广州时在大海上遇到台风,乘客商贾(婆罗门信徒)竟然认为‘坐载此沙门(佛教徒)使我不利,遭此大苦,当下比丘置海岛边,不可为一人令我等危险崄’。

他当时就感觉到佛教在印度原来是这么不受待见,地位低下到要被船上的婆罗门赶下船,以保吉利。印度不待见佛教,换而言之,佛教在与婆罗门教的竞争中遭受了失败,濒临淘汰。既然如此,那这名高僧为何去求正被印度人淘汰的佛教?他为何不去求婆罗门教?

传教即入侵,是一场血淋淋的战争,宗教淘汰主要是因为打不过。打不过有很多因素,但最关键的因素还是技术和组织,而非教义和思想。同样技术条件下,佛教打不过婆罗门教,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佛教的组织弱于婆罗门,它无法汲起更多的力量与婆罗门竞争。

楚人有自己宗教:灵教。这还是一种原始宗教,它的组织很不完善,教义因为是原始宗教,也很混乱,它只能囊括一地(山神、河神),不能囊括全国。它没有基督教那样创世纪的描述,因为它有太多的神。

熊荆曾要求上一任太卜观季革新教义,可后来观季死了。现在熊荆再提革新教义,观曳顿时面露难色。“请大王训示,臣不知如何革新教义。”

“很简单,”熊荆没有信过任何教,但一些基本的原则还是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神,其他的皆是伪神。”

“臣知矣,臣知矣!”观曳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多神教向一神教转变是一种必然。就像人间要用一个君王来统御疆土一样,神界也要有一个真神来统御一切,后世能够传承壮大的宗教也多是一神教。

“还有……”熊荆想再说时,忽然想到了越人,楚越已经联合,但双方信仰不同,楚人祭拜太一,越人祭拜雷公。如果太一是真神,那雷公呢,是伪神?

“召大长老宋入寝。”熊荆不得不召西瓯的大长老宋入寝,宗教也是大家的事,必须商量。

“臣以为不可。”宋入郢都两年,打扮依旧是越人式的,他一听熊荆的革新建议就反对。“越人楚人所信不同,两神若相斗,奈何?”

“如果不革新教义,”熊荆道:“那么拜火教传来时,没有山神、水神的地方,越人就会信别人的神。他们总有办法让越人信别的神。”

“信他族之神,人皆可杀之!”宋大声道,还拍了拍腰侧的佩刀。

“仍是不妥。”即便越人有楚人给予超越时代的先进技术,但技术的泄露是常有的事,出现异教叛徒也是常有的事。“越人与楚人似,一部落一巫觋,一县邑一神灵,不胜一国一神灵、一族一神灵之异教。斩杀部落巫觋,斩杀可战之卒,剩余的人便能该信他教。

不论越人信哪位神祗,然必要信仰一位神祗、构建一个组织。如此才能召唤所有越人、动员所有越人。不然,以浙水水神的名义召集越人,信仰江神的越人如何会至?”

“各部皆有神灵,以一位神祗统之,各部恐不服。”熊荆直言多神教的缺点,宋对此信服。

巫觋或者教士多半是不信神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要让别人信神。信仰实际是一种商品,整个市场充满着恶性竞争。以合伙人、股东的身份,大家谈的是生意,但以信徒的角度,交流的从来都是对神灵的信仰。熊荆现在就是在和宋谈越人信仰的生意,他是大长老,到了这个级别当然清楚谈生意不能意气用事。

“再则,楚人有楚人的神,越人有越人的神,他日如何相处?”宋再道,这是刚才熊荆遇到的难题。信仰不一样,很容易发生宗教战争。

“巫觋还是巫觋,不过是祭拜的神变了,他们的收益,”熊荆看着宋,巫觋等同贵族,他们捞得钱从来就没有少过。“……也不会减少。

楚人越人祭拜的神祗本就有别,既然如此,楚越各信一个神有何不可?便如律法,楚人犯法由楚法惩处,越人犯法由越法惩处,禁止两神信徒挑衅互斗即可。”

“如此也可行?”观曳和宋都不敢相信,因为按照熊荆的定义,异教的神都是伪神。

“楚越不居于一地,自然可行。即便居于一地,上者有意禁止,也是可行。”熊荆道。多信仰的国家本就存在,只要控制得当,不可能会有什么大问题。“再便是教义,教义要写楚人与越人的先祖相互友善,巫觋再教导信徒要善待彼此,自然会减少争斗。”

“大王,楚人和越人……”千年前楚人越人并非生活在同一个时间,观曳顿时有些犯难。

“杜撰即可。”宗教是神话不是历史,为了两族能够和平共处,杜撰是必要的。

“啊。”观曳和宋大讶,好在两人都是‘生意人’,明白这样做的目的后,也就不言语了。

第二十章 白马非马

观曳的思想显然比宋开通,身为部落大长老的宋很难接受熊荆的这些主张,可如果不接受,不说异族的神,恐怕连楚人的神都会抢夺越人的市场。他神色凝重的退出正寝,这时候熊荆才接着往下说灵教教义的革新。

“太一真神创造了整个宇宙。”宇宙二字让观曳困惑,这是从未有过的词。“宇宙之内中有无数星系,每个星系都有无数太阳,每颗太阳身侧围绕着一些行星,行星有些覆盖着大气,有些则是一片荒漠。太阳和太阳之间的距离要用光来衡量,光一秒钟行走七十二万八千余里,即便是光,也需数年、十数年才能从这颗太阳到达那颗太阳……”

熊荆是灵修,经历过生死的他相信世间必有神明。既然如此,何不让神创造整个宇宙?科学发展后,用事实证明了宗教上的一些谬误,但如果宗教从一开始就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又会如何?

太一真神创造了宇宙,地球只是宇宙无数星系,星系里无数恒星中某一颗恒星的第三颗行星;太一真神用来创造物质的元素有几百种之多,每一种元素都有一个内核,内核之内有若干质子,内核之外有若干电子;太一真神还为整个世界确立的无数法则——

这些法则在某些时候是不变的,比如孤立质点保持静止或做匀速直线运动;某些时候又会改变:如果在某个惯性系中看来,不同空间点发生的两个物理事件是同时的,那么在相对于这一惯性系运动的其他惯性系中看来就不再是同时的……

科学的基础是哲学,哲学却是神学的婢女。换而言之,神学是祖父,哲学是儿子,科学是孙子。将当下无法证明的后世科学理论纳入神学的范畴完全融洽,因为三者在本质上是一脉相承的,神学、哲学、科学都必须逻辑自洽。所不同仅仅在于:巫觋和教士想用逻辑论证某些神明,哲学家想用逻辑证明某些原理,科学家想用逻辑证明某条定律。

以人类发展的历史来看,是先有巫觋和教士,再有哲学家,之后才有科学家。人们常以为科学与神学相互对立,一个是科学的,一个是迷信的,却不知道科学的论证和神学的论证完全一致,有些伟大的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转个身,就放弃科学转而研究神学去了。

想到这里的熊荆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了一会,而观曳恰好利用这个空档整理熊荆刚才所说那些的训示。这些训示在灵教教义中是从来没有的,从来没有哪个巫觋能把太一台神上到那么高的高度。

“一切活物皆会死,”沉思片刻,熊荆情不自禁地开口:“人是活物,故而凡人皆死。”

“大王何谓?”观曳此前是震惊,现在则是迷糊,他听不懂。

“白马非马,可乎?”熊荆不得不引出公孙龙的著名命题。

“不可。”观曳道:“白马亦是马,岂能非马。”

“马者,名形;白者,名色。色与形岂能混同?”熊荆反驳道,用的公孙龙的逻辑。

“这……”马是形状上的描述,白是颜色上的描述,两者照理应该不能混同。观曳顿时被问住了,正如公孙龙时代的人被公孙龙问住。

“..。”熊荆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言语,他再次看着观曳问道:“一匹白马非所有马,可乎?”

“可。”这次观曳听懂了。这也是公孙龙诡辩所在:汉语没有复数形式‘马马(horses)’,如果将‘白马非马’写成‘白马非马马’,那就没有任何争论了。

“然,”熊荆嘴角自然的笑起,白马非马如果仅仅是因为汉语没有复数形式才如此著名,那也太小看诸子的智慧了。“甲等于丙,乙不等于丙,甲乙相加等于丙否?”

“不等。”观曳很自然的回答,这是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马是形,白为色,马加白等于马否?”熊荆再问同样的问题。

“……”观曳哑言,他前一道题已经回答了不等,这道同样的题只能回答不等,可这不符合常识,他只能哑言。

“善人是人,恶人亦是人,然善人非人,恶人亦非人。”熊荆继续举例。“有善便有恶,无恶便无善,此皆与人无关。然否?”

“臣、臣不知也。”不出熊荆所料,观曳很快被绕晕了,他只能回答不知道。

“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熊荆摇摇头,说起了公孙龙的《指物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下如果没有言语(即名),那万物就没有了称呼。也就是说,世界是被言语所命名的、标定的,没有语言,整个世界就无从谈起。

“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言语本来是天下没有的,万物是天下本来有的)。

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用天下原本就存在的万物,来取代天下本来就没有的言语,这是不可以的。可如果天下没有语言,那么万物就不能获得由语言命名的名称)

不可谓指者,非指也?(所谓不能获得由语言命名的名称,是否是说(物)没有被指呢?)

非指者,物莫非指也。(没有被所指的意思,只在于天下万物不过是言语所标定的罢了)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世界上因为没有作为能指的语言从而使天下万物无法获得命名的意思是:没有不被语言所指、所命名的所在物。)

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而没有不被语言所指、所命名的所在物的意思是:世界万物都不过是被语言命名出来的)

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万物皆言语所指,可语言所指又并非仅仅是名称本身,因为名称所代表的语言,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最重要的一句被熊荆说了出来,这恐怕就是公孙龙‘所求一也’。他说的根本就不是马,他追寻的是语言逻辑之本身。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要等到十九世纪结构主义的创始人、语言学之父费迪南·索绪尔出现,才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而这,是西方用了两千年的酝酿,划分出语言的所指和能指,了解语言的语义事实和逻辑真实后才所达到的高度。

熊荆当然不知道索绪尔,不知道公孙龙所达到的思辨高度是古代所有哲学家难以企及的,他只知道神学、哲学、科学的实质在于逻辑,有了逻辑,神学体系、哲学体系、科学体系才能自洽。仿若钢筋混凝土大厦,只有逻辑才能将它建立起来。

观曳早就被绕晕了,熊荆看着他深深的叹气。但考虑到他只是继承兄长的位置,熊荆不得不原谅了他。毕竟,即便是后世,也很少能以理(逻辑)服人、以理决断。

“以灵修之命,召楚国所有善辩之巫觋入郢。”熊荆最后命令道。

第二十一章 主意

治理一个国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保证一个部族或民族的传承却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治理国家最难不过是继承人问题,保证一个民族的传承却要考虑方方面面。

一个民族如果不勇武,被异族奴役和毁灭是迟早的事情,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能写出《打仗》这样的诗歌(假如我|生活在战争的年代|别人冲在前线|我就只能在旁边|喊加油);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思辨传统和形而上思考,被他族同化、溶解也是迟早的事情。

尽管熊荆口口声声的说‘我蛮夷也’、不行周制而行敖制,可实际上楚人就是华夏文化所孕育出来的,对此无可改变,也不需改变。不这么宣扬,楚国政制无从改变。

只是,勇武可以被唤醒,思辨的传统却要一点点培养。这不得不让熊荆再次想到公孙龙的那些著作,他虽然无法准确合适的描述,可他能感觉到公孙龙追求的那个语言世界。

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可以独立物质世界之外自洽的存在?很少很少。

数可以独立物质世界之外而存在,这是人尽皆知的。数不需要物质,它是一个独立的自洽的存在,它的魅力让阿基米德处死时仍在苦心演算,‘他不能给世人留下不完整的公式’;

形而上的理性逻辑则是另一种独立的、自洽的存在,它不但可以独立物质世界之外自洽的存在,它还可以通过理性逻辑扭曲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知。最浅显的例子就是律师的辩论,罪犯明明有罪,但他就是可以用逻辑事实无懈可击的证明罪犯无罪,营造一个完全正确的虚假世界;

最后,能独立物质世界之外自洽存在的,可能只剩下生命本身。生存和存在是两回事,就像交配和做爱是两回事。前者是肉与肉的摩擦,后者是灵与灵的交融。这是独立物质世界之外自洽的存在,一如公孙龙的名,阿基米德的数,律师的无罪,都能凭空构建出一个完全正确的虚假世界。

技术再先进、武器再精良,士卒在勇猛,终究还是会毁灭。因为它们依靠物质世界存在,但物质世界永远都在变化。物质世界之外的自洽存在却是永恒的、凝固的,几千年前所建立的形而上体系几千年后依然能鲜活的看到、触摸到,它的高度就是一个民族的高度,它的存在就是一个民族的存在。

想到此的熊荆不免再一次感慨自己正处于一个伟大时代的末尾。这种伟大到两千以后,那些逐渐逐渐被异族文明所吞噬的人只能仰视,即便仰视,他们也还是看不太懂。

他们很可能已经忘记,当年他们正是凭借独立物质世界之外的存在吞噬了鲜卑人、吞噬了女真人、吞噬了蒙古人、吞噬了满族人,所以对自己正在被吞噬的现状熟视无睹。当然也有可能,是长达两千年的奸民之治,著书立说的人、饰辩善谈的人消失殆尽后,他们已经无法创造出高于异族文明的物质外世界,只能坐等被吞噬的命运。

如果、如果无法改变当下的命运,那一定要改变两千以后的命运。熊荆如此的想,这时候正寝里很安静,初夏的凉风从门外刮进来,吹得明堂里帷帐徐徐飘荡。长姜安静的站着,这么多年他了解大王此时不能被打扰,也许大王又在想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他是这般的想。

“今日还有何事?”久久之后,熊荆才问了一句。

“诸敖和项侯想谒见大王,以论养马、航海之事。”长姜答应了一声,这是熊荆的日程。

“还有呢?”熊荆再问,两件都是大事。

“还有工尹刀,他想谒见大王,商议、商议雷神之器之事。还有,”长姜又提起了工尹刀,“……造舟之事,吐气机之事。”

“恩。”熊荆点点头。硫磺终于有了,虽然不多,但最少可以试验火药。说不定造府已经按照他的图纸造了两门十二磅野战炮以及燧发枪。造舟也是大事,今年下水的海舟不多,但明年下水的海舟很多。吐汽机就是蒸汽机,工匠们不懂什么蒸汽,只知道这个机器一动就老是吐土气,所以叫吐汽机。因为有可用的镗床,达到瓦特蒸汽机水平的造府并非只用蒸汽机抽水,它还能干其他活——

齿轮渐开线熊荆确实算不出来,但没有齿轮渐开线就没有齿轮?当然不是。齿轮的历史比齿轮渐开线的历史久远多了,就像人类吃饭的历史比碗筷的历史久远多了。造府有青铜滚珠轴承,有原始齿轮,蒸汽机可以用在很多方面。

“还有军校祭酒鲁阳君欲谒见大王。”长姜说起了军校,“鲁阳君问大王何时能至军校。”

“军校……”熊荆挠了挠头。军校去年开的学,今年释菜之礼时,熊荆曾经答应鲁阳君为军校学生坐而论道一次,但他一直拖着,不知道该与军校的誉士论何道。

“赵国使臣魏加求见,说赵王已将湶州封给大王做食邑。”长姜最后说起了赵使。

“赵国没安好心啊。”熊荆长叹了一句。知彼司的情报越来越多的显示,秦国即将对赵国发动战争。伐赵是现实的考虑,楚国既然已经复强,那赵国就不能复强了,赵国如果复强,楚赵一结盟再拉上齐国,秦国一统天下就没有这么容易。

“大王?”长姜说了这么多安排,还不知道熊荆是见还是不见。若见,又是先见谁?

“诸敖吧,还有项侯。”熊荆道。项燕去年封了侯,封在项县。此封与诸氏的承包、誉士的封闾不同,项县已是项氏的私产,是独立楚国的封国,产权非常很明晰。另一个上将军廉颇也受封了,他封在大梁北城。如果二十五年后楚魏不续定租借之盟,那么北城将被魏国收回。

*

“呵,马兹达!呵,伟大的强者!

当我在你的天宫保持善良的美德,追随真诚的圣灵,时刻不忘祈祷、虔敬和勤奋,让你用永恒的力量对之加于保护。

凡拜倒在邪恶暴君脚下的之人,无不是品质恶劣、语言肮脏、为非作歹之徒!世界末日之际,其他罪人的亡灵将以污秽不堪的食物接待伪信者。他们必然要跌落地狱,谎言的魔窟……”

穆陵关驿馆内,被驱逐出境的圣使迦奴半虔诚的咏诵着经文,以求获得光明之神的保佑,并诅咒伪信者胡耽娑支。那日,胡耽娑支出驿馆再赴正寝时,迦奴半看到了他怀里的木盒。他没有将这件事告知本钵骑知,因为本钵骑知忽然病了。

他的病很突然。被赶出郢都登上卒翼战舟的当天夜里,他便大汗淋漓,早上已经不能起床做正常的祈祷。卒翼战舟经过三天的划行将他们送至穆陵关时,抬上岸的本钵骑知已经失去了的意识,哪怕迦奴半咏诵了无数遍光明经。

“皓、皓玛,皓玛……”迷糊里本钵骑知轻声喊道。

“什么?你要什么?”迦奴急忙半凑近相问。

“皓玛,皓玛……”本钵骑知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可声音犹如蚊鸣。好在迦奴半听懂了,他紧紧迟疑了一秒,便打开木盒为他挤豪麻汁。

“呵,阿胡拉·马兹达!”药效很快便发挥了作用,本钵骑知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勉强祭拜了房中燃着的生火,这才看着迦奴半道:“迦奴半,我的教友,你能帮助我吗?”

每当教众要去见马兹达时,总会饮下一角杯皓玛汁激发自己最后的潜能。迦奴半眼睛有些湿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睿智的、圣洁的本钵骑知会在自己眼前死去。

“会的,”他强笑道。“我以阿胡拉·马兹达的名义起誓,做到你要我做到的一切。”

“好。”本钵骑知也是强笑,他随即道:“告诉康莫天我们在楚尼发生的一切,不要隐瞒任何一件事。楚尼有别于任何一个东方国家,楚尼的王几乎无所不知,但楚尼的宗教非常原始,他们祭拜的也是火,主神是密特拉(太阳神)。”

本钵骑知说出‘他们祭拜的也是火’时,圣火不断地闪耀。等待熊荆回都的两个月里,他从报纸上、从祖庙社稷之前的大廷上观察过楚国巫觋的祭祀,最让他吃惊的发现是楚尼人也是崇火的民族,他们声称自己是火神祝融的后代,这就让本钵骑知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有可能,应该在楚尼传教,让所有楚尼人都侍奉阿胡拉·马兹达。甚至可以告诉他们,楚尼宗教也是受了阿胡拉·马兹达的启示。

不要担心楚尼的王,王不能管辖臣民的一切,尤其是信仰。只要楚尼人相信自己的主神是阿胡拉的神祗之一,他们就会信仰光明。只要我们能像先圣那样传教,马兹达就能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当有五分之一的楚尼人信仰光明时,楚尼的王将无可奈何。也许,楚尼人将是我们摆脱摩诃兜勒统治的希望……”

对面马其顿军队,索格底亚那人无能无力;面对希腊诸神和希腊哲学,就像亚历山大不真的理会在他面前使劲跺脚的印度智者一样,统治索格底亚那的希腊人对拜火教毫无敬畏之心,甚至鄙视这种原始落后的宗教。

被更高贵的西方人耻辱的统治,在曾经一直以为比自己更卑贱的东方,又不能挽回最后那一点点自尊,本钵骑知的精神彻底垮了,他要死了。但死之前,他察觉到或许可以借助楚尼人的力量摆脱希腊人,让索格底亚那人重新获得自由,如果楚尼人真的高贵、楚尼王真的可以征服整个世界的话。

第二十二章 使臣

驿站内本钵骑知在做最后的告诫,门外一个仆人模样的人拿着一个陶盏倒扣在门板上,里面的声音清晰无误的落在耳中。当听见迦奴半大喊‘醒醒、醒醒……’时,他悄悄的放下窃听的那个陶盏,蹑手蹑脚的走到另一个房间。

“无上尊贵的先知、已知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希腊文明最博学的智者、亚历山大大帝老师的后裔、亚里士多德四世阁下:

这是您的学生毋忌给您第三封信。请原谅,离开索格底亚那时,我只带了十只信鸽。我只能间隔如此长的时间发出一份信,希望您下次让索格底亚那人送信鸽来的时候可以多送一些。

……楚尼的国王并没有饮用索格底亚那人的豪麻汁,他反而将他们其中两个僧侣驱逐出境。是的,事情发生的很快,他们是在王廷上直接被驱逐的,被卫兵押送回旅馆后只有很短的时间收拾行李。那个狡猾的商人说楚尼国王很生气,因为其中一个年长的僧侣在王廷上宣称楚尼的一切都来自西方。

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些话显然触怒了楚尼国王,他甚至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征服整个世界。我并没有见过楚尼国王,听说他很年轻、很年轻,并且无所不知。他说他要征服世界的同时,也说要征服征服希腊人和马其顿人。

这是很让人诧异的一件事情。一个东方蛮族的王为何知道希腊和马其顿?我完全不相信这一点。这应该是那名商人在撒谎,商人总是这样的。显然,年老的僧侣相信了这一点——我很难理解他为何要相信这一点。

如您预料的那样,楚尼人确实发明了一种新的冶炼赛里斯铁的方法,他们一副赛里斯铁做的盔甲在国内销售只要十四个德拉克马银币。您没有看错,确切是十四个德拉马克银币,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价格,也有人抱怨自己会买不起。

向国外销售的价格是这个价格的八倍,但一些楚尼人,应该是一些楚尼公民,也许是国王的伙友,他们拥有自己城邦和军队。他们反对楚尼国王对其他城邦销售赛里斯盔甲,因为这会被秦尼人得到。秦尼人一直挑起对各个王国的战争,楚尼人悲观的认为秦尼人会灭亡自己的王国和其他王国,销售到其他王宫的盔甲最终会落得秦尼人手里。

楚尼人的士兵都有铁甲,正如上封信我向您说的那样,他们也使用萨里沙那样的长矛,但是矛头不太一样,矛头后方有两肘尺左右长的铁条,这似乎是防止敌人砍断矛头。他们的伙伴骑兵很少,只有几百人左右,只有国王才有这样的骑兵,其他伙友没有骑兵。

……

按照您的吩咐,我将打算继续留在楚尼,直到了解楚尼人是如何炼出比赛里斯人更好的、更低廉的铁为止。为此,我不得不告诉楚尼人我的身份,以索格底亚那总督私人代表的身份继续留在楚尼。另外,因为嗟戈·瓦拉黄种人的相貌,我将要求和他和我一同留在楚尼。

哦。我还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楚尼人有一种类似埃及纸莎草纸的纸。它很薄,能很好的书写,最要的是他的价格:很低廉。

我记得您曾经提过,埃及的托勒密二世为了牟利,将纸莎草纸的价格提到两个德拉克马一张,运到索格底亚那需要十个德拉克马。然而一张宽接近一肘尺、长刚刚超过一肘尺的楚尼纸只需要三到四个查柯(1/48德拉克马),一德拉马克可以购买十五张楚尼纸……”

流利的希腊字母写在楚国纸上,毋忌字写的很小,并且写了反面才把整封信写完。待墨水干透,他把信折卷了起来,最后分成两份分别放进信鸽爪子上的小竹筒里。处理完这一切,他才把正在听命于迦奴半的嗟戈·瓦拉喊来。

“你愿意和我留在楚尼?”嗟戈·瓦拉是僧侣的随从,但他是黄种人,所以毋忌要把他留下。

没有语言,嗟戈·瓦拉只是点头。他清楚毋忌是索格底亚那总督派来监视商人和僧侣的人,他是个混血儿,所以能通过草原抵达东方世界。

“很好。回到索格底亚那我会请求总督给你赏赐。”毋忌满意的点头,其实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瓦拉看见过他释放信鸽,如果他不答应,他可能要杀了他。“现在,我想找到楚尼将军,告诉他我是巴克特里亚国王的使臣、索格底亚那总督的私人代表……”

*

拜火教的圣使还未出穆陵关,这边又冒出一个巴克特里亚国王的使臣。楚国与西面的王国开始有了越来越多接触。熊荆对此毫不知晓,即便知晓也毫不在意。他立志此生要征服世界,而此时,他正在检验他征服世界的武器:火炮。

两门十二磅炮像两头睡着的雄狮一样趴在武场的草皮上,炮口对着的方向除了一个个竖立的密集靶子,还有靶子下面密密麻麻的羊群,试炮总要带点血腥才真实。炮的后方,是踌躇满志的熊荆,他正被不知所措的淖狡、昭黍、工尹刀、公输坚、公输忌、欧丑,以及砲兵军官空麾下的十名士卒所衬托。

砲与炮被熊荆说成是差不多的武器,然而词语上的一旁之差现实中却毫不相同。炮,说白了就是一段铁筒,是变异了外形的钟。楚人爱钟,但这样厚钟壁的钟被称作炮,真是让人很难为情,说成是雷神之器那就更难为情了。

“大王……”工尹刀揖道了一下,“吉时已至,是否……”

“恩。”熊荆刚刚围着炮转了一圈。因为有镗床,这两门十二磅炮都是先浇成低碳钢棒,再由钻床穿出孔洞,最后用镗床镗出炮膛的。这其中的关键在热处理,只要不进行淬火处理,低碳钢的硬度高不到哪里去,淬过火的高碳工具能很轻易的加工。

熊荆看罢后点点头,他对额头早就冒汗的空道:“试之。”

空最早负责荆弩,而后是投石机,现后是雷神之器。听闻熊荆的命令,他按照操典先刷炮膛,而后推入四楚斤多火药,最后再塞入圆滚滚的炮弹。不知是炮弹太沉重还是士卒太紧张,往炮筒装炮弹的时候铅弹竟然掉了下来。砲手赶紧拾起,拍掉上面的泥将炮弹用塞子推入镗内。

炮尾早就等着士卒从火门处捅破药包,炮长问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问题:“目标距离几何?”

“对准空旷之处,仰角五度。”熊荆没有说目标距离。试炮前他要先试火药。按照他的记忆,南北战争时期十二磅炮以五度仰角、二点五磅发射药的情况下射程接近一千五百米。现在炮膛也有二点五磅发射药,炮弹的重量十二磅,倍径十四点三,他想知道射程有多远。

“目标:空旷之处,仰角五度。”炮长重新调转了炮的方向,落锄后按照投石机的操典发令。

“放——!”他高喊了一句。熊荆连忙把耳朵塞住。

“轰!!”点火后天雷一般的巨响,熊荆看见点火的炮手被惊得载到在地。所有人都被吓着了,一点一三公斤火药在怒吼中腾出一团白色烟雾,将五点四四公斤的炮弹炸了出去。这样武器恒古未有,它的轰鸣像铁拳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大、大王……”工尹刀胯下一松,裳因此尿湿了,他面色惨白,以为自己放出了厉鬼。

熊荆正在看炮弹的落点,和他猜测的一样,射程根本达不到一千五百米,一半都达不到,大概只有一里多一些。“去!去量射程几何。”

熊荆喊着几个吓瘫了炮手,他们不敢忤逆大王的命令,可自己又站不起来,只好四肢用力,在草地上爬了十几步,然后才畏畏缩缩的站起,朝远处跑去。

“大王。”淖狡也被那声历响吓坏了,这是他听过最响的天雷,没有之一。

“这便是雷神之器。”熊荆上前抚摸着还在发烫的火炮,颇有自得。“众卿以为如何?”

熊荆得意,刚才那一炮几乎吓掉了大家的魂。

“此绝非世间之所有,乃雷泽之神器也。”瞎坏了的昭黍对着大炮跪下顿首,其他人跟着他。他拜完又道:“请大王令太卜今后勿要祭祀雷神。”

“请大王令太卜今后勿要祭祀雷神。”臣子们又拜向熊荆。熊荆答应后刚才跑出去的两名炮手抱着炮弹竟然直接跑回来了。

“射程几何?”熊荆傻了眼。他要的是射程,两个人却捡回了炮弹。

“大王,此逾一里,几等于投石之器。”砲兵将军公输忌对距离最敏感,他大概能判断出火炮的射程相当于投石机。

“不可!”熊荆也大概判断出了射程。“火药不纯,杂质太多。必要使硝石纯净。”

火药配方是无误的,碳粉也没有问题,硫磺按照英国人的办法蒸馏过,唯有硝石的提纯存在问题。这是土硝,土硝含有很多杂质,要提纯。正因如此,旧时有专门吃这行饭的人熬硝师傅,并非人人都能熬出硝、熬好硝。

第二十三章 吓人

“禀告大王,射程三百五十七米。”空亲自带人带尺子去量,报出来的数字比想象的要低。

熊荆听闻射程就翻了一个白眼。三百五十七米!他本以为再差也能有正常射程的四分之一,没想到只有五分之一多五十七米。他看了公输忌一眼,公输忌道:“大王,此已近乎一里,若是置雷神之器于城上,城上高近十米,当……”

“你可知射程本该几何?”熊荆打断公输忌的话,他对火炮隐隐中非常失望。

“请大王相告。”公输忌揖礼道,然而熊荆没有回答他,只让空再行试射。听闻再射,众人当即退的远远的,也学着熊荆捂起了耳朵。

“轰——!”大炮又发出一阵怒吼,炮架跳了一下,往后猛退。然而等硝烟散尽,炮手大喊射程时,却只有可怜的两百九十八米。

“再试!”熊荆厉喝,然后空又放了一炮。

“禀告大王:射程三百一十一米。”量距离的绳索已经展开,每放一炮很快就能读出距离。

“绳确否?”熊荆不得不怀疑绳尺是否准确。

“绳……”空看了一下绳尺,道:“此常用之绳尺,确。”

“再试!”熊荆摇摇头,下令他再放。

武场上炮声隆隆,淖狡等人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炮靶之下本该死于非命的羊群听着听着也已经习惯了。它们咪咪咪的叫,吃着靶场内的青草,惬意非常。

“停。”射了十几炮之后,熊荆不得不喊停,最后一次的射程很快报了上来:三百二十四米。只是他已经不在意射程了,他只把装火药的药包才开,细看火药本身。

洒水得到颗粒状火药是一种办法,像英国人那样把火药压实再破碎得到颗粒状火药也是一种办法,但这需要一到二吨的压力压成药饼。造府用的是后一种办法,先压饼再成粒。熊荆看到的药包里的火药正是颗粒状,但没有加入石墨抛光,颜色有些暗淡。在众人的注视下,熊荆竟然捏了一些火药放入嘴里。

“大王!”工尹刀已经感觉到了是火药造的不好,眼见熊荆吃火药,心里很担心那些火药会在熊荆的肚子里爆炸。

“呸……”熊荆不是要吃火药,他是要尝。果然,他吃出了盐的味道。土硝中不但有硝酸钾,还有其他杂质,盐就是其中之一,而土硝内硝酸钾的含量很不一致,有些含只百分之几,少数像猪圈厕所采集的土硝则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五。

这也是后来欧洲制火药普遍采用硝石的原因。土硝、收集敖制费时费力,还很不纯净,智利硝石不需提纯其含硝量就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少者也超过百分之九十。土硝含硝量很低,又不知如何提纯,杂质的存在使得熊荆手里的火药只有十九世纪西方火药威力的五分之一,甚至比鸦片战争清军手里的火药还要差。

这样的火药也就只能欺负没有火药的一方,实际炮弹的杀伤效果极为有限。而霰弹的射程本来就短,轻霰弹射程大约在三百到四百米之间,如果威力减少到五分之一,那就只有七十米。这么短的距离估计没放几炮,炮手就被对方弓弩手射死了。

“只可吓人。”臣子们全看着无所不知的大王,熊荆吐掉嘴里的火药后如此说道。

“大王,弹射两百多步,亦可杀人,岂止是吓人?”淖狡第一个不同意,他说完其他人当即点头,后面几炮他们看着炮弹横飞出去,能飞出两百多步的铁弹岂止是吓人。

“弓箭射几步,杀人几步?”熊荆反问道。

“这……”淖狡被问住了,射程是射程,但还有一个有效杀伤射程。

“炮手即便一分钟射一炮,一分钟秦军奔行几步?”熊荆再问。

这才是真正关键的问题,三百米射程,你开一炮人家就冲过来了,还有再开炮的可能吗?而真正阻止步兵冲锋的是霰弹,但霰弹因为射程只有七十米,根本就无法阻止敌军冲锋。这样的火炮是能杀人,但更多的还是吓人,因为它不能形成有效的霰弹弹幕阻止敌人前进。

熊荆本来还想拉镗线的,因为镗线可以增加射程,然而霰弹不需要镗线,拉了射程还是那么近。倒是可以考虑增加装药,只是增加装药的结果就是炮膛内将产生更多的灰烬,这会增加炮手装填的时间。另外这可能存在着一个隐患:万一那天火药的硝含量莫名增加,数倍装药是不是意味着大炮要炸膛?

“可以钜丝网拒之。”淖狡又道,熊荆那句‘只可吓人’更多的是因为失望,但淖狡这个曾经的大司马却看到了雷神之器的真正威力。

“铁丝网只是守,不可用以野战。秦军若看见铁丝网,还会奔前受死?”熊荆反问。“硝石纯度太差,故而威力不足,仅及原有威力之两成。”

“两成?”淖狡、公输忌等人的眼睛瞬间瞪大。现在射程只有三百米出头,如果硝石纯度提高,那炮弹不是能射到一千五百米之外?

“啊。”几个人忍不住啊了一句,淖狡道:“若是十成,岂非可射四里?”

楚尺比秦尺短了六豪米,楚里要比秦里短十米,只有四百零五米。四里就是一千六百二十米。这个距离当然要比十二磅炮五度射程远,但也差不多了多少,勉勉强强能算四里。眼见熊荆点头,一干人再次惊叹。

“然有效射程不过两里出头。”熊荆纠正道。“如今最难者是硝石之纯度,”

“大王,臣有罪!”工尹刀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四里射程变成不到一里,这就是他的罪。

“你无罪。”熊荆苦笑。“是不佞不知如何提纯,当年……”

如果说火炮射程竟达四里让诸人震惊,那熊荆这个‘当年’就让大家活见了鬼。他不得不立即改口道:“……大概四岁时,不佞的头在苑囿撞了一次,想不出如何提纯硝石。”

听闻这个当年不是前世,臣子们的惊骇收敛了不少,熊荆再道:“硝石提纯并非煮盐,还应加入一物,如此才可提纯,但不佞不知。或者,找到硝石矿。”

“硝石亦有矿?”淖狡急忙追问。

“恩。也在海外。”熊荆知道的硝石矿一是印度,在智利硝石矿发现以前,英国人用的是印度硝石。“恐有万里之遥。”

“大王,臣以为当将雷神之器皆列为急务。”淖狡建议道。他的建议获得所有人的赞同。

“大王,若我军有雷神之器,秦军必闻声丧胆。”昭黍也道。

“大王,两军对阵,鏖战时我军于阵后点燃雷药再抛入秦军阵中,秦军定将大溃。”公输忌的想法和他人不同,这已经脱离了炮兵的范畴,变成了掷弹兵的范畴。

“大王,”公输忌也插了嘴,但被熊荆拦住了。

“硝石不纯,硫磺不足,如何用于实战?”熊荆知道大家的意思。“胡耽娑支去河中要一年,返,又要一年。即便他一次运抵半吨硫磺,也不过是五吨火药,太少太少。

雷神之器秦军第一次惊惧,第二次惶恐,第三次便习以为常。火炮重逾四千楚斤,加上前车超过八千楚斤,服马拖曳最少四匹,路远、路坏、坡地则需六匹甚至是八匹。

火炮与投石机不同。投石机连射,不需停顿,火炮不然,火炮发射过急,炮身发热,发热时若不冷却,势必炸膛。如今尚不知钜铁炮身可连射几次,但不管几次,皆有限制。正因存在此种限制,炮需多,不多实战无用。五百门火炮需三万匹服马,这仅仅是炮。炮弹又需马拉,不用马拉便要人扛,然楚国丁口本就不足……”

冷兵器时代火药、火炮似乎是无敌的存在,但技术的限制、物料的限制,马匹的限制、以及人口的限制让熊荆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火药贫弱的威力严重挫伤了他的积极性,他甚至有一种想放弃的冲动。火药只是撕开敌阵、杀伤敌军的利器,这仅仅是武器上的,不是战术上的,更不是战略上的。它的作用更多的体现在守城和攻城上,再就是海舟。

“火药设法改良,力求更大的威力。”熊荆冷静之后勉强打起点精神。“炮身各种温度下、各种气候下可连射几次,需要知晓;各种角度、各种炮弹、各种装药之射表,需要编制;各种炮弹、各种距离、各种战术之杀伤,需要弄清。各种工艺、各种厚度、各种装药、各种炮弹对炮身寿命之影响,需要明白。”

“唯。”工尹刀、公输忌揖礼,他们知道这是要摸清火炮的各方面性能。

“射炮人员、先后次序,炮兵编制、使用,也要磨合改进。”熊荆最后说道。

“大王,火药有限,可否……”公输忌的炮兵天天打炮当然乐意,然而火药有限,工尹刀担心打着打着那点点硫磺就耗光了。

“火炮要上战阵,自要充分试射,不然如何运用?”熊荆一点也不心疼那一点点硫磺,用光了两年后胡耽娑支又会运来。即便不会运来,明年海舟大量下水,也可以去日本找。日本火山遍地,硫磺应该也遍地。熊荆是如此想的,虽然他对现在的瀛洲一无所知。

第二十四章 吓人2

对火炮,诸人先是震惊,然后在熊荆的影响下渐渐变得平淡,不再像此前那么激动,尤其是淖狡,他发现了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

从武器使用的角度来说,火炮在楚国诸多投射武器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投石机重逾十吨,它发射一百公斤的炮弹和火油弹,射程三百多米,作战范围多是水道两侧(舟载),运到陆上的次数很少,除了守城和攻城;荆弩不过几百公斤,而且运输过程中还能分散拆解成更轻的部分,发射十公斤的铁弹能打到二百米外,作战范围几乎没有限制。

火炮及其前车总重超过两吨,发射五点四四公斤铁弹只能打到三百多米。这样的武器处于投石机与荆弩之际,完全没有列装的价值。要威力,当选投石机;要轻便,当选荆弩,何必要选这种需要六匹马拉、还不能连续发射的铁家伙?

熊荆也好,廉颇也好,都曾反复提及战争实质建立在输运之上。此时的战争不再像几百年前只打一天、只打两天、只打三天……,战争经年累月,士卒数以十万计。后勤如果跟不上,那就会重演二十多年前的长平之战。

后勤的实质就是马匹,楚军因地制宜,以舟楫取代了马匹,又取消了编制内的戎车,但需要马匹的地方仍然不少。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是输运司最低限度的估计,这是随军车辆并不包括营地和后方的输运车辆,不包括国内各县邑输运粮秣的短途车辆。楚军本就缺马,一门炮最少六匹马,还没算上运炮弹的,算上最少需要八匹,这谁用得起?

淖狡越想越失望,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意识到:六匹马拖曳火炮和三匹马拖曳四轮马车有一个不同,那便是六马拖曳的炮车长于输运粮秣的四轮马车,因此对道路的要求比四轮马车高得多。路宽最少要一丈,转弯半径在十米以上,坡度不能超过十五度,最后一个就是桥梁。通过的桥梁承重最好在八吨以上,不能低于六吨,因为炮和马的重量就有五吨多。

四轮马车的重量已经使得楚国各地的木质桥梁无法承受了,以致水泥产量急速提升,最先修的不是城,而是桥。这比四轮马车更重的炮车那些木桥更是无法通过。

‘轰——!’淖狡思索间,冷却后的两门十二磅炮又开始怒吼,它们现在对准了标靶以及标靶下的羊群,每一炮都喷射出一百一十二枚两至三厘米的轻霰弹。因为火药威力不够,这些原本可原本可杀伤三四百米的霰弹现在只能杀伤百米内的标靶和羊群。

对步兵而言,霰弹是极为恐怖的,多门火炮一起发射霰弹可以组成一道密集血腥的弹幕。没有人敢对着发射霰弹的火炮冲锋,因为冲过这段距离的时间大大长于炮兵开火的间隔时间,士气再高的军队也会在炮口下崩溃,一如南北战争时的皮基特冲锋。

看着百米外安然无恙的羊群,熊荆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也是此前淖狡的提议:可以让炮兵在开火前在五十米外架设一道铁丝网,这样哪怕射程很短,也能将敌军的冲锋击溃。

熊荆想到这个主意时,炮声又停了下来。火炮的弊端又开始出现:它不能连续射击,早期火炮专家建议每小时最多只发射八发,十九世纪认为每发射四十发炮弹后应该冷却一小时,每小时的设计次数不能多于十九次。

当然,这两门十二磅炮材质用的是低碳钢,钻镗之前炮身曾用几十吨重的重锤反复锤击过,以使其组织致密,但大王就在身侧,担心的炸膛的炮长一见炮身发热就下令停止射击。

“这是……”靶场一片狼藉,羊血流了一地,未死的那些还在惨叫。

“这是霰弹。”熊荆指着一颗霰弹道。它是圆通形,好像一个马口铁罐头。一百一十二颗大小不一的铁弹装在里头,弹体和弹体之间塞满了锯末,目的是为了防止发射过程中霰弹挤在一块造成散布过小。而之所以做成罐头状,那是为了防止霰弹损伤炮管,即便这样依然会损伤炮管,一门可发射数千发炮弹的火炮,发射霰弹的寿命只有两三百发。

“善!”淖狡越看霰弹越是点头,霰弹的威力在诸人看来要比圆滚滚的实心弹大。其实面对密集阵列,不断跳动的实心弹杀的人也不少。按照法国人的研究,八百米距离上十二磅炮射出的实心弹能杀伤二十三人,五百米是三十四人。不过这种杀伤和队列厚度有关,如果对方队列单薄,那杀伤性将大大减低。

“还有一种,”因为时间的关系,造府没有做出榴弹。但以现在火药的威力,做出榴弹也就听个响。“弹内装药,发射后落落敌阵再炸。”

“敢问大王,此弹如何点火?”公输忌听的最仔细,他知道火药需用火点燃,炮弹放在炮膛里射到敌阵再炸,点火是个大问题。

“定时点火。”熊荆答道。“炮弹置入炮膛之前便点火,恰好飞入敌阵时,引线引燃炮弹中的火药。”他说完那又看向公输忌,“炮兵与步兵不同,炮兵首要的便是严谨,若不严禁,便会死在敌卒之前。”

“臣谨记大王之言,事事谨慎。”公输忌深揖。他的感觉和淖狡等人不同,他觉得火炮必能取得投石机和荆弩,成为军之重器。

“还需形成条例。”熊荆补充了一句,这时候又想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战争三年,三年里得到的经验教训足够让楚军编撰出一本厚实的作战条例,但问题是条例编出来了,军官不识字你能奈何?同样的问题还存在于地图、作战命令、以及斥候身上。

但即便这样,很多氏族辖下的县邑也不普及教育,因为县邑已经承包,这是人家的内政,熊荆无权干涉内政。可这个问题不解决,士卒的能动性就不能全部发挥,因为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发挥。

第二十五章 三国

仍在郢都的齐王田建时不时高歌,他像孩童那般欢畅,服食不死药的他已经可以不死。与孩童贪恋玩具一样,他去哪都要带着那个装大麻籽的木盒,里面的大麻籽剩下不多,可最少还能让他再服几次不死药。熊荆每每以实相告,他不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就是顾左右二言他。好在,此前的承诺他没有忘记。

“若秦人攻楚,寡人必出兵相救;若秦人攻赵,寡人当不救也。”燕朝上熊荆正和齐王对饮,齐王田建郑重相告。“赵人不善,数年前曾伐我,拔我饶安。”

“若赵国将大河以南之饶安、浮阳割于齐国,如何?”熊荆问道。

“这……”田建错愕。他对赵人没有什么好感,齐赵两国攻伐极多,廉颇早年的战绩基本建立在齐国身上。

“赵国大河以南皆割予齐国,而后楚齐赵三国会盟,三国永不攻伐,秦伐任何一国,余下两国必救之。”熊荆补充道。“当今天下秦居其半,楚齐赵三国不合,必被其各个击破;楚齐赵三国相合,自可存社稷、延国祚。”

“若赵国伐我……”田建问道,他忧心秦国,同时也忧心赵国。

“若赵国伐齐,楚国便救齐。”熊荆道。“如此可乎?”

“可。”田建终于在熊荆的期望中点下了头。

“召赵国使臣魏加。”熊荆趁热打铁的召见赵国使臣,他想尽快将三国同盟定下来。

“召!赵国使臣魏加。”谒者匆匆出寝,早就在路门外等候的魏加很快就上殿。

“不佞与齐王以为,”熊荆本想让齐王说话,但田建摇头,他将主事之权让给熊荆。“……若赵王可将大河以南割让给齐国,齐国和楚国愿与赵国会盟,誓三国永不攻伐,若他国相伐,其余两国必出兵相救。”

魏加去年就来了楚国,滞留一年就是为了与楚国会盟,只是这件事情一直拖着,拖到今年已经非常急迫,没想到数日之间情况便逆转,连齐国也加入了。

“敢问大王,秦国是否也是他国?”魏加没有激动,而是咬文嚼字将熊荆的话默念了一遍。

“然。”熊荆答道。“会盟后,若秦国攻伐赵国,楚齐两国必出兵相救。”

“此大善!”魏加终于大喜,这是赵国梦寐以求的盟约。

“咳咳,”熊荆还未说完。“若赵国伐齐,楚国必出兵相救。”

“赵国岂能伐齐?”魏加对熊荆、对齐王都是一揖。刚刚吞并燕国的赵国需要数年时间消化燕地,这几年都不可能对外攻伐,这也是赵国迫切得到盟友的另一个原因。

“赵使既然已知,请遣人速高知邯郸。会盟便定于大河南岸的齐国浮阳……”

“高唐亦可。”齐王田建插了一句嘴,他嫌浮阳有点远,高唐也在大河之侧,离临淄更近。

“那便定于高唐。”熊荆同意齐王的提议。“时日最好在十月、最迟不过十一月。”

“唯唯。”魏加连忙深揖。现在是六月,定在十月完全来得及。而十月、十一月之后,大河冰封,楚军舟楫无法航于大河,秦军很可能选在此时伐赵。

“受攻伐相救外,三国不可售兵甲军资与秦,不可使工师匠人入秦。”熊荆又补充了一句。“三国任何一国与秦之交涉,另两国有权知晓。”

“唯唯。”魏加再揖。与军事同盟相比,这些都是旁支末节。

“未得其余两国许可,其国不得伐秦。若伐秦,两国不救。”熊荆说这条时齐王连连点头,这也是他要求的。合纵是合纵,那是在三国都同意的情况下。熊荆对此也坦承相告,以楚国现在的状态,没有三五年时间无法伐秦。

“唯唯。”魏加笑了。赵国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惹秦国,秦国不要伐赵那就谢天谢地了。

“若是如此,请赵使返赵,不佞与齐王与赵王十月盟于高唐。”熊荆挥手道。魏加急忙揖礼,又揖向齐王,这才脚步轻快的下殿。

“齐王今日若是无事,请一观都外军校。”豪麻汁的药效太强,初服此药的齐王好几天时间才恢复正常。即便恢复,也时不时高歌,脸上常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有人科普过,男人事业成功带来的快感是三,与梦中情人(必须绝色)滚床单的快感就是五,大麻带来的快感则是十五。而其机理,都是依靠大脑分泌多巴胺使人兴奋。

普通人生平很难得到超过五以上的快感,对大麻产生痴迷不难理解。然而这种快感很不真实,并且会让大脑形成依赖机制。以致日后除了大麻之外,不再对任何事感兴趣,常常表现出颓废、暴躁,无所适从。

“早闻郢都军校为天下一绝,楚王不提,寡人也要一观。”田建似乎仍处于快感的余韵中,现在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军校就设在芍陂旁边,钜筋混凝土修筑的军校大门和五层教学大楼有别于这是个时代的任何建筑,另外还有煤渣铺成的八百米运动场、草地操练场、以及战舟训练场。

这种建筑并非君王独有,‘平原君家楼临民家’,说明封君大臣家里也有楼,但像军校这样的五层楼,全天下也就此一幢。

“寡人也要于临淄筑如此高楼。”田建因为高兴而来,仰头望见五层高楼又开始震惊。

“齐王要筑高楼不佞愿赠水泥钜筋。”熊荆笑道,有了蒸汽动力,水泥量产不再是梦,水泥窑也改良了,不再是烧一炉就要停火,已经可以不停火连续烧制。“齐国也应有军校。”

“请问楚王,军校何用?”齐王田建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若说卒是血肉,那将士就是筋骨,筋骨强则体壮。”熊荆解释着。“未有军校前,兵法、阵法、阵法皆是家传、师传,有军校后,兵法、阵法、战法将士可尽习之,择其优者而用。”

“竟然如此。”田建低语了一句,此时他才想到齐国的现实。

姜齐治国‘尊贤,先疏后亲,先仁后义’,田氏代姜后则反其道行之,治国以亲。

代姜之前的一百年前(哀公十四年,前481年),齐相阚止为了对付政敌陈成子(亦是齐相,陈氏入齐后封于田,故又氏田),于是对他的家臣、陈氏远支陈豹说:‘我尽逐陈氏,而立汝,若何?’陈壁推迟后立刻告知陈氏,于是陈氏‘兄弟四乘如公’,八人一起进宫问罪。

宗族的远支不会背叛宗族,宗族的兄弟为了宗族的利益,在一件事情团结一致,大打出手,这种团结在齐国其他宗族身上从未发生。姜氏身为齐国之王,富有一国,但组织度不如田氏,终被田氏取代,姜姓公族、他姓宗族组织度远落后于田氏,自然也就无力阻止。

当然,除了组织度高于齐国其他宗族,郑卫之地出来的田氏政治手腕也高于齐国诸氏,善于掌握各种时机、运用各种手段(造谣、挑拨、伪事高、国),甚至包括使用壮士断腕这样的策略来规避矛盾。整个齐国也就只有晏子清醒的看到田氏正在挖空公室的根基,但在田氏壮士断腕的策略下,晏子的提醒毫无作用。

代姜之后,田氏子弟都封在都邑成了大夫,开始立别宗,自成一体。以致如今的齐国也和楚国一样,国内县邑大多自治,别宗林立。从楚国购入的钜兵钜甲只装备了齐王直属的王卒,别宗的邑卒、私卒不但不装备,反而暗中限制其购买钜甲。

“这军校……”田建遥看草地上正在列队行走的军校学生,“何人可入?”

“军中誉士可入。”熊荆说了一句套话,“余者,皆由各县邑推选入学。”

“推选入学?”田健下意识的摇头。

“齐王不如如此设想:与其失国于秦人,不如失国于同姓。”熊荆知道齐王田建的顾虑,齐国的情况和楚国差不了多少。

“祖制不可违也。”田建并不同意熊荆的观点,他反而问道:“楚王不惧项氏否?”

项燕已封项侯,项氏不姓芈,但也不姓姬,氏项是因为封在项县,而非先祖源于姬姓项国。楚国用人向来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且兵者国之大事,不但少有外姓将领,更难‘世世为楚将’。项氏封项之前能在楚世世为将,实际也是祝融八姓之一。

田建提及项氏以为熊荆会满脸忧色,即便不会满脸忧色,也会眉头紧锁,不想熊荆闻言顿时笑出声来,道:“忧惧项氏,只应公室太弱,亦是公族太弱。尚若公室强大,公族林立,何忧他姓?”

项燕封侯,他善战的名声不说在楚国,便是天下也都闻名。得知项燕的赏赐竟然是封侯立国,齐国正朝舆论纷纷,一些大臣更是连连惊呼。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楚王竟然封侯国于项氏,祸乱由此而生。

“楚王真不惧项氏?”田建还是不信,他没看到项燕、鲁阳君、孔谦等人正在数步之外恭迎大驾。

第二十六章 军校

夏天马车窗牖全开,南风吹来,齐王的话全落在项燕几人耳中,项燕眉头微皱,可面色未变。前年冬天大战结束,歼稷邑之敌、破鸿沟之军,夺敖仓之粟,这样的功绩不说勇略镇主,说功盖天下也不为过。

受封为侯项燕几经推迟,最后在熊荆亲自说服下,他只能接受。项燕功高,项燕不受封,其下有功之士如何受封?只是受封后赞扬者多,诋毁者也不少。齐王这样的话项燕不是第一次耳闻,但亲耳听见,那真是第一次。

“臣见过大王,臣见过齐王。”马车上下来两位大王,臣子们连忙揖礼。

“免礼。”熊荆很自然的喊了一句免礼,齐王不认识项燕,丝毫未觉得尴尬,只待熊荆介绍这些臣子,说到项燕时他多看了几眼,未察觉自己的话已被项燕听见。

“一国之军,非只有王卒三军。若仅有王卒勇武而邑卒贫弱,国不强也。”熊荆没有再提项燕,只说军校的意义。“便如周天子为天下之共主,王亦为县邑之共主。与周之天下不同,各邑皆有推选之人在正朝,国事既定于正朝,诸邑不得悔之。

又有众人推选之诸敖,其代王处置国事,若有不适、不善之举,可再推选之……”

政制和军制相关,熊荆说起军制,又自然而然的说起了政制。在齐国时他听屈光说齐王本对楚国新政有兴趣,但因齐相后胜的反对,故而作罢。

“如此,楚国之权何在?”田建问道。后胜曾说齐国若行楚制,大王无权,他深信不疑。

“楚国之权在正朝。”熊荆实言相告。“然不佞可左右正朝。”

“楚王无权?”田建笑起。

“楚国正朝之议,令行禁止。”熊荆也笑起。“齐国若何?”

熊荆一句话就把田建问住了。权力是很空泛的东西,田建有权,但王权仅在临淄,王令出临淄到了下面诸邑,那就是说各行其是、拖延折扣了。田建在位时如此,强势如君王后,执政时也是如此。当然,君王后手段比田建高明的多,诸邑大夫听话的多。

“既然王命不能令行禁止,国事何成?”熊荆再问。“去虚权而得实权,于国、于君、于臣、于民皆有益处,国情上下通达,为何不行?诸敖若有错谬,诸敖之罪也,君王坐享其成,为何不行?一如诸侯昔年称霸,篡权之人,求敖位而非王位,公室得安,为何不行?”

“这……”田建虽在位三十年,但他面临的情况和熊荆一模一样。相邦后胜只有搪塞欺瞒的能力,没有平衡国内田氏诸别宗的能力,更没有削藩的本事。真削藩,恐怕在田氏别宗灭族之前,齐王田建已经身死另立了。

而齐国还有一事与楚国不同,就是齐国商业发达,商贾的势力远强过楚国。这些商贾与田氏别宗关系紧密,很多时候会借邑大夫干涉朝政。五国伐齐前如此,田单复国之后那就更是如此。灭国之前齐湣王对国内各邑还有操控力度,复国之后原先的官吏非死即逃,即便苟活,也不是新王的亲信,临淄对各邑的掌控弱到极点。

“楚国行敖制,乃因势利导之举,绝非不佞有意为之。”熊荆不无感慨的道,他设想的政制并不是诸敖。“便如舟在大河,可逆行乎?可。然力歇之后舟必顺流而下,虽君王亦是如此。”

熊荆的提问和感慨让田建有点无心参观军校,还未被大麻完全征服的他也曾想励精图治、重整齐国,但此事一直被朝中大臣、国内别宗掣肘,结果就只能维持现状。

“请问楚王,楚政与秦政何异?”田建忽然想起了秦政。让国家速强的——世人皆以为楚国行敖制速强,完全没有意识到楚军在技术、战术、战争思想上的革新——除了楚政还有秦政,故田建有此一问。

“呵呵,”秦政是什么机理,熊荆早已清楚,他笑答道:“楚政为活,秦政乃死。”

“楚王何谓?”熊荆说的太过简略,以致田建没有听懂。

“若说国之强似大章之高,欲使大章高逾十丈,有两策。”熊荆指着芍陂旁生长的一颗樟树和战舟上的桅杆。“一如樟木,以数十年、上百年之功育其成材,高可逾十丈;一如舟之桅杆,木伐后以铁扎拼接,数年、数月便可逾十丈。”

“数十年、数十年晚矣。”田建看着那棵不过一丈多高的小树,摇了摇头。

“然桅杆可用几年?”熊荆问道。“且齐王以为齐国可行秦政,可于国内行连坐之制?”

“不可。”田建想都不想就说不可。

“既如此,当行楚政。”熊荆很诚恳的建议,这确是最适合齐国的选择。而齐楚如果政体相近,相互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虽是夏日,草地上依然有学生在上课。他们或列成进攻队形,在芍陂旁的小树林里穿行,穿出树林立刻对准标靶开始冲矛;或聚在一起手持钜铁工兵铲挥汗筑垒,新的操典要求野外宿营必须筑垒;或在骑士的带领下,跨骑着战马或快或慢的奔驰,可惜手中的骑矛总是不能刺中标靶;更远处还能看到投石机的长杆在抛射石弹……

待到室内,未入室便听见学生在咏诵兵法,再入室见先生在授地理,另一室则在讲古之战例。心中想的虽然是齐国内政,田建还是感叹了一句:“如此军校,楚军岂能不强。”

军校加快了知识的总结和流动,更能在短时间内批量培育可用的中下级军官。田建感叹时,熊荆忍不住笑起,他相信等这几批誉士毕业,楚军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

“返齐之后,寡人亦将建一军校。”田建下定了决心。“请楚王助寡人。”

“楚齐乃盟邦,自要全力相助。”熊荆很自然的答应。“不佞便命项侯率先生入齐,以助齐国建立军校。然则项侯为我大司马府府尹,入齐后当在三国会盟前返郢。”

“臣敬受命。”项燕几个还不知三国会盟,得闻后一时大喜,楚国终不再孤军作战了。

第二十七章 法统

齐国是大国,在项燕、鲁阳君看来,只要齐国与楚赵两国一同合纵抗秦,那天下事大有可为。唯有太傅孔谦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到三国会盟。待齐王田建回去休息,熊荆才向他请教如何看待三国会盟。

“大王有所不知,”孔谦终究做过魏相,并非不懂治国、不懂政治。“齐,商贾之国也。田单复国后齐之工商之民逾盛,楚国工商之民不过两成,齐国工商之民已逾四成,楚秦战时,诸物购于齐国,据闻齐国户户为工、人人为贾。

如此之国,可战之卒寡矣。与其会盟不能得其军,只可得其地利、得利粮秣、得其百货,加之赵国,亦不可为胜。”

“啊?”知彼司对齐国虽有探查,但主要探查的是齐国的朝政、权贵、军事,从未去了解齐国的社会等级。孔谦之语让熊荆很吃惊,一国工商之民逾四层,这是难以理解的高比例。

“大王不知否?”孔谦有些疑惑,他以为熊荆什么都该知道。

“大傅,学生虽知齐国多商贾,不想竟如此之多。”熊荆苦恼道:“已逾四成,齐国可战之卒岂非只有二十余万,与楚国相仿?”

“然。”正常情况下工商之民是不征召的,所以工商之民不可受爵。百工还好一些,商贾、有市籍者的地位仅高于谪吏(有罪之吏),比赘婿和闾左地位要低,虽有钱,也是‘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列国对工商都进行限制,尤以秦国为最,齐国商业繁荣,但也限制工商,直到田单复国后拥立齐襄王,齐国朝廷渐渐对工商业失去掌控。

“我以为大王不可对齐国期许过甚。齐,贫民多矣,富民不召。所谓‘一阵两心,前重后轻,故重而不坚’,早已有之。”孔谦隐晦的道,很快他话锋一转,转而说起了楚国。“楚国行敖制,县邑为求甲兵,耕者税愈重。农者,月不足而岁有余,春夏之交多倍贷,然民多不能与息。若急,唯逃亡以自捐。江东之农多逃亡也。”

孔谦一提江东之农,熊荆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他是大王,平日从未接触庶民,更少有了解贫民。因为地广,又少有兵事,楚国庶民确要比别国过得好,但庶民的生活到底如何,他知道的极为有限。楚国行敖制之后,庶民逃亡一时暴增。

以前楚国是一国,逃到他县无用,除非是逃亡别国。现在各县邑自成一统,为求兵甲皆重视丁壮,为增加人口,不说欠贷之民,就是罪人也敢收留。

江东移民也是如此。淮上是熟地,自愿移民的多是贫民和不能与息的借贷民,在陈县属地上耕种的不是陈人,而是项人、漾陵人、阳夏人等等。等于是,大家都在挖对方的墙角,陈县破产农民逃到了项县,陈卜一般是追究不到的;项县破产农民逃到陈县,哪怕项燕已经是候,也是追究不到的。

“太傅以为当如何?”熊荆看不出喜怒,只向孔谦问策。

“请大王限制商贾之倍贷,再派大臣于各县邑巡视。”孔谦道,“亦当敕令各县邑不得加税。”

“此……”熊荆笑容有些干涩,因为这三条他一条也做不到,即便做了,下面也不会听。

“此皆不可。”熊荆道。“借贷你情我愿,如无恶习,以楚国当下之税负,何需借贷?既已借贷,哪怕子钱十倍,卖儿鬻女、倾家荡产,也应归还。”

“大王此言差矣。民若破家,国又何存?”孔谦不言仁义,只说功利。“又或民附于豪强……”

“太傅缪矣。”熊荆摇头。“敖制之政,就是要迫庶民依附于封臣豪强,便如锻钜,需重锤使其紧密,唯紧密方能成材。不依附于封臣豪强,又染有恶习、不能自持,于国何用?”

“哎!”孔谦长叹一声。他懂熊荆治国的逻辑:先是杀尽官吏(实际官没有杀,只杀了吏),从而让整个国家变成洪水泛滥、猛兽横行之地,民众得不到丝毫的安全感,不得不依附于封臣和诸氏,再以封臣诸氏为骨干,重铸整个国家。

这个国家没有平等,只有等级,不讲仁德,只倡勇信。要摆脱庶民的身份只能靠上阵拼杀,然而成为誉士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封闾有限。

这也是熊荆拜他为太傅、请他为誉士讲授礼的原因。儒家讲究和而不同,墨家则提倡天下大同。和,是指各等级相和;同,是指各等级平等,楚国抑制墨家,提倡儒家的原因不言自明。

“我闻大王曾言‘勿全生,毋宁死’,而今庶民附于封臣诸氏,此迫生也。”叹后孔谦说道。他是真的感叹,并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太傅谬也。”熊荆也叹了一句。“庶民为甲士者,可推选信任之人立于外朝,此上下数千年之未有也。太傅当知昔之外朝国人,并非庶民。”

“然楚之庶民处处制于封臣,动则得辄,并无自由可言。”自由是熊荆新造的新词,但因为语义上的关系,很多人对它很容易产生理解上的偏差。

“太傅以为何为自由?”熊荆不得不追问。“为所欲为才是自有?无拘无束才是自由?不婚不育才是自由?爱男子胜过爱女子才是自由?皆否也。自由是凡为甲士皆可参与国政之自由、是不得侵犯私臣之自由、是不经许可不得被他人虚借之自由。

自由非指一人之自由,自由乃指一人合于众人、参与众事之自由。

一人可以有为所欲为之自由、可以有爱男子胜过爱女子之自由;而依附封臣诸氏之庶民,虽无一人之自有,却有于众人中参与众事之自由。若一人有参与众事之自由,又想为所欲为,欲求一人之自由,众人或将弃之、或可诛之。昔年诛少正卯,便如是也。”

自拜太傅以来,熊荆对孔谦素来尊重,但今日听孔谦混淆自由的本意,他不得不反问纠正。这番话说完,他忽然意识自己此举不尊师,当即拜而谢罪。

孔谦倒未曾生气,因为他适才也激动了。孔子的儒学以礼为本,其后的孟子以仁为本,再之后的荀子以君为本。社会不断演进,时代不断更迭,哪怕是孔子的后裔,也会情不自禁脱离礼本主义而掉入孟子仁本(民本)主义的巢臼,而这正是当年孔子所不曾提倡的。在孔子的思想里,君、民都无足轻重,不恪守礼仪,国将不国。

师生的互相推让使得气氛终于轻松起来,熊荆道:“不可强令商贾降低倍贷,唯有使各县邑之巫觋,以低子钱之贷借于庶民,如此,庶民可得喘息。”

“不信鬼神者亦可借?”孔谦笑了笑。

“不信鬼神自不可借。”熊荆道。“一人若不信鬼神、不畏天地,如何使其还贷?一人若无巫觋、信众相助惩戒,如何摒弃恶习?”

“君子当敬鬼神而远之。”孔谦笑容不减。

“若是君子,就不会沦落到借贷度日。”熊荆无可奈何。他知道巫觋多数小气,这笔贷款最终还是他出,这又是一笔大钱。

“我闻大王遍召巫觋善辩之士,不知所谓何也?”孔谦再问,这时他的笑容收敛了。

“学生欲重建灵教,以使楚人不为异族异教所侵。”熊荆告道。他知道孔谦所谓何事,于是主动说起道:“学生不欲为天子。”

只有孔谦明白熊荆说的是什么,他很认真的道:“大王不为天子,何以治国?我观今日天下,统于一者势已成,非秦即楚也。大王不为天下,何以治天下?大王欲行商政乎?”

商政、周政既相同又不同。相同之处都是要借神或者借天,为自己的统治背书,简而言之,就是法统,或者正统。楚庄王列阵于洛水之南而问鼎,然而法统在周,只能退去;秦武王举鼎,只因天眷周人,故而绝髌而死。

虽然都是借神、借天标榜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但商政的王本是神灵。并不是像孔子说的那般,‘周政,郁郁乎文哉’,周武王最开始也用商政,延用商王的日号以及帝号,被尊为‘帝日丁’。

只是商人蔑视周人,不服统治的他们发动了三监之乱。周武王虽然占领了朝歌,但作为神灵的他却没有法器,代表神灵的法器(玉器)全被纣王置于露台,付之一炬。叛乱者却从先王的陵墓中取出比纣王焚毁法器多的多的法器,致使周人在意识形态上的努力完全失败。

恼怒的周人将所知的历代商王陵墓全部掘毁,并且抛弃商人王即神灵的法统,宣扬‘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确立新的法统,这个法统就是天子。

“学生不欲行商政。”熊荆不得不妥协。他不想成为现世神,那是埃及人、日本人才干的事情。成为现世神,他就要娶自己的亲媭媭或者亲妹妹,如此才能保证神灵血统的纯正。

第二十八章 节奏

“臣乃…摩诃兜勒·巴克特里亚国国王之使臣毋忌,奉国王迪奥多图斯二世之王命,来到楚国以求与楚国交好。在已知世界,摩诃兜勒是世界的统治者,从最西方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到最东方的印度、索格底亚那,皆在摩诃兜勒统治之下……”

郢都正朝,负责外交的太宰靳以读着毋忌递交的书信。奇怪的是,这封信居然是用希腊语、齐字双语写成,而胡耽娑支并未随同这个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使臣出现在朝堂上,与他在一起的是一个高大的白种人,据说这是他的随从,叫嗟戈·瓦拉。

“禀告大王,此乃齐字?”靳以念完信揖告道,他不由多看了毋忌几眼。

“齐字?”正朝里再也不是以前那些老臣,而是各县邑推选上来的新臣,这些没有老人那么多规矩,一个个上来看靳以手里的信。这是用埃及纸莎草写成的外交信函,纸很厚,上面还有一个希腊文签名,并没有诸人熟悉的印契。

作为使臣的毋忌听闻朝臣们在看他写的那份信,他忽然出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啊!”一个万里之外的夷狄,竟然能吟诵华夏的诗篇,朝臣大吃一惊。

“我的大父曾是齐王的臣子……”毋忌只会写齐字,但不会说齐语,也不通雅言,更不晓楚语,他只能写齐字来交流。“为齐王寻找不死药,因而西去昆仑之墟,这是八十多年前的事。”

“大王,当是齐宣王。”驺开揖告。

一个西去为齐宣王寻找不死药的臣子,也许是方士,八十多年前抵达巴克特里亚,自会遇到正好征服那里的马其顿军队,然后过了八十多年就成了国王的使臣……

熊荆脑子里勾画出这样一个故事,他问道:“贵国之王让你至楚国,所为何事?”

毋忌听不懂楚语,只看得懂齐字。靳以只好把熊荆的话写成齐字。这样的交流虽然费劲,但总能说上话。

“国王愿意以马匹交换楚国的盔甲、宝刀、丝绸以及纸。”毋忌如此写道。

“纸?”熊荆奇怪他怎么看上了纸。

“是的,大王。因为萨喀游牧蛮族的阻碍,我们只能依靠索格底亚那商人进行买卖。”楚国的铁和纸价格都非常低廉。另外还有丝绸,但仅仅是丝绸并不足以让总督攸提德谟斯动心,真正的关键还是铁,大量的、廉价的、好于塞里斯铁的武器。

“如此两国如何买卖?”熊荆再问道。

“请大王派出商队。”毋忌写道:“只要大王派出商队,就能得到足够的种马还有硫磺。”

毋忌对胡耽娑支的生意一清二楚,楚国对玉石并无太多兴趣,他们需要马,需要硫磺。

“大王,我既与胡耽娑支买卖,就不再当遣商贾至河中。”群臣中有人反对道。

“大王,遣商贾出塞,只能从云中、雁门。”陈卜揖告道,陈县多商贾,他听说过一些商事。“然塞外有匈奴、禺支,去是满载兵甲、返时尽是良马,不可也。”

“大王,臣也以为不可。”蔡文道:“既已戎人定约,不当悔之,且我大楚海舟已成,何须远行万里至河中与彼等买卖。”

蔡文之语说的群臣连连点头。从朱方到养马岛不过数日,绕着渤海转一圈,中间还有许多停留时间,也不过两月。这么高效率的输运,弄得各县邑都想造艘海舟贩卖南北特产。遣商队去万里外的河中,去一年,返一年,又是陆运,确实没有太多意思。

“楚国并无商贾可出塞外。”熊荆也不想出塞去河中贸易,“但可派出使节。”

“大王……”群臣动容,派使节去河中,这可是媲美穆天子西行的壮举啊。

“臣希望能常驻楚国,练习楚语,直至胡耽娑支返回楚国,再依王命看是否需要回巴克特里亚。”见熊荆拒绝了自己派出商贾的提议,毋忌无奈,只好提出居留的请求。

“可。”并不清楚毋忌打什么算盘的熊荆想也没想到就答应了。遇上一个希腊世界过来的半华夏人,他自然要好好问问山那边的情况。

巴克特里亚使臣毋忌很快就带着他的随从退下了,正朝今日很忙,有好几件事情要商议。第一件三国会盟,第二件是贫民逃亡、第二件则是盐铁走私。

三国会盟楚国国内基本已达成了共识,但会盟盟书的细节还需反复讨论,除了谁主盟、谁先歃血、谁在前谁在后这样礼节上的事情,更重要的一件事是何日可以合纵攻秦。

旧郢是楚人忘记不了的痛,鉴于三国即将会盟,项燕、成介、斗于雉等人希望能将收回旧郢一事提上日成。当然不是主动攻击秦国,而是应赵国之请,用围魏救赵的方式收回旧郢,时间,当在五年之后。

秦国占虽天下一半丁口,但不是说可以连续十年大规模作战。结合昌平君熊启传来的情报,作战司认为在正常情况下,秦军只能支撑三年的战争,三年之后必须喘息,而后才能再次作战。其中的原因,作战司判断是粮秣不足。

熊荆却不是这么看。根据熊启的情报他发现秦国并不缺粮,而参照廉颇的观点,他认为连续三年作战后秦军士卒极度疲惫,死于疫病的人数大大增加,士气也很不稳定。邯郸之战能拖三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打完长平之战的秦军已非常疲惫,没有乘士气高涨一鼓作气拿下赵国是秦国最大的失误,也是赵国能等到楚魏援兵的最终原因。

秦国三年大规模作战,休整一到两年然后再三年大规模作战,然后再休整一到两年又三年大规模作战,这很可能会成为秦国日后攻伐的节奏。

以这个节奏论,赵国必须像楚国一样,顶住秦国三年的进攻才能获得喘息,喘息后的秦国是否再次进攻赵国尚未可知,但楚齐赵三国任何一国都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秦国若真以这样的节奏,那么楚国五年后收复旧郢就是不可取的。五年后秦军恰好休整完毕,准备新一轮的攻伐。要么在三年后的第四年,趁着秦军疲惫收复旧郢,要么就要在八年后第九年,即秦军又一轮大规模攻势结束后收复旧郢。

“大王以为赵国能顶住秦人几轮攻伐?”齐王已经返国,但项燕尚未赴齐,他要准备好再走。

“若赵国不自毁长城,最少两轮。”熊荆道。在蓟城时,他和李牧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直言劝他不要和废太子赵嘉走的太近,以免被赵王猜忌。

“齐国或能支撑一轮。”熊荆再道。“三国会盟,不应是第一年尽出精锐与秦军决战。秦军八十万尽死,国内还能再征八十万大军,我军战败便再无可战之卒。要杜绝大决战,追求小决战。在次级战场以战略机动优势获得短暂的数量优势,进而歼灭秦军。

若秦军伐赵,第一年应是赵国力抗秦人,楚齐两军袭扰秦军后方、攻其必救,第三年待秦军疲惫,方可全力以赴,大举压上,然依旧不要轻易决战。对秦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溃三军不如歼其一军。所谓合纵、所谓攻秦全然无用,只有像稷邑之战那样全歼秦军,使秦军在十年、二十年内失去精锐之军才是有用的。”

“大王英明。”项燕不由赞了一句,清水之战和稷邑之战是两个的鲜明对比,并且都是在他指挥下获得的胜利。

“此非我所言。”熊荆是个二道贩子,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然大王以为是四年复郢还是九年复郢?”驺开问道。

“不佞不知。”四年太早,九年又太晚,熊荆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反攻旧郢。

“臣以为当行两策,一为四年,二为九年。”成介道。

“四年便是四十九年,九年便是五十四年。”斗于雉一直记得鄢城沦陷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当他带兵至鄢城时,鄢城已破。“臣以为不可再等,再等,旧郢楚人皆死尽。”

“这是战争!”见其他大臣也想附和,熊荆立即出言将他们镇住。

收复旧郢当然是越快越好,只是战争是有实际的一面,楚军本身的整训就要好几年时间,战舟的建造也要好几年;还有战马,需要十年时间才有数千优秀的骑兵;

最后就是火药,现在的火药威力太小,十年后即便不能摸索出提纯土硝的办法,也能找到含硝量足够高的硝石——火药出现后一个最大的作用就是攻城,半夜在城下埋入足够的火药,任何坚城都能攻破。

只是,延后五年旧郢的楚人会如何?他们还能再支撑五年吗?熊荆不知道。每当看到史官记录的与旧郢有关的诸事,他总觉得自己有罪,父王有罪,大父更有罪。可细想当时的局势,他们又很难很难做的更好。

恐怕正是这样,祖太后芈棘才会想出断腕的毒计。在合格的政治家眼里,任何人都是筹码,需要的时候要毫不犹豫的放弃,不然就保不住大局。

第二十九章 子乘胜

提起旧郢的楚人熊荆心情就很低落,后面的商议他没有插嘴,只静听朝臣们商议。唯有在与齐国合伙捕鱼的渔舟模型送上来时,他才露出些许笑容。

舟楫是楚国立国之本,在齐国造渔舟让很多大臣心里不安,这比卖钜铁危险十倍不止。一旦楚国的战舟被秦国仿制,那么以秦国的国力,局势就会颠倒过来,拥有数量优势、战略机动性的秦军将把楚军打得落花流水。因此渔舟特意设计成无龙骨的样式:长十四米,宽三点五米,型深一点五米,排水十五吨,载重十吨,

这其实就是后世大行其道的平底沙船,有帆有撸,因为使用船艏封板,整艘渔舟方艏、方艉,舟侧壳板与艏艉正交,似极了两头向上微翘的近长方形柱体,

看到这样的渔舟,懂舟的驺开等人连连点头。这种渔舟造的再大,也不可能作为战船。不具备龙骨肋骨的它没有办法承受剧烈冲撞,其平底也不适合远航、抗风浪差,只能航行于近海。

而以齐国得来的消息,齐人多在近海捕鱼,每年的三、四、五月都是渔汛时节,这时候全齐国的舟楫都出海打鱼,不过因为捻封工艺不到位,舟楫又不牢固,多数人只能在近海看得到的海域捕鱼,去远了就回不来。渔获在这个时候特别便宜,并非转附港市令说的一百钱、两百钱一石,黄鱼大量上市的时候甚至二十钱都不要,当然前提是那鱼快臭了。

齐国多商贾,商贾爱欺骗夸大的特性在市令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他不但将价格报高,还将产量压低。这几年楚国已成齐国渔获最大进口国,楚王亲至齐国鱼市询问鱼价、产量,他自然要如此应对。实际上从官府征收的鱼税上反推,齐国每年的海鱼、淡水鱼产量超过三十万石,高的年份超过四十万石。只是海鱼在春夏渔汛时节捕获,淡水鱼在秋冬捕捞,因为天气、技术以及人手不足,前者的损耗是惊人的。

并且,渔汛时节洄游产卵的黄鱼凑在一起几成鱼海,它们成群成群在海里发出‘咯咯、呜呜’的叫声,声音大到几十里外的海岸都能听见,以至于渔人只能撒小网,撒大网一家数口没力气把网拖上小舟。只要有足够数量能深入鱼群的海舟,产量是不成问题的,而一旦把鱼装入马口铁罐头,存储也就不存在问题。

至于马口铁罐头的成本,是一钱,还是两钱,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渔业是季节性产业,其季节性差价所产生的暴利足以让鱼罐头厂赚的盆满钵满。

渔业的美好前景让臣子们忘记了贫民逃亡的不快——在场的所有朝臣都不肯归还他县的逃亡人口,因为一旦答应归还,逃至本县的贫民就会逃向那些能保护自己的县邑。甲士的多寡是他们在朝堂上的立足之本,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实利,他们都不可能归还他县亡人。

熊荆在这个问题是和稀泥的。贫民用脚说话,逃债行为虽然非法、无信,但这难道没有县邑压榨过度的原因?逃亡最多的县邑是陈县,陈县的高利贷子钱最高,农民只要借贷,子子孙孙都会套死。既然贫民有勇气逃亡,那就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在别的县邑无债一身轻的情况下重新开始。

逃亡也有助于氏族、誉士长重视甲士所组成的外朝,现在贫民逃亡他们就大喊大叫,若是哪天甲士也成批成批的逃亡,他们就要哭了。县邑内政确实是氏族、誉士长说了算,庶民‘不需要你同意,也不在乎你反对’,可一旦每年冬狩校阅、征召出兵时本县本邑的甲士数量减少到准许限度以下,他们就会受到熊荆严厉的训斥,连续出现两次,封地就会被收回。

统治,也是可以竞争的,准许逃亡就是将各县邑的统治纳入自由市场,哪个封主治下庶民活得好,庶民就投奔哪个封主去。

这与后世出现的豪强兼并、异教传教同理,税吏常对无依无靠的庶民作威作福,对豪强他们却只能低三下四,于是征税的压力全部落到庶民身上,受不了的庶民只能拖家带口投奔豪强,结果就是朝廷税源越来越少,然后大臣们义正言辞的痛斥豪强兼并、百姓困苦云云。

清末天主教传教也是如此。农民要么不入教,要么就一个村子全部入教。信上帝?上帝和无生老母的差别在哪里很多人根本答不出来,他们入教只是为了寻求保护,因为官府怕洋人。

早上开始的朝议,一直到下午才勉强结束。散朝后熊荆没有回正寝,而是出茅门入了祖庙。昏暗的帷帐下,他对先祖叩拜后,又对着一块写有‘子乘赤’的灵位顿首,之后,便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冥想。

“大王,天黑了。”长姜知道熊荆来祖庙的原因,他对此只能深深哀叹。

“你侍奉父王多年,父王想旧郢么?”熊荆淡淡的问,声音回荡在越来越暗的祖庙大廷。

“大王,先王有不得已的苦衷啊。”长姜叹了一句。“先王虽冒死返楚,然大权皆在县尹之手。那年秦人败于邯郸,子乘氏面见大王后,大王便允收回旧郢,怎奈、怎奈……”

旧郢沦陷后,城邑里的楚人不是被杀就是被迁,但反抗一支持续了十多年之久。只是得不到楚国的支持,旧郢的反抗越来越微弱,但秦军败于邯郸又燃起了旧郢楚人的希望。最致命的是隐于旧郢的公族子乘赤赴陈郢面见父王,父王激动万分,当场就答应待景阳返国,必命其出兵旧郢,但结果、结果却是楚灭鲁,迁封鲁君于莒……

每每想到这里,熊荆都觉得心脏几欲炸裂。楚史上并未写子乘氏的最终结局,也未言旧郢起义的最后结果,可他还是能想象出他们的绝望和悲惨。

“子乘氏可有后人?”熊荆忽然问了一句。

“大王,臣曾闻子乘氏被秦人诛三族,举族皆死。”长姜说完这个传闻急急再道:“又有人言,子乘赤之子子乘胜因得狱掾相助,受刑前用他人调换,得已幸免。”

“皆谬也。”熊荆从来不相信这样的传闻,石达开被满清朝廷处死后,很多川人都说他还活着。百姓就是这样,他们越说还活着的人,其实已经死了。然而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个自称子乘胜的人正出现楚秦交界的陪尾山。

大别山西麓丘陵连绵,森林密布,随、唐两县宛如鸡肋,并未被秦军攻占。于是这块两县就好象突出的榫头,深深镶入南阳郡、南郡之间。榫头的北面是桐柏山往西的余脉以及更西面的水泽;西面则是难以攀越的大洪山;南面则在陪尾山与安陆交接。从桐柏山南麓流淌下来的溠水横贯唐、随县城,进入安陆后又从安陆县城西侧流过,最终汇入汉水经夏浦入江。

五、六月的天气太阳虽热,可轻风吹拂的山林凉爽无比。知了连绵不绝的吟唱下,四个黔首葛衣打扮的黑脸汉子看着那位自称是子乘胜的人狐疑良久。虽说是匪盗私贩,可匪盗私贩也有实诚的一面,为首的汉子吞了几口唾沫,结巴道:“我、我弗信。”

“不需你信。”子乘胜笑,他的随从掏出一枚残缺的秦半两递上。“请足下带我至安陆城。”

秦半两是接头的信物,宛如调兵的兵符。只是秦半两比兵符隐蔽多了,带在身上毫不起眼。子乘胜每每看到这半枚秦半两,都会赞叹知彼司的智慧。

“这是鄙人的酬劳。”随从闻声又掏出一块金饼,四个私贩的眼睛顿时红了,金子在哪国都是硬通货。“酬劳虽少,请为足下之酒资。敢问足下姓氏?”

“贫贱之人岂有姓氏。”为首汉子笑着把金饼揣入怀里,“公子若不嫌弃,可喊一声季黑。此皆我兄弟。”

“子乘胜见过诸壮士。”子乘胜对着季黑的三个兄弟揖礼,这让这几个人非常尴尬。私贩盐铁是因为过不下去,过不下去自然是因为贫贱。

“公子如此打扮……”陪尾山到安陆城有几十里路,子乘胜的打扮没有半点农人味道,季黑顿时觉得怀里的金子很是烫手。

“这般可好?”子乘胜的衣裳说脱便脱,他里面穿的一件破烂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葛衣,下身是常见的浅绿色的跗注,一双草履,头发也如季黑一般包了块黑色的布。因为胡子续成秦人的八字须样式,贵重公子瞬间就变成老实巴交的农人,唯有目光不呆滞。

“可。”借助盐铁走私通道,山那边的楚人不断出入南郡。季黑对此见怪不怪,更不反对,依照秦律早死上百回的他还希望着有一天赚足了钱,能带着老娘妻子跑到楚国去享福。

“若遇亭长、求盗,公子万勿慌乱。”揖别贩盐铁来此交易的楚国贾人,带着子乘胜进入秦境的季黑如此说道。他扛着一包两百斤的盐,气喘吁吁的说话。

第三十章 所图

秦制,十里一亭。里并非指三百步之里,而是指‘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之里。十里一亭,即两百五十户一亭,十亭一乡,一乡应该有两千五百户。安陆不算大县,县辖亭有四十五个,全县民户一万一千多户。

亭有亭长、有亭侯、亭佐、亭父、亭卒、以及求盗,每亭有十数人不等;亭上有乡,乡有乡秩、有乡佐、游徼、各种啬夫几十人不等。这是秦国的基层亭乡组织,安陆因为是边境县邑,又有咸阳派来的戍边边卒,整个边境封的是水泄不通。

子乘胜跟着季黑等人一直在山林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待到天黑,他才在狗吠中来到一个里居。里外有人负责放风,里内有人接货,入里居以后便不时听见孩子的笑声。

“今夜就在此歇息,明日可乘舟入城。”松枝燃起的火焰下,季黑将子乘胜带到一间空屋子。“此处穷僻,公子请勿见怪。”

“有何见怪之处,一屋一榻足以。”子乘胜本以为今夜要睡在山上,没想到季黑几个腿脚利索,能在天黑前找到来到这里。

“公子?”季黑告辞后随从怀里掏出糗。普通人家只吃两顿,此时晚饭早过,只能吃干粮。

“来者何人?”里居内另一处茅屋,松枝燃烧下,窗户全被封死了,季黑等人正在和里正喝酒。即便是夜晚、即便子乘胜穿的是庶民的衣衫,里正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

“呵呵,”季黑笑了笑,道:“彼自称是子乘胜。”

“子乘……胜?”里正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惊讶,端着的酒洒了半盏。“那是二十多前的事了。”里正良久才道。他的声音苍老了几分,半盏酒被他一饮而尽。

“请仲父相告。”二十多年前季黑不过是七八岁,子乘这个氏他听过多次,但不明细节。

“并无可言之处。”里正只喝酒,他用剩下的几颗牙嚼着菹菜,沙沙作响。

“山那边全为斗氏所有,穆氏已迁至……迁至……。”除了季黑,其他人对子乘胜并无兴趣,他们更乐意说一说听来的见闻。

“江东。”有人补充道。说话的叔虔连忙点头:“对,江东,已迁至江东。”

“果真如此?”连灌几盏,里正已有些醉眼朦胧。“斗氏封于随,或非我等庶民之福呀。”

“何出此言?”里正不肯说子乘氏的事情,季黑只好作罢,但他说斗食封于随非庶民之福,这个庶民显然不是指别人。

秦国治下,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庶民知道的只有官吏,但里正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说起楚国诸氏却是如数家珍。龙生九子,楚国诸氏有好有坏,有强有弱,他们的故事常是庶民的谈资,而安陆本就是斗氏的封地,里正从小就听说斗氏的故事长大。

又是一口气连灌几盏酒,季黑几个要不耐烦时,里正才道:“斗氏,楚若敖氏之后,其祖就封在安陆。先君庄王杀若敖氏,安陆方才为县。我听闻楚王复封诸氏于各县,斗氏又输盐铁于安陆,或有攻伐旧郢之心。”

“攻伐旧郢?”季黑猛呛了一下。

“不如此,何以为输盐铁于安陆?”里正问道。“一斗盐,官价二十五钱;一副耒,官价六十钱;你之盐铁何价?”

“我之盐铁,”季黑什么都不懂,但买卖他是懂的。“一斗盐卖六钱,一副耒卖十五钱。”

“此价廉也。”里正又喝起了酒。“斗氏输盐铁于旧郢,所图非小。”

“那日至随,见楚卒,皆钜甲,待我等甚善。”季黑的弟弟叔虔又说起了上个月的事。兄弟几个忍不住去了一次楚境,在随县逍遥快活了一把,也见了不少世面。

“有求于你等,自然待你等甚善。”里正笑了笑。

“敢问仲父,斗氏治下好还是大秦治下好?”季黑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没说楚国,楚国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我亦不知。”楚庄王之后,斗氏就没落了,里正并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我只知楚国治下少有战事,军赋多年不纳,粟烂仓禀。大秦治下,十年有五年征伐,法苛罚重,虽可赀盾赀甲赎罪,然……”

秦国治下如何根本不用细说,季黑等人深有体会,他们会走上私贩盐铁这条路,也全拜赀盾赀甲所赐。

赀盾:三百八十四钱;赀甲:一千三百四十四钱。这两者是最常见的刑罚,有钱交钱,没钱去官府做隶臣妾,吃官府的一日六钱,吃自己的一日八钱,用劳作得来的钱赎罪。赀盾,要劳作六十四天(吃自己四十八天);赀甲,要劳作两百二十四天(吃自己一百六十八天)。

季黑也就是普通人家,一年收入除了粮秣,加上织布的也就五六千钱,赀一盾还能忍受,那次县衙令长判其父赀一甲一盾,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入官府做隶臣赀盾甲。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县里的少佐倒是使人来家里讨要父亲未赎完的一百五十六钱,另外还有一百二十说不上来的什么钱。

这次的经历让季黑知道钱很重要,再后来,他又听说有钱还可以赎迁,这需要五千三百七十六钱;还可以赎耐:七千六百八十钱;还可以赎黥:九千九百八十四钱;还可以赎宫:一万两千两百八十八钱;……;甚至能够赎死:两万三千零四十钱。

季黑恨钱,可正是因为恨钱,他才要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拼命的挣钱。里正的话又提起了他对钱的仇恨,他大可大口的喝酒,晕晕乎乎的睡去。

第二天鸡鸣他便被弟弟叫醒,而后又扛着那几麻袋盐铁,踩着夏日清晨凉爽的田埂,匆匆向小河边行去。子乘胜一路紧跟,快到河边的时候跟得越紧,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佩剑的皂衣小吏就在不远处站在。好在这个小吏一直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了舟楫他重重的吐了口气。

“险矣!”子乘胜和随从浑身是汗,这是累的,也是吓得。

“呵呵。”季黑轻笑,他没有多说,只让弟弟马上划桨。

第三十一章 新黔首

安陆最早是郧国,春秋时灭于楚,迁其公族。但与其他县邑不同的是,郧国还是陆浑之戎的迁徙地,楚平王时期,洛阳南面的陆浑被晋国所灭。

春秋时楚晋争霸是天下大势,吴国伐楚、越国灭吴、楚秦联姻……,诸多大事都围绕着楚晋两国的争霸而展开。陆浑之戎灭国后南奔楚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于是楚平王将其安置在郧国这个偏僻县邑,安陆,就是安置陆浑之意。

本来,周时的金锡通道(即后世所谓的随枣走廊)就是溠水沿线,顺着郧国、随国、唐国这些封国展开,但楚国兴盛后整个江汉平原是以汉水为南北主干道,溠水沿线渐渐荒敝。随县丁口或有三万多户,但汉水流域大多数县的丁口都超过随县。

子乘胜眼前的安陆城并不大,纵横不过三里,位于溠水东面,三丈六尺高的城墙一如唐随二县。与唐随二县相同的还有内城城头竖立着的飞讯杆。经过数年的摸索,秦国也开始使用飞讯杆传讯,只是尚不清楚秦国飞讯的效率和准确性。

舟楫从水门进入安陆城,季黑带着子乘胜两人上岸。相比于两天前,两人的头脸、颈脖、手脚都抹上了薄薄的泥浆,愈发像个普通的庶民,甚至连目光季黑也告诫过,不可东张西望,要目不斜视,最好是低头看地,越呆越好。

庶民是庶民,贵人是贵人,几十年的熏陶和习惯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发觉秦人的飞讯杆后,子乘胜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随从谷荣也看了一眼。子乘胜还好,他只是瞥了一下,谷荣却抬头张望,他的举动恰好被一名头裹黑帻、腰悬铜剑、腿扎行滕的人看到。

“汝!”一声断喝好似雷一般的炸在人群中,闻声人群发现不是喊自己后,鸟兽一样避让。

“是亭长。”季黑低语,连忙扯着子乘胜随着人群避让。

“竖子何往?”谷荣呆立当场,满头大汗的他极力控制自己不看向子乘胜。如此分神使得他没有听见满口秦音的亭长在问些什么。

“汝敢不敬!”亭长恼怒,他连剑带鞘一剑劈在谷荣腿上,这一击足以让任何人跪下。

“何处人士?”看着跪下的谷荣,亭长开始问话,谷荣连忙掏出了竹简。

“木梓里?”竹简是伪造的,但伪造的工艺极高,暗记一个不少,不是专业人士根本看不出来。“为何窥视飞杆?”简上看不出毛病,亭长追问为何偷看飞讯杆。

“请官长饶命!官长饶命!”秦国亭长的装扮谷荣早就熟记,特别是他头上的黑帻(汉朝亭长戴红帻)与普通官吏所用黑布不同,那是数染而得的玄布。他不敢合乎逻辑的解释自己为何看那根飞讯杆,因为庶民从来不会、也不懂这样解释,最合乎常理的做法是顿首求饶。

“哼!”亭长确信眼前跪着求饶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黔首,虽然长的比一般黔首高大。他看飞讯杆大概是因为好奇,就好象以前那些黔首一样。

“钻过去。”亭长哼完站矮了一些,两条并不长的腿叉开,要谷荣从自己胯下钻过。

求饶的谷荣身子明显的一怔,和众人一样远远看着的子乘胜嘴里嗤了一声,手摸向了腰际。

“万不可!”季黑知道这些过来的楚人都带有利刃,他们特别轻佻,怒则拔剑。

“钻过去!”亭长环抱着胳膊,头仰向天空。一会等不到谷荣钻跨,顿时就怒了,他脚踢剑劈的同时口里骂道:“荆狗还不钻?荆狗还不钻!”

“秦人便是这般折辱楚人?!”子乘胜拔剑的手被季黑死死按住,眼里要滴出血来。然而季黑没答应,他的目光正看向一辆轩车,轩车车盖后方还飘至一面别样的旗,秦字肃穆庄重。

“是少内。”一见那面旗,季黑腿就软了三分。少内即少府,少府隶属于秦王,行到何处都是趾高气扬,对大内(即相邦府治下郡县官吏)不屑一顾。

“那是何事?”一个秦人亭长正在殴打一个黔首,坐在轩车上的郡铁官司马无泽一眼就看到了。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

“禀官长,黔首或有不敬,亭长轻折辱之。”侍从也看到了那名正在踢打黔首的亭长,他以为司马无泽要管闲事。

“謑訽詈(辱骂、嘲讽、责骂)新黔首,赀一甲;殴苔,赀二甲;丞令弗得坐之减焉。”司马无泽摇头表示不管的同时,嘴里却念出了一条秦律。

百余年来秦国扩土夺地,对于新征服地区自然有一套相关的办法。除了迁出城邑原住民、迁入秦人外,对城外的黔首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然而占领楚地后,早前的法令很多都失效,比如告奸,楚地新黔首往往自成一体,不愿告奸;又如执礼,楚地新黔首依照周礼,登门皆带礼物,不管对方是否是官吏;最后就是楚地新黔首惯于反叛,常常不服政令。

对此南郡不得不制定新的律令:针对故黔首、特别是故黔首出身的官吏经常轻折辱楚地新黔首,特令故黔首不得謑訽詈新黔首,不然赀一甲,也不能殴苔新黔首,不然赀两甲,丞令(县丞县令也是故黔首出身)不得帮其减少处罚(岳麓秦简2028);

针对楚地新黔首喜欢送礼、常常送礼,特令‘新地吏(指新征服地区的官吏)及其舍人敢受新黔首钱财酒肉他物,及有买卖、叚凭、贷于新黔首而故贵赋(岳麓秦简0893)其贾,皆坐其所受及故为贵赋之臧、叚凭、贷息,与盗同法。(岳麓秦简1113)’

对楚地新黔首不愿告奸,那就提高告奸赏金,并更换官吏,加强吏治,以打击拆散楚地新黔首彼此间最后的团结。不过后一条碍于华阳祖太后芈棘在世,大动作没办法做出来,要等到芈棘死后,咸阳才更换了南郡郡守,将一个外来的、动刀子没有任何阻力的人任命到了南郡。其所颁布的《为吏之道》,就是为了整肃南郡官吏,一如杀人要先磨刀。整顿肯定是极为有效的,这也是新郡守最后调到咸阳为内史的原因。

郡铁官司马无泽当然不知道后来南郡发生的事,前岁钜铁府炼炉爆炸,其父司马昌横死,全家丧尽家财才得以免罪,而他,因为少府内还有几个先父故友,加上冶铁是技术活,这才保住了官位。不过咸阳他是没办法待了,只能调往边郡。

亭长的殴苔还在继续,新黔首被打得佝偻在地、满脸血污,不想得罪故黔首官吏的司马无泽轻轻驶过,那边,安陆县令早就在等候了。

“见过司马上官。”安陆县令治、县丞晬、县尉牟,还有一大批官吏齐齐向司马无泽揖礼。作为书吏的喜也站在人群之中,不过他的位置很后很后。

秦县官吏分成五等,最上一等称长吏,为令长、丞、尉;次一等是县下各官属的官长,为啬夫、各曹等,第三等称少吏,佐、文书、史之秩等。喜就站在第三等少吏的末尾,恭敬的对新来的少内铁官行礼。礼毕,县令和司马无泽叙话的时候,他才得幸在堂上候命。

“安陆私贩盐铁者众,去岁铁税不过十六万钱,少矣!”司马无泽没有丝毫客气,一开口就指责安陆县铁税少得可怜。“咸阳已令,今年若铁税若在二十万钱以下,皆有罪。”

铁税、盐税越收越少,这不是安陆一县,而是南郡、南阳郡、三川郡、东郡的普遍情况。为何如此,咸阳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但对县令、县丞、县尉来说,不管知道不知道,一说皆有罪,个个都面色如土。他们是长吏,罪责主要在他们。

“此荆人私贩之害也。”县尉牟很想大喊冤枉,可喊不出来。

“为何不捕杀私贩?”司马无泽面无表情。

“禀上官,安陆与荆国随县相交,山高林密,捕之不尽。”牟悲叹道。“安陆之卒不可信,新黔首又不服律法,便是乡亭求盗,见私贩亦不捕拿。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禀上官,臣今岁数请故黔首之卒,不得也。”话已经说开,县令治继续叫苦。

“不发故黔首之卒,郡府自有难处……”司马无泽之语让旁边记录的喜心里猛然一跳。

盐铁私贩是去年夏天开始增多的,但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常年二十三、四万的铁税去年只少了七万多钱。今年就不同了,截至到这个月铁都不及五万钱,到九月末恐怕不会超过七万钱。

铁税如此,盐税才是要命。正常情况下每月每人需盐一至二升,每月每户最少需盐六升,费十五钱,因为年节,一年需盐八斗,费两百钱。安陆有民一万一千户,常年盐税在两百万钱以上。去年私贩横行后,盐税暴跌至一百三十万钱;今年更惨,前八个月只收到四十多万盐税,估计整年盐税不及七十万钱。

盐税是少府主要收入之一,如此剧跌,郡府却不派故黔首士卒前来安陆,难道秦军又要伐楚了吗?

第三十二章 坚持

数年前从稷邑回家,靠着彭宗给的那六金,再加上自己家里的积蓄,喜终没有入官府做隶臣,而是逃过一劫。只是麻烦也随之而来,三年前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来到家里,他用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就把喜说服了,从此之后喜就成了楚国的间谍。

楚国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甚至安陆的户籍他们都想摘抄一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郡府的公文、县内的诸事正通过喜源源不断的透露出去。而回报,除了金钱之外还有升迁,上个月,县令治刚刚在上报的文书上介绍他‘毋害(无人能胜)、廉洁、敦悫’,不出意外,年后他便将赴南郡任职。

县廷里,司马无泽还在谈禁止私贩的问题,喜的心已早飞到县衙外面的医馆。而此时的医馆,被亭长轻折辱痛殴的谷荣正被季黑等人抬了进来。

“因何而伤?”医丁是个驼背的老头,一看到谷荣身上的殴伤他便迟疑了一下。医者也是受官府辖制的,若是私下斗殴,他医治时如果不报官,就要承担连坐之责。

“禀医叟,其被亭长午所殴伤。”季黑对着医丁揖了揖,笑脸中藏着无奈。

“水。”医丁好像没看到季黑的笑容,他的目光在子乘胜身上扫了一下,随机让孙女去盛清水。午的铜剑虽然未出鞘,依旧把谷荣打得皮开肉绽。

“敢问医叟,汝无碍否?”脸上的血污终于洗尽,看着满脸肿破的谷荣,季黑问了一句。

“无碍……”医丁仍在擦拭谷荣的伤处,他忽然道:“关门。”

“叟欲何为?”医丁一句关门让子乘胜警觉,他感觉医丁看出了什么。

医丁确实看出了问题。谷荣是黔首打扮,但谷荣身上的皮肉半点也不像黔首。他不理子乘胜,只待把谷荣的伤处清理完了,才转身问道:“可是楚人?”

子乘胜听闻楚人心头便是一热,但嘴里却道:“非也,小人木梓里之民,到城中、到城中……”

子乘胜恨不得拿出自己的符传,旁边季黑也一个劲的点头,医丁脸上诡异的一笑,没有再问。这时候子乘胜才看到了谷荣头颈、手上的泥浆全被洗掉,露出原有细腻的皮肤,他脸上顿时一热。他不敢再出声,只等谷荣的伤势处理好了,才与季黑架着他离开医馆。

“家中黑犬近月欲动也。”他们前脚离去,喜后脚就跟着进来,屋内诊尺时,喜用暗语道。

“欲动何处?”医丁眯着眼睛,手切在喜的寸脉上。

“不知。”喜道。“今日少内司马铁官来廷,斥盐铁私贩之事,县令求故黔首之士卒,不得。”

“恩。”医丁是喜的上线,一般情况下都是听,静静的听。

“少内盐官亦在路上,盐税巨减,少内震怒。”喜继续道。“并说此事大王已过问……”

“私贩之事县廷所知几何?”医丁当然知道盐铁私贩猖獗,连他吃的盐都是楚国盐。

“县尉只言新黔首不可信……”喜还未说完,门边忽然被推开了。刚才给医患端水的女子急道:“大父,县令至也。”

“县、县令?”喜的脸瞬间发白,他勉强定下心神,道:“我先告辞。”

“不可。”医丁连忙将他拦住,努努嘴,让孙女带着喜避到里屋。

“拜见县令。”安顿好喜,医丁出屋相迎,他毕恭毕敬,县令治也是一副官长做派,但一到了屋内,他便换了一副表情。

“请医叟相救。”治对着医丁深揖。“少府来人,大王震怒,今年我若是……”

就隔着一堵薄墙,听闻县令在告求医丁,喜震惊的忘了呼吸。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是楚国的侯人,没想到连县令也是楚国的侯人。其实正是他那些细碎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情报,让知彼司把治也拖下了水。

‘受及故为贵赋之臧、叚凭、贷息,与盗同法’。在楚地送礼成风的浸染下,治又怎能免俗不拿新黔首的好处。受了,按秦律就是与盗同罪,出钱赎罪也会丢掉官职,很自然的,他被知彼司抓住把柄。只有做过官吏的人才知道黔首有多苦,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丢官。

喜如此表情,医丁的孙女则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要惊动正在告求县令。

县令告求了一会,很快就在医丁的礼送下离开,待医丁回屋,喜才道:“原来……”

“不如此,如何将你举荐?”医丁不动声色,“切记!今日之事不可告于他人。”

“唯。”喜答应了一声。见医丁再无其他吩咐,揖了揖,从医馆后门走了。

他走之后不久,鸽子就从医馆的后院里飞起,震着翅膀往东飞去。而在安陆驿馆,司马无泽写就的公文也被飞讯匆匆传至南郡,其中的重点就是求调故黔首士卒至安陆捕拿私贩,单靠本地士卒捕拿是行不通的。

安陆告急,与楚国洞庭郡接壤的左云梦、右云梦、竟陵、沙羡,甚至汉水诸县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除南郡外、与韩魏接壤的各郡也是如此,甚至更加肆无忌惮——东郡的私铁私盐竟然公然叫卖,舟楫上的私贩打得亭卒、求盗抬不起头。若有郡卒,这些私贩立刻驾舟而逃。

秦国的盐产自安邑的盐池和巴蜀的盐井,与齐国的海盐相比本来就成本就高。可即便是齐国的海盐,国内也要卖一百钱一石、十钱一斗,现在倒好,卖到农户家里的盐只卖六钱一斗,就好象不要运费似的。

“禀大王,若不发兵捕拿私贩,长此以往,盐铁之税恐无收也。”咸阳曲台宫,匆匆赶来的少府卿郎晟重重揖告,五郡数百万丁口,损失的盐铁税恐有两万金不止。

“盐铁之税一年几何?”赵政面色严峻,私贩盐铁,这是绝不允许的。

“盐税一年逾十万金;铁税不过万金。”郎晟不解大王为何问起了这个。

“私贩仅三川、东郡、河内、南阳、南郡五郡,大秦治下十数郡,何来盐铁无收?”赵政反问道。凡是皆有缓急,盐铁私贩确实行迹恶劣,但这个损失的主要是税收,并且不是全国的郡皆如此,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臣……”郎晟连忙告罪,不想赵政道:“退下吧。”

“臣告退。”郎晟揖了一揖,趋步往后退走。他走后,一侧不言的国尉卫缭才道:“齐盐荆铁,韩魏两国甚苦之,然则……”

卫缭本想说这是好事。私贩卖盐卖铁得的秦半两也花不出去,最后还得求到秦国头上。但赵政对他连连挥手,继续说刚才的事情:“三国何时会盟?”

“禀大王,后胜说是九月。”卫缭神色一震,立刻严肃起来。“三国将在齐国高唐会盟。”

“高唐?”高唐是齐国五都之一,其就在大河平原津之南。

“然也。”卫缭道。“赵国一直想与荆国会盟,荆国又想与齐国会盟。齐王于郢都食不死药,大悦之,遂应荆王所请,与荆赵两国会盟……”

“齐王食不死药?!”不死药的事情赵政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齐王真的食了不死药。

“大王,不死之说,幻也。”卫缭很不愿把话题岔到不死药上,这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题。“齐惧赵,故荆王允诺齐王,若赵国攻伐齐国,必救齐。赵国灭燕不久,燕地不稳,若我大秦不攻伐赵国,赵复强也。

天下诸国,韩魏仅郡县耳,唯荆赵齐三国尚可与秦一战,三国会盟等同合纵。臣请大王当先伐赵,灭赵后再伐荆。伐荆,齐国或不救之,伐齐,荆国必全力救之。”

没有战舟,楚国又扼守住了大梁,再伐楚只会徒劳无功,伐齐又会被楚赵两国南北相夹,最现实也是最迫切的任务还是伐赵,灭赵之后再伐楚。

这是卫缭构想的战略思路,其实这也是一种迂回思路。必须抢在楚国兵甲、战术革新赵军之前,先灭亡赵国,赵国亡后还可以借助赵国的资源攻伐楚国。至于韩魏两国,尤其是韩国,已经像熟透了的桃子,碰一下就会掉到碗里。

卫缭的思路不可谓不正确,但赵王闻言却在凝神思索,他不敢打扰,只能屏住呼吸静候。

“荆国当真就不可再伐?”赵政目光中仍有一种坚持,他想伐楚。

“大王,荆国已据大梁,大梁乃淮上诸水之领。我军若不能在冰封时拔下大梁,后路绝也。”卫缭声音有些沉痛。“荆国又有混凝之土,此土数日可成高墙,旬月可成大城。有此筑城之术,大梁不可拔也。臣请大王……”

混凝土墙就修在在敖仓以南,赵政特意去看过。力士用巨锤砸开单薄处,露出来的竟然是蛛网一样大小不一的钜筋,赵政观后一直无语,次日,他便下令前线退兵。

现在卫缭再提起混凝之土,他轻微叹息了一声,又是半响后才开口:“伐赵,何人可为将?”

“臣以为李信、王剪、蒙武三人皆可。”卫缭举荐时没有忘记蒙武。“赵人只购了荆国钜甲,未习荆人矛阵之术,伐之必败。”

第三十三章 六伐

卫缭嘴上说对赵国伐之必败,但对快速灭亡赵国没有十足把握,这有赵国自身、三国会盟的原因,也有秦国自身的原因。

一年多的休战,秦军罕见的未对任何一国用兵,实际是在整肃内部。嫪毐、吕不韦身死,早前依附这两人的舍人、官吏需要清理,特别是吕不韦,执掌相位十数年之久,朝中、各郡各县皆有其党羽,这些都是要早日剪除的。

官吏之外,秦军的整顿也是大事。三年伐楚三年连败,这不是将帅指挥的问题,这是兵甲、战法落后的问题。一年多来卫缭全力整顿秦军战法,力求将花队改编为纯队,但因为整个秦军的绩效都建立在军功拜爵制度之上,这种改变非常困难。

花队是戈戟矛铍殳,五人一队,结队而战,斩获首级就散其长发,栓在腰间。一伍当中还需互相扶持,因为一伍也需论赢,如果全伍斩获的首级少于本伍的损失,那斩获首级之人不但无功,还要与本伍一起受罚。

纯队全是酋矛,全屯士卒战时紧密排列,同进攻退,交战时根本不容有人离队去斩首级,只能战后再斩,可战后谁分得清谁是谁杀的?所以士卒从一开始就对矛阵纯队有抵触之心,认为新战法是断了自己的升爵之路。

屯长、百将、五百主这些低级军官对纯队也不支持,花队的配合是卒与卒之间的配合,纯队是队与队之间的配合。既然全军有矛队、有弩队,那谁去指挥矛队,谁又去指挥弩队?指挥矛队当然没有问题,可指挥弩队如何论赢?不论赢如何升爵?

除此,建立在横队战术而非纵队战术上的矛队很难快速进退,对侧翼的防护也异常薄弱,这正是马其顿方阵只能成为一块砧板、一块不能断裂的砧板的原因。而秦军之前的阵列并非如此,以伍为单位结阵而战,可以快速进退、可以容受侧翼断裂,放弃灵活的花队而用呆板不知变通的纯队,在绝大多数军官看来是不智的。

新战法的推行遭受到如此大的助力,以致卫缭只能将少部分精锐士卒改编成纯队,类似此前的锐士,但在数量上有所扩大。他们的作用与之前一样,主要是击破敌军战阵,好让普通士卒冲过缺口勾击敌军侧背,造成敌军溃阵。

再就是李信麾下那支三万人的卫卒,他们在革新战术之前就开始使用酋矛作战,一年下来矛阵战法演练的更加纯熟。卫缭希望这将这支部队用在刀尖上,只要赵军敢与秦军野战,他相信锐利的铁矛必能击破赵军。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卫缭只能安静等待赵政的决策。只是赵政连续数日都没有上朝,待到第五日,谒者终将他召入曲台宫,他去的时候右丞相熊启已经跪坐许久了。

“寡人心意已决,大军伐赵。”一身皮弁服的赵政神色并未比那天轻松多少,他说完后目光就转向卫缭。“卫卿以为,灭赵需几年?”

“臣以为非十数年不可。”卫缭心中大默算了一下,给了一个笼统的答案。

“十数年是几年?”赵政面色再沉,他无法接受这种笼统。

“禀告大王:臣以为十二年可灭赵。”卫缭道。

“为何是十二年?”赵政再度追问,“赵国虽亡燕国,然未曾复强,何须十二年之久?若灭赵需十二年,那灭荆需几年?”

“大王,荆赵齐三国为盟,灭赵非敌一国,而是敌三国。管仲有云:‘什一之师,三年不解,非有余食也,则民有鬻子矣。’故师出三年必要一歇,不然卒民皆疲,不可再战。一伐即三年,三伐而亡赵,期间三年用作士卒暂歇,故需十二年之久。

赵亡,荆齐弱也,此时我据赵燕之地,得赵燕之民,再伐荆齐,事半功倍。此十二年可成也。”

“二十四年?”赵政默念了一下。今年是秦王政十三年,再加二十四年就是秦王政三十七年。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秦王政三十七年赵政薨落。

而实际伐赵只用了两伐:秦王政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为第一伐,三年全力攻赵;十六年、十七年秦军休整,休整期间顺手灭韩;第二伐(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时,十九年灭赵,破邯郸,虏赵王迁,二十年于易水败燕、代联军。

乘着第二伐的余势,即便主力大多休整,秦军仍在二十一年拔燕国国都蓟城,并试探性的伐楚,以警告楚国不得介入灭魏之战。

二十二年第三伐开始,当年灭魏,同年李信率兵二十万伐楚,败还;二十三年王剪大破楚军,项燕伏剑自杀;二十四年秦军拔楚都寿郢,虏楚王负刍。

本来是三伐十二年结束一切(齐未战而降),现在因为楚国复强、赵国灭燕、三国会盟延长到了六伐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后赵政五十岁,已经年老。想到要到五十岁才能一天下,赵政不免有了些忧虑,他能活到哪一天吗?即便能活到那一天,又还能活多久?

“大王,荆齐两国能战之卒少也,两国相加方及赵国。若能避开荆国舟楫而与之战,灭荆齐两伐足以,如此仅需二十年。”卫缭也知道二十四年太久,因而减了四年,这样赵政年仅四十六岁。但谁也没有看到,他说话时目光微闪,一些不能说的话他半字不漏。

先灭赵后灭楚的战略构想存在一个巨大而危险的隐患。天下并非只有六国,李牧大败狄人后,草原上的狄人势力正在重新洗牌,血的教训让他们懂得分散不可能抵挡越来越庞大的华夏势力,洗牌之后的狄人必如华夏一样,草原将由一个王统治。

赵灭燕后,西起高阙(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呼和温都尔镇(青山镇)),东至辽东,全是赵人在守御北方的狄人,秦长城防御的不过是西戎,西戎的月氏禺支与秦国素来交好。灭赵,等于要接替赵人直面北方草原越来越强大的狄人。

如果二十年后草原狄人一统,进而纵马南下,秦军却在南方攻伐楚国,两线作战的秦国定将遭受惨败,而惨败的结果就是整个秦国土崩瓦解。秦不是周,秦公室是一支独秀,国家全靠官吏支撑,一旦军事上遭受惨败,官吏或降或散,黔首编户于他国,就再无起复的可能。

秦国的唯一生机在于,必须抢在草原狄人一统之前一扫关东诸国,然而以全天下的人力物力对抗狄人南下。哪怕慢了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以鬼谷学生素有的渊博,又执掌着国尉府上万名间谍侯者,即便没有专门遣人入草原打探消息,卫缭也能判断出这一点,可他对赵政就是不说这一点。他和赵政只是买卖关系,不存在是否忠诚的问题。如果楚国愿意请他做大司马府府尹,他可以立即去楚国,当然这个过程不能有性命之忧。

赵政想着自己二十四年后的人生,卫缭心中反思后觉得自己并没有破坏士的职业道德,不但没有破坏,反而极有道德——殊不知很多游士、门客、舍人拿了主君的钱、吃了主君的饭,结果却是卖主求荣。右丞相熊启则一直希望赵政早点散朝,他必须把今天的卫缭的话速速传到楚国。

三伐而亡赵,六伐灭楚齐。如果是这样的话,留给楚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提醒熊荆早做准备,三国会盟后务必要救赵,只要赵国不亡,楚国就不亡。

*

“原来印度人学的也是亚历山大的战术。”郢都王宫苑囿,熊荆看罢毋忌纸上写的话,心里由衷叹了一句。

“是的。大帝进攻印度时,一个叫做山德罗可土司的人前来求见,表示愿意协助大帝进攻印度,他说他的母亲饲养一种美丽的鸟。当时他正被难陀人驱逐,从魔揭陀逃出。这时候又有一名叫做阇那迦的人也来谒见大帝。

大帝将印度河沿岸之地给了山德罗可土司,还准许他在摩诃兜勒军队中学习骑兵战术。大帝死后,他和阇那迦返回了魔揭陀,号召那里的人驱逐摩诃兜勒人,之后,他像大帝一样联合印度河两岸各邦击败了难陀人,在华氏城自立为帝,统一了整个印度。”

亚历山大大帝是希腊人、马其顿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毋忌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四世为了弄清大帝在已经世界最边沿的战斗,特意遣人去印度调查过。调查出来的资料被编辑在一本叫做《征服印度》的书,与另一本叫做《征服索格底亚那》的书一起,存放在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图书馆里。

“已知世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受到大帝的冲击,几个大国完全是由大帝的伙友或者部下建立,没有人不惊叹大帝的伟大征服。”在老师亚里士多德四世的熏陶下,毋忌早就是半个希腊人,每当提起亚历山大,他的眼睛就放着光。

“楚国的使节能否经过巴克特里亚王国前往印度?”熊荆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印度?”毋忌不解。“印度到处都是密探,他们受雇于王廷,公民、僧侣、商人、仆人、奴隶,那些人都是密探。”

第三十四章 十年

从毋忌嘴里,熊荆能掏出很多葱岭以西的事情,尤其是印度。从朱方出海,乘北风舟楫可一直南下,即便不明航路,正常情况下也能停靠于爪哇。南海如釜,爪哇就是釜底,这也是爪哇华人众多的原因。从爪哇出发,过巽他海峡是印度洋,横穿孟加拉湾就是印度。

印度是个大国,按照毋忌的说法,印度农人的田租竟然高达六分之一,华夏是十分之一。排除印度人耐饿能力外,足以证明恒河、印度河两岸农业产量之高。楚国需要粮食,最近的、最可行的就是与印度进行贸易。

而如果能将丝绸、钜铁、瓷器、香料运至地中海,再用换来的金银在印度采购粮食,那贸易的利润将成倍提高。只是,毋忌也不清楚埃及托勒密二世是否开凿了古老的法老运河,楚国商船很可能要南下到非洲南部,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再从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在毋忌提及的罗德岛和东地中海各国交易。

这样的话,商船队要穿过大半个地球,还要进入大西洋,这是极为凶险的。可为了求得西欧的良马,商船又非去不可——毋忌从未听人说起过阿拉伯马,这不由让熊荆回想起一个不确定的传言:阿拉伯马其实是穆罕默德培养的,穆罕默德生活在哪个时代熊荆不知道,可肯定不是在现在这个时代。

这样安排的话,楚国商船两分成两种,一种是单纯运粮的横帆货船,直接从印度运粮回朱方或者杭郢,去的时候携带丝绸、钜铁、瓷器、香料、纸张等货物,但这些货物大多不与印度人交易;另一种就是快速飞剪船,专门去东地中海贸易以换取金银,返程时来到印度,除了为粮食支付金银,还将在港口装上新的货物进行下一次贸易。

想到此熊荆不免有些兴奋,他终于明白整个贸易体系应该如何建立,以及商船吨位如何分配。在此之前,他总是为建多少艘飞剪船、多少艘横帆货船而苦恼。

“不佞请你喝酒。”熊荆笑着对毋忌道,他这句话还未写完,驺开诸敖,知彼司的勿畀我、作战司的郦且就赶来了。毋忌此时已经认识诸敖,见状很自觉的退下。

“何事?”没有回正寝燕朝,熊荆带着诸人就在苑囿的亭台坐下。

“大王,秦将伐赵。”勿畀我绷着脸,熊荆问起才露了一丝口风。

“哦?”秦军伐赵早在意料之内,熊荆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秦军选择在这个时候,九月会盟,现在才六月,难道……是齐人走漏了风声?

“请大王过目。”咸阳城内并非只有一个间谍、一处鸽笼,可从昌平君府飞出的鸽子保密级别最高,高到只有勿畀我和熊荆才能读密信的内容。

“……一伐即三年,三伐而亡赵,期间三年用作士卒暂歇,故需十二年之久。赵亡,荆齐弱也,此时我据赵燕之地,得赵燕之民,再伐荆齐,事半功倍。此十二年可成也。”

卫缭在曲台宫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展现在熊荆眼前。他读了好几遍才将密信还给勿畀我,在驺开等人好奇的目光下,密信被勿畀我当场烧毁。

“秦国已定策全力灭赵,灭赵后伐楚。”熊荆的话让诸敖大大松了口气,有人忍不住笑起。

驺开道:“大王,赵国新得燕地,又有我国与齐国相助,秦国未必能灭赵。”

“秦军几近百万,全力伐赵,赵不可支也,请大王早日援赵。”项燕动身去了齐国,大司马府说话最有分量的除了勿畀我就是郦且。

“请大王告知齐王,会盟宜早不宜迟。”成介和淖狡几乎是异口同声,秦国提前出兵,恐怕就是为了破坏三国会盟。

“大王,臣愿前往临淄,以说齐王早日会盟。”昭黍也道。

“此事确实宜早不宜迟。”东野固也道。齐鲁之间仇恨不少,可到这个时候,再也没有比三国会盟更重要的事情了。

“大王,咸阳距郢都一千余里,遣使节入齐,请在十五日之后。”勿畀我提醒道。信鸽一日可飞数百里,要装作没有信鸽,那就要以普通商旅的行程计算时日。

“不可。”勿畀我是为了保护在咸阳的侯者,但念及事情重大,诸敖已经顾不得那名侯者了。“请大王速遣使入齐,亦速遣使入赵。邯郸距高唐不远,赵王得讯后当速从平原津入齐,大王亦入齐。彼时即便齐王不愿会盟,亦跋胡疐尾,悔之不及也。”

驺开的提议诸人不由点头,从朝议确定出兵到实际出兵需要好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秦国出兵正常情况下又会潜藏行踪,齐王听到出兵的消息恐怕要在二十多天、一个月以后。趁着这段时间会盟,天下局势由此定下。而魏韩两国,韩国已无实力,一推就到;魏国一旦见赵国倒下,他会主动靠过来。

“大王……”诸敖焦急,熊荆忽然间有了些迟疑。

“不佞听闻齐国朝议有近半朝臣反对三国会盟,趁齐王不知秦国出兵而与其盟,此非君子所为。”熊荆的话语让提议的驺开大讶,他从来不知熊荆行事会恪守君子之风。

“然。臣以为此事当以实相告。”淖狡完全赞同熊荆的主张,他下面一句话让想反驳的驺开无言以对:“会盟后若齐王知秦国出兵而悔,盟又何益?”

“然秦国出兵之事万不可直陈于齐人朝堂,只能告知齐王一人。”成介的手腕要比淖狡圆滑,他说完又道:“请大王使臣入齐,臣入齐十日后,请大王入齐会盟。”

“善。”熊荆这次毫不犹豫的答应,诸敖当中,也就是成介和驺开最滑,然而同样是滑,成介是刚中夹柔,驺开是绵里藏针,他去齐国最合适不过。

“便由成卿赴齐以说齐王下月会盟。”熊荆扫过有些失望的昭黍。“十日后,不佞离郢赴齐。赵国当速遣战舟出鸿沟至垝津,速告知赵人。”

“敬受命。”成介和驺开揖道,两人当即便匆匆去了。

“秦伐赵,我楚国得以喘息,此善也。”一行人走在苑囿里,东野固很自然的道,“只是不知赵国能撑多久?”

“短者八年,长则十二年。”卫缭的判断很有价值,至于熊荆之所以会有长短两个臆测,主要是依照历史惯性,将赵国存亡放在李牧一人身上。

“八年?!”东野固是武将,成为七敖之前知道的事很少,他对八年赵亡的说法很是震惊。

“大王曾言,秦十数年亡赵,赵亡吞韩魏,进而灭楚。”淖狡一直记得熊荆的话,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或许只有十年了。”眼看时间表越来越近,熊荆笑容有些泛苦。

“大王,臣以为十年足以。”淖狡信心十足,与他想法相同的还有昭黍,以及大长老宋和蓝奢,只有东野固对秦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惧怕。

“河南多水泽,秦人畏我舟师而不敢再伐楚,亡赵又能如何?”蓝奢的信心建立在楚国战舟之上,曾为彭城尹的他知道战舟是何等的重要。

“越楚勇士何惧羸弱秦卒?让彼等来!”大长老宋不单是西瓯的长老,自己也是一名部落勇士,据说他家门口挂着的人头是全部落最多的。

“大司马府以十年为期,做数个预案出来。”熊荆对身侧的郦且交代道。“要设想最坏之局面,比如:时日不足十年,又或是上将军战败,又或是……或是秦人也有大翼战舟。”

“臣知矣。”郦且理解熊荆的谨慎,他同样是个谨慎的人。

“大王,若不足十年,旧郢若何?”淖狡问了一声,上次商讨旧郢定在九年后,如果没有十年,那旧郢何时收回?

“七年。”掌握秦军攻伐节奏的熊荆说出一个数字,这是秦军第二伐中的第二年。“最短只能六年。”他还是放心不下旧郢,故而又咬牙提前了一年。

“臣谨记。”郦且连连点头。

“人才是重中之重。”熊荆怕郦且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又一次强调人的重要性。“旧郢不得邓邑不可守,但也可于汉水南北两侧筑城以守,而这,需要筑城。然不管守多久,皆以抢人为要。”

“臣知矣。”郦且再道。大司马府建立后,参谋作业完全建立在数字上,甚至在熊荆的启发下,开始有意识的使用兰彻斯特方程。数字来自战场实测、作战总结、史书记载,以及来自与军事相关的各种测试,这些数据成为参谋作业的有效支撑。

“还有……”熊荆想起了司会石尪。大司马府什么都管,就是不管挣钱,而钱,或者说经济才是战争的源动力。事情不应该是大司马府先做计划,然后要求全国支撑。事情应该反过来,全国先做经济计划,确定给予大司马府多少战费,大司马府再基于这些战费做战争计划,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粮食。

想到这里熊荆改口道:“速召石尪。”

第三十五章 自宫

诸敖、正朝只是决断国策,各行各业仍然需要莠尹、工尹、集尹、器尹、蓝尹、司舟尹、粟客、司会、职岁(掌邦之赋出)、关市令……这些技术官员管理。和以往一样,郢都不能深入县邑族闾料民,而是等待各县邑自己的上报。

这已经类似三晋、秦国的上计制度,以至于很多县邑,尤其是越人极为不愿,但与料民不同,他们没有反对理由。这些数字都汇集到大司马府,大司马府如果不了解这些数字,根本没办法进行战役规划和参谋作业。

不过熊荆召石尪一人也没用,涉及到全国性的物资盘点不是一个司会能说的清楚的,必须大司马府军政、作战两部十三司一起协助才能准确统计出楚国的战争潜力。而以常识论,即便楚国不再依靠重车输运,而是以耗费更省、效率更高的舟楫输运,全国军队一起出击,也无法进行三年以上的战争,这是由当下粟麦产量决定的。

盐铁走私于秦魏韩三国,自然不会收取三国的钱币,而是收取三国庶民的布匹和粮秣,并且在粮食控制不那么严的魏韩,一船一船的粟米经大梁北城不断走私到楚国。然而就是这样,支撑三年以上的战争仍然困难,真正能增加战争潜力的是于东洲三谷——

与红薯、土豆、玉米产量高不高、品种改良不改良关系不大。三谷价值体现在粟麦收割后的九、十月,那时还可以再种一季红薯或土豆,并在来年三、四月种粟前收割。一年一收变成一年两收,亩产哪怕按5:1折算成谷物,也是翻倍的。

土豆因为生长周期短,在温暖的南方甚至可以一年三熟。明清时期湖南、江西、广西成为稻米输出大省,不是因为农民稻米多的吃不完,而是农民靠红薯、土豆、玉米果腹,稻米省下来卖钱。除此以外,粟稻没有办法生长的山地荒地,三谷也能茁壮生长,土地面积大幅度增加。如果他日真的退守江东,多山的南方没有三谷真要活不下去。

当日,成介便举着旌节匆匆赴齐,在他出城前,通知赵国的飞讯已经传到大梁北城。正在打瞌睡的廉颇被儿子急急叫醒。

“父亲,秦人欲灭赵。”廉舆在他耳边低语相告,廉颇的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王何言?”廉颇努力的站起身,他习惯大马金刀的站着。

“大王请父亲派人入赵相告春平侯,要赵王速从平原津入齐,提早会盟。”因为习武,廉颇的身子依然硬朗,但他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飞讯字又小,廉舆特地把讯文念了一遍。

“善。”廉颇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何人可使赵?”

廉颇痛恨门客,更痛恨邯郸那一帮子男盗女娼,可他终究是赵人。他的心思儿子懂,廉舆道:“此事太大,请父亲准我入赵。”

“然。”儿子的提议甚妥,这样重大的事情只能儿子去。“见春平侯即可,不需见赵王。”

赵悼襄王赵偃免了廉颇的军职,其佞臣郭开又遣人到大梁来羞辱,廉颇提起赵王就是一脸不快。与熊荆不同,熊荆认为赵国顶梁柱是李牧,身为赵人的廉颇却知道赵国真正的顶梁柱是春平侯,只要春平侯没有倒下,赵国就不会倒下。

邯郸,赵国顶梁柱春平侯赵粱只觉得大腿一阵发软,耻骨生疼,腰骨好似要散架。刚刚在王宫小寝,灵袂那个贱货竟然敢讥笑他,忍无可忍的他只好用自己的大棒子狠狠的鞭挞了她。赵粱不是嫪毐,即便是嫪毐,遇到秦国太后那样的**,一夜数次脸色也是发白。

“主君小心。”入府下车的时候,赵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家仆赶忙扶住。

“咳咳……”下车站稳的赵粱看到了等候在府、正出堂相迎的武安侯李牧,李牧正以别样的目光打量他,顿觉尴尬的他咳嗽了两声,这才匆匆上阶与李牧对揖。

“相邦何至此乎!”李牧摇头长叹,“我闻先王薨落便是因她纵欲,相邦若不节制,恐亦……”

赵粱和悼倡后的事情整个邯郸都知道,有人说干得好,就要把那个倡后干死;有人则说那倡后害死了先王,现在又想要害死相邦,相邦万万不可上当。

雁门郡商贾众多,即便李牧不愿打听,王宫里的龌龊事也会传到他的耳里。

“咳咳……”李牧当面揭破自己与倡后的勾当,赵粱面红耳赤,但李牧说确实没错。倡后正值虎狼之年,一晚上要个三五次极为正常,年纪不小的他当然也知道要节制,可节制节制,每当倡后露一截白大腿,他就会饿狼见了肉那般扑上去,根本就没办法控制。

怪就怪倡后生的太美太美,又太会撩人,是个男人就忍不住。

“咳咳!”赵粱再一次重重咳嗽,他勉强正色,道:“请子游入都乃为抗秦。咸阳有讯,秦将大举伐我。咳咳……,”他又咳嗽了一记,“楚王齐王虽言会盟,然远水不解近渴,我赵国亦当早设备为妙,子游以为……”

连续几次咳嗽,赵粱终于不再尴尬。秦国吃亏没有舟师,已经不敢伐楚,不伐楚即伐赵,而且是全力伐赵。赵国虽有太行之险,也禁不住秦国五十万大军。

“倡后不废,赵国必亡。”李牧没等赵粱说完就将其打断,弄得赵粱赶忙挥退下人。

“子游何出此言?”赵粱脸沉了下来,由偷腥的奸夫变成大权在握的赵国相邦。

“得位不正,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李牧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针锋相对。“赵民无所措手足,赵军亦……”

“放肆!”赵粱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绝不容许李牧这样批评赵王,这不是道德,这是政治。

“以阴谋而囚大子于秦便不是放肆?以谗言戕害忠勇便不是放肆?以女色蛊惑君王废嫡子立庶子便不是放肆?”李牧丝毫不惧,不但不惧他的责问声越来越大。与赵军众多将士一样,他还鄙视王宫里坐着的大王,鄙视那个淫贱的倡后。

李牧是固执的。当年赵孝成王要他率兵出击北狄,他宁愿去职也不愿听从王命,好在接任者出击北狄也无用,最后赵孝成王不得不让他复职。固执如他,岂会对现实妥协?又岂会因为一个武安侯对邯郸感恩戴德?

“然、然事已至此,我能奈何?我能奈何?!”赵粱简直要气疯了,“如今秦人欲伐我!秦人立将伐我!!此时废王,民心动荡,赵国何存?”

“再不废王,王便要废你!便要废我!便要废所有忠勇之士!赵国必亡!”李牧喊道。“而今三国会盟,恰是废王之时。大子嘉素得民心,以他为王,外有楚齐襄助,赵国如何不存?”

“楚齐两国万不可全信!”赵粱仰天长叹,“若秦人伐我,楚王必大笑不止。子游岂能被楚王几百套钜甲所惑?”

“是我被楚王所惑,还是你被那倡后所惑?敢问相邦,当年立大子之言何在?食言肥否?食言肥否?”

李牧见过熊荆,其他不论,仅仅建罐头厂让士卒天天吃肉这一件事,便让他由衷敬佩。楚军能弱而复强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楚国有一个虽未龀却身先士卒的大王、一个自己吃肉士卒也要吃肉的大王。以至于熊荆越是劝他不要介入王位之争,他就越是希望赵嘉能取赵迁而代之。奈何,曾经有意立赵嘉为王的春平侯竟被那倡后在榻上征服。

“你!”赵粱大急,他跨步从兰(锜)上拔出宝剑,颤抖着身躯大喝:“我被倡后所惑?我被倡后所惑?我若不是……,我自宫、我自宫!”

赵粱说罢剑就撩向胯下,旁边家宰忙冲过去把剑抓住,急喊道:“主君不可、主君万不可!”

家宰还是慢了一步,宝剑已经割出了血,原本气愤填膺的李牧也慌了,“召医者、召医者……”

一场有关赵王废立的争论,就以春平侯赵粱挥剑自宫作为结束。廉舆一入邯郸便听到相邦春平侯自宫的消息。自宫那就成了寺人,他不信,但到了春平侯府上,春平侯确实病了。

“鄙人信平君之子廉舆,奉楚王之命,有要事要见相邦。”廉舆报出身份,让家宰大吃一惊。

“请贵使稍待、稍待。”家宰连忙深揖,揖后连忙入了内室。一会,他就引廉舆入内。

“贵使远来,恕赵粱有恙,不能亲迎。”帷帐里传来赵粱的声音,他客气之后便让旁人退下。“楚王所为何事,请贵使相告。”

“大王有言:秦已经决意伐赵,旬月或出兵。请赵王速从平原津入齐,三国盟于下月……”廉舆还没说完就听见帷帐里侧有人起身,帷帐一动,被发的赵粱便出现在他眼前。

“秦人决意伐赵,此言……”秦人伐赵既然是楚王说的,赵粱也就不便当面怀疑,他转口道:“诺。今日我便入宫请大王离都入齐。”

“恐齐人反复,入齐当速。”廉舆又揖告,他也是赵人,自然知道会盟的重要性。

第三十六章 平原津

入邯郸见到相邦春平侯,廉舆的任务就此完成。接下来便是大人物纵横开阖,力挽天下倾覆之危局。不过如果他真的知道这些大人物在干嘛,肯定会大失所望。

临淄王宫,刚刚服下最后一杯不死药的齐王田建又一次看到了仙人,那仙人披着云裳,踏云而来。似乎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奈何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现在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似要乘风而去,他要飞升成仙了,他肯定是要飞升成仙了。

“大王?大王——!”田建看到的仙人就是他所宠爱的丽妃。刚刚田建赐半杯不死药给丽妃,丽妃流着泪拒绝了。田建知道她不喝是为了自己,王心一时间大慰。

“少夫人,这该如何是好?”大王服完不死药就像疯了一样,寺人宫女全都慌了。

“速去请正僕来。”丽妃倒不慌张,这不是大王第一次在她面前吃不死药,这是第三次。

夏天大麻籽不能播种,忍不住的田建把预留的大麻种也捣成汁吃了,反正、反正楚王说了他会在苑囿里种,明年丰收时问楚王讨要便是。田建在豪麻汁带来的快感中享受一夜,第二天慵懒的没有上朝,直到听闻楚使成介来访,才在正寝燕朝召见了他。

“贵使至临淄所为何事啊?”拖着调子,田建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举着旌节的成介对此好像没有看见,旁边的齐相后胜笑了一笑,又很快收敛了笑容,仿佛从未笑过。

君臣都很怪异,成介对此只能熟视无睹,他揖告道:“敬告大王,寡君下月恐又要出海,特命臣至临淄告于大王,请大王下月与楚赵两国会盟……”

“楚王这是何意?会盟既定于九月,便应在九月……”后胜神色一变,当即出言打断。

“齐相意欲何为?!”成介不仅是使臣,还是诸敖之一,后胜敢打断他说话,他就敢怒目而视,他要是再敢无礼插嘴,他就拔剑一剑砍了他。后胜被他一瞪,畏惧中身子忍不住后缩。

“寡君已动身赴齐,离都前又遣使入赵,请赵王下月赴齐会盟。三国会盟,宜早不宜迟,如此才能震慑秦人,望大王准允。”成介又对田建揖礼。

“大王切勿听信他人,秦国必是已出兵伐楚,这才要提早会盟……”不敢再看凶恶的成介,后胜只揖向田建,请他不要答应楚人。

“敢!”成介不屑。“秦军不堪一击,每战皆败,我楚人何惧!若以我楚人故,不会盟亦可。然,君子一诺尚且千金,何况君王。寡君前次出海行至大壑便转向北行,未出大壑,故本次出海欲出大壑东行,以至汤谷。八月出海,不及会盟,方有此请。”

成介编造的理由很是巧妙,以君王之尊,也就只有汤谷这种仙境才值得向往。可惜他编造的理由实在是太诱人,尚在大麻余韵中的田建没提会盟,只问道:“寡人可同往乎?”

“大王?”后胜、田假等人大惊,吃了不死药大王就已经很不对劲了,岂能再出海去汤谷。“大王怎可离都去寻那汤谷?大王离都,庶民何安?”

”王兄万不可去国。海中凶险,楚舟又非沿岸而行,若遇飓风,必舟毁人亡。”田假也道。

“大王若是愿去,自可同问。然会盟……”成介又说会盟。

“三国既有意会盟,七月、九月又有何妨。”有了更高追求的田建对会盟已经毫不在乎。“请楚使告之楚王,寡人愿下在月与楚王、赵王会盟。”

“谢大王。臣请告退。”成介大喜,后胜想阻止已来不及。

“楚使……”见成介想走,田建连忙把他喊住。“楚王何日出海?”

“禀告大王,寡君已赴齐,出海之事臣所知不多。”成介笑道,直接把锅甩给了熊荆。

“这个成介!”熊荆确实已经在赴齐的路上,那一日他召司会石尪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只能让大司马府立即着手此事,他会盟回来要与诸敖一起讨论。没想到会盟的事情还没有了,成介又扯谎扯出来一件事。

“臣以为成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次赴齐熊荆带着太宰靳以,他担心会盟不成功,出海不过是小事一桩。“大王请齐王出海一游即可。”

“出海一游?”八、九月份正值热带气旋横行之时,熊荆真不知道带齐王去哪里游。一个不好,两国大王便要薨落在东海之上。不过会盟是极为重要的,秦军就要打过来了,不支持赵国多扛秦军几年,他和齐王恐怕一辈子都要飘在海岛上。

得到齐王田建同意提早会盟的允诺,熊荆当即加快行程入齐,以免夜长梦多。他如此想,赵国就更是如此想,大腿上割了一剑的春平侯赵粱送走李牧后,忍着痛楚带着赵王赵迁赶至平原津。可能他走的太急,到了平津时,对岸的齐人声称未收到王命,竟然不准赵人入齐。

“齐人真是欺人太甚!”虽是会盟,赵国也带来黑衣宫卫,黑衣之将赵葱听完回报后大怒。齐国是赵国的手下败将,若非楚王提议,赵国岂会割大河以南予齐国。

“无礼!”赵葱是宗室出身,若非宗室出身早被春平侯一脚踢了出去。“秦人伐我,若无楚齐相助,我赵国如何独面秦国?”

“可那齐人明知大王在此……”赵粱从气势上就压倒了唯唯诺诺的赵葱,可他还犹自不服。

“齐人守土有责,既然未受王命,自不当许我等入境,何错之有?”赵粱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庆幸赵葱没有外出领兵。“传我相令,赠十金予齐卒买酒。”

不怨恨齐人还送钱给他们买酒,若是换了一个人,黑衣宫卫肯定会不服,但赵粱这个相邦隐约中已成赵王,最重要的是军中大部分将帅都服他——他本就是赵孝成王培养的主战派太子,与赵偃、建信君、郭开这些人根本就是针锋相对。

相邦的命令很快就被执行,本来还担心赵人打上门来的齐卒正以为赵军要打来,不想却是让寺人傧者过来送礼,一时间喜笑颜开,觉得赵人也不是那么凶恶。

“世父,齐人为何不让本王入境?”赵迁已经到了换龀的年龄,垂发缁衣的他喊赵粱世父,说话时他的小手放到赵粱大手里。“既如此,本王不割城池予齐人了。”

“君王无戏言,”赵粱对这个侄儿就换了一幅和蔼表情,“既然已经允诺割地,又岂能反悔。”

“然母后、母后教我,”赵迁懵懵懂懂,说话时头一顿一顿,“世父外,他人皆不可信。”

“此言……”赵粱正要劝解时,不远处数骑急驰而来,来人下马就道:“禀大王、相邦,秦将李信率军三十万,昨日已围平阳、武城,又有两万骑军正沿洹水东下,似欲击我。”

“……”赵粱倒抽口凉气,心瞬间凉透,他没想到秦军来得这么快,平阳、武城都在邯郸之南,是邯郸长城外的防御支撑,平阳还是平原君的封地;更没想到秦军会派骑军追击自己,难道秦人侯者消息那么灵通,知道自己与大王赴齐会盟?

“秦人据我多远?”赵粱只是一愣,很快恢复了常态。

“不及百五十里。”侯人再道。“敬告相邦,秦人骑军……”

“再探!”赵粱没等侯人说完就将他挥退,与一支秦骑军相距一百五十里他知道意味着什么。“传令,就地坚守,以待会盟。”

“相邦有令:就地坚守,以待会盟。”赵粱的命令很快就传达了下去,等待渡河等得有些焦躁的赵军士卒闻令后神情即刻凝重,草草搭救的营帐在卒长、裨将的指挥下重新调整了位置,各色车驾排成了车阵,横在营帐前方。

渡津内的庶民也被组织起来,纵使没有壮丁,老弱妇孺也能帮士卒烧水做饭。只是再怎么组织,也难以掩盖赵军只有五千人的窘迫处境。赵粱一是以为秦军不可能这么快出兵,二是想给扈辄多留些兵马,终酿如此恶果。

“请相邦速命临近城邑相救。”赵葱已经慌乱,他已经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秦人是骑军,如何相救?”赵粱苦笑,确有几个城邑离平原津较近,比如南面的灵丘、西面的贝丘,但问题这些都是小邑,邑内赵卒一出城估计就会被秦骑军冲散。

“那就让齐人准我等入境。”赵葱已经厉声。“大王若被秦人掳去,我等罪不容诛。”

“齐人?齐人正看着我等!”赵粱直接指向大河对岸:“秦军伐赵,若我赵人不能自救,齐人焉何助我?”

“大王、”赵葱怔后又提起赵迁。“大王岂能留在此地。”

“大王是赵国之王,不留此地又留于何地?”赵粱驳道。“切莫忘了,清水之战楚王年岁比大王还小。”

“世父、世父,啊…啊…呜…呜……”赵迁已经被吓哭了,他虽然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可从亲近的人眼中,他读到了不安和危险。

“大王勿哭。我赵国丈夫几人哭过。”赵粱看着赵迁忍不住叹气,这时候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上了灵袂的床,去年到今年那么长时间他都没有下定决心废王立赵嘉。

第三十七章 拔剑

“秦军一由大将军李信率之,攻邯郸;一由大将军蒙武率之,攻井径;一由将军王剪率之,攻阙与、橑阳。”高唐王都正朝,秦使姚贾无视眼前怒视自己的楚人,只对齐王田建侃侃而谈。“大军五十万,皆遴选之卒,又有骑军三万,钜甲之卒十万。

齐王真欲与赵人会盟否?寡君一怒,必攻齐也。齐虽大,三军不过十万,五都之卒不及二十万,如何能挡……”

“视我楚军无物乎?!”屈光终于忍不住无礼怒斥。“稷邑大复山下,秦卒尸骨堆积如山,余臭尚在。五十万秦军,土鸡瓦狗耳!”

姚贾脸上似笑非笑,他根本不理会屈光,只道:“臣曾闻之,募私勇之卒切不可弱,借他国之兵切不可强。昔淖齿率荆军救齐,杀闵王而分齐之宝器,大王忘否?”

淖齿确是楚齐之间最大的裂痕,姚贾抓住这一点游说,田建脸上显出不悦之色。

“秦不伐赵而攻齐,赵必伐齐也。荆王对齐至诚,然荆国诸敖若何?”姚贾再道。“是时荆人名为救齐、实乃伐齐也。秦齐几十年来素无攻伐,大王何以与秦国为敌?我闻大王服不死药矣,然大王不死齐国亦不死乎?齐国为诸国所灭,大王不如死矣。”

“姚贾之舌,堪比张仪六百里之地。然以姚贾之智,不知张仪之晚景?”熊荆看着姚贾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出言埋汰他。

“臣知也。”姚贾答道。“然以监门之身而持秦国旌节,威诸侯而小天下,死又何妨?反倒是荆王,以王者之尊行削弱之事,我闻荆国项氏已为王矣,荆王急与齐王会盟,借齐自重乎?”

“哈哈哈哈……”熊荆忍不住笑起。即嘲笑姚贾如此低端的反间,也嘲笑他不懂楚国之政制。“齐王信姚贾之言,便如当年先君怀王信张仪六百里之地。

秦之欲,灭诸国而一天下也,伐楚不胜伐赵,灭赵后自要灭齐,赵齐既灭,当以天下之民再攻楚。齐国若独善其身,赵国亡后必受其锋。不听姚贾之言而与楚赵会盟,秦若攻齐,楚赵南北夹攻之,三面受敌必败无疑。”

“荆王缪矣。我大秦已是天下之霸,何时要灭诸国而一天下?”姚贾眼睛一眨,让熊荆充分见识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倒是燕国,国祚八百余年,却一朝灭于赵将李牧之手。寡君伐赵,只为复燕,若复燕国,当即退兵。臣素闻齐国乃仁义之邦,齐王不与秦国携手复燕,反助灭燕之赵国,何以?”

“燕国助纣为虐,数趁赵国之为危而攻赵,赵灭燕,天下之幸。”成介拦下了要说话的熊荆,他觉得以王者之尊就不应该和姚贾这种小人对辩。“秦伐赵若只为复燕,战前可曾遣使言于赵王,攻伐乃为复燕?”

“秦国为何出兵,其意不辩自明,何须遣使再言?”姚贾挥袖。

“若赵王允诺复燕,秦军退兵否?”成介再问,他瞪看着姚贾走前了几步。

“赵王即便允诺复燕,秦亦不能退兵。”姚贾并不上成介的当。“秦乃天下霸主,赵国灭燕,当惩之。我大秦不伐荆,乃因大王纯孝,伐荆恐华阳祖太后不悦。人言荆人沐猴而冠,果然。”

没有人看到成介是怎么拔剑的,在诸人未来得及反应前,他的剑已经出鞘,剑尖指着姚贾,怒喝道:“拔剑!”

“我乃大秦之使节!”姚贾色变,他没有拔剑而是柱了柱抓着的旌节,强调自己的身份。

“秦国使节又如何?秦王亦小竖子而已,真丈夫何不伐楚?”堂下的持戟之士已经冲上来了,在后胜的示意下将姚贾团团护住。

“你敢辱我大王!”虽有持戟之士的保护,可姚贾还是面色大变。楚国人人可骂熊荆,秦国却无人敢对赵政不敬,即便不是自己出口不逊,闻之也要驳斥力辩,不然也是不敬。成介骂赵政小竖子,姚贾虽不想与其对骂,也不得极力维护赵政的颜面。

“何谓大王?吕不韦之子,窃秦国王位耳。”成介不屑道。“当年秦庄襄王质于咸阳,吕不韦欲贾之,遂送赵姬。诸位有所不知,邯郸质宫不比王宫,赵姬为庄襄王之妾,无曾告庙也。吕不韦先使赵姬孕,再送之,赵姬产子曰政,即当今秦王耳。”

“啊!竟有此等……”赵政是吕不韦之子的事在吕不韦死后才传出来,齐人从未听说这样的事,一时满堂大讶。

“荆人辱我大王,我大秦必伐之。”姚贾面色涨红,他气得已经狂跳。

“辱吕政那商贾贱种又如何?”成介眯眼看着他,“你若真忠于吕政,拔剑!”

“你——!”姚贾手已经抓在剑柄上了,可就是不敢拔剑。

“我言吕政乃商贾贱种,秦使闻之竟然不敢拔剑相讨,果然是贱种之臣也。”成介故意摇着头,他宝剑垂下,侧着身子双手揖向熊荆,“大王,秦……”

“你!”被成介之言推到死地的姚贾终于拔剑,然而成介就等着他拔剑。揖礼的他一个侧步,人就欺入众戟之中,忍着铜戟刺甲的剧痛,手上的宝剑上撩,在姚贾身上拉出一道口子。全场大骇、持戟之士正要把他推出去时,他又宝剑横扫,五尺剑锋横颈而过。

‘咚……咚…咚咚咚!’鲜血喷颈而出,刚才还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力辩全场的姚贾脑袋掉落在明堂地板上。齐相后胜见状惨叫一记,人差点软倒。

“楚王这是为何?”田建见状大吃一惊,心中已有些不快。且不说姚贾是秦使,他还是秦国上卿,是秦王倚重的说客,出使齐国死在了齐国,秦国这是要拿齐国问罪的。

“姚贾既已拔剑,那便是死于挑战,齐王何惧?”熊荆不动声色,心里只为成介喝彩。

“王兄,姚贾拔剑众人皆见,其死于楚国成敖之手,与齐国无关。”田假不忍去看姚贾的头颅,他想的是如何撇清此事的责任。

“大王,楚臣于堂上杀人,无礼也,请逐之。”后胜虽然吓得全身发软,可智商未失。

“大王,不会盟,三国亡矣,会盟方有生路。”即墨大夫田合揖告道。“大王已然不死,怎忍齐国死乎?”

“大王可逐堂上杀人之楚臣,亦当与楚赵两国会盟。”又是一种意见。这是那日在临淄燕朝建议封禁楚国铁器的田甯。“天下之势,皆在三国会盟,大王不盟,秦必亡诸国而一天下。”

“秦国伐赵,齐国岂能与赵国会盟……”

从齐王田建答应三国提前会盟开始,很多事情都意想不到的加快。秦军提前出兵、秦使提前入齐,齐人提前知道秦国伐赵……。齐士多智,各式各样的主意田建越听越迷糊,尤其是后胜这个齐相在暗中推动。姚贾的到来又让他旧惧复生,就怕秦国不伐赵转而伐齐。

现在,离三国会盟选定的吉日只有三天,不赞同与赵国会盟的臣子还是很多,成介刚刚又一剑把秦使姚贾给斩了,这就让田建心中更加犹豫。

堂上臣子们的吵杂声越来越大,直到田建抬手挥袖,声音才小了下去。“楚王以为,若楚国与我齐国相盟,可否?”

“因秦国伐赵便不与赵国相盟,他日秦国伐楚,齐王若何?他日秦国伐齐,楚国若何?”熊荆反问道。“三家分晋始,人无信人,邦无定交,何故?趋利避害也。然眼前之害即长久之利,眼前之利即长久之害,各国惧秦而贿秦,以秦国攻伐他国为喜,以秦国攻伐己国为忧。殊不知,赵亡即齐亡,齐亡即楚亡,何喜何忧?

齐王若以为秦灭赵、灭魏韩、灭楚而齐国能独存,可不盟……”

“大王,秦国已是天下之霸,并无一天下之心啊。若会盟,秦王以齐国为敌,楚赵大快也。”后胜忍不住插言,这也是他时常说服田建亲秦的理由。

“齐相收了秦人多少金才会出此谬言?”熊荆问道。“秦国若无一天下之心,何以灭东周迁九鼎?何以伐魏、伐韩、伐楚,挑唆五国攻齐?秦之东郡,直抵齐国之腹。若秦人无一天下之心,何必建东郡隔断赵魏?长平战后,天下哪国还敢缨秦人之锋?”

“大王,臣、臣……”后胜听熊荆指责自己收受贿金,连忙把簸箕冠一摘,再把朝服一脱,露出里面的衣裳,悲喊道:“大王,臣若受秦人巨金,何需穿此等衣裳?”

后胜里头穿着的衣裳打满了补丁,甚至连足衣上也打了补丁。满堂惊叹中,田建起身将他小声的扶起。“国相竟贫至如此!来人,赐国相玄布白绫绸缎百匹。”

谁也没想到后胜会玩这出,熊荆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站在朝堂上的不是齐国国相,而是后世贪官。他当然不能将昔日屈光贿赂之事说出来,只能静待齐王的反应,看他盟还是不盟。盟,天下事尚有可为;不盟,那天下大势再无反复,楚国能做的只能是筚路蓝缕,以启江东。

第三十八章 不盟

太阳落山的时候,河畔野鸦哀鸣,阵阵清风吹得芦苇沙沙作响。相邦春平侯赵粱站在一辆戎车车轼上,举着陆离镜往西望去。偌大的‘秦’字旗随风飘扬,秦旗之下是遮蔽田野的秦国骑军,他们驻马于田,正望向这边,胯下战马不时啃食田间的粟穗。

因为背光,赵粱看不清秦人的面容,但在骑阵中央,秦人甲衣不断映射出金色的霞光。显然,这不太可能是秦国的武骑,很可能是谍报里所说的秦国畴骑。

畴并非只有‘等’的意思,畴骑不是说同一规格的马,畴还有是‘家业世世相传为畴’之意,畴骑,就是世世代代为骑的骑兵。当然,以斩首记功的秦国变法一百余年,不可能有多少世世代代为骑的畴骑,重建的畴骑可能是以西北戎人为主。

“禀相邦,齐人仍言未受王命……”赵军列阵后,平原津津守郭遗负责大河对岸与齐人交涉,奈何齐人的答复始终是未受王命。“臣以为当遣使入齐至高唐面见齐王、楚王。”

“可。”赵粱当然不想死在平原津。今日秦军初到,不及进攻,明日就不一样了。那些秦军若知赵迁在此,肯定会绝死攻击。“便使你入齐,齐王若不欲会盟,可见楚王。”

“臣敬受命。”郭遗只是一个小小津守,而今却被委为赴赵,他犹豫了一下,后慷慨受命。

黄河下游本无河堤,赵齐两国间隔五十里而筑,方有河堤。郭遗趁夜渡河,天亮时离津渡疾驶南面的高唐,这时候人在高唐的熊荆刚刚起床不久。

“请大王治罪,臣鲁莽也。”成介一夜未睡,对昨日斩杀姚贾很是自责。

“成敖何罪之有?”熊荆戴着白色的鹿皮冠,正在喝豆浆。“食否?”

“臣……”得知齐王不欲与赵国会盟,成介哪有心思吃东西,此时熊荆问起,腹中饿如火烧。

“给成敖一份早膳。”熊荆本想叹气,可临到嘴里改成了呼气。他不想臣子们知道自己很失望,然而他现在的确很失望。

信誓旦旦的齐王居然也会食言而肥,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他忽然有些想念荀况了,人心本恶,趋利避害已为常,法家大行其道是有原因的。齐王如果不会盟,那他将面临一个选择:是抛弃赵国只与齐国会盟,还是一走了之?

他其实倾向后者。今日秦国伐赵,齐王不欲与赵国会盟,他日秦国伐楚,楚国与齐国会盟了又能怎么样?不出兵还是不出兵,以齐人之多智,借口多的是。

“唉!”想到这里,原本克制住不欲长叹的熊荆还是长叹。“齐人为何不勇?”

“大王,五国攻齐后,齐人不复勇也。”屈光在齐国多年,等于是楚国驻齐国大使。“当年安平君以火牛大破燕人,非以其勇而以其智也。齐国商贾众多,货销天下,不欲为战。”

“不佞闻田氏封于各邑,其公族之众,不逊我楚国,为何田氏公族无人敢战?”熊荆仍然生疑,他不相信田氏公族皆懦弱之辈。

“大王,”屈光使劲的摇头。“燕人悫也,燕人治下五年齐人不叛,需安平君行反间之计,言‘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墓,先人,可为寒心’,燕人行之墨人方怒,可见齐人不愿为田氏而战。

齐之邑大夫皆由商贾奉养,日日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从不言及兵事,而庶民之富者只愿为商贾,不愿着甲兵,民之贫者为奴为役,只求果腹……”

屈光越说,熊荆的心就越沉。他记得太傅孔谦曾说过,齐国商贾近半,可没想到不是商贾的齐国公族、齐国庶民也无心兵事,这样的齐国怎么能不降?

“众卿以为,如今之计当如何?”熊荆身前能出策的只有成介、屈光、项燕、靳以、左右史官几人,现在会盟不成,只能想别的办法。

“大王,齐人不欲盟,再求无益。”项燕道。齐人对建军校并不热心,委派协助之人效率低下,选个校址都推三阻四,于是他跟着熊荆赴高唐。除了见证这次会盟,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三国建立军事上的协同机制。现在齐国不愿会盟,他也不愿强求,毕竟强求无用。

“大王当即刻返国,正朝议后或与赵国相盟。”成介道。齐国不盟,接下来该怎办他也想了不少。不拉上齐国,仅赵楚两国会盟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与其和赵国会盟,倒不如在适当的时候救赵。楚国能抗秦国三年,赵国也要抗三年吧。

“大王,臣以为会盟之重不在齐王,而在齐人。齐人既惧秦人不与赵盟,再求确是无益。”右史也出声了。

“如此,与齐国当如何相处?”熊荆问道,这才是现实问题。

“臣以为……”成介、项燕抢着说话,最后还是项燕让了一步。“臣以为不可授齐人炼铁之术,亦不可在齐国造舟。他日秦人灭赵、灭齐,以渔舟海路攻我,危矣!”

成介意思就是项燕的意思。当年卖五万套钜甲、二十部投石机是不得已的事情。除了那五万套钜甲、二十部投石机,其他任何与军事上有关的物品、技术都不应该向齐人透露半分。

“若不在齐国造渔舟……”渔业如果全靠楚国自己,不是说捕不到鱼,而是要占有原本就很紧张的资源。战舟、海舟、渔舟,这么多舟楫根本就造不过来。

“敢问大王,战舟可出海捕鱼否?”项燕问道,他明白熊荆的顾虑。

“亦非不可,然则海水非淡水,战舟入海捕鱼恐数年后即腐。”熊荆道。

“请大王命大翼战舟出海捕鱼。”项燕道。“即便捕鱼耽误农事……”

“以臣观之,齐人捕鱼并不误农。”屈光道。“齐人每年三月种粟,种完即出海捕鱼,五六月归,九月方才收粟。”

“大善。”几个人闻言更喜,“既如此何需再求齐人?”

楚国对齐国所求,此前是粟米,现在不在战时,对粟米的渴求并不强烈,所求的不过是通商和捕鱼两事。通商主要是为了马匹,北方的马匹只能从齐国过境,捕鱼则是借用齐国的资源。现在既然海路已通,大翼战舟又能捕鱼,对齐国也就无所求了。

臣子们欣喜,熊荆却笑不起来。他记得秦国国尉卫缭的判断,灭赵需三伐十二年,现在齐国不愿会盟,仅凭楚国一国助赵,恐怕两伐赵国就灭国了。赵国两伐而灭国,楚国又能顶多久?两伐、三伐、四伐?

“不佞不甘。”他站起身来,“不佞要再说齐王。”

熊荆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屈光、靳以、史官几个紧跟,成介和项燕则苦笑。

正寝之内,田建木然出神,眼睛虽对着墙壁,可目光却落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想到秦军他就禁不住害怕,秦乃虎狼之国,兵锋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按后胜的说法,秦军败于楚非秦军不敌楚军,实因楚军有舟楫之便,其不与秦军战,若真与秦军战,必败无疑。

楚国有舟楫之便,齐国可没有。秦国处于齐国之上游,秦军只要乘舟东下即可灭齐。若楚赵两国真的趁火打劫,重演五国攻齐之局,齐国必亡。

“大王,楚王求……”正进来相告,还没说完田建便挥袖。

“不见。”田建不想再见到楚王。“寡人谁也不见。”

“齐王竟怯弱如斯!”熊荆的声音从堂外传来,堂下虽有持戟之士,但他们不敢拦。

“楚王……”田建起身,想相迎又却步,他脸上只是苦笑,道:“请楚王赎寡人食言之罪。”

“三国会盟事关天下,岂能是食言二字可了。”熊荆含笑看着她,目光灼灼。

“众卿不欲与赵国会盟,寡人能奈何:他日出兵王命出临淄而不受,寡人又能奈何?”田建摊手道。“楚王少年英雄,寡人不如也。请楚王不要再言与赵会盟,我齐楚会盟,有何不可?”

“齐人今日弃赵,他日即要弃楚,齐楚会盟何益?”熊荆直视田建双目,但田建的目光却一直在游移。“齐王今日不盟,楚国当遣使入秦,劝秦王不伐赵而伐齐。”

“楚王、”田建瞬间色变,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楚王何谓?”

“不佞言:若齐王今日不盟,楚国将遣使入秦,请与秦国攻伐齐国。”熊荆又再说一遍,然后看着田建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黑。

“大王,臣曾言之,楚乃蛮夷之国,不可信也。”听闻楚王闯入正寝,后胜快步赶来。他一来就听见熊荆**裸的威胁,是以大喊。

“楚王真欲以我齐国为敌?”田建压抑着怒气,又一次的问向熊荆。

“三国会盟岂是儿戏!”熊荆怒斥。“齐王不盟,轻不佞乎?”

“楚王切莫忘了,这是齐国。”后胜插言道。“楚王不返国,如果遣使入秦?”

“楚国政制,有无不佞即可,请齐王因留不佞。”熊荆听出后胜的威胁,一脸冷笑。

第三十九章 不盟2

“大王何至于此。”见熊荆对因留毫无惧色,后胜错愕,匆匆跟来的即墨大夫田合一声长叹,道:“臣闻君子绝交,不恶其声。楚齐乃姻盟之国,大王焉何引秦伐齐?

寡君不欲与赵国会盟,惧秦也。齐国上下,持戟之士十万,两都之卒不过二十万。三十万之众,富者不欲为卒,贫者无钱购甲,秦国百万之师,此如何能战?

都邑大夫高台广池,蘸乐饮酒,六博蹋鞠,不听国政,不习兵事,君淫亦淫,君奢亦奢,更有人受秦之贿,以秦为友,此如何能战?

齐,两千里之地,数十万甲士,守国尚可一搏,去国不容一战。臣素闻大王英明,齐国如此,又何苦苦苦相逼?”

田合就事论事,直陈齐国之短。他说话时齐王田建羞愧的闭目。齐国什么情况他当然有所知晓,即位之初他甚至想改变现状,但意志并不坚强的他不但没有改变现状,反而被现状改变。合纵会盟他本来不想,只是不死药的诱惑太大,违心答应熊荆后,面对现实又不得不妥协。

田建闭目,冷静下来的熊荆也是一阵意兴阑珊,他环视周围的齐人,目光最后落到了田建身上。田建欲言又止,只对他深深一揖。熊荆绷着脸道:“就当不佞从未言过要伐齐,亦当不佞从未聘于齐国。齐王珍重。”

众目睽睽,史官四对。熊荆扔下这么两句话就走了,直到他出堂下阶,齐人才醒悟过来:楚王这是要解除齐楚联姻啊。

“大王,楚人轻我齐国,请杀之!”心中大喜的后胜高叫,没想到田建一耳光扫在他脸上,半边脸顿时肿起。

“寡人不杀你,是念母后之情。你真以为寡人不知你受秦人巨金?”田建看着被打傻了的后胜恶狠狠的道。“滚!滚下阶去。”

“大王……”田合来不及看后胜的笑话,他只是不愿齐楚解聘。

“楚王欲三国会盟,邑大夫多不允,寡人能奈何?”田建知道田合的意思,他只说了一句,就此沉默。田合闻言也是无奈,即便假盟,日后不能出兵又是大问题,索性从开始就不盟。

“臣见过大王。”熊荆所居的别宫,平原津津令见到熊荆就大拜。他和熊荆刚才恰好错过。刚才齐王不见任何人,他便只好来见熊荆。

“免礼。”熊荆只打量了郭遗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赵王何在?”

“寡君与相邦正在平原津渡口,然齐人不准寡君入齐。”郭遗急道。“想来秦军骑军正攻平原津,请大王求齐王准寡君入齐。”

“啊?!”不单是熊荆,熊荆身边站着的成介等人闻言也是大惊。

为了提早会盟,熊荆特意通知赵王早日入齐,没想到竟然使赵王身陷险地。熊荆站起就要去找赵田建,成介把他拦住了。“齐王不欲与赵国会盟,大王再去何用?”

“平原津并无城邑,赵王或可入齐暂避。”熊荆茫然道,就要出堂。

“大王!”成介再劝。“堂堂一国之君,却要入齐暂避,以赵人之性,大王以为……”

赵国确有不顾廉耻之人,可赵国也有敢战乐死之士,成介之言让熊荆停住了脚步。他返身问向郭遗:“赵军几何,秦军又有几何?”

“禀大王,大王入齐太急,随行只有五千黑衣,秦人骑军或有万余人。”郭遗不敢怠慢,不光回答两军人数,还说起了平原津的地形。

大河下游其实都是冲积平原,哪有什么地形。好在平原津是黄河下游最大的渡口,更是赵齐两国的要道——二十多年后已经成为皇帝的赵政正是从平原津渡河入赵的,他一入赵国就病了,最后死在了沙丘(赵武灵王饿毙之之地)——并非像熊荆说的那样,没有城邑。平原津还是有一座小邑。

只是赵国黑衣不可能全部缩到小邑里,他们必须防止秦军抢占津渡,以将大王包围在小邑里。小邑高不过两丈四尺,方不及三里,真要被包围了,那大王也就完了。

郭遗说平原津地形的时候,秦军正准备对赵军发起第三次进攻。夏日酷热,太阳底下不做什么,仅仅站一会就汗流浃背,但赵王就在那座小邑之内,不说骑军将领辛胜,就是秦军主将李信,昨日收到信报后也连夜赶来,三百多里的路程走了一天一夜,坏了三辆戎车,累死十多匹服马后终于赶到。

津邑本来是依大河而建,可惜大河到了下游并无固定的河道,即便筑了河堤,河水也不是沿着河堤而流。河水与赵国大堤之间大约有半里左右的间隔,半里外才是滔滔河水,大约三千赵军立阵于河滩之上,余者皆在津邑内外布防。

“赵国黑衣?”李信一眼就看见赵军全着黑衣。赵国黑衣、秦国卫卒、楚国环卫,战国三大禁卫军。谁强谁弱李信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这三大禁卫大多是公族之后,为了家族的荣誉,他们肯定会选择光荣的战死。

“禀大将军,然也。”辛胜比李信先赶到平原津,他已经命令武骑士进攻了两次,毫无效果。“赵王就在津邑之内,末将恐赵王先逃,故而猛攻河滩之赵军,不得破。”

辛胜的话语间,李信望向河堤东面半里外的渡口。渡口空无一舟,所有舟楫都停靠在河心的小沙洲上,这应该是担心秦军抢夺舟楫或者纵火焚烧舟楫。

“如此看来,三国不盟。”李信忽然想起姚贾那张市侩的脸。赵王不在邯郸而在这里,是因会盟之故。但齐人没有迎赵王入齐,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姚贾已说服齐王,阻止了三国会盟。

“大将军,赵人舟楫。”身边一个骑将指着大河下游大喊道。那些舟楫上挂着赵军的军旗,看来是新来的赵国援兵。

“击鼓,攻!”李信看到了赵国援兵,毫不犹豫的下令进攻。

‘咚咚、咚咚、咚咚……’秦军戎车上的建鼓大力的敲响,向河涂上的赵军发起第三次进攻。

骑军策马前冲,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再是臂弩,而是骑弓,披的也不是皮甲,而是更细更密的鱼鳞石甲。两千畴骑立在军阵之后,他们并没有马上发起进攻。畴骑是宝贵的,若不是迫不得已,只有傻瓜才会让这些珍贵的重骑兵直接冲击敌阵。

“箭!箭!”轰隆隆的马蹄声中,赵军卒长在狂喊。黑衣并无成建制的弓手,出行又太急,箭矢带的不足。箭矢用完后,如今秦骑再攻,赵军只能硬抗了。

‘嗖嗖嗖……’奔至赵军阵前秦军骑手一边打马转向,一边放箭。他们距离赵军只有二三十步,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是骑弓,也能射穿皮甲。好在赵军身上穿的都是楚制钜甲,虽然不是最新式的铁胄,也挡住绝大部分箭矢。只有被射中面门,黑衣才发出一声闷哼,往后跌倒。

河滩上战马奔行甚缓,但让李信无法接受的是秦军骑手的箭矢一半以上都失的。他看过义渠人的骑射,再对比秦军骑兵,简直是不忍直视。

“为何如此?”李信寒着脸转头质问辛胜。

“末将督导不利,请大将军责罚。”辛胜汗瞬间就下来了。骑射骑射,那那么容易。武骑士此前只是骑马步兵,怎么比得了义渠人一生下来就在马背上。

“鸣金!”李信闷哼一记。赵人已向沿河县邑告援,一旦抵达平原津的舟楫足够到能将赵人全部运走,赵王就会乘舟而去;另外一个可能就是赵王在等赵国舟师,一旦赵国舟师赶到平原津,就能护送他往大河下游而去。

‘当当当当’的钲声响彻整个河滩,冲出阵列的秦军骑手闻声全部撤回。不明所以的赵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喝彩,以为秦军又被击退了。

“禀相邦、将军,秦军退矣。”津邑之上,眼见秦军撤兵,诸将一时大喜。

“秦人为何鸣金?”才放了一轮箭秦军就退了,赵粱觉得很奇怪。

“这……”谁也不知道秦人为何鸣金,可一会见骑军骑手全都下马,众人才觉得嗓子有些发干,秦军这是要步战啊。

李信鸣金的原因确实是要武骑士步战。以武骑士的骑射水平,攻十天也未必能破赵军战阵,唯有下马步战才能快速击溃赵军,堵住赵王登舟之路,而这,正是赵军最担心的。

“请大王与相邦登舟,晚之悔矣。”赵葱揖道,他不止一次这样建议。

“君上,我至平原津已两日,齐人仍不准我入境,此当不与我相盟也。君上何必信如尾生,抱柱而死?”颜聚本是齐人,对齐国自然了解。赵王欲入齐国会盟,河对岸的齐将再怎么也应该先迎赵王入境,然后再快马通报齐王,现在不让入境,根本就不是没有收到王命,而是收到了不让赵王入境的王命。

齐人的心思赵粱如何不知,他只是对这次会盟太过太过看重罢了。颜聚说完他终于太息一声,道:“走!”

第四十章 河东道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懊恼的了。熊荆当日就离高唐而去,他不是往东从穆陵关返楚,而是北上至平原津,打算乘战舟逆黄河经大梁返楚。

战舟是信鸽召唤的,信鸽从高唐飞至郢都,郢都大司马府见信后命令大梁北城的舟师入大河南下至平原津。救助被困于此的赵王是一,接熊荆等人返楚是二。

一行人赶到平原津时,河对岸的赵人已撤得无影无踪。陆离镜里能看到津渡被火烧得焦黑,河滩上还有一些无头尸首。

“大王何以要与齐人解娉?楚齐两国姻盟不易。若两国解娉,秦人得益也。”熊荆面色不愉的坐在车上,屈光、靳以坐在外侧,一路上他们都在劝熊荆不要意气用事。

“役夫之女也是役夫,芈姓血统高贵,岂能以役夫为妻?”熊荆一般不答话,只当两人是苍蝇嗡鸣,不时才答这么一句两句,让两人无言以对。

“大王此言差矣。齐国公室乃妫姓,妫姓乃舜帝之后……”靳以是太宰,两国解娉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他都要设法挽回的。

“返都后不佞以为楚国要议立血统之法。”熊荆根本就没理靳以,只对成介说话。“怯弱之人、无信之人今后不得姓芈。”

“臣敬受命。”成介立即答应。他知道此时熊荆正处于深深的挫败中。本来三国会盟楚国是不报什么希望的,可齐王为服食不死药,满口答应三国会盟,现在倒好,秦国攻赵,又借口不与赵国会盟,弄得大王如此不悦。

好在秦国现在攻伐的是赵国,三国不盟短时内对楚国并无大害。只是三国不盟今后如何阻挡秦国灭诸国一天下?难道真的只能靠楚国自己?

成介目光转换,刚好对上熊荆看过来的目光,他心中一动,不由道:“大王,臣以为今后不当再抱会盟合纵之想,楚人只能依仗楚人自己。”

经历此事,熊荆因齐王答应会盟而漂浮起来的心思逐渐沉淀。秦国能够做大、能在秦始皇执政后的十几年扫灭诸国、一统天下,大半是因为关东诸侯惧秦。惧秦从而贿秦,贿秦后秦国贪欲更足,终有一统天下的想法。

“成敖以为赵人如何?”大河水浩荡东去,河对岸就是赵国,熊荆不免想起了赵人。

“秦国伐赵,赵人可信,秦国不伐赵,赵人不可信。”成介的回答让熊荆忍不住失笑。

前年自己求赵国出兵时,赵国只出了船。是因为赵国攻燕缺少甲士?不是。攻燕的主力是李牧的代郡军,邯郸的赵军最少有十万大军可以调动,但赵人就是不出兵。

赵人也担心得罪秦国,他们就盼望着秦国一直伐楚,永不伐赵。然而秦人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打不过就讨好、会盟、反间,打得过就得寸进尺、欲壑难填,被楚国舟师克制住了的秦军最终转而伐赵。

“从今以后邦交之事由诸敖行之。”熊荆只觉得自己倦了,更觉得孤单。因为天下之大,楚国没有半个朋友。齐国这样的大国,还不如西瓯那样的部落。

诸越不知道秦国的强大吗?即便以前不知道,前年参战之后也应该知道。可敌人强大和自己反抗有什么关系?因为敌人强大就不反抗,因为敌人弱小就反抗?

楚人有楚人的尊严,越人也有越人的骄傲;楚人按照楚人的传统生活,越人自然也遵守自己的习俗。若非心甘情愿,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强迫楚人越人去改变,不然就是战争。

*

只要大河没有冰封,楚国舟师就可以在大河上横行无阻。看见熊荆的王旗在战舟上飘扬,即便大河已是秦国的内河,沿途的秦国舟楫也纷纷避让。晚上在河滩上落锚,所在县的县令还送来粟米和猪羊。这当然是古礼,送礼的秦国县令恭恭敬敬,送完就离去。

第三日到鸿沟口,红牼率领的舟师已经等在那里,入鸿沟到圃田泽,舟师的戒备才有些松懈。可坏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来,从郢都赶来的郦且、勿畀我相告:就在这几天,围攻武城、平阳的那支秦军在平阳城下大破赵军,杀赵将扈辄,斩首六万。

“秦以举国之兵三路伐赵,赵危矣!请大王速速出兵救赵。”大梁北城,廉颇一见到熊荆就是大拜,熊荆赶忙将他扶起。

廉颇越来越老,念及昔日他倾囊相授,言传身教,熊荆竟然不知如何相对。

“信平君请稍安。”熊荆失神,成介在一边说话。“齐国不欲与赵国为盟,故大王……”

“齐人,弱矣。”廉颇对齐人的观感一直就没好过。“善计谋,好私斗,怯公战……”

“老师……”熊荆苦笑。不止一个人说齐人不善战,可他就是不信,跑过去齐人食言,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老师请听学生一言,”熊荆安抚焦急中的廉颇。“秦伐赵非为夺地,乃为灭国。”

一提灭国廉颇又坐不住了,熊荆又把他拉住,再道:“老师请听学生一言、请听学生一言!既是灭国,便不当计一城一地之失,而当计秦赵两国之国力、之战略,甚至当计天下之大局。赵亡便是魏亡,魏亡不是齐亡就是楚亡。天下倾覆,就在这十几年间。若不能从长计议、小心斟酌,天下诸国皆亡于秦。”

赵国的存亡已经不仅仅是赵国存亡,赵国的存亡关系到天下各国的存亡。廉颇因为是武将并不太懂这个道理,但猴精一样的韩国、两面三刀的魏国都已经看出此次伐赵非同小可。

与尸骨早寒的姚贾说的不同,秦国伐赵分做三路:第一路由李信率领,目标是邯郸,秦军大约只有二十万而不是姚贾说的三十万。他说三十万可能是为了威慑齐国;

第二路由蒙武率领,目标是井陉。人数大概有二十五万,其中一部由王剪率领,目的是夺取太行山以西的阙与和橑阳(类似楚国大别山西面的随、唐二线)。以历史,两地本该在两年前被秦军所拔,但因为伐楚,秦军只拔下邯郸南面邺九城,未拔阙与、橑阳。

第三路则由羌瘣率领,人数不详,攻的是云门、云中两郡。

三路秦军不下五十万,据情报秦国另外还征召了数十万人,这数十万大军没有押在前线,而是放在大河以北的河内郡。一旦楚军北上救赵,这几十万大军便将与李信军汇合。

预备如此,粮秣输运也有所准备。李信二十万人用的粮草多是东郡、河内郡积攒的粮草,当然战时也有输运,输运不光只有水运,水运外还有陆运——支撑二十万大军,四轮马车足以。至于另外两路,那自然是依靠汾水。汾水纵贯太原郡、河东郡,在汾阴(今万荣)汇入黄河。这段黄河是河套的一部分,还没有在船司空九十度转弯往东,转弯之后过了三门峡才是楚军舟师的活动范围。

前年楚军攻占敖仓后,秦军即弃河内道用河东道。河东道是从咸阳顺渭水东下,到船司空不是顺黄河往东,而是逆黄河往北。舟楫逆水到汾阴进入汾水,沿汾水往东就是新田(今侯马西),到新田后粮秣全改为陆运,经黄父(沁县西北)进入沁水流域。

沁水流域可以顺水南下至敖仓段黄河北面的扈城,但更可能的是继续往东行进入上党,由太行白陉出太行抵达共邑(今辉县),再由共邑经朝歌(今淇县)北上至邯郸以南。

楚国舟师的威胁实在太大,以至于秦军不敢沿黄河运粮,只能依托山西南部连接华山、太行山的中条山脉,在山脉以北运粮。从白陉钻出太行山后,又不得不在共邑、朝歌一带集结重兵,一是防止楚军与赵军夹击,二是怕楚军断了粮道。

从新田至平阳的陆道,按知彼司的估计长约有五百五十里。并且白陉还很不好走,峡谷长约三里。但秦人也没办法,太行八陉,西面的机关陉、太行陉离黄河太近,距邯郸太远,白陉北面的滏口陉(滏口陉出太行其东便是邯郸)太过险要,并且西面的涉县仍在赵军的掌控之中,滏口陉再往北那是井陉,井陉出口在邯郸北面数百里,所以只能从白陉出太行。

大梁北城正寝,一看到秦军的粮秣输运线,项燕的眼睛就挪不开。拥有舟楫优势的楚军攻击不了中条山以北的秦军粮道,但攻击共邑、朝歌至平阳这一段粮道那是手到擒来。舟师一登岸,北上五六十里就是粮道,说不定共邑、朝歌还有秦军粮仓。

“禀大王、上将军,共邑秦军人数不知,秦军粮秣亦非全由新田运至,东郡、河内郡积攒的粮秣也不少。”勿畀我道。

“秦人仓禀何在?”项燕不管秦军人数,他只想焚毁秦军粮草。

“东郡在濮阳,河内郡在中牟、安阳。”勿畀我指着地图道。“皆不好攻取。”

第四十一章 一策

大梁北城一帮人对着地图不断的琢磨争论,城南,韩使韩非则与信陵君魏间忧闲聊清谈了。

秦国大举攻赵,韩人有喜有忧。喜的是秦国打的不是自己,忧的是一旦赵国没顶住,接下来肯定是自己。韩国在魏国西面,可韩魏紧邻,韩国如果完蛋,魏国肯定接着完蛋。

这时候魏间忧当年前冒死让楚军进城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秦国如果大举灭魏,鸿沟对岸的楚国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大梁是魏国都城,只要大梁还在,魏国就还在。

“若是大王那年不纵秦王出城……,哎!”出使多年,韩非口吃的毛病有了很大的好转,当然他不能激动惶恐,一激动、惶恐,又会像以前那般口吃。

“哎!”提起这件事魏间忧就苦笑,幸好他已经想开了。“天不绝秦,我人又能奈何?不知今日韩非子至鄙府,所为何事?”

“我有一策,可保魏韩不灭。然闻楚王只听芈姓,不见他人,若君上能举荐……”韩非细看魏间忧的神色,目光里带着些讨好。

楚国以前就不怎么用外人,现在更是尽驱外国门客,廉颇算是特例了。韩非知道熊荆就在北城,他不敢贸然求见,所以来求魏间忧,魏间忧若能代为求见,那他肯定能见到熊荆。

“敢问韩非子何策?”魏间忧重新打量韩非,这个韩国使臣年近五旬,玄端玄衣下确有上卿的气派,然而他的眼睛总是眯着,脸上法令纹极深,即便笑起也难见开朗。据说,此人虽是韩国公族,少时却倍受同宗欺凌侮辱,之所以得到韩王重用还是因为他的文章被秦王赏识。几年下来也算是韩王身边重要的权臣。

“数年前秦国便出重金,厚遗结交六国卿士大夫,不受重金者则刺。齐人素重实利,故我以为三国不得盟也。”三国会盟失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大梁,但洞悉人心的韩非断定齐人不盟。“秦伐赵,灭赵后当要灭魏韩,而当今天下,能与秦国为敌者,非楚赵莫属。

齐人不盟,天下倚于楚赵两国,魏韩又倚于赵国不亡。欲赵不亡,当说于楚,若楚能助赵,赵国可得喘息……”

“韩非子之言与舍人何异?”韩非说的都是常识,魏间忧府里一个普通舍人就有这样的见识。

“敬告君上,助赵非救赵。助赵乃秦伐赵数年后,楚国全力与秦国战,数年方止。后赵国再继之,如此反复,使秦人疲于奔命。如此,关东诸国可不灭。”

“竟是如此。”魏间忧听明白了,韩非这是要楚赵两国轮流和秦国打。赵国支撑不住了楚国上,楚国支撑不住了赵国上。这样赵国灭亡不了,楚国也灭亡不了。赵国灭亡不了,魏韩就灭亡不了。

“秦国已据天下之半,楚赵即便反复与秦国战,亦将败亡。”魏间忧按照韩非的思路想了一想,忍不住摇头。“再则,楚国何以要攻秦?若楚国不支时赵国不助楚攻秦,楚人奈何?”

“楚国舟师秦国不敌也,楚国可以攻秦,秦不能亡楚。唯秦国伐楚,天下方安。”韩非不同意魏间忧的推断。“赵亡即魏韩亡,魏韩亡即楚亡,楚国焉能不助赵国?助赵,即要全力攻秦而使秦无暇伐赵,如此赵国方存,赵国方存楚国才可得喘息。”

韩非的逻辑是聪明人的逻辑,聪明到将赵国的压力全部转移到了楚国身上,本该承受这种压力的魏韩可以坐山观虎斗。至于楚赵两国轮流抗秦能支撑多久?马上要死的人怎有资格想六十大寿,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年算一年。

韩非说完明堂里一阵沉默,魏间忧仍然苦笑。他虽耻于这种小人行径,可也不得不承认小人才是世上活得最久的人,因为他们别无他求,只求活着。

“禀告大王,信陵君求见。”已是晚间,北城正寝一片灯火,长姜跑过来揖告。

“请。”信陵君是楚国的盟友,熊荆听是他求见,想也不想就答应。

“大王,信陵君还带了韩使。”长姜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

“韩使?”熊荆眼睛一转,笑问道:“难道是韩非?”

“正是韩非。”长姜点头。他对熊荆知道韩非并不奇怪,毕竟得赵政赏识后,韩非天下闻名。

“请吧。不佞要看看他。”熊荆对韩非比较好奇,之外就是赞赏。但这种赞赏有些特别,就好象、就好像看到德国人的MG34机枪一样,明知道‘希特勒的电锯’很邪恶,但也不得不惊叹制作者的艺术感和精简,从而想亲自见一见做出这种机枪那个匠人。

韩非正是在熊荆赞赏的目光下来到正寝明堂的,他感觉到了王座的上楚王在看自己。这让他变得紧张,说话又开始口吃,好在他的那些话已经对魏间忧说了一遍,再说一遍更加流畅。但让他忐忑不安的是,楚王听完后久久没有说话。

“你就是韩非?”韩非背心湿透的时候,熊荆问道。

“臣…臣正是韩非。”韩非对熊荆深揖,他是使臣,代表韩王,深揖是最重的礼节。

“楚国乃有私无公之国,国事私人众议,不佞之命不出郢都。秦国乃公无私之国,秦王又曾言:‘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得恨矣!’。你欲存韩,为何不求秦王而求不佞?”熊荆不打算和韩非辩论什么,他的文章数千年不绝,但这些不是思想,而是权术。比他晚的《君主论》、比他早的《政事论》,说的也就是这些东西。

会盟受挫后熊荆苦思几日,一天晚上他忽然想通了:何必在意成败?今后就以勇信行事,战斗就轰轰烈烈的战斗,灭亡就轰轰烈烈的灭亡,如此才是一个真正的王者,而非阴狠的政客。

不再懊恼齐王食言、会盟失败的熊荆双目明亮,脸上的笑意若有如无。韩非没觉察出他笑容里的含意,只不安道:“请大王赎罪。非之所作,乃不得已投其所好也。楚国虽有私无公,然公室虽损、国祚久远,此大善也。

当今天下,非楚国无以救诸国。而若秦亡诸国,以天下之卒攻楚,楚国亦亡也。故臣请大王助赵,唯楚赵合力,与秦轮战,天下方有生计。”

“与秦轮战?”熊荆看了韩非一眼。这两天项燕和郦且争论的也是轮战和救赵的分歧。

轮战,就是楚国扛三年赵国扛三年,你一轮我一轮把秦国扛下来。战争就是是拼国力,平心而论楚赵任何一国都拼不起,但赵国有太行山,楚国舟师如果能配合赵军遏制住南路秦军,赵国再守好中路的井陉,北路代地的飞狐、蒲阴、军都三陉,赵国就能勉强不灭。

楚国则使用前年的战术,死守住大梁的同时——也许还要拿下魏国的上蔡,遏制汝水方向的进攻,再凭借舟师的机动性打击秦军的薄弱之处,并不与秦军总决战。

这样的战略在战术上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谁也不能支撑三年以上,必须轮战以获得喘息。郦且观点如此,项燕则认为无所谓轮不轮战,只要有机会就应该歼灭秦军。秦军大举攻伐是因为有可战之卒,只要把秦国的可战之卒一点点吃掉,秦国就不能再战了。

同时,项燕和成介一样,也认为赵人不可信。实行轮战,秦伐楚三年,楚国支撑不住时赵国会主动攻秦把战‘轮’回去?这绝不可能。最好的策略是楚国游离于战局之外,看到合适的机会便战,没有机会就等待。只要能削弱秦人,对日后的楚秦决战总是有益的。

郦且聪明,韩非又比郦且更聪明。楚赵不管如何轮战,得益的都是韩国,而且,自己如果点头赞成轮战,他回去就会把楚国卖了。‘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韩国间谍郑国的辩白传遍天下,关东六国最惯于贿秦者非韩国莫属。

“臣、臣之策,大王…大王以为如何?”眼巴巴的看着熊荆,韩非深揖问道。

“不善。”熊荆冷声道。“楚赵两国攻秦以血、以命,魏韩坐享其成,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大王此言差矣。”韩非急道。“楚国盐铁输于魏韩,魏韩粟米布匹入于楚,两国皆不……”

“盐铁私贩之事与楚国无关,最少与不佞无关。”熊荆不悦道。“不佞的仓禀里,没有一粒魏韩的粟米。至于其他县邑,不受不佞辖制,不佞不知。”

“然韩国与楚国相亲,芩公主虽非寡君王后,公子文寡君却有意立其为大子。只因秦国……秦国……”韩非居然提起了芈芩,芈芩嫁入韩国有些年了,听说生了个王子。

熊荆的语气不由软了下来,但他仍然没有许诺什么,更未表明楚国将采取什么策略。简单问了几句芈芩母子的情况后,便把韩非打发了。

“请大王赎罪。”魏间忧感觉到了熊荆对韩非的不悦,不由揖礼请罪。

“间忧何罪之有?”熊荆笑容再起。“秦国大举伐赵,魏国朝堂有何议论?”

第四十二章 几何

对魏间忧,当然不能和对韩非一样。熊荆说话间,请他安坐,又请他饮茶。魏间忧却之不恭,饮了一口茶之后才道:“寡君知秦人发数十万甲士伐赵,惧也。朝堂大夫言战事多惴惴,有言楚国不救,赵必亡者;有言秦不可亡赵者;还有言赵得燕地亡赵需十数年者,不一而足。然臣知朝堂大夫不通于秦便欲迁于楚……”

“哦?”熊荆失笑。“楚国有国籍之法,魏大夫如何迁于楚?”

“大王俘魏卒十万,返者不及四万,余者皆在楚国也。魏卒家人之楚者众,大夫可以士卒家人之名迁楚也。”魏间忧不得不解释了一下。其实不借降卒家人的名义,魏人也在不断地往楚国迁徙。庶民不知天下大势,可他们趋利,听说楚国一些县邑徕民,立即就跑过去了。

“竟有此事?”熊荆懂了。三万八千降卒换六万降卒家属,这是大司马府想出来的主意。

“然。”魏间忧不提楚国县邑徕民之事,再告道:“天下将倾,寡君不欲亲秦而欲亲楚,只恐秦人在侧,此心只能暗藏,望大王知之。”

“魏国甲士几何?仓禀几何?马匹几何?一年产粟米几何?”熊荆正色相问。

熊荆问的都是关键数字,事关魏国存亡,魏间忧没有半点犹豫,告道:“魏国可战之士不及二十万,武卒仅有六千,余者皆五尺、老弱之卒。前岁与战,仓禀皆空,迄今粟不足千万石;马匹更少,举国不及三万。唯魏民种粟麦,善耕作,一年产粮逾七千万石。”

“逾七千万石?”熊荆乍舌,魏国人口差不多只有两百万,怎么能产七千万石粮?楚国人口比魏国多一百万,产量也才六千五百万石左右,有的年份还不到。

“大王有所不知,魏地多上田、中田,又种麦,一户可收粮两百石。”魏间忧道。“而今魏国粟麦输于楚国各县,魏粮即楚粮也。”

“韩国产粮几何?”魏国的粮食产量让熊荆大吃一惊,他不由问起了韩国。

“亦足矣。然韩人少种麦,一年产粟两千四百万石。韩国之粟如今也输于楚国各县,尤以成氏、斗氏为多。”魏间忧再道。

“魏国一年食粟不过四千万石,余下三千万石……”韩国一年结余的粟米不过四、五百万石,熊荆惦记的是魏国结余的三千万石粮食,不过要买这些粮食需要九、十亡金,熊荆一个人是卖不起的,甚至联合所有氏族、誉士一起也未必能买下。

“禀大王,魏国粟麦常输于齐,赵有兵事则多输于赵。楚国粟稻自足,此前少输于楚。”魏间忧道,他有些奇怪熊荆为何不知魏国粟米之丰。前年冬天开始,大船大船的粟米输往楚国,逼得齐人来魏国抢粮。

“齐国?”熊荆有些明白了。原来前几年大战的时候,楚军吃的竟然是魏国粟米。

“然也。”魏间忧道:“齐国地狭近海,下田甚多,民又喜种桑麻,幸有渔盐之利,又作冠带衣履,商行天下。商之利,数十倍于农,故而齐人多富实。”

“齐人一年购粟麦几何?”熊荆再问道。他对这个话题越来越有兴趣。

“两千万石。”魏间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齐人多智,收麦收粟时往往惜购,以压其价。又或将仓禀之粟借郑商之手在收粟前低价售之。”

“魏国就任由齐人压低粟价,也任由齐人购两千万石回国?”熊荆点头表示明白,古今中外的粮商的套路都是这么几种。

“魏国无山海池泽之利,岁入一为关市,二便是卖出粟麦。人云齐人奢淫,魏人亦然也。魏国若不卖出粟米,贵人何来珍宝玉石、何来美人倡优?”魏间忧说完又长叹了一句。三晋、齐国皆奢淫,贵人们花的钱哪怕有一半用于兵事、赈济贫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间忧可知赵国粟麦几何?”熊荆问起了赵国。

“赵国之田亩远多于魏国,亦种麦,其耕作不如魏民,薄收之田不少。然赵国丁口倍于魏,一年亦可积粟麦三千万石,三年积一年之粮。”魏间忧道。

“如今占了燕地,一年可积粟麦又是几何?”熊荆追问。

“燕国臣不知也。”齐国粟米依靠魏国输入,魏间忧的姑姑就嫁在赵国,所以这两国他是熟悉的,燕国那就太远了。

“齐国有丁口四百六十万,一年购粟两千万石,其国……”熊荆在想齐国的粟麦产量。

按照传统经验可以判断,每人每月需食粟一石半,一年即十八石。齐国从魏国购入两千万石粟麦,等于国内一百一十万人是由魏国养着。余下三百五十万人,如果粟米平均产量能达到每户一百五十石的下田水平,那大概需要四十二万户种粮。四十二万户也就是两百一十万人,减去这两百一十万人,或许剩下二百五十万人全在经商做工。

熊荆只是简单匡算,可得到这样的数字还是很吓人,同时齐国在他心里的重要性一落千丈。齐国降于秦国,缺乏勇武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取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国内积粟不多。

没有积粟是不能打仗的,齐国一年要想吃掉八千多万石粟麦,三年就是两亿四千多万石。要积攒这么多粟麦需要差不多十年时间。齐国粟麦本来就不能自给自足,仓促间砍掉田里的桑树改种粟麦,一年也积不了多少粮食。

想到这里熊荆又不免有些庆幸。楚国和齐国一样,县邑较为独立,但楚国并不重视商业,因而各县邑还是积攒了不少粟。这些积粟混着新粟,战争时期大概撑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最后一年的粟米全部购自齐国。

如果楚国也像现在的齐国一样,每年要外购两千万石粟麦才能粮食自足,高库仓禀里——楚国各县邑对郢都的积粟王命打折扣,本该支撑三年的粟米只支撑了一年半,齐国的邑大夫们对临淄的积粟王命又会打多少折扣?本该支撑三年的粟米又能支撑多久?

熊荆话到中途就断了,魏间忧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只能伸长脖子等着。好一会才听他吸了口气,道:“若魏国能将三千万石粟麦售于楚国……”

熊荆又愣住了。三千万石粟麦即便三十钱一石,也要九万多金。一年九万多金,十年就是九十多万金,楚国哪有这么多钱?

“不佞只愿魏国粟麦多卖于楚国。”熊荆改口道。“最少麦要售予楚国。”

“麦?”魏间忧不明白熊荆为什么要买麦。“大王,麦价低于粟价,然麦难食,故贫民多食。且三千万石粟麦,麦不过三百多万石。”

“那这三百万石便卖于不佞。”熊荆笑道。石磨没有普及的时代,麦子和芋、菽一样,多是穷人的口粮。农人之所以会种,那是因为土地轮耕,收完粟的田随便种一些,空着也是空着。

“唯。”魏间忧毫不犹豫的答应,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然则寡君欲购钜甲……”

“钜甲?”熊荆摇头。魏国立场不明,并不在钜甲的销售许可之内。“筑城可否?”

“筑城?”魏间忧先是一呆,随后有些激动起来,“可是钜筋混凝土之城?”

“然。”熊荆道。“魏王不是担心大梁有失吗?又担心秦人浸城,不如改建成钜筋混凝之城。便如大梁北城,以钜筋混凝土筑之,不畏浸城,想修几丈皆可。”

大梁扼控淮上诸水,西北又有池泽,离黄河又不远,但大梁的弊端也很明显。秦人就曾威胁过:‘决荣口,魏无大梁’、‘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对此魏人深以为然,因此在西北面修了长城。可只有长城在自己手中,敌人才不能浸城灌城,要是长城被敌军攻破,圃田泽的水照样会被引到城脚下浸城。

修成钜筋混凝土城就不同了。去年大梁北城修筑的时候,靠近鸿沟的一些混凝土柱就修在水里,根本不畏水,一时引得大梁人啧啧称奇。群臣中虽有人建议魏王也如北城那样重筑南城,但得到的答复是水泥产量不够。

“善。”魏间忧喜形于色,“臣今日便告于寡君,请鄙国司空与、与……”

“找封人纠吧。”熊荆提起了大楚的包工头,他现在好像在哪里修大桥。“要筑多高、筑多厚、筑多广,皆可与他商议。

钜甲之事还要缓数年。”熊荆再道:“数年后、十数年后若秦国欲亡魏国,魏军必有钜甲。”

“谢大王。”魏间忧再揖。“魏乃楚之屏,他日若秦欲亡魏国,敢请大王出兵相救。”

“魏国确是楚国之屏,可魏王……”熊荆说起魏王就摇头,他现在除了南方的越人,北面的国君都不怎么相信。

“大王当知魏人素恨秦国,然魏弱矣,秦国相逼,亦是无奈。”魏间忧难得为魏王说一句好话。“而今秦人伐赵,一天下之兆尽显,魏人岂能坐而待死?”

“那便先行再言。”话谈的差不多了,熊荆示意长姜差不多送客。

“臣、臣还有一事,”魏间忧忍了忍又相告,“臣闻大王于桑隧时曾、曾宠幸公孙氏……”

第四十三章 铸币

熊荆不管是从身高还是从举止,看上去都像个男子,桑隧那次足以‘证明’他行,其实他还不行。出生赵国宫廷的赵妃很明白这一点,她不但把正寝里服侍的宫女都换成了无盐那般的丑女,还勒令整个王宫的女子禁止狐媚大王。

魏间忧想把桑隧那个丫头送过来给熊荆作嫔妃,也算是一种低规格的联姻,年龄未到的熊荆顿时苦笑,几句话将魏间忧的好意婉拒了。但因为魏间忧的提醒,回郢都的路上熊荆不时想起那个公孙嫣,特别是要处死她的时候她看过来的目光。除了芈玹、楚国公主、芈姓各氏外,熊荆从未接触过别姓女子,公孙嫣是第一个。

“大王。”长姜在耳边低唤,已经到了上朝的时间。

“恩。”熊荆收回思绪,他刚才又想到了芈玹。他提醒自己要去问问知彼司,派去秦国的那两个誉士何时才有音讯?从咸阳北上越秦长城至河南(河套)的路好不好走?

晨光明媚的早上,正寝里的朝臣都已到齐,他们三五成群的正商议着秦国伐赵,见白衣素裳的熊荆从闱门出来,顿时揖礼齐呼:“臣见过大王!”

群臣揖礼,熊荆还礼,君臣全都坐下,朝议方才正式开始。秦军攻赵、会盟失败,现在头一件要议的就是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敬告大王,齐王无信,不可恃也。臣以为当与赵盟,以楚赵两国之力一同抗秦。”诸敖之一的蓝奢没想到会提议盟赵,他的话才起了个头群臣便一阵摇头。

“蓝敖此言大谬!”耐性心的等他把话说完,性急的彭鬣就出声反对。“前岁我求赵人出兵攻秦,赵人弗出;那年先王新薨,秦军伐我,我求赵人出兵相救,赵人亦弗出。只可楚人救赵,不可赵人救楚,如何与赵国盟?”

彭鬣的话立即得到诸人的附和。赵国是什么德行诸人早知,清水之战后不与赵国相盟,不单是燕朝的决定,也是楚国上下的共识。

“我闻赵人曾入蓝敖之府,赠蓝敖美人宝玉,可有此事?”一片附和声后,弋阳侯弋菟更是质疑蓝奢提议的公允,怀疑他被赵使收买。

“禀大王,赵使确曾入蓝府,确赠美人宝玉,然,”蓝奢不慌不忙,“臣未受赵人美人宝玉。提议盟赵,乃为楚国而非为赵国。秦攻赵,赵亡韩魏亦亡;魏亡,楚危矣。故守楚必守魏,守魏必救赵,如此臣方议楚赵会盟,合力拒秦。”

群臣之间,还保持着君子之风,蓝奢说没有收赵人的美人宝玉,群臣也就相信他真的没有收。他说完后蔡文则道:“我楚国与秦人大战三年,三年死甲士七万、因伤而疾者两万有余,高库粟尽,钱府为之一空。若非项侯夺秦之敖仓,得一年之粟,民或易子而食。

去年休息一年,民方少有饥色,然高库积粟尚少,钱府更未赢实,江东新开之地产粟不及一石,只有八斗,蓝敖以为楚国何以为战?”

“誉士还需一年才可成业,”有人补充道。“封闾甲士矛阵亦未练熟。”

“战舟亦需六年。”红牼摇头道。五百艘大翼之外,即便以现在二十万人的编制,也还要大约五百艘卒翼战舟。造船是要花钱的,穷县敝邑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造好自己的战舟。

“夺秦人敖仓只可一次。若再要与秦人战,非有三年积粟不可。”淖狡道。他是缺粮缺怕了,而与秦国的战争不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三年积粟,谈何容易?”淖狡的观点非常正确,但很不现实。“我楚国一年积粟不过一千万石有余,要积三年之粟,非十数年不可。”

“咳咳。莠尹以为要积三年之粟,需要几年?”熊荆咳嗽一记,直接问向莠尹孙余。

“禀大王,若不劝农多种粟,再种宿麦,积三年之粟非十二年不可。”孙余答道。

“你所谓的劝农种粟,是说少种桑麻?”熊荆问道。

“然。”孙余点头。“楚国种桑者多,种麻者少,若能少种桑麻,多种粟米,又种宿麦(冬小麦),七年可积三年之粟。”

“七年……”熊荆问话之后,正朝里安静了下来,听闻莠尹说积三年之粟的时间,诸人都在比划十二年和七年。

“大王,臣以为不妥。”司会石尪揖道。“楚国一年余粟一千二百万石,若少种桑麻,再种宿麦,一年之余粮当有三千万石许。然,民一年多产粟麦近两千万石,以何相购?”

“这……”税不是想加就加的,外朝未必会同意。出钱的话,除非大规模铸钱,要不然以楚国常年五十钱以上的粟价,一年九万多金粟米钱很难出得起。最后一个办法是强制庶民储粮,可没有物质刺激,那怕粟米是自己的,没有远见的庶民也难有动力。

“钜甲之价廉也。”石尪趁机说道,埋怨当初诸人把钜甲的价格压的太低。“若一副钜甲需半金,一把宝刀亦需半金,如此得四千万石粟也;倍之,可得八千万石粟麦。”

“咳咳,”石尪的指责让不少臣子难堪,他们不好说的是:钜甲钜刃价格再高,那也是公室赚钱,而非各县得利,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好后悔的。

“宿麦可种,然麦饭难食也。”有人快速的转移了话题,朝堂上再一次人人附和,但和刚才那次比,这次明显是装的。

“麦饭难食……”麦子不去壳就去煮,带着壳确难下咽,当然难吃。“如水泥那般磨细便可。”

“……”熊荆说磨细,朝堂上没人说话。其实面食还有一个比较关键的技术是发酵,发酵产生的二氧化碳气体使面团膨胀松软,这样做出来的面食才有口感,也易于消化。

中国史书上可信的、记载面团发酵是在东汉晚期。而‘灵帝好胡饼,京师贵戚皆竟食胡饼’这种情况,很大的可能是经过发酵过的胡饼,替代了此前死面做成的‘坚强难消’的面饼,这才让食尽人间美味的皇帝权贵喜欢吃胡饼。

并不知道死面团可以在空气中自然发酵的熊荆,已经要求胡耽娑支下次来时要带来酵母。据说是埃及人最先开始对面团发酵的,然后传到了希腊,之后又传到了罗马。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人也吃面包,弄来酵母并不困难。

看着群臣哑言,熊荆再道:“麦饭难食,无粮时难食亦食。唯多产两千万石粟麦无钱可购,众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禀告大王:臣以为上策乃增收钜甲之价。”石尪是行家,他抱怨了钜甲钜刃卖家太低后,对此拟有上中下三策。“中策乃铸钱相购,下策乃增收军赋。”

“钜甲之价已定,增之不妥,臣请行中策。”蔡文反对上策,也不用下策。

“民多新钱,又少种桑麻,必购齐人之货,齐人以新钱换我爰金,若何?”石尪指出一个事实:诸国贵人大商都喜用黄金而不喜铜钱,进而使得各国形成了一个自发的金本位货币制度。

此前楚国的蚁鼻钱重只有二、三克、秦半两却重达八克,但蚁鼻钱在各国的价值并不比秦半两低多少,究其原因在于六百枚蚁鼻钱可换一两黄金。铸钱铸多了,没有那么多黄金来换,蚁鼻钱对外的购买力就要大跌。铜廉价金稀有,逆差太多黄金外流,这不是好事。

“再则,铸币皆在郢都,所铸之币为谁所有?”石尪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也是此前未能解决的问题,铸币权归谁。

“臣以为可由各县邑送铜至郢都,所铸之钱归各县邑所有。”蔡文答道。

“善。应该如此。”他身边一堆人点头。做什么最赚钱?当然铸币。铜价才三十多钱一斤,一斤铜却可以铸钱一百,减去一切花销还能净赚五、六十钱。要不是楚国已经币改,用的不再是铸钱而是冲压出来的新钱,各县邑早就自己铸钱了。

“然各县可铸钱几何?”石尪笑了,“譬如下蔡,可铸十万钱,可铸百万钱,如何定之?”

蔡文哑言,这确实是个问题。铸钱买粮,如果是国家统一铸,当然是有多少粮就铸多少钱,现在各县邑财政独立,那就确定不了谁多铸谁少铸。而各县邑自己铸,又没这个权利和能力。

“那当如何?”驺开问道,他算是越人当中对中原的人了。

“最善之策乃涨钜甲、钜刃之价。”石尪一句话又绕回了钜铁涨价,看到他这样执著的维护公室利益,对着大臣们睁眼说瞎话,熊荆不知为何很想笑。

“钜甲之价已定,岂能再涨?”一片反对的声音。

“司会其心私也。”有人还道,这是察觉了石尪的用意。

“各县之粮由高府经手收购,所用之钱全由大府铸造。”熊荆不愿在铸币上捞钱,忍不住开口。“各县邑付郢都铜价工费即可。”

“大王……”群臣闻言一怔,而后齐声高呼道:“大王英明!”

石尪看了熊荆一眼,只好道:“然各县邑当输金于郢都,若齐人持新币来,不至无金可换。”

“然。各县邑需输金存于郢都,此金非不佞所有,此金乃银行所有。”熊荆赞同石尪的提议。

第四十四章 七年

朝议的实质就是备战,只有先备战方才有实力救赵。不过毕竟是楚越联合,解决了收粟问题,代表自己部落立于朝堂上的竹忽然横插一个问题:为何一定要三年之粟,两年不行?

“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虽涔旱灾害之殃,民莫困穷流亡也。故国无九年之畜,谓之不足;无六年之积,谓之悯急;无三年之畜,谓之穷乏。

又云:什一之师,什三毋事,则稼亡三之一。稼亡三之一,而非有故盖积也,则道有损瘠矣。什一之师,三年不解,非有余食也,则民有鬻子矣。”

负责高库的伯南从容而道,尽量让楚语不太利索的越人听懂。竹是年轻人,楚语学的很快,伯南说完他便道:“稼亡三之一,三年累亡一年,一年仅少一年之粮,何须三年之粟?”

“呵呵……”不知谁忽然笑了,然后很多人跟着笑。

“不佞也不知。”熊荆有些不悦,他不愿看到楚人嘲笑越人。“请伯卿解惑。”

熊荆的出言让场面安静了下来,伯南揖道:“禀告大王,稼亡三之一确如越臣所说,三年累亡一年。然,毋事之人食粟甚多,常人一月食粟一石半,战时一月则需食三石,军中又有牛马,输运又有耗损短少,毋事之人一年需耗一年之粟,三年即耗三年之粟。余者虽在耕稼,然耕者皆是老弱女子,又无牛马,三年后稼当亡三之二。故云,非有三年之粟,不可为三年之战。”

十分之三的人负责作战以及后勤,食量翻倍就要消耗十分之六的粟米,再加上输运的牛马,这确实需要一年的粟米,如果运粮的路程过远,可能还不止一年的粟米。

楚军的情况是以水路运输,但二十人一辆随军马车的配置,加上短途运输需要的牲口,加上各县各邑正在建立的骑兵,等于把减去的陆路输运所需的牲口又补回来了。

“竹卿,三年之粟可知否?”熊荆问向不解的竹。

“臣知也。”竹讪笑,他没想到自己的问题把熊荆也扯进来了。

“然。”熊荆对着他点点头,而后再看向伯南,“楚国未有什一之师,因为水运,也未必需要什二之力夫输运,你与大司马府商榷后再算三年粮秣之耗。”

“唯。”伯南答应道。“臣今日便与大司马府相商,然臣仍要敬告大王,近年天相大异,尤以秦为最。秦王政三年,大灾,民大饥;秦王政四年,七月蝗,大疫;秦王政五年,蝗、疫、大灾;秦王政九年,四月寒,民多冻死;去岁,天下大旱,秦六月至八月不雨。

而秦王政三年前之大灾,乃二十五年前上郡大饥,再往前,未见大饥,只是水灾地动……”

“果真如此?”熊荆到没有留意这几年灾害,现在听伯南一说,顿时起了心思。

“敬告大王,然矣。”右史出列答道。“此天弃秦也。”

“天弃秦也。”群臣咀嚼这四个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大王,天确已弃秦,然臣以为当多积一年之粟。”伯南是个稳妥的人,最近几年天灾频繁,他就担心楚国什么时候来一场天灾,积粟全部都打战食尽,那庶民可真要饿死了。

“诺。”熊荆点头称诺。“如此,当积四年之粟方可与秦人再战?”

“禀大王,四年之粟当需九年。”孙余答道。

“九年之后方可与秦人战?”熊荆心里咯噔一声,“赵国亡矣。”

“大王,最短也需七年。”孙余再答。他此前的计算成七年本考虑到了大小年和灾年,减去这些,也要七年多时间,勉强算做七年。

“七年?”熊荆心里再次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太晚。秦国第一伐三年,休息两年就是五年,第二伐将在第六年。如今齐国不盟,自己第八年再救,赵国真的能撑到那时候?

“必要七年。”孙余点头。这是最短最短的预估了,再少就没有了。

“不佞闻魏国每年余粮三千万石,齐人每年购两千万石……”熊荆悠悠说道,但他知道这是不太现实的事。楚国自己的粟麦可以靠铸币购买,魏国的粟米那就要真金白银了。除非……,在大梁北城搞房地产,把房价炒到几万钱一平,以让海量的楚国货币流入大梁房市?

熊荆真是异想天开了,但又一想,大梁北城不正是租界嘛,还是魏国国都,那些魏国大夫想迁入楚国,何不在大梁北城买房,一户一幢别墅楼,每户售数十金、上百金不等,如果能卖出一万户,那就有数十万金。

大王走神,朝堂上群臣并没有注意,他们主要在想七年后该怎么办,救赵不救赵?

救赵有救赵的好处,不救赵也有不救赵的好处。救赵,秦国多一个敌人,楚国多一个潜在的帮手;不救赵,占领赵国后秦国又强大了一分,原来是据天下之半,灭赵后那就占了天下三分之二——可别忘了赵国和燕国是连在一起的;再就是马匹,秦国一旦占领赵国,楚国的马匹来源就断了,胡商那边也无法进行贸易。

“禀大王,臣以为积粟之后当救赵国,不救,无马也。”成介等人揖告道,这是他们的意见。

“大王,臣等以为当救赵。”此前激烈反对蓝奢盟赵的彭鬣也同意救赵。

“大王,臣等亦以为需救赵,不然天下倾覆,楚国危矣。”驺开和大长老宋也同意救赵。

“大王,救赵当断秦军之南路。”项燕一直不说话,他尽量等群臣表明自己的态度后再说。“当请赵使告知赵国……”

“臣以为不应告之赵人。”淖狡反对道。“赵国多秦侯,赵知即秦知,不可也。”

“大王,或可行孙膑之策。”昭黍说的很隐晦,但意思却很清楚:趁机收复旧郢。

“大王容禀。”项燕并不同意昭黍的意见。“昔年孙膑攻魏救赵,攻魏成也,救赵却不成,魏军攻入邯郸方退兵返国。若行此策,复旧郢可成,救赵不可成也。”

“哦。”熊荆不由多看了项燕几眼,只在朝堂上讨论战略并不合适,他道:“此事先交予大司马府筹划,他日再议。”

熊荆对项燕说完又看向群臣,道:“此事议完,还有何事?”

“请大王勿与齐人绝。”东野固带头揖道,说起了齐国。

说到齐国自然会说起两国的姻盟。熊荆的态度很明确,不再娶齐国公主为后,但不与齐国断交,保持一般的外交关系。东野固等人却坚持要娶齐国公主,认为这是拉拢齐国的手段之一。

只是,齐国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楚国拉拢,称过东帝的齐人甚至有些看不起楚人,以楚语为南蛮鴂舌。齐人这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有些人在意,有些人则还不在意。熊荆倒不觉得齐人太过骄傲,他只是不想娶一个懦弱之王的女儿,不想自己的儿子沾染上懦弱的习惯。

婚姻是人生大事,除芈玹外,他还没遇到过别的动心的女子。若真要在他所见过的女子当中挑一个,那自然是芈玹,伏剑的芈曦也很不错,可惜两人同父,再就是魏女公孙嫣,勉强。

朝堂上乱哄哄一片,反对与齐国继续联姻的成介等人,与赞成和齐国继续联姻的东野固等人激烈争辩。成介等人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认为齐国是另一个赵国,联姻后秦国如果伐齐,必会求救于楚。不救,楚国将陷入人伦上的被动。

反过来,秦国攻楚齐国是不会救的,这点已经证明。即便齐王答应了,齐人也不会救,这点也已经证明。既然齐楚之间只能达到这样一种互相贸易的关系,那又何必要联姻?只要双方遵守穆陵关之盟,保持邦交友好就可以了。

成介等人的理由和熊荆不同,这是现实的考虑。这样的考虑完全正确。君王联姻本就是外交手段,但这种手段不能频繁使用,很多时候使用只能一次,因为王后只有一个。既然联姻不能使齐楚邦交更进一步,那就没有必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齐国身上。

“荆儿不欲与齐人联姻?”朝堂上还未完全确定的事情,,次日赵妃就耳闻了,这日熊荆请安后一起用膳,赵妃特意说起了此事。

“然。”熊荆的筷子悬在空中,他倒忘了向赵妃提这件事。“请母后恕罪。”

“不娶齐女也好。”赵妃笑起。“荆儿未与齐国联姻时,赵使曾向我提起赢南公主,她比你小一岁……”

“母后。”没想到赵妃说起了赵国公主,芈璊在旁边一个劲的笑。“荆儿年纪尚幼……”

“呵呵。”芈璊笑的更欢。“还尚幼,宫外皆说王弟临幸过一个魏女。”

“这是子虚乌有。”熊荆瞪了她一眼。

“荆儿。”赵妃再道。“你是楚国大王,又已亲政,婚事应当早定。”

“母后!”熊荆大急,“秦国正大举赵国,若与赵国联姻……”

“若何?楚国难道不救赵国?”赵妃看着熊荆,意思非常清楚。

第四十五章 赵之半

秦伐楚三年,实际算起来不过伐了两年零两个月,期间还有大约半年左右的间隔;且最开始出兵不多,后来才越来越多。秦伐赵,一开始就是全力压上,南中北三路猛攻,如果当初对楚国也是这般,那楚国肯定已经尽失淮上,迁徙江东了。

邯郸相邦府明堂,看着地图上邯郸长城以南的平阳,太行山中段的井陉,以及连接塞外的云中、雁门两郡,春平侯赵粱不得不羡慕楚国的好运气。

秦国对楚国的添油战术唤醒了楚人的勇武,使得楚军越打越强,进而产生了战舟战术;秦国对赵国却是不予喘息的大举进攻,这将一点一点的削弱整个国家的国力,斩断这个国家的根基,这不是夺地之战,这是灭国之战。

赵粱羡慕楚国好运气的同时,又深为赵偃的对秦外交感到惋惜。正是因为赵人在秦国宫廷的失势、楚人在赵国宫廷得势,赵楚之间才会有这样巨大的差别,可这,是楚齐数百年的联姻、宣太后以来几代楚人经营的结果。赵秦却因为同姓,没有这样的底蕴和机会。

虽然如此,赵偃投降式的对秦外交也让赵国喘息了近十年;也正是赵偃下定决心,趁秦攻楚无瑕救燕这个空隙全力攻燕,除了彻底解决赵国的后顾之忧,更为赵国赢得了一个可以退守的安全后方。

“以上卿之见,若秦国攻赵不歇,我赵国……”看罢地图的赵粱目光转回,看向堂下安坐的司空马。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好一会才接着道:“……我当割赵之半与秦?!”

“然。”赵国上卿司空马眼观鼻、鼻观心,若非对他知根知底,赵粱真要以为他是秦人的说客。“赵国以国之半赂秦,秦国兵不接刃而得赵国半数国土,必大悦。且秦忧虑赵国以死相搏,又恐赵齐魏三国发兵相救,必欣然受之。

秦受地而退兵,赵国以半国而自存。秦得此半国国势逾强,各国自恐;若赵国为秦所灭,诸侯必惧。恐惧而相救,合纵攻秦可成矣。臣请大王割赵之半与秦,秦若守信退兵,国存矣;秦若不守信再伐赵,诸国恐秦灭赵,国亦存。

不如此,若如平阳之战,赵军皆被斩首;又或秦人攻破邯郸,诸国救之不及,国必亡矣。”

“平阳之战,不提也罢。”赵粱痛苦的揉了揉眉心。全国军队共计五十万,最精锐的就是驻守邯郸的二十万赵军。可谁也没想到大将军扈辄竟然兵败,赵军被斩首六万。好在秦军追赶不及,剩余十数万赵军多数退回了长城,少数突围进了平阳。

赵粱痛心赵军的损失,根本没有想到,正是因为秦军骑军追赶赵迁至平原津,赵军才没有像历史上那般被斩首十万。两千余黑衣的死亡换来四万赵军存活,这应该是笔划算的买卖。

“上卿之策确是存国之策。”赵粱说起司空马所献之策,“然裂国以贿秦,虽有燕地,也是地窄田少,赵人也无法安置。”

“相邦此言差矣。”司空马摇头。“我观赵国,女子多而男子少,仅次于秦。齐楚可傅籍之人占国之三一,赵国可傅籍之人仅国之五一。何故?长平之害也。

以赵国之半而贿秦,余下之半而存国,以当下赵国傅籍之数,相邦只要将傅籍之家迁于井陉、呼沱水(滹沱河)以北,而非举国皆迁,何谓无法安置?

秦攻赵,乃惧赵复强也。赵割国之半,秦受之不再忧赵,其不伐楚亦当伐齐。我闻三国之盟不成,皆因齐王食言毁诺,楚王怒而不欲与齐国联姻。既如此,何不使秦攻齐?”

据理而论,司空马之策看似残忍,但确实是存国良策,但理性是理性,情感是情感。邯郸是赵国的国都,而那些家无男子的家庭,皆是赵国的烈属,抛弃她们赵粱无法做到。

更何况赵国五尺至六十傅籍男子不及百万,百万以常例算,士卒占三分之一,输运力夫占三分之二。现在之所以能有五十万大军,那是女子为输的结果。割赵国之半而贿秦,只迁傅籍之户,这是留下这些赵国女子日日在秦人胯下受辱,他做不到。

“上卿之策……”赵粱起身对司空马重重一揖,使劲的摇头:“恕我弗能行也。”

“相邦是不愿行还是不能行?”司空马了然赵粱的心意。他更明白赵粱的为人:他是赵孝成王的太子,是赵国名正言顺的大王,这样的人天生就刚勇有余,诡诈不足。可当今之天下,非诡诈不足以谋国,非卑贱不足以得利。齐王做错了吗?没有!齐王会盟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愿!”赵粱坦诚相告,证实着司空马的猜想。“我不愿割邯郸贿秦,不愿抛下那些为赵国丧夫丧子的赵国女子。我闻楚王曾与臣子言:‘勿全生,毋宁死。’赵人不逊楚人,亦愿为全生而死,不愿作秦奴以活。”

“唉!”司空马凝看赵粱半响,最后对赵粱顿首一拜,道:“相邦乃真王也。”

他的僭越之言赵粱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司马空拜后再道:“敢问相邦,赵与秦孰大?民与秦孰众?金、钱、粟与秦孰富?国与秦之孰治?相与秦孰贤?将与秦孰武?律令与秦孰明?”

一连串的比较出于司马空之口,虽然司马空没有要赵粱的回答,事实却是秦国在国土、丁口、财富、政治、人才、将率、律令各个方面皆强于赵国。

“如此,相邦何以为胜?”司马空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赵粱无言以对。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既可亏生存国,为何不行?”司空马再道。他是希望赵国存国的,赵国不亡,他是上卿,赵国若亡,他什么都不是。甚至,作为吕不韦的死党,秦一统天下后必要将他和苦成常等人处死。作为吕不韦的亲信门客,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上卿之言皆善,然我弗能行也。”赵粱苦笑,他生怕自己真的被司马空说服了,故而向家宰葛得道:“请送上卿回舍。”

“遵命。”葛得他揖向司马空:“请上卿回舍。”

“相邦今日不从我之策,他日必悔之。”司空马知道赵粱就要被说服了,没想到他让人赶自己走。

“上卿之策甚善,却不可用于赵。用之,我必悔。”看着出堂下阶的司空马,赵粱如此自语,不知是在回答司空马,还是在告诫自己。

只是他自语完又觉全身一阵发虚。秦人举国来伐,情报上秦军数量近乎百万,而赵军只有区区五十万,五十万当中只有二十万邯郸军,十五万代郡军可堪一战,剩余十五万皆为弱师。

数量不占优势也就罢了,真正让人心寒的是十万邯郸军、十万弱师援救平阳竟然被十万秦军大败。溃败回来的士卒说起秦军最多就一个字是‘矛’;再问将率,才知秦军士卒多使酋矛,击破赵军军阵的那支高大秦军,就是用两丈长的酋矛破阵。

军队数量远少于秦军,最强的精锐不堪秦军一击,致使赵军只能逐城逐城的防守,无法进行救援。同时,支撑战争得以进行的粮秣情况也不容乐观。

赵国上一次连续大战,耗尽积粟是在赵孝成王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前251-249,楚考烈王12-14年)。当时燕国派栗腹、庆秦率六十万人攻赵,廉颇、乐乘大败之,进而围攻燕都三年。此役之后,秦国趁赵国虚弱,于赵孝成王十九年,攻拔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赵发兵以救。

三年方积一年之粟,从赵孝成王十八年到现在十五年间,不过积攒五年之粟。而这十五年间,赵孝成王十九年出兵半年,前岁攻燕又近一年,再加上廉颇攻魏之繁阳(二十年)、李牧破北狄(二十一年)、李牧攻武遂方城(悼襄王二年)、庞暖合纵攻秦(四年)、秦攻赵龙、孤、庆都(五年)、秦成蟜攻赵(六年),频繁的战争使积粟只剩余两年。

好在燕国也有积粟,然而遗憾的是燕国积粟量少,四年才及赵国一年。加上燕国之粟,整个赵国积粟也就只有三年零五个月。

积粟不足四年,又因为秦国大举攻赵,赵国南境的庶民无法耕稼,只能躲到城里。积粟是给与战争有关的人吃的,余下之人全靠耕稼为食。现在几十万、一百万人躲进城邑,她们吃的再少,消耗的粟米也很吓人。照这么下去,不出两年、不出两年赵国就要粟尽而亡。

“备车!”赵粱越想越觉得浑身冰冷,他嘱咐左右备车,要去见一个人。

“主君何往?”礼送司空马出府的葛得一回来就看到赵粱的车驾出茅门侧门,立即上前相问。

“我欲见鹖冠先生。”赵粱嘱咐道,“若寝宫有人相问,便说我已出城。”

“唯。”鹖冠子从楚国弄回来个印书之器,在邯郸城郊办起了学社。葛得能猜到赵粱为何这么着急去见鹖冠子,眼下,也就只有楚国能救赵国了。

第四十六章 救赵

邯郸城西面靠近滏水支流的地方是一片学社,因为地处邯郸,人们习惯将其称为邯郸学社,又因为主持学社的是楚国太傅,又有人叫这个学社叫太傅学社。

与其他学社不同,学社入学不需束脩,不管是谁,只要把男孩带来就能入学,只要年龄合适,无身疾无头疾。邯郸八万户,四十万人中适龄学童约占百分之十,即便减去女童,减去那些不乐意与庶民子弟为伍的贵人孩子,也有近两万人。

两万人的学社恒古未有,但现在这所学社就建在邯郸西郊。春平侯还未入社,就听到童子们的朗朗书声,等到入社,才发现学子们背咏的竟然是……竟然是《司马法》: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故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身,信见信……”

(古时,人们以仁爱为根本,以合乎礼仪的方法处理国家大事,这就是正规的途径。正规的途径达不到目的时,就要使用权变的办法。权变是出于战争需要,而不是出于忠信和仁爱。因而,杀掉一个人而使大众得到安宁,杀人是可以的;进攻一个国家,出于爱护它的民众,进攻是可以的;用战争制止战争,即使发动战争,也是可以的。

所以,心怀仁爱会使人亲近;秉持正义会使人悦服;善用智谋会使人倚重;力行勇敢会使人效法;坚守诚实会使人信任。这样,对内就能得到民众的爱戴,借以守土卫国;对外就能具有威慑力量,借以战胜敌人……)

赵粱听着听着,突然间颤抖起来,这种颤抖无法抑制。而不断颤抖的他,竟然分别不出这种颤抖是出于激动,还是因为恐惧。

“穆棱见过相邦。”鹖冠子没有亲迎,出来迎客的是穆棱,他有些奇怪春平侯为何不下车。

“恩。”马车里的赵粱凝噎了一下,这才下车和穆棱见礼。“来时仓促,未带相见之礼,请以玉佩为先生车马之费。”

赵粱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串配饰。以周礼,登门拜访必须送礼。赵粱赠予配饰穆棱并无推辞,他笑揖道:“谢相邦。学社得立存续至今,全赖相邦之助。”

这么大的学社教的不全是五经,又与邯郸城内的学社‘恶性’竞争,自然受人嫉恨。赵偃死后书社立即受到一些人攻击,赵粱为相邦后特意遣人送百金过来,攻击书社之人作鸟兽散。

“非也、非也。”赵粱恢复了常态,他笑而念起了刚才听到的内容:“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赵国有此书社,乃赵国之福。以兵法授童子,待学生长成,乃为赵之栋梁。”

赵粱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点出了兵法。穆棱干笑,他揖道:“书社之制皆来于楚国,不然,无以成也……”

穆棱解释着,这时候赵粱已度步向前,他只好跟着。茅舍新新,透过那些窗牖,赵粱能看到学室里安坐的学生和黑板前的先生。背咏课文的学生专心致志,练字的学生则好奇看了过来。而学室远处,一些人竟然在练习射艺。他一时忘记此行是来见鹖冠子的,而是向那些练射艺的学生走了过去。

“学社皆是楚制?”赵粱一边走一边问,神色和蔼。

“然也。”穆棱答道。“以兵法入学乃寡君之意。寡君云:男子当知兵。司马法非孙子之法,其心仁、其言谨,其意正。兵法虽古,亦当使人知也。”

“大善!”赵粱忘不了听到学生背咏《司马法》时的颤抖。他随后又叹息道:“我闻楚国各县皆办学社,八岁至十一岁童子,不分男女,皆可入学,然否?”

“然…亦不然。”穆棱答道。“楚国公族甚众,县邑皆办学社,学社与学社却不尽相同,学生多寡亦是不定。如陈县,学生逾三万,有学室一千余间,先生两千人,此谓多也;如息县,学生不过三千,学室仅一百间,先生两百余人,此谓寡也。”

楚国政乱,行敖制之后更乱,各县学社的情况便是政乱的体现。可即便如此,赵粱仍然不禁摇头。楚王准允全国的孩童免费入学,等这些知兵法、懂射艺的学生长大,这天下恐怕就是楚人的天下了。

想到这里赵粱再无观看学生射箭的兴致,而是转身走向鹖冠子的居所。这时候一个持弓的学生远远地大喊一句‘翁!’,而后跳着跑了过来。这是赵粱亲随中一个短兵的孩子,被儿子这么一喊,他竟不知所措,有些担忧的看着赵粱。

“无事。”赵粱浅笑,“你父子聚一聚也好。”

“哈哈……”主君如此大度,从者全笑。那短兵憨厚的摸了摸后脑,很快就被儿子拽走。

“我有一事不明。”赵粱问道。“学社如此之多,成业之后……”

“相邦勿忧。”穆棱笑道。“学社所授之课有四,一曰赵语,二曰自然,三曰实践,四曰武艺。非使人为将、为相,为官、为吏,只教人为人、为业。”

“为业?”赵粱不解,那些课程他也是不解。

“自然之课,教筹算、释天地万物之变法;实践之课,教技艺、耕种、礼仪。学生业成,商贾之家可为商贾,百工之家可为百工,农人之家可为农人。”穆棱答道。

“如此,何以为学?”原来读书之后商贾还是商贾,百工还是百工,农人还是农人。赵粱本以为这些人成业之后会是国之栋梁,没想到成业以后还是庶民。

“相邦以为为学为何?”穆棱反问道。

“为学自要……”读书当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当年孔子弟子三千,很多都为臣、为官。赵粱想说又觉得不对。天下士子多的是,要像楚国那样一国有几十万名学生,一年有十几万人成业,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寡君以为,读书之人可为先生,可为司败、讼人,却绝不可学而优则仕。”穆棱笑道。“故楚国小学不需束脩,中学学费极昂,无贵人誉士相荐不可入,大学亦是如此。”

“竟然如此。”赵粱瞬间就明白这种教育制度的用意:业成之后庶民还是庶民,贵人还是贵人。既然如此,楚王又为何要花钱让庶民的孩子入学?这样做有何意义?

“不知君上前来所为何事?”鹖冠子白发苍苍,几年过去,他不但没有老朽,反显矍铄。

“乃为赵国存亡而来。”赵粱开门见山。“秦人伐赵,赵国存亡于旦夕。梁以为,若楚王不救,赵必亡;赵若亡,楚国或以亡之。”

“君上当早知如此。”鹖冠子自然明白赵粱的来意。赵军于平阳大败,大将军扈辄战死,顿时邯郸全城恐慌,一些有能耐的商贾、贵人全往北面跑。

“此梁之罪也。”赵粱知道症结在哪,他顿首道:“然赵国危亡,请先生代为陈情。”

“楚王非仁厚之人。”鹖冠子究竟是赵人,他见赵粱顿首,不好再冷着脸,很自然的说起了熊荆。“齐王食言,竟废联姻,赵国数次……”

“梁之罪也!梁之罪也!”赵粱再次顿首。“梁不当为小利所惑,而当出兵伐秦,以复邺城。然则今日秦人欲灭赵,赵楚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恳请楚王发兵救赵。”

“此难也。”鹖冠子叹道。“楚国迭经大战,士卒多死,仓禀已空,何以救赵?”

鹖冠子说起了很现实问题,他很早就听说楚国最后一年粟米是靠齐国接济的。项燕虽然抢了秦国的敖仓,可敖仓能有多少粮?秦国真正的仓禀在咸阳、壅城。那里的仓禀好像森林一样密集,存的粟米有上亿石。

“请先生求楚王出舟师即可。”赵粱也知道楚国的实情,因而退而求其次。“楚国若出舟师,可阻秦人从大河运粮,邯郸之危解矣。”

“秦人运粮非以舟楫,乃以四轮之车。”鹖冠子道。“楚军舟师于大河何用?”

“亦可登岸扰袭秦军粮道?”赵粱当然知道秦军的四轮之车。这种车可装七、八十石,是双辕车的三倍。

“我闻秦军从河东道运粮,出白陉北上。”鹖冠子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对天下道路却是了然于胸。南路秦军运粮不是河东道就是河南道(即黄河水运),楚国舟师就在大梁,怎会从河南道运粮?最有可能的就是河东道,然后从白陉出太行北上。

“先生、先生怎知秦军从河东道运粮?”赵粱大讶。

“秦军粮道出白陉,共邑、朝歌必有重兵护卫,楚军舟师不过数万,如何袭扰?”鹖冠子说着,目光最后竟然逼视赵粱:“君上请楚王出兵,欲使秦王迁怒于楚,伐楚救赵否?”

“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赵粱顷刻间满头大汗,背心全湿。

第四十七章 谣言

小寝之内,赵国太后灵袂正对着镜子看侍女新编好的发髻,真发融合着假发,使得发髻像一座高耸的山峦,山峦上错落有致的饰着金玉宝石,威仪下无比精致,精致中又显奢华。发髻之下,便是灵袂绝美的容颜,但比容颜更让人心旌摇曳的,是低低领口下那道白玉般一眼看不到底的乳沟,以及薄纱下若隐若现特意被粉红色胭脂涂抹过的……

看着镜子里完美无瑕的自己,灵袂黛眉微蹙,她唉了一声,问向身后:“相邦为何还不来?”

“禀太后,相邦已出城。”侍女小心的答应。“许要、许要……”

“秦人伐我,国事繁忙,相邦何以为出城?”灵袂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而是侧过了头。

“太后容禀。”更外侧的寺人屈躬着身子,小心的说话。

“言。”灵袂看了他一眼。身居寝宫,她的消息多靠寺人得来。

“禀太后,赵军于平阳大败,相邦急问诸臣对策。”寺人道,他说的其实也是大路消息。“相邦出城,恐去见城西鹖冠先生。鹖冠先生乃楚王之太傅,相邦……”

“于平阳大败?”平阳就在邯郸城南约九十里,赵军在这里大败,邯郸已有被围之危。灵袂虽是女子,也不是不懂国政。“扈辄大将军何在?”她急问。

“太、太后,”寺人脸色数变,在灵袂的威压下,他终于道:“扈辄大将军……卒矣。”

“啊。”灵袂禁不住低呼。赵国大将军不是楚国上将军,大将军实际等于楚国的大司马。大将军死了,那就是赵军的实际统帅阵亡,而这,也是春平侯赵粱封锁消息的原因。灵袂顿觉连呼吸都困难,她用力喘息了一会才道:“召太傅、速召太傅!”

聪明的人绝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更何况出身卑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太傅郭开是灵袂的另一个依仗,虽然这个依仗相对于春平侯赵粱所代表的赵氏公族力量还很弱小,但它毕竟独立于春平侯势力之外。

完全知道自己地位的郭开一见召节就急匆匆赶来,路上他已经尽知灵袂召见自己的原因,是以一见灵袂便道:“禀太后,秦人欲灭我赵国,赵国危矣。然相邦不用上卿司马空之策,以求楚国相助,此误也。”

“上卿司空马之策?上卿何策?”灵袂追问,司空马是丈夫赵偃罢免建信君后委任的相邦,她对司马空的印象不但不坏,反而很好。

“臣亦不知。”郭开道。“臣只闻上卿被相邦逐出相府,上卿于府外曰:‘臣效愚计,相邦不用,是臣无以事赵,愿自请’。”

司空马献计之后不得用,于是自请去赵,灵袂闻言立即坐不住了。奈何司空马献计是国政,按照她与春平侯保持的默契,国政她是不能参与的,因为春平侯保证等赵迁加冠定将国政还归赵迁。只是,若赵国就此而亡……

“太傅能否使人相问上卿所献何计?”灵袂犹豫半响之后还是决心问策。很快,一个时辰不到,司空马之计便展现在灵袂眼前:赵国地图之上,西东流向的呼沱水被重重标了出来。以呼沱水为界,南面只占赵国国土面积七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司空马之计,就是将呼沱水以南的赵地全数割让给秦国,以换取秦国罢兵。

视觉是会欺骗人的。地图上表达的只是国土面积,实际上燕山以北的国土毫无耕种价值。呼沱水以南的河间之地、邯郸平原一旦割让给了赵国,那赵国剩下可耕种的地方就很少了,即便有燕国督亢之地的补充,国力也将大损。

“如此,赵国可存?”不知呼沱水以南代表什么的灵袂看向郭开。

“臣以为然。”郭开连连点头。“秦伐赵,乃因赵据燕地,惧赵复强也。若割国之半与秦,赵弱也。赵既弱,秦自当伐楚、伐齐,赵国存也。相邦不用此计而求楚国救赵,先不言楚国是否救我,只言楚国与秦国三年大战,已无救赵之力,除非……”

郭开这时候也想到了鹖冠子想到的东西:如果楚国恼怒了秦国,很可能会出现伐楚救赵这样的结果。只是,楚国有那么傻吗?

“除非如何?”灵袂见他愣住,赶紧追问。

“若楚能攻秦,秦自要伐楚。秦伐楚,赵亦存也。”郭开实话实说,他和春平侯虽是政敌,但这只是政见、尤其是对秦交涉所采取策略的不同,不是说他真的想出卖赵国。

郭通虢,郭氏乃虢国公族之后,为晋所灭。赵简子开拓晋阳时,郭氏遂融入赵国,其后赵国迁都邯郸,郭氏的冶铁工匠跟着迁徙。两百多年的联姻,郭氏已成为赵国贵族的一部分。出卖赵国对郭氏并没有什么好处,聪明如郭开,完全能预料到赵国亡国后郭氏的下场。他也明白赵国无论如何也顶不住秦国的连续进攻,以当下的形势,不能祸水南引就只能壮士断腕。

“那楚国可否攻秦?”祸水南引的诱惑让灵袂再一次呼吸急促,如果秦国能再伐楚三年,赵国就安全了。“可否请楚国太后……”

“臣以为不能。”郭开想了一想,最终摇头。“楚国太后无权也。楚国之政,不在楚王之手而在诸敖之手。诸敖又由公族誉士推选,其下情上达,王权制肘,楚王不可一念而兴兵。

唯闻楚王于高唐会盟时,诸敖之一成介拔剑怒杀秦使,其又辱秦王,言其非秦庄襄王之子,乃文信侯吕不韦之子,唤其为吕政。秦王若怒,或将攻楚。”

郭开提起高唐会盟传来的新闻。杀秦使姚贾之外最具轰动性的就是秦王乃吕不韦之子。关东诸国仇秦久矣。这道消息一出就好象长了翅膀,几天之内就传到邯郸,十几天之内就传遍齐国、赵国、魏国、韩国、楚国。

吕不韦‘献匿身姬’的故事并未在这个时代流传,这是汉朝才有的故事,司马迁记于《史记·吕不韦列传》后,若敖氏之后班固又将其写进了《汉书》。

事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赵政是吕不韦之子。当初吕不韦想的不过是‘立国家之主’,既然只是为了‘立国家之主’,就没有必要冒险送一个有孕的美人给未来的‘国家之主’。万一事发——即便赵姬不言,知情之人不言,生下来的孩子也很有可能长得像吕不韦。

这一点不但概率极大,还无法改变。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赌的是‘立国家之主’,而非给秦国送嗣子。即便事情侥幸成功,秦国依然姓赢氏赵,吕政祭祀赵氏先祖而非祭祀吕氏先祖,说不定为了保密还要尽诛吕氏,根本不可能‘泽可以遗世’。

只是,正如塔西陀所言:一旦皇帝成了人们憎恨的对象,他做的好事和坏事就同样会引起人们对他的厌恶。天下诸国都憎恨秦国,一些已经成为‘秦人’的新黔首更憎恨秦国。谣言一旦传出,距离关东最近的洛阳最先传扬秦王氏吕非氏赵。洛阳令很快就以‘诽谤者族’将传扬此事的人连坐诛族,可消息还是不可控制的传入关中,传到了咸阳。

“禀告大王,诽谤者已诛其三族。闻此者已经尽迁……”廷尉李斯趴在正朝章台宫秦王案前,说起传谣者的处置方式。他听见了赵政咬牙发出的格格格之音。

“大王,臣有一策可破此谣。”右丞相昌平君熊启进言,他见赵政看过来立即道:“长公子扶苏肖极先王,臣以为可立长公子扶苏为秦之太子,并告之天下:秦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乃因其肖极先王之故。人之生子,或肖父、或肖母,若真若谣言所传,长公子何以肖极先王?”

“臣以为可也。”隗状等大臣立刻附和。“请大王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

“大王,王子扶苏尚幼,若……”熊启借力打力,就是想立楚女之子为太子。窥见大王并没有大悦答应,不属于楚系的御史大夫冯去疾立即出言表示反对。“臣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此事越辨仇秦之人越信之,应当不辩,诛族即可。”

“冯大夫缪矣。”抓住机会的熊启不愿放手。“正因为此事不应与仇秦之人对辩,方要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以长公子肖极先王而驳谣言。大王,此事关乎大秦社稷,万勿懈怠。”

“此谣乃荆敖成介所传,若要驳谣言,应伐荆人。”熊启一说立太子,卫缭就知道他的谋算,因此特意提请伐荆。“右相以为如何?”

“荆人杀我使臣,又辱我大王,必要伐之。”熊启装出一副愤怒的表情,大拜道:“请大王伐荆,以为惩戒。”

秦军已经全面伐赵,改为伐楚乃视军国大事为儿戏。与楚国保持密切联系的熊启对此乃求之不得,大司马府认为他最要做的就是促使秦国的国策摇摆不定,一年伐楚、一年伐赵,一年又伐魏等等。唯有打乱秦国一扫天下的战略节奏,对楚国才最有利。

卫缭没想到熊启真的请赵政举兵伐楚,一时语塞,好在王位上的赵政冷言一声‘退朝’,这才解除了他的尴尬。

第四十八章 说齐

“大王万不可早立太子!”退朝后追入正寝的卫缭急道。

“为何不可早立。”赵政知道卫缭会跟来了,特意走慢了几步等着他。

“天下未定,诸公子又未长成,不当早立。”卫缭揖告道,他说到这里见赵政仍瞪着自己,只好低头再道:“当年先君昭襄王逐四贵而用范睢,若非范睢远交近攻之策、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之策,大秦怎有今日之威势?大王若早立长公子扶苏,他日朝廷之上又是四贵当朝。”

“哦。”赵政算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卫卿只是要寡人晚立太子?”

“然也。”卫缭道。“大王春秋正盛,何须早立太子,扫灭六国再立亦不迟。”

“那……荆人如何?”赵政眼睛眯了起来。他已经生过气了,可现在还想生气。“荆人杀我使臣,辱及先王和母后,这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不当伐荆。”卫缭道。“一旦伐赵,便不能使赵国得以休息。秦胜关东诸国何也?单论兵事,乃甲士、粟米、马匹多于诸国。秦可连年而战,关东诸国却不可连年而战。故当一伐再伐,久伐方见其功,若是攻伐不定,不可灭国也。

荆人猖狂,臣闻荆王欲解荆齐之娉,齐人素以荆人为蛮夷,视此为大辱,臣以为可间之。”

“如何间之?”赵政深呼吸几下以压抑着又要起来的怒气。

“臣请大王再遣使入齐,不问齐王之罪而与齐联姻。”卫缭道。“齐王既爱可嘉公主,便为长公子扶苏娉之。”

“扶苏?!你……”扶苏和那什么齐国可嘉公主年龄相差太大。只是赵政已有王后,即便他娶一个齐国公主,也没有日后太子妃这样的份量来得重。

“然。”卫缭道。“荆赵以齐国相通,战时荆赵都曾向齐国求粮。若齐国与秦为盟,非但荆赵交通相绝,齐国也将不再与荆赵会盟。即便荆赵从海路相通,亦要绕过齐国成山,齐国舟师若能相阻,楚国不得马匹,赵国不得钜甲。再则,臣闻齐国有破城之器二十部,若与齐国相盟,可得也。”

“齐国真有破城之器?”没有什么比破城之器更为重要,赵政急问。

“有。”卫缭点头。“前岁楚国缺粮而售予齐国。”

“破城之器、破城之器……”赵政念了好几遍,终于下定决心道:“诺。便遣人入齐,与齐联姻。只要、只要齐王能将破城之器予寡人。”

国尉府以前有一个结论:即大秦扫灭六国的战争多是攻城战而非野战,若能得破城之器,那半年才能拔下大城,两、三个月或能拔下;两、三个月能拔下的小城因为破城之器的威慑,说不定发射几枚石弹后就开门请降。

破城之器如此重要,几年前伐楚时秦国就曾要求楚国献上破城之器,可惜计策未成。少府单凭战场目测根本了解不了破城之器抛射四百斤铁弹的原理。现在楚国以外赵国也有破城之器,齐国也有。从赵国得到破城之器是不可能的,现在齐楚交恶却是一个机会。

咸阳定策,秦国新的使者很快顺水东下。听闻秦使前来,因为对楚之策争吵了许久的临淄朝廷当日鸦雀无声。谁也不知秦使来临淄是干什么?是问罪?是宣战?是责备?是……

朝臣们心里直犯嘀咕,谁也不想开口,生怕一开口就被齐王田建问策。对楚国或还有策略,对秦国能有什么策略?除了贿秦就是投降,贿秦也好投降也好都要被人唾骂。

“秦人来使,众卿以为当如何?”短短一个多月,齐王田建好似老了十岁。

大麻摧毁了他的欲望,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甚至觉得长生不死亦豪无意义;而熊荆那日退娉之语则凌辱了他的精神,退娉是赤裸裸的羞辱,可这种羞辱却是自找的,每每想起他就耳根发烫,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几耳光。

“臣以为,”没人说话,除了田假。“当遣人至驿馆,如此才知秦人所欲。”

“善。便由王弟至驿馆与秦使相商。”田建让田假去驿馆见秦使,朝堂上的大臣当即松了口气,他们就知道,这种事情谁出主意谁倒霉。

“国相……”田建看向后胜,他的意思国相也要去,谁让后胜亲秦呢。

“大王,臣、臣……”后胜苦着脸、摸着头就要喊疼。秦使他只熟悉姚贾,这次来的是听也没听过的王敖,他不想去。“臣近日头疾。”

“禀大王,臣一人即可。”田假没看后胜,他并不觉得秦使有多可怕。

他当然猜对了,秦使王敖前来并非是为问罪,而是来联姻的。后胜得知此讯喜不自胜,他在田假会面之后立即去了驿馆,与秦使畅谈后才在燕朝上大放厥词。

“大王,臣以为当速与秦国联姻。如此,齐国可不再惧楚赵相伐也。臣又闻秦王素爱王后,亦爱长公子扶苏,可嘉公主嫁于秦国长公子,他日便是秦国王后。既为齐国王后,秦国必不会伐齐也。”

“国相何等荒谬!”田假怒斥道。“可嘉年年已七岁,秦国长公子扶苏不及两岁,年龄如此不合,何以成婚?秦国与我齐国联姻,乃欲使我齐国不助楚赵,非真欲与我盟也。他日楚赵皆亡,齐国亦亡。秦乃虎狼之国,无信无义,大王万不可与秦人联姻为盟啊。”

高唐之后,田建的逆鳞又多了一块。听闻田假说秦国无信,他很不舒服的动了动,屁股挪了挪位置。察言观色的后胜立即责备田假:“你竟敢借秦人之名言大王无信?”

“我何曾言大王无信?”田假茫然,他明明说的是秦国。

“那你是何意?”后胜再道。“大王不与楚赵会盟,此何等之英明!”

“大王不与楚赵会盟,此……”田假究竟不是后胜,他没办法违心赞扬田建的食言之举,是以话出了半句就卡在哪里。

抓住机会的后胜急问道:“此如何?此如何?此非英明之举否?”

“此……”田假不再看后胜而是看向田建。“臣以为,此不妥也。”

“果然!”后胜激动地大叫。“你借秦人之名诋毁大王,言大王无信无义。大王,他……”

“大王,臣并非此意。”田假急忙辩解,可田建已经在怒视他。“臣以为大王不该对楚王、赵王食言,三国理当同舟共济……”

“无礼!你竟敢诋毁大王,还不向大王请罪?”后胜见田建脸越来越沉,于是再道。

“退下!”田建不要田假请罪,他只是不想再看到田假这个弟弟。

“大王,大王请听臣一眼……”田假只想辩驳,可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退下——!”田建突然站了起来,而后大喝,声音直震屋宇。田假顿时就被吓呆,不待田建再言,寝外的殳卒立即将他请出了正寝。

“大王,田假当受楚人之贿,不然何以言楚人之好……”田假被赶走后胜心里暗喜,他正要趁机加强田健对他的厌恶时,落座后的田建问道:“秦人真欲与我齐国为盟?”

“然也。”后胜听出田建言辞中的厌倦,赶紧说道:“两国如若联姻,秦军必不伐我。秦伐赵乃为复燕,绝非灭赵。楚王言秦国欲扫六国而一天下,此恐吓之辞也。不如此,如何使大王与楚赵两国会盟?

长平之战,秦人坑杀赵军四十万,迄今丹水仍见白骨;鄢郢之战,秦军以水灌城,淹毙楚人三十余万,尸臭数月可闻。两国皆与秦世仇,恨秦久矣。此皆与齐国无干,秦若灭齐,大可沿河济而下,直抵临淄,然秦国未有也。”

齐王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后胜心知肚明;齐国需要什么,害怕什么,他同样一清二楚。齐国最害怕的不是楚赵南北夹击,最害怕是秦军于东郡顺水南下。一旦南下,齐国必亡。

前岁齐国上下本对赵国出兵秦国东郡久久观望,如果赵国真能趁机出兵攻拔东郡,齐国是乐意出兵分一杯羹的,如此,三国同盟不成也成。可惜赵国犹豫了几个月,直到大河冰封都没有出兵攻秦,齐人也就彻底失望了。

同意三国会盟是齐王个人的许诺,与楚国一样,齐王也不能完全左右齐国的大事,齐国的权力不在临淄,而在各邑大夫之手。他不是无信,也非不勇,只是在不死药的诱惑下言辞不谨。

精神饱受折磨的齐王田建亟需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寡人本无错,错的是世界。后胜的孤言陋语恰恰给他提供了这么一个理由,听着听着,他最后大笑起来。

“联姻之事便交由你。”笑毕,田建再也不想什么无信食言了,楚赵两国本就不怀好意,要把齐国拖入他们与秦国的战争中。他们恨秦国,齐国可不恨秦国。

“大王,秦使还需……”联姻既然答应了,那其他事情都好说,后胜又提起了投石机。

“余事也交由你处置。”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好心情,田建不想再听别的,他打了个哈欠,挥挥袖让后胜退下。

第四十九章 南下

初秋时节的南海照旧有些炎热,好在清风徐徐,舒服的让人站在甲板上不愿离去。艉楼上的熊荆没有在意秋风吹的舒服,他的目光正盯在几个小东西上。

第一个好似烛台,但这个烛台有一个水平侧伸,夹角成九十度的手臂,手臂与烛台柱之间镶嵌着扇面,扇面的边缘满是刻度,一块薄的不能再薄的轻木板硬悬挂在台柱和手臂的夹角间。因为清风的吹拂,木板并非垂直,而是与台柱呈一定的夹角,硬连接木板的细木杆指示着扇面边缘上的刻度。

这是一部胡克式风速计。简单、直接,使用重力原理测量风速。它旁边的则是一部后世常见的风杯式风速计。三个风杯在水平面上呈一百二十度夹角,风一旦吹来,风杯便会在水平面上旋转。如同车轱,风杯旋转连接处的轴承也随之旋转,这种旋转将带动下端的齿轮,齿轮连着指针,不同速度的旋转会有数值不同的读数。

并且,整个风速计还可以显示风向。箭头式的风向标横按在风速计上端,风向标的尾巴好似胡克风速计的那片薄板,只有在侧对风向时才能稳定。一旦薄板在风中静止,另一端的箭头就指示出了风向。当然,方向也有可能会相反,一百八十度和零度都是侧对风向。

风杯式风速计的旁边还有模样完全相同的第三部风速计,但是,这部风速计不靠齿轮测速。因为不能计算渐开线,齿轮工作久了自然磨损,传送效率会发生变化,转速和读数之间正比值也会因此产生变动,造成读数不准。

所以第部风速计舍弃了齿轮传动,原理等同手摇式发电机。风杯处的轴承带动线圈在天然磁石的磁场中旋转,磁通变化产生感应电动势,电动势以直流电压输出,以电流强弱牵动电流表磁针。只是这毕竟不是电流表,电流表线圈是静止的,风速计的线圈上高速转动的,转动转动金线上的包漆就会破裂,最终要在髹漆的金线上包麻线,才可保护绝缘包漆。

“风速几何?”熊荆注视间,少司命舰长红牟喝问。

“禀告官长:甲器三点三,乙器四点五,丙器二。”三个风速计未经校准,风速全然不同。

“风向?”红牟再问。

“风向一百六十五度。”仍是南风,整个舰队包括那艘新下水的飞剪船朱雀号,全都落下了主帆。现在推到海舟南下的是速度缓慢的沿岸流,速度大概只有两节。

“风向还未逆转啊。”熊荆的目光从风速计上转回,对着红牟笑了笑。

“禀告大王,”闽越之君驺无诸就站在熊荆旁边。“以常例,风向当在数日内逆转。”

东亚沿岸的季风在什么时候转向,熊荆大致是清楚的。南风转北风福建沿海一般是在公历九月;而北方转南风,一般是公历三月后北风减弱(期间会有偶然的南风天气),真正稳定的南风要到在公历五至七月——和北风逐渐南进一样,南风也是一节一节往北推的,南风到达最北端的华北要在七、八月。

后世的季风情况和这个时代相仿,唯一的差别在于历法。熊荆对什么时候转北风并不担心。舰队之所以提早南下,是为了给红洋舰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所谓红洋舰队就是西进舰队。说舰队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整个舰队只有两艘船,一艘少司命级的新船山鬼号,一艘饕餮()级的首船饕餮号。少司命级不需多说,饕餮级是横帆货船,长三十五米,龙骨二十九米,宽九点八米,排水约五百二十吨,载货四百吨。

从东亚去美洲的航线是确定的,时间也很确定,但去印度、西亚的航线很不确定。熊荆所知道的只有大致的季风情况、大致的航线,对孟加拉湾的风暴他并不熟悉。因此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红洋舰队未等季风转向就顺着沿岸流从朱方出发,航向最南端的番禺。在番禺补充最后一批淡水蔬菜后,舰队将在季风的吹拂下直航南洋。

因为不知准确的新加坡纬度,这次一次航行存在危险。舰队很可能会在南洋无数岛屿中迷失方向,又或者迷失在印度洋上找不到陆地。虽然航校第一期学员已经在去年到今年的海上航行中得到了磨练,日渐习惯看不到陆地的海上航行,可熊荆还是担心他们发生意外。

六分仪、气压计、磁罗盘、最为精确的地图(依照回忆绘制地图不可避免的存在很多误差,这些误差不可忽视)、风速计……,总之,只要是能做出来的航海仪器都配备给了红洋舰队。山鬼号、饕餮上还装满了各氏给养,甚至连淡水都用马口铁罐装了一部分,以防止淡水舱渗入海水或者水质发生腐坏。

这些准备工作之外,雒越之君驺夫善、瓯雒安阳王的使者正等候在番禺。他们都带了几个经常航海的越人,如果迷路,他们或许能指明航道。再不济,也能与南洋诸岛上的土人做一番交流;运气如果好点,或许能遇见划着独木舟劈波斩浪的马来水手。

“请大王回舱稍歇。”熊荆没有回答驺无诸的话,只是点头。长姜以为他累了,便请他回舱。

“不必。”头顶太阳正炽,尾桅三角帆被船艏方向的南风吹得鼓涨,帆缘不时抖动,砰砰作响。“早知如此,当乘朱雀号先至番禺。”

逆风航行实在是太慢,朱雀号虽然能够真逆风航行,但为了整个舰队,它只能收帆慢行。熊荆这样说,身边的人不由笑起。驺无诸以地主的身份道:“大王若要换舟,可也。往南百里有岛,可换于朱雀号。”

闽越定都越迁山(今长乐),瓯越以南到越迁山,越迁山以南两千余里都是闽越的统治范围。但与驺无诸此前吹嘘的不同,他的父亲驺睦未死,他只是代行闽越之政,还不是真正的闽越之君。熊荆到越迁山时,驺睦前来觐见。

楚越联合,百越的长老与楚臣同朝议事,对越人是利好之举。现在熊荆要开拓南方,驶往中洲之南的印度,诸越对此也全力支持。楚人不是越人,素来不喜欢南方,怕蛇怕热怕瘴气,五岭以南就不想去了。驶往印度所经之处皆在番禺之南,这些地方开拓了也是越人驻守,坐楚人的顺风船南下扩地,何乐而不为?

第五十章 南下2

越人有越人的考虑,楚人也有楚人的谋算。几次冗长的会议后,粟米就像根绞绳,勒在熊荆脖子上。七年可积攒四年粟米,也不过支撑四到五年,五年之后怎么办?

迁徙江东是防线问题,因为一旦失去大梁,那就只能退守江淮。当今的天下,越往南越贫瘠,越往南越难积粟。必须在七年内寻获东洲三谷并普及播种,也必须在七年内构建中洲、以及西洲的贸易网,靠贸易利润运回粮食。

前者能靠蓝洋舰队的努力,按计划他们将在明年春天起航前往东洲大陆;后者因为季风的关系,今年就要出航西去。不过贸易除了商品还需水手和商船,更需要金钱和物资。

缺钱是一件极为头疼的事情。积粟,会让整个楚国的金钱流向魏齐两国;造战舟,六百艘卒翼战舟加上大约两百艘同样吨位的补给船,将耗尽楚国现有的、易伐的大章。贸易商船只能靠贸易自我积累。

这不是一个物资丰富的时代,有钱买不到东西的情况比比皆是。楚国能外购的,一是魏韩三千多万石粟,二是齐国生产的可弥补楚国的布冠衣履,三是赵、齐、韩三国深山里的大章。

要指出的是,韩魏粟米与齐国布衣的供应存在矛盾关系,如果楚国买下韩魏的粟米,那缺粮的齐国就没法卖出布衣;要买齐国的布衣,那就只能让齐国买走两千万石粟。另外赵国虽然坐拥太行,但战争中的赵国南部显然没办法卖出大章。即便能卖出,一旦赵国粟米不足,庶民也就没办法入山伐木,齐国、韩国同样如此。因此,金钱和物资必须是两笔账。

一艘饕餮横帆货船需要八百金,以金钱论,一次贸易就能回本(前期商船较少贸易利润较高的情况下);但以物资论,一船横帆货船运输粮食不过三万石,百钱一石也就只有三百一十二金,这是一年,横帆货船一年只能跑一次。

本来这还要减去水手一年的薪俸,可考虑到金钱充足,一船七、八十名水手消耗的物资并不多,因此薪俸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真正要扣除的是修船费用,大致上一艘商船能赚两百五十金左右的物资。减去失事船只的损失,一艘饕餮货船需要四年才能在物资上完全回本。

贸易商船队通过自我积累建造,最开始本钱当然是公主们的嫁妆,七千金一年,一年大概能下水十艘横帆货船。这些货船通过贸易赚取利润,而利润将购买魏国剩下的一千万石粟。如果能买下那一千万石粟,以当下的物价,就能建造六十五艘饕餮。

一年六十五艘(总排水33800吨),十年就是六百五十艘。可惜大章不是无尽的,时间也不是无穷的,一旦能砍伐的大章砍伐完,或者赵齐韩三国灭亡,这样的好事就不可能再有。

知彼司没办法统计赵齐韩三国深山里的大章准确数量,公输坚通过全天下的鲁国木匠倒大致估计出了一个数字,即赵齐韩三国能砍伐的大章或在十万根左右,加上楚国造卒翼战舟剩下的,总计十五万根,这些大章能够建造两百艘左右的横帆货船。

这当然是乐观的估计,一旦赵齐魏韩四国为秦所灭,再想建造货船,那就只能靠物资利润驱使越人去砍伐东南亚的柚木。这个时候贸易利润已无价值,有价值的是每年每船两百五十金左右的物资利润。虽然每四年商船队的规模就能翻一番,如果一开始基数过小,比如最初只有一百艘横帆货船,那么需要八年才能将数量扩大到四百艘。

赵齐魏韩四国灭亡,秦国接下来肯定进攻楚国。如果此时只有一百艘横帆货船,守住大梁还好,守不住大梁丢失淮上粮食主产地,高库仓禀又没有余粮,那么全国三百多万人口——如果淮上庶民全部迁徙,军需司认为当年可能要饿死四分之一庶民。

最少需要四百艘货船,才能使庶民迁徙的当年免于饿死;也必须要有五百艘横帆货船、一千五百万石的商船净吨(粮食必须去壳),才能勉强养活二十万军队以及军队背后的后勤、军工系统,才能与秦军继续作战。当然,如果种植东洲三谷能实现增产,商船净吨可以减少。能减少多少,还要看越地、鄱阳湖几处耕地的亩产。按照现在的耕种,情况不容乐观。

*

换船之后,朱雀号全帆装逆风行驶,高达十节的航速让驺无诸等人啧啧称奇,他几次忍不住想向熊荆讨要这种海舟,可惜无功不受禄,他自觉自己没立什么功劳,这样的要求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在朱雀号上钻来穿去,一饱眼福。

换船的海岛距离番禺湾已经不远,次日中午,开始顺风往西行驶的朱雀号主桅桅盘上的了望手,就看见了矗立在番禺湾外海岛上的灯塔以及出港迎接的大翼战舟。不知是飞剪船高耸的帆装把大翼战舟上的越人舟吏吓到了,还是他们自己发懵犯蠢,两艘迎接的大翼战舟竟然在避让航道时自己和自己撞上了。

大翼战舟没有水密舱,被撞的那艘大翼以看得见的速度倾斜,舟上的越人纷纷跳水。这些人水性一流,百十个人飘在海里看着朱雀号以十节航速转舵入湾。

入湾之后,水手们立即攀着桅杆上横桁收帆。从湾口到番禺港这五十多海里海湾岛屿密布,速度不降下来,没办法跟引水船入港。安全起见,舰长无勾长还将一个越人舟吏接上了船,由他站在轮舵旁比划,以使舵手选择正确的航道。

船行甚慢,五十多海里走到第二天下午,才望见番禺城外码头上迎接的公师隅以及他的臣子臣民。这时候熊荆才从枯燥乏味的数字计算里解脱出来,看向两千年的广州城。虽然有心理准备,可他还是忍不住失望。这哪里是城,这根本就是个院子,封人纠又有得忙了。

第五十一章 当伐

龙骨都是都柱做的,长二十九米,是以朱雀号与饕餮号身长相同,但宽度不同,朱雀号长宽比接近七比一,饕餮号长宽比三点五比一。除此,朱雀号桅杆长度也高过饕餮号,占全船长度的四分之三,减去没入船身的部分,高出海面也还有二十五米。

二十五米的桅杆挂着宽达十二米的风帆,没有桨也没有撸,庞然大物就这么从海上飘过来,对于没有见过帆船的人来说,确实挺吓人的。而见过少司命级的公师巳,心里也一阵震惊。他以为百吨级的少司命已经是大舟了,少司命级和朱雀号一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雷公神保佑!”瓯雒国的使者犀含祈祷雷神保佑,安阳王派他来本想展现瓯雒国的威仪,准备了一大堆精美的铜鼓和武士,另外还有瓯雒最好的跨海独木舟,然而楚人的海舟几若一座海上城市,强大和弱小、先进与落后,全已了然。

知畏,是一种本能的、自然的习惯。越人粗鄙,不像齐人那般骄傲。朱雀号落锚抛缆、熊荆下梯登岸时,使者犀含已紧随驺夫善上来行礼了。

“臣等见过大王。”公师巳、驺夫善两人站在最前,身侧是椎髻贯头衣的部落大长老,大长老的后面,是一些小部落酋长。部落套部落,这就是越人统治模式。

“免礼。”熊荆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公师巳、驺夫善等人身上,而是看向他们身后的臣民。他们倒不像中原人那样侧脸背身,反而好奇的看着从海舟上下来的自己。前面的一些可能是商贾,他们上衣下裳,穿的多是绫绸,头上还戴着缁布冠,再后面就是普通越人,无冠椎髻,贯头衣下赤裸着黝黑的双腿。人之外,还有大象,一排大象卷着鼻子,是不是鸣叫几声。

“丁口……”番禺城周不过三里,城高一丈有余,这么小的城邑丁口自然很少。

熊荆一提人丁,公师巳就觉脸红。他解释道:“越人不喜城居而喜山居,故而番禺人丁不多。”

“还不如我越迁山。”与熊荆一同前来的驺无诸很不给面子,熊荆都只说‘丁口’二字,他倒好,直言南越不如闽越,顿时惹来公师巳身边大长老的怒视。

“丁口会有的。”熊荆不想他们吵起来。“只要粮秣足够,医术精进。”

“大王所言甚是。”公师巳点头道。“南武已种粟米,于郢都学医者明年便可返城。铁器胜于铜器石器,人人称便。”

“大王,此乃瓯雒安阳王使臣犀含。”驺夫善趁着空档,向熊荆介绍瓯雒使臣犀含。

犀含先震惊于朱雀号的庞大,可庞大的海船下来一个童声未去的楚王,又让他觉得无比的诧异。好在他没有忘记驺夫善教给他的礼数,介绍之后便向熊荆揖礼,满口越语。

“大王,使臣言从未见过如此之舟,也未见过如此之王。”驺夫善翻译着犀含的话。“瓯雒之君愿与楚国永盟不伐。”

雒越与瓯雒紧邻,但雒越毕竟不如南越,南越有番禺城,雒越连番禺城都没有,只在合浦有一片干栏建筑。而在后世河内建国的瓯雒城(思龙城,或称古螺城),周长二十里,确实可以藐视雒越和南越。只是和楚国相比,自以为文明的瓯越也不过是先进一点的蛮夷,有自知之明的犀含是以希望两国能‘永盟不伐’,很担心楚国人会打到瓯雒去。

“不佞此来,只为通航,不欲攻伐。”熊荆打量着这位瓯雒使臣,与驺夫善相比,他身上、脸上的纹身很少,衣裳全是绸制的,脚下穿履。“然雒越、泰等部族大长老于楚国正朝议事,彼等若要攻伐他族,不佞无法阻拦。”

驺夫善花了很长一段话才把‘正朝’、‘议事’向犀含解释清楚,因为楚越联合,原来很小的部落也可以狐假虎威了,甚至比狐假虎威还严重。正朝的百越大长老确实可以提议发兵,以惩戒某个不属于楚越联盟的部族或邦国。越来越明白楚越联盟实质的犀含神色越发凝重,他不说话,只对熊荆再次揖礼。

“禀告大王,瓯雒使臣敬献象牙二十对,铜鼓二十面,珠百颗,象十对……”驺夫善又提及了瓯雒的礼物,其中包括了二十头大象。

“收下吧。”熊荆看向长姜。“酌情回赠便可。”

“请大王入城。”瓯雒使臣的事情说完,公师巳请熊荆入城。码头距离城邑还有很长一段路,可这里并没有道路通向番禺,代步的工具是大象。骑马熊荆熟悉,骑象可就……

“大王或可骑马。”右史看出熊荆的犹豫,郢都苑囿也有大象,但从无人骑。

“无事。”象师已经让大象跪下,象身上垂下了木梯,熊荆踩着木梯就坐了上去。

“哞——!”大象又鸣,肉山一样的身躯一阵耸动,然后才缓缓前行。楚人惊讶间,码头周围的越人也大喊起来。熊荆听不懂越语,不明白他们在喊什么。

*

“贵国大王既已言退娉,便不当出尔反尔。”郢都令尹府,齐使看着以驺开为首的诸敖如此说道。一女不可嫁二夫,既然齐秦联姻,那就要与楚国退娉,只是除了那日熊荆说了一句未曾娉过之外,楚国并未遣使去临淄要求退婚。

“贵使此言差矣。”驺开用商量好的口径说道。“楚齐联姻天下皆知,岂有解娉之理?寡君之言,愤慨之言耳,贵国何必当真?鄙国亦未遣使入齐,何来退娉?”

“楚国大王出尔反尔?”齐使本以为退娉水到渠成,不想楚人竟然不答应。

“若言寡君出尔反尔,齐国大王若何?”成介插言道,他看齐人越来越不顺眼。

“寡君会盟之言未经众议,故而不盟。”齐使气势一挫,忙为田建解释。

“寡君退娉之言亦未经众议,故而不退。”抢在成介前面,极力表示存在感的驺开急道。

“岂有此理!”齐使有些急了。“寡君因楚王退娉之故,已与秦人联姻,以可嘉公主为秦太子妃。楚王既然有言在先,必要退娉。”

“齐楚会盟歃血加坑,岂可如此儿戏!”成介怒道。“寡君若知此事,必然大怒。”

“此皆因楚王言退娉之故,何以怪罪鄙国?”齐使极力争辩道。“楚王纳征之礼,本使已带至郢都,可嘉公主陪嫁之礼,寡君以为贵国可不退还。”

“齐国若将寡君之妻许以秦人……”淖狡拦住怒极了的成介,瞪着齐使道。“后果自负。”

“有何后果?”齐使追问。“前岁若非鄙国助以粮秣,楚国早已饿殍满道。”

“辱我楚国,必要讨伐!”成介一脚把身前的几案踢飞,就想拔剑。

“齐王真与秦国联姻?”诸敖里东野固的火气是最小的,楚齐交恶,最受伤的是鲁人。

“然也。”齐使看向东野固,“楚齐歃血为盟,誓不攻伐,且楚王退娉之言在先,既楚王有意退娉,我齐国自可将公主许与他人,此何错之有?”

“然寡君未曾退娉啊!”东野固不断的摇头。齐使确实说的没错,可问题是楚国退娉不退娉,朝议根本就没有个结果,更未派人前往齐国退娉。现在齐人擅作主张,着实可恨。

“子坚何须与其多言!”成介不满东野固温声和气,只道:“齐人多诈善欺,何谓寡君之言在先,实则是齐国欲助秦为虐,与秦盟好而已。大刑用兵甲,我等必讨之。”

“齐国非但轻我,更出尔反尔。”昭黍也如东野固那般摇头。觉得这不仅仅是婚娉问题,这是齐国欲转变此前的亲楚外交问题。他抬手揖道:“齐使请回,勿忘告知齐王:此事寡君必怒,寡君一怒,请齐王自负。”

大王未龀便有勇气站于阵前,激励楚军士气;现在大王越长越大,昭黍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但有一个可以肯定,齐王必然会为此付出代价。

“既然诸敖已知,本使告退。”终究没有撕破脸皮,以为必死的齐使干笑几下,揖礼告退。出了茅门他也不回驿馆,急急出城回国去了。

齐使走后令尹府内沉默良久,驺开叹道:“此秦人之计也。受之,天下人笑我;伐之,楚齐两国不再为盟,若之何?”

“齐人摇摆不定,盟之何益?”去过齐国的成介对齐人最是不喜。“我以为此事必要相伐,不伐天下人皆轻我等,齐人也自以为得计。”

“伐齐不再筹划之内啊。”东野固反对伐齐,蓝奢观点和他一样:“若伐齐国,如何积粟?”

“不伐,何以立威?”成介针锋相对。

“我以为当伐。”淖狡站在成介这边,“此齐人欲亲秦之故,不伐,他日必以我楚国为敌。”

“我也以为当伐。”昭黍意见和淖狡一样,三个人同意了,他看向西瓯大长老宋。

“当伐!”大长老宋面色不愉,他觉得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讨论。

第五十二章 交代

胡商献的不死药真是害人不浅。若非不死药,齐王不会许诺会盟;齐王不许诺会盟,也就没有退娉;没有退娉,就没有现在这种联姻纠纷,更不会酿成一场战争。

诸敖有五人支持伐齐——驺开对齐人也无好感,齐国以前挡住越国的扩张,又唆使先王无疆伐楚,不然越国何至于此。当天,正朝就开始商议伐齐之事,大司马府这边也要求立即拿出伐齐之策,这是一场惩戒式的战争,非夺城灭国之战。

出郢都南下至番禺的航程日久,身在番禺城的熊荆还不知到齐楚两国竟然要开战。十多天的等待后,整个舰队终于抵达番禺湾,季风将至,他有很多事情还要交代。

“由番禺乘季风南下,航向取二九〇,大约月余可至红洋海峡,不至海峡也将到海峡西侧诸岛……”地图就摆在案上,熊荆在交代航路。

出番禺湾往西南是没有太多问题的,最不济也能被爪哇这个南洋釜底兜住。问题是他不知道马六甲海峡的和斯里兰卡纬度哪个更低,以及,季风如果是北风,那通过马六甲海峡就是往西北而行,几乎等于逆风。

熊荆停顿了一下,看着饕餮号的谬枳和山鬼号的思畋,问道,“你等可知此行难处在哪?”

“禀大王,我等不知。”通向红洋的海峡远在几千里外,两人根本不了解那里的海况。

“此处。”熊荆指着海峡,“航向西北,季风若从西北而来,恐无法通过;其二,”熊荆又指向孟加拉湾北部的恒河入海口。“若风从正北而来,逆风恐难以到达。其三,此处纬度与海峡出口孰高孰低未知,若是海峡高,正西而行可至;若是海峡低,正西航向将至南洲。再则,南海之上,礁石众多,海峡之中,礁石也不少。”

“敢问大王,当如何选取航道?”纬度、礁石这些都可以克服,顶风航行那就太头疼了。谬枳看着地图,西北走向的红洋海峡,位于孟加拉湾北部的恒河入海口,这两个确实是问题。

“不佞亦不知,只能你们去探。”熊荆无奈中画出了印度洋洋流,这是他们必须知道的知识。“红洋之南,洋流逆行环流,常年如此。之北,因季风之故,冬日洋流也逆行,形成环流;夏日相反,洋流顺行,形成环流。冬日行至最南之岛不难,因洋流逆行,由东往西。

再则,与东海类,红洋每年夏秋有飓风,返航不应在五、六、七、八月,而应在三、四月。”

印度洋航路,熊荆记得的也就是这些。横帆货船一年往返,到达斯里兰卡是可能的,但要到达孟加拉湾北部的恒河入海口,因为逆风的原因,一年之内是没办法到达的。

这让他开始忧心另一件事情:一年不能一返,以后运粮怎么办?

这个时代印度人口有两千余万,多住在印度河、恒河流域。他设想的是货船直接从恒河内港运粮回国,如果冬季货船无法抵达恒河河口,那就事情就难办了。只能寄希望于斯里兰卡北方、印度次大陆的东面有大一些的港口。

或者,在冬季季风结束前抵达斯里兰卡,等到明年春天季风转向时,顺着季风抵达恒河入海口,然后在冬季季风到来前,设法离开恒河河口,进入马六甲海峡,返航。

熊荆开始杞人忧天起来,实际上印度次大陆东海岸和西海岸一样有着众多的港口,商船并不需要前往孟加拉湾北部进入恒河与印度人贸易。三百年后的罗马历史学者普林尼抱怨道:‘每年从我们帝国流入印度、塞里斯和阿拉伯的金钱不下一亿塞斯退斯。’其中,‘有五千五百万塞斯退斯流入了印度。’

1塞斯退思=1/4罗马狄纳里=1德拉马克。五千五百万塞斯退斯就是一千三百七十五万德拉克马,合两千两百九十一塔兰特,相当于五十九吨半银。

这是一笔大钱。虽然这是三百年后的贸易,但在十八世纪以前,世界人口繁衍极为缓慢。比较公认的数字是公元前一百万年人口一到两万,公元前十万年旧石器时代后期为三百万,公元前一万年四百万,公元前一千年五千万,到公元前五百年,才突破一亿。

公元前两百年,也就是熊荆稍后一点的时代,人口达到一亿五千万,普林尼所处的时代人口不过多了两千万,即一亿七千多万人。相差三百年,但人口变化并算不大。并且,世界主要人口都集中东亚以及南亚,欧洲在这三百年间只增加了大约五百万人口,从公元前两百年的两千六百万上升到公元一世界的三千一百万。

由此也能判断此时世界贸易所需的商船吨位。大航海中期,即十六世纪八十年代,世界人口大概在五亿三千万,而这时地中海和大西洋的商船吨位总计约一百万吨(不包括阿拉伯、印度、东亚诸国的商船吨位)。按这个比例,同等生产水平的一亿五千万人最少需要二十八万吨商船,即便考虑到生产技术落后,但因为航海技术、造船技术的提升使得运输成本下降,全世界商船吨位也不应少于十五万吨。

印度与波斯、阿拉伯、东地中海的贸易只要不发生战争,一直都很频繁。熊荆对上古时期的印度洋也不了解,以为印度次大陆东海岸没有港口。思考之后,他建议舰队直驶斯里兰卡,可能的情况下越靠北越好,因为越北就越接近恒河入海口。

而如果错过了斯里兰卡,那就索性前往亚丁湾,去看一看法老运河是否可以通航。红海季风他侥幸记得:秋冬季可抵达苏伊士,夏季抵达可亚丁湾,春天基本不能航行。波斯湾也是考察目标之一,按照半个希腊人毋忌的说法,这里自古就是繁荣之地,商贸云集。可惜熊荆并不清楚波斯湾的季风情况,只能由舰队自己去摸索。

“马匹最为重要,若有八尺高之种马,务必购回。”航路讨论完后,对舰长无勾长,熊荆又一次交代马匹。

“唯。若有种马,必当带回。”无勾长很认真的答道,马八尺为龙,就是熊荆不提醒,他见到八尺种马也会弄回来。

“商贾之事,交由专人处置即可。”熊荆转而说起了贸易,“不求牟利多寡,但求打开销路。尤以农具、兵甲、陆离、瓷器、纸张为要。亦要戒备海盗,”说到这里熊荆问道,“你可知何谓海盗船?”

“海贼之舟,舟大,甲士众多,相搏以夺他人之钱货,”无勾长的判断大致准确。海盗的目的就是抢船抢货,必须人多才能实现这一目的。

“此为专业海盗。”熊荆用了一个生僻词,“普通海商,亦商亦盗,不可懈怠。”

“唯。”无勾长以为盗就是盗,从未听过亦商亦盗,但话是大王说的,他立即选择相信。

“若遇不测,务必要传书回郢。”熊荆再道。“明年有朱雀海舟下水,此时可至红海、波斯、印度诸地。”

说起海盗,熊荆不知道怎么很不吉利的说起了不测。实际上山鬼号、饕餮号都有装有充足的武备兵器,水手也是翻倍的,其中三分之二是舟师士卒,他们除了使用长矛,还特别练习了罗马人的龟甲盾阵。

“唯。”无勾长心里一热,背上热流直冲脑际,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不佞太过谨慎了。”熊荆自嘲的笑了笑。“当今世上,想来没有海盗能夺下不佞的海舟。最担心的莫过于大翼战舟。”

“大翼战舟?”无勾长很是惊讶,他以为只有楚国有大翼战舟。

“大翼战舟地中之海多矣。”熊荆点点头,并不觉得承认大翼战舟来自地中海有什么不好。“横帆航速不及大翼,如果遭到大翼阻截,登舟搏杀还好,若是撞击……,勿要谨慎行事。各港有译者最善,使钱聘请即可。”

“唯。”无勾长再答,这次神色是真的沉了下去。

“若有西瓜,务必带些回,瓜腐后有籽,无瓜便带籽。”熊荆故意说了一个好吃的东东,有很多年没有吃过西瓜了。“棉花也是如此,带棉籽即可,纺纱织布之器也一并带回。其余凡是天下未有、楚国未有之物皆可带回。”

除了马匹,棉花的重要性也不能低估。有棉花就能做棉衣,取代用丝做的絮,再就是可以用棉花纺布。葛麻可以织布,但葛麻有一道工序,那就是脱胶,所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说的就是脱胶工序,晚上还得使劲捣。与其如此,不如种棉。棉花轧制比脱胶、捣衣省事。楚人不种,可以教给齐人种。

“还有亚麻。”熊荆又提到一重要的事情。“风帆所用,麻布也。然天下之麻与西洲之麻不同。西洲之麻或强与天下之麻,以此织帆,也许更牢。”

“唯。”无勾长重重点头。帆是海舟航行的唯一动力,因为缝制技术不到位,破帆之事屡屡发生。若西洲之麻真能更强,那务必要带回亚麻籽。

第五十三章 交代2

需要带回来的东西不少,后世凡是带‘胡’、带‘番’、带‘西’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外来的。只是衣食住行,熊荆捡了几个重要的说。其余他平时想到的东西已经让王廷画师画在册子上,到时候按图索骥就是了。

“臣等见过大王。”出使不但是生意,还涉及楚国与各国的邦交,熊荆交代无勾长后,作为本次出使的使臣越大夫陆茁,全权处置贸易的郢都市令不疾,还有马尹下面相马的两个校人,几人一起谒见熊荆。

巫觋、无勾长并未离去,虽然职责不同,可邦交、贸易上的事情他们也应该听一听。

“国有部落国、有城邦国、有君主国、有共和国、有帝王国,”熊荆说起了航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种国家,包括以后将去的罗马。“各有不同,若非必要,不与帝王国相交。印度便是帝王国,此前犹如天下,有十六国。最南之岛以北有国名羯陵迦,长平战时,印度帝王率军灭其国,斩首十万,掳民十五万,庶民死伤无数。”

“如秦也。”陆茁感叹了一声,这种是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印度的统一早于华夏,大约在公元前262年左右,羯陵迦被阿育王灭国,实现历史上的第一次统一(次大陆最南端以及斯里兰卡不包括在内)。这也是亚历山大东征的后续,没有亚历山大的东征,就不可能有印度历史上的这次统一。

与华夏战国不同,羯陵迦之战,阿育王斩首十万人就觉得战争残酷,从而皈依佛教,并以佛教为印度国教。华夏世界战国后期,稍微大一点的战役斩首皆超过十万,长平之战更是坑杀四十万,加上赵军之前的损失以及秦军半数的损失,战役死亡人数几近七十万。

阿育王死后(前232年),与统一华夏的秦一样,孔雀帝国分崩离析,南方百乘王朝最先独立(前230),其余邦国也陆续独立,羯陵迦最终也独立。整个帝国大约维持了四十多年,就被巽伽王朝所取代。巽伽王朝与从河中地区南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一南一北分治印度,宛如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朝。

“如秦不如秦,那是印度之事,皆与楚国无关。”熊荆担心陆茁会将天下代入印度,把羯陵迦比作楚国,把大陆最南端以及斯里兰卡比作百越。“印度离我最近,印度人丁即便少于我,也相差无几。印度庶民种稻,田租六分之一,一年两获,产粮多于我。他日若迁于江东,必要从印度买入稻米。”

“臣知也。”陆茁当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完全知道此行的目的。

“印度之西北,当为塞琉古,即此前波斯,占据波斯海湾;红海之西北,乃为埃及。”熊荆说着从毋忌哪里问来的消息,“此两者皆为帝国,通希腊文字。余者,当为部落小国或城邦小国。

帝国不可轻慢,所赠之礼加倍。其恐吓之言、夸大之言不必信之,其人也不可信之。帝国皆有宠臣、宠妃,甚至寺人亦可狐假虎威、指鹿为马,此三种人亦要交善赠礼。帝国多侯者间谍,你之所见或许全是此等人物,勿要戒备。”

“寺人?”宠臣、宠妃也就算了,寺人那么下贱的东西不要说交善赠礼,就是以平等的身份和寺人说几句话,陆茁都觉得丢尽颜面,是大羞辱。

“你就当是忍辱负重。”熊荆看向他。赵高还没有出来,天下人、尤其是楚人无法想象寺人可以达到那样的权势。

“唯。”陆茁只好对熊荆一揖,心中泛起不妙的感觉。

“因印度帝王之故,印度盛行佛教,”熊荆再道。“所谓佛教,庶民、奴隶多信之,其与贵人之教婆罗门敌对,舰队勿要信奉,更勿要带回。”

“臣知也。”陆茁再答。

“绢丝之价需廉,切记此点。”嘱咐完陆茁,熊荆又看向市令不疾。“余者,铁器、兵甲、瓷器、纸张之类,不求牟利多少,但求打开销路。”

“臣谨记大王之命。”不疾连忙答应,郢都市令不少,他能出海不过是因为年纪较小。

“商贾自行其是,勿要干涉。”熊荆再一次交代。

市令之下还有商贾。整个舰队载重达四百六十吨,即便携带了半年的粮秣、半年的水也不到两百吨,剩余吨位中,两百吨(空间)全是各式各样的货物,铁器和兵甲占了一大半。在毋忌无意识的帮助下,这些商品不是带有希腊式样,就是绘有希腊元素。

“唯。”不疾又揖。

“你等……”熊荆看向马尹派来的两个校人。不待他说话,两人便道:“臣等誓将带回龙马。”

“善。”熊荆终于觉得自己交代完了,未尽之言全在厚厚的册子上。

“陆运不如河运,河运不如海运。中洲、西洲、南洲本相连,以陆路,从中洲最东之成山角,至西洲最西之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行程十万里不止,十数年不得往返。而以海路,两三年或可回转。往返时日如此,输运更有云泥之别。以陆路,数吨而已;以海路,少者数百吨,多则千万吨。

商行于天下,互通四方之有无;舟行于大海,输运各洲之物产。以管仲轻重之术,可使国富,可使国贫,可使人生,更可使人死,此皆在海运舟队。

秦、赵通商于昆仑西面之粟特,粟特往南即印度,往西为塞琉古,塞琉古国内,波斯帝王所筑七千里御道,旬月可至地中之海东侧。若海路直通地中之海,乃至仅通商于红海西北之埃及,波斯湾之塞琉古,秦、赵商贾亦受大挫。

赵国,乃我之同盟,赵国可借我海舟通商至地中之海,秦国不然,秦国乃我之仇敌。

马匹为大军征战必须要物,秦国窃我四轮马车,陆路输运以避我舟师,然一车需三马,甚至四马,车十万辆需马三、四十万匹,秦国之马不足。

不佞闻之,秦有乌氏倮,以绢丝之物于戎王,戎王以马匹十倍偿之,由此得马。戎王要绢丝之物何用?转卖予粟特人售予塞琉古、印度、地中海之国。

彼处丝料之价,等同金价,织染绣练,其数十倍于金价。郢都一斤丝不过三、五百钱,平常之缯不及千钱,售予地中海各国,可得二十倍之巨利。

若能通商于塞琉古、印度、地中之海各国,只取十倍、五倍、三倍,乃至无利,可使秦人不得马也。秦人不得马,陆路粮秣无法输运,水路又畏我舟师,或不能伐……”

一场针对秦国的丝绸贸易战在熊荆描述下展开。以大司马府的计划,秦国出售什么,楚国商船队就贱卖什么。秦国有什么,楚国、齐国、赵国也有什么。这样的重击可以让秦国的对外贸易彻底停顿,让乌氏倮那样的绢丝换马彻底消失。

“不必忧虑绢丝之价太廉。”熊荆见诸人深思,“绢丝在织女之手,爰金在贵人胡商之手,若无海舟,两者不成买卖。二十年后,绢丝价格再涨便是。贸易之利前期可倚重丝绸,数年后倚重于铁器、陆离、瓷器、纸张等物,再便是金银之利。”

见熊荆说起金银之利,知情的陆茁、不疾连连点头。其实不需要售出任何货物,只要黄金换白银就能有三倍的毛利——华夏金银比价为一比四,地中海金银比价通常超过一比十二。卖出黄金,换取白银,再用白银从各国购物或者套购黄金,就是一笔大利。

陆茁等人点头,熊荆心里则有些懊恼,他本想在出发之前给大家打气,没想说到最后说到了金银比价上。看着心思开始活络的诸人,他再道:“海路即世界,舰队即吾国,世界各洲将由楚人越人开拓,亦将归楚人越人所有。”

“臣谨记圣言。”陆茁闻言有些激动,他大拜顿首,余人也跟着他顿首。

“航路之事,可闻于雒越、瓯雒之人。”熊荆最后补充了一点。

经过重重翻译,瓯雒的舟吏说他去过顿逊。顿逊是哪里熊荆不知道,不过以越人舟吏的描述:舟到顿逊需陆行数日再换船起航看,应该是克拉地峡某处,这不由让熊荆想到了著名的‘汉使航程’。

西汉元始年间(公元1-5年),黄支遣使献犀牛于长安,王莽令汉使随南支使节前往南支,以示怀慰。汉使从合浦出发,十三个月后抵达黄支;又花了十个多月才返回合浦。去时并没有经过马六甲海峡,步行大约十日越过马来半岛。

西汉时期南海与印度洋通航,先秦时期南海与印度洋通航也不奇怪。考古所发现的三个波斯蒜瓣纹银盒,一于云南滇王墓葬(前175年入葬),一于广州南越王墓葬(前122年入葬),一于临淄齐王墓葬(前179年入葬)。

临淄齐王墓出土的银盒上另刻有‘三十三年’的汉文纪年。秦汉帝王年号中,只有秦始皇有三十年,故而不难推断:银盒从海路而来,抵达华夏的时间不晚于秦王赵政三十三年。

第五十四章 季风

汉使西去的事,熊荆看到过不少遍,只是他并不清楚那一堆生僻的国名地名代表了哪里。波斯蒜瓣纹银碗他没见过,但雒越、南越的贡品中,不乏陆离、海贝等物,这些都不是南海应有的东西,细问此等物品因何而来,越人除了‘戈船’二字,说不出个所以然。

戈船就是独木舟,可能是单体,也可能是双体。这也是它们要在顿逊换乘的原因,这些种船只能沿岸划行,汉使往返需要花费两年时间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遗憾的是汉使止步于南支,没有继续西去;更加遗憾的是九十年后,东汉为保持陆上丝绸之路的畅通,连年动用数十万军队、八十余亿饷钱,仍然三通三绝,不得不遣使西去。

当时班超年老(66岁),因此遣副使甘英前往。甘英最终到达了条支(波斯湾北港口),安息船人不过告之其海上航行的实情:‘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

等候季风、航行时间需要两年、备足三年之粮、数有死亡,这些其实都是航海实情,奈何闻言甘英闻言畏惧,由此折返。

诸人散去,熊荆不由想起两汉时期两次西去的憾事,尤其遗憾甘英那次,如果当时班超年轻一些,由他亲自出使,以他的性格必然下海西去,从波斯湾进入红海,最终抵达地中海。不过这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流着和班超一样血的无勾长等人必然能抵达苏伊士湾。

季风仍然转向,暂时放下远航事宜的熊荆开始着手另外几件事:

一是港口建设。城周三里的番禺城根本无法支撑日后越来越庞大的远洋贸易,所以番禺城要扩建,番禺码头也要扩建;还有就是番禺湾,湾外疑似香港屯门岛的地方要建一个大型灯塔;还有船坞,番禺日后将是海舟的主要建造地,必须建设二十个以上的船坞。

二是冶铁。不管是因为贸易还是因为造船,都需要钜铁。明清时期佛山冶铁业发达,但佛山并无铁矿,佛山的铁矿来自广东云浮等地,好在熊荆念及的田独铁矿已经探明。

这次倒不是走狗屎运,综合留邑磁铁矿冶炼的经验,集尹得出一个结论:即转炉可炼之矿石必带磁性。他的总结完全正确。贝斯麦转炉能炼的瑞典铁矿石,也是磁铁矿,也就只有磁铁矿,其硫磷含量才能符合转炉吹炼的要求。

田独铁矿距离榆林湾不到六公里,熊荆还记得铁矿所在之处叫做黄泥岭。其实他不记得黄泥岭也没有关系,磁铁矿必然会强烈影响地球磁场,只要找一堆人在榆林湾十几公里内拿着指南针来回走动,自然能找到田独铁矿。

只是找铁矿是一回事,在哪里设厂冶炼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于番禺设厂,那当然最为便利,可铁矿石需要从几百公里来运来,这不但极为费事,还将占用本就紧张的运输吨位;而于田独当地设厂,当地的森林砍伐不易,木炭、焦炭又要从广州运去。

最后一件事,那就是造船用的木材。诸越必须现在就开始砍伐可以造船的樟木,如果数量不足或者难以砍伐,那就要去泰国砍伐柚木。这到不费什么运输吨位,春天季风转换后柚木可以钉成木筏,再挂上风帆,直接从海上拖过来。

三件事都需要劳力,作为地主的公师巳自然欢迎。他如此,驺无诸、驺夫善两人则不太愿意冶铁工场建在番禺,这将是南越坐大的开始。驺夫善认为,既然海舟返航时从印度满载稻米,去时却空舟而去,那设冶炼厂于榆林湾,运输吨位可忽略不计。

转炉要成批量生产,不可能像郢都那样直接从高炉灌入出铁水,要先炼出木炭生铁,而后再用焦炭将生铁在化铁炉中融化,如此才能保持转炉的连续生产。田独铁矿好找,甲子煤矿却不好找,造府目前的计划是用郢都焦煤化铁。这自然又要增加运输吨位,但在找不到其他焦煤的情况,这些吨位本来在计划之内。

计划中,曲阳邑出产的焦煤要运至杭郢积存,以防战争后期断煤。既然杭郢有煤,货船运粮至杭郢,装上煤再运到榆林湾,除了煤炭的装卸人工、货船损耗,并不增加额外的费用。即便有产生装卸费用,雒越、闽越、瓯越大可以出人出力,包揽一年大约一万吨焦煤的装卸。

诸越喜欢相斗,冶铁工场所在地又涉及日后钜铁、生铁以及利润的分配,所以驺无诸、驺夫善不愿公师巳得利。熊荆对此也不好决断。田独矿石也就几百万吨,这些矿石冶炼完就只能外购铁矿石;而且战争期间需要从印度运粮,去时空船,战争结束后情况就一样了。如果还没有找到焦煤,那就要专门用船从郢都运煤。成本如此之高,设于杭郢的冶铁场和设于曲阳的冶铁场将把田独冶铁场打得落花流水。

“你以为如何?”诸越的争论熊荆没有调解,此事将交由正朝决断,但在正朝决断之前,熊荆想问一问工尹刀的意见。这几天他了解不少情况,心里应该有谱。

“臣不知道海舟是否充足。”工尹刀不太习惯越地的气候,好在已经是秋天。

“哦。”熊荆点点头。就像一个水桶一样,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楚国现在最短的那块板,恐怕就是船吧。“海舟是否充足?”熊荆不解。

“臣不知何时迁于江东,亦不知迁于江东时海舟能有几何?”工尹刀道。

“十年如何?”熊荆大致估计了一个时间。“十年之后,海舟有两百艘。”

“敢问大王五年之后海舟几何?”工尹刀再问。

“五年?”熊荆预估了一下,道:“五六十艘。”

“不足也。”工尹刀听到这个数字就连忙摇头。“楚国全国舟楫吨位仅一万吨有余……”

“一万两千吨。”熊荆很记得这个数字,正是因为舟楫吨位不足,才请赵齐两国的舟楫支援,让他们占了一次大便宜,尤其是齐国。

“然。舟楫一万两千吨,因要运铁矿于郢都,故运铁矿、焦煤于杭郢者几无也。”工尹刀道。“六十艘海舟,不过两万四千吨。臣以为此不足。”

“仅以木炭炼生铁,焦煤所需并不多。”熊荆道。工尹刀提的是此前制定的煤铁储存计划,要保证退守江东后,杭郢每年生产钜铁五千吨。这大概需要一万五千吨铁矿石,一万吨焦煤(不以焦炭冶炼生铁)。若战争持续十年,那就需要十万五万吨铁矿石、十万吨焦煤。

“田独已有铁矿,所需者乃化铁炉之焦煤,一年一万吨,一年运两万吨足以。”熊荆再道。

“然南海铁矿试炼过少,若铁矿不可,奈何?”工尹刀问道。“钜铁以木炭冶生铁,生铁若以木炭,所费昂也。”

“南海铁矿试炼几次?”熊荆追问,他还未等到工尹刀的回答,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声惊呼:“风向已转!风向已转!”

已近十月,确实是转风的日子。熊荆出堂一看,只见外面挂着的三头凤旗不再被风吹向东北,而是被风吹向西南。

“禀告大王,风向已转。是东北风,风向五十三度。”谬枳负责导航,其他人不关心风向,他和思畋日夜观望,苦盼季风。下午风向一转,他们就发觉了。

“善!大善!”熊荆捏紧了拳头,大喊两声善。风向五十三度,那通过东南——西北走向的马六甲海峡看来不是那么难。既然能安然通过马六甲海峡,那么舰队就能平安抵达斯里兰卡或者印度东海岸。

“请大王择期。”无勾长也奔了过来,东北风一转,他就想早日乘风而去。

“何须不佞择期,谬枳择期。”熊荆看向年轻的巫觋,目光含着无限希望。

“臣等恭贺大王。”谬枳等人喊叫的声音过大,后跑出来的陆茁、公师巳、驺无诸、驺夫善几人得知季风已至,全向熊荆道贺。

“贺不佞也当贺自己。”熊荆笑着让他们免礼。可惜他笑容未歇,长姜就拿着一份讯报沉着脸过来了。等起航的事都安排妥当,他才在熊荆耳边轻告道:“禀大王:齐人至郢都退娉,言已将可嘉公主许与秦国长公子扶苏,诸敖大怒,欲伐之。”

“啊?!”熊荆吃了一惊。退娉是他的决定,奈何楚齐联姻关乎邦交,朝臣死活死死不同意,于是事情就暂时搁置了。谁想到这边还未退娉,齐人就迫不及待将公主许给了……

“扶苏?”熊荆念起来这个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此秦国长公子也。”长姜道。“去岁所生,传秦王素爱之。”

“不佞还未退娉,齐人便将要与秦国联姻?”熊荆对齐国越来越不满意,哪怕他不想娶齐国公主,也不能接受齐人这样先斩后奏。诸敖的决定没错,齐国确实要伐。

第五十五章 防线

季风已至,但风向在最开始几日并不稳定,再考虑到整个九月都不适宜出行,所以出航的日子定在十月。已是九月最末,这几天正好装运生鲜。番禺附近的野菜、从郢都逆赣水湘水运来的柑橘和梨、本地产的甘蔗,再就是猪牛羊、鸡鸭鹅,这些都往船上搬。

码头一片忙碌的同时,祭祀也在准备。十月戊戌,出行前一日,东北风刮的正猛,盛大的祭祀开始。这并非一场祭祀,而是两场。楚人以楚俗祭祀,越人以越俗祭祀,各不干涉。当日夜,楚人便已祭祀先祖,以三牲供奉了南海之神不廷胡余,白日才是越人的祭祀,祭祀雷公神和水神。祭祀后是宴飨,宴飨完毕无勾长等人才出城至码头,登船起航。

这时候山鬼号、饕餮号的甲板不再像来时那么宽敞,上面不是堆满了野菜水果,就是挤满了牛羊家禽。这时候很莫名的事情发生了,一头猪不知为何犯傻,竟然冲过干舷,跃入了海中,大翼上欋手赶忙将它从海里捞起,重新装上船。

起航之日,猪跳海自然是一种预兆,楚越双方的巫觋都做出了解读。楚人巫觋认为,猪跳海乃是吉兆,越人大长老则认为此为半凶半吉。熊荆对此并无异议,出海本就半凶半吉,哪怕造船水平领先这个时代一千多年,也无法保证航行万无一失。

“大王,吉时至……”太阳转至头顶,海潮也涨了起来,见熊荆正凝视着即将出海的海舟,众人又都在等待熊荆的王命,右史不得不低声提醒。

“起航。”熊荆收回目光,缓缓点头。

“大王有命,即刻起航。”傧者闻言立即对码头大喊,已转任为饕餮号舰长的无勾长正立于艉楼上等候,闻言对岸上深揖大声道:“臣等敬受命,起航!”

“起航——!”起航的命令传遍整全船,也传至山鬼号。

缆绳被解开,长长的锚链从海中吊起,铁锚带着些许泥沙,一节一节地往上升。早就趴在横桁上等候的水手将风帆彻底展开,帆脚索还未固定,整张帆就鼓了起来。山鬼号作为先导船,抢先一步跟着两艘引水大翼驶离了码头,饕餮号是满载货物的货船,在风帆没有全面展开之前,驶离码头的速度并不快,这种情人间的依依不舍似乎是在等待未到的乘客。

海船全由王廷出资建造,属于熊荆的私船,王廷的三头风标记印染在巨大的风帆上。海面弯曲,船越是行远标记就越是明显,直到在视野里消失不见。对于码头上送行的人来说,虽然码头上还停着三艘帆船,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失落。

“海舟行远,请大王回城。”身为地主的公师巳请熊荆返城。

“不急。”番禺湾海岛众多,但熟悉之后同样可以全速行驶。驶离码头后,饕餮号不但展开了全部风帆,还挂上翼帆(风帆两侧再挂风帆),因此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即便用陆离镜,也已经看不见了它的顶帆了。

“大王何日返郢?”来番禺,除了给红洋舰队送行,另一个目的是实地视察,两件事完成之后,郢都又有一场战争在等着,是以右史如此发问。

“返郢?”乘坐朱雀号可从海路返郢,再就是逆西江、逆北江,从湘水、赣水返郢。熊荆此前的计划是逆西江北行,从越城岭跨过南岭,再顺湘水直下洞庭郡,沿长江到九江。九江南面的赣水平原需要再次视察,十月秋收,那里的田有多薄已经能见分晓。

“对齐之事甚大,臣以为当速速返郢。”右史担心熊荆忽视对齐之战,因而又道。“此秦人之计也。不伐齐,受辱;伐齐,楚齐交恶,秦人得益。”

“此不佞之婚事,何以举国伐齐?”熊荆笑道。“不佞已去讯郢都,不佞私事他人勿要干涉。”

“大王……”右史大讶。“若不伐齐国,天下皆轻我楚国。”

“伐齐也与楚国无关,不佞伐之便可。”熊荆不是不伐齐,而是不想举国伐齐。

“啊?!”右史吃惊更甚。熊荆治下不过是郢都周边、封邑我阝陵,再就是杭郢。我阝陵千余户人,杭郢还在深挖沟打地基,郢都满打满算五万军队。新的兵制实行后很多老弱都淘汰了,大概还剩三万人,这三万人可不是以前的王卒。

“三万人伐齐,不可?”熊荆在左右史吃惊的目光中笑着点头,他就是要三万人伐齐。

“大王,齐国执戟之士十万,两都之卒二十万,三万人如何能胜?”左史急道,他担心熊荆头脑一热犯下大错。“请大王三思啊。”

“齐国……”熊荆顿时想起齐王田建那张脸,不屑道:“不堪一击。”

在两使反驳之前他又道:“此非灭齐,此乃伐齐。伐齐乃因齐国未退前娉一女二嫁,以轻不佞。此事由谁人主使,不佞便讨伐谁。”

左史年轻,闻言神色依然焦急,老成一些的右史自然知道熊荆此番话的含义。主使之人是齐相后胜,以齐国情况,如果出兵只是讨伐后胜,邑大夫们未必会出力,反而会看热闹。齐王麾下那十万执戟之士,可能也不愿意为齐相后胜而战,只是三万人实在太少了。

“不必再议了。便从雒水北上,湘水南下。”熊荆武断道。

番禺以南是海湾,雒水(西江)在海湾西面入海,逆水约五百里可到梧州,再从梧州逆漓水而上,可到桂林。桂林再北上,就是漓水的源头兴安。城邑是后世的叫法,但现在这一大片都是无名之地,自然也就按照熊荆的叫法命名。

桂林山水甲天下,熊荆绕这么一个弯子,自然不是来看山水的。以史记,秦王灭楚后又伐岭南。第一次失败后,即命监御史修筑凿灵渠运粮。灵渠是沟通湘水、漓水的通道,既然秦人会再次凿渠运粮,那么楚越就要在这里布防。

这当然是军事上的考虑,而非要阻止岭南岭北交通。五岭之间,最西面的灵渠最容易开凿,越城岭并不高,只要能将湘江、漓江连接,舟楫就能从长江水系进入珠江水系。

岭南荒敝,各部落多打猎为生,再就是雒田种稻。雒田和火耕水耨原理类似,靠山间雒水起落锄草,收多收少全靠天意。秦军入岭南不能在当地就食,只能从后方运粮。平原地带运粮还好,在潮湿闷热的丘陵山谷运粮,人马很快会庾死。

而如果秦军开凿了灵渠,舟楫顺漓水至雒水,十天左右即可抵达番禺湾。以现在的布局,番禺湾是对外贸易的中继站、造船中心,绝对不能被秦军占领。

“禀大王,彼言山岭中小道甚多,仅在湘水漓水设防,不足也。”桂林地区的喀斯特地貌中,西瓯部落酋长桀骏一通越语,要靠着两个翻译,熊荆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不仅湘水漓水设防,其余各处皆设防。”熊荆在地图上比划着。“所需水泥钜筋乃至粮秣,全有郢都运来,筑城则由越人。除临武外,岭北由楚卒驻守,岭南由越卒驻守。”

临武即后世临武县,在骑田岭以南,武水上游。武水是北江的上游,从临武开始,舟楫可以顺水过韶关直下番禺。楚国于临武设城,等于是掌握了岭南通道。翻越五岭小道虽多,最近的、最好走的一条路就是这条后来所谓的桂阳道。

“禀大王,彼言可也。”翻译又道。“然九嶷山以南非西瓯之界,不便往之。”

“可。”熊荆答应道。九嶷山以东由临武城负责,与西瓯无关。

其实五岭说是五岭,实际并排的只有四岭。湘水漓水之间越城岭,这是最西面的;往东是都庞岭,这也有一条小道(经道县);再往东,越过九嶷山是骑田岭;再再往东,是大庾岭或称梅岭。最后一岭萌渚岭,实际是在九疑山的南面,不与其余几岭并列。

而道路情况,最西面越城岭就是后来的灵渠,最东面大庾岭就是后来的梅关道,非常简单。中间都庞岭、九疑山、骑田岭之间就显得很复杂。都庞岭与九疑山之间(经道县)有一条道,九疑山与骑田岭之间,骑田岭东侧,一共有四条道。

地图上路线画得繁杂,但是将目光南移,就会发现所有道路最后汇集成三条:第一条最西面是灵渠联通的漓水、桂江,这条路直抵梧州,这是漓水道;

第二条是经道县,是都庞岭与九疑山之间的道路,它还要翻过九疑山南面的萌渚岭,从贺水南下,可称为贺水道(第一条、第二条皆在梧州境内汇入西江);

第三条则是九嶷山与骑田岭东西两侧的通道,西面三条汇于连江,东面一条顺武水南下,与梅岭道过来的浈水汇于韶关,即北江。连江又在英德境内汇入北江,最终成为北江道。

除了在重重山岭中设防,漓江道的桂林、梧州,贺水道的贺州,北江道的韶关、阳山、英德(连江口镇),将是第二道防线。

第五十六章 防线2

漓水清澈,山峰奇峻。有别于江南、淮南的山水给熊荆一种恍然隔世的味道。日后如果能在这种地方建一座行宫,划船戏水,岂不快哉?可惜这个时代不是游山玩水、幽会神女的时代,湘水、赣水皆建有飞讯站,他在番禺时赵国求救讯文几乎每日都有。赵国如此,楚国也不会太远了,不然他何必不辞辛苦会见百越诸部?何必亲自视察五岭防线之一的越城岭?

征战时热血沸腾的,备战却是那么枯燥无味。并且,谁也不知道耗费巨资兴建的越北防线、五岭防线是否真的能起到作用。

其实历史已经证明,五岭是不足守的。秦攻岭南筑灵渠运粮,兵分四路;汉朝出兵岭南,走的却是桂阳道(经临武)。五岭虽然险峻,但岭与岭并不像连,中间有诸多小道,小道渗透进来的士卒绕过关隘,久而久之,总能达到效果。

这不由让熊荆又一次想起了旧郢。长江以南各省的安全,皆取于江汉平原的归属。楚国已失旧郢,唯一庆幸的是夏邑(武昌)尚在己手。夏邑筑城的优先级别高于全国各邑,仅次于大梁,那里现在已经开始筑城。

淮上虽然肥沃,却并非真正的战略要地。大梁一旦失守,江淮之间才是拼杀的战场。只要夏邑和淮南守住,东南就能安定,所谓‘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然而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若能收复旧郢,在白、唐水与汉水的交汇处筑起后来的襄樊二城,那一切就完美了。

不过以项燕的观点,这这必然会失去赵国。作战司制定的旧郢作战计划非常诡诈,出兵的时机选在赵国支撑不住、邯郸即将城破之时,并以弱师、假师协同魏军向黄河一带佯动,做出救援态势激励赵人拼杀,吸引秦军抽调最后的预备队。

而后——熊荆猜测作战司心中最完美的进攻时间是邯郸外城被秦军攻破的那一刻,而后二十万精锐楚军方杀入旧郢,摧毁秦国在哪里的一切。

计划做的很精致,但赵国就此灭亡。项燕对此是极力反对,他认为旧郢的价值远不如赵国。楚赵两国一南一北牵制秦国,才是当下最好的防御。既要牵制,那就要救赵;既然救赵,就不能像孙膑那样围魏救赵。围魏是不能救赵的,魏军回师虽然中了埋伏,可魏军是攻破了邯郸后才退兵。

*

到达漓水的源头,熊荆在西瓯酋长桀骏的陪同下,骑马亲自走了一遍越城岭。崇山峻岭之间若非越人和楚国封人,外人很难找到这条翻越南越的通道。即便有越人指点,在没有站到山顶之前,熊荆也不清楚哪里是越城岭。

连续登上几座山,靠着高倍陆离镜,熊荆才看到了右侧往北而去的湘水支流(海洋河),以及左侧往南而去的漓水上游(始安水)。两水直线最近处大约相隔二十多公里,这一段山脊比前后山脊低矮许多,这便是越城岭:宽三百米、高二十米的土质分水岭。

“此处可凿渠否?”封人很年轻,是封人纠的儿子,叫峤。他若非束发,几乎要泯然于越人。

“禀大王,可。极易也。”封人峤揖道。

“极易?”熊荆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故作惊人之语还是确实如此。

“然。”年轻人指着那片低矮的森林道。“凿渠必有要水,无水,渠成亦无用。以臣观之,漓水不足以引,唯可引湘水于渠。乃此水也,然则此水较漓水为低……”

“为低?”森林茂密,熊荆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个高那个低。

“然也。”一个简易的水准器被奉了上来,随之被熊荆挥退,这是他发明的仪器。“湘水低于漓水越近六米,若要引湘水入渠,需筑七米之坝,此为一也;然若可在更远处筑坝,湘水仅比漓水低一点五米,只需筑一丈之坝即可。然则较之前者,沟渠更长。”

“长几何?”熊荆追问道,似乎能明白他说的是那两个位置。

“不过九十里。”小封人纠道。“挖掘九万方泥、筑两万余方之石坝即可。”

“仅挖九万方泥?”熊荆诧异工程量之小。筑城一方要十五工日,可挖泥不要啊。即便挖一方泥需要十个工日,九万方泥一万人施工,三个月就完工了,两万余方石坝更加简单。“若有万人,半年可成?”

“不过半年。”封人峤道。“秦人没有水泥钜筋,臣以为其当选此策。”

“可有良策?”熊荆追问道。听闻灵渠半年可成,他当即紧皱眉头。

“有。”封人峤眉目像极了封人纠,说话也像。“大王请看,前后山梁,低矮之处为越城岭,然仅此一段低矮,臣已量过,低矮之处不过十九里,若能于此筑城,可绝此渠。”

灵渠是东西走向,由东至西,越城岭则是南北走向。如果在长约十九里的山脊低矮处筑城,那灵渠将无处可挖。

“善!”熊荆终露出了些许笑容,这是他最想听到的东西。“其余诸道如何?”

“其余诸道亦将筑城设备。”封人峤道。筑城是防守最常见、最有效的办法。

“余者长几何?”熊荆追问。按造府制定的标准,修筑一里城墙需九十五金,虽然山地未必要用混凝土,可以用砌石头,但耗费也应该不少,特别是山地交通不便,天气又闷热。

“余者……”封人峤道犹豫了一下,见熊荆正看自己,只好道:“余者逾两百里也。”

“逾两百里?!”熊荆大吃一惊,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以为灵渠算是长的,没想到灵渠竟然这么短。

“然。临武最长,需筑城墙三段,其长逾一百一十里;都庞岭其次,需筑城墙两段,逾八十里;余者不长,十八里、十数里,共计两百五十里也。”

两百五十里大大超出了熊荆的预计,但相比于各国修的长城、以及楚国在南阳盆地修的方城,已经很短了。两百五十里,即便是混凝土修筑,只要交通便利,也不过两三万金。这钱如果分十年、十五年分摊,也不是很多。

第五十七章 青阳

五岭第一道防线就有两百五十里,第二道防线或能延缓修筑,但江淮防线、浙北防线、夏邑、邓邑、洞庭、九江、杭郢、番禺……,这些地方加起来又有多少里呢?

带着这样的问题熊荆顺着湘水南下,直至洞庭郡郡治所在地青阳。三年前郡尹被熊荆撤换后,昭黍推荐其同氏昭柳,熊荆当即任命其为郡尹。

楚国经营湖南已有百余年,细究起来这还是吴起变法的结果:‘吴起相悼王,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这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楚国开始经营湖南。先君顷襄王时,白起拔郢,为求得喘息之机,楚国献青阳以西予秦国。

青阳以西即为长沙以西,长江中下游三大平原(江汉、洞庭、鄱阳)之一。秦国重视农耕,自然欣然受之,两年后楚国就撕毁盟书,十五万兵击江畔十五邑,秦国当时攻魏甚急,只能默认此结果,两国因此再盟。

先祖勇武也好、懦弱也罢,已经竭尽全力开拓疆土,保存国祚。熊荆现在看到的洞庭郡和苍梧郡,就是楚国七代君主开拓守成的结果。

青阳以北是彭城(彭城君,今岳阳),长江在此大致形成了一个V字型,字以上是云梦泽,属秦境;V字以下则是楚境。其左,是澧水流域,有零阳(今慈利)、有涔阳邑(澧水北面的支流涔水),有临澧(临澧君);

澧水流域的南面,是沅水流域。沅水有中邑(中君,今桃源东北)、临沅(临沅君,今常德),有詹阝阳(詹阝阳君,今常德东北),另外还有高蔡、枉陼两个小邑;沅水再往南是资水,资水有益阳。

这是湘水左岸的城邑,而整个湘水,最上游苍梧郡濡水(今舂陵水)流域有临武,郴县(今郴州)、鄙邑(今永兴)、耒阳(耒阳君);湘水左侧有洮阳(今全州)。濡水与湘水在庞邑交汇(今衡阳),往北至湘潭有口湘君,再往北越青阳有罗县(今湘阴县)。

整个湖南,大小县邑十九个,封君原有十个,行敖制后,非封君所属的县邑主要封给了昭氏誉士。这当然是有意的,就像城阳、随县承包给若敖氏一样,都是为了使其迅速壮大。但湖南终究比不上城阳、随县,洞庭郡有民两万多户,苍梧郡不及一万户。这些丁户甚至包括山林里的百越、三苗,城邑里的楚人其实很少,更多的是楚化了的苗人、越人。

郡尹府内,宴飨的规制和郢都毫无两样,甚至因为是山地,又近洞庭,食物要比郢都还丰盛。熊荆一路行来忧心忡忡,并无多少食意,三饭之后,看着堂上的封君、誉士,熊荆问道:“若秦人攻来,你等有何设备?”

熊荆忽然问起了兵事,脸带笑容的诸人顿时沉重起来,昭柳道:“禀告大王,秦若攻我,当有两途,一为大江,二为沅水。至大江而来,臣等已造大翼战舟百艘,又有舟师……”

“日后再无舟师,只有县卒、私卒。”熊荆打断了昭柳的回答,楚国军制变动很大,现在只有各县、各氏的军队,没有王卒、舟师这种国家性质的军队。

等于说,各县各氏必须县人守县土、氏人守氏土,不能指望国家军队的援助。只是这也不是绝对,洞庭郡如果失守,长江下游的沙羡、夏邑、鄂县、西陵、邾城必直接承受秦人的兵锋,湘江上游的苍梧郡,岭南的西瓯、雒越等越人也会忐忑不安。为此大司马府专门划定了各个防区,防区内各县邑建立了互援机制,杜绝各自为战的情况。但援救是要时间的,尤其是洞庭郡这样的边郡,熊荆提醒的意思也在这里。

“臣知也。”昭柳毫无慌张之意。“臣所言舟师乃他县之卒,乘舟而来也。秦人惧我舟师,不敢与我战于大江、洞庭之上。只可于黔中郡顺沅水而下也。前岁秦人在鸿沟沉舟楫以塞水道,臣亦效之,今已在沅水之上沉舟以塞道。

沅水有中邑、临沅、詹阝阳、三城,另外还有高蔡、枉陼两座小邑。沅水之上曲折难行,秦若伐我,水路不通无可伐也。”

沅水上游即黔中郡,屈原曾曰:‘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早上从枉陼出发,晚上就能在辰阳夜宿。辰阳即辰溪,辰溪下游的沅陵,辰溪上游的黔中郡治所(今怀化),已归秦国所有。如果顺沅水南下,只要突破常德,那就能兵临罗县。罗县北为彭宗,南为青阳,被切断后洞庭郡就得不到长江流域赶来的援助。

“臣又请造府售洞庭郡水泥、钜筋,以增筑中邑、临沅、詹阝阳三城,奈何水泥久久不得。”昭柳话锋一转,当着熊荆的面说起了造府,好在工尹刀留在了番禺。

“各地皆缺水泥。”熊荆无可奈何的摇头。钜铁产量不足,但更不足的是水泥。托瓦特蒸汽机的福,水泥生熟料的磨制可以不在河流旁边,直接以蒸汽机带动钜铁打磨建厂效率更高,改良后的水泥窑也不需停火熟料便可出窑,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水泥年产量现在已经超过三万吨,仍然四处告急,造府现在的计划已经做到十万吨每年——这非常非常保守,民国仅仅一个启新水泥厂年产量就有三十万吨,考虑到各处都要筑城、修桥、建防线(盖房铺路根本就顾不上),即便年产十五万吨、二十万吨也不夸张。

“然臣请水泥不多,”水泥厂就是熊荆办的,昭柳好不容易见到了熊荆,肯定不会错过良机。“仅万吨耳。臣闻夏邑筑城六十里,高四丈八尺,水泥四万五千吨、钜铁四千五百吨,洞庭同为大楚之地,亦是边郡,敢问大王何以厚此薄彼?”

夏邑即夏侯所有,夏侯是先君顷襄王的宠臣,非以战功封邑,因为是边城,城邑一直未收回。夏邑筑六十里之城,几乎比郢都还大,全国的氏族、誉士看得人人眼红。

不在王制之下,君王一言九鼎、不可置疑的时代已经过去,全国百十个氏族、两万誉士眼睛里都揉不得沙子。夏侯那样的马屁精不收其封邑也就算了,还给他筑六十里之城,谁听到都会心中不平,脾气不好的甚至要破口大骂,他夏侯凭什么得此城?

“此事可问昭黍。”熊荆苦笑。夏侯那样的马屁精当然没资格得六十里之城,但这样一座雄城安置在一个毫无能力只会怕马的人名下,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掩护?“洞庭需万吨水泥,要筑十三里之城?”

封人纠此前告之项燕的物料明细有误,城高四丈八尺,一里城墙需耗水泥七百五十吨,钜筋七十五吨。虽然数值有差异,但水泥成本得益于蒸汽机一降再降,目前售价依然是千钱一吨,加上钜铁,成本仍在九十金、九十五金上下。

昭柳要万吨水泥,万吨水泥只能筑城十数里,这样的城池实在太小了。

“洞庭郡非无金也,奈何水泥不足。”昭柳实情相告。“臣亦想请购四万五千吨水泥,可乎?”

“秦人必于沅水而来?”熊荆问道。

“若攻拔洞庭郡,畏我舟师,只得从沅水而来,除此别无他路。”和熊荆亲自把灵渠走一遍一样,昭柳也将洞庭郡、苍梧郡走了一遍,又询问苗人长老,确定沅水是长江以外进攻洞庭的唯一通道,但是通道是通道,有没有必要进攻洞庭那是另外一回事。

洞庭郡的价值在秦楚眼中都不是很大,秦国要攻拔楚国,应该从上蔡、大梁;楚国要进攻秦国归复旧郢,应该从随县和夏邑。从彭城逆长江至旧郢不但远,还很难走。

“沅水设防之事当报于大司马府军备司。军备司若许四万五千吨水泥,造府即售四万五千吨。洞庭虽是边郡,然郢都一向看重,若非看重,何以费数千金以通赣水、筑醴陵?”

看着堂上的封君誉士,熊荆反问道,一时人人点头。这条唐代才开通的道路若非郢都遣人开拓,湘水、赣水到现在都还隔绝。

“湘水、赣水、浙水,三水需通。他日若是夏邑已失,可互相为援。又若洞庭失守,洞庭之楚人可退至赣水、浙水。”

“楚军胜稷邑、夺敖仓、拔大梁,秦惧我舟师,不敢与我再战而伐赵,大王以为秦人将拔洞庭?”彭城君惊问道,彭城最北,他最担心秦人打来。

“你以为秦军不伐我?”熊荆反问。

“臣以为秦军伐赵需十数年,又有魏韩,亦需十数年……”彭城君的想法并不奇怪,正朝有几个朝臣也是这么估计的,以为楚国的时间大约还有三十年。

“秦伐赵或要十数年,韩魏怎可与赵国相提并论?”熊荆道。“秦灭韩魏,自要攻楚,此或十年也。洞庭郡是边境,秦人或许明日就攻来,岂能侥幸以为尚有几年?”

第五十八章 沙羡

虽是封君,但如果表现不佳,仍有可能被正朝朝议夺去封邑,改封给誉士。熊荆说完,彭城君脸色煞白,就怕自己被人告到正朝,像随县穆氏那样失去辖地。但熊荆并未深究他,继续问道:“洞庭、苍梧两郡可耕田亩尚有几何?”

“这……”诸人一时无言。

洞庭郡耕地不少,鄢郢之战以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楚国有赖于湖南产的粟。鄢郢之战后,洞庭郡为秦楚两军反复争夺,人丁剧减。东迁以后郢都又不支持迁民于洞庭,而是迁洞庭之民于淮上。现在迁民,若仅仅是农人南迁,大家当然支持,问题是南迁之民是成组织的,陈县的还是陈县,项县的还是项县,这就很不受欢迎了。

一干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视之后昭柳才道:“禀告大王,洞庭苍梧两郡可耕之地多矣,然则是迁民于两郡,还是分两郡诸县邑之地?”

“应是迁民。”熊荆想了一下。“如此,可耕之地几何?”

“如此,”昭柳松了口气,其余人犹豫的目光也变成期盼。“以洞庭、苍梧两郡之地,可迁民二十万户,每户授田一百大亩。”

“亩产几何,一小亩产粟几石?必至赣水如何?”熊荆追问道。

“呵呵,”诸人轻笑。昭柳道:“大王有所不知,洞庭郡之田多为上田,小亩逾两石者多矣,两石者泰半,下田几无。民一年所产,倍于淮上,淮上人多田少,一户不及一百小亩者众,怎及洞庭郡一百大亩?”

以楚尺,一大亩是一小亩的二点四倍,一百大亩就是六十五市亩。下田一石半,中田两石,上田两石半。如果洞庭郡的耕地产量多在两石以上,那农人的日子确实要好过淮上。

“若是授小亩,可迁四十万户。”熊荆自己低语了一句,这话只有坐在近前的昭柳听到,他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熊荆。

“无事。”熊荆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开始与众人饮酒。

“臣闻齐人无礼,以轻大王。大王返郢当伐齐否?”耒阳君站起来道,哪壶不开揭哪壶。

他一说伐齐众人都看着熊荆,熊荆喝完一盏酒才从容说道:“自要伐齐。”

“大王伐齐,请准允臣愿率军相随。”耒阳君再道,言辞无比恳切。他如此,其他人也起身揖道:“请大王准允臣等相随。”

“何必劳师动众?”熊荆自有打算。“伐齐是不佞私事,卿等不必相随。”

“大王……”昭柳挥手把还想说话的众人拦住,“臣闻齐国又甲士数十万,又有王卒十万,大王如何伐之?”

“如果伐之,不佞自有主张。”熊荆道。“秦人之计,乃使楚齐反目,你等率军前去,遂秦人之愿……”

熊荆没有把话说透,诸人虽然狐疑不解,可见他胸有成竹,也就不好再相问。谁也不知此时熊荆心里已把正朝哪些人骂个狗血喷头。会盟不成,本就要立即退娉的,犹犹豫豫不退娉,然后弄到现在这般骑虎难下。不伐,国威受损;伐,楚齐交恶。

还有那什么可嘉公主,熊荆只看过画像,即便看过,心里也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模样了。为了一个毫无印象的女人伐齐,弄得自己有多喜欢她一样。

心中不快,喝酒逾多。熊荆最后不知怎么回到床榻上的,但一觉醒来便看到长姜微笑的脸。“禀大王,郢都已收饕餮号之讯,其已至海峡也。”

“……啊!”熊荆呆滞了一会才明白发生了何事,急道:“讯文何在?”

“大王,讯文在郢都。只言丁未日至海峡。”长姜手上只有一份郢都早上发来的飞讯,飞讯很简略,只记录舰队大致行程。“又言癸丑日方入海峡。”

“丁未日至海峡、丁未日至海峡……”熊荆激动中喃喃自语,舰队戊戌日离番禺出发,两日后出海湾至屯门岛,屯门岛再去,丁未日至海峡,总共只走了九天,这也走的太快了吧!

熊荆拿出并不准确的地图,比划着番禺到新加坡的航程。他本以为到新加坡需要一个月左右,现在倒好,仅仅九天就到了。若不是饕餮用信鸽传回来讯文,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实际上唐朝开始,来回于南海、印度洋的阿拉伯、波斯商船顺风情况下,从广州出发,十三日即可到达越南昆仑岛(今胡志明市昆山岛,中南半岛最南端),这还是绕了一点圈子,沿岸行了一大段,经九州石、象石、占不劳山、环王国、陵山、门毒国……等等。

这种航程有一大半是沿岸而行。抵达昆仑岛后,才跨海直驶,用五日到新加坡。山鬼号、饕餮号都是全帆装行驶,白天还会挂出翼帆,速度远胜阿拉伯、波斯商船。

熊荆只觉得九天抵达新加坡是一个奇迹,如果九天能到新加坡,那么几天可以出海峡,横渡孟加拉湾抵达斯里兰卡?半个月、一个月?或许当自己回到郢都,饕餮号已经从斯里兰卡北上恒河入海口了。

带着一点点憧憬,熊荆次日从青阳南下,经无假关至彭城,彭城过后左侧便是云梦泽。见熊荆在甲板上一直看向云梦泽,右史咳嗽一声,劝道:“大王不当久望,久望若秦人知之,不利也。”

“确是如此。”右史说的有道理,熊荆只好不看云梦泽,目光看向长江右岸。右岸并无城邑治所,他回到爵室,在窗户上用望远镜细看云梦泽。

云梦已经是置县,有左云梦右云梦。之所以分左右,熊荆的判断是夏水穿泽而过,所以分成右云梦、右云梦。云梦泽和长江右岸一样,全是沼泽看不到村落,更看不到农人。飞鸟小兽倒是看到不少,可惜不能猎取。

“大王……”右史见熊荆还在看云梦泽,再次清咳一声,想要说话。

“言。”熊荆收起了陆离镜,不知道右史要说什么。

“大王可知沙羡?”左右史对望一眼,右史说起了沙羡。

“知。”熊荆点头。从彭城北上,顺水大约五百里到沙羡,沙羡过去几十里就是夏邑。

“大王可知沙羡二十多年前已属秦?”右史叹息一声,再道。

“属秦?!”熊荆眼睛瞪大了,他抖了抖手上的地图。“楚秦以大江为界,江左归秦,江右归楚。地图、盟书皆如此言,沙羡在大江以南,怎能属秦?”

“大王未读荀太傅之《强国》篇?”右史还是委婉,他担心熊荆生气。

“未有。”左右史表情皆异,心中感觉不对的熊荆脸色沉了下来。恰巧,一艘挂秦字旗的舟楫从对面驶来,这是庶民的舟楫,上面的秦人见到大翼战舟,急忙避向一侧,面目有些惶恐。

“哎。”右史没有看到对面驶来的秦人舟楫,他最终选择直言:“先王曾质于秦,欲返国而秦人不许,故而私出质宫返国。即位后秦人问罪,不得已纳州已平。”

“所以沙羡已经归秦?”熊荆想起了大司马府讨论旧郢战役时的一件怪事。

进攻旧郢的水路有两条,一从夏邑入汉水,可至云梦泽北面的竟陵(今天门),竟陵是三叉路口,往东可入长江,往南可至纪郢,往北贯穿整个江汉平原,通往熊荆梦寐以求的襄阳;

第二条路则是长江。即从彭城出发,逆江水而上。这一段长江虽然曲折,但到旧郢纪南城比从夏邑走汉水近。只是要拿下江汉平原还是得从纪郢东至竟陵,从竟陵北上。

郦且等人反对熊荆所提出的彭城出发方案时,神色很怪,欲言又止。看来所有人都不敢直言先王之过,不敢说沙羡已被先君烈王献给了秦国。

“还有何事是不佞不知的?”熊荆深吸了口气,极力平静的说道。

“未有。”右史有些尴尬,先王在位时令尹黄歇要求众人不要在大王面前提沙羡,熊荆即位后也没人敢提。

“即日起,地图上全给不佞改过来!”熊荆平均只有又有些愠怒,他又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还有一些地图也从来不敢完全标示领土所属。

“唯!”爵室里的都躬身答应,虽然这是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第五十九章 勒石

即使是冬季,新加坡靠近赤道的纬度使得气温仍然高至三十多度,这座雨林密集的小岛并无出奇之处,它只是处于半岛南端的峡口,从它的南面船只可以横穿破碎的新加坡海峡,驶入半岛西侧的马六甲。

因为王命,舰队很快放下小舟派人上岸,在岛的四面勒石,水泥未干时,勒石的四面用金文以及从毋忌那弄来的希腊文——没有人懂希腊文,匠人只是画画一样把那些个希腊字母描上去——一起写道:楚王之岛,子孙永享。

勒石的同时,山鬼号和饕餮号轮流在小岛西面马来半岛的一条河流上补充淡水,测绘新加坡海峡、马六甲海峡细碎岛屿的地图。又在马来半岛西南对面的卡利摩岛(karimun besar)的一座小岛上浇筑起一根四丈多高的混凝土柱作为灯塔。

小岛与马来半岛最西面角不及十海里,从东面来的船只要进入马六甲海峡必要在此处拐弯北行,而从出海峡的船只则需在此处拐弯东行,灯塔建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因为这座简易灯塔不可能有人值守,于是灯塔最上方镶嵌了一圈镜子,镜子之下的柱子用黄红两色漆涂了大约一丈,这些事情做完,舰队才顺着越来越猛烈的东北方驶入海啸。

舰队彻底消失在长达五百多海里的海峡,雨林里才跑出来几个赤裸的土人。从来没有见过大船从东方驶来,从没见过的人穿着闪亮的盔甲走下船,他们除了往大船上吊运河水,还在岛上竖立了一些东西。

舰队做的一切藏身于密林里的土人全看到了,但他们不敢出来。只到舰队远去,他们才细看看陌生人留下的东西。比起海对岸的灯塔,四块半人高的勒石是不起眼的,会反射阳光的镜子让人好奇又让人畏惧,看着镜子反射的阳光,哇哇大叫的土人再次避入密林。

饕餮号上,无勾长并不清楚自己留下的东西把马来土人哇哇大叫,满身海腥味的他不断提醒桅盘上的瞭望手务必注意礁石。在南海的时候,饕餮号曾与一块礁石交错而过,他当时吓得气都不敢出一口,等经过了那片海域,才把瞭望手叫下来大骂一顿。

因为这次经历,他变得更加小心,尤其是海峡这种岛礁密布之地。舰队只在白天航向,日落后就靠岸抛锚,但不上岸或者很少上岸。

马六甲海峡长约九百多公里,南窄北宽,呈东南—西北走向。季风从东北吹来,巨大的风帆与船艏呈五十四度,这是横桁转动的最大角。

桅杆上的侧支索如同一个‘八’字,桅杆在‘八’字中间竖立,横桁则横在桅杆前,处于‘八’字的上端,好似一个上端水平的‘爪’字。桅杆正前方还有前支索,侧看的话,前支索和桅杆形成一个‘卜’字,横桁必须在前支索下方,不然帆布会被前支索挡着,无法向下展开。

横桁左转,转到一定角度横桁右侧前部势必会被前支索挡住去路,左侧后部则被左侧支索顶住退路;如果右转,那便是左侧前部被前支索挡住去路,右侧后部被右侧支索顶住退路。五十四度是转角的极限,不能再多。

至于为何同是横帆的飞剪船可以达到三十八度(与船艏之间的夹角),进而实现逆风行驶?除了改良索具,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飞剪船的桅杆更高以及船身更窄,两者让侧支索形成‘八’字角度更陡。如果侧支索与桅杆不存在夹角,完全与桅杆平行,那横桁可转到零度或者近似零度的位置。等于说,侧支索的与桅杆夹角越小,横桁的转动角度就越大,与船艏形成的夹角就越小。

横帆货船、炮舰船身宽度几乎倍于飞剪船,横桁与船艏形成的最小夹角也倍于飞剪船。而如果横桁与船艏夹角不能在四十度以下,就无法利用伯努利原理,实现真正的逆风航行。

舰队现在庆幸的是,风从东北而来,船艏对着西北而去。按照顺风航行的原理,风帆必须平分风与船艏形成的夹角,如此帆的效率才能最大,但因为横桁只能转到五十四度,因此风帆不能平分这个夹角,航速也变得极为缓慢,快的时候四节,小的时候只有两节。

负责领航的谬枳等人并不清楚整个海峡有多长,但在他心里,往西北而行总会驶出海峡。与大航海时代的航海家相比,楚国舰船的船长和领航员最大的优势就是航行在已知世界,而不是探索一个未知世界,他们只要探索一些细节。

水手们从出发心态就很平稳,除此以外航行中也有不少乐事,不断围着舰队打转的海鸟是其中之一,一拨接一波越出海面的飞鱼是其中之二;也有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冬季的马六甲海峡很平静,没有什么风暴,雾气也不多,只有日出、日落时淡水河入海口有些雾气,不过在季风转换期,海峡里时常是阴天或者雨天。

阴雨绵绵总让人生厌,高温和潮湿也让蔬菜、水果快速腐烂,在巫觋的建议下,船上开始吃水果罐头。水果罐头加热过程中维生素C虽然流失,但流失的维生素C多留存于罐头汁液中,尤其是酸性的水果罐头。

配发水果罐头的第九天,航行在前方的山鬼号瞭望手发现左舷岛屿上山脉忽然转折往西,海峡越来越宽,第三天后这些山脉彻底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海水冲刷着最北端的礁石以及礁石远处的几座岛屿。

“此为亚齐?”饕餮号甲板上,舰长无勾长和谬枳对视一眼,如此问道。

“然。”谬枳点头答道。亚齐与新加坡相对,一个扼守马六甲海峡北出口,一个扼守马六甲海峡南出口。只是一般人都知道新加坡,很少人知道亚齐。

“传令,登岸。”作为舰长的无勾长下令登岸,与在新加坡一样,舰队也要在此勒石,并竖立起简易灯塔。

“舰长有命,速速登岸。”无勾长的命令被传了下去,山鬼号最先转向,驶向还是一片莽荒的亚齐,饕餮号的文书不忘细心写好鸽讯,由无勾长、谬枳审阅后,两只鸽子带着舰队驶出海峡的鸽讯飞向东北,那是楚国的方向。

信鸽飞向三千多公里外的郢都时,熊荆刚刚抵达九江。十月获稻,这个时候田野里的粟稻已收割完毕,熊荆一到鄡阳便问孙余:“亩产几何?”

“禀大王,亩产不及一石。”莠尹孙余常住鄡阳,指导移民种植粟稻,收获后又亲测粟稻产量。可惜的是,毕竟是新开垦的荒地,亩产比下田还不如。

“是稻不及一石?”熊荆还抱着一点点期望,笑问是不是稻。

“禀大王,乃粟也。”孙余自己都摇头,“此臣之罪。”

“你有何罪?”熊荆看向收割之后的田野,田已耕过了,种上了宿麦。明年宿麦收割后,再种上菽,等于是两年三种。

“臣确有罪,请大王治罪。”熊荆越是宽容,孙余就越觉得有罪。

“你无罪。初耕之地本就贫瘠,加之池泽连片,盐碱多生,过几年便好了。”熊荆心里大致清楚低产的原因,他同时想到了越地和吴地,那里也是池泽连片,新开垦的新田估计也是这样。“庶民衣食如何?能否维系?”

“尚可。”孙余道。“虽然薄收,但可广种,宿麦明年四月又可食,民不饥也,然则……”

“然则如何?”熊荆看着他。“田亩不够?”

“正是。”孙余道。“以今观之,越地可迁民户不可逾八万户,赣地可迁民户不可逾二十万户。除此,农人还需耕牛。若是无牛,难以耕种如此多田亩。”

“耕牛?”熊荆听到这个字就摇头。江南历来是火耕水耨,用什么牛。

“然。”孙余道。“每户大田百余亩,一户五口,尽其力无以耕也。”

“楚国有多少耕牛?”熊荆自觉没办法解决耕牛问题,就像他段时内无法解决战马问题一样。

“不及十万,”孙余也知道楚国农人的耕牛要比其他国少。“故臣请大王命人于他国买入耕牛,再严令不得杀牛。”

“不佞如何命人买入耕牛?”熊荆道。“迁于此之农人皆贫,耕牛价数千钱不等……”

“请大王让贾人放贷予农人买牛,买牛之钱每年还之。”孙余道。

“何国可购入耕牛?”熊荆问道。

“齐国可。”孙余答道。“臣已命人至齐国买牛。”

大牲口都从北面来,齐国是要道。孙余说话的时候,穆陵关内关,几百头耕牛正在等待过关,哞哞直叫,一个誉士打扮的人正堵着几个齐国关吏。

“关税素来百一,何以今日百五!”誉士面容带着愤怒,他身后商贾有楚人也有齐人,他们只敢看不敢言,眼巴巴希望誉士能痛斥关吏,把关税降下来。

“奉临淄命,关税今日起百五,我能奈何?”为首的关吏看着眼前的誉士,有些惧怕。

“哼!楚齐有盟在先,关税岂能说加就加?今日本誉士就出百一。”誉士不是商贾,不好糊弄,他说罢便把早前算好的关税扔给关吏,然后让赶牛的牧童赶牛出关,商贾见此一阵欢呼。

“你等、你等……!”关吏大急,奈何那些耕牛已经冲出关卡。

第六十章 出师

“止!止步!”关吏拦不住牛群,关城上的齐将见这么多牛冲出关卡,在城上大喝,喝止不住想放箭又不敢真的放箭,只能看着那些牛奔向对面的楚关。齐将从关城上下来时,关吏已把誉士身后的那些商贾拦住了。

“大王有令,今日起关税百五,不得有误。你等若要出关,需纳百五之税……”

“胡言!楚齐有盟在先,何以百五?”誉士走了,慢了一步被关吏拦着的商贾很不痛快。

“不纳关税者,必严惩不贷。”商贾是很好收拾的,关吏声音大一些他们脸色就会发白。

“我等不服!”有人大叫。“今日起关税百五,此前贩牛者为何百一?”

“正是,我等不服。”关税翻了五倍,多是些贩卖齐货的小商贾,这种稀松平常的大路货不比耕牛,靠的是薄利多销,根本就赚不到几个钱。

“你等不服又如何?”关吏对眼前这群人很不屑,他说罢又自语了一句:“一群南蛮。”

南蛮是骂人的话,站在他身前的贾者听得明白,因为加税而愤怒的他们顿时猛推了他一把,双方的冲突由此而起。不堪加税的商贾将关吏揍了一顿,负责穆陵关关防的齐将立即命令齐卒弹压,当场格杀了三名商贾,抓了其中十三人。

熊荆是在回郢都的路上听说这件事的。齐人单方面增加关税,楚人不服与关吏争辩,后来不知为何动了手,楚人当场被杀了三人,抓了十三人。

“大王,齐人加税,事必有妖也。”右史一听齐人增加关税,立刻察觉了其中的阴谋。

“确有妖。”熊荆把讯文交给长姜,有些闷闷不快。齐人强行退娉后,他心里是想维持楚齐盟好的,但有人却竭力破坏楚齐关系。

“大王回郢,郢都当甚嚣尘上,”右史大致明白熊荆的想法,但此事发生后,想以私人角度处置楚齐之事已经不可能了。“然,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亲秦之人若不得利,如何使齐人日后亲楚?”

“可惜,”熊荆懂右史说的道理,他点头道:“此时是冬日。”

“冬日……”右史心里嘀咕,见熊荆闭目不想说话,也就没问为何可惜是冬日。

顺长江东下,至鸠兹时进入巢湖,而后顺着郢芦运河往北返郢,五百多里的路程并不远,只走了两日熊荆就看到郢都高大的城墙。

“大王返郢、大王返郢了!”熊荆返郢东南门的中门大开,中门只有国使、君王才能走,一见中门大开,盼星星盼月亮的庶民就整条整条街市的大喊,一刻钟不到,整个郢都都知道大王返郢。熊荆登岸入城时,大廷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人群不但没有让开通道,反而堵死了入宫的大道。

“这是何故?”熊荆明知故问。

“敬告大王,齐人辱我大王、杀我商贾,请伐之。”一个失去右臂的庶民对熊荆大拜顿首,他声音洪亮,戎容暨暨,此前应该是郢师的甲士。

“敬告大王,齐人辱我大王、杀我商贾,请伐之。”此人大拜,他身后的庶民也大拜,敬告的话语无比整齐,话语完毕,声音回荡在祖庙茅门之间,久久不绝。

“诺。”熊荆对着众人重重点头,“不佞必当伐齐。”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熊荆声音清晰,听闻他说‘诺’,整个大廷的人都呼喊起来。而迎接熊荆返都的蓝奢和东野固心里一阵发苦。

诸敖、正朝本议定伐齐,可熊荆一句‘这是不佞的私事’,便把诸人的战意彻底浇灭。大王年龄越来越大,威仪越来越盛,既然这是大王的私事,那臣子们自然不好僭越。只是现在熊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伐齐,那伐齐再也不可避免。

大廷上的庶民一边喊‘大王万岁’,一边急急让开通道好似熊荆回宫,待随熊荆出行的侍从入了茅门,这些人又急忙回家,开始准备出师的行装,等候出发的命令。

“大王怎能伐齐?”若英宫里,赵妃听到外面的传闻不由说了一句。这几个月秦军日夜攻打邯郸以南的长城,邯郸摇摇欲坠,她本想等儿子回来让他救赵,没想到竟然要伐齐。

“大王何在?”坐不住的赵妃就像去找儿子。

“禀母后,说是王弟正在商议伐齐之事。”芈璊刚刚打听过。

“唉。怎能伐齐!”赵妃一阵焦躁。她贵我王后,却不能像母亲孝威太后那样左右国政。儿子也把大政丢给诸氏和誉士,根本不像个大王。她现在只希望伐齐不是举国而战,最好能尽快结束战事,如此楚军才能早日救赵。赵妃如此想法,群臣却想早打、大打。

“禀告大王,臣以为当与齐人速战。”巨阳之尹彭鬣一说起打仗就激动。“此时大河未封,出鸿沟从大河东下伐齐,数旬可至临淄城下。”

“禀告大王,何必从大河,以投石之器击破穆陵关,齐人必惧而求和。”有人反对道。

“禀告大王,伐齐确要速战,缓则齐人戒备……”

朝臣们争先恐后进言,熊荆等大家说的差不多了,这才清咳一声,道:“伐齐此前,还有一城需拔。”

“还有一城需拔?”群臣面面相觑,不知熊荆说的哪座城池,唯左右史知道熊荆说的是哪。

“拔完此城再伐齐不迟。”熊荆看着眼前的臣子有些生厌,几年了,没有一个人跟他说沙羡的事。若不是他经过沙羡,恐怕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以敖制,各氏皆有战和之权。”熊荆再道。“故五日后郢师出师。大司马府可在这段时日谋划如何伐齐。”

“大王可是要拔沙羡?”熊荆从洞庭郡返郢,聪明的郦且顿时想到了沙羡。

“然。”熊荆毫不掩饰。

“大王,沙羡乃为秦所有。”沙羡只是一座小邑,但沙羡是秦国最南面的领土,攻拔沙羡等于对秦国宣战。

“是又如何?”熊荆笑道。“秦人唆使齐人与我交恶,难道不应教训?不佞攻拔沙羡之意已已决,五日后郢师出师攻伐沙羡,退朝。”

群臣还在细想攻伐沙羡所造成的影响,熊荆已经退朝了。五日后出师的消息很快传遍郢都,酒肆大市上一时人潮涌动,人人雀跃。

第六十一章 围城

沙羡只是大江之南很小的一座城邑,荀子强国篇曰:‘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是乃江南也’,沙羡是秦国最南的土地,熊荆未读荀子的著作,故而不知。沙羡东北七十里就是夏邑,正东一百多里则是鄂州,不仅是南郡的前哨,也是进攻楚国江南的桥头堡。

拔下沙羡,秦楚以长江为界,甚至控制长江,将秦国势力驱逐至长江以北,对楚国最有利,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秦国的报复。出师前这五日,一些朝臣惴惴不安,担心攻拔沙羡引起楚秦再战,只是这种可能在秦军大举伐赵的背景下极小。沙羡仅仅是长江以南一座小邑,它的价值不足以秦国放下赵国转攻楚国。

大臣们忧虑,郢师将卒却毫不担心。划着大翼战舟出至鸠兹西转,这才知道大王要先伐秦国,夺回沙羡,全军将士接连欢呼,有些人甚至高叫收复旧郢。

熊荆闻此哭笑不得,收回沙羡并非一时激动。沙羡像一根钉子一样插在长江以南,通过监视长江水道监视着楚国在江南的大部分活动,这是务必要拔除的;再就是冬天不宜伐齐,伐齐的准备工作也没有准备完毕,将卒的血既然热了,那就不能冷着,先拔沙羡,中间再过个腊祭,等到真正伐齐的时候,那已经是春天了。

北风越来越冷,郢师从鸠兹附近逆长江而上,花了十多天时间才赶到正在筑城的夏邑。城周六十里,这是和郢都一样的大城。虽然夏邑只是打了地基,大部分城墙没有立起来,很多地方只一些毛竹搭成的脚手架,将卒还是震惊于夏邑的规模之大。

“臣拜见大王、拜见悍王子。”这是夏邑封君夏侯玄第二次见熊荆,他看到长江岸边两百多艘大翼战舟腿就有些软。他是不想打仗的,但打不打仗不是他说了算。

“臣等见过大王、见过悍王子。”封人纠对熊荆率军前来也有些意外,和夏侯玄不同,他与再次等候多时彭城君对熊荆深揖,没有顿首大拜。

“免礼吧。”熊荆目光打量着建设中的夏邑,和上个月没有两样,还是一圈毛竹脚手架。

“谢大王。”几人起身,等着熊荆说话。他带这么多军队来总是有原因的。

“先王不幸,即位之初朝局不稳,故而纳州以秦,不佞此来只为收复沙羡。”熊荆道。“秦若率兵相救,或出汉口伐夏邑,故而……”扫了一眼面有土色的夏侯玄,熊荆接着道:“夏邑筑城需加快,郢师离去之日,城需起地两丈四尺。”

夏邑准备修四丈八尺,两丈四尺只是计划当中的一半。封人纠已经按熊荆上个月的吩咐加派人手,但他还是担心工期。“敢问大王何时离去?”

“三个月之后。”熊荆道,他早就算好了时间。

“可。”封人纠道,只要物料足够,三个月时间足够把整个城池就好,现在只修一半,准备工作已经进行了半个月,并没有什么困难。

“请大王亦售水泥予彭城。”彭城君与夏侯玄一样担心秦军报复,彭城城高三丈六尺,城周不过二十里,只能算是一座中等城邑。

“彭城?”熊荆召彭城君前来是要他回去务必加强戒备,提防秦军顺水而下的突然袭击。“彭城有大翼战舟,何惧秦人?水泥当用于沅水上游而非彭城。”

熊荆说完彭城君仍不放心,但他又不敢直言自己的恐惧,只能唉叹连连。这时候熊荆已经命令郢师在夏邑外立寨扎营,也不忘从现在开始就隔绝夏邑和长江北面云梦的交通。

“沙羡在西南七十里,城周十二里,城高三丈六尺,城内民户、士卒几何未知,然已常理度之,秦人守城妇孺老弱皆上,十二里边城当有五千人之守卒……”郢师的军司马介绍着沙羡的情况,虽是小城,他也不敢怠慢,作战上规定的事情一件也不少。

“城内何人?”熊荆上个月经过沙羡时仔细看过沙羡,这座小城不难攻取,他只是关心城里的人是秦人还是楚人。

“禀告大王,城内当是秦人。”军司马瞬间就明白了熊荆的意思。“沙羡割于秦,城内之民皆以迁走,秦人得之迁秦人以实,不当有旧郢楚人。”

“恩。”听闻城内全是秦人,熊荆不再说话,示意军司马继续。

沙羡位于后世武昌西面的金口,算上全城老弱也只有五千人驻防,实在不足以郢师三万人一击。故而次日一早,一个东城师、一个西城师在所有将卒羡慕下被派至沙羡围城。

以新军制,每卒长短矛手两百二十五人,弓手三十六人,骑手五十人,另还有正副卒长、鼓手、钲手、文书、旗手、令兵、卫勤等九人,全卒一共三百二十人,加上伺候马匹的圉人,实际人数接近四百。每卒五十骑手,一师当有八百,加上师属侦骑和令兵,一师有骑兵千名。三十个师就有三万名骑手,这个数字太大,实际每卒实际配备的骑手通常在二十、三十之间。

四卒为一旅,一旅战斗人员有一千两百八十人,而旅作为最小战术单位卒的上级,开始有辎重后勤、工兵以及通讯部队等编制,实际人数在一千五百人;

四旅为一师,楚军因为是县邑式军制,指挥机构着重在下层,最小战术单位因为矛阵本身的特点,不得不从原来的一百人扩大到三百二十人,可最小战略单位编制则尽量缩小的,楚军的师类似于秦军的尉,可以负责一个地区的独立作战。

只是编制再怎么缩小,加上荆弩、通讯、卫勤、幕府、辎重等等,人数也要达到六千七百之多。而这个时代战兵与后方人员的比例,如果粟米输运不超过三百里,大致可固定在1:2;超过三百里,所需要的输运人员将成倍增加。楚军虽然多以水路输运,但水运只是将仓禀内的粮秣输运到前线,从各家各户运到仓禀仍需陆运,一些舟楫无法通行的县邑同样需要依靠陆运。

六千多人一师,一万户出头的小县一般只有一师,一些小邑最多只有一旅甚至不及一旅。郢都民户近八万户,造府的匠人占了很大一块比重,匠人虽然参加兵役训练,但只是为了守城,并不出外野战。剩余的民户中,东城的贵族编了一个师,西城的庶民编了三个师。这些加上砲兵部队、骑兵部队以及熊荆的近卫,共计三万一千多人。

两个师的先头部队还未赶至沙羡,看到楚军十几艘大翼战舟气势汹汹的逆水而来,沙羡县守匮就急急下令士卒敲响建鼓、关闭城门。上个月熊荆的舟队过境,匮也是如此命令的,但是上个月熊荆舟队并未停留,只是路过,而这次大翼战舟直接下锚登陆,战舟上的骑兵更直奔沙羡而来,匮不得不命令秦军点燃城内烽火,又要求飞讯速速发出告急的讯文。

楚军攻城的消息飞过云梦泽,飞至纪郢南面十二里处的荆州。四十四年前白起拔郢,焚纪郢而筑荆州,荆州作为秦南郡的郡府所在一直使用到今。

郡守芈杉是楚人,此时他正与内府的官吏商议今年的盐铁岁入。铁税还好办一些,盐税就难办了。南郡十余个县,一年盐税有六千多金,现在一半的一半都不能收到,着实难办。

“盐税乃少内岁入之首,若不能补足盐税,大王必要治罪。”郡内史富当然知道芈杉的背景,说话不但客气,还带着微笑,他不是指责芈杉治郡不力,而是担心大王大王治罪。

“其余各郡皆如此,南郡奈何?”芈杉喝着上好的楚茶,有熊启暗通消息,他早就知道东郡的情况比南郡更坏。只要南郡不垫底,他就不必担心赵政大怒。“我已严令各县严查私贩,有私贩不报者,连坐不饶。又以敢言至大王,述南郡私贩之实,并请大王治罪。”

楚茶采自高山,茶香浓郁,以郡守两千石、六金半不到的年奉当然喝不起,只是芈杉不但有自己的田亩,底下还有不少官吏商贾的孝敬,喝最高档的楚茶那是情理之中。他说话的时候富陪着笑,待他喝完两口茶再道,还是陪着笑。

“当今我秦国之大事,乃攻伐赵国。此时不宜与荆人生隙,若荆人应赵国之情而攻我,君以为会攻何处?”芈杉抚了抚胡子,一副郡守做派。

“恕鄙人愚钝,不知荆人将攻何处?”富心里发苦,明明谈着盐税,却被芈杉绕到了兵事上。

“此处!南郡。”芈杉指着地面,很用力的道。“我闻之,上月荆王自洞庭东下而过沙羡云梦。江南敝薄之地,荆王何以至此?欲复旧郢也。盐税乃小事,设备乃大事,若荆人……”

芈杉大谈兵事之重要,却见郡尉左沮不待通报便急急入堂,他一上来芈杉心里就打了个突,急问道:“何事慌忙?”

“沙羡急告:荆王率军围城!”左沮确实慌忙,上个月开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第六十二章 救援

“荆王率军…围城……”芈杉闻言抚摸着自己心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他脸色先白后红,最后有些发紫,一旁伺候的僕臣连忙将激动的他扶住坐下,又去端了碗柳树皮汁给他喝下,最后轻拍他的背,好一会才缓过来。

“荆王何以围沙羡?”芈杉缓舒了几口气,张口问道。

“讯文未曾明言,还需等侯探报。”郡尉左沮把刚刚收到的飞讯递给芈杉。终究是山寨来的技术,秦军密码编撰的非常简单,几等于后世的旗语,不是一个姿势对应一个数字,四个数字合成一个楚字,而是一个姿势对应一句固定的话,左沮说的是他对讯文的解读。

“荆王何以要攻拔沙羡…”芈杉仍然在想这个问题,他总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禀郡府,臣以为荆王攻伐沙羡,只因当年荆烈王纳州之故。”秦郡有郡守、郡尉、郡监,另外还有刚刚告辞的隶属少内的郡内史。郡守之下又有郡丞,说话的正是郡丞范宽。以他的细致,大致能推断出事情的逻辑。

“纳州?”芈杉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情,他越想越对,大声道:“确是如此。上月荆王顺江过沙羡,本月便攻伐沙羡,乃因知烈王当年纳州之事,怒而拔之。”

“荆王率军攻拔沙羡,郡府以为当如何应之?”荆王的动机郡尉不管,身为郡尉他只负责辖地的安全。若是沙羡被荆王拔下,南郡从此少一个县,他是有罪的。

“沙羡在大江之南,荆王辖有舟师,何以为救?何以为战?”心里放下块石头的芈杉问道。

“这……”左沮哑言。当年大梁一战,荆国舟师所向披靡,连楼船都被他们击破,南郡虽有舟师,可南郡水师绝不是荆国舟师的对手,尤其是荆王亲率的舟师。

“速命全郡戒备,严查逆旅。”郡尉不是郡守的下属,其与郡监一样,只是配合郡守。芈杉说出自己的建议后又道:“此事当速告咸阳,请大王定夺。”

芈杉是新城君芈昌的弟弟,华阳太后芈棘的平辈,任命他为南郡郡守是芈棘的意思。从白起拔郢(前278年)到赵政秦政(前238年),四十年间秦军对外征战四十三次。芈杉执掌南郡后,南郡一直以新黔首未完全臣服为由不征召庶民或少征召庶民。

然而在庶民之外,因为本就是芈姓贵族,芈杉对南郡残余的楚国贵族清洗很彻底,致使南郡再也没有可能形成一场叛乱,这也是咸阳对他执掌南郡一直没有异议的原因。赵政亲政后,同样没有更换南郡郡守,虽然按照郡县化的步骤,芈杉执掌南阶的时间已过久。

咸阳曲台宫,手里拿着快马送来的南郡急报以及国尉府送来的谍报,赵政凝视良久才看向案下的熊启和卫缭,“芈杉言荆王乃因其父之故而拔沙羡,确否?”

熊启和卫缭对视,卫缭笑着让他先说。熊启揖道:“臣以为然也。上月荆王过沙羡,或念及其父当年纳州于我大秦,故而攻拔沙羡。臣请大王速速派军救之,虽不能救,亦当震慑之,使荆王不敢犯大江以北。”

“敬告大王,楚齐交恶,举国怒曰伐齐。臣以为荆王攻拔沙羡,乃避而不伐齐之故。”卫缭掌握的情报比熊启多的多,他好不容易花了十万金才让齐相后胜答应挑起齐楚之战,断不会让这些钱打了水漂。

“你等皆以为不救沙羡?”赵政听出了两个臣子的言下之意。

“臣以为当救南郡,不救,荆王拔下沙羡,或攻云梦荆州。”熊启揖道。

“大王,臣以为荆王此举乃诱使我与其战,秦楚若战,齐楚或将再盟,沙羡、南郡不当救也。”卫缭此前对熊启有些怀疑,但诸多事情证明熊启毫无助楚人之心,又让他疑虑大减。

“不救,荆王得胜后再伐云梦若何?”熊启急问。

“荆王仅率郢师,郢师不过五万,何以攻拔云梦?”卫缭说出熊启所不知道兵力信息,但因为楚国侯谍损失严重,对楚军新军制毫无了解,郢师的兵力推断还是几年前的推断。

“国尉何以知荆王麾下只有五万人?”熊启反问道。“即便荆王此时只有五万人,若拔沙羡,难道不能再召各县县卒?大王,臣以为此事事关南郡安危,为慎重计,当派三十万甲士速至南郡云梦,以遏荆王得寸进尺之心。”

“大军伐赵正酣,岂有三十万甲士?”卫缭不得已和熊启争论。“若派三十万甲士,白陉共邑如何设备?”卫缭未发觉自己说漏嘴了,他继续道:“大王,南郡有县二十余,有民三十余万户,以南郡之兵便可遏荆王得寸进尺之心。”

熊启记住卫缭说的三十万甲士,嘴上还是反对。“若是不能而南郡有失,国尉受其罪?”

“臣……”卫缭脸色一变,他虽然算无遗策,可怎敢担保荆王不会做出疯狂之举。

“大王,臣以为国尉之言差矣。南郡新黔首未尽数臣服,不以他郡之兵镇之,危矣。”熊启趁卫缭哑言对赵政再度揖告。

他的话赵政倒是听进去了,南郡还是新黔首不是旧黔首。万一荆王攻拔沙羡后又转而北上攻拔南郡,说不定一郡皆叛。“令李信派甲士三十万速至南郡。”

卫缭还想辩解,但被赵政的目光压下去了,等赵政说完他才道:“敬告大王,三十万甲士派至南郡,若项燕袭我白陉、共邑,断我粮道,南路大军危矣。”

“大河何时冰封?”赵政已经领教过一次楚军的战略机动,对项燕毫无轻视之心。

说起大河冰封卫缭就叹气,他道:“禀告大王,近年天象异常,大河冰封时日不定。”

“那便令李信部退至邺城、中牟,暂不伐赵,待大河冰封再伐。”赵政心里有了谋算。已经是十一月,即便抽调防守共邑的二十万甲士,一个月时间想来也无大碍。

“臣以为……”卫缭还想再道。

“此事已定,不必再议。”赵政打断了还想争取的卫缭,对熊启道:“告知南郡,勿要谨守城池,以待三十万甲士,万不可与荆人野战。”

“唯。”三十万甲士不多,可最少能让攻赵的南路秦军暂停一段时间,也算是打乱了伐赵的节奏。熊启心中高兴,见再无他事,当即告退而去。

他走之后卫缭没有再就增援南郡一事进言,而是道:“臣闻南郡郡守治民素宽,若要南郡新黔首臣服,还当……”

卫缭还未说完,便见赵政眼睛扫了过来,目光带着不悦。他顿时想起南郡郡守芈杉是华阳祖太后的亲信,双膝不由一软,拜道:“臣失言、臣失言。”

赵政没说话,只是微微一抬手,一旁站着的赵高见状立即道:“退下。”

*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还不是天子的赵政念头只不过一转,围攻赵国南长城的秦军忽然就退兵了。消息传到白雪皑皑的邯郸,春平侯赵粱以为自己听错了。

“禀相邦,秦人确实已退。”从前线奔回来的军吏揖告道。

“可知秦人为何退兵?”赵粱望向左右,秦军撤得太突然了。

“莫非秦军救齐?”有人猜测道。这段时间盛传楚国伐齐,齐楚的商道上个月就断了。

“秦人怎会救齐,臣以为当是楚国伐秦,非如此,秦国何以退兵。”司空马还是赵国的上卿,在秦多年,他对秦国实在是太了解了。

“楚国伐秦?!”这下连赵粱都满头雾水,他几乎每个月都派遣使者向楚国求救,去赵妃那里诉苦,但一点效果也没有,楚国根本没有正面答复救还是不救,怎么忽然就伐秦了呢?

“然也。秦国所惧者,非楚国莫属,若非楚国伐秦,何以退兵?而楚国伐秦未告于我……”司马空思索了一会,“若是大举伐秦,楚国当与我商议,而今不告于我……”

“上卿以为楚国乃是偏师伐秦?”赵粱对韩魏还算熟悉,楚国就是在太远了。

“或是荆王受楚太后之劝,因而伐秦?”葛得猜测道。若英宫游说赵妃的那些贵人女子都是他派去的,为了讨好赵妃,他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相邦府内众说纷纭,谁也说不出个大家认可的理由。而上月齐楚交恶后,赵楚的陆上通道也就断了。楚国那边的消息只能先至魏国,魏国再转齐国,然后从齐国渡河入赵。这样的转折时消息极为滞后,好在魏国到齐国是顺流东下,十多天后,赵粱才知郢师攻伐沙羡的消息。

沙羡已是江南,按照司空马的说法是在云梦泽的南面,与云梦泽隔着大江。楚国攻伐沙羡,说不定会顺势攻拔南郡,不过这样的想法一说出口便被司空马否决了。

楚国要复南郡不可能打草惊蛇,拔沙羡更多的因为秦军无法难顾,趁火打劫而已。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楚国拔沙羡即便不是为了南郡,也有可能引起秦楚两国再次大战;如果秦国隐忍,则会助长楚国的复郢之心。楚国一旦想复郢,那赵国就解脱了。

第六十三章 雷神

长江南岸这座孤零零的小城,东西两面各被一个师的楚军围着,北面水门外,是虎视眈眈的大翼战舟,北风呼啸,城外楚军的旗帜猎猎作响。包围并不是致命的,真正致命的是一枚又一枚击打在城墙上的破城弹,每击来都是‘砰’的一声巨响,仅仅五六米厚的夯土墙受不了这样的重击,墙内墙外的夯土迸裂炸出,泥末四下飞溅。

因为楚军并不攻城,此前又把城上四角的瞭望楼、城楼轰击了一遍,因而城头上除了几面顺风飘扬的秦字旗,根本看不到什么秦军士卒,整个城池除了几声孩童啼哭,寂静无比。

“禀告大王,秦军已不敢上城。”东城多贵族,王卒环卫解散后,贵族师负责王城的安全。东城师师长是环卫之将养虺,他见熊荆乘舟前来观战,立即上前揖报。

“禀告大王,臣闻之,沙羡县令已死。”西城皆庶民,庶民师的师长是个年长的郢都誉士,叫牢乘。他以前只是楚军卒长,能成为师长,主要是军校的成绩以及郢都誉士的推荐。

“哦?如何得知?”沙羡县令身死倒是一个消息。

“臣师中有人通秦语,攻城前几日破城之器抛石入城,偶闻有人大喊县令卒云云。”牢乘细道。“然则此事无法确查,故而……”

这件事显然养虺是知道的,只是他对此不以为意。“臣以为县令卒与不卒与攻城无涉,如今沙羡城墙已裂,再有数日便可破城而入。”

“大王……”牢乘即便祖上是贵族,现在也住在西城,只是庶民,养虺在,一些话他不好说。

“说。”熊荆看着他,这个楚军老卒长其貌不扬,脸颊颈脖处的伤疤足以证明他经历的战事不少,熊荆对他有一些好感。

“县令乃一县之长,臣以为可遣人招降秦人……”牢乘道。

牢乘显然不是第一次提出招降,养虺不屑道:“若秦军可降,城阳息县何至三年不食鱼?大王,秦军以为我军亦将其诈而坑之,故而不降;既降,如何安置?臣以为秦人断不可信。”

“大王,大军作战,日费千金,若能招降,于我大益也。”牢乘坚持道。

“大王……”熊荆把养虺拦住了,他问牢乘,“不佞闻秦法严苛,降敌者连坐,秦军士卒家人皆在咸阳南郡,确能降?”

“臣请一试。”牢乘道。“若是不成,大军再拔不迟。”

“然。准你一试。”熊荆拦下还要阻止的养虺,得令的牢乘匆匆走下战舟。

“大王何以……。秦人即降,亦不可信。”对秦人,每一个将卒都恨的咬牙切齿。养虺不想招降有秦军死硬不肯投降的原因,更有他不愿接受秦人投降的原因。

“不佞何时说过秦人可信?”熊荆反问道。

“那大王是何意?”养虺不懂了,随熊荆一同前来的邓遂、公输忌也不懂。

“不佞不过想看看秦军降不降。”熊荆注视着几百步外的沙羡城,他来不是来招降的,而是来试炮的,再也没比实战更好试炮了。

“大王?”公输忌不懂熊荆的打算,已经运至沙羡的十二磅炮不知卸船还是不卸船。

“总要给秦人一次机会。”熊荆眼里尽是杀气,他话语里的给机会不是给投降的机会,而是给活命的机会——火炮的使用必须保密,因此沙羡城内的秦人不是全部杀掉就要全部迁走。

“大王有命,止射。大王有命,止射。”牢乘骑马亲自到投石机阵地传令,为了劝降,他要营造出一个和平的环境。

“大王有命,止射。”砲兵看到他手上的羽檄,立即下令止射,一记接一记的锤击终于停了。

“沙羡县尉何在?沙羡县尉何在?”带着几个随从,牢策马来到北城门百步,他的声音随着北风传进寂静无声的沙羡城,清晰无比。

投石机正在锤击沙羡东城,止射后不久城内的士卒就发现了不对。牢乘在城下没喊多久,一个全身甲胄的人便被士卒护了上来。此人上来先是看城下近处有无投石机和荆弩,看过才道:“你是何人?你有何事?”

“鄙人牢乘。我军围城已有旬月,今南郡已不救沙羡,县尉足下何不献城而降?如此,城内卒民性命得以保全,足下富贵亦不失。五年前成蟜王子降赵,赵王封其于饶……”

牢乘提起了五年前降赵的成蟜,不想城楼那人大喝。“大谬!五年前成蟜王子因疾而亡,如何降赵?本尉乃秦臣,岂能降楚?城中将卒家人皆在秦国,得闻降楚,家人皆死也,如何能降你楚国?传我军令,射!”

臂弩的射程不过六七十步,牢乘远在百步外。下令射击不过是拒绝劝降。牢乘看着那一拨迎风的弩箭落在五十步外,再见城头秦卒运来连弩,不得不打马而归。

“臣无能,请大王治罪。”奔回来的牢乘上舟向熊荆请罪。

“你有何罪?秦军家人皆在秦国,将帅家人皆在咸阳,军中又有监军,如何能降?”熊荆心里并不认为秦人会投降,他只是在杀人前例行一道程序罢了。“传不佞王命,一刻钟后掩住双耳,任何异响皆不得惊慌、不得窥望、不得私下议论,违者,杀无赦!”

命令很奇怪,最开始听闻要掩住双耳,楚军士卒还想笑,后面那句杀无赦却让人心里发毛。楚军此前违律者多数斩首,执法弹性很大,尺度由主帅把握。新军制不同,新军制在军中设立宪卒,军律编订成册,甚至编成了歌曲,教士卒传唱,违反军律可以自辩,判罚不一定是斩首。现在忽然来一个杀无赦,所有人都是不安。

众人不敢展望,只能在北风中跽坐,这时候两艘大舫上的十二门十二磅炮一门接一门拖上了岸,这些火炮都有前车,又用帷帐盖着,外面看上去只是一辆很小很长的马车。所有火炮都是四马拖曳,顺着拖曳过投石机的硬质路面拖至刚才牢乘劝降的北门。

熊荆脸上含笑,一直看着那十二门火炮拖曳上岸,看着炮手熟练展开火炮,并在炮口前方设置一道铁丝网。

火炮比投石机轻便,可以直接拖曳上岸,对道路的要求比投石机低得多。最重要的是展开速度很短,一般情况下不需一分钟就能完全展开并发炮,相对而言构筑铁丝网的时间要长得多。

风往北吹,战舟甲板上诸将顺着熊荆的目光看向正当锤击钜铁柱的炮兵,听不到什么声音,更不清楚哪些并排而列的小马车是做什么用的。他们如此,城上的秦卒看着城门外构筑铁丝网的楚军炮兵也很好奇,沙羡已经被楚国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必要再围一层钜丝网?

“启禀大王,诸炮已备。”空亲自奔过来报告,这是火炮第一次实战,他的兴奋难抑。

“调四卒至炮阵后,秦军若冲出北门,务必保护炮阵。”一切就绪,熊荆还是有些不放心。

“敬受命。”火炮的保密工作一直做的很好,养虺虽然不解为何要四卒兵保护,但还是领命。

“慢慢打。”熊荆也想下舟的,他脚步挪了挪,最终是忍住了。

“唯。”空对着熊荆重揖了一礼,急急奔回阵地。

“目标:北城门;距离:两百六十;实心弹一发,”回到阵地的空亲自指挥发射。不管是砲兵还是炮兵,都是有板有眼的技术兵种,他每念一句各炮的炮长都跟着念一句。

几百次试射,炮兵已经有一份粗略的、不怎么准确的射表,这个射表已经能指导实战。空喊完‘基准炮一发’时,居然回望百米外战舟甲板上的熊荆,他似乎看到了熊荆对自己缓缓点头,转过头的他神色一沉,大喝道:“放——!”

“放!”基准炮的炮长一声厉喝,炮手一拉火绳,早已绷紧的钜铁片簧快速地回弹,燧石击打出的火星点燃了引火药,半息不到,‘轰——!’一吨多重的钜铁炮身突然一震,烟雾火光四起,五点四四公斤炮弹脱镗而出,重重击打在沙羡城北门上。

‘砰’的一声,与那记轰响同时,抹了泥的木质城门虽然被无数横梁沙土撑着,还是被铁质炮弹打出了一个大窟窿。

天雷一样的怒吼,在这个无比敬畏神明的时代,尤其是无比敬畏神明的楚人,听闻炮声顿时肝胆俱裂、惶惶不安,一些意志不坚的士卒竟然弃矛而奔。

看到那些奔走的士卒,熊荆无奈叹气。他看向待命的妫景,“将彼等带回,勿要杀伤。”

“唯。”妫景麾下的骑兵看着火炮从舫上拖曳上岸,看着空过来向熊荆请命,心里要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士卒镇定。听闻王命,妫景亲自带人去追赶那些亡卒。

“传令全军:太一佑我楚国,故使雷神助我攻城,不得惊慌、不得非议、不得外传。”熊荆不得不编了一个士卒能理解的理由,让军吏传下去。

“臣…臣敬受命。”军吏满头是汗。巨响时烟雾雷火,然后城门被打出一个大窟窿,说不怕那是假的。好在太一神明助的是自己而非秦军,想到这里军吏忽然一阵窃喜。

第六十四章 朱洛

竟然是神明襄助己军攻城,而自己竟然逃跑,被骑兵追回来的亡卒一片迷茫,这些人全被宪卒带走,等待他们将是军事审判。没跑的士卒虽然有些吓出了尿,但终究是没跑,看着这些王卒被宪卒带走,一些开怀大笑。

“雷神助我,庶民自然惊恐,请大王轻罚彼等。”两名师长不约而同向熊荆求情。东城师不可能全是贵族,士卒不少是各氏的家臣僕臣。

“轻罚?”熊荆不悦。几年下来他逐渐了解楚人的性情,也慢慢从诸多战例中发现楚军的缺点。如楚晋绕角之战,逃至晋国的析公帮晋人出策:‘楚师轻窕,易震荡也。若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必遁。’晋人从之,楚师宵溃。

‘楚师轻窕’,这是楚军的缺点,也是楚人的缺点。并且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四面楚歌,虽然不熟悉那段历史,但四面楚歌想来对楚军的士气打击极大。‘轻窕’不是怯战畏死,楚人从不畏死,只是楚人的心态容易起伏躁动。怒则暴怒,哀则大哀,喜则狂喜,为人如此不算什么缺点,不过是有人情味的性情中人,但军队决不能如此。

“军有军律,战时为何奔亡?”熊荆看着眼前求情的两名师长。“还有你等,麾下闻雷声则溃,这便是楚国第一的郢师?”

“臣,”本来是帮忙求情的,没想到连自己也搭进去了,两人只道:“臣有罪,请大王责罚。”

“你等自然有罪。”熊荆恨恨不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郢师过于轻窕,胜战也就罢了,败战如何?”

“请大王训示。”缺点不仅仅出现在东城师和西城第一师身上,还出现在整个郢师身上,郢师之将邓遂也牵了进来,向熊荆请示。

“不佞以为,楚人少赵人之稳重,无秦人之绝情。兵事无喜怒,谨遵军律条例,一板一眼方显沉稳。胜不骄,败不馁,处惊不变才是强师。郢师未脱楚人本性,可胜不可败,可激不可惊,如此之师,何以为战?”熊荆直指楚军本质,这种事情不说还好,一说邓遂当即觉得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冷了个透。

“亡卒可不杀,然全军士卒应知:亡卒之奔乃全军之奔,亡卒之怯乃全军之怯,余者五十步笑百步耳。”熊荆说完自己的意见随即命令炮兵再度开炮,比投石机更猛烈的轰击打得沙羡北门木屑泥土四下飞溅。站在战舟上甚至能透过破烂的城门看到城内的天空。

“这是何故?”熊荆指着城门内的天空问道。“秦军竟未塞死门洞?”

“未有。”几个将领也看到了城门内的天空。他们以为秦军已经把城门完全塞死,没想到只塞了一半,还剩下两米左右的没塞。投石机因为是抛射而非平射,一般砸在城门下部,砸过之后见城门不动,砲兵便开始砸夯土墙,没发现城门只堵了下面一半,上面一半没堵。

“请大王下令攻城。”养虺看到了机会就不想放过。

“攻城条例如何说?”熊荆反问道。

“这,”养虺不解熊荆为何问起条例。“大王,此必是秦人之疏忽,沙羡城内并无多少房舍。”

“若是秦人之计,又如何?”熊荆本想说按照作战条例来,但条例并不完整,现有条例都是守城、野战条例,少有攻城条例。

“臣以为可以一试。”养虺还是坚持抓住机会。“秦人实乃仓促,并非故意设计。”

“你以为如何?”熊荆问向牢乘,他是军校出来的,熊荆想看看他学了些什么。

“江北秦军无以救,臣以为不急。”牢乘道。“以条例,当城垮而攻,非见隙而攻。”

十二门火炮,即便每隔几分钟才一发炮弹,也是连绵不断。加上投石机的锤击,‘轰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火炮毕竟是试验,轰了一阵又停,而后炮兵举着盾牌上前测量炮弹破城的实际效果,然后一一记录在册。让人失望的是,半下午的时候,十二门火炮又被拖回了大舫。眼见雷神竟然不帮自己攻城,全军士气不由一滞。

“如何?”熊荆问道,空正向他汇报炮击效果。

“不如投石之器。”空对炮击效果不甚满意。“破城弹一百公斤,炮弹五点四四公斤,破城弹速缓,炮弹速急,故而破城弹可毁城,炮弹多是穿城……”

荆弩也好,投石机也好,火炮也好。空都实战过,他觉得炮击效果不如投石机。熊荆对此并不奇怪,夯土不是岩石,炮弹一打一个坑,确实不如投石机发射的破城弹,一打一大片夯土溅落。

熊荆闻言久久不语,不是说火炮不能破城,关键是火药有限,几次试射,剩下的火药已经不多了。而新的火药远在万里之外,要到后年,胡耽娑支才能送来第二批硫磺。

“请大王训示。”空不知该怎办,是继续轰击还是不再轰击。

“返郢吧。”熊荆最终做出了决定。“剩余火药日后再用。”

“唯。”空闻言有些失望,火炮第一次登城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尚有多少火药?”熊荆在他出去之前追问了一句。

“尚有四百五十余发。”空答道。

火药皆定装,四百五十余发意味着还有半吨。黑火药的威力是诺贝尔炸药重量的八分之一、体积的十三分之一,因为硝石不纯,这些火药的威力还要再折五分之一,也就是说,五百公斤仅仅相对于十二公斤诺贝尔炸药的威力。

得出这个数字的熊荆很是失望,他挥袖让空退下,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太急了。火药不能保证质量又不能保证数量,提前造出火炮根本就是个鸡肋。也就是火药爆炸的声音能吓吓人,实际作用根本不如投石机和荆弩。

与其用来吓人,真不如造一些原始的手榴弹,两军对阵的时候扔出去,好使敌军大乱。现在就看红洋舰队了,印度是产硝石的,如果能从印度带回硝石以及硫磺,那火炮或许还能玩下去,如果不能……

投石机不急不慌的砸着沙羡城墙,熊荆静静的看着,脑子里想到了山鬼号和饕餮号,上一次收到鸽讯,他们已经抵达马六甲海峡北面的亚齐,现在快一个月了,他们即便错过了斯里兰卡,也应该到波斯湾或者亚丁湾了吧。

信鸽的坏处是只能收不能发,尤其是对方没有固定住所。熊荆非常想提醒舰队务必寻找硝石和硫磺,但已经不可能了,唯一的期望是无勾长和市令不疾按图索骥,没有忘了这件事。

*

北风下的长江南岸,投石机攻城声不断,北风下的红洋舰队已经抵达印度次大陆的东海岸,更找到了斯里兰卡,但遗憾的是,斯里兰卡东海岸看不到任何城市和村庄。

舰队本以为只能越过斯里兰卡向西行进,等明年春天季风转向时再北上恒河河口,这时候山鬼号忽然发现一条北上的海流,舰队当即落帆顺海流北上。海流速度不快,但离岸很近,舰队正好可以用陆离镜观察海岸。

海岸植被连绵,了无人烟,并没有什么异国情调,北上两天之后,观察正前方的瞭望手才有所发现,他看到了沿海岸而来的一艘海舟。

海舟类似舟师以前的单浆大翼,但没有那么长,单侧只有十五桨,舟师旧式大翼有二十五桨,舟长大约在十五、六米左右。舟上竖着一根短桅杆,挂着面肮脏无比的方帆。东北来的季风将这面帆吹的鼓涨,推着海舟前进。

“若何?”无勾长看着海舟越来越近,不知道如何处置。

“舟从北面而来,当有城邑。”陆茁是使臣,无勾长只有保卫舰队的权力,没有打劫的权力,除非陆茁允许。“或可相问城邑尚有多远?”

“与彼等言语不通,这……”市令不疾也看着那艘迎面而来的异国海舟,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贸然上前相问,说不定对方以为有恶意。

舰队北上缓慢,海舟顺风南下航速要快一些,双方都对对方感到好奇,一时间双方甲板都站了人。不过山鬼号、饕餮号甲板皆高于对方,一方仰视一方俯视。眼看双方越来越近,一个瓯雒越人朝对方喊了几声越语,可惜,对面甲板上一个船吏模样的大胡子一边摊手一边摇头,表示什么也听懂。

“羯陵迦!”远看这艘海舟错身而过,无勾长大喊了一句。

羯陵迦是梵语转音,这次大胡子听懂了,他用手指了指北面,双手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姿势,然后大声回了一个句:“朱洛。”

“朱洛?”这或许是地名、一个国名,眼看对方越来越远,无勾长抓紧时间再问了一句,手指同时向了北方。远远的,只见那个大胡子连连点头,表示朱洛也在北方。

“或可请其引路。”陆茁见对方和善,如此说道。“重酬便是。”

“打旗语,命山鬼号转向,请此舟为我引路。”无勾长觉得自己能找到朱洛,有人自然更好。

第六十五章 阿拉干库兰

从早上起床开始,船主阿难婆罗就觉得今天可能有什么大事发生,他起床后虔诚的膜拜梵天,更向海神祷告,希望这一天的旅程一切顺利,结果却毫无用处,该来的还是会来。

两艘从未见过的海船向他迎面驶来,避无可避。前面那艘还好,后面那艘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将他脚下的这艘花了两千多帕那(pana,印度银币,重3.5克)的船撞得粉碎。船上的人一开始只是问路,他善心的指点他们后,他们竟然调了一个头,返身追了上来。这时候阿难婆罗才看到异族人的船帆,那根本不是帆,那是云。

“噢摩鲁特之父,让你的善意惠顾我们。

阻断我们遭受阳光直灼。

愿英雄待我们仁慈并惠及我们的骏马,

愿我们多子多孙丰饶富足。

噢楼陀罗,你是生来就荣耀的最尊者,

是强者中的最强者,噢金刚杵挥舞者。

请保佑我们去那远离悲伤的平安之地,

阻断所有伤害的攻击……”

船主阿难婆罗又一次虔诚的祈祷,似乎没有看到异族人船越来越近,船上的三十多个首陀罗(种姓第四等)正在拼命的划桨,余下的几个吠舍(种姓第三等)没有和阿难婆罗一起祈祷,而是拔出了铁剑,准备和异族人肉搏。

船上的举动山鬼号看得一清二楚,舰长沈尹尚只好让人一边大喊‘朱洛’一边指向北面,喊了几声见对方毫无反应,他不得不道:“取几匹绸缎。”

绸缎是贸易的重要商品,除了一般的缯、练、素、绫,还有贵族甚至王宫用的文绣、锦绣、练茈、緺绥。沈尹尚嘱咐后,左右从船舱里捧出来的只是几匹绫。丝色光亮,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从未有过溢美奢华。

“丝!”几个持剑准备拼命的吠舍看到丝绸就挪不开眼睛,作为海商,他们并非不认识丝绸。

对方手里的几匹丝绸胜过自己整船的货物,那还有什么好反抗的?阿难婆罗的祈祷很快结束,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的小艇,他甚至还整理了自己有些狼狈的行装。

“朱洛?”登船的沈尹尚对着几个人轻揖,而后说起了朱洛,指向了北方。

丝绫捧左右手上,这时候阿难婆罗才细看登船的异族人:皮肤不是很白,但气质绝对是刹帝利的(种姓第二等),有自己的僕臣,腰上挂着精美的长剑,衣服更是丝织成的,绚丽无比。仅仅是吠舍的他习惯性的弯曲着身子,很小心的问道:“尊贵的人,你来自Cina?”

印度与东亚的交通,除了南丝绸之路,和波斯语Cini、阿拉伯语Thin(阿拉伯读音没有Ch,故而代之以Th)、希腊语Thinae一样,也是来自粟特语,意思是秦、或者秦国。

出发之前舰队已经从毋忌哪里弄清楚了‘cyn’是指秦人,波斯人的Cini、希腊人的Thinae也只是指秦人,读音相近的Cina自然也应该是指秦人。沈尹尚摇摇头,他指向自己,道:“楚、……”一副只绘有楚国的东亚地图被随从展开,他指着地图里的楚国道:“楚国。”又指着楚国西北部的一片空白,道:“Cina。”

“楚国?”地图上只有一个诺大的楚国,楚国的西面不远画着整个印度,特意标出了印度河流域以及恒河流域,另外还有斯里兰卡。

阿难婆罗细看楚国的时候,沈尹尚指着地图上的印度问道:“朱洛?”

“朱洛?”阿难婆罗懂他的意思,他指着斯里兰卡北面的说道:“朱洛。”又指向西面的大陆,再道:“朱洛。”

“羯陵迦?”有地图很多事情就很好说明,哪怕言语不通。沈尹尚再问羯陵迦时,阿难婆罗又指向朱洛的北面,那里就是羯陵迦;而南面,也就是斯里兰卡,他称之为僧伽罗(梵语Simhalauipa,意为训狮人)。

不过接下来很多话沈尹尚就听不懂了,阿难婆罗说的并不全是梵语,还有一些朱洛土话。当随从展开一本希腊语楚语对照词典时,阿难婆罗更是摇头,他看不懂希腊语,但他开始不断提及一个词:阿拉干库兰。

半刻钟后,沈尹尚派人到饕餮号复命。“彼舟人言北面即为朱洛,而南面之阿拉干库兰,或有希腊人,官长不知该往北还是往南?”

“往南几里?”真正有效的沟通工具还是希腊语楚语词典,陆茁自然希望能有懂希腊语的人。

“往南……”舰队只有地图上的标识,并没有标注里程。随从指向斯里兰卡和印度次大陆之间、保克海峡的某处道:“阿拉干库兰在此,或为一大港。”

印度并未被希腊人征服统治,但波斯不同。波斯为塞琉古帝国,统治者就是希腊人。如果阿拉干库兰是港口,那懂希腊语的必然是波斯商人。是去大港阿拉干库兰,还是前往朱洛,再往羯陵迦。陆茁想了片刻,问向无勾长:“你以为当如何?”

“我以为当南下至大港。商贾齐聚之地,讯息多矣。”无勾长道。“再则我等北上不过数日,南下是顺风,并不远,或两三日可至。南下后再北上不迟,如此也知印度国中之局势。”

无勾长最后一句打动了陆茁,万里贸然而来,印度国内什么情况除了毋忌说的那些,其余皆不知晓。如果阿拉干库兰是大港,自然能打听很多消息。而且这个港口的位置……

印度次大陆和斯里兰卡之间隔着一道海峡。好像是依依不舍,大陆对斯里兰卡伸出了她的右臂,似乎想抚摸这个远离大陆的岛屿。阿拉干库兰就在手臂胳肢窝里。这确是一个避风良港,东方有斯里兰卡挡着,南面有手臂挡着,西面是大陆,唯有东北方,大陆与斯里兰卡之间有一个五十多公里的出口。

饕餮号的决定很快传到了印度船上,沈尹尚示意阿难婆罗南行前往阿拉干库兰。阿难婆罗的眼睛却紧紧盯在他身侧左右捧着的丝绸上。沈尹尚懂他的意思,微笑之后他并没有将所有的绫都给他,只取了其中的两匹。

“请入舟一谈。”同样是海船,印度船散发着一股恶臭,装的则是一些不值钱的陶罐。沈尹尚对此没有任何兴趣,只请阿难婆罗至山鬼号一叙。已经明白这是来自东方丝国的阿难婆罗没有拒绝,他祷告几声感谢梵天后便跟着沈尹尚上了小艇。

山鬼号转向,饕餮号跟着转向,横桁上的风帆一展开,即便是逆海流而行,速度也大大快过此前逆风顺流。走着走着,那艘印度船就落在后面了。阿难婆罗对此也不着急,船上那几个吠舍是他的人,且相比于赚不了几个钱的陶罐生意,他更希望做丝绸生意。他现在脑子里想的是如何才能在阿拉干库兰港借到更多的钱,好买下一批丝绸。

阿拉干库兰是一个港口,并且是一个国际性港口。波斯商船沿着印度西海岸南下,一般行至此处就不再沿东海岸北上了。因为北上主要是朱洛的势力范围,从羯陵迦到恒河流域,整个东海岸多是朱洛的商船。

朱洛并不完全属于印度孔雀王朝,位于羯陵迦南面的她,华氏城(孔雀王朝首都)对其只是一种羁縻式的管理。二十多年前羯陵迦被摧毁后,印度东岸的海上贸易由朱洛独占。不过此时的朱洛还很弱小,要到几百年后,东亚才能熟悉她的名字:朱罗,或者注辇。

陆茁当然不知这个朱洛是何国、今后又会如何,他希望能在阿拉干库兰找到懂希腊语的人,向他们打听北上印度的消息。谒见印度君王,与其确定通商之盟后,他此行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小半。陆茁如此,市令不疾和他身边那群商贾却难掩兴奋。他们终于能异国的港口遍观异国的货物,这是从未有过的大事。

在众人的期盼中,三天后进入保克海峡的山鬼号瞭望手终于第一次看到陆地上有房舍、有农人,第二天下午,阿拉干库兰终于展现在诸人面前。

这是一座周长大约三十里的长形城邑,城邑有城墙,可与其说是城墙不如说是院墙。倒是城邑内的房舍颇为精致,靠海港的一侧主要是两三层的楼房。楼房远处是一排木制栈桥,近百艘与阿难婆罗并没有多大区别的印度商船停在那里,一些黑黝黝的力夫赤裸着身子在卸货,他们卸货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扛着肩膀上,而是把货物放在头顶上。

“阿拉干库兰!”阿难婆罗指着海港大声道,随后又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梵式土语。

两艘谁也没有见过的大型商船扬帆入港,栈桥上的力夫,码头上的吠舍,楼房里的刹帝利脸上除了诧异,心里还有些慌张,谁也不知道这两艘商船的来意。岸上示警的同时,护卫港口的小型海军立即划桨出海,以作戒备。

无勾长很担心他们的战舟会有撞角,但举起陆离镜一看他就放心了,这里的战舟和不能撞击的旧时大翼一样,战斗全靠士卒肉搏。

第六十六章 训示

投石机的锤击日夜不绝,城外的楚军觉得枯燥而机械,城内的秦人却感到恐惧且绝望。昨日,不堪承受的城墙又坍塌了一大块,可楚军与十几日前一样,并没有贸然冲进来,以致城内的悉心布置全部无用。如此看来楚军的意图非常明确,要等缺口完全打开才攻入城内。

县令府昏暗的光线下,当着县丞甲的面,县尉过召集屯长以上的军官入内,进行最后的布置。

“吾等妻、子全在南郡,若降,必连坐也。以吾等之死换妻、子之生,可乎?”县尉过是关中的老黔首,长平之战因斩首多而拜为公大夫,后为县尉。他目光灼灼,从五百主看向屯长,又从屯长看到五百主。三千秦卒,明日或尽死于此。

“可。”在他的逼视下,几十个屯长吐了口气,出声相答。

屯长多是新黔首,这样答并不奇怪。跽坐在前面的五百主却神色淡然,其中一人瓮声瓮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年未死赵人之手,得活二十余年,何憾。”

“善!”对几个五百主县尉过是放心的,与当年千千万万秦卒一样,他们皆忠于大王,皆忠于秦国。“今日城必大破,待荆人入城,不战,死;战,亦死,当为一搏。传我军令:今日起全军肉食、赐酒,以为一战。”

*

“沙羡城墙已破,你等数请战而不佞不允,何以?”同一时刻,熊荆也在对楚军卒长以上的军官训示。在三十二名卒长、八名旅长、两名师长,四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毫不避讳的直言。“有人曾言,楚师轻窕,不佞深以为然。我楚人行事,非以原则,乃以情感;非以持重,乃以多变;非以德行,乃以英勇;非以常识,乃以天才;非多思善虑,乃纵情率性。

兵事乃冷酷绝情之事。若性情有用,何需条例?若率性可为,何需庙算?若私勇无敌,何需阵列?

不佞常想,何为强师?信平君言:强师不见胜,需见败。胜,各师皆同;败,强弱殊异。何以?强师心如磐石,卒如兄弟,不以胜喜,不以败忧,作战犹匠人铸模、如农人耕田、似织女纺纱,诸事皆有定制。不成,乃技艺不如也;不成,乃战法有瑕也;不成,乃配合有误也。今日之错,明日改之,明日之错,后日改之,一如朝日,日渐日升。

弱师不然,胜者狂喜,败者大哀。他日秦人若命人四面为楚歌,君将若何?他日秦人一胜再胜直下郢都,君将若何?他日秦人驱父老妻子为撸盾,君将如何?

既在阵列,当除私勇,与全军共进退;既行兵事,当问庙算如何,当问战法如何,当问配合如何,而非凭热血之勇。此战,战者当自制,观者当自明。”

已经很少这样长篇大论了,鲁阳君一直想请熊荆去军校,熊荆向来都推脱。但这一次与郢师相处日久,熊荆越来越能感觉到郢师骨子里的问题。然而制度化、条例化绝非一蹴而就,这需要培养一直普鲁士那样的,很轴很轴的军官团。

“大王?”熊荆话好像说完了,但他还站在那,以致邓遂不知他是否还有话说。

“不佞言已毕。”熊荆道。“攻城。”

“攻城!”还在细想大王那番话的卒旅长脑子里还有些恍惚,几个没读过书的卒长甚至不明白大王在说些什么。打仗杀敌,哪有那么多讲究吗?得到命令的他们最终恢复军人的本色,对着熊荆大喝一声‘末将敬受命’,随即出帐奔向本部。

‘咚咚咚咚……’正午,投石机终于砸开最后一小段城墙,墙体倒塌尘土散去,整个沙羡城都敞露在破口处,守城的秦军就列阵于破口之后,阵列严阵,似要与楚军绝死一战。

本来就是座手到擒来的小城,可来自熊荆的训斥却一次接着一次。心里早就不痛快的养虺看到秦军就大喝一声:“攻!”

“攻——!”士卒大喊。他们端矛前行,虽然激动的涨红了脸,好歹还有军律和条例,不至于一窝蜂的扑上,而是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

楚卒向前,破口处的秦卒居然后退,等楚卒半数入城,破口看不到的两侧忽然冲出两支秦卒猛攻楚军的侧翼。原先退后的秦卒也立即止步反冲,三面夹击楚军。

“大王?”两卒楚军阵宽三十米,大约是城墙破口的宽度。城外只能听到里面的喊杀,丝毫看不到城内的形势。邓遂闻声感觉有异,不知该如何处置。

“将在外,君命不受。”熊荆摇头,他可以痛斥郢师将领,但不能粗暴干涉他们的指挥。只是话是这样说,他的心却还是挂着的。奈何城**太窄,泥土又细碎,在战斗中的两军踩踏下,那一段城墙尘土飞扬,什么也看不到。

熊荆这边忧心,深入沙羡城的楚卒突遭至三面劫杀,最开始也有些失措,但矛阵本就能四面受敌,士卒手中的长矛放平,冲过来的秦军并没有占到便宜。只是交战中踏起的漫天尘土实在碍眼,很多秦卒从长矛底下滚近,开始用短戈贴身厮杀,逼得最外侧的矛手不得不弃矛抽剑,与其近战。

“冲!”养虺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卡在破口的楚军无法展开,后续兵力无法投入,因此比稳住阵列更重要的是向前突进。只要向前击溃秦军,两个师的楚军冲入城内,接下来的战斗就会毫无悬念。

“将军有命,矛卒冲矛!”卒长明白养虺的意思,直接下令冲矛。

“冲!”前排钜矛已经高举,即便没有冲矛的距离,矛卒还是往前猛冲出去。无数秦卒被洞穿,冲出去的矛手并未与秦卒过多纠缠,随之避向两侧。

“冲——!”第一波矛卒冲出,紧接着是第二拨,再是第三拨、第四拨。第四拨矛手冲出后,秦军的阻拦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后续矛手紧跟上前,城墙破口已经让开。城外的楚军正顺着破口潮水般涌入沙羡城,三千秦军瞬间败退。

“禀告大王,秦军已溃。”军吏腿上带伤,环片甲护不到身下,再穿一套锁子甲又太重。

“善。”入城时稍有停滞,但很快就击溃了秦军的顽强抵抗,没有造成过多伤亡。这样的战斗熊荆挑不出什么毛病。“不杀妇孺。”

“唯。臣等不杀妇孺。”军吏重重答应一句,快速返身而去。他去的时候,城内的县令府忽然着起火来,县令府之外,其余房舍也燃起了大火,间或传来哭喊。

“当是关中秦人。”楚军并未冲进内城,火是秦军放的。看到这一幕的熊荆自然地想起了稷邑之战被烧死的秦军。那些参加过长平之战的秦军老卒,最为死硬,宁死不降。

“秦人狠毒,宁自焚其民亦不让我得之。”右史也算见过不少战事,见此太息长叹。

“秦民?”熊荆摇头,苛政之下也不反抗,苟活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请大王命人救之。”火势越来越大,哭喊越来越急。沙羡城小,哪怕逆着北风,熊荆所占的位置也能听到一些声音。左史闻声立即进言,熊荆不答。

左史再道,熊荆才道:“溃残敌未清,如何相救?”

“大王,沙羡城中或有楚人。”左史只能换了一种说法。

“传不佞王命,若见妇孺于火中,可救之。”熊荆命令邓遂。他对秦人无爱,因此并没有严令楚军务必救助。左史眼巴巴的看着军吏前往城中传令,不敢再做要求。

一个多时辰,城内的战斗结束,熊荆入城时不但见到散落在城内各处的秦卒尸首,更闻到人肉的焦味,一如当年陈郢的那种焦味,待到内城,则是一千多未死的妇孺,这些人啼哭不止,全然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命运。

“臣不辱使命,已拔沙羡。”养虺率领的那两卒是前锋,余下诸卒来自西城师。他和牢乘见熊荆前来,立即上前揖礼复命。

“伤亡几何?”熊荆面无喜色,他觉得这样的战斗伤亡不应该超过百分之三。

“大王请看。”数字已经统计了一遍,师司马未明言数字,只将数字递给熊荆。

“恩。”伤亡数字在预计之内,熊荆板着的脸终于有些了些松动。“游哨之外,可犒劳全军。”

“谢大王!”郢师很早就开始餐餐吃肉,但犒劳和吃肉不同,犒劳有酒。粟价居高不下,因此酒税也一加再加。今年决定积粟后,一些县邑开始凭票购酒,酒票难求。一说犒劳,养虺这样的贵族也开始吞口水。

“大王,降卒若何?”秦军被击溃后,还是有一些人投降的,牢乘不知这些人是杀还是不杀。

“秦人还是楚人?”熊荆问道。

“或有南郡之人,亦说楚语。”牢乘道。

“交由知彼司之人,由知彼司处置。”楚国很缺劳力,只是魏卒可用,秦卒上上下下都有很重的戒心,特别是秦卒的家人多在秦国。从前年开始,秦军降卒都交由知彼司处置,一些放回秦国,一些迁至越地为奴,至于一些所谓的老黔首,多是审问完斩杀。

第六十七章 风浪

两个月前,熊荆只能在长江的战舟上窥望沙羡,两个月后,他已经站在沙羡的北城墙上眺望长江。他的目光当然不可能只望那滔滔江水,他的目光更多的望向江北的云梦泽,以及云梦泽北面的旧郢之地。

四十五年前,鄢城久攻不下,秦军遂引水灌城,城溃全城皆死;四十四年前,白起拔郢,洗劫完的秦人四处纵火,建都四百余年的纪郢从此荒芜……。每每想到此他就心脏欲裂,而史书上记载的更残暴、更血腥的数幕仍不断在他脑海里翻滚,让他不自禁的愤怒和震颤。

只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但做不了,还要率军远去齐国,去处理完全崩坏的楚齐邦交。

钜铁有用吗?或许有用,但在国与国的战争中,钜铁的用处远远不够;

战舟有用吗?或许有用,但天下并非处处都能行舟,最少三门峡以西需望河长叹;

火药有用吗?或许有用,但火药不足以改变战争的形态,威力和数量都不能决定战争胜负;

秦国,最致命的是其首都,一旦咸阳城破,郡县官吏不是一哄而散就会自立为王。可咸阳远在群山以西,有山河之固。从东面进攻咸阳是不可能的,从南面进攻咸阳也是不可能,真正最适宜进攻咸阳的是西面和北面,然而那是另一个世界,楚人难以染指的世界。

“大王,北风太冷,请下城吧。”熊荆站在城头不动不语,长姜不得不轻喊了一句。

“知道了。”风确实冷,熊荆觉得脸上已经冻麻木了,只是他还是不动。

“当年先王至城阳,亦是长望。”伺候过熊元的长姜自然明白熊荆的心思。父与子能力虽有差异,但心思确是一样的。

“哦。”熊荆侧头看了长姜一眼,他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常纵情酒色,没想到还会长望旧郢。

“然也。”长姜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熊荆一笑,下意识的往前度步。“先王当年亦想复郢,可令尹不许。东地敝薄,五尺至六十不过十余万,加之吴地、越地,也不及三十万。且诸氏各有打算,内尚且不稳,何以用兵于外?”

“确是如此。”熊荆长叹。秦楚联姻数百年,亲秦是传统,正是这种传统使得楚国摇摆不定,一会听屈原的亲齐,一会听子兰的:‘奈何绝秦欢?’

“大王乃楚国数百年未有之大王,我楚国有大王如此,何以不兴?”走着走着的长姜忽然在城头上对熊荆大拜顿首,如此相劝。

“你……”熊荆忍不住一笑:“你倒越来月阿谀奉承。”

“臣不敢。臣见大王忧心国事,却不能分担万一,甚是不安。”长姜叹道。

“起来吧。”熊荆看向四周,左右史这次并无跟来。“你可知国中何人剑术最为高超,不佞要学剑了。”

“臣回郢便打听。”长姜将这件事牢牢记下,他懂熊荆的意思:不想向赵人学剑。

郢师攻拔沙羡,担心楚军趁势进攻南郡的秦国当即调三十万甲士南下,攻赵一时间停歇。只是停歇还不及一个月,大河就结冰了,于是秦军又开始攻城。赵国再度遣使入楚,请楚国发兵相救,并许诺将全力调停楚齐邦交,使两国不至于兵戎相见。

伐齐,本非楚国所愿,只是齐国做的事情让楚国骑虎难下,不得不伐。因此朝中一些不愿动兵的人又觉得赵使之策可行,若楚齐能够重修旧好,那再好不过。不过熊荆倒是看清了楚齐外交的实质,如果不能诛除亲秦的后胜一党,楚齐永难交好。齐国是一定要伐的,秦国这一轮三年攻伐只能靠赵国自己硬撑,楚国救不了。

五日之后,熊荆怀着这样的心事班师回朝。已成空城的沙羡只留下二十名郢都誉士以及他们的部下,成为沙羡封主的他们将负责招募人口,填充沙羡。人口是宝贵的,他们除了去江对岸拉人外,再就是去韩国‘买人’——韩国多山地,不如魏国富足,可赋税兵役却不比魏国少,故有奸民从韩国私卖丁口。

大王拔沙羡而返,郢都万人空巷,至南郊相迎。面对郢都民众的热情,郢师士卒不由脸红耳赤。他们不过是在夏邑吃了一个月军粮,参加战斗的那两个师也只有少部分人参加了战斗,而战斗仅仅进行了一个下午,伤亡人数不及三百。正因为此,此战未封誉士。

民众对此一无所知的,他们只知道郢师出师一个月就攻下了秦国一个县,这样的战绩似乎比三年前的稷邑之战还要大,那稷邑听说只是一座凋敝的边城。

民众的热情无法抑制,全师在熊荆的王命下最终唱起了恺歌,好像真的大胜了秦人。入城以后各师解散,士卒各自回家,以致这一晚全城的灯火都熄得特别早。然而大司马府的灯火好像永远也不会熄灭。回宫简单的梳洗了一番,熊荆就来到大司马府。

“……上月黄海浪高七尺,大风时浪高两丈乃至三丈,尤以养马岛、成山角海浪最甚;本月风浪更急,平时浪高八尺,大风时或有四丈之浪,翻天倒海,甚是险恶。”大司马府府内,已经是朱雀号舰长的红牟细说黄海冬季风浪情况。从番禺北上后,他就指挥朱雀号顶风驶至黄海勘察海况,现在是回报的时候。

对齐国不能大战、也不能久战。最好的方式就是斩首式的进攻,即从琅琊港出海,绕过成山角,进入莱州湾后从缁水溯水而上两百余里至临淄。缁水源于泰山,东流经临淄而入海,更确切的说,缁水实际就是临淄西面的护城河。

可惜,冬天是黄海风浪最急的季节,正常情况下浪高便有一点五米,寒潮过境时浪高有时甚至高达八米,与台风北上毫无二致,要想在这个时候绕过风浪最急的成山角,几乎不可能做到。而为了达成突袭的效果,战舟除了要绕着山东半岛行进,还要躲避齐人巡逻的舟师。

两百多年前吴国和齐国曾在琅琊台附近海面进行了一场海战。楚国善用舟师作战,齐国不可能不对此加以提防。而要避开齐人舟师,整个舟队估计要划行两千多里才能悄然抵达莱州湾。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战舟有两种航程,一是紧急情况下日夜不停的划行,但这仅仅是一天,第二天航速便会大减;二是均速划行,五人三浆的卒翼战舟可做到四百里一日,晚上欋手要良好的休息,并且持续时间不能超过五天,超过五天要彻底休整。

即便卒翼战舟能用五天时间划到莱州湾缁水入海口,能溯水而上两百多里抵达临淄,他们也没有力气战斗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抵达临淄的郢师必会被齐人大败。

“大浪可有时日间隔?”熊荆问道,“气压如何变化?”

“有。”朱雀号在黄海待了快两个月,巫觋横对黄海天气已逐渐熟悉。“每月或有六七日大风,风级多为七、八级,亦有十二级者。靠近时气压先降,天有卷云,而后低云密布,或而有雨。雨停雨小时天气遂定,风向不变。然这不过一、两日,两日后风向再变,狂风大浪,气压大升,气温大降,大雨滂沱,雨停风浪方歇。”

巫觋横不愧是第一期里学得最好的,他总结的这些连一同经历过的红牟都不能尽述,更不能像他一样将风暴说的这么富有层次感。

“年后风浪将歇否?”熊荆点头表示赞许,而后问了一个谁也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臣不知。”去年三月登陆养马岛,可正式记录海况信息要到四月。正月、一月、二月黄海海况如何,诸人一无所知。

“大王,以去岁观之,三月黄海当浪歇。”红牟想起了去年三月黄海海况,建议三月出师。

“三月太晚,最迟二月。”熊荆说了一个理由。“三月浪歇齐人也知。不佞以为或可如此。”

拿着重新测绘修正的过黄海海图,熊荆指着琅琊道:“舟师从郢都顺淮水东下,至东海后北上琅琊,至琅琊后往东……”

琅琊的东面就是朝鲜半岛,熊荆的手指落在半岛的某处:“在此休息数日。而后沿岛北上,至庙岛纬度后径直往西,进入海湾,如此航程几里?”

地图仍然是不精确的,熊荆无法判断从琅琊台到朝鲜半岛有多少里程,但从整个地图上看,把两千多里的航程分成两段,哪怕加了几百里,也要短于此前的两千多里。特别是中途的休息可以让士卒不至于那么疲惫。且横渡黄海去朝鲜也是一条古航路,差别在于古人是从登州出发横渡,现在熊荆是从琅琊台出发横渡。

“或一千三百里。”地图没有比例尺,红牟只能猜一个距离。

“可。”熊荆听闻只有一千三百里,当即表示可以横渡。“朱雀号即刻寻觅合适落锚之地,并预备煤炭柴草,并度量琅琊台至朝鲜,朝鲜至庙山群岛航程。”

第六十八章 计划

与攻拔沙羡相比,攻拔临淄难十倍不止。海况的调查、舟楫的调配、士卒的训练、纬度航道的确定、后勤的支撑、情报的收集,城池的攻拔,齐国政坛的把握……,任何一处出现错误,整个计划都将半途而废,使得楚齐两国继续交恶。

确定从海路进攻齐国后,熊荆便把整个构想全盘告知作战司的郦且。他和红牟、巫觋横等人不可能完整整个计划,虽然从常识上判断计划是可行的。郦且听闻郢师将跨海至朝鲜,然后再从朝鲜跨海进攻临淄,目瞪口呆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海中凶险,若有巨浪……”

“二月黄海已无大浪,便有气旋,亦可提前预知。”熊荆答的比较专业,一些词郦且根本理解不了。“横渡只需三日,三日海况可以确保。”

“大海茫茫,又怎知方向?”郦且再问,他对航海一无所知,也不想质疑熊荆,只是将郢师三万多人投入大海,这样大胆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一旦发生意外,结果就是全师尽墨。在他的理解中,即便要从海路进攻临淄,也应该沿海岸而行。

“朱雀号能逆风而行,以朱雀号为向导即可。”熊荆再道。导航实际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熊荆担心的还是海况。“可先使人入海,一试黄海是否可渡。”

“哎。”郦且一声长叹,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熊荆的节奏。“大王要臣等如何?”

“还能如何?”熊荆反问道:“依照实际,制订细致可行的计划。再则,收集临淄各项情报,如何攻城、如果把握齐国朝廷,如何清除后胜一党?”

与海洋有关的其实只是作战计划的很小一部分,只是行军,行军之后还有作战,还有攻城。几年前楚国卖了五万套钜甲给齐国,郢师面对的将是身着同样钜甲的齐军;

而临淄是齐国的都城,虽然五国攻齐使得临淄户数有所减少,但防守力量不容小觑。如果野战,郢师面对的将是大约十万人的持戟之士。而如果攻城,那面对的齐军将更多,即便临淄只有民户六万,一户三个大人,也有十八万人。

最后,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如果攻拔临淄不能产生震慑的效果,使齐国改变亲秦政策,那么战争再顺利,战略目的没有达到,作战也是失败的。不过这一点就不是作战司能把握的了,能较为准确的判断这个问题的应该是常驻临淄的屈光,他最清楚齐国国内的形势。

郦且谨记熊荆的提出的那些要求,打算让作战司开始制订临淄作战计划,不过在此之前,他也有一些要汇报,其中最棘手的就是防务建设。

“竟有一千五百里之巨?!”看着郦且呈上来的国防建设计划,熊荆倒抽口凉气。修筑一里混凝土城墙需水泥七百五十吨,修筑一千五百里则要一百一十二万吨,简直是骇人听闻。

“禀告大王,各地筑城多也。”郦且解释着,这并不是修筑一条一千五百里的长城,这是要修筑十几个城池。假设一个城池五十里,十个就已经五百里,二十个便有一千里。得到这个数字并不奇怪。

“何来如此多的城池?”熊荆放下手中的计划,有些责怪的问了一句。

“这,”熊荆没看计划,郦且只好自己念了。“大梁当扩建,南城虽是魏人所有,然魏人所用水泥亦购于我国。魏国多金,故魏王愿筑百里之城。

郢都乃我楚国之都城,方五十余里,若要将淮水码头、曲阳煤山纳入城中,当筑城两百里。”

郦且接着说郢都,郢都筑城计划讨论了好几次,鉴于焦炭的重要性,不少朝臣建议将曲阳煤山纳入城池范围。当然也有其他观点,即在煤山修筑一城,两城互成犄角,如此只需修筑一百三十里城池,大约能节省七千金。

“陈、项、上蔡、彭城、洞庭彭城、夏邑、九江、广陵、昭关、金陵、杭郢、番禺,此十二城或四十里、或五十里、或百里不等,十二城当有七百里,如此已有千里。”郦且又例举了十二个城池,这些城池都有巨大的战略价值。

淮上主要是陈、项、上蔡(上蔡仍属魏国,但在适当时候租借过来也无不可)、彭城,这些城池都是五十里;洞庭彭城、夏邑、九江、广陵、昭关、金陵,这六城在长江沿线,从洞庭湖彭城到江淮防线的根基金陵,除夏邑、金陵、九江外,其余城池为四十里;杭郢计划是筑城百***禺因为有冶铁、造船,计划也是百里。

另外还有檇李、独松关、姑蔑三地组成的两百里左右的浙北防线,还有五岭第一道长二百五十里防线,这些加起来确有一千五百里,而这,还不包括旧郢作战中的几个筑城计划。

按封人纠对外一里九十五金的报价,一千五百里城墙的修筑需要花费十四万多金,这是一笔大钱。

熊荆不得不静下心来细算楚国现在的花销,主要是战舟、海舟、渔船、骑兵、积粟这几项。

全国此前有大翼战舟五百艘,实行新兵制后,军队数量下降至二十万以下,如果二十万军队全部使用卒翼战舟,那需要建造六百二十五艘,七十二金每艘需要四万五千金,加上后勤船只,共计在五万金左右,以十年计,每年大约投入五千金。

海舟建造王廷每年投入七千多金,实际上还可以吸引一些商贾的投资,最终纳入航运公司的管理,除此以外是依靠贸易利润造船。

渔船造价低廉,可用松木柿木桧木等木,批量生产一艘或可做到十金,如果不用战舟捕鱼,建造千艘那就是万金,如果是万艘,那就是十万金,每年支出大概在两千金左右。

骑兵因为每卒实际配置数有所减少,二十万楚军骑兵不及两万,加上养马岛也不及两万五千骑。仅以马价计算,或将花费三万金,每年投入三千金。

积粟虽然可以铸钱购买,但积粟的结果是少种桑麻,桑是贵人用的,但麻是庶民的衣裳。楚民每人每年在衣裳上的花费超过三百钱,三百万人口一年在桑麻上的消费超过十万金。少种桑麻,这十万金的衣布匹钱最少有一半要流至齐国。这些钱需要靠生铁、钜铁、纸张、瓷器、陆离等商品的平衡进出口逆差。

诸项花费如此,实际上建造海舟、渔船都是投资,既然是投资,自然是创造更多的财富,唯有战舟、骑兵、积粟三者是战争消耗,如果再加上防线的投入——一每年一万四千多金,就不知道庶民能不能够承受。还有一个办法是减少造府的筑城利润,同时采用砖石框架结构。砖石砌墙,速度不如混凝土浇筑,不在战时也能够接受,这样应该能省一半以上的钱。

将郦且递上来的文书草草看了一遍,心里默算一千五百里防线所需的花费以及楚国现在的支出后,熊荆问道:“诸敖以为如何?”

“还未呈送诸敖。”郦且的回答有些意外。“项侯以为,以全国之税修大梁五十里北城可,修陈、项、彭、上蔡或可,修大江六城和五岭不可……”

“项侯之意是各修各城?”成本项燕没提,他提的是修防线的钱由谁承担。

“然也。”郦且道。“大梁北城当由全国县邑出钱修筑,陈、项当由颖水诸县邑出钱修筑,彭城当由洞庭郡各县邑出钱修筑,夏邑当由……”

“五岭当由越人出钱修筑?”顺着项燕的意思,熊荆推断道。

“然。”郦且重重点头。“两百五十里不过两万四千多金,十年修成,越人非不可……”

“若我军大败,秦军长驱直入,楚人是否要退至五岭以南?”熊荆再问道。

“以项侯之意,各县邑当自守之,城破与城俱亡,不需后退。”郦且说出了项燕等人的心思。

“糊涂!”熊荆斥道。

郦且没有回应,很早他就知道项燕等人和郢都的意见在某个地方完全相悖。从熊荆布置五岭防线起,便有南撤之意,但淮上诸县邑心里并不想南迁,尤其是租借大梁北城之后。

撤到江东去、撤到越地去、甚至撤到五岭以南去,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胆怯的行为。与其如此,不如集结兵力与秦人一战,毕竟秦军打不过楚军。

这种想法看似非常英勇,郦且却以为极其愚蠢。楚秦决战时,秦军征发一百五十万军队轻而易举,这一百五十万军队分作三个波次投入战斗,前两个波次使楚军处于极度疲劳状态,当最后一个波次五十万精锐投入决战时,二十万楚军再勇猛,也必然失败。

再则,如果秦军集结重兵,但不与楚军马上决战,而是拖延。不决战同样需要耗费粮秣粟米,当楚军粮秣耗尽不得不撤退时,秦军突然发起进攻,楚军不可能不败。

秦楚虽有兵甲、战术差异,但这种差异还没有大到可以忽略士卒数量和两国国力。

第八十九章 愚计

楚人一旦激动,九头牛也拉不回。对其诉诸利害是无用的,只能顺着他的性子慢慢劝解,让他慢慢冷静。可惜,接连的胜利下,没有一个楚人能够冷静,原先赞成撤至江东的人也渐渐觉得可以凭借大梁以及魏境长城固守淮上。

然而在熊荆眼里,淮上却是无险可守的平原,大梁只是守住了主干道,魏国紧挨着秦国东郡的大宋郡,流经陶邑(今定陶)的荷水拐向南面,与泗水在靠近楚魏边境的鲁地交汇,泗水直通彭城,又经下邳流入淮水。

这是大梁控制外的一条河流,顺着它秦军可以威胁彭城。即便这条河流也被楚军控制,大梁以东到大野泽(今巨野北)这一段、大约四百里无险可守。大梁以西同如此,魏长城外与韩国交界的上蔡郡一样无险可守。

如果秦军以陆路由魏国的上蔡郡、大宋郡分左右两路推进,那大梁、陈县、项县的防守将毫无意义,它们将被孤立在战场北面。熊荆很不解项燕为何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因为封在了项县他就要战死在项县吗?

夜色已深,熊荆按下急召项燕的冲动,继续和郦且讨论军务,待第二天睡醒,他才派人持节召见项燕,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禀告大王,宗庙陵寝皆在项,故臣不愿至江东。”正寝内,项燕如实相告。

“项城可以守住?”熊荆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换了一个角度相问。

“不可。”项燕摇头,但他又道:“虽不可,若秦军要拔项城,当死二十万。”

“二十万于秦国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熊荆叹道。“或许,这二十万并非秦人,乃是魏人,或是赵人、齐人。秦国倍于我,士卒多余我,我军死一人,秦军当死十人,项卿以为在淮上与秦决战,交换之比可达一比十?”

“大王,未战而退,耻也。臣可退,士卒不退,奈何?”项燕很自然的提起了楚军士卒。“国人尽迁江东,非无田无产者,不愿也。士卒皆闻江东瘴疠之乡,彼等与其退守江东,不如与秦军一战,死则死矣,宁可死国。”

“江东怎是瘴疠之乡?”熊荆失笑,但想到陈县就被中原认为是夷夏之交,又有些无语。

“臣闻大王欲率郢师由海路攻伐临淄,海虽凶险,然郢师初胜,士气大涨,无不可也。”项燕再道。“越海两千里攻临淄之师,却要未战而退至江东,大王以为常否?”

项燕的反问让熊荆神情一怔。这确实是个问题,一支能越海两千里进攻敌国国都的军队,岂能未战而退至千里之外?

楚军绝不是孙子兵法里所说的‘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的那种军队。吴起曾说过,对付楚军要‘袭乱其屯,先夺其气,轻进速退,弊而劳之,勿与战争,其军可败。’

‘气’是很关键的。有‘气’的楚军,没‘气’的楚军完全是两种表现。有‘气’,千里跃进,以一当十;没‘气’,那便全军皆惊,士无战心、卒无斗志。

“项卿何以教不佞?”熊荆忍不住苦笑。他的子民只会狂飙突进,绝不会未战而退。他苦思数年的江东、岭南计划算是白瞎了。

“臣亦知当退至江东,然……”项燕也如熊荆那般苦笑。“为今之计,不如以攻为守,与赵国一南一北牵制秦军,如此天下格局不变。”

“赵人不安好心。我若攻秦,秦人攻我,赵人必不救我。”熊荆道。项燕不止一次提出这个想法,但都被诸敖否决。

“然我有舟师之利。”项燕再道。“秦若伐我,不可得也。”

“粟米如何?”熊荆只得说起粟米。“秦若吞魏,由上蔡郡、大宋郡攻我,淮上诸县皆为战场,军民何以食?”

“大王谬也。”项燕道。“与其他日倾全国之兵和秦人于淮上决一死战,一分胜负,不如今日令秦人再伐我,以使淮上庶民退至江东,日后在江东再与秦人战。如此赵国亡国可缓,秦人灭赵最少两伐,多则三伐,与我有利也。”

“啊?!”熊荆吃惊的看着项燕,他今日才知道项燕竟然是这样想的。

“此臣之计也。臣愚,仅有此计。”项燕对着熊荆揖了一记,语态平静。

“再无他计?就不能、就不能全军而退?”熊荆犹豫了半响,才再次开口。

“楚人劲悍决烈,若只为己,宁死不退。”项燕道。

“就不能劝诫严令?”熊荆不死心,又问。

“楚人桀骜不驯,强令其退,虽大王亦不能。”项燕再道。

“这……”项燕说的很对,可正是因为说的很对,让熊荆有些气恼。他虽是楚国之王,也未必有能力扭转楚人的意志。而按照项燕说的计策,攻秦以引火烧身,用缺粮为由迫使楚人退至江东,他又心中不忍。

鄢郢之战若非秦军以水灌城,致使可战之卒尽数淹死,楚人绝不可能放弃旧郢迁至东地。同理,楚军若非遭受大败,绝不可能退守江东。二十万楚军,难道真要损失殆尽才能完成战略撤退?这哪里是撤退,这是送死!

“前岁大梁之战,臣以为当败不当胜。败,他日我楚人尚可在江东复振旗鼓;胜,他日只能与秦人在淮上决一死战,再无起复之机。而今秦国攻赵,若不救赵,赵亡楚亦亡。”

项燕离开前再道,他的声音飘荡在正寝里,久久不散。熊荆安坐在蒻席上许久,一动不动。他似乎很了解楚人,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解;他似乎很明白战争,但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原先的计划完全无效,一切要推倒重来,这样的挫败让他无法呼吸。好一会他才自我安慰:或许项燕说的这些未必全对,或许王命一下,楚人虽是桀骜,可还是会退守江东……

带着这样的安慰,熊荆浑浑噩噩的度过了腊祭。对楚人来说,这又是一个难得的新年,没有战争,粟价一直维持在五十钱以上,农人口袋里有钱,以前舍不得买的舍不得吃的,现在敢买也敢吃。从事末业的工匠商贾因此生意兴隆,风雪中运货的车辆舟楫塞道堵港,各地大市腊祭前几日甚至挑灯营业,赚的盆满钵满。

热闹之下战争的准备一直没有中断,朱雀号一直游荡在波涛汹涌的黄海,以致在一次暴风中被狂风刮断了主桅,数名正在收帆紧急收帆的水手落水而亡;舟师驾驶着最新式的卒翼战舟已抵达琅琊港,正月间他们就将尝试横渡黄海;

大批大批的粮秣、罐头、军帐、木材、煤炭正运至琅琊,可逆风航向的朱雀号将陆续把这些物资运至选定停靠之处;郢师士卒正月初便开始集结,在淮水上进行针对性训练,以适应三天三夜不休止的跨海划行。

一切都有条不紊,只是一些困难依旧存在:因为大浪,投石机无法跨海运至临淄,缺少投石机,攻城是一个问题;

第二个就是潮差,黄海潮汐、潮流以半日潮为主,潮差以朝鲜半岛西岸为最大,西朝鲜湾(鸭绿江所注入海湾,北为辽东半岛,南为瓮津半岛)、江华湾(北为瓮津半岛,南为泰安半岛)最大可能潮差在八米以上,仁川可达十米。现在是避开海湾,将停靠地点选择在西朝鲜湾与江华湾之间瓮津半岛外侧的白翎岛,但这里的潮差也有数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得知郢师将孤军跨海两千里攻伐临淄,将率不但无丝毫惧怕,反而觉得如此攻伐,非我莫属。

自诩甚高也是楚人志得意满时的表性,熊荆先有些惊讶,可一会也就了然了。与这些大喜的将率相反,他反倒沉下心来监察本次作战的一切布置,月中便离郢赶往琅琊港。

郢师在紧张的备战,侯谍未能深入楚国的齐国只听到了一些风声,为此齐国舟师频频至琅琊港外窥探,赶走了一波又再来一波。齐人确实熟悉黄海,他们派来的侦查舟楫不是吃水深的大翼,而是那种吃水极浅的冒突。一旦大翼战舟驱赶,这些冒突便立即靠海,于水浅处扬长而去。

几次之后楚国也派冒突至琅琊港,冒突驱逐冒突,这才屏绝了齐人的窥探,不过齐人是屏绝了,琅琊港堆满军资消息也传到了齐国,传到了临淄。

此时齐王田健已不问国事,主持朝政的齐相后胜巴不得两国打起来,对此不忧反喜,倒是即墨大夫田合、转附港守将田寡心中忧惧。田合知道楚王绝不会就此罢休,田寡则见过楚国海舟,两人都建议齐国立即设备以防楚国舟师由海上突袭。尤其是田寡,为了防止楚国舟师逆缁水而至临淄,他竟然建议阻塞缁水。

缁水是临淄出海的通道,楚军还未攻来,阻塞缁水只会让天下人笑话。不说后胜,就是朝中诸大臣也觉得田寡誉敌过甚,简直是畏楚如虎。

第七十章 变法

田寡因为誉敌过甚被临淄朝廷一通训斥,可他是转附邑大夫,看着这个份上临淄没有治罪,他所提出的阻塞缁水一策自然没有采纳。唯有同样感觉到了危机的田合,立即命令即墨舟师日夜出海,尤以成山角为要。成山角恰是黄海西面风浪最大处,巡逻了几次舟毁人亡,不得已在海岸边夯筑了一个瞭望台,让日夜瞭望。

戒备如此,知道光戒备无用的田合又亲入楚境,打算入郢都说服楚人放弃伐齐。他一入穆陵关,还没到郢都便被迎到了琅琊港。

琅琊曾作为越国国都,城邑规模自然不同于一般城邑,王城也如中原王城那样有皋门、有正朝、有路门、有正寝。不过碍于地形限制,王城的规模并不大。田合被谒者迎入正寝,终于见到了一身韦弁服的熊荆。

“大……大王当要伐齐?!”上次穆棱关会盟,田合所见熊荆不过五尺,这一次再见,他的身高已过六尺。没有长开的小脸仍然稚嫩,但目光冷冽,不怒而威。

“君赴楚国,是要劝不佞不伐齐国?”熊荆看向田合,三年不见,成年人变化并不大,田合还是当年撮合楚齐联姻的那个田合。

“然也。”田合苦笑。“臣未料大王不欲与齐姻盟。”

“齐王无信,惧秦如虎,不佞娶其女为后,孕育王子,可乎?”熊荆确不想与齐国联姻,只是军国大事本就杜绝个人感情,他也不能明言拒绝。齐王食言那又不同了,楚人极为鄙视齐王的毁诺行径,自然也鄙视齐王的女儿。

“可。”田合无奈答道。

“不佞未曾退娉,齐王便已将公主许与秦国,此轻不佞乎?”熊荆再问。

“此举乃后胜所为,寡君为小人所蔽也。”田合脸上愁苦之色更甚。他不等熊荆说起,就主动道:“关税之事亦是后胜所为,臣窃闻若令齐楚交战,后胜可得秦人十万金。”

“哦?”熊荆想起了那个头戴簸箕大冠的后胜,他竟然十万金就把齐国给买了。“齐王不知?”

“禀告大王,寡君自服不死药,便不再过问朝政,诸事皆有后胜操持。”田合道。“早知如此,大王便不应予不死药于寡君。”

“不予不死药与齐王,齐王当恨不佞。”熊荆也反复在想当初是否做错了,可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错。“君以为错在不佞?”

“臣不敢。”田合自然不敢指责熊荆。“然今日齐楚交恶,乃不死药允诺之故也。”

“与不死药何干?”熊荆愠怒。“秦人以巨金贿赂齐相,诸邑大夫为一己之私,宁愿坐视赵楚灭亡,亦不愿起兵抗秦。”

“大王既知诸邑大夫如此,又何须伐齐?”田合趁机辩道。“齐国多商贾、重实利,合纵攻秦于齐无益有害,齐人断不愿与赵国会盟合纵。”

“伐齐不为合纵,乃为惩戒。”熊荆并不是为了齐国抗秦,出兵伐齐只是惩罚。“君与其游说不佞不伐齐国,不如回国游说诸邑大夫……”

“臣不解,请大王明言。”田合问道。

“不佞伐齐非灭齐国,只诛后胜。”熊荆直言这次出兵的意图,“且齐国之政,皆掌于佞臣小人之手,诸邑大夫与临淄离心离德,不能左右国政,而商贾纳税供奉,却常被朝廷轻视,不佞以为齐国当行变法。虽不至变成楚国,亦当变成郑国。”

“啊!”田合看着熊荆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熊荆不过是惩戒,没想到他还要在齐国变法。

至于为什么要齐国为郑国?很早以前郑国国君就曾与商贾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你不背叛我,我也不强买,不乞求不掠夺。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贵的货物,我也不加过问)’。正是因为有此盟誓,郑商人方于列国商人中崛起。

齐国商贾数量之多与郑国并无二致,也一直有人希望临淄不要强买、毋或匄夺,但齐国与郑国存在本质上的差异,齐国‘地泻卤,少五谷’,自管仲开始齐国便坚持‘官山海’之策,以获渔盐山泽之利。如果齐国也如郑国那样与商贾盟誓,不设法干涉经济,官山海之策就会彻底破产,官山海之策一旦破产,国君的统治也会随之破产。

“大王万万不可!”作为即墨大夫,田合当然知道齐国的统治机制,熊荆的变法就是要破坏这套机制。田氏并非吕氏,一旦统治机制失效,田氏或被尽诛。

“有何不可?”熊荆不动声色,“不佞将以君为齐国国相,若何?”

“臣愚钝,岂能为一大国之相?”田合听闻此言不但没有丝毫喜色,神色更加慌乱,他终于明白熊荆为何见自己了。“大王真欲毁我齐国乎?”

“毁齐国?”熊荆笑了,看着他问道:“不佞只想再造齐国,而非毁齐国。若说毁齐国,乐毅攻齐已毁,试问齐国今日是否可以‘轻重之权敛散之以时’?是否可以‘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是否可以再度‘调高下,分并财,散积聚’?”

“不能。”田合也看着熊荆,他难以想象从来不提倡轻重术的楚国,怎会懂得齐国的统治术。

“既然不能,不佞变法为何不可?”熊荆反问道,田合竟无言以对。

“然大王如此行事,与楚国何益?”心有不甘的田合忍不住再问。“且楚国带甲之士不过二十万,大王真以为可下穆陵拔临淄?此国战也!”

“君可拭目以待。”熊荆笑,他当然没有忘记再一次拉拢田合。“若不佞拔下临淄,诛杀后胜,以君为齐相,可乎?”

“大王若伐齐国,臣或将死于兵戈之下。”田合没拒绝,却也没有答应,他只道:“齐楚一旦交战,秦人可从容伐赵,大王岂能中秦人之计?”

“非不佞欲伐齐,乃后胜为贿金故迫不佞伐齐。而今伐齐,只为他日不再伐齐。”熊荆话说完随即挥退田合。安静后复想自己劳师远征为的是齐人的福祉,又觉得这样做真有些傻。何必要以楚人的血去为齐人谋福利?齐国变法,对楚国又有何好处?

时近二月,黄海风浪依然不止,无大风时浪高也超过一米,但总算比前两个月前小一些。因为风浪,战舟划行时是要一边舀水出舱,不然会被海水浸没。除了风浪,一望无际的大海给人一种无力感,特别是看不到海岸,这很让人不安。

此时士气正盛的郢师士卒强忍着不适,咬牙在波涛翻滚的浅海处训练。他们必须学会在三天的划行中分配人手,还要习惯风浪带来的晕船与呕吐,最后还要密切保持队形,这一条在夜间尤其重要,一旦脱离队形,有很大的可能会在海上迷航。

郢师每五天训练一次,一次训练三日,另两日休息。训练三次后休息五日,而后又是五天一训。在熊荆的严令下,郢师伙食不再是舟师步卒的标准,而是舰队海卒的标准。

正月没什么蔬菜水果,但菘(白菜)总有、豆芽总有、南方的冬笋总有,淮南的柑橘也有不少存到正月,还有就是每天能吃到煎豆腐。没钙片的年代,补钙莫过于豆腐,熊荆天天吃豆腐,这东西白嫩爽滑,各种做法各种味道。可惜豆腐之名传到宫外,再好的脰官也不知豆腐怎么做。出海前能吃到豆腐,士卒莫不大喜。

当然,晕船不是伙食能够解决的,晕船的根源在前庭器官,是前庭器官感受头部以及身体在空间移动时各种加速度变化。除了吃晕船药,最好的根治办法是切断第八对脑神经或破坏两侧迷路,两者都做不到的情况下,只能逐渐适应。实在适应不了的,便不能参加此次战斗。

琅琊城外的郢师军营,偌大的帐篷内生着几十盆炭火,人一进来常要打两个寒颤。寒颤之后,饭菜热乎乎的香味直入鼻翼。这是海卒的饭菜,不是步卒的猪食,菜皆以豆油小锅煎炒,间夹着肉丝肉片,或是整条鱼煎炸,再佐以姜蒜梅酱醋糖或者花椒,自助餐一样,菜肴一小盆一小盆的摆在一起,盆盆冒着热气。菜以外,又有肉羹,肉羹以外,还有茶点。

看见士卒吃的满嘴流油、浑然忘我,熊荆满意的点点头。为了找到足够的厨师,他差不多将整个王宫搬空,又在郢都招了一些女子帮厨,这才做到六十多个卒都能吃到炒菜。

“拜……拜见大王。”熊荆入帐一会,才有人发现是大王亲至,顿时大拜。

“勿以王在,汝等用饭。”熊荆很自然的嘱咐。郢师是他的嫡系,步卒六十多个卒长他全部见过,卒以下的士卒也是多次巡视。他不认识士卒,可士卒全认识他。

“臣、臣……”卒长有些慌张的跑了过来,手足无措。

“无事。”熊荆笑问,“饭食如何?”

“此王侯之食也,臣等诚惶诚恐。”卒长抹了一下嘴,但没擦干净。

“勇锐之师,自当以王侯之食待之。”熊荆心里很想窃笑,不就是吃几块豆腐,炒几个菜么。

“臣必以死报大王之厚遇。”卒长后面的话带着哭音,让熊荆好生尴尬。

第七十一章 旬月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熊荆懂这个道理,这个时代庶民乃至贵族大多是有自尊心的人,不会平白受人恩惠,不然就是不义。不过熊荆要的不是这种‘义’,在他的眼中,士卒绝不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也绝不是可以用锦衣玉食收买的货物。

“此言缪矣。”在士卒诧异中,熊荆如此说道。

“岂能说以死相报?”他继续道。“郢都孤寡鳏独,每年腊祭皆有一份肉食、一件冬衣,彼等如何报不佞?不佞又何尝要彼等相报?不佞赠衣赠食所为何也?不为其他,仅以彼等同为楚人。

昔年先君共王游云梦,遗其弓,左右请寻之。共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

汝、不佞、彼等,皆楚人也。何需以死报不佞?当以死报楚人也。

以死报楚人何益?彼等亦为楚人也。楚人不绝,汝等子嗣不绝;楚人不绝,你等祭祀不绝;楚人不绝,你等之名万世之后当有人铭记。譬如伐齐,后世子孙当知,不佞作水车四年二月,郢师六十余卒,两万余先祖越海两千里而伐齐人……”

“大、大王……”打断大王说话极度无礼,可还是有人打断。“后世真可知我等之名……”

蝼蚁一般的庶民,他们生僻的名不过记录在傅籍、纳税的竹简上,人死后要么焚毁,要么扔在阴暗的角落,永远无声无息。可大王说后世的子孙也会铭记自己的名,还会祭祀自己,无比温暖的归属感只让人一阵眩晕,而后头皮发炸,热泪盈眶。

“你叫何名?”熊荆看着提问的步卒,这是一年其貌不扬的男子,束发,无冠。他应该有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一个其貌更不扬乃至丑陋的妻,以及正在学舍里读书的孩子。

“小人黑根。”他不说自己的名还好,一说名帐内同袍忍不住笑。他这个根是男人的那个根,因为黑,所以生下来就被人叫做黑根,这样取名简单明了,也好认。

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些事可以意会,熊荆当即斥道:“黑根又如何!名无贵贱,人有高下。黑根不勇不信否?”

没人答话,诸卒皆低头。熊荆斥完问向黑根:“你腰间系有何物?”

“腰间……”不单是黑根,其余人也都摸向腰间。那里确有个东西,是一段链子,链子上吊着两块小小的钜铁牌。清水之战、敖仓之战,每次战役后都很难辨认阵亡士卒,所以新兵制推行狗牌。又因为这个时代喜欢斩首,故而狗牌全栓在腰上而非颈间。

“此牌两块……”不但士卒有狗牌,熊荆也有狗牌,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名楚卒。“上刻汝等之名。若不幸战亡,卒中官长将摘下一牌,再命文书录录,以留汝等之名,后供奉于郢都宗庙,年年祭祀;汝等之身,也绝不葬身荒郊野岭,或吞噬于鸟兽之口,必要运回郢都,葬于大墓,供妻子后嗣凭吊。

除此,每卒皆有卒旗,有卒史,每战又有战报。谁人勇敢、谁人乱阵、谁人以一当十、谁人愤然舍身,皆有录录。只要楚人不绝,万世之后,不但能知汝等之名,还知汝等如何杀敌。”

熊荆并非要以留名万世来激励郢师士卒,但楚军所施行的狗牌制度、军墓制度、祭祀制度确实能让这群其貌不扬、命如草芥的人被后世铭记。只是,楚人的英烈永远只有楚人记得,秦人不会记得、齐人不会记得。

换而言之,只有楚人存在,楚国的英烈才存在;只有楚人存在,今日为楚人牺牲的英烈才不会变成后世的罪人,他们的事迹才不会被掩盖、铜像才不会被推倒、名字才不会被磨灭。

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非常困难,因为现实总在改变。在熊荆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民族做到了这一点,更多的民族往往因需而祭、应景而拜,甚至昨天奉为民族英雄,过一段时间就变成了民族罪人。之所以如此,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民族不再是以前那个民族,为了融合新的血液,不得不诋毁先烈,不得不推到英雄的铜像。

熊荆想的很远很远,他是楚人的王,自然要考虑楚人的将来。而军帐内的士卒听他说完不是泪流满面,就是想放声长啸。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被人这样珍惜过、被人如此尊重过。从来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有。

“切记!你我皆楚人,此万世不变。你非为不佞而战,乃为所有楚人而战。”熊荆重新看向眼前的士卒,说完这句,他便出帐。

“大王之言甚是,臣、臣……”出了军帐被外面的寒风一吹,养虺忍泪不住。

“如此轻易落泪,往日如何杀敌?”熊荆看向他连连摇头。养虺是养由基之后,养由基是养国贵族,东夷赢姓,但几百年的时光,已让养氏彻底融入了楚国。

“臣……”养虺赶紧抹泪,之后作出一副军容。

“此战黑根不得死。”说完养虺,熊荆看向西城第二师之将阍秋,如此吩咐。

“臣以为不然,”阍秋明白熊荆不喜欢吴起吸脓的把戏,但他有他的想法。“黑根乃我郢师之卒,他人亦我郢师之卒,何以黑根可以不死?”

“不佞收回此命。”郢师四个师长,养虺、牢乘、阍秋、申不害(与申子同名),熊荆最拿阍秋没办法。他是阍拳之后,当年阍拳敢让打了败战的文王进不了城,他就敢拒理与自己力争,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拔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晕舟者几何?”熊荆换了一个话题,他想知道自己到了临淄还有多少士卒。

“吾师不多,仅五百余。”申不害道。西城第三师兵源多为郢都力夫,身体较好。

“亦不多,数百。”养虺耸了耸肩,东城师的素质是四个师当中最好的。

“吾师晕舟者八百三十四人,然有不少好转。”阍秋闷声闷气,二师的情况并不好。

“吾师最多,晕舟者一千一百五十余人。”牢乘头皮有些发硬,一师情况最差。“敢问大王,是否能以他人代之?”

正师之外还有输运人员,这些人当然也要参加日常训练,只是身体素质要差一些,不然不会沦为输运力夫。牢乘的建议熊荆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郢师之将邓遂和军司马庄无地,“你等以为如何?”

“敬告大王,臣以为每伍只可换一人。”庄无地的议让牢乘颇有些失望,但并非没有道理,新卒如果太多,未必能与旧卒磨合。

“那便每伍换一人。”熊荆同意庄无地的观点,然后再问妫景:“骑兵如何?”

“臣不惧骑士,只忧马匹。”看着波涛汹涌的黄海,妫景一直有些忧虑。“以大王之所知,马可越海输运?”

“当然。”熊荆有些不懂他的忧虑,海运没什么不能运的。“不佞已经调集全部卒翼战舟,一舟可运马五十,三十四艘可运马一千七百。余者由大翼运输,朱雀号也可输运。”

与王卒不同,骑兵一直没有解散回各县邑,各县邑想练骑兵也不难,派人到郢都军校便可。因为集中了全国骑士,郢都的骑兵超过万人,这其中,真正隶属于郢师的骑兵只有三千五百人。攻拔沙羡用不着骑兵,但攻拔临淄必然要依仗骑兵。

“臣只担心入海后战马惊惧。”妫景道,“若是其他海舟……”

熊荆也想用海舟运马。除了远赴郢都的山鬼号、饕餮号,楚国现有的海舟也就是少司命号、湘夫人号,以及朱雀号,船坞里倒有不少海舟,可最快的也要三月份才能下水。因为季风,少司命号、湘夫人号仍在番禺,要等季风转向才能返回朱方,能用的海舟只有朱雀号。

“战舟运马即可。”熊荆无法解释更多的东西。“造府现已日夜改良大翼,断可将四千匹马运至齐国。”

“敬告大王,郢都急讯。”熊荆安慰着对大海有些忧虑的骑兵将领妫景,这时候一个飞讯官急奔过来。讯笺上的一抹艳红代表这是封紧急讯件。

“齐人可恶!”看完飞讯熊荆面色便是不愉,再无巡视全军的心情。

“齐人竟敢……,我等与齐人有约啊!”邓遂第二个看讯文,看完就像骂人。

讯文来自临淄,上面密报:秦人用钱收买了齐相后胜,欲从齐国购入两部破城之器。此前此事一直被大将军田洛反对,现在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是确定了楚国要伐齐),大将军田洛竟然同意了秦人之请。

“大王,近年天大异,冬日不冷,陈县更是片雪未下。臣以为旬日后济水便可解冻行舟,秦人定将投石之器运至秦国东郡。”既然是司马,自然要对气候有所了解,庄无地一句冬日不冷,让熊荆的心忽然绷紧。

“旬月?!”熊荆看着波涛起伏的大海默然。

“最多两旬。”庄无地与后方跟着的几个天文商议了一会,做了一次修正。

“大王或可请田合代为说项,使齐人……”邓遂知道田合来访,故有此建议。

“击鼓,议战。”沉默片刻的熊荆忽然吐出这么几个字,返身回城。

第七十二章 循环

齐长城东起黄海,沿着高低起伏的山势经过泰山脚下,最终接上东流入海的济水。这是齐国南面的防御,筑长城不是因为齐军不善战,而是齐国地不过两千里,防御纵深过小,不在南面设防,敌军一旦进入齐境腹地,后果不可收拾。

然而,五国攻齐后,被彻底打断了筋骨的齐军再也没有前人的勇气,对南只能依长城而守,对西只能依齐水而守,一旦敌人顺燕人旧路越大河从北面攻齐,那就只能束手而降了。

楚军强横,与秦军三战三胜,威震天下,而今楚人决意伐齐,大批大批的齐卒调至穆陵关北,关城内外齐军共计二十万。又担心楚军以舟师绕过穆陵关,琅琊港北面,青岛湾两侧的安陵、不其,青岛湾底的介根,以及即墨都重重设备,以防楚军从海路攻齐。

勾践迁都于琅琊,戈船三百艘、死士八千人,便让齐人畏越如虎,虽死以为生;楚国战舟近千,楚卒莫不以一当十,这比越老虎还越老虎。想到自己面对的是这样一支军队,即便是以挑起齐楚之战为己任的齐相后胜心里也有些后怕。

穆陵关要是没守住,让二十万楚军杀入齐境,那他这个国相可是做到头了。敛财如命的他府上藏了那么多黄金,可一旦失了相位,可能就会和失势的魏国国相子季一样,被盗贼活活杀死。念及此,一次小型的会议在国相府召开,会议的重点是军务。

“齐国五十万甲士,大将军何以惧楚?”大簸箕一晃一晃,对大将军田洛的态度不以为然。

“齐国五十万甲士,能战者几何?”一身钜甲的田洛怒看着大簸箕。他当然知道战事是怎么惹出来的,本来楚人只是退娉,两国仍遵守当初的盟誓,现在倒好,竟要伐齐。“即墨、高唐之甲士多年未战,库中木柲甲胄多败。去岁粟价又是大涨,庶民食不果腹,食野芋者多,如此之卒,何以与楚人一战?”

“去岁天下大旱,粟米自然价高。”大权独揽的后胜自有拥趸,一个头戴小簸箕的大臣连忙帮后胜说话。“我闻庶民斗鸡走犬,以搏戏为乐,自然无钱购粟……”

“粟价最高竟至百五十钱,此等粟米,何人能食?!”粟价为什么这么贵诸人心知肚明,田洛好歹是个将军,最讨厌的便是睁眼说瞎话。

“大将军请告本相有多少可战之卒,何须多言粟价。”后胜无辜的瘪瘪嘴,“再则以轻重之术乃治国之本,粟价高则高矣,今年若是丰年,再降也不迟。”

“你!”想到那些食野芋和豆叶羹的甲士,田洛很像一拳把后胜打扁,可想到齐国的现实,他终究还是忍下了。

天下列国,仅秦齐两国粮食官营。粟苗青青时官府便会派人去订粟,此时的粟价自然是低之又低,很多时候只有十钱、十数钱,等到粟割完,粟价便高涨到四十钱、五十钱、六十钱,因地而异。之所以如此,盖因官府掌握着物流销售通道。

粮食如此,盐铁也是如此,但更加巧妙。比如铁矿,‘今发徒隶而作之,则逃亡而不守;发民而下疾怨上,边境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未见山铁之利而内败矣。’

如果铁山由国家开采,用徒奴则往往逃亡,用民夫则民夫会怨恨,怨恨的结果就是边境的士卒会罢而不战。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私人去经营,所获利润私人与官府七三开,并且,私人只负责生产,商品由官府统一购、销。

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有商贾会因此致富。官府能让商贾、以及依附商贾的庶民、工奴富裕起来吗?当然不能。绝对不能!这些人真的富裕了,就会有政治诉求,就要推翻原有的统治。

因此,就好像种粟一样,春天播种,夏天长苗,到秋天,那就要收割了。不收割,过了个这个冬天,商贾们就要成精。而所谓的收割,就是‘调高下,分并财,散积聚’、就是‘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就是‘轻重之权敛散之以时’。具体言之,就是通过操纵物价与币价、用王命匄夺富者的财富,让他们重新变得贫穷。

这便是齐国的统治术,因为齐地‘少五谷、适桑麻’的特点,完全异与天下列国。用后世的话语,这似乎应当称之为国家资本主义。其名虽有‘资本主义’四字,但这个‘资本主义’却是圈养的‘资本主义’。每到一定的时候,这个‘资本主义’就要出栏宰杀,不宰杀撑破了笼子,就会变成自由资本主义。一旦变成自由资本主义,原有的统治阶层就会被推翻。

放开——宰杀——再放开——再屠杀——在放开……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出轨的循环,只要统治者不误‘农时’,但五国攻齐让齐国偏偏耽误了‘农时’。稷下学社的作用也不容低估,原本庶民的记忆不会超过一刻钟,放开的时候常常忘记此前的宰杀,宰杀的时候也未必知道自己只是官府养的牲口。

在一些人的提醒下,庶民渐渐懂得官府的把戏。所谓齐军‘一阵两心,前重后轻’就是官府精卒和庶民之卒作战意志的差别——既然自己只是官府圈养的牲口,打仗做做样子、尽尽义务就可以了,连一块地都没有的自己(齐国土地与秦国同,无私有),犯不着拼命。

身为齐人,大将军田洛自然明白齐国的问题是在膏肓之间,权贵的腐败更是深入骨髓,齐国只能小战,万万不能大战。小战可以出精锐,还能打一打,若是举国之战,动员那些‘怀宿怨而不战’的庶民之卒,那整个国家就要崩溃。现在他最期望的就是秦国不要食言:楚军大举攻齐时,十万秦军可助自己抗楚。

临淄城相府内,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讨论了外交、讨论了战备、讨论了减粟价和益庶民;临淄城外的驿站,稷下学社祭酒淳于越等人正与屈光依依惜别。

齐楚交恶,如今更面临一场战争,屈光虽然极力缓和两国关系,但却收效甚微。今日,收到郢都训令的他终于要返国了。

“屈子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几年相处,淳于越与屈光感情笃深,今日一别很是不舍。

“天下倾覆在即,楚齐即便相伐也不会久。”屈光也是不舍,但他含笑。“相伐之后,大王还当遣我使齐,自由相见之时。”

“秦人吞天下之心妇孺皆知,三国会盟乃存国之策。大王岂能……,唉!”说起战事,一同送行的韩终免不了大发感慨。楚国是齐国的左臂,赵国是齐国的右臂,虽然这个右臂不怎么听话,但左臂强势,可以抑制右臂。三国会盟是给齐国装上两根胳膊,如此身体安居东方,看着那两根胳膊与秦人死战。这样的好事不做,反要与秦人联姻。

“大王为后胜所惑,方行此自断臂膀之举。”另一位学宫的先生哀叹。

“诸子以为憾,我倒以为喜。”一个不像先生的先生不忧反笑。“我见楚行外朝之议,庶民之情上达于朝,楚人攻我,此大利也。”

“兵者,凶也。”淳于越看着这位葛衣草履的先生,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未直接反驳。“若齐楚交战三年不胜不败,宋子若何?”

宋子即宋意,右别于他的先祖宋钘,随着齐国的日渐衰弱,庶民百工的日渐觉醒,隐隐约约间,他觉得庶民不该安于现状,至于不安于现状而应该安于何种状,他又暂时没有悟透。稷下学宫的繁荣已经逝去,当初争鸣的百家已是法家一家独大,本以为天下学说再无反复的诸子惊奇的发现楚国竟然复强。

国家的强盛必要有学说作为依仗,即所谓的变法。楚国虽没有人著书立说,也没有哪家学子说楚国用得是自己的学说,亲秦者捧齐者更大骂楚政残暴不仁,但楚国的政制依然吸引稷下学社的目光。宋意就曾亲赴郢都,亲见过楚国外朝。

在齐国,庶民是无权的,他们活着仅仅是不断的劳作,创造的财富大多被商贾劫掠,而商贾获得的财富每隔一段时间又会被官府横夺,实际多数进了权贵的私囊。楚国庶民不同,他们推选自己信任的甲士,这些甲士在外朝上给自己说话。

如果楚国灭齐,齐国庶民能像楚国那样站在外朝自己给自己说话,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也有可能像淳于越说的那般:齐楚鏖战数年而不分胜负,那庶民就倒霉了。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屈光无意在离别之际目睹先生们的又一次辩驳,他揖向诸先生道:“返国之后,我必然谒见寡君,转述诸子之言。”

“有劳屈子。”淳于越带头回礼。

“若楚王能大败齐军,望屈子进言,请齐国也行楚政。”宋意也回礼。

“唯唯。”屈光闻言一笑,而后又一次揖别众人,登车而去。

第七十三章 出发

与巫觋横此前所说的一样,每每冷锋过境总是狂风大作、大雨滂沱,此时大海也变得格外暴虐,数丈高的巨浪伴着北风凌厉的呼啸,吞噬着大海上的一切,即便人站在岸上,也要震颤巨浪击打海岸石破天惊的威势。

二月甲辰,琅琊大雨,雨水似乎是从天上直接倾倒下来,溅落在宗庙的屋顶上。帷幕下的熊荆正在祭祀告祖,请他们保佑这次跨海远征。吵杂的雨声让人听不见他的吟唱,好在祭祀皆有定制,熟练的巫觋配合着祭祀,丝毫不误。

而大海上的朱雀号,几双眼睛每隔一段时候就要关注竖立在艉楼里的气压计。冷锋过境,气压先降后升,彻底过境气压才会恢复正常。他们希望气压能早点恢复正常,一旦恢复正常,郢师就可以出发,航向一千两百里外的白翎岛。

“似已升…”天大雨,艉楼昏暗,需要火烛才能看清楚玻璃管中的汞柱。此时汞柱已不在七十一毫米的位置,而是上升至七十三毫米,这表示气旋远去,天气逐渐恢复正常。

“确已升。”不断检查气压表的是第二期的实习学员,得报的巫觋横要亲自看过才放心。舰长红牟也跟着来了,巫觋横道:“冷锋已过,可返琅琊。”

“冷锋已过?”红牟也看了一眼气压表,但语气并不确定。

“然。”巫觋横说话间,海浪又一次击打在朱雀号左舷,浪花飞溅至甲板。“可返琅琊。”

朱雀号所在海域离琅琊港并不远,但狂风巨浪下依旧到第二天清晨才顺风驶入海湾。这时候大雨早已停了,港内的人正在检修屋顶。谁也不知道坏天气何时才能结束,既然雨停,总要抓紧时间补一补屋顶。

朱雀号一入港,熊荆就知道了,他一看到谒见的巫觋横便道:“冷锋已过?”

“禀大王,冷锋已过。”巫觋横揖道,他知道时间已经很紧张,大军正等着冷锋过境。

“是否可能再来一道冷锋?”没有卫星云图天气预报,熊荆很担心自己的士卒会被巨浪卷走。

“禀大王,臣不知。”巫觋横并不奇怪熊荆的问题,冬天本就多冷锋。按照教材上说的,冷锋产生于蓝洋北面西岸和绿洋北面东岸,冬季最多。“然臣以为,二月已近春日,冷锋不当频发。”

“若发又如何?战舟干舷不高,也没有海舟结实。”熊荆犹有些犹豫。虽然这不是一场仁川登陆,但在二月寒冷的天气里横渡黄海,实在是一场冒险。

“若真如此,大司命庇佑。”巫觋横对神灵的虔诚胜过心有杂念的熊荆,听闻他无比平静的说出‘大司命庇佑’,熊荆不由一怔。他又一次想起了横渡黄海的航线是在唐宋时开辟,古人能以此为航路,自然有古人的道理。再则大军作战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人力不能及天,三日的划行真要再遇冷锋,也就真只能‘大司命庇佑’了。

“臣昨夜卜之,吉也。”军司马庄无地知道熊荆的犹豫,他说出自己的意见。

“大王,时日不多,不能再行耽误。”邓遂也道,他一直在计算时日。

“大王……”几个师长、骑兵之将妫景也都看向熊荆。

“传令全军,”熊荆吸了口气,道:“潮涨时出发。”

似乎是等这一刻等的太久了,熊荆王命一下,诸将便高声道:“臣敬受命!”言罢诸将便告退而去。这个时候距离涨潮只是四个多时辰,晚了,那就只能在夜里出发,甚是不便。

黄海是半日潮,半日潮的意思是每日涨两次潮两,每次大约间隔十二个小时。黄海西岸因为地形和地球偏转力的影响,这个时节潮差仍有两米。郢师有四个师,加上骑兵不过三万人,再加上圉童和输运力夫,人数几近四万。四万人舟楫有两百多艘,这些舟楫多停靠于琅琊湾、利根湾两个海湾,涨潮时出发可避免舟楫触礁。

一个月的针对性训练,出发的命令下达后各师仍有些慌乱,伍长、誉士、偏长乃至卒长要再三叮嘱,士卒才能避免过多的纰漏。不过真正慌乱的是骑兵,四千多匹战马要装上战舟,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冷锋已去,海浪依旧汹涌,一些战马任由圉童鞭打,死活不上战舟。

没办法的他们只能抬马上舟,甚至用起重机吊马上舟。好在不是所有的马都是这样,一些倔马抬上去后,更多的马鱼贯登舟,挤在大翼战舟中间临时钉好的马厩里。忙到下午涨潮之时,四千多匹战马终于登舟。

“请大王上海舟。”熊荆没有穿狐裘,与普通士卒一样,他穿的是絮袄,只在外面套着了一件血红的韦弁服。宝剑不再细嫩,而是标准的君王之剑,长逾五尺。他走出正寝时,一干臣子拜请他上朱雀号而不是卒翼战舟。

“不佞难道是女子?”熊荆看着拜请自己的臣子,不怒而笑。

“大王乃一国之君,岂能置身险地。”右史无奈,他知道熊荆是要与士卒同甘共苦。

“身处险地并非一次。”熊荆还是笑。“右史也曾置身险地,何惧之有?”

“然此乃大海……”熊荆已从臣子们的间隙中穿过,走下阶去了,右史等人只能追上。

“大海又如何?”正寝台高丈余,站在阶上能看到远处的大海。“不佞有奇技。倒是……”熊荆想起这些臣子似乎不会游泳,“你等上海舟吧。”

“臣岂能如此。”大王都上卒翼战舟,臣子们也只好跟着上卒翼战舟了。

“禀告大王,我师已登舟。”码头上几个师长早在等候,一见熊荆就揖告。

“禀告大王,我师也已登舟。”牢乘几个人跟着道,熊荆点头之余最终看向妫景。

“禀告大王,骑士战马皆已登舟。”妫景揖告道。

熊荆对妫景点头,而后目光看向海湾里整齐排列的战舟,战舟上的郢师士卒笔直站立,都在眺望着他,等候着出发的命令。

“太一庇佑,大司马庇佑。”熊荆情不自禁的祈祷,祈祷后他再无犹豫,挥手道:“出发!”

‘咚……咚……咚……咚……’,军旗猎猎,码头上的建鼓缓慢而沉重的敲响,巫觋跳着傩舞,为大军驱鬼祈福。凌厉的刀光闪现,牲牛颈间热血四溅,以祭祀东海之神禺?。

“两仪有政,四海有王,奉命在天,世德重光,烈烈我旗,阗阗伐鼓。白气经天,阐扬神武……”巫觋古老的吟唱声中,熊荆在臣子的簇拥下登上卒翼战舟。这时候出发的命令已经传遍全军,一艘接一艘的战舟趁着海潮,按照既定的秩序驶出海湾驶向大海。

波涛依旧汹涌,起伏的海潮很让人很不适。战舟干舷不过两米,每每大浪打来,浪花就会溅上甲板,溅入甲板下的舟舱。为此士卒专门披着一件挡浪的蓑衣,饶是这样被海浪直接溅中,也会半身尽湿。人如此,战舟甲板上的战马则是不安。它们很不习惯战舟的摇晃,开始嘶鸣骚动,是以圉童们不得不钻入马厩内安抚。

熊荆站在战舟甲板上,全师状况尽收眼底。这时候驶出港湾的舟楫正在冒突的指引下编队,四个师以及骑兵、辎重部队编成大大小小的舟阵。这当然不是为了好看,这是为了不丢失舟楫,更是为了让划桨的士卒知晓,他不是一个人、一艘战舟,他正与其他人、其他战舟一起划行。

第七十四章 大利

齐王建三十二年的春天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早一些,临淄东侧的缁水,西侧的系水早早就化冰解冻,只在岸湾能看见些许冰雪。凛冽的北风终于不再呼啸,暖煦的春日晒得人浑身懒洋洋,唯有街市不是传出的琴筑声、斗鸡时爆发出喝彩呐喊才能让人稍微打起些精神。

楚国伐齐,满朝大夫将军或有些忧惧,但对临淄城的庶民,日子唯一的不同就是生计更加紧迫。因为战争,粟价再一次高涨,每石的价格竟然超过两百钱。这当然是故意的,对外战争本就是收割邑大夫以及依附于邑大夫商贾财富的最佳时机。临淄王命一下,戎车、马匹、甲盾、兵戈、军资不但要各邑自筹,还要提供给临淄,一时间全国物价大涨。

不过这一回居然有了不同的声音,一首让朝廷肝胆俱裂的歌谣在齐国传唱:讴乎,其己乎?苞乎,其往归楚王乎!(歌唱啊,快要结束了吧?兴旺啊,还是前去归附楚王吧。)

显然是有国贼故意为之,原先的歌谣明明是:讴乎,其己乎?苞乎,其往归田成子乎!’这是《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上说的故事:齐国发生了灾荒,路旁多有饿死,百姓偕老扶幼去投奔田氏,没有一个人饿死,于是百姓就高唱这首歌谣。齐景公见民心如此,知道田氏夺国已不可避免,闻之悔恨落泪。

故事自然是假的,但有人篡改故事里的歌谣,并使其广为传唱,这让临淄朝廷陷入被动的境地。后胜接连发出王命,要求各邑严惩传唱歌谣之人,然而各邑根本就不当回事。邑大夫们不想和赵国结盟与秦国为敌,同样也不希望和楚国翻脸与楚人为敌。他们只想坐收渔翁之利,趁战争发财而非卷入战争中破财。

临淄朝廷擅作主张致使齐楚交恶乃至相伐,然后又要他们出钱打仗,这本就让他们极度愤怒。楚王不是姜齐时期的田氏,不可能篡位成为齐王,用这样的歌谣警示临淄再好不过。

春日虽好,处处国贼。齐国相府内,闷闷不乐的后胜无精打采,知道有人禀告秦使王敖求见。

“济水已通,敢问那破城之器……”王敖是卫缭的人,联姻的事情他办成了,挑起齐楚战事他也办成了,唯有最后一件未能完成,那便是运破城之器入秦。

“既然济水已通,破城之器自然可运至秦国,然则……”后胜顿了一顿,“我闻楚王已在琅琊厉兵秣马、整舟备战,贵使允诺的十万秦军何时可至齐国?”

“破城之器运抵鄙国东郡,十万大军便可入齐。”王敖揖道。“此事寡君已令,若是齐相心切,鄙人可请大军先行入境。”

“不必不必。”王敖与此前秦使的顿弱、姚贾不同,王敖和蔼可亲,从不威逼,他如此客气后胜反而退了一步,心里并不希望秦军入境。“若楚人击破穆陵关,大军再入齐国不迟。”

“诺。”王敖认真相答。他再道:“那破城之器……”

“本相已命临淄守将田扬,破城之器今日便可输运出城,然则……”后胜想起破城之器便有些惊讶,那东西重三万多楚斤,真不知楚人是怎么造出来的。从投石机想到楚人,又从楚人想到楚军攻齐在即,后胜不免有些恍惚失神。

“齐相……”王敖不解后胜为何语顿,只好叫了一声。

“哦。”后胜这才回过神来。“然则破城之器委实沉重,当年运来便用力夫万余。”

二十部简化版投石机,没有鼠笼传动装置,配置也非十吨而只有五吨,加上高大坚固的机架,全重大约在七吨。运来的时候一部投石机要数百人搬运,现在运走,大概也需要这么多人。

后胜担心人力,可人力对秦国根本就不是个事。当天,在少府大工师叶隧的指挥下,千余秦人便开始搬运那两部投石机。

楚国的东西大多精巧,比如王卒的手持连弩,但破城之器这样几万斤的东西也做的如此精巧,实在是有些出大工师叶隧的预料。搬运之前他仔细查看投石机,这与守城用的人力投石器并无二致,但楚国人将它做的更大,并且不是靠人力拉梢,而让配重自由落地。

一个大鼎不过千斤,配重却有两万斤,相当于二十个大鼎,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这可不是把二十个大鼎浇筑在一起那么简单,这还涉及到整个机架的承重,最重要的是吊杆与配重、吊杆与机架之间的转毂。

三年前楚国蒨公主嫁入秦国,陪嫁的四轮马车的轴毂明显被更换过,从御手闲言片语中得知,入秦之前车驾非常轻快,入秦后变得很沉重,秦国的道不好走云云。少府拆了其中两辆马车,只发现轴毂全是新的,其他并无异常,秦国的道也要好于楚国。

如果御手的话属实,那么楚国的马车当有两种轴毂,一种与天下各国的轴毂毫无二致,另一种则是新式的轴毂,因此走起来特别的轻。这在当时只是一种推测,现在这种推测变成了现实。在投石机吊杆与木架的连接处,叶隧看到了一种新的、从来没见过的轴毂,它没有铁锏、没有辐孔、没有加釭……

叶隧并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滚柱轴承。滚动摩擦的摩擦系数几为滑动摩擦的十分之一。在投石机吊杆上装大号的滚柱轴承是为了减小摩擦,特别是在配置减半的情况下,更需要减少摩擦提高射程。但是造府的尽责行为一旦被齐国出卖,就会让秦国收获大利。

天黑时分,两部让秦国上下一再催促的破城之器终于运出了临淄城的东门。夜间秦人也没休息,而是举着燎火喊着号子将它们装上等候了好几个月的大舫,大舫将顺着缁水往东数里,再转至西北而去。这是缁济运河的一部分,缁水过临淄城流向东北,过巨淀(古称青丘,今清水泊)与时水交汇入海。

缁水是东北流向,北面的时水是正东流向,故而交汇,但在流经博昌(今博兴)之前,时水却是正北偏西的流向。它的支流渑水与临淄城西侧的系水同源,渑水在临淄城西面五十里处转弯流向西北,汇入时水后在博昌转流正东。

齐威王时期,齐国为连接缁水、济水,开凿了两段运河。一段将城东的缁水与渑水相连,另一段在时水拐弯前,将时水与济水相连。如此形成了一个以临淄、博昌、时水缁水交汇处为顶点的三角形。临淄这个角处于三角形最南端,博昌这个角几乎与两水交汇处平行,处于最西;两水交汇处位于最东。

从临淄出发,顺缁济运河航向西北,即可进入济水,济水溯水而上,经历下(今济南)、卢邑(今长清县西南)、毂邑(今平阴县东阿镇)便可进入秦国东郡。毂邑是齐国极为重要的城邑,位于济水以东、泰山以西,济水西面就是秦境,南面十数里也是秦境。齐国在这里重重设备,为的就是西拒秦人。

暮色沉沉,临淄城头的持戟之士借着星光隐约能看到秦国的大舫顺缁水而去。同一片星光下,比黄海更为平静的渤海,两百多艘战舟所组成的舟队在朱雀号的带领下已经抵达莱州湾。

从琅琊港出航,用了五十六个时辰,舟队抵达靠近朝鲜的白翎岛。岛的其他几面多是林立的山石,但西南面是细嫩的沙滩。全军由此登陆休整五日,五日后由白翎岛出发,航向八百多里外的大钦岛。大钦岛位于渤海海峡正中,旁边有小沁岛、南隍城岛等岛屿,但这些岛屿并无淡水,仅仅暂歇了两日全军又从大钦岛西口出发,航向四百多里外的缁水出海口。

两千五百里的航程,虽然每段航程相比上一段都大幅减少,可减员仍然严重。从白翎岛出发时,全军不过减员百分之三,但从大钦岛出发,全军减员已近百分之十。倒不是出现了伤亡,主要的症状是晕船,人晕马也晕,很多马匹倒在了大钦岛。

好不容易进入了风平浪静的莱州湾,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夜晚中朱雀号无法确定缁水入海口。入海口的纬度出发前就已掌握,可是在夜里哪怕误差只有数里也难以寻觅。并且不止一条河流在附近入海,泰山北面诸水都有此入海。

“此知彼司失职。”历经十多天的风浪,熊荆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看天就亮了,他开始气愤知彼司的侯谍没给舟队标定方向,按照约定,侯谍应该在缁水入海口燃起火堆。

“臣以为只能落锚以待天明。”原先的舟师之将欧拓也在舟队。如今全军停滞,为防止碰撞,各舟皆亮起灯光。灯光与灯光是不同的,它们随着战舟起伏飘荡,远远望去像极了一群萤火虫。

“以待天亮?”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天亮后此段海域必有齐国舟师巡逻,全军一旦暴露,是否能顺利抵达两百里外的临淄,那就成了一个问题。

第七十五章 缁水

黑夜中找不到缁水出海口,等到了朏明,海湾里又起了雾。起雾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齐人舟师很难发现自己,坏处则、是天亮了也很难找到出海口,更难对着太阳测量纬度。只等到了早食,雾气方才散去,但这个时候海岸上已经有了舟楫。

二月并不是捕鱼的时节,要到三月才有小黄鱼回溯浅海,奈何粟价高涨,近海的渔户不得不驾舟出海,退潮时海滩上总能搁浅一些小鱼小虾,可以为食。起雾的时候渔户看不见外海落锚的郢师舟楫,可雾气一旦散去,两百五十余艘战舟组成的舟队赫然出现在海面上。

战舟上羽旌晃荡、军旗林立,阳光下更显现出一团光晕。浅海处的渔船顿时起了一些慌乱,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艘渔舟没有避走,反而迎来上来。

“来者何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渔舟,最靠近海岸的一艘大翼上的舟吏大喝。舟吏并未吓到渔舟上衣裳褴褛的渔人,只是他说的东莱语,谁也听不懂在说什么,直到后方为此战专门配置的翻译上前,才知道渔舟上渔人的要求。

“禀大王,渔人曰:若能予其粟米三石,可引全军入缁水。”消息传到熊荆的卒翼战舟,对方上前的要求竟然是这样。

“粟米三石?”熊荆错愕,这带路党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然。齐国上月粟价大涨,每石逾两百钱,非为卒无以得食。”传消息的军吏继续道。“为卒虽能饱食,却不能顾及父母妻子,故入海打鱼者众。”

“齐人多诈,未必能信。”军司马庄无地与熊荆同舟,他对齐人很不信任。

“试试未必不可。”雾一去舟师便开始寻找出海口,既然齐人能带路,大可以试试。

落锚于外海的舟师依旧在等待,前面的大翼战舟已经沿着海岸铺开,不过比侦查战舟更快,得了三石粟米的齐人没划多远便将众人引到一条不远的河水,他说这就是缁水。

按照地图,时水、缁水汇合成一条河入海,交汇点距离海岸大约七十多里。如果这是齐人使诈,那么全军要划行七十多里的冤枉路才能察觉自己上当。这时北面侦查的舟楫也传来消息,说找到一条大河入口,很可能是缁水。两条河必须选择其中一条。

“禀大王,渔人曰:北面是乃济水,非缁水。”军吏一通东莱话,问过渔船上的齐人才揖告。

“大王,臣以为齐人不可信。”庄无地对齐人并无好感,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有些忌讳。“臣闻之,兵家孙武子便生于巨淀北面的乐安,若是……”

“为何不信?”熊荆当然知道孙武,吴师入郢就是伍子胥和他一起指挥的。不过陆离镜里,他看见黄澄澄的粟米刚刚搬上那艘破烂的渔船,船舱内就扑出来两个光屁股的孩子,他们抓起粟米就往嘴里塞,紧接着一个衣不遮体的女人把孩子拽了进去,最后把粟米全部搬进船舱。

“传令:沿南侧之水入齐。”熊荆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传令,沿南侧之水入齐。”没有人质疑熊荆的命令,战舟陆续起锚,放下了一直收紧的舟帆,乘着西北方航入渔人指明的缁水。

此时那艘带路的渔船就停在缁水入海口一侧,渔人蹲在船头一动不动,渔船上竟然冒起来炊烟。熊荆所在的卒翼战舟经过时,被拽进去的一个孩子又跑至尾舱,嘴里一边嚼着粟米,一边看着一艘接一艘的战舟出神。

“扔给他几个罐头。”北风下这孩子就披了一件破烂的葛衣,胯下***正对着这边,它已经冻得发黑紧缩,好似一个破了的陶制茶壶小嘴。郢师是来伐齐的,不是来扶贫送温暖的,可熊荆心里还是不忍,这一刻他或许能理解孟子疾呼‘民为贵’的原因。

“大王赐肉。”战舟上的楚卒以为马肉罐头是赏给渔人的,喊了一句话后,几个罐头当即抛了过去,有几个落在了船舱里,有两个弹了几下,滚落到了海里。

渔人不懂楚语,也不知罐头里装的是什么,直到看见越来越远的楚卒对他做了几个砸罐头和吃的姿势,这才半信半疑的的开始砸罐头。罐头并不好砸,渔人最后拿了一块石头才把罐头砸开。罐头虽没有加热,可一旦砸开就肉香四溢。

“禀告大王,此确为缁水。”最前头领航战舟出人意料地传来消息。

“何以为证?”熊荆不解,他以为最少要三个时辰之后才能确定脚下这条是否是缁水。

“知彼司侯谍已登舟。”舟队绵延六里,彼此只能用旗语传递简单的消息,但知彼司接应的侯谍登舟是无疑的。这让卒翼战舟上的股肱羽翼大大松了口气,在海上他们谁也不敢出声,因为那是他们从来不懂的世界,但到了陆地,他们重新找回了自信。

“臣死罪,请大王治罪。”半个时辰后,侯谍被前舟送了过来,他俯身大拜,诚惶诚恐。

“为何延误?”侯谍未能如约在海边点火,耽误了几个时辰不说,更让全军要到晚上才能抵达临淄城下,熊荆心中自然不悦。

“臣入巨淀后不辨水道,故而延误。”侯谍伏着身子低着头,解释延误的原委。

巨淀在时水、缁水交汇处的南面,南北宽十余里,东西长三十里,呈西南——东北向。缁水注入巨淀又流出巨淀。但除了缁水,还有姚水、泱水、洋水也注入巨淀又流出巨淀。在巨淀不辨河道造成延误并非不能理解。

“齐国如何?”熊荆没有说治罪,也没说不治罪,而是问起了齐国的情况。

“臣闻之,高唐之卒已发往穆陵,唯临淄十万持戟之士未动。”侯者道。“临淄又命各邑献车马甲盾,然车马甲盾价皆涨,诸邑皆不悦,唱曰:‘讴乎,其己乎?苞乎,其往归楚王乎!’”

“哦?!”歌谣熊荆从未听过,但其中包含的意思让他极为惊讶。

“齐人不得庶民,此战我必胜。”庄无地大声道。“渔人引路便是一证,臣误矣。”

“请大王命骑士疾告齐人曰:楚军不害齐人,只诛后胜。”庄无地说罢,随行的谋士谏言道。

作为参谋人员,庄无地以及郢师的股肱羽翼对齐国有很深的了解,只是他们思想很难超越时代的桎梏,看不清齐国的统治逻辑。熊荆虽不喜政治,可究竟‘多活’了两千多年,齐国玩的那套养猪杀猪的把戏早就了然,也只有这样的统治,才使得齐国庶民并不反抗暴秦。现在深入齐境,他们终于清醒了过来。

“善。”熊荆毫不犹豫的同意。“传妫景,命骑士疾告齐人:‘楚军不害齐人,只诛后胜’”

从舟师入缁水溯水而上开始,郢师的骑兵便已经登岸沿缁水两侧侦察。政治宣传虽然正确且必要,但巨淀以北只有乐安一城。此刻,从海岸逃回去渔舟已经将‘海上有大军’的消息传至乐安,邑大夫孙豪闻言本不相信,但三人成虎,看到海上有大军的并非一人。

“必是楚军!”其弟孙义想都不想,断定那是楚军。

“舟师皆至成山,冬日大浪汹涌,楚人何以至此?”孙豪仍然不敢置信,他觉得楚军是天上掉下来的,不然不可能突然出现这里。

“楚并越,越人善舟楫,越海而击我,无异也。”孙义道。“我当速闭城门,请临淄为救。”

“报——!”乐安邑长不及三里,宽不及两里,城高不过两丈四尺。邑外的呼喊邑内听的一清二楚。关闭城门上对的,但请临淄相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楚军舟师已经出现在乐乘邑的视线之内。

“击鼓!登城。”邑虽小,但也不能开门献城,邑大夫孙豪闻讯不再犹豫,立即命令邑卒击鼓备战。不过这时候楚军骑兵已至城外,在邑卒仓皇的注视下,那骑士高喊道:“奉大王之命相告:楚军不害齐人,只诛后胜。”

“禀主君,楚人言:不害齐人,只诛后胜。”孙豪登城的时候,一个听的最清楚的连长连忙相告,但这时候孙豪的目光已被楚军舟师所摄,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太阳这时候已升得很高,缁水两岸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际,东流入海的缁水将其分割,水面闪耀着波光,微微刺目。楚军的战舟就航行在这波光粼粼的缁水上,舟队绵延六七里,每艘战舟都向两侧伸出密密麻麻的长浆。除了能看到浆,还能看到偌大的帆和高耸的旗、看到甲板上严阵以待的甲士和马厩里的马匹。

舟行甚速,孙豪仅仅看了一刻钟,就觉得舟队前进了数里,原本有些模糊的大旗现在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绘在帛上的三头风。

“楚王?!是楚王!”得益于大楚新闻的流传,孙豪瞬间明白旗下那个身穿红衣的人是谁。

“主君,楚人言,不害齐人,只诛后胜。”身侧的连长再一次相告。城下楚人舟师多不胜数,五百多邑卒防守的乐安根本就守不住。

第七十六章 缁水2

舟过乐安,战舟上的熊荆对这座小邑只是扫了两眼,随即收回了目光。这将是郢师经过的唯一一座城邑,再走下去就是巨淀,巨淀再行百十里,左边是安平,右边便是临淄,只是那时候将是晚间,临淄城门关闭,没有趁乱夺门的可能。

熊荆对乐安不过是扫视,城墙上的孙豪看到他、看到城下经过的楚军舟师,顿觉手脚冰凉双腿发软。待熊荆所乘的卒翼战舟驶过,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先祖孙武子的兵法乃是家传,熟读先祖兵法的孙豪禁不住想起了虚实篇的内容。楚军由海路溯缁水攻临淄,当它出现在缁水出海口的那一刻,这场战争齐国已经输了。举国的邑卒赶至穆陵关、举国的舟师调到成山以南的海岸线,临淄虽有十万持戟之士,可那有什么用呢?

“楚人言:不害齐人,只诛后胜。”孙义将他扶起,他没想到兄长会这么失神。既然楚军只为诛后胜而来,不是为灭齐国而来,自己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害于不害,我能若何?”孙豪长叹。“速传讯至博昌,言楚师入境。”

博昌已经是另外一个方向了,但去临淄的水道已被楚军占据,乐安要对外传出消息,只能是传往博昌。以楚军战舟的速度,传消息至博昌也来不及警告临淄。海路从来就不是齐国设备的方向,不说道路,连个烽火台都没有。孙豪此举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孙义立刻领命,立乘着一辆戎车从乐安北门出城,奔向几十里外的博昌。

*

“寡人闻楚王将欲伐齐,确否?”郢师途径乐安,沿着缁水西进。临淄正寝,齐王田建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一些风声,立刻将后胜召去过问讯。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夜色将至。

“禀大王,确有此事。然……”征调全国兵马是一件大事,兵符是做不了假的,后胜否认不得只好承认。“然臣已有定策,请大王勿忧。”

“楚王为何伐齐?”田建闻言色变,“只因寡人食言,不盟赵人?”

田建并不清楚这几个月齐楚之间发生了什么,后胜也不敢一一相告。“大王,楚国欲使我齐国合纵攻秦,奉其为盟主,以此立威于天下。不得而怒,故而伐我。臣已命高唐之兵至穆陵,又命舟师沿东海设备,楚伐我必败。秦国姻盟之国,也愿出兵十万助我抗楚……”

“出兵十万?!”田建闻言一怔,他与秦国联姻只是不想惹怒秦人,在楚赵和秦国之间保持中立,从未想过要秦国相助。“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秦乃虎狼之国,怎可请其相助。”

“禀大王,正因秦乃虎狼之国,故臣未曾应允。”后胜赶忙解释,心里捏了把汗。

秦军入齐相助必要顺济水进入齐境,他日退兵还在其次,关键是齐国在毂邑的防御将尽收秦人眼底,这让田建很不安。好在后胜没有答应秦使,秦军也未入境。脸色恢复正常的田建又道:“母后对秦甚谨,与诸侯有信,奈何寡人……”

“大王何罪于己?”后胜劝道。“楚王其心不正,欲使我齐国与秦人为敌……”

“敬告大王,大司马求见。”后胜正劝慰田建,寝外谒者忽然相告。

齐国官制,将、相之下还有五官,即大行、大司马、大司田、大司理、大谏。五官之外又有司徒、司马、司寇、司空、士师、军师等职。大将军田洛已经亲至穆棱。但临淄尚有大司马、军师管理兵事。大司马田宗垂垂老矣,军师牟种却有些当年孙膑的风采。

“敬告大王,臣闻楚国舟师已出琅琊数日。楚人击我,必以舟师,其舟师出琅琊而不见,当绕海而行,或入缁水至我临淄。临淄以东,缁水之侧仅乐安一城,无以相卫,臣请大王遣师至乐安,以戒楚人。”牟种不顾后胜的眼色,进来就相告。

“大王,东海之上大浪滔天,楚人舟师何以越海而至?”后胜不想田建责怪,连忙辩道。

“虽有大浪,亦须设备。”田宗老是老了,但不糊涂,“臣以为非常之时,可塞缁水。”

“大王,楚军未至而塞缁水,恐天下笑我齐国畏楚如虎。”后胜本想说田宗誉敌,可他的身份不同于转附舟师之将田寡。田寡是别宗,田宗却是大王的叔叔。“临淄有执戟之士十万,城中每户三男子,六万户尚有披甲之卒十三万。不发于远县,临淄之卒固有二十三万。

臣闻楚国与秦国大战三年,士卒多死,如今仅有二十万。二十万楚斤击我,二十三万守城,如何能破?且楚军远道而来,粮秣几无;知其入齐,我固守不出,其何以胜?”

后胜一开始还有胆怯,可算完临淄城的兵力,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肯定。就是楚国所有兵力来到临淄城下,也不能把临淄怎么样。劳师远征粮草一定会短缺,只要临淄谨守城防,等到各路邑卒齐聚临淄,那便是楚军败亡之时。说道这里,他甚至希望楚军真能越海而来,直至临淄城下。

后胜如此希望,实际上他的希望距离临淄已经不及七十里。此时太阳正徐徐落下,霞光将半个天空染红。舟队正以五节的速度持续前进,一个时辰能前进三十三里。临淄就在前方不远,每一名士卒、甚至输运的力夫都知道这一点,但如何攻拔临淄却是一个大问题。

楚军没有携带投石机,只有荆弩。荆弩可以发射十至二十公斤左右的石弹,但以大梁的经验来看,都城底部宽达二、三十米之巨,想以荆弩发生石弹破城几无可能。而临淄城周五十里,城高四丈八尺,缁水、系水环绕城周,壕沟宽十多米甚至二十多米,不说没有投石机,即便有投石机也很难攻取。

攻城不可能,野战也未必有胜算。就像后胜计算的那样,临淄有持戟之士十万,其中五万相当于楚国王卒,这五万人皆着钜甲、使钜兵,是齐军精锐。

另外五万则是城中应征之卒,临淄不但是座都城,更是一座商贸城。城中有大市、工坊规模极大,役作者无数,紧急情况下征召二十万也未必不可。二十五万对三万,实际因为减员还不到三万,不能说一定不能取胜,但胜利的希望极为渺茫。

“臣以为明晨当乘齐人不备而袭其城……”四师师长齐聚熊荆所在的卒翼战舟,养虺一开口趁隙袭城。这是最常用的计划,如果齐人没有发现楚军越海而来,明天清晨城门大开,靠骑兵偷袭夺城是最好的。

“臣以为不然。”阍秋反对,“大王若只杀后胜,袭城可也,若要于齐国变法,袭城不可也。”

“恩。”熊荆看着他,示意图继续说下去。

“齐湣王曾称东帝,齐人素以此为傲。若袭其城,恐不服也。不夺齐人之志,无以变齐法行楚政;不能变齐法行楚政,我师退后,齐人必然反复,再度亲秦,此战何益?”

阍秋老气横秋,但说的话并非没道理。战争有胜有败,但不是每一场胜利都能让人心服口服。郢师不仅仅是来打一场胜战惩罚齐人的,更是来促使齐国改变外交策略,弃秦亲楚的。而以熊荆的先验,历史上齐国最终没有拼死抵达秦人,因此他心中还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变齐法行楚政,让一阵两心的齐人真正团结起来,在不久的将来抵抗秦军。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必然高于战争。可是战争是实际的、客观的,政治再高也不能违背战争规律,这两者之间如何权衡,需要君王的智慧。

“齐人执戟之士十万,全城可战之卒逾二十万,我军不及三万,何以为胜?”养虺不满阍秋反驳的策略。“此齐人与我战,若固守不出以待两都之兵救援,我军若何?”

“我军不胜,大可退师。两千余里越海而袭齐都,此足以为傲。”阍秋也不忿于养虺,相比于养氏,阍氏毕竟是卿大夫出身,考虑战争并不仅仅从战争角度。“非以堂堂正正之师而胜,胜有何用?伐齐乃使齐人亲我,而非使齐人恨我。”

“请大王定夺。”养虺究竟辩不过阍秋,只能把问题抛给熊荆。

“你等以为如何?”熊荆也难下决断。三万人肯定打不过二十万,只能靠奇袭。但问题是奇袭之后赢了战争,齐人不服怎么办?当年吴师入郢,城内楚人‘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

如果楚军拿下临淄,而临淄城内的齐人也是如此,那事情就很难办了。很可能等各地齐军赶至临淄,自己也如吴师那般,不得不撤出齐国。

第七十七章 夜深

时至悬车,临淄城响起了鼓声,鼓声缓和而沉闷。这是城门关闭前的信号,一旦鼓毕,城内城外的门、亭必须关闭,道路上如果还有行人,就要拘下问其故、治其罪。

都城乃一国之重,都城的防御从来都是严苛细致,只是临淄已经五十二年未经战事,君臣权贵生活日渐奢华,城内不单白天开市,晚上也开市,鼓声响起时各市一片喧嚣,大市中的商贾仍在交易,十三道城门关闭了十二道,只在城东留下一道闾门供来不及出城的商贾出入,因此留门的时间很短。

与楚国郢都不同,楚国郢都东城贵而西城贱,王城也偏向东城。临淄则相反,临淄王城一开始就靠城西,田氏代姜后,放弃原有宫城,拆除西南角的城郭,在西南新筑一小城。小城周长约十八里,其一半在大城之内,一般在大城之外,与大城彼此隔绝。

一城有两座宫城,大城并不是一个规则的长方形,西城墙、南城墙规整,东城墙因为缁水的关系,城墙多有波折,到了东北角甚至内凹,以避让缁水在此处的弯曲;北城墙东低西高,至西城数里处才拐弯内收,变倾斜为水平;加之公私工坊有多,以致城内颇为拥挤。

夜幕降临,白日的喧嚣不但没有收敛,城内反而响起了更多的乐声。富贵人家不敢逾越等级,用膳时吹竽鼓瑟、奏乐欢舞,奢华并不比王宫落后多少。城北、城中各处工坊有依稀灯光没有舞乐,齐国能衣带冠履天下,靠的是无数织工绣娘日夜不停的劳作;

唯有西城到了夜里往往无声无息,甚至连灯火也不见,可能的娱乐就是聚在酒肆、食肆、斗鸡场外,听听里头喝彩叫好,沾染些别人的热闹。不过这段时间,西城的贫民有了一个新去处,那便是稷下的学子会到西城讲学。

“……楚国之政,庶民可立于外朝。外朝之上,不仅可议国危、国迁,亦可议律法、赋税、兵事、祭祀,乃至劳役、粟价。”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讲话之人的相貌,但皆感染于他的气势。

听闻外朝甚至能议论粟价,围坐之人呼吸当即变的急促。有人怯生生的问道:“敢问先生,楚国外朝可议粟价,粟价可降否?”

“自然可降。”说话之人不是什么先生,而是学生,叫伏生。他最开始也恨极楚王的跋扈,尤其是誉士杀人不死,但不知从何时起,鼓吹楚政已是诸多稷下师生的共识。楚政虽然不好,但相比于三晋乃至齐国,它又要好一些,尤其是庶民组成的外朝。

“楚国与秦人大战三年,然楚国粟价从未及两百钱,何故?楚国不以粟牟利也。战后楚国夺秦人敖仓,敖仓者,积粟如海,若供齐人而食,可食三年。然为农人计,楚国粟价仍未降,此皆农人于外朝所议也。农人要粟价涨,百工要粟价跌,故而楚国粟价恒为五六十钱。”

“五六十钱?!”众人一片惊讶。齐国粟价是列国中最贵的,能媲美的估计只有燕国。五六十钱的粟价有,但很少,收粟的时候就是这个价格,其余时候粟价常常超过五、六十钱,春天青黄不接,不少年份要到百钱。这当然与齐国发达的商业存在必然的联系,临淄多佣工,这些人买到的粟是最贵的。

“我齐国之政,常以粟、币敛财,百工日夜劳作,所得仅一日之食。农人一年劳作,官府收粟,其价甚廉,又有盐铁之加、口户之奉,一年辛劳仅能果腹。若齐国可行楚政,国事皆议于外朝,庶民可定粟价,此方我等之福也。”

稷下学社多辩论,一如后世的吹鼓手,伏生之言多有夸张之处,但围坐的庶民不便真假,他们不曾征召为卒,生计日渐紧迫,对此不免欣然向往。

“此并非不能。”伏生继续高喊,“楚王曾劝大王亦行楚政,如此国祚可延万世,然朝中有奸臣作梗,不得行也。若……”

如果有灯火,可看到伏生脸色尽赤、满头大汗,这他是鼓吹的高潮,他的声音大道数里外可闻。危机也在这时候出现,一个黑影急急奔了过来,大喊道:“连长来也,请送先生走。”

连长管辖四里,每里有十轨,一轨有五家。齐国一样实行连坐,只是齐人散漫,这套制度早已松懈。不然‘里域不可以横通’,伏生不可能来此论说。听闻连长将来,围坐之人也不慌乱,他们送走伏生后仍坐于此。

那连长是个老头,灯火下步履蹒跚,走到很近见到有人聚坐于此,他不敢上前拿人,只能喝道:“夜深聚坐,非攘夺即窃盗,还不速速返家。”

他这么一喝,众人方才陆续散去。不过走时人群多有愤愤,对奸臣的咒骂不绝于耳。指桑骂槐连长自然能够意会,但面对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也无济于事,只能仍由这些人散去。

夜谈会中途解散,重新回到稷下学宫的伏生正揖见先生宋意。

“近来城中大搜唱谣之人,这段时日勿去为好。”奔回学宫的伏生满头是汗,宋意看着他不免有些担心。

“禀先生,学生不惧。”伏生答道。“庶民盼学生如盼甘霖……”

“确是不能去了。”宋意长叹。他的身份和他的行为让他颇为矛盾:一面,他食齐禄为齐博士,自当为齐国着想为大王分忧;一面,他又愤于齐国的制度,悲于庶民佣工的境况,因而不断抨击齐国之制。“适才我闻楚国舟师已出琅琊数日,当越海赴齐也。”

“当真?!”伏生闻言大喜。他是齐国人,可正是因为他是齐国人,他才迫不及待楚国伐齐,只有楚国伐齐,内部震荡,才能改变齐国水深火热的现状。

“然也。”宋意脸上也有一些喜意。“大王忧惧楚国伐齐,今日故而召后胜想问。后胜曰:临淄执戟之士十万,发全城之卒可得二十三万,楚国可战之卒不过二十万,故齐军必胜。他却不提,临淄除五万执戟之士,余者多无战心。”

第七十八章 阵战

宋意身为稷下学宫的博士,朝中消息素来灵通,不过他再怎么也想不到,此时郢师已在临淄东北三十多里处扎营。

劳师远征两千五百里,并且全军安然抵达齐国都城三十多里外,这样的壮举让每一名士卒都倍感振奋。但各师的官长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传达作战命令,更没有宣布明日列阵的具体安排,这点让各卒的军官不免有些心焦,这等于是说大王与诸位将军仍未确定明日该如何作战。

作战、尤其是排兵列阵是件极为讲究的事情,这不但要获得地利,还要得到天时。得到天时地利的同时又不能被天时地利所拘束,不然就会被敌人所乘。不要被敌人所乘,反而要针对敌人弱点布阵,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各卒军官都上过军校,虽然还没有毕业,可影响作战的各个因素、尤其是阵法全都学过。郢师不及三万,再减去骑兵、减去砲兵、减去工兵、辎重、通讯、卫勤、幕府等等,真正参加作战的卒只有七十二个(包含八个近卫卒),人数还不到两万。临淄是齐国都城,再怎么也有十万大军,兵力相差如此悬殊,议战自然要如此之久。

基层军官抱着宽容的心情等待最终的作战命令,卒翼战舟上关于奇袭还是阵战的争议仍未结束。奇袭讲究时机和运气,并非想奇袭就能一定奇袭成功;阵战同样有讲究,齐军固守坚城,大可以不战。即便战,二十多万齐军对阵不及三万人的郢师,郢师取胜的希望极为渺茫。

试想一想:二十万人展开哪怕是四十人的纵深,阵宽也有五千米;而郢师只有七十二个卒,哪怕纵深仅仅十人,也只有一千六百二十米。这样的差距,齐军大可以从一开始就将郢师团团包围,使全军陷入苦战。

推演证明阵战毫无胜利的希望,非奇袭无以夺城。面对这样的结果,坚持取得堂堂正正胜利的阍秋也陷入了沉默,唯有熊荆含笑不语。他冷静地想了一会,遂推倒此前的结果,重新在筹盘上排兵列阵,这一次,郢师阵列的宽度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五千米。

“这……”看着筹盘上单薄的郢师阵列,养虺也好,邓遂也好,阍秋也好,个个都长大了嘴。

“大王岂能如此?”养虺指着郢师单薄的阵线,假如这个军阵不是熊荆排的,他几乎要大骂。

“为何不能如此?”熊荆避重就轻:“弓手射完箭亦可列阵,工兵、辎重、输运……”

除了砲兵、卫勤、通讯、幕府这些宝贵的技术兵种、真正的非战斗人员,包括输运的力夫熊荆也都派上去了。但养虺的惊讶不在于此,他再一次指着筹盘,有些激动地道:“我军纵深仅有五行,一旦齐人击破军阵,我军必败。”

“纵深五行如何?”熊荆反问。“矛阵坚固,不求击破敌阵,五行足以。当年郢都之战,蔡豹即以五行大破叛军。”

军阵的纵深到底多少行为好,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话题。春秋时代军阵纵深也就是五行,但魏武卒用事实证明纵深五行根本不够,之后各国皆选练精卒,使得彼此的战阵越来越厚。现在各国面对秦国的持铍锐士,阵列往往加厚到四十行,标准的纵深是十五行。

不过这些都是皮甲铜兵时代的军阵纵深,身着钜甲的郢师面对手持铜兵的齐人不求进攻纵深五行足以。至于面对五万身着拒绝、手持钜刃的齐军精锐,五行的纵深确实很不保险。齐军如果采取大盾推搡前进,郢师军阵必溃,但熊荆相信他们不可能使用大盾。

“五行仅能为守,敢问大王何以为胜?”邓遂知道当年蔡豹以五行阵列大破叛军,他只是有些担心齐军那五万钜甲精锐。

“何以为胜?”熊荆目光最后落到妫景身上,朗声答道:“以骑兵为胜。”

带来四千余匹马,虽有减员,但骑兵减员并不多。熊荆相信临淄城内并没有多少骑兵,按照齐国的军制,齐军机动力量还是以战车为主,骑兵只是辅助。

“骑兵为胜?”一时间诸人的目光全部盯在妫景身上,里面有羡慕、有期盼,更有不解。

“我军骑兵尚有三千四百,其中五百骑是重骑,其余皆轻骑。”熊荆道。“陈郢之战,秦军伐交时摆出一个偌大的横阵,矛卒击破秦军阵列后,骑兵轻取辛胜首级……”

“大王,然若齐将并不出城,而是在城上指挥,若何?”西城第三师申不害问道。他觉得拿守城的例子来比攻城,这不恰当。

“那便是莒城之战。”熊荆只好换了一个战例。“骑兵猛击敌阵之背,敌阵阵破必然大溃。”

“莒城之战正是与齐军阵战……”申不害话到一半又忍下了,他觉得同一种战术最好不能用两次,因为第二次使用敌军必然有所戒备。

熊荆的观点则与他相反。两军对阵时,骑兵勾击军阵侧后几乎无解。能挡住骑兵的只能是另一支骑兵,可齐军骑兵、甚至秦军骑兵也做不到这一点。一旦妫景率领的骑兵从侧背勾击齐军军阵,以齐军的一阵两心的情况,结果肯定阵溃。

“齐军阵战大败,然若临淄谨守不出……”邓遂问道。

“二十万齐军阵溃,即便临淄谨守不出,我军也可踏着他们尸首登城。”熊荆浅浅一笑,尸山血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很多时候尸山眨眼间就垒了起来。

“敢问大王何以为战?”阍秋终于开口,他还是希望熊荆能堂堂正正的击败齐人。

“阵战。”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熊荆如此答道。

“若阵战不胜,我军危矣!”养虺大急。

“奇袭便能胜?”熊荆笑看着他。“奇袭必要用骑兵,骑兵仅三千四百,如何在全军赶到前扼守住城门?即便最近的北门,距此也有三十多里。骑兵最少要扼守城门半个时辰以上,我军才能赶至。若齐军降下悬门,又拼死反冲,我之奈何?”

悬门是城门的标准配置,一旦降下隔绝城内城外,那骑兵就没有办法扼守了。即便他们用木桩顶住头顶落下的悬门,也很难在齐军的反冲下固守。长达三十多米的城门洞只要任何一段失守,前路都会堵死。

“且临淄不比郢都。管仲曾曰:大城不可以不完,郭周不可以外通,里域不可以横通,闾闬不可以毋阖,宫垣关闭不可以不修。”熊荆翻出临淄城的地图,指着城内密密麻麻的街市里域道:“即便城门失守,齐军也可死守里域,野战变做巷战,还不如野战。”

宋代以前,城邑内是彼此设防的,各里各坊全是封闭式结构。若不与齐军野战,那就要和齐军巷战。野战可以打出高交换比,巷战不行,巷战没有所谓的侧背,骑兵根本无从发挥。

“确当阵战。”骑兵能不能死守城门先不提,看到临淄城内密密麻麻的街市里域,诸将的头皮开始发麻。齐国究竟是中原大国,临淄建都已有六百余年,几经扩大,内部的防御不是外人所够能想象的。

楚国不同,楚国立国几百年都没有修都城,直到楚文王都郢,也还是‘城郭未囿’。楚昭王时期,为防备吴军,令尹子常要增修郢都,司马沈尹戌表示反对,所谓‘子常必亡郢!苟不能卫,城无益也。’

深夜时分,漫长的战前会议终于结束。步卒、骑兵、砲兵、工兵、辎重、输运……,各兵种军官一回去就召集部下开会,细说明日作战的具体安排。听闻可能要与二十万齐军阵战,各级军官免不了一阵错愕。

“此大王之意。”看着麾下的骑将,妫景很平静的说出这句话。

“为何不能像桑隧那般袭城?”作为妫景的搭档,项超一直在骑兵任职。他今日之所以没有亲赴会议,主要是因为晕船。听闻己军将要面对二十万齐军,他脑子更晕,觉得天地都在转。

“临淄城内里域众多,”妫景一开始想法自然和养虺一样,但临淄城内的那些里域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若是巷战,我军绝无取胜希望,唯有与齐军野战,方有取胜之机。”

“我军袭城,齐军大恐,何来巷战?”项超痛苦的摁住了脑袋,他见成夔坐在那毫无所动,一门心思在擦拭他那张十二石长弓,顿时拉了他一把,“你为何不言?”

“临淄城方五十里,城内十纵十横,遍是里闾,我军人少,确要引齐人出来打。”成夔身子一矮躲过了项燕的拉扯,注意力还在他那张弓上。

“啊?”项超本以为成夔会赞同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也认为要阵战。

“你等可有异议?”妫景脸上笑起,笑看其余将领。

“无有异议。”骑将们齐声答道。与项超向往的袭城相比,他们其实更加喜欢一锤定输赢的感觉,而骑兵,就是那把决定整场战争胜负的锤子。

第七十九章 敌袭

既然决定要与齐人打一场阵战,那么也就没必要赶在天亮前埋伏在临淄城外了。但埋伏是一回事,隔绝又是另外一回事。骑士并不需要划桨,因此当步卒沉沉睡去时,一队骑兵正趁着夜色逼向临淄城,他们要做的是隔绝临淄的内外交通。

临淄城三十里外就有乡里,夜间骑兵奔过,闾内的狗不断狂吠。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一刻钟不到,运河以北各里的狗全都大叫起来。以齐国乡里之制,里有里尉、游有游宗,可惜夜色苍苍,里尉游宗即便起来了,对外面的异常也是束手无策。

不过骑兵过后,犬吠逐渐逐渐消停,夜色下大地白茫茫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在临淄城内,宴飨早已结束,乐舞也不闻声,偌大的都城只有城北、城中的纺织工坊传来些许机杼声,这之外,就是城头每隔半个时辰打更的声音。

西南小城的王宫正寝,齐王田建正进入了一个美梦。梦里楚王不计前嫌,与他欢笑如常,两人乘坐巨大的楚国海舟出海寻找蓬莱仙山。仙气环绕的蓬莱得闻两人前往,竟用七色彩虹在半空间架了一道桥,婀娜多姿的蓬莱仙子含笑将两人迎上彩桥,就要请至蓬莱仙宫。

远看那蓬莱仙宫越来越近,可两人却怎么也飞不过去。正焦急间,谁想身边的楚王突然狰狞拔剑,质问自己为何把可嘉许给了秦人。拔剑责问也就算了,最可怕的事情是脚下不知为何突然踏空,自己大叫着坠入了深渊……

“救寡人、救寡人、救寡人……”田建在睡梦中挣扎,嘴上禁不住喊出声来。他身边的丽妃睡的很轻,轻到他才喊了两句就惊醒了。

“大王?大王?!大王!”丽妃急忙抓住田建的手呼喊,这时候外面伺候的寺人宫女急急点亮了灯烛,等候室内的召唤。

“大王……”丽妃呼唤了一会,田建终于从梦中醒了。他双目无神的瞪着屋顶好一会才道:“楚王不救寡人、楚王不救寡人。”

“大王何谓?”丽妃不解田建的梦境,不明白他为何说楚王不救自己。

“几时了?”田建抹了把汗。昨日睡前他特意前往母后灵位前祷告,他对楚国食言,有违母后教导的‘与诸侯有信’,没想到晚上竟然坐了这样的梦。

“几时了?”丽妃也不知道几时,只能问室外的寺人。

“禀大王丽妃,此时朏明刚过。”是正僕曾泉的声音,他就睡在外间,随时伺候。

“朏明了。”丽妃又帮田建擦汗,外面天寒,屋内炭火烧的正热。“大王再睡片刻。”

“天亮否?”田建喘气了一声,再度问道。

“禀大王,天未曾亮,天亮或需旦明。”正僕曾泉的耳朵很灵,不等丽妃再问就答话了。

二月应该算是早春,黑夜白天各半,白日八个时辰,晚上八个时辰,天亮在朏明旦明之间。现在应该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星月都已落下了,太阳却还没有出来。白茫茫的大地变成黑沉沉一片,不说几十米外,就是几米外也看不见人。这时候大市内倒是灯火通明,虽未开市,但坐贾们已经在清扫铺位、整理货物,他们必须在开始市前准备好一切。

“见过……见过大夫!”一片黑暗的临淄城头,尚未熄灭的燎火下,都大夫田扬这几天开始巡城。他也是上个月朝议后才任都大夫的,职责是管理临淄,统辖五万都卒。

“免礼。”守城的士卒看上去精神抖擞,可衣裳上的酒味浓烈,他嗅着了,可恍若未觉。待走了一段,他才问向身侧的军帅田麟:“夜间士卒寒否?”

齐军五十人为一小戎,两百人为一卒,两千人为一旅,一万人为一军。这种编制与民户的编制是一致的。临淄五万多户,除去不能征召的,一户出一卒,恰好是五万人。五万人五军,五名军帅,一名军帅驻防一面城墙,剩余一军为后军。另外五万执戟之士只守西南小城。

“禀都大夫,末将治军不严。”都是聪明人,田鳞知道田扬为何会这么问,不免有些不安。

“士卒若因夜寒而饮酒,当加衣增絮,若是为饮而饮……”田扬委婉,加上刚任都大夫不久,说话常常是点到为止,让属下自己琢磨。

“末将今日便给士卒加衣增絮。”田鳞忙道。士卒为何饮酒他并不知情,他只是希望此事不要影响自己的官职,得一个治军不严的名声。

“善。”田扬微笑着点头,“军帅以为楚军可至临淄否?”

“这,”昨夜田鳞与其余几个军帅也听说楚国舟师出了琅琊港,但要说楚国舟师会出现在临淄城下,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他不相信,其余四名军帅也不相信。东海茫茫,不说冬日,就是春夏时节也是波涛汹涌,想绕过即墨南岸至即墨北岸,这绝无可能。

不过看田扬的意思显然不同意这点,田鳞欲言又止,改口道:“楚军既至临淄,亦不胜我。”

“不胜?”田扬再度含笑。

“我军坚守不出,楚军攻城不懈,旬月便告粮尽,自然退走。”田鳞道。“便是出城迎战,我军众而敌军寡,亦当我胜。”

“此皆堂堂而战。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楚军越海而至,为正否,为奇否?”田扬再度问道,他也是熟读兵法之人,虽然从未上过战场。

“末将不知,请大夫赐教。”田鳞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不懂正奇,一时被他问住了。

“临淄十三门,东闾门入夜仍开一个多时辰,此危矣;晨间开门,各门亦少有设备,若楚军趁机袭城,奈何?”背负着双手走在黑暗的城墙上,田扬直言自己的忧虑,他打算今日早朝便向大王进言,勒令临淄内外的关防门禁加强戒备,以防楚军突袭。

“大夫所虑甚是。”原来奇就是偷袭,这下田鳞懂了。他正寻思着怎么好好拍一记响亮的马屁,一个里有司奔了过来。

“禀军帅,城下、城下……”里有司是小戎之长,相对于秦军的屯长,管辖五十人。他指着城下黑暗处想说又不敢说,脸上有些惊恐。

“城下若何?”田鳞有些不悦,田扬一日只巡视一道城墙,已经被他抓住士卒在夜间喝酒,他不想再生出其他事情来。

“有马声!禀军帅,城下有马声。”里有司终于把话说完整了。北风吹来,数里外的声音城头能听的一清二楚。

“许是想早些入城的商旅。”田鳞身边的旅长猜测道。马声并不能代表什么。

“商旅?夜间道路禁行,何来的商旅?”田扬最为警觉。“今日各门缓开。”

城下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城外是不是商旅谁也不知道。就在这时城北忽然响起了示警的鼓声,鼓声无比急促,它一响四周的鼓声也随之击响。

按平常,城门的开启和关闭都要击鼓,可现在天色未明便响起鼓声,城上城下皆是错愕。等到众人觉察不对时,鼓声已经响过五通。

一通鼓三百三十三槌,三百三十三槌看起来多,槌起来也就是一分多钟。八分钟过去,城上城下的将卒、城内里域的里尉游宗,准备上工下工的佣工,乃至大市里准备开市的商贾、皋门前等候上朝的百官当即开始慌乱,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开门,这是敌袭!

军队毕竟是军队,五通鼓后,各军、各旅开始快速集结,抵达制定位置后,立即敲响军中的建鼓作为呼应,表示本部已至;

城内的庶民就不同了,按军法敌军突至庶民不得喧嚣,不得三人聚坐,不得奔跑、哭泣、探问、呼喊、争辩、拉扯……,各里更不能通行,违者一律处死;更不得擅自窥敌、离城、投敌,违者父母、兄弟、妻子都要受到株连。

城门还没有开启,离城、投敌是不可能的,但喧嚣、哭泣、探问、呼儿唤女总是免不了。有些人里尉游宗或能喝住,有些人根本不知敌袭该做些什么,对里尉游宗的训斥不是没有听见,就是置若罔闻。兵刃很快就见了血,但见的是齐人自己的血。

然而不知是幸与不幸,真正靠杀人安静下来的里域只是少数,其余的里域即便到了天亮依然哭喊不断、一片混乱。一些怯弱的里尉游宗不但没有杀掉庶民,反被庶民打倒,夺了兵器。

城内喧嚣,城墙上齐卒云集、人人忙乱,一些地段甚至挂上了挡箭的渠答,但城下并无齐人想象中的、成列成列的楚军,有的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骑兵,他们三三两两一队,似乎不是在作战,而是在郊游。

真正代表楚军已至的是城北运河里那艘三十多米长的卒翼战舟。寒冷的清晨,战舟甲板上站着一排闪亮的甲士,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汽清晰可见,更清晰可见的是他们头顶的那面军旗:旗帜猎猎,‘楚’字飘扬,楚人终于来了。

第八十章 问罪

“楚人?”战舟缓缓划过城北运河,停靠在大城的西北角,田鳞终于看见了甲板上楚军甲士。

“楚人!”田扬点点头,他一直有一种预感,楚人必至临淄,没想到来的这么早。

“楚人?”王宫皋门外,天色已亮但皋门依旧紧密,城上的鼓声让人惊慌失措,敌袭是敌袭,可在都大夫田扬通报之前,谁也不能确定来的楚人。

“荆人!善,大善。”秦使王敖的消息比皋门前的百官灵通的多,天还未亮他就得到城头送来的讯报:楚人来袭。

*

“大王落时仰否?”正寝之内,外面的喧嚣被重重隔绝,解梦的太史正细问田建梦境。

“落时……然,寡人仰矣。”田建回想自己坠落的情形,好像自己确实是仰面坠落的。

“楚王若何,”太史赶忙再问,“其俯否?”

“楚王……”田建再想,在太史期盼的目光下,他点头道,“楚王俯视我也。”

“啊!”太史大喊一声,豁然跳了起来,这把田健吓了一跳,不知此梦是凶是吉。

“大吉!我得天也。楚王身俯,乃伏其罪,吾且柔之矣!”太史大拜。

“啊?”田建也懵了,自己明明失足落下,怎么就变成大吉了,还能柔之(驯服)。

“昔年城濮之战,晋侯梦与楚王相搏,倒地后楚王伏身食其脑,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后果然,楚军大败,虽未柔之亦不远矣。”太史连忙举了城濮之战的例子。“今大王仰面坠空,楚王俯身相视,亦我得天,楚人伏其罪也。”

“啊。”城濮之战那是晋楚争霸的事情,没想到这这个梦竟然与晋文公相合。田建不免有些恍然,可再想晋文公与自己都是姬姓,方觉得这应该是先祖的启示。

“臣妾恭贺大王大胜楚人。”丽妃顿首道。田扬派来的军吏早在寝外,谁都知道楚人来袭。

“臣等恭贺大王大胜楚人。”正寝内余人跟着丽妃大拜,声音直震屋宇。

卒翼战舟划到临淄大城东北角就停下,城上数万双眼睛盯着这艘战舟,不少人在想单凭这一艘战舟楚人如何攻城。那不过是几十名楚军甲士,只要一个小戎的齐军出城就能击溃它。

城上齐军士卒看着,战舟上的楚人各行其是,停舟不久,手持旌节的郢师司马庄无地便下舟登岸,五十名甲士护卫着他,陪着他沿西城护城河南行。

临淄城内喧嚣混乱,五万都卒拖拖拉拉,但现在也已经集结到位。最重要的天已经亮了,城外楚人做什么都在齐军的视线之下。都大夫田扬此前悬着的心早已放回了心窝,现在看到楚人派出使者,使者手里拿着旌节,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越海数千里而来,怎么就不知道袭城呢?一旦袭城,临淄必然大乱,拔城并非不可能。现在倒好,派出使者来,这不是告诉自己楚军来了吗?失去了这种突然性,劳师远征的楚军还有胜利的希望?绝对没有,战与不战都没有。

“敢问大夫何故发笑?”军帅田鳞终于找到了机会,脸上全是谄笑。

“我笑楚人愚也。”田扬笑毕道。“其越海而来却求堂堂而战,必败。”

“却求堂堂而战?”田鳞再问,他假装不解。

“此楚人之使。”田扬指着手持旌节,顺着护城河南行的庄无地。“遣使而来,必然要与我相约而战,此非堂堂而战否?我军不战,楚人旬月粮尽,必退;战之……”

田扬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现在还不清楚楚军到底来了多少人,埋伏在什么位置。他改口问向左右,“可有派斥候出城,楚军何在?”

“禀都大夫,尚未派出斥候,不知楚军匿于何处。”左右揖告道,刚刚大家还在担心楚军袭城,城内士卒集结都来不及,哪有功夫派出斥候。

“立刻派出斥候……”田扬命道。然而不需要他派出斥候探寻,楚军已经来了。

“大夫请看!”一名连长大喊,手指向了北面的缁水。那里,帆像云一样密集,衬着波光粼粼的缁水,一艘接一艘的楚军战舟出现在诸人视野中。舟师!琅琊港消失的楚军舟师。

‘咚咚咚咚……’北城墙再一次敲起了示警的鼓声,其余诸墙随之呼应,鼓声中城内各军各旅的建鼓立即呼应,三通鼓后,城墙上才安静下来,城内里域则再度惊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有大事发生。

“使臣庄无地,奉寡君之命,言于齐王:”西南王城外,手持使臣旌节的庄无地站在城门一箭之处,对着城上的齐人大喊。“不佞愿与齐国交好,故而交还穆陵内关,与齐姻盟,然齐国国相后胜受秦之贿,离间楚齐在前,擅自退娉在后,又戕害楚国商贾,故不佞率郢师三万入齐,兹以问罪。此战,不害齐人,只诛后胜,望齐……”

楚人认为是齐相后胜在离间楚齐邦交,故而本次出兵不害齐人,只诛后胜。为让齐人知晓楚军的来意,在谒见齐王前,庄无地便大肆宣读文书上的内容。他还没有读完,城头便有人喊道:“请楚使入城。”

“请楚使入城。”城上士卒全部高喊,紧闭的西南门缓缓打开,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士排着整齐的队列出门相迎。

“我闻秦使一直在临淄,司马需慎。”妫景看着庄无地,不免有些担心。

“楚齐已交恶,何慎之有?”庄无地一点也不担心,齐国好歹是天下大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相信自己性命无忧。他说完就大踏步往前走向城门,他身边的甲士大踏步紧跟。

城门大开,皋门大开、库门大开、茅门大开、应门大开,正朝之上,数百名朝臣鸦雀无声,就等着楚使入朝谒见,齐王田建也换了一身韦弁服,以示自己将与楚军誓死一战。

持戟之士的队列从城门外一直绵延到正朝应门,精选之卒就是精卒之卒,这些人不但身高,而且体壮,钜甲穿在他们身上好似一座铁山。他们个个瞪着庄无地,庄无地浑然不觉,他身边的甲士则傲然回瞪,双方的目光好像兵戈相击,几乎要撞出火星。

一道道门走过,待到正朝,早已侯在傧阶处的傧者连呼‘升、升、升……’,庄无地一步步登阶,而后穿堂入室,步入中廷。这里再也没有持戟之士的怒视,只有按班站立的齐国朝臣和身着韦弁服的齐王田建。

“楚使因而何来?”拂袖拦住要说话的后胜,齐王田建亲自问话。

“只因问罪而来。”庄无地大声相答,毫不怯场。

“欲问何罪?”田建再道,他没有听到庄无地城外的话语。

“齐相后胜,受秦之贿。离间楚齐、擅退姻娉、戕害楚商,是故寡君问其罪。”庄无地怒视王阶之下的齐相后胜,他一出言朝臣就乱嗡嗡一片。

朝臣以为楚人问罪是要问大王去岁食言之罪,不想问的却是齐相后胜之罪。后胜把持朝政十数年之久,除了他的那些宾客嫡系,其他人都讨厌他,一时间诸人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后胜则脸色大变,大汗淋漓,整个人好像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肃静!”田建似乎明白群臣的心思,他断喝之后又问:“楚王既是问罪,何以兵临齐都?”

“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庄无地再道:“臣闻大王素受不肖后胜蛊惑,寡君不兵临齐都,何以问罪?”

“放肆!”庄无地言辞中以势压人,并直言自己被不肖蛊惑,田建勃然不悦。“齐相乃我齐国之臣,楚王何以问罪!”

“大王果然受其蛊惑。”庄无地长叹一声。“寡君为何兴师问罪臣已明言,若大王一意回护不肖之人,寡君只能请与大王甲士一战,请大王冯轼而观之,臣与寓目焉。”

“大王,楚使无礼之甚,请烹之。”负责外交的大行田季见庄无地当场下战书,不由大怒。

“大王,楚人无礼,请与之一战。”大司马田宗也很是不悦,楚使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齐国是大国,即便齐国是小国,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

“大王,楚人确实无礼。齐相乃齐臣,楚王凭何问罪?轻我齐人乎?”大谏田帧一样不悦,“大王不治其罪,楚军便要拔城,果蛮夷也。”

“齐相离间楚齐,擅退姻娉,戕害楚商,寡君为何不能问罪?”庄无地反驳道。“大王不治后胜之罪也可,请与郢师一战。寡君所率郢师不过三万,临淄持戟之士十万,不当惧也。”

“何谓?楚军不过三万?”大司马田宗反应最快,他以为楚军最少十几万,没想到只有三万。

“寡君言,兴师问罪乃不佞一人之事,非楚国一国之事,寡君麾下郢师就是三万,故出兵三万。”庄无地道。“再则,齐国持戟之士虽然着钜甲、使钜刃,却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三万楚卒足以。”

第八十一章 缓战

身为使臣的庄无地大摇大摆的被傧者礼送了下去,他一走朝廷上乱哄哄一片。大行田季言辞最烈,喊道:“楚王视我齐国为无物,不与战,列国皆轻我!不与战,我齐国何立于天下!”

“然也。”更多的朝臣附和。“三万楚军兵临齐都,不与战,国威何存?”

“大王万万不可听信楚人。”大司马田宗也喊道:“楚师远来,急与我战,不战,日日虚耗粟米刍藁,食尽自退也。”

“大司马此言何意?”田季不悦。“持戟之士十万,楚军不过三万,何至畏楚如虎?”

“楚军果三万耳?”田宗驳斥道。这句顿时让田季无言以对。

楚军三万是楚使说的,不是齐军探报得出的结论,如果楚军不是三万而是十三万呢?

朝廷上立刻安静了下来,原先主战的朝臣面面相觑后有人上前揖告齐王田建道:“请大王召都大夫,当知楚军几何?”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从缁水逆水而来的楚军舟师在临淄大城东北角拐弯,从缁水拐入了临淄城北的缁济运河,顺着运河航向到城市西北,这才落锚抛缆,停靠在运河南岸。这时候战舟上的将帅、士卒、马匹、器械、辎重、粮秣、建材……才逐一卸在河岸。

运河距离北城不过两里,楚军登岸的西北角不过三五里,临淄城高四丈八尺,楚军的动作城头将士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战舟,它们经过北城时军中法算清点后得出了两百二十八艘、两百二十五艘、两百三十一艘三个数字。即便一艘战舟两百人,也不过四万多人。

这个人数让都大夫田扬吃惊,他几乎以为这只是楚军的先头部队,但等了许久也不见缁水再有战舟驶来,方才半信半疑的认定这四万多人是楚军唯一的主力。

田建召他入朝,他把法算得出的数据细说之后,大司马田宗瞬间也沉默了。这时候田季再道:“大王,楚师确不过三万,请与之一战。”

“大王,楚人轻我,仅以三万人兵临临淄,请与之一战。”朝臣齐道,请战的声音震得田建耳膜发颤。他还未答应,大谏田帧再道:“大王若不战,各邑大夫当不再遵朝廷之命。”

田季是大行,负责外交,楚军仅仅三万人就逼得临淄十万大军谨守不出,事情传到国外,他这个大行肯定要被他人耻笑,出城迎战乃为齐国的脸面。大谏田帧说的则是现实,战事是临淄朝廷挑起的,现在楚军兵临临淄,十万持戟之士不敢与三万楚军交战,此事若被邑大夫得知,日后肯定不会再把临淄朝廷当一回事。

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做到真正的上下一心,封建国家有贵有贱,资本国家有富有贫,殖民国家有‘我大清’有‘中国’,故而统治者历来都有两个战场,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所不同的是,有些统治者外残内忍;有些则相反,外忍内残。

先秦皆封建,即便封君、封邑的权力早已经比不上春秋,君臣依然残存尚武的血脉。对内或许残酷,但对外更加无情。田建虽然有些懦弱,可也知道以战立威,不迎战楚人,临淄对各邑将再无威信,势必又要回到父亲刚刚即位的日子。

他正要决定出城迎战,军师牟种急道:“臣有一言,请大王容禀。”

整个齐国只有一个军师,自孙膑起,军师一职便备受齐国上下的重视。与孙膑一样,牟种也师出鬼谷,奈何齐国几十年没有战事,年纪轻轻的他现在也已经老了。

“军师请言。”田建点头道,希望他给自己出计。

“都大夫言,楚军并无攻城之器?”牟种没有献计,而是问向都大夫田扬。

“……”田扬仔细想了一会,最后确定道:“臣未见楚军有攻城之器。”

“楚军远到而来,却未有攻城之器,全军仅有三万人,自求与我阵战。”牟种揖道。“我与之战,实乃致于人也;我不与之战,邑大夫或不再遵朝廷之命,此两难也。”

“军师之意是战仰或不战?”牟种语意含糊,田建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他的意思。

“臣以为当缓战。”牟种语调不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缓战非不与之战,乃不与之速战。缓之,楚军粮秣尽也,战与不战遂成楚王之两难;缓之,各邑援军将至临淄,楚军不过三万,援军至后我军当有三十万,必翦楚军而朝食。”

“臣以为当缓战也。”田宗连忙附和,“若楚军还有伏兵,缓之可现。”

“请大王或缓。”田假心里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选择谨慎迎战。真若败了,后胜倒下,齐国可能同样就此倒下。

“敢问军师,缓战缓到何时?”田季追问道。

“楚军何时断炊便缓到何时。”牟种答道,“又或援军何时至临淄便缓到何时。穆陵关距临淄不及四百里,以时日计,二十日可也。”

“二十日?临淄需闭门谨守二十日?!”田季怪笑,“城外不过三万楚军,城内有十万持戟之士。三万之众围十万之军、困一国之都,军师竟畏楚如斯。”

“请大王再召楚使,只言我必应战,战期不定。”牟种没有搭理田季,而是再度揖告齐王田建。“再请都大夫使人出城,速告大将军回师临淄。”

一边是马上出城与楚军战,一边是等待二十天,等援军到达再与楚军战。两个选择让田建有些犹豫,这时候田宗再道:“大王,楚人与秦人战,三战三胜,我若不慎,亦败于楚人之手。”

“诺。”拦住还要说话的田季等人,田建抢先答应了田宗。听闻田建称‘诺’,田宗、牟种大大松了口气,田季这些人却心有不甘,唯独齐相后胜好像局外人似的,不出一言的枯站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齐王田建的宠信,即便击败了楚军,他也不再是齐相了。

须臾,谒者再召庄无地,正朝上当着群臣的面,田建出言应战,庄无地闻言不由追问道:“敢问大王何日出战?食言否?”

食言二字是田建的痛点,他拂袖怒喝道:“无礼!”

“我军何日出战,与楚人无涉。”牟种担心田建气急失措,连忙出列。

“齐国行小人之举避战,自与楚人无涉。然齐国亦是天下大国,空有五十万甲士而惧三万楚军,呵呵……”庄无地一边笑一边摇头。“寡君不为灭齐而来、不为害齐人而来,只为问后胜之罪而来,大王既包庇一不肖佞臣,又胆怯不敢与楚军战,必为天下笑。”

“谁为天下笑,战后方知。”牟种急道,这时候田建已经涨红了脸。

“然也。”庄无地不再讥笑,而是再度把目光看向后胜。“劳请齐相这几日沐浴更衣,备好蜃灰木函,寡君素喜洁净,齐相首级若臭,恐将抛至东海,不带回郢都。”

“你……”后胜早就变成一团腌菜,庄无地却将他看成一个死人。后胜又气又急,再想道自己的首级要被砍下,用蜃灰腌后装入木匣,只喊出个‘你’就软到在地。

“楚使无礼,请大王逐之!”牟种抓住机会进言道,他最怕楚使讥言,然后大王一激动就出城与楚军大战。楚军千里而来,必有所持,只是他还不知楚军所持的是什么。

临淄西城小城城门再开,手举旌节的庄无地被齐人赶了出来,等候在此的马车速将他带回西北方的楚军大营,熊荆等将领早就在等着了。

“臣有辱使命,未说得齐人速与我战。”庄无地大拜。

“免礼吧。”战与不战,决定权已在齐人之手,这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故而熊荆闻言神色未变。等庄无地起身,他才问道:“齐王何言?”

“齐王曰:必与我一战。”庄无地道。“臣问何日与我战,有人出列相答,言此与我无涉。”

“敢问何人出列?”引路的侯谍手上拿有一本画册,上面全是齐臣的画像。

“乃齐国军师牟种。”庄无地去之前已经看过画像,知道那人是谁。“臣以为齐人之策,一待各邑援军,二待我军粮尽。援军不至、粮秣不尽,其不与我战。”

“禀大王,末将已屏绝临淄、安平两城,援军不可速至。”妫景连忙相告。在决战之前,三千轻骑的任务就是屏绝齐人对外的联系。

“禀大王,我军粮秣充足,尚可食四十五日。”粟客也道。“唯马匹藁料不足。”

来的时候每艘战舟装有本舟士卒两个月的粟米、菜羹,另外还有五十艘大翼专门装马吃的豆麦。只是马不仅仅吃豆麦,还要吃藁草。藁草重量轻体积大,战舟不好运输,只在朱雀号上运了一些,但依然不够,现在马吃的都是精料,少有藁料。

“马料不足?”熊荆有些奇怪,他记得五十艘专门运马料的大翼就装了一千两百五十吨豆麦,另外每艘大翼还装了五吨豆料,马料加起来超过两千五百吨,足够四千匹马吃两个月。

第八十二章 谗言

人马都有两个月粮秣,减去往返所需,可支撑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月多几天。从军事上说,这已经足够,各地齐军赶至临淄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一个月。不过因为骑兵屏绝,各地不能马上得知临淄被围,援军赶至临淄的时间将大大延后。

古代军队的粮秣正常情况下并不能靠后方输运,多是就地征购。但这样军队必须保持运动,因为一个地方粮秣再多,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保持运动才能在各个地方征购粮秣。围城战这种不运动的战争是要极力避免的,不运动等于无法征购粮秣,只能靠后方运输。

这在技术上很难做到,除非有通畅的水运。先秦时期动则几十万大军,战事旷日持久,依靠的多是水运。即便不是水运,也是以水运为干、陆运为支。唯有长平之战的赵国不得不穿越太行山以陆路运粮,供应占全国人口几近十分之一的军队,弄得是举国皆疲。

楚国与临淄之间没有水运,但有海运,只可惜能运输粮秣的舟楫太少,朱雀号一次只能运输两百多吨,不过是全军三日的消耗。

粮秣,很可能会是一个问题,但各地齐军增援临淄是另一个大问题。为防守穆陵关齐军当然不能全部赶来,可最少也会有十万人回师。临淄二十多万齐军,再加十万援军,这就是三十多万,是当下楚军的十数倍。

三十多万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数字,诸将心里都捏了把汗,不少人心里已有撤军的想法,然而碍于熊荆镇定自若,他们肚子里的话不得不忍下。

“报——!”军报从幕府外传来,来人喝道:“齐人正使人出城。”

“杀!”熊荆看了妫景一眼,毫不犹豫的命令。

屏绝内外本就是骑兵的任务,昨天晚上骑兵第三师师长弃疾踵已率部奔至临淄、安平城下,天亮后项超的骑兵第二师接班,妫景的第一师待命。现在齐军遣人出城告援,不需妫景传命,劫杀已经开始。

临淄东面是缁水,北面是运河,楚军只要扼守住渡口桥梁即可阻止齐人出城,唯有南面、西面无此阻碍,出城门便可狂奔。可楚军骑兵就守在城门口,齐人的车驾一出城就被他们打了回去,也有靠骑兵、步卒冲开骑兵的阻拦径直南去的,但戎车的速度怎及骑兵,不到一会,派出去求援的使者全被楚骑劫杀,他们的脑袋用荆弩射回了临淄,身上的帛书则送到了幕府。

“果然。”五份帛书,内容完全一样,都加盖了齐王王印,是向大将军田洛求援的。

“齐人确不愿与我战。”放下帛书的熊荆有些苦恼,齐王田建真是个没胆子的,他一直缩着自己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请大王遣人骂战。”养虺瞥了阍秋一下,局势变成这样,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骂战。

“骂战?”熊荆心里不免好笑,“这才第一日,何必急于一时。”

“臣有一策。”一个谋士在军司马庄无地耳边轻言了几句。

“你有何策?”熊荆问道,他同时也看了那名谋士一眼。

“臣请开军市,准齐国商贾入市买卖。”庄无地道。

“开军市?”庄无地的策略很特别,军市素来只针对本国商贾,齐国可是敌国。“你以为齐国商贾会入市买卖?那些商贾若把我军至临淄告于齐人……”

“临淄乃齐国都城,被围日久举国当知。”庄无地道。“此时齐军多在穆陵关一线,西境虽有齐军,亦不多矣。大王可准许缁水以西商贾入市买卖,齐人重利,而我军此次入齐不害齐人、只诛后胜,齐人商贾或将入市。”

“可我军并不缺粮……”熊荆记起此前粟客所言,“只缺藁料啊。”

“大王,我军确不缺粮,然临淄未知啊。”庄无地道。“即便我军将粮秣堆在齐人眼前,彼等也不信我军不缺粮秣,可若齐人商贾来市,彼自知我军粮秣绝无短少。齐人所冀者,不过是援兵至临淄而我军粮秣短少,若援兵久久不至、我军粮秣不缺,必当与我战。”

庄无地虽不知齐国朝廷上是如何商议的,但大概能猜到齐人的心理。楚军连败秦人,威名已震天下,心里自然会有所忌讳,但如果拖延达不到他们的目的,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王使皆被楚人劫杀?”正朝退朝,此时田建已经在路门内的正寝,看着进来禀报的大司马田宗,他额头青筋不断跳动。他终于感受了战争的味道,楚人劫杀了他派出的全部使者,还把头颅扔进了临淄。

“然。”田宗的反应没有田建这么激烈,既然这是战争,哪有不死人的。“楚人之铁骑我军不敌也,臣夜间再派斥候出城。”

“唉!”田建长叹,“若斥候再被楚人所杀,若之何?”

“大王勿忧,临淄乃齐国之都,商旅往来通衢要城,楚人只要隔绝三日,天下皆知也。”田宗忙道。“只需静待二十日,援军必至,楚军必退。”

“楚军不过三万,我们十万,如何不能与之一战?”田建再次想起正朝上的问题,心有不甘。“楚军有钜甲,我军也有钜甲,楚军有钜兵,我军也有钜兵,我齐人当真惧楚如虎?”

“大王,”等田建全部说完田宗才道。“我军有钜甲钜兵者不过五万……”

“然楚军仅有三万!”田建呼吸沉重,他越想越是不甘。

“大王,楚军数年来年年鏖战,连败秦军。我齐国四十五年来仅有一战,还败于楚人之手,如何与之战?”田宗是老臣,念及齐国现状他不免有些沉痛,一些以前不好说的话现在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太后薨落,大王任后胜为相,其人谄谀用事,不恤国政,数受秦贿,百姓心离,楚王此来只诛后胜,士卒毫无战心,如何与之战?”

“大司马也以为后胜有罪?”田建心中的不甘逐渐消散,母后逝后,他将国政皆托付于后胜,很多人都说后胜是佞臣,可他觉得后胜虽贪财,对自己却很忠诚。

“后胜若无罪,楚人如何兵临城下?”田宗拜道,“臣请大王此战之后务要罢免后胜……”

正寝之内君臣独对,田宗历数后胜之罪,正寝之外,整个临淄又开始乱了。相比于清晨的混乱,得知楚人围城的庶民一听到‘围’这个字,赶紧抱着簸箕、陶罐、绳索奔向城中大市。齐国粮食官营,粮肆里的粟未必马上涨价,但酱、柴并非官营,涨价是必然的。

尤其是柴,临淄城内庶民几近六万户,加上五万持戟之士,还有王宫、权贵,每日消耗的柴有上万乘之多,这些柴都靠舟楫从城外运来,现在围城,很快城内就会无柴可烧。没有柴烧庶民就不能煮饭,贵人们就不能沐浴更衣,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至于说拆房,非到万不得已,谁舍得拆自己的房子?现在才是二月,天气尚冷,不说拆了房子晚上如何御寒,就是不拆房子,一些人家也还要烧炭火。

庶民抢柴,贵人也抢柴。贵人家的家宰、家仆一到,卖柴的坐贾就把眼前抢柴的庶民全部赶跑,然后将剩下的柴火一根不少的送到贵人家里。这时,抢到柴的庶民庆幸,没抢到柴的庶民那就只能破口大骂,未来一段日子他们只能吃生米了。

“大司马言、大司马言……”后胜府邸,一个寺人正在说话,他目光游移,带着些讨好又带着些期望。后胜懂他的意思,他对左右使了眼色,几个金饼奉了上来。

寺人见到金饼就灿烂的笑起,他急道:“谢后相、谢后相。”

“大司马予大王何言?”后胜一点笑不出来。楚王率军前来,要拿他问罪,还要他沐浴函首,他怎么能笑得出来。楚王如此,朝中看他笑话,趁机进他谗言的人也不少。

“大司马请大王……”寺人有些犹豫,毕竟大司马说的那些话不太好听。

“恕你直言无罪。”后胜挥袖,他大概能猜到大司马说了些什么。

“大司马言后相谄谀用事,不恤国政,数受秦贿,百姓心离……”寺人说道,他话没有完后胜便一掌击在几案上,把他吓了一大跳。

“言!”后胜收敛自己的怒气,他还想听田宗说了些什么。

“大司马请大王此战之后罢免后相。”寺人再道。

“他敢!”这次后胜忍不住跳了起来,“这役夫身为大司马,所练之卒实乃土鸡瓦狗。而今楚人三万,持戟之士十万,却不敢与之战,还说本相谄谀用事,不恤国政……”

从早朝到现在后胜都没有吃东西,现在如此激动,不免两眼一黑,‘砰’的一声载到在地。左右、寺人顿时就慌了,好在后胜自己站了起来,他挥退寺人后急召自己的亲信,道:“大司马向大王进言欲使我去职,我便先让他去职!你等速告临淄百姓,大司马畏敌如虎,城外楚人不过三万,城内持戟之士十万,大司马却劝大王不与之战,请大王罢大司马。”

第八十三章 托付

三万楚军围了三十万人的临淄,城外楚人好整以暇、屏绝开市,不慌不忙;城内齐人喧嚣不止、炊烟不起,仅仅过了五日,断炊的庶民们就受不了。据说,城外楚人不过三万,城内持戟之士十万,然而大王却宁愿这么围着,只因大司马畏敌如虎。

群情汹汹,朝臣贵人们也心有不满。有些,像大行田季这种,齐国乃东帝,楚国乃南蛮,被三万南蛮围了都城,东帝的面子以后往哪里搁;有些,像大谏田帧等人,就认为不打一战国内的邑大夫会不服,有损临淄朝廷的威信;还有些,那是真希望齐军战败,后胜倒台。毕竟楚国只是问后胜之罪的,不是来灭国夺城的。

城内、朝中,舆情正在逐渐转变,极力避免不战的大司马田宗察觉战事无法避免,不得不与军师牟种、邑大夫田扬、持戟之将史奕等少数人商议战事。

“楚军所持,钜甲钜兵也,我皆有之,何惧之有?”史奕是后胜的亲戚,他为持戟之将不是因为其能力,而是因为其忠诚。史,是君王后家族的氏,史官世袭,以官为氏。后胜其实也氏史,因为他是君王后的堂弟,是王后的人,故常人一般称其为后胜而非史胜。

五万持戟之士是齐国最精锐的军队,后胜为相,自然要史氏领军。田氏各宗对此心里虽然有意见,可君王后薨落不过十六年,外戚势力还很强大,对此也只能忍受。

史奕是后胜的人,对田宗自然不客气。田宗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还以为他好战心切,因而道:“钜甲钜兵是器,战阵胜负乃需法,史将军不见楚卒皆使夷矛……”

“夷矛又如何?”史奕笑道,“兵书有云:凡兵无过三其身,过三其身,弗能用也,而无已,又以害人。南蛮矮小,身高不及七尺者众,如今皆使两丈四尺之夷矛,阵自乱也。”

“然秦军接连败北,此又为何?”牟种问道,他很少和史奕打交道。“将军以为秦军不如我?”

“秦军之败,以少敌多耳。”史奕再笑。“清水之战,楚军近三十万,秦军二十万;稷邑之战,楚军二十五万,秦军十五万;陈城之战、敖仓之战,皆守城之战,败于楚军者乃魏军,而非秦军。今楚军三万,我军十万,敌寡我众,何惧之有?”

“楚卒如何暂且不知,然楚骑却是披靡,我军莫挡也。”都大夫田扬道。史奕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不管齐军怎么派人出城,都被楚国骑兵劫杀。

“两军城下对垒,我军倚城而战,楚军骑兵何用?”史奕反问道。

“这……”田扬说的是屏绝遮蔽,但史奕说的却是阵战,两种却有些不同。

“将军以为出城一战,我军必胜?”牟种再问道,他逐渐有了些明悟。

“不敢言必胜,然绝不会败。”史奕自信满满。“持戟之士,乃我齐国遴选之卒,又有钜甲钜兵,楚军何以胜我?大司马畏战不出,不知何意?受楚贿否?”

“无礼!”田宗旁边的还有司马田然,算是田宗的副手,他早就发现史奕意有所指。

“无礼?”史奕蔑笑。“大司马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大王分忧,本将询问何意有何不可?而今全城断炊、户户生米,真不知庶民平日所纳军赋何用!”

“你!”田然大怒,“此齐相受秦之贿,离间齐楚,致使得楚王兴师问罪……”

“问罪又如何?”史奕喊道。“我持戟之士可灭楚而朝食,本将今日便向大王请战。”

史奕本就不是来议战的,是来砸场子的。说罢他就拂袖而去,田然见其说走就走,顿时讶然,唯有田宗、牟种两人看着他走,皆未出声。良久,田宗方叹道:“后胜害国,后胜害国啊!”

“大司马何必顾及后胜。”牟种劝告。“为今之计,是如何致胜。”

“军师以为我军可胜否?”田扬深以为然。“若要取胜,如何而战?”

“楚军之强,一在士气,二在阵法,三在骑兵,四在兵甲。”牟种历数楚军的优点,说的田扬不断点头。“士气日久而懈,然若我军速速出战,其不堕也。阵法与我军不同,士卒皆用夷矛,如何攻伐,我不知也。骑兵之强,无可匹敌,我闻莒城之战,两军对阵楚骑忽而勾击侧背,我军大败,此不得不防也。兵甲之利,天下莫胜,我军唯有持戟之军有之,余者皆无。”

“然我军十万之众,若再征城内丁壮,披甲之卒可及二十万。”田扬点头之余说起了两军兵力对比,“以二十万之众而攻三万,亦不胜否?”

“城内庶民欲与楚人一战否?”牟种问道。“而今城内尽知,楚王此来只问后胜之罪,不害齐人,其人为何而战?”

“这……”田扬无言以对,不说城内庶民,就是都卒很多人也不是很想与楚人一战。楚军没有攻城,更没有像燕军那样‘劓齐卒,置前行’、‘掘垄墓,烧死人’。城内庶民对楚人并不愤怒,反而对后胜极为愤怒。即便城内粟价降了,这些人犹自愤怒不止。

“若要与楚军战,首要绝其骑兵……”牟种自顾自说,用筹子在筹盘上开始布阵。“锥行之阵,卑之若剑,末不锐则不入,刃不薄则不剸,本不厚则不可以列阵。是故末必锐,刃必薄,本必鸿。然则锥行之阵可以决绝矣。”

二十万大军,五万钜甲钜兵的持戟之军排在最前,是为末。其余十五万大军为阵之本,谨守左右两翼,这样的阵列是可以防止骑兵勾击的,但钜甲钜兵的持戟之军真的能攻破楚军阵列?牟种不知道。齐军戈戟矛殳,没有一样兵器能长过楚人夷矛。

“雁行之阵,前列著(有雍),后列若狸,进可勾击,退可自存,此之谓雁阵之任。”筹盘上的锥形之阵很快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雁行之阵。雁行之阵一如雁阵,中间凹而两边突,一旦交兵,突出的两翼很自然的将敌军左右包夹,进而侧击。

但楚军因为有骑兵,骑兵是否会被雁行之阵包夹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楚军骑兵不在包夹范围之内,那这个军阵就很可能是失败的。两军都采取勾击战术,然而齐军是靠步卒勾击,楚军靠骑兵勾击,步卒自然跑不过骑兵,等己方步卒勾击时,楚军骑兵估计已经击穿己方军阵。

孙膑十阵,除去不可能用的火阵水阵,其余军阵牟种都在筹盘上一一尝试,此时离开大司马府的史奕已回到幕府,开始做一些布置安排。

“可知本将为何召你等而来?”史奕问道。

跽坐在史奕身前的,是几个连长和里有司,他们入帐前已有人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时见史奕相问,当即答道:“小人知矣。”

“恩。”史奕毫不在乎的点点头,以他的身份本没有召见这些低级军官的必要,但见一见总有好处,最少他们做起事来会更加卖力。“此事之后,本将自有赏赐。”

“谢将军。”铜钱没有看到一个,十几个人就拜倒大谢。“小人必肝脑涂地。”

“去吧。”史奕笑了笑,“切记,别误了时辰。”

时辰是很重要的,因为此事不仅仅有士卒参与,还有朝臣、学宫博士、庶民参与。愿为史奕效死的连长、里有司带着千余士卒还未赶到王宫皋门,路门外的路鼓已被人敲响。除了几个朝臣,人群中嚷嚷声最大的是学宫博士周青臣,他一边击鼓一边嚎叫道:“大司马食君之粟,却畏敌如虎,十万大军乃惧三万楚军,为天下笑。请大王罢大司马!请大王罢大司马!!”

“请大王罢大司马!请大王罢大司马!!”周青臣喊的再响也不过是一个人,他身边是数百名学宫士子,士子们人人激愤,一些竟然泪流满面。

学子之后,抢在士卒之前的是一些庶民,日日吃生米吃的口齿出血,夜间没有炭火冻得瑟瑟发抖,听闻城外楚军不过三万而己军却有十万,被人一挑唆鼓动,也跟着来闹事了。等千余名士卒冲入皋门大喊‘请大王罢大司马’时,整个王宫已彻底乱作一团。

“学子、庶民、士卒,皆在此时要大王罢大司马……”大司马府内,牟种苦笑着摇头,“此事必有妖。”

三帮人凑的这么巧,肯定是有人暗中策划。若说是楚人鼓动,田宗怎么也不相信,楚人不可能鼓动军中士卒,能鼓动军中士卒的只能是……

“罢了。”想到了什么的田宗瞬间气一松,肩一塌,整个人好像老了十岁。“既然大王要战,那便战罢,臣请辞。”

“大司马怎可如此?”司马田然大惊,“大王只是一时听信后胜谗言。”

“楚王问罪后胜,我军败又如何?我军败若能剪除后胜这个佞臣,大利也。”田宗说着,他巍巍颤颤的起身,出门之前对牟种深深一揖,道:“便托付给军师了。”

第八十四章 女衣

二月乙未,紧闭临淄城门又一次打开。守着城门的楚国骑兵正准备劫杀,没想到黑沉沉的城门洞里最先亮出的是一面旌节,旌节被一个齐卒高举着,他身后紧跟着数辆马车,齐国大行田季委貌玄衣,傲然立乘在一辆戎车上,驶向楚军军营。

“齐人使者,放行。”驻守此段城门的楚骑卒长喝了一声,众骑不但放行,还自觉护卫在齐使左右,将他护送到运河南岸的楚军幕府。

已是二月之末,与士卒一起天天晒太阳的熊荆每天闲的发慌。他现在位于飞讯网之外,临淄虽有楚国侯谍,可侯谍们的情报大多通过信鸽传至郢都,郢都的情报传不过来。城内只能传递少量信息,大多数情况他毫无所知。

等待,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至于等来的是临淄守军出城,还是等来穆陵关的齐军救援,这就只有天才知道了。不过根据军司马庄无地的报告,临淄城内的灯光一日比一日黯淡,炊烟也一日比一日减少,这又让他相信齐军肯定会出城一战。齐人是骄傲的,不少人视楚人为蛮夷,被一群蛮夷逼得如此狼狈,他们很快就会义愤填胸吧。

“大王!”邓遂的声音将熊荆惊醒,“大王,齐人来使。”

“齐人来使?”熊荆是躺在椅子上的,闻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然也。大王,确是齐人来使。”邓遂之后是庄无地,苦等数日,将卒都不免有些疲惫,他也懊悔那日没有全力讥讽齐王与己军一战。“大王勿急,若是太急……”

急于求战是不好的,本想立刻赶至幕府的熊荆只好忍了一忍,过了大约一刻钟,他才整肃衣裳至幕府谒见齐使。齐使田季对熊荆的故意迟到只是一哼,谒见后他傲然道:“寡君有言:大王越海而至临淄,本不欲罪,然大王屏绝交通、斩杀王使、辱我齐人,视齐国为无物……”

“齐王包庇后胜,自作自受。”熊荆笑着打断他道。“至于齐国是否无物……,这几日齐国确实很无物,若非齐使前来,不佞还以为这是我楚国郢都苑囿。”

“哈哈……”熊荆是故意的,他觉得不刺激一下齐人,齐人说不定真要耗到齐军来援。诸将也知道大王是故意,故而等他说完故意哈哈大笑。

“楚王无礼!”田季现在代表的是齐王,讥笑他就是讥笑齐王。

“齐使请言,齐王欲如何?是把后胜函首,还是要与不佞一战?”熊荆问道。

“我堂堂齐国,岂能受辱于楚人!”田季再度傲然,“寡君言:三日之后请与大王之士戏,请大王凭轼而观之。”

“三日之后?”熊荆心里咯噔一下,在场诸将神色先是一滞,复皆狂喜。“齐王素食言,不佞怎知他此次不会食言而肥?”

“大王轻我齐人乎?”田季不悦,他就想熊荆说一些侮辱齐人的话好回去激励士气。

“齐王食言是实情。”熊荆道,“若三日之后齐王食言,若何?”

“大王信则信,不信则已。臣告退。”田季胡乱一揖,就要退走。

“等等!”熊荆连忙将他喝住,“不佞备有一礼,请赠予齐王。”

一说礼物,幕府内便有人窃笑,熊荆当即清咳了一声。这时候甲士才将准备好的礼物用木匣装好交予田季。

“敢问大王这是何物?”田季问道。

“此……”熊荆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些衣物,想来齐王很用得着。”

熊荆一笑,幕府里的诸将到底还是忍不住大笑,田季闻声热血冲顶,好在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只道:“寡君必有后报,臣告退。”

齐使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三日之后与战的消息让楚军士卒振奋,他们已经等得太久了。而熊荆送出的礼物,出帐便被田季打开。果不其然,里面装的是一套女子穿的襦裙、一套女子用的首饰胭脂,另外还有一条薄薄的袴。

袴与裈不同,裈类似裤,是合裆,多为男子穿;袴则是开裆,屁股后面完全露空,必须与裙配合着穿,不然就会露腚。虽说春秋时男子也穿袴,可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现在男子都穿裈,唯有女子才穿袴。

短襦朱衽,长裙空青,薄袴铅白,加上缁帽和首饰,这分明是女闾女子的打扮。回来的路上田季就看的双目尽赤、怒发冲冠,等入了王宫皋门,他抓起衣裙便大哭起来。这哭声一直传到正朝,传到几百名朝臣和齐王田建的耳朵里。

“田卿这是为何?”等到田季入廷,田建不解问道。

“大王、大王……”田季老泪纵横,捶胸顿足的大喊道。“楚人辱我!楚人辱我啊!”

“啊?”田建大讶,他正要问楚人如何辱我,田季把手中的襦裙高举了起来,“此楚王赠大王之礼,此女闾娼妓之衣也。大王,楚人辱大王啊!”

“啊!”田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楚王是在讥笑他像女闾中的娼妓,没有胆量,不敢出战。

“小竖子、小竖子竟敢……,来人、来人!出战!出战!!”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人比作女闾的娼妓,这种事情是要记在史书上的,千年万年也没办法抹去。田建暴怒,他现在就要齐军出战,把楚军杀个血流成河。

“大王万万不可!”军师牟种大急。大司马请辞,司马田然在朝中毫无影响力,现在是主战的持戟之将史奕颇得田建的赏识。他知道田季此去必会受辱,可没想到是这样的侮辱。

“大王不可。此楚人之计耳。”田假也上前急道。“再则我军出战绝非易事,城内丁壮还在授兵,三日后再战便可,何必急于一时。”

田假一边说话,一边向田扬和史奕使脸色。田奕不搭理他,他那天请战时说单凭五万持戟之士便可大败楚军,怎奈军师牟种据理力争,这才缓了几日,等待全城丁壮征召齐了再出战。

“大王息怒。”都大夫田扬不像史奕,他见田假向自己使眼色,连忙出列揖告。“今日出战,我军不过十万,只可败楚军而不能掳楚王,若三日后出战,不但能败楚军,还能掳获楚王。大王今日之辱,三日后必十倍报之。”

“三日之后可掳获楚…那小竖子!”田建脸上的狰狞之色消散了不少,再怎么报复都没有抓住楚王来的解气。

“禀大王,三日之后,我军当有二十万,与之战,楚军不堪一击。”牟种连忙道。

“何须二十万?”史奕很不屑牟种正在准备的决战。“请大王准臣出战,必败楚军。”

“史将军可掳楚王否?”牟种冷笑问道,不拿正眼看他。

“臣……”击败楚军史奕是有把握的,可要抓住楚王他就没把握了。“军师可掳获楚王否?”

“若各军听令,必得楚王。”牟种再度冷笑。

“那便如军师所请!”田建怒气仍未消,他忽然想到了早前做的那个梦:自己仰倒,楚王俯视,太史说这是大吉,不但能大败楚王,还能使柔之,让他臣服。

“谢大王!”牟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的心事全然落在三日后的决战上。此战,必要让楚军全军尽墨,最好还要掳获楚王。

*

只不过是按照三国演义的套路送了齐王田建一套女衣,没想到竟能激发起齐王田建的勇气,喊着今日便要出战,这是熊荆没有想到的。他渐渐渐渐觉得田建还没有长大,心理就像个孩子,只有后胜才能把他哄好。

对这样的盟友只能打服,再在齐国建立一套新的政制,如此齐国才能一改消极避战的作风。她不必与楚赵会盟,甚至仍然可以像现在一样保持中立,但如果谁要灭亡齐国,齐人必须抵抗而不是毫不犹豫的投降。

投降,等于秦国毫不费力的得到齐国几十年积蓄的物资、金钱以及几十万士卒,这些物资和士卒到时候肯定要用在楚国。熊荆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因此即便饱受齐人的怨恨,他也要齐国的物资和士卒消耗在抵抗秦国上,这才是本次出征的最终目的。

礼送完齐使,第二天清晨城内就传出一些情报——楚军控制外城,城内的侯谍总能通过水道传出一些情报。情报上说,城内齐军正在征召丁壮,傅籍男子都要入役,昨天已开始授兵。楚人送大王一套娼妓之衣的事情现在全城皆知,人人皆高呼要掳获楚王,十倍报辱。

“似乎……”等所有人都看完情报,熊荆笑道。“似乎不佞辱齐王过甚,以致齐人义愤填胸。”

“非也。”庄无地连忙道。“此齐人自取其辱。且不辱齐王,齐人何日才能出战。”

“大王,”阍秋道:“此确非君子之所为,当戒之。”

阍秋说话从来不讨人喜欢,邓遂担心他让熊荆不高兴,插言道:“齐人征全城傅籍男子,此当有二十万之巨,军师牟种师出鬼谷,不知其将如何与我战。”

第八十五章 阵势

二十三万齐军,减去守城的那部分兵力,剩余的确有二十万之巨。数量并不让人惊讶,这段时间各师都有了心理准备。只是相比于数量,二十万齐军将摆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势迎战,这才是让熊荆以及诸将最想知道的问题。

如果齐军像当年辛梧一样摆出一个毫无花俏的单薄横阵,然后被己方一捅而穿,那当然最好。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齐人想象力奇诡,阵法的花样最多,虽说一力降十会,然而齐军具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如果齐人能够善用自己的预备队,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日幕府并没有议战,只是对全军做了相应的动员。四个步卒师之外,骑兵的圉童、输运的力夫、工兵,只要是能上战场的人,都要披甲准备列阵作战。

如此,除了七十二个卒一万九千人以外,还有大约九千名步卒,这些人大半是骑兵的圉童——四千多匹马,也就有四千多名圉童。五百名继续跟随重骑兵作战外,其余都编入作战部队。

还有三千六百名输运的力夫,他们作为正规步卒并不完全合格,可持矛防守还是能够胜任的。另外还有工兵。每个旅都有一卒工兵的编制,每个师还会加强一卒,四个师等于有二十个卒的工兵,此共计两千人。

为了最大增加战阵的宽度,每卒三十六名弓箭手也需持矛战斗。他们有两千五百多人,五人纵深能列出五百多列宽的军阵。只是这两千五百多人已包含在七十二个卒一万九千多人当中,全军真正作战的步卒还是两万八千多人。

两万八千多人外,则是三千九百多名骑兵(包含五百名圉童),两千名砲兵以及一千多名幕府、卫勤、通讯、舟楫、辎重人员。按照军中法算的统计,整个郢师两条腿走路的活物共计三万五千八百七十九人,真正不手持武器参与作战的有一千七百多人。

最大程度的增加作战人数,所增加的九千人是一支庞大的力量。如果五人纵深,全军列出军战的宽度将达到惊人的五千五百多米(按编制每卒有九名非作战人员)。当然这是极端情况下的阵宽,作战时手中肯定要保留一支预备队。熊荆身边的八个近卫卒不可能投入到军阵前列,填补缺口或者伺机突破,这才是他们的用处。

而考虑到齐军有五万名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士,防御持戟之士的阵列纵深要增加至八人。虽然不知道这这五万人的阵宽,不过减少一千列以加强军阵显然极有必要。两万八千多名步卒最后所能列出的军阵应该是四千米。

骑兵肯定要集中使用,不是列于阵左就是列于阵右,甚至列于军阵正中,而非平均分布于左右两翼。三千四百多名骑兵大约将占用五百米左右的阵宽,因此整个军阵阵宽将达到四千五百米,这比临淄城西墙还要宽。另外还有九个卒两千四百三十人的预备队。

不过军阵是布置成横阵,还是布置成凹型阵凸型阵,即勾行阵、雁行阵?骑兵是放在左边、还是放在右边,还是在中间?是背对着运河布阵,还是面对着临淄西城墙布阵?这些都要根据齐军的阵势来决定。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如是说。

‘自列阵而战以来,阵法千变万化,有阵多矣。然战胜之法无非两者:一为击垮敌之中军,促其溃;二为勾击敌之两翼,迫其逃。’廉颇如是说。

三日的等待中,熊荆不免有些忐忑苦恼。郢师是他的私军,楚军推行新军制,由花队改为纯队,从铜兵演变成钜兵,全都是他在大力推动。将卒心中楚国第一战将是上将军项燕,第二战将是信平君廉颇,但对他的信赖绝不低于前两者。

然而他实际上就是个菜鸟,没有项燕的老谋深算,没有廉颇的老成持重,最要的是没有若敖独行的战场嗅觉,这种嗅觉在兵力较少的情况下尤其重要。

空有理论,没有实践或者说少有实践。这样兵力悬殊的阵战,一旦布阵失误或者指挥不当,楚军根本没有足够的预备队挽回局势,最后只能坐等战败。

这是苦恼的原因之一,另一个让他颇为苦恼的是,各师之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不在作战上向他建议如何如何。也许,是他们不懂纯队之下多兵种合同作战要如何指挥,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故意不说:大王永远都不会错。如果大王有错,一定是臣等看错;若大王真错,那也是臣等犯错让大王不得不错……

三天的等待似乎比此前三个月的等待还要漫长。军营之中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喧闹,有的只是打铁声。虽然早有准备,比如工兵、圉童本就钜甲和武器,可三千六百名输运力夫不但缺少武器也缺少甲胄。

缺少甲胄好办,他们列于军阵最末便是,缺少武器那就不好办了。军中一阵搜罗,最后还差几百根夷矛。这几百根夷矛只能临时砍树,军中木匠做柲、铁匠日夜锻打造矛头和配重。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幕府里呆不住,熊荆只好出帐瞎逛。

“见过大王。”圉童大多被调走,骑士要亲自喂马刷马。熊荆走到骑兵营帐时,骑士多在刷马,还有一些人正在练习骑射。骑兵第三师师长弃疾踵见熊荆亲来,有些意想不到。

“刷马。”熊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更不知说些什么。

“然。”军中的骑士多为各氏子弟,年纪年轻。他们穿着一副平常时穿的犀甲,腰间挂着玉饰。见熊荆来,有些人连忙要解去左边的佩饰。

“军中不必多礼。”熊荆拦住了他们,他指向靶子道:“我见……”他向身后比了一个射姿,再道:“这种射法从未见过。”

“此楼烦骑将所授。”弃疾踵道。去年春天熊荆远赴蓟城,带回来两个楼烦人。这两个人教了楚军不少骑术,回马射法是其中之一。

“楼烦骑将?”熊荆这时候才想起那两个楼烦将军,名字他全然忘了,没想到他们还教了回马箭。回马箭大意是骑兵遇敌后假装害怕,然后打马逃走,敌人如果紧追,在全速追赶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回身往后射出致命的一箭,防不胜防。

“然也。”弃疾踵答道。“彼等还欲于我军同来临淄……”

楼烦将只在军校教习骑术,从来没有介入楚军骑兵的日常训练中,个中原因大家都很清楚。作战那就更不可能,弃疾踵有些遗憾,熊荆却没有这种感觉。

所谓‘二个马木留克骑兵绝对能打赢三个法国骑兵;一百个法国骑兵与一百个马木留克兵势均力敌;三百个法国骑兵大都能战胜三百个马木留克兵;一千个法国骑兵总能打败一千五百个马木留克兵。’

他深信近代骑兵可以完爆古代骑兵。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除了马匹本身的选育,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战马的步伐。战马的步伐必须一致才能使骑士形成一道骑墙,形成一道骑墙才能有形成足够的冲击力,以击垮对方的骑兵或者步兵。这一点即便是那百余名重骑老手也很难做到,冲去的队伍不是骑墙而是一道弧形……

“禀告大王……”一个传令兵匆匆奔来。“军司马请大王速至幕府。”

“何事?”熊荆不解,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庄无地这么着急来请,难道是有情报?

“小人不知。”传令兵是生面孔,估计是庄无地见自己不在,事情又急,只能派出几十名传令兵四处搜索。

“恩。”熊荆回头看了弃疾踵一眼,弃疾踵等人连忙深揖。

“大王,城内侯谍有报。”和熊荆想的一样,果然是有情报。

“何谓?”熊荆不显激动,自从齐使来约,说三日后出战,城内传出的消息就多了起来。临淄城的排水渠出口是一些不大的石孔,目的就是防止有人从排水渠进入城中。这些石孔会将侯谍夜间放置的漂浮物拦截,因此齐人模仿笔迹,常常炮制一些假情报。

“只言申池。”庄无地拿出一份谍报。“此无影笔所写。”

所谓无影笔就是用牛奶羊奶写的隐文,这只有知彼司的高级侯谍才会使用。熊荆闻言不免动容,他走到沙盘之前,看向临淄小城西面的申池。

申池在临淄西南,出小城西门(又称申门)可见。这是泉水,从地底冒出,汇入系水。因为有池,所以申池四周遍栽竹木,输运力夫所需的夷矛木柲就在里这砍的。齐人也仓促,照理守城应该砍尽城池周围的树木,可这片茂密的竹木林毫发无损。

“臣以为申池之林可布伏兵,请焚之。”庄无地揖道。申池四周的竹木林方圆数里,内有亭台楼阁,应该是齐王的别宫,他越看这片竹木林越觉得容易埋伏。

第八十六章 阵势2

“不可!”熊荆还未答话,阍秋毫不意外的阻止。“明日将战,焚申池之林,齐人必怒。昔赵武、韩起率诸侯之师攻齐,齐人谨守不出,赵武怒而焚申池之竹林,齐人素怨之。”

阍秋实打实生活在几百年前,违礼的事情不能做、让敌人怨恨的事情不能做。养虺摇头道:“我伐齐,齐人已怨我,竹林方数里,若齐军隐一军于此……”

“有备即可,何必焚毁。”熊荆否决了养虺的建议,他环视众将,发现所有将领都已到齐,便道:“明日之战,诸卿有何良计?”

“臣等谨遵王命。”几个人对视了一样,齐齐揖告道。

“然不佞……”熊荆一阵心虚,他不是害怕,他是焦虑。

“大王素受上天之眷,臣等谨遵王命即可。”本该是主将的邓遂说道。

“若是……”熊荆苦笑,他也就是直言了。“若是败了呢?”

“大王英明,若是败了,也是天意。”邓遂再道,他说的全是心里话。

越海两千五百里至临淄城下,这已经是一个奇迹,郢师上下莫不叹服。而以三万郢师对阵二十万齐军,兵力如此悬殊的战斗从未有过,谁也不知该怎么打。再就是骑兵,取胜的关键是骑兵,尤其是重骑兵,可骑兵之将妫景也没有把握认为骑兵必胜。

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三千四百名骑兵还是太少,五百名重骑数量那就更少。用这么少的力量攻击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齐军,会达成什么效果妫景也不清楚;

再就是地形,战场已经确定在临淄城以西,其实也只在临淄城以西。临淄城的地势南高北低,南面山脉恰在临淄城不远处戛然而止,但南面仍有牛山和稷山,几万人或可作战,二三十万人交战,阵线宽达十几里,地形就太窄了;

而东面有缁水,缁水比城西的系水要宽得多,缁水上没有桥梁,齐军不可能出缁水而战。北城数里就是缁济运河,地势不宽,也不可能,真正能交战的地方只能城西。

然而城西也不是很开阔,尤其是齐军的阵列可能宽达五、六公里。如果南北对阵,城西五、六公里外已是田亩。骑兵最讨厌的地形就是烂泥地,尤其是重骑,一旦陷入烂泥地战马跑不快,根本没有办法冲阵。所以妫景希望骑兵能安排在左翼,不过这只是他的想法,如果大王安排他在右翼,那他就去右翼。

熊荆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已经有些发怵,他还以为他们是信任自己。好在,身为君王的他主动性强过以往,同时作为楚军军事体系的建立者,他觉得自己要比自己的部下更了解这支军队。至于经验上的缺失,这不是一晚上时间可以弥补的,只能是姑且将就。

“我军阵列……”熊荆开始说话,“以齐军持戟之士为准。面对持戟之士之军阵,纵深必要八人。不够,宁愿缩短阵列宽度。”

“唯!”诸将一起答应。

“信平君有言,阵战之胜,非中击,便是勾击。明日我军战,骑兵可中击也可勾击。中击时砲兵必须配合,需以荆弩齐射一点,好让重骑破阵。”说到这里熊荆特意问道:“妫卿,你如何告知砲兵,你将击敌阵?将击何处?”

熊荆这么问是在演练流程了,妫景身子一震,答道:“禀大王,臣将以三丈之旗告之公输将军我军将击敌,将击何处。”

骑兵和砲兵一直有演练配合,双方的配合独立于主将指挥之外。妫景说完,公输忌闻言连连点头。“臣见妫将军升黄旗,当知其欲击敌阵。以旗为起始,左则绿旗,右则紫旗,一大旗一里,一小旗三十步,见旗发弹,见红旗则止。”

“善。”熊荆点头,这也算是最原始的呼叫炮火了。

“荆弩射程有限,敢问大王砲兵置于左军还是右军?”公输忌问道。

“此时如何言左右。”熊荆道,“需见齐军如何布阵,才知砲兵在做还是在右。”

“敢问大王,我军可胜否?”公输忌出人意外的问。

“为何不可胜?”熊荆诧异,他见诸将似乎都在静等自己的答案,终于发现他们信心不足。“齐军无骑兵,只有步卒,战场之权完全在我。齐军精锐之卒不过五万持戟之士,然这五万精卒用的却是戈戟殳矛,如何能与我军战?

齐军余者都是疏于战阵之辈,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血,也从未历经战阵,只会吹竽鼓瑟、斗鸡走狗,彼等连木柲都拿不稳,如何与我军战?

你等回去切记告知士卒,此战,我军必胜!”

熊荆说完才续上此前的话:“此战游阙九卒,余者以持戟之士纵深八人为准,军阵能列多宽便列多宽。若骑兵在右,左侧四十五角内转,护住左翼;骑兵在左,右侧四十五度角内转,护我左翼。若敌军阵列太宽,则加钜丝网护住侧翼。”

兵力不够,铁丝网凑,这点诸将是知道的,敖仓之战就已经将铁丝网用于防守。

“各师阵线务必死守,以待骑兵勾击、中击。”熊荆再度叮嘱。这一点此前已经交代了,诸将闻言连忙称‘唯’。“然若眼前敌阵单薄、混乱,可中击之,各师可便宜行事。”

己方纵深只有薄薄的五到八人,冲矛根本冲不起来;齐军有二十万,阵列纵深绝不可能单薄,是以熊荆最后的叮嘱让诸将心中一阵发苦。

战前会议很快结束,诸将回帐召集各卒传达命令。实际除了传递‘我军必胜’的信念外,各师的战前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新编入本师的那些临时矛卒如何安排。工兵可以很放心的使用,但圉童和力夫就有些问题了,尤其是圉童,这些人多出身于贵人之家,谁也没有上过战场,如果阵亡的太多,又实在可惜,都是骑兵苗子。

三日如三个月那么漫长,但最后一晚又好似一刻钟,稍不留神天就亮了。

胐明时分熊荆便已起床,他还没有来得及着甲,便有斥候奔入幕府急报。“禀告大王,齐人出西门以平地。”

“平地?”熊荆在寺人的服侍下穿上钜甲,听闻齐人出西门平地,他笑道:“任他们平,切记标记他们平的是何处。”

“唯。”斥候退了下去。熊荆很快出帐,这时天虽未亮,诸将已经在幕府中等候,这次各卒卒长也在,幕府里因此站满了人。攻拔沙羡熊荆没有穿甲胄,前段时间熊荆也没有穿甲胄,现在诸人见一个身披钜甲、头戴铁胄、腰悬长剑的甲士从内帐出来,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从未见过熊荆如此装扮。

“臣…臣等见过大王。”诸将有先有后,连忙揖见。

熊荆感觉到了他们的惊讶,人却不动声色。他走到王座前对众将一揖后才道:“秦国攻赵甚急,然齐王食言而肥,和秦勾连,背楚齐之盟。诸卿可一战否?”

“唯!唯!唯!”熊荆说完幕府里的军官立刻大喝,战意十足。

“齐军二十万之众,我军仅三万,诸卿敢一战否?”熊荆高声再问,他现在要鼓动士气。

“唯!唯!唯!”清晨寒冷,但这个时候幕府里的每个人心都已经热了,他们的声音直冲帐定,震撼整个军营。

“东海狂风巨浪,越海两千五百余里而至此。今日若胜,齐国他日抗秦;今日不胜,齐国他日降秦。诸卿可胜否?”熊荆也激动了,他最后歇力喝道。

“唯!唯!唯!”声浪再起,每一个人都已热血沸腾,每一双眼睛都屹然坚定。

“善!”熊荆点头,他没有立即下达军令,而是道:“齐军二十万,布阵必缓,我当待之。传令各师戒备待命。”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城西平地并不需要抢什么险要,三万郢师大可在齐军阵型初显后,有针对性的布阵。至于说齐军忽然发起袭击,那实在是求之不得。齐军良莠不齐,规整的阵战还好,一旦队列混乱,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城外楚军大营静待齐军出城布阵,临淄城内,亮了大半夜的燎火终于熄灭了。楚军九千新卒编入四个师花了不少功夫,齐军十三万新卒要建立编制却让大司马府、各司马绞尽了脑汁。

四十五年未有战事,齐军军官根本就不够。里有司或许还能用里尉、游宗勉强凑合,十三名军帅、六十五名旅长可以从精卒、都卒当中抽调,可六百五十名连长、六百五十名鼓手、钲手、旗手那就要让人抓瞎了。

没有足够的军官,新召的十三万人就无法指挥。不要这十三万人行不行?不要这十三万人军阵就排不成;缓几天出战行不行?缓几天出战齐王田建就勃然不悦,他必要在今天出战。

于是齐军的动员从前一天清晨开始,到第二天清晨结束。城门未开前,齐卒挤满了各条街道;城门一开,士卒与家人不舍而别,喊翁唤夫声中无数人落泪。此一去,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第八十七章 阵势3

“不得啼哭!不得啼哭!”凝噎声一片,里有司不得不大喝。按军法他本该杀人立威,只见身边士卒都看自己,握剑的手不得不放了下来。

士卒手中拿着戈戟,里有司不敢放肆,站在戎车上的连长却连连挥剑,大喊道:“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我等不战,齐国亡而全城皆死。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

戎车上的连长不但对自己麾下两百人大喊,还对临近几个卒的人大喊。讽刺的是士卒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该啼哭仍然啼哭,想回望照旧回望。几日的传扬,人人皆知楚军围城只诛后胜、不害齐人,而今却要众人为后胜出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城门洞越来越近,当最前列士卒进入城门洞时,有人唱起了歌。天色昏暗,城门洞里更暗,一人唱歌,全卒呼应;一卒呼应,全军附和。军中的里有司、连长、旅长又急又怒,但已经没有办法阻止。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歌唱了一遍,等到第二遍时不再是一个军的士卒在附和,新征召的十三个军几乎都在唱歌。这是他们的哀嚎,也是他们的愤怒。站在城墙上的都大夫田扬气得脸色发白,军师牟种不动声色,晨光里楚军已经出营,但阵势并没有摆开。

“反了!反了!”西南小城,后胜听闻歌声大惊。

这是一首哀歌,说的是庶民因官府的征召,天色未明就要起来劳作,以致衣裳穿的颠倒。柳枝软弱本不能做篱笆,可在恶吏的瞿瞿(瞪目状)下,不能做也得做。劳作也就劳作,但官吏不知天时、不能辰夜,以致白天、晚上几乎要混淆。

既是哀告,也是讽刺。尤其是在出战时唱这种歌,只听得朝臣大夫们瑟瑟发抖。齐王田建则是僵立,为王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庶民的声音。他本以为齐国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从未想到他们的生活是‘颠之倒之’。

“大王,此必是楚人侯谍蛊惑所致,庶民皆忠也……”后胜看到田建僵立就知道他将歌声听进去了,急忙上前相劝。然而田建好似死了一般,眼神里全是骇然。

“大王,齐人悲苦也。”歌声不可避免的传到楚军幕府,阍秋只道齐人悲苦。

“我军必胜!”养虺则是欢欣。齐人并不齐心,这仗就好打了。

“如此,胜之不武。”熊荆知道齐国庶民与上层离心离德,但离到这种程度他确实没想到的。“齐人已列阵否?”

齐军正大批大批的出城,熊荆更关心的他们会摆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势。他追问之后,帐外的军吏急道:“禀大王,齐人陆续出城,尚未列阵。”

“再探!”熊荆喝了一声。命令一下,更多的侦骑奔出幕府。

实际这时候齐军已经开始布阵,只是军阵设计巧妙,楚军斥候没有及时发现而已。在军师牟种的设计下,齐军不是正对运河列阵(东西走向),也不是背靠临淄西城墙列阵(南北走向),而是列了一个斜阵。其北端仅挨大城西北角,南端靠着小城西门数里外的申池树林。

临淄西城墙大约四公里,如果背靠西墙列阵,阵势也就只有四公里。现在南端向西伸出,北端背靠西城墙,整个军阵呈西南——东北走向,军阵的宽度超过五公里。

四公里、五公里相差一公里,对人数占绝对优势的齐军来说,这根本不是个事,可对兵力有限的楚军来说,这就很痛苦了。熊荆此前设计的最大阵列宽度不过四公里半,现在齐军拉长到五公里,甚至超过五公里,楚军的侧翼很可能被齐军包抄。

选择在城西决战,正是因为这里军阵很难摆开。至于齐军正对运河列阵……,这不可能,五公里走都要走半天,半天时间足够楚军发起好几次进攻。现在倒好,齐军南端一斜,四公里拉成了五公里多。列阵的次序由北到南,一开始楚军斥候还以为他们是背对西城墙列阵,等到太阳出来终于发现不对,越往南齐军离西城墙就越远。

“禀告大王,齐军非依城而阵,其阵之南往西矣。”斥候冲入幕府相告,全帐皆讶。

“往西?!”熊荆一怔,察觉到了什么。

“申池!”异口同声的,几个人都喊出来这个地方。熊荆额头终于开始冒汗,他沉声道:“其北背靠系水,其南接连申池,这是要绝我骑兵。”

此战全靠骑兵取胜,现在齐人巧妙的用护城池和申池屏护住了自己的侧翼,勾击显然不可能了。妫景心里顿时有些发寒,不能勾击那就只能中击,靠重骑冲破齐军阵列。

“唉!”养虺看了阍秋一眼,“此不焚申池之误也。”

“焚有何用?”正在思索的熊荆瞪了他一记。“焚了骑兵亦不可过!”

“请大王下令,晚之齐军阵势将成。”邓遂急道,他怕楚军列阵落后。

“令:东城一师为左军,西城一师为右军。西城二师、三师为中军。”熊荆沉思不过一刻便开始下令。“列阵以中军为先,中军正对持戟之士而阵,每列八人,非持戟之士五人……”

“齐军所列何阵?”说到这里熊荆忽然停顿,再问斥候。

“齐军、齐军……”齐军军阵南端忽然往西伸出是斥候的最大发现,至于齐军所列何阵,斥候倒没有注意。

“禀告大王,齐军所列乃雁行之阵。”一个斥候急急忙忙奔了进来,此时齐军阵列形状已可见轮廓。“雁行阵之前,又有戎车。”

“此欲我击我中军也!”帐中有人急道。以戎车冲阵,再以雁行阵夹攻,这便是齐人的意图。

“全军列凸型阵,中军士卒备好钜铁蒺藜。”熊荆点头后道。“切记!战时若闻金声,凸形型阵将变凹型阵。”

“臣敬受命。”诸将立即答应。

雁行阵实际就是凹形阵,因为是凹的,可以两面包夹敌军而攻。这种阵势没有什么变化。凸型阵不同,凸型阵交战时可以逐渐后退变成凹型阵,好像清水之战一样,把敌人吸进来打。现在的楚军不再是清水之战的楚军,后退根本不必担心阵崩。

只是凸型阵也好,凹型阵也好,势必要再次压缩楚军军阵的宽度。横列时每列士卒占一米左右的空间,凹凸阵型因为弯曲,成横线排列时每列士卒的空间必然要小于一米,如此凹凸时阵列间隔才能保持在一米左右而不至于让阵列太松。

因此熊荆命令完又道:“左右两翼皆以钜丝网相护,砲兵正对左翼齐军结合部,骑兵列右翼。”

砲兵和骑兵必须同侧,现在不同侧妫景和公输忌都是不解,好在熊荆紧接着道:“待齐军军阵列成,骑兵再赴左翼。”

“臣敬受命!”妫景和公输忌齐声答应。

“左右二军紧靠中军列阵,战线不得破裂。近卫八卒与东城第一师第一卒为游阙,立于中军之右。所有战舟全部离岸,运河两端各派战舟戒备。”熊荆接着命令,将帅一个个受命。

“可有异议?”所有人都命令完了,他环视众人最后相问。

“臣等无有异议!”帐内诸将皆道。

“列阵!”熊荆的拳头举起,然后用力的挥下。

“报——!”临淄西城墙,齐军斥候的呼喊比楚军更急。楚军此前只是结阵戒备,现在终于列战了。斥候还没有禀告牟种就挥袖让他下去,他要报告的东西牟种已经看见了。

楚军此前只是四个大阵,现在这四个大阵中间的两个正缓缓向前,他们行进到距离齐军军阵三百步的地方便停止前行。随即镯声响起,两个大阵瞬间散开,对应着齐军阵列最中间的持戟之军,楚军阵列开始横拉,逐渐变薄,一直到持戟之军尽头,那些持矛的楚卒才停步。而后他们整齐的转身,面朝己军。

列阵如行云流水,士卒军容暨暨、步伐齐整,甚至,连武器磕碰的声音都完全一致。城头上目睹这一切的田扬忍不住誉敌惊叹:“此强军也!”

“八人。”牟种只注意楚军阵列的纵深。他早就知道楚军是强军,正因为是强军,他才要二十多万人与战。那十三万人不能战他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不征召这十三万人,齐军如何列出一个五公里军阵?不列出一个五公里的军阵,齐军如何拉薄楚军的阵列纵深?不拉薄楚军的阵列纵深,作为中军的持戟之军如何击破楚军军阵?

一环总是扣着一环,虽不知史奕是否能击穿楚军中军,可牟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少,两翼不再受楚军铁骑勾击,其次,楚军的纵深被压到最薄,最后就是后军,二十三万人他毫无保留的压了上去,因此手里仍有四万预备队。

第八十八章 阵势4

以战国时代的通讯和指挥,军阵一旦列成,阵势就很难做出改变。可预备队不同,足够的预备队不但能改变阵势,更能彻底改变战争的结果。

后世有人基以战国仍有车战、骑兵不能独立作战、遍行花队而非纯队为由,认为东亚军事技术落后西亚、东地中海世界近千年。这是战术层面的指责,然而在战役层面,西亚和东地中海要到近两百年后的凯撒时代,才开始建立并使用预备队。楚国自楚武王起就有游阙,这等于说西亚和东地中海世界在战役层面落后东亚近千年。

牟种手里握有一支四万人的预备队,这比所有楚军加起来还要多。即便楚军击破了齐军阵列,这四万人也能补缺。楚军则不同,为了最大程度增加阵宽,不但阵列纵深拉的极薄,留下的预备队也极少。游阙只有九个卒,两千四百三十人。一旦持戟之士突破楚军薄薄的纵深,这些预备队有很大的可能没办法力挽狂澜。

掳获楚王是齐王建下达的命令,牟种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掳获楚王。至于庶民们的哀嚎他并不担心。齐军家眷皆在城内,即便没有家眷,一旦出城列阵,在楚军的夷矛和身后戈戟的夹持之下,他们也会努力作战以求活命。

十三万新编士卒的任务是守住战线,五万名持戟之士的任务是击破楚军中军,四万预备队的任务则是填补前方的缺口,并监督前面十三万新卒作战。

看着城下五公里长的齐军阵列渐渐成形,牟种脸上不免浮现出一丝笑容。他很想知道这样的阵势下楚军将如何列阵,他们只有三万人,如果是纵深是八人,那只有三千七百五十列,大约只是齐军阵宽的三分之二。

“禀军师,楚军每列已是五人。”身边的谋士一直在观察楚军列阵。

“五人?!”牟种不敢相信,虽然事实就在眼前。五万持戟之军纵深二十五行,阵宽两千列,楚军与之相对,两千列纵深皆是八人。这两千列以外,虽然对面的齐军纵深多达四十人,他们的军阵纵深只有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五人。

“我军或可……”史奕有些激动,他很想调整持戟之军的位置,让持戟之军面对五人纵深。

“不可。”牟种想都没想就摇头,“楚军速而我军缓,我变敌也变,不如不变。”

“也罢。”史奕知道牟种说的在理。“多三人我军亦可击破。”

“楚军阵窄,我军或可侧击之。”都大夫田扬看着楚军两翼不由说道。

除了中军与持戟之军正对的那两千列外,楚军左右还各有九百多列(实际两翼各有九百一十二列),加上正在列阵的骑兵,整个军阵也不到四千五百列,而且军阵看起来很紧。齐军持戟之军两千列,十三万新卒加上一万都卒有三千五百列,共计五千五百列。

齐军阵列比楚军多了一千列,包抄勾击最为便利,故田扬有此一言。

“不可!”牟种仍然拒绝,“系水、申池护我两翼,两翼若上前勾击势必被楚军骑兵所乘。此战,只可持戟之军破阵,其余……”

“军师,大王至也。”牟种再一次强调本次作战的战术意图,身边有人轻声相告。

“大王至也?”史奕还有诸将立即看向城下。

齐军的军阵与临淄西城墙硬生生夹出一个直角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直角长边是临淄西城墙,短边是小城西门到申池的大道,斜边是齐军军阵。为了指挥整个军阵,中军大帐的位置设在大城扬门之外。城西三门,这是最中间的一扇门。

齐王建的车驾从小城申门出城,往北行向扬门。从城头看去,一身韦弁服的他毫无生气,更无表情,城上诸将来不及细看就慌忙下城相迎。

“军中凶险之地,大王岂能来此!”史奕腿脚最快,他一出城就匍匐在田建车驾之下。

“大王,楚军有荆弩,此处危矣,请大王速速回宫!”田扬也急道。

他劝完其余军帅也焦急相劝,可再怎么相劝田建也无动于衷。他好像没有听到臣子们的谏言,站在车上望了对面的楚军好一会才问道:“寡人清晨闻齐人哀歌,齐人真颠倒乎?”

“大王……”后胜还想再劝,这时候牟种抢先道:“禀告大王:仅三日而战,齐人确实颠倒。然若大王能于阵前慰之、誓之,允诺此战之后临淄免三年口赋,士气必振。”

“放肆。”后胜大急,“战阵凶险之地,大王岂能至阵前相誓。”

史奕也不同意。“楚人欲得大王而不能,大王若至阵前,楚人攻来若何?”

“大王一国之重,确不应至阵前。”田扬也道。齐军士气低微,若干大王再出什么问题,眼前这个偌大的军阵肯定要崩溃。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对面传来一阵狂喝,似乎三万楚军正怒气冲冲的杀来,他急道:“大王回宫!大王速速回宫!”

不单是田扬,后胜、田假、史奕、太行田季、大谏田帧、司马田然这些人都吓得脸色发白,寺人竖子更是惴惴,田扬一说大王回宫,御手连忙调转车马,想转回南端的申门。然而天子驾六,四匹马的戎车都难以转弯,何况六匹马的东帝车驾。

阵后一阵慌乱,惹得战线上的齐卒连连回头,齐军阵列顿时一阵浮动。牟种连忙大喊:“止!止……”他连喊了几声,御手才停了下来。

“此楚王于阵前巡视也,非楚军攻来。”牟种心里有些发苦。他本想劝田建也如楚王那般去阵前慰问士卒,没想到楚军不过是喊了几声,就把大王吓得这幅模样。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齐军阵前三百步外,骑着一匹七尺龙马的熊荆正在巡视他的士卒。他每向军阵一揖,士卒都会大喊‘大王万岁’。此起彼伏间,楚军士气再震,夷矛被他们重重柱在地上,摇晃中邦邦作响。此刻,大王与他们同在,楚国与他们同在。

“那是楚王?”田建听到了楚卒喊万岁的声音,他又一次站在车轼上眺望。

“禀大王,正是楚王。”牟种揖告道。“每次大战,楚王皆出阵相慰而誓,故而每次大战楚军士气都是高涨,战时莫不以一当十、死不旋踵。若是大王……”

“咳咳!”后胜连咳。“军师切莫忘了,大王乃一国之君,不可轻赴险地。”

“寡人不如楚王也。”牟种还想再劝时,田建已经认输了。

“楚王乃蛮夷之君,只知攻伐却不知治国。”后胜连忙相劝。“齐国乃礼乐之邦,大王……”

“寡人也不知治国。”无声的,田建之语好像鞭子一般抽了后胜一记,让他心悸脸红。

“此大王谦卑也。”后胜犹自不懈,不断地在给田建寻找优点。

“寡人武不能出阵,文不能治国,亡国之君也。”田建没有理会后胜,他直言自己所想。“此战,寡人就在此处,若胜,先祖佑我齐国,若败……”

“大王万不可如此!”群臣闻言大失惊色,连忙相劝。

“大王在此亦无不可。士卒知大王在此,必将大破楚人。”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将军,史奕立即揖告。然而他想田建目睹自己破敌的勇武,后胜却对他连连使脸色。这是战争,绝非儿戏,田建想留在这里,后胜半刻也不想停留。

“请大王待之。”史奕也向后胜使眼色。楚军纵深只有薄薄的八人,估计戎车一驰也就阵崩了。正当他拜别田建,自信满满站在旌旗下准备指挥时,对面一阵尘土飞扬,本在己方左翼的楚军骑兵从阵后奔向楚军右翼。

“禀将军,楚军换阵。”双方阵势都布置完了,没想到楚人竟然还要移阵。

“无妨。我军……”军阵已经列好,临战前忽然换阵,站在戎车上的史奕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他说无妨时牟种对他揖礼。“军师有何良计。”

“楚骑换阵,我军亦换之。”牟种揖道。“请后军至右军之后。”

四万人的预备队主要提防楚军骑兵,尤其是十三万新卒所在的阵列。楚军骑兵如果破阵,断不会从持戟之士处,只会从十三万新卒处。

“传我军令:后军至右军之后。”史奕命令道。这时候楚军骑兵移阵已经结束,但不妨碍齐军后军换阵。

“大王,齐人亦换阵。”楚军的军阵比齐军晚列,却比齐军更早完成。临战前一刻熊荆命令骑兵移阵,没想到齐人竟然跟着移阵。

“告之妫景,齐人游阙正对着他。”熊荆嘱咐身侧,“破阵之处务必需选好。”

清晨虽然听见齐卒哀怨的歌声,可一旦列阵,再哀怨也会怕死。熊荆不相信对面的齐卒一冲就垮,他们是人,既要已经站在了军阵前列,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要拼命。

破阵,是重骑与步卒之间的较量,是马与人的拼杀。齐军军阵虽厚,后军人数虽多,在兵的齐射和轻骑兵的箭雨下,也未必能挡住那五百名重骑。而重骑一旦冲进去了,以齐军现在的士气,自己肯定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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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一击

临淄城西面,楚齐两军各自结成长达十数里的军阵,攻伐在即。临淄城东面四公里外,一支甲胄俱全的齐军正开出安平城。

安平是田单的封邑,这是座城周近乎二十里的大城。田单逝后,其子田故继承安平君的封号,同时也继承了安平这座封邑。楚军围城,骑兵隔绝了临淄、安平与外界的联系,缁水上的战舟则让两城不能联通。今天忽然就不同了,今天起安平城周围的楚国骑兵全部撤去。

决战,只有两军决战楚军才可会把屏绝安平的楚军撤去。秉承田单以奇取胜的田故当即率领邑卒出城,他必要找准机会,给楚人予致命一击。

“主君……”队列前方戎车上立乘的连长对田故大喊,见他注意又再喊道:“鼓声、鼓声!”

‘咚、咚、咚、咚……’齐军的建鼓已经敲响,虽然隔着整座临淄城,可西北风还是将鼓声送了过来。鼓声之中,更听闻齐军在高喊‘攻、攻、攻……’。当然这不是真的在进攻,这是齐军进攻前厉行威慑,进攻很快就要开始。

“攻!攻!攻!攻……”二十三万发出的声浪让人有些眩晕,哪怕西北风正这股声浪吹远。二十三万人在嘴上不过是个数字,不过比三万人多了两个字。即便摆好了阵列,看上去也和三万人差不多宽,但一旦喊起来,多了两个字的效果几乎是排山倒海。

没有人面对二十三万人的齐声呐喊能无动于衷,熊荆感觉到了这种呼喊给楚军最前列士卒的带来震荡,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望,寻找旌旗下的自己。楚人血热,但再热也有凉的时候,齐人的呐喊不单让他们感受到了彼此人数上的差距,更使他们的血渐渐变凉。

“谁愿与我一同致师?”熊荆侧头看身边的近卒骑兵一眼,而后缰绳一抖,胯下胡耽娑支敬献的汗血宝马轻轻一跃,便冲出了游阙阵列,往阵前急急奔去。

“大王何往?”邓遂、庄无地两人见状大吃一惊,他们没有等到熊荆的回复,只见他策马奔向前方,庄去疾率领的近卒轻骑急急跟上。

持戟之军两千列,八人纵深的楚军中军也是两千列。中军与左翼连接点的后方是兵,这里是齐军中军与右军的结合部,骑兵最可能进攻这里;中军与右翼连接点的后方是游阙,游阙布置在这里自有其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只有熊荆才知道。

此时两军尚未攻伐,每卒三十六名弓手夷矛插在地上,手里还持着木弓,并无列阵。眼见大王骑马奔来,三十几个人一边惊讶一边揖道:“见过大王。大王何往?”

三十六个弓手五人一列,占据七米宽的阵列,熊荆可以毫无阻碍穿过。熊荆没有回礼,只应了一声便纵马而出。他驶过,近卒骑兵也像风一般驶过,跟着熊荆奔至两军军阵之间。

致师是古礼,是军中勇士奔至敌军阵前发出挑战,这是个人勇武的体现,更能激励己方士气。然而,致师级别最高也不过是卿大夫,一国之王跑到敌军阵前致师,恒古未有。更何况熊荆并不能真的挑战搏斗,他还年幼。

“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策马奔至两军战阵之间的熊荆忽然大喊。他确实不能搏斗,可齐王田建比他更不能搏斗。

七尺汗血宝马,华丽无比的钜甲,百十近卒骑兵保护簇拥,三头凤旗在头顶迎风飘扬。熊荆就这么赤裸裸的向齐王发出邀战,喊着‘攻、攻、攻’的齐军声势不由一坠,楚军士气则突然暴涨,呼喊万岁已经不能表达他们的兴奋,他们只能狂喊‘啊!’

“齐王何在?!”挥手安抚身后的楚卒,熊荆继续喊道,西北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不漏的传到齐军军阵。“你包庇后胜,为何不敢出阵一战?”

“大王小心!”几支羽箭从左侧怒射而来,身边的庄去疾连忙提醒。

熊荆撇了一眼便毫无在乎。这是持戟之军射来的羽箭,他选择的位置是在齐军左军,连军官都配不齐的十三万新卒根本就没有弓手。

“田建!”熊荆长剑指向阵前忐忑不安的齐卒,无礼的直呼田建之名。“看看你的子民、看看你的士卒,这便是东帝齐国?”

王驾上的田建其实能听见熊荆的声音,他先是惶恐,而后是一阵羞愧。旌旗下的牟种深感这是一个机会,他看向史奕急道:“当攻。”

“当攻?”史奕正想派人迎战,奈何齐军骑兵打不过楚军骑兵,齐军戎车也追不上楚军骑兵,他只能对熊荆干瞪眼。这时候牟种说当攻,他倒有些恍惚。

“楚王不在其阵,楚军无主,当攻。”牟种目光掠过还在齐军军阵左侧的熊荆,嘴上不免带着几丝冷笑。

“攻!”史奕点头沉喝,下达进攻的命令。旗手飞快举起代表戎车的黄旗,鼓人猛烈的击鼓。

“驾、驾、架”持戟之军阵前是两百多辆戎车,这些戎车排列的并不整齐,但这丝毫不影响戎车冲击起来的威势。马驰车奔,在四匹服马的拖曳下,那些戎车好似一座快速移动的城,不可一世的向楚军横冲过来。

郢师不少人是当年进攻鸿沟的精卒,鸿沟之战中,秦军就曾用过更加严整的车阵冲阵。齐军乱糟糟的车阵一点也不能让他们惊慌齐军二十三万人呐喊听着是害怕,不过一旦进入战斗状态,这些老卒当即心无旁骛。

铁蒺藜被最前排士卒均匀的抛洒了出去,夷矛斜持,这一次他们并不打算让开通道让戎车冲过。弓手的箭矢已经插在泥地上,这样他们不必从箭壶里取箭,能以最快的速度射击。

“驾!驾!”冲在最前面的御手并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远看楚军原来越近,他们更加用力的策马,轰隆隆的声音中,车辙卷起的烟尘遮蔽了身后的一切。

“已备”矛卒卒长同样紧盯着敌人,改良后的四棱重箭只有七十步的有效射程,因为己军占据了上风,射程可以再加十步。见敌车已奔至九十步,一直拖着调子卒长当即一顿,厉喊道:“放!”

‘嗡’,正对戎车阵列的几百名弓手弓弦一震,箭矢破空而去。放完箭的他们没等卒长的再次命令,快速的取箭再射。戎车的速度慢于全力冲刺的骑兵,饶是这样,他们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射出更多的箭矢。

‘嗖!嗖嗖嗖嗖……’一支重箭落了下来、一蓬接一蓬的箭雨落了下来。戎车服马狂跳,一些以为皮甲能挡住楚军箭矢的御手更被当场射死,载倒在车下。戎车阵列出现第一次混乱,几十辆戎车减速、急拐、甚至追尾碰撞。

然而这并足以阻挡戎车的进攻。服马中箭狂跳,但仍能带伤前进,御手死后车左、车右继续策马前奔。只要没有撞在一起,这些戎车依旧顽强的向楚军阵列冲来。真正让戎车彻底完蛋的是楚军阵前二十步左右的铁蒺藜,不管怎么抛洒,它总有一根长刺朝上,这根尖锐狭长的突刺一旦被战马踏中,整个马蹄就会被刺穿,服马就不能奔驰。

蒺藜原本是用来迟滞敌军步卒,郢都造府将其造大、造长,用以迟滞戎车。以为就要击破楚军阵列的御手心中正在窃喜,拉车的服马忽然嘶鸣人立,然后整辆戎车就悲剧了。高速奔驰的戎车先是‘砰’的一声撞到了马屁股上,然后车尾上翘,整辆车后部掀起,飞到服马之前,‘最后再轰!’的一声,倒扣砸在楚军阵前。

最前排的戎车飞起倒扣,后方的戎车只能撞到他们的残骸上。两百多辆戎车,没有一辆冲入楚军阵前,只有几辆速度实在太快,倒扣着飞进了楚军军阵。这依然没有造成致命的杀伤,楚军纵深只有八人,如此单薄的阵列,闪避破空砸来的戎车并不困难。

因为是逆风,旌旗下的史奕和牟种看不到戎车攻击的真实效果,他们只能看到尘土不断从冲阵处吹来,似乎,戎车已经击破楚军军阵。这是牟种军阵的缺陷,他虽然用系水和申池屏护住了军阵两翼,但也失去了天时,风从西北方刮来,楚军处于上风而齐军处于下风。

“攻!攻!”史奕面容尽赤,他以为戎车已经击破了楚军军阵,当即命令齐军全线压上。齐军旌旗立即前指、建鼓大作,长达五公里的齐军军阵墙一样横击而来。

“升旗!”处于左翼的骑兵之将妫景将一切看得清楚。

与战前猜测的一样,两军结合部是齐军最薄弱的地方。结合部以南,是志高气扬的持戟之军,这些人身材高大、身着钜甲;结合部以北,却是神情萎靡的齐军新卒,这人身材相比持戟之士矮了一大截,穿的也是褪色斑驳的皮甲。

持戟之军大踏步上前新卒也紧跟上前,可步伐无论如何都要比持戟之士慢一步。骑兵要进攻的就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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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一击2

骑兵阵列上空紫旗飘扬,阵后兵观察手一看到紫旗,细数大旗小旗之后便高喊道:“骑军破阵、骑军破阵!目标:正前,距离:三百。”

“目标:正前,距离:三百,骑军破阵。”观察手的话再一次被人重复。骑兵所指的位置兵早有预备,一个荆弩旅一百六十二部荆弩早就对准了正前。

“一发试射。”站在高处的公输忌正用陆离镜看着踏步而来的齐军士卒,他能清晰的看到齐卒脸上的胡子。三百步的距离太远,持戈而来的齐军只是步行,要到百步左右他们才会奔驰。

“一发试射!”弩长重复着命令,听闻弩手高呼‘已备’,他便大喊道:“放!”

‘砰’弩臂狠狠地击打在弩架上,一支七尺长的弩箭破空而去,飞过三百米的距离后凶横的钉在泥地上,击起一股很小的尘土。不远处的齐军士卒被这发凌厉的弩箭吓了一跳,然而身不由己,处于军阵中的他们只能大踏步向前,丝毫不能停顿。

“报:箭矢距敌六十米。”观察手很快就给出了落点。

公输忌闻声并没有下令修正射击参数,敌军正在踏步靠近箭矢落点,所以兵只要等待片刻即可。陆离沙漏中的细沙子徐徐流下,大约半分钟后他方才大声命令道:“目标:正前,距离:三百,全营急速射。”

“目标:正前,距离:三百,全营急速射。”命令被一百六十二名弩长重复,荆弩早已上弦。

“放!”一声厉喝,紧急着是连绵不绝的弩臂击打声,一百六十支弩箭破空而出,射向齐军军阵。齐军右翼有四十行的纵深,这一百六十二支弩箭绝大多数将落在阵列里。

矢如闪电,齐卒刚刚看到弩箭破空而来,举盾格挡的念头还在脑海,弩箭便已落下。‘啊’只喊出了半声,箭矢便透身而过,将数名齐卒洞穿在了一起。

军阵中队列密集,一支弩箭最少能杀伤两到三人,更可怕是这些弩箭集中打击一处,一阵箭雨过后,阵列便已千疮百孔。中箭者倒地哀嚎,幸存者两股战战,几欲败走。

“放!”荆弩快速地上弦,又快速的射出,这一轮一百六十二支弩箭射出的时候,妫景率领的骑兵已经出阵,紫旗已经落下。

“危矣!”战场宽度超过五公里,齐军右翼发生的事情只到第一波弩箭落下牟种才看见。不过是二十几秒的间隔,第二阵弩箭又怒射而下,再一次蹂躏这段本就千疮百孔的军阵。幸存的齐卒再也支持不住了,他们扔掉手中的兵戈亡命后退,即被阵后督战的士卒截杀。

荆弩这当然不是让牟种疾呼‘危矣’的东西,让他害怕的是楚军骑兵正朝着这个缺口奔来。一旦被他们冲进来,整个右翼将彻底崩溃。

“速速援之!速速援之!”牟种失声大喊,他甚至没等史奕命令就抢过指挥后军的白旗,将旗帜指向军阵缺口处,命令后军立即填补缺口。

齐军正快速向前,楚军却巍然不动,只有三千四百名骑兵风一般的卷向齐军右翼缺口处。齐军正在前进,两军之间原本三百步的间隔正在快速的缩小。近三千轻骑掠过楚军左军前列,冲到缺口处才打马往前,最后从齐军阵前五十米处掠过。随着他们的掠过,骑弓射出的羽箭暴雨一般落下,齐卒不得不缓步举盾。

这是楚军标准的重骑冲阵战术,宝贵的重骑决不能冲击阵列完整的重步兵阵列。必须由兵、轻骑兵帮他们打开缺口,即便不能打开缺口,也要给重步兵阵列造成极大杀伤,致使整个阵列陷入失措混乱。

轻骑兵掠阵而过,近三千轻骑所射出的箭矢再一次将齐军右翼的缺口撕大,这时,在轻骑兵刚才打马回转的地方、楚军左军军阵的前方,五百骑重骑已开始列队。

戎车冲阵威势惊人,三千多骑兵骑兵蹄声如雷,他们卷起的尘土遮蔽整个齐军右翼。重骑列队之时,掠过齐军的轻骑再一次回转。这倒不是因为齐军队列未乱,这是因为重骑列队未完。重骑因为负重,速度本来就慢,轻骑掠过敌阵的时候,重骑才赶到缺口前方,重骑打马再一次回转的时候,重骑才开始列队。

虽然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但不合格的战马、不娴熟的重骑骑士肯定会延误时机,好在此时齐军右翼已经止步不前了。但这不是为了迎击重骑兵的冲击,依靠骑兵击破重步兵阵列,在重骑兵出现前从未发生过,有的只是戎车击破重步兵阵列。春秋后期车兵没落,代之崛起的是步兵而非骑兵。

齐军右翼止步只是为了挡箭。楚军轻骑再一起掠阵时,他们低缩着身子,高举着盾牌。当蹄音远去众卒方松一口气,只是,迎面的尘土中另一种蹄音正奔驰而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声音一点也不急促,反而有些舒缓,舒缓到让人联想到一匹负重前行的老马。不过老马不止一匹,而是前后两排一共一百二十匹。尘土中它们越来越近,蹄音也越来越急。这时候最前排的齐卒终于忍不住睁眼睛,发现迎面冲来的重骑好像一座铁塔。

在齐卒放大的瞳孔中,铁塔‘轰’的一声猛撞而来。有些人举盾,但木盾瞬间就被撞得粉碎,有些人横戈,然而铜戈却倒击在他们胸口,更多人失声惊呼,但惊呼并不能阻止重骑狠狠的撞入军阵,更不能挽救全排数行士卒的生命,他们不是被战马骑矛刺穿撞飞,就是被重骑的铁蹄踏于马下。

在重骑冲击之前,齐军军阵敞露的缺口已被两侧的齐卒、后列督战的齐卒有意识的填补,但填补的军阵纵深不再是四十行。第一次重骑的前后冲击就差一点让缺口阵崩,当第一排重骑一边砍杀一边打马向左边回转时,第二排重骑已缓驰而来。

此刻两军军阵相距不过两百米,披着锁子甲的战马竭力的向前奔跑。它们张大着鼻翼,急促的呼吸,马上的骑士控制着骑速,以使自己与同袍并肩奔驰,形成标准的横队。马蹄下尘土飞溅,距离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数十米时,骑矛霍然放平。

“轰!”好似巨浪撞击礁石,在齐卒的恐惧中,前列六十骑重骑再度猛撞入这段饱受蹂躏的军阵。重骑直接将齐卒撞出十步之外,眼看后列六十骑还要撞来,剩余的齐卒‘啊呀’一喊,弃兵而奔。然而人总是跑不过马,后列骑士手中的骑矛很快就将他们的身体贯穿,尸体扑倒在泥地上。

“刀!”奔驰中的骑将拔出了骑兵刀。冲过军阵的六十骑重骑迅速地往左回转,而没有继续向前。只有迅速勾击齐军右翼侧背,战术上的顺利才能转化为战役胜利。

“大王,敌阵已破!”在阵前向齐王挑战未果的熊荆此时刚刚回到阵后游阙,邓遂欣喜的揖告。两年没有战事,他从没想到自己的骑兵竟然如此犀利。

“敌阵已破?”熊荆有些错愕,他接过陆离镜细看战场。齐军确实已被击破,重骑正在反卷齐军右翼,轻骑紧随其后,整个右翼开始陷入混乱。

熊荆放下陆离镜时,庄无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很想建议熊荆将游阙调入左翼,以彻底击溃齐军右翼,但调动尤为麻烦。游阙是全军的预备队,现在中军、右军马上要与齐军交兵,一旦调走游阙而中军、右军却被齐军击破,后果不堪设想;

再就是游阙的位置在中军与右军之间,中军有两千列,阵宽超过四里。楚卒身披钜铁甲胄,要他们疾奔四、五里再投入战斗,估计冲刺时士卒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令全军前进!”庄无地没有开口,熊荆也就没注意,他下达的命令是全军前进,只有全军前进,左军才能疾攻齐军右翼,不然光是左军出击,阵列就会断裂出现断口。

这一次,楚军的建鼓终于敲响,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迎向越来越近的齐军。战场上所有人都只能看到自己周围几十步的事物,齐军右翼被楚军骑兵击穿,齐军中军、左翼并不知情,不断的前进的他们只看到楚卒在不断刺杀自己的车兵。

“攻!”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相距百步的时候,齐卒忽然狂喊起来,疾奔冲向迎面而来的楚军。这时候箭矢在双方士卒头上横飞,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军只要不是被射中了面门,即便重箭也不能让他们有所损伤,而当他们冲入重箭可以破甲的距离时,楚军弓手不得不弃弓持矛,准备等待双方最猛烈的一次撞击。

“荆人铁骑实乃无可披靡。”临淄西城墙上,秦使王敖目睹楚军重骑破阵的整个过程,看着彻底混乱的齐军右翼,他终于忍不住感慨。而在城墙之下,收到史奕消息的后胜急急命令御手带齐王田建回宫,齐军就要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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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一击3

指挥本次战役的持戟之将史奕勉强派人向后胜告急,可就在这一瞬间,被楚军骑兵冲入侧背的右翼突然雪崩。

楚军剩余的两百四十骑重骑冲入军阵后,很快就转弯冲击右翼侧背。此前为抗衡楚军的夷矛,齐军长兵在前短兵在后,现在铁塔一样的重骑从身后猛冲而来,后排士卒顿时作鸟兽散。成队列的步卒一旦弃阵而逃,骑兵刀在手的轻骑能像割麦子那样将他们全部砍倒。

混乱带来杀戮,杀戮进一步造成混乱。铁骑奔驰,齐卒嘶喊,长达一千七百五十列的齐军右翼彻底崩溃,这个时候想上前补救右翼缺口的后军之率田麟肝胆俱碎。从楚军轻骑掠阵打开缺口,到重骑撞破缺口,再到所有楚军骑兵从缺口一冲而入、勾击右翼军阵侧背……,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七万人的右翼瞬间完蛋。

骑兵的杀戮中,齐卒争先恐后的奔向临淄,然而护城池上的吊桥一开战就已经吊起,西北门也死死关闭,无法越过护城池的齐卒不断被挤落到系水里。幸运的是初春水浅,只要没有被人踩在脚底,大部分落水的齐卒都能趟过去。

“我军败矣!我军败矣……”史奕已经魔怔了,他从未见过骑兵破阵,也想象不到纵深四十行的阵列说破就破。讨论列阵的时候,他还笑话军师牟种太过胆怯,四十行纵深太厚太厚,可在楚军砲兵、轻骑、重骑的合同战术下,四十行纵深薄得就像一张楚纸。

史奕不断地念叨‘我军败矣’。见中军、左翼完好无损,稍微恢复一些理智的他对着钲手急喊道:“鸣金!鸣金!速速鸣金!!”

右翼全崩不等于全军皆败,但前提是要立即撤退,与敌军拉开距离,当然也要与败军拉开距离,如此才能重新列阵,稳住阵脚,保全剩余的军队。但史奕忘记齐军身后就是临淄西墙,齐军根本就没有办法撤退。他忘记了,钲手却没有忘记,就在钲手犹豫的一瞬间,牟种也急喊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鸣金!!”

“我军败矣,此时不退更待何时?速速鸣金!”右翼齐卒的惨叫哀嚎不断传来,史奕整个人都在颤抖。此前,他以为战争是美好的,不说二十三万大军,就是五万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士便能击败三万人的楚军,此刻他才发现战争原来鲜血淋漓、尸骨皑皑。

“鸣金!不鸣则斩!!”史奕被战争吓破了胆,他甚至要跳下戎车,亲自击钲。

“绝不可!”牟种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此时退兵,我军必败。”

“报——!”牟种之言并未说服史奕,真正让史奕停下脚步的是一道军报:“禀将军,后军陈列已成,我军安矣。”

“后军阵列?!”史奕狐疑的看向右侧。四万人的后军已经在中军和护城池之间列出一道东西走向的长墙。它不但将右翼败卒挡在阵列之外,也把楚军骑兵挡在阵列之外。因为齐军中军正在前行马上就要与楚军交兵,这道长墙也在向西面延伸。

“我军无虞也。”牟种大松了口气,后军挽救了危局,现在就看持戟之军是否能击破楚军中军了。楚军的骑兵确实锐利,但楚军的步卒是否能挡住持戟之军的冲杀?

阵战实际就像两个鸡蛋拿着大锤互砸,蛋壳被砸破并不致命,真正的致命是丢下锤子不战而逃。楚军的锤子已经砸烂了右翼,可只要中军能砸破楚军中军,胜利的还是齐军。

百步而驰是阵战惯例,这是为了避箭,也是为了以冲击冲散敌军阵列。正常情况下,冲击时双方前排士卒手持戈盾,而后列,持戟者戳、持殳者砸、持矛者捅,然而面对楚军的夷矛,齐军前列没办法持盾,只能持矛。

轰震的盾牌互撞变成了密集的长矛互捅,双方穿的都是钜甲,差别仅仅在于:楚军钜甲之下还有一层锁甲,钜矛矛尖的硬度经过淬火接近高速钢;齐军只有一套环片甲,矛头也是钜铁打造,但齐国工匠并没有完全掌握淬火、回火工艺,造出的矛头确比青铜硬,但远不如楚军钜矛,甚至连燕国铁剑也比不上。

技术的高下造成杀伤的不同。凶狠的撞击下,楚军的夷矛当即捅穿了齐军的钜甲。齐军手中的酋矛虽然有不少也捅破了楚卒的钜甲,但矛头并没有立即没入楚卒体内,而是被什么东西顶在了体外。一些楚卒忍痛中狰狞喊出一个齐人从未听过的名字:百兵莫向。

这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木柲的撞击声、钜甲的刮擦声、士卒的呐喊声……,淹没了战场上的一切。齐卒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当他们倒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了中矛的楚卒没有和他们一起倒下。

“攻——!”作为齐过最最精锐的持戟之军,前排的倒下不但没有让他们恐惧,反而让他们兴奋。他们踏着同袍的尸体冲来,手中的铁戟猛戳,然而铁戟太短,在此之前他们就被夷矛捅穿。

前列一行行的倒下,后列一行行冲前,夷矛虽然能捅穿钜甲,可总有力歇的时候。当第五六行齐卒上前时,楚卒的夷矛捅在钜甲上只能发出让人牙酸的刮擦声,并不能将齐人击倒。到此时他们只能用夷矛将前冲的齐人顶住,依靠第二排的楚卒刺杀。

‘当、当、当、当……’楚军收兵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闻声的楚卒不急不慌的后退,大喜的齐卒紧跟,似乎不知楚军正在变阵,突出的凸型正在后缩成凹型。

“军师!?”金声也传到了齐军阵后,刚从冰窟里爬上来的史奕现在又置身烈火熊熊的冶铁炉内,浑身都是胜利的滚烫。他已经没有信心指挥这场战役了,只能依靠牟种。

“传令后军屏护中军侧翼,不得有误。”牟种也没有好办法,好在后军人数充足,填补中军与护城池之间的空隙绰绰有余。

“禀告大王,齐军进也,然则……”距离牟种四百步外的楚军游阙,高处的楚军瞭望手不断将齐军的动向汇报给熊荆。谋士根据这些信息,一点一点改变筹盘上两军的态势。

此刻,直角三角形的齐军被砍去了北端那个角,游阙也动用了,他们填补了中军与护城池之间大约一千列左右空隙,军阵变成一个直角梯形。随着中军的向前,北端后军所组成的军阵也跟着中军徐徐向前,屏护着它的侧翼。

楚军最多向内凹入几十步,这点距离并不足以将后军的阵列拉薄。后军阵列如果不能拉薄,那么骑兵很难像击破右翼一样击破后军。四万人所组成的阵列纵深也是四十人。不过这些士卒显然不同于此前的新卒,他们补阵很快、队列整齐,最重要的是战意更为坚决。

齐军右翼一崩,本来是要败了的,谁想到竟然起死回生,靠预备队稳住了阵线。熊荆并不责怪骑兵没有右转插入齐军中军。那队重骑左转上有原因的:破阵的时候齐军预备队已经展开了阵列,重骑右转只会一头撞到后军完整的阵列上。重骑不是万能的,没有砲兵、轻骑的火力准备,他们破阵并不轻松。

“令骑兵转攻齐军游阙。”熊荆命令道。他不相信齐军还有预备队。

“大王,齐军右军虽溃,然……”庄无地提醒道。齐军右军虽然溃,可这些人逃无可退,只有一部分绕过大城西北角,奔向了临淄城北。

“令左军分出一部,监视压制即可。”熊荆道。“齐卒已惧,再无战心。”

整个左军也才四千多人,不过面对已经丧胆的齐卒,只要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他们确实无法再给楚军带来什么威胁。

“……余者护我中军侧翼,侧击齐军中军,亦可助骑兵击破齐军后军,此皆由养虺见机行事。”熊荆最后补充道。此刻楚军左手已经空出来了,齐军正处于被动状态。

“唯!”命令下达完毕,传令兵重复命令之后迅速赶往左军、骑传令。

命令传达很快,可要想调整楚军左翼的态势并非易事。骑兵不断的从齐卒身前掠过,雪亮的骑刀不断的收割他们的生命。鸣金声并没有让骑兵后撤,只当妫景命令部下吹响了号角,杀的真起劲的骑士才回过神来。

“我军已败?”临淄城东面、缁水东岸,看着城北跑来的右翼败军,田故顿觉的手脚发冷,全身冰凉。安平邑卒还没有上战场,齐军就已然败了。

“我军败否?”隔着几十米的缁水,田故喝问对岸的齐卒。那些齐卒只想进城回家,惊弓之鸟的他们一看到戎车上的田故便赶忙跑开。

‘哗……’心急如焚的田故竟然跳下了缁水。那些齐卒见状更惧,逃跑的更快。

“速救君上!速救君上!”左右当即慌了,一些会水的急忙跳下缁水,要把田故捞起来。

“齐国若亡,救我何益!救我何益啊!”田故心已破碎,说罢便闭目要沉下去。初春缁水并不深,他想沉下去却触到了水底,然后又浮了上来。水只没到他的嘴唇,鼻子还露在外面。

第九十二章 一击4

三丈高的骑军军旗下,各师的骑士放下正在痛苦砍杀的敌卒,急急忙忙的赶来。为了与步卒有所区别,号角是骑兵军号,吹号等于鸣金。

“为何吹号?!我师……”战马喘息,项超也喘息,他脸上溅了半脸鲜血。他正在设法将那些败卒赶向齐军后军阵列,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号角响了,他不得不领兵回撤。

“齐军右军已败,败军交由左军步卒即可。”妫景率领的是重骑,即便站在地上,他的战马也喘息厉害,圉童正在喂水。战场上一片嘈杂,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大王命我等击破齐军游阙阵列,直捣齐军旌旗之下。”

“敬受命!”包括项超在内,一干骑将兴奋的受命。

“以砲兵旗号为准!”妫景补充道。说到此他不免有些忧虑,砲兵受制于射程,虽然水平位置不要挪动,但现在两军交兵,原来三百多米的距离现在只有七、八十米。

这么短的距离砲兵即便能射出弩箭,力道也会很小,实在是太近了。此刻砲兵正在向后移阵,最少要退后到两百米外,荆弩才能全力射击。然而楚军中军阵列太薄,只有八人,齐军正在猛攻中军,万一中军阵破……

中军被击破会发生妫景不敢再想下去。楚军虽强,人数实在是太少。骑兵、尤其是重骑兵确实很强悍,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重骑战马已不堪负荷。他既想等砲兵移阵到位后再来一次合同进攻,同时让战马歇息一会,可有担心中军撑不了太久。

“妫将军,我军攻击何处?”弃疾踵问道。

“彼处!”妫景指着齐军中军与后军的结合部,两军阵列在此近似形成一个直角。

“正合我意。”项超舔了添自己的嘴唇。他现在是轻骑师的师长,以前却是重骑的一员。重骑催阵,最常攻击的就是阵角。从军事上说,突出部总是两面受敌,阵角就是突出部,一旦重骑兵以骑墙横冲过去,阵角上的敌卒就会被两侧重骑的攻击挤压,很容易溃阵。

“不可轻敌!”妫景叮嘱了一句,他能感觉到齐军右翼新卒与中军士卒、后军士卒的差别。“轻骑可先掠阵,重骑待砲兵攒射后再攻。”

“可否不等砲兵攒射?”一名骑将指着正受齐军猛攻的中军。因为鸣金,楚军不断的后退,楚军的后退使得齐军士气大振,站在骑军的角度看,中军单薄的防线已是摇摇欲坠。

“大王未命。”一脸严肃的妫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提议。“且战马需要休息。”

“唯。”诸将揖道。战马是重骑的软肋,与两年前相比,楚军的战马并没有本质上好转,体重仍在三百五十公斤到四百公斤之间,可马的负重却一直在增加,负重的战马跑不了多远就要气喘吁吁,乘着砲兵转移阵这段时间让战马休息是明智的。

或许妫景是明智的,整个中军却已陷入崩溃的边缘。按照熊荆布置的战役意图,步卒的任务就是顶住齐军,以待骑兵击破敌阵。骑兵确实击破了敌阵,但只是击溃了齐军右军,齐军中军毫发无损。此刻齐军中军正疯狂的猛攻,当第三排楚卒也捅的精疲力尽时,齐军的戈戟手终于冲入了楚军阵列,两军由此陷入了一场毫无章法的混战。

“我师将溃,请大王速以游阙救援!”不知道是第几次求援了,西城第二师求救的军吏跪在地上连连顿首。“请大王速以游阙救援!”

“请大王发游阙救援!”第三师的军吏也飞奔了过来。

“大王……”中军几欲溃阵,邓遂、庄无地看得是提心吊胆。一些齐卒其实已经冲过楚军军阵,然而他们已经打疯了,眼里只有敌人,早已忘记击破敌军阵列的军命。

“速命左军相救!”中军就在百步外厮杀,尘土、气血、戈矛、呐喊,熊荆全然能感受道。

“近卒骑士听命!”熊荆下达完左军救援中军的命令,紧接着看向了身边的庄去疾。

“臣敬受王命。”庄去疾毫不犹豫的揖道。

“若有齐军冲入中军阵后,即将彼等击溃!”熊荆命令道。形势确实很危急了,近卒骑兵这支他贴身的防卫力量也被他投入到了战场。

“臣誓死以赴!”庄去疾喊了一声。他身后的骑士随之大喊道:“臣等誓死以赴!”

*

“你等为何不战?为何不战?!”同一时刻,度过缁水的安平君田故在城北堵住了一大群右军败卒,他抓住其中一名齐卒使劲摇晃责问。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这些齐卒刚刚避过楚军的铁骑,以为逃出生天的他们竟然碰到了正急急赶赴战场的安平君田故。面对他的喝问,齐卒无言以对。

“杀了!”田故将齐卒扔下,他一说杀了,左右便一殳猛砸过去,齐卒惨叫一声没了气息。

“你等皆是齐人,为何不战而逃?”田故看着其余败卒质问道,杀人之后又以理服人。“齐国若亡,你等皆为楚人之奴。为楚人之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时受楚人之辱……”

“将军,我等已是贵人之奴。”田故本想激发这些败卒的斗志,可败卒之所以成为败卒,总有败卒的理由。他一说为楚人奴仆如何如何,一个败卒随口一言便将他的话头堵住。

“你等皆是奴仆?!”田故脸色一沉,扫视眼前这些败卒,终于,他看到一个皮肤稍微白一些、身材稍微高大一些的齐卒。“你也是贵人之奴?”

“禀安平君:非也。”这名齐卒此时还保留士人的风度,他认识田故,因此对田故揖了一礼。

“那你为何不战?临阵而逃,该当何罪!”田故凶喝。

“禀安平君,齐国贵人皆田氏,鄙人不氏田。”齐卒文雅的道。

“可你是齐人!”田故被他的话弄得一愣,他从未听到这样的逃跑理由。

“鄙人虽是齐人,然……”齐卒看向身边那些自称已是奴仆的人,而后抖了抖自己身下早已破破烂烂、露出大腿的裳,苦笑道:“鄙人一寒如此,已与奴仆无异,齐国存又如何,亡又如何?与其如此苟活,还不如亡了好。”

“你!”田故暴怒,他瞪着这名一寒如此的齐卒,就想一剑将他刺死,可这名寒卒也正看着他,目光中并无丝毫惧怕之意。

“君上何必多言。”裨将田应是个粗人,他觉得田故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些人讲理。“战事正急,他们愿战也得战,不愿战也得战。”

“罢了!”田故无奈中太息一记,紧握剑茎的手终于放开。“本君不逼迫汝等,你等愿战者,那便随本君与楚人一战,若胜,必有赏赐;不愿战者……”

顿了一顿,又一次打量这些败卒,田故再道:“……便行返家吧。”

“君上!”田应大急。“邑卒不过三千,若是任由彼等返家……”

“我田氏已薄待彼等,他们不是为奴,便一寒如此,战之为何?!”田故大喝。他大袖一挥,对身后的邑卒大声道:“放彼等返家!”

“君上!”田应更急,然而这时候这些败卒却出人意料的道:“我等愿战、我等愿战……”

“你等愿战?”田故面上全是惊讶之色,目光却露出一些别的神采。

“然,我等愿战。”一寒如此的齐卒再次相揖。“我等皆信安平君。”

两人的目光再一次交汇,田故读懂了齐卒,齐卒也读懂了田故,包括他隐藏的最深那一部分。

“敢问先生氏名。”田故讪笑了一下,他也对齐卒揖礼。“请先生上车同行。”

“……楚军虽破我军右军,然其已是强弩之末,君上若去,楚军必败!”齐卒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戎车后车厢上。他是个寒士,无氏,名贽。为得重用,年轻时也曾读过一些兵法。右军被击溃后,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他都一目了然。

“楚军骑卒竟如此披靡?”贽没有看到楚军重骑是如何破阵的,只看到了骑兵冲到乱军之中砍杀齐卒。即便如此,田故也还是震惊于楚军骑兵的威力。

“确是所向披靡。”贽点头道。“然我军败卒甚多,君上若往,请弃车而行,以不使楚人知。至广门后适时率军杀出,楚军必败。”

“如此可胜?”田故的心猛然跳了几跳,他一直想找到一个机会,给楚人予致命一击,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然也。”贽再度点头。“据闻,楚军仅三万人,破我右军乃骑兵之故,若君上趁其不备领军杀出,其军必乱。我军二十万之巨,一旦其阵大乱,必能大胜。”

“善!”田故抓紧了拳头。秉承父亲礼贤下士的传统,即便是在颠簸的戎车上,他也对贽重重一揖,道:“此战之后,故必为先生向大王请赏。”

一寒如此的贽之所以会跟着田故折返战场,所为的正是赏赐。他没有客气,脸上只是淡淡的笑。他走的时候楚军已经在鸣金后撤了,如果田故真能率领数万败军突然杀出,猝不及防的楚军必然大败。楚军一败,自己有了赏赐,就再也不是一寒如此了。

第九十三章 一击5

沿着临淄城北墙,越往西走败卒就越多,尤其是最西面城门之下,三四万人聚在护城池边。他们既进不了城,也不愿再回战场。骑兵是恐怖的武器,虽然他们能活着跑到这里是楚军骑兵没有赶尽杀绝的缘故,一千七百五十列、七万人的右军只是被冲散,死伤之数不过万余。

“安平君在此,击楚必胜!安平君在此,击楚必胜……”原先的败卒跟着安平君跑了一段,士气瞬间就不同了。不等田故吩咐,他们就冲到败卒前为他张目。

四十六年前田单以火牛阵大败燕军,进而光复齐国。田单因此封在临淄城东十里的安平,是为安平君。对齐人而言,安平君三字犹如秦人听到武安君白起。不自觉的,乱哄哄的败卒立刻安静下来,看向众人簇拥的田故。

田故也看着他们。当看到一名士卒身上衣甲大破,浑身湿漉漉的在人群中发抖,他很自然的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给他小心的披上;再见一名受伤的士卒倒在地上呻吟,他又上前将其扶起,令左右把他抬上自己的戎车。

北风呼啸,满脸戚色的田故看着败卒全是自责。他一边深揖一边大喊道:“大王薄待诸位壮士了、大王薄待诸位壮士了……”喊道最后,他双膝一跪,竟对着败卒顿首不止。

田单复国,其后便受到齐王的排挤。临淄作为齐都,酒肆食楼,庶民总能听到一些风声。他们怨恨齐王,却并不怨恨安平君田单。不但不恨,反而有些惋惜。田故这一顿首让众卒大吃一惊,他们也纷纷跪倒,向田故顿首不已。

贽高声道:“此前楚人已然鸣金败退。若君上率我等杀出,楚人必败。愿战者袒右!”

贽高声喊了三遍,跟着他,三千安平邑卒也大喊。因田故一跪而心中激动的败卒毫不犹豫的喝道:“我等愿战!我等愿战!”纷纷袒右,更多的人拾起地上的戈矛,准备再战。

“君上……”贽连忙提醒田故,示意此时就要趁势出击。

“诺。”田故脸上不再是悲戚,他也解衣袒右,举剑高喝道:“请诸壮士随我杀敌!”

齐军右翼死灰复燃,两军中军的厮杀正如火如荼。左军的援助和近卒骑兵的补杀勉强稳定住了楚军中军战线。持戟之军经过最初的暴击,进攻的势头也已经一滞,加之左军生力军的猛击,一鼓作气再而衰之的齐卒终于放缓了攻势。

相持,这便是两军此时的状态。以两万六千人顶住齐军十二万人,对楚军自然是好消息,齐军预备队已经用完,齐军中军不能突破那就等着楚军骑兵破阵,战胜是早晚的事,然而来自运河东侧的战舟报告又让局势再度反转。

战舟上的舟吏虽然不知道田故是怎么渡过缁水的,但对他向西开进、鼓动败卒看得一清二楚。任由败卒重新列阵集结,面对已经基本抽空了的左翼,齐军将如入无人之境,直击楚军侧背或者左侧的砲兵阵地。前者将导致战败,后者淹没砲兵再击侧背楚军亦将战败。

现在只能让骑兵再度攻击败卒,才能抢先把危机灭杀于萌芽状态,但是,这等于骑兵要放弃之前的目标,战事将继续僵持。

邓遂、庄无地以及一干谋士都看着熊荆,等待他的命令。邓遂正要劝告时,熊荆却自语道:“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激怒……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

熊荆并不是掉书袋,陈郢之战时他已经有过生死只在瞬间的感触,眼前的选择没有一个完美的,然而你必须决断,而且是非常快速的决断。

齐军败军正在集结,骑兵当然能够再度将其击溃,可如果不迅速击破齐军阵列,持戟之士再度猛攻怎么办?左军四千人调至中军才勉强稳住了战线,这等于八列纵深变成了十列纵深。游阙只有两千四百多人,再加上去每列也只能多一人。多一人顶什么用?

再就是齐军后军。现在楚军扛着的只是齐军五万中军、七万左军而已,若趁骑兵再攻败军这个时机,齐军后军忽然反卷怎么办?左翼剩余的五六百人根本就挡不住这四万人。

“速命妫景再击败军!”熊荆下达了军令,身边围着他的将率谋士有些点头有些则摇头,可就像他此前自语的:‘用兵之害,犹豫最大’。决策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迅速下令,不然局势更坏,再去解决可能什么也解决不了。

果决,是将领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毕竟谁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决断一定就是对的。这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成为名将的第一要素是运气。运气不好的将帅早早就被淘汰了,只有那些运气好的才能走到最后。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作对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恰巧处于命运的缝隙,没有被压碎而已。

熊荆的决断让有些人赞同,也让有些人失望。赞同者中最高兴的就是军司马庄无地,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郢师的胜败,他更在乎熊荆的成长。虽然果决只是指挥作战的基本条件,熊荆毕竟明白了这一点。并且,他的决策很保守,对于一个年轻人的不能再年轻的人来说,对于一个稍微动怒就不管不故的民族来说,稳健极为宝贵。

失望的人当中,最失望的莫过于项超这些骑将,已经掠阵数次的他们又一次被号角召回。

“此何故?此何故?”马上的项超看着妫景暴喝,他因激动而起伏,胯下的战马也在跳跃。“次次如此,我宁作一步卒耳!”

“溃军败卒再聚,不击,我军危矣!大王危矣!”项超暴喝,妫景的声音比他还大。他心里也很是不甘,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左翼空空如也,一旦溃军真的杀来,三万楚军大半要死在这里。“传我军令,速攻溃军。”

骑兵已然成了战场救火队,他们的任务不单是击破敌阵,另一个任务是守卫楚军左翼。幸亏这是骑兵,如果是步兵,早在召集的奔波中活活累死。

随着妫景的命令,已经准备列队冲击敌阵突出部的重骑不得不打马往北,饱受轻骑箭矢折磨的齐卒仍然高举着盾牌,只当骑兵轰隆隆的远去他们才敢在木盾的缝隙里看上几眼,一时全军欢呼。

后军士卒的高兴等于右军败卒的再次倒霉。一心想着给楚军予致命一击的田故刚刚在士卒的簇拥下趟过系水,就遭到楚军重骑的致命一击。

轻骑高呼掠过,箭如雨下,紧接而来的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重骑。已惊弓之鸟的败卒好不容易激起士气瞬间又被打散。唯有三千安平邑卒急匆匆的结出一个粗陋的圆阵,但圆阵也抵挡不住重骑的冲锋,当第二排重骑冲上时,圆阵被击得粉碎。这时候田故再一次掉入水里,他失了魂似的看着全身着甲在岸边转向的重骑,半响都目瞪口呆。

“请将军击鼓,命全军再攻。”扬门外旌旗之下,看到楚军骑兵冲向了城北,军师牟种立即建议史奕再度击鼓催阵。史奕要下令时他又道:“后军亦前出一部攻之。”

“后军亦前出攻之?!”史奕不敢相信这道命令。后军屏护着己军右翼,虽然只是出一部攻伐,可一旦楚军骑兵回转,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若信我,请速命之。”牟种彻底见识了楚军重骑的威力,齐军已经用上了全力仍未破阵,僵持的结果就是楚军重骑击破己阵。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猛攻,齐军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信军师、我信军师!”史奕连连点头,传令后军出击的同时,齐军的鼓声再度轰响。

鼓声愈响齐军攻的越急,就连士气不振的左军后列也大喊着‘攻、攻、攻’,使劲往前挤,前列齐卒则被楚军夷矛刺的连连惨叫。他们身上可没钜甲,有些甚至连皮甲也没有。这时候史奕的另一道军命又来:“将军有令:破敌阵者,无论生死,赏千金封万户。”

戎车上的军吏沿着整条战线大喊,听闻将令的齐卒先是一愣,人人不可置信的复念:“赏千金封万户……、赏千金封万户…、赏千金封万户!”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以至最后几万人高喊起来:“赏千金封万户!攻——!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勇敢到不惧生死,眼前楚军蜂虿般的夷矛也可视而不见。齐军潮水般向前涌动,中矛的齐卒虽将死去,可就是抓着捅入体内的夷矛不放,以待后列同袍杀进。当越来越多的楚卒弃矛拔刀,摇摇欲坠的中军阵列终于要攻破了。

“大王,我师危矣!我师危矣!请速发游阙!请速发游阙……”牢乘的第二师晕船的人太多,以至补卒极多,每每告急都是第二师先来。可这一次不同上一次,二师、三师一前一后,同时告急。

告急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瞭望手忽然嘶喊:“报——!齐人后军欲击我!齐人后军欲击我!”

第九十四章 一击6

决断,又是一次决断!

但与之前一刻钟不同,熊荆已经没有心情自语什么‘用兵之害,犹豫最大’。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落下,喊杀、建鼓,无比吵杂的战场,他竟然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他竭力的想让自己冷静,脑子里却乱哄哄一片,念头就像被楚军重骑击溃的齐卒一样,刚刚冒出就被打散。

“游阙当速速至左军,以待骑军回转……”

“不可!绝不可!我师将溃!我师若溃……”

战场吵杂,身边的将帅谋士更加吵杂。一个计策被提了出来,立即被其他人反对,另一个计策提了出来,又被原先出策之人反对。熊荆还未决断,这些人已经吵成一团,谁也说服不了谁。而随着齐军中军、后军的同时进攻,急促的军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挡住齐人!挡住齐人!”三师师长阍秋亲临军阵,对着士卒高呼。就在他呼喊的当口,补充卒太多的二师战线,一名齐卒竟然踏着同袍的肩背起跳,想要从空中越过夷矛林立的楚军军阵。

空中无从借力的他当即被夷矛捅穿,最后砸进楚军阵列,他之后更多的齐卒急跳而来。楚军前排夷矛本来前指,一旦对准空中的齐卒,对面的齐卒就会滚地靠近,面对上下双层进攻,士卒不得不再度后退。

“楚人败了!楚人败了!”齐卒见状狂叫。中军再度疯狂的涌动,武器已经没用了,前列的齐卒即便身死,他们的尸体也如盾牌那般被同袍猛推而来。

当战斗从搏命厮杀演变成单纯的推搡,纵深已不到十人的楚军推不过纵深二十多人的齐军。两军的阵列如同秋千那般晃荡起来,最开始是楚军战线内凹,然后楚军死命反推,齐军战线内凹,当齐军止住前冲之势,奋力反推时,‘轰!’的一声,战线上的楚卒不是跌倒就是连连后退,军阵霍然出现一个裂口。

“杀——!”满脸血污的齐卒抛弃同袍的尸体,纷纷冲过战阵的裂口。告急的锣声急急敲响,军阵,终于破了。

“游阙必要先挡住……”从前线告急到军阵被击破间隔并不久,谋士们此刻还在争论游阙是应该补左翼还是该挽救中军,听闻锣声他们好像全被捅了一剑,张大着嘴脸上全是惊骇之色。

*

“好香。”

熊荆正在嗅着一个精致的香囊,这里面有胭脂的味道,更有芈玹的味道。它让熊荆想起了和芈玹在陈郢的那些日子、想起了离别时她的独舞、想起了‘北方有佳人’。只有芈玹才能让他忘却战场,真正的冷静下来,而一旦冷静下来……

“传我军令:只留胸甲!”所有人诧异中,熊荆只对游阙下达了一道军命。

“大王,我军已败,请大王……”邓遂不知熊荆要干什么,几十步外击破军阵的齐卒正狂奔而来。

“我军必胜!”熊荆将他的话打断,他已经找到了胜利的方法。

“驾!”解甲并非易事,熊荆随即中止了命令,率领着游阙奔向南面八百多米外的申池。

“大王!大王去也——”庄去疾正在挥刀斩杀冲过军阵缺口的齐卒,他身边的一个骑士忽然指向南去的熊荆大喊。近卒骑兵大多是红衣环卫,大王去到那他们就跟到那。熊荆南奔,骑士也想南奔。

“不可!”庄去疾利索的砍下一名齐卒的头颅,他看到了熊荆率领游阙南奔,他当然也想跟去,然而中军阵破,一撮又一撮的齐卒从破裂处猛冲进来,近卒骑兵如果撤走,全军皆败。

“杀!”带血的骑刀前指,庄去疾用尽全身力气高喊。

“杀——!”跟着他,三百多名近卒骑兵同样高喊。

“冲!”骑刀指着的方向正是中军缺口,要想补住这个缺口,只能发起一次反击。唯有最凶悍的反击,才能打击齐军已然高涨的士气。

“冲!”骑士举刀呼应道,他们并非重骑,可现在他们必须是重骑。三百多匹战马开始狂奔,马蹄下大地似乎要被翻转,骑士身子极力前倾,骑兵刀前指,风一样冲向缺口。

“驾、驾!吁……”胡耽娑支敬献给熊荆的是一匹汗血宝马。这匹马已经去势,杜绝了做种马的可能。熊荆骑在马上,但没马的游阙只能步行。军情如火,熊荆一会控制不住想跑快一些,一会又不得不喊‘吁’,勒住马头等待。

士卒环片甲下还有锁甲,二十多公斤的重量加上五公斤重的夷矛、一公斤半的钜刃,即便路程只有短短的八百米,他们也跑不快。到最后熊荆不得不下马,抽出长剑跟他们一起跑,可他身上的甲胄也很沉重,跑了几十米他就险些摔倒。

“请大王上马!请大王上马!”近卒多数是以前的环卫,还有一些是宫甲。他们以为熊荆步行是要和自己同甘共苦,一时人人激动。

“大王……”长姜一直跟着熊荆,熊荆下马他也下马,眼见熊荆跑不动了,他甚至想背着熊荆前行。

“这甲太沉。”熊荆喘着气。王者的甲胄自然要造的华丽,虽然熊荆再三强调要轻便,可镶金嵌银的甲衣怎么轻得了,他不得不再度上马。八百米的距离,花了几乎一刻钟时间。赶到申池周围的竹木林时,熊荆再一次下马,他指着这片竹木混杂的树林命令道:“穿过去!”

“穿、穿过去……”众卒长本以为大王带着他们来是要攻击齐军左翼,没想到大王带他们来是为了钻林子。树木茂密,尤其是竹子,一长就是一大丛。按照楚军此前的侦查,申池周边多为灌木和竹林,无法通行。就是放火焚烧,烧剩下的树根竹根也会阻碍骑兵通过。

“臣敬受命!”虽然熊荆的命令有违常规,近卒还是抽出钜刃对着竹木猛砍。战场上的鼓声、喊声一波接着一波,隐没在竹木林里的他们听的到却看不到。楚军是胜失败,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跟着熊荆一边挥刀一边前进。

如果是青铜兵刃或者软铁兵刃,两千四百多把兵刃全部砍断也未必能通过这片竹木林,可钜刃一砍就是一根竹子,一剁就是一根灌木,两千多人轮流发力猛砍,林木倒伏两百米之后竟然真的穿了进去。

申池是王家林园,小径通幽处处静谧,楚军一旦现身,听到声音早就惊慌不定的齐卒立即放箭,只是这些箭矢全射在甲胄上,等两千多名楚卒全体冲出竹木林,一阵冲锋就将他们兵不血刃的赶跑。熊荆并未让士卒停顿,而是指着东面一条小径道,“杀、杀进去!”

“大王……”穿着一身华丽的甲胄,在密集的竹木林里穿行两百多米,熊荆已经要站不住了,长姜赶忙将他扶住。

庄去疾的副手是面目黝黑,胡须满脸的淖信。他本想留下一卒士卒保卫熊荆,没想到熊荆竟然把外面的甲胄脱了,身子一轻的熊荆稍微喘了喘跟着他们一起往南行。淖信紧紧护着熊荆,让其他几名卒长前行。

“杀!”没着重甲的熊荆脚步并不比士卒慢,眼见小径就要穿出密林,路口突然一暗,数列齐卒挡在了那里。他举剑大喝,士卒跟着大喝,前排楚卒已端矛猛冲了上去。

申池附近的竹木林原来是齐军左翼的屏障,这道屏障虽然稠密,齐军也安排了一些人死守,只是数里宽的密林几千人根本守不过来,楚军一旦突入没有人数优势的守军只能败逃。等到齐军想在林口阻止时,那已经来不及了,楚卒好像钻出森林的豹子,一顿猛冲就将扼守路口的齐军击溃。

‘咚咚咚咚咚……’示警的鼓声在齐军左军侧后响起,然而扬门旌旗下的史奕、牟种关注的只是中军和后军。中军刚刚击破楚军阵列,谁想竟被楚军骑兵一个凶狠的反冲打了回来。

重赏之下齐卒不惧生死,以荣誉为生命的近卒骑兵则是不在乎生死。三百多骑兵猛击齐军,齐军当即被击退,战线缺口得以重新补上,但这些骑兵多数困在齐军阵列,被齐军团团包围。

中军失败,后军却趁着楚军骑兵没有回援的空档杀入了楚军阵后,可因为史奕临时下达了掳获楚王的格赏命令,这几千齐卒竟然直奔楚军旌旗而去。

左侧后方的示警鼓声混杂在连绵不绝的建鼓声中,齐军诸将根本就没有察觉。这也不能怪他们大意,骑兵是没办法穿过密林的,步卒个人是能穿过,可穿过的步卒如何结阵?

以这个时代步兵的素质,一旦解散军阵就很难再度恢复,即便恢复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可这仅仅是横队,楚军矛卒从一开始就是纵队,穿过密林的他们根本不需要重新结阵,因为他们的队列从来就没有解散过,无非,是一个纵队和另一个纵队没有齐头并行而已。

击溃齐卒最后的抵抗,在树木林旁的一块空地上,九个卒,两千零二十五名矛卒、三百二十四名弓手,以及八十一名军官,他们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瞬间编成一个四十五人乘四十五人的夷矛方阵,方阵前列两百二十五根夷矛高高平举,开始这场战役真正致命的一击。

第九十五章 一击7

此刻,站在矛阵前列的熊荆陷入一种不能自已的疯狂状态。传承千年的王族血液在他的心脏、血管里沸腾,无数先祖的遗传记忆于这一瞬间激活,他再也不是什么换龀未久的少年,而是一个挥剑欲战的部落武士。

“进!进——!”他大喊道,整个人因为激动而颤抖,手中长剑指向扬门外的齐军旌旗。

夷矛方阵并没有勾击齐军左军侧背,而是直接冲向了齐军幕府。可这么一支军队在自己身后扫过,本就士气不足的齐军左军当即陷入惶恐。压阵的齐军军官看着前进中的楚军矛阵膛目结舌,士卒里更是有人大喊:“敌在我后!敌在我后!”

话语如同风一样拂过齐军左军阵列,听到的、没有听清的,乃至没有听见的士卒全都返身回望。呆滞片刻之后终于有一个见机极快的人哀叫:“我军败矣、我军败矣……”

谣言誉敌是要被处死的,不但处死还要戳尸。只是压阵的军官比庶民的反应更快,‘敌在我后’的喊声还未落下,已经有连长、里有司弃阵狂奔,接着是旅长和军帅。他们一跑,士卒自然而然跟着跑,整个左军以矛阵前进处为分界,多米诺骨牌一般从南向北依次坍塌。

“杀!杀!”被齐军中军包围的近卒骑兵已经没有了马,他们小群结阵与周围的齐卒歇力拼杀。周围齐卒戈戟矛殳乱击过来,手中只有骑兵刀的他们异常狼狈。同袍一个个倒下,身先士卒的庄去疾左眼已瞎,右眼一片血污,他只能野兽般的挥刀,口里不断的咆哮。

“救将军!速救将军!”楚军并没有主将战死从者诛杀的军律,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日积月累的敬畏让他们死死护卫庄去疾。奈何骑兵刀太短,每一次斩杀都必须以同归于尽姿态。

“还有几人?还有几人?”被人拉回小阵中心的庄去疾看不见周遭的同袍,直到问了两次才有人气喘吁吁的答道:“禀将军…,不多矣。”

“犯刃冒矢,战而身死,甚幸甚幸……”庄去疾毫无悲伤,口中只有一些默念

深陷重围,他已决意光荣战死,然而正当他准备再冲向齐人时,海啸一样的喊叫从左侧传来。这是齐军左翼士卒阵崩时的呼喊,身后军官抢先逃跑,阵前的楚军亡命进击,一千七百五十列的军阵最后一段突然崩塌。

败卒全部挤向城南,只有绕过小城西南角他们才能逃离这个恐怖的立尸之地。七万人的左军演变成一股洪流,无数齐卒来不及挣扎便被洪流淹没,踏于脚底,更多的人摩肩接踵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前进。

庄去疾听到了声音,同袍却看到了那面向北急进的三头凤旗,那是大王的王旗。他们喜极而泣:“我军胜矣!我军胜矣!我军胜矣!!”

近卒能看到的东西,齐军也能看到,左军山崩地裂似的坍塌让他们惊骇,楚王的王旗已经出现在中军后方,这不叫战败什么才叫做战败。

“退!速退!”后胜抓了几次鞭子都没有抓住,即便抓住,也无力扬起鞭策王驾的服马。

扬门并未关闭,因为齐王田建一直没有回宫。这场战役好像过山车一样,一会是楚骑破阵,一会是后军补防,接着又是中军破阵。因为梦境的启示,田建相信齐军一定能赢。只是,军吏就在他的注视中弃阵逃亡、左军在他的眼下瞬间崩塌。如果真要追寻什么理由来解释卜筮为何不灵,那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齐国该亡。

齐国为什么该亡?因为齐人一无所有,富足的多是官吏与商贾。

土地是国家的,钱财是商贾的,官位是贤士的,身体是工坊的。未明而作、夜半方息,粮价天下最贵(进口鲁国的粟竟出千钱),税赋列国最重,唯一的好处就是不需打仗。

田建并不完全了解庶民的生计,但从早上那首早齐歌以及前几天的童谣,他能感觉到庶民对自己的愤怒和不满。民心不在,天意如此,不亡又能如何?

后胜惧怕到赶不动马,车驾上的田建心如死灰,田假却急道:“王兄不走更待何时?”

“我军已败,齐国将亡。”田建已经痴呆了,几十年都生活在封闭圈子的他心灵连受重击,已自弃生机。“只求楚王能善待齐民,不绝我田氏之祀。”

“岂能如此!”田假大喝,看着他又无可奈何。“臣弟劝大王不要妄信后胜,然……”

兵败如山倒,田假仍然记得田建不听自己的劝告,执意与秦国姻盟,如非如此,楚人怎会伐齐。还有本次出战,大司马明明进言说当缓战当缓战,可就是不听,后胜指示史奕一进言,就强要三日内出战。

田假越想越恨,他眼神一换,见后胜就趴在王驾上喘息,当即拔剑狂喊:“我为齐国杀此贼!”

齐军战败,后胜想逃入临淄但手脚却发软,身边的亲信竟然不顾他抢先逃了,可他们的速度不如狂奔而来的持戟之士,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士一挤一推,吊桥上的官吏就摔下了护城池。

战斗已经变成一场赛跑,一旦确定战败,这些平日里重金供养的精锐唯一的好处就是跑的最快,然后堵住了城门。后胜望门长叹之际,田假的剑急急斩下,顿时发生一声惨叫。

青铜剑并不锐利,剁骨头一样田假直到砍断宝剑,才把后胜的头颅砍下,这时候熊荆率领的游阙杀退重重溃兵,马上要攻到了身前。

“齐人降不降?降者不杀!”游阙在熊荆的命令下呼喊,很快楚军中军、右军也跟着呼喊起来:“齐人降不降?降者不杀!齐人降不降?降者不杀……”

扬门一大门两小门,三门虽有几十米的宽度,可诸多戎车堵在吊桥两岸和城门之间,拥挤中根本无法通过多少士卒。楚军已经全面围上来了,七、八万齐卒压缩在护城池前的一小片区域,进退不得。幕府的旌旗、王驾上的常旗也在其中,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齐人降不降、齐人降不降……”两千多名弓手已经搭箭,如果齐人不降,他们就要攒射。

“放——!”没有听到想要的答复,卒长一声令下,两千多张长弓瞬间攒射,箭矢如注。齐卒手中没有盾牌,人挤人又没有办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朝头顶落下,一时死伤惨重。

“放——!”弓手不停,面对簇拥在一起齐卒,他们根本不需瞄准,一箭接着一箭射出。

“杀!”射杀是弓手的事情,紧围着的楚军也对外圈的齐军开始冲矛。

“后胜已诛,齐人愿降!齐人愿降!”眼见齐军血流成河,再看田建自暴自弃,田假让人用长戟举起了后胜的头颅,高喊着投降。

“止!”熊荆听到了田假的声音,迅速命令楚军停止攻击,雨一般的箭矢终于停了。

“告知齐人:战事已毕,下士以下,卸下兵甲,即可返家。各城门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齐军战败后如何处置楚军早有策略,熊荆交代完,身边的士卒立刻呼喊起来。

虽说南蛮鴂舌,可这个时候楚人再怎么鴂舌齐人也能意会,听到‘即可返家’四字齐卒不敢置信,只等楚卒喊了三遍他们才弃兵卸甲,一时间金属哗啦声不断。只是城门尚未开启,城门司马不知要不要听楚人的命令开门。弃兵卸甲的齐卒不由大怒,指着城上的士卒破口大骂。

“罪人田建拜见楚王。”田建的车驾被齐卒环环包围,可如果投降,他就要上前伏拜。齐卒卸下兵甲退开后,已被绳索捆绑的田建蹒跚地走了上来。

投降是一种礼节,捆绑是任君处置之意。各门司马不敢开门也是想看楚人到底会怎么处置田建,田建伏拜的时候城上城下数万人正看着。齐人忐忑,楚人自豪。

“与齐王之士相戏耳,我军侥幸胜了。”众目睽睽之下,熊荆将田建扶起,又割断的他身上的绳索,只是他颈脖子上吊着的兵符却没有放回到他手中。

“楚王……楚王不杀寡人?”田建惊喜的落泪,他本以为齐国就此亡了,自己也会被杀。

“不佞何时说要杀你?然则……”熊荆笑,然则二字让田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不料熊荆肚子咕噜咕噜叫起,他道:“诸事甚多,入城再叙吧。”

看着熊荆将田建扶起,又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城门打开了。等候良久的齐卒蜂拥入城,他们入城楚军也入城,两个时辰不到,临淄十三道城门、城内兵甲库皆在楚军之手,在庄无地的要求下,齐人又于城内敲锣大喊‘战事已毕,一切如常’,以杜绝冲突。

“敢问大王何为?”齐卒全部回家了,整个临淄控制在楚军之手,还有兵符。作为投降人的田假,唯一的依仗就是各地可能正在赶来的齐军。只是,联想到楚军三万就击垮了齐军二十三万人,田假又担心二十万楚军会进入齐国。

“不佞说过,只诛后胜、不害齐人。”熊荆笑道,他也想吞了齐国,可这是不现实的,田氏分布在齐国各地,灭亡齐国必然受到他们顽强反抗。“然为杜绝齐国再度亲秦,必要变法。然变法之前,需要救伤。”

第九十七章 子嗣

战场四处狼藉,除了堆积如山的兵甲,还有交战战线上彼此交叠的尸体和伤患。按编制,每卒有两名医卫,医卫之下又有二三十人的担架队,一旦楚卒重伤倒地,医卫就会从阵列中把人抢出来,稍做止血、分类等处理便将伤卒抬向军幕附近的医帐。

因为麻药不足,医帐里的很多手术都是直接强上。士卒先被灌上几口烈酒,然后被按在手术台上手术,哀嚎挣扎是免不了的,不过四周有力士死命按住。手术多半是清洗和缝合,除了箭矢,一般情况创口内少有异物。之外就是接骨,骨折是最常见的外伤,尤其那些营养不良的士卒最容易骨折。

当然这些远远不够,很多士卒送到医帐时已经因为失血而昏迷不醒,一些手术后也陷入缺血昏迷,补充血液是极为重要的。这个时候也是血人的哭泣时刻,他们虽然不死,但看到自己的血不断的抽走,只觉得自己生计将绝。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熊荆这么快就赶来医帐让人意外,楚军已经入城,诸人以为大王也已入城。

“如何?”熊荆此时换了一身衣服。战役是他指挥的,每名楚卒的死都与他有直接的关联。

“轻重伤者计有一千七百余人。”医帐中的军吏小声揖告,他顿了一下才以更小的声音说起阵亡:“死者有四百五十二人。”

造成伤卒死亡的原因多数是失血,熊荆为这次伐齐准备了充足的血人,伤卒虽多,真正因伤而死的极少,一千七百多名伤卒最终的死亡人数很可能不到一百。如此,整场战役的阵亡人数和病亡人数加起来大约将在一千八百人左右。

熊荆暗忖后连连摇头。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控制病亡,可病亡还是多于伤亡。这是冬天,如果是夏天,病亡人数将会更多。

“此战我军大胜,战死者少矣。”庄无地和熊荆一起探视医帐,他对楚军的伤亡不但不悲伤反而有些高兴。冷兵器时代,胜利的军队死亡率一向很低,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可低到这种程度实在罕见。这主要是因为有充分的营养、优良的甲胄、合理的战术以及完善的卫勤。并且,使用夷矛和使用剑盾死亡率也存在差异,夷矛是诸兵器中伤亡率最低的。

“无论死伤几何,皆是楚人流血。”熊荆毫无胜利的喜悦。自己死了近两千人,即便齐国变法成功,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自我保卫的齐国而已。等于说这一场战争下来楚国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在止损,以防齐国的人力物力被秦国用来伐楚。

“唯。”庄无地顿时羞愧。他本以为以三万郢师大胜几乎十倍于己的敌人,光这份荣耀就已经很让人满足了,没想到熊荆并不在乎荣耀,只在乎楚人的血。

他羞愧的时候,军吏又给了熊荆另外一个数字,即贵族和誉士的阵亡数字,熊荆看后眉头更紧。这些才是郢师的骨干,这些人的死亡最少在短时间之内不能补充,只能等他们的孩子长大。可有几个贵族、誉士新婚不久便随着自己出征,他们并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没有子嗣……

“速传医尹!”熊荆重重地挠了一下头,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想法。

医尹昃离正在手术,大王急传他也是做完手术才出现在熊荆面前。熊荆看着他有些不好启齿,然而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直言道:“破开彼等**,取出**,加奶冰冻后速送往穆陵关。”

“啊?!”昃离闻言惊得手术刀掉到了地上。

“破开彼等**,取出**,加奶冰冻后速送往穆陵关。”熊荆有充分了一遍,他这是把战死的贵族当种马处理。以熊荆所见的科普,古代没有液氮情况下保存**可以用冰,甘油没有但奶一定要加,这是细胞存活的营养。不过和液氮相比,用冰的保存期就短了,几天、十几天,都有可能,并且这是马,人能保存多久天才知道。

为了能让这几名新婚不久的贵族、誉士能留下子嗣,熊荆把死人当种马医。临淄这边找出最精锐的骑士骑那匹汗血宝马速去穆陵关,同时放出信鸽让郢都日夜兼程把他们的妻妾送到穆陵关,算准时间进行人工受孕,总有一个能怀上的,怀不上那也只是空跑一趟。

“还不动手?”熊荆又说了一声,昃离这时候也明白了熊荆的意图,急急忙忙的进去。进去之后他才想起一件事,又跑了出来:“帐内无冰啊!”

“无冰?”熊荆一愣,好在庄无地提醒道:“大王,临淄王宫当有冰。”

“速去取冰!”熊荆急道,“再召妫景来。再让全军遍查军籍,阵亡新婚、未婚者速告幕府。”

“唯。”熊荆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好似作战一般,幕府一干股肱再次乱糟糟的忙开。冰很快取来了,阵亡贵族、誉士的婚配情况也很快弄清。三十三个的小型陆离瓶装进了盛满冰块的木箱,木箱外用皮裘丝絮重重包裹,最后背在项超的背上。

“你知道这是何物?”熊荆见他背上木箱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臣知也。此为阵亡袍泽之子嗣。”项超的脸色比冲阵还要郑重,等待之时他已经简单的了解陆离瓶内装的是什么。他不懂什么**,他只听巫觋说这里面装的东西可以让阵亡同袍的妻妾怀上他们的子嗣。子嗣,唯有留下子嗣才能让他们不绝祀。

“善。”项超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妥。熊荆再把准备好的符传、令符、文书全交给他,“官道上全是齐军,换上齐卒的衣甲出行。”

临淄屏绝十一日,穆陵关那边的援军肯定来了。熊荆担心身着楚甲的项超被他们拦截。不想项超充满自信的道:“大王之马乃千里马,齐卒不及我。”

“至穆陵关如何?”熊荆再问。

“至穆陵关臣自有通路。”项超一笑,深揖便告退了。须臾,帐外一声马萧,蹄音越来越远。

“此事若成,我军……”生育在庄无地看来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大王却能令已死者留下子嗣,这是一件匪夷所思不敢想象的事情。绝祀是比灭国、破家更恐怖的事情,战死之人不绝祀,若能行之于全军,士气必然大振。

庄无地想的是全军士卒,熊荆却由此想到了儒家。儒家宗族建立在血缘基础之上,它和宗教的差异在于宗族讲究的血缘,宗教讲究信仰。前者先天,后者后天。

宗族虽然有奴仆、义子之类,但终究不能把所有人都纳入宗族的范围。宗教不同,一个国家可以同时信仰一个宗教。可如果将战马配种的方式用于繁衍,假设每三天取一次精,三十年可以受孕三千六百次,配种成功率取一半,婴儿死亡率取一半,一个贵族一生可以生育九百个子女。

男子占一半为四百五十人,四百五十个儿子再繁衍,可生育二十万子女,男子取一半为十万,假设受孕的女子、物资都很充足,第三代子嗣将有一百万之多,第四代子嗣超过地球总人口。

熊荆想罢顿觉这个想法很邪恶,可又觉得这比做皇帝、开疆拓土要有意义的多。以儒家为统治理念,依据母亲的地位确定儿子的社会等级,由此建立一个数量越来越庞大的血缘宗族。战争一如蒙古人那样灭国灭族,成年男子全部杀死,男性儿童阉割作为奴隶劳作,只剩下可以生育的女子,这样的殖民才真正的殖民。

“大王……”大王脸上突然凸显出一种阴森,庄无地吓了一跳,好在熊荆很快恢复了常态。

“去疾手术如何?”熊荆问起了庄去疾,他的情况很坏,眼睛被戟戳坏了一只,骨折数处,大腿上冲阵时又被刺穿了锁甲,鏖战许久,流血不止。

“禀大王,庄将军手术后已在输血。”医帐里还在进行手术,只有军吏相答。

“他在何处?”熊荆已经看望了许多伤卒,庄去疾一直在手术。

“大王请。”军吏将熊荆带到一间空帐,他度步到帐外却止住了脚步,只道:“还是不惊扰为好。去疾醒后速告与不佞。”

当初的宫甲卒长现在只剩下庄去疾一人,熊荆绝不想他死去。

“唯。”军吏急揖。他知道庄去疾的份量,如果庄去疾逝去,那他将是本次战役牺牲的军阶最高的贵族。

“禀告大王,稷下祭酒淳于越求见。”一出医帐,便有谒者上前揖告,最先一个就是稷下学宫祭酒淳于越。

此时楚王欲在齐国行变法的消息已传遍半个临淄,大多数朝臣不安,楚国实行什么样的政制他们早有耳闻,现在楚王想在齐国变法推行蛮夷之制,放在以前他们一定要竭力反对。不过此刻他们已是降臣,既是降臣那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

至于临淄之外那些邑大夫,他们巴不得像楚国那样变法。一变法,齐国的柄权从今往后就由他们掌握,他们高兴都还不及。朝臣一片哀怨,稷下学宫则是沸腾,空有一生报复的众博士早就想试验自己的治国理念,淳于越也好、宋意也好,哪怕是周青臣,都急急求见楚王,以使他变自己的法,最好是任用自己为齐相,顶后胜的缺。

第九十七章 前提 (上章应为九十六章)

幕府与宫殿一样,也有明堂、中廷、房、夹、个等处,熊荆还未召见时,夹个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处、引领天下思朝之所,即便此事已不如前,内部依然争鸣不歇。齐国变法,是用儒家,还是用道家、还是用法家、还是用墨家、还是用杨家、还是用轻重家……,博士们都高喊自己的主张,驳斥他人的主张。

其中人数最多的自然是儒家。齐鲁接壤,齐国的儒生并不少,淳于越还做了学宫祭酒,他们当然也是最支持楚政的人。儒家几百年来在不断地蜕变,因为天下不断在变。越来越严酷的总体战使得百姓生计每况愈下,征战中命如草芥,期望君主‘仁’已经超过了‘礼’。

‘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杨家主张不拔一毛,墨家主要天下尚同。前者是有产之人,认为与其将财富投入战争,就不如一毛不拔不支持所谓的‘天下之利’;后者是无产之民,与其打个没完,就不如天下大同人人兼爱,再无征伐。两家与诸子一样反战、厌战。

此时诸子对庶民是怜,对君王是恨,多数认为人性本善,但在近百年后,诸子终于发现‘这届人民不行’。百姓用尽一切办法逃脱税赋、劳役和征召,以至国家需钱缺金、筑城无役、攻伐无卒。身为儒者的荀子终于扭转了孟子的本善论,说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样的性恶论。

入秦之后,荀子又开始推崇法家之政,称赞秦国黔首‘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对照关东六国的庶民、尤其对照‘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的临淄庶民,秦国黔首不但质朴而且恭顺。自此儒家的一支已和法家合流,成为后来外儒内法的基础。

齐儒完全不赞同荀子人性本恶、以君为本的新儒。他们依然停留在前一阶段,强烈要求君王‘仁’的民本之儒。楚国政制,并不求‘仁’,熊荆拜孔谦为太傅,却已经在求‘礼’。这是真‘礼’,不是那种要求臣子守‘礼’,自己却逍遥‘礼’外的假‘礼’。

和而不同本就是儒家的追求: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等级贵贱,但贵族绝不可因为自己是贵族就无视庶民的生死,君王绝不能因为自己是君王就侵害贵族的利益。各等级彼此尊重、人与人克己复礼,这就是和,同时也是仁政。

以孔子之儒来衡量,当下的楚政已经是儒政。君王的利益、贵族的利益、庶民的利益都在‘古之朝’中得到体现。对上下阶层全然分裂的齐国,楚政无异是一剂粘合剂,能将四百多万齐人粘合在一起。

夹、个之中,儒家的主张就是如此。他们甚至提到了刚刚的战败,战时他们也站在城墙上观看。二十三万齐军,主要与楚军交战不过五万人,左右两军不是一战而溃就是不战而逃,为何如此,因为齐国不和,君臣不和、贵贱不和、士卒不和。

儒士们唠唠叨叨,念起了几百年前的旧段子,在场的博士当即大笑,而后一起驳斥。驳斥正激烈的时候,谒者出来了:“大王请各位博士谒见。”

每一名博士都请求谒见,淳于越不过是来的早而已。熊荆索性准允这些博士一起谒见,省得麻烦。因为素来亲楚的缘故,淳于越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楚王的单独谒见,没想到楚王竟然没有给面子,他的喜悦之心不免黯淡了下去。

日已西斜,甲士威立的幕府大帐显得有些肃杀。吵闹欢欣的博士们不由收敛了碎语和笑容,趋步入帐后,他们低头深揖道:“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带着稚气却很沉稳的声音,这是众博士第一次接触熊荆,一些胆大之人不免抬头偷看。只见一个无须黑面的皮弁服少年安坐于王席之上,身前红黑两色的几案上,右边堆着一叠一叠的文书,左边则是羽檄、令符以及笔墨。一个老寺人、两个史官垂手站于他身侧。合上案上看着的文书,他清澈的目光才看了过来。

“你等谒见,所为何故?”熊荆看着眼前这些博士,有些明知故问。

“我等……”一干博士欲言,以推销自己的治国之术。大家同时开口,一时间谁也推销不了。

“淳于越,你为祭酒。你先言之。”熊荆点了淳于越的名,要他先说。

“禀大王:”淳于越清咳一记,对熊荆再度揖礼。“大王宽赦鄙邑齐王,此庄王之风也,我等敬仰不止。我等又闻大王欲于齐国变法,故而进言之。”

“大王于齐国变法,当行轻重之术,”淳于越话音刚落,轻重家便抢先发言,“唯有行轻重之术,方能收权于临淄……”

“无礼!”熊荆正在与淳于越对答,轻重家忽然打断,傧者当即斥喝,再道:“逐!”

大帐内站在持殳甲士,傧者一说逐,甲士便举步上前,要将这个不守礼法之人逐出大帐。学宫里辩论急的时候甚至会破口大骂,哪有什么礼数,此人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进言于大王,何错之有?”

“敬告大王,擅言无礼,然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请大王恕其罪、听其言。”淳于越是学宫祭酒,站在学宫的立场,开口为此人说情。

熊荆本来就不喜欢轻重家,轻重家如同收割机,一次又一次的收割商贾、庶民的果实。只是,他再不喜欢轻重家,那也是齐国的轻重家。既然要在齐国变法,轻重家自然有权出策。在齐国变法,不是楚人主导而是齐人主导,不如此如何维护变法新政?

为了这次变法,楚人已经牺牲了一千八百余人。日后为了维护楚人所主导的变法新政,楚人又要死上多少人?楚人的利益至高无上!这种利益的核心就是楚人的血、楚人的生命。只要能使齐国日后不轻易投降秦国,熊荆并不在意齐国如何变法。

深深的吸了口气,熊荆问向淳于越:“礼重还是利重?”

礼重还是利重,这是个大问题。用现代的话来说,是程序重要还是结果重要。短短六个字让淳于越思考了良久,他不得不道:“礼重也。”

“逐。”熊荆看也没看,直接说逐,那名轻重家当即被持殳甲士赶了出去,大帐之中诸博士的呼吸由此一紧。

“你等谒见不佞,皆为变法之故否?”熊荆打量着众人。

稷下学宫扬名于后世,他们笔下的很多经典两千年多已湮灭。直到近代西风东渐,先秦百家才再度被学人翻启。这是华夏之花最为灿烂的时刻,也是天下士人思想最自由的时刻。虽然,在这绚丽的背景下,城野之中堆满了贵族庶民的白骨。

礼崩乐坏才有百家争鸣,可礼崩乐坏使得杀人盈城盈野。诸子的理想就是要想让天下重新建立秩序,列国免于灭亡。儒家复古,欲再建礼法之制,孔子周游列国是也;法家重今,‘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是也。

实事求是,用理性去认知,法家无错,这确是中止天下战乱的最终解决办法。可在感性上,要让熊荆、乃至所有楚人变成只知耕战、利出一孔的恭顺黔首,那还不如给予敌人最猛烈的一击,选择光荣的战死。

看着眼前这些博士,熊荆不自觉的想到了诸子,又从诸子想到了战乱不止的天下,最后再想到如今岌岌可危的六国,以及‘有道后服,无道先强’楚人。

众博士答应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浅笑一下:“既为变法而来,当知变法之前提。齐国是田氏之齐国,亦是齐人之齐国,因此变法当有田氏诸宗、四百余万齐人以定。不佞、郢师于此只是督促、监督变法,而非主持变法。变法若成,不佞、郢师即刻退出齐国,不占齐国寸土。”

“此仁义之师也!”淳于越忍不住出言大赞,他本以为楚国会趁此机会要齐国不少好处,比如城邑、比如黄金,谁想听熊荆的意思,楚国什么都不要。

“明日起,郢师一切耗费皆由齐国负责。”熊荆很严肃的道。楚军每日就要消耗八十吨(六千石)粟菽,如果有关变法争论旷日持久,消耗的粮秣和费用将极为庞大。

“不佞曾闻,有人欲赴楚国却往北,此不知地理也。当今天下,秦吞六国之势已显,齐王为后胜所蔽,畏秦如虎、食言而肥。故变法当知天下大势,不佞不强求齐国与楚赵结盟抗秦,然若齐国依然亲秦、不对秦国设备,与其他日不战亡于秦,不如今日便亡于楚。”

变法的要求如此简单,以致在场的博士有些不敢相信,可熊荆身边的左右二史正在录录,他们又转而相信。楚王重礼不重利,君无戏言,这应该是真的了。

第九十八章 变法

众博士很快就被谒者请出了幕府。熊荆交代了变法的前提,也交代进言的程序:欲变何法、欲行何政都需先写详细的政纲,交由全国邑大夫公议,期间楚人并不干涉。公议这一点让很多博士不悦。比如法、术、势,这些控制臣子、庶民的权术,只能告于君王的不能言于臣子,只能告于官吏的不能诉诸庶民,公议岂非要大白于天下?

博士的反应熊荆毫不在意,等这些退走,他单独留下了淳于越。

“坐。”已经不再中廷,而是在西帐。熊荆让淳于越坐,还请他喝茶。

淳于越当然知道熊荆留下他的意图,这是要押宝在他身上。他浅浅的喝茶,等待熊荆的开口。只是熊荆一直没有开口,他只好道:“敢问大王齐国欲变何法、欲行何政为善?”

“齐国,”熊荆刚才再想起他的事情,听淳于越说话方道。“齐国乃商贾之国,商贾者众,依附商贾着更众,淳子以为然否?”

“然。”淳于越很自然的点头。齐国多商贾是由齐国的地理决定的,管仲之政奠定了齐国政制的基础,要变法这点绝不容忽视。

“既如此,”熊荆再道。“变法必要保全商贾之利权,轻重之术不得再行。”

“敢问大王,不行轻重之术朝廷如何得利?若无实利,如何对秦设备?”淳于越反问。

“邑大夫、商贾交税便可。商贾交税可入外朝。”熊荆的回答让淳于越错愕,他不但回答还用杯子中的茶做了一个比方。“杯子之茶乃齐国之利,轻重之术将各邑商贾、庶民之利倒于朝廷。朝廷又行何事?齐国之金不过为贵人奢靡徒费而已。故齐国变法,首当变税。”

“变税?!”淳于越是儒者,儒者素来轻财重德。

“然。”熊荆道。“盐铁之制,必要罢消;粟米专卖,必要罢消;田亩轮换,必要罢消。”

“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淳于越大吃一惊,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国用王廷、朝廷彼此分割,王廷耗费、朝廷耗费皆由富者所出。”熊荆补充道。“若行楚国正朝、外朝两制,正朝为田氏,外朝为商贾。”

“不可,不可。”淳于越听不下去了,“商贾卑贱,岂能与政?”

“齐国半数人皆事商贾,不使商贾入外朝,如何治国?”熊荆重新打量淳于越几眼,“不如此,淳子以为如何变法?将行何政?”

熊荆这是退了一步,也是想看看淳于越值不值得在这件事情合作。如果他迂腐,那就只能换一个人。他把问题推给淳于越,淳于越道:“齐国变法,自当礼仁为先。大王适才问礼重还是利重,自礼重也。”

“如此,还需用轻重之术?”熊荆笑问道。

“非以轻重之术,如何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淳于越的回答让熊荆失望。即便齐儒逐渐称赞楚国政制,可一旦等他们获得主动权之时,他们要行的还是仁政。

“以轻重之术夺商贾之利,利从何来?”熊荆叹道。“齐国衣履天下、货行诸国,皆商贾之功也。若无商贾,以齐国‘地泻卤,少五谷’之地,百姓如何富足?”

“商贾牟利而败德,其人一毛不拔,若为政,何以礼?何以仁?”淳于越也叹。

“唉……”熊荆苦笑。他开始觉得选择淳于越作为合作者是个错误,他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儒者的理想而不顾齐国的现实。抑商是一定的,商贾从政绝不可行。或许这也有他的私心,商贾既然可以从政,还要儒士干什么。

“既如此,淳子请回吧。”熊荆苦笑后道。“淳子之政纲,适时交由田假便可。”

后胜死后,田假已经是代相,他将负责变法事宜。淳于越闻言也有些失望,因为其他博士的政纲同样交由田假。交上去之后便是公议,具体施行什么样的政纲,已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楚国已行周政,大王为何不愿齐国也行周政?”淳于越挪了挪屁股,想获得熊荆的支持。

“楚国行了周政?”熊荆有些诧异。“楚国只是行了正朝、外朝之制而已。齐国之民事商贾者近半,非耕种之民近半,不重商政而重周政,他日如何抗秦?我若是商贾,秦国诓我说,降秦必重商贾,淳子以为我降秦否?”

“商贾重利而无德,不可信也。”淳于越没有回答熊荆的问题,只强调商贾的品行。

“商贾重利乃天性,无利如何行商?”熊荆道。“重利方能雇工劳作,方能变鱼盐桑麻为粟米,其何错之有?商贾或无德,难道士子便有德?淳子欲行周政可至他地,齐国半数丁口为商、事商,欲行周政岂非缘木求鱼?”

熊荆已经不想和淳于越多谈了,他和荀况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间的差距,所不同的是荀子逐渐认识到光靠道德是不能实现井田周政的,必须以力、以法强制才有实现的可能,不然性恶的庶民绝不会变成简朴、恭顺的古之民。

熊荆将欲送客,明白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的淳于越并不想走。他似乎是退了一步,道:“敢问大王,若外朝皆是商贾,齐国皆商贾之民,国将若何?”

“经商可富民,即便贫者,或许也是他国之富者。”熊荆道。“楚国海舟将通世界,齐国衣履天下便如此富足,若衣履世界又当如何富足?”

“然农为国之本,若举国皆商……”淳于越又开始摇头,他无法想象举国皆商的国家。

“既然皆商,所得之利为何不能购粮?”熊荆道。“如今齐国每年购粟两千万石之多,通商于世界,自可购粮秣于世界……”

熊荆已经是风轻云淡了,聊聊数语便令傧者送客。此事天色已暗,战场上齐人已在收敛家人的尸骨。此战楚军伤亡两千余,齐人的伤亡超过三万,直接战死的约有六七千人。这当然是楚军没有赶尽杀绝的结果,按照正常情况,战败的一方伤亡将超过百分之三十,若地形有利或者刻意斩首,全军覆没的例子并不少见。

北风中隐约能听到齐人的哭声,念及楚齐邦交,熊荆对庄无地道:“令医帐开始收至齐军士卒,尽量救活。”

超过两成的伤员会在三个时辰内因伤重或者失血而死亡。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死去的则是伤口感染:破伤风、坏疽、脓毒症,再就是骨折。破伤风、脓毒症无药可治,只能靠伤卒自己的体质抗衡,造成楚军伤卒死亡的,皆因于此。

坏疽医治需要反复清洗、去除坏死组织,伤口如果感染则使用蛆虫疗法,死亡基本已经可以杜绝。清洗要用酒精,齐军伤卒不可能有酒精,也不懂得清洗伤口,死亡率故而超过三成。

熊荆收治齐人伤卒并没有让庄无地惊讶,这几个时辰,楚军的伤卒都收治完了,既然不是灭国之战而欲再与齐国和好,收治伤卒是很自然的事情。

庄无地通知医帐开始收治齐军伤卒,这时候淖信奔了过来,急道:“禀告大王,庄将军已醒。”

“善,大善!”熊荆就要前去医帐,庄无地顿时将他拉住,“大王,王宫正寝已备宴飨,若是晚去……”

齐王已降,熊荆不灭其国而赦其罪,作为地主的齐王自然要设宴答谢。齐王以外,朝中诸大臣也要列席。因为推动变法,双方还要有一个正式的沟通,变法如何变、变多少,不管赞成还是反对,总要先交一个底。

庄无地劝说,右史也劝说。想到庄去疾既然醒了,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若是让齐王和满朝大臣等待太久,对楚齐关系不利。两人的劝说下,熊荆放弃探视庄去疾的打算,车驾行向临淄西南的王城。

此时王城遍举燎火,南门正门大开,至皋门时,熊荆没有纵车直入,而是下车步行。一直等在皋门的齐王田建本欲给熊荆策马,见他竟然下来步行,心中一阵感动。

“楚王爱护之意,田建难报万一。”田建深深揖礼。

“齐王乃齐国之主,不佞岂有反客为主之礼。”熊荆大致上已经能把握住田建这个人。田建的感动确实发自肺腑,可他这个人并不成熟,并且怯弱。他的感激只是一时有用,一旦有臣子蛊惑,他的感动就无影无踪了。

“楚王请。”田建已经失了君王之利,大行田季只得代为说话,请熊荆入宫。

“齐王先请。”熊荆依旧客气,不过等到了燕朝,三饭后说起变法,他就不再客气了。说完对众博士说过的那些变法前提后,他再道:“以不佞之见,王廷当与朝廷分立,王廷为王廷,朝廷,各不干涉。齐王仍是齐国之王,朝政由齐相领衔,由群臣众议。齐相自有朝臣推选,朝臣当有各邑大夫任之或推选。正朝之外当开外朝,外朝之人,以其出税赋多寡而任。”

第九十九章 变法2

鹿肉的香味还在中廷里飘荡,单调的钟乐仍在轻奏,酒尚未酣,熊荆的话把所有人惊醒,包括最为亲楚的田假。熊荆的建议完全是楚国政制的翻版,唯一的差别在于:楚国外朝全是甲士,齐国的外朝若真以缴纳税赋的多寡而任,站在大廷上的肯定是商贾。

中廷里死一样的沉默,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田季:“楚王欲亡我齐国乎?”

“秦国伐赵,天下将倾。”熊荆用力注视着田季。“若齐国仅为一人之国,邑大夫战之何益?商贾战之何益?农人战之何益?王廷朝廷分立,臣下争斗皆在朝而止于寝,齐王于王廷中安享富贵,有何不可?若有振作之君,临淄丁口近三十万,各邑丁口不及十万,王之即可。

譬如楚国,楚国为熊氏独有?非也。楚国乃芈姓与勇信之士共有,既然是共有,国事自然要公议。不佞若一意孤行,不过郢师三万而已。楚国亡乎?楚国复强也。

君王好虚荣,齐人曾为东帝,更好虚荣。以君王之虚荣而损国劳民,数不胜数。后胜佞臣,为一己之私而挑起两国战事,此皆齐国仅为一人之国之故。齐国变法,权柄当置于各邑大夫之手,君王由上审视,庶民由下监督,如此方能上下一心。

除此,齐国税制当变,官山海粮秣之策当变,授田收田之策当变。民,有恒产者有恒心。商贾出税而入外朝,庶民所种之田当为其私有,盐铁粮秣不再官营、铸币由正朝外朝共商……”

“岂能如此!”大司田桓听闻变法要行土地私有,立刻大喝。与他一起,司徒田孟也是大喝,官山海政策、铸币权关乎齐国的统治机器,楚王变法不是整顿吏治、重用贤才,而是要彻底拆掉齐国的统治机器,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有何不可?”熊荆冷笑。“除商贾入外朝,以上楚国皆行之。田氏即是贵族,何惧之有?”

“万万不可。”田桓剧烈的摇头,“外朝之制,万万不可。”

“不启外朝,庶民离心。”熊荆看着他也摇头。“田氏当国,仅田氏可御秦军,使齐国不灭?”

没有人说话。以今天刚刚结束的战事,庶民根本就不会给田氏拼命。即便五万持戟之军,见大势已去也拼命逃亡。战争不单是齐国军事制度的失败,更是政治制度的失败。

东方未明的歌声似乎又回想在齐王田建的耳边,群臣沉默之时他开口道:“楚王之议寡人深以为然,若要使齐国不亡,当启外朝。”

“大王!”群臣惊讶的看着田建,复又有些了然。王廷、朝廷分立限制了君王的权力,开启外朝又会限制邑大夫的权力,这对君王是有益的。可这是他们想得太过了,田建还不懂这种制衡,若真懂得制衡,朝中也不会后胜一人独断朝纲了。

“齐王英明。”熊荆不由赞了一句,他直言道:“若要邑大夫不犯君威,必启外朝,再以外朝制正朝。”

“这是乱我齐国,绝我田氏。”田桓仍然不满。“若启外朝,商贾为政,齐国不亡田氏亦亡。”

“田氏真有勇气,当外争国权而不是斗鸡走狗、六博蹋鞠。”熊荆道。“庶民供奉田氏,田氏又有何作为?昔年乐毅伐齐,田氏仅安平君一人复起,余者若何?以轻重之术压制庶民,湣王之祸已不远。”

“然先君湣王亦为楚人所杀!”田桓怒极,此言气氛为止一紧。

“湣王祸国殃民,还不自知,更无悔心。”熊荆不怒自威,“不佞曾闻:‘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齐国变法本与楚国无涉,然若非今日之战,齐国岂有变法之机?若不行变法,他日秦军大胜齐军,齐国若何?

不佞窃闻之,秦国灭一国便于咸阳城外筑一国之寝宫,规制装饰,无一不同。此国嫔妃王女皆迁于此,秦王不时宠幸。至于该国公室贵人……”

“啊。”最惊讶的人是田建,他头皮瞬间发麻。“秦王杀寡人否?亡田氏否?”

“秦国要郡县齐国,齐王以为秦王会如何处置田氏?”熊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

“秦人必杀寡人……”田建声音里带着颤抖。他已长生不死了,没想到还要死于秦王之手。

“关东六国若要郡县,贵人不绝如何郡县之?”熊荆再道。“楚国灭国,迁其公室,不绝其祀。为何?王不杀王,贵人不灭贵人之族,自然要存其公室,续继其祀。秦国不然,秦国以官吏治国,贵人何用?秦国公室贵人尚不得重用,关东贵人何以重用?”

很浅显的道理,可如果不深究就很难明白。秦灭六国之战,既是国与国之战,亦是贵族和庶民之战。如果战败,不但国亡,贵族亦亡。而关东贵族最后的反扑,又使得秦国本就稀少的贵族皆亡。刘邦一介庶民能为帝,完全印证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时代背景。

中廷再度陷入死寂,即便心中满是愤恨的田桓,此时看熊荆的目光也逐渐柔和。田氏姬姓和楚国芈姓,看上去是敌人,实际上是一条船上的乘客,这才是楚王赦罪的初衷。

“田氏若不能与庶民相和,他日何以存国?若不能存国,何以继祀?”熊荆继续道。“秦国灭赵,若楚齐两国无所作为,赵国十年将亡。赵国若亡,楚齐何存?此二十年之事也。二十年内国亡族灭,还忧庶民商贾?此杞人忧天也。”

国亡族灭,再也没有朝臣出声反驳了。任人唯亲齐国比楚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赵国若亡,楚国还有魏国在北面顶着,亡楚需先亡魏。齐国不然,齐国直接与赵国接壤,济水西面、大河北面都是设备之地。齐国若亡,田氏女子皆成秦王之媵妾,田氏男子皆被秦人处死……

“敢问楚王,齐国变法还当如何?”说话的是大司马田宗,战败之时城门司马都听他的,军中威信仍在。

“还当如何?”熊荆刚才话说到一半就被田季等人打断。“军制当变,战术当变。各邑派人入临淄大司马府,大司马掌齐国之军。戈戟殳矛当废,不用夷矛亦当使酋矛,钜兵钜甲各邑亦当配备,而非持戟之军配备。偏长、卒长以上,需入军校……”

“然钜甲甚昂啊。”田宗完全赞同熊荆的提议,只是全国几十万军队都要配备钜甲,半金一副也要二、三十万金。

“楚国今年起将少种桑麻,衣履皆购于齐国。”熊荆道。“楚国海舟已通中洲南面之印度,正赴中洲西面之波斯。商道已成,丝锦巨利,齐国盛产丝锦,全国士卒配甲并非易事。”

“海舟已至印度……”、“商道已成……”

齐国多商贾,赵国通胡商一直以来都让齐国眼红,对楚国海舟要比其他诸国更关注。本来燕国若在,齐国舟楫抵达褐石港也可以通胡商,现在燕国一灭货物要过赵境,赚的钱又被赵人砍去一截,着实可恨。既然楚国开拓了商道,齐国大可以不搭理赵国,货物走楚国海上商道。

中廷里一阵议论,实利在前,不少朝臣又开始觉得变法没那么坏了。

“敢问大王,齐楚可再姻否?”田假问出了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也是关乎熊荆私人的问题。朝臣皆看向熊荆,想听他怎么答应。

与坐的邓遂、庄无地等人也看着熊荆,最后听他道:“可。”,当即松了口气。只是熊荆的话未完,“然不佞年幼,婚事当在十年后,何必急于一时。”

田假本来也松了口气,再听熊荆之意要在十年之后,他的心又提了上来。只是太过详细的话宴席上不好说,他只能忍下,回头谒见时再度进言。

宴飨到这时气氛逐渐融洽起来,鸿胪卿田今知趣的速召倡优入廷一舞,男女杂坐,声乐之下欢笑不绝。多喝了几杯的养虺大手在倡优裙下大肆搜掠,看得熊荆心中不悦。只是楚人素来男女杂坐,齐人也常男女杂坐。白日里的心惊肉跳现在总要得到一些安慰补偿,趁着乐舞,有些朝臣完全撩起倡优的裙子,昏暗中露出了一片雪白。

“臣妾拜见大王……”娇滴滴的声音在熊荆耳边响起,在田建的示意下,一名身着楚服、酥胸半露的美人碎步生莲,怯生生的过来行礼。行礼之后她毫不客气的步入席案之间,身子优雅的一璇,带着柔香扑在熊荆怀里。

楚宫碍于赵妃的严令,宫女都穿的严严实实,更不许刻意打扮,生得美的宫女不得入正寝服侍。熊荆对女子也不怎么在意,现在一个美人忽然就扑在怀里,真刀实枪的身子贴着身子,脸贴着脸,熊荆脸瞬间通红发烫。

女子柔美,更熟谙男子心理。她没看出熊荆脸红,只是笑容间更贴近熊荆,道:“大王真英雄也,臣妾爱慕不已,臣妾为大王贺。”

她举爵豪饮了一爵酒,在熊荆表情僵硬间,身子一探,白皙的酥胸压在熊荆胸口,嘴里的酒竟要度到熊荆嘴里。

第一百章 变法3

楚剑利而倡优拙,楚国优伶向来比不过北方,更比不上赵国美人。怀里的美人虽然穿的是楚服,言行举止没有半点楚味,却有赵女的泼辣主动。赠送美人是列国常态,熊荆并不拒绝,只是这样一个不明出身、不知处与非处的赵女,熊荆心中并不喜欢。

齐人的殷勤熊荆不太喜欢,养虺这些人军官却是欢喜的很。腊祭到现在这些人两个月未近荤腥,大战已胜,现在齐人送上娇滴滴的美人,又怎会不高兴。

“把邓遂、阍秋叫来!”宴席散去,熊荆就宿于王城,没有再去城外幕府。

“臣见过大王。”阍秋来的早,邓遂来得晚还没穿甲衣,熊荆紧盯他看了一会才挪开目光。

“各师之长,皆有齐国美人?”熊荆问道。

“确有。”阍秋也有,“请大王处置。”

“我处置?”熊荆失笑,他自己那个都还不知道怎么处置,而且他也处置不了。

“城内齐人如何?”熊荆问向邓遂,他一下午都在城外。

“齐人与我无犯。”邓遂的回答让熊荆放心,又让熊荆忧心,可再想觉得为齐人忧什么心。

“善。”熊荆问道:“士卒饮食如何?”

“士卒饮食无虞。”阍秋道,“临淄大市有牛羊,各师皆购不少。”

“传令各师,今日务必双岗双哨。”熊荆交代道。身居异国国都,齐人虽降,他总有不安。

“敢问大王后胜如何处置?”两人答应后邓遂问起了后胜。楚军一入城就控制了后胜府邸,遍搜书信公文。“还有一事,”邓遂有些不安。“臣等便查全城,两部投石之器不见踪影,据闻已被后胜售予了秦人。”

“何谓?!”熊荆身子巨震。

“然也。”邓遂道。“东闾门司马言我军至临淄前一日,两部投石之器被秦人舟楫运走。”

“该死!”熊荆怒喝了一声,“传信于郢都,速速劫杀秦人。”

熊荆一直在城外,军吏再三确认直到晚上才发现投石机确实被后胜给卖了。这是十二天前的事情,以时日计,投石机恐怕已经离开齐境进入了秦国东郡。好在济水往西连接鸿沟,也就是大梁以北,入黄河需要不少时间。再就是黄河此时应该正值凌讯,不能通航,不出意外有很大的机会能将投石机拦截。

信鸽又一次飞出临淄,飞向南面的郢都。次日一早,急召全国邑大夫入临淄商议变法的王命也出了临淄,发向全国七十三座城邑。与此同时,后胜门下的舍人、亲秦的宾客连同秦使王敖全被田建礼送出境,齐秦姻盟也告中止。王敖是个识趣的人,因为熊荆在侧,他除了委婉的表示秦王必怒外,揖了揖就带着纳征之礼出城而去。

看着他走出正寝,熊荆脸上不由浮现些许笑容,此刻他才觉得伐齐有一些价值,若齐国变法能一改怯弱作风,军队上下一心、前后一致,那楚人就没有白白牺牲。他想象如此,只是宣告齐楚复盟、力行变法的王命传到各地邑大夫手中,又是另一番情景。

“此楚国之间也!左右,速杀之。”距离临淄一百五十里的东阳,王使仅仅将帛书读了一半大将军田洛就是暴怒。书中并没有说田假请降之事,只说齐楚复盟、齐国变法。

“大将军误矣。小人乃齐人,绝非楚国之间……”王使吓了半死,连忙争辩。

“齐人也可为楚国之间。”田洛一脸凶相,“我且问你,临淄若何?”

“临淄、临淄……战事已毕,齐楚复盟啊。”王使忐忑不安,还是坚持原话。

“杀之。”田洛看向帐内甲士,甲士上前就要把王使架走。

“大将军、大将军!”王使这次真的怕了。“楚人围城赠女衣辱大王,大王遂命史奕将军率二十三万大军出城迎战,我军败也。然我军虽败,楚王赦大王之罪,只求齐国力行变法。”

“楚国不及十万,如何胜我?!”田洛再次暴怒,他还不知道熊荆的兵力。

“小人、小人……”王使慌乱,好在他还是想到了些东西。“史奕将军遍召城内庶民,庶民皆怨,不与战,楚军骑军袭我,大败。”

“唉!”幕府里并非田洛一人,还有即墨大夫田合以及各军军帅。听闻‘庶民皆怨不与战’,田合就重重太息。齐军大战时阵溃齐缗王时就已出现。那时的齐军久经战阵,战斗力未必输于乐毅率领的天下之兵,奈何齐缗王以‘刬若类,掘若垄’相威,迫使主将触子出战,于是齐军一战即溃,自此再无战心。

济西之战后,各国军队退走,乐毅仅率燕国军队入齐,拔临淄,席卷齐国七十余城。五年后田单趁燕昭王薨落燕惠王即位而离间乐毅,接替乐毅的燕将骑劫一改先前的怀柔政策,致使齐人大怒,田单由此反攻。

乐毅五年统治,齐人并不反抗;田单反攻之前,履行计策以使燕军激怒齐人。

相比于士卒、兵甲、粮秣,战斗意志才是齐人最最缺失的。田合对此心里清楚的很,而一个月前熊荆的那番话让他一听到‘变法’二字就知道熊荆已经占领了临淄,不然大王岂会突然召邑大夫入临淄商议变法?

“传令!速速拔营,夺回临淄。”田洛急命军吏传令全军,可被田合拦住了。

“我以为不然。”田合叹息之后还是正视现实。“楚国所求者,不过齐国不亲秦而复强也,变法之后,自当退走。”

“大夫岂能言此乱军之语?”田洛怒视田合,“楚人伐我,已占临淄,虏我大王,辱我齐人,我等岂能待其退走。”

“大将军,楚王未虏大王,亦为辱我齐人,楚军秋毫无犯,还救我伤卒,还言变法之后即刻退兵……”王使既然开了口,一些事情就忍不住相告实情。

“左右,誉敌之人还不杀之!”占了齐国国都就是齐国的敌人,王使的话让田洛刺耳。大将军盛怒,甲士赶紧把王使拖出去,一会帐外就传来一记惨叫。

“王使乃楚人之间,其言诸位不可轻信。”田洛看向帐内诸将,只是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各军军帅正看着他。

“上月我曾至琅琊谒见楚王,楚王言齐国当行变法。”田合道。“所为者,乃再造齐国以抗强秦。”

“楚王欺骗之言大夫也信?”田洛极力镇定,试图说服田合。

“正是不信,方要遣使至临淄相问实情。”田合道。“若楚王之言乃真,齐楚复盟,何须……”

“楚人占我临淄,我必伐之!”田洛压抑着激动怒喝。

“大将军必伐,请大将军伐之。”军帅当中有人窃笑,“我等旁观即可。”

“然也。”其余几名军帅也附和。“齐楚既可复盟,楚军又将退走,我等何须相伐。”

“你等!”田洛再度暴怒,可他再怎么暴怒也没用,这可不是王卒,这是邑卒。匆匆赶往临淄救援,现在楚军已占临淄,大王又将与楚王复盟,再战何益?在田洛要杀人的目光中,这些军帅轻轻一揖,全都退走,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他和田合两人。

“大将军何至于此。”田合出声道。“楚王变法,乃于齐国行楚政而已……”

“我齐国行何政与楚人无涉。”田洛心中不但愤怒而且绝望,他怎么想不到麾下军帅竟然期望楚军退走,而不是一战将他们赶走。

“齐国变法自然与楚人无涉,故而大王急召各邑大夫至临淄共议变法。”田合知道田洛心中所想,因此如此劝说。“再则各邑军帅皆不愿战,大将军又能若何?”

“不战者当诛!”田洛剧烈喘息着,心中发狠。

“诛又如何?”田合苦笑。“昔年先君缗王令触子出战,结果如何?邑大夫不愿战,齐人不愿战,出战能胜否?若此战再败,齐国无可战之卒,楚人当亡我齐国。”

田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楚国灭齐并非不可能,燕国都能灭齐,楚国为何不能灭齐?以他对熊荆的了解,熊荆要的是齐国抗秦,并不是要吞灭齐国。可如果再战再败,那可就说不定了。燕人朴实寡诈,很好哄骗,楚人却非如此。且当下秦国正猛攻赵国,根本无心干涉。

田合是理智的,田洛心中不愿,但想到刚刚各军军帅的态度,他终于心灰意冷。

“请大将军遣使至临淄相问。”田合再劝。

“本将不欲遣使。”田洛咬牙不愿,他觉得遣使去临淄就是向楚人投降。楚人是敌人、是南蛮,他绝不向楚人投降。

“临淄已遣使至各邑,大将军以为各邑大夫至临淄否?”田合再问。

“此皆叛齐降楚之人……”田洛喝骂道,他还没有骂完便有一军吏急急入账,“禀大将军,各军忽使人往临淄而去,不知何故。”

“彼等……”各军遣人去临淄还有何故,这都是去商议变法了。田洛气得猛然拔剑,然而拔剑也是无用。麾下各军皆是邑卒,临淄王命相召,他怎能阻止。

‘当’,青铜剑横击在案几上,如同当下的齐国,重击之下剑身断成数节,溅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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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第一章 太子

恒河岸边的华氏城是孔雀王朝的国都,与几乎呈正方形的楚国郢都或者列国都城不同,这是一座长方形的城市,它长有三十六里,宽则不到七里,形制好像一艘狭长的飞剪船。城墙之外,是一道宽仅仅一丈出头的护城池。护城池内,整座城市有六十四座城门,这些城门被城墙上的五百七十座城楼保护。

内的王宫奢华无比,廷室内的列柱缠绕着黄金浮雕藤蔓,墙壁上装饰着金银鸟雀簇叶,金、银、陆离、宝石点缀在处处,比毁灭前的波斯帝国都城苏萨更为壮丽。天爱喜见王(孔雀王)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

与天下列国相同,这里的时制也是一天十六个时辰,每个时辰九十分钟;刻也相同,每个纳里格为十四点四分钟,一天有一百个纳里格。时间极为宝贵,君王必须勤勉,其白天八个时辰和晚上的八个时辰都有详细的安排:

晚上的第六个时辰君王应该在乐声中起床,温习经论和考虑今天要做的事情;

晚上的第七个时辰君王应该与大臣议事并派遣密探;

晚上的第八个时辰君王接受祭官、国师和王室祭祀的祝福,并接见私人医生、厨师和占星师。在围绕带犊的母牛和公牛一圈之后(敬神的方式),才能到议事厅(即正朝)与大臣议事;

白天的第一个时辰君王应该听其防务、财政收支的汇报;

白天的第二个时辰君王应该了解市民和农民;

白天的第三个时辰洗澡、吃饭和自己学习;

白天的第四个时辰接受进贡的金子,委任各部门官吏;

白天的第五个时辰通过书信与大臣、总督磋商,并了解密探们带回来的情报;

白天的第六个时辰自己消遣和思考;

白天的第七个时辰观看象、马、战车、步兵的操练;

白天的第八个时辰与统帅一起考虑军事布置,最后结束时应当祈祷;

晚上的第一个时辰接见密探;

晚上的第二个时辰洗澡、吃饭和自己学习;

晚上的第三个时辰、第四个时辰、第五个时辰在乐声中休息和睡觉。

这便是细细密密的君王日程表,该做什么一清二楚。这一天晚上的第六个时辰,太子贰摩提睡醒朦胧的从乐声中醒来。在仆人的伺候下他好一会才打起精神,开始这一天的事务。最开始的是吟诵经文,待整个人彻底恢复精神,方才考虑这一天的政事。

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唯一特别的就是来自遥远东方的楚尼国的使臣将至华氏城谒见。

位于印度东方的国家,按照朝中大臣所说,只有支那(Cina)。这个名字来自印度北方的北方的北方的粟特人,他们把最东方的那个国家叫做秦尼(Cyn)。绚丽的丝绸皆产于秦尼,经过秦尼国北部一个叫做塞里斯(Serice[注2])的国家运至印度北方的北方的北方。

楚尼国(Chu’n)名不见经传,按照粟特人的命名习惯,‘尼’只是后缀,实际上楚尼就是楚。根据楚尼国使臣的自我介绍:楚尼在支那国的东面,支那国不通大海,楚国国境东部全是大海。楚尼使臣正是从海上坐船抵达印度。他们的来意很简单,除了与印度帝国建立邦交,另一个就是买卖货物。

根据报告,该国使臣介绍楚尼是一个方圆四百多由甸(里程单位:一头公牛一天所走的路程,即约为11.2公里)的王国,这个国家盛产丝绸、铁、纸、水泥、以及一些密探没有见过的东西(瓷器、漆器)。使臣还表示,他离开楚国的国都后航行了一千由甸才来到恒河河口。

一千由甸是非常遥远的距离,从恒河河口到巴比伦也只不过六百多由甸。因此该国使臣说他离开国都已经超过半年。

贰摩提回想着有关楚尼人的报告。因为楚尼巨大的面积——他没想到的是楚国面积虽大,但人口却很稀少,大约只有印度的八分之一,他不得不慎重接待这位使臣,并且,如果楚尼商人能售卖丝绸,那么以后完全没必要从粟特商人手里购入丝绸,这将节省很大一笔支出。

印度出产的玛瑙、绿松石、宝石、珍珠、象牙、棉布、乃至蔗糖、胡椒、甘松香、三条筋叶都可以直接销往楚国。尤其是玛瑙,玛瑙是粟特人常常购买的东西……

一个出产丝绸的大国,距离印度又极为遥远,这样的国家自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太子贰摩提并没有花多少的时间做出礼遇楚国使臣的决定。在晚上的第七个时辰与辅相提毱提会面时,他要求宫廷做好迎接楚尼使臣的准备。

“殿下,楚尼使臣提出要谒见天爱喜见帝。”提毱提小心的相告,“据说,他们先到了阿拉干库兰,而后从阿拉干库兰前来谒见。”

阿育王统一印度后,自觉杀戮太重而崇佛,对佛门的赏赐极重,按记录赏赐已有九十六亿之多,他想在临死前将布施总数凑满一百亿,因而遭到朝臣们的反对,最终被其孙(鸩那罗之子),太子贰摩提软禁,整个帝国的政务皆由太子贰摩提负责。

阿拉干库兰是什么地方贰摩提当然清楚。这是遥远南方的一个港口,掌控印度东海岸贸易的羯陵迦毁灭后,其南面的朱罗人迅速崛起,取代羯陵迦在阿拉干库兰与波斯人贸易。

印度大陆最南端的朱罗、哲罗、潘地亚以及僧伽罗(斯里兰卡)此前都曾对帝国表示臣服,可二十多年过去,这几个王国越来越游离于王朝之外。阿拉干库兰属于潘地亚,次大陆的最南端。楚尼人曾经到过阿拉干库兰,很可能已经了解了帝国内部的情况。

与二十年前帝国最繁盛的时刻相比,现在的帝国如同祖父一样衰老,很多大臣担忧,一旦天爱喜见王坐化,帝国在南部的统治将发生崩溃。楚尼人前来通商是一个好消息,帝国不能可以节省开支还能增加税收,对于一个中央集权帝家而言,财政是最致命的软肋。

第二章 华氏城

不提帝国庞大的官吏和多不胜数的密探,单单军队就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整个国家有九千头大象、三万骑兵,另外还有六十万步兵,以及一支海军。在和平时期,‘当他们不服役时,以闲逛或喧闹饮酒度日,由王室财库的开支来维持’。

虽然全国有数不清的密探在不断监视,可仍然有许许多多的人偷税漏税,官吏则多数贪污。财政的恶化使得帝国再也不能像此前那样对佛门慷慨的赏赐布施,这也是太子贰摩提不得不将祖父软禁的原因:帝国已经承受不起四亿帕那的支出。

“我会适当的处理此事。”贰摩提迟疑了一会才对楚尼使臣要见祖父这件事情做出回答,他再问道:“楚尼人什么时候抵达华氏城?”

“在白天的第三个时辰。”提提答道。“如果殿下需要……”

“不必,就在那时候抵达。”贰摩提道。“记住,在他们居住的驿馆内……”

密探治国是孔雀帝国的常态,官吏们并不可靠。这些密探有可能是隐士、户主、商贾、苦行者、学生、行乞的妇女、娼妓中的任何一种人,只要帝国需要。贰摩提交代要派出密探时,提提道:“殿下,可我们并不了解楚尼语。”

“不了解楚尼语?”贰摩提很不理解,“楚尼人与前去迎接的大臣怎么交流?”

“楚尼人懂希腊语,他们在阿拉干库兰找了一位懂希腊语的泰米尔人。”提提说起了双方交流的现状。他所不知道的是,楚尼人其实也不懂希腊语,但他们手里有一本希腊语楚语对照词典(拜毋忌和他的仆人嗟戈瓦拉所赐,他在楚国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编撰这本词典)。

“即便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也要派出密探。”贰摩提坚持自己的决定。在他的认知里,不可信任的人实在太多,唯有密探才能给他提供准确的情报。

*

初夏时节天总是亮的非常早,在太子贰摩提起床的同时,山鬼号上的起床钟声也已敲响,这是船上早班,按二十四小时制,这应该是凌晨四点到上午八点。与几个月前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不同,此时山鬼号正平稳的逆行在恒河之上。

季风在上月转向,在阿拉干库兰招募向导的带领下,山鬼号很快来到了恒河河口,靠着同样从阿拉干库兰招募的通译,孔雀帝国的官吏欣然准允山鬼号入境。一千由甸以外的东方大国慕名而来,这不由让他们想到六十多年前塞琉古帝国派出的使臣麦伽斯提尼,他也是坐船从海上来到印度,从恒河口抵达华氏城。

万邦来朝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不出数日便有两百艘印度小船吹蠡击鼓前来迎接。当然这些印度船不仅仅是来打鼓的,他们是来拖延山鬼号逆流而上的。现在山鬼号就在这两百艘印度船的划行下日夜不停的驶向华氏城。

“禀大夫,卡加言今日可至印度之都。”早饭之后,艉楼甲板上,负责与通译卡加笔谈的文书易向陆茁和舰长沈尹尚转述了卡加的话,这是山鬼号进入恒河的第十二天。

“贽礼是否备妥?”陆茁问道。舰队此时只有山鬼号,饕餮号在无勾长的指挥下去年冬天已赶赴波斯湾。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次航行,在今年秋天季风转向前返回郢都。

“禀大夫,贽礼已备妥。”市令不疾道。“大夫请看礼单。”

上门就要送礼,根据对方的地位不同而准备不同的礼物。这是除秦国以外华夏诸国的惯例,这种惯例一直延续后世千年。山鬼号一路没有受什么波折,主要一个原因就是沿路送礼。不过有些人很文明的回礼,有些则一礼不回。

礼单上的礼物与国内有很大的不同,基本是外贸货物大集锦。面对孔雀王这样的帝王,宝剑是少不了的。这也有市令不疾显摆的意思,他听说印度也产钜铁,在楚国钜铁出现前,这是‘已知世界’最好的钜铁。既然来到了印度,自然要与印度人比一比谁的钜铁更好。

“大夫……”易再度与通译卡加笔谈,得到了一个情报。

“言。”陆茁没有看他,正在看不疾筹备的礼单。

“窃闻孔雀王已被其国太子囚禁。”易有些不敢置信,可他和通译卡加的交流确实无误。

陆茁、沈尹尚、不疾闻言都吃了一惊,陆茁道:“确否?!”

“确矣。”易看了一眼通译卡加,这个面孔黝黑的通译是潘地亚女王推荐过来的。在阿拉干库兰等待期间,陆茁谒见了潘地亚女王,离开阿拉干库兰港北上途中又谒见了朱洛国国王。两个国家的君王都对孔雀王充满敌意,但并不阻止陆茁前往华氏城。易看向卡加的时候,卡加做出双手向天参拜的动作,表示以神的名义起誓,其言非虚。

“此印度国事,与我等无涉。”陆茁脸上的惊容一会儿就消散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子囚禁了祖父,显然是印度政局不稳,孔雀王死后必有王位之争。

在潘地亚期间,陆茁为潘地亚女王所礼遇。潘地亚女王曾建议,楚国商船以后完全可以停靠阿拉干库兰港,在此进行贸易。朱罗商船以及潘地亚商船可以帮楚国商船运输稻米、小麦、棉布、棉花、芝麻油以及楚国所需要的一切商品。

正常情况下,长途贸易都是宝石、陆离这种重量轻价值大的货物,但因为印度西海岸一直与波斯湾存在商贸外来,故而陆茁所提出的购入稻米、小麦、棉布、棉花的要求没有让潘地亚人惊讶。因为这种低值货物的贸易他们已经做了几百年了。既然楚国商人不嫌弃这种低值货物,不怕它们占据宝贵的商船吨位,他们当然也不会嫌弃。

潘地亚的商人曾极力想让陆茁明白一个道理:虽然稻米、小麦、棉布、棉花全都是产于印度,但从印度直接买入这些货物、加上关税,其成本远高于在阿拉干库兰港采购。卖出货物也是一样,进入孔雀帝国的货物要交纳货值的三分之一作为通行费(即关税,但丝绸仅需缴纳十分之一),出口货物则要缴纳货值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作为通行费。

阿拉干库兰绝大多数商品都是走私而来,不但走私,连四分之一的国内交易税也逃掉了。陆茁听闻并非不信,只是按照熊荆的安排,他必要前往华氏城谒见孔雀王。如果真如潘地亚商人所说,直接在印度采购的价格高于阿拉干库兰港,那他回国之后自然会建议国内以后商船只在阿拉干库兰港停靠采购。

价格上是一个考虑,孔雀帝国的政局稳定则是另外一个考虑。一个国家一旦出现王位之争,即便不走向衰弱,那也有很大的可能走向混乱。楚国正在备战,备战需要大量大量的粮秣,如果印度真卷入战乱,对楚国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山鬼号在印度船的拖曳下缓缓向前,这时候桅盘上的望手已经看到了河畔狭窄的华氏城。陆茁也端起了陆离镜,视界之内一座并不大的城池耸立在恒河西岸。看到城池高度不过三丈,他当即觉得这座都城实在太小,并且太矮。等到山鬼号拐了一个弯,看到华氏城的侧面,这才发现这座城市并不小,它只是太窄而已。

“印度已至,印度已至。”甲板上水手在欢呼,六个月的航行,山鬼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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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国礼

华氏城越来越近,码头外一艘镶满金箔的印度船出来相迎,等到山鬼号落锚抛缆,太子贰摩提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这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波动。贰摩提虽是太子,实际上已代孔雀王执政,亲自出迎表明了帝国对楚尼国使臣的重视。

蠡响鼓鸣,几个金盘被奉了上来,鲜花、铜镜之外,还有金盒、金瓶,以及折叠整齐的白棉布,随同的印度大臣用动作表示这是洗浴的,陆茁欣然受之。等他洗漱完要下船的时候,码头上又上来一个人,经过两次翻译,文书易道:“太子贰摩提请登舟一观。”

山鬼号是少司命级的第三艘,在楚国海舟中是最小的,然而就是这么一艘小船,贰摩提还是震惊于它的巨大和坚固。印度船极为简陋,船体不是靠糖纤维粘合就是靠绳索扎系,按照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的说法,最大的印度船不过七十五吨。这虽然并不符合实情,但榫合(连接)、捻缝工艺决定印度船很难造的很大。

印度船如此,波斯船也是如此,全是缝合船。直到中世纪的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航海依旧是缝合船(全船没有使用一根铁钉,靠长达六百四十公里的椰棕绳缝合而成)。

与南方的羯陵迦、朱罗、折罗、潘地亚这些航海传统王国相比,孔雀帝国虽有一支像模像样的海军,实际舰船也不过是一些弱化版的旧式大翼战舟。以这些战舟的战斗力,楚国商船队完全可以在印度沿海横冲直撞。

“有请太子足下。”楚国海舟的技术价值熊荆出发对陆茁详细讲解过:其一在导航技术,其二是帆缆技术,其三才是海舟本身的建造技术。印度太子要登舟一观,他只能接受。

栈桥早已搭好,贰摩提上来的时候,陆茁率领众人向他揖礼。以华夏的标准而言,太子贰摩提是个标准的蛮夷。他大约三十多岁,头上缠着白色鹿皮,以金玉为饰,身上穿着一件印度人常穿的棉布做的长度至膝盖的紧身衣,一块精致的绣锦斜披在肩上,按照市令底下丝绸商人的判断,这是块出产于楚国的文绣,脚上是一艘白色的鹿皮履。

这些是陆茁等人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却是贰摩提耳朵上的耳环、眉心中间的印记、点了药膏的眼眶、摸了朱红的嘴唇,以及脸上白色的铅粉。化妆使得这位太子像一个宫廷寺人,华夏好男风的贵族们喜欢他们的男宠像女人那样打扮,可密密的胡须又显示出此人并不是一个寺人。

嗅着贰摩提身上的香水味,陆茁等人的第一反应是怪异。不过在贰摩提其随从看来,楚尼国的使臣让人有些微微失望。楚尼是一个面积庞大的王国,可为什么该国使臣的肤色并不白皙?难道不是只有白人才能建立伟大的国家吗?

种姓制度的印度对外邦交中,情不自禁的会把种姓制度带入自己的观感。对西方本就是白人统治的波斯、埃及、塞琉古——人类历史深受里海附近原始印欧人(因为元首的锅,雅利安人在二战后改称为原始印欧人)的影响。

原始印欧人进入欧洲,在东南欧被称为希腊人、在意大利被称为拉丁人(罗马人属于其中一支)、在西欧被称为凯尔特人,在北欧被称为日耳曼人(现代西方人之祖);原始印欧人进入亚洲,在小亚细亚被称为赫梯人及律底亚人、在伊朗高原被称为米底人及波斯人、在印度因为人种的差异,成为种姓制度的根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都是原始印欧人,首陀罗(当地土著)可能是尼格罗人,也有可能是僧伽罗人。

一如周人取代殷商成为华夏的统治者,商周文化(商人之文字、周人之礼乐)熏陶华夏列国,从草原进入欧亚大陆的原始印欧人发展出来的各种文明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比如神灵的相似形,对牛的崇拜。

这些自称为印度人的原始印欧人后裔,看到华夏人,自然感受不到面对希腊、波斯、埃及、塞琉古使臣的亲切。并且陆茁还是个越人,长江以南的越人,长江以北的东夷(殷商),西北的周人(包括南迁前的楚人),这三种人占据了东亚世界。其中周人人数最少,占据肥沃中原、环渤海的东夷人数最多,南方山区的越人数量仅多于周人。

如果拿印度来理解东亚,周人就是原始印欧人,东夷是尼格罗人,越人是僧伽罗人。陆茁这样一个面目黝黑的僧伽罗人使臣让太子贰摩提感到不安,他担心自己接见的是一位首陀罗。

两次翻译之后,文书易道:“太子足下言,大夫为贵人否?楚国有贵人否?”

“呵呵。”陆茁不由笑起,“贵人庶民,不可混淆。茁之先祖即为越国之将军,岂是庶民?鄙邑楚王之先祖,始于炎帝,乃祝融之子孙,商时曾娶商王盘庚之女隹,与周人同贵,血脉传承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何言无贵人?”

陆茁束发高冠、玄衣素裳、腰悬宝剑。皮肤虽然黑,可仪态完全是贵族的风范。他开口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时,贰摩提已相信他是一位贵族。等通译把楚语翻译成希腊语,再由希腊语翻译成梵语时,他当即对陆茁笑了笑,开始参观山鬼号。

从番禺航来,只有通过马六甲海峡最为艰苦漫长,番禺到海峡口,出海峡到僧伽罗都只是几天的航程。加上是新船,山鬼号上并没有海船一贯的潮湿和恶臭,水手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好,见到贰摩提行来都是躬身揖礼。

甲板上走了一圈,下甲板也看了一看,回到主甲板的时候贰摩提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犹如蛛网的索具问道:“这么多帆,请问如何使用?”

印度船有帆,但只是一面帆,山鬼号上三根桅杆三层船帆,这样的形制完全在印度人想象范围之外。陆茁对此笑答道:“操帆乃庶民水手,我等不知也。”

陆茁的回答很巧妙,贰摩提只得作罢。他能看出楚尼人的船好于一切印度船,但帝国现在连最好的印度船都造不出来,又岂能仿制楚尼船。参观完毕,一行人引陆茁入华氏城王宫,到议事厅,已有诸多大臣立于大厅等候。

“楚国使臣陆茁,向印度国皇帝敬献国书。”议事厅内,贰摩提坐在祖父的位置上,亲手接过陆茁献上的国书,又让宫廷官收纳陆茁献上的国礼。

国礼极为隆重,光丝绸就有千匹,又有宝刀、瓷器、漆器、纸张等物。议事厅内的群臣顿被礼物吓了一跳,千匹丝绸在华夏不过两千多金,到了印度价值却值一亿多银帕那。孔雀帝国缺乏黄金,故而官定金银比价为1:35而非西方诸国正常的1:12\13。即便如此,这些丝绸也值一百六十多万金帕那,换算成楚国爰金,大约是两万两千多金。

礼物如此之重,贰摩提惊得从王位上站了起来,目光不敢置的信在读礼单的宫廷官和陆茁之间游移,大廷里的大臣们看陆茁的眼光也从此前的怀疑也变成现在的凝重。

陆茁心里苦笑。在阿拉干库兰的时候他就知道丝绸的贵重,一匹丝绸在阿拉干库兰可以卖到购入价格的四十倍,印度靠北,与粟特人通商,价格自要低一些,大约是三十倍。

送这么一份大礼给印度人当然可惜,然而在华夏列国,送给君王的国礼本就是这么多,当年楚齐联姻,齐国公主嫁妆里光锦绣就有五千匹,还不包括其他价值更高的练茈和緺绥。按照市令不疾的主意,礼单已经把丝绸减半,可仍然让印度人惊讶——如果楚尼人能早来一、两年,再多送两次礼,太子也没必要因为四亿银帕那的布施将天爱喜见王软禁了。

“鸩罗克,马上布置无忧宫,楚尼使臣需要入住。”贰摩提立即吩咐左右,他的决定让大臣们再度吃惊,可想到这份价值一亿多银帕那、几乎相当于帝国岁入二分之一的的国礼,即便让楚尼使臣入住皇帝的天爱宫,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尊贵的使臣,你需要什么?”来而不往非礼,贰摩提随后看向陆茁,这样一份国礼,他真不知该如何回谢。

潘地亚来的通译对楚尼人大手笔并不吃惊,因为他们赠送给潘地亚女王就有八百匹丝绸。两次翻译之后,陆茁道:“太子足下,鄙邑粮秣不足,需要稻米;衣料也不足,需要棉布。足下若能以此回礼,鄙邑楚王必然大悦。”

“稻米?棉布?”贰摩提闻声失笑,这两样在印度都是最平常、最低贱的东西。“我担心贵国的船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礼物。”

“太子足下误矣。楚国之海舟大、且多,足下一时未见而已。”陆茁坚持道,“山鬼号不过是出使海舟,而非运货海舟。运货海舟五倍于山鬼号,有数百艘之巨。”

第四章 物价

如果是一个王国,对于国礼大致应付一下就可以了。楚国臣服周天子的时候,贡品不过是苞茅和桃木弓,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可对于孔雀帝国这样的一个帝国而言,他国前来进贡送礼,不说三倍回报,翻倍回报也是应该的,不然帝国颜面何存?

让人客气地请陆茁等人下去休息后,由喜转忧的太子贰摩提开始陷入类似后世华夏帝国的窘迫状态:怕朝贡。对天朝上国而言,朝贡实际上是一件很吃亏的事情,以至有些狡猾的、要钱不要脸的蛮夷(比如明朝琉球国)三番两次前来朝贡骗回礼。

楚尼人送了一亿多银帕那的国礼,那帝国总要送出两亿银帕那的回礼,如此方能显示出帝国的富裕与大方。可帝国哪有两亿银帕那的回礼可送?真要给楚尼人送稻米和棉布,除非整个印度的粮仓搬空,不然根本凑不齐回礼。

“殿下,楚尼人远来,也许在楚尼国,这些丝绸的并不昂贵。”议事厅里,财政大臣羯利兰建言道。“一亿银帕那也许只有一千万银帕那。”

“真的是这样?”贰摩提有些顿悟,楚尼国出产丝绸,照说价格不会太高。

“一定是这样。”政务大臣克里希那坚持,他还推了一把:“也许只要五百万银帕那。”

“五百万银帕那?”贰摩提舒了口气,五百万银帕那已经很少了,少到帝国面子上过不去,他决定道:“就以一千万银帕那准备回礼,不能再少。”

“是。”大臣们也舒了口气,一千万银帕还是很多,但如果多送一些玛瑙、绿松石、水晶宝石、香料之类,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至于楚尼人希望得到的稻米和棉布,一千万银帕那减去那些宝石、香料,需要的数量已经不会让帝国清空仓库。

陆茁、沈尹尚等人暂时休息于无忧宫,宫殿为砖木结构而非华夏常见的夯土木结构,宫殿也没有建立在高台上,没有明堂、总章、中廷之类。宫里没有寺人,伺候的全是宫女。他们脱履入室的动作被宫女阻止了,王宫里除非上床,并不需要脱履。

宫殿、器物、宫女,无一处不显示这里是异国。好在陆茁还有几个隶臣,在这几个隶臣的伺候下,他又喝上了楚国的清茶,沈尹尚等人则喝起了波斯葡萄酒。一切都很惬意,只有屁股下的椅子让他们很不舒服——在印度,椅子是有身份的才能坐的,没身份的人席地而坐,虽然不喜欢,可入乡随俗,陆茁、沈尹尚、巫觋思畋几个只能坐在椅子上。

“我等是否可以谒见天爱喜见王?”陪同的大臣叫阿那周,他一直迎接众人到华氏城王宫,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

“天爱喜见王身体不适,不能谒见。”阿那周一副遗憾的表情。

“我的属臣是否可以行往大市一观?”陆茁再问。住在王宫里并不好,最少市令不疾感到不太方便。他现在迫切需要了解印度的物价。

“当然可以。”阿那周立刻叫来了两个仆人,他们将带着不疾几个前往华氏城内的市场。

狭长无比的华氏城,集市也如楚国那般围着,凡是进入市场内的商品皆要征税。佛教寺院门口、王宫广场也是市场。仆人领着不疾等人直接前往宫外,一出宫便看到了人山人海的王宫大市。车毂击,人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新而暮衣蔽,繁华完全不下郢都。

市场虽挤,有宫廷侍卫在前开道,众人仍然走的很轻松,可惜的是语言不通,通译又在王宫里叙话,一干人没办法和市场上的坐贾交流。不过既是商贾,自然不会受制于语言,直接拿出银帕那买就是了,带回王宫再计算一些稻米的重量、棉布的长度也能得出具体的价钱。

没有美元的时代,金银是最好的等价物。只是因为地理隔绝,东西方的金银比价并不一样。东方的金银比价1:4,波斯地中海金银比价则为1:12\13。黄金一直以来都是东方流向西方,一直到十九世纪,最东面的日本金银比价仍是1:5,频繁被西方套购。

如果东西方黄金价值相等的话,那么按照地中海的金银比价,一楚斤纯银的价格只值八百钱。一楚斤两百五十一克,希腊货币银德拉克马标准重量为四点三七克,计算下来一个标准银德拉克马只值四十一点七八钱;印度因帕那因为只有三点五克银,计算下来一标准银帕那值三十三点四六钱。

这是站在西方的角度,如果以东亚的金银比价,希腊银德拉克马和印度银帕那的价值将上升三倍。金银比价是通货价格的基础,铜币的价值则是不确定的,其中有很大的人为因素。譬如埃及托勒密王朝,在这个时间点,一阿特巴(25公斤)小麦的售格是一点二五银德拉克马,等于七十五个铜德拉马克。几十年之后,同样一阿特巴小麦,虽然售价还是一点二五银德拉克马,可却需要三百五十个铜德拉马克。

一片没有被地理隔绝的市场,金银可以作为标准通货;被地理隔绝的市场,也就只能以黄金作为标准通货。而货物,尤其像粮食、布匹这样的基础货物,则与种植技术、种植品种有很大的关系。

即便处在同一纬度,因为小麦产量和粟米、稻米产量的不同,粮食的价格也会有所不同。小麦产量远不如粟米,印度稻米的产量因为双季种植,产量已经多于东亚的粟米——这其实也是东方人口素来多于西方的根本原因。

不疾等人在王宫大市里转了一圈,回去之后又是量又是称,再霹雳巴拉一通折算,终于得出几个让人高兴的结果:购买一石稻米不过三十五钱;一石小麦的价格略贵,需四十五钱;一匹棉布的价格需要五十钱。这个价格包含了四分之一的交易税,包含了运费。

出口税也打听了,谷物、布匹的通行费并不高,大概在百分之四、百分之五左右。再一个令人惊讶的是当地的雇工价格:一个最基层的官吏(小巡视员)一年的俸禄仅为六十银帕那,合九百六十个铜玛萨卡(1帕那=16玛萨卡),平均到每天(360天计),则是两点六七铜玛萨卡,换算成楚钱仅仅五点五钱。

雇佣雇工劳作,哪怕是最健壮的雇工一天也只需要付四个铜玛萨卡,换算成楚钱即为八点二五钱。这是最贵的,一般的雇工在一点五到三铜马萨卡之间,也就是三到六钱之间。如果是长期雇佣并且包吃包住,那么一个月只要二十个铜马萨卡,每天仅为一点三七楚钱。

工价的比较让商贾们看出来了一些明堂:众人从大市里购买的货物应该是加了不少钱的货物。秦国官奴在诸国中报酬是最低的,包吃每天也要六钱,不包吃每天八钱。印度奴工每天竟然低至一点三七钱,这比秦人官奴每天两钱的伙食钱还低。

造成这样的原因估计只有一个:那就是稻米、布匹这些生活必须品的价格极低。至于低到什么程度,魏商白宜派来的一名坐贾按照他多年贩卖粮秣的经验认为,初夏青黄不接,粮价昂贵。稻米价格秋天应在每石十五钱左右,小麦每石二十钱,棉布每匹当在三十钱。这是坐贾的成本,实际在农人那里采购价估计还要低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

棉布贩卖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棉布柔软,麻布粗砺,在大梁,一匹最差的三升麻布(每升含经纱80根,升数越多,布越精细)也要卖到三十钱,这是披麻戴孝时穿的粗麻;稍微好一点麻布是七升,价格在五、六十左右,但这种麻布仍然粗砺,只供奴隶和罪犯穿。

普通庶民穿十升到十四升的麻布,这个就贵了,每匹最少也得百钱以上,正常在一百钱至三百前不等;十五升以上那是贵人才能穿的细麻,谓之‘腮布’,精细程度如同丝绸,染印也极为讲究,价格也等同丝绸,每匹要上千钱。

印度棉布,价格最便宜的那种其细度也超过十升,染的也很不错,低端货能有高端货的色泽,运至大梁卖两百钱一匹应该没有问题;高端的细纹棉布价格可能要过百钱,但只要染印的好,在大梁卖上千钱一匹也没什么大问题。布匹的生意是非常值得做。

稻米买卖则要差不少。即便潘地亚商人能够偷税漏税,装舟时每石稻米的价格估计也要在二十五钱,天下征战愈烈,运到大梁每石估计能赚五十五钱,一舟三万石,毛利不过一百七十一金,赚的实在是太少。

坐贾有坐贾的判断,陆茁有陆茁的打算。粮食涉及战备,哪怕印度稻米百钱一石也要买,因为除了印度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地方了。他心里的想法是潘地亚和华氏城都不能回绝,潘地亚在阿拉干库兰港贸易,华氏城这边则在羯陵迦诸港贸易,谁便宜就多采购谁的,但两头都买。当然,这是他的一个人的想法,事情还要熊荆做主。

有些谣言必须澄清

有些谣言必须澄清,不然久了就会被人认为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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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1、作者不承认日军暴行

来自第二卷第九十四章国史。这是一个激愤的书友(现在应该还能查到他在书评区的帖子)所发的评论,最开始好像还有‘疑似’的意思,到最后就成为——不承认日军暴行了。

情节是:主角想通过抹黑秦军(虚构鄢郢之战秦军的各种暴行),来激起楚人的反抗,但大臣们反对这样的抹黑。这是一个很正常的情节,史书上并没有记载鄢郢之战秦军犯下主角脑补的那些恶心暴行,主角无中生有,大臣们自然反对。

这是书中的逻辑,作者的逻辑之一在于:先秦是华夏最有君子之风的时代,春秋如此,战国残暴归残暴,但杀戮就是杀戮,不会虐杀,也不懂得虐杀。比干做成肉饼,那是商人祭祀的惯例,祭祀后祭品要吃掉,很多酷刑是古老的习俗,而非时人的创造。换而言之,秦军即便是虎狼之秦,杀人盈野盈城,逼格也不是日军能比的,这样的表达有错?

补充一句:作者并没有讨好秦粉的意思,作者理解的秦军就是这样,残暴但有一定节制的军队,做不出日本人的畜生行径。秦始皇虽然被后世称为暴君,如果他真是暴君,那也是最轻微的暴君。最少,他不会因为某个大臣嘴唇反一下就要处死他,没有这样的秦法。

作者的逻辑之二:主角虽然是大王,但是臣子是什么就是什么,不阿谀奉承,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这样的表达有错?

描述的明明是秦军,没有半个‘日’字,怎么就自动替换成日军了呢?真是很奇怪的逻辑。作者写这段时想到的是一战时期英国人在美国宣扬德军的暴行,以求美国人相信德军残暴进而参战,但实际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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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2、作者不承认(质疑)南京大屠杀

来自某坛的一个推书贴,女王造的谣。

女王是SB论坛的名人,她最大的特长就是脑补。以至于北朝分立出去后,她去北朝,北朝很快就把她踢掉,因为她太喜欢脑补。SB很多人很不喜欢她(她辩论的时候常常会说这是某某某说的(比如说这是一见倾心说的),然后一见倾心忽然冒出来回帖,说你不要造谣,我没这样说),但只要不把她脑补的那些东西当真,她不是一个坏人,最大的优点是从来不发脾气,不骂脏话,这是SB公认的优点。

写《血海孤狼》的时候,曾请教SB坛贤两脚书橱疯狗老大很多二战时期日军武器、战术、作战方面的细节,此前写《清末》的时候,一战造船挣钱就来自疯狗的建议。疯狗的立场先不说,女王在那个帖子造谣的逻辑就是——疯狗同意的(关于大屠杀),就是作者同意的,因为作者曾向疯狗请教很多军事知识,甚至要拜他为师学习这些知识。

问题是!问题是,疯狗老大是个标准的果粉(他常常说校长是一个悲剧英雄,帖子里常常用干货纠正我们对果军的看法),可作者哪里是一个果粉?《血海孤狼》贬低了果军、贬低了校长,贬低了果军空军——因此被举报了N次,说是污蔑抗战英雄。怎么就成了疯狗老大同意的,作者也同意了呢?

SB老人对女王的话那是一笑了之,但一些人不知道,以为她说的就是真的。就像——不承认日军暴行一样,很多人看都没有看上下文(因为这一段写的恶心,已经删改,但盗网还有),就信以为真。

另外,女王也是无心之失。后来给她发了一个站短(没有骂她),她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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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申明一次,以免有些书友不悦。

网文的实质就是YY,因为历史有太多遗憾。在解决这些历史遗憾的过程中,会有很多办法,网文已经有很多,怎么解决都有一定的套路。读者希望书里能写出自己喜欢的、期望的套路,而不是相反。如果相反,就会不悦。

情有可原,这是作者的错,作者违反了套路原则,没有按一些书友的期望去写,很对不起,让你们不悦了。不过各位应该高兴啊,作者连续完蛋了两本书,丢了一房间的书本资料和两电脑的硬盘资料,一切努力化为虚无。并且,这本书的成绩更差,一百五十万字收藏不到七千,订阅就更可怜,均定不过三百,跟定也就是一百出头甚至不到,貌似八、九十(真不忍心看),标准的仆街。并且继续保持之前的光荣传统——写的东西左边骂,右边也骂,两面都不讨好。

不悦的书友请消消气,作者已仆街,已经很惨很惨很惨了,何必和一本仆街书计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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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再说一下申明。

《荆楚》从一开始构思就没有说要写主角如何如何,《荆楚》从一开始构思就是想写这个时代如何如何。主角能翻盘整个时代?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在作者的理解中,他应该好像置身于一艘东流入海的大船,他能改变船上的一切,但无法改变河水的奔腾,不管怎么折腾,船都会入海。

当然,他能做很多事,很多后世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事,可这又有什么意义?不但没有意义,而且也做不到。先秦就是先秦,先秦的人就是这种性格,楚人就是楚人,楚人就是这种脾气。是主角融入了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个楚人,而非主角改变了这个时代,把楚人变成了现代人。

说到这里书友会问:既然如此,那穿越还有什么意义?你何必要设定一个主角?

确实。这个问题从本书第一个字开始就一直在想,改变与不改变之间如何权衡,时代与主角之间怎样协调?好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考虑,到了那个时候就会得出答案。

再次重申补在上架之后的那句话:本书所写的是一个伟大时代之落幕,伟大到两千多年后我们仍称自己为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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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1的原文(发布的时候会修改一下,也许会有少许不同):

……

“既是以私人的名义出书,秦楚之仇要写的深一些。张仪如何欺骗先君怀王、如果囚禁怀王、先君怀王如何宁死而不割地;还有,白起的身份隐去,他非我楚人公室之后,他是秦人大夫之后,鄢郢战时,秦人淹死楚人数十万众,对,他们还*****楚女,奸完杀了还吃其肉……”

熊荆是咬着牙说的,他还没有说完右史就道:“大王,并无此事啊!白起所部纪律严明,虽横夺民财,屠杀楚民,未曾奸楚女吃其肉啊。”

“这不是有和没有的问题,这是立场问题,懂吗?”熊荆被他打断很不耐烦。

“臣不懂。未有之事怎可杜撰?”右史连连摇头。

“我说有就有!”熊荆斥着,“这书又不要你编?我来编!秦人杀楚人,掳起妻女,奸之后杀。杀完至于火堆之旁,烤熟便食。可怜我楚女,白日为秦人奸.yin,夜晚却被烤了人排。白起此獠还最喜吃幼女之脑汁,他行军打仗,用脑无数,必要以童男童女脑汁补之……”

“大王何必如此?”最支持熊荆的屈遂也听不下去了。

“为何不如此?”熊荆有些生气。“我还没说秦人把木棍插入楚女下体,割去她们的双乳。”

“王者荡荡,子荆何至于此。”宋玉拂袖,看熊荆的目光全是责怪和惋惜。

“我……”熊荆语塞,他站起来对宋玉一揖,道:“熊荆受教了。我只不过要激发楚人之仇恨,唯有仇恨能激起楚人之杀意。”

“子荆怕死?”宋玉问道。见熊荆摇头,又道:“即不怕死,何必以小人之举诋毁秦人?子路结缨而死,虽迂腐,却是君子。子荆以小人之举诋毁秦人,胜了又如何?”

“确实。人不能咬狗,只能屠狗。”沂邑的事情一直盘绕在熊荆心头,每每想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以至不顾王者的身份,编排一些自己也不想听的恶心段子。

第五章 回礼

印度是无‘礼’之国,太子贰摩提几次请陆茁等人飨宴,都很不合华夏礼法,尤其是他们竟然用手进食。于华夏而言,宴飨是礼很重要的一部分,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元士三鼎一簋。用匕载肉,用勺取羹,用斗取酒,用刀切肉,另外还有著、荚等食具,岂能用手直接抓食?

蛮夷!穿金戴银的印度人忽然间被诸人隐约鄙视;贰摩提对陆茁的吃饭排场也感到不解,无法想象一双手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何要搞出那么多工具。

习俗不同,信仰也有诸多不同。陆茁是越人,越人祭拜雷公神;舰长沈尹尚是楚人,楚人祭拜太一神;贰摩提是佛教徒,按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只吃素食。

虽然存在这样的差异,但双方毕竟是两个相隔万里、毫无利害的大国,印度更没有‘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的总体战思想。35:1的金银比价就是为了吸引更多的黄金流入印度,大量出售稻米、棉布是利好,印度国内并不缺粮食和棉花。

因而双方次次都相谈甚欢。贰摩提对陆茁提出的在华氏城购买土地建造使馆,在羯陵迦港口西素帕勒格勒赫(Sisupalgarh)建立贸易站也表示同意。只是作为对等,贰摩提希望海舟返回楚国时,印度使臣也一同前往,如果可能,使臣也将如陆茁这样常驻楚国。

他国派使节至楚国是很正常的事,陆茁并不反对,只是在季风转向之前,前往楚国的使节并不少,潘地亚王国的使节、朱罗王国的使节,如果无勾长行动顺利,应该还有塞琉古帝国的使节。他很担心潘地亚、朱罗两国的使节会和印度使节发生冲突。

陆茁和贰摩提交流甚多,市令不疾和下属的那些商贾,不时出入王宫大市,打听的东西越来越多,知道的事情越来越细,越来越觉得与印度通商极有必要。这一日在大市,一干人挤在人群中观看售卖,一个头缠棉布,胡子染成五颜六色的卖主对众人高举着手大喊道:“九十五帕那?九十五帕那?九十五帕那?”

一边注目众人一边喊着价钱,喊过三次之后没人再出价,他最终指向站在不疾身边、出价九十五银帕那的弦卫,点头道:“九十五帕那,成交。”

弦卫也是此处出行的商贾之一,其他人在大市上关注稻米、棉布、琅邪(玛瑙)、宝珠等货物,他从到大市哪一天起,注意的货物只有一种:奴隶。

在华夏,一名奴隶(确切的说应该是奴仆)市场价常常在万钱以上,可在印度,一名健壮的男奴仅售七十至八十银帕那,女奴要贵一些,因为女奴可以生小奴,一般在一百帕那上下。一银帕那等于三十三楚钱,等于说,男奴在两千三百钱到两千六百钱之间,女奴则需三千钱。

这个价格只是华夏奴价的零头,大约五个印度女奴才等于一个华夏女奴。并且最重要的是:印度奴隶数量充足,量大从优。

弦卫是弦兑的家臣,弦兑是子钱家(高利贷者),华夏奴仆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战俘,二是欠债者,所以弦氏对奴仆生意非常内行。关东六国几近战乱,秦国喜欢斩首而不是卖出奴隶,以至奴价越高。

要是能把印度奴人一船一船的装到大梁,一人最少能赚一金,一船能赚四、五百金,两次就能赚一艘饕餮号——贩卖丝绸等货物的利润是很高,可那是来;回去的时候与其装稻米、棉布,就不如装印度女奴。

那名年轻的女奴被人领了过来,弦卫习惯性的检查牙口,卖者见状担心他不满意,在旁边大声嚷嚷道:“库玛丽!库玛丽!”

“子卫真欲贩奴?”白掇看向他有些不解。

“此处价低,为何不贩?”弦卫对女奴的健康表示满意,让随从付给买主九十五银帕那。

“这……”白掇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总觉得印度蛮夷味道很重。

“此处女子善舞,若是贩入女闾为倡优,可得十金、二十金不等。若献于大王,其利更厚。”究竟是一起从大梁来的,弦卫小声透了个底,他随之指着女奴道:“此乃库玛丽也。”

库玛丽是梵语,用在女奴身上意思就是处女。处女的概念此时华夏是没有的,弦卫花了不少功夫从印度人那儿学会如何分辨、挑选处女。他相信,库玛丽的概念一旦在华夏推广,那些贵人们定会率先接受。

‘献于大王’四字让白掇浑身一震,他猛拍脑袋,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印度女子善舞,其舞与华夏殊异。万事讲究个新鲜,买一些印度美人至大梁,那将何等的利润。

王宫大市上贩奴生意越越想越让人激动,议事厅内,墨迹了好久的回礼礼单终于出来了,财政大臣羯利兰当着贰摩提和陆茁的面宣读:“……玛瑙一百蒙特,绿松石三百蒙特、蓝宝石五百蒙特、珍珠五百蒙特、闭鞘姜一万蒙特、甘松香一万蒙特、胡椒一万蒙特,没药树脂一万蒙特、三条筋叶一万蒙特……”

回礼全是印度特产,珠玉之外则是香料,根本没有陆茁提到了稻米和棉布,直到最后,羯利兰停顿了一下,撇了贰摩提一眼,这才高声道:“……稻米一百万蒙特,粗细棉布各五十万疋,女奴一百名……”

蒙特是重量单位,大约等于两石,不同地方的蒙特差异很大;疋是棉布单位,大约等于六十六万华夏匹。陆茁听到有一百万蒙特、两百万石稻米本来还很高兴,听到最后还有女奴竟有百名,顿时吃了一惊。

“使臣……”礼单念完后陆茁发怔,羯利兰不由提醒他一句。

“太子足下之盛情,鄙邑楚王感激之至。”陆茁深揖。回礼之多,完全超过陆茁的想象,他从未想到赠送国礼还能赚这么多。

“我希望贵国能运来更多的丝绸、楚尼纸、陆离镜、瓷器、还有漆器,”贰摩提见陆茁深揖,脸上不自觉的浮现起笑容。他强调道:“还有最少一万套楚国盔甲。”

“唯。”陆茁再揖,甲胄是最简单的环片甲,印度虽然也炼钜铁,但要造一副罗哈甲利克(铁丝编制的盔甲)或者罗哈帕陀(全身铁甲)所耗费的金钱和时间十倍于环片甲。

“我将派我的大臣阿那周出使楚国,”贰摩提问明山鬼号的出发日期后,他方让陆茁退下。

“稻米两百万石之巨,需六十余艘饕餮才能运完。”沈尹尚与陆茁一起谒见贰摩提,他被回礼的数量吓了一跳。“还有百名女奴……”

“太子足下所赠,我能奈何?”陆茁不免苦笑,他从未想到对方回礼之多。

“若之何?”沈尹尚也呼了口气,贸易的利润完全超乎想象,即便熊荆曾再三交代,仍然大出诸人的预料。

“此事自然要禀明大王定夺。”陆茁道。他转回无忧宫后,立即让文书起草鸽信,印度的事情确实要做一个全面汇报了。

在王宫密探的注视下,信鸽飞出华氏城,飞向遥远的东方。而在楚国最北面的琅琊港,一支舰队正整装待发,这便是红牟率领的蓝洋舰队。

已是五月,这个时候太平洋上的东北风正转向西南季风。历史上西班牙大帆船就在这个时候离开菲律宾北上日本以南北纬四十度,顺着西风和洋流,驶向北美西海岸。

与印度洋航线不同,这是真正的跨洋航行,时间需要五到七个月之久。五到七个月都在大海上航行,没办法补充淡水和食物,也没有岛屿可供停靠,艰苦可想而知。这么长的时间淡水很容易腐坏发臭,柑橘罐头里的维生素C可能会彻底分解,还有太平洋上的飓风……

根据无勾长的片言只字的提醒,舰队再一次完善航向计划。淡水没有明矾就倒入楚沥——酒能防止淡水发臭,除此还有简易太阳能蒸馏水器,没有塑料可以用陆离;维生素可能分解、水果可能腐烂那就带上大豆;会遇上飓风那就多带木料和木匠,并对海舟进行全面加固……

凡是能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凡是能准备都已经准备了。不过当一切准备妥当时,舰长红牟和巫觋横却不在琅琊港,而是在齐国临淄。

三万楚军击败二十三万齐军,还占领了临淄,消息传至天下,列国震动。不明白的人皆说楚军已天下无敌,但真正懂军事、了解齐国内情的人,只会说齐国一如以往,阵战一触即溃。时至今日,天下的强军已经不多了,楚国若非这几年复起,秦军的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半:一个赵国,小半个魏国。

齐军一触即溃是一回事,占领临淄则另外一回事。按惯例,当一个国家的国都被敌军攻破,国君被敌军俘虏,那该国便已亡国。齐国是天下大国,齐国若亡对天下局势影响甚大。

秦国最希望楚国灭亡并占领齐国,从而无暇救赵,赵亡后秦军以复齐的名义攻齐,占领齐国事半功倍;赵国想法相反,楚国如果深陷齐国,肯定不能救援自己,因此希望楚国退兵;

魏国从秦国举国攻赵起就瑟瑟发抖,三晋同根连枝,赵亡紧接着就是韩魏,魏王魏增还希望楚国能担纲合纵,最好拉上齐国,没想楚王越海两千余里竟把临淄给占了;韩国很早就成了秦国的附庸,但在列国面前又假装自己是独立国家,包藏祸心。

第六章 迂

除秦国以外,三晋很快派出使节至临淄打探游说。赵国来的是上卿司空马以及春平侯府宰葛得,魏国是信陵君魏间忧,韩国来的则是老熟人:韩非。

熊荆记得韩非是被李斯还是被谁害了,再次看到他谒见,竟然莫名其妙感到有些亲切。韩非再怎么说也是在为韩国奔波,最后还因韩国送命。他是诸子百家最后一子,他的主张并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冥想,而是一种必然。没有韩非,也有李非,或者刘非。

“韩卿此来所为何事?”韩非趋步进来的样子风尘仆仆,熊荆话罢又道:“坐。饮茶。”

楚军击败齐军,楚国似要超过秦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熊荆威名再度传遍列国。这样的一位君王对自己客气,韩非的结巴又犯了,“谢…谢…大王。”

一年不见,韩非又老了许多。他急急喝了一口茶,这才朗声道:“大王败齐人、拔临淄,却准允齐人变法,此非南辕北辙乎?秦人欲一天下而伐赵,大王何不趁此良机吞灭齐国,以强楚国?楚国不过四十余万户,甲士不及三十万,若能吞齐,他日何惧强秦?”

“韩子是秦人的说客?”熊荆对他亲切感瞬间消失。田建统治下齐人一战即溃,楚国统治下的齐人就越能战越勇?至于说用法家之术统治齐国,面对变法阻力小的秦国,商鞅变法还分成两期,第一期用了六年时间;燕国伐齐,用了五年时间也没有拔下即墨和莒城。

五、六年之后,得不到支援的赵国很可能已经完蛋,即便不完蛋,也没剩几口气。楚军决不能拖在这里,越快撤军越好。韩非嘴笨,但以他的聪慧,怎么会看不出这一点?

“臣只为大王着想。”面向熊荆射来的目光,韩非深揖。“大王拔下临淄、掳获齐王,不得寸土而返国,不智也。齐人或念大王之恩德,然当今之世争于气力,大王布德何用?臣窃闻大王已拜儒者为太傅,日学周礼,此迂也。”

“呵呵。”不知为何,熊荆轻笑。他转而道:“韩子以为韩国何以存?”

韩非本想说服熊荆就此吞并齐国,没想到熊荆反而说起了韩国。一想起韩国,他纵横家的气势便消散下去,道:“臣不知也。韩国羸弱,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韩国之存,只在楚赵齐魏四国合而抗秦,四国胜则韩国存,四国败则韩国亦亡。此或在十数年之间。”熊荆反游说起了韩非。“韩子以为秦国不灭韩国否?”

“秦国欲一天下,必灭韩国。”对韩国的命运,韩非心里当然很清楚,可他也有诸多无奈。“然则,臣受寡君之托,聊以卒岁而已。”

“不佞若是韩王,此时当未雨绸缪。”熊荆道。

“敢请大王相告。”韩非立即追问。

“以韩子所见,秦国何时当亡?”熊荆没有直接相告,而是问了一个很玄的问题:秦国何时灭亡。韩非一怔,好一会才明白熊荆的意思。“臣以为秦亡以前,列国早亡也。”

“尚如列国虽失其国而未全失其人,若何?”熊荆问道。

韩非又怔了好一会儿:“以秦之制,或可复国。然鄙邑宗庙社稷皆在新郑……”

“宗庙社稷何不迁至不佞新都杭邑?”熊荆再道,抛出了一个香喷喷的诱饵。“他日秦国若亡,当可复国也。”

“杭邑?”杭州本来要命名为杭郢,但为了不引人注意,这座周百里的大城只被称为杭邑。

“其在越地浙江之畔,面东海。”熊荆说了一个大致的地点。“此不佞私邑,可租借韩王十五里。宗庙社稷可迁于此,财货宝器、将帅士卒亦可迁于此。他日秦亡,当可复韩。”

“大王何以对鄙邑如此厚遇?”把财货宝器都迁到楚王的私邑,这不是把肉送到老虎肚子里嘛?韩非略略动容,不明白熊荆这样做有何目的。

“秦国非一天下、亡列国不可。”熊荆道。“既如此,凡秦国欲灭之国,皆为我楚国之友。韩王与其坐等灭国,何不未焚徙薪?杭邑一如大梁北城,城内皆韩人管辖。”

大梁北城韩非是知道的,租借的意思韩非也懂。楚国租借大梁北城二十五年也是原因的,二十五年天下必然大变。把韩国宗庙迁去遥远的杭邑,靠楚国的庇护等待时机复国,未必不可。只是,楚王为何要这样做?

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秦国如果垮下去了,是不是说楚国将来……

韩非没有再想下去,他只道:“臣返国必禀明寡君,以请寡君定夺。”

“韩国日后是存是亡,皆在韩王一念之间。”熊荆话已说完,并不求马上收钩。“韩王若助秦为虐,他日当与燕国无异。若能真心与各国一同抗秦,不佞保证,他日必可复国。”

毫无价值的保证,不过是要韩国拉到合纵这边罢了。韩非假意点头而后再度说起齐国,“敢问大王真不亡齐国?”

“齐国如何亡之,韩子教不佞?”熊荆笑看着他。复又道:“齐国非韩国,若是韩国,必可亡之。”

“韩国乃小国也。”韩非听出了熊荆的话意。

“若韩国居齐国之地,据七十四城,亦当亡之。”熊荆这次没有笑。田氏代姜,为了不重蹈覆辙,田氏大肆分封。人是多了,力量也散了。变法已经议了一个多月,除了王廷和朝廷分立这一条在最初几天通过外,是否开启外朝,一实行都制还是多都制至今都没有结果。

熊荆苦恼议论纷纷的齐人,韩非则明白楚王与自己政见全然不同,既然明白了熊荆处置齐国的心意,那他的使命也就达成了。“既大王心意已决,臣请告退。”

“韩子不当再使秦国。”熊荆见他要走,还是告诫了一句。见他不解,再道:“孙膑之事不可忘,不佞恐韩子入秦有性命之忧。”

“啊。”韩非身躯巨震。他重揖而别,走到明堂门口时却忽然转身,问道:“非之学说自与大王不同,大王何以爱非?”

“不佞也不知为何要出此言。”熊荆摸了摸脑袋,最后自嘲道:“迂吧。”

第七章 要挟

韩国只是想确定楚国到底会如何处置齐国,毕竟韩楚之间并无密切的交往,得到确定答案后韩非就可以返国了,并且带着熊荆‘未焚徒薪’的建议。赵魏两国倒有别的想法,只是很多事情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比如齐楚魏赵四国再次合纵,为此春平侯特别派了两拨人。

秦军攻伐赵国已逾一年,源出于邯郸南面石鼓山的滏水之南的赵地,已为秦国所有。滏水在河间正南汇入黄河,原本赵齐以黄河为界,现在滏水南面大半城邑都被秦军攻占,赵齐之间硬生生的挤入了秦国。

吞并燕国之前,代地以南的赵国国土可以看成是一件短袖T恤。邯郸在衣服下摆,太行山与往北流淌的黄河夹出粗壮的身躯,北面燕国与南面齐国夹出右边短袖,西面太行山和东面燕国夹出左边短袖。现在的情况是秦国拿着剪刀,在衣服下摆的中心,沿着邯郸以及邯郸南面的赵长城、滏水,往上(往右)狠狠剪了一道。身躯几乎减去一半,宽度已不如衣袖。

黄河以北、滏水以南为秦国所占,滏水以北、呼沱水以南的宽度不及百里。司空马此前的计策就是将呼沱水以南割让给秦国,等于是从胸口的位置切一刀,上面还剩下一双袖子,再加一个衣领,这个衣领大概只能遮住乳上,现在秦军占领滏水以南,尚能遮到乳下。

是为了半个身躯与秦军继续苦战,还是舒服的割让呼沱河以南,体面的留下一个遮住乳上的衣领,这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

春平侯不是赵偃,他为半个身躯而战,更为邯郸而战,但国中越来越多的大臣认为,有个领子体面一下就可以了。鏖战一年有余,赵人死伤无数,保住了邯郸这半个身躯又如何?

况且,太行山八陉之一的井陉已被秦军所占。井陉在左腋下、呼沱河以南,从这里往东减一刀,恰好是司空马建议割地的位置。自己主动割地,秦国有很大的可能同意议和,等秦军从井陉东出,自己攻拔,结果就说不定了,或许呼沱河以北都保不住。

因为秦国攻占滏水以南,平原津已成秦地,司空马和葛得两人只能北上,从黄河入海处的浮阳、饶安进入齐国,他们到临淄的日子比韩非还晚。

明堂内谒见的司空马看着熊荆突然发愣,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在楚军军阵前激昂跳跃的矮小身影。如今,当年那个矮小的身影已经长大,异于贵人的偏黑肤色不但不让人觉得丑陋,反让人觉得健康。目光平静时淡淡如水,逼视时又锐利如刀。鼻梁挺直而端正,一如兰锜上放着的五尺之剑。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长须,嘴唇上只有一圈绒毛。

回忆如此,让司空马疑惑不解的是:这明明是一位少年,直觉却告诉他这是一个大人。现在,大人刀一样目光正对着他,同样带着疑惑。

“赵使何以不言?”声音带着些稚音,刀锋闪现后快速入鞘,目光又变得平淡。

“臣…,”司空马太息一记。“呜呼!臣忆及五年前与大王对阵于楚国清水之畔,不能自已。”

“五年前?”熊荆没有像司马空那样太息,眼眸出现一丝不可察觉的朦胧,他想到父王了。

“五年前臣为秦臣,就在秦军之中,为大将军蒙武之护军。”司马空道。“项燕致使秦军入伏,蒙武欲退,臣斥之使之不退也。”

“哦?!”清水之战已成为历史,并被郢都军校做成了案例,但秦军入伏,蒙武是怎么想的从来没人知道,故而熊荆对司空马的话大讶。

“文信侯伐楚乃不得已之举也。”说起吕不韦司空马又是叹息。“秦王欲灭六国,文信侯不欲也,伐楚乃秦国柄权之争。臣怒斥蒙武不使秦军退后,只求秦军一败也。大王英武,果败秦军,此楚国之幸、天下之幸也。”

五年前的战事,秦军方面只有当事的蒙武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司马空之言并未让熊荆产生多大的感激。而且他的话自相矛盾,吕不韦通过伐楚以打击赵政扶持的、或者说赵政借助的楚国外戚,作为吕不韦的门客,他应该希望蒙武胜利才对,怎么会希望蒙武失败呢?

熊荆客气的对司空马土揖,请他坐下后才问道:“秦国伐赵日急,赵国如何?”

“禀大王,赵国将亡。”说起赵国司马空形容悲戚。

“将亡?”熊荆略略动容,随机明白这是司空马的夸张之词。

“然也。”司马空道。“秦国穷百万甲士以攻赵,赵国将亡。”

“赵国西有太行之险,南面漳水、长城之护,岂能将亡。”熊荆嘴角有些冷笑,他觉得自己不喜欢眼前这个司空马,说了半天,没一句真话。

“大王误矣。去岁大将军扈辄败于平阳,赵军斩首六万;去岁至今,秦国攻伐不断,赵卒多亡,赵军仅能守住长城、滏水以北,然若秦军渡过滏水,与秦井陉之军东西汇于宜安诸地,赵国亡矣。”司马空悲叹道。

沿着东出太行的呼沱水能把南面的身躯全部切掉,只剩下一个衣领、两个衣袖。顺着滏水至滏水北面的泜水,以昌城(今河北冀州西北)为分界,以南有巨鹿泽,巨鹿泽往南有沙丘,沙丘往南有巨鹿,巨鹿再往南有广平、成襄、列人,列人南面才是邯郸。大泽城邑使得邯郸后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迂回。

秦军只能在昌城以北迂回,这已是胸口以上了。而且,被剪去部分的正上方还有一片残留,这一块有扶柳、昌城、观津、武邑等城邑。越过滏水将这些城邑拔下,再渡过泜水就是宜安、下曲阳所在的平原。进攻这里,邯郸便被包围,赵国被分割成两截。

赵国的地图熊荆常看,南路秦军如果和中路秦军在宜安平原汇合,赵国自然将亡,但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黄河在垝津(今河南濮阳西南)分流,赵齐分界的这条是主河,另一条北上,过赵长城之东,与漳水、滏水合流北上,合流之后滏水在巨鹿泽以北叉出,往东汇入黄河主河,余者继续北上与巨鹿泽北面的泜水、槐水等水汇合,经昌城、下博,在武遂(非燕国武遂,今河北武强)与呼沱水汇合,东流入海。

嘴上说要进军那里那里,那是嘴皮子一开一合的事情。真正行军作战不但要考虑山川还要考虑水系。黄河下游本无河道,各国筑堤后才有河道,即便有河道,河水也常常夺他河河道。南路秦军要想迂回邯郸,不但要渡过滏水攻占扶柳、昌城,还要强渡黄河支流,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支流受泜水、槐水注入后河面变得十分宽大,强度实非易事。

熊荆笑容泛起之时,司空马终于亮出了杀手锏,他揖道:“大王可知赵国已欲将呼沱水之南、河间之地割于秦国以求和?若大王不救赵,赵只能贿秦已存国。如此,秦必伐楚也。”

“呼沱水之南?”熊荆回想了一下赵国地图,不免抽了半口凉气。呼沱水以南恰好在井陉以北,赵国真要割让了呼沱水之南,那武遂以东以黄河支流为界,武遂以西以呼沱水为界,确实能够据河死守。秦国得地与赵国议和,秦军就要转向了。

熊荆的反应司空马看在心里,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说的好听这是求援,说的不好听这是要挟:你不救我我就自残,大不了一起死。

“赵国欲何为那是赵国之事,与楚国无关。”熊荆收缩着瞳孔,目光又变成刀锋,他没有愤怒,只是很平静的道:“送客。”

“大王……”司空马来之前想了无数个应对方案,没想到熊荆会下令送客。在傧者的礼送下他大喊:“大王真欲赵国割地贿秦而不救赵?大王真欲赵国割地……”

“大王……”明堂里并非熊荆一人,还有屈光、靳以等人。他们还在想赵国割地请和后秦国接下来会攻伐谁,熊荆就已经逐客了。

“无耻!”熊荆骂了一句,心里只觉得愤怒。

此前赵偃是主和的,春平侯上任后并未清洗此前的大臣,比如太傅郭开,司空马等人,这就说赵国内部有什么风吹草动,秦国必然知晓。鉴于此,即便楚国想救赵,也不能让赵国知晓——楚军出兵肯定是走水路,虽说鸿沟之外尚有其他水系连通黄河,但只要肯下功夫,秦国大可以将这些河流全部阻塞,清理阻塞的河道极为费事。

“大王,赵国贿秦,秦无信,赵亡也。”屈光根本就不相信秦国会与赵国议和。

“大王。赵国贿秦,实乃求援。诸国若不听,诸国危矣。”靳以心境更平和一些。战国以降,没有无耻只有更无耻,司马空的行为真不算什么。

“请大王召信陵君、齐代相相商。不如此,赵国贿秦,非赵国速亡,便是秦伐齐魏。”靳以再道。他不认为这是楚国一家的事情,这是楚齐魏三国的事情。

“召!”熊荆按下了情绪,使谒者召信陵君和齐国代相。

第八章 国策

信陵君魏间忧最早赶到临淄。随着天下局势的变化,魏国越来越亲楚,魏间忧也越来越得魏增的倚重。魏间忧希望诸国能再次合纵攻秦,以解赵国之危,可魏王魏增实际上只希望楚齐救赵,魏国尾随。如今的魏国不再是十年前的魏国,再也没有领衔合纵的实力与胆量。

合纵救赵,关键在于齐国。齐国变法未完,国政未定,根本没办法商议合纵之事,所以魏间忧一直在临淄等待。熊荆相召,他很快就来了。齐代相田假则磨蹭了许久,才急急赶来。

“朝议如何?”熊荆问向田假。这是象征性的,朝议一个多月,事情并无多大进展。

“一如往日。”田假很是丧气,齐国七十多座城邑,七十多个邑大夫,各有各的主意。而朝议期间,各邑税赋不约而同的都被邑大夫截留。虽说短时间并无影响,但要年末还是如此,那齐国朝廷就要关门了。单凭临淄一城,养不起那么多官吏和军队。

邑大夫的朝议熊荆一直没有直接介入,只在当初提出了一个粗略的方案。诸邑大夫的表现让他很是失望,临淄朝廷的威望褪去,诸邑呈现出一盘散沙的状态。至于说秦人灭国,稷下博士也不是没有喊过,那么都年齐国都未灭,现在说灭国不就是要吓唬自己吗?

“此事月底再谈。”熊荆也是皱眉,他只达到了齐国绝秦的目的,没有达到齐国抗秦的期望。“赵使司马空来,言若诸国不救赵,赵将割呼沱水以南予秦。”

“呼沱水以南?”魏间忧对赵国熟悉,田假就有些不明了。待左右呈上地图,他才大吃一惊,惧道:“赵人岂能如此!”

“平阳之败,赵军斩首六万,大河凌汛之前,秦又增兵伐赵。诸国不救赵,赵国或亡。”熊荆道。“赵国若亡,抑或秦赵议和,秦军都将往南。”

熊荆越说田假就越担忧。赵国有很大的可能通过贿秦求得苟存,如此齐国就危险了。济西本就在秦军的锋芒之下,秦得河间之地,那济北也受秦军威胁。济北,正是当年燕军侵齐之地,这一带防无可防。

“赵国若是贿秦,齐国当拔赵河南之地,请大王准允。”田假请求道。所谓河南之地,就是黄河以南的饶安、浮阳两城。拔下这两城,齐国还能沿大河防守。不拔这两城,秦军攻齐当入无人之境。

“赵国若贿秦,自然是诸国之敌。”熊荆毫不犹豫的答应。“然赵国若存,于齐有利。与其攻伐河南之地,尚不如合纵以攻秦。”

“这……”田假语塞。以往临淄朝廷或能直接发布王命救赵——当然,救赵的结果有很大的概率是齐军一触即溃,救也等于没救。如今临淄被楚军攻下,以前阳奉阴违的王命现在已经是赤裸裸的抗命不尊了。救赵?绝无可能。

“齐相不如将赵人欲贿秦之举言于诸邑大夫。”魏间忧建言道。“即便齐国不能救赵,亦可输粮于赵。赵国以河南之地换齐国粟米,此举可乎?”

“可。”熊荆闻言立即赞同,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办法。

“或可。”田假不无忧虑的道,他虽是齐相,可对那些邑大夫毫无办法。

“间忧还有一计,”魏间忧再道。“齐人重利,多子钱家,借予赵国重金可乎?赵亡,本钱子钱俱亡;赵存,本钱子钱皆有。”

到底是三晋出来的,心眼就是比一般的人多几个。魏间忧之计再让熊荆点头,这是要在金融上绑架齐国。真要成了,合纵也就成了,只是点头后熊荆又觉得此事难行。借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尤其在战争时期。赵国马上就要亡了,谁还敢借钱给赵人。

“此事太缓。”田假也觉得此事不可行。“臣请告退,以将赵使之言告于诸邑大夫。”

田假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他走之后魏间忧道,“大王,以朝议所见,齐国当不救赵。既如此,楚国吞齐可乎?吞齐则楚强,楚强则秦弱,列国或可存也。寡君之意,若楚国吞齐,魏国愿出兵相助。”

“以你之意呢?”熊荆笑道。他没想到魏王竟然想在齐国分一杯羹。

“跋前疐后也!”魏间忧长叹。临淄虽然攻下,可齐国还有七十多座城邑,一座座打下去,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若像秦国那样变法,同样需要时间,并且是更多的时间。

攻伐,仅需消灭田氏;变法,不但要消灭田氏别宗,连商贾也要消灭。齐国积弊至今,这样做的结果只会是举国动荡。再则,变法不是灵丹妙药,连秦国占领四十多年的南郡都不能彻底推行秦法,何况齐国。商鞅变法是把关东六国已经成熟的律令拿到从未实行过法治的秦国。齐国早有法治,百姓早有‘免疫’,推行秦法根本无法达到秦国变法的效果。

说到底,还是民性变‘坏’了。民性一旦变‘坏’,再好的律令也不能达到效果。能建立完善的制度,能依靠制度治理,那是因为民性尚淳。法家出于关东,百姓自然要比关中的百姓刁滑桀骜,秦国一天下之后以关中旧黔首的免疫力来推断新黔首的免疫力,完全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没大脑的细菌都有抗药性,何况是有大脑的人。

魏间忧长叹,熊荆则是微笑。他本就没有像齐国合纵抗秦,他只希望齐国不要降秦,这个目的并不难达到。

“齐国本就不欲合纵,变法亦然。”熊荆道。“若要救赵,还需楚魏两国。”

“今日齐国不救赵国,他日齐国救魏国楚国否?”魏间忧再叹。“当今之天下,列国已如郡县,秦国若再得赵国,亡不远也。”

“魏王欲将如何?”熊荆问道。魏间忧是魏间忧,魏王是魏王,两者是不同的。

“秦国伐魏,若无合纵,寡君亦或将献地贿秦以存国。”魏间忧道。“若合纵,自当以大王为纵长,虽出兵,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魏间忧直言魏国的对策,熊荆虽早有预料,可心还是往下沉。赵国贿秦、魏国贿秦、齐国估计也会贿秦,合纵实际上已经毫无意义。与其相谋合纵,还不如楚国自由行动。

“魏王献地于秦,将献何地?”熊荆略略停顿,目光凝视着魏间忧。

出使临淄前,魏王魏增对魏间忧曾反复交代了一些事情,以致魏间忧不时怨言。半带着埋怨,更想让熊荆感到局势急迫,他方有此言,没想到熊荆马上问所献何地,魏间忧顿时不安。

“此臣之猜测而已,秦国攻赵不歇,尚不及谋魏。”魏间忧背心冒汗,尴尬笑道。

“尚如秦国不攻赵了呢?”熊荆仍然注视着他,心里已经大致猜到魏国会献那块地予秦国。

“这,”熊荆揪住这句话不放,魏间忧已是如坐针毡。“献地之事关乎魏国社稷,臣岂知寡君欲献何地?”

“列国惧秦而贿秦,秦国得以坐大。秦国越大,列国越惧,贿秦越多。赵国能以国之半而贿秦,魏国怕也是要以国之半贿秦吧?”熊荆不再紧盯着魏间忧,这让他松了口气。

“然秦国已然坐大,赵国再亡,天下绝无幸免之礼。”魏间忧看了一下明堂门口,他现在就想飞回大梁,提醒大王要小心楚国——齐国听闻赵国贿秦而攻拔河南之地,楚国听闻魏国将欲献地自然也要有所动作。只再想到楚国的信鸽,他的头很快又转了回来。

站起身,魏间忧对着熊荆重重顿首,诚恳的道:“大王欲伐魏乎?”

“然也。”熊荆迟疑了一会,毫不掩饰的承认。

“唉!”魏间忧顿觉心口发凉,他以为楚国可以倚靠,谁想楚国也要伐魏。“大王伐魏,魏国何罪?大王伐魏,此与秦人何异?!”

“与其魏国献地以贿秦,不如楚国占之以抗秦。”拒秦、联齐、助赵、吞魏,这是楚国既定国策,很久以前就定下了。如今秦国既然大举伐赵,无暇南顾,那就是楚国发展的最好时机。

联姻的目的是联齐,伐齐的目的也是联齐,手段上的一正一反而已。魏国之所以会得到这样的对待,地缘是一个原因,魏王不再是十年前的魏王是另一个,最后一个关键原因就是魏国没有齐国这样遍地的宗族,很容易消化。

大前年战了,前年、去年楚国都在休息,士卒训练不歇,今年士卒训练告一段落,军校第一期学员也要毕业,确实可以一战了。大司马府作战司原定的计划是齐国事毕,趁秦国无暇难顾伐魏,现在看来伐魏要提前了。

“寡君献地只是臣之臆测,不确也。”魏间忧极力争辩道。“大王以信行于天下,伐魏天下人何以再信大王?间忧当年力劝大王亲楚,大王伐魏,间忧何以、何以……”

魏间忧忽然间大声抽噎,瘫坐在地,撕声嚎哭起来。熊荆听着他的哭声虽无奈却无动于衷,对魏国,他是毫不留情的。

第九章 朝决

伐魏是既定国策,勇信为贵也是既定国策。伐魏的最大困难不是魏国的抵抗或者魏国倒向秦国,而是楚国自身的逻辑矛盾。正是这种矛盾,使得明知伐魏有利——攻占魏地,每年最少能多积一千万至两千万石粟,也使得楚国犹豫不决。

其中最反对伐魏的是诸敖之一的东野固。魏国国土好似一只横刀斩断的蝴蝶,只剩下后半截,左为为上蔡郡,右为大宋郡。其中,韩国还镶嵌在魏国的左翅膀上。伐魏,一路是左边沿汝水往北,一直打到汾陉塞(今河南许昌西南)、安陵(今河南鄢陵县西北);

另一路右边从泗水往上,在沛县北面(源自鲁地的泗水和源自魏地的荷水在此交汇)转向荷水,拔陶邑、济阳,与秦东郡接壤。这是右翼诸路的一路,也是最重要的一路,必须得到鲁地的支持,因为从鲁地进攻后勤路线最短。

但诸敖之一的东野固认为这是无罪而伐,势必使得楚国无信于天下,对伐魏完全反对。好在,他当政的时间只有一年,今年越人大长老宋成为诸敖之长,便不断提议准备伐魏。

秦国伐魏,魏间忧说魏王将献地于秦。他虽然没有说献哪块地,实际上能献的地只有一块,那就是与秦东郡接壤的大宋郡。秦国获得大宋郡后直接与楚国接壤,如果能沿泗水攻占彭城、下邳,那鲁地将被分割在楚国之外,楚国与齐国的陆上交通线也将斩断。

与其等待魏国将大宋郡贿秦,就不如楚国现在吞并它以抗秦。这是熊荆的逻辑,至于有信无信,已经没办法顾及了。再说,对三晋与秦国,有必要讲信吗?

魏间忧失魂落魄离开之后,信鸽飞往郢都。接到鸽讯的通讯司解密之后将讯文呈给诸敖,讯文很简单,关于伐魏的内容只有十五个字:信陵君言,魏欲献地贿秦,请速速伐魏。

“魏无罪而伐,此无信也!”飞讯官念完询文,东野固再一次摇头。

“魏国已如赵国贿秦,”成介最赞成伐魏。“我不伐魏,秦得魏地而伐我,奈何?”

“魏国既有贿秦之心,欲献大宋郡予秦。当伐。”淖狡和成介一个意思。

驺开也道,“魏国数献地于秦以求安。当伐。”

“当伐。”昭黍与大长老宋异口同声,唯一没有表态只剩下蓝奢。

“我以为或可于魏国相商。”见几个人都看着自己,蓝奢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如何相商?”成介紧逼相问。“三晋之人不可信!”

“只要魏国允诺不贿秦献地,我当不伐魏。”蓝奢解释道,他的话让成介失笑。

“魏国本无信,允诺何用?”淖狡也觉得蓝奢的建议不可理喻。在他眼中、在很多楚国人眼中,三晋与秦国属于同一类国家。秦国在秦穆公之时屡屡遭晋国哄骗玩弄,上当的次数多了,也就学坏了;韩魏赵三分晋国而得国,这是家臣偷窃主君的财物,本就是小人行径。

“魏国无信确有其事,然会盟以来,魏国对我楚国失信否?”蓝奢争辩道。见淖狡不答又道:“秦国正伐赵,魏国何须贿秦?此未行之事岂能当真?君等若执意伐魏,请以朝决。”

熊荆伐齐只是郢师,并且师出有名,诸敖、正朝并不反对。伐魏不同,伐魏需全楚出兵,并且师出无名,这就要朝议决断了。蓝奢的提议朝决无法反对,诸敖只得同意。

作为小国,即便事事谨慎,灾祸也会突然降临。韩魏就是这样的小国,以致于魏王魏增看见魏息拿来的大楚日报有关伐魏的朝决声明,仅仅懵了一会就恢复了清醒。

“魏间忧当死!”魏息怒斥,他觉得大王这两年太信任魏间忧了。

“此当如何?此当如何?”魏增喃喃自语,“求于秦否?”

“大王若求于秦,楚必伐我。”魏息还是有些头脑,虽然被老实人廉颇耍了一次。

“那当如何?”魏增再问,身子忍不住颤抖。临淄一战,三万楚军击破二十三万齐军,这样的战斗力绝非魏军可以抵挡的,难道说,魏国就此灭亡了吗?

“大王或等魏间忧返国?”满朝文武,能在这件事上出主意的人已屈指可数,魏间忧虽然该杀,但杀了魏间忧这个亲楚派,如何与楚国交涉?

“敬告大王,大商白宜求见。”谒者忽然在堂外揖告。大约是担心魏王不召,拿了好处的谒者又道:“其言有免祸之策,请大王一见。”

楚国的政务很喜欢刊登在报纸上,虽然这样做会被敌国侯谍获知,但也能被举国庶民知晓。伐魏是举国之事,朝决自然要公诸于众。朝决有时间限制,以飞讯的传播速度,从公布朝决到实行朝决,最少要十日;并且朝决也不是一日而决的,涉及举国之事如果有强大的反对意见,正朝要议辩三日,方能决定立废。

白宜获得情报的途径和魏增一样。他一进来就大声道:“臣有一策,可使楚国不伐魏国。”

“言。”魏增要的就是这种开门见山。

“请大王以楚人为魏相。”白宜顿首之后大声喊道。

他的献计实际上平平无奇,强国为了控制弱国小国,常常派人至他国为相邦控制朝政。这样强国放心,弱国也能接受。白宜提出此策,魏增闻言并未赞同,但越想却越有道理。楚国伐魏就是担心魏国像赵国那样割地贿秦,如果楚人来做魏国相邦,就没有这样的忧虑了。

“善!”魏增考虑了许久才重重点头,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妥当的办法了。

“大王,楚国朝决在即,请大王速派使臣至郢都,以说楚人。”白宜再道。

“白卿可使楚否?”魏增问。魏间忧估计还在齐国,朝中又都是庸才,他找使臣都找不到。

“臣乃商人,楚人或轻之,使楚不可也。”白宜的回答让魏增失望,但他很快推荐出一个更合适人的人选:“唐雎可也,请大王以唐雎使楚,必能说之。”

“召唐雎。”魏增一听唐雎顿时大悦。唐雎久为春申君门客,对楚国再熟悉不过,又曾楚使秦国说秦退兵,楚国人对他即便不感激,也没有恶感。

信陵君不在大梁,能出使楚国竟然是古稀之年的唐雎。好在唐雎一生为说客,他出使楚国朝臣都不反对,唯一担心的就是初夏天热,年老的唐雎很可能会死在路上。

大梁唐雎使楚,楚国伐魏之事也在齐国传扬开了,齐人不敢置信,赵使司空马则大失所望,他本以为贿秦之举能获得齐楚的救援,没想到齐国打算乘机攻伐河南之地,楚国则要伐魏。

“上卿之策误矣!”葛得看着司马空很是无奈,他现在后悔同意让司空马先去见熊荆了。他见熊荆的结果就是熊荆不再谒见他。

“哎……”司马空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死不认错。按楚国政制,楚王扬言伐魏,不过是郢师伐魏,这是小事,楚王之意不等于楚国之意;楚国现在是朝决伐魏,这举国出兵伐魏,这才是大事。真要朝决伐魏了,那赵国就没救了。楚魏大战,哪有功夫救赵?

“君可谒见楚王,告之贿秦之策乃鄙人一人之计,非赵国定策。”司空马对葛得深揖。

“然楚王已不见我,我能奈何……”葛得有些哭丧,这几天他不是没有请见过楚王,可人家就是不见又能怎么办。楚国伐魏有一种说法,叫做贿秦者敌。赵国既然已成楚国的敌国,楚王又何必谒见敌国使臣使?

“此事不难。”司马空诡异的微笑起来。“鄙人既为赵国上卿,自当为赵国谋利。贿秦以说楚乃鄙人之误,请君持鄙人头颅入见,楚王当见也。”

“上卿!”葛得闻言大吃一惊,司马空已横剑在颈,他举手要阻止时,铜剑一抹,鲜血像喷泉那样激射出来。这时候司马空嘴角仍然带着笑意,带着这样的笑意,他的身躯怦然倒地。

“司空马已死?!”看着木函中的人头,熊荆不免错愕。

“然也。”谒者道。“赵使言,割呼沱水以南贿秦乃司空马一人之计,而非赵国定策。赵使欲谒见大王,以商抗秦之计。”

“大王,赵国既杀司马空以示不再贿秦,当见。”屈光和靳以都建言道。贿秦是不允许的,现在赵国不贿秦,那就要视为自己人谒见。

“召赵使。”熊荆挥手,让谒者召葛得入堂。

“臣葛得拜见大王。”没有司马空的傲气,葛得一进来就对熊荆顿首。

“赵国欲何为?”熊荆直言相问。

“敬告大王:赵国必竭力抗秦,死而后已。”葛得大声相告,嗓门大的直震屋宇。“司空马贿秦之策乃其一人之计,寡君不查,今杀之以谢大王。”

“谢不佞何用?此赵国之事也。”熊荆心里满意,嘴上并不客气。“然时至今日,赵国可战之卒几何?仓中积粟几何?秦人伐赵不懈,赵国可支撑到何时?”

“敬告大王:赵国可战之卒已不及四十万,二十五万精卒仅余十五万;积粟本可食三年五个月,鏖战至今,秦攻拔城邑多矣,仓禀为秦人所夺,积粟仅剩一年……”

第十章 救赵

葛得是春平侯的家宰,他并无司马空那样的口才,说话一板一眼,但问什么都悉数相告,毫无遗漏。他将赵国的情况说的越细,熊荆的担心就越甚。

五十万东凑西拼的赵军现在最多还剩下四十万,除了大将军李牧手里还有一支十万到十五万人的机动兵力,其他赵军能做的就是拒城死守。如同三十万人的临淄可以拉出二十多万人决战一样,守城的赵人不分男女老幼并肩上阵,参与一线战斗的人数超过百万。

然而这样鏖战不但阵亡士卒,还将大规模的杀戮:一旦城破,为求盈论的秦军全城皆屠,根本不分男女老幼。这是滥杀吗?较真而言并没有滥杀,因为赵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上阵。既然参与了战斗,那就是赵卒,斩下头颅就可以记功,这点连秦军法史也没办法否认。如果否认,那城头上与己军血战的那些人算什么?秦军难道在和鬼魂打仗?

秦军每拔一城,皆屠一城。如此一城一城的屠下去,赵国的人口就一万一万的少下去。以致到最后不管城邑是否全力抵抗,只要破城秦军都要屠城。赵人也再无侥幸妥协之心,只要秦军攻城,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是战死而不引颈受戮。

葛得言语干巴,并没有刻意描述战争的血腥,可他的粗砺之语,照样能让熊荆感受到城破之后的残酷。他似乎能听见城破时赵人绝望的呐喊,能看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这时候秦军潮水一样涌进城邑,鲜血浸没他们惯穿的宽口方履。他们面无表情,只要看见尸首,不分男女,举戈便砍。束着的发、笈着的发全被扯散,大大小小的头颅栓在一起,沉甸甸的绑在身上,这时候他们的脸上方有些许笑容……

“止!”

明堂里回荡着葛得的话语,屈光、靳以、史官听得张开着嘴,似乎已忘了呼吸。熊荆不知为何眼睛忽然湿润,即便葛得没有再说战场,他也不想再听下去。

“大王……”葛得没有看到熊荆眼睛里的湿润,诚惶诚恐的他不知楚王为何喊止。

“你说,赵国粟米不足,最多可支撑一年?”熊荆没说别的,只问粟米。对关东诸国来说,粮食才是进行战争的最大限制。而赵国最终的灭亡不完全是因为赵廷处死了李牧,更多的原因在于发生了灾荒。

“禀大王,然也。”葛得道。“赵人不惧秦人,赵人只惧无粮可食。”

“三年前赵国为何不伐东郡?!”熊荆知道缺粮的痛苦,他不由念及三年前的往事。如果当时赵军攻伐秦国东郡,齐国出兵跟进,魏国出兵跟进,那天下就不一样了。

“此鄙国之误也!”葛得没有诡辩掩饰,直承其误。“三年前寡君薨落,初获燕地,相邦惧伐秦后秦大举伐赵,故不敢击秦之东郡。”

“不敢?”熊荆无奈笑起。“你可知相邦的那次不敢使多少赵人、楚人战死?你可知天下大势因相邦的那次不敢再无挽回之机?你可知……”

熊荆失声了,他对赵国最大的怨恨就是三年前不出兵攻伐秦国东郡。攻占临淄后,齐国当时的态度很清楚,粮草已经在征集中,就等着赵国出兵,然后越过毂邑西进。赵国如果出兵,秦失东郡,赵齐魏楚四国瓜分东郡,南路秦军根本不可能以现在的路径伐赵。

“鄙国之误也、鄙国之误也……”葛得连连顿首,就怕熊荆一怒将自己赶出去。

“大王勿忧。”屈光知道熊荆激动了,因而出言相劝。“臣以为天下大势非一战、一事、一人可变也。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力岂能胜天?而今天命未定,诸国尚有可为之机。实可惧者乃赵国为秦所灭,如此,天命或将定矣。”

“大王,臣以为天下事当以救赵为要,伐魏或许……”靳以也道。因为权责所限,伐魏他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个时候伐魏他认为是不应该的,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救赵。

“大王……”熊荆似乎没有听到臣子们的进言,而是在发愣。直到长姜在他耳侧轻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李牧如何?”熊荆吐了口气,问起来李牧。

“禀大王,秦军年初击破井陉,已拔蔓陵、石邑等城,如今正在围攻宜安、肥邑。”葛得道。“大将军据守呼沱水以北灵寿、权邑、九门等地而守,不敢撄其锋芒也。”

“哦?”熊荆笑起。李牧他见过,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就像一把藏于剑鞘里的钜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毙命。赵国最后的日子里,赵国曾大胜秦军,或许就是这次吧。

“大将军虽曾大破胡人,却不善野战。”葛得说起李牧便有气馁。李牧不比廉颇,廉颇数有战功、年老持重,朝中大臣信得过,李牧不过是破了一次胡人而已。

先秦不是秦后,秦后不是和亲就是纳贡,到最后竟成了定制,发展成为岁币。在先秦诸国眼中,胡人也好、匈奴也罢,算什么东西?!先秦列国有哪国真正怕过胡人?连小小的燕国都能击破胡人,却千余里。李牧大破胡人算不了战功,朝中大夫对他多有疑虑。

扈辄死后,春平侯赵粱以李牧为赵国大将军,葛得虽是家宰,可对李牧仍然信心不足。熊荆也不点破,连赵人都不看好李牧,何况是秦人。

“哦。”熊荆压抑住笑容,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看来不佞的钜甲是白送了。”

“故相邦敢问大王,信平君可归赵否?”葛得的这个问题出人意料,赵国竟然想召回廉颇?

熊荆硬生生压下‘可’字。他倒不是惜才,而是伐魏一事使他不敢再度妄语。廉颇坐镇大梁北城,魏国、楚国都很放心,他要是返回赵国,那大梁该由谁来驻守?

“此事甚大,需商议后再定。”熊荆说完又解释道:“楚国之事,决于正朝而非决于不佞。试问,信平君返赵之后任何职?”

“相邦言,若信平君返赵,当为守相,拜大将军,驻守南长城以及邯郸。”葛得道。

“记下,皆告于郢都。”熊荆速速吩咐左右。想到廉颇、李牧率军大战秦国,他心里就免不了激动,如果能再加上项燕,三位名将共战秦军,画面不要太美。

一直是葛得在说,熊荆等人在听。只是说了半天,熊荆都没有表示自己的态度,诸事说完的葛得眼巴巴看着熊荆,想知道他最终的态度。

“赵国不可贿秦。”熊荆懂他的心意,故而一开口就是‘不能贿秦’。

“赵国绝不贿秦!”葛得大声相告。“寡君可立誓。”

“善。”不管是出于各国的私利,还是各国的公利,赵国都不能贿秦。熊荆点头之后才道:“救赵之事难办。楚国与秦人大战三年,粟米耗尽,国少积粟,难以救赵。且救赵之事当由正朝商议,不佞一人不可决。”

熊荆说话,葛得眼睛一眨不眨,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都不敢放过。熊荆是楚王,现在又占领了临淄,即便不能强要楚齐两国救赵,也能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楚、齐两国救赵。前几日又扬言要伐魏,魏王已吓得忐忑不安,只要压力再大一点,魏国也一定会救赵。

只是,就像当年赵国攻伐东郡担心秦国会反噬一样,楚国也担心救赵会遭到秦国反噬。

“大王之意,只要积粟足够,便可救赵?”葛得反问。

“积粟又关乎海舟。”熊荆实言相告,这件事反正会天下皆知。“楚国海舟已通中洲南面之印度。印度多稻米,其价不高,今有四百万石稻积于印度无法运回……”

熊荆说起印度稻米的时候,葛得终于眨了眨眼睛,他以为熊荆是在推脱,可看表情听语气又不像。“大王之意,要于万里之外的印度国运粮至郢都?”

“然也。”熊荆道。“海上输运万里之费尚不及陆上输运百里。不过运粮非至郢都,而至赵国。楚国之粮输于赵,亦从海路而非陆路。陆路一车不过百石,海舟一舟有三万石。”

“然、然……”一舟三万石虽多,比起赵国的消耗来说,这是杯水车薪的杯水车薪,而且这粮从还要万里之外运来,葛得急得已经结巴了。

“救赵,一是出兵,二是输粮。”熊荆打断了他。“出兵另议,粮秣现在便可输赵,可有舟否?楚军战舟一舟不过千石,举国舟楫一年也运不了一百万石,如何救赵?”

“大王之意,乃要鄙国造舟?”葛得似乎真懂了。

“非也。”他还是没懂熊荆之意。“赵国岂会造海舟?不佞之意,是赵国派人至山中伐木,伐下大章运至楚国建造海舟。一艘海舟可装三万石,十艘便是三十万石,百艘便是三百万石。一年往返数次,可运千余万石。只是输粮于赵国,各国粮秣有限,终究要从外域运粮……”

第十一章 体系

吞并燕国后的赵国人口再一次超过五百万,五百万人口即便有畜牧业加成——赵国太行山以东和中原一样全是平原,但赵人不少是游牧部定居落归化的,耕种的同时也养牲畜,全国一年仍要消耗九千万石粟。更无奈的是战场在赵国本土,全民皆与战的结果就是消耗粮秣更快。一年后赵国粮尽,秦军不进攻赵国也要饿死。

救赵,最险要解决的是粮食,粮食的关键又在运输。平原津已被秦国占领,能连通赵国的陆路是河间地以东、黄河入海口的浮阳、中邑(两邑皆在今河北沧州地界,一南一北隔河相望)。中邑过去,便是呼沱水注入的黄河支流,顺着支流逆行九百里,可到邯郸。

临淄至中邑以北的黄河支流渡口陆路超过五百里,除非使用四轮马车,不然陆地运粮的代价任何一国都难以承受。最好的办法是出济水至渤海,沿着渤海海岸北上。这样虽然远了两百多里,但耗费较低,只是齐国舟楫吨位只有四、五千吨,一年运不了多少量。

楚国到中邑那就更远,郢都顺淮水东下至东海,再从东海到琅琊港就已经有一千四百里。到琅琊港后有两条路,一条是短驳至齐境,这样不必绕过绕过成山角,最少节省九百里;另一条则是海路,绕行一千五百多里抵达济水入海口。

如果运粮,齐国舟楫本来不足,楚国粮食运到了齐境也毫无价值,只能由楚国舟楫运至赵国中邑之北。内河运输不比海运,渤海、黄海又有南下的沿岸流,北上需逆行,最佳的运输路线还是元代的漕运路线:淮水入海后直接进入深海,后沿黑水洋至渤海,最后运抵赵国,全程三千八百里。

熊荆例举了战舟运粮的例子,实际上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用战舟运粮。战舟船底没有包铜,一旦被船蛆钻入,整艘战舟都要报废(这也是说,进入齐国的楚国战舟要么从济水经秦境返回楚国,要么必须等到冬天在船蛆的非繁殖季节才能从海路返回楚国)。

包铜虽然昂贵但并非做不到。皇家海军包铜实验船HMS.Bellona,大约使用了十五吨铜,平均为三百块铜板,工艺改进后74-gun标准炮舰每艘仅需十四吨铜[注3: Roger (2004), p.375。]。74-gun标准炮舰排水一千六百多吨,换而言之,一艘饕餮号货运海舟包铜最多消耗四吨铜。

而楚国本以产铜著名,仅仅铜绿山每年产铜就超过两千吨[注4:论文《铜绿山古铜矿与楚国的强盛》认为春秋战国时期铜绿山年产量在1700-2500吨之间。]。楚国现在所使用的金属以钜铁、生铁为主,铜的产量已经大幅削减。即便消减,一年也足够两百五十艘海舟的包铜。熊荆也不是没有考虑到战舟出海,只是此前建造战早太急,没有功夫给战舟包铜,战后虽然时间宽裕,但三、四吨铜包下来,一艘卒翼战舟的成本将提高至一百三十金。出海作战概率很小,很多县邑为了省这个钱,不愿包铜。

多达六、七百艘的战舟不能出海运粮,剩下的舟楫吨位最多万吨,一次运输七十五万石。并且这些舟楫只能沿海运输,一年最多运输两次,加上齐国舟楫,全年也运不了三百万吨。

唯一的希望便是饕餮级。去年虽然只下水了三艘海舟,但今年将下水两艘朱雀级飞剪海舟以及十二艘饕餮级货运海舟。随着越来越多木材干燥到合格的含水率,越来越多的干船坞扩建完毕,明年开始下水的饕餮号将超过二十艘。

制约造船速度的主要是木材的干燥,尤其是龙骨的干燥,因为龙骨最厚,不可锯开。包括今年下水的海舟,用的仍然是楚国宫殿屋宇所拆下的干燥十年以上的木料。从明年开始第一批砍伐的大章干燥时间已经超过五年,可以大规模造船。

如果不在建造过程中再次干燥,一艘饕餮号的工期大约在六个月,而现在造船厂一般在秋天之前铺下龙骨,冬天来临前装好肋骨,第二年春夏之交安装船船壳板,秋天前下水。

一艘饕餮号一次运输三万石粟,一年最少可运输四次——四次是保守的估计,这是熊荆对清代沙船的记忆,一般沙船在北洋航线上每年运输四次[注5:《鉴古证今传统工艺与科技考古文萃》p390],将东北上千万石大豆、豆饼运到上海。清代一石是战国石的六倍,等于是一年有六千万石以上的货物在海上往返。

饕餮号风帆肯定多于沙船,顺风速度也比沙船快(上海沙船顺风六、七日可到天津),抗风浪能力也强于沙船。即便一年也只能运输四次,二十五艘饕餮号的运量便可达到齐楚舟楫运量的总和。运输一千万石计算上需八十四艘,减去失事,大约需要九十五艘。

如果仅仅是守城,往后方疏散不宜作战的老弱妇孺后,一千万石粟米勉强可以供赵军稳固住黄河支流,即邯郸、列人、广平、巨鹿、沙丘、昌城、下博、武强这一段黄河支流防线。但要支撑针对井陉的呼沱水防线(北面)、以及宜安南面的泜水防线,那要再加上一千万石不可。并且,这只是对军队供应,庶民不再其内。

饕餮号今年下水十二艘,明年下水二十五艘,两年同时增建船坞、设备、培训工人,第三年下水三十艘即可满足一千万石的运粮(此包括齐楚舟楫的三百万石运量),第四年下水舟数如果达到五十艘,第六年即可运输两千万石。

以大司马府的估计,秦军三年一伐,中间休整两年。秦军第二伐开始时,即第五年,赵国输入粟已超过一千万石,第六年达到两千万石,第八年三千万石。如果不输粟而输运去壳的米,第七年就达到楚齐魏每年余粮的极限:四千万石。要想再增加,只能从印度运稻米。

葛得第一次谒见后又连续数次谒见,后面几次谒见时,齐相田假、从郢都赶来的项燕、作战司的郦且、知彼司的勿畀我、输运司鄂焯全都在场。项燕的结论是造舟不及,要想救赵只能出兵。但不管是造舟还是出兵,赵国都要在今年挺住。

在此之外,以粮秣、造船为鉴,楚齐两国除了要在情报、军事上形成统一的指挥机制,经济、物资、人力、军工生产上也要形成统一的调配机制。比如粟米,楚国少种桑麻多种粟,齐国在满足楚魏两国的衣履外也要尽可能的多种粟,如此增加三国的余粮。并且齐国的衣履只能售卖楚赵魏三国,三国之外,需以货易货,不再接受金与钱。

鉴于此,熊荆还认为楚齐赵魏四国必须在金融上形成一个机制。即楚国蚁鼻钱和齐国刀币实行固定兑换率,固定兑率当然不可能法定,除非做到秦国那样对全国生产经营的控制。切实的做法是齐楚成立一家专门负责兑换货币的钱行,以两国国库金银注入该行,稳定蚁鼻钱、齐刀对金银的兑价即稳定了蚁鼻钱与齐刀的汇率。

而魏国,如果朝决不伐魏的话,魏国铜币必须重新估价,以确定新的、合适的金银兑价——魏国失地最多,有大把的魏国刀币在秦人手中。另一个非常关键的是魏国的铸币权必须暂时交出,由兑换钱行控制铸币。

赵国的处理也类似,赵国也有不少刀币在秦国手里。赵国刀币也必须重新估价,确定新的金银兑价;同时赵国的铸币权也要暂时交给兑换钱行控制。

战争状态下,币值的稳定极为重要。如果币值不稳,商家囤积惜售,物价一日飞涨,今天能买一头牛,明天只能买一只兔,后天钱币只能融了当粗铜卖。这样的经济环境根本没办法进行一场长期战争。稳定的币值方能使经济良好运转,经济良好运转,只要交通没有阻塞,每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纳入经济体系,形成极其强大的力量。

这是有别于秦国的另一套方法。秦国国家力量的集中依赖全国百万官吏,细细密密、面面俱到的秦法则是这些官吏运行的规则,或者说软件。

楚国既然不能在短时间内人畜无害的吞并齐国、魏国、赵国,可只要四国能形成统一的经济体系,并非不能与秦国百万官吏堆砌而成的国家体系抗衡。

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各国钱币汇率稳定只是其中之一,金融之外各国与生产、贸易有关的律法,甚至与财产有关的律法都要在一定程度上达成统一。最后最重要、却已经被解决的就是:这需要无数的金银或者货物投入。

这也是经济体系的缺点,经济体系超负荷到一定程度就会崩溃。战争的本质就是烧钱,烧到一定程度货币通膨,经济体系开始陷入低效乃至彻底失效。官吏国家体系不同,只要不顾庶民死活,整个体系可以一直发挥效用,直到爆发起义。

楚国已经开通了前往中亚、西亚的海上商路,丝绸之外的诸多商品也能获得极高的利润。大规模金银的流入可以给经济体系降温,把通膨压在合理的限度之内。等于说,四国经济体系的承受力并不逊于秦国由官吏组成的国家体系。

第十二章 报告

随着赵使葛得的多次谒见,四国之间另一种形式的联盟逐渐有了清晰的规划。在楚国朝决不伐魏国,而是按魏国所请由下蔡县尹蔡文出任魏相的消息传到邯郸时,从临淄返赵的葛得一行终于抵达邯郸东面二十多里的鸡泽。

滏水出釜山,从邯郸西南流过经鸡泽汇入黄河支流。舟队从支流拐入滏水时,秦军斥骑就在支流对岸观望。这时候的滏水码头正飘扬着一面旂旗,赵王赵迁在灵袂的陪同下,用陆离镜细看越行越近的舟队。他的两边站着诸多臣子和寺人,太傅郭开也在此列。一支苍蝇忽然飞在他脸上,弄得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母后,孩儿未寻见信平君?”赵迁郊迎当然不是为了迎接葛得,他是为了迎接廉颇。

葛得提请廉颇返赵后,心里隐约排外的楚臣对此并不反对,一番商议,最后将大梁北城划归项燕管辖。楚齐两国都希望廉颇返赵,但返赵的前提是廉颇获得赵国一半的兵权,与李牧并列大将军。两国相信有廉颇在,赵国只会与秦国死战到底,绝不会贿秦。

楚齐的希望在此,赵国则希望获得楚齐两国的救援,出兵最好,输粮次之。楚齐在出兵上没有承诺外,输粮已经达成了一致。先是齐赵之间的城邑买卖,浮阳作价一百万石粟出售给齐国,而饶安,饶安是八年前庞暖任赵国大将军时从齐国手里夺走的,只能是归还。一百万石粟以外,楚齐魏三国以每石二十钱之低价出售两千万石粟予赵国。

消息先于葛得传到邯郸,赵国上下当即鼎沸。两千万石粟不仅仅数量庞大,在战时以二十钱的低价出售,已经表示楚齐魏三国救赵的决心,列国已经合纵在即了。

赵国苦战一年有余,士卒庶民死伤数十万之巨。南下求救的使者一直不绝,一年过去终于有了回应。带着这样的激动和兴奋,赵国君臣立在码头上郊迎廉颇。

“父亲,孩儿已见大王旂旗。”战舟爵室之内,廉舆在廉颇耳边低语。近乡情怯,精力已然不济爱打瞌睡的廉颇从舟队转入滏水起就一直跽坐,静看着谁也看不到的角落。十二年过去,他还是回来了。

“臣见过大王、太后、相邦。”滏水码头,须发皆白的廉颇一身皮甲,精神抖擞地向赵迁等人行礼。

“得知廉卿返赵,寡人日夜相盼、相盼……”赵迁满面笑容,只是他的欢迎辞刚刚开了个头就忘记了后面的内容。他只好看向郭开,郭开知道赵迁忘了词在看自己,却不敢提示。

太后灵袂当然长袖善舞,一身展衣的她几年下来也有母仪天下的风采。她奉酒上前,道:“老妇从小闻廉卿威名,今日返赵,赵人喜而秦人惧,请廉卿满饮此爵。”

展衣色白,化妆后的灵袂端庄若仙子。廉颇不敢细看,也不拒绝她赐的酒,恭敬接过仰头满饮。群臣皆知楚齐魏三国的低价粟米是廉颇带回来的,见此都七嘴八舌的奉承:“信平君未老矣……、信平君出战,秦人必败……、我赵国有信平君,何愁秦人不退……”

十二年前廉颇当着使者的面,吃一斗米十斤肉表示自己未老能战,十二年过去,他真的老了。听闻这些大臣的夸赞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爵饮完的他不自觉的瞪向郭开。当年是郭开使人进他的谗言让赵王不要召他返赵。

“郭卿以为颇老否?”廉颇直爽性子,瞪着瞪着就开了口。

郭开知道廉颇怨恨自己,可没想到他竟当着大王、太后还有诸大臣的面问自己,他红着脸陪笑道:“信平君岂能言老?信平君即便是老,亦为我大赵良将。”

“哼!”众人那么多马屁都没有郭开这一句舒服,廉颇得意的笑,笑毕却骂道:“小人!”

全场皆惊。郭开是太傅,当着大王、太后的面骂太傅小人,也就只有廉颇有这个胆量。尴尬间相邦赵粱打了个哈哈,正色道:“信平君乃我赵国长城,昔年诋毁信平君者,必斩。来人!将那使者人头呈上来……”

廉颇返赵,赵粱是有所准备的。先是把廉颇的宅邸彻底重修了一次,再就是把当年故意诋毁廉颇的使者杀了,以消解他当年的怨气。廉颇一下船就发飙,他正好献上使者的人头。

“不必了。”廉颇挥手道。“臣返赵,非为报仇而来,乃为大赵而来。请大王、相邦速速拜将授臣斧钺兵符。”

“寡人……”赵迁根本不能处理政务,他一声寡人后只好看着母后和郭开。灵袂则看着相邦赵粱,道:“廉卿所言甚是,大王已令相邦筑台,择日便可拜将。”

“然也。”赵粱也道。“高台已筑,只等吉期……”

“秦军攻城甚急,臣不等吉期,请相邦今日拜将授斧钺兵符。”廉颇来的路上已经从葛得嘴里了解了不少战情。扈辄死后,司马尚代其驻守南长城,秦军疯狂攻城,日夜不歇。他此刻就想前往南长城接管兵权,奈何手中没有兵符、斧钺。

今日抵达今日就要兵权,连灵袂也微微皱眉,群臣就更加惊讶。唯赵粱一脸笑意,高声道:“信平君忧心国事至此,梁惭愧。便按君之所言,今日拜将。”

“谢大王。谢相邦。”廉颇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对赵粱也很满意。赵粱究竟是先悼襄王所立的太子,有着上一辈赵人惯有的果断和魄力。

入城、祭天、告祖、拜将、授斧钺兵符。即日起,廉颇便接管南线二十万赵军的指挥权,唯王城黑衣以及赵葱三万王卒不受其辖制。

匆匆进入邯郸,又匆匆出城南去,赵粱见此很想长啸,以表胸中的激荡之情,然而等他回府细听葛得的报告,又啸不出来了。

“必要支撑一年,明年秦军便将退兵?”最盼望的是出兵相救,然而楚齐两国都不能确定出兵日期,尤其是齐国,反对出兵的邑大夫占大多数。

“然也。”葛得道:“楚王犹怨当年……”

当年是指什么赵粱当然清楚。当年他不信楚人因此决定不出兵,楚王自然会记在心里。可这又怎么样呢?赵国若是亡了,单凭楚齐魏三国根本挡不住秦国。

“不必再提当年之事。”赵粱打断道:“楚王愿出兵否?”

“楚王言,楚国大事非定于楚王而定于正朝。郢都正朝朝议以为,楚国积粟太少,救赵秦国若再伐楚,无人相救,故而无四年积粟绝不救赵。”葛得道。

“四年积粟?那要等到何时?”赵粱急问。三年积一年之粟,四年岂非要十二年后才出兵?!

“禀君上,楚王言,此需七年。”葛得道。“然楚王、楚国上将军项燕皆以为不可等七年之后,故而将设法说服群臣。”

“哎!”七年,七年赵国都已经亡了。赵粱焦急间不再安坐,而是簸坐起来。

“楚王还言,赵国不可贿秦。”葛得一肚子的话要交代,不管赵粱愿不愿意听他都要说。“若赵国割地贿秦,即为楚齐魏三国之敌。”

“楚王还有何言,一并说来。”赵粱焦急也只有按奈住心思,楚国是唯一的希望。

“楚王言,秦军三年一伐,过则士卒疲顿再无战心,故明年秦国便将退兵;楚国钜甲、兵器将输于赵,然只予信平君、武安侯两位大将军,余者不予;粟米若非赵国出金所买,亦将输于两位大将军,余者不予。若、若两位大将军被免,钜甲、兵器、粟米皆断。”

“这是何意?”虽是支援,可赵粱听出了别的意思。

“臣也不知。”葛得道。“楚王言于赵国只信这两位将军,余者不信。最惧钜甲、兵器落入秦军手中,此对楚国最不利。”

兵甲粟米只给廉颇和李牧,两人有兵有甲还有粮,赵粱的心一直往下沉。要不是楚国攻占了临淄也不灭亡齐国,他几乎要以为楚国别有图谋。心中安定,赵粱才想起另一个问题:“何谓粟米非赵国出金所买?”

“两千万石粟,即便低至二十钱,亦四万多金。”葛得道。“朝中有钱否?”赵粱正想说雁门郡或有时,他却抢先道:“楚国海舟已通印度与波斯,天下在中洲之东,印度在中洲之南,波斯在中洲之西,胡商于天下贩丝绸出塞,乃售予印度、波斯等国。胡商所贩甚少,一匹绫能有五十倍、百倍之利。然楚国海舟通也,海上万里之费不过路上百里……”

“你是说,不要数年,我赵国胡商将断绝?”赵粱再度急躁。胡商是赵国岁入的大项,要是胡商不贩卖丝绸了,那赵国岁入不是要大减?

“然也。”葛得面上也有忧色。他本以为海舟通商与赵国毫不相干,但熊荆一说大家的丝绸都是卖到一个地方,他当场就懵了。“楚王还言,楚国必要贱卖丝绸,如此秦国就不能以丝绸于戎人、狄人处换马。”

“那我赵国如何!若岁入大减,赵国不亡亦亡。”赵粱已经顾不上秦国如何了,他想的是赵国。楚国这样做,不是绝了赵国的生路吗。

第十三章 袭秦

赵粱目眦欲裂,他并非只是担心赵国的岁入,还担心丝路断绝后与极西之地技术的交流,这才是最致命的。身为先王太子、赵国相邦,胡商到底代表什么他心里清楚的很。

自古以来连接欧亚大陆的都是陆路,东西方文明、技术通过陆上丝绸之路交流。如果忽视这一点,那就很难正视整个历史。比如:汉武帝之前的汉朝还未进入铁器时代,但考古实证表明,同时代的匈奴已经在公元前三世纪前后进入铁器文化时代[注6:《匈奴史》,118-122。]。

秦以前,包括匈奴在内,大多都称为胡;秦以后,随着对草原的了解,匈奴是匈奴,胡是胡。一汉敌五胡那是对丝路干道外的杂胡,面对掌握了丝路通道的匈奴,汉兵实际上并不具备全面的技术优势,反而因为马匹处于一定程度上的劣势:‘上下山坂,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丝路带来贸易岁入,更带来技术交流,赵粱真正在乎的是后者。楚国海舟连通极西之地,海上丝绸之路的贯通自然将切断陆上丝绸之路,这是赵国难以承受的损失。

赵粱此前焦急,现在则是落魄。因为落魄,同时也因为他的视界只有赵国、秦国,最多余及天下,没有看到一个颠覆性的变革:从此以后,楚国将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绝大部分技术都将从楚国输出而非依靠东西方时断时续的交流。

“君上、君上……”葛得喊了好几句,赵粱才失神的看着他。“臣下还有事禀报。”

“然。你言之。”勉强打起些精神,赵粱摇晃了脑袋,看着眼前的葛得。

“两千万石粟需四万多金。若赵国金不够,可问楚齐钱行借贷……”

“借贷?”赵粱又一次打断葛得,他还未明白借贷背后的含义。

“然也。”葛得道。这一次出使,主要达成的协议包括两个方面:军事,以及经济。经济方面以粟米为例,又包括赵国内部经济、律法的整顿,以及齐楚方面对赵国经济的援助,这种援助除了借出金银支持赵国稳定币值外,也包括大造海舟输入粟米和军资。

经济方面涉及的事情实在太广,以致葛得足足说了一个半时辰,赵粱才明白楚齐两国要干什么。他无奈的是赵国在经济上只能被动的接收楚齐两国的要求,战时物价飞涨,钱币大幅贬值,一些贵人、商贾已经在偷偷囤积。但他也很清楚,一旦赵国钱币币值稳定,市场就能稳定,市场稳定,不但朝廷就能大量购入军资,民心也能稳定。

“楚齐之人何日至赵?”葛得说完赵粱想了一会,最终问道。

“君上之意……”葛得反问。按照在临淄的商议,赵国如果接受协议那将彻底失去对国内经济的控制权。此事虽然不知道后果,可后果肯定不妙。

“不允诺便要亡国,我能奈何?!”赵粱苦笑。交出铸币权、不准邯郸朝廷干预商贾、非得允许邯郸朝廷不准擅增税赋,最要的是甲士之田亩准许其私有。

战国时期,列国实行的都是爰田制,即授田制。大部分耕地是君王的,官府根据户籍丁口分配田亩,不得继承、也不得买卖和抵押,但宅、圃、赏田(包括贵族食邑)是私有的,可以继承、买卖和抵押。楚国因为地方广大,贵族众多,土地私有化的程度比三晋、齐国、秦国严重的多。誉士封闾制度下是甲士田亩准允私有,实质等于赏田。

任何一个国家耕地都是有限的,一旦赏赐出去就没办法再收回来。楚国能实现甲士之田私有是因为楚王的推动,赵国如果这样做了,整个国家体制将会发生深切的变革,带来的后果实难预料。可赵国田亩与其亡于秦国,就不如赏给赵军甲士。

“还有律法。”葛得再一次说起律法。“还有关税。”

“律法无虞。”律法是最简单的,就是针对原有条文的修正,最重要的是保护私产。私产不仅仅是庶民的私产,还包括贵族的私产,大王的私产,这些都在私产范畴之内。

“关税……”赵粱再度沉吟。关税是可调节的,各个国家都在调节关税,一些货物甚至禁止流通出口。关税一旦失守,那别国的优势手工业(如齐国的丝织业、葛麻业,楚国的冶铁业)就会击垮赵国本有的这些手工业,可这是一柄双刃剑,赵国的毛皮、牲畜、西来的玉石,这些行业也将击垮别国本有的产业。

如何保护本国的劣势产业,如何扩大本国的优势产业全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税协商。关税协商完成后,赵国商贾不得歧视产于齐国的葛布,齐国商贾也不得歧视产于赵国的马匹。对各国商人而言,他国市场与本国市场毫无二致。

“亦可。”赵粱颔首。既然丝绸已被楚国海舟运到了中洲以西,死守关税就没什么价值了。

“尚有造舟之事。”葛得大松了口气,经济方面赵国内部这一块没问题了,那另一块的问题就更小了。这主要是造船,输入粟米、金银都需要船。

“此乃小事耳。”赵粱从容地笑起。“楚王可住军帐,大王为何不可住军帐?拆!只要是可造海舟之柱梁,皆可拆之!赵北、燕地立刻征召役夫入山采伐大章,以造海舟。”

“不急。”葛得连忙阻止。“拆柱梁需等楚国造府工匠,据闻可另起柱梁,不需尽拆宫室。”

木料暂时是不急的,并且偷梁换柱要比全部拆毁简单。赵粱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他随即问起来另外一件事,“你可曾言及袭秦之策?”

“有。”葛得郑重点头。

“如何?!”赵粱盯着葛得追问。

“楚王言,此事甚难。项侯言,此事可行。”葛得概括性的把熊荆和项燕的态度说了出来。

“此事有何难?!”赵粱急急辩道。“先君早有顶计!”

赵国灭亡在即,只要可以存国,不管计划可行不可行都在赵国君臣的考虑之内。赵粱提到的袭秦之策就是赵武灵王的袭秦之策。这个计划无疑具有天才的想象,具体的策略是赵军从代地出发,往雁门、云中、九原西行,然后‘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

为此,“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诈自为使者入秦……,秦人大惊。’但计划还在准备时,武灵王因儿子的王位之争而丧命。

袭秦计划中止了六十多年,亡国之时赵粱又将的尘封探查资料翻了出来。楚军骑兵在质量上不逊于赵国骑兵,尤其是楚国的重骑。李牧的建议是袭秦必要千骑重骑,轻骑越多越好,可以有车兵,但不能有步卒,最少不能是不能骑马的步卒。

军事上的事情赵粱不管,他希望的是楚齐魏三国可以与赵国一起袭秦,进行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合纵攻秦。能不能攻入咸阳、拔下咸阳不知道,这样的袭击肯定能震慑秦国,缓解秦军眼下越来越急的攻势。

“禀主君,楚王言,赵国不能守其密,此举一如庞暖之合纵,大军尚未出发,吕不韦便至五国人数和路径。若非吕不韦以此施压秦廷,大军渡河时早败。”葛得说起了熊荆的反对意见。他最后一句让赵粱发怔:“楚王还言,郭开等人不杀,赵国要留待何时?”

“郭开?!”赵粱没想到楚王要郭开死。

“然也。”葛得道。“楚王言郭开曾通秦,昔年合纵……”

“郭开乃三朝老臣,又是大王太傅,岂能无罪诛杀?!”赵粱也不喜欢郭开,但他没有任何理由杀郭开。郭开不仅仅是太傅,郭开身后还有整个郭氏。郭氏从晋阳起就是赵国重臣之一,无罪而诛郭开,其他氏族会如何?

“臣亦如此对之。”葛得道。“故而楚王不信我,谓此计难行。大军尚未出代地,秦国便知我士卒、路径,张网待之,我军必败。亦因如此,楚王只信信平君与武安侯,言凡非赵国之钱所购之物,皆予信平君与武安侯。”

“借贷金钱所购之物,日后也由信平君与武安侯偿之?”赵粱无奈笑问,他这是气话。

“非也。”葛得道。“此需我赵国偿之。”

“本以为、本以为楚王英明,哎!”赵粱再度感到失落,可再想这也是自己当年没有击秦东郡的缘故。

“然则、然则……”赵粱已经认命了。以现在的情况,楚齐魏三国出兵几乎可能,输粮因为舟楫的限制,一年也不过几百万石,更多的是象征意义而无实际意义。

“然则如何?”葛得有些话没有说完,赵粱随口一问。

“然则楚国去岁曾有誉士出雁门。”葛得说起一件从未有人注意的小事。“说是出郡贩马,迄今未归。”

“哦?!”赵粱心思再次活络起来。商贾乃贱业,誉士是楚国新贵,怎会出塞贩马?“此事万不可声张!”

“臣未声张。”葛得答道。“臣以为楚王亦有袭秦之计,且与我不期而同。”

第十四章 关税

战争仅仅过去了数月,齐都临淄似乎就恢复了往昔的热闹。城门、大市依旧是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城内乐声不断,吹竽鼓瑟、弹琴击筑和战前没有不同,但斗鸡走狗,六博蹋鞠的人却大为减少。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王廷、朝廷已然分立,全国各邑的金钱粟米不再像以前那样无限制的运入临淄。而临淄是齐王田建的私邑,关市税、口赋、户赋都归王廷少府所有,可惜这些钱已经养不起原来那些的大臣和伶人。很多大臣从此以后除了俸禄再无私赏,贿赂几乎消失;伶人更惨,这些人拿着一笔不多的遣散费后就再也不是王宫的宫人了。

对于已撤至临淄城外的楚军,很多人怨恨,也有很多人感激。只是怨恨也好、感激也好,变法后的齐国再也不是以前的齐国。缁水长流,夏日的清晨王宫皋门外玄端颤动,百余位大半来自全国各邑的朝臣在等待上朝,随着阍者打开皋门,群臣鱼贯而入,进入正朝按班站立。

很快一身皮弁服的田建就出来视朝。此时的视朝完全是象征性的,齐相田假向他汇报诸事后,田建便起身退朝,返回路门正寝,接下里的时间就是这些朝臣的争论时间。

争论的问题包罗万象,从葛麻针线到兵甲粮秣,从合纵攻秦到海外贸易,齐人善辩论,很多时候辩论不是为了输赢而是为了展示口才。威望不够的齐相田假只能由着他们,让他们高谈阔论。但只要所议的事情没有个结果,那就谁也不许离开正朝。饿着就饿着,不得休息就不的休息,反正要有个结果,哪怕是不好的结果。靠着这一招,齐国的变法最终完成。

没有外朝,只有正朝;没有庶民,只有贵人。

这样的结果虽非熊荆所期望,但毕竟是齐人自己变法。按照约定,变法后楚军撤出临淄,齐楚之间再订盟约。这个盟约不可能是熊荆一人而绝,包括他所设计的四国经济体系,都要得到郢都正朝的支持。郢都正朝同意了,派遣诸多使者来到齐国相商,盟约和整个体系才能逐步逐步的完成和构建。

楚齐盟约一如既往,比以前增加的是军事同盟内容。即:如果第三国主动进攻楚国,齐国将对楚国提供军事援助,包括出兵相助;反之亦然,如果第三国主动进攻齐国,楚国亦将对齐国提供军事援助,包括出兵。

基于此,虽不能在政治上改变齐卒的境况,但在军事技术上,以项燕为首的大司马府和以鲁阳君为首的郢都军校一个多月前已经抵达临淄,类似楚国大司马府的齐国大司马府开始组建,类似郢都军校的临淄军校也在筹备。乐观的估计是今年秋天第一批学生即可入学,而大司马已经开始初步运作。

齐人虽然骄傲,但战场上真刀实枪的较量胜负最容易分辨不过,军事上全面学楚国并没有什么阻力。只是在构筑四国经济体系上,齐人的骄傲和不甘常常成为阻碍。

四国经济体系能够支撑长期残酷的战争,靠的是海外贸易金银和货物的持续输入。没有这种输入,这套体系立刻完蛋,大家将重新玩回原来由官吏支撑的国家体系。而海外金银和货物的输入,有很大一部分要靠齐国生产的丝绸。

楚国官吏介绍整套体系时,虽然没有夸大海外贸易的利润,可丝绸三、四十倍的利润仍让许多齐人频频乍舌。一些人忽然感觉自己吃了亏——虽然是经济体系,虽然赵魏两国不能干预经济,但齐楚两国共同组建的金行却拥有四国的铸币权,以及经济干预权。初步的规划中,将来的贸易丝绸主要由齐国负责生产。

丝绸多数产在齐国,被楚国海舟卖到中洲之西,可得三、四十倍甚至更高的利润,这些利润全归楚国所有,齐国除了生产利润什么也得不到。

从同盟关系上来说,这似乎有些不公平。同盟类似合伙,既然是合伙,分配就不能如此不均。可从法理上来说,楚国买进齐国丝绸,齐人已经赚了一次钱,而贸易的风险、贸易的海舟、贸易的水手全由楚人承担,贸易的利润自然全由楚人所得。

双方各有各的理由,好在此率人赴齐的是脾气不那么坏的昭黍,加上屈光从中斡旋,双方才彻底没有谈崩。可几次下来,这件事依然没谈妥,变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大王,丝锦之事齐人扬言要收十倍之关税。”在齐王田建的盛情邀请下,熊荆仍住在临淄王宫。不过为了避嫌,他住在王宫苑囿,与后宫隔着很远的距离。

“这帮齐人!”明堂之内正在商议另一件事情,昭黍横岔了进来。

“大王,臣以为关税乃齐国国政,若非要齐国产出丝锦,齐人收十倍关税我亦无可奈何。”屈光是妥协派,一直认为两国当以和为贵。“不若……”

“不若如何?”金行正在组建,两国都有钱府,发行多少货币全有记录,而市面上铜钱的金银价也很恒定,金融方面是没有问题,现在谈的是贸易和关税。齐国多轻重家,这些人时不时弄出一些事情来,使得商议很不顺利。

“不若许之。”屈光道。

“许之?”熊荆目光变得凌厉,“丝锦乃奢物,物以稀为贵,今日或有三、四十倍之利,数年之后其利便将大减,更何况丝绸本该十倍利贱卖之。”

“可若我等不许,此事谈之日久,与各国皆不利啊。”时间是很宝贵的,按计划今年就应该完成全部的贸易关税商议、厘定各国币值,明年开始四国金行正式运作,调控四国经济运行。赵魏两国是没有什么本钱依仗,问题的关键在齐国。

“此例若开,再遇相仿之事齐人又以关税相胁,若之何?”昭黍道。

“贸易之货齐国仅丝锦耳,”屈光道。“余者皆我楚国之物。此事商议一月有余,若再延误……”

“敢问大王,若丝锦十倍售予极西之地,秦人丝锦予戎人有几倍利?”项燕忍不住问,他只关心军事,但贸易影响军事。

“若丝锦十倍价予波斯,且贵人皆有之,恐粟特人不愿再贩丝锦。粟特人不收丝锦,戎人则不换马匹,秦人无利。”熊荆猜测道。他想到了胡耽娑支,明年胡耽娑支将再返楚国。但这一次之后,他恐怕不会再来了,因为丝绸也好,钜铁也好,都将从海上运入波斯。

“既如此,何不定十倍之价,任由齐人贩卖,我收舟资便可。”项燕的提议很简单。“十倍之利,我得一半,齐人得另一半,可乎?”

“这……”屈光看向项燕,又看向熊荆。这样的条件齐人肯定会答应。

“与其如此,不如十倍关税。”打压丝绸价格只是这二、三十年,三十年后丝绸肯定要大幅提价。熊荆想到了战后,他随即看向屈光,“告之齐人,两年后丝锦仅有十倍之利,齐国若收十倍关税,海舟宁愿不贩丝锦之物。”

“大王以为几倍关税可?”打压海外丝绸价格的计划屈光现在才得知,再和齐人商议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若极西之地只得十倍利,齐国关税最多三倍。”熊荆道。“齐人若不信,可随舟西去。”

“臣知矣。”屈光道,这算是熊荆的底线了。

“齐人若羡慕我得巨利,何不出大章巨木至东地中海公司造舟?”熊荆反问道。

东地中海公司是开放性的,任何人都可以投资。只是给钱没用,要想造船必须出大章木料,相对于来料加工。船下水后由公司负责运营,按照既定比例分配利润。船主可以派人跟船监督,可船的使用权归公司所有,不能带走,可以转让或将船卖回给公司。具体的说,这是需要提供造船木材的公司股东。

“齐人已在采伐大章。”屈光道。“许多城邑已在拆宫室。”

“善。”继楚国拆宫室取木料造船后,韩魏齐赵都开始拆宫室取木料。这种木料不必干燥,可直接入坞造船,一年后下水即可贸易得利,比伐大章快了好几年。

“臣等告退。”丝绸关税之事既然说完,项燕等人一直在等,昭黍、屈光当即揖退。

他们一走郦且就道:“齐人多诈,臣以为攻秦之事不可与知。”

“田合此人可信。”项燕不同意郦且的看法,“且齐国有五千骑兵,赵国骑兵本有万余,此前燕国五千骑兵又归于武安侯麾下,魏国有两千骑兵,加上我楚国,可得三万骑兵。

三万骑兵,齐赵燕三地可得马五、六万匹。”‘嚯’的一声,项燕翻开此前遮盖住的秦国地图,指着咸阳的位置道:“咸阳城在渭水之北,然闻秦昭王起便于渭水之南新筑宫室,如今秦王视朝议政皆在渭南,三万骑军大可直捣咸阳,击杀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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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马车

项燕的提议听得人热血沸腾,只是在场之人不是愤青。地图上一指一划确实简单,但这是一场比越海两千五百里拔下临淄更为艰难的出击,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即便是骑兵,亦将粮秣不足。”鄂焯第一个反对,执掌输运司五年的他完全清楚后勤的重要性。虽然,这个时代的补给除了水运和海运,剩余的几乎只能就地解决;虽然项燕必然会选择秋天出击,马匹可以一路吃着牧草前往秦国,但在他看来依然难以达成。

“秋时草原牧草肥美,马料勿忧。”项燕道。“士卒初带糗粮,而后可杀马为食。”

“亦不可。”鄂焯仍否决。“敢问上将军可知,一马食草需几时?足一马所食草场宽几何?”

鄂焯的问题让项燕一愣,马吃草的时间当然要很久,四、五时辰总要。可这都不算什么,三万骑兵,一人三马,打到咸阳时能剩一半马匹就谢天谢地了。大军作战,马匹本就是消耗性的,何况是这样的三千里跃进?只要击杀了秦王,不说九万匹马,就是包括项燕自己在内全部战死,也是有益的,秦国因为王储之争,又要乱个几年、十几年。

只是草场大小项燕从不知道,因为楚国居于南方,都是喂马,没有放马于草原吃草的习惯。他怎知道一匹马要吃多大面积的草地。

“一马所食之草场宽逾小亩之半。以上将军之意,有马九万匹,即一日所食之草场逾五万小亩。”鄂焯道。“若以城喻,方圆三十里之城也。大河以北或有草场,河南地有乎?”

塞外什么情况,在收到逯杲、陆蟜的具体报告之前,或在李牧派人来之前,谁也无从判断。黄河以北有大片的草场这是无疑的,黄河以南的河南地呢?河南地再往南,就是朐衍(今宁夏盐池县)、白于山了,这里的水草又如何?现在谁也不知道。

“若无,便从上郡击之,因粮于敌!”项燕不是轻易妥协的人,亦从未指挥过骑兵。

迂回塞外以击咸阳的计划是熊荆最先提出的。最开始的计划与战争无关,只与女人有关——他要把芈玹接回来。后来再想想,何不顺手给秦国一家伙?然后就派逯杲、陆蟜两人出关了。项燕身为大司马府府尹,以楚人惯有的剽轻,自然对计划很感兴趣。

咸阳所居的关中乃四塞之地,然而秦长城只在朝那(今宁夏彭阳)到肤施(今榆林南鱼河堡)一线。这是什么概念?

整个关中的构造应该是一个‘日’字。最上面一横是黄河以北的阴山山脉,这是后世驻防匈奴、游牧民族的最前线,故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之说。阴山之后是黄河,春夏时节黄河或许是天险,但到了秋冬黄河封冻,大河变通途,毫无险要可言。

‘日’字的第二横就是白于山。白于山就是后来的横山。宋朝与西夏之间的战争,大多数发生在横山地区。关中山势如‘日’,第一横是阴山、第二横是横山,第三横则是咸阳南面的秦岭,这是中国南北天然分界线了;而竖,左边这竖是贺兰山、六盘山;右边这竖则是吕梁山。‘日’字之内,黄河‘几’字形蜿蜒流淌,这便是世人常说的河套。

白于山以北为鄂尔多斯高原,白于山以南则是陕北高原。前者即是高原又是大草原,而后者虽是高原,但坑坑洼洼,满是褶皱。谁占据了整个陕北高原,那谁就掌握了关中北部的战略主动。出横山就是平坦的鄂尔多斯草原,河套尽收眼底;入横山穿过几条固有的河谷,就可以驰入渭河平原。

先秦之时夷狄并不什么大的威胁,最大那次威胁也在齐桓公的率领下并不费力的化解。四百年前秦穆公灭戎国二十,扩地千里,称霸西戎。西北方并非秦国主要的戒备方向,白于山以北、鄂尔多斯草原也没有多少丁口,长城也就修得不远。

以‘日’字为例,大半长城在第二横以下,这是秦国北地郡(故义渠之地);右边一小部分(大约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左右)在第二横以上,一直修到‘日’字的右上角,其上方从西到东,依次是赵国的九原郡、云中郡、雁门郡,这是秦国上郡。

九原、云中两郡主要在阴山以南、河套以北(亦有一些辖地在黄河以南),雁门郡则在河套以东、晋阳以北,和关中没有瓜葛。这三郡都是赵武灵王为南下袭秦而开拓的边地,他最初的计划是从秦国上郡南下,而非从鄂尔多斯草原越白于山南下。

从上郡南下,一千八百多里全是秦地,骑兵虽然可以快速行军,但咸阳预警时间充足。估计大军还未到肤施,咸阳已经全城戒备了。

和后世传说的不同,咸阳是有城池的。咸阳城池在渭水之北,几经扩建,城周已有八十里。后世因为渭水河道不断北移,冲毁了大段城基,但仍留下不少城基。八十里的咸阳因为初建于一百多年前,规制再怎么扩大也赶不上秦国一统天下的威势。

故而昭襄王时,秦国又在渭水之南大建宫室,正所谓非壮丽无以重威,接待诸国使臣的章台宫壮丽至极,秦灭东周,九鼎就迁于章台宫。只是章台宫再壮丽,也在咸阳城外。且不说赵政渭南、渭北居所不定,即便赵政日日在渭南处理政务,一旦有警也会退至渭北咸阳城。

郦且制定的计划是从鄂尔多斯草原,顺着河套西面的黄河南下,从北地郡进入秦国。这里到咸阳不过七百余里,如果顺利,按马程三日即可抵达咸阳。不顾坐骑死活,两日也能到。秦军即便有飞讯,讯文也不甚详细。先以小股部队越境开路袭扰,给咸阳一个不过是戎人越境的错觉,待其松懈,大军突至渭水北岸,说不定能将赵政截杀在渭南。

七百多里的奔袭没有太大难度,真正的难处是三万骑士、九万马匹如何平安抵达北地郡外。真的就是这么一路吃草吃过去?三万士卒半靠糗粮半靠马肉充饥?

“鄂卿以为如何方至北地郡以北,焉氏塞之外?”此前场面一时冷场,熊荆开口问道。

“臣以为此行三千里,又多是荒芜之处,击秦甚难。”鄂焯说话不看项燕,他觉得项燕想杀秦人已经想疯了。哪怕项燕已经贵为侯,说话也勿需看他的脸色。

“不佞知道甚难,不佞只问鄂卿可有良计?”熊荆追问道。

“唉。”鄂焯见熊荆也魔怔了,叹了口气终于道:“臣以为马匹每日当有十二斤菽麦,余者可食草。不然只食草料,非但延误行程,马亦多死,且无马力。”

“每日十二斤菽麦?”一干人咂舌。十二斤是楚斤,即三公斤。马吃三公斤精料,还要吃大约六、七公斤的草料,不这样根本吃不饱。

“然也。”鄂焯道。“非有精粮,无有马力;只食草料,役马多死。”

“每日一百里,每马需驮九十公斤菽麦?”熊荆追问道。

“非也。臣以为当用四轮马车。”鄂焯再道:“六马套车,路坏每车亦可载一点五吨。六万匹马可有车一万辆,即载一万五千吨。”

“啊?!”熊荆倒抽口凉气,一万辆四轮马车!

所有人都发愣,可鄂焯还没有说完。“九万匹马一日需两百七十吨菽麦,三万士卒一日需三十吨粟酱,即三百吨,一万五千吨即可行五十日。每日行六十里,即三千里。然则大军出秦则需因粮于敌,若秦人清野,臣亦无可奈何。”

“既入秦国,四轮马车若何?”项燕皱紧的眉头终于松开。

“为不使其落入秦人之手,当焚之。”鄂焯道。一万辆四轮马车仅仅四个车毂价值就超过一金,一万辆马车皆焚,等于两万金打了水漂。

“马匹少死,至焉氏塞三万匹马可返也。”鲁阳君插言道,他是赞同此策的。“马车青铜轴承可叫人随马带回。然则塞外无路,可行马车否……”

“可。”勿畀我很自然的点头。“塞外皆草原,草原平坦,六马套车,路坏亦可行。昔年戎人袭我,亦有戎车。”

“塞外道路如何?草原是否平坦?六马套车所载几何?皆要试之。”鄂焯只是说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是长城之内的计划,移到长城之外而已。

“此事不急。”郦且道。“此伐之后秦若再伐赵,四年后当出塞击秦。此前三年可试塞外,可造马车,可练士卒、可探秦地设备、咸阳虚实。”

计划是长远的,长远到秦军第二伐赵时才出塞击秦,那已是四年之后。项燕对此并不满意,他道:“若明年秦人不退兵,楚齐再不救赵,两年后便要出塞。”

“齐人愿出骑兵击秦?”鲁阳君有些不懂。

熊荆对此笑道:“出塞击秦,齐国骑兵、魏国骑兵,乃至我楚国骑兵,皆是赵国骑兵。”

第十六章 亲迎

虽是四国合纵,但因为只是骑兵,像只有两千骑兵的魏国,宣布合纵攻秦就不如什么也不宣布,以免走漏了消息。成介已是魏相,调动魏军仅需魏王魏增的同意。哪怕魏王魏增再惧秦人,出两千骑兵、打着赵军的旗号击秦,也是会同意的。

天下人皆期盼和平,但说秦国灭六国一天下是为了天下和平,那就是说笑了。五国攻齐之后,秦国已然是一家独大,鄢郢之战夺楚国旧郢,对关东六国已具压倒性优势。秦国若真是为了天下和平,大可以与关东六国相盟不再攻伐,谁攻伐就率诸国讨伐谁,天下必得和平。

可秦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秦王要的是土地和功业,将卒要的是人头和爵位,和平何益?四、五十年来一直是秦国在频频挑起战事,攻城略地,杀人盈野。只要能击杀秦王,首当其冲的三晋肯定喜极而泣,楚齐两国也将弹冠相庆,如此天下能实现短暂的和平。

魏国怕惹恼秦国,大可以让赵国背锅;齐国惧怕秦国,可以举着赵军的旗帜作战;楚国若正朝朝决不允,各县骑士可私自行动;而赵国,击杀了秦王,秦国日后肯定会报复,可不击杀秦王、不打乱秦国内政,赵国亡国在即。

尔虞我诈的关东诸国,因为出兵不被秦国报复,也因为出兵仅仅数千人,损失也就损失了,奇迹般的团结了起来。这自然是熊荆的功劳,若不是他威胁要伐魏国,若不是他拔下了临淄,将齐国亲秦势力或杀或逐,若不是他思念一个女子,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当然,最后一点即便是项燕也是不知道的,唯有心思剔透的逯杲知道大王的心思。而逯杲之所以接受王命,除了策划击秦以外,剩下的便是对芈蒨的追思了。

他要比陆蟜清醒,陆蟜即便听说芈蒨产下了秦王长公子扶苏,也还是一心想‘救’芈蒨回楚国。但现实总是残酷,以狄人身份进入咸阳城的两人除了看到了咸阳王城、看到秦宫了的寺人宫女,连芈蒨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看到。至于献宝以见秦王,或许是天意,那个盘凤玲珑还没到咸阳就碎了。

“快到雁门?”苍茫的草原向天际尽头伸展,地势并非完全平坦,厚厚的草甸子下有不少小丘。看到远处竟然有牧人正在放牧,逯杲忍不住问了向导一句。

“禀贵人,确要到雁门了。”去年李牧指派的向导是个楼烦人,披发括领,胡味十足。

“唉!”看到陆蟜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逯杲对着他喊了一句,希望破灭的陆蟜只是看了他一样,随机转过头,看向远方的两个黑点。

“秦人?!”随着陆蟜的目光,逯杲心中微微吃惊。月前他们曾打算从云中入塞,没想到秦军已拔云中郡,秦军斥候追了他们几十里,最后才退了回去。

“戒备!”感觉到危险的陆蟜对身后的甲士大喝一声,‘呛呛’拔刀声不断。

“是赵军。”陆离镜视界里逯杲看到了奔来的是赵军。秦军和赵军的甲胄不同,武器也不同。秦军骑兵多使弩,赵军骑兵皆使弓。具体到箭矢也有不同,秦军箭镞青铜所铸,状似三棱,其中无比;赵军箭镞也是青铜所铸,但箭镞为两翼形,箭镞后面的铤乃是铁制,重量较秦军的三棱箭镞更轻,故而射程更远,破甲能力更弱。

逯杲说来者是赵军,陆蟜虽然听到但一直持刀在手,等着奔来的赵军骑士。那些骑士对着他们绕了半圈,终于一个骑将模样的人上前揖礼,问道:“末将乃武安侯麾下马卫,敢问是逯、陆两位誉士否?”

“正是。”逯杲回来一礼,示意陆蟜收刀。“不知马将军远迎我等所谓何事?”

“楚国大王已嘱武安侯派人亲迎两位。”马卫挤出一些笑容,非常生硬。

“哦?”逯杲心里有一些吃惊。侦查计划在全楚国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四个,没想到李牧也知道了。“君上若何?秦军退兵否?”

“未曾。”马卫眼里闪过一丝苦涩,赵国已危在旦夕。

他接到将命北上的时候,秦将蒙武、杨端和已率部拔下宜安,与武安侯所率的北方赵军对持于呼沱水南岸。不过赵军虽然渡过了呼沱水,却不救宜安,在秦军猛攻宜安之际十五万赵军加紧筑垒,等宜安拔下后赵军壁垒也已筑成。决战是秦军想要的,赵军则坚守不出,不予决战。二十多万秦军顿被赵军牵制。

“秦人歹毒!”逯杲骂了一句。听出塞的商旅说,去年年中秦军便开始大举攻赵了,现在还在攻赵。如此鏖战,拼的不再是士卒的勇猛,而是整个国家的国力了。相比于秦国,关东诸国如郡县,这么耗是耗不过秦国的,总有一天会被拖垮。

逯杲的咒骂让马卫这些赵国骑士心里感受到一丝暖意,他们很自然的护卫在商队的两侧。马卫道:“此距沮阳尚有两百里,君等请与我速行。”

“沮阳?”逯杲知道沮阳在那,那已经不是雁门郡,而是旧燕地。沮阳过去再翻过居庸塞,那就是燕国上都蓟城所载的蓟城平原。

“然。”马卫重重点头,“楚国大舟将至湶州,君等可登舟返楚。”

“竟是如此?”逯杲和陆蟜对视一眼,没想到楚国海舟也能驶至燕地。

楚国海舟驶至燕地也是不得已之事。五月山鬼号出华氏城后,在阿拉干库兰港等待西去波斯的饕餮号一直等到八月,饕餮号才姗姗来迟。

这当然不能怪舰长无勾长,要怪只能怪塞琉古帝国的首都在安条克,安条克的位置在今土耳其与叙利亚接壤的地中海东岸。从波斯湾上岸前往安条克,路程有一千三百多公里。这么远的路程如果是其他国家估计要走上半年甚至一年,然后波斯帝国毕竟是波斯帝国。为了将爱琴海出产的海鲜在三日之内运至首都苏萨(今伊朗胡齐斯坦省),帝国建有两千四百公里的御道,沿线设有一百多个驿站。

从波斯湾的伍布莱港(al-Ubulla;即唐后所谓的乌刺国)登陆后,无勾长亮明身份(主要是赠送了丰厚的贽礼),即被官吏送往安条克。

此时的塞琉古帝国刚刚结束三场战争。第一场为第三次叙利亚战争。战争的另一方为埃及托勒密三世。他的姐姐贝勒尼基是安条克二世的妻子,安条克二世死后,他的儿子即将即位,但在托勒密三世前往安条克之前,母子被人暗杀,塞琉古二世继位;

第二场是一场内战。塞琉古二世在其母亲劳迪丝一世的扶持下即位,但劳迪丝一世希望儿子能给予弟弟安条克·伊厄拉斯共同摄政权,以及塞琉古领土中安那托利亚的管治权。塞琉古二世拒绝,因而爆发内战。

第三场则是与帕尼的游牧部落首领阿尔沙克一世。帝国帕提亚地区的总督安德拉戈拉斯阵亡,帝国不得不与阿尔沙克一世议和,以全力对付内战。

丝绸是奢侈品,塞琉古二世一开始并未接近楚国使臣,直到发现无勾长带去的兵甲的价值之后,他才得到塞琉古二世的谒见。很快塞琉古二世就做出决定,派遣使臣远赴最东方的楚国。而作为回礼,在无勾长的请求下,十余匹种马从帝国的马厩里送出。

八月抵达阿拉干库兰,匆匆补充淡水和生鲜蔬菜后,重现汇合的红洋舰队便起锚出行。与去时不同,返航时正值孟加拉湾的暴风季节。靠着气压计和对热带飓风行进规律的准确判断,舰队有惊无险的进入马六甲海峡,在九月初抵达番禺港。

舰队装有四位使臣,同时饕餮号的肚子里装满了贸易所得的金银币,这些银币按照四国商议,将运往赵国以稳定赵国币价,故而舰队未在番禺港停留,而是再度北上。

第十七章 焦急

舰队抵达番禺港的时候,屯门山上耸立的二十五米高的灯塔并没有让西拉努斯感到诧异,作为塞琉古帝国的使臣,数次前往埃及首都亚历山大港的他见识过高达一百三十五米的亚历山大港灯塔。是以在印度使臣阿那周惊讶于屯门山灯塔的高度时,他只是礼节性的陪笑,心里对这个用手抓食物的蛮族再度鄙视。他非常希望楚国人能将这个蛮族人赶到那艘小船上去,因为他的两个同类就在那艘小船上。

塞琉古帝国在塞琉古一世时就与印度建交了。七十年前,塞琉古一世入侵印度北部的旁遮普,孔雀帝国的创始人旃陀罗笈多(月护王)率领十万大军、九千头战象与之对抗,最后双方不得不签订和约。塞琉古交出印度河到现今阿富汗的疆土,以换取五百头战象其象师,并且,两国还进行联姻,塞琉古公主嫁入印度,印度公主嫁于塞琉古。

此后,塞琉古的使臣麦加斯梯尼作为旃陀罗笈多的大使常驻印度,旃陀罗笈多的儿子宾头娑罗继承王位后,塞琉古又任命了另一任大使;阿育王即位后,塞琉古再次任命大使。

即便伟大的亚历山大帝国已经分裂成数块,可西拉努斯心里一直为已知世界大多被希腊人统治而感到自豪。印度虽然未曾征服,但印度并没有什么称道的地方,除了战象。既然印度都没什么可称道的,那更东方的楚国似乎也没有什么称道。

长三十五米、排水五百多吨的饕餮号在印度人看来极为巨大,但在西拉努斯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两百多年前地中海上的希腊商船大小就已经很接近饕餮号了。两者的差别在于希腊商船航行于地中海,楚国商船航行于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之间——从伍布莱港到楚国有一千八百多帕尼桑(parasangs ,1帕尼桑约6公里),也许更远一些。为了多运货物,商船自然就要造的大一些。

长达一万公里的旅程极为枯燥,西拉努斯一直在暗中观察舰队里的楚人和各种楚国事物。甲板上的荆弩、屯门山上的灯塔、番禺港的大翼战舟让他隐隐有了一丝猜测:是希腊人教会了楚国人制造这些东西。只是越往北灯塔就越多,沿海密集的灯塔群又让他打消了这种想法,即便是埃及,也没有这样的财力建造如此多的灯塔。

“真一个奇怪的国家,”饕餮号船舱,即将到达朱方港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随从文书说道,文书在卷曲的纸莎草上匆匆记录他的话。“她有最好的铁、最卓越的船、最美丽的丝绸以及高大的建筑,但却像蛮族一样祭拜伪神……”

“到港了!到港了……”甲士上传来水手们的欢呼,他们看到了朱方港外反射着阳光的灯塔,离别一年,他们重新返回了这里。

“到港了。”舰长无勾长松了口气,不过岸上飘扬的三头风旗又让他紧张起来:大王在朱方。

熊荆确实在朱方港亲迎红洋舰队。三个多月前他没有为红牟的蓝洋舰队送行,现在红洋舰队满载而归,他自然闲不住要来朱方看看,尤其是要看看从塞琉古运回的那十三匹种马。

十三匹种马中,三匹公马肩膀高超过一百五十五厘米,体重在五百公斤以上;十匹母马略矮,体重在四百五十公斤上下。这正是他要的马。马的负重一般在其体重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之间,重骑兵骑士、甲胄、马鞍、武器、马甲这些加起来接近一百五十公斤,倒算下来马重最少需要达到三百七十五公斤,最好在五百公斤。

即便是戎马,精挑细选也很难找到体重三百七十公斤的乘马。现在有体重五百公斤以上的种马,建设一支重骑兵那就很容易了。最重要的是,塞琉古帝国愿意出售更多的马以换取楚国的钜铁盔甲。这点让熊荆最为满意,这意味着他不要苦等十年,即可拥有一支令人胆寒的轻重骑兵。

甲板上沈尹尚和无勾长看到王旗之前,舰队已在熊荆手上的视界中,两艘航行了一两万公里的海舟显然不像出发时那样姿态昂扬,它的帆布低垂,布面颜色脏的发黄,三头风的印记也变得极为黯淡,好在桅杆仍然挺立,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向朱方港缓缓驶来。

“臣等见过大王。”两艘海舟匆匆落锚,沈尹尚和无勾长带着各自带着两位使臣上岸。他们拜见,船上未下船的水手们则大呼‘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笑的露牙,从五年前建造造船厂开始,他就等着今天。

“禀告大王,此乃塞琉古使臣西拉努斯。”无勾长身侧站在两个人,一个是包头的印度人,一个是典型的白种人,他有一个标准的希腊式鼻子,金发碧眼。

熊荆打量着西斯努斯,西斯努斯也打量着他。虽然这又是一个黄皮肤的蛮族君王,可这个蛮族君王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显然不是一个少年应该有的。作为君王,性情不能太过暴烈,太过暴烈处事肯定不够稳重;也不能太过稳重,太过稳重又会显得怯弱。

果决而沉稳是一个优秀君王的必须,可西斯努斯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这种气质只能在那些伟大的开国之君身上才能看到,只有他们才能极好的平衡内心的冲动和冷静。而他们的后代则大多怯弱,也有少部分暴烈,一如怯弱的塞琉古二世和他暴烈的弟弟安条克·伊厄拉斯。

“无礼!”异国使臣直直的盯着大王细看,傧者很不高兴训斥,熊荆挥袖将他拦住,笑迎着西斯努斯。

“尊敬的王,”西拉努斯向熊荆鞠躬行礼,“能来到遥远的最东方的楚国是我的荣幸。”

“大王,他说能来到遥远的最东方的楚国是他的荣幸。”熊荆身边站在精通希腊语的毋忌,他是楚国最好的翻译。

“有朋至远方来,不亦悦乎。”熊荆笑盈盈的对西拉努斯点头,而后对另外三名使臣微笑致意。可一会他的笑容就凝固了,两名校人从饕餮号上牵下来两匹种马。

“好马。”他暗呼了一声,身后是淖狡则是杀猪般嚎叫:“此……龙也!”

马是塞琉古帝国的骄傲,以前则是波斯帝国的骄傲。西拉努斯见熊荆喜欢帝国赠送的种马,很自豪的笑起,他道:“尊敬的王,这就是尼萨马。”

“尼萨马?”熊荆尚未听说过这个上古世界如雷贯耳的名字。

“是的。尼萨马。”西拉努斯抚摸着一匹公马的马颈,尼萨马马头硕大,颈部纤细,躯干四肢肌肉发达,他笑道:“即使是萨尔玛提亚人,也没有这样的好马。能与它媲美的,也许只有是伊比利亚马和利比亚马。”

“伊比利亚马、利比亚……马?”利比亚在北非,没想到北非也有好马。“伊比利亚在何处?”

“伊比利亚在……”西拉努斯也是道听途说,并且,利比亚马实际是一种矮种马,只是一直被希腊人推崇而已,倒是萨尔玛提亚人有与尼萨马相媲美的马。“尊敬的王,伊比利亚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的北方,那里是已知世界的最西端,除了神,一般人到不了那里。”

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就是直布罗陀海峡,海峡的北面就是西班牙。西拉努斯并不清楚只要绕过好望角,亚洲出发的帆船也能抵达达赫拉克勒斯石柱。

“那就是迦太基马了?”熊荆的回答让西拉努斯吃惊。七年前第一次布匿战争刚刚结束,四年前迦太基将军哈米尔卡·巴卡(汉尼拔·巴卡之父)占领了伊比利亚半岛。

这是地中海西部的事情,没想到一个最东方的君王已然知晓。西拉努斯不由看了看熊荆身边的毋忌,这名希腊语说的极为娴熟的黄种人,也许就来自希腊。

西拉努斯的注视让毋忌很是不安。巴克特里亚王国本是从塞琉古帝国独立出来的,第一任国王狄奥多图斯一世本是巴克特里亚的总督。十四年前,塞琉古前任皇帝安条克二世曾率部抵达巴克特里亚边境,国王狄奥多图斯二世不得不与帕提亚缔结同盟以共同抵抗安条克二世,没想到次年安条克二世就死了,紧接着塞琉古帝国又与埃及发生第三次叙利亚战争、紧急着又是内战。巴克特里亚王国已独立二十三年,迄今仍未获得塞琉古帝国的承认。

楚国能与孔雀帝国、塞琉古帝国发生往来让毋忌大失惊色,他本以为只有索格底亚那连通着东亚这片未知世界,谁想到楚国的海船竟然能够驶往遥远的、遥远的波斯湾。

总督攸提德谟斯还打算用楚尼盔甲武装巴克特里亚军队,以对抗强大的塞琉古大军,以及越来越强大的帕提亚人,如果楚尼盔甲和锐利的兵器直接卖给了塞琉古,那……

两匹高大健壮的尼萨马被校人牵走,毋忌脑中不但有了几丝明悟,心中则更加焦急。他必须马上通知索格底亚那、通知攸提德谟斯:塞琉古使臣已抵达楚尼。

第十八章 交易

熊荆以毋忌作为自己的翻译,而在饕餮号,西拉努斯和无勾长用那本对照字典沟通。带着对毋忌这个希腊语无比流利翻译的困惑,一行人抵达郢都的路上,西拉努斯终于打听到毋忌来自于何方。

“尊敬的王,他(毋忌)来自塞琉古帝国巴克特里亚郡,乃谋叛,请您(将他)逐出贵国。”靠着那本楚语希腊语对照字典,西拉努斯费力的拼写出一句并不流利楚语。

“作为文明人,我不能赶走我的客人。”熊荆缓慢的说出一句希腊语。这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唯有毋忌脸上带着一些笑意。笑容的意味是双重的,第一是楚王回绝了西拉努斯的‘无礼’的要求,第二是他并没有花多少力气,就让楚王学会希腊语。

其实这不过是熊荆的英语底子在起作用罢了。都是印欧语系,希腊语和印度梵语的语法极为类似,英语源于拉丁语,拉丁语也是印欧语系。希腊语虽然在发音、数量词、语气、时态、虚词上和英语有所不同,但表达的方式、词语的堆砌组合方式是类似的。

“噢!”左右史对视一眼才下笔记录时,西拉努斯噢了一声,喊起了太阳神。“这真是一个奇迹!”他喃喃道。而后他看了微笑着的毋忌一眼,再道:“如果您执意如此,我只能将此事告知皇帝本人:叛乱行省巴克特里亚的使臣受到楚国的接待。并且,我拒绝他继续担任我与您之间谈判的翻译,我不信任他。”

即便是英语,听力也是熊荆的弱项,西拉努斯的话他只听了个半懂,最后西拉努斯将这句话写了下来,熊荆才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我同意毋忌不再担任我与足下之间的翻译。”熊荆并不担心西拉努斯将巴克特里亚使臣的事情汇报给塞琉古二世,因为楚国和塞留古互相需要。

按照无勾长的报告,塞琉古只有青铜盔甲,钜铁依靠进口印度产的赛里斯铁——这并非印度冶铁技术超过他国,而是因为印度该处铁矿品质优于其他各国。这些青铜盔甲厚度超过五毫米,有些地方厚度甚至超过一厘米,其重量在二十公斤以上,并且,它只能保护前胸,腰部要靠一条宽阔的金属腰带保护,小腿则依靠一副青铜胫甲。

重步兵身着沉重的青铜盔甲作战,加上手中的盾牌和萨里沙长矛,每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环片甲不同,钜铁制成的环片甲厚度仅有一、两毫米,能保护整个上半身和肩膀,加上裙甲、臂甲、胫甲,防护是全方位的,全重不过十四公斤。因为淬火、回火得当,一、二毫米的厚度虽然逊色于五毫米乃至一厘米厚的青铜盔甲,但在战场上这完全够用。

对士兵良好的保护直接降低伤亡率,楚军的伤亡比由最先的五比一下降到三比一,乃至三比一以下,多半拜钜甲所致。而较低的伤亡比又促使士卒奋不顾身的作战,增加了敌军的恐惧和慌乱。从立国起就四面作战的塞琉古,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盔甲之外楚国钜铁武器也优于青铜武器以及赛里斯铁制成的各种武器。这里面有铁矿本身的差异,更多的在于热处理的差异。传闻美国铁匠为了达到以前的淬火效果,特地从英国运来了某一条河的河水,因为此前就是用那条河的河水淬火的,而美国找不同同样水质的河流。

如果说炼钢的重要性是一,那渗碳的重要性就是二,热处理的重要性则是五。水淬、油淬、盐水淬、尿淬、血淬、强风淬、奴隶淬(将烧红的宝剑插入奴隶体内淬火)……,五花八门的淬火方式,全靠工匠的经验判断,需要数代、十数代工匠的经验积累,才能针对某一铁矿生产的钢铁找到合适的淬火办法。

楚国有熊荆的指导和那个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热电阻温度计,钜铁府积累了海量的热处理资料。不同的铁矿、不同的冶炼方法、不同的含碳量……,在钜刃钜甲生产前,钜铁府已经进行了上千次的试验,掌握了热处理的经验(关键参数),工匠按经验生产即可。

塞琉古的军队迫切需要楚国的盔甲和兵器,装备这种盔甲和兵器的钜铁大军很快就能击败叛乱的安条克·伊厄拉斯,收复安纳托利亚(小亚细亚南部);钜铁大军还能轻易的击败安提柯王朝(统治希腊、色雷泽、小亚细亚北部)、托勒密王朝,以及镇压叛乱的帕提亚行省和巴克特里亚行省。

正因如此,塞琉古二世才会收到五千套钜甲之后‘送出’十六匹种马,并同意向楚国出售尼萨马。在上古世界,产于波斯的尼萨马和萨尔玛提亚人的贵族马(应该是指中亚的汗血马),是唯一两种肩高普遍超过一百五十厘米的优质乘马。当然,两种马也存在差别:尼萨马更加健壮,适合披甲重装,贵族马性情暴烈,一般要去势骑乘,负重能力弱于尼萨马。

除此,较为优秀的还有西拉努斯所提到的伊比利亚马(索雷亚马),这是后来安达卢西亚马的祖先,以及未知欧洲北部的森林马和可能原产于北非的柏布马(阿拉伯马的祖先)。

带着受伤的表情,毋忌悻悻地退出了明堂。他虽然不知道塞琉古和楚国的武器马匹交易,但能切实感受到楚国与塞琉古通商的威胁。他要在鸽信中大肆辱骂那群吝啬的粟特商人,是他们拒绝向楚国提供种马,才使楚国人向西派出商船,引进塞琉古的尼萨马。

毋忌的离开则使得西拉努斯松了口气,得知毋忌的身份后,他很担心这位巴克特里亚人使臣会阻止楚国向塞琉古出售武器。

“尊敬的王,我相信您的属臣已经向您禀报了他与我国皇帝的约定,”西拉努斯用希腊语写道。“塞琉古向您出售尼萨马,您向塞琉古出售武器和盔甲。”

“然。”熊荆点头,无勾长优先向他禀告过这件事,还提交了一份远洋运输马匹的建议。马匹远洋运输并非不可行,比如欧洲移民美洲,马匹都是船运过去的。但如何减少马匹在运输中的死亡——原本是四匹公马、十二匹母马,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另外就是马匹的价格,熊荆点头后问向市人不疾:“塞琉古之马可有定价?”

“禀大王,以无勾长所言,并未定价。”不疾道。“臣以为一马不当超过五甲。”

“两金半?”熊荆再问。一副环片甲售价半金,一匹优质的戎马售价在赵国不过一金。

“然。”不疾答应道。

“足下以为一匹尼萨马需要多少套盔甲交换?”熊荆问向西拉努斯。

“尊敬的王,如果是在塞琉古,一匹普通马只需要两百德拉克马,一匹优秀的战马则最少需要一千德拉克马,最昂贵的莫过于亚历山大大帝的坐骑布塞弗勒斯,他的父亲为此花费了十三个塔兰特。”和熊荆一样,西拉努斯只知道塞琉古、地中海的马价。“这个价格可以买到七百八十套青铜盔甲……”

西拉努斯写在纸上的话熊荆没有看完就笑了起来,他告知不疾等人道:“使臣言,最贵的马,亚历山大的坐骑布塞弗勒斯值十三个塔兰特,可以买到七百八十套青铜甲。”

“岂有此理!”不疾急的嘴歪,“阿拉干库兰港的商贾说波斯最好的马不过一千德拉克马。一套青铜盔甲则需两百德拉克马。”

不疾五甲换一马的提议是有依据的,阿拉干库兰港是国际性商港,一些尼萨马、希腊式的青铜甲也销往印度、哲罗和潘迪亚,只是这个价格最少要翻十倍不止。塞琉古使臣竟然举了亚历山大坐骑的例子,一塔兰特等于六千德拉克马,十三塔兰特就是七万八千德拉克马,这是昂贵的不能再昂贵的价格。

“我听说亚历山大的坐骑非常暴烈,根本没有人能驾驭它,除了亚历山大本人。这是一匹……”熊荆停顿了一下,努力地寻找适当的词语表达。“它不是尼萨马,而是一匹索格底亚那马。那里的马性情都很暴烈,只有去势才能驾驭骑乘。”

熊荆说出胡耽娑支当初敬献一匹太监马的解释,他再道:“我还听说,武装一千二百名骑兵即便在没有好马的希腊,也不过花费一百塔兰特,当然,这一千两百名骑兵每月还需要超过五塔兰特的费用用以喂养。用这笔钱,一个城邦大约可以在战场上部署两万名重装步兵,或者装备一百艘三列桨战舰的舰队。只有富邦、拥有草木繁盛的乡村,才能支撑其一支骑兵的消耗……”

熊荆一大段话说完,西拉努斯怔了许久才在心里咒骂巴克特里亚人。他骂的完全正确,没有毋忌的介绍,熊荆不可能知道希腊人购置骑兵的成本。

“尊敬的王,我需要提指出的是:尼萨马是已知世界最优秀的战马,大规模出售从来没有先例,”西拉努斯道。“皇帝认为一匹尼萨马最少值十套盔甲和相应的武器。”

第十九章 觐见

正如熊荆所转述的,维持一支骑兵的耗费极为惊人,而按照马其顿体系,骑兵数量一般在步兵数量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之间,因而由亚历山大银盾部队指挥官出身的塞琉古一世所创立的塞琉古帝国并没有多少骑兵。

战马是军国重器,出售给楚国是因为楚国与塞琉古相隔一千多帕尼桑,更不接壤。塞琉古大约需要五万套楚国钜甲、以及五万套楚国钜铁武器(萨里沙长矛矛头为铁制,但只是铁),因而同意出售大约五千匹左右的尼萨马。至于十六匹种马,那是无勾长擅作主张,在双方未商议好价格的情况下,在伍布莱港卸下五千套钜甲‘换’来的。

种马的外流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在此之前希腊各邦、斯基特人(萨尔玛提亚人)、帕提亚人都曾经购买、捕获、甚至是盗走尼萨种马,汉武帝抢回的汗血天马,也有尼萨马血统。十六匹种马如果要保持血统而不是杂交,繁衍出足够数量的战马需要几十年时间,西拉努斯相信楚国人不会等待几十年时间才组建自己的伙伴骑兵。

十套钜甲加十套钜刃,按定价是十五金,还要亲自送到伍布莱港,价格最少要翻三倍。只是按成本,一套三十个工时就完成的环片甲不到百钱,这不过两个半德拉克马,钜刃的价格贵一些,但也没有贵到哪里去。

西拉努斯提出自己的要求后,熊荆轻笑着连连摇头。和天下诸国相比,即便塞琉古、托勒密号称帝国,实际也没有都少军队。塞琉古总共也就是十几万大军了不起,不会超过二十万。且不是每名士卒都要配甲,五万套钜甲钜刃出售后,今后塞琉古不会再有什么军火生意了。

他礼貌的起身,在西拉努斯的惊讶中退出了明堂,入了内室。陪坐的大臣们当然明白熊荆的意思,在解释大王不便议价、以免沾染商贾之气后,开始使劲的压价。

臣子们干活,一心想着战马交易的熊荆西室也坐不住,最后度步到若英宫。

“母后,这便是王弟所言之棉布?”

“此棉布似要比腮布软一些……”

“这胭脂好、甚红甚红……”

若英宫西室,印度粗细棉布、玛瑙、宝石、珍珠,波斯胭脂、首饰、金饮器全都呈了出来,诸宫的嫔妃、公主也被赵妃请到了这里。赏赐是应该的,赏赐之外,赵妃也有夸耀之意:儿子造的海舟真能连通中洲以西,这是前无来者之事。

玉石嫔妃公主们可是见多了,棉布确是第一次见,摸一摸也没什么新奇,倒是波斯的胭脂、粉底有别于华夏,一些公主已经小心的抹在脸上了。

“大王至。”熊荆入若英宫并不需要提前通报,他快到西室的时候寺人才喊了一声。赵妃、嫔妃们倒没什么,唯有公主们嘻嘻哈哈,有几个脸上打了白色粉底又涂抹了胭脂。

“孩儿拜见母后。”熊荆只对赵妃行礼,余者全向他行礼。

“这脸……”芈璊的脸一边白一边红,见熊荆来想抹掉,没抹干净抹花了。熊荆一问,诸人看后皆笑,赵妃也忍俊不住,笑斥道:“要出嫁的人了,还是……”

“嗯恩!”见大家都笑自己,芈璊大羞,袖子一甩,踢了侍女一脚,责怪道:“皆是你!”

“大王今日为何不理政务?”赵妃只看向儿子。每次见到儿子她都觉得幸福,唯一的担忧就是儿子的婚事。不娶齐国公主,也不愿娶赵国公主,估计真要娶那什么女公子芈玹了。

儿子的这个想法赵妃心里是反对的,倒不是年龄或者姓氏,而是身份。一国大王娶一个女公子,那以后怎么再纳他国公主为妃?不纳他国公主为妃,又怎么维护各国邦交?特别是那个女公子据说作了芈蒨的陪嫁成了秦王的媵妾,一个媵妾怎能做楚国王后?

再则,那女公子身处数千里外的秦宫,不说嫁,就是抢也抢不过来,儿子总不能一直空等吧?每次出征儿子皆身先士卒,万一……,虽说儿子受大司命庇佑,可也要尽快产下子嗣,以免王位后继无人。

赵妃的目光只是一眨,沉重的心思稍纵即逝。熊荆正答话间,寺人在外面喊道:“禀太后、大王,贵人之妻觐见。”

舰队带回来的东西,宫内嫔妃、公主是要赏赐的,宫外的隶属于郢师的贵人誉士也要赏赐,另外还有王宫的属臣,这些人都要赏赐。赵妃身为太后,母仪楚国,自然要承当后世妇联的职能。海舟搬下的货物昨天到的郢都,昨夜就由王尹管由分好,今日赏赐给贵人之妻。

贵人之妻觐见熊荆倒不用避嫌,他想避嫌擦去胭脂粉底的芈璊也把他拉住,在他耳边小声道:“王弟可知已有二十余人怀上了子嗣。”

芈璊长大了,说话吐气口带兰香让人极为好闻。她说的二十余人就是项超半年前骑着汗血马送入楚国的那三十三个陆离瓶。受孕这种事情在这这个时代极为神秘,女子们都要祭拜少司命才能求得子嗣。

像马那样人工受孕颠覆了楚人的认知,那些贵族、誉士已经战死,他们死后妻妾竟然还能怀上他们的子嗣,正常人都无法理解。只是楚人信巫,大王又是灵修,这件事既然由大王安排,那就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于是少司命祠多了一尊祭拜的塑像:骑在马上送子嗣的项超。

一干贵人之妻觐见太后、大王,挺着大肚子的芈匹双穿着鞠衣,站在前列。

和朝臣一样,贵人之妻也是有衣制的,主要的衣服有三种:鞠衣、展衣、缘衣。鞠衣色桑黄,象征桑叶始生,亲蚕仪式中才穿;展衣色白,觐见大王或见宾客是才穿;缘衣色黑,这是居家之服,燕居侍寝时才穿。芈匹双身着鞠衣觐见,那是因为她的丈夫已经战死。

“免礼吧。”赵妃看着身前这些贵人妻,目光最后落在了芈匹双身上,她上前将芈匹双拉到自己席上坐下,又对左右寺人道:“有孕者皆赐坐。”

“这几日如何?”赵妃慈爱的抚着芈匹双的背脊轻问。

二十多个人工受孕的贵人之妻赵妃一向关注,按照正朝大夫们的朝决:若这些妻妾真能产下阵亡贵人的子嗣,那要在全军立这种制度,包括庶民甲士也要享受这种待遇。

“谢太后,臣甚好。”芈匹双低头,和以前相比她胖了不少,脸圆润透红。少女习性未去的她并未觉得丈夫战死自己有多可怜,更何况自己已经怀上了丈夫的子嗣。

“踢你了吗?”芈璊凑脸上去,想摸芈匹双的肚子又不敢摸。

“嗯。常踢臣。”芈匹双见熊荆也看着自己,头又低下了。

“那应是男孩。”熊荆插言道,他很高兴部下没有绝嗣。

“既是男孩,敢请大王赐名。”芈匹双嫁于屈氏,屈氏贵人妻众多,几个聪明老练的连忙求熊荆赐名。赵妃责怪的看了一眼儿子:生下来若是男孩也就罢了,要是女孩……

“这……”熊荆没想到多嘴后还要取名字,名字不是随便就能取的。只是满堂的人都看着自己,他有些尴尬的一笑,才道:“屈过为大捷而卒,其嗣当名子捷。”

“子捷?”包括芈匹双在内,众人复念后大喜,拜道:“此名大吉,谢大王!”

屈氏由大王亲自命名,其余各氏都是羡慕,好在熊荆绞尽脑汁取出一个名字后又道:“余者产子皆由不佞赐名。”

“臣等谢大王。”满堂的女声。之后才是赵妃主持的赏赐。贵人之妻皆有等级,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即便是下士,赏赐也极为丰厚,上等的印度平纹细棉布赏赐百匹,又有数斗玛瑙、宝石、珍珠,以及数石印度香料,最后是一些金银器、首饰和脂粉。

念叨了数年的印度、波斯终于真实的展现在诸人面前,贵人受赏,庶民们则见识了印度棉布,还有印度棉花,这些棉花可以制成寝衣、棉衣,防寒保暖,比羊裘轻便廉价。女闾则多了会跳异域舞蹈的印度美人,诸多贵人愿一睹为快、一亲芳泽。

整个郢都、乃至整个楚国都在谈论中洲以西。对于海外贸易,几乎所有人都抱着乐观的态度,熊荆数年前的言语又登在大楚新闻上,西洲龙马、南洲金石、东洲三谷,这些事物很快会被海舟一一运入郢都。

有人高兴就有人不高兴。毋忌是所有不高兴的人当中最不高兴的。他虽然无法窃取钜铁冶炼的秘密,但最少为巴克特里亚和楚国保持良好关系付出了努力,楚国最终同意钜铁兵甲将不受限制的出售到巴克特里亚。

然而塞琉古使臣来了。楚国如果同意兵甲出售到塞琉古,巴克特里亚不但毫无优势,反而会因此处于绝对的劣势——胡耽娑支的商队一次最多运送数千套兵甲,往返需要两年;楚国海舟一次却能运送数万套兵甲,抵达塞琉古的时间只要几个月。如果塞琉古再度向东征伐,巴克特里亚军队必然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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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明一下:作者自始至终认为:华夏文明是独立成长的文明,直到后期融合佛教才有了异域色彩;作者自始至终认为:上古时期丝绸之路存在,并使得东西方文明得以交流,但东方主要技术并非因为这种交流而产生。

另外将在Q群上传两份文章(如果能找到的话),虽然作者并不认同文章观点。

第二十章 怨恨

出生于索格底亚那的毋忌,很多时候以为自己是一个希腊人,最少在思想上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希腊人。希腊的语言、戏剧、器物、雕塑、乃至希腊的民主都让他着迷赞叹,巴克特里亚虽然曾经是塞琉古帝国的一部分,但那里的人民有权决定自己是否需要独立。

巴克特里亚现在已经独立了,依照希腊民主精神,绝大部分希腊人都是赞成这种独立,那独立就是正义的,塞琉古的征服则是邪恶的。

正义和邪恶使得毋忌热血沸腾,在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悉心教导下,全身心浸染希腊文化的他早已视不畏强权、最终被宙斯挂在高加索山脉的普罗米修斯为自己的榜样。他觉得自己应该竭尽全力破坏塞琉古和楚国的交流。

“可。”坐着正寝明堂的熊荆正在听取市令不疾的报告,一马换八套兵甲,总数六千匹的谈判终于结束。“然则最少需三分之一的母马。”

“母马?”不疾好不容易争取到绝大多数都是公马,公马才是战马。他回头看了淖狡一眼。

“然。确该如此。”淖狡此前也在纠结公马母马这件事。西拉努斯当然希望公马母马各占一半,这样国内就不要费尽心思找一米五以上、五岁以下的公马了。

“日后再找寻到伊比利亚马、叙利亚马,或可杂交。”熊荆对培育马匹充满着幻想,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情,没有二、三十年的努力,很难培育出新的马种。

“唯。”大王这样说了,不疾只能照做。他随即道:“大王,各县邑亦想购马,是否……”

“各县邑也想购马?”熊荆初闻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正常。八尺高的龙马谁不想要,虽说楚国骑兵现在都聚在郢都蹭吃蹭喝,可这些骑兵终会返回各县邑。

“大王,臣以为马种万不可养于各县,秦国侯谍众多,种马若出郢都,恐为秦人所得。”淖狡提醒道,花了几万套兵甲才换回来的尼萨马,绝不能便宜了秦人。

“各县邑可买,但只能养于养马岛。”熊荆自然知道尼萨马如果管理不严,必被他人盗种。盗种是非常隐蔽的事情,发情期牵一匹母马到尼萨马的马厩中过一夜,盗和没盗根本就看不出来。“凡等岸之马都要去势,不得有误。”

“唯。”不疾再揖,他心里也有此意。

“禀大王,毋忌求见。”兵甲换马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毋忌就来了。熊荆大约能猜到他为什么而来,犹豫了一下才道:“准。”又对淖狡和不疾道,“你等暂且留下。”

“敢问大王是否要售钜铁兵甲予塞琉古?”毋忌一进来就问,眼睛巴巴的看着。

“本着与塞琉古帝国之邦交,此事不该告与他人。”熊荆不动声色,“然念及楚国与巴克特里亚王国交好已久,不佞还是相告:楚国钜铁兵甲将售予塞琉古帝国。”

“不要……,不可!万万不可。”激动间,毋忌脱口而出的先是希腊语,之后才是楚语。“大王一旦出售兵甲给塞琉古,巴克特里亚危矣。”

巴克特里亚和塞琉古的关系毋忌此前并没有明示,现在他这么说,包括熊荆在内,诸人都显得吃惊。即便是熊荆,也只是认为直接卖兵甲、丝绸给塞琉古,抢了粟特人的生意而已。

这本来就存在矛盾:海路丝绸之路开通后,陆上丝绸之路就会陷入衰落,楚国不可能因为粟特人或者巴克特里亚的反对就放弃海上丝绸之路。

“不佞售兵甲予塞琉古帝国,亦售兵甲予巴克特里亚王国。非塞琉古用楚国的兵甲攻伐巴克特里亚,即便没有楚国的兵甲,塞琉古想攻伐巴克特里亚还是会攻伐巴克特里亚。”熊荆大致能猜到塞琉古和巴克特里亚的关系,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出售兵甲造成的。

“楚国出售兵甲予塞琉古,海舟数月能运几万套,十几万套,然,”毋忌几乎要哭出来,“然出售给巴克特里亚之兵甲,两年才能运数千套,二十年才有数万套;草原上禺支人、匈奴人极有可能劫掠马队……”

毋忌的担忧熊荆懂,可他爱莫能助,谁让巴克特里亚不通大海呢?

“若巴克特里亚此前出售汗血马,或许……”他委婉的道,“塞琉古人有更好的尼萨马,并乐于大量出售,不佞没有任何理由不售予他们兵甲。”

“巴克特里亚也愿售汗血马!”毋忌极力强调的。“如果粟特人不愿,总督攸提德谟斯会强令这些狡猾贪婪的商人向楚国售出汗血马。”

“已晚。”熊荆遗憾的摇头道,和塞琉古的谈判已全部结束,第一批兵甲昨日已经运出郢都。更重要的是,汗血马在体格上弱于尼萨马,负重能力也弱于尼萨马。

“大王真欲巴克特里亚灭于塞琉古之手?”毋忌目光不再是恳求希望,开始有几丝怨恨。

“非不佞欲巴克特里亚灭于塞琉古之手。”熊荆纠正道。“塞琉古欲灭何国,不佞怎可左右?楚国需要战马,巴克特里亚不愿售出战马而塞琉古愿意出售更好的战马,不佞有何理由不售兵甲予塞琉古帝国?

塞琉古有楚国兵甲,巴克特里亚也有楚国兵甲,战争胜负非决于兵甲而决于庙算和将卒。岂能将一国之亡归罪于兵甲之理?

且你之前也说,塞琉古东北为安提柯,西南为埃及,东南尚有印度,东北巴克特里亚外,还有帕提亚。塞琉古四面皆战,怎就只灭巴克特里亚?

你与其求不佞,不如告知国内,速售汗血马于楚国并购入兵甲。一匹马可驮四套兵甲,商队只要三千匹驮马,便可将一万套兵甲运回巴克特里亚;若有一万匹驮马,那就能运回三万套兵甲。三万套兵甲,昔年陈郢之战,楚军也不过五万套兵甲而已。”

倒不是为了多做兵甲生意,虽然一个多国体系中,任何一方升级武器都会迫使其余各国也升级武器。熊荆只是不想背负道德上的指责,他曾向毋忌要求过出售汗血马,毋忌的回答是他不能命令粟特人,只能建议他们,而他的建议粟特人没有听从。

“塞琉古帝国继承了此前波斯帝国最邪恶、最专制的部分,大王不当向他们购入马匹。”毋忌无言以对,只能从道德上开始论说。

“在粟特人看来,巴克特里亚王国也很邪恶、很专制。”熊荆不再和毋忌理论,有些人理论不过就开始打滚抬杠,更带着某种情绪强辩,这样的人应该收智商税。“送客。”

“大王……”熊荆最后一语让毋忌一怔,他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当初征服粟特人的血腥手段。但他、以及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四世对此的解释是:文明征服野蛮的必要代价,是仁慈且正义的。不过这种解释需要完全领悟希腊文化才能充分理解,熊荆不是希腊人,自然没办法充分理解这一点,而他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为什么塞琉古灭亡巴克特里亚就是邪恶的,巴克特里亚灭亡粟特城邦就是文明的。

愣看着熊荆有一会儿,一直找不到的毋忌最后吐了口气,在甲士的注视下向熊荆揖礼告退。他走之后淖狡眼睛转了转,“此人对我楚国已有怨恨之心,当杀之。”

“杀之?!”熊荆瞪看着淖狡,“他是使臣,岂能无故杀之?”

淖狡的提议确实太过,不疾不看他,只对熊荆道:“大王已告其原委,若非彼等不售马匹,我楚国何至向塞琉古购入。臣以为彼回驿馆后必告其国速速售出马匹,并增加驮马。”

毋忌带着一笼鸽子进入郢都,这当然逃不过知己司的眼睛。据说最早使用信鸽的是埃及人,希腊和埃及同处地中海东岸,当然也学会了使用信鸽。

不疾对巴克特里亚的猜测是他们将大量出售汗血马并增加驮马以运入兵甲,淖狡虽然不认同这个推断,可想到有信鸽的毋忌估计在今天之前已经通知了其母国,现在杀他已经晚了,他如果忽然身死巴克特里亚一定会怀疑。

“便按此前所议,需最少三分之一母马。”熊荆重复最开始的要求,将此事告一段落。他很快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彼等已返赵国?”

彼等只是代指,说的是出塞到秦国探查一年半的逯杲、陆蟜。按照四国在临淄的商议,楚国飞讯网将延伸至其余三国,现在各国传递消息极为迅速。

“然。”淖狡算了下时日,“按行程已至平舒。”

平舒在滹沱水入海口北岸,但离海还有一定的距离,赵国为了接收楚齐魏三国的粮秣和兵甲,将在平舒以东的入海口北岸再建港口,运银币入赵的饕餮号将停靠在那里,恰好能接逯杲、陆蟜等人返国。

出塞击秦如何行军一直没有定论,主要是地理不熟,尤其是越过白于山后选择那条道路进入秦国没有确定,郦且相信逯杲回来问题就能解决。

想到麾下骑士将骑着八尺高的披着重甲的萨马杀入咸阳,熊荆不免有些激动。

第二十一章 平舒

平舒就是后世的大城县。此地处于燕赵齐三国交界,五国攻齐之前曾属齐,名徐州,燕国占领后改为平舒。赵孝成王十九年,赵燕易地:赵以龙兑、汾门、临乐与燕;燕以葛、武阳、平舒与赵,平舒成为赵国的城邑。

九月的平舒已时不时刮起了北方,从朱方港北上的饕餮号,趁着最后的微弱南风抵达平舒以东尚未命名的海港。海舟巨大,饕餮号刚刚出现在港口时,海港内外的赵人一片惊慌,一些筑城的役夫无头苍蝇一样乱跑;鼓人又敲起了鼓以示警,使得场面更乱。驻守在此的赵将杀了一个吓得癫狂的役夫,混乱才被制止。

饕餮号高大,因为是弱风,所以挂了翼帆,因此更显得高大。杀人的赵将自己看越来越近的饕餮号都倒抽一口凉气。若非他提前知道这是楚国海舟,估计也会吓得乱跑。

饕餮号到港,主要是船上装着贸易所得的一千七百多万塞琉古银币,这些银币重七十六吨多,以华夏的币值,当值七万七千多金。因为战争,赵国国内粟价明面是八十钱,实际八十钱连野芋都买不到,私底下的粟价早就超过三百钱。

运银币入赵国并不能改善赵国粮秣匮乏的局面,但能稳定住钱价。稳定住钱价就不会前一天粟米三百钱,后一天粟米三百五十钱,再过一天变成四百钱。铜,是一种廉价金属,在楚国三十钱可购一斤粗铜,而银,因为华夏没有大的银矿,其与金一起被视为贵金属。

铜钱,尤其是那些上面刻着当多少钱多少钱的超值铜钱,商贾、庶民是不会持有的。银不同,银和金一样可以窖藏。一旦窖藏市面上货币减少,物价就会稳定。物价稳定就缺少投机空间,商贾就不会疯狂的抛出铜币买入货物,物价再高,经济也能勉强运行。

饕餮号还没有到达番禺港前,成立于临淄的四国金行就急急要求饕餮号上的银币务必立即运入赵国。饕餮号在平舒港落锚抛缆后,负责赵国分行的轻重家彧(yu)万匆匆登上了甲板,与他一起还有鹖冠子的学生穆棱,以及几个郢都派来的簿人。这些簿人学习过复式记账法,四国金行这样大型的金融机构如果没有复式记账法,管理将难以想象。

“奉寡君之命运银币于此。”无勾长在朱方仅仅停留了一日就北上了。劳顿十个月的他只想快点卸下那些银币,早点回楚国休息。按照饕餮级的船速,他大概能在腊祭后从朱方港出发再赴逼塞琉古。

“奉四国金行之命受楚国银币。”彧万本以为齐国变法后,轻重家再无用武之地,没想到四国会商谈出来一个四国金行,自己又得重用。他郑重的向无勾长揖礼,并出示印信。

“请。”无勾长看过印信再无异议,亲自带着彧万等人走下船腹。借着烛火,大副打开存放银币的舱室,彧万等人只见银币赤裸的倾倒在巨大的舱室里,厚厚的铺了一层。

“此有银币几何?”彧万见过银饼,少有见银币。这么多银币着实惊人。

“十吨。”大副看了一下记录。见彧万不知道吨,他又道:“三万九千八百四十楚斤。”

“尚有其余七个舱室。”无勾长补充道。“我以为四艘大翼不够运输。”

“竟如此之多!”二十八万楚斤银币把彧万吓了大一跳,当时在临淄谁也不知饕餮号上到底装有多少银币。他本来还想最少也要有五万楚斤银币,最好十万楚斤,没想到竟是二十八万楚斤。“赵国勿需如此多的银币,十五万斤足以。”

“便取十五万斤。”无勾长并无异议,剩下的银币他将运回郢都三钱之府。

印信无误,银币很快就出舱。彧万、穆棱带来的力夫开始帮运银币,这些人少有运输这么值钱的货物,第一桶装的太满,还没有吊至上甲板绳子就断了,暗白的银币顿时撒满底舱。大副不得不找来两个船员搭了把手,教他们如何吊运。

“这银纯否?”彧万曾在齐国钱府为臣,他从未见过塞琉古、希腊的银币。

“尚可。”舰队出海,当然有精通金银之人。“印度银币则不纯。”

“哦。”银币上全是希腊字母,彧万根本不认识那些是印度银币。

“塞琉古银币、希腊银币一入印度便被熔化,加入铅锡再铸,已不纯。”无勾长说起海外的见闻,最纯的还是希腊银币,含银在四点三克以上,很多能达到四点三七克。

“哦。”彧万点点头,他此时也无法确定银币含银多少,只能等钱人的报告。

一桶一桶的银币吊出底舱,甲板上的水手对此见怪不怪。装船的时候他们已经见识了什么叫做海一样的金银。在彧万之后登上的甲板的逯杲、陆蟜等人看着洒在甲板上的银币则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饼。

装银币的木桶一桶又一桶吊至舷下的大翼战舟甲板,在持剑甲士的监督下,吏人将其整齐的码在准备好的木箱里,文书随之记录并贴上四国金行的封条。

“海舟牟利丰也。”银币不是华夏的式样,那就是对外贸易所得。在甲板上数了上百桶,等到舷下一艘大翼装满换另一艘大翼装时,逯杲赞叹了一句。

“丰又如何?”陆蟜的惊讶只是一瞬,他现在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精神。

“牟利丰便有金银粮秣,便有车马箭矢。”逯杲道。“赵国得此金银,其战必胜。”

海外贸易的金银直接输入赵国,背后所代表的含义陆蟜读不懂,逯杲却读懂了。加上李牧已经知道楚国知彼司正在探查河南地(鄂尔多斯草原),看来楚赵两国很快就有大动作。

逯杲猜测当然正确,他所不知道的是,出塞击秦的具体计划邯郸毫不知情,唯有葛得猜到了一些皮毛,具体内容只有李牧知道。李牧当然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计划如何击秦,他的作战计划完全依赖整个幕府,但在击秦之前,他必须先击败眼前的秦军。

众将齐聚的李牧幕府,廉颇接任南长城防线后,司马尚重返军中。看着眼前诸将,在李牧的示意下,司马尚道:“秦人半出宜安以攻封斯,故君上有命:明日出城攻拔宜安……”

几个月前不管秦人怎么辱骂求战,甚至像楚王一样送来一套女衣李牧也没有出战。并下令:军中敢言战者皆斩。这是真的斩,三颗校尉人头挂起的那一刻,全军再无半人敢言出战。现在大将军竟然要出战,傻眼的诸将全以为自己听错了。

“……”众将傻眼之际,司马尚已经在介绍敌情、布置作战任务了,听到这些安西,众将才醒悟过来,知道这是真的要出营与秦军死战,帐内顿时一片激扬之声。

“止!”幕府忽然变得嘈杂,军正当即高喝一声。

待幕府彻底静下来,拦住司马尚,李牧说话了。“彼时秦人拔下宜安,士气正昂,故不可与战。而今北风已起,天地将寒,袭秦人大营,焚其辎重军帐,秦人虽往南伐我封斯,亦必回军相救。大营秦军又以为我军胆怯不敢与战,将卒矜功自伐、其备早已松弛。

秦人无罪伐我,杀我兄弟,戮我妇孺,而今又往南攻伐封斯等邑。若拔,邯郸南北俱围,赵国亡矣。故此战乃救我赵国、护我社稷之战,乃讨伐无道、诛灭暴秦之战。邯郸大王、相邦、诸大夫皆瞩目我等,天下楚齐魏韩皆瞩目我等……”

李牧外表儒生般儒雅,内心深处却燃着一团烈火。进攻在即,他胸中火焰怒炽,吐出的话语好像红热的钜铁,烫的诸将热血沸腾。

“末将敬受命!!”他话说完众人狂喊,有几个郡尉甚至撕牙,想把秦人咬碎。

作战命令很快就下达,后方送来的牛羊美酒分于各营,以求在出战前让士卒饱食。这时候各营虽多是欢笑,可再多欢笑也没办法消解大战前的紧张。

空荡荡的幕府里,李牧则与司马尚等人饮茶。他现在不想再谈论战事,只想放松一下头脑,将绷得太久的弦稍微松一松。

“据闻楚国海舟比正寝还要大?”楚国海舟抵达平舒的消息刚刚传来,赵人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海舟,故而四处传扬。

“然也。”诸多军吏之中只有马卫亲眼见过那艘海舟,他放下茶盏用手比划了一下。“又高又大,一舟可载三万石之巨。”

马卫本氏赵,改换成马氏是原因的。他少年时就在李牧帐下听命,算是亲卫之将。因为亲近,话语里的稚气展露无遗,比划的时候李牧呵呵笑起。

“据闻楚国海舟已通中洲之西,不知可寻回西洲龙马。”下达完命令诸将忙开,司马尚也无事可做,只能陪李牧喝茶。“若我军有西洲龙马……”

“楚王为何知晓西洲有龙马?”李牧问起了天下人常常问起的问题。

“楚人皆言楚王生而知之。”司马尚一笑,答之以楚人常常回答的答案。

第二十二章 子钱家

邯郸已经被包围了。

当井陉东出中路秦军拔下宜安,没有被李牧牵制南下攻伐封斯等邑时,邯郸就被秦军南北包围了。庆幸的是黄河支流一线仍然保持畅通,可这种畅通只是暂时的,再过一个月、也有可能只要半个月,当黄河支流封冻,南路秦军渡过黄河支流,邯郸就彻底被围死了。

邯郸王城,愁容满面的相邦赵梁枯立于正朝之上,侧身面对着群臣。

“武安侯居功而不受君命,畏战而不救邯郸,请大王罢之。”统领王卒之将的赵葱意气激昂,慷慨进言赵迁请求罢免李牧。

“臣附议……,臣亦附议。”一干朝臣附议,包括此前罢免相邦之职的建信君。中路秦军南下后,北方输运的粮秣牛羊越来越少,邯郸大市除了庾死的马肉再无其他肉类,最严重的是炭火。寒冬将至,但城内柴炭严重不足,这个冬天看来只能拆房子了。

“大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群臣的附议声中,赵梁大声进言。“武安侯不出战自有武安侯的谋算,许此刻武安侯已率军出击。”

“相邦已得武安侯出击之讯?”建信君再度列班很出赵梁意外,他确实再度列班了。

“未得。”赵梁实话实说,“然臣确信武安侯即将出营击秦。”

“大王,臣以为武安侯不可用也,当罢大将军。”建信君转而揖告王座上的赵迁。“昔年先王孝成王时,武安侯为破胡人亦是任其掳掠,待胡人不备方率兵击之。而今秦人伐我,武安侯任由秦人掳掠杀戮而不击秦,此循击胡之先例也。然雁门乃边地,邯郸却是我赵国都城,武安侯为一己之功而任由秦人攻拔城邑、围绝邯郸,如此牟私之将不罢更待何时?”

建信君一针见血,把李牧看的透彻,一些原本不赞成罢免李牧的朝臣也禁不住点头。李牧打仗就是这样,喜欢故意示弱,雁门或可以牺牲,邯郸怎能牺牲?

“请大王罢武安侯,以解邯郸之围。”参差不齐的声音,只是除了赵梁的嫡系,几乎所有朝臣都请求赵迁罢免李牧大将军之职。

“太傅以为如何?”赵迁问道。郭开一直没有出声,赵迁凡事多问赵梁和郭开,赵梁是不同意罢免李牧的,他因此问向郭开。

“大王,臣以为此事当慎。”郭开沉吟了片刻才在诸人的注视下开口。“昔年武安侯纵容胡人掳掠,先王罢免之,使人代将亦是无用,终复用武安侯。臣以为可再遣使催促之。”

“太傅此言差矣。”建信君急道。“大王已数遣使,武安侯终不出战,奈何?”

“这……”郭开说的没错,可建信君说的也是事实。邯郸已遣使十二,催促李牧出战,可李牧就是不出战。

“臣请大王再遣使至武安侯军中,此次武安侯必当出战。”赵梁没想到郭开会帮自己,立即趁机进言。待赵迁退朝诸臣出廷时,他又特意上前对郭开一揖,道:“谢过太傅。”

“相邦何需谢我。”郭开皮笑肉不笑的回礼。“只是武安侯畏战不出,这……”

“国战之时,即已命武安侯为大将军,岂能再度换将?”赵梁道。“太傅莫忘赵括之败。”

提起赵括郭开笑容就是一僵,那次确实是邯郸太着急了,急得想和秦军决战以换取议和上的主动。郭开笑容先是僵固,而后满是皱纹的脸再度松开。“老臣不知战事,老臣只知若武安侯仍不出战,邯郸今冬将死人无数,明年或是城破之时。”

郭开说完就告辞,赵梁想争辩也是无用。实际上李牧不出战赵梁早有判断,李牧不是那种一上来就猛打猛拼的将领,他的习惯是示敌以弱。示弱必然有所牺牲,以前牺牲雁门郡可以,现在牺牲邯郸绝对不可以。

赵梁呆立在正朝阶边想李牧,一个小臣滚地球一般趋步滚上台来,他疾告道:“禀相邦,金行已开门兑钱,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

“啊?!”赵梁似乎被雷击了一下,整个身躯都在摇晃。“两万四千?!”

“然也!”小臣是钱府派来疾告的,脸上全是汗水。“兑者蜂拥,车马盈门。”

“齐人害我!”赵梁怒吼了一声,他急急下阶,走的太快差点就摔了一跤,好在小臣在旁边搀扶了一把。下到阶下,慢了一步的钱府卿赵晋才到。他的表情和赵梁类似,亦是急道:“金行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此齐人欲害我也,请相邦止之。”

赵梁闻讯本就很急,钱府卿一说更急。他等不及仆人备车,徒步出王宫奔向四国金行赵国分行所在的大市。

一个月前四国金行即将开业的消息就传遍整个邯郸乃至整个赵国。金行是一种新事物,战国是实物货币时代,各国大商、子钱家已有部分金融职能,可金行到底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楚。不过金行宣称自己将以金银兑换布币、刀币,商贾、庶民是极为欢迎的。

秦国大举伐赵以来,各地税赋大减,钱府里的铜币却是潮水一样往外泼,以采购数以万计的马匹、车辆、箭木、木柲、铜铁、皮毛、刍篙乃至粟麦粮秣。铜币贬值税赋亦贬值,朝廷解决财政的办法除了铸钱就是铸钱。新出炉的海量‘当十’布币、‘当百’刀币已成烫手的山芋,弃钱买货是商贾常态,物价一涨再涨,大市开市不到一个时辰就空空如也。

四国金行愿意以金银兑换铜币,这等好事商贾、庶民自然期盼。弃钱买货是保值的手段,但货物总有风险,远不如换成金银。可金行真有那么愚吗?他们真有那么多金银兑换吗?这是众人心中的疑惑,金行没有开门兑换前,这些问题只能猜测。

今日正朝视朝时,筹备两个多月金行终于开门,挂出的牌价是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邯郸,随后满载铜币的车马便蜂拥而至。

“五十万钱可上门兑换,五十万钱以上可上门兑换……”赵梁挤到金行时,太阳已经正中,烈日下十数米宽的街道挤满了女子和车马,穿着怪异衣裳的金行小吏正在呼喊分流。

大户皆用马车、轺车装着铜币来兑换,庶民因为男子不在家,只有女子背着铜币来换。大户人少,可钱多,铜币币值各不相同,需要一个个清点,因而不如上门兑换。庶民人虽多可钱很少,柜台轻点即可。分流是必须的。

赵梁和钱府卿赵晋除了听到人群分流,还看到兑换完毕的车马运走一袋又一袋并不遮盖的银币,那些银币发出的‘哗哗’之音听得人心痒不止;兑换小钱的庶民女子则低着头,一手揣在怀里,做贼一般匆匆逃去,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怀里藏有银币。

“呜呼!我赵民竟困顿至此乎。”兑换后离去之人皆有喜色,赵梁哀叹呜呼一记。银一斤正常情况下只值两千三百钱,现在金行贱十倍以兑,贵人庶民趋之若鹜。这代表什么他当然清楚,朝廷制定官价的时候,他也曾私下猜测过真实的物价,可没想到物价竟然涨到这种程度。

“君上,此齐人之……”赵晋仍然觉得这是齐人故意低估赵币价格,他此前曾建议银一斤兑钱五千至六千,没想到金行眼睛也不眨,一翻就是四、五倍。

“哈哈……”马车驶过,车上坐着的贵人手里不断抛起银币,欢笑不止。

这个人赵晋认识,这是太后灵袂的弟弟。连太后都使人来换金银,事情看来是无法阻止了。不过赵晋心中还是愤愤不已,这些人难道不知道今日金行十倍贬兑赵钱,他日赵国则要按原价赎回这些赵钱吗?

“返。”赵晋愤愤,赵梁已经没有前往金行抗议的心事。他确实可以阻止赵人兑换金行的银币,但赵人肯定会因此怨恨他而不是怨恨四国金行。

“君上,齐人害我也!今日十倍贱我赵钱,他日我赵国需原价偿回赵钱啊!”赵晋呼喊道。“何谓四国金行,此乃四国子钱家也!”

子钱家是什么东西赵梁清楚的很,想到吸血虫一样的子钱家附在赵国身上大肆吸血,赵梁又转过了身。他长叹一句,最终让人去金行禀报。

金行从前日开始就很忙碌。为了凑足清币人员,鹖冠子学社里的很多学生也被调入金行帮忙。他们任务主要是清点铜币,特别是清点车辆运来的一车一车的铜币,或直接上门清点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铜币。清点后与兑币之人所报数字相合还好,如果对不上那就要再次清点,直到双方数目上达成一致。

换出银币倒很简单,一赵斤大约两百一十七克,五十个银币就是一斤。上千万钱也不过换走四、五百斤银币。

从早上开门起,铜币就潮水般涌入金行,印有四国金行标志的银袋一袋又一袋被贵人、商贾运走。行长彧万一会在出银的柜台后巡视,一会又去钱库看那些清点好的布币、刀币。赵国相邦此时求见他毫不惊讶,他知道赵人会来。

第二十三章 借贷

“见过相邦。”敞亮的金行明堂,万对赵梁、赵晋一揖后请两人上坐,他指着外面排队兑银的人群道:“这几日仓促,平旦方将银钱兑价送至相邦府上……”

金行不是宫室,无台,但装修好于宫室。金行若不显奢华气派,商贾又怎么放心将钱存进来?陆离为窗、青瓷铺地,黄金铸盏、白银作觞,没见过市面的人,一进来就要被镇住。

赵梁当然不会被镇住,他压抑着怒气道:“先生银一斤对我赵钱两万四千,过矣!”

“相邦此言差矣。银非钱,银乃货也。贵人商贾使赵钱至鄙行购银,若价昂,弗买也;若价贱,门庭若市也。相邦岂能言鄙行兑价过矣?”万含笑,在赵梁反驳之前他声音又忽然提高,道:“此赵国钱价过贱也。如今四百八十钱方得杂粟一石,六百五十钱放得麻布一匹,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何过之有?”

“大缪!”赵晋怒斥,“粟之官价仅八十余钱……”

“八十余钱可买石粟?”万声音比赵晋更大,“敢问足下所食乃八十余钱官价之粟?”

万的问题让赵晋一愣,他真不知道自己府上所食之粟是多少钱买来的。万继续道:“银乃货物,价昂价贱贵人商贾自有分寸,何需相邦亲来探问银价。鄙人以为,赵钱与其在大市抢购万货,不如换成银币存于家中。如此货价虽昂却也不当大涨,坐贾不惜售,大商不囤积,此对赵国有大利。”

“于四国金行更是大利!”赵晋再次驳斥。“今日君十倍贱我赵钱而沽之,他日我赵国却要以币价将赵钱购回,此间之利,愈十倍也!”

“然赵国何日可以币价将赵钱收回?”万立即反问。“请告于万,万拜谢。”

万一个‘何日’又把赵晋的嘴堵住了。十倍之利,一年可获那当然是暴利,可若要十年、二十年才有十倍之利,那就是亏本了。尚若赵国真亡于秦国之手,那就是血本无归了,四国金行最后只能收得一仓库的粗铜。

“齐楚两国为救赵而设四国金行,输赵国于黄金白银,赵国钱价低贱至此,银一斤兑钱两万四千兑者乃络绎不绝,我人能奈何?相邦若觉钱价太贱,大可告与赵人不当兑,可乎?”万堵住了赵晋的嘴,又揖告赵梁。

这时候赵梁已经醒悟过来了,先不说输银于赵是个赌局,即便赵国社稷仍在,收回这笔钱最少也有二三十年,人家二三十年才得十倍之利,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

“赵梁错怪先生了。”赵梁起身对万深揖,算是道歉。

“相邦心忧赵国,何错之有。”万赶紧起身回礼。

“先生言,既兑赵钱,货价仍昂?”明堂里气氛融洽起来,赵梁关心钱价,更关心物价。

“然也。”万点头道。“金行只输入金银而非输入万货,钱多货少,价仍昂也。”

“这……”赵梁有些不懂了,他不是轻重家,不懂轻重术。

“兑钱非降万货之价,乃稳万货之价。”万解释道。“昔日赵国钱价不稳,何人敢贩货至赵?无利可图,商贾不至也。商贾不至,货价更昂也;货价更昂,铸钱愈多也;铸钱愈多,钱价更不稳也;钱价更不稳,商贾更不至也……”

万向赵梁描述出一个越来越恶劣的循环,这就是战争期间的赵国经济,这个经济是逐步逐步失效的。现在金行做的就是止住越来越恶化的趋势,让负循环变成正循环。钱价稳定,长途贩运有利可图,高物价吸引商贾绞尽脑汁运来货物,物价渐跌。

“然钱价低贱至此,朝廷如何购商贾贩运之货?”赵晋悻悻,他对金行仍然有意见,尤其是钱府再也不能铸币,一切铸钱模范都被金行搬走查封了。

“自然是借债。”万答道。“我观赵国贵人商贾皆多金,何不借钱于彼等?”

万之言终让赵梁想起了葛得的报告,葛得曾经说过债券一事。赵晋则道:“赵国之金乃赵国所有,何须相借?”

“以新赵律,若非其人所愿,私产不得强征。”万抬出了最新修改的赵律。“然若落于秦人之手,毋说私产,性命亦无,其人为何不借?既然愿借,何必强征?售之债券即可。”

“售出债券,子钱几何?”赵梁明白万的意思,发行债券是把所有贵人和赵国捆绑在一起,赵国如果真的亡了,借出去的钱肯定还不上。

“一成五。”万答道。这是当年熊荆所定的国债年息。

“一年一成五?”赵梁复问。如果是年息,这并不高。

“然也。”万道。“赵国可向国内贵人商贾相借,亦可向魏国、齐国、楚国相借。然则,诸国亲疏不同,所售债券或需折价,此皆由债市定之。”

“债……市,债也有市?”赵梁狐疑的问了一句。

“然。”万点头,表示确有其事。“郢都、临淄、大梁、邯郸,四国明年皆有债市。债券可于债市售出,价高者得。价高,赵国得金则多,价低,赵国得金则少。”

四国临淄会商实质上就是商讨四国经济体系的构建问题。银行有了,债市一定要有。有了债市,各国债券自由买***单纯的借款能吸纳更多的资金。同时,就像当初信陵君魏间忧提议的那样,借债可以捆绑尚未参战的齐国,也能捆绑魏国,还能捆绑天下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商贾,乃至所有的恒产者。

对于‘人之性恶,其善者伪’的关东六国来说,朝廷的征用只会让他们将金银掩埋起来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大王、朝廷是什么德行了。但如果以合适的利益让他们将金银借出,并保证归还,甚至授予特殊性质的爵位,改善现有的社会地位,他们未必不肯。

赵梁又不懂了,倒是赵晋问了一句,“若所售之金不够,若何?”

“所售之金不够,四国金行可借于赵国。”万答道。“然所借之金必要监督。”

“哦。”赵梁哦了一声,他记得葛得所言,楚王只认信平君、武安侯两人,余者皆不信。

“万货输运全赖楚国海舟。”既然赵梁来了,话有说到这个份上,万也就不掩饰了。“楚国海舟方能运粟米、兵甲、箭矢、布匹,然海舟又需大章……”

“敝国宫室已在拆卸柱梁,山中大章也已使人采伐。”赵梁解释道。“国中之木匠,也多已赴楚国营造海舟。”

见赵梁知道海舟的重要性,万也就下再往下说了,只道:“既然此,赵国如何,全在赵人。”

“当如是。”赵梁深以为然。作战需要粮秣、需要兵甲、需要辎重,解决这些东西虽然还要时间,可获取胜利却要依靠赵国的将卒。战争打赢了,一切都好说,可如果战争打输了,再多的粮秣、再好的兵甲、再足的辎重都没有用。

他忽然想到了李牧,按时间,李牧也该出击了。

*

九月大河以北的清晨极为寒冷,白霜遮盖的枯草地上,哪怕太阳升得老高,霜花依然没有化去。秦军步卒的宽口履践踏在霜地上,留下肮脏且杂乱的脚印。这是南下攻伐封斯等邑的秦军,昨日收到大营遭袭的讯报,大将军蒙武不得不急急收兵回援。

伐赵两年,田野里并无庄稼,秦军不能因粮于敌,只能靠四轮马车从太行山以西日日输运。且天气越来越冷,士卒冬衣全在大营,大营万不容失。

“报!十五里外赵军已列阵。”斥骑疾奔而来,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报!十五里外赵军已列阵……”一刻钟后又是几骑斥骑,为首的是一名骑将。

“宜安如何?大营如何?”蒙武不担心赵军,只担心大营。他见斥候欲言又止,不得不沉下脸道:“恕直言无罪。”

“禀大将军,末将未至大营便被赵骑赶回。”骑将哭丧着脸,“某将只见大营烟火冲天,尚能听闻建鼓之声,不知、不知……”

“烟火冲天?!”蒙武闻言心凉了半截,然而他没有办法获知战场全情。与赵军野战,尤其是在平原而非上党那种丘陵地带与赵军野战,骑兵占优的赵军骑兵往往能屏绝秦军斥骑,特别是赵国骑兵装备了楚国的钜甲钜刃。

“大营危矣!”冯弃疾惊骇道。“赵人既攻我大营,野战之卒不多矣。”

“请大将军下令,灭此朝食,救援大营。”入赵后攻无不克,赵将李牧又是无胆之人,诸将巴不得他出营与战。

“不可,再探。”蒙武命令道,“传令军中所有斥候皆赴大营。”

蒙武谨慎,命令全军斥候出营后又下令士卒跽坐休息,趁隙食用糗粮。可惜全军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依旧如前,并且,大营那边已经不闻鼓声。

“传令全军:进!”匆匆召集诸将,布置完战术后,蒙武终于命令大军前进决战,这一战,他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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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可胜

十万赵军横陈在原野上,在秦军前进之前,士卒只是跽坐,除了风声、军旗飘扬声、战马响鼻声,军阵无比安静。侧后方三十里外的秦军大营方向烈火熊熊,在赵骑兵的屏绝下,秦军大营似乎已被攻破,实际上大营的抵抗正烈,赵军只在大营外点了一把大火。

秦军合计有二十多万,只要拖后一段时间,或者野战失败,李牧麾下这十五万赵军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只能退守滹沱水以北的九门,任由中路秦军南下与南路秦军汇合。此前不出击是有原因的,现在出击也是有原因的。此时的赵国,不赌一把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报!”侯人策马而来,“秦军进也,欲与我战。”

“再探。”李牧面无表情,倒是司马尚脸上有了喜色。一同站在幕府外,昨日才赶到李牧军中的穆棱开始紧张。根据此前的探报,援的秦军有十五万之多,列阵的赵军却只有十万。太阳已升至头顶,穆棱全身沐浴于阳光中,可他没感受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冷。

“报!”一刻钟后,侯骑再至,“秦军距我五里,已在列阵。”

太行以东、大河以北皆是平原。平原上即便不用陆离镜,五里外的秦军也能一目了然。跽坐的赵卒这时候也看到压着天际线踏步而来的秦军,皮胄禁不住一阵颤动:秦军来了。

穆棱不自觉的看向李牧,心中隐隐有一种期望虽然李牧不是赵王,但身为大将军的他如果能到阵前誓师一番,用自己的行动激励赵军士卒,赵军的士气必然大振。赵军的士气大振,处于人数劣势的赵军才能以少胜多。

秦军最开始是一道黑线,慢慢慢慢变成一堵长逾十里的墙。眼见这堵墙越来越近,穆棱心中就越急。请李牧去阵前誓师的建言一直在他内腹里游走,一会含在嘴里,欲言又止,一会又吞了下去,咽入肚中。反反复复中,早先手脚冰冷的他已然满头大汗。

“报!秦军距我三里。”秦军越来越近,双方的斥骑已在阵前激烈的交兵。每每有秦骑被斩杀,赵军都是一阵喝彩。穆棱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几步对李牧一揖,正要建言时李牧抢先一步开口:“子棱昨日运来银币几何?”

穆棱是奉四国金行之命押送银币的,这道命令并非出于邯郸,而是来自郢都。

“禀大将军:鄙人运来银币三万楚斤,共计一百七十一万枚。”穆棱的建言咽到肚子里。

“善。”李牧赞了一句。“传令运银车马,将这一百七十一万枚银币洒于阵前十步。”

“啊?!”李牧的命令让穆棱发怔,他本以为这些银币是用来购买军资的,没想到李牧竟要把它们洒在军阵之前。

三万楚斤银币大约七点五吨,一共有十辆四轮马车装运。穆棱发怔的时候,司马尚已命人各带五辆马车从两侧速速绕至阵前。马车奔到军阵前十步,车后门打开。数个军吏的倾倒下,银币像水一样泼在枯草地上。

已经站在戎车上的穆棱看到了军吏的举动,再见秦军越来越近,他终于建言道:“大将军何不至阵前誓师?敝邑楚王每战必至阵前,每至士气必大振,故而楚卒可以一当十。”

虽然秦军已经很近了,李牧仍用陆离镜细看其阵列,以求知悉军阵虚实。以他的习惯,作战时不许任何人打扰,看在穆棱是楚人的份上,看在他送来银币的份上,他脸上浅笑了一下,放下陆离镜道:“赵军并非楚军。楚人剽轻易发怒,楚王阵前誓师使其怒,士气自然大振。赵人勇武慷慨,却不事农桑,仰机利而食,守城还罢了,野战若薄其禄,士无死志”

“大将军!”大战在即,李牧却分心再想穆棱解释,腹心狐婴不得不喊了他一句。李牧只好对穆棱一笑,再次拿起陆离镜细看对面的秦军。

李牧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很明了:赵军并非楚军,楚人热血,一激便怒发冲冠,自然士气大振、以一当十。所以对付楚军的办法就是‘勿与战争,其军可败’。在楚军激动时不和他战斗,时间久了他就会冷却疲惫,最后士气大泄,宵遁溃败。

赵卒再尚武再慷慨,也要手上有钱,且赵人素来奢靡,用度不菲。三晋战事不绝,士卒又久习战阵,早已厌战。秦军拔城后斩首赢论,故不得不死战。野战不同,野战可以溃逃,若无厚利大赏,士卒绝不会死战。李牧当年大败胡人,选车选骑、募百金之士,士卒日得赏赐,都是厚利大赏。

赵奢和赵括之不同,也是金帛赏于军中还是归藏家中。今日与秦军野战,李牧身为主将必要重赏士卒金银珠玉,不重赏,士卒就会以为主将看轻自己。穆棱到的晚,三万斤银币已经没办法分发给全军士卒,只能倾倒于阵前。赢了,银币就是士卒的;输了,就变成秦军的。

一百七十一万银币全部泼洒于阵前,早得命令的军吏卒长指着那些银币对士卒大喊:“大将军向楚王借银三万斤,以赏汝等。此战可胜敌否?可胜敌否?”

此前赵卒的目光全在秦军身上,随着十辆四轮马车在阵前倾倒出一百多万枚银币,这些银币杂乱的堆积在枯草地上,竟然形成一条与军阵等宽的银带。再也没有人注视对面的秦军,人人皆盯着十步外的银带,少部分人开始吞咽口水。

“可胜敌否?可胜敌否?”卒长问了数遍,终于有人喝道:“可胜!”

“可胜敌否?”卒长再问。

“可胜!可胜!可胜!可胜!!”一人呼喊,十人呼喊,百人、千人、万人、十万人一起呼喊。面对十步外的银带,没有任何人跨出一步,更没有人上前疯抢。这是赵军,不是散勇游寇,他们确实爱钱,但更需要贵人们的尊重,他们可以死,可一定要死得有‘价值’。

而依照惯例,战死者也能分得赏赐。他们真正要做的是击败秦人,只要击败秦军,军吏就会平分这些赏赐,这是军中的规矩,不容更改的规矩。

当赵卒的目光从银币上再次转向秦军时,这场战争的胜负几乎已经决定。阵前的卒长和军吏读懂了他们的目光,阵后的李牧、司马尚也感觉到了士卒的死志。唯有入赵许久却仍不了解赵人的穆棱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看到秦军越来越近,看到最前排的秦卒急急放箭,然后那两堵长墙狠狠地撞在一起。戈戟矛殳的厮杀中,无数人瞬间倒地,天地为之一暗。

从前一刻起,李牧就死死盯着战场,他最担心的是秦军锐士用长铍击破己军战阵,然而他的担心显然多余。心怀死志的赵卒以命相搏,锐士可以斩碎他们,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赵军人少,单薄的阵列在秦军的猛攻下摇摇欲垮,可就是不溃。

“赵军”同样盯着战场的蒙武说一声赵军,他从未想到赵军野战也如此勇猛。

“请大将军准末将绕击赵军。”身为后军的冯弃疾等不及了。秦军多于赵军,后军更多于赵军后军,现在战线僵持不下,正是侧击打开局面的好时机。

“可见赵军骑兵?”蒙武问向身侧的侯正。他见识过楚军铁骑,早有警惕。李牧率领的是边军,边军本多骑兵,现在所见只是赵军斥候,根本不见那支大败胡人的骑军。

“禀大将军:未见赵军骑军。”侯正揖告。“恐赵军骑军正劫我粮道。”

“令:冯弃疾率后军三万绕击赵右军。”羽檄终于发给了冯弃疾,他的戎车狂奔而去,三万后军跟随着他的将旗,轰隆隆奔向战场左翼,只要后军绕过最左侧的战线,赵军必败。

“报!”后军奔出的同时,急报在李牧幕府前响起,“秦后军欲绕击我右军。”

“令后军速速救援,不得有误!”秦军有后军,赵军也有后军,只是人数仅仅万人而已。李牧军令下完,旁边站着的狐婴当即进言:“请大将军”

“不可。”他话还没有说完李牧就将他拦住了。“时机未到。”

“杀!”赵军右翼,双方后军迎头撞在一起,一万对三万,秦军猛扑的势头为之一滞,士卒呐喊着厮杀在一起。

“令:蒙恬率后军两万绕击赵左军。”又一道命令发出。赵军已无后军,此时绕击足以致命,蒙恬做梦也想不到父亲会让自己率军完成最后一击,

“末将敬受命。”诸将艳羡的目光中,蒙恬有些颤抖的接过羽檄驾车而去,最后两万后军跟着他奔向赵军左军。

“报!”赵军侯人再报,李牧却挥手将他拦住,只道:“举旗!”

“大将军有令:举旗!”军吏片刻也不敢耽误,对着不远处的旗手大呼。一杆三丈高的旗帜立刻被士卒竖立起来,朱红色的旗面昏暗破旧,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到旗上绘的是一头额头有角的奔马。

“赵军为何举旗旗?”少府产的陆离镜模糊不清,蒙武见赵军忽然竖起一杆大旗,立即大声发问。然没有等到斥候报那是何旗,他隐隐听到一阵雷鸣。

第二十五章 大胜

当蒙武回头看到西面黑压压的赵军骑兵时,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并没有像桓齮那样逃跑,而是让自己身边的五千短兵正对着赵国骑兵列阵,以护住秦军军阵。可这还是慢了,赵骑对准的就是秦军后背,唯有马卫率领的五百钜甲重骑对准了他。

仅有几百名短兵的保护,蒙武先是面门中了一箭,扑倒时一骑重骑冲过,头颅顺势被骑士一刀斩下。蒙武立于旌旗下,甲胄殊异,一看就知道是秦军大将。斩下他的头颅后骑士一跃下马,就要抢夺那颗头颅。以秦律,主将被杀短兵当死,秦短兵的猛扑又把斩首的骑士砍杀。

然而这时率领重骑冲锋的马卫也跳下马与秦短兵步战,血腥的争夺后,蒙武的头颅终于挑在酋矛之上,数百名骑卒嘶喊道:“蒙武已死!蒙武已死!蒙武已死……”

突如其来的赵军骑兵直击阵后,大将军的头颅竟被赵军高高挑起。在赵军前后夹击下勉强支撑的秦军回头一看便再无战意,军阵轰然间崩溃。十数万名秦卒弃阵奔逃,两万赵军骑兵立即开始一场绵延二、三十里的大屠杀。

“噢——、噢——、噢——”血战后的赵军步卒大声欢呼,他们带血的手高高捧起草地上的银币,然后任由一枚枚银币砸落在自己头顶,劫后余生的兴奋、厚重的赏赐让他们疯狂。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包括伤员在内,每一个人都嘶声高喊万岁,而后,士气如虹的赵军在军吏卒长的命令下迅速追击亡命奔逃的秦军。

“呼……”直到此刻,李牧才长舒一口气。

“大将军威武!”心腹狐婴的压力远没有李牧那样沉重,他向李牧深深一揖,带头恭贺。

“大将军威武!”诸将、谋士、军吏,这些人一起向李牧深揖。

“大将军威武!”穆棱究竟是外人,没有赵人间默契,晚了一步向李牧恭贺。

“若无子棱三万斤银,我军或不胜。”李牧执住穆棱的手,发此一语。他看出了穆棱眼中的疑惑,想起战前没有说完的那番话,故而再道:“我以国士待士卒,士卒必以国士报我;我以路人待士卒,士卒必以路人报我;我以草芥待士卒,士卒必以仇寇报我。这,便是赵人。”

李牧的话还是宽泛,这段话用在楚人身上也未必不可。穆棱正想间,李牧忽然对他深深一揖,这才让御手驾车向前。

“敬告大王,”郢都大司马府,与臣子们一起,正在听逯杲介绍河南地的会议被匆匆奔来的飞讯官打断。飞讯官涨红着脸,眼睛大睁,看表情就知道有大事发生。

“言。”楚国飞讯网覆盖半个天下,另外还有信鸽,熊荆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发生了大事。

“赵国武安侯大胜!”飞讯官嗓门提高八度。“杀蒙武,斩秦军十二万。”

“啊?!”满大室的人错愕,随即是大喜。项燕一掌拍在席上,大喊:“赵国无忧矣!”

“若果真如此,赵国确实无虞。”郦且完全赞同项燕的判断。前几天他还在忧虑一旦北方下雪,那邯郸就要被秦军围死,没想到李牧竟能以十五万人大胜秦军二十五万人。他不由看向熊荆,熊荆曾判断过,并认为李牧必胜秦军。

“大王英明。”有人见机很快,立即拍起了马屁。

“剩余秦军如何?”熊荆仍关心中路秦军。南路有长城挡着,中路如果任其南下,赵国就完蛋了,所以李牧这一战一定要打,还必须一定要胜。

“剩余秦军或在大营。”飞讯是从滹沱水北面的九门邑发过来的,内容很短。

“退下吧。”熊荆见飞讯官只能猜测,便让他退下。

“大王英明。”郦且也道。“三万银买此一胜,值也。”

“赵军不能总是靠赏赐打仗吧。”说起这件事熊荆毫无高兴之意。

他知道赵人和楚人完全不一样,也知道‘法制’之下,赵人的境况并不比齐国庶民好到哪里去。赵人被官府朝廷骗得次数多了,也就变得现实了。如刺客那般,厚遇才能获得回报,如果不厚遇,那就没有回报……

想着想着,熊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楚人不像赵人那样功利,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为楚国的一部分,他们有权参议国政、有权投简,有权反对不利自己的国策律法。赵国的庶民不氏赵,他们凭什么就要为赵氏卖命?不图赏赐还能图什么?

“七千五百金买此大胜,可也!”项燕不知道熊荆在想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也觉得这三万银花的很值。“若七万五千金能买十胜,秦国必亡。”

“哈哈……”大室里一阵欢快的笑声。赵军的胜利就是楚军的胜利,钱,通了海路的楚国真的不缺,主要缺的是人、是粮、是马。

“出井陉秦军二十五万,武安侯杀蒙武、斩十二万,中路秦军溃矣。”项燕说出自己的判断。“北地已入冬,河东道运粮不易,秦军今年或不再攻赵。”

“明年如何?”中路军主将蒙武被杀,秦军今年的攻势自然瓦解。遴选大将、再次部署、调集士卒、筹集辎重、输运粮草,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明年就不同了,秦军已经开始正视李牧,一旦秦军重视,事情就不好办了。

“明年秦人必派重兵东出井陉。”说起明年,项燕面色再度凝重。今年李牧胜了,明年李牧难道还能再胜?“若我楚国不救,赵国危矣!”

“大王,臣闻武安侯……”勿畀我欲言又止,他看了逯杲一眼。逯杲是聪明人,知道诸人暂时不商议出塞击秦之事,告罪后趋步退下。这时候勿畀我才道:“臣闻武安侯欲立废太子赵嘉为赵王。此战胜,其或欲图此事。”

“国君废立岂能决于外姓!”淖狡哼了一声,对李牧的行为表示强烈反对。赵国公室不像楚国这样频繁改氏,楚国外姓是指芈姓之外,相当于赵国赵氏之外。李牧不氏赵,又不是赵嘉的属臣,根本没有资格对赵国王位指手画脚。

“若是如此,武安侯过矣。”项燕等人也附和道,认为李牧这样做不对。

“若赵嘉真可为王……”郦且眼睛转了转,看到大家都瞪着自己,不敢再说了。

熊荆倒不像淖狡那样激愤。一国大将军暗连王宫内的嗣子争夺王位在秦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赵嘉如果真的能代赵迁为赵王,郭开这些对秦妥协派必能清扫一空。

“大王既和武安侯有私交,或可去信相劝。”淖狡继续道。“秦军攻伐不断,赵国君位更迭、政局数变,此万不可也。”

“李牧……”熊荆连连摇头。他与李牧相谈过数日,以他的判断李牧是个极为自信的人。自信到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做下去,谁也拦不住。赵孝成王是他的大王都拿他没有办法,自己这个楚王又怎能劝得了他。

“不佞或可去信春平侯,”熊荆说起了相邦赵梁。“或可将废太子赵嘉质于我楚国。”

“大王英明。”李牧要立赵嘉为王,若像当年赵梁因留秦国一样让赵嘉来郢都,强行扣下他赵国就安静了。熊荆此言一出,臣子们立刻大赞。

熊荆瞪眼看着他们,似乎要分辨他们的称赞是真心还是假意。看了一会他才道:“请逯杲进来,再议击秦之事。”

墙上挂着的秦国地图再度徐徐展开,北地郡、上郡山川河流事无巨细,一目了然。这是熊启偷出来的地图,比逯杲、陆蟜两人绘制的草图准确百倍。面对着这幅地图,逯杲很快进入之前的状态,开始讲解入秦最后一段路程。

“……沿朐衍以西,大河以东,有两道入秦,其一为西侧之焉氏塞,其二为焉氏塞东侧之方渠(今甘肃环县)。焉氏塞需逆大河西行两百余里,至清水入河口逆水南下五百里方至焉氏塞,沿路水草丰美,商贾多行;

方渠从大河弯处之羌地(今宁夏灵武)出行,不需西行两百余里,可往南直下。然羌地至方渠五百里,少水草,多沙地,入方渠马莲水才有水草,故戎人多从焉氏塞入秦。”

“马莲水过义渠,在义渠之南与焉氏塞之泾水相汇后流入咸阳?”郦且细问道。

“然。”逯杲答道。“两水乃入秦后至咸阳之道。泾水、马莲水外,入焉氏塞后还可沿汧水南下咸阳,然此道较远,少有人行。”

*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万岁!万岁!武安侯万岁……”邯郸已经入夜,可欢呼依然不断。赵军大胜,杀蒙武、斩秦人十二万,这是阏与之战后时隔三十六后,赵军又一次在野战中击败秦军。这一战的规模比阏与之战更大,对赵国的重要性比阏与之战重的多。阏与之战,城邑争夺而已,宜安之战,乃是赵国存亡之战。幸运的是,赵军胜利了。

整个邯郸,乃至整个赵国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后灵袂当天就让赵迁下令大酺邯郸,群臣则争赴路门正寝相贺,不过有一个人却是心事重重。

第二十六章 眼睛

“请将此信交予大将军。”庶民居住的邯郸大城,赵嘉对外面的欢呼充耳不闻,只将一封帛书交给身前的甲士。赵迁即位后他就被软禁了,赵葱调来的甲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唯。”甲士揖礼接过,而后又对赵嘉一揖,趋步退出。

他走后赵嘉呆立了好久,对身侧的仆臣叹息道:“胡齐,大将军大败秦人,朝廷必然重赏封爵,昔日之言大将军犹记否,若大将军食言,我该奈何?我该奈何?”

胡齐是赵嘉母亲的仆臣,母亲死后胡齐就成了他的仆臣。赵嘉说完胡齐只对他报以微笑,微笑的背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昔年赵嘉曾是太子的时候,大夫贵人商贾游士,莫不巴结,废太子之后,仅有的十几个舍人也辞别了。赵嘉不是廉颇,但和廉颇一样对他人抱有期望。当年廉颇被免,舍人也弃之而去,再拜大将军,舍人又蜂拥而来。廉颇埋怨,舍人却说:‘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天下万事皆交易,有权势就追随,无权势就离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一个被废的太子,新王即位已有三年。怎能寄希望于一个外氏将军帮助即位呢?这岂不是要弑君?

胡齐是哑巴,哑巴不会说话。他除了对赵嘉报以微笑之外做不了别的,也没办法做别的。他只是一名仆臣,不是舍人,不能给赵嘉什么建议。而在正寝燕朝,建信君正在向赵迁建言。

当年建信君力主与秦国会盟议和,秦国却视这场会盟为演戏,赵政这个小戏骨痛痛快快的演了一场,而后趁着赵国伐燕的空挡,突然出兵拔下了邺城、安阳等城。这几座城邑虽然在南长城以南,可也极为致命。

南长城以南诸城邑是一整套防御体系,城城相互。邺城被拔,秦军终于获得了进攻南长城的立足点,再拔平阳、武城,那长城以南就彻底沦陷了。秦军随即向长城东侧迂回,占领了大量的赵国城邑,并与中路秦军配合,对邯郸形成南北包夹之势

秦国盟而无信,身为相邦力主会盟的建信君当然要担负责任。可这又何尝不是一场换子游戏?赵国若要灭了燕国,避免再度腹背受敌,只能抽调赵军主力北上。换子可以,关键是要换到。历史上秦国不曾伐楚,攻势更猛,赵国一无所获,而今赵国灭了燕国,不亏乃赚。

不过建信君再度列班并非因为赵国换子成功,而是因为司空马死在了临淄。司空马在建信君去相后曾短暂履任赵国相邦,赵迁即位才由春平侯赵梁任相邦,司空马为上卿。赵迁即位已有三年,即便有些朝臣心中仍属意赵嘉,可最危险的那段时间早就过去,朝堂上确实该有一个人来制衡春平侯赵梁了。

“大王,臣闻勇略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建信君果然很卖力,开宗明义的表示不可赏赐李牧。“武安侯破燕已然封侯,再赏只能封伯。秦军伐我正急,若武安侯他日再破秦军,当封王否?抑或如楚国上将军项燕,分封以立项国?

两王不并立,武安侯不可封王也。而楚国政制,敖制也。敖制,蛮夷之制也。若非如此,楚国岂能与百越相盟?赵国乃三晋,三晋者,中国也。分者力弱,合则力强,岂能如楚国建敖制、行分封?臣以为厚赏金玉锦帛即可,万不能再封武安伯。”

“建信君所言有理,臣附议。”燕朝不是正朝,端坐在席上的臣子并不多。建信君说完太傅郭开就高声附议,表示自己完全赞同。他对面的赵梁虽未反对,脸上的表情却是不悦。他当然希望封李牧为伯,虽然这一点他没有明说出来。

“若武安侯不封伯,其麾下诸将当如何封爵?若其麾下诸将尚不能封爵,军中士卒何赏?”虞卿很少建言,可赵国如今正面临身死存亡,他不得不建言。“若军中士卒不赏,秦人尚未退兵,大军何以再战?”

“秦军遭此大败,当退兵矣。”平原君赵营一如其父赵胜,并不畏秦。

“若不退兵若何?”虞卿敬其父赵胜,故而反问之前先对他施了一礼。

“臣闻楚齐魏三国已盟,三国皆有助我之心,故四国金行入邯郸大兑赵钱。”赵营性格乐观,一直认为四国会再次合纵。“如今邯郸货价大跌,商贾剧增,此三国之助也。”

“君上谬矣。”虞卿再道。“三国之中,齐国并无助我之心,魏国欲助我而惧秦,楚国确愿助我,然楚国乃助我而非救我。助我乃输银、输粟、输兵甲,而非出兵救我赵国。楚国乃行敖制,楚王忧魏国贿秦,曾欲毁盟伐魏,然正朝诸臣不许也。君上何以楚国必救我?”

虞卿之问赵营无言以对,楚国实际上已经倒退回春秋,国事非国君一言而决,乃由众大夫朝议而定。这种政制下,毛遂那种按剑而上已经无用,张仪苏秦口若悬河也无用,输入重金收买更无用。不能大部分威吓、不能大部分说服、不能大部分收买,楚国是不可能出兵的。

“大王,臣以为……”末席苦成常要建言时,王座上的赵迁忽然打了一个哈欠。得知李牧大胜秦军后他异常兴奋,现在又吃了一肚子东西,自然倦意十足。

“大王倦了,此事容后再议。”太后灵袂同赵迁并席而坐,臣子们赞成还是反对,都说的很有道理,她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李牧。

“臣,”郭开看着灵袂,从目光中读出些什么的他立即改口:“天色已晚,臣请告退。”

“臣亦请告退。”除了赵梁,其余大臣都起身请退。

“相邦……”大臣们都退下了,燕朝里只剩下赵梁没走。灵袂见赵迁睡着,想和他说此事明日再议时,满嘴酒气的赵梁走了过来。

“荡妇!”赵梁骂了一句,骂的同时还给了灵袂一个耳光,而后扯下她白色的展衣,露出晶玉丰盈的前胸。相邦与太后有染宫中寺人宫女早知,可当着熟睡的大王的面,在燕朝上如此非礼,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滚!滚!!”按着半赤裸的灵袂,赵梁正褪去碍事的下裳和内裈。他对宫女寺人怒喝。

宫女寺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出去,赵梁转过头瞪向正在求饶的灵袂,一把就卡住她的脖子,喝问道:“你欲何为?你欲何为?!若非我,他岂能为王?他岂能为王?!”

赵迁越长越大,灵袂越来越不听话。建信君再度列班赵梁忍了,可不封赏李牧他不能再忍。赵迁虽是赵王,可这是赵氏的社稷,楚齐不出兵相救,若非李牧大败秦军,赵国将亡。

“你…我……君上……”赵梁的力气很大,灵袂被他卡的无法呼吸,面目近紫,她整个人都在使劲挣扎,根本说不出话。当她觉得自己就要断气时,赵梁放开了她。这时,使劲喘气的灵袂和下半身忙碌的赵梁都没看到,一侧案上酣睡的赵迁已经睁开了眼睛。

*

“禀大王,赵国已封武安侯为伯。”数年都未下雪的郢都忽然下了一场雪。一夜醒来,似乎全世界都是白的。知彼司的勿畀我非有大事不入正寝谒见,赵国新败秦军,邯郸发生的一切关乎赵国今后的存续,他不得不亲来禀告。可是,封李牧为伯的消息已是旧闻。

“此乃旧闻,且不为过。”武安侯的侯,不过是君,武安侯、武安君没有什么差别。这是封君这种新的分封出现后的爵位,只相当于春秋时的卿大夫,可能还不如春秋卿大夫,因为他们多数没有食邑。熊荆没有察觉邯郸李牧封伯代表什么,他认为李牧能大败秦军,应该封伯。

“大王有所不知,前一日燕朝朝议诸臣还反对封武安侯为伯,一夜过去……”说到这里他眼睛使劲眨了眨,最终硬着头皮道:“臣闻,赵太后与春平侯有染。”

“咳咳……”熊荆身后的右史重重咳嗽一记。太后赵妃曾下令要‘保护’大王,不能让他太早知晓男女之事。

“不就是男女交合么,不佞知也。”熊荆看着右史微微一笑,右史瞬间变得尴尬。“有染又如何?你要告知不佞:春平侯用了一夜时间‘征服’了赵国太后?”

‘征服’二字熊荆读了重音,脸上又是一副‘你懂的’的意思。勿畀我瞬间也如右史那样尴尬,他扭捏了几下才继续道:“据闻赵王不欲封武安侯为伯,是赵太后用玺强行封之。又闻朝议当夜诸臣退朝后,春平侯与赵太后在燕朝上苟合。”

“无礼!”右史怒斥。“此非礼之言怎可言于大王?”

“臣……”勿畀我只是想让熊荆知道邯郸发生了什么。赵国政治是宫廷政治,路门以内决定路门以外,决定整个国家的命运。不过右史也没有说错,这种非礼之事确实不该告之大王。

“淫荡。”熊荆多次听说过灵袂的美貌,勿畀我之言让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春宫画面。想着想着,他忽然察觉自己有哪里不对,手不小心碰了一下后,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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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亲迎

熊荆记得曾在论坛看到,说是九岁女孩性早熟,去医院医生第一个问题就是:你跳不跳拉丁舞?拉丁舞一男一女,热情洋溢间身体很容易受到刺激,刺激脑垂体就会提前分泌激素,第二性征迅速发育。

跳舞是因为男女身体碰撞,从而早熟。熊荆没跳舞,他是心理早熟。前者不跳舞即可,而他除非将大脑格式化,彻底删

《荆楚帝国》第二十七章 亲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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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会审

大司马府是朝廷机构,郦且是朝廷官员,他只忠于楚国社稷而不仅仅是熊荆。郦且当面进谏之后便迅速将此事禀告当值的诸敖之一蓝奢,蓝奢又迅速谒见太后赵妃,赵妃迅速的召来了太傅宋玉和孔谦,乌云压顶似的,熊荆被叫进若英宫的时候,三堂会审当即开始。

“大王欲亲迎芈玹为王后否?”赵妃当中而坐,楚人崇左,故而宋玉和孔谦居左,蓝奢、昭黍两人居右。五个人都看着熊荆,面无表情。

熊荆一到若英宫汗毛就竖起来了。当然,这不是政治斗争,这是家庭训诫。不过家庭训诫也不好受,昔先君文王‘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太保申苔五十’。熊荆可不想扶在案板上被宋玉或者孔谦苔五十荆条,太没那尊严了。

“荆儿!”熊荆脑子里想的是太傅太保鞭挞国君的先例,忘记答赵妃话了。

“回母后,此确也。”熊荆狠狠地想到了郦且那个王八蛋,没做任何辩解就承认了。

“先王将楚国社稷托于你,你便是如此为一国之君的?”儿子长大了,可儿子生性固执不听自己的话,赵妃对此只能叹息,对芈玹的不喜又增加了一分。

“母后!”熊荆不明白赵妃的婆婆心理,只道:“太傅曾教我,君无戏言,我曾言要娶她为妻,不能食言。”

熊荆一下把宋玉扯进来了,弄得宋玉有些尴尬。想到儿子固执,自己无法强要儿子如何如何,赵妃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你娶她为妻可,你出塞至咸阳怎可?你若是……”

赵妃越说越是泣不成声,不论亲迎的结果如果,她都觉得儿子被别人抢走了。

“母后!”熊荆大急。赵妃这么一哭,他可能就要被人说不孝了。

“哎。大王娶妻何必亲迎?”蓝奢见此插言道。“随行五十骑,出塞五千里,秦国北地郡高山峻岭、丛林密布,万一有失,楚国若何、社稷若何?”

“大敖有所不知。”熊荆苦笑。“秦国与我为敌,然秦国如何我未曾亲见,秦民如何我亦未曾亲见。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讯报所知、他人所闻,皆不如自己亲见。入秦亲迎是一,亲见秦国民情是二。”

“若是亲见,何必至北地郡?”蓝奢很难判断熊荆是在诡辩还是确实有如此想法。

“北地郡之北乃河南地,河南地之北乃阴山。狄人乃秦、赵、燕三国死敌,狄人如何,亦当亲见。”熊荆争辩道。他当然记得冒顿,冒顿鸣镝弑父,而后击败禺支东胡,称霸草原。逯杲、陆蟜为了冒充胡人曾至匈奴之廷,冒顿虽然不知道是否出生,但头曼已经是匈奴单于。

“探敌之事甚险,大王不可亲往。”蓝奢说不过熊荆,曾作为左徒的昭黍瘪瘪嘴,没有说话。宋玉只好出声了。“即便大王重诺,何必使人亲迎?”

“太傅,昔赵国武灵王欲从云中、九原南下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学生所做,并不为过。”熊荆再道。他很庆幸没有知彼司的人在场,在座也没有一个是将军。

“大王如何探敌,臣不知也。大王如何袭秦,臣亦不知也。臣只知大王率五十骑入敌国亲迎一女子,此非礼也。”孔谦老掉了牙,说话漏风,却丝毫不被熊荆左右。“臣还知大王去社稷五千里而入秦国,此不慎也。

芈女公子已为秦王之媵妾,大王何以为妻?大王为芈女公子而不顾社稷,大王何以为大王?大王拜臣为太傅而习礼乐,不克己复礼又如何为君子?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大王年少矣,理当戒色。臣请太后罢尽女伶宫女,以防其色魅大王。”孔谦转揖向赵妃,“若非要政,当禁大王出宫。”

熊荆是受审的,孔谦身为太傅有管教之权,他的提议赵妃不无答应。熊荆倒不觉得什么,他本来就要戒色,只是出塞入秦……

三堂会审很快完毕,熊荆告退后诸大臣仍滞留于若英宫。宋玉最先打破冷场,道:“大王爱极芈玹,不可也。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

并后是后宫没有尊卑,媵妾仗着国君宠爱与王后并列。这种情况又会导致匹嫡,媵妾生的庶子地位等同于嫡子。最后宫中的祸事还会延伸出路门之外,受国君宠爱的媵妾和庶子与朝臣勾连,然后某个朝臣极受国君宠信,进而独掌国政,是为两政。两政的结果就是耦国,宠臣的大城强大到足以和国都抗衡。

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古人的总结很有道理。以芈玹的出身,即便不曾为芈蒨之媵,也不可能做楚国王后。熊荆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敢说为妻,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为后。这样一个得大王宠爱的女子嫁入楚宫,他日并后、匹嫡是一定的。

“大王理当娉齐女。”蓝奢很中肯的说了一句。

“大王不愿娉齐女,奈何?”昭黍明白熊荆的喜好,并且他也看不起齐人,日后齐女生一个怯弱的嫡子,如何继承楚国王位?“与其娉齐女,尚不如娉越女、赵女。”

“越女也是越君之女。”楚国有娶越女的传统,不过孔谦以为越人是蛮夷。

“若娉赵女……”蓝奢和昭黍对视一眼,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反对之意。赵国正遭受秦国攻伐,娉一个赵女等于说楚国要救赵,正朝里的大臣心里并不想救赵,最少不想马上出兵救赵,这才是熊荆力推出塞击秦的原因。

“以天下计,大王非娉齐女,便娉越女。”宋玉咳嗽道。“以礼,当娉齐女;以楚国,当娉越女。越人虽不过是君,然自成一国,与秦国无地之封君殊异。”

赵妃安静的听着,诸臣之言各有各的道理,儿子长大,是该郑重考虑他的婚事了。立谁为后暂时不能确定,但总可以先娶一、两个嫔妃吧?没有嫡子,总能先生庶子吧?

赵妃心中想着这个主意,待诸臣退下她便开始写信。要娶嫔妃,那当然要选赵女。赢南她是看过画像的,生得极美,委屈赢南先做嫔妃,日后产下公子再做夫人、王后也无不可。

“将此信交予平原君。”赵妃将信笺封好交给葛。葛是她的属臣,熊荆以长姜为正僕后,他就一直在赵妃这里听命。

*

积雪覆盖在造船厂船坞的船体上,尚未建成的饕餮级货运海舟像一条吃光了肉的大鱼,粗大的骨架毫无掩饰的展现在诸人面前。熊荆立在船坞一侧,在公输坚的解说下看向船坞里的船体。这是改进的型号,主要是为了运马。

马匹远洋运输是一个问题。如果像运种马一样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二十,达到百分之二十五,那六千匹尼萨马运到楚国只剩下四千五千匹,这就亏大了。熊荆翻遍了前几年不时记录各种回忆的木椠,才找到一种办法:跨洋运输的时候可以用腹带把马吊起来,让马蹄刚刚着地,这样运马死亡率方能降到最低。当年欧洲移民至美洲就是这样运马的。

尼萨马肩高超过一米五,头高估计能超过两米,而此前未了节省空间,饕餮级甲板之间的高度只有一米七、八左右,一匹马放都放不下,怎能吊起?要想把马吊起,层高最少需要增加到两米一、二,这就要修改船型了。

饕餮号的船型的实际是后世的24-Gun炮舰,型深四点六米——饕餮号吃水三点一米至三点二米,为了防止浪涌,炮门最少须高于海面一点二米,最好一点六米。但是,炮很重,为了控制整艘船的重心,底舱深度不能超过最下层甲板宽度的一半,即九点八米的一半。

四点六米是比较合适的高度,不会太低离海面太近,也不会太高造成重心太高以至横摇过度。而此层甲板的确定又关乎上甲板和最下层甲板。下甲板以下四点五米的高度可分成了三层,最下一层甲板(第四下甲板)盖住龙骨,使船底平坦,高度在一米一;再上一层(第三下甲板)高一米六,再上一层(第二下甲板)一米八,下甲板以上只有一层,高一米八。如此上甲板的高度在六米三,再算上干舷,船身最矮处也有七米。

一米八的层高运马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整艘船的横梁全部要调整,从原来的四层变成三层。最下一层因为太过潮湿,只有上甲板以上的、上甲板与下甲板之间,下甲板与第二下甲板之间运输运马。

饕餮级全长三十五米,实际身长只有三十米,最宽处九点八米,把马吊起来运输,适当的时候比如到港解开使其运动。这样运马每层甲板可运九十匹马(马的身长正常在两米左右),两层空间以及上甲板的部分空间,大约能运两百匹。只是马要空间,人也要空间,减去船员需要的空间,一艘船大约只能运输一百二、三十匹马。

六千匹马,总计需要五十艘运次。如果明年下水的二十五艘饕餮号全部改装,那么后年、大后年两年即可将所有尼萨马运回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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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工匠

按照楚国与塞琉古的协议,六千匹马当中最少有两千匹是母马。十年时间仅这两千匹母马就能产下一万匹小马。这是不是此前估计的杂交马,这是纯正的尼萨马。骑着一米五五战马的楚国骑兵碰到骑着一米三三战马的秦国骑兵,双方对冲的结果肯定是秦国骑兵落荒而逃。

想到这幅画面熊荆就高兴笑起,公输坚见此问道:“大王何故发笑?”

“无事。”熊荆很快收敛了笑容,他觉得自己高兴的太早。

公输坚不知熊荆笑什么,他继续之前的话题道:“若能于上甲板之上再加一层甲板,可运马匹多也,一舟可运两百匹……”

“不可!”熊荆想都没想就直接反对。再加一层当然能运更多马,但船的重心也将大幅提高,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尤其是返程的时候孟加拉湾风暴正盛。这是他的担心,实际24-gun炮舰下甲板(即第一火炮甲板)就只有一层,上面就是上甲板,没有第二上甲板。

设计一种新船型,熊荆没有那种能耐,他能做的就是把以前做过的船型按照远洋拿过来。至于风帆战列舰时代排水500-600吨的24-gun炮舰其火炮甲板为何只有一层,用详实的数据或者经验熊荆回答了不了这个问题,他只记得这个船型火炮甲板只有一层。

一门二十四磅海军炮重两吨,相当于四匹尼萨马(实际24-gun炮舰不可能全是二十四磅炮,很多时候是十八磅炮甚至是十二磅炮,重量要少几百公斤)。一百二十匹尼萨马的总重已经超过二十四门火炮。再加一层多运九十匹马,结果肯定是灾难性。

想到此熊荆再度摇头,公输坚的不解让他忽然想去学校看看。哪怕是公输般的后人,也多是以经验而非以数学建造船只。就是想他选择船型一样,只能拷贝,不能自创,而学校里的学生将系统的学习数学、物理。虽然教材简单,但最少是基础全面,一代接一代的累计,总有一天他们能达到后世的高度。

“大王,造府每年购入万余大章,若要后年下水三十余艘饕餮级,大章恐不足。”不能加一层甲板就不能加,公输坚没有多问,而是说起了木料。

“哦。”熊荆点点头表示理解。一艘饕餮号最少需要七百棵大章,三十艘就是两万一千颗。此前的计划是宫室木料用完后前三年每年二十五艘,忽然增加十多艘,木材供应不足。

“是否可用钜铁做龙骨、肋骨?”熊荆打起了钜铁的主意。钜铁府既然能够制造大炮,大炮最开始也是一块钜锭,差别是龙骨是方的,造炮的钜锭是圆的。

“龙骨或可。”公输坚道。“然仅龙骨所需大章依然不少。”

“赵、齐、魏三国宫室有多少木料?”熊荆再问。这也是木料的一打来源。

“敢问大王柏木、桧木可乎?”公输坚道。“赵齐魏宫室多柏木、桧木,少有楠木、樟木,更无榆木。若柏木、桧木可,木料当勿忧也。”

“柏木、桧木?”熊荆思索起来,柏木、桧木不是硬木,似乎应该是介于硬木和软木之间。世人喜欢用他们做棺材,这可不是锯成木板钉一个棺材,而是整段木头直接掏空了做一个棺材,可想而知树木的胸径有多大。

“各县邑亦多柏木、桧木,若是……”公输坚目光有些渴望,但没有熊荆的同意他不敢妄为。大海对他来说还是很神秘,他也没有做过海舟,生怕造舟用木上有什么禁忌。

“或可。”熊荆的回答很是含糊。“应告知船主,以柏木、桧木造海舟,舟不坚且寿不久。”

“可用多久?”公输坚追问。造船厂的模式是来料加工,谁投资造成谁自己出木料。柏木、桧木如果能造,船主肯定会关心船的寿命。

“或一二十年,或二三十年,全在保养。”熊荆大致说了一个数字。再想到造船的木材干燥时间只有五年,只能说基本达到了干燥标准(合格应该是六年),这样造出来的船不勤加维护,其寿命估计也就只有二十年。柏木、桧木如果干燥的时间很长,有十年以上的干燥期,不遇到大风浪说不定能用四、五十年。

“不会比硬木造的饕餮号寿短。”熊荆下了一个定论。“若明年不以大章造舟,而以三国所拆下宫室木料造舟,能造几艘?”

“这……”按计划是明年启用干燥了五年的大章造船,现在熊荆想更改这个秩序,先以三国宫室拆下来的木料造船,公输坚暂时还没有统计三国拆下的那些木料有多少。

“估计即可。”熊荆要的也不是准确数字,他只是希望能尽可能的干燥木料。“三十艘?”

“逾三十艘。”公输坚答道。“若木料皆可用,当不下七、八十艘。”

“如此之多?”熊荆有些吃惊,他有些不相信:“确否?”

“然也。”公输坚道。“三国皆为大国,大梁、邯郸、临淄立数百年之久,宫室之盛,楚国不如也。若柏木、桧木可造,所造之海舟倍于楚国。”

“那明、后年便以三国宫室木料造舟。”熊荆舒了口气。这样的话那些大章将干燥七年之久。

“大王,”公输坚再道:“如此三国海舟将多于我,三国若……”

“多于我又如何?”熊荆毫不在意。“所有海舟皆受我管辖,多又何益?”

“臣知矣。”海外贸易利润巨大,越早下水利润越丰,身为熊荆的私臣,公输坚自然要为熊荆考虑。“臣明日便告之三国贵人商贾速速运来木料。”

“工匠若何?”木料的事情继上了,熊荆又问起了工匠。

“工匠无虞。”公输坚道。“三国匠作逾两万人,一些人已分派至造渔舟。”

在临淄其间,四国商议的并不仅仅是构建一个调配资源的经济体系,还着重商议了四国军工体系的互通,具体言之就是武器的通用性、以及后勤的互通性。

比如箭矢,楚国的箭矢改良之后已是四棱重箭,但三国的箭矢仍是轻箭,赵国受胡人影响极大,用的竟然还是两棱箭。这种箭矢适合马上使用,遇敌假装逃跑,跑着跑着忽然就拉弓回身,‘嘣’的一声就是一箭。后来的罗马人在卡莱付出了三万多人血的代价后,非常畏惧这种射法,称之为帕提亚回马箭(parthian .shot)。

这种射法箭矢必须要轻,箭轻才能快,快才能防不胜防。楚国四棱重箭是不合适的,重箭虽然破甲能力强,但速度慢、射程短,重箭适合对付列阵的甲士。

轻箭、重箭、弩箭、连弩箭;木弓、木弩、连弩、荆弩;酋矛、夷矛、钜刃、盾牌;戎车、重车、青翰舟、大舫、大舿……。凡是和军事有关的武器、车辆、舟楫,乃至于道路、桥梁、车轨,都要统一标准,并要尽可能的和秦国分出差别。只有这样,四国才能真正物质上联合起来,而不存在楚国的车去不了魏国,魏国的车来不了楚国。

“善。”熊荆再笑。这应该是后世华约体系和北约体系的翻版吧。

“韩国亦愿派工匠来郢都。”公输坚道。“臣不知……”

“韩国?”熊荆道。“韩国不可信,其有多侯谍……”

韩国和魏国不同,完全是秦国的附庸,熊荆不信韩国人。“工匠是否不足?”他再问。

“此时足也。”公输坚语断意不断。

“若每年造舟五十艘,需工匠几何?”熊荆问道。

“四万足以。”公输坚道。“然,箭矢颇费时日,若能收韩国匠人,于我大益。”

箭矢是消耗品,赵齐魏三国都是用箭大户。楚军一卒虽然只有三十六名弓手,可仅仅是临淄之战,三万郢师就用去二十多万支箭。如果战争是举国之战,且经年累月(比如守城战),一年消耗一千万支乃至数千万支箭并非不可能。

葛得到临淄除了求兵,再就是求粮,最后则是求箭。鏖战一年有余,即便省着用,赵国库存的箭矢皆已告罄,只能造出多少使用多少。

北宋的造箭院曾对箭矢生产有定额:三人两日造箭一百五十支,即每人每天而是五支。但那时一千年后的北宋,北宋时期箭羽已经使用鹅翎,这个时代还在使用雕翎,若从真的从原料算,雕翎,最熟练的工匠每天也不过生产十五支箭。四国真要与秦军作战,箭矢产量必须上亿支,如此造箭工匠将接近两万。

公输坚的建议却有一定的道理,现在各国的造箭弓箭也就是一两千人,而韩国弓弩多,造箭的弓箭据说有三四千人。如果能把这三四千人招揽过来,确实有很大的助益。

可万一这三、四前当中,有韩国的、秦国的侯谍怎么办?这些人不但盗窃技术,说不定还会破坏造府。想到这里熊荆又犹豫了。知己司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清理了秦国侯谍,现在又把这些人再请进楚国,岂不是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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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眩晕

大雪纷飞的十月,宜安大败后,连续攻伐十二个月的秦军终于停止了行动。趁着这个间隙,武安侯李牧、司马尚等将领应召入了邯郸,于太庙受封为伯。因为项燕的先例,这次封伯不再是武安侯那种空有谷禄没有食邑的封君,太后灵袂很大方的封给他一块食邑:宜安。

这个年代非赵氏而封食邑绝无仅有,然而被众人艳羡的李牧并没有多少喜色。

“君上若欲废王,请速速。”相邦府里李牧与赵梁独对相酌,余人都下去了,包括葛得。

“我何时言废王?”连连灌酒的赵梁放下手中酒爵浅笑。他紧接着就转移话题,嘴里的酒气直接喷着李牧脸上:“子游以为秦军何时再伐我?”

上个月赵梁还在正朝当众出示太后灵袂的内衣,现在却没事人一样浅笑。李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痴迷于那个倡后。匹夫沉迷于女色可以理解,一个执掌赵国权柄、决定赵国存亡的先王太子沉迷于女色,这就让李牧想不通了。

“……我知楚王与子游欲袭秦,却不知楚军何时才能袭秦?”赵梁说起了这件秘事。

“此事我与楚王有约,绝不可告与他人。”李牧一直没有举爵,他不是来找赵梁喝酒的。很少事情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出塞袭秦是其中之一。

“我亦是他人?”赵梁再一次浅笑。“诺,我是他人。然齐楚之心我知,其以金银、粮秣、兵甲予我,好坐壁上观秦人伐我。秦人既伐我,当不伐楚、不伐魏、不伐齐。”

赵宫的阴谋并不是少,赵梁就是阴谋的受害者。当年刚刚被秦人因留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李牧又一次看着他不说话,虽然狐婴从郢都传回来的讯文表示,三国都不会出动步卒,可他还是认为楚王没有牺牲赵国的打算。

“……秦往必不会罢休,而子游未能拔下井陉却出兵于云中。”赵梁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说,自酌自饮。“云中乃我赵国边郡之边郡,云中失与得于大局何涉?明年秦军若再东出井陉,子游可再胜否?若子游不胜而三国又不救我,赵国必亡!”

“赵国必亡、赵国必亡……”赵梁似乎已经醉了,他隔案用力虚指着李牧。“废王、立王又有何用?我能行者,不过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耳。”

“君上醉了。”李牧难得回邯郸一次,他本想与赵梁彻底畅谈,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打算聊以卒岁。“来人,扶君上入寝。”他失望的喊道。

李牧要走,被仆臣扶着要下去的歇息的赵梁却不愿他走,他嘴里继续追问之前那个问题:“子游可再胜否?子游可再胜否?若三国不救我……”

“赵军必胜。”李牧面无表情的丢下这么一句话,没有揖礼便转身返走了,赵梁最后嘴里还在喊着什么,他已经没心思听了。

*

“击秦之前数年,当使亲我之胡人南下以击胊衍、河曲之戎。夫戎人之性,非兵戈不可使之服,无厚利不可使之亲。”郢都大司马府,前几日反对三万骑军战、要求袭秦必须加入步卒的狐婴改了性子,转而为作战司出谋划策了。

“前数年?”郦且不解。“足下曾言河曲羌戎、胊衍皆臣服于秦人,若秦人出兵,若何?”

“必要使河南地战乱不止,然此乃小乱,久之秦人当不以为意。阴使亲我之胡人南下,进占沿途要地,唯如此骑军方能潜行至焉氏塞外。而入塞……”说到这狐婴又摇起了头,“难矣!

关中乃四塞之地,焉氏塞便是北面之要塞,与函谷、武关、陇关并列。其自秦穆公起设塞,四百年来关塞、亭、障已不计其数,骑军无攻城之具,又无破城之器,真不知如何入塞。”

“函谷外,武关不堪一击。”焉氏塞的攻拔难度早在作战司的预料之内,项燕虽然知道这一点,可还是不服气的应了一句。

“骑军至焉氏塞如何破关,你不必忧虑。”熊荆看过狐婴带来的秦国北地郡地图以及长城设备图。与逯杲、陆蟜两人一次性的探查相比,赵国究竟收集了一百多年的秦国情报,地图上所标示的城池、兵堡大多是逯杲、陆蟜两人没有标注的,有些甚至连熊启所提供的地图上也找不到,这应该是秦国国尉府故意不提供给丞相府的缘故。

“敢问大王如何破关?”狐婴对着熊荆揖了一礼。焉氏塞不是穆陵关,穆陵关不过两道城墙、一个关城,焉氏塞地处黄土高原,取土方便,因山就势,墙高逾十米,又有高台临其上。

“不佞自有破关之策。”熊荆含笑。“此事略过,再议其他。”

“唯。”楚国的新式武器一样接着一样,狐婴虽然想不出楚军如何破塞,可熊荆不说,他也就只好拭目以待。不过项燕目光不自觉的看了过来,造府是王室的私产,他虽不知道造府里头在造什么,却也是不明觉厉。

从焉氏塞入秦,狐婴依照赵国所掌握的情报把这一路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之后会议就结束了。余下的问题主要是:如果派遣亲赵的戎人提前数年攻占河曲之地,或者收买河曲处的戎人,这些需要进一步的情报支撑;再则是如何才能击杀渭水南岸章台宫里的赵政?若不能击杀那,如何对秦国进行最大程度的破坏?

这些问题都是作战司要考虑的内容,狐婴只是提供情报和一些建议,他并不能全程参与作战计划的制定,哪怕他有这个能力。只是作战司再怎么制定作战计划,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关,在熊荆的等待中,这一天项燕陪着郦且终于前来求教。

郢都城北造府空旷之处,高大厚实的夯土墙下掏出了一个横穴,好似棺材一样的大木箱被几名甲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项燕不明白熊荆为何将自己带到这里,也不知道那个木箱里装着什么。这当然与破关有关,可这一个小小的木箱如何破关?难道大王要行巫术?

项燕狐疑,郦且则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知道上次的事情大王对自己已是恨极,因而不但忍着不说话,甚至连熊荆的目光都时时闪避。

“禀大王,已备。”空跑过来禀告,他脸上全是不舍之色。

“点火。”熊荆一边命令一边掩起了耳朵,项燕虽不解也跟着掩耳朵,唯有郦且还在细看。

“点火!”空转过身对远处的甲士大声命令,旗手挥动着红旗。

点火的命令下达了好一会,那个木箱仍不见有什么变化,项燕垂下手道:“敢问大王这……”

项燕扭头向熊荆说话,他‘这’字还未落下,平地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炸出一记震天的惊雷,他整个人不可抑制的震颤了一下,脸色顿时煞白。再回头看时,唯见一团白色的烟雾笼罩在夯土墙下久久不散。

到底发生了什么项燕根本不知道。站在他身侧郦且虽然没有掩住耳朵,却将刚才那一幕看的一清二楚:那个大木箱突然之间迸发出一团刺目的火光,夯土炸得四溅的同时白烟刹那间从鬼蜮里喷射出来,把一切掩在烟雾之后。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可这一定不是天下该有的事物。

“敬告大王,”空又过来禀报,“那墙、那墙……”

“如何?”空欲言又止,熊荆直接问道:“未塌否?”

“然也。”空舒了口气。火药宝贵,最后四百五十多发发射药一次性打光,他很是不舍。

“看看。”熊荆举步上前,这时候白烟逐渐散去,刚才放置木箱的横穴附近应该是被火药炸飞厚厚一层,以至上面的夯土全部震落,坍塌了半堵墙。奈何夯土墙底层厚达十米,虽然坍塌了半堵墙,也还剩下另外半堵墙。

“禀告大王,臣以为或可以水泥封住洞口。”工尹刀对火药不再陌生,他觉得炸墙和放炮一样,火光烟雾都往洞口冒,如果封死了洞口,效果就不一样了。

“嗯。”熊荆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就是责怪:“那你为何事前不说?”

“臣误矣!”工尹刀连忙请罪,不过这时候熊荆已经踩在坍塌的夯土上了,他看后便道:“速速测量,计算炸塌城墙需火药几何?”

陪着的项燕和郦且这时候才知道那东西叫做火药。一向严肃的项燕面色一改刚才的煞白,他拿着一块破碎的夯土红着脸兴奋道:“若有此物,天下何城、何塞不破?”

“咳咳……”熊荆忍住笑意,干咳后故意拉着调子:“可惜啊!此乃不佞之私产,制造颇费,故而数量极少。母后、太傅将不佞禁足,便有火药,亦不能送至焉氏塞。”

“这!”项燕一开始还没领悟熊荆的意思,等郦且拉了他一下,耳语了一句他才醒悟过来:大王这是要自己带他出塞击秦啊。“大王……”

带大王出塞是大事,回来定要被太后诸敖指责;可不带大王出塞,这种叫做‘火药’的神物也许真的不能用于破塞了。且‘火药’如果能破塞,那是否也能破咸阳城?

想到破咸阳城,呼吸急促的项燕顿时感觉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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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熊荆不知道项燕心里的想法,知道的话肯定会以为他疯了。因为硝石提纯的限制——硝石的提纯并非溶解和结晶那么简单,硝石提纯其中重要一步是加入适当的草木灰。草木灰是碳酸钾,碳酸钾里的碳酸根将置换出硝土里的硝酸钙、硝酸镁,形成沉于水的碳酸钙、碳酸镁;同时,硝酸钾、硝酸镁中的硝酸根与碳酸钾里的钾离子结合,形成新的硝酸钾。除了硝酸钙、硝酸镁,硝土中还有硫酸盐和氯化盐,这只能靠多次重结晶分离。

这是科学的方法,古时的办法是加入皮胶水共煮,又或加入白糖、萝卜、淡水共煮。可这样煮出来的硝是否纯净,是否能像史书里说的能打到二十里、三十里以外,一炮糜烂数十里,那就只有天才知道了,反正关天培在他的奏折里是这样写的:

‘亲勘得大角、沙角两炮台,系东斜峙,丈量口宽一千一百一十三丈(1清丈=3.2米),五千斤以下炮位,炮子及远,自一百余丈至两三百丈不等,力量尚薄,必须六千斤以上大炮,方能致远崔坚。试演三千斤大炮,炮子仅及中流,强弩之末,无济于事……’

按清代惯例,(炮)每百斤用药四两,三千斤大炮用药十二点五斤(清斤596克,即4.47公斤);同样按照清代惯例,火炮发射药与炮弹的重量比为1:1(虎门沙角炮台缴烟码头,六千斤铁炮上刻铭文:道光十五年夏月,……六千斤炮,食药十五斤子十五斤,禅山炮户李陈霍等制造),而非近代欧洲的普遍的1:3。

关天培亲勘的沙角炮台火炮角度不明,但必然不是五度,肯定要大于十度甚至更多。以4.47公斤火药却得到五百七十丈(又有两广总督祁贡丈量口宽,为一千一百七十余丈,取其平均;‘炮子仅及中流’,即五百七十丈,按清丈,为1824米)的射程。而十二磅炮(十二磅炮全炮重两千清斤)的标准,仅为三千斤炮发射药四分之一的1.13公斤发射药,发射一点二倍的5.44公斤实心弹,仰角五度时,射程为1488米;仰角十度时,射程为1911米。

用四倍的发射药,发射重量只有82%的炮弹,射程勉强和十二磅炮仰角十度的射程持平。细究起来,这种火药的威力和造府所造火药(按照上次测试,造府火药威力仅为近代火药威力的五分之一)相比要好,只是这好的很有限。如果忽略炮弹重量的差异,它的威力也不过是近代火药威力的四分之一。

当然,沙角炮台所发射的火药威力如此之小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日久潮湿、比如非颗粒化(实际上颗粒化作用也很有限,颗粒状火药的暴热是736.6千卡/千克;粉末状火药的暴热是620.9千克/千克)、比如运输过程中使得硝石沉底木炭浮面、比如炮膛内部粗糙、炮弹表面不光滑等等等等,但不管怎么说,按照传统工艺提纯土硝所制成的火药,其威力很有限,只有按科学方法提纯或者干脆使用没有杂质的硝石,才能使火药威力最大。

项燕想用火药诈开咸阳城,这在熊荆看来的是不可行。不可行并非因为黑火药不能炸垮城墙——即便到了二战以后,也有用六点二吨黑火药炸开三十七米城墙的战例,其城墙高十四米,厚度超过二十米[注7:《解放军史鉴解放军史 1945-1949 上卷》刘统 P:528。],采取地下坑道爆破,不可行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没有这么多火药。

虽然《营造法式》里说过,城墙底宽、城高、上宽之比为3:2:1,可实际上元代北京城墙的底宽、城高、上宽之比却是4:2:1。即:如果城高十四米,那么城墙底部宽度就是二十八米,墙顶的宽度仅为七米。

先秦至秦后,很多事物都是退化的。汉代未央宫4.6平方公里,长乐宫6.6平方公里,唐代大明宫3.3平方公里,北京故宫仅仅0.73平方公里。当然,这是宫殿规模,筑墙可能因为技术的进步,比如城墙包砖,使得底宽、城高、上宽之比越来越小。

在这个时代,底宽、城高、上宽之比为6:2:1。咸阳天下雄城,六版夯筑,城高七点二丈,以周尺,为14.18米;底宽是城高的三倍,即二十一丈六尺,合42.55米。另外这个时代的城墙为了防止浸城,墙脚又有护坡,加上内外护坡,城基厚度几达六十米。

六点二吨火药炸开了墙基二十多米厚的临汾,以现在造府火药的威力,要炸开墙基六十米厚的咸阳,最少估计要三十吨甚至更多火药。按照配比,这就是三吨多硫磺,而上次胡耽娑支仅仅带来一百二十七公斤硫磺。

炸开焉氏塞因山而建、厚度大约在十米的关城,熊荆估计需要三吨火药。三百公斤硫磺胡耽娑支还是能带来的,可如果要他弄来三吨硫磺,这完全不可能。除非他真的找到硫磺矿,或者舰队在印度、塞琉古,以及瀛洲找到新的硫磺来源。

如果说硫磺不足使得没办法炸开咸阳城墙,另一个就是单纯的战术问题了。

好好的骑兵不在平地上作战杀入咸阳城,熊荆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好选择。咸阳人口六十万,不包括城内的守军、卫卒,一户征一人也有六万人。秦人可不是齐人,严苛秦法下秦人早就成了一台战争机器,在陌生城市陷入巷战的合纵军即便一命换两命,也不过杀死六万秦军。这样的交换比实在是太不合算。且等自己一个闾一个闾攻过去,赵政早就跑了。

“若火药能击破咸阳城……”爆炸后刺鼻的硝烟味中,项燕还是疯了。

“若此能击破咸阳城,天下之事定矣!”郦且跟着也疯了。

“火药不足,咸阳城厚六十米,无法炸开。”熊荆道,“咸阳城外护城池宽十五丈,我军如何渡池掏洞?城内秦军逾十万,三万骑兵如何胜之?”

“如此,此战当出步卒。”郦且继续道。“若有十万步卒……”

“然后从上郡入城?”熊荆反问道。“你怎知秦军不能及时调兵回援咸阳?一千七百多里,步卒最少需二十日方可赶到咸阳。步卒还未到咸阳,秦军已至咸阳。”

从上郡入秦是已经否决了的策略,除了三国不愿大张旗鼓的出动步卒外。秦军的回援速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华阳之战秦军一千二百里依靠舟楫只用了八天时间便出咸阳抵华阳,现在反过来,从赵国前线返回咸阳的时间估计不会超过十五天。

即便楚国战舟在黄河上拦截秦军,迫使其弃舟步行,但井陉方向秦军只要疾行三百里便可在晋阳(今太原)上船沿汾水南下。咸阳到华阳是顺水,晋阳到咸阳,也就只有最后三百里黄河至渭水这一段是逆行。

等于说是,同样一千七百多里的路程,合纵军全程步行,秦军三百里步行、三百里逆水、一千一百里顺水而下。合纵军有先发优势,但因为飞讯秦军反应也慢不到哪里去。并且最关键的是合纵军补给要靠抢,还要攻克关隘,比如子午岭、沮源关;而秦军完全是内线行军。

熊荆脑子里会想起由上郡入秦之策的弊端,他再度摇头,强调道:“由上郡入秦大军无法至咸阳。且火药不足,炸不开咸阳城墙。”

火药的诱惑下,项燕、郦且都有些不正常,不过项燕最先冷静下来,他懂得目标不能盲目扩大。他道:“敢问大王,火药何以不足?”

“火药所需一物楚国无有。”熊荆解释了一句。“需从他国运来。”

火药原来是配出来的,项燕有些醒悟,他追问道:“能有几何?”

“不佞也不知。”熊荆道,可为了让他放心,又道:“然必能破开焉氏塞关城。”

“然。”项燕郑重答道,“臣愿与大王一同击秦。”

“善!”熊荆笑起,花费了半吨火药,项燕不出所料的点下了头。

“然臣请大王勿要远离臣之幕府。”想起鸿沟之战熊荆曾独自出阵迎敌,项燕很担心他会出事,因此再道:“且万万不可擅自击敌。”

“诺。”熊荆也郑重点头,“不佞绝不擅自击敌,不佞只是……”

大王喜欢秦王的一个媵。因为郦且,这件事在楚国已经有不少人知道。项燕对熊荆的这个爱好不置可否,他只希望熊荆不要出事,更不要擅自行动。

“火药有大用,还请大王多购入所需之物。”项燕话题又回到了火药本身,他现在有一种预感,这件武器的出现将改变战争本身。

“不佞也希望多购入,然他国也少有,不佞能奈何?”熊荆苦笑。很多事情说起来很有印象,实际做起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是硫磺还真不能靠胡耽娑支运来,粟特商人狡猾的很,你越说重要,他就越涨价减量。等明年开春,应该派人去瀛洲找,看到火山就爬山去,就不相信找不到硫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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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贤者

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北风呼啸在玛拉罕达城,每到冬季,这里就冷的彻骨。这种彻骨的寒冷总是让定居于此的希腊人想念温暖如春的爱琴海。作为索格底亚那、乃至整个巴克特里亚王国最渊博的学者,兢兢业业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冒着寒冷正在辛苦的操劳。

油灯照亮的塔房,埃及亚麻布做成的帐幔中,他正骑着一名赤裸的少女。少女的脖子上拴着一个皮质项圈,项圈上的带子被亚里士多德四世拽在手心里。仿若骑马一样,每操劳几次他就要拽动这跟带子,将喘息中的少女的头颅往后高高地拉起。

理性思考是希腊人的专长,性虐也是。并且在很多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一些国王甚至将****的图片铸印在银币上。对于亚里士多德四世来说,每当思考到很烦躁的时候,他就会找来一名少女操劳一次。当这一切结束之后,进入贤者模式的他不但浑身轻松,原本思考不出来的问题常常会迎刃而解。

‘砰砰——’一切还没有结束,门外就有人敲门,亚里士多德四世没空搭理外面的仆人。

“砰砰、砰砰——”敲门的声音更大,仆人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正在冲刺的亚里斯多德四世终于被打扰了,他不得不披起一件透明的印度长袍,怒气冲冲的打开了房门。

“下贱的人!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在这个时候打扰我?”口水喷到仆人的脸上,但门外并非仆人一个人。门外还站在狄凯欧波利斯,他的眼睛不经意的往房里偷看了一下,看到了少女赤裸的脊背。亚里士多德四世床上的女子都是上上之选,狄凯欧波利斯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挪开,道:“最新报告:塞琉古使臣乘船到达了楚尼。”

“什么?”亚里士多德四世正将房门掩死,听到狄凯欧波利斯的话他大吃一惊。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连说了两遍。最为最渊博的学者,已知世界最东方的海洋就在印度,从印度洋可以返回波斯乃至红海,但绝对到不了楚尼。

“不。使臣已经到达了楚尼国的都城郢。”看不到赤裸少女的狄凯欧波利斯有些悻悻。“总督阁下需要您立即前往议事厅。”

“现在?”尚未进入贤者模式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有些不情愿,他现在脑子里仍然充满欲望。

“你可以……”狄凯欧波利斯包含深意的一笑,“但不能太久,今天晚上总督阁下就要前往巴克特拉(巴克特里亚首都,今阿富汗巴尔赫)。”

狄凯欧波利斯说完就鞠躬离开,房门再度关上。许久之后,终于变成贤者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出现在总督府议事厅。

总督攸提德谟斯是最先听到塞琉古使臣抵达楚尼这则消息的人。信鸽巢就设在总督府的院子里,楚尼国的消息本来是由亚里士多德四世处置,但书记官见到这则可怕的消息不得不提前通知总督攸提德谟斯。

虽然同为希腊人,但塞琉古是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上一次塞琉古兵临边境,国王迪奥多托斯二世甚至和草原上的蛮族结盟。楚尼铁的重要性不言自明,本来只是巴克特里亚独有的东西,现在塞琉古帝国也有了。

“楚尼人找到了新的航路。”静静看完信上的文字,亚里士多德四世不是忧虑,反而是兴奋,为全人类而兴奋。遥远的东方终于连接上了已知世界,即将成为整个希腊世界的一部分。“我一定要把这件伟大的事告诉全希腊……”

“不、不。”拦住有些激动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攸提德谟斯道:“塞琉古即将获得楚尼人的盔甲和兵器,还有大量的楚尼铁,我们……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

“这不可能。”亚里士多德四世压住自己心里的兴奋,熟知已知世界地图的他知道巴克特里亚王国什么也做不了。“这做不到。我们甚至连前往楚尼国都做不到。尼萨马是已知世界最好的马,哪怕是索格底亚那马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楚尼人为了得到尼萨马肯定会答应塞琉古使臣的一切要求。按照毋忌以前的报告,整个东方都只有矮种马。”

“如果我命令索格底亚那人出售他们的马匹,在塞琉古的尼萨马运到楚尼国之前……”亚里士多德四世来总督府之前,攸提德谟斯已经讨论了诸多对策,强令粟特人出售汗血马就是其中之一。

“总督阁下,我们需要弄清的是:我们并没有办法现在就告诉楚尼人,我们准备出售他们此前一直就、都想购买的索格底亚那马。”亚里士多德四世道。“很有可能当商队将索格底亚那马运到楚尼国时,楚尼国王已经答应了塞琉古使臣的要求。”

“答应也可以反悔。”狄凯欧波利斯插言。“从海上运输马匹可能需要好几年时间,而索格底亚那人的商队抵达楚尼仅仅需要一年。”

“我还是不认可这个办法。按照报告,”亚里士多德四世稍微回忆了一下:“楚尼的王非常注重承诺,他如果答应了塞琉古使臣,他就不会反悔。并且,将数千匹高大的索格底亚那马从草原运往东方,这是很危险的做法。”

九十多年前亚历山大止步于索格底亚那,九十多年后,希腊人依旧止步于索格底亚那。

“但我们总应该做些什么?”攸提德谟斯握紧了拳头,然后不得不放下。如果可以,他很想给楚尼人一些刻骨铭心的教训。

“唯一的办法就是买回更多的楚尼盔甲和楚尼宝刀。”刚才的操劳并没有白费,亚里士多德四世现在头脑非常的清醒。“尽快,一定要尽快!”

“塞琉古难道会让楚尼人……”攸提德谟斯不敢相信,可这完全有可能。

“那些该死的商人!那些无知的蛮族!”攸提德谟斯对粟特人发出毋忌一样的咒骂。楚尼这个距离巴克特里亚如此遥远的国家,出售马匹并不会对巴克特里亚造成什么危害。

“我们应该怎么做?”狄凯欧波利斯问道。

“向楚尼人出售索格底亚那马。”亚里士多德四世道。“并且尽肯能多的运回楚尼盔甲、楚尼宝刀、楚尼铁。我们还必须马上向帕提亚派出使臣,告诉他们塞琉古军队很快就会进攻帕提亚,最好,”亚里士多德四世忽然有些犹豫,可他还是建议道:“……最好能够向帕提亚出售一些楚尼盔甲,这不需要太多、三百套、五百套都可以。楚尼最好的武器是楚尼宝刀,还有楚尼式的萨里沙长矛。”

“我绝不会向帕尼人出售盔甲。”攸提德谟斯不赞同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提议。自从迪奥多托斯二世和帕尼人签订协议以后,国内的希腊人越来越反对这个协议。“但我会让索格底亚那人向楚尼出售他们的马匹,只是我不知道这些马匹怎么才能平安到达那里。草原上很多强盗,难道我们要派出军队渡过锡尔河,进入萨喀人的领地?”

“索格底亚那商人总会有自己的办法。阁下,”亚里士多德四世提醒道。“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楚尼人可以通过海洋抵达印度和塞琉古,巴克特里亚已经被孤立。在爱琴海,没人会愚蠢到用马车贩运大批小麦,只会使用船只。也许再过十年,通往东方的商路就会绝迹,秦尼人、楚尼人的丝绸将从海上运到印度和塞琉古……”

本来说的只是盔甲和武器,但在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描绘下,巴克特里亚失去的不仅仅这些,还有美丽的丝绸。而且,如果东方的丝绸可以从海上直接运到塞琉古,那么塞琉古的商品也将从海上直接运到东方。

整个已知世界的青金石都产自巴克特里亚,塞琉古虽然禁止索格底亚那商人进入本国,可商人们可以从北方抵达黑海,再从黑海抵达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贸易会因为失去东方而萧条,但也仅仅是萧条而已。青金石、西伯利亚黄金、琥珀、毛皮,还有印度的诸多物产,都将通过王国运向各方。

不过,亚里士多德四世虽然准确的判断出东方从海上连通西亚的后果,却从未见过楚国的商船,更没有看到毋忌的第二封信。他只是判断正确了方向,没有判断出正确的程度。

这个时代地中海商船也多是沿岸航线,四、五百吨的楚国商船跨洋直航,一年就可以往返印度和塞琉古,十年之后印度不会再有什么货物北上。因为南下从印度洋运至波斯湾,或者绕过好望角从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进入地中海,都要比陆路运往西亚、东地中海便捷廉价。巴克特里亚最后能剩下的,估计也就只有青金石和西伯利亚的特产。

对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人来说,这种影响并不大,毕竟他们是这里的统治者;可对被统治的粟特人来说,当第一匹从印度洋上岸的丝绸运到玛拉罕达城时,商人们全都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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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祭祀

马拉坎达琐罗亚斯德教神殿,阿胡拉·马兹达正注视这一切。祭祀的高台上,数丈直径的铜圆盘中,三匹半人高的铜马均匀的对着三个方向,只有前半身的它们协力驮着一个银制的火坛,圣火在银坛中熊熊燃烧,给原本昏暗的神殿带来光明。

数不清的人整齐列于祭台之下,他们手里拿着‘巴尔萨姆枝条’(石榴枝),跟着祭台上的主祭者虔诚地唱诵。那是圣女阿娜希塔,她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袍,乌黑的发披在腰际。面容绝美而清冷,玲珑修长的身躯没有让人产生丝毫邪念,反而觉得无比圣洁。

阿娜希塔同样手持着翠绿色的‘巴尔萨姆枝条’,四角形金耳环掉在耳边,银项圈套在秀美的脖颈上,她以天籁般的声音高唱:

“穆贝德呵,请动手点燃圣火,

让黑暗的帷幕在火焰中焚灼;

古老的教义至今生机勃勃,

对光明之神不可冷淡亵渎。”

阿娜希塔的声音刚刚停下,神殿里的众人就齐声唱道:“阿谢姆·沃胡”,仅仅唱完这一句,他们又同声诵道:“亚塔·阿胡。亚塔·阿胡。”诵完又唱道:“阿谢姆·沃胡。”

众人的诵唱很短暂,只有短短的四句,但众人的雄浑和阿娜希塔的清冷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歌颂着圣火,歌颂着光明之神。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的注视下,面对着圣洁的、洁净一切的圣火,世俗的烦恼才会短暂的忘去。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是人类永恒的主旨,而非贸易和利润。

可当祭祀结束,饮完豪麻汁的人们退出主殿,他们立即做回了市侩的、狡诈的商人。马拉坎达是索格底亚那的中心,索格底亚那是所有人粟特商人的故乡。因为那一匹印度运来的白绫,四面八方的粟特人都回来了,因为有人正破坏原属于他们的贸易。

“不是秦尼国的丝绸。”阿弗里蒂已经无数遍重复了这句话。秦国吞并巴蜀之前,巴蜀的丝绸常常会沿着滇缅的小道运到印度,在秦国吞并巴蜀以后,这条道路基本绝迹,秦国人将所有的贸易都控制起来。“这是东方齐尼的丝绸!”

“伟大的马兹达神,”从塞琉古回来的加萨高呼一句神邸以唤起诸人的注意,等所有人都看过来时,他身侧的仆人快步上前,奉上数匹颜色不同的丝绸。“这是从波斯买来的丝绸,卖出它的人告诉我,一艘巨大的船把他们从东方带来。”

“噢、噢——!”侧殿里的人目瞪口呆,他们此前知道只是印度,从来没有想到波斯。

“是楚尼人、一定是楚尼人!”一片惊呼声中,鸩拔迦好像被闪电击中,整个人颤抖起来。

“鸩拔迦,为什么你会说是楚尼人?”作为马拉坎达城最尊贵的人,康莫天问道。

“因为……”鸩拔迦说是楚尼人只是条件式的反射,话出之后他才竭力的思考,好在他终于想到了自己这么说的理由:“我的仆人胡耽娑支第一次觐见楚尼国王就在一艘巨大的船上。楚尼国人为了造船甚至拆毁了自己的王宫。”

“也许是波斯的商船抵达了东方。”鸩拔迦的描述并不能让人折服,同样有商队在东方的阿尔德反对道。“即使楚尼国有巨大的船,他们也不能抵达印度。按照光明之神的启示:世界仿佛是一支飞行中的大鸟,头在最东方的齐尼,曷萨(中南半岛)是鸟的左翅膀,印度是鸟的右翅膀,波斯是鸟的肚子,埃及是鸟的尾巴。鸟头永远只能对准东方,它不能在飞行回顾自己的翅膀,转向自己的肚子。”

以教典来解释现实是一种惯例,阿尔德的话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接着有人站起道,“一定是塞琉古的商船到了齐尼国,买下了一整船的丝绸。在这一整船丝绸卖光以前,我们只能停止贩运丝绸。”

陆上的贸易利润必须维持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平,不如此支撑不住商队的消耗。偶尔串货的情况以前也曾发生,正确的做法是停止销售丝绸,以防价格下跌。

“不!”从波斯回来的加萨完全反对这种做法。“卖出丝绸的人说过,那艘船以后每年都会来,他们还忠告那里的商人,在明年他们到来之前,那些丝绸应该全部卖出,不能囤积。”

“噢!”声浪再一次回荡在侧殿,加萨继续道:“这就是丝绸只卖一千德拉克马的原因。我的提议是,尽快卖出所有丝绸,明年之后它的价格可能就只有五百德拉克马,再过一年可能就只值两百德拉克马……”

侧殿这时候已经鸦雀无声,加萨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后任何商团最好不要再做丝绸生意,因为波斯人的商船会夺走所有的丝绸生意。

“我不同意!”阿尔德最为反对,从禹支人和戎人手里,他通过贩卖秦尼丝绸霍取了极大的利润。“我不相信波斯人能独占丝的生意。”

“那是你的事。”加萨向他示意。“反正加萨家族的商队不会贩卖丝绸。”

他说话的时候,侧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仆人弯着腰快步进来,找到鸩拔迦后在他耳边急急低语。鸩拔迦还在思考到底是不是楚尼人的海船把丝绸贩卖到了印度和波斯,闻言后他什么都忘记了。

“伟大的阿胡拉·马兹达神,”他高喊了一声,然后才道:“摩诃兜勒人要我们从楚尼买入两万套钜甲和两万把宝刀,还有两万支楚尼长矛,还要我们将最少两千匹神马贩运到楚尼。”

摩诃兜勒人是索格底亚那的统治者,九十多年前粟特人无法反抗,现在依然如此。九十多年来,希腊人的旨意仅次于神的旨意,对粟特人予取予求。贩运盔甲武器并不什么难事,但要把索格底亚那的神马贩卖到东方,这却是粟特人不愿意,也是很难做到的。

粟特人只是商人,不是武士,他们并不养马,贩卖几匹可以,要贩卖两千匹神马去楚国,这就很难了。这需要从萨咯人那里、从大宛、从石国诸国手上购入马匹。神马之所以是神马,那是因为马是神的恩赐,不信仰胡天的东方人,怎能配拥有神马?

“不贩卖神马也能买入楚尼盔甲和武器。”有人说道。“楚尼人只是不许我们卖给秦尼。”

“但波斯人正在把他们的神马卖给楚尼。”鸩拔迦除了得到指令,还获知了情报,“摩诃兜勒人告诉我,楚尼商船开通了前往波斯的航线,那一船丝绸是楚尼船运去的。”

“是真的?!”所有人都看着鸩拔迦,很多人感觉难以置信。

“摩诃兜勒人担心塞琉古使臣要求楚尼禁止向我们出售盔甲和武器,所以要我们卖神马给楚尼。”鸩拔迦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解释事情的原委。粟特人是商人,商人虽然有无限的金钱,却只雇佣很少的武士。他们无法反抗索格底亚那总督,也无法反抗楚国。

鸩拔迦只是向所有人通知这个不幸却又无奈的消息,说完之后他就起身离开了,总督攸提德谟斯正在等着他,要和他商议这一次的贸易。

“如果你们能平安运回那些盔甲和武器,我将向国王陛下请求免除你们三年的商税。”总督府内,等鸩拔迦跪拜完,攸提德谟斯如此说道。

“总督大王,我只是担心我们用什么去换取两千匹神马。”鸩拔迦不敢忤逆攸提德谟斯的意思,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办,然后再提一些要求。

“我可以出动军队。”攸提德谟斯道。他的目光从鸩拔迦身上转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阿佩莱斯的画上:阿瑞斯和阿佛洛狄特赤裸着身体,正在放肆的交合。希腊人喜欢赤裸,更喜欢性爱。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什么也运不来。”鸩拔迦忠告道。这时候攸提德谟斯才将目光从火辣的交欢上挪开,看着他,等着他的建议。

“如果他们也能得到楚尼的盔甲……”鸩拔迦斟酌着。武器和盔甲在任何国家都是管制品,粟特商队虽然经过锡尔河以北,但那些邦国从来不检查商队的货物。萨咯人则是游牧,商队有的时候能碰到他们,大多时候碰不到,即便碰到,也不过献上一份丰厚的礼物。

如果能用楚尼盔甲换取神马,再利用神马到楚尼把盔甲武器还回来,整个生意就圆满了。反正,攸提德谟斯不会为此出一个德拉克马。

攸提德谟斯对此沉默不语。位于已知世界东北角的巴克特里亚除了南方,其他方向都是敌人。塞琉古、帕尼人、萨咯人、还有那些不时出没的蛮族。

“大约要多少套盔甲?”他问。

“一套盔甲换一匹马。”鸩拔迦道。“另外还要一柄楚尼宝刀,这必不可缺。”

“我同意。”攸提德谟斯没有犹豫太久,他已经在诸多敌人中做出了选择。“务必要把盔甲平安运回。”他最后强调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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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盟誓

(未修改别字,稍等)

马上就要进入冬天,鸩拔迦一刻钟也没有耽误,与马拉坎达城的商人匆匆商议完之后,第二天他就冒着北风出城,前往苏对沙那(东曹国)、塔什干(石国),最要的是前往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因为盆地的富裕,大宛的畜养神马最多。

风雪中一个冬天的奔波,当第二年枯草再次抽芽时,鸩拔迦勉强筹齐了一千七百多匹神马。与此前一样,这些汗血马都是去了势的公马,并且因为仓促,有三百多匹是超过了十岁的成年马。在河中地区,这已经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战马,但东方,这些再过几年就变成老马的神马依然被东方帝王称之为千里马,鸩拔迦相信他们照样能卖一个好价钱。

与担心生意相比,他更担心的是安全。渡过锡尔河后,大约还要行走一万里才能抵达赵国的雁门郡。虽然沿途都很熟悉,可这一千七百匹神马无可藏匿,它们势必会引来草原部落的窥视和抢夺。商议犹豫了许久之后,八百多名希腊骑兵被编入了商队,凭着对萨咯人的熟悉,这支庞大的商队最终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上路。

“一切都必须小心。”八百多名希腊骑兵由总督攸提德谟斯的亲信、年轻的城守狄凯欧波利斯率领。渡过锡尔河之前,亲自率队的鸩拔迦不得不又一次的提醒。

“萨咯人在哪里?”狄凯欧波利斯看着河对岸,有些警惕又有些茫然的问道。

从亚历山大征服索格底亚那开始,草原上的萨咯人就是希腊殖民者的最可怕的敌人。他们的马匹非常出色,骑术同样如此。曾经有一次他们将希腊军队引入沙漠,在沙漠里他们围着长矛方阵不断的兜圈子放箭,如果骑兵出击,萨咯人就不急不缓的逃跑,故意引他们追逐,其结果……,没人能防备他们突然地转身回射。

狄凯欧波利斯从骑马开始就被父亲反复教导:如果战斗中萨咯人逃跑,千万不要追击,即使追击,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以防止他们突然回身射箭。

亚历山大与萨咯人战斗的传说,儿时父亲的教导,还有道听途说的一些故事,使得狄凯欧波利斯害怕遇见萨咯人,又希望遇见萨咯人。

与他相比,坐在马车上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就轻松多了,他正在观察锡尔河四周的风景,并让随行的书记做一些记录。在鸩拔迦回答之前他就道:“如果记录没错误,这个季节萨咯人应该去了锡尔河的下游,或者回到黑海岸边,只要那些地方才有足够的水和草。”

“真的是这样?”狄凯欧波利斯看向鸩拔迦,鸩拔迦严肃着脸,只是缓缓点头。

和海上航路一样,陆上商路也是一种秘密。鸩拔迦并不希望带着希腊人前往东方,好在这一条上路足够的长,沿途的部落足够的多,足够的复杂,他大致相信,即便自己带着他们走一遍,他们也会在大草原上迷路。

绿意昂扬的初夏,仿若一支小型军队的商队渡过锡尔河,行向遥远的东方。而在满目疮痍的赵国,由败将杨端和率领的秦军又一次浩浩荡荡离晋阳东出井陉,试图在战略上再次将邯郸包围,并寻机与李牧所率的赵军决战。

去年秦军大败,井陉以东所有的城邑都被赵军夺回,这次秦军与赵军就对峙在番吾(今河北平山东南)。李牧还是此前的方针,不管秦军如何叫骂侮辱,就是坚守不出。番吾背靠着滹沱水,对面就是前中山国的国都灵寿,其南五十里就是井陉塞,扼杀住这个位置,秦国或可东出,但两道一定会被赵军切断。

而要攻打番吾,这几个月十五万赵军没有歇着,在番吾城以南,赵军又筑起了三道长墙,秦军必须一道墙一道墙的攻拔,才能夺下番吾这个遏制自己东出的据点。估计等待夺下第三道长墙,逼近番吾城下时,冬天又要来了。

战争断断续续的进行了两年,秦军能攻下的城邑已经全部攻下了,没有攻下的城邑只能一点一点的啃、一日一日的拖,靠雄厚的国力将赵国拖垮。只是,各处的情报都已显示,韩国以外的各国正变得越来越紧密,虽然军事上还看不出合纵的苗头,但四国的钱币今年起已经可以通兑了,车轨也在改,还有楚国的飞讯站在其余三国遍地开花。

秦国现在是一个人顾不过来,举国伐楚,赵国一口气把燕国给灭了;举国伐赵,又被楚国打了一个冷不防,特别是齐国,后胜死后门客被逐,齐国不再亲秦。每当听到、看到楚国如何如何的消息,赵政就隐隐的有些后悔,两年前若是没有伐赵而是继续伐楚,天下局势恐怕不会崩坏如斯吧?

天下没有后悔药。即便秦军去年大败了一次,秦国也只能继续伐赵,一条道走到底。不继续伐赵而改为伐楚,那些攻占的赵国城邑一定会像去年大败一样,被赵国复夺;若三年伐楚也没有成功,那越来越强大的关东四国必然有一天会反噬秦国。

或许是祖先的启示,隐隐中,赵政心中这样一个感觉:天下大局将在这三四年之内决定。如果秦国没有在这三四年内灭亡赵国,那么强大起来的关东四国很快会向西灭亡秦国。

少年时生活在赵国质宫,加冠时嫪毐发动叛乱,还有六年前的奔出大梁,他生平所经历的危险并不少。已近而立之年的他越来越能体会到自身这一生的使命,同时也越来越能感受到天下诸国的悸动——楚国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崛起,更可畏的是楚国正在征服其余三国,这不是合纵,这是合盟,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合盟。

四国的钱币相通、四国的飞讯相通、四国的车轨相通、四国的军制也越来越相通……

楚国的海舟连通了中洲以西,印度、波斯的使臣去年秋天就抵达了楚国郢都,最可怕的是波斯帝国向楚王敬献了十二匹八尺高的种马。

八尺!这是周尺,换成秦尺就是六尺八寸,而秦国的马却只有五尺八寸,足足高了整整一尺。马对一个国家的意义毋庸置疑,赵政听到这个消息闷闷不乐了三天,唯一庆幸的是马只有十二匹。楚军要想骑乘这些龙马的后代作战,最少要在十年后。而秦国去年也遣使西去波斯以求马,楚国能出的价钱,秦国也能出,波斯可献马于楚国,自然也能献马于秦国。

“臣虽然厌恶赵人,然每每念及邯郸却总是感慨,不知当年那些玩伴如今是否尚在。”正寝曲台宫,对席而饮的燕丹亲不自禁说起了邯郸。当时他和赵政都生活在质宫,年岁又相仿,平时常在一起玩耍,所不同的是,燕丹是燕王之嫡子,而赵政当时仅仅是太子(秦孝文王)嗣子的之子,即便太子安国君极为,他也只是太子的儿子。身份上相差极大。

“赵人奸诈,且有奢靡,”出生于邯郸,在邯郸生活了十三年的赵政最为了解赵人。“寡人入秦之后从未想过彼等。”

“女闾的白狄若幽可曾想过?”燕丹笑着提起了一个人,“还有食肆御之妻,其常浴于滏水之滨,大王与臣知晓后曾一同观之……”

“咳咳……”身侧只有忠心耿耿的赵高立着,听闻燕丹无礼的说起了少年时糗事,他当即咳嗽。赵政将他拦住了,很自然的道:“少年时于男女之事不解,奇之而已。今寡人嫔妃数十,郑卫之女、楚赵之优,虽非倾国倾城,亦是天下绝色。然日夜政务,不得休息也。”

少年时的荒唐事,长大了想想其实挺可笑的。赵政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他说完后话题很自然的转到了今日请燕丹对饮的目的。

“去岁秦军大败,大将军蒙武死,亡十数万卒。今年再战,赵国南北皆建城,秦军尤惧武安伯李牧。寡人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赵政说话的时候直看着燕丹,他相信燕丹能明白他的意思。要灭赵国,必拔邯郸,而邯郸以南是长城,一百多年营建使得防线极为稳固,最要命的是守城是廉颇,这个连战神武安君都要设法除去、不愿与战的赵将面前,他寄予厚望的李信还是太嫩了一些。

相比于南路,中路的井陉或许是打开僵局的最佳选择。这里并没有向赵南长城那样的坚固工事,有的仅仅是李牧麾下的十五万赵军。

“大王欲除李牧?”燕丹嘴角浅笑了一下,问道。

“然也。”赵政道。他答应之后也不说话,只等燕丹说话。

“臣曾数刺李牧,不成也。”燕丹实话实说。

“然寡人闻君已觅得神勇之士。”赵政含笑。‘当’的一声,燕丹手里的酒爵掉在了案上。“寡人窃闻也。君欲复国,首诛李牧。若诛李牧,寡人必助君复国。”

“真如此?”燕丹有些不敢相信。

“寡人可于祖庙前与君盟誓歃血。”赵政斩钉截铁的道。

第三十六章 千古

正常盟誓告于天地,违反了就违反了,不见得天地有什么惩罚。祖庙前盟誓就不同了,祖庙供奉的乃秦国列祖列宗,于祖庙前盟誓歃血,等于是拿秦国列祖列宗保证盟约的可靠。

燕丹应召而来,以他对赵政的了解,自然清楚他是有求于自己。刚才故意以儿时糗事相试,赵政少见的豁达不动怒,便知道所求之事甚大。果然,秦国攻赵不下,急于刺杀李牧。

于燕丹而言,李牧是杀父仇人,也是灭燕魁首,国仇家恨,让他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只是李牧身边设备甚严,数次刺杀全都失败。秦国为复燕而伐赵,名义而已,真要灭了赵国秦国必定不会复燕,然而现在赵政说可以在祖庙前歃血盟誓。

燕国已经灭亡,赵政所言为假,燕国也不复存在,但如果赵政所言是真……。燕丹面色数变,他出席对赵政大拜,道:“欲刺李牧,臣还有一事请大王应允。”

*

盛夏的大梁北城是全天下最热闹的所在。这里是天下的腹心,南北交通的枢纽,魏国治下商税颇重,强买强卖不是发生,楚国治下则是自由放任。

楚国虽没有和商贾约定‘尔无我叛,我无强贾’,但楚律认定郢都(包括造府以及造府治下各个厂矿商行)、沙羡、杭邑、以及用我阝陵邑置换而来的金陵邑、养马岛、马六甲南北峡口,这些都是大王的私产。整个楚国除了分封出去的项、弋阳、六、?、?,也全是大王的私产。只是这些私产已经承包,所有权归熊荆,经营权归各氏和诸誉士,再就是全国田宅全归庶民所有,准许买卖;如果庶民披甲上阵,所耕之地归其所有,不纳租赋,准许买卖。

楚律保护私产就是保护大王,保护大王与各氏、诸誉士之间约定的贯彻执行。而保护私产的结果自然将恩泽庶民和商贾。因此楚律一出,大梁南城的商贾用脚投票,尽数渡过鸿沟移居北城,等下蔡县公蔡文就任魏国相邦,在四国会商的基础上修改魏律,商贾们所住的梁臣一品国际新城里的行道树都已经可以遮太阳了。

荆轲就在梁城一品国际新城,虽然住了一段日子,可他仍然弄不懂胯下这个抽水马桶,也不明白茅房这么肮脏的地方为何镶嵌如此多的精美绝伦的白瓷。他的迷惑仅仅一瞬,身侧伺候的卫女就拿着白帛上前,想帮他擦屁股——没有纸的时代,贵人们是用丝绸擦屁股的。

“不必。”卫女柔顺、卫音亲切,荆轲没有把他们视作下人,并且,他根本就没有拉出来,习惯蹲便的人忽然坐便,总是很不适应。

‘哗——’窈窕的卫女轻轻按下了冲水按钮,水箱里的水蓬勃而出,将马桶里的秽物冲的一干二净。外面的水龙头被卫女轻轻的扭开,洁净的水盛在铜盆里,被另一名卫女捧着。

“中、中!啊——!中也。哈哈哈哈……”出茅房再入堂室,堂室内杯觥交错、一片嘈杂。女伶们被豪客狗屠搂在怀里,这些人正在玩六博棋,六博开玩前要投箸,投中可先行棋。荆轲进来的时候,陈馀恰好一箭入壶,余人一时嬉笑大哗。

“子鱼兄好眼力。”荆轲是这里的地主,大家全是荆轲请来的,他一出现诸人全都停下。

“见过荆卿。”陈馀狗屠们立即起身向荆轲揖礼,人群里有几个生面孔。

“即是兄弟,又何必多礼。”荆轲也对诸人回礼。“请坐,请坐。”

“此我友……”陈馀介绍着身边一个人,年纪甚大,满是皱纹的脸上胡须已有些花白。

“张耳见过荆卿。”陈馀与张耳关系甚密,张耳本就是大梁人,来大梁恰逢其会见到了荆轲。

“敢问可是外黄张耳?”四公子之后天下又有小四公子,张耳就是其中之一。

“正是鄙人。”自己的名字荆轲知道,张耳并没有什么高兴。

“轲数年前路过外黄,曾受君之食也。”荆轲深揖道。“请君受轲一拜。”

八年前卫国为秦所占,大索荆轲。荆轲便游历过大梁、邯郸,最后居燕数年。赵灭燕,他又南下至大梁,与陈馀相交甚深。作为游士,小四公子之一的外黄张耳他当然知道,不但知道当年路过外黄至齐国时,他还在张耳府上混过几天饭,可惜直到他走张耳人都不在外黄。

“不敢不敢。”张耳连忙避让。结交豪杰是他的本性,真的不是为了名利。可在乱世,越是这样的带头大哥,运气越是好。有眼光的富豪也乐于投资这种人,而事实也证明乐乘氏和吕氏都成功了,他们都招了一个好女婿。

两人客气中,陈馀又在张耳身边说了几句荆轲的情况,听闻荆轲竟然是个剑客,张耳立刻对左右道:“取剑来。”左右连忙奉剑上前。

“昔日得一楚剑,其利可断金也。若承蒙不弃……”钜铁出现后,楚剑之利天下无双,贵族剑客莫不以佩戴楚剑为荣。今日富贵的荆轲已经有了一把上好的楚剑,但张耳的楚剑一奉上来他就吃了一惊。这把剑长逾五尺,剑鞘纹饰古朴,不是常见的云雷纹,而是少见的夔纹,夔纹简单朴素,这给人一种粗狂潦草之感。

“可是、可是斩鼎剑?”荆轲是识货的,他双手接过后拔剑,秋水般的刃身使堂室顿时一亮。“好剑!好剑!!”他连连赞叹。

“然此剑大凶也。”张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就怕荆轲不喜欢。“鄙人心急,只想赠剑于君,又畏君被此剑戕害。误矣误矣。”

“哦?”荆轲不解,如果换了他人,他还以为是对方吝啬。

“说来话长。”张耳废家财而致千里客,消息自然要比普通人灵通。“窃闻越人欧丑子为楚烈王铸剑,曾生祭八百童男、八百童女,方得此王者之剑。然此剑太凶,大司马淖狡欲毁之,挥剑斩鼎鼎毁而剑无伤,故楚人名之曰斩鼎。”

“八百童男童女啊!”堂室里的豪客狗屠连连咋舌,看斩鼎剑的眼光顿时就不同了。

张耳再道:“太卜观季占卜此剑,卜后进言楚王将剑赠予秦使顿弱,进言后观季一年后暴死。秦使顿弱得斩鼎剑大喜,然一返咸阳斩鼎剑便被铁官司马昌借故夺去,未及两年,少府铁炉炸裂,司马昌死,更殃及秦王,故而昔年秦王曾遍求天下名医以治其伤。

此时秦人方知此剑不吉,赠剑乃楚人祸国之计,然毁之不敢,弃之可惜,不知如何处置。魏人姚贾乃监门子也,素贪利。其于少府得此剑,然未及两年,姚贾被楚敖成介杀于高唐。齐相后胜不知此剑之凶,收敛姚贾却窃留此剑,秦人曾使人问之,其对曰:‘剑凶邪?未得剑也’。未及一年,后胜亦身死。

数月后有豪客从临淄得此剑赠于鄙人,并言此剑大凶,鄙人不信,去岁至今亦无恙也。”

堂室里已经寂静无声,众人听着听着脸上皆有惧怕之色,脚步不自觉的往外挪。唯有荆轲面色未变,一直持剑在手。“好剑!”他眼睛里闪现出别样的光彩,最后向张耳揖道:“君赠剑于轲,柯必使此剑……扬名于千古。”

“足下若爱之,赠之何妨。”张耳笑道,“然此剑……”

“无妨!”荆轲‘呛’的一声收剑入鞘,很自然将剑璏(zhi)在腰带上,而后不顾张耳在侧,竟然扬起了脖子,慷慨起了悲歌:“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谁说黄河宽又广?一片苇筏就能航。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

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上就能到达。

这是一个宋人在卫国作的歌曲,就的是卫音。宋人思念的是宋国,荆轲是卫人,他思念的是卫国,而在场的一些燕国豪客思念的则是燕国。站在大河南面的大梁,遥望着大河北方不复存在的母国,高歌之人一时潸然泪下。

“哎。”张耳、陈馀这些魏人听闻歌声眼睛瞬间变得湿润,最后竟然也跟着他们唱了起来。

“君真欲入赵刺李牧?”夜晚,偌大的堂室点上了诸多烛火,田光与荆轲安坐于席,对比白日的嘈杂,夜晚的静谧让人恍惚感觉置身时光长河,清冷的时光流淌而过,一去不返。

“鄙人之意,君早知也。”荆轲神情无比庄重,斩鼎剑就横放在他的腿上。

“我负人也。”荆轲游历天下,最后会定居燕国,乃因他与田光惺惺相惜,不但相惜,更是志同道合。两人都有伟大的志向,但实现伟大志向的手段却很卑劣,这不得不让田光哀叹。

“今日张耳曾言:李牧募天下勇士以拒秦,轲明日便可赴赵。”荆轲道。

“不可。”田光反对。“君当先入秦,入秦窃秦人之图策后越井陉入赵,方得李牧亲信。”

第三十七章 失事

(未修改,稍等)

‘轰、轰……,咔嚓——’天雷在天际突然炸响,爆裂的闪电瞬间将天地照得通亮。电闪雷鸣不久,大雨便倾盆而下。从中午开始淤积的沉闷在这个时候一扫而光,它们都随着雨水溅落到了地上,消失在城市底部彼此连通的沟渠里。

天下原本是一副六博棋,作为执棋者之一的熊荆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其余各方的反应。现在整个世界也要变成一副六博棋了,熊荆对此更应该小心。可惜的是熊荆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棋手,从即位开始他就鲁莽地不顾各国、尤其是秦国的反应,致使秦国一伐再伐。他心中只有自己目标,只一心想完成他。如果完不成,那他就会陷入深深的懊恼中。

这一个月来他都有些懊恼,倒不是国内的事情,而是国外。蓝洋舰队去年五月出发,以其行程当年十一月左右舰队即可抵达美洲大陆,而按照之前的约定,舰队抵达美洲大陆后,尽可能的寻找红薯,然在次年的二月返航。

当然,不是说一定要卡在二月,可以是三月、可以是四月、可以是五月……,实际上全年任何一个月份都可以从北美出发,乘着信风返到亚洲。这是信风带,信风带的意思就是一年四季风都存在,只是在九月份(西历)之前信风靠近赤道,在九月份之后信风将北移大约十个纬度,然后又在次年三月份回到赤道附近。

虽然信风整年都可以航行,但在六、七、八这三个月横渡南太平洋非常危险,并且西班牙人为了在一年之内完成往返——最重要的是必须乘着西南季风北上,然后在六、七、八、九、十这几个炎热的月份横渡过北太平洋,北太平洋的危险时期恰好是南太平洋的安全时期,这才选择三月份阿卡普尔科出发,在六月抵达马尼拉。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沿海各国、各灯塔就开始注意从北美返航的蓝洋舰队船只,但直到时近九月,沿海都未曾发现有海舟从东面返航。并且,一艘前往菲律宾东岸搜索蓝洋舰队的朱雀级飞剪海舟返回闽越时,竟然在夷州(台湾)海峡失事。

夷州海峡因为狭管效应,是西太平洋沿岸风暴最为多发的地方,东北季风、西南季风盛行时,这里风力都在六级以上,很多时候更在十一级、十二级以上。在海上遭遇风暴是常事,可遭遇风暴后船体断裂,这就是造船厂、设计者的问题了。

“闽越救起几人?”倾盆大雨落下时,熊荆轻轻嘘了口气。

“禀大王,白日飞讯言救起十三人。”工尹刀、公输坚,以及舟师将领红牼、欧柘都在。听闻只有十三人幸存,公输坚闭上了眼睛。

“余者皆死?”熊荆眉头皱的更紧,鹈鴂号是朱雀级飞剪第二艘,排水两百余吨船员有六十多人,现在只救起十三人,其余人看来都死了。

熊荆的问题没有人答话。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剩下的人估计全都死了。

“飓风中舟身断裂,此不佞设计之误也。”熊荆不自觉说出了这句话。

“大王,海峡失事者多矣,鹈鴂号恰遇飓风,故而舟毁人亡。”欧拓是越人,夷州海峡本就是非常危险的地方。且少司命级、饕餮级舟体浑圆,朱雀级为了追求速度,舟体狭长不说,吹水也很浅,桅杆更是高得不得了。少司命桅杆舟长之比一般在二比三,朱雀级桅杆和舟长之比却是四比五,突遭大风怎么不出事?

“大王自责过矣。”红牟也劝道。“海舟下水十数艘,从未失事之舟,鹈鴂号万中失一而已。”

“非也,此不佞之过。”熊荆还在自责。与饕餮号这种风帆护卫舰相比,飞剪船结构本就单薄,船体纤细并不牢固。最重要的是,当初飞剪船模型他只做了一半就因为工作放下了,对飞剪船这类船型的结构并没有吃透。

“船坞里还有几艘朱雀级?”本着亡羊补牢的思想,熊荆问起了后续。

“每十艘饕餮级便有一艘朱雀级,明年下水饕餮级三十艘,故而有三艘铺下龙骨。”公输坚道。九月是海舟大规模下水的日子,也是新船铺下龙骨的日子。

“全改成饕餮级。”熊荆道。朱雀级、饕餮级是同一种龙骨,修改并不困难。

“唯。”公输坚答应道。鹈鴂号失事,在他看来造船厂的责任最多,船是造船厂造的。

“朱雀号、鸊鷉号()、鹪鹩号,返航后禁止其出海。”朱雀级都是以神鸟的名字命名,朱雀号去年去了美洲,鸊鷉号、鹪鹩号去年八月下水,十二月腊祭后再次随红洋舰队西行,不出意外现在估计在返航番禺刚的路上。

“鵷鶵号(ú)、鸀鳿(zhǔ.yù)、鷫鷞号(āng)”这是上个月刚刚下水的三艘朱雀级,熊荆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是道:“三艘海舟禁止出海。”

“大王……”欧拓没想到熊荆要所有朱雀级停航。“若是不能出海,西洲何往?且大王曾说,以朱雀级运货于西洲,返金银于印度,再于印度购入粟米,由饕餮级运回大楚。今朱雀级不可出海,贸易若何?”

贸易体系实际就是经销体系。根据各地价格需求不同,分别制定价格、运输体系。丝绸越往西越贵,并且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葱岭后,西方就是一个亚历山大所缔造的,破碎的希腊化世界。三个大国:塞琉古、安提柯、托米勒埃及交汇于叙利亚西面的东地中海,那里是整个希腊化世界(即所谓的已知世界)的中心。

楚国所产的丝绸、瓷器、兵甲、纸张、漆器、香料,必须运到那里才能获得高价。红海北面苏伊士湾确有一条人工运河,但这不是后世苏伊士运河的走向。运河南起红海,北上经过比特湾之后,就往西拐向埃及境内的尼罗河了。

托勒密埃及是个什么国家,熊荆心里有数。商船与其停靠埃及首都亚历山大港,就不如停靠红海东北部纳巴泰人的港口亚咯巴。

红海仿佛一只天牛,北面是头,头上的两根触角,西边一根朝北,即苏伊士湾,也是后世苏伊士运河;东边一根朝东北,即亚咯巴湾,终点就是亚咯巴港。从亚咯巴港上岸,经过东边面九十多公里的佩特拉能到达死海,顺着死海东北,能达到大马士革以及地中海东岸。

在毋忌的描述中,佩特拉是非常繁荣的贸商贸之地,因为很多希腊文献常常出现佩特拉。从印度、波斯海运东地中海的货物经过佩特拉,阿拉伯半岛上的驼队也要经过佩特拉。

商船队与其经过托埃及运河,和托勒密王朝打交道,就不如停靠亚咯巴港,与纳巴泰的那些商团、部落打交道。商船队与其停靠亚咯巴港,经佩特拉到达东地中海,就不如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然后从直布罗陀进入地中海。先不说那里有伊比利亚马、叙利亚马,只为数倍的贸易利润,也要直接抵达罗德岛。

完成这些任务的就是朱雀级飞剪,只有它才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在一年、最多不超过一年半的时间往返地中海东岸和印度次大陆最南端的阿拉干库兰港,将贸易所得的金银从地中海运回。现在熊荆将朱雀级停航,等于整个贸易体系断裂了极为重要的一环。没有快捷的、不需等待季风的朱雀级,派遣饕餮级进入地中海东岸,一个往返估计很可能需要四年时间。

“先停航,再设法加固舟体。”熊荆当然也知道朱雀级的意义。他再次问向工尹刀:“钜铁可为龙骨肋骨否?”

“龙骨可,肋骨不可。”工尹刀去年就答应过了。龙骨可一段一段拼凑,肋骨弯曲,钜铁府加工能力有限,只会热轧、棰、锻,还有就是蒸汽机的镗内径、火炮削外圆,以及一些小部件的削切。要把弯曲的肋骨按照一定角度锻锤出来,并没有这种能力。

“还不可?”熊荆有些气愤,他抽出一张楚纸,折出一个‘凵’形,又白‘凵’形抚平,抖着纸怒道:“可成铁板否?”

“可。”工尹刀还没有明白熊荆的意思。但造府的造环片甲的轧机已经可以轧出薄钜板和包船底用的薄铜板。

“可成此形否?”熊荆又把纸折成‘凵’形状。

“可。”工尹刀再道。

“若此是钜铁,可包于肋骨之外否?”熊荆最后问道。他也是最近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不是钜铁肋骨,这是铁木混合肋骨,其强度当然要高于木肋骨。

“臣恐钜铁板窄也。”铁板的宽幅取决于轧辊的精度,两根轧辊如果不笔直,扎出的钜铁板就会厚薄不均,宽幅越大误差就越大。要想把钜铁板做成‘凵’形,然后包住肋骨,那板的宽幅最少要五十多厘米。

造府扎出的钜铁板的宽幅也就十几、二十厘米,做环片甲、罐头可以,包肋骨绝不可以。真要能扎出五、六十里面的钜铁板,还有什么环片甲,直接冲压成半身甲不更省事吗?

第三十八章 一牛

构建贸易体系,哪怕仅仅是由几百艘帆船加信鸽所组成的贸易体系,其难度也不逊于治理一个国家。技术对于构建这个体系尤为重要,特别是关键性技术。

仔细统计大航海时代的西班牙太平洋航线,就会得出那个时代西班牙人的商船损失率大约为6%;如果仔细统计葡萄牙人从里斯本到果阿的欧洲印度洋航线,即规划中的阿拉干库兰港至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这一段,其损失率远高于此。

1592-1602十年间,葡萄牙有38%的商船沉没在这条航线上。当然,这个时期正值荷兰人在海上绞杀葡萄牙人,数以百计的葡萄牙商船被荷兰人掠夺或者击沉、烧毁。排除荷兰人这个因素,这条航线上的沉船率也超过百分之十,可能接近百分之二十。

因为太阳照射,地球受热不均形成高气压、低气压,整个地球有两道固定风带,一在赤道两侧十度左右,即信风带,或者称为贸易风带,太平洋航线返回亚洲就是利用信风;另一条则是西风带,在纬度四十度至六十度左右,这是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的路径。两条风带方向完全相反。

南北半球地理不同,主要的大陆都集中在北半球而非南半球,尤其是青藏高原横陈在北半球西风带上,北美洲又有南北走向的落基山脉,多重阻碍使得北半球西风带极为柔和;

南半球全然不同,南半球只有非洲大陆的最南端、美洲大陆的最南端微微深入西风带,只起到轻微的阻碍效果,故而南纬四十度被水手们称为‘咆哮的四十度’。这里几乎每天都是大浪滔天,狂风仿佛狮子在愤怒的咆哮;如果再往南,到达南纬五十度左右,那就是‘狂暴的五十度’;再往南,到达南纬六十度,那就是‘尖叫的六十度’。

朱雀级飞剪经受不起夷州海峡的风浪,极有可能也经受不起‘咆哮的四十度’的风浪。里斯本果阿航线损失如此之高,与商船两次经过‘咆哮的四十度’西风带不无关系。

只要有成熟的船型和悉心的指导,当今天下任何一国都能造出饕餮级、朱雀级海舟,这个时代的木工技艺超乎想象。宫殿、陵寝、棺椁,全不用钉子。但纯木结构带着木头本身的弊端,这也是木质船身长难以超过七十米的原因。

找不出朱雀级船体断裂的原因,那使用钜铁龙骨、钜铁肋骨便是一种必须。只是钜铁府的轧辊确实是一个瓶颈,轧出的钜铁薄板材太窄,包不住粗大的肋骨,铁木肋骨强度再大也是望梅止渴。至于直接锻造出呈一定角度的肋骨,如此先不说造府工匠,就是熊荆也是满头雾水。

工尹刀、公输坚退下后,熊荆花了一分多种思考铁木肋骨技术问题,却但毫无结果。这时候欧拓进言将他从冥想中拉了回来。

“臣闻中洲之西各国,每每大战士卒不过十万,既如此,大王何不遣师讨伐,将运河据为己有?”短发的欧拓满脸杀气,与塞琉古使臣、印度使臣飨宴之时他曾得知:西方各国除了印度,塞琉古、埃及、希腊不过十几万军队。而天下仅楚国就有二十万军队,秦国傅籍男丁逾三百万,征召百万士卒轻而易举。

虽说征召是一回事,集中在一起出境作战是另一回事,这其中涉及到后勤。但他还是鄙视西方各国,这些所谓的帝国全国也只有十几万大军,大的战役出战人数常常不过十万,这样的国家放到华夏最多不过是二流。既然是二流,那就一口气吞了便是,何必绕个几万里。

“甚不可。”熊荆还没有答话,红牼便立即出言反对。“此数国源出一脉,灭一国其余诸国必仇视我等,战事不断不说,于行商也不利。且万里之遥,数万士卒如何赶赴?粮秣如何征集?若秦人此时伐我,若之何?”

“红卿所言甚是。”熊荆嘴里含笑,他赞赏欧拓的想法,这个干练的越人是完全合格的海军将领。“楚国不可两面作战,海与陆必要有所取舍。”

“百越之士可担此重任。”欧拓对熊荆大拜,“百越可得士卒四万,四万足以灭国。”

“不可。”熊荆声音严厉了一些,再道:“此尚非时也。埃及、塞琉古、安提柯皆为希腊人,同气连枝,岂能任由楚国占据运河?战事不断,贸易不畅,如何牟利于印度购粮?

倒是阿拉干库兰港对岸的僧伽罗……”按照贸易规划,阿拉干库兰港将成为葡萄牙人果阿港那样的重要商港,当年葡萄牙人在果阿投入重金,把果阿建设的像里斯本。作为印度洋贸易网的重要支点,以长远看,不应该放在潘迪亚国,而应该放在僧伽罗。

听闻熊荆说到僧伽罗,欧拓抬头,只听熊荆继续道:“……或可寻觅一港口。”

“臣必于僧伽罗觅一良港。”本来就确定欧拓于今明两年冬天率舰队出航,往西探索红海、西洲航路,朱雀级的失事必然要使启航日期推后。

“或可请印度相助。”红牼建议道。“据闻印度国君之王子曾至僧伽罗传扬佛教。大楚与印度交好,需于僧伽罗设港,请其相助当无不可。”

“然。”红牼的建议确实有用,只是如今的僧伽罗宛如百越,根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政府。“泰米尔人与僧伽罗人互相仇视,印度似欲以僧伽罗人牵制泰米尔三国,方与狮子国交善。于僧伽罗设港之事印度知情默许便可,余者可由欧卿自行斟酌。”

熊荆说到此对左右吩咐了一句,很快僧伽罗的地图就呈了上来。这是去年山鬼号等待饕餮时绘制的僧伽罗地图。熊荆指着后世科伦坡的位置道,“僧伽罗人皆在西北,或可于此设港。”

科伦坡港是阿拉伯人八世纪以前设立的港口,后来几经发展,成为国际性的大港,并成为斯里兰卡的首都。它最早的名字叫做凯拉尼托塔,即凯拉尼河渡口之意。熊荆并不清楚这些历史,他仅仅知道这是斯里兰卡的首都,大航海时代英国人曾控制这里。从后世的发展看来,这里应该是良港。

“唯。”欧拓脸上杀气又现,几年没打仗,他手早就痒了。

“若此地有人,或可……”熊荆笑了笑,他玩笑似的说起一个办法。“……或可使人上岸贽礼求见,曰:舟上货物霉坏,请准允上岸借一牛之地晾晒。”

欧拓和红牼都听不懂熊荆的意思,好在熊荆接着道:“贽礼丰厚对方应当准允,此时便可取出一张牛皮,剪成细带圈一片地。”

“这……”两人不免错愕,欧拓道:“若建商港,一牛皮之地岂非太小?”

“不小。”熊荆道:“一张牛皮剪成细带,可圈……”他心里换算了一下,记得貌似一张牛皮裁成细条可圈地五十平方公里,比整个郢都还要大一些。“大约可圈十一万四千楚亩之地,比郢都还大,建一商港足以。”

“原来如此。”欧拓连连点头,红牼虽然不太赞成这种欺骗性的办法,可一直等到欧拓告退他才说道:“欧拓急欲建功,或多杀戮也。我等新到彼地……”

“僧伽罗乃荒芜之地,只借荒芜之地印度当不会反对。海峡对岸泰米尔人与僧伽罗人多有仇恨,只会坐壁上观。然若,”熊荆喝了一口茶,他记得印度使臣曾经说过,潘迪亚王后有十三万步兵、三千骑兵、五百头战象,如果这是真的,那潘迪亚军力不弱。“然若我真夺下此地建港,或有攻伐之事,好在潘迪亚没有新式大翼。”

用水泥筑城很快,海滩上有沙子,河里有石子。且去的时候商船多是空载,运输吨位不缺。

“大王欲派何人驻守此地?”红牼追问道。趁着身边全是楚人,他补充了一句:“臣闻越人多叛,若全是越人,他日越人叛我若何?”

红牼此言让熊荆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一方面越人需要团结,另一方面,越人又需要提防。到底该怎么样团结、又该怎么样提防,熊荆尚掌握不了这个技巧,也不屑用这样的技巧。

“越人为何要叛之?”他反问道。“越人若叛,岂能据此商港而得利?”

“然大王已准越人造少司命级海舟,又准允欧拓前往西洲航道。”红牼说起了另外两件事,在他看来这都是很危险的。“且离耳(海南)又设有铁厂……”

“那又如何?”熊荆还是反问。“有铁厂、有商船、有航道,便可执掌海上贸易?”在红牼的不解中,他大声道:“非也!帆船航道常固定某一纬度,若无海上武力,贸易无法保证。”

红牼没有见过风帆战列舰,更没见过几十门二十四磅齐射,他以为熊荆所谓的海上武力是指大翼战舟。“然越人亦有大翼战舟。”

“此事勿要再言。你还是做好准备,明年五月赴东洲。”熊荆面色一寒,不再提及此事。

第三十九章 文明

为了防止草原部落窥视、掠夺商队里的神马,鸩拔迦率领的商队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就抵达了赵国的云中。此时赵军已经控制了云中郡的大部分城邑,与秦军对峙于黄河岸边。

一千七百多匹神马减去路上死去的六十多匹,只余下一千六百多匹。长途的奔波使得这些神马马力很弱,绝大多数都在掉膘。既然到了赵国,鸩拔迦也就不急于赶赴塞内,他希望在这里多呆一些时日把马养肥。整理货物是粟特人的专长,何况是神马这样贵重的货物。倒是亚里士多德四世和狄凯欧波利斯并不喜欢在云中郡久待,他们希望早一些赶到楚国。

云中郡的赵人、赵国治下娄烦人借此整天围着那一千多匹神马打转。一些闻讯的娄烦部落还从遥远的地方带着母马匆匆赶来,到了云中才发现这些神马全是太监,不能马事。粟特人的狡猾凡人皆知,失望唾骂之余大家只能求他们卖马。本着惜售的原则,神马的价格被有意无意的炒高,当消息传到几千里外的郢都时,马价已值千金。

这时候鸩拔迦才在秦军准备发起的攻势中匆匆往东,进入雁门,又从雁门往东,进入代地,而后从飞狐陉穿过太行山,进入河北平原。

本来鸩拔迦打算路过邯郸,再经大梁进入楚国。这一路尤其是大梁是天下中枢之地,沿路造势炒作,一匹马的价格估计到了郢都要涨数千金之巨,但连绵不绝的战事让他不得不继续东行,渡过黄河进入齐国境内。

一千多匹千里马从云中入塞,期间故意的停留使得黄河对岸的秦军也得知了消息。商队刚刚进入齐国,便有秦人上前相求,欲请鸩拔迦入秦。鸩拔迦对此婉言谢绝,当秦人喊出十万金的高价,他假装犹豫在在浮阳停留了三天,最终还是谢绝南下。

千里马从入塞起就在天下各国引起了轰动,虽然戎人反复相告这些马匹将全部售予楚国,但有钱的贵人富商仍是趋之若鹜,都想购得一匹传说中的千里龙马。只待商队经过临淄、进入穆陵关,这些人才扫兴而回。

从鸩拔迦拒接乘海舟南下,熊荆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再听说这些马全部去势,其中没有公马和母马,他对商队也就不再关注了。不过这些汗血马会不会在齐国疆内被秦军横夺是一个问题。如果秦军横夺,那就给了楚齐两国出兵的机会——说服那些不愿救援赵国大臣的机会。可惜从浮阳到临淄,秦军都没有越过毂邑,攻入齐国。

继塞琉古卖出尼萨马后,巴克特里亚也卖出了汗血马。左右逢源的感觉让楚人喜悦,但这让原本要求楚国与巴克特里亚断绝往来的塞琉古使臣西拉努斯很是失落。他当然知道汗血马,这是萨尔玛提亚人的贵族马,帕尼人、索格底亚那人骑的就是这种马,迪奥多托斯二世麾下的军队也骑这种马。据说在已知世界,这是唯一可以和尼萨马媲美的马。

本来塞琉古和楚国各求所需,对方是唯一能满足自己需要的国家。巴克特里亚的售马行为使得塞琉古的议价能力大幅下落,能够值得庆幸的就是两国的马铁协议去年冬天就已达成。

当天气再次转冷时,鸩拔迦的商队终于在郢都北面淮水码头登岸。还未登岸之前,善于观察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是就看到了郢都城墙,以及紫金山上高耸的内河灯塔。

“奉王命,迎巴克特里亚使臣。”岸上是宾者的声音,昭黍和少宰靳以出城迎接,熊荆仍在研究如何做出铁木肋骨。

“那便是楚尼国王?”再一次见到学生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如此问道,他说的人是昭黍。

“老师,那不是楚尼国王,那是七敖中的一位。等于希腊议事会里的主持人。”毋忌看到亚里士多德四世极为亲切,信鸽虽然能传递消息,但这是单向的。塞琉古使臣抵达郢都后,他每天都生活在苦恼中。

“无知的蛮族人!”原来楚尼王没有亲自迎接自己,亚里士多德四世很自然的嘲讽了一句。

本来他对这次的行程抱着极大的期望,故而事无巨细,让仆人一一记录,但进入云中郡看到赵人居然用泥巴筑墙,他才明白自己来到了蛮族部落。希腊、波斯大多使用石材,城市里的建筑高大而精美,哪怕是已知世界公认落后的印度,也早已学会烧砖,可这片土地上的人只会用简陋的木头工具捶打着泥巴,筑起低矮简陋的房屋。

建筑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就是食物。这片土地虽然也种植小麦,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将小麦磨碎,所以小麦反而成了穷人的食物。没有面粉就没有面包,只能吃那种黄灿灿的粟米,他完全不喜欢这种‘粗粝’的蛮族食物。

希腊是已知世界的中心,亚历山大大帝伟大的征服是将文明之光带到蛮荒之地,让世界各地的蛮族得以摆脱野蛮,所以,虽然征服过程中存在数不清的血腥和残暴,但从历史角度来说,这种征服却是进步的、文明的,是人类完成自己使命的必须。

这是亚里士多德四世一直坚持的观点,也是他鄙视蛮族的理由,所以每当有人指责亚历山大杀死无数当地人时,他都会以此来说服对方,就像、就像——如果他能活到两千年后,一个西方思想家在评论英国殖民者对印度带来的破坏和残暴时,也使用了同样的逻辑。

“请使臣先到驿站休息,敝邑楚王随后召见。”并不知道自己在亚里士多德四世心里已经变成一只猴子的昭黍正在揖礼,而后他在前面引路。

“告诉他们,我现在就需要见到楚尼王。”亚里士多德四世对毋忌吩咐。

“老师……”究竟在楚国生活了数年,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提议让毋忌很是为难。

“不。”亚里士多德四世固执的摇头。“作为一个希腊人,我们不应该遵守蛮族人的规矩,对蛮族人屈膝。你让他们告诉楚尼王,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他和他的臣民自此以后将摆脱野蛮的习俗,生活在伟大的文明中。”

第四十章 极限

“带来何物?带来……文明?!”造府之内,蒸汽机的噪音让每个人说话都要竭力大喊,熊荆倾耳听完昭黍的禀告,头也没回便道:“鸟明。不见。”

甩出这几个字后,他再度与工尹刀、欧丑等人商议眼前那台‘砰哧砰哧’冒出白色蒸汽的瓦特蒸汽机。这部蒸汽机正开开停停,每当活塞停转的时候,锅炉内的白色高压蒸汽就大股大冒出来,将整个工棚变成了人间仙境。

虽然已经有了各种碳含量的钜钢,虽然已经有了高强度的切削刀具,虽然已经有了高精度的镗床,虽然……,可造府依旧做不出性能稳定的瓦特蒸汽机。

实际上造府只是用镗床镗出了瓦特蒸汽机的高精度汽缸,由此解决了纽卡门蒸汽机的汽缸漏气问题。瓦特蒸汽机是衡置的,因为汽缸精度足够,活塞缠上麻绳足以密封汽缸,纽卡门蒸汽机只能竖置,因为活塞上端有一层薄薄的积水,这层积水是密封汽缸的关键。

用水密封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办法,造府按照熊荆的指导,费尽心思造出了镗床,镗出了可以用麻绳直接封闭的汽缸,可下一步怎么做熊荆也不太清楚了。瓦特蒸汽机可以左右往返做功,其结构包括气阀、曲轴、连杠、飞轮,与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纽卡门蒸汽机相比,瓦特蒸汽机实在太过复杂,并且两者速度也差别极大。

纽卡门蒸汽机喷水冷却汽缸,使的蒸汽机活塞速度从最早的每分钟往返四次提高到每分钟十次,后续改良至十六次。瓦特通过二十年的改良,在十八世纪末使得蒸汽机活塞往返达到每分钟五十次。速度越快,机械强度要求越高,设计容错率越低,事故也越多。

造府的机械设计、机械加工根本就跟不上。虽有各式机床,但这些机床仅仅比手动工具好一些。这些机床全部没有变速齿轮调速,所以只有一种固定速度;也没有多少夹具,加工精度难以保障。应力计算、强度计算,根本就不存在。蒸汽机的连杆到底需要多粗,只能按照经验估计,断了换一根粗的,再断再换更粗的。

熊荆对此也无奈。他已经看到了造府工匠的极限,也知道了自己极限。他懂的就只有这么多,而造府工匠,要想彻底改好瓦特蒸汽机,估计要等下一辈受过完整教育的工匠成长起来,只有他们才有可能彻底改良蒸汽机,改良锅炉。

诸人说话间,工匠再一次打开汽缸进气阀,蒸汽当即涌入了气缸。这时活塞开始做横向往复运动,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只是连杆另一端高速旋转的飞轮旋转中有一些细微的颤动,并且这种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感觉不对的工尹刀大喊道:“止!止!!”

他大声喊止,汽缸连杆却已经‘当’的一声从飞轮上脱裂,一小片钢碎恰好从熊荆头顶呼的一声掠过,熊荆脸色当时未变,事后才变得煞白。

“小人死罪!”打开进气阀的工匠脸色比熊荆更白,他仓皇伏地,顿首不已。

“臣死罪!”工尹刀、欧丑等人也慌忙伏地,他们庆幸熊荆无恙。

“能杀不佞的蒸汽机还未造出来,何须惊慌。”刚才差一点就薨落的熊荆心中虽然后怕,还是勉强的笑了起来,道:“你等无罪,起来吧。”

“谢大王。”工尹刀抬头看到熊荆脸上是笑容,这才从地上起身。

“不佞相信你等终有一天能将其造好。”熊荆看着那些仍然仓皇的工匠道,但没有人敢答话。

这可不是大翼战舟、风帆海舟,大翼战舟、风帆海舟不过是把宫室建在水面上而已,木材性质、柱梁结构、构造原理并没有什么变化。蒸汽机不同,钜铁的性质工匠尚不能完全把握,机械结构与柱梁结果也迥然不同,最重要的是运动。

大翼战舟速度再快,也不过是舟底在水面上滑行,舟内是完全静止的,蒸汽机虽然固定在地面上,可它的每个部件都在运动。不但运动,还快的可怕,速度快过战场上高速奔驰的戎车。运动的各个部件都不能出错,并且这些部件每天最少要运动八个时辰,一年最少要运动三百天。这种强度如果是戎车,不要一个月就要报废。

“怎么,造不好?”熊荆见工匠没有答应,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小人不敢欺哄大王。”有个工匠微微抬了下头,很快又低下了。

“工尹刀,”熊荆转向了工尹刀。

“臣在。”工尹刀不知道熊荆要干什么,心里很是不安。

“今日起,从学社遴选些聪慧、善制器的学子到造府实习。”熊荆只能寄希望于学社。

“臣敬受命。”工尹刀揖道,他大大的松了口气。

“造府各府还是用回此前那种汽机,此型收回。”熊荆再道。

仿瓦特蒸汽机事故不断,那就只能用回纽卡门蒸汽机了。两者的差别在于做功,也在于煤耗。一部仿瓦特蒸汽机做功是纽卡门的两倍,煤耗却是前者的三分之二。这是可以克服的困难,不过是多一台蒸汽机,每天多消耗半吨煤而已。

现在造府大部分动机全都改成了蒸汽机,尤以水泥厂为最。水泥产量每年十万吨,水泥生熟料都要磨制,四十万吨生熟料需要一百五十部蒸汽机所带动的钢磨日夜不断的磨粉,另外还有一百多部破碎机。换成纽卡门蒸汽机,煤耗一年将增加五万多吨。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换回原先的性能稳定的蒸汽机,设备故障不断耽误生产,水泥供应不足,各国防线不能在计划时间内完成,这才大问题。淮南煤矿在侧,用蒸汽机抽水、用蒸汽机灌风、用蒸汽机从地底吊煤,煤矿效率倍于以前。

工尹刀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轻重,他带熊荆来看蒸汽机也是想如此建议的。四国会商后,魏国、齐、赵三国都急需数十万吨水泥增筑城墙工事。按照他们的计划测算,所需水泥竟要数百万吨,这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造府很谨慎的将生产规模增加了十五万吨,三年内实现。

“硫磺几何?”带着遗憾离开工棚的熊荆问起了硫磺,诸人都看重粟特人带来的汗血马,他却只看重粟特人运来的硫磺。

“胡人此次运来甚多,十数倍于前。”工尹刀道。

“几吨?”熊荆心中一跳,直接问数量。如果有三、四吨的话……

“以胡商所报,有一点四五吨。”商队已经入城,货物清点后现已入库。工尹刀回忆着臣下的汇报,说出了大致的数字。

“善。”硫磺比预想的要多,熊荆不免有些高兴。这时他才想起昭黍刚才的汇报,巴克特里亚的使臣现在就要见自己,说是他带来了什么文明。

这种态度让他不免厌恶。人不是各地的猴子变的,人是从非洲跑出来的,繁衍发展之所以不同,全在于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地理位置的差异造成了东西方的差异。只有进入了工业革命,西方才真正意义上的领先于全世界。造成这个原因的,只是地理。

地中海等于是大航海小的学,由大不列颠岛、设得兰群岛、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日德兰半岛和西欧大陆环绕围成的北海,则是大航海的中学。在这片海域维京人发明了等维度航行,造出了更耐受风浪的船型,这些经验与地中海航海技术、传统融合,产生了大航海需要的一切。

亚洲没有因地理形成的航海学校,不但没有,反而有一条‘大壑’,阻止未掌握调戗技术的舟楫东去。美洲与欧洲、亚洲的距离,以及美洲本身的地形,也决定欧洲便于发现美洲、移民美洲。从欧洲出发,顺风横渡大西洋只要二十七天,上岸多是富饶地带,可轻而易举的抵达五大湖区;亚洲就不同了,顺风横渡太平洋最少需要四个多月,上岸后看到的是落基山脉。

文明这样宏大的问题不是熊荆所能了解的,从他所熟悉的大航海来看,正是东西方地理的差异造成了后世那种受制于人的结果。

至于亚历山大军队与波斯军队的差异,与其说是军事技术的差异,不如说是组织度上的差异。世人熟知在高加米拉战役中,波斯皇帝大流士落荒而逃造成全军崩溃,亚历山大一战灭亡波斯帝国。其实在高加米拉战役前两年的伊苏斯战役中,大流士同样临阵溃逃;再之前的格拉尼卡斯战役,鏖战中,波斯步兵忽然溃逃,剩下两万名希腊雇佣兵仍在坚守阵地。

武器、战术确实重要,但使用武器、完成战术的是人。士卒之间、将卒之间如果没有一种信任,没有深厚袍泽之情,作战时你算计我、我提防你,都想自己跑在前面,别人留在后面,再好的武器、装备也是逢战必输。

回宫的路上,熊荆想起了希腊人,想起了毋忌描述的那些战役。他并没有把巴克特里亚使臣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又一次明白这些道理。

第四十一章 爱慕

熊荆未将亚里士多德四世放在心上,亚里士多德四世却一直希望得到召见,可惜的是,一连三天,王宫谒者都不见踪影。毋忌的打听的结果是赵国与秦国正在井陉大战,楚王和大臣们正在商议出兵之事——如果赵国战败,南方各国再不出兵相救,天下各国就危险了。

借着希腊历史,立场站在楚国这一边的毋忌很自然的将楚国比喻成雅典,而秦国则是残暴的斯巴达。现在所发生的,则是一场超大规模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是民主对专制的战争。

毋忌这样的解释不仅仅瞬间让亚里士多德四世明白了天下局势,并且让他更迫切的希望见到楚尼王。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结果是民主的希腊向专制的斯巴达投降,这是他每每想起都感慨不已的憾事,既然楚国是民主的希腊,那么他就帮助楚国战胜邪恶的斯巴达秦。

三天的等待中,除了了解天下局势从而认同楚国,带着世界统治者固有骄傲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免不了要和毋忌发生一些争论,比如:百万大军是不是存在?

本着以往的经验,亚里士多德四世并不相信东亚大地真的存在百万大军。高加米拉会战时,波斯人也宣扬大流士率领的波斯军队有一百万,实际上事后估计,真正列阵作战的波斯士兵不超过二十万。

谎言和夸张是东方人的固有特性,亚里士多德四世除非亲自见到,他绝不相信落后的东方进行一场大型会战,双方参战士兵的人数能够接近或者超过一百万。如果这是真的,那西方的那些伟大的会战算什么?不相信是一,不可能是二。

一百万大军每天需要吃掉两万麦斗(1麦斗=52.3公斤)的食物,需要大约两万辆马车运输。希腊任何一个城邦都没有办法供应如此多的食物。而毋忌提及的长平会战持续数个月之久(长平会战实际只是进行了几个月而非三年,三年是秦军从攻伐韩国开始连续作战了三年),士兵所需要的食物根本无法运输。

不但无法运输,按照粮食产量,只有五百多万人口(亚里士多德四世认为赵国五百人人口也是虚假的、夸张的,一个王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人口)的赵国根本不可能出动四十五万军队。因为粮食没有富余到可以出动这么高比例的人口参战。

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质疑如此之多,其实这些都是毋忌此前质疑过的,本着‘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精神,毋忌也将自己长期观察的结果——评估楚国军事力量的规模也是他出使楚国的任务之一——全部相告:

在东亚各国,男子年满十七岁都要傅籍,要到六十岁才可免籍。一家之中常常有两名傅籍男子,有的时候是三名。傅籍可随时征召,政府并不需要支付军饷,只要提供必须的食物;

军队的粮食运输,陆运最远距离不会超过一千两百八十七斯台地亚(1斯台地亚=0.16公里,即500里),但陆运只是补充,主要是水运,比水运更重要的是就地征集,这才是主要手段。

东亚人口稠密,战争主要发生在人口稠密地区或者在人口稠密地区附近,而非荒无人烟的边疆,军队可以就地征集库存粮食。边境要害地区、易于发生战争的地区,以及准备发动战争的地区,战前都会大量存储粮食,所以粮食并不存在问题。

至于粮食产量,小麦的种收比很难达到1:6,一些不好的年份常常是1:4,甚至1:3,但东亚粟的收种比常常可以达到1:10,最差也不会低于1:8,所以东亚各国最长三年可以积攒一年的粮食。而小麦如果种植不善,五年也没办法积攒一年的粮食。

这是毋忌几年下来观察的结果,他此前也惊讶于三百万人口的楚国能够出动二十多万军队。只是他说的这些第一条亚里士多德四世就无法相信,他不相信每一名男子年满十七岁会主动前往政府登记,也不相信政府一旦征召,所有傅籍男子都会应征入伍。

战争是残酷的,没有军饷而参战,并且每一个十七岁以上的男子都要参战(极端情况下两腕尺多一点(115cm)的男子也要参战),这是专制的波斯人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当他喊出‘诸神在上,这完全是谎言’的时候,谒者忽然出现在门口。

“大王召巴克特里亚使臣觐见。”谒者一边说一边递上铜符节。

“谢过足下。”毋忌接过铜符节,见是一节,知道不急,只到:“敢问何时?”

“悬车前必至茅门。”谒者听不懂亚里士多德四世在和毋忌争论什么,只清楚这些白狄不喜欢洗澡,所以臭的很。他悄然用衣袖掩着自己的鼻子,交代道:“今夜各国使臣皆至,大王飨宴群使,望使臣勿忘沐浴更衣。”

如果不是使臣,谒见大王前要在王宫沐浴更衣,穿上规定的衣裳,练习规定的礼仪才可以入宫。使臣因为代表他国国君,是否沐浴、穿何种衣裳、行何种礼节王宫最多只是询问,并不干涉。谒者特意交代了一句便退走,室内只剩下不再争论的师徒。

“楚尼王终于要见我了。”亚里士多德四世有些兴奋,他接着道:“如果他能保证不再和塞琉古人交往,我将帮助他抵挡住斯巴达秦的进攻。”

“老师,楚尼王非常、非常……”毋忌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熊荆,虽然他用了两个非常。

“非常什么?”亚里士多德四世问道。“塞琉古人占据了巴比伦,占据了波斯人的一切。他们已经腐化堕落了,不再像希腊人,而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波斯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文明,只知道什么叫做淫乱。

巴克特里亚的独立是光荣而正义的,是巴克特里亚在已知世界的边缘阻挡着可怕的萨咯蛮族,他们难道忘记了,迈锡尼文明是如何被蛮族人毁灭?”

说起塞琉古人亚里士多德四世就非常的气愤,故而提起了迈锡尼文明被毁灭的历史。希腊不是单纯的希腊,在公元前十世纪前后,野蛮的多利亚人入侵毁灭了迈锡尼诸国,将爱琴海带入黑暗世纪。迈锡尼人除了留下一些残迹,也就只有《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

按照文献记载,多利亚人此前就生活在锡尔河以北的里海、黑海附近,与现在的萨咯人、萨尔玛提亚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巴克特里亚作为希腊文明的保卫者,理应受到尊敬而非被塞琉古的希腊同胞讨伐。

即便带着对塞琉古的怒气,亚里士多德四世在毋忌的劝告下也还是洗了一个澡,换上传统的白色希腊基同(长袍),这实际就是几块布料然后用别针别着。基同构造虽然简单,穿在亚里士多德四世身上不但尽显希腊服饰的飘逸与优雅,还将他衬托得极为博学和睿智。只是,走出驿馆被外面的北风一吹,亚里士多德四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接见他国使臣一般是在正朝,白种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并没有引起朝臣们的主意,塞琉古使臣西拉努斯去年抵达郢都时,也没有引起什么好奇。白种人即白狄,赵国一些国君大臣就娶过白狄,殷商西周也有白狄女子嫁于商周君王。亚里士多德四世登堂入室,朝臣微微打量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

“巴克特里亚使臣亚里士多德四世见过国王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对王座稍微鞠了一躬,而后立起了身子,胸前长袍飘逸,他看向坐在王位上的熊荆。

“使臣一路行来……安否?”接见使臣都是客套式的问候,熊荆有些心不在焉。等看到亚里士多德四世穿着的希腊式长袍,顿时觉得极为熟悉。

“感谢国王陛下问候。我很好。”亚里士多德四世一看见熊荆就低呼了一句‘诸神在上’,心中瞬间充满了爱慕——

‘稚气未脱的十二岁少年给我带来欢乐;但更能勾起欲望的是十三岁的男孩;十四岁少年则是更娇艳的爱情之花,比之更具魅力的是十五岁的少年;十六岁少年是众神追求的花朵,而十七岁的少年根本轮不到我,唯有宙斯才能享受。’

王座上的白衣少年虽然看不出具体的年龄,可亚里士多德四世判断他不会超过十六岁,少年的稚气融合着一种常人没有的英武,高贵而英俊。这样娇艳的爱情之花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伴侣,他现在就想成为他的人生导师,细细品尝这枝花朵醉人的芳香。就像亚里士多德当年细细品尝少年的亚历山大大帝一样。

“尊敬的国王陛下,只要楚尼能许诺不出售武器和盔甲给塞琉古帝国,楚尼和巴克特里亚将成为最友好的同盟,而我,已知世界最博学睿智的学者之一,也将成为陛下的导师和朋友。”准备好外交词汇全部忘光了,亚里士多德四世现在只有原始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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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选择

古希腊的审美中,最美的是翩翩少年而非青春少女。神话里往往不厌其烦的罗列美少年的名字,花瓶、器皿上刻画的通常是‘漂亮的少年’而不是‘漂亮的少女’。以至于全希腊都形成一种习俗:每个成年男子都要成为一个少年的导师、监护人以及朋友。一些没有少年陪伴的男子,常常被人鄙视,备受耻辱。

亚里士多德四世当然有少年陪伴,只是他身边的所有少年都不及王座上的楚尼王高贵,也不及他漂亮,他强烈希望自己能成为他的人生导师,引领他享受同性之间的快乐。

正朝上的朝臣并不知道他想的法,对他知根知底的毋忌却是瞬间面红耳赤。他知道老师好女风也好男风,可他想染指楚国国王,这完全是自寻死路。

熊荆也察觉到了亚里士多德四世怪异又热切的目光,只是他的人生经历让他显得迟钝,未曾察觉出目光里的猥亵。听闻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建议,他笑道:“楚国此前已与塞琉古帝国订立盟约,盟约包括出售楚国所产之兵甲,故而楚国无法就此许诺。

足下之学识……”一个以亚里士多德之名标榜自己的人,虽然自傲,估计也应该有一定的学识,不然不敢在一群希腊人当中以此为名。

熊荆正在想怎么回绝亚里士多德四世,亚里士多德四世往前走前几步,道:“我的学生告诉我,楚尼以及楚尼的盟友正在遭受一场战争,残暴邪恶的斯巴达秦要想毁灭民主、自由的楚尼,作所谓已知世界的最渊博的学者,我愿意帮助楚尼抵抗斯巴达秦的侵略。

九十多年前,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率领四万步兵、七千骑兵,仅仅三次战役就征服了庞大的波斯帝国,征服了埃及,征服了半个印度。每一次会战敌人的数量都是亚历山大大帝士兵的数倍,但每一次会战都是亚历山大大帝取得胜利。我将用亚历山大帝的谋略和战术来教导陛下,狄凯欧波利斯将教导楚尼军队学会全世界最先进的骑兵战术……”

正朝上的朝臣对亚里士多德四世口中所说的‘四万步兵、七千骑兵’嗤之以鼻。这么点军队不说在天下,就是在楚国也是郢师的水平。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建议仿佛一个没有见过郢都的乡下人在吹嘘某某县邑有多繁华。

熊荆当然知道亚里士多德四世所言非虚,B论坛63区常常架空亚历山大对阵华夏诸国。

马其顿军事体系中最重要、最致命其实是那支只有几千人的伙伴骑兵。后来马其顿(继业者时期)与罗马军团进行对抗,曾有过七次主力会战。双方的胜负实质上就是骑兵对抗的胜负,唯一的一次意外是贝内文图会战,追击中马其顿军队的战象忽然发疯,引起己方队列混乱使得罗马人反击成功。

楚国骑兵全部使用马镫,马镫给骑士提供了两个稳定的支撑点,让他们可以射更强的弓、举更重的矛、做出幅度更大的厮杀动作,骑兵的钜铁甲具也是同时代骑兵所没有的;且多次磨砺,妫景、项超等人已经是合格的骑兵将领,熊荆相信他们并不比亚历山大的伙伴骑兵差,只会比伙伴骑兵更强。

在群臣的笑声中,熊荆道:“楚国并不需要亚历山大,楚国只需要优良的战马。”

“不,陛下,你完全需要。”亚里士多德四世强调道:“有了这些,你将像大帝征服埃及和波斯一样征服斯巴达秦。”

“秦国并非埃及或波斯。”熊荆不同意他的观点。“埃及、波斯乃是帝国,帝国素来容易征服。不佞听闻,巴比伦欢迎亚历山大之大军,不佞还听闻,波斯国都波斯波利斯被亚历山大洗劫一空,付之一炬不见丝毫反抗。唯有在帝国边缘索格底亚那,亚历山大才遇到不屈之反抗,反抗持续数年,方得平息。

可征服帝国之大军,不可征服王国,除非王国亦成帝国,或王国太小,军力有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然华夏之玉,硕大坚硬,每战动辄数十万人,非希腊之石可攻。”

“波斯人也号称他们有一百万步兵,然而一切都是虚假之辞。”亚里士多德四世一明白熊荆比喻的含义,相比于昆仑山以西地区,华夏的战争规模巨大,可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足下学识渊博,为何不知帝国之言多为虚,王国之言多为实?”熊荆的笑意有了些变化。

虽然有些事情很残酷、不值得去夸耀,但事实就是,春秋战国几百年战争,华夏世界已经发展出一套完善的总体战体制。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粒粟米,任何一匹布都纳入了这个体系。

西方要到一战时期,才真正执行严苛的战时配给制度,然而《墨子·杂守》中,已经详细制定了斗食、参食、四食、五食、六食,五种全民战时伙食标准。大多数人以为秦国是法家治国,实际上没有墨家帮助秦国建立一整套完善的大数字管理体系,统筹调配全国的人力、物力,总体战靠一帮法家士子根本就玩不起来。

熊荆熟知这些,亚里士多德四世刚刚接触华夏世界,并且带着固有的骄傲,他并不认同毋忌已经熊荆说的一切。他激昂的道:“陛下,我丝毫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超过三十万人的大型会战,我无法想象如何运输几十万士兵的食物,又有多少小麦可以供他们长期消耗。

我更难以想象作为非自由民,他们为何要主动向政府报告自己已经年满十七岁,为何一征召他们就顺从的全部出征,而没有人藏匿,也没有人要求领取军饷。”

亚里士多德四世坦言自己的疑惑,除了伊苏斯会战和高加米拉会战,他从未听说超过二十万人的会战,可在华夏,任何一次大型会战的参战人数都超过二十万,长平之战甚至超过九十万,接近一百万,这样会的战规模是他难以想象的。

原先朝臣们对亚里士多德四世只是轻微的嘲笑,嘲笑他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现在听他发出这么多的质疑,已经没有人笑得出来了。他的这些问题就像有人质疑太阳不是从东方升起一样,让朝臣们觉得他有些可怜:已知世界最博学睿智的学者,原来是个傻子。

熊荆也觉得他有些可怜。人的思想很难超越自己固有的认知,几万人参战就算是大会战的西方,虽然在战术、在骑兵运用上领先华夏大多数国家(赵国应该除外,李牧破匈奴之战,骑兵比例接近10%),但在战略、尤其是在总体战技术上,远远落后于华夏诸国。

“足下之惑,若能久留于郢都,日后自然知晓。”如果亚里士多德四世只是暂时不知,日后自然会修正自己的认知。可如果他固执己见,非要认为西方不能做到的事情,落后的东方也不能做到,那就没办法了,你叫不醒一个没有睡着的人。

熊荆迅速的结束这个话题,说起了这次谒见的要事:“楚国同时与塞琉古、巴克特里亚交善,塞琉古与巴克特里亚都有楚国所需的良马,以公平计,两国马匹、兵甲价格当一致,若足下觉得价廉,大可不换。”

一匹战马换八套兵甲,这是尼萨马的马价,汗血马虽然体格不适合重骑,但可以作为轻骑。不过鸩拔迦要价极高,他要求一匹马最少换三十套兵甲,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几日谈判未果,从塞琉古运来的第一批五百多匹公母马已运抵养马岛,故而那些去势的汗血马可有可无。

“陛下,索格底亚那商人不是我可以命令。”亚里士多德四世道。“据我所知,斯巴达秦也希望购得那些马匹,如果陛下不答应索格底亚那商人,他们或许真将马卖给了秦尼人。”

汗血马之事天下皆知,楚齐赵巍四国甚至以为秦国会发兵抢夺这些马匹。亚里士多德四世的猜测让正朝的气氛突然紧张,熊荆虽然担心,却镇定的相告:“巴克特里亚国商贾自然可卖马予秦人,不佞无从阻止,然彼等需知,楚、齐、赵、魏四国对此必有后报。

确而言之,巴克特里亚须在秦国与四国间选择,若卖战马于秦,当不再与四国行商;若与四国行商,当不卖战马与秦。”

“请问陛下,楚尼是否也要在塞琉古与巴克特里亚之间选择,如果卖武器给塞琉古,就不应该希望巴克特里亚会在秦尼和四国间保持中立?”对熊荆的爱慕正从亚里士多德四世心中褪去,熟知天下局势后,他觉得完全可以通过秦国制衡楚国。

“然塞琉古与巴克特里亚之间并非发生战争,秦国此刻正在攻伐四国之一的赵国。”熊荆道。“若足下执意不顾此前之盟约,定要助纣为虐,不佞只能各赠五万套钜铁兵甲予印度和塞琉古,督促他们立刻对巴克特里亚开战。”

第四十三章 棋局

王座上少年目光如有实质的直视过来,亚里士多德四世立即迎视,和蔼笑道:“陛下,我想这是双方都不愿发生的事情。”

“此前巴克特里亚不愿售马予我楚国,今又横加干涉,不许楚国购入塞琉古马匹,不佞不知足下据理何在?”熊荆目光冷厉,他不断在思考巴克特里亚如果卖马给秦国会有什么后果。

而朝臣对亚里士多德四世已是怒视,此前粟特人已有承诺,不向秦国出售汗血马,当然也不向楚国出售汗血马。现在因塞琉古而一改前言,来要求楚国如何如何,顿觉他很是无礼。

“我仅仅希望陛下不要介入塞琉古和巴克特里亚的争端,没有阻止楚尼购买塞留古的马匹。”亚里士多德四世解释道。

“然塞琉古只愿以马换取兵甲,而此前楚国与贵国所定盟约并未名言:楚国不可售兵甲与塞琉古。此前楚国与贵国所定盟约已然名言:楚国之钜铁、兵甲不准售与秦国,巴克特里亚之马匹亦不准售与秦国。”熊荆回忆着盟约原文,不准售马给秦国是他特意加上的,为的就是防止秦国西去求马。“足下今视盟约如无物,他日必受讨伐。”

迄今为止,熊荆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果断为亚里士多德四世所赞赏,只是他早就想到了盟约,等熊荆说完他立即道:“陛下应该知道,巴克特里亚北方有野蛮的萨咯人,还有数个城邦,比如石国、大宛,巴克特里亚只能约束本国商人不售卖战马给斯巴达秦,并不能约束他们。”

“这就是足下所谓亚历山大之谋略?”熊荆冷笑。盟约总有漏洞,亚里士多德四世所说的石国、大宛就是漏洞。“粟特商人本不愿售出汗血马,而今忽然售出千余匹汗血马,此非贵国强迫?华夏与河中万里商道,皆由粟特商人经营,若非贵国强迫,秦人如何得马?由此不佞认定,他日秦军有成群之汗血战马,皆贵国背盟所致,四国必有后报。”

“大王,楚军可乘海舟至塞琉古,若其国背盟,当与塞琉古一同出兵讨伐。”淖狡进言道。

“大王,海舟今年下水二十五艘,明年请下水四十艘,后年再下水四十艘,一百一十五艘海舟可载数万人。”工尹刀也道。真要出战,海舟数量就要增加。

“大王,若至塞琉古讨伐其国,越人可挡此任。”骆开也插了一句嘴。

众议汹汹,这些人的建议都由毋忌翻译告给了亚里士多德四世,亚里士多德四世只是轻笑。他知道巴克特里亚与楚国的距离,也清楚塞琉古、印度与楚国的距离,跨洋航线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丝毫不相信楚国军队能运至塞琉古,然后与塞留古一同进攻巴克特里亚。

“何必于海路相伐,”项燕道。“臣以为四国骑兵自当出云中郡,赠兵甲与狄人,率狄人相伐。狄人无此好马,得闻河中有好马,必趋之若鹜。”

武将立于朝堂也是玄衣白裳,从来就没有哪个武将着甲班朝。且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是将还是相只是不同场合的职务区分,而非身份的区分。饶着这样,项燕的言谈举止还是让亚里士多德四世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这时候毋忌在他身边说道:“这是楚尼最优秀的将军项燕,他曾连续五次击败秦尼军队,杀死二十多万秦尼士兵。听说秦尼人听到他的名字就会逃跑。”

朝堂上乱乱哄哄,亚里士多德四世正在小心的观察,他能感受到这些人的怒意和激动,一如希腊五百人会议上那些常常愤怒的议员。

“他们的城邦都有自己的军队?”亚里士多德四世问道,他听到越来越多人说‘本县可以出兵’、‘本邑可以出兵’。这好像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城邦联盟

“是。”虽然楚国县邑和希腊城邦有所不同,但大致相似。“现在这座城市就有四个师,加上楚尼王的直属军队,大约有三万名步兵,六千多名骑兵。去年楚尼王率领他们征服齐尼,占领了齐尼国都,迫使齐尼国王断绝与秦尼的友好关系,达成了四国同盟。”

“楚尼有多少军队?”亚里士多德四世又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最少有三十个正规师,每个师大约有六千多人,还有更多的预备师。”毋忌道。“一个楚尼贵族要想成为七个执政官中的一名,就需要贵族的支持……”

“投票支持?”亚里士多德四世很自然的道,这是希腊传统。

“不。以他们拥有的士兵支持。”毋忌细言楚国政制与希腊政制的不同。“议员或主持人如果想支持谁成为执政官,就要把自己的军队交给他指挥。谁指挥的士兵数量最多,谁就能成为执政官。

为了防止作弊,楚尼的十将军委员会制定了严苛的士兵标准,并且每年都要审查各城邦的士兵数量是否与该城邦申报的数量一致。用楚尼人的话来说,这叫做一甲一票(简)。”

“诸神。”亚里士多德四世从未想到民主选举竟然能和赤裸裸的暴力紧密联系在一起。

“使臣还有何言?”刚才亚里士多德四世没有立即答话,淖狡抢先进言,一干朝臣进言好一会,熊荆才拂袖将他们喝止。

“陛下,我只希望巴克特里亚与楚尼能永享和平。”亚里士多德四世语气已变,但以通秦作为威胁之意丝毫未变。

“使臣切记,于楚国而言,秦人是否有良马并不致命,然于巴克特里亚而言,塞琉古与草原各部落皆足以致命。贵国如若背盟,必有后报!”熊荆说完当即向宾者示意,让他们送客。

亚里士多德四世在朝臣的怒视中退出正朝,他一走,朝臣又是一片喧哗,对一个万里之外的国家开战其实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只是这个国家掌握了不逊于尼萨马那样的优质战马,不如此威胁又能如何?

熊荆则渐渐觉得自己从天下棋局忽然进入了世界棋局,万里之遥的国家也开始影响甚至是左右天下诸国的局势。对于巴克特里亚,看来确实应该做出一定的妥协,不过这种妥协不是不出售兵甲给塞留古,而是要提高巴克特里亚的马价。

“不佞以为,当买下胡人所有马匹,以免为秦人所得。”群臣瞩目中,熊荆如此说道。

“大王,胡人欲一马换三十套兵甲,此过矣!”昭黍道,他觉得胡人完全是狮子大开口。

“过又如何?”熊荆道。“我不得马,秦人必得马。”

“臣以为然也。”淖狡、项燕等人皆道。“若秦人得马,对我大不利。今日宁多出三万多套兵甲,亦当阻秦人得马。”

“然其国有信否?”成介一直沉默,他想的问题和熊荆一样,楚国不再是天下的楚国,而是世界的楚国。秦国在西面,陆上有天然的优势。“若其国无信,售再多兵甲亦是无用。”

“无用又能奈何?”鲁阳君道。“若见秦军有汗血马,再伐其国不迟,当下只能买下马匹,以绝秦望。且此事不当让塞琉古使臣得知,若知,购马之事又有波折。”

“大王,臣以为塞琉古之马当速速运回。”工尹刀道。“今年下水之海舟便于运马,二十五艘新海舟与去年十艘海舟皆西去,可运马三千八百匹。”

去年下水的海舟卸掉马匹正上方的两道木甲板,也能运马,但这样装马不多,一艘不过八十匹,七艘海舟一共运回尼萨马五百三十匹。今年下水的海舟甲板更高,一艘可运马一百二十匹。为防夜长梦多,早点运回来确有必要。

“不可。”项燕反对工尹刀的提议。“海舟皆西去,今赵秦战事未了,若明年秦国再伐赵国,若之何?”

“若明年秦国再伐赵国,赵有亡国之祸,我必当出兵救赵。”淖狡大声道。

他说完不少人随之附和。“赵国绝不可亡,赵国若亡,我楚国危矣。”

“赵国若亡,秦国得赵国之地,天下据有其三,天下将亡也。”

“若秦国明年再伐赵国,楚齐魏三国必要救赵……”

赵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救赵也是正朝不时争论的话题。只是有人赞成救赵,自然有人不赞成、最少不赞成现在就救赵。

“赵乃大国,岂能说亡便亡。”有人高声道。

“积粟未完,岂能轻动兵戈?”东野固也道。“若秦军转而伐我,无三年之量,奈何?”

“若救赵,齐国必不出兵。”昭黍对救赵也不看好,四国还没有真正联合起来。

“大王,秦人明年伐赵与否,全在本月战事之胜败。若秦军大胜,明年当再伐赵,若秦军大败,我又表救赵之心,秦人当不敢再伐赵。”鲁阳君道:“臣以为,若赵军大胜,我楚国当征召士卒,作明春救赵伐秦之举。”

“赵军本月可胜否?”熊荆问了一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本月,李牧已经出垒与秦军决战,但直到今天都没有传来任何与战事有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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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胜败

从郢都到赵国井陉有两千里,但这条路需要经过秦国东郡,飞讯路线只能经过齐国,越黄河、滹沱水绕过战区,实际里程超过三千里。三千里,按照最新的飞讯站建设标准每二十里设站,线路最少需要一百五十个飞讯站。

一则消息从井陉前线传来,最少需要一刻钟时间。但如果任何一个飞讯站发生故障,或者任何一段区域下雨、下雪,或者遭到敌人破坏,消息传递就会中断。熊荆会在下午召见亚里士多德四世,主要是因为朝议一直进行到下午。

决战如果赵国惨败,那是必然要救赵的,只是何时救赵朝臣们有不同的意见。廉颇返赵驻守邯郸南面的赵长城,李牧如果真的战败,那他必然退回邯郸,进行第二次邯郸保卫战。二十七年前的邯郸保卫战仍被时人津津乐道,那一次邯郸庶民炊骨易子,贵族散尽家财、夫人以下编入什伍,死守三年终于等到楚魏两国救兵,秦军大败。

既然二十多年前赵国可以在大败后死守邯郸三年,如今赵国最少也能死守两年。更何况从后年开始,每年输入赵国的粟将达一千万石,另外又有三国生产的箭矢、楚国生产兵甲输入。所以如果李牧战败,不必急于救赵,应该缓一缓,最少两年后再救赵国。

何时救赵有分歧,用何种方式救赵也有分歧。是像上次一样,直接与魏国兵合一处救赵,还是执行旧郢作战计划,攻秦而救赵?

朝议纷纷,各有各的道理。两年后再救赵国楚国积粟更多——与秦国大战结束的第一年,生产仍未恢复,当年积粟只有七百万石;第二年确定大种宿麦、少种桑麻的积粟之策,积粟一千二百万石;第三年,也就是去年,全国开始大种宿麦,积粟两千六百万石;今年开始积粟才有望达到三千万石,不过从去年开始,每年要减去输入赵国的几百万石粟。

如果今年救赵,积粟不过七千多万石,只够支撑一年半;如果后年春种之后再救赵,那就能多积粟六千万石,达到一亿三千多万石,减去输入赵国的粟米,积粟也可食两年半。即便如此,战争如果进行三年也会变得非常艰苦。

魏国每年结余三千万石粟,但其中两千万石要供应给齐国,每年仅结余一千万石。楚国调整粮食生产,两年可积一年之粟,魏国却需要三年半才积一年之粟,所以到时候不存在魏国支援楚国的情况,反而需要楚国支援魏国。齐国粮食不能自足,确定大规模积粟是去年的事情,后年救赵,齐国有两年积粟就谢天谢地了。

饕餮号海舟的数量正逐年增多。今年下水了二十五艘,加上去年的十艘,共计三十五艘。明年、后年各下水三十艘,开战时总数达到九十五艘。但印度与楚国一年只能往返一次,战时生产一百艘海舟,总数也不过两百艘左右。哪怕去壳运米,一年也只能运输一千万石。

楚国每年需要五千四百万石粟,魏国每年需要三千六百万石粟,齐国每年需要八千两百万石粟。一千万石不能说是杯水车薪,可肯定是僧多粥少。而秦国坐拥巴蜀、旧郢、关中三大平原,全国一千多万丁口非耕即战,粟米几乎是无穷无尽。

以三国现在的积粟情况,后年救赵是稳妥的,可要是赵国撑不到后年怎么办?熊荆本想提议朝决,然而赵国的讯息一直未至。只有确定赵国战败,朝决才有意义。

几天之内,探问赵国情况的飞讯不时北去,到第四天才有确切的信息传来,说是趁着黄河支流冰冻,一支秦军越过昌城切断了飞讯线路,风雪中飞讯站无法传讯,故而未发出秦军袭击的讯文。

“秦军切断飞讯,两军决矣。”正寝外寒风呼啸,淖狡等人是收到讯息便来禀报的。

“若决,三日可分胜负。”提起决战项燕就禁不住舔了舔嘴唇,他怀念鲜血的腥味,建鼓的轰响。距离上次大战结束已有三年,三年中楚军的变化翻天覆地,却一直坐视秦军伐赵。

“赵军可胜否?”熊荆又一次问起。他只记得赵国灭亡前李牧大败过一次秦军。

“禀大王,秦人知赵人欲决战,又知李牧骑军甚强,故而调集全国骑兵与战。”勿畀我禀告道。“据闻,秦骑军逾三万,又有畴骑两千。”

“畴骑两千?”畴骑是什么熊荆当然清楚,说的好听是秦穆公畴骑的延续,说的不好听是楚国重骑兵的山寨。然而即便是山寨,也不是普通步卒能够抵挡的。诸国的马很早以前就有皮质马甲,秦军士兵又有石甲,如果真像楚军重骑兵那样冲阵,赵军将无法抵挡。

熊荆忧虑的是畴骑本身,淖狡等人关注的却是畴骑数量。因为马匹负重的限制,楚军迄今为止重骑也只有五百骑,而秦军畴骑战马披的皮甲,骑士着的石甲,负重要比楚军重骑轻,加上没有标准,数量自然是楚军的数倍。

“汗血马既已买下,请为重骑。”战国常态就是数量取胜,项燕有些担心楚军重骑不敌秦军。

“重骑非一年可成。”熊荆摇头。倒不是可惜近五万套兵甲,他觉得与其用汗血马做重骑,还不如等明年抵达的尼萨马。“未有三年,无成重骑。”

“竟要如此之久?”项燕不知骑兵,从没想到重骑兵的训练竟然要这么久。

“然。今年救赵,抑或后年救赵,龙马重骑皆不能上阵。”熊荆道。“可上阵者唯有龙马轻骑。如今最不知者,乃秦军可连续征战几年。”

熊荆此前赞同秦军征伐三年士卒必然疲劳之说,但现在看秦军并不疲劳。如果秦军能够一直持续进攻,转而攻伐楚齐魏三国,三国支撑两年后支撑不下去,喘息过来的赵国会救自己?

这又是一个该相信谁的问题。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国与国已经很难有什么信任了。

“臣以为三年秦军当疲也。”项燕道。“今年救赵,秦已疲、粟将尽,其无以伐楚。”

“救赵当知赵军胜败。”昭黍又说起了这个前提。飞讯切断,对于两千里外的楚国君臣来说,战场实在是太遥远了。

第四十五章 赵营

与南方的郢都相比,井陉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与此后两千多年每逢改朝换代天必大异相似,战国末年的气候也极为反常,大旱、大疫、蝗灾、急寒、雪灾、地震……,各种灾害频发。其中又以秦国为重灾区,继继三年前那场持续数个月的大旱后,今年秦国又发地震。

秦后如果天灾频频,皇帝必不敢大肆征伐,反而要下罪己诏谢罪于天。战国时期的秦国还没有编纂出一套蛊惑人心、受命于天的道统,天灾还未直接与君王扯上关系。后方地震,前线仍旧攻伐不断,甚至,为了尽早攻灭赵国,秦王赵政亲赴距离井陉三百里的晋阳。

站在井陉秦营高处,荆轲一眼便看到营外两军交战后留下的阵亡士卒,雪下了一夜,却未掩盖那些倒伏的尸骸,露出色彩各异的长襦和戈戟。无数乌鸦落在敞露的冰冷血肉上,它们用力地啄,每当有一块肉、一颗眼珠掉落下来,鸦群就会激烈的抢夺,激起一片鸦鸣。

“赵军已成强弩之末。”身上披着白色狐裘的燕丹就站在荆轲身侧。前日大战虽然未分胜负,但秦军军力雄厚,后续军队正源源不断从晋阳开来。

“既如此,何不阵斩李牧?”荆轲收回目光,不解的看向燕丹。

“秦军可败赵军,却不能杀李牧。”燕丹道。“且赵军势弱,大可避战。李牧、廉颇乃赵之双臂,断其一臂,赵当亡也。故而君之一刺非但关乎燕、卫两国之存亡,亦关乎秦国一天下之望,望君慎之又慎。”

燕丹目光复杂的注视着荆轲。他数刺李牧而不得,太傅鞠武找来了田光,田光又找来了荆轲。荆轲并不氏荆,而是氏庆。庆氏出于齐,后入卫为卫国大夫。八年前五国合纵失败,荆轲建议卫元君助其刺秦,卫元君不受,结果卫国为秦所吞,迁卫元君于野王。荆轲欲刺杀秦王之事也因此败露,不得不改氏为荆,游历天下结交剑客。

一个原本打算刺秦之人,忽然间化敌为友,助纣为虐,这并非不可能。那天燕丹请求赵政允诺的另一件事就是答应卫国复国,最少是濮阳复国。荆轲如果是个忠义之臣,自当为此刺杀李牧,荆轲如果是个无义自利之人,重赏厚禄下,刺杀李牧也理所应当。

燕丹注视的目光最后饱含期翼。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没有半分刺客的凶恶和狰狞,有的只是大夫卿士所独有的温和与儒雅,凶厉的斩鼎剑悬在他腰间,人与剑又是那么的协调自然。若非田光推荐,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人会是刺客。

燕丹的注视下,荆轲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他觉得自己胸中有什么东西堵着,这种东西好似滚烫的铁水,要将他的腹脏烫伤、灼裂,但他必须坚持,坚持到刺杀成功的那一天。

“如此轲之家人还望太子足下……”荆轲提到家人时脸上方闪现出一丝悲戚。

“君之家人便是丹之家人。”燕丹郑重的答应。“然为取信于赵人,君奔赵后当杀数人。”

“自当如此。”荆轲重重的点头,这是刺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愿意承受。“田兄之家人欲赴楚国,亦请太子足下使人送其入楚。”

荆轲离开咸阳的当日,被燕丹叮嘱‘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的田光自刎而死。这是燕丹心里的一个疙瘩,荆轲提起田光的家人欲入楚,他言辞更加郑重,道:“光之死,我之过也。其家人当世世受燕国之禄,岂能赴楚?”

“田兄之母畏寒,人皆言楚国冬暖,故欲入楚也。”荆轲揖道。“太子足下欲报田光,可待其母卒后使人接回燕国。”

“诺。”刺杀之事不可泄,因此凡是参与此事的,家眷都在咸阳为质。田光身死,他的家眷是否扣押在咸阳已经没有价值了。按下此事,燕丹问道:“以君度之,此事何时可成?”

“三年可成。”荆轲之言让燕丹惊讶,他问的是何时,荆轲说的却是三年。

“不可。”燕丹连连摇头。“秦王心切,三年方刺李牧,必怒也。”

“太子当知李牧乃武将,据闻娄烦之胡为其亲卫,旁人不得近其十步。轲之剑术,必要十步,非距十步,刺不成也。”荆轲已是深揖。“轲身死无憾,只忧误太子足下复国大事。”

“三年太久。”燕丹仍然摇头,三年还是四年他是不在乎,但赵政非常在乎。楚国崛起,四国合盟,他现在急于灭赵。如果不抢在秦军灭赵前刺杀李牧,因此亡赵,祖庙盟誓定将无效。“期年之后,不过十月,必杀李牧。”

秦历以十月为岁首,等于说现在已经是秦王十六年,明年十月起才是秦王十七年,后年十月起是秦王十八年。而以关东诸国之历,今年、明年,后年(十月之前),这已是三个年份。

燕丹说的时间与荆轲心里预计的时间相差并不远,他再次深揖,道:“敬诺!”

“善。”燕丹呼了口气,为示亲近,他在荆轲的肩膀上拍了几拍,道:“君今夜便赴赵营。”

*

“如此说来,秦人畴骑无可御之?”夜晚的幕府灯火通明,李牧看向麾下诸将。前日的交锋赵军未能得到什么便宜,最可惧的是秦军畴骑。虽然畴骑负重跑不快,可一旦他们冲起来,赵军士卒即便手持夷矛,也很以难抵挡这种山崩地裂的挟矛冲锋。

“畴骑冲阵之法,乃学自楚人。”狐婴去年赴楚,曾特意要求见识楚军重骑冲阵,并希望赵军也有如此铁骑。可惜的是,楚军虽然‘倾囊相授’,赵军骑兵似乎怎么也学不会。

“嗯。无可御之?”李牧目光从狐婴看到司马尚、又从司马尚看到骑兵将领楼厉,最后看到率领赵军重骑的马卫。“若无可御之,再行出战,我军必败。”

“楚将曾言,重骑摧阵,乃楚王观海时悟得。海潮连绵不绝,怒击礁石,柔若水者亦可破天下至坚。喻之军阵,重骑之列乃海潮也,步卒之阵乃礁石也。重骑冲阵不成可退之左右再击,步卒受其重击却不可退之左右再行列阵……”

马卫随狐婴一同赴楚,不过他只知道重骑作战的原理,并不知道如何训练战马、练成队列。实际战术水平和秦军畴骑相仿,都是一窝蜂的冲阵,冲不进就打马回转。关键是秦军畴骑众多,哪怕是一窝蜂的冲阵,也足以让士卒惊骇,从而击破军阵。

“或可以弓弩射之。”司马尚想到了一个办法。“楚军重箭七十步可破皮甲,我军据上风,八十步或破之,再战当使弓弩手立矛阵后,畴骑冲我,射马而不射人,马惊,畴骑自破。”

“善!”最忧心的畴骑可以抵御,李牧再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我军重箭几何?”司马尚又问狐婴。赵军用的全是两翼轻箭,四国中唯楚国箭矢最重。

“上月便已运来一百万支,弓手恶其太重,至今未用。”狐婴摇头苦笑。

“传令,明日再战各尉……”李牧正下令要各尉弓手更换楚国重箭,帐外忽然一声急报,军吏喊到:“禀大将军,秦营有人逃至我军。”

“秦营有人逃之我军?”李牧不解。秦军逃卒不时出现,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事情会禀报上来。“此事为何报于幕府?”

“禀大将军,此人言乃是卫人荆轲,窃得秦军之秘方逃至我军。”深夜为了一个秦军逃卒而惊动主将,军吏也有些不安。他说完见李牧、司马尚、狐婴都未出言,只好退走。

“慢!”狐婴轻笑,“其人既言窃得秦人之秘,还请大将军一见。”

“大战在即,此人必是秦人死间无疑,何须相见。”司马尚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窃得秦人之秘。“请大将军杀之。”

“见有何妨。”狐婴最喜欢斗智,他不相信秦间能跳的出自己的手掌心。

“召…卫人。”李牧犹豫了一下,狐婴既然想见,那他就见一见。

既然入赵刺杀李牧,自然要有一套可靠的说辞。如何窃得秦军之秘?又如何逃出秦营,甚至如何进入秦国都要有毫无破绽的理由。这一点在国尉府的编造下,荆轲已经背得滴水不漏,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入幕府他就遇到了一个熟人。

“是你……”幕府里的一个剑士看到荆轲大吃一惊,荆轲这时也心中巨震。他记得这个人,当年在邯郸他曾与此人数次相博,某次争论剑式时被其怒叱,嘿而逃去。

“鲁勾践,你识得他?”李牧身边有楼煩亲卫,也有赵国剑士,鲁勾践就是赵国剑士首领。

“禀大将军,”鲁勾践目光一直盯着荆轲,“此人昔年曾在邯郸与小人击剑,因为其剑式不正,为小人所怒叱。习剑少有儒雅之人,儒雅之人剑式正而不邪……”

“禀大将军,荆轲乃卫人,卫为秦所灭,故恨秦不已,苦练剑法。轲之乡人为秦将赵完之妾,受其所荐,做了赵完舍人,这两日秦大将军杨端和聚将议战,轲窃闻后趁隙奔入赵营。”

第四十六章 同人

明日就要与秦军再战,今天晚上荆轲便送来了秦军议战的情报,饶是鲁勾践此前认识荆轲,也让李牧、司马尚、狐婴等人怀疑不已。可当次日清晨两军再次对阵,秦军阵列一如荆轲所说:两千畴骑在右侧列阵、赵完部也在右列阵,秦军纵深二十排。

李牧对荆轲之言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一见秦军畴骑列阵于右,位于预备队位置的赵军弓手立即奔向军阵的左侧。不过在此时,两军的骑兵已在阵列之外交锋。赵骑彪悍,马术娴熟,回马弓犀利无比,他们不与秦军武骑肉搏,多数围着武骑放箭。

三万秦军武骑前日已损失数千,可这两日从晋阳补充了五千骑,人数上仍然具有绝对优势。只是武骑的任务是保护大军侧翼,不管赵军弓骑如何射杀引诱,他们总是不离军阵一里之外。每当弓骑试图绕后掠阵,他们就冲上前拦截破坏。

骑兵与骑兵是家犬与野狼的厮杀,家犬不断中箭身亡,但野狼也无法靠近他们守护的羊群。趁着赵军骑军无暇保护己军的空档,布置在秦军右翼的两千畴骑开始向赵军阵列发起进攻。与楚军破阵一样,善于骑射的义渠人最先掠阵而过,赵卒即便高举着盾牌,每一次掠阵便有数百人中箭倒地。掠阵之后,畴骑转眼极速奔来,啼音瞬间如雷。

畴骑负重较轻,疾驰的速度极快,洪流一般似乎要吞没挡在前方的一切。前排赵军士卒一个接一个选择闭目时,只听身后有人大喊道:“射!”

‘嘣……’弓弦声一片,一万多支重箭从士卒头顶上怒射而出,因为全军的弓手都集中在左翼,队列实在密集,这些箭矢在飞行中相互碰撞,一些竟然落到了赵卒头上,然而更多的箭矢向正高速奔来的畴骑飞去。

畴骑队列同样密集,射人与射马毫无差别。箭矢雨一般落下,击在骑士铁甲上的箭镞‘当当……’铮鸣后尽数落地,击在只披有皮甲的战马上,战马当即嘶鸣跳跃。

与楚军一样,秦军重骑也受到战马负重的制约。只是秦军没有锁甲,没有锁甲那就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给战马披石甲或者铁甲,二是给战马披皮甲。石甲、铁甲都是扎甲,甲片重叠相压,重量远超五环相扣的锁甲。楚秦战马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披锁甲战马都是勉强支撑,何况更重的石甲、铁甲,畴骑真正的选择只能是皮甲。

四棱钜铁箭镞无法射穿骑士身上的铁甲,对战马披着的皮甲确是一射即破。一万多支箭矢落下,最前面的畴骑坐骑瞬间变成了一只刺猬。箭矢插在马颈、马胸、马身之上,让这些战马狂跳不已,本就一窝蜂的队列更是乱作一团。

“射!”齐射的命令接连不断。畴骑于百步外冲阵,七十步时赵军才开始放箭。以畴骑的速度,弓手最多只能射出六箭,如果前排中箭的畴骑能够达成迟滞效果,弓手方能射出第七箭。

箭如暴雨,四次齐射后,队列太过密集的畴骑多数被前列嘶鸣跳动的战马挡住去路,少数虽然从队列的空隙中冲了出去,气势已不再如前。紧盯着畴骑的骑将辛胜见机不妙,立刻让号兵吹号后撤。号声中乱作一团的畴骑纷纷回转,失去坐骑的骑士也跟着撤退。

“万岁!万岁!万岁!”最可怕的畴骑竟然被己军弓手击退,十多万赵军顿时狂喝起来,士气已然如虹。如此良机李牧当然不会放过,进攻的鼓声轰然敲响,呐喊中的赵卒踏着鼓声,志高气昂的行向百五十外的秦军阵列。

畴骑进攻失利,杨端和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不妙的感觉,只是赵军已徐徐前进,此时后退完全来不及,他只能命令鼓人大力击鼓,第一线二十万秦军也大踏步前进。

积雪坚硬,寒风刺骨,士卒握柲的手冻得指节发青,每个人都呼哧呼哧吐出白气。前进中的列阵不可能保持笔直,身处阵列中的士卒胆怯之余仍能感到一种安全。但更安定人心的是老卒们自觉唱起的战歌: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乘其墉,弗克攻……”

战歌无比激昂,秦军越来越近,待到秦军弩手也开始放箭射击时,赵军士卒终于停止了歌声,开始奔逐冲锋。

白茫茫的雪原上两道十数里宽的洪流猛然相撞,阵后戎车上的荆轲像被慑了魂魄一样瞪眼看着这无比壮观的一幕,而后他的眼泪很不争气的掉落下来。他究竟是个文人,游历天下以学剑术,实际上剑术并无完全学成。以为刺杀即是悍勇的他看到三十多万人对撞在一起,千百条生命在一瞬间泯灭,只觉得自己原先依仗的骄傲一钱不值。

“秦军虽多,然我军必胜。”秦军阵列和荆轲昨天晚上说的一模一样,诸将对荆轲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鲁勾践也对他笑脸相迎。“秦人所持者,人多耳。”

“我非忧心胜负……”荆轲抹去眼泪,他看向鲁勾践道:“与军中士卒比,轲惭愧。”

“有何惭愧。”鲁勾践道:“你不顾家眷,冒死窃秦军之秘告于大将军,我军果破秦人,大将军甚喜。此战之后,大将军必然记功行赏。”

鲁勾践已经将荆轲看成同袍战友,荆轲心中既有喜悦又有苦涩。他不再说话,只看着两百步外厮杀不止的战线开始发愣。

一个冬天过去,赵军的武器也全变成钜铁长矛,编制虽没有改变,但阵势已然和楚军毫无无异。秦军用的也是长矛,只是与赵军相比,秦军披的是石甲,石甲防护逊于钜甲,在最开始的对撞中,赵军就将秦军顶退。

秦军实际有三十万人,减去三万武骑,后军仍有七万。有兵力优势的一方侧击是一定的。杨端和正要下令后军侧击时,吸取蒙武教训的斥候带来一则谁也想不到的消息。

“确否?确否?!”仿佛一盆雪水从头顶浇落,杨端和不敢置信的问向侯正。

“确矣!”侯正满脸苦涩。“末将纵斥候于二十里之外,忽受赵骑阻截,当知有异。故而再发斥骑,终见廉颇将旗。其军长逾十里,不下十五万人。”

“据我几里?”杨端和急问。

“赵骑屏绝之故,斥骑看见廉颇将旗时,其军距我已不及十二里。”侯正道。

“该杀!该杀!!”杨端和已经乱了分寸。他连连吸气以平复自己混乱的思绪。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扼守赵国南长城的廉颇会置南线防御而不顾,亲自率军北上支援李牧的代地军,可这件事已经真的发生了。

廉颇的十五万人和李牧的十七万汇合,军力已胜秦军。十二里行军不需一个时辰,奔跑也就两三刻钟。秦军即便能侧击赵军,只要赵军死战不溃,李牧虽会遭受重创,秦军也会全军覆没。现在撤退,确会损失部分士卒,可主力应该还能保全。

“请大将军准末将全力一击,以破李牧。”蒙恬感觉到杨端和欲退,立刻大声请战。

“不可。廉颇军将至,我军当退。”杨端和知道蒙恬报仇心切,他也想为蒙武报仇,可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他回答完蒙恬就大喝道:“鸣金!”

钲人击响了戎车上的铜钲,杨端和头顶的旌旗也指向后方,一时间全军所有旗帜皆后指。于厮杀中听闻金声的秦军士卒开始有些不敢相信,但看到己军军旗皆后指,又不得不信。

“退!退!退——”二五百主、五百主、屯长都高喊起来,喝令士卒后退。

强军和弱军进攻很难分出差别,都是勇往直前,一旦后退就立见高下。后撤最重要的是不是战术,而是信赖,你必须信任别人才能从容而退,如果士卒之间毫无信任,每个人没有先死后生的觉悟,撤退的命令一下达,军队将瞬间崩溃。

老卒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撤退的命令一下达,他们就开始怒叱队列中的新卒,退得慢的用脚踹,退的块也用脚踹。阵列后方五百主、二五百主、校尉、都尉,所有的短兵都集合起来列于军阵后方,有不顾阵列后退者,立斩。

秦军稳步后退,赵军紧追不舍,这时几十个赵军令骑忽至赵军后方大喊:“廉颇大将军大军将至!廉颇大将军大军降至!拦住彼等!拦住彼等!!”

“廉将军?廉将军降至?!”仅仅廉颇二字就值十万大军。血汗交加的赵卒顿时明白秦军为何后撤,他们是想逃跑。

“拦住彼等!拦住彼等!”士卒大喊起来,开始对徐徐后退的秦军发起更猛烈的冲击。一些勇武之士仗着身上的钜甲竟然不顾酋矛扑入秦军阵列,正在后退的秦军一时大乱。

“报——”侦骑速奔至廉颇戎车跟前,“报大将军:秦军鸣金退矣。”

寒风中确能听见秦军的金声,强撑了许久的廉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传令:秦人已败,速速追击!”

第四十七章 同人2

邯郸南长城距离井陉塞有四百里,卸掉钜甲行军的南线赵军两天一夜就抵达了。两支赵军汇合后人数已多于秦军,秦军不敢退回大营,而是退向井陉塞。可惜的是在赵军的亡命追击下,即便井陉塞内的秦军努力接应,仍有最少一半的秦军被代地军死死缠住不放。眼见另一股赵军从南面急速奔来直插阵后,这下连秦军老卒也惊慌了。

秦赵两国君王都姓赢,皆蜚廉之后。不同的是,秦国之祖恶来是蜚廉长子,蜚廉和恶来都是商纣王的臣子,武王伐纣时两人被杀,周孝王时恶来五世孙秦非子因养马有功,才被周孝王封在秦地,约百年后方由周平王封国。

蜚廉的次子季胜因未曾为商纣王效力,得以执掌蜚廉部族,季胜之子孟增便很得周成王的重用,孟增之孙造父因为周穆王驾车有功,被封在了赵城。造父向周穆王推举秦国始祖秦非子之父大骆,于是恶来这一系开始在汧水、渭水之间为穆王养马,才有了后来的秦非子获封。

同为蜚廉子孙,几百年来秦赵兄弟互相扶持,可不知从何时起两国开始交恶,再无兄弟之情。秦军老卒心里很清楚,落在魏人、韩人、齐人手中自己尚有活路,落在楚人和赵人手里自己绝无活路。老卒的恐慌终使全军开始恐慌,阵列后方的短兵根本就拦不住溃逃的秦卒,整个军阵就崩溃在井陉塞前。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赵卒不约而同的呐喊,一排排长矛往前狠狠突刺,踏着秦卒已死未死的身体快步前进。急奔而来的南线赵军也不甘示弱,奔驰四百里为的就是这一刻,他们连人带矛突入秦军当中,而后抽出钜刃大肆砍杀。

井陉塞既是关塞,入口就不会太宽,十几万秦军溃阵后蜂拥的结果就是塞门被塞死,千斤悬门因杨端和的军令最终放下。后退无路的秦军看着越杀越猛的赵卒再想列阵已是不能,想拼杀又无间隙,只看着赵卒的钜铁长矛一排又一排的刺来。

“射——!”关塞上的秦军军吏高喊着放箭,可惜这些箭矢打在赵军的钜甲上皆被弹飞,倒是秦卒被己军的箭矢射得哇哇大叫。

“大将军、大将军……”赵完、冯弃疾、蒙恬等人都看着杨端和,几个人都想出塞再战。

“我军已败,出塞再战亦败。”关塞外的秦军命运可想而知,杨端和闭目不忍再看城下。“我将亲赴晋阳向大王请罪。”他道。

“大将军,我军岂能坐视同袍战死……”父亲死后蒙恬时刻想的都是报仇,他日日宿于军中,与士卒同吃同住,袍泽之情深厚,眼见塞外秦卒接连战死,他实在是不忍。

“李牧、廉颇突而汇至,两路赵军前后击我,我能奈何!”杨端和大声地争辩,他瞪向这几位求战的年轻将领,决然道:“再敢言出战者,斩!”

“开门!开门啊!开门……”塞门前的秦卒悲戚大喊,一些人甚至想爬上关城,可没爬几尺就被塞墙上的弩手射倒。为了井陉塞的安全,门外这些秦卒即便是死也不能堆在一起,他们绝不能垒作赵军湮城的尸梯。

伴着凌厉的箭矢,阴沉了许久的天下起了大雪。雪花纷飞、鲜血四溅,圣洁的白与刺眼的红交错着落地,随及被赵军士卒践踏在脚下,血泞一片。赵军的战歌又一次在老卒的带领下高唱起来,与上一次的激昂紧张相比,这一次全是胜利的喜悦。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为眺,后为笑;

大师克相遇,同人于郊。”

聚族人于野外,聚邑人于城门,聚国人于宗庙

大军伏于草莽丛林,士卒登上巍巍高陵,战事三年而不停

(士卒)冲向(敌军的)那道土墙,却未能攻下

同袍们先是啼哭,最后才转泣为笑

大军终于战胜了敌人,同袍们相聚于国都野郊

“父亲,听,我军胜矣,我军胜矣!”廉颇横躺在马车,廉舆跪在他的身前,带着哭腔。

“胜乎?”廉颇用力的睁眼,然而眼皮重逾千斤,他怎么也抬不起来。

“大将军,我军胜矣!我军胜矣!”不单是廉舆,廉舆身后的赵军将卒也一起大喊相告。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廉颇终于听见了赵军士卒在唱那首古老的战歌。几百年前的赵卒就是如此高唱,长平之战的赵卒也是如此高唱,邯郸之战的赵卒更如此高唱,而今,士卒又一次将它唱起。

“告之、告之李牧,赵国、赵国……”胜利的喜悦瞬间充斥廉颇全身,他正要做最后的嘱咐时,微微抬起的头僵了一会,突然就落下。

“父亲、父亲、父亲!!”廉舆悲喊,他早已泪流满面。留守的赵军将士闻声当即跪地,悲声大喊,一些将士更忍不住对天长啸。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北方越刮越急,大雪越下越密,赵军的歌声越唱越响,越唱越欢快。欢快的歌声中,廉舆先是悲苦,而后大笑,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将士大喊:“此战我军胜矣,此战我赵人胜矣,此战我赵国胜矣……”

高春之时,塞门外的厮杀终于结束了。身着钜甲的赵卒拿着长矛在风雪里将地上的秦卒不分死活再戳一遍,一些假死的秦卒不时慌跳起来,然后被赵卒虐杀。十几万的秦军尸体铺在地上,在塞门外垒了厚厚的一层。长矛直捅下去,尚不能及底,只有不断的用力摇晃木柲,整个人挂在上面,才能将整个尸层捅穿。

两军将帅都不再对死人感兴趣,塞内的秦军正在加固关垒,提防赵军攻塞;赵军将帅却毫无喜悦,他们沉浸在巨大哀伤中,因为大将军廉颇死了。

廉颇年老。十多年前在魏国大梁当着王使的面吃一斗米、十斤肉,披甲上马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年老不等于不堪用,陈城之战、大梁之战都是廉颇指挥的。只是年老终究会逝去,不过谁没有想到他会这个时刻、赵军胜利的时刻飘然逝去。

“传令,大将军秘不发丧,以免为秦人所知。”狐婴在李牧耳边低语了几句,李牧如此说道。他传令完又对廉舆大拜顿首,“信平君之逝,牧之过也。又不发丧,牧之罪也。”

“大将军何过之有。”已恢复常态的廉舆不受李牧之礼。“严君能逝于戎场,此严君之幸也。只是不知此战之后……”

五万王卒仍然驻守邯郸,这次北上的是廉颇麾下的南线军。按照事前的计划,廉颇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出击后就要立即撤回南线长城,不然南线危险。

李牧当然知道廉颇所率南线军不可久留,他道:“秦军已败,今岁战事已毕,请君立返邯郸。”

“然。”南线军刚才已经在整队建营,廉舆知道与来时一样,自己又要两天一夜急返南线长城。他本以为父亲能与李牧畅谈一夜,没想到两人还未见面父亲就逝去了。

“严君逝前曾言,‘告之李牧,赵国……’”提起父亲的遗言廉舆的眼睛又朦胧了。他转述的话让李牧一愣,也让距离李牧十步之外的荆轲浑身一震。

“赵国如何?”李牧赶紧追问,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与廉颇一叙。

“不知也。”廉舆长叹,父亲话没有说完就逝去了。

他说不知,李牧却心有感悟,廉颇这是把赵国托付给他了。想到这种可能李牧就直不起腰来。鏖战已经三年,赵人死伤无数,可秦军依然攻伐不止。秦军当然也不是无坚不摧,与前年相比,他能明显感觉到秦军的战力大不如前,健壮的遴选之卒越来越少,身高七尺左右的新卒越来越多。可秦军再怎么弱,也不会像赵国一样,开始征召五尺之卒。

如果秦军明年继续伐赵,赵国不管是士卒还是粮秣,都要支撑不住。想到这里李牧看向自己的腹心狐婴,“我要你再赴楚国,敬告楚王曰:赵人已拒秦三年。诸国再不救赵,赵亡矣!”

“唯!”狐婴早有再赴楚国之意,李牧不说他也会主动要求赴楚。战争打到这个地步,止战的希望只能在楚国,只有说动楚国出兵,齐国、魏国才会跟着出兵;只有楚齐魏三国出兵,秦国才可能退兵。至于秦国退兵之后会不会再次伐赵,或者秦国掉转矛头讨伐别国,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狐婴答应后看向沉默不语的廉舆,道:“我闻楚王敬信平君如敬太傅,而今信平君战死,还请廉将军与婴一道赴楚求援。”

以廉颇战死为契机请求楚王出兵,这似乎太不道德,故而狐婴说完就对廉舆大拜。“小人此请无德无义,还请廉将军……”

“廉舆愿赴楚。”廉舆道。“严君所忧者,赵国也,能救赵国者,楚国也。舆自当赴楚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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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阻截

在廉舆、狐婴赴楚之前,番吾战败的消息已传至太行山以西的晋阳。晋阳是赵国起家之地,是赵国的根基,然而这座城市虽几经反叛,依旧被秦人征服。晋阳正寝燕朝,得闻前线战败,脸上本有些许笑意的赵政瞬间化成寒冰,他咬着牙沉默了许久,才挥袖出声:“下去。”

“卫缭拜见大王。”紧跟着战败的讯报,同赴晋阳的卫缭入燕朝前来拜见。

赵政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不悦道:“国尉有何事?”

伐赵三年,两次大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伐赵是否正确。赵国还在抵抗,楚齐魏三国却已合盟,一个更强大的对手开始出现。朝中、宫中对伐赵都有怨言。卫缭听出赵政的不悦,却笑道:“臣闻有为山九刃,功亏一篑。不信,今日方知先人果不欺我,大王欲伐荆否?”

卫缭相问,不待赵政回答他又道:“伐赵、伐荆,何异?荆国海舟通中洲之西,得西洲之龙马,获南洲之金石。我军伐荆,能灭荆否?若不能灭荆,四国之盟犹在,不过是赵国主盟而已。大秦之敌手,唯荆赵两国,齐魏之师已不堪一战,仅徒增声势耳。且大王只见赵军之胜,却不见赵军之败……”

卫缭之言虽有强辩的味道,但大秦所处的局势确是如此。只不过此前两位荆王会对秦国俯首,现在这位荆王完全是个二愣子,他对秦国不屑一顾。几乎是处处与秦国作对。楚国在南,赵国在北,秦国南北难以兼顾,这才是今日跋胡疐尾、骑虎难下的原因。

“先生昔日为何劝寡人伐荆,后又为何劝寡人伐赵?”赵政苦恼道。“今日明明是赵军大胜,为何又言赵军之败?”

“昔日臣劝大王伐荆,乃因荆国是我大秦之劲敌,若不伐荆,他日必成秦祸。”卫缭解释道。“三年伐荆,皆不胜。大王真欲将大秦国运置于伐荆之上?若胜,灭六国而一天下;若败,国灭而社稷无存否?

既然荆国其势已成,便不当寄其功于一役,而应徐图之。伐荆为难,伐赵为易,先易而后难也。若灭赵,天下大秦已据其三。齐魏可柔而降之,荆国何以复起?便如两军阵战,可中击而破敌阵者,可左右绕击而破敌阵者,大秦乃行绕击之策也。

赵军虽一胜再胜,然赵国可战之卒几欲殆尽,可战之卒不过三十万。可战之卒如此,粮秣粟米亦是如此。荆齐两国虽输粟与赵,然一年仅输几百万石,此杯水车薪耳。此时之赵国,无卒、无粟,空有大胜。若有一败,其国必亡也。”

卫缭的战略思路完全正确,灭楚是不可能的。即便秦军大胜楚军,楚国也可退守大江以东,甚至退守南岭以南。国尉府的判断是:在没有造出可匹敌楚国大翼战舟的舟楫之前,退守江东的楚国无法灭亡。无法灭亡的楚国将把大秦拖入旷日持久的战事中,等赵国消化完燕地,休养生息十年,灭楚战争中已经疲惫的大秦再想灭赵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牧乃赵之长城,如何能败?”赵政思索之后对卫缭的责怪降到了最低,如此他才会直抒胸臆,感叹李牧这道赵国长城。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卫缭道。“悼襄王死,赵人素念废太子嘉,李牧尤甚。赵太后与相邦春平君苟且赵迁方得即位,当可使人传谣于邯郸以间之,言李牧欲立废太子赵嘉为赵王,抑或……”

卫缭欲言又止,其实他有一个更好的计策,只是碍于赵政他不敢说出来。

“燕丹如何?”卫缭对邯郸的形势了如指掌,可赵政却想早日灭赵。

“荆轲已赴赵营,我军大败,其当获李牧之亲信,然则……”燕丹与荆轲叙话完毕,当日就启程返回晋阳,他与秦军战败的消息同时抵达。

“然则如何?”刺杀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君王不当参与其中,赵政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荆轲言,李牧身侧多胡人亲卫,刺杀要在期年之后。”卫缭转告燕丹之言。

“期年之后?”赵政吃了一惊,他与燕丹一样,以为荆轲几个月就能建功。

“荆轲乃卫人而非赵人,燕丹数次刺杀,李牧设备甚严,必要期年之后。”卫缭对燕丹所言的期年之后并不怀疑。战国不像春秋,信任一个人就彻底的信任,李牧当然也不是庆忌,多次刺杀已让他高度警惕,荆轲虽入李牧幕府,没有一年的努力根本不可能。

“若是期年之后,秦军需再败否?”赵政恼怒的反问。“李牧不信,大可诛荆轲全族使其信。”

“大王不可。”卫缭急道。“若真诛荆轲全族,荆轲必叛,此甚不可!”

“有何不可?不如此李牧如何亲信?”赵政话虽如此,可还是退了一步,他唤来赵高:“以叛秦之名诛荆轲全族,其父、其子以他人代之。此事必要大肆宣扬,以使天下人知。”

赵政王命一下,赵高受命后便出了正寝,卫缭还是不放心的道:“若荆轲叛我……”

“荆轲若叛,寡人诛其七族。他若不叛而杀李牧,寡人不但尽复卫国,还以上卿之位待其父。”赵政牙咬的咯咯响,说完之后却忽然一笑,道:“卫卿谒见之前,寡人正读穆天子传,以卫卿所知,昆仑之西还有何国?”

此前天下人皆以为穆天子传乃无稽之事,可随着楚国海舟通中洲以西,胡商贩千里马与楚国,这种说法不见踪影。赵政也将目光越来越多投到秦国的西面。只是,秦国并不在昆仑连接天下的这条商道上,胡商此前的道路是从阴山以北的横过秦国,然后从云中入晋阳,从晋阳至洛阳。秦军占据晋阳、洛阳后,商道横过云中从雁门郡入赵,再经邯郸至大梁和临淄。

商道是绕着秦国走的,为何如此赵政当然心知肚明,商鞅之法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没有哪国商贾愿来秦国经商,秦国国内的商业则全部被国家机构取代。在秦国只有官府商业机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商人。

如果一国商贾众多,修治苦窳之器,聚沸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致使百姓不务根本,对国力当然有害。秦国之所以强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严禁私人商贾。然而商贾也不是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商贾给楚国贩来龙马就是大利。

这段时间赵政没事就想着昆仑以西,想着八尺龙马。奈何他对昆仑以西实在是所知甚少,只能求问卫缭。鬼谷先生乃殷纣王大臣之后,天下事如果鬼谷不知道,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昆仑以西有何国臣不知,臣窃闻昆仑以西有塞人。”卫缭回忆着鬼谷的甲片典籍如此说道。

“塞人?”赵政不解。“何谓塞人?”

“塞人者,游牧之民也。与羌人类,然非羌人。其目深眼碧,皮冠尖细,似陆浑之戎。其国有女王而无国君,穆天子所会王母是也。有好马,善骑射,族中男女皆征战。以其俗,女子不杀一人不可生子。杀一人以其头骨为酒爵,有客至而献饮焉。客不赞其勇武,必不悦。”

“胡商之千里马出自塞人?”赵政想象不出一个女子也要征战的部族,他关心的只是千里马。

“然也。”卫缭答道。“塞人重骑射,固有好马。穆天子之八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皆求自塞人女王。只是大王使人西去求马,亦要阻荆人得马。”

求马的使者去年就出发了,不过使者走的不是阴山以北的草原大道,走的是狄道(即河西走廊)小道,占据狄道是月氏禺支。与天下势力拉帮结派一样,草原上的势力也拉帮结派。

行于阴山以北的胡商以及后来匈奴治下游牧部落,虽与赵国有过征战,但彼此的关系自西周、春秋起就藕断丝连,联姻不断,后来阴山以北的胡人窃据天下立国曰后赵,并非没有缘由;秦国与月氏素来交好,以至汉朝遣使西去,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联络昔日的盟友月氏,从侧面战略包围匈奴。后来河西走廊的羌人(已非先秦时羌人)立国,国号则曰后秦。

卫缭建议阻荆人得马,意思就是派出大军出阴山以阻截胡商马队。赵政闻言半响不言。卫缭再道:“不阻荆人得马,使者求马返秦又如何?秦军不必亲往,大王使人厚币甘言,请禺支出兵阻之即可。臣闻胡商多购荆人兵刃钜甲,禺支可得兵甲也。”

“善。”让禺支人出面阻截胡人商队最好,赵政先是答应,很快他又想道了一个问题:“若塞人得知是我大秦油水月氏禺支出兵,必怨我大秦也。”

“如此请大王派武骑亲出云中相阻。”禺支人如果不能严守机密确实是个隐患,要想行事严密,只能排除秦军骑兵。“使其假赵人胡人而为之,当万不失一。”

第四十九章 贫穷

一个针对汗血马贸易的阴谋正在晋阳酝酿,作为日后当事人之一的亚里士多德四世仍在完成他的《东游记》。虽然东亚诸国被他认为是蛮族国家,但他毕竟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希腊人。驿馆旁侧的小花园里,他坐在一张临时做成的椅子上,喝了口茶说道:

“……楚尼人黑发,黑色眼睛,皮肤如果是贵族,那应该是白色的。如果是公民或者奴隶,那就是黄色或者棕色。男子如果超过二十岁,就会戴上一顶帽子,并且佩剑——在此我不得不强调,我所见到的楚尼男子全部佩剑,一些没有爵位的公民则会带上一把楚尼刀。

据说这种传统几百年以前就产生。剑不仅仅是装饰,还是自卫的武器,甚至是判决的工具。在楚尼国都的郊外,我亲眼目睹两个因一小片菜地而争执十多年的人让法官——也许不是法官,不知道该如何判决,露天法庭的陪审员也不知道如何判决,最后法官让他们比武,胜利的人将获得那片菜地的所有权。

诸神在上,我不知道法官这样审判的依据是什么,以武力决定财产归属是非常不平等的。楚尼人却乐于这样做,比武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来观看,其中一个人胜利了,他获得了那小片菜地,另一个人则失败了,他羞愧的离开了那里……”

亚里士多德四世只说,他的随从波鲁斯负责记录。他说到‘那里’的时候波鲁斯举手了,这一段亚里士多德四世说的太快,波鲁斯只能举手让亚里士多德四世稍微停顿。

“是的,失败者遭到村民的嘲笑,他带着羞愧的离开了那里。”亚里士多德四世继续自己的叙述。“毋忌解释说,几百年前楚尼的王位就是这样决定的。即便前一任国王已经指定了继承人,如果王友们(公族)推选另一位王位继承人,他们将进行比武,胜利者即位为王,失败者将被杀死。失败者的后代如果臣服胜利者,他们可以更改一个名字获得赦免。”

说到这里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忽然有些迟疑,他觉得这是楚尼人仁慈的表现,很少人能对失败者的家人宽容。如果马其顿人也像楚尼人这样仁慈,大帝的妻子和儿子就不会被毒死。

“我不能赞美蛮族人。”亚里士多德四世迟疑后说道,“把‘失败者的后代……’删掉。”

“是的。”莎草纸从生产出来就带着一些屈卷,波鲁斯找到了要删去的那一句,重重的抹上了黑墨,将那些字母遮去。

“楚尼人……”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他删除,可此时他发现自己的思路被打乱了,好一会他才道,“我改了主意,波鲁斯。作为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的学者之一,我不能这样做,请你把那句话恢复。然后……”他又想了想,这才道:“在‘失败者’前面加上:‘根据不确定的传闻’”

“是的。”波鲁斯毫无表情,他把删掉的那句重新写上,最后加上‘根据不确定的传闻’。

“……制作楚尼刀剑的楚尼铁远胜过赛里斯铁,冶铁的工场就在楚尼国都的北面。那里每天都冒着黑烟,发出巨大的噪音。一船一船的矿石运入工场,然后一套接一套的盔甲制造出来。现在我明白楚尼王为何会答应索格底亚那商人一匹马换三十套盔甲的要求了,楚尼国公民购买楚尼盔甲只要两百钱,也就是五个德拉克马。

诸神在上,我不得不说楚尼人是狡猾的商人和聪明的工匠,在希腊,一副同样的盔甲最少需要三百德拉克马甚至更多。更重的青铜甲如果精美,需要两百德拉克马。如果是一般的青铜甲,也许一百德拉克马就能买到。最低廉的亚麻布盔甲,最少要十个德拉克马。楚尼人五个德拉克马的盔甲卖给他国需要一百二十德拉克马,如果卖到印度、塞琉古,则需要三百德拉克马……”

亚里士多德四世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数字,他想表达楚尼人是媲美索格底亚那人的狡猾商人,只是他还没有说完毋忌就从远处跑来了,他只能停下看他要说些什么。

“老师,楚尼帆船将回到造船厂修理。”毋忌说道,身后跟着他的随从嗟戈·瓦拉。两人都气喘吁吁,他们从北城门赶过来。

“帆船?”亚里士多德四世笑了,从见到希腊式的三桨座战舰开始,他就看不起楚尼的造船技术。但他高兴毋忌提起了帆船,他将在《东游记》里就造船技术浓墨重彩的写上一笔。

“是的。帆船。”毋忌不知道老师的心思,“是朱雀级,大约两百多吨的楚尼远洋帆船。它们刚刚从塞琉古返回,郢都的人都去看了。”

吨是楚尼特有的单位,一吨等于三十八塔兰特。两百多吨的帆船即便在地中海,也是一艘大船。据说楚尼人的帆船航行速度非常快,六万多斯台地亚的路程只需要三个月就能完成。一年之内可以在楚尼与塞琉古或者印度的往返。

亚里士多德四世立即嘱咐波鲁斯收起草稿,他要立即去城北码头参观那两艘刚刚从塞琉古返回的帆船。亚里士多德四世动作迅速,可惜他赶到北城门时,城门外已经人山人海,两艘从未见过的挂满风帆的帆船前后拖带着十多艘大翼战舟,航向城北码头。

帆船桅杆上的横桁正对着东北方吹来的寒风,鼓鼓的船帆带着船徐徐向前,一旦帆船偏离航道,前后拖带着的大翼战舟就会按照船上的指令把船拖回正确的位置。

“诸神在上,我以波塞冬的名义起誓,这真是两艘漂亮的船。”一看到那两艘帆船,亚里士多德四世就发出这样的赞叹。美是希腊人永远不变的追求,正如他爱慕漂亮的楚尼王一样,他被这两艘楚尼帆船所体现出来的美彻底征服。

紫金山造船厂生产出来的海舟一般从郢芦运河经长江入海,海舟返回楚国停靠港一般是在朱方,从未有海舟直接停靠郢都。两艘朱雀级的到来使得郢都万人空巷,亚里士多德四世的马车跟着前面一辆马车才勉强挤到了码头。

他当然不是事件主角,只是一个站在马车车顶的忠实旁观者。一些野蛮人(巫觋)跳过舞,祭祀过两条船后,才有一位身着白色狐裘的高贵女子在仆人的簇拥下登船。船上的人都对她行礼,一些奴隶甚至对她匍匐。

“她是谁?”亚里士多德四世忍不住问道。

“她?”毋忌也看到了一个贵人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船,可他并不清楚那是谁,四周打听了他才道:“那是楚尼的公主,她拥有这两艘帆船……”

“哦,诸神!”亚里士多德四世此时无心听毋忌说了些什么——两个仆人从船上搬下一个沉重的大木箱时,其中一个不小心拌了一跤,然后木箱摔落在码头上,熟悉而诱人的金色光芒慑住了他的双眼:那是一整箱满满的希腊金币,最少有四个塔兰特。

亚里士多德四世忍不住的低呼,围观的人群也不约而同的低呼,金子谁都见过,可这样一整箱……,不,船上还有一堆这样的大木箱,如此多的黄金实在让人艳羡。

“老师,那是楚尼公主的帆船,据说公主们的嫁妆多数用于造船。”毋忌见亚里士多德四世回过神来,马上相告那名贵族女子是谁。

“不必要了,毋忌。”亚里士多德四世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沧桑,他看向自己的随从波鲁斯道:“波鲁斯,我要你记录下来。”

“是的,大人。”波鲁斯迅速取出了纸和笔。

“楚尼人是最聪明的工匠,也是最狡猾的商人。他们的帆船可以在一年之内往返楚尼与印度和塞琉古。低廉的楚尼货物以二十倍、五十倍的价格贩卖到已知世界。与此同时,已知世界的黄金和白银一船一船的运入楚尼。仅仅在其中一艘帆船上,就有超过一百二十塔兰特的金币被运回楚尼国都……”

如同两百多年后罗马历史学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感慨‘最低估算,印度、赛里斯和阿拉伯半岛每年要从我国带走一亿枚塞斯特斯银币,这是我们的奢侈品和妇女花费的总额’一样,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到那些希腊金币的瞬间,心中也产生类似的感慨。

他原本充满自信乐观的语调这时变得悲呛,似乎那些金币不是通过贸易得来的,而是楚尼人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欺骗来的。等波鲁斯将他话仔细记录下来后,他道:“我们回去。”

“回……回去?”毋忌有些怪异,“老师,帆船也许今天就会被送往造船厂。”

“以希腊人名义,”亚里士多德四世大声道,“我必须马上见到塞琉古的使臣。”

“西拉努斯?”毋忌更加怪异的看着他,塞琉古和巴克特里亚是敌国,他想不通老师为何要见敌国使臣。

“是的,我要见西拉努斯。”亚里士多德四世语气非常坚定。“楚尼人正在、正在……,”他本来想说窃取,可楚尼人又没真的窃取。他重新吸了口气,道:“已知世界的黄金和白银正在被楚尼人一船一船的运走,也许不用十年,我们就会变得贫穷,甚至会发不出士兵的军饷。”

第五十章 获利

大多数人都去城北码头看海舟去了,但也有一些人留守,比如酒肆和食肆。嗟戈·瓦拉走进食肆之前犹豫了一下,他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待一个年长的店仆招呼他时,他低声道:“鹄酸臇凫、露鸡臛蠵,外加八斤八两楚沥。”

店仆怪异的看了他一眼,但很快收回了目光,只道:“贵客请随小人来。”

店仆带嗟戈·瓦拉去的地方竟然是食肆后面的园子,他希腊人的打扮让这里的一个中年人有些诧异,店仆退走他有些狐疑的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嗟戈·瓦拉笑了笑,按照一定的轻重音节和语句顺序读出了孙子兵法极为著名的一句。

“知彼司?”男人更加诧异的看着他,好在诧异归诧异,他人已经起身将嗟戈·瓦拉迎入后室。请嗟戈·瓦拉坐下后,他才揖礼问道:“敢问足下何事?”

“巴克特里亚使臣欲会塞琉古使臣……”嗟戈·瓦拉缓缓说道。

*

“王弟,我也要造舟、我也要造舟、我也要造舟……,呜呜。”正寝燕朝,芈璊当着熊荆的面哭了。她还未出嫁,没有嫁妆就没办法造船,而不造船……,嫁出去的公主名下都有船,金银珠玉一车一车往家里运,尊贵不尊贵不说,富贵却是肯定的,最重要的是出尽了风头。芈璊这个嫡公主感觉自己受了冷落。

“你又未嫁,如何造舟?”熊荆看着自己这个媭媭很无奈,虽说她比自己年长,可在他看来这个媭媭和后世被惯坏了小女孩差不了多少。拿来多少男子的画像都不要,挑三拣四的。

“不嫁就不能造舟啊?”芈璊眼泪连连,说到嫁人她更加委屈。她就喜欢王弟这样的男子,奈何整个天下也没有这样的君王。

“不哭,不哭。”熊荆帮她擦着眼泪,“嫁人便赠你五艘海舟,可否?”

“呜呜,我不嫁,我不嫁。呜呜呜呜……”想到自己嫁人后就要面对别的陌生男子,就再也看不到王弟和母后,芈璊这次是真的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还一边抱着熊荆不放,而且还越搂越狠,小胸脯贴得紧紧的。

生下来就有三十多个姐姐,四五个兄长,一个弟弟。这样的大家族最开始让熊荆有些呆滞,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现在芈璊这样抱着他,他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要想歪,可越是告诫就越是想歪,庆幸的是熊悍来了。

熊悍也已经长高了,他的眉眼与熊荆很像,但脸颊的轮廓随李妃,不是方的,是尖的。他行礼之后跪坐在熊荆身前,关切问道:“璊媭何以悲哭?”

“呜呜呜呜……”芈璊还在痛哭,看到熊悍来了,她终于把熊荆放开,开始擦眼泪。

“璊媭想良人了,想着想着就哭了。”熊荆暗松了口气,笑着打趣。

“啊?”天真的熊悍看着芈璊,“原来璊媭已有了良人?”

“王弟胡言,芈璊何曾有良人。”芈璊虽在止哭擦泪,还是用锦巾甩了熊悍一下。

“正是未有良人,才大哭不止啊。”熊荆笑道,复而关切的看着自己这个亲姐姐问道:“母后选人多矣,璊媭为何都……”

“王弟也逼我?”芈璊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不逼你。不逼你。”熊荆举手连摇,他看到司会石尪石尪带着航运公司的簿人刚刚登阶。他们肯定是来报告这次外贸收益的,芈璊如果听到他们的报告,估计又要大哭大闹。熊荆看了身侧的长姜一眼,努了努嘴,长姜会意的去了。只待熊荆允诺送出一艘海舟,芈璊才欣然离开,石尪则带着人入堂禀告。

“王兄,臣弟先行告退。”熊悍见兄长处理政务,就要告退。

“不急。”熊荆看着他笑,“你母妃不是也有两艘海舟。”

公主们以嫁妆造舟,嫔妃们虽然不知道海舟是个什么东西,见大王太后号召,一艘两艘的也投了钱进来。李妃身陷囹圄,听闻造舟就把能变卖的财物全变卖了,造了两艘饕餮号。熊荆一说熊悍才想起此事,他端端正正的坐着,静待石尪出言。

“禀大王,悍王子,此次出海海舟共计十艘,未有折损。一共运回龙马五百六十五匹,死三十一匹,余五百三十四匹;运回印度平纹细布十二万疋;运回稻米四万五千石;运回金币两万三千一百五十五斤,运回银币十一万四千一百零三斤……”

大头全在前面,余下的都是一些小东西,珊瑚、海珠、海螺什么的。购买这些奢侈品是石尪和齐国轻重家的主意。海运一通,原本稀有的东方奢侈品一船一船的运入西方,结果就是金银一船一船的运回楚国。靠着这些金银,四国的币值得以恒定相通,可恶果也随之而来,那便是钱多物贵,物价高涨。

怎么办?熊荆本来是想推高房价,翻他个五十倍一百倍,用房市吸收热钱。想法是很好,但律法跟不上。哪怕是秦国,田宅也是私产,建房不需要官府批复,茅草屋再怎么简陋,也有个前后院。把田宅变成商品只能在大梁北城那样的特定地区,其他地方无法复制。

石尪和齐国轻重家的建议除了严格控制铸钱数量、金银外放,再就是以西来奢侈品吸金。经济是有结构的,给每户发一个银币,这些银币最终会顺着固有的经济结构流向特定的大户手里,从这些大户手里把金银‘收’回来是无碍大局的。收回的手段包括税收、存款、国债、股票,也包括西方产的奢侈品。

若不是为了收回流出去的金银,熊荆对西式的奢侈品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以前一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丝绸之路中国是吃亏的。丝绸、茶叶、陶瓷卖出去,换回来一些金银器皿、玻璃、宝石,以及贵得吓人的奇珍异宝。和大麻做的长生不老药一样,是个坑人骗局。

因为购买那些实质上不值几个钱的西方奢侈品,造成金银大量外流——与东亚类似,罗马人金银也是大规模外流,但这些金银并没有多少流到东亚。所谓汉金消失之迷,实质就是宫廷、贵人大规模购买西方奢侈品的结果。

汉朝如此,唐朝亦如。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既然唐朝通过卖出丝绸获得了海量的金银,那为什么唐朝要以绢帛作为货币,而不用金银作货币?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货币天然是金银。金银的便利性和切割性明显强过绢帛,以绢帛作货币的最恰当解释难道不是唐朝的金银乃至铜钱大规模外流,国内无钱可用么?

带着满满的恶意,海运回来的西式奢侈品关税最少三十倍,可天下的贵人富人仍然趋之若鹜,所以这一次又增购了一些叙利亚琉璃、地中海琥珀、波斯金碗、银盏,印度海珠、僧伽罗鹦鹉螺。石尪说了大约一刻钟,才把这些东西全部说完。

“丝绸获利几倍?”熊荆问道。丝绸是牟利大项,可它的利润率在大幅度下降。

“尚有十二倍。”石尪细看了账目才回答,他补充道:“伍布莱港之波斯商贾多有怨言,怪我丝价越来越贱。”

“越来越贱?”熊荆笑。“丝绸并非完全是奢物,楚国殷实的庶民也用丝锦。他们手上的丝锦若不速速出售,下次就是八倍之利了。”

“若是如此……,大王,海舟之利大减也。”第一次去的时候无勾长就告诫过了,丝绸一年之内必须全部卖掉,不卖掉下一船丝绸价格更低。于是波斯商贾全部化身为水果贩子,必须在货物‘烂掉’之前不顾价格将手中丝绸全部脱手,使得海运丝绸得以迅速抢夺市场空间,将陆运丝绸全部逐出市场。

“大减又如何?不佞就是打压丝价,让狄道戎人无以得利,秦人无以得马。”熊荆笑容有些阴险,对秦国的打击是全方面的,外贸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他很想知道如果秦国不能用丝绸购入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能用什么。

“丝绸之外,其余获利如何?”熊荆再问。

“钜刃、钜甲可售一金半,其利极厚,然购此物者少也。仅印度、潘迪亚、朱洛、哲罗、僧伽罗数国相购;陆离镜获利亦多,一面陆离镜依其大小,可售数千钱数金不等……”

“瓷器如何?”陆离除了镜子,楚国货真不如叙利亚的西顿玻璃厂,不过熊荆关心的是瓷器。

“瓷器……”石尪结舌,“前次瓷器尚未卖完。”

瓷器是新玩意,市场是需要培育的。熊荆略过瓷器问道:“楚纸、生铁如何?”

“楚纸尚好,有三倍之利。”石尪道。“生铁有十倍之利,然此物实在价廉。”

“三倍之利?”熊荆不解,他听毋忌说莎草纸很贵,一张最少要两德拉克马。

“然也。”石尪知道熊荆的疑虑。“大王有所不知,莎草纸价虽昂,然其甚长,一张有三丈。”

“三丈?”熊荆比划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埃及人真变态,造张纸都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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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获利2

贸易就是为了获利,除了丝绸有意识的压低价格外,其余商品熊荆还是希望它们能暴利。只是丝绸之外,其他的商品,即便是兵甲也很难持续高额利润,可想而知的是,一旦各国兵甲销售结束,贸易利润就会持续下降。

至于陆离水晶镜,不过是镜子后面涂了一层水银而已。埃及、叙利亚都有历史悠久、技艺高超的玻璃制造工场,一旦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估计很快也能造出陆离水晶镜。楚国虽与塞琉古签订了专利之盟约,但实际上毫无意义。

瓷器也不行。瓷器虽然美丽,可还没有成为一种时尚。据说希腊人用的都是银餐具,波斯人则用金银器皿,要他们接受瓷餐具需要一定的时间。真正可靠的产品是纸张和生铁,但纸张的消费是有限的,生铁过于沉重,到港后商贾除非用船,不然很难把生铁运到很远的地方。

“香料如何?”熊荆思索后问起了香料,这算是杀手锏了。

“桂皮价昂也。”石知道熊荆的心思,最先说起了桂皮。“一斤桂皮可换三百德拉克马银币,然不能多换……”

“几何?!”熊荆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桂皮价格竟然这么高,这比黄金还要贵。

“禀大王,一斤桂皮可换五斤银币。”石换了一个单位,把德拉克马直接换成楚斤。“然则不能多换,本次仅卖出八百余斤而已。”

“那丁香呢?豆蔻呢?还有、还有花椒、生姜、野蒜呢?”熊荆问起了别香料。

“皆不如桂皮也。”石语气不再高昂。“印度亦出产此物,丁香、豆蔻、野蒜我皆不如。僧伽罗有桂皮,却不如我。”

“如此说来,”熊荆开始有一丝忧虑。“丝绸之外,其余皆难获巨利?”

熊荆的问题让石一怔,他本想说不是,但随着诸国不再购入兵甲,丝绸价格大幅下滑,贸易利润很快就会萎缩,这是欺瞒不了的事情。且熊荆是没时间看航运公司账本,一旦看了账本,怎么欺瞒都是没用。

“然也。”石艰难的答道,他背心已经湿了。“臣还有一事相告。”他忽然想起件事情。

“何事?”熊荆已经开始思索了,他必须保住贸易的利润。

“无勾长言,塞琉古君王素喜筑城,每隔数年便要耗巨金筑一大城。”石道。“若可售其水泥钜筋,可得大利也。”

“筑城?”水泥当然可以卖,钜筋也可以卖,只要利润高。熊荆只是奇怪塞琉古皇帝为何要筑城。难道要防御埃及人,或者他的那个叛乱的弟弟?“为何筑城?”

“臣不知也。”石没去过塞琉古,他只能转述无勾长的话。“据闻此城多皆白狄人居住,城中有有图书之馆与歌舞之场,还有搏杀之场。”

“原来如此。”石一说图书之馆熊荆就明了了。希腊人为了统治东方,采用的是一种筑城战略。即每占领一地,便在该地修筑希腊式的城市,然后引入希腊人居住。这些城市一般设在战略要地、交通要道。

“一城周长几何?”熊荆有了些兴趣,“一城花费又几何?”

“这,”石也是听无勾长一说,“臣不知也,”

“速速打听。”熊荆吩咐道。他已经在想是不要让封人纠组建国际包工队了。

“今年若运货不变,可得利几何?”熊荆问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臣……不知也。”石再次冒汗,“因售兵甲与印度,许、许有二十万金。”

“若无兵甲,又能获利几何?”熊荆再问道。

“若无兵甲,又若商贾手中丝锦所积过多,售卖不出,不计返货之利,恐不足五万金。”石道,然后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臣以为海舟当赴西洲。塞琉古关市税甚重,商贾凡货皆求巨利,一匹绢我售一金,商贾售与西洲则要十五、二十金。海舟若能赴西洲,得利丰也。”

熊荆当然知道前往地中海能获得最大利润,问题是帆船不牢固能怎么办?且现在是肋骨还没有想出可靠的办法,上个月又出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船的钜铁龙骨造府暂时也很难生产出来。

和木龙骨一样,钜铁龙骨也可以拼凑,但拼凑要求严丝合缝,之间还要有一个榫头,如此两根龙骨相合才能卡在一起。造府可以浇铸出钜铁龙骨,但在只有自由锻的情况下,要把两根龙骨的一端削成一段越来越薄、完全笔直、并且带有榫头的斜坡,那是完全做不到的。

又或改变拼合方式,一根龙骨内凹,一根外凸,彼此相插拼合,这也是很难加工的。大炮或者蒸汽机气缸可以加工,那是因为它是一个正圆。镗床只要来回伸缩、不断旋转即可,刮去一圈铁屑稍微扩大一丝外径再刮,一直刮到满意的内径为止,龙骨加工与此全然不同。

肋骨不行,龙骨又不行。飞剪船船体因为纤细本就不牢固。而如果派出更牢固的饕餮号,熊荆又担心一个问题:赤道附近的贸易风带与西风带之间,也就是北纬三十度左右,这是无风带。饕餮号这样的横帆货船怎么才能度过这段无风带?

这实际也是熊荆的一个知识漏洞,他只记得哥伦布、达伽玛前往好望角的路线为了避开无风带,两个人都指挥商船向西拐,以至于哥伦布的船员看到了巴西,不过他们以为那只是一个岛。

后来荷兰人为了避开葡萄牙人所控制的东非航道,他们前往亚洲的方式是在大西洋上向西航向,以避开无风带。抵达巴西后顺洋流沿南美洲南下,然后利用西风带,往东横过好望角。

荷兰人因为在气候恶劣的北海捕捞鲱鱼,操帆技术、勇气、帆船的坚固性都胜过葡萄牙人,他们是第一个敢在‘咆哮的四十度’西风带航行的人。从南美洲下来直接进入西风带,很快就能北上抵达爪洼岛海域。整个单向航程比葡萄牙人节省三、四个月的时间。

从欧洲来亚洲就这两条航线,从亚洲去欧洲……,熊荆只知道在印度洋冬季,刮东北季风时乘风抵达好望角,然而抵达好望角后要怎么走,大西洋季风怎么吹,他就不知道了。

这是一个问题,再就是地中海。地中海是狭长的,东西大约有两千海里。地中海季风如何变化、风向如何,他也不太清楚。横帆货船因为沉重,必须在季风、或者风带中顺风航行。大西洋、地中海季风情况不清楚,只能让飞剪船去;

又或者让饕餮号挂三角帆,然而三角帆带不动大货船,只能带动少司命级那样的小船。地球赤道周长不过四万公里,从朱方到爱琴海罗德岛的航程接近或者超过三万公里。东非、西非可能全是荒地,除了淡水其他东西很难补给,少司命级很难胜任如此漫长的航程……

“大王,塞琉古使臣求见。”熊荆正在想怎么去地中海,一个谒者跑了进来。

“大王,知彼司勿畀我求见。”一个寺人也从外面跑了进来。

“召勿畀我。”熊荆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召了勿畀我。“请使臣稍候。”

“大王……”看见石、熊悍也在,勿畀我欲言又止。

“暂时退下吧。”熊荆只能让旁人退下。

“献胡萝卜之士有急报。”胡萝卜是嗟戈瓦拉献上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胡萝卜带到了楚国。他的故乡远在塞浦路斯岛,希腊人实际是他的敌人,于是知彼司就请他监视毋忌了。

“何事急报?”熊荆本以为是赵国战败,所以勿畀我要屏退他人。

“巴克特里亚使臣忧惧金银皆运入我楚国,已知世界日后将无钱发放军饷,故而去见塞琉古使臣商议。”通航印度、塞琉古后,知彼司新设了印度与塞琉古两个组,勿畀我非常清楚海外贸易的重要性。

“商议何事?”熊荆也警觉起来,他越来越讨厌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个人很喜欢生事。

“尚不知晓。”勿畀我道,“臣以为当与贸易有关。或想因留我国海舟,夺我货物?”

“不可能。”熊荆想都没想就摇头了。塞琉古使臣现在求见,自然是与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商议有关,真要夺船抢货,他就不可能前来求见。可如果不是夺船抢货,使臣又来干什么呢?

“召成介、石。”熊荆不想一个人单独召见西拉努斯,如果西拉努斯真有什么无礼要求,他得有人帮腔。

正寝谒者下阶急召成介,等候在路门外的西拉努斯只是看了谒者一眼便不再注意。刚才,巴克特里亚使臣亚里士多德四世以希腊人的身份求见,一见面他就开始大谈贸易问题、金币银币流入楚尼问题。西拉努斯本不在意,但当亚里士多德四世说到楚尼的武器盔甲很可能通过红海销售给埃及托勒密和安条克伊厄拉斯时,他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都是塞琉古的敌人,尤其是安条克伊厄拉斯。一旦安条克伊厄拉斯也购买了楚尼的武器和盔甲,必然招来塞琉古二世的愤怒。

第五十二章 伤害

“此事不佞不能应诺!”燕朝之内,面对着塞琉古使臣西拉努斯,熊荆如此说道。

成介、石尪召至燕朝后,西拉努斯随后也被召了进来。他一进来就提出楚国严禁出售武器给埃及、安提柯、以及塞琉古安托塔利亚地区的叛军。如果这些国家军队出现楚国武器、盔甲,楚国必须对此担负责任。

“敝邑所售兵甲亦可被他国转卖,他国转卖之兵甲岂能有敝邑担负责任?”熊荆能听懂希腊语,成介则慢了一步,他对西拉努斯所提出的要求也极为反对。

“若贵国无法保证出售的武器是否会被转卖,可以将印度以西的武器销售皆交由我国。”西拉努斯极力挤出一些笑容,以显得自己足够的宽容。

“敝邑之事何须劳烦贵国?”熊荆已经不说话了,成介开始负责与西拉努斯的交涉。“贵国叛军敝邑自然不对其出售兵甲,但他国若未与贵国交战,敝邑兵甲自可售之。”

“可是我听说贵国商人非常……聪明,”西拉努斯拗口的把‘狡诈’读成了聪明,“丝绸价格每一次运抵伍布莱港都不同,而且价格一次比一次低廉,这已对我国商人造成损失。而同样是战马,贵国给予巴克特里亚的武器盔甲是给予我国的四倍。因此我认为,只有贵国将西运的货物全部交给我国销售,才能保证我国商人不受伤害。”

亚里士多德四世违反了此前两国贸易的保密的盟约,将楚国与巴克特里亚的马甲交易细节尽数告知了西拉努斯,故而西拉努斯显得非常愤怒,但他不仅仅是愤怒。

正所谓‘每一个塞琉古君王都是一个商业巨头’,从波斯帝国到塞琉古帝国、再到萨珊王朝、阿拉伯帝国,这片土地的君王都有控制商业通道的习惯。只有控制了商业通道,帝国才能给雇佣军,给官员发放薪水,才能达到稳定统治的目的。

西拉努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楚国支持安托塔利亚地区的叛军,向他们出售武器,可本着传统,他也不反对将楚国的贸易控制在帝国所掌握的商道之内。实际上塞琉古除了城市有繁荣的消费外,农村并没有多少消费。后来的中西方的史料都显示,汉朝时期运出东亚的丝绸最终都运入了罗马,唯独东西方的黄金白银留在了中、西亚。

“绝无可能。”成介吹起了胡子,他很难理解塞琉古使臣为何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敝邑素来崇尚买卖自由,朝堂不能命商贾将西去之万货交于贵国。”石尪也插了一句嘴。

“如果我国商人像武器贸易一样受到了伤害……”西拉努斯目光最终落在熊荆脸上,他喉咙耸动,最终隐晦的说道:“……但愿诸神保佑陛下的商人。”

“如果楚国海舟遭他国蓄意攻击,楚国必将报复。”熊荆反看着他,当场就顶了回去。

“愿诸神保佑陛下。”西拉努斯闻言笑容一僵,他还是微微鞠躬,告辞而去。

君臣都看着他退出明堂,待他消失不见,成介再次吹起了胡子,喝道:“白狄猖狂!”

“无有武力,便无有贸易!”熊荆也吐出了一句话,他此刻觉得组建海军刻不容缓。

“大王,臣以为所有海舟当于今年俱赴波斯,运回龙马为妥。”石尪也察觉到了危机,马甲贸易还未完毕,楚国现在只运回五百多匹尼萨马。

“然赵国胜负未知也。”成介忧心忡忡的道。海舟数量还是太少。三十多艘如果全赴塞琉古运马,赵国就没办法运粮了。

“臣还有一事相告。”说起运马石尪又擦了一把汗。“塞琉古亦有硫磺也。”

“有……有硫磺?!”熊荆迟疑,顿时吃了一惊。

“然也。”石尪紧接着抹汗。刚才在货单上看到了硫磺,只是熊悍在侧,他不好相告。后面熊荆就开始问获利几何几何了。“本次海舟已运回若干,其价廉也。故又约塞琉古商贾多多采买,十吨、二十吨、三十吨皆可。”

硫磺不光河中有,海岛火山上有,西亚、东南欧其实也有。硫磺是引火之物,亚历山大征服叙利亚黎巴嫩山以西的腓尼基海滨城市泰尔城时(大马士革西南的东地中海海岸),泰尔城内的腓尼基人在三艘老旧的三桨座战舰上装上了沥青、石脑油以及硫磺,用以烧毁亚历山大跨越海峡的攻城塔。

海舟所到之处,使臣、船长、商贾都会拿着样品,向当地商人询问硫磺。得益于地中海的火山岛屿,伍布莱港的商人们很快就运来了此物,并且保证下次将运来更多。

石尪关于硫磺的补充让熊荆惊讶了一会,但也只是一会。硫磺只是在中原地区很难找到罢了,即便塞琉古没有硫磺,几年后自己也不会缺硫磺。现在的关键是火药薄弱的威力将如何使用?是不是真的要翻倍的加发射药?

“臣以为巴克特里亚必要有所惩戒!”熊荆在考虑火药的使用,成介想起了西拉努斯所指责的马甲交易。他知道这件事情,一马换三十甲虽然夸张,可为了那些龙马,这么做也无不可。

“如何惩戒?”石尪看着成介,很担心他闹出什么事来。

“减其一半兵甲而予塞琉古也。”成介建议道。“如此,塞琉古一马换二十三甲。”

“可……”石尪没想到他的惩戒是这种惩戒。“可若塞琉古得两万五千甲,少换马与我若何?巴克特里亚记恨于我,售马于秦人若何?”

“巴克特里亚若与塞琉古交善,其售马予秦人我能奈何?”成介反问道。“将巴克特里亚之兵甲增予塞琉古,塞琉古亲我而恶巴克特里亚,如此其敢售马予秦人?”

成介说的不无道理,熊荆很想当场就答应,但此事关系重大,他按下要答应的心思,只道:“此事由诸敖商议定夺。”

“唯。”成介也以为熊荆要当场答应,听到他说由诸敖商议定夺,不由看了熊荆一眼。

如果是天下之事,熊荆胸有成竹,也就当场答应了。天下之外的事情越来越显得重要,他不得不越来越慎重。再就是他越来觉得楚国的外交从来都是短板,楚国救燕、救赵、救韩、救齐、救魏,但这些国家从没有救过楚,楚国击秦时齐魏韩反而助秦为伥。

“大王!”这时候项燕带着郦且等人匆匆上来,他还未行礼便急道:“赵军大胜矣!”

“果真?!”熊荆与成介同声惊问。

“然也!”项燕连连点头。“信平君率十五万赵军北上,与武安伯李牧夹击秦军。秦军大败,死十数万,退回井陉塞而不出。”

“大善!”熊荆奋力的挥了一下拳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大王,臣以为秦人当退兵矣。”郦且说道。他与项燕一接到飞讯就跑来禀报了。“为促秦人退兵,三国当发兵救赵。”

趁秦军大败而发兵救赵,这是原先的定计。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出兵救赵正朝才可能一致通过。而楚国如果出兵,齐魏两国见赵军大胜、秦军大败才会跟着出兵。三国各出兵十万,三十万万人威胁秦国南线粮道,仅靠一败再败、已成惊弓之鸟的井陉秦军攻赵,自然不能灭赵。

“赵国使臣未至,急于将出兵救赵之事议于正朝,不妥。”成介对赵国没有多大好感,他只是看在此时确实是救赵良机的情况下才如此建议。

“或该如此。”项燕勉强同意成介的观点。现在大河冰封,战舟不宜出战,最佳的出征时机是明年四月之后,那时春种结束,大河也已经解冻,战舟正好在大河上游弋。

“秦军新败,若不能趁快……”郦且意见与成介不同,他认为应该趁热打铁,三国快速出兵迫使秦国退兵。

“秦国攻占赵国城邑甚多,岂能说退便退?”成介提醒诸人这个现实,秦国是不可能吐出赵国那些城邑的。“而今所求者乃秦赵止战耳。且齐国……”

成介再一次看向熊荆。楚齐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深切了,国君以下两国大臣时有往来,两国甚至各派工匠。唯有一件事拖而不决,那就是两国的联姻,然而这件事熊荆一直没有点头。

成介看着熊荆,熊荆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意思,故而有点想回避他的目光,没想到成介开门见山,“臣以为大王当娉齐女也。大王娉齐女,再娉越女,余者任凭大王心意。”

“咳咳。”熊荆尴尬的咳嗽,每次说到齐国大臣们想到的都是联姻。他责怪道:“如今在议救赵之事,怎又提及联姻之事。”

“联姻非小事。”成介也不喜欢齐人,然而齐人一直要求恢复两国联姻,以示楚齐永好。

“大王,臣以为此事也确当慎重。”项燕很少言及政务,这次也插言了。

“咳咳。”熊荆再次咳嗽,他要把话题撸正。“救赵之事,赵使至郢之前须有方略,何时出兵、出兵几何,当有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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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退兵

临近腊祭的时候,北风打着旋儿,吹得越来越来紧,鹅毛般的大雪下过,道路上的积雪深可没膝。不过就是这样的天气,咸阳城内外的车辆行人仍是络绎不绝。秦国以十月为岁首,可腊祭终究是腊祭,百姓辛劳一年,总希望在腊祭买些年货,过个好年。

少府卿郎晟也冒着寒风,每个月他都要逛一次咸阳大市,以了解万货的购销。以往的巡视一般上午就结束了,可现在时过中午,他仍然坐在货肆等候市令清查。

“禀上卿,账目确无误。”稽查的市令说出这句话时,货肆众吏重重舒了口气。

以秦律,‘通一钱黥城旦’,即贪污一钱就要黥城旦,故而货肆‘受钱必辄入其钱缿(xiang)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钱以上的商品全部明码标价,并且从不讲价。标价多少也就卖多少,铜钱也不能察看优劣,只要是钱,不管有没有磨损都是钱。

“既如此,何以鱼价如此之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秦律严苛,可仍有新黔首出身的货肆官吏贪钱。郎晟以前看过一个案子:某货肆肆吏将货价标高,钱入钱缿后再设法夹出。可惜这那个肆吏算术没学好,又或者记错了销售数量,多留了十几钱在钱缿里,结果事泄。今日郎晟路过鱼市见鱼价明显高于上月,故而让市令清查货物账目。

“上卿有所不知……”肆吏立即伏拜顿首。“齐国鱼价上月大涨,故而价高也。”

“齐国未有战事,为何鱼价大涨?”山海池泽都是少府的管辖范围,鱼自然也在少府下面的货肆销售。齐国的鱼货行销天下,每年腊祭前秦国都会大量进口。

“小人亦不知也。”肆吏实际就是坐賈,甚至连坐賈都不如,货物是上面发下来的,价格是也是上面厘定好的,后世供销社社员一样,他们每天就坐在一边看。

“上卿,此必是关东诸国亡我之心不死。”市令谄笑着,说出来的话政治极为正确。

“禀告上卿,鱼价确涨也。”一名刚才去问鱼价的舍人快步走了过来。

“可知为何涨价?”郎晟不再注意伏地叩拜的肆吏,也不看谄笑的市令,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难道真是关东诸国亡秦之心不死?

“此事或要使人相问齐人商贾。”殖货是一门学问,舍人也不清楚齐国鱼价为何大涨。

“返府吧。”天上又下起大雪,既然问题得不到解决,郎晟只能返府了。

与迁徙渭南的秦国正朝、燕朝不同,少府仍在渭北的咸阳王城里办公。郎晟返府的路上却看见右丞相昌平君的马车匆匆出城。已是下午,正朝视朝早就结束,难道大王又有什么大事急召丞相前往曲台宫?

想起大事郎晟自然想到当下的战事。伐赵已经三年,可除了南线秦军攻城拔邑外,中路秦军一败再败,大将军蒙武战死秦国严令宣扬,但这只是对黔首,大臣皆知此事。蒙武是蒙骜之后,他的战死不同当年辛梧的战死。蒙武战死,消息传到咸阳一时没人敢信。

确认蒙武真的战死,朝中立即起了争论,以茅焦为首的后党建议伐韩,唯有国尉卫缭一再坚持伐赵。再伐再败,真不知明年是不是还要伐赵。郎晟看着昌平君的车马远去,转头则见一名府吏匆匆奔来。他的心悬了起来,不知道少府到底出了何事。

“臣见过大王。”昌平君的车马匆匆出咸阳南门,渡过渭水赶至曲台宫。赵政以三节召节急召,必定是有大事。

“坐。”不同与人挤人全都站着的正朝,燕朝是坐着议事,有的时候甚至可以歌舞飨宴。不过以今日赵政的脸色,歌舞飨宴是不可能的,他的脸寒得像一块冰。

“国尉府新报,荆国、魏国、齐国合纵伐我,”赵政环视王座下的群臣一眼,这才说出刚刚得到的消息。“众卿以为如何?”

“臣愿入齐以说齐王。”顿弱听到合纵就要去游说,楚国去与不去都是一样,魏国楚人做相邦游说也无甚效果,所以他选择去齐国。

“齐国已与楚国联姻。”赵政脸色未变,说出了第二条消息。“齐女嫁入楚国为王后。”

“若大王不再伐赵,臣愿入齐国游说齐相。”茅焦开了口,他是齐人,出使齐国最稳妥不过。他也是后党,太后赵姬是赵人,并不想灭赵。

“臣亦请大王不再伐赵。”昌平君熊启也出言道。他牢记他的使命:破坏秦国的战略节奏。“大军伐赵三年,疲也。若再伐赵,四国合纵而攻我,大秦危矣。尚不如远交而近攻以伐韩,此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以丞相观之,何谓远交、何又谓近攻?”卫缭轻笑相问。他有些看不懂了,为何昌平君会与后党的意思完全一致?

“赵国在太行以东,井陉久攻不克,南路秦军又在荆魏之侧,一旦荆魏出兵,大翼战舟游于大河之上,我军危矣。”熊启最喜欢与卫缭对辩,每次对辩他都能有所得。

果然,他这么一说卫缭就道:“大翼战舟何惧?我不过暂使水路相通而已。”

“然伐赵三年不克,而今四国又合纵攻我,敢问国尉如何应对?”熊启心中暗喜,当即再问。

可他这个问题把卫缭问住了。秦国伐赵三年,士卒确已经疲惫,现在三国出兵合纵,气势汹汹的扑过来。一次击退三国联军还好,如果战事陷入持久,事情就难办了。

卫缭无言之际,李斯开口了。“臣以为三国出兵当在大河解冻之后,若能使人说之……”

“众卿还不知吗?”议事议到现在臣子们都还不清楚情况,赵政的声音更大了。“三国已合纵出兵伐我。十五万齐军过阳关(今山东泰安县南汶水东岸)经鲁地已入魏国大梁,三国使人使人相告寡人,腊祭前若不退兵,三国必出兵救赵。”

瞪着眼前的群臣,赵政压抑着愤怒。秦军新败,三国就合纵打上门来了。最棘手的是大河封冻后,原本在共邑、朝歌驻扎着的二十万秦军已经北上晋阳,留守白陉的军队只有十五万。

李信麾下二十多万秦军正在与赵军对峙,并且还要兼顾占领赵国城邑。抽调偏师增援共邑就要放弃那些好不容易拿下来的城邑,如果李信部全部回撤,廉颇麾下的赵军又会接踵追来。

当然也可以行险一搏,命令晋阳的二十万秦军极速南下,李信部快速西撤,然后在共邑集合六十万秦军与四国六十多万大军进行决战。只是如此仓促的决战根本就没有胜算,三国出兵的消息也是今天突然传到咸阳的,保密工作如此严密,事前三国肯定做好了准备。

还有一个很要命的是距离:大梁距共邑只有短短的两百里,而晋阳到共邑有七百多里,邯郸前线到共邑有一百五十里,新田到共邑有六百多里。不管是增兵还是运粮,秦军都处于完全劣势。最后是士气,赵军也好,三国合纵军也好,士气都极为高涨。

“敬告大王,再不退兵,李信之军尽覆也。”形势如此危急,群臣大失惊色。三国不是正在磨剑,而是已经举剑杀过来了。

“大王,臣以为当速速退兵。”熊启本想建议赵政坚守,又觉这样态度变化太大。

“大王,三年鏖战,我军已疲,不可与之战也。”李斯也急道。他想起了逗留咸阳,几乎变成秦臣的韩非,又道:“丞相之言甚是,我军当远交而近攻,先伐灭韩国。韩国既灭,可再蚕食魏国,那时再伐赵不迟。”

“大王,齐人本怯战也。此次定是为了与楚国联姻,齐国被迫出兵。我军若退,齐军必退。”茅焦心里已是大喜,他就希望秦军伐魏、伐韩,而不伐赵、伐齐。

“众卿皆以为当退兵?”一干臣子都是退兵的心思,赵政面无表情。

“然也。”群臣异口同声相答。

“退下吧。”沉默了许久,赵政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看着诸臣告退。

“大王勿忧也。”卫缭留下没走,他劝慰道:“伐赵,赵人同舟共济,我不可间之也。如今我退兵而伐韩,赵国必生内乱。”

“若退兵,三十多万士卒身死而不得寸土,寡人岂能不忧?”赵政怒视卫缭,将他挥退。

*

雪后的黄昏天色初晴,一名身着钜甲背插令旗的赵国骑兵驰过滏水,奔向巍巍的邯郸城南门。军情紧急,南门的城门司马见状跳将起来,对着城门两侧的士卒大喊:“紧急军情,速速清道!紧急军情,速速清道!”

鏖战三年,紧急军情已是家常便饭,然而城门士卒仍不敢怠慢,连把正门两侧的行人车马拦住,以防庶民惊慌下冲入正门大道。腊祭在即,出入邯郸的庶民车马众多,士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些人拦住。没想到的是,那名令兵见城门两侧人群众多,竟然忽然勒马。跑的呼哧呼哧的战马聿聿嘶鸣,当即人立。

“秦……”令兵骑术高超,他的嗓音却严重失声。人群疑惑的看着,不明他为何要如此举动。

“秦军……”令兵提了好几次嗓子,方才尝试道:“秦军…退矣。”

“秦军…退矣。”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每一双目光都注视着他。

“秦军退矣!”令兵迎视这些渴望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战事已毕,秦军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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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弑君

令兵对着众人嘶喊“天佑大赵,秦军退矣!”南城门的车辆行人,包括城门司马、士卒最开始全是迷茫,他们听见了这八个字,但却没有立即产生反应,只到一个大夫打扮的人冲出马车,跪地大喊‘天佑大赵’,然后郑重对苍天大拜,所有人才反应过来。

“啊——!”激动让他们连万岁都喊不出口,不论男女都发出一阵出自肺腑的呼喊,这是本能的呐喊。多数人一边大喊一遍流泪,一些人互相抱在了一起,一些人则把身边的一切东西抛洒。城门外的疯狂很快感染了城门之内,紧接着是整个邯郸大城,最后连王城中的太后灵袂和赵王赵迁都听到这种呼喊。赵迁是奇怪,奇怪大城为何呼喊;灵袂则是恐惧,她有些慌乱的起身,深惧这是秦军攻破了长城,越过滏水,打到邯郸来了。

“臣请见太后、大王。”正寝外是相邦春平侯赵梁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赵迁脸色就变得有些不悦,灵袂则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她急道:“召。问问相邦大臣为何……”

“禀太后、大王,大城士民之呼,乃因秦军退兵矣!”赵梁人未至声先至,等他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洋溢着喜悦,容光焕发。

“啊。”灵袂有些站不住了,反倒是不悦的赵迁脸上又惊又喜,“世父之言确否?”

“禀大王,确矣。秦军已退。”赵迁已经很久没喊自己‘世父’了,赵梁闻言先是诧异,然后道:“楚齐魏三国屯兵于大梁,齐国大司马田宗执意要先告秦王,使其退兵,秦国果退兵也。秦军一退,已拔城邑皆归我有……”

说起那些被秦军攻占的城邑,赵梁不免有些哀伤。那些城邑不分男女,绝大多数赵人都已经死了。想到这里赵梁只道:“三年鏖战,我赵人多死,臣请大王前去一祭,”

赵梁可怜那些被秦军斩首的赵人,可惜这个时代的战死者皆被视为不降,连祖坟都不能入。他的建议一出口灵袂就色变,她带着求饶的语气道:“大王年幼,天又大寒,若是出城……”

“大王乃赵国之君,臣民多死,理当恤抚。”赵梁看了看了灵袂,又看了看赵迁,对灵袂的话不置可否。秦军虽退,但赵国军民死伤无数,没有十年无法恢复元气。

“大王乃一国之尊,岂能轻出王城?”寝外传来郭开的声音。“前岁相邦护大王东去齐国会盟,却突遇秦军,大王因为惊惧,骇疾至今未愈。”

听到秦军退兵的消息,郭开也急忙过来正寝相告。他是太傅,无需禀报便可入寝,听闻赵梁又要大王离开邯郸,他立即表示反对。“若是秦人未尽退,若何?”

“三国欲攻伐白陉外的共邑,秦军焉能不退?”赵梁顿时失笑。

太行山八陉,滏口陉就在邯郸正西,滏口陉往北是井陉,往南是白陉。仅靠河内郡、东郡是没有办法支撑南路秦军作战的,必须依靠太行山以西的上党郡、河东郡以及关中才能支撑数十万大军经年累月的消耗。共邑正是太行山以西连接太行山以东的要邑,控制住这里,李信麾下的秦军就会是一直孤军,陷入四国大军的前后包围。

“太傅若不解兵事,切莫妄言。”笑过之后赵梁又奉劝道。

“相邦所言有理,然大王年幼,上次骇疾未愈,确不可贸然出城以祭。”郭开在侧,灵袂话语里的告求之意不再那么的明显。“若嫠妇(li,寡)能往之,当由嫠妇前往。”

“太后不氏赵,不能前往。”自从那一次狠狠的‘教训’之后,灵袂变得更加乖巧,很多事情不敢忤逆赵梁的意思。赵梁见灵袂不答应,不由傲然道:“太后既不知此理,明日梁当亲至小寝以告之。臣请告退。”

除了赵迁,在场的包括寺人宫女都是成年人。赵梁亲至小寝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灵袂脸颊瞬间羞红,不得不用袖子遮住脸。郭开和寺人宫女一样,好像没有听见此句。唯有赵迁有些疑惑,他见母后举起袖子挡住了脸,便从袖子地下去看,可什么也没看到。

“你可知世父之言何意?”所有人包括灵袂退走后,赵迁问向自己的正僕原。

再过一年赵迁就是十一岁,即便十岁也未必知道男女之事。可大王忽然发问,原又不敢欺瞒,想到后果的原吓得跪倒在地说不出话。

“说!”赵迁看着他大喝。未解男女之事的他根本不懂去年那次宴会他看到了什么。不过本能的,他越来越不喜欢世父。

“臣不知也。”原欲言又止,虽然在宫外太后与相邦苟且人尽皆知,但他还是不敢告诉赵迁。

“你不知?”赵迁看着他,看了一会目光很自然的转到了其他寺人身上,他指着其中的一个竖子问道:“你说,世父之言何意?”

“小人知也、小人知也……”其他寺人争先恐后。他们不是正僕,平日里就恨不得头上多长两支角以引起赵迁的注意,现在正僕不敢言,正是他们出头的好机会。

“谁敢妄言!”原见状急了,这些寺人平时对他毕恭毕敬,谁想到见到大王就不顾他了。

“来人!拖他出去。”原的喝叱让赵迁大怒,赵氏君王最不喜欢的就是受制于他人。身为正僕的原竟然敢欺瞒他,这让他怒不可遏。

“大王,小人窃闻相邦与太后素相通也……”原被黑衣宫卫拖出去后,寺人们就七嘴八舌了。其中一个说的最是离谱:“大王可知秦王否?秦王之母赵姬亦与假父嫪毐通也。赵姬生二子,假父嫪毐欲杀秦王立此二子为秦王,所幸事不得逞,秦王车裂嫪毐,取两弟囊扑杀之。如今相邦与太后通,未生子还好,若是生出王子,大王危矣!”

未知之前是强烈的好奇,知道之后却是强烈的恐惧。赵迁全身是汗,他不敢置信的道:“我乃赵王,世、世……,相邦岂敢弑君?太、太傅、朝臣……”

“大王误矣。”说话的寺人哀叹。“相邦党羽众多,尤以军中为甚。即便不弑君,亦可……”赵武灵王是怎么死的,明白人都清楚。弑君不是一定要弑,饿也可以。想到此寺人哭道:“我等只愿此生侍奉大王,不愿再奉他人。”

一人哭而数人哭,众寺人都希望大王能记住自己,可幸运儿总是少数。只有最先哭泣的寺人被赵迁扶起,诸人一时艳羡。

*

“禀告魏王、大王,秦军速退矣。”三十万大军云集的魏国大梁,飞讯官急急入寝相告。

“哈哈!秦军果退矣。哈哈……”坐在东首的齐国大将军洛开怀大笑。此刻正寝里大王、将帅、大臣众多,只有他一人大笑。即便是心中暗喜的魏王魏增,面上也是一脸慎重。

笑声突兀,西下首的项燕听着他的笑声很不舒服。他问道:“不知田将军何喜之有?”

“何喜之有?”田洛看着项燕很是诧异。“昔闻秦人不惧五国合纵,今日虚言几句,秦人便丧胆而逃,我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此事难道不应大喜?”

“秦军退兵,毫发无损,明岁当可复来,田将军以为这是喜事?”项燕越来越不悦。

“秦军明年复来,三国再行合纵便是,项伯何以不悦?”田洛收敛了一些喜意。“以我三国之力,何惧秦人。”

“哼!”项燕愤恨。他想要的是一场奇袭,而非下达通牒,坐在大梁,听飞讯官报告秦军退兵的消息。三年攻伐,秦国也好、秦军也好,都是最虚弱的时候,这种时候三国就应该联合赵国大军与秦军决战,而不是让他们安然退去。

“秦军今日退去,他日必然复来。再来对我必有设备,臣请大王、魏王准臣率军北出大梁,攻拔共邑。”项燕揖向熊荆和魏王揖礼,他是存心要与秦军打一仗的。

“魏王以为如何?”熊荆手上正拿着一件怪模怪样的铁器,这是一把枪,一把火绳左轮枪——大炮可以燧发,可大炮的燧发装置重十几斤,所以左轮枪就只能用最原始的火绳。

“寡人岂敢僭越,合纵之事,当以楚王为合纵长。”魏增陪着笑。他每一次见熊荆,熊荆都要长大一些,也越来越有王者的威严。这不由让他感慨楚烈王生了个好儿子,将来的几十年,魏国恐怕都要仰楚人之鼻息。

熊荆对火绳枪没有兴趣,只是试造。他放下枪后道:“出兵仅为救赵,既然秦军……”

“大王不可!”项燕一听熊荆的口气就知道他不想下令出兵,脸上不由泛起痛苦之色。“任由秦军退去而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太庙授斧钺之时何谓?正朝朝决之时何议?与齐魏相约之时何言?”熊荆看着面有苦色的项燕,很清楚他的心思,但他更清楚四国与秦国力量的此消彼长,时间拖下去对四国有利。

第五十五章 恪守

熊荆之问让项燕无言以对,授斧钺的时候那一言之命已经说的很清楚,就是救援赵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前提是后来的君命不可违背此前太庙的一言之命,如何判断君命是否与一言之命相符,那就是领军大将的权力。

救援赵国的命令很清楚,就是制止秦军继续伐赵灭赵,而非三国军队联合赵军与秦军在共邑决战。太庙授斧钺是这样说的,正朝朝决也是这样定的,与齐国也是这样约定的。齐人多智,夸大己方兵力以恐吓秦国,然后秦国就退兵了,项燕想打也打不成。

“战与不战,此皆我之胜也。”魏王见项燕不悦,插言上来圆场。

“大王所言甚至,此乃我之胜也。”明堂里原本鸦雀无声,齐人魏人都担心熊荆下令大军北上击秦,这时见熊荆反对,松了一口大气的诸人立即附和起了魏王。

项燕看着熊荆,他想再言又被众人的吵杂中遮盖,于是一声叱喝,整个明堂的人心头当即一震,吓了一大跳。熊荆也被项燕这声叱喝吓了一跳,他从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恭顺严谨的臣子竟然敢在魏国正寝里大叫。

“大王可知,三年攻伐赵人死伤无数,五尺之卒已入行伍,今全国可战之卒不过二十余万,若秦国在再伐赵国,赵国再难抵挡。”项燕所看到的,却不是熊荆能看到的。又或者熊荆虽然能看到了,但为了政治,不得不视而不见。

“敢问魏王,”熊荆没有正面回答项燕,而是问向了魏王魏增。

“不敢不敢。”魏增也被项燕那声叱喝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一介臣子怎会如此大胆。

“魏王能否相告,魏国仓禀积粟几何?”熊荆的问题不出意外的与积粟有关,以这个时代的粮食亩产,这是一切军事行动的支撑。

“积粟不足……不足半年矣。”回答这个问题的魏增有些无奈,魏国不是不能积粟,而是魏国的粟不断被齐国、楚国买走。这已是大战后的第四年,魏国四千万粟都没有。

“敢问大将军,”熊荆看向田洛,“齐国积粟几何?”

熊荆的问题很合田洛的心意,他起身揖礼道:“齐国积粟亦不足半年。”

“哦?”田洛说的如此之少让熊荆诧异,他记得去年齐国就有半年积粟。

“大王有所不知,去岁起我国商贾皆运粮于与赵,一年逾千万石,故而积粟不足半年。”田洛扯出一个理由,又道:“若真与秦人战,半年敝邑必要请粟于楚国。”

熊荆没有再理田洛,他这是才看向项燕:“我楚国积粟如何上将军心知肚明,共邑之战,一战而歼秦军,可;然若秦军一战之后再战,拖至半年以上,我当如何?”

三国当中,楚国的积粟是最多的,超过七千万石,节省可以吃一年半,不节省那就只能吃一年零四个月。只是齐国人多,三国的积粟加起来,也不够三国人吃一年。

项燕实际也知道三国糟糕的积粟现实,他就要出言争辩时,熊荆又拦住了他。“且这是三国之积粟,赵国已经粮尽。去岁宿麦又未种,上将军以为明年赵人以何为食?”

熊荆这个问题终于把项燕心里最后一丝挣扎消解。有赵国在,四国勉强能说与秦国势均力敌,如果较真,那当然是四国弱于秦国。以秦国的人口,即便败于共邑,几年过去也就恢复了,可如果赵国死的人太多了,没有赵国在大河以北硬扛秦国,仅靠三国是很难维系天下局势的。

“楚王之意是要输粮于赵?”魏增难以置信的看着熊荆。

“然也。”熊荆很自然的点头,“四国一体,救赵即救己。且大战之后必有大疫,眼下天寒,疫病不出,明年春夏之交赵人无以为食,将生大疫。三国必要从大河输粮于赵,魏国与赵国同出三晋,不会吝惜粟米吧。”

“这……”魏增本以为秦国退兵,救赵之事就结束,没想到还要运粮。“寡人自然不会吝惜粟米。然则,赵国人丁甚多,尽魏国之力,也不能救赵。”

吞燕以后,赵国人口五百多万,五百万人口一个月就要吃掉七、八百万石粟米,何况是开春到秋收有大半年。魏增心疼魏国的粮食,且就是魏国的粟米全部运到赵国,也不够赵人吃的。

熊荆则忧心运输,哪怕每人每月吃半石粟,五百多万人每个月也要两百五十万石,这么多粟米三国运输不了。运输不了的结果就是战争中没有死去的赵人,很可能将在随后的饥荒中饿死。想到这里熊荆再道:“三国之粟足够赵国食半年,只是粟米虽足,如何输运?”

“大王忧心过矣。”正寝里廉舆等人心中巨震,感激的眼泪忍不住掉落下来,田洛则以为过。“赵人未必大饥,既是大饥,亦是半年而已。待九月、十月收粟,大饥自去。”

“救赵乃为赵国抗秦。今赵国抗秦三年,秦军虽退,若赵人死于战后大饥大疫,救有何用?”熊荆反驳道。不过他也不与田洛过多争辩,“此事当尽早议于三国之朝堂。”

四国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很多事情都可以彼此沟通协调。熊荆虽然忧心赵国战后大饥大疫,那也只是忧心而已,如何运粮、如何防疫,这些事情都要四国协商解决。

项燕不再要求出兵,明堂里气氛顿时一松。魏王魏增身后的魏息在他耳边悄言几句,作为地主的魏增示意熊荆后举爵:“秦人已退,三国救赵成矣。请君满饮此爵。”

“为楚国贺!为大王贺!”魏增、田洛、廉舆等人举爵道。

“为四国贺!为关东贺。”熊荆很得体的相答,随即就把爵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总是让人兴奋,这时候女乐、优伶也被魏息召了进来,一时明堂内钟乐歌舞大起。韩国、还有魏国的大梁,春秋时乃是郑地,所谓郑卫之音,听不知倦。严肃如项燕,听着听着手也禁不住合着乐色打起了拍子。乐舞之后,又有俳优侏儒上场,这些人并不来是跳舞的,而是来逗乐的,很快正寝之内便笑成一片。

食前方丈,食必佐乐,又有美人跳舞,还有侏儒逗乐,这样的日子实在美好。然而熊荆的心情却与众人不同。齐国出兵的条件是恢复与楚国联姻,郢都正朝朝决救赵前也有此意。于是楚国的纳征之礼又送了过去,熊荆仍然要娶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

当一个人的恪守与他的欲求存在冲突,他该怎么办?是恪守不必要,还是欲求不必要?这是熊荆半个月来不停思考的问题。

不管是儒家的礼乐也好,楚国的灵教也好,或者其他道德律,楚国必然要推行其中一种,以规范巩固臣民的思想和言行。不然随着楚国与世界各国日益紧密的联系,他国的宗教、希腊的哲学肯定会接踵而来。然后,他发现自己也被套进去了。

礼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仅仅次于勇。然而守礼是要有代价的,尤其是君王贵族必须为此付出足够的代价。按照太傅孔谦的教导,守礼的君王和后世修行的狂热宗教信徒实际上没有多少差别。熊荆当然能以君王的权力逾越孔谦的礼,更可以不顾楚国的利益不娶齐女和越女,不过这样的念头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

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竟然会恪守礼乐,接受两起包办婚姻,可笑吗?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确实可笑。只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心中必有敬畏,布尔乔亚式的两全其美早就被弃如敝屣。接受了一种道德律后,他就要恪守到底,哪怕有些事不能如愿。

“为楚王贺!为楚国贺!”魏王、齐将、赵使皆向熊荆敬酒。酒的度数再低,多喝也会醉人。

这时逗乐的侏儒已经下去了,一个身着曲裾、长袂遮脸的女子忽然出现在明堂中央。乐声再起时,她低唱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歌声一起,熊荆如受雷击,整个人都绷紧起来。他所不知道是,魏王身侧的魏息正在窥视,见他的反应脸上忍不住笑起。

楚王喜欢芈玹在楚国虽是秘闻,但也不是打探不到,而芈玹当年路过大梁,在相邦子季府上,魏增曾亲眼见过。找一个长得像的女子不难,在教起这首已经传遍天下列国的佳人,实际上也不难。熊荆现在看到的,就是魏国宫廷花费三年心血,调教出来的魏国芈玹。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乐声中魏国芈玹正在旋舞,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连魏王魏增也有些后悔将此女送出。

“彩!”一曲终了,田洛爆喝起来,若不是楚王、魏王在场,他肯定要把跳舞的女子揽入怀中,放肆的亲啃一番。

田洛的大叫把魏国芈玹吓了一跳,她怯生生的站在了魏增身后,目光却看向了熊荆。魏增清咳两声,道:“此我魏氏宗室之女也。素闻楚王英武,故求一见。萱儿,还不拜见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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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海外

“再寒冷的冬天都会过去。”郢都驿馆旁的小花园里,亚里士多德四世如此安慰眼前的鸩拔迦,但是安慰是没用的,一半的武器和盔甲已被楚尼人转赠给塞琉古,损失极其巨大。“我会继续就此事与楚尼人交涉,直到他们对此事做出满意的答复为止。”

“大人,春天已经来了,楚尼人说没有多余的商船送我们到燕地湶州港…”鸩拔迦小声说道。

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按照行程,商队将在夏秋时节跨过万里草原回到锡尔河畔。然而两万多套兵甲重达四百多吨,需要近六千匹马驮载或者四百多辆四轮马车运输。此时楚国的舟楫和马车都在向赵国运粮,根本就无暇将这些货物运至北方。行程耽误的结果很可能是商队行走在大雪覆盖的草原上,没有草料马匹会接连饿死,货物也将被游牧蛮族抢夺。

“我会立即就此事和楚尼人交涉。”亚里士多德四世头皮有些发硬,从去年秋天开始,他便隐然成了郢都最不受欢迎的人——他被指责为毫无信义,擅自将交易的内容告至塞琉古使臣。

“马上。”他说完见鸩拔迦仍然看着他,不由气愤的说马上,然后,在鸩拔迦的目光下他匆匆出了驿馆花园,带上自己的仆人坐着马车行向楚宫。

熊荆此时并不在王宫,而在城北的造府。偌大的工棚内,一段‘钜铁肋骨’呈现在他的眼前,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钜铁肋骨,这是用轧制出来的钜铁甲片缠绕出来船肋骨。

镗床所需要的导轨和轧机所需要的轧辊都是机床的高精度部件。众所周知的是,工业母机的精度决定工业子机的精度,工业子机的精度决定其所生产产品的精度。精度是一级一级往下降的,那么,工业母机如何制造、又如何升级?是用工业母母机升级?

当然不是。工业母机的制造和升级只能靠人,靠最优秀的工匠借助最新式的工具制造升级。

玉府不缺优秀的工匠,但缺少适当的工具,也缺少懂机床的人。镗床三米长导轨可以靠工匠刮研,一点一点刮出来,正如当初做出丝锥一样。轧辊就不同了,因为整个楚国精度最高的测量工具就是游标卡尺,可游标卡尺没办法测量轧辊是否笔直。

没有足够宽度的轧辊也就没有足够宽度的钜铁薄板,手工锻造是一种办法,将轧机扎出的窄钜铁板缠绕木肋骨则是另一种办法。

看着眼前的‘钜铁肋骨’,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熊荆问道:“与未缠饶钜铁肋骨相比……”

“与未缠钜铁之肋骨相比,扛压之力倍矣。”工尹刀揖告,他正是有了成果才会请熊荆前来造府一观的。随后他递上一份资料,这是缠钜铁与不缠钜铁的对比试验报告。

“龙骨亦可如此。”公输坚见工尹刀只说肋骨,赶忙补充上龙骨。

“龙骨试验何在?”用资料说话是熊荆一贯以来的要求,见他问工尹刀立即道:“就在次页。”

熊荆翻到了次页,果然看见了龙骨的抗拉、扛折试验内容。

钢铁的威力不容置疑。哪怕是铁质船身,也要比一个相同尺寸的木质船身所占体积要小百分之二十五,小百分之二十五的意思就是仓容增加了至少百分之二十五,并使船的重型货物容量提高了百分之三十五,最后船的营运成本也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五。

可惜因为机加工技术的限制,楚国虽然有足够的钢材,却没办法享受钢材造船的好处,只能承受它的缺点,比如生锈、污染、指南针变形。并且因为是缠绕钜铁片,建造成本还要上升。

“可。”钜铁片的厚度决定船龙骨、肋骨的抗拉、抗折,以试验数字看是没有问题的。

听闻熊荆说可,工尹刀等人一时大喜,公输坚道:“龙骨、肋骨缠钜铁外,梁柱、舟板之钜铁钉、钜铁螺杆亦皆加倍,以求最牢。”

“如此吃水也将大增?”熊荆想到飞剪船的吃水,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必要,飞剪船载重哪怕只有一百吨也足够了。实际情况下,货物很难超过一百吨,除了运输钜铁兵甲。

“臣以为……”吃水确实是个问题,公输坚想解释时被熊荆打断了。

“吃水不是大碍。”熊荆又道,他这句话让公输坚松了口气。“何时可造?”

“今年可造,明年八月下水。”公输坚道,这是造船的惯例了。

“太晚。”熊荆反对道。“今年造之,今年下水。”

紧急情况下,从砍下大树到帆船下水,六个月时间就够了。当然最好是六年,比较正常的时间是三年。不过在熊荆的要求下,从铺下龙骨算起,海舟建造的工期是一年,木材的干燥最少在七年以上。

已经习惯了一年工期的工尹刀问道:“竟要如此之急?”

“然。”贸易的利润正在下降,塞琉古凭空得了两万多套兵甲高兴不已。可高兴的劲头总会过去,而几次接触,塞琉古中间商的性质表露的越来越清楚。楚国必须开拓新的航道,进入东地中海,那里才是商品的最终销售地。

“欧拓去岁已于僧伽罗拓地筑城。”熊荆说起了去年的事情。“无勾长去岁前往红海,已至纳巴泰之亚咯巴港,前日鸽讯上说,塞琉古商贾售予他国之丝帛并未大幅降价。”

去年得知赵国大胜秦人后,三十五艘饕餮级都西赴塞琉古运马。船队运去的货物很少,除了少部分丝绸、香料,其他多是楚纸和生铁,再就是换取三千多匹马所需要的两万多套兵甲。惩罚巴克特里亚的两万多套兵甲需要在整个交易完成后交给塞琉古。

这些货物三艘饕餮级就装完了,余下三十二艘饕餮级装的多是筑城用的水泥、钜筋,甚至有几艘还装了沙子和石子。除了僧伽罗,马六甲海峡的南北出口也要筑城以扼控海峡。

支撑海外贸易的补给点正在铺开,除了支撑新航道,另一个作用就是对现有航道形成保护。以塞琉古中间商的性质,终有一天会和楚国产生冲突,所以不管是探索东地中海航道、还是建设贸易补给点、还是二十四炮的六级护卫舰下水,这些都要尽快完成。

“炮舰亦要今年开造,今年下水。”熊荆补充道。

饕餮级与炮舰船型完全类似,公输坚道:“可否以饕餮级海舟……”

炮舰的龙骨更为密集,公输坚是想在增加船肋骨的办法下‘改’出一艘炮舰。

“不可。”熊荆否决了他的提议。“炮舰必须和朱雀级一样,以钜铁缠绕龙骨肋骨,以求最牢。不必忧心舟材干燥,炮舰龙骨乃正朝都柱,干燥已逾十年。”

“唯。”工尹刀公输坚对视一眼,两人都从熊荆的话语里感觉到一丝危机。工尹刀问道:“敢问大王,楚国将与海外之国战否?”

“或战。”熊荆并不是很肯定的回答这个问题。海外诸国的情况正在变化,去年秋天阿育王病逝后,宫廷随即陷入了王位之争。执政的太子贰摩提被人杀死,阿育王的孙子达沙拉沙被推上了王位,南方各邦摇摇欲坠。

南亚如此,几经战败的塞琉古还处于舔伤口的休养期——从无勾长的鸽讯当中,熊荆才了解到因为输掉了第三次叙利亚战争,后世的巴勒斯坦地区、叙利亚海岸,一直到塞琉古首都安条克海港,都由埃及人所掌握。这就是说,从红海东北纳巴泰人所控制的亚咯巴港上岸的货物,必须经过埃及治下的巴勒斯坦地区才能运入地中海。

东地中海的南部是托勒密与塞琉古对峙,其北部则是马其顿安提柯王朝。但与一百年前的马其顿一样,安提柯王朝也未能征服整个希腊,它必须面对埃托利亚同盟和亚该亚同盟两个敌人。还要面对西南方的塞琉古,好在塞琉古二世的弟弟安条克·伊厄拉斯叛乱,占领了安纳托利亚地区,缓解了西方的压力。

东地中海西面自然是越来越强大的罗马,十年前长达二十三年的第一次布匿战争终于结束,罗马击败了迦太基获得了地中海霸权。这条信息让熊荆很是触动,他竟然与汉尼拔同处一个时代,第二次布匿战争还未开始,后世众知的坎尼会战也没有发生。

“大王……”工尹刀提醒有些走神的熊荆,‘或战’是很不确定的说法。

“西洲诸国林立,欲售货物兵甲予西洲,必要有炮舰护航。”熊荆很确定的道。地中海以西西里岛为分界,分成两个战场,西面是罗马和迦太基;东面是安提柯、埃托利亚、亚该亚所在的希腊半岛,以及蓄势待发的塞琉古、和拥有一支强大海军的托勒密埃及。

不管成那个角度,都应该在地中海部署炮舰以保护贸易。当然也要选择朋友,以确立补给站。不这样做如此漫长的贸易线根本无法维护。想到此熊荆不得不道:“三年之内,最少要建造十艘炮舰,每艘置火炮二十四门,共需造炮两百四十门。”

第五十七章 返程

大规模制造火炮早就是计划内的事情,只是受制于硫磺的供应和火药的威力,该计划一直不曾付诸实施。忽然听熊荆要求要在三年内制造两百四十门大炮,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工尹刀也还是有所犯难,这岂不是说,今天钜铁府就要开始制造火炮。

“不是此前那种步卒炮。”熊荆修正:“是海舟炮。发射八点一七公斤炮弹的海舟炮。”

“啊。”工尹刀目瞪口呆。不过想想也无差错,海舟炮是装在海舟上的,步卒炮是拉在陆地上的。海舟炮可以造大、造重,只要海舟甲板经受的起;步卒炮如果造的太重,服马就会拉不动——必须考虑到野战状态下的道路问题,按照试验,六匹最强壮的戎马也拖不动野地里的十二磅炮。

“有何难处?”熊荆见工尹刀惊讶,以为他有什么问题。

“并无难处。”工尹刀道。熊荆说的其实是十八磅炮,十八磅炮与十二磅炮在口径上有只有不到两厘米差别,长度则要长二十多厘米。“然则海舟炮之炮架……”

工尹刀提起了炮架。公输坚接口道:“炮架由舟场制造,然则,”公输坚见过火炮发射的威力,也知道火药的宝贵。“大王急造炮舰,所需火药足否?”

“足。今后火药不缺。”熊荆点头。去年粟特人运来一千四百多公斤硫磺,从塞琉古返回的海舟也运了五百多公斤,现在正在伍布莱港等候季风的船队装有两千三百多公斤。这还是塞琉古商人运输不及,如果明年再去,运回的硫磺估计要翻倍。

“啊。”公输坚也啊了一声,“此天佑大楚也。”

见识了火药的威力后,一干臣子们都忧心硫磺不足,对粟特商人总是报有些好感。实际上硫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珍贵,伍布莱港的商人报价每塔兰特硫磺三十德拉克马已经是高得离谱的价格,从原产地装硫磺,一塔兰特不需一个奥波(1/6德拉克马)。

并且,正如熊荆不知道如何化学提纯硝土、不知道如何从硫铁矿里烧炼硫磺一样,一般人也不知道火药实际可以不加任何硫磺。只含硝酸钾和木炭的火药被称为无硫火药,无硫火药的暴热不低于标准火药,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不过在火药工艺完善之前、在找到除化学提纯硝土之外的那个关键之前,造府的工匠并不能发现这一点。熊荆也未曾深入研究过火药,他一向对帆船感兴趣。

在造府待到中午,详细核定十八磅炮的技术参数,安排粗略的造炮计划后,回到正寝熊荆就得到亚里士多德四世求见的禀报。他不喜欢这个希腊人,自从得知塞琉古也有硫磺后,诸敖也开始不喜欢这个希腊人。熊荆犹豫了一会,想到他终究是个使臣,让人召其入寝。

“陛下的仁慈让我感激。”亚里士多德四世一进来就对熊荆鞠躬,以表达自己的感谢。

“足下此来所为何事?”熊荆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只为返程一事。”亚里士多德四世再度鞠躬。“我恳请陛下能命令楚尼商船将本次货物运至湶州港,因为我们准备的车辆和马匹全在代地郡。”

“运货?”熊荆本以为他此次谒见是为了惩戒之事,没想到是运货。

“是的,陛下。如果不能在冬季之前返回锡尔河,那么商队将在草原上饿死。”亚里士多德四世转述鸩拔迦的话,上次的钜铁就是运到湶州港再逐次驮运回河中的。

“赵国大饥,楚国、魏国、齐国所有舟楫都在运粮。”熊荆提起了当下的难处。连大翼战舟、卒翼战舟也都出动了,走的正是鸿沟—黄河航线,根本不畏秦国。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希望陛下能仁慈的将货物送到湶州。”亚里士多德四世继续请求,他见熊荆的目光看了过来,哪怕脸上烧得发烫,也还是道:“我对私自违反协议,将交易内容告诉塞琉古使臣感到羞愧。”

“足下不必致歉,此事已有惩罚。”亚里士多德四世这种方式的道歉并没有让熊荆高兴,他在乎的不是这个。“不佞在意的是:巴克特里亚王国不可迫使索格底亚那商人出售汗血马给秦国。若有违反,楚国必有报复。”

“当然,我国必然会遵守这个承诺。”亚里士多德四世努力的微笑。楚国的惩罚留有余地,并没有取消巴克特里亚的贸易资格,只是将马匹交易所得的一半武器盔甲罚没。

“希望足下勿忘今日之言。”熊荆缓缓点头,然后示意宾者送客。

为了向赵国运输粟米,从正月开始,各船坞就陆续开工,一些完工的比较早的海舟已经下水。这些海舟现在已经装满了粟米,正在朱方等待北上的季风。

海舟运粮只是整个输运计划的一部分,鸿沟上大翼战舟、卒翼战舟,还有各种舟楫全在运粮,可惜再多舟楫也不如海舟运得多。输运司估计,除非三国全部动员,九月之前最多输运一千万石粟至赵国。可动员也很不划算,绝大部分粮食都将消耗在路上而不是运到赵国。

运力如此吃紧,调拨一艘饕餮号运输兵甲就要少运送三万石粟,少运三万石粟最少会有几千人饿死。好在饕餮号底舱的压舱生铁可以用兵甲置换出来,这样既能运粮,又能运兵甲。

具体的计划就是如此,然而因为熊荆没有当面承诺可还是不可,亚里士多德四世忧心了大约十多天才得到确切的答复,即所有兵甲将在本月末输运至赵国的中邑港。

中邑在湶州的南面两百多里,虽然不是当初所要求的湶州,但也已经很便利了。商队最迟可以在五月末出塞,十月底以前抵达锡尔河以北。得到这个答复的亚里士多德四世低呼了一声‘诸神保佑’,可当他心里想感激熊荆时,又怎么也感激不起来。

如果是去年,他一定会为自己心生感激而觉得耻辱,那时候的他还觉得楚国是一个蛮族国家。半年多来的观察,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器物与希腊各有所长外,楚尼也是一个文明。在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字典中,文明这个词并不能随便给予,比如萨咯人就绝不是一个文明,索格底亚那人也不能称之为一个文明,波斯、印度,以及埃及才可以称之为文明。

楚尼是一个文明,这是亚里士多德四世在《东游记》草稿中所下的结论。并且在东亚这些文明体当中,楚尼是一个例外。楚尼保存了最古老的贵族,施行的是一种《荷马史诗》中英雄时代的君主制,即:被神化了的国王极其附属的王公贵族统治着属于他们的王国,这些王室贵族把对国王的效忠当作爱国。

亚历山大大帝的下属就是这样一批英雄随从。只是,那是马其顿王国最后一批英雄。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古老的缔结联合方式、门第观念还未销声匿迹。自由人能够携带武器进行聚会,他们可以反对贵族,使贵族尊重他们的权力,同时,贵族也可以反对国王——

虽然不像马其顿那样,国王不能制定其继承人,国王死后由军队选出新国王(通常是长子,如果国王还是个孩子,军队有权指派一个摄政或者国王监护人)。但楚尼国王的权力很大程度受到贵族们的制衡,他必须遵照贵族们的意见行事。而贵族又不能触犯公民的权力,以及伤害他们热爱国王的感情。

楚尼是文明的,并且最大程度的保障了公民的自由;在同一个世界,斯巴达秦则是野蛮的,那里的人从一出生就生活在监狱中,他们不能自由的迁徙,不能自由选择职业,不能拥有武器,更不能参与与自己有关的政治事务。

亚里士多德四世此时才明白为何西方各国只能动员几万、十几万大军,而斯巴达秦却可以动员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大军的原因。在斯巴达秦,国家官吏控制着每一个人,从他的出生到死亡都在控制之内,征召不需要军饷,死了不需要抚恤,最重要的没有指责和反对。

最后一点是难以想象的。即便是亚历山大大帝那样伟大的领袖,也多次受到士兵的抱怨和反对,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征服印度。可在秦尼,这一切都不存在。那里的人像囚徒一样从监狱开赴战场,然后从战场返回监狱——带着他们的战利品,敌人的头颅……

从收到楚尼王宫的答复开始,亚里士多德四世就在完善《东游记》的最后章节,他不由自主的将马其顿与楚国进行各方面的比较,结果他不得不在章节的最后郑重提起熊荆三年前的豪言:征服世界的同时,还要征服希腊和马其顿。

不过即便是对楚国赞赏有加,对秦国多有指责,在亚里士多德四世返程装船的行礼中,仍有两套希腊文翻译的《商君书》和《韩非子》。巴克特里亚需要这种高超的统治术,他们将被用于索格底亚那人身上,以对付可能来袭的塞琉古或者帕提亚。

第五十八章 预感

实际上后世的史料也证明,巴克特里亚王国曾施行一种郡县制度,郡称为Eparchy,县称为Hypachy。县又分为若干驿亭(Stathmos),亭各有长[注9]。这种制度与秦的制度完全相同,而只有行省制的波斯帝国根本没有这种制度,所以只能是从秦或者之后的汉传来。

亚里士多德四世并不清楚自己的作为只是加快了这一历史进程,随船抵达中邑港的他立即被码头内外的人潮所震惊。站在海舟甲板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颤动的人头,根本没有空白之地。那些人潮正在朝码头涌动,然后被码头近处的士兵阻拦。

“诸神在上!”不单是亚里士多德四世,他的随从波鲁斯等人也不由自主的从心里喊出一声诸神。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多人聚集在一起,即便奥林帕斯山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殊不知从远古时代开始,东方人口就倍于西方,尤其是东亚和南亚。

无数赵民聚居于此,根本原因是因为齐国舟楫运粮于此后,久经战事的赵国没有那么多舟楫和车辆将粮食运入内陆,只能让赵民赶到这里就食。青黄不接的初夏,正是百姓大饥之时,越来越多的饥民赶来,怎奈齐国舟楫也是不足,粟米的输运时断时续,眼见就要断粮,十艘巨大的楚国海舟突突然到来,一时人人激动。

“司马宪拜见楚使。”中邑守将司马宪在码头上等候已久,见随舟的楚使下舟,出乎意料的对楚使大拜顿首。跟着他,身后的官吏士卒、老弱妇孺也对楚使大拜。“楚王大仁,活人无数,我赵人没齿不忘。”

“楚王大仁,活人无数,我赵人没齿难忘。”司马宪喜出望外下感激涕零,跟着他,士卒和饥民也都感激大喊,无数声音汇集起来好似一阵闷雷,从码头上沉沉掠过。

“楚赵乃亲戚之国,敝邑太后日日念及母国,夜不能寐,君等何以相谢。”靳以作为使臣随舟赴赵,他是奉正朝之命来探察赵国的。“赵人沦落至此,皆秦人所赐……”

三年征伐,赵国死人无数,滏水以南的城邑更在秦军撤退时被焚烧一空。靳以一提‘秦人’二字,跪着的饥民就捶胸顿足,男子仰天大喝,女子嚎啕大哭。

“司马将军请起吧。”赵人恨秦露骨,靳以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谢楚使。”司马宪虽然起身可还是对靳以躬身,“请赵使入城。”

码头距离中邑还有一段距离,不需士卒开道,饥民自动让开一条道路。跟着他,另一艘海舟上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等人也下了船,一起进入中邑城。海舟上的乘客一走,码头上的鼠笼起重机就开始吊运海舟上的粟米,第一包粟落地时,围着的饥民又挤入了几丈。最前面的人手里皆扬着一把银币,恳切地喊道:“将军、将军……”

三国运粮赈济饥民是一回事,赵国内部如何分配赈灾粮又是一回事。只是楚使就在中邑内,海舟上也多是楚国舟吏水手,裨将看着那些银币只觉得有些烫手。

“将军,若是不收……”身边一个校尉小声的提醒。收钱已经成了一种规矩,且这钱不是裨将一个人得,中邑城上至将军,下到马夫都有份。

“收了收了。”裨将闻声无奈闭目,他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士卒便开始用麻袋收钱,一把一把的银币落入麻袋里,一袋装满又换一袋。收钱的同时,出钱的人则被放入码头,码头上粟米任由他们扛走。

“官长请看……”码头上发生的这一幕海舟上的水手看得一清二楚,很快事情报告给了舰长。

“此赵国之事,我等不好干涉。”舰长都是航校毕业,一直被告诫不可介入他国内政,除非舟员有生命危险。他的回答让舟员泄气,辛辛苦苦运来的积粟竟成赵人牟利之资。

“将此事记于航行日志,返航后报于郢都。”好在舰长又补充了一句,这才让众人心下稍平。

码头上发生的事情中邑城内一无所知,靳以正在城邑府享受赵人的礼遇宴席,亚里士多德四世和鸩拔迦则在会见从邯郸赶来的粟特商人发里呼到。

“整个赵尼都在挨饿,”发里呼到用粟特语说道,似乎担心赵人听见,他说的很小声。“只有贵族和商贾们有粮食和肉,他们并不喜欢粮食从外国运来,因为这样会影响他们牟利。”

亚里士多德四世听不懂粟特语,但有人正在帮他翻译。“为什么?”他不解的问。“楚尼报纸上说,救援赵尼是为了让赵尼抵抗斯巴达秦,他们这样做……”

“大人,赵尼贵族只喜欢漂亮的女人,珍贵的宝石和玻璃,还有美酒,以前得到这一切需要金银和丝绸。现在丝绸因为楚尼海舟连通波斯我们不再贩运,所以他们只能用金银来换取。”发里呼到在邯郸生活多年,对赵国贵族以及赵人的了解可谓是深入骨髓。他们似乎天生就对奢侈有一种执着的追求,并愿意为这种奢侈付出一切。只是他没说明的是,从前楚国贵族的奢侈完胜赵国——春申君的门客竟然穿着赵国贵族才有的珠屦。

“如果是这样,公民们将不再会为这个国家战斗。”亚里士多德四世低语了一声。不过他很快就醒悟,在斯巴达秦那套制度下,并没有什么希腊式的公民。他转而问起当下面临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明天就可以。”发里呼到在船队到达前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了。

“明天不可以。”亚里士多德四世摇摇头。他亲眼看见武器盔甲被装在帆船的最底层,必须等所有粮食卸完才能卸下那些武器盔甲。然而他对码头的效率完全低估了,第二天上午,码头上的十艘楚国帆船就起锚返航,六百多辆四轮马车正在粟特人的指挥下装运那些武器和盔甲。码头上也不见堆积如山的粮食,仿佛一夜之间除了武器盔甲其他东西都消失了。

“就此别过足下,愿足下一路皆安。”亚里士多德四世正吃惊码头的效率,靳以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他正要赶赴邯郸。

“非常感谢。我将向我国国王禀告贵国的善意。”亚里士多德四世礼貌的鞠躬。这种话和那次向楚尼王的道歉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心,可眼下他只能这样表示自己的感谢。

“足下骑士何在?”靳以见亚里士多德四世身后只有一些戴尖顶皮帽子的粟特人,不见那些白狄骑兵。“我闻草原多盗贼,若无骑士相互……”

靳以并没有打算向亚里士多德四世道别,可既然遇见他便自然的问起。亚里士多德四世有些奇怪他在意自己的那些骑兵,答道:“他们已经率先抵达了云中郡,我相信有他们的陪伴,没有任何蛮族敢冒犯我国的商队。”

“别过。”靳以再行一揖,这才上车让御手驾车西去。

“楚尼使臣非常关心我们。”亚里士多德四世鞠躬后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预感,感觉前路有什么事情正等着自己。这种感觉一直伴随他到云中,与狄凯欧波利斯会合。

“也许我们必须做一些什么。”不管楚尼使臣的问候有没有恶意,草原上的蛮族都要提防。

“学士,我们无需惧怕任何蛮族骑兵,除了萨咯人。”狄凯欧波利斯对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担心不以为然。整个商队有八百多巴克特里亚骑兵保护,虽然他们骑得不再是索格底亚那马,而是东亚最常见的矮种马,他仍然相信没有任何草原蛮族是自己的对手。

狄凯欧波利的保证并未让亚里士多德四世放心,他一直记得东亚兵法里所说的‘军队不应该厌恶诡诈’,但狄凯欧波利的下一句话使他担心只能牢牢的放在心里。

“索格底亚那人一定会笑话我们的。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他们笑话了。”狄凯欧波利低声道。渡过锡尔河后,精神高度紧张的希腊骑兵闹了不少笑话,晚上甚至射杀了出来小便的自己人。

“那么……好吧。”亚里士多德四世无奈的同意了他的意见。“但愿诸神保佑我们。”

“在这么遥远的地方,也许诸神听不到我们的祈祷。”狄凯欧波利坏坏的笑起。他随即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学士,我想我们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里的将军告诉我,楚尼人还有一种战马用的宝甲,他们并没有出售给我们……”

六百多辆四轮马车停在出塞的道路旁侧,狄凯欧波利说起了战马锁甲。伙伴骑兵所骑的战马要么身披皮甲,要么只有青铜胸甲,只能算半具装骑兵,而他经过代地的时候看到李牧军中披着锁甲的全具装骑兵,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作为骑兵将领,狄凯欧波利自然注意这种从未见过的具装方式,而忽略了商队周围不断窥视的人影。这些人甚至趁御手不注意把手伸进马车车厢内摸索,直到被发现而被喝退。这也仅仅是喝退而已,作为边郡,云中素来混乱,并且在长相上,赵人和秦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第五十九章 截杀

在后人的认知里,丝绸之路就是从长安往西,沿着河西走廊过张掖经酒泉,再由瓜州至敦煌,最后出玉门关、阳关,穿越浩瀚的西域,翻越葱岭的路程。但在先秦时期,这并不是东亚沟通昆仑山(阿尔泰山)以西的主要路径,先秦时的主要路径是从洛阳往北经晋阳至云中郡,再从黄河北岸的阴山南麓一直往西,在大青山乌拉山之间翻过阴山进入蒙古高原。

这实际就是赵长城的走向,赵长城最西端的高阙塞(河套西北角,今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后旗),便是翻越阴山的必经之地。

这同时也是殷商时武丁伐鬼方、西周时穆天子西行的必经之地;更是汉武帝时期‘遣光禄勋徐自为驻五原塞外列城,西北至卢朐’的筑城之地;当然也是‘匈奴大入云中、定襄、五原、朔方,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干石而去,行坏光禄所筑亭障’的进攻之地;最后还是王昭君出塞嫁于匈奴呼韩邪单于的王城之地。

因为‘地土白色如石灰,遥自百里即见之’,所以郦道元在《水经注》称这条商道为‘白道’,北宋的《太平寰宇记》称之为‘阴山路’,清代则称‘阴山大道’、‘归化大道’。

即便是在上古时代,这条沟通东西的商道也至关重要。汉朝对匈奴的进攻是全方面的,血战之外还有经济战,而经济战中最核心的战争就是对这条商道的争夺。

张骞‘凿空’西域的动作和徐自为塞外筑城的动作是同步的,即在开通另一条商道进行竞争的同时,在塞外筑城封死原有商道,这才使这条自古以来联系东西方的至关重要的商道从汉朝不能控制的晋北,转移到便于朝廷控制的关中。

作为一个希腊人,狄凯欧波利自然不知道这条商道如此悠久的历史,潜意识里他觉得商队所经之地都是草原,除非偶然的碰到蛮族部落,不然谁也不能在草原上拦截商队。这当然是个致命的错误,致命到商队刚刚走到白道的尽头,一声不同以往的呼喊过后,骑在马上的他立即身中十多支箭矢,瞬间毙命。

“射——!”漫天的箭雨落下,除了一些粟特人躲到了马车底下,半数希腊骑士中箭。亚里士多德四世这时候正在马车里安睡,箭镞扎在车箱木板上的‘咚咚’之音将他惊醒,在仆人的帮助下,他也钻到了马车底下,口中呼喊着诸神。他很希望听到狄凯欧波利指挥士兵迎敌的声音,但很遗憾,他只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以及连绵不绝的鼓声。

“杀!”太阳正中,伫立在草坡上的辛胜见商队的阵型已经散乱,并且毫无抵抗,当即命令弩兵停止射击,步卒上前近战。为了这次伏击,他埋伏在这里已经有半月之久。

轰隆隆的鼓声中,早就按捺不住的秦卒得令后狂喊着挥戈前冲,生怕晚一步地上那些记功的脑袋就被别人抢走,然而就在这时,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军号响起,这是马其顿横笛的声音。随着激昂的笛声,商队里还能活动的希腊骑兵全部汇集起来,他们多数人已经失去了坐骑,骑矛也被抛弃,只有传统的马其顿萨里沙长矛端在手上,渐渐组成了两个前后对敌的单薄的长矛方阵,剩余的百余名骑兵一如往常,分布在方阵的一侧。

“音尼阿里阿(enyalius)!音尼阿里阿!!”狄凯欧波利的阵亡并没有影响士兵的士气,被包围的他们知道如果不决死一战自己就没有活路,他们高喊着《荷马史诗》中战神的名字,开始对秦军发动反冲击。

“攻!”抢人头的秦军前冲太快,瞬间被萨里沙长矛扎了个正着,但这只是少部分,长矛方阵能护卫的仅仅是一小段,辛胜立即押上了更多的步卒。

“将军……”就在辛胜下令秦军步卒押上的同时,还有马匹的一百多名希腊骑兵在骑兵中队长扎拉斯的率领下,组成菱形队形向他所在的草坡上冲来。

“射!”草坡也是弩阵所在地,不待辛胜下令,蹶张弩阵又开始射击,来不及披甲的希腊骑兵不断中箭落马,冲到五十步内,见到跽坐的秦军士兵忽然起立组成宽厚的长矛方阵,身中数箭的扎拉斯无奈打马回转。趁着敌人回转,蹶张弩又射死了不少骑兵。

辛胜含笑看着希腊骑兵回转,楚国骑兵、赵国骑兵都喜欢攻击秦军主将所在的位置,他特意设计了矛阵加弩阵的防守阵型,没想到没有用在楚赵骑兵身上,倒用在了白狄骑兵身上。

希腊骑兵的退去意味着整场战斗的失败,虽然长矛方阵仍在坚持。

“学士!学士!!”回到车队的扎拉斯冲到亚里士多德四世所乘的马车旁大喊,已经是逃命的时候了,他必须找到亚里士多德四世。他呼喊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时候,鸩拔迦骑着一匹马在仆人的保护下从他身边冲过。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亚里士多德四世仓惶的从马车底下钻了出来。

“快上马。”矛阵中的士兵还在大喊‘音尼阿里阿’,可扎拉斯知道他们就要支撑不住了。

“上马。”亚里士多德四世也知道上马,可扎拉斯的坐骑不断地旋转,他扒了几下都没有上去。

“快!”扎拉斯急了,他看见秦军骑兵正从两侧冲来。

“我的游记!我的游记……”亚里士多德四世最终笨拙地爬上了马背,不过他念叨着他辛辛苦苦写成的《东游记》,波鲁斯把游记递给他的时候,背心忽然中了一箭,他只抓住游记草稿的一半,剩下一半随着波鲁斯一起飘落在了地上。

“驾——!”秦军骑兵越来越近,长矛方阵也不再有‘音尼阿里阿’的高呼,只有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扎拉斯迅速策马,低着身子在车队里穿行。

“拦住他!”国尉府给了辛胜三千五百人,命令是不留活口。眼见敌骑在车队里疾驰,两队骑兵立即左右包抄过来。只是扎拉斯骑术高超,作为军官的他骑得仍然是一匹汗血马,他巧妙的绕着车队前进,一会在车队左边,一会在车队右边。秦军骑兵不是骑术不精,而是战马不够灵巧,眼看就要追上时,扎拉斯骑乘的汗血马一个侧跃就避到了车队另一侧,手里的短剑立即够不着了。剑够不着,放弩又被马车车厢阻挡,只能看着他逃脱。

除了追击,也有秦军骑士绕前阻截,但当两匹马迎面对冲时,秦军胯下的战马不受控制的避让扎拉斯所骑的汗血马,硬生生让开一条路让对方逃出生天。

“敌骑亡矣!敌骑亡矣……”已经成为秦军骑将的圉奋眼见扎拉斯逃走,当下大急。他着急也没有办法,他骑着戎马追了几里就追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扎拉斯绝尘而去。

“竟然跑了。”辛胜放下手里的陆离镜,浑身泄气,这时候车队里的战斗刚刚结束,最后一名喘气的希腊骑兵投降不成被秦卒砍下了脑袋。

“此末将之过也。”圉奋也是一脸惶恐。他自告奋勇带人截住北面,没想到还是被敌人跑了。

“将军无过,反而有功。”与辛胜一同出塞的护军王敖脸上全是笑容。

“有功?”秦军的军功授爵体制就像一个紧箍咒,进爵靠人头,削爵除了论亏,再就是作战不力。圉奋本以为自己要削爵了,没想到护军王敖竟然说自己有功。

“奋将军此前何言?”王敖笑容更加灿烂。

“末将……”圉奋想了想,傻楞道:“末将言:‘敌骑亡矣’啊。”

“然,便是‘敌骑亡矣’。”王敖看着还没明白过来的圉奋和辛胜,还是笑。

“敢问护军,眼下当如何?”辛胜见王敖这么高兴,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把这些钜甲运走。”阻截龙马运到楚国是秦军从上郡出击的一个目的,抢夺龙马换来的钜甲则是另一个目的。虽然钜甲秦军也有不少缴获,但缴获上万副钜甲还是首次。

“唯。”说到钜甲辛胜脸上也泛起了笑容,仅仅凭这些钜甲就是大功一件。“这些尸首……”

“斩首记功乃我秦军之常,”王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故尸首必要掩埋。”辛胜就要下令埋藏时,他又叮嘱:“不可埋于此处,需埋得远一些。再有,未斩首者埋在近处。”

秦使已经西去求马,万不能让胡商和白狄发现是秦军截杀了商队,故而国尉府派王敖作为护军,随同辛胜一起来阻截商队。为的就是担心辛胜办事不牢,露出破绽。

辛胜下达命令后,数千名秦卒开始搬运那些尸首,已经斩首的搬上马车,运到远处掩埋,一开始就中箭身亡的则埋在近处,费了两个多时辰,一千多具尸体才处理完。

“我军伤亡几人?”士卒埋尸体的时候,辛胜问起了己军伤亡。

“三百余。”军吏对此早有统计。

“三百余?!”己方三千多人,对方真正能战的不足一千,还占了偷袭的便宜。

“将军,彼等不输荆人矣。”军吏苦笑,“若非我军以强弩攒射,矛阵不破。”

楚军矛阵最让秦军头疼,这些白狄也用矛阵,好在他们的矛阵没有楚军步弓手,身上也没着钜甲,这才被强弩破阵。辛胜闻言不再言语,摆摆手让军吏退下。

第六十章 不可用

曲台宫很久没有笑声了,可就在这几天,秦王赵政每天都是笑吟吟的,大臣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大王高兴总是一件喜事,唯有昌平君熊启对此暗暗留意,了解赵政的他知道这绝不是后宫的出了什么喜事,必然是秦国对六国获得什么胜利。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半个多月后,一队舟楫从渭水抵达咸阳。舟楫上装有两万多套楚制钜甲、两万多支钜铁矛头、以及两万多把钜铁短剑。

楚军甲士一开始使用五尺长的钜铁宝刀,对于个人来说五尺宝刀当然威猛,但在军阵中,五尺长的宝刀不便施展,一不小心很容易伤到自己人,因此三年战争后甲士的宝刀全部改为两尺五寸(楚尺,56.25厘米)长的短剑,只有誉士保留了五尺宝刀。

当然誉士也可以和其他贵族卿士一样,佩四尺八六长剑(103.5厘米),诸敖的剑可以长两寸,为四尺八寸,熊荆的剑则是标准的五尺,长112.5厘米。

理想情况下,甲士还会配一面重量在五公斤以内的钜铁包木盾牌。但这是理想情况,全身披甲、手持夷矛、颈挂盾牌、腰悬短剑,甲士全身装备加起来已有三十多公斤,一般人很难背负如此重量作战。只是作战司以及一些将军固执的认为,必须给甲士配备盾牌,因为长矛折断后矛卒可以变成剑盾卒。

不需要纵队行进的矛卒最多一年可成,这其中百分之八十的训练不是夷矛,而是队列,但能使用剑盾的剑盾卒,即便三年也没办法练成。和步弓手一样,这需要从小训练。

武器是军事作战思想的延伸,但有的时候武器也能反过来决定作战思想。咸阳少府武库,看到码放整齐的两万多套兵甲,卫缭并没有什么喜色,他并不了解楚国的战术思想和军事体制,只是取出其中一支钜矛看了看,有些感慨的道:“荆国冶铁之术又精进了。”

赵政与他一起入库察看缴获得来的两万多套兵甲,他不懂战术更不懂冶炼,见卫缭这样感慨于是好奇的问道:“哦。卫卿何以言荆国冶铁之术又有精进?”

“数年前荆国之钜矛,其表或有细密汗粒,而今无有也。”卫缭确实是个仔细的人,当库吏找到以前缴获的楚军钜铁矛头奉上时,确能见到细密的汗粒。

“此何故?”赵政对冶铁的关注是持续的,每每沐浴胯腿上的伤疤都提醒他钜铁的威力。

“臣不知也。”卫缭摇头。他说的这种现象实际就是转炉脱氧。

造府以硫磷含量最低的磁铁矿炼钢,自然不存在脱硫、脱磷问题,可转炉吹炼很多时候氧是过量的,所以要脱氧。不脱氧的结果就是炼成沸腾钢,沸腾钢仍然是钢,最怕连沸腾钢都不是,炼成沸腾渣。脱氧问题一直困扰着造府的转炉生产,好在历史上的转炉炼钢本就存在各种波折(脱氧、以及硫磷含量高无法成钢),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在冶炼中加入镜铁。

镜铁实际是含锰的铁矿,有一句话叫做无锰不成钢,转炉吹炼正是要用铁矿石中的锰脱氧。熊荆好歹记得镜铁的镜怎么写,镜的意思就是铁矿石断面有镜子那样的光辉。镜铁不难找,只是镜铁不仅仅含锰,也含有硫、含有磷。如果硫磷含量过高,仍然炼不出钢,于是造府又是一通穷举,最终找到可用的镜铁。

卫缭所看到的,仅仅是钜矛表面的一个细微变化,这种变法确实是楚国冶铁技术的重大进步。不过赵政显然不像他一样关注这种的变化,他看着武库内的兵甲双手虚捧而起,大笑道:“今日之后,我大秦亦有钜铁之军了。”

“臣恭贺我王!”赵高见机连忙相贺,一点都不含糊,倒是卫僚不动声色,毫无高兴之意。

“我得荆人钜甲两万余,卫卿为何不悦?”赵政看着卫缭,语气中有些责怪。

“大王请看。”卫缭抽出一把短剑,刃身靠近剑格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铭文。

铭文实在细小,赵政对着光才把上面的字读了出来:“大王破临淄之岁刑夷之月,寿郢,工师良造。甲士剑,零一四九五四四……”|

大王破临淄之岁是前年的事情,即秦王政十四年,刑夷是楚月,为秦十二月。这把剑是秦王政十四年十二月一个叫良的工师铸造的,剑的编号是零一四九五四四。

赵政当然知道编号的意思,这是为了追查武器去向,有这个编号,这把剑落到谁的手上都能查到其最初的来源。明白此点,他不信邪的又抽出两把短剑,上面也都有编号,分别是零一四九五四五、零一四九五四六。再看钜甲,不说钜甲、就连胫甲上也有编号。

他终于明白卫缭的意思了,出售给胡商的兵甲编号肯定是记录在案的。任何人使用这些兵甲,只要看到编号,就知道是谁在白道截杀胡商商队,而这正是秦国要竭力隐瞒的。

“若之何?”赵政喘着粗气,把手中的钜甲胫甲全丢到地上。

“大王若要求胡人之马,此兵甲万不可用。”卫缭揖道。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有看到实物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对天下之外出售的兵甲,楚国不会铭文编码。

“不可用?!”赵政心中原有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

“国尉误矣!”赵高见赵政不高兴,连忙插嘴。“兵甲皆在我秦军之中,荆人何以知晓其上铭文数目?即便知晓,亦可说是缴获赵人之物。”

“敢请大王屏退旁人。”卫缭再揖,有些话他实在不好说。等赵政让旁人退后二十步,他才道:“臣去岁方知,敌侯或在曲台正寝也。”

赵政闻言大失惊色,“此、此……确否?”

“确矣!”卫缭对此忧心忡忡:“去岁杨端和兵马之数、粮秣几石,李牧尽知也。知此事着,唯正朝、国尉府、少府、丞相府耳。”

“还有正寝之文吏。”赵政眼睛眯着,目光里全是杀机。国尉桓齮之事已经让他丢尽了颜面,没想现在身边又出了侯谍。“此赵侯否?”他问道,脑子里开始想可能是谁。

“四国合盟,赵侯、齐侯、魏侯、楚侯,皆有可能。”四国已经合盟,虽然不知道其中内情,但卫缭肯定知道这其中必然包括四国侯谍的合盟。秦国所重用的大多是六国的卿士官吏,秦国土生土长的卿士官吏有,但委实不多。以前秦国可以分化各国,现在不同了,四国联合的越来越紧密,根本就无法分化。

“我军若用此兵甲,侯谍定知。其窃取一二示之以胡商,截杀之事尽败也。”卫缭继续道。“臣闻辛胜将军言,我军骑兵合围,敌骑仍然亡走,此秦马弗如千里马也。大王遣使西去而求马,若因此事而罪塞人,千里马不能得也。”

卫缭是老成谋国,秦国的事情虽然严密,实际上只是对底层的黔首严密,上层都是六国客卿,这些客卿很容易就把事情给捅出去。因此在兵甲和战马之间必须做一个选择:要用这些兵甲,那肯定求不到千里马;要求千里马,那肯定不能用这些兵甲。

卫缭的意思赵政全然明白,不过秦军对阵楚军,吃的正是兵甲的亏。石甲的防御效果并不好,且一副石甲就要耗费一年的人工。燕国的炼钜术虽然可用,但折叠锻打不单消耗人力,还非常消耗木炭。两万多套兵甲虽然不多,若是十人一甲,就能装备二十多万军队,这支军队必能在重要时刻发挥作用。

赵政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间他甚至怀疑眼前的卫缭就是六国侯谍。只有六国侯谍才会让自己不要用这些兵甲。幸好这只是一转念,很快他就想起了六尺八寸的千里马。六尺八寸比秦国傅籍男子都还要高三寸,如果秦军有这种马……

“若不用此甲,当何如之?”赵政看着武库里一排排兵甲,带着一丝无奈。

“若不用此甲,自当沉入大河。”卫缭揖告。“他日胡商塞人疑我时,可请其遍观武库。我虽无钜甲,却有丝帛,可以丝帛……”

卫缭不说丝帛还好,一说丝帛赵政更不高兴。“去岁起,戎人弃我丝帛也。”

“为何?”贸易是少府的事情,卫缭从未听说过戎人不要丝帛。

“荆人海舟通西洲,贱卖丝帛,胡商无利故而不运丝帛。戎人之丝帛皆售予胡商,胡商不运,必然弃我丝帛。”戎人不要丝帛是去年冬天的事情,经过一年的调查,少府卿郎晟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此荆人之计也!”赵政一掌击在木架上,恨恨道。

“这当如何是好!”这次轮到卫缭大失惊色了。

养马消耗粮食,育草地则占用耕地。因此秦国超过一半以上的战马是由焉氏塞的乌氏倮供应的,剩下一小半则由狄道上的戎人提供,秦国一般为此支付丝帛。戎人实际用不了多少丝帛,丝帛最后转卖给胡商。现在他们不要丝帛,秦国以后岂不是会没有战马?

第六十一章 为证

卫缭的大失惊色让赵政更显不快。戎人不要丝绸确实是一件大事,丝绸只要有桑树、有蚕种,每年都可以生产十几万匹、几十万匹,投入的不过是人力而已。秦国有的是人,官奴不够劳役凑。可如果胡商不要丝绸只要金银,那就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了。

这个时代的黄金产地主要在楚国,秦国夺得旧郢后,才获得了汉水黄金产区。只是秦国自商鞅变法起就有一种轻金银重货物的思想:‘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乃至到了汉朝,亦认为‘汝、汉之金,纤微之贡,所以诱外国而钓胡、羌至宝。’

金银不过是纤微之末的东西,要么拿去换粟米充实仓府,要么拿去诱钓外国的宝物(玉石、玻璃)。现在戎人胡商不要丝绸而要金银,少府又没有太多金银,所以今年赵政不得不下令派人探察秦国境内新的黄金产地。同时,朝廷也将扩大天水马场,摆脱对戎人的依赖。

马匹是不缺的,只是原来出十分之一丝绸就能得来的马匹,现在自己要花十倍的力气去养。且马匹全部依靠自己畜养,这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

赵政的不悦卫缭看在心里,他连忙揖礼表示自己失言,可此时赵政脸色依然阴沉,他忽然对卫缭揖礼,道:“荆人亡我之心不死,乃贱卖丝帛以求我不得利。今天下之争乃秦荆之争,天下非一于秦,便一于荆,卫卿必要助寡人大败荆人。”

战国以来,似乎每一位有作为的秦王都有一名极度倚重,为秦国开疆拓土的权臣。秦孝公时是商鞅,秦惠文王时是张仪,秦昭襄王是时范雎,秦庄襄王时是吕不韦,赵政渐渐认定自己所倚重之人不是熊启、不是李斯,而是卫缭。唯有卫缭才能助他扫灭六国,一统天下。

“臣……”卫缭被赵政的举动吓了一跳,他连忙避让不敢受礼,郑重拜道:“臣敬受命,我大秦必灭荆国。”

赵政的礼遇让卫缭暴露自己本来隐藏的内心。通过国尉府数以万计的侯谍,卫缭对关东诸国越来越了解,他并不认为秦国不能扫灭六国,反而更加肯定秦国必能够扫灭六国。楚国崛起的时间太短太短,楚军的数量太少太少,只要拟定的计划不出错,天下必被秦国一统。

咸阳少府武库,君臣间的信任又加深了一层,对统一大业的信心又增加了一分,而在渐有秋意的赵国番吾幕府,胡商发里呼到正带着一捧从白道尽头拾来的赵箭跪在李牧面前。

“大将军何至于此?”发里呼到质问道,他来见李牧只是要一个说法。

“何谓何至于此?”李牧莫名其妙,他的注意力全在井陉,根本不知道几个月前高阙塞外发生了何事,以及眼前的胡商为何质问。

“三月前运兵甲商队出高阙塞,至白道之末便被军卒截杀,两万多套兵甲被夺……”发里呼到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如果李牧承认承担此事并杀了他,粟特人必要报复。

“两万多套兵甲被夺?!”李牧跳了起来,声音震彻整个幕府。“为何不报?你为何不报?”

两万多套兵甲数目庞大,整个赵国也只有十万套钜铁兵甲。如果兵甲是被秦人夺走,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李牧已经顾不上发里呼到了,他走出大帐对飞讯官道:“告之邯郸,三月前胡商两万多套兵甲被秦人所夺。”说完他又道:“还有寿郢,告之寿郢,秦人夺了胡商兵甲。狐婴、狐婴何在?速召狐婴。”

李牧有些慌神,战事虽了,但他一直小心戒备着秦人。发里呼到既为商贾,自然善于察言观色,他的直觉告诉他李牧不似作伪。但如果这件事真是李牧做的,他对自己的到来定然有所准备,所以作伪不作伪很难判断。他安静的等了一会,才等到李牧返回坐席,这时候李牧的腹心狐婴也来了。

“九原郡守将曾告与我,他本想护商队出塞,然白狄不愿。”李牧终于回忆起三个月前的事情。这自然不是正式的报告,而是他两个月前巡视高阙塞时守将的禀告。“此必是秦人所为,四国合盟,四国可购楚国之兵甲,若是赵军所为,其意何在?两万余套兵甲于我何用?”

“此非我赵军箭矢也。”狐婴拿着发里呼到带来的箭矢,这是赵军最常用的两翼箭,铜镞铁铤。“赵军箭矢于前岁全部耗尽,所用箭矢最多者乃楚国四棱钜铁重箭,次为齐国、魏国三棱铜镞弩箭,设计之人弄巧成拙,以常理度赵军,此破绽也。”

各国的武器样式全然不同,各有各的特点,狐婴说赵军已经用光了两翼箭镞,与发里呼到同来的那尼托问道:“敢问何以为证?”

“何以为证?”狐婴闻言有些不快,他手里的楚纸扇扇了几扇,看向了李牧。

胡商一向是赵国之友而非赵国之敌。虽然现在丝绸不能卖了,但赵国上下仍然欢迎胡商。并且赵国也想买一批千里马——在千里马方面,楚国是很小气的,齐国、赵国都曾请求楚国卖出一两匹从海外购来的公种马,楚国死活不愿意。不卖种马,两国又想将本国母种马送到楚国,配种一次,楚国同样不愿意。没办法的情况下两国只能西求胡商。

看在千里马的份上,李牧压抑着不快道:“君若不信,可至军中、营中一观。”

“既然大将军准予,小人便入营一观。”那尼托本来是燕国的商贾,燕国灭亡后也还在燕地。粟特商人虽然来自各个家族,但家族与家族之间结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商业网。

“伏击之处是否未见尸首?”那尼托走后,扇着扇子的狐婴想起了一件事。

“未见尸首。”发里呼到也是这个月才得到的消息,他搜搜索了伏击之地,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只有一些落在草丛中的赵军射空了的弩箭。

“必然如此。”狐婴的楚纸扇越扇越快。“天下皆知,秦人以斩首记功升爵,而六国非如此也。秦军截杀,虽有军命亦不改禽兽之本性,故将商队众人皆斩首也。事后兵甲被夺,尸首亦要匿藏,若不匿藏,一观便知乃秦军所为。”

狐婴说的发里呼到连连点头。除了逃回马拉坎达城的鸩拔迦、亚里士多德四世、扎拉斯等少数几人,整个商队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这不可能是匈奴人、东胡人、禹支人、乌孙人做的,第一他们没有弩,第二他们不可能会如此细致的将所有尸首掩埋。

非赵即秦,这是马拉坎达的判断。不同的是愤恨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正在说服国王迪奥多托斯二世、总督攸提德谟斯对赵国发起一次报复性的进攻。而神庙主祭司康莫天则要求在东亚各国的粟特商人先查明事情真相,然后再商议如何向凶手索要赔偿。

“若我赵国为之,必要一改常态而斩首,更无须藏匿掩埋尸首。”狐婴不知道万里之外的形势,他只是以常理推断秦国为之将会采取的行为,以及赵国为之将会采取的行为。他最后道:“此秦国欲绝我千里马之也。”

千里马三字猛然把发里呼到点醒,他此前想的只是那两万套兵甲,根本没有想到商队来时带来的一千多匹千里马。以动机论,能够买到钜铁兵甲的赵国根本没有必要抢夺商队的兵甲,真正可疑的是秦国,截杀商队不但可以抢夺兵甲,还能切断河中的千里马运入关东四国。

“看到箭矢了吗?”遍观赵军军营库房的那尼托过了很久才回来。

“没有两翼箭。”两人说的是粟特语,那尼托特意带回来几支赵军箭矢,这不是楚国的四棱钜铁重箭,就是齐魏的三棱青铜弩箭,根本没有他们手上那种两翼箭。

“大将军……”这时幕府里的将军闻讯全都赶过来了,马卫拿着一支两翼箭发现了什么。

“此箭虽是我赵箭样式,然其翎有误也。”马卫指着翎羽道。“此雀鹰翎也!”

箭矢的翎羽至关重要,雕翎、角鹰翎、雀鹰翎、雁翎、鹅翎,由好到次。雕翎箭飞得比鹰翎箭快得多,飞出十几步后箭身会自动端正,抗风能力也强。最差的雁翎、鹅翎箭射出的时候手不应心,遇风就歪到一边去了。地处北疆、吞并燕国的赵国在箭矢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虽不敢说箭矢全都是雕翎,但最差也是角鹰翎,从来就没用过雀鹰翎。

“呜呼!此箭可为证,此事乃秦人所为也。”狐婴抓过马卫手里的箭矢,如此喊道。“我军箭矢非雕翎即角鹰翎,然此箭乃雀鹰翎,何故?

我军箭矢翎胶极薄,射出之箭不可复用。秦军以我赵箭之身而胶秦国之翎,欲诬我也。角鹰雀鹰,其羽相类,唯射出后可见不同,此秦人之不慎也。”

第六十二章 灭亡

“以宙斯的名义,楚尼必须灭亡!”亚里士多德四世面目显得狰狞,额头血管迸起。数个月以来的愤怒让他竭力嘶喊,但作为臣子的他又不能在国王狄奥多托斯二世面前太过放肆。这种矛盾让他更加焦灼,他似乎已经化身成了阿喀琉斯。

“学士,我并不这么认为。”胖乎乎的狄奥多托斯二世正喝着塞浦路斯美酒,与浑身着火一样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相比,他的表情好似春天的湖水。“索格底亚那人认为,那些箭矢是秦尼人的,可能是秦尼人截杀了他们的商队,以及……”狄奥多托斯二世将银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道:“杀害了我们的勇士,狄凯欧波利,还有那些可怜的士兵。”

“不,陛下。这些都是谎言,楚尼人和赵尼人预谋了这一切。”亚里士多德四世早已经先入为主了,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追击他和扎拉斯的那名骑兵将领所说的那句话。回到巴克特里亚后他最少询问了十名索格底亚那商人,他们都说这是楚尼语,意思是‘敌人骑兵逃跑了’。

“学士,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狄奥多托斯二世早就听说过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这条证据,但索格底亚那商人又提供了新的有关箭矢翎羽的证据。冬天到来前最后一批商人回到马拉坎达后,又传来赵尼境内发现商队失踪武器盔甲的证据。

这些证据互相矛盾,并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总体而言,索格底亚那人多数相信这件事是秦尼人做的,因为他们无法获得楚尼盔甲,也不愿看到楚尼得到索格底亚那贵族马,与楚尼同盟的赵尼人没有动机做这样的事情;而希腊人则大多相信狄凯欧波利是被楚尼指使的赵尼士兵砍下了头颅,最后埋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东亚远在万里之外,巴克特里亚不可能派出军队前去报复。并且塞琉古因为与楚尼通商,获得钜铁武器盔甲的同时,商税也在大幅度上涨。也许塞琉古二世很快就会派出他的大军进攻巴克特里亚。

狄奥多托斯二世的一句‘什么也做不了’让亚里士多德四世泄气,他再说道:“考虑到王国所面临的形势,我们必须尽快派出第二支商队,运回更多的武器和盔甲。”

“陛下,这不可能!不能这么做。”亚里士多德四世没想到国王是这样想的。他忽然回想起了总督攸提德莫斯的一个建议。

“我们必须这样做,学士。不这样做王国将不复存在。”狄奥多托斯二世强调道。“我们还需要与帕尼人尽快会面,只有联合帕提亚的帕尼人,我们才能保卫巴克特里亚。”

狄奥多托斯二世的坦诚,让来之前满怀希望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彻底心寒。他以前曾是狄奥多托斯二世的老师,可这样的师生关系并不足以说服狄奥多托斯二世派出军队,对东亚世界发动一次类似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征服。

这才是亚里士多德四世内心真正期望的。然而整个已知世界都不再有亚历山大式的英雄,所有的君王都像狮子死后乱作一团的豺狗,争抢着狮子遗留下的猎物。唯有楚尼仿佛一百年前的马其顿,那里有一个年轻的、立志征服已知世界的国王,一批誓死效忠他的贵族、一个日夜冒烟制造出无数武器盔甲的工场,以及可以连通整个世界的巨大海船……

回到熟悉的马拉坎达城,仇恨的间隙里亚里士多德四世回顾这一年来的历程,终于找到自己仇视楚尼的原因,确切的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仇恨,这是一种恐惧。已知世界正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衰弱,他们再也没有亚历山大大帝时代的雄心,而是陷入越演越烈的自相残杀。

如果东亚世界通过海船侵入已知世界,那将是所有(希腊)人的悲剧。他们已经拥有了尼萨马和贵族马,他们有坚不可摧的盔甲,轻巧却极其锋利的武器,最可怕的是他们拥有三千多万人口,这是整个波斯帝国人口的两倍,希腊半岛人口的五倍,马其顿王国人口的十五倍。

想到那些黄种人坐着海舟潮水一样涌入已知世界,想到秦法之下人只能像牲口一样苟活,想到伟大的希腊文明要被最卑微的东方人践踏,亚里士多德四世甚至会在睡梦中惊醒。

“以宙斯的名义,楚尼必须被灭亡!”退出王庭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四世心里再次默念着这句话。他很快就找到一个等候已久的人,郑重的道:“我同意。我将向新国王效忠。”

“学士?”巴克特拉城内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换一个国王,亚里士多德四世的答复让人惊讶。

“我只有一个要求:”亚里士多德四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然叛乱时有耳闻,可他从未想到来的这么快。来人不解的看着亚里士多德四世,只听他道:“灭亡楚尼。”

学者的世界是常人所不能了解的,来人没有答应。他无权答应,只能代为转告。不过叛乱总是先于正式的答复,当天夜里,王宫里便燃起了大火,一夜惊叫恐怖之后,索格底亚那总督攸提德谟斯宣布即位为王。亚里士多德四世入王宫觐见新国王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新国王身边:塞琉古使臣西拉努斯。

“学士,我将在巴克特里亚建造一座学园,一座由你来管理的学园……”觐见便代表臣服,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臣服对新王攸提德莫斯来说非常重要,他迫切需要有人为他的叛乱正名。

“陛下,感谢您的慷概,但我觉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见到西拉努斯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瞬间清楚是谁在支持这场叛乱,也明白在楚尼国国都的时候,狄凯欧波利为何总是神神秘秘。攸提德谟斯说服了塞琉古二世,两国将把矛头对准占据帕提亚行省的帕尼人。

“我完全赞同这一点。”攸提德谟斯没有像狄奥多托斯二世那样坦诚,“但这需要在我们征服帕尼人之后。那时,我将进行一场伟大的远征,让整个东方征服在我的脚下。”

“陛下,帕尼人才是我们的敌人,楚尼人现在不是。”西拉努斯强调着这一点。

“帕尼人只是蛮族,楚尼却是一个文明。”亚里士多德四世道。“我想只要是希腊人,都能感受到楚尼人的威胁。他们拥有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还有庞大的人口、数量巨大的军队……”

西拉努斯生活在寿郢的时间比亚里士多德四世更长,听闻亚里士多德四世列举楚尼的种种威胁,他并不否认,他只是再道:“学士,也许不久以后楚尼是我们的敌人,但最少现在不是。塞琉古与楚尼正在进行着贸易……”

“贸易的结果就是塞琉古的金银一船一船的运入楚尼!”亚里士多德四世重复着以前在寿郢时对西拉努斯说过的那些话,“贸易的结果就是我们变得越来越贫!贸易的结果就是……”

“学士,我和使臣还有要事要商谈。”亚里士多德四世越说越激动,可就在他连连责问的时候,攸提德莫斯开口了,他需要立即与西拉努斯达成最后的条约,不然他的下场将和狄奥多托斯二世一样,惨死在自己的床上。

“请陛下准许我出使秦尼。”亚里士多德四世本想告退,但他想起秦尼的使臣现在就在巴克特拉,故而有此一言。

对甘罗和蒙毅来说,出使九州外的国家是段极其艰苦的历程,尤其是穿越沙漠地区。因为遭遇沙暴,使团中一半的人因缺水而死。好在依靠沙漠里断断续续的绿洲和大小城邑,他们用了两年的时间越过葱岭,抵达昆仑山以西的巴克特里亚。

与亚里士多德四世写《东游记》一样,正使甘罗一路上也在记录西行见闻,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政变。原先的君王对卖出龙马毫无兴趣,现在换了一个君王,或许事情会有所转机。

不过任何的转机使团都有两个无法克服的问题,第一:双方必须通过两个戎人翻译才能沟通;第二,出咸阳经陇右郡的狄道邑(今甘肃省临洮县),也就是秦长城的最西端,到巴克特里亚还要一万里,单程就要两年。

“禀上卿,白狄人来访。”舍外传来蒙毅的禀告。

“白狄人来访?”甘罗迅速的收起笔墨和楚纸,虽然秦楚交恶后秦国已经禁止购入楚纸,但甘罗还是带了不少。“速请通事。”

他一边说一边步入中庭。与华夏世界的中庭不同,希腊式建筑的中庭实际上一个房子中间的花园,花园连接房舍必有一面是石头柱廊,园中则是花草和水池,水池里养着一些鱼。

甘罗和他身侧的蒙毅顺着花园正对着的大门,看到一个额头高昂的希腊老者在仆人的簇拥下朝自己走来,越过水池后老者停了下来,他的双手合在身前对自己揖礼。甘罗脑子里轰的一声,只等蒙毅低声的提醒,他才向此人郑重回礼。

第六十三章 方法

仿佛做梦般,一夜之间军备司就有了数不清的火药,可以任由炮兵挥霍。与此同时,一种更大、更长的新式或火炮也由钜铁府生产出来。

这个时候,火药的秘密诸敖已经皆知,大司马府各部各司、也渐渐得知大王做出了一种可以媲美雷霆之力的新式武器。不过对这种新式武器的使用,大司马还有诸多争议。

最先一个就是其威力介于投石机和荆弩之间,使其可能成为鸡肋一样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武器。不过当火炮四倍装药,将炮弹发射到一千两百米之外时,火炮鸡肋说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然,一千两百多米并非有效射程,有效射程还不到最远射程的一半,仅仅比投石机远几十步,可这已经足够了。投石机虽然发射一百公斤石弹,但投石机难以移动,不能野战;荆弩虽然也可以发射五公斤左右的石弹,然而它并不能把石弹投到一千米以外。

火炮当仁不让的成了取代投石机、荆弩的最佳武器,何时列装渐渐变成大司马府的月经话题。只是大司马府还未讨论完毕,大王就已命令钜铁府大造火炮,一造就是两百多门,最让人想不到是,这些火炮竟是装在海舟上的。

深秋时节,一艘刚刚下水的混沌级炮舰正航行于芍陂之上,秋风吹拂,第十二声钟声敲响时,站在火炮甲板上的炮兵校尉巫空正命令士卒们装弹,此刻甲板上只有四门十八磅海军炮。

造炮必须非常的谨慎,尤其是海卒炮的炮架与步卒炮完全不同。海卒炮炮架是一个低矮的四轮小车,火炮就安装在小车上,小车末端两侧的绳索与炮门开口旁的船舷舷墙相连。发射炮弹所形成的巨大后坐力会使炮架急速后退,海舟不是陆地,最长的横梁也不过十米,这些绳索可以将炮架后座的距离控制在两米以内。

炮架、火炮本身,乃至火炮甲板的承重能力,炮舰之重心,这些都决定造炮不可鲁莽。这也是熊荆没有选用二十四磅海军炮的原因。一门二十四磅海军炮重量在两吨,这只是匡算,实际一门二十四磅长炮的重量往往达到两吨半,加上四百多公斤炮车,总重量已经接近三吨。吃水五、六百吨的六级护卫舰最多也就装备二十四门十八磅炮,再重船就要不稳了。

虽然不是在海里,站在艉楼甲板上的熊荆仍然能感觉船身随着波浪起起落落,他喜欢这种起落,但站在他身边的项燕等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起伏,这让人头晕。

“欲要言炮,当先说马。上将军以为步卒炮几马能挽?”熊荆这时候有些想笑,项燕今日找来显然是眼红海军先有了炮,再就是舍不得空。

空也姓芈,氏巫。不过这巫氏……,女人祸国,楚庄王时,巫臣惑于夏姬的美色,竟然和夏姬私奔去了晋国。因此空耻于向别人提起自己的氏,对人只说自己的名。巫空从荆弩到投石机,再到火炮,虽然武器发射的原理不同,可他都能极为娴熟的运用。项燕本来对巫空组建第一支步卒炮兵部队寄予厚望,没想到他竟被熊荆调到了海舟上。

“臣以为六马可也。”鄂焯答道,“步卒炮全重一千八百……”

“错!”有镗床,十二磅炮的炮身很好造,炮架却花费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勉强定型,最终,十二磅炮行列重量为一千八百三十公斤。“四倍装药,炮身已加厚,行列重量已过一千九百公斤。”

“便是如此,亦可六马挽之。”鄂焯被熊荆那个‘错’弄的一愣,作为输运司司长,他清楚六马挽拽的能拉多重的车。

“六马之车行于草地可装几石?”熊荆知道鄂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好换一个方式提问,说起了一直在计划的咸阳奇袭。按计划,四国骑兵将从草原迂回至焉氏塞,最后攻入秦国,骑兵的补给由随行的四轮马车装运。

“行于草地、草地……”鄂焯原来估计六马挽拽的四轮马车可以装一点五吨,实际呢,一点五吨六匹马拉了没多久就开始掉膘,这还是戎马,如果换成体格更小的狄马,情况将更糟。

“大王以为步卒炮要几马挽之?”鄂焯面红耳赤,项燕不得不出声救场。

“必要八马。”熊荆的回答他项燕微微吃惊。“龙马可减至六匹。”

数年前因为某本野战炮兵史的出版,某人提出一马只能拖曳一百六十公斤、且炮车拖曳只能三骈六马,多了就不能用的神论,所以他对炮兵用马记忆深刻。马的正常挽力在体重的百分之十二到百分之十五之间,越小的马,比如蒙古马,其比例就越高。这是正常挽力,极端情况下挽力可以达到甚至超过马体重的一半。

挽力如此,挽重就是拖曳重量乘以阻力系数了。这不但与路况有关系,也与车轮、轴承有关系。楚国虽然有了滚柱轴承,却没有橡胶做车轮,随随便便的土路阻力系数都要超过零点一,很多时候阻力系数超过零点一五,接近零点二。

这就是说,一匹体重三百公斤的狄马,在正常挽力下,其挽重最少只能达到两百二十五公斤,正常也就是两百五十公斤。行列重量一千九百公斤的十二磅必要四骈八马拖曳,而六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因为草地阻力的系数实测达到零点一六,故而挽重不能超过一千七百公斤,减去五百公斤的马车,草地上六马能拖曳的重量最多也就是一千二百公斤。

项燕当然不知道后世的科学总结,他听说熊荆要用宝贵的龙马去拖炮,连连摇头道:“宁愿八马,亦不能以龙马挽之。”

四骈八马,熊荆想象不出四骈八马拖曳火炮的队列将达到多长,他转而说到,“不佞以为两军对阵无炮亦可,有炮反而不利。”

“请大王细言相告。”项燕不解。他不知熊荆是不是真的不希望各县邑军队装备火炮,而是想自己一个人独占这种雷霆神器。

“火炮需八马拖曳,布于阵列之前,交兵前轰击之。”熊荆大致说起火炮用于战斗的使用方法,“然若敌军退一里再行列阵,我军若何?”

“我军当追击之。”项燕答道,这种问题是军事常识了。

“火炮若何?”熊荆再问。“大军是否要再等火炮列阵而战,还是不等火炮列阵而战?”

“这……”八马拖曳的火炮,野战状态下是平地还好,若有沟壑根本就过不去。两军对阵,总不能等到火炮运来再开打吧?如果追击,火炮还没有运来,两军就已经冲杀在一起了。

“火炮虽善,然不可及时随大军阵列同进,善又有何用?”熊荆道。“钜铁府正在设法将炮造小,唯有造小,火炮才可随大军追击。”

不由自主的,熊荆想起了瑞典人曾经使用过的皮炮。所谓皮炮就是用皮革卷制而成的大炮。为何要用皮革卷制大炮?正是瑞典人为了追求火炮的机动性而部分舍弃火炮的杀伤性。楚军当然不可能用皮炮,钜铁府正在试制更轻的六磅炮。

“再则是,与其火炮射出炮弹,便不如士卒投掷炮弹。”熊荆说起了另一种方法。“以生铁罐装入数斤火药,点火后掷于敌阵之中,此可破阵也。两军对垒,所求者不正是破阵?”

“放——!”熊荆刚刚说完,底舱火炮甲板便传来巫空的开火的命令。“轰……、轰……、轰……、轰……”炮声震耳欲聋。

四门十八磅海军炮依次开火,站在艉楼甲板的众人当即感觉到脚下的海舟向一侧剧烈的横移,随后便是一阵刺鼻的硝烟迎面扑来。海卒炮每放一炮都能使整艘海舟横移,步卒却只能用生铁罐人力投掷,众人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项燕是明白人,他并没有受大炮开火的影响,只点头道:“确可如此,然则铁罐点火不便。”

“点火不便可用火绳。”熊荆说道。他并不打算造火绳枪,但不是说不造火绳。

“火绳?”项燕不解。

“不遇大雨,火绳不灭。”熊荆解释道。“火绳可圈于士卒颈间,对阵时点燃铁罐,再将铁罐抛入敌阵。炸裂后敌卒惊扰、死伤,我军可趁机击破其阵。此最易者也。”

破阵永远是冷兵器时代战争的主题。为了破阵,魏国练了武卒、秦国练了锐士、楚国练了重骑兵,耗费如此多的心力、物资,所求的不过是在对阵时击破敌阵。破阵不等于胜利,但破阵无限接近胜利,火药就是让楚军无限接近胜利的利器。

“竟可如此!”项燕想起了第一次所目睹的火药威力,十米厚的城墙被炸塌一半。

“当然如此。”熊荆连连点头。他也是几经考虑,发现最简单、最有效、最迅速的将火药用于战争的方法就是组建掷弹兵部队。秦军即便日后熟悉了雷鸣般的爆炸,也无力防御两军交兵时,从楚军阵后投掷过来的炸弹。数百名掷弹兵集中攻击某一个点,军阵必破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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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方法2

只是,掷弹兵部队有效的前提是要得到高纯度的硝石,不然四倍重量的炸弹掷弹兵再威猛也很难投到敌阵,说不定反而炸伤了自己人,让秦军破了阵。

既然不知如何提纯硝土,剩下的选择就是外购硝石。在1909年合成氨工业以前,智利硝石供应全世界,而在智利硝石供应全世界以前,印度曾垄断全世界市场的硝石供应。前者是硝酸钠,后者是硝酸钾,因为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垄断,硝酸钾的另一种称呼就是印度硝石。

现在印度并不出口硝石,如果楚国刻意寻找硝石,火药的秘密是否会被印度人堪破?也许最好的选择还是智利阿塔卡马沙漠,又或者某个不知名的、干燥酷热的海岛。

熊荆想着这些问题,但一会又觉得一切太过虚幻,跨越大洋运输硝石应该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硝石的纯度只能忍受,用四倍装药来克服。

“臣以为投掷火药甚不可。”郦且直到这个时候才作声。“火药乃雷神之器,大楚之重也。然其需以火石点燃,若投于敌阵后火星突灭,火药即被秦人所得也。”

“火药万不可为秦人所得。”包括项燕在内,一干人连连点头。公输忌对火药外泄最为敏感,他接着道:“秦人西接昆仑,若知火药之秘,硫磺必然不缺。”

硝石、木炭、硫磺,这就是火药的全部秘密。楚国硝石当然是产于硝田,而非光天化日之下让人去刮郢都城内大大小小的厕所。曾参观海岛硝田的公输忌返郢后注意到,茅房、老房子的墙脚也有相同颜色的细小硝石,这个发现让他大失惊色。

熊荆对此的安慰是秦人铸不出火炮——如果是殷商时期,那倒是可以造出堪用的青铜炮,西周也许可以,但必须是西周前期,在殷商那批工匠没有老死之前;东周则有很大的可能造不出青铜炮。到了战国,可能性就更小。

青铜技术一直曾退化的趋势,殷商末期、西周前期是最顶点,然后就是长时间的退化。殷商时期,连蛮夷之地江西新干都有青铜胄,殷商控制下的中原那就更多,但到两周时期,即便是西周也很少有青铜胄,东周则完全不见,只有皮胄,战国后期中山、燕国出现铁胄。

是周人不想用青铜甲?当然不是。周人的青铜甲不是整片盔甲,而是一小片一小片钉在皮甲、布甲上使用。说到底还是技术不济,周人铸造不出青铜胄、青铜甲,只能如此取巧。

以前大王说秦人铸不出火炮,现在大王又说不要火炮火药也能破阵。公输忌闻言最为动容。“臣以为还当用火炮,如此秦人不得火药,不解其秘。”

“正是,当用火炮,当用火炮。”诸人连连附和,上次投石机差点泄密正朝就接连议论了一个多月,好在最后战舟将运送投石机的舟楫撞沉,这才平息了担忧。火药这样的神器如果秦人得去,对楚国的危害将百倍于投石机。

“若要用火炮……”熊荆想起钜铁府正在制造的六磅炮,道:“用龙马挽否?”

“不用。”项燕还是摇头。虽然从塞琉古买进六千匹马,可其中有两千匹是母马,可用者不过四千,并且这些马绝大部分还在运来的路上。

“不用龙马,最好不用二十一斤火炮。”十二磅就是二十一点六楚斤。接近两千公斤的行列重量实在太重,四骈八马可以拖曳,可整个拖曳炮列太长,若非不得已,应当不用。

“不用二十一斤,当用几斤?”项燕追问道。

“最善者十斤,最重者……”熊荆有了些模糊,近代火炮体系有好几个,对火炮划分各有不同,并且法国的一磅和英国的一磅有三十五克左右的差异,他有些记不清法国人的八磅炮和英国人的九磅炮的行列重量,好在这个重量是可以估算的。

法国近代火炮体系中,如果是标准炮(非山地榴弹炮、榴弹炮),一磅的炮弹需要一百五十倍重的炮身。如果是八磅的炮弹,那就需要一千两百法国磅的炮身,换算成公斤就是五百八十六公斤。十二磅炮的炮架重量有六百多公斤,炮身九百多公斤,那只有六百公斤的八磅跑炮架应该在五百公斤左右,再加上三百公斤左右的前车,行列重量为一千四百公斤。

“最重者十五斤,”熊荆估算之后答道。“此可六马拖曳。十斤炮可四马拖曳……”

六磅炮并不属于法军火炮系统,严格的说美国内战时期的M1857十二磅炮也是英制磅而非法制磅。两种磅制的混合让熊荆有些头疼,但他之所以殚精竭虑的弄出‘米’,重建后世的度量衡,就是为了借用别人使用几百年得到的数字和经验。这是最快的办法。

他甩了甩头竭力消除头疼感,只道:“十斤炮放列轰击时,全重只有三千二百斤,紧急时或可以人力推前。”

三千二百楚斤就是八百公斤,虽然还是很重,但已在人力可以拖动的范围内。鄂焯听到这个重量也是点头,相比于近乎八千斤的二十一斤炮,这实在是轻盈可人。

“弹轻一半,敢问大王其用如何?”郦且再度插言,他想知道六磅炮的威力。

“这……”据说十二磅炮可以在六百码的距离上轻易打穿一个连纵队,而六磅炮即便在两百码的距离上,也很难打穿半个连纵队。熊荆也不清楚,一个连纵队有多厚,有多宽。他只能道:“十斤炮威力如何,试射方知。”

“战舟可置火炮否?”郦且又问起了一个问题,这也是作战司最近才讨论起来的话题。

“战舟置火炮?”大翼战舟、卒翼战舟的单薄舟身在脑海里掠过,熊荆摇头道:“不可置。”不过这句话也不对,他纠正道:“战舟非海舟,海舟炮门侧面对敌,排水五百余吨,故可置二十一斤炮,三十二斤炮。战舟排水不过几十吨,置炮也是十斤炮以下,且战舟正面对敌,船头置炮多是恐吓,不可击沉敌舟。即便以霰弹伤敌,也只可一发。”

“原来如此。”作战司对战舟置炮想出不少方案,但被熊荆一说,这些方案师似乎完全没用。但项燕不放过任何一个扩大步卒战斗力的机会,他只道:“若造出十斤炮,还准大王一试。”

“自然要试。”熊荆说的只是自己的推测。他并不看好战舟置炮,一分钟发射一炮足够战舟冲刺两三百米。一、两百米的距离一炮命中敌舟很难,即便命中也不能击沉,而冲撞一次敌舟肯定要沉。“此事便交由公输卿试之。”

“臣敬受命。大王,巫空……”公输忌还是舍不得巫空,他想把巫空要回去。

“巫校尉从今以后归属海卒。”熊荆并不打算放人。“火炮操作已有定制,巫校尉以下,步卒尚有数名炮长。而海外之地,多有贼寇,如无火炮,不可震慑。不能震慑,岂有硫磺?”

熊荆说的公输坚无言,他再道:“与其索要巫校尉,倒不如多训练炮手、炮长。君等以为楚军当有几门火炮?”

“十斤火炮当与荆弩类,一师当备五十四部。”公输忌道,他话一出口熊荆便道:“多矣。”

“若用以破阵,确实多矣。”项燕也道。“一师备十六部。全军三十余师,五百可也。”

决战的时候集中起来轰击破阵,五百门已经是大手笔了。熊荆想想不由点头,但项燕下面的话他就没有立即赞同。“……如此,我军攻秦之时,当势如破竹。”

“必要三年,炮兵方才可用。”熊荆道,“今年造炮,明年、后年,第三年才可用。”

“必要三年?”项燕不解,公输忌这才明白熊荆为何不放巫空。

“最少两年。”近代炮兵要训练多久,熊荆也搞不清楚,只是他觉得作为技术兵种的炮兵不能速成,尤其是炮兵军官。军官决定火炮的使用效果,而不是擦炮膛的炮手。并且炮兵从未实战,没有操典。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通过实战编制操典,然后推而广之。

“两年不及也。”项燕苦恼道。现在作战司有两个攻秦计划,一个是与三国骑兵一起出塞,迂回进攻咸阳以击杀秦王,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执行起来难度高,要求绝对保密;

而另一个,则是很早以前就开始制定的复郢计划,这个计划简单,因为只是楚军进攻,所以能做到绝对保密。

咸阳计划的时机是秦国再度伐赵,国内大军都在秦赵边境,救援咸阳不及;复郢计划前提则多了两条:秦军必须久战疲惫,再就是积粟最少三年,也就是后年。项燕一直认为赵国羸弱,秦军若再伐赵,第一年当执行咸阳计划,最迟第二年就要执行复郢计划。万不能以牺牲赵国为代价而复郢,这得不偿失。

去年秦军撤军,不到一年秦军又蠢蠢欲动,知彼司提供的诸多情报认为,最迟明年秋天秦军就会再度伐赵。等于明年就要执行咸阳计划,后年就要执行复郢计划。两年时间是否能训练出一支足够的、合格的炮兵,熊荆心里根本没底。

第六十五章 将亡

按照克劳塞维茨的观点,战争似乎可以简单的看成:‘战术是一部分,战略是另一部分,后勤是其余部分’。战术上楚军有矛阵、有重骑、有火炮,击败相同数量乃至更多数量的秦军毫无疑问;而后勤,不管是西进复郢还是北上出塞,都在输运司的计划之内。

唯独战略迄今为止仍不清晰。项燕认为不能太过倚重赵国,如果秦国再度伐赵,三国当第一时间出兵相救,因此他选择北上出塞。不管出塞有没有击杀秦王,四国实质已经和秦国开战,战争将不再是秦国与赵国两国之间的战争,战争将是秦国与四国五国之间的战争。

积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国一起出兵,如果能接连大胜秦军,那秦军就会像十六年前信陵君领导的那次合纵一样,败退至函谷关不出。

而成介则认为,救赵不如伐秦。四国合盟不过是齐赵贪图楚国的金银和钜铁兵甲,只有魏国在秦国兵锋下瑟瑟发抖,不得不一心一意投靠楚国。可魏国真正的可战之卒已不足十万,若非为了扼守大梁这个诸水交汇之地,楚国根本就没有必要与魏国结盟。

楚国真正能依靠的仅仅是楚人自己。当今天下能战的军队,除了李牧麾下的代地军,也就只有楚军了。与其费劲心思与诸国合盟,又出钱又运粮,不如西进复郢,夺回祖先之地。届时楚国人口将暴涨一百余万,等于多了十万楚军。

并且沿着先君怀王时的旧路,从武关道直接杀向咸阳,岂非比绕个几千里从焉氏塞入秦省事?不用什么隐匿行踪,也不用什么四国合盟,就这样旌旗招展的向咸阳进军,在蓝田与秦人决战。八十多年前楚军能做到的事情,八十年后楚军不但能做到,还能做的更好。

成介是诸敖之一,若敖氏之后,在西地县公邑尹中素有威望。他更是一个纯粹的爱国者,熊荆相信,在某种时刻下他肯定会说出‘介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岂患无君?’这样自豪的话。熊荆此前也认为应当首先复郢,然而从天下格局看,赵国不能灭亡,项燕围魏(攻秦)不能救赵的观点确有道理。

团结三国与秦国作战是一条路,不管三国楚国单干是另一条路。项燕选择前一条,成介则选择后一条。

混沌号炮舰上,四门十八磅炮接连不断的轰鸣,项燕脸上挂着深深的失望。与熊荆一样,他也在想楚国应该往那边走。

如果北上,现在就要准备北上事宜,最少四国要马上征集马匹,明年春夏天要把粮秣、马车、辎重运输到赵国代地。同时也要通知赵国,继续派胡人深入河南地,肃清一切亲秦部落。

而如果西进,时间也不宽松。现在开始就要往夏邑、洞庭郡运输粮秣、水泥、钜筋,以及一切与战争有关的物资。秦南郡安陆县以北的唐随二县,也要开始积攒粮秣和军资。另外雒越、西瓯的越人,秦国黔中郡的濮人、乃至滇国的庄蹻都要积极联络,以适时对秦国发起牵制性的进攻。

“报——!”舰长沈尹尚带着一个讯官过来报告,讯官刚刚乘小舟登舰。

“禀大王,上将军:韩国南阳郡投秦!”讯官急急念出一则讯文,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何谓?!南阳郡投秦?”七嘴八舌的声音,这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讯报。秦国对六国只有攻伐,六国对秦则是献地,从来就没有什么投秦之说。

“禀大王,是南阳郡郡守腾契纳地投秦。”讯官也是激动,他从郢都骑马赶来,极为匆忙。

“腾契?”项燕眉头大皱,“昔年敖仓之战,韩军大将军便是这个腾契。秦人刁滑,令韩军攻我好以尸湮城,腾契即命韩人攻城,死人十万。”

“地图何在?”熊荆看向左右,作为秦国的藩国,韩国向来并不是他关注他的重点,投秦的南阳郡到底关乎那些战略要地他必须看地图。

“大王请看。”天下地图在熊荆面前徐徐展开。韩魏国土像半只蝴蝶,韩国镶嵌在左边翅膀上。它只有两个郡:一个是国都所在郑,虽然没有明说这是郡,但和郡并无不同;另一个就是‘投秦’的南阳郡。它在翅膀的左上角,同时也在秦国南阳郡方城以北。

南阳郡一去,秦国南阳郡与洛阳之间再无阻隔——看到这里熊荆不免为自己以前出马谷击秦的计划失笑。韩国畏秦如虎,岂敢阻拦从赵国、黄河以北增援南阳盆地的秦军?

同时魏国的上蔡郡直接暴露在秦军的兵锋之下。楚国方城据险而筑,秦南阳郡东侧虽然和魏国上蔡郡接壤,可两国毕竟隔着方城,只在方城、舞阳处有一个缺口(即今南阳方城县与平顶山叶县之间),这是南下的伏牛山余脉与北上的大别山系余脉的交汇之地。

现在韩南阳郡为秦国所得,原本被屏护的汝水上游一线当即洞开。汝水起于伏牛山脉,流经之处被伏牛山与嵩山相挟,形成两山夹一川的地形,汝水就是顺着这一川流向东南。魏国要想守住这条越往东南就越宽阔的平川,必须在韩南阳郡与秦三川郡接壤的南梁、注人、赫人聚(今河南汝州)驻防,这里才是平川最窄处。

“此韩人祸水东引之计也!”郦且没有看地图,他只是等熊荆看完地图才说这句话。

“何以为证?”熊荆问道。地图是平面的,他根本不清楚韩国南郡扼守那些要隘。

“韩国南阳郡可拒秦,乃因南梁为平川最窄处,守住南梁即守住南阳郡。今南梁归秦,汝水一线已无险可守。”郦且指着地图细道。“而阳翟仍为韩国所有,阳翟可阻秦军北上入郑也。”

阳翟实际是后世的禹州,禹州或许也少有人知道,但禹州东南不远的许昌应是人尽皆知。韩国放开汝水上游要地的汝州,却留下禹州,目的就是让开伐魏通道,好让秦军伐魏。

贿秦图存、断尾求生,韩国做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不过碍于楚国为首的四国,它只好设计一场郡守投秦的把戏。

“韩国将亡也!”郦且脸上全是不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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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加冠

韩国又一次贿秦。这在郦且看来是自寻死路,不过在韩都新郑,当南阳郡郡守腾投秦的消息传来,贵人卿士纷纷弹冠相庆,他们相信韩国已经再次赢得了生机。没有了南阳郡的屏护,魏国上蔡郡门洞大开,仅有一郡数县之地的韩国不再是秦国的威胁,秦人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灭韩,而应灭魏、灭楚。

面对强秦,总有人一厢情愿的安慰,只是这些人白天说韩国不亡,夜里却在筹备举家迁徙。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楚国,但楚国不纳他国士人,除非愿意务农或者做工。取巧的办法是去大梁北城。只要在大梁北城重金购入一套庭院落籍,也就近似成了楚人。一时间大梁北城房价暴涨,两万钱一步迅速涨到了十万钱一步。

纷纷乱乱的韩都新郑,差一年才满二十岁的张良正进行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加冠。张府东序,在仲父张安、众多宾客赞者的注视下,张良坐在了筵席上,主持加冠的韩国相邦韩慎垂垂老矣,他纚(li)了纚张良的头发,返身走向西面,接过执事上手的缁布冠,然后右手执项,左手执前,一步步的向他走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而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古老的祝词,谄媚的宾客,一切尽收张良眼底。只是加了缁布冠的他随即起身,回房换上了与缁布冠搭配的玄服,再次坐在筵席上。

“吉月令辰,乃申而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寿胡福。”韩慎再道。这是第二次加冠,加的是皮弁。皮弁就是白色鹿皮做的皮帽,天子十二会(十二块同样大小的三角形鹿皮缝制)、诸侯九会、上大夫七会、下大夫五会、士三会。

与此前一样,加完冠的张良再次起身返回房中,更换与皮弁相对应的素衣,这时候韩慎最后一次给他加上爵弁。这一次他的声音大了不少,只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翥(gou)无疆,受天之庆。”

缁布之冠,太古之制,加之不忘本初;皮弁之冠,田猎之用,加之可介戎事;爵弁之冠,状如天子之冕冠,不同的是天子十二旒,士三旒,乃祭祀之冠,加之可祭祀先祖。

‘三加弥尊,谕其志也。’此刻张良好像换了一个人,他郑重醴酌、拜母,最后才等待韩慎给他命字。众人注视下,韩慎不假思索的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爱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尔叔房甫。”

张良是老儿子,父亲死的那年出生,张府男丁不旺,他排第三。听闻韩慎命字为房,在宾客的大赞声中,他郑重与兄弟叔伯相见,到了晚上送走了宾客亲戚,他方能在房中悉心听从仲父的教诲。与白天的从容不同,仲父张安脸上全是忧色,他先让张良安坐,这才问道:“子房可知为何今年加冠命字?”

张良实际只有十九岁,提前一年加冠确实有些奇怪。他本来没有多想,现在听仲父问起,想了想道:“新郑人人皆言韩国可存,莫非……”

“然也。”之所以会是张家,之所以会是张良,自然有这样选择的道理。“国将亡也。”

“这……”其他人说韩国将亡张良不太相信,可仲父乃朝廷重臣,他的话张良不得不信。奈何张良不想面对这个现实,急道:“我韩国既已献地,秦人为何亡我?那、那……”他想起了已为秦臣的韩非,“韩子深得秦王赏识,有他在咸阳,秦王何以亡韩?”

“韩子既为秦臣,自要为秦国筹谋。”张安面无表情的驳斥,他觉得这个侄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四国合盟,我韩国不再其内,秦人大战疲惫,自要吞韩以充其库。”

“韩国……”张良脸色已然大变,额头冒出密密汗珠,他手紧握腰间的楚剑,心里挣扎了许久方想起一事:“我闻芩夫人乃楚王亲姊,或可请芩夫人使楚,请楚魏出兵救我。”

“既已献地于秦,如何能再请楚魏相救?”张安注视着张良。侄子聪明,不聪明也不会让他提前加冠。可成大事光靠聪明是不行的,还得靠眼力和判断。张良实在太过年轻,又无阅历,这点让他深深忧虑。

“敢问仲父,大王何以献地于秦而非楚魏?”张良再道。“此时秦国尚未受地,不如杀腾契献地于魏国。魏国若受南阳郡,楚国必然出兵。楚国若出兵,我韩国存矣。”

张安目光中终于有了赞许之色,熟悉他的张良立即道:“腾氏与我张氏亲戚,侄儿愿入襄城以刺腾契。”

“不可!秦人已遣军入南阳郡受地。”张安想都不想就否决了,他不再绕弯子而是直属其意:“今日为你加冠,乃因要你前往楚国。”

“楚国?”一个没有加冠的人根本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张良既然要去国,自要给他加冠。

“然也。”张安道:“韩钲与你同往。”

韩钲是相邦韩慎的公子,不过和张良这样的老儿子不同,韩钲年过四十。张良正点头,张安再道:“芩夫人与宜王子亦将前往。”

“啊!”张良最开始以为自己一个人,然后又是韩钲,最后芩夫人和宜王子也将前往,眸子转动间他瞬间明白:这应该是朝廷谋划的万全之策,一旦秦国真的灭韩,他日宜王子便可依仗楚国之助而复国。

复国二字让张良恐惧。国不灭何须复之?国既灭张氏若何?仲父、母亲、大哥又若何?

“张氏世受韩氏之恩,仲父年老,当与韩国同存亡……”张安的语气如同此时的韩国,老迈不堪。张良要说话时,他拂袖拦住了。“韩钲无智、无术,复国之事皆在于你。芩夫人虽是楚王亲姊,然楚国之事并非楚王一言而决,国事悉数议于正朝。韩国太弱,魏国太强又与楚国同盟,复国难矣!他日楚若胜秦,你当不遗余力助宜王子复国。”

“侄儿敬诺。”军国大事忽然压在张良身上,他不但没有惶恐,反而显得振奋。

张安看着他振奋的样子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好,久久他才道:“后日便出郑城吧。”

第五十七章 不一样

一个行将灭亡的国家,存国复国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国身上,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无奈。张良所在的车队匆匆入魏,魏人故意让车队在关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张良前去交涉魏将根本不见,手下的魏卒还将他推倒在地,引起魏人一片哄笑,最后是芩夫人的仆臣拿着楚国的符节去见魏将,车队才得以入关,不然估计等到第二天上午。

国仇家恨、个人荣辱,刚刚加冠的青年被这些煎熬着。男人的衰老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成长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从魏国进入楚国国境时,张良再也不是在韩都喝酒作乐、斗鸡走狗的轻薄公子。

“这便是楚国?”张良看向远处的田野村舍。屈夕之月,正是寒冷的时节,但因为气候反常,今年整个中原都没有下雪,大河也没有冰封。唯秦赵两国接连地动,尤其是赵国,代地‘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太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

在阡陌的尽头,张良看到了一些村舍,与同是平原的魏国乡野似乎没什么什么不同,唯见某个村舍一样的建筑多了一根旗杆,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清旗杆上随风飘扬的旗帜。

“此楚国也。”张府的舍人尚胡闻声答道。他明白张良心中真正的疑问,又道:“楚地之西多公族,故楚王将楚西县邑承包予各氏公族,如周人之分封也。”

车队入楚,要沿着汝水抵达汝莘邑才有舟楫前往郢都。马车徐徐向前,张良细想着尚胡之言,问道:“秦之郡县与楚之承包,谁为善?”

“自然是……”尚胡一顿,很自然的答道:“自然是楚之承包为善。”待张良再问时他低声道:“公子,在楚国自然是楚之承包为善。”

“哦?”张良不免有些失笑,他笑问:“若在秦国呢?”

“那自然是秦之郡县为善。”尚胡也笑。两人目光交错,语言外的意思心知肚明。

“若是在……”张良想列举出一个可以不看他国脸色的国家,但再想,又觉得尚胡的意思并不是讨好秦国、楚国那样简单。秦国是秦国、楚国是楚国,没有最善者,只有最适合者,所以秦之郡县与楚之承包如果脱离实际情况,根本就没有正确的答案。

‘当当…当当…当当……’车队越往南走,距离竖着旗杆的村舍便越近,大约一两里的时候,那边村舍响起了钟声,钟声响过不久,便听见叽叽喳喳鸟雀一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很快小径上就出现排着整齐队列的孩童。

“此楚国之学舍也。”尚胡见张良错愕,抚须解释起来。

不分男女,八岁而学,十一岁成业,这边是楚国的文教之政。楚国行敖制后,文教之政不可能全部达标,但各县邑也还建了不少学校,张良看见的就是这么一间农村学校。

“母妃,彼等为何……咳咳咳咳……,”孩童最容易吸引孩童,外面排着队回家的学生诱使韩宜急急抬头去看,看到那些排着整齐队列的同龄人他有一丝的兴奋。

“彼等是学舍的学子。”芈芩的声音依旧低沉,听到咳嗽,她忙把儿子探出车牖的头拉回来。“到了郢都你也要入学舍,将来……”

韩宜八岁,在韩国诸公子中并不出众,并且从小多病。韩王安之所以会选择他,不过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楚国公主。

“母妃,将来如何?将来?”韩宜匆匆喝了一碗热好了的柳树皮汁,接着母亲的话问道。

“将来……”芈芩闻言神色一暗。韩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才让她和儿子,在数名重臣之子的护送下,带着王库里几近三分之一黄金珍宝返回楚国。

“夫人容禀。”外面传来韩钲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兴奋。“楚王遣使至也。”

“王弟?”芈芩低呼了一声,她出到外面,只见一队着甲的骑士立在车队最前,一名骑士站在韩钲张良身边,见到芈芩骑士便揖礼:“臣奉我王之命,亲迎芩公主返楚。”

“将军免礼。”骑士的数量有好几百,芈芩故而喊了他一句将军。张良这时则有些走神:这些骑兵骑的都是八尺高的汗血马,骑士虽然不高,可因为马的缘故,显得英武非常。

胡商运来的一千六百多匹汗血马无可隐匿,全部充入了轻骑师,只有大约两百匹分给了赵齐魏三国,以为斥骑。据军政部外厩司的测算,一千米距离,狄马需一分二十二秒,戎马需一分十六秒,尼萨马需一分十一秒,汗血马只需一分零七秒,以汗血马为斥骑是具有很大优势。

护送芩夫人返楚并不辛苦,楚王已经既然派人相迎,那事情就更简单。车队到了莘邑便登上前来迎接的舟楫,顺汝水、淮水直下郢都。见到楚国连村野都有诗书学舍,对郢都充满美好幻想的张良刚从淮水码头上岸便大失所望。

楚都或许繁华,却杂乱无章,芩夫人即便有楚军骑士护送,也堵在了城门之外。一刻钟后经过堵塞之处时,他霍然看到地上有一滩鲜血,路旁还有一具被麻布覆盖的尸体。待入城,便是一股刺鼻难闻的石炭味,不断作响的机器轰鸣声震荡人的神经,后面马车上的宜王子不知是否被这种轰鸣吓着了,哇哇哇地哭泣起来。

韩国山居,自然没有楚魏齐赵那样的繁华,可繁华到如此混乱的,天下除了郢都绝无仅有。混乱是一,路旁还不时出现的衣衫褴褛的贫民,这点让张良大吃一惊。都说楚国海舟可通世界,富庶无二,怎会有如此多的贫民呢?

车队走走停停,张良来不及细看,现实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是无疑的,楚国与他想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但这种不一样是否仅仅是混乱与贫穷,他又回答不上来。

*

“禀大王,今年海舟再运一年,六千马尽矣。”郢都正寝,昭黍、石尪、无勾长等人正向熊荆汇报。寝外早已是北风呼啸,正是船队启航的日子。

“臣以为当再向塞琉古国买入龙马。”昭黍说完之后提议道。

“大王,塞琉古人欲购我之马甲,愿三套换一马,以两千匹为限。”无勾长也道。他去年一年没有回来,今年春天季风转向时他驾船驶离了红海,在伍布莱港汇合运马船队后,与船队一起在秋天返回了楚国。

“三套换一马?”熊荆连笑。锁甲不是环片甲,甲士的锁甲都要编制一两年,马甲面积数倍于甲士锁甲,没有六、七年根本就编纂不出来。“不换。”

“大王以为几甲可换?”无勾长只是舰长,不懂甲衣制造的细节,也不懂重骑兵,但塞琉古又急欲得到战马锁甲。

“马甲涉及重骑,重骑乃国之重器,重器岂可轻示与人?”熊荆反问,随后他又抱怨道:“塞琉古商贾不愿降价以售丝帛,我如何得利?不佞欲求薄利多销,彼等却惜售厚利。”

市场彻底占领之后,利润就大幅下降了。丝绸降价策略只是迅速夺取了原有的丝绸市场,并没有开拓新的丝绸市场。这有塞琉古商贾的原因,更大的原因在于塞琉古王庭。

丝绸是按照估值收税的。售予伍布莱港的丝绸价格一降再降,可塞琉古官吏对丝绸的估值一直保持不变,尤其是行往地中海方向的税关。按照无勾长去年的调查,地中海方向的塞琉古港口,其所出售的丝绸仍要三、四十金一匹,售价的一半要支付给塞琉古税吏。

庆幸的是阿育王死后,印度正陷入一场战争,印度对兵甲的需求剧增——这件事可能要‘归罪’于欧拓。还在僧伽罗筑城的他接见了德干高原百乘族族长须慕迦的使者,允诺售卖兵甲后,百乘人很快发动了一起声势浩大的叛乱,使得整个南印度都脱离了华氏城的控制。

“臣请赴绿洋,以入地中之海。”无勾长请求道,进入地中海一直在计划内,奈何拖到今天。现在改进后的飞剪海舟已经下水,正是探求地中海航路的时机。

“然。”熊荆道,他要求造船厂今年就要下水新式飞剪,为的正是今年冬天起航前往地中海。“然则,塞琉古人丝帛三、四十金一匹,海舟至地中之海,丝锦当售价几何?”

熊荆的问题让无勾长问到了战争的味道。冒着巨大风险抵达地中海东岸的楚国海舟,自然要售出丝绸、楚纸、漆器、瓷器、兵甲、铁器、香料这些商品。以现在丝绸的定价,地中海卖二十金一匹最多,然而这个价格足以让塞琉古商贾血本无归了。

昭黍、无勾长等人正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战争,没想到熊荆下一句话却然所有人目瞪口呆:“不佞以为,若海舟可达地中之海,必要控制印度西海岸与南州东海岸,严禁商船装运胡椒、姜、干松香、没药、乳香以及其他贵重货物进入波斯湾与红海。”

第五十八章 商道

“大王甚不可!”昭黍最先反应过来,“如此塞琉古、印度必与我交恶。”

“印度百乘人已叛乱,羯陵迦以南皆不为印度王廷所有,其缘何与我交恶?”熊荆反问道。“印度使臣急需我楚国之兵甲,更需我购入印度稻米以得金银,不如此如何平息叛乱?塞琉古商税极重,购我丝帛高价售与地中海各国,海舟入地中海,交恶实属必然。

而今各国海舟皆沿岸而行,一艘炮舰即可封锁海路,今日不封锁海路以得巨利,他日必要出兵印度抢夺稻米。试问海战与陆战,何易何难?”

丝绸再怎么都是奢侈品,而以各国军队的数量,兵甲的潜在销量不足三十万套。楚纸就更不行了,书籍和丝绸一样,都是贵族才能消费的东西,还必须是文明世界的贵族,部落长老可以穿丝绸,但不会购买纸张,所以真正能长期牟利的东西,还是香料。

胡椒、肉桂、丁香、肉豆蔻那是中世纪以后的香料,这个时代最大宗的香料是乳香、其次是没药,再是胡椒、再是闭鞘姜、干松香、桂皮、肉桂。

乳香产于阿拉伯南部,也就是后世也门一代;没药阿拉伯南部有,但索马里半岛更多,并且与后来的罗马史学家老普林尼说的一样,索马里一带的野生没药质量才是最上乘的。胡椒与后世一样,只产于印度西海岸的阿拉巴(今喀拉拉邦海岸)。桂皮和肉桂都是马来人驾驶独木舟横跨印度洋从南洋运至索马里各港的,这个时代斯里兰卡还没有引种桂皮、肉桂。

阿拉巴海岸在百乘人占据德干高原的西南,控制这片地区与印度毫无关系;也门地区、索马里半岛都是一些小型城邦,不说楚军,只要有足够的船只,南越、闽越几千甲士就能征服控制。一旦好望角航道打开,这些香料便可以绕过非洲大陆运至地中海。

一个印度帕那值三十三钱,一个德拉克马值四十一钱,假设印度一石稻谷卖一德拉克马,养活全楚国则需五千四百万德拉克马,即每年的贸易利润要有二十三万金。单凭东亚大陆的大章和战时紧张的人力很难建造出这么多的商船,可如果考虑到印度半岛的人力和物力,那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印度柚木几百年前就出口波斯地区,考古证据显示,迦勒底、木赫的月亮神庙,以及尼布甲尼沙在尼尼微的宫殿(亚述帝国灭亡后新建立的新巴比伦王国,公元前六、七世纪),都发现了出产自印度的柚木。促使印度大陆破碎化,再用贸易所得的金银支配印度大陆的人力和物力,造多少货船都不是难事。

得到海外贸易的最新情报后,熊荆很快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丝毫不担心塞琉古,他担心的是垄断香料贸易是否能获取五千四百万德拉克马的巨额利润。这些利润在印度部分变成商船,部分变成稻米,然后源源不断的运入万里之外的楚国。

昭黍并不清楚熊荆心中的勾画,他只是担心楚国陷入两线战争。作为海外情报提供者的无勾长与他反应不同,只道:“臣以为此事可行也。红海半岛以南皆小国,南洲东岸亦然,唯胡椒产地有哲罗国,兵有数万……”

“哲罗国之事不难。”熊荆道,“哲罗所产胡椒皆售与我国即可,倒是潘迪亚……”

哲罗没有多少船只,他们不过是坐地土商,倒是潘迪亚国海商众多,动了胡椒就动了大家的钱袋,必然是要打一战的。垄断贸易的前提就是商道争夺战,开辟葡萄牙—印度航线的航海家达·伽马,返回葡萄牙后的第二年就带着舰队横扫印度洋,驱逐印度半岛上的阿(yi)拉(si)伯(lan)商人,然后在果阿设港。

果阿这个位置非常巧妙,因为胡椒全部生长于果阿以南地区,设港在这里自然是防止胡椒销售到北方。第乌海战后,葡萄牙人彻底控制了印度洋。

第乌海战的规模在后人看来实在是小不足一提,但这场海战逆转了世界商道的方向,使东西方彻底摆脱了西亚自古以来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东方的香料开始从海路经好望角运至欧洲。

“印度之事交全由欧卿。”想起第乌海战熊荆也就不再管印度了,印度连撞角都没有的战舟实在不堪一击。“不佞以为,埃及当出兵攻我。”

第乌海战一方是葡萄牙,另一方则是威尼斯、埃及以及卡利卡特等印度邦国。埃及托勒密现在控制着地中海东岸,东地中海的丝绸售价估计埃及人也抽了一次税。动了香料也就动了埃及托勒密的蛋糕,以埃及海军曾经称霸东地中海的趋势看,出兵是必然的。

熊荆的分析无勾长自然也曾想到,不过他没有熊荆这么肯定。他道:“臣只闻埃及曾于南洲捕象,没药自南洲之角横渡红海海峡,入纳巴泰半岛(阿拉伯半岛)往北至纳巴泰……”

无勾长描绘出香料的贸易路线,这是陆路。熊荆问道:“海路如何?”

“红海舟楫有,但少于陆路。”无勾长道。“陆路沿红海北上,虽有沙漠,但亦有绿洲。”

“纳巴泰人也要经过埃及国境方可抵达地中海。”熊荆道,“商道乃金银流通之道。控制印度以西、南洲以东即控制整个红洋。塞琉古、埃及皆我之敌,而非我友。一旦乳香、没药、桂皮、不经纳巴泰半岛运入地中海、一旦印度胡椒、闭鞘姜、干松香不经波斯湾运入塞琉古,两国必出兵伐我。

塞琉古或出兵印度西海岸,或唆使他人出兵印度西海岸。埃及即便不出兵于红海,亦当在东地中海劫掠我国海舟。故不佞以为需三支舰队护卫海上商道,一在印度及波斯湾,二在南洲之角及红海,三在地中海之东……”

炮舰的编制与战舟的编制是不同的。按照炮击战术,侧舷对敌的炮舰交战时需排成一条战列线轰击敌船。海上波浪起伏,桨帆船冲撞时速度超过十节,这就造成射击的命中率很低,且每门舰炮只有一次发射机会,所以必须五艘炮舰、每侧六十门十八磅舰炮一起轰击。

五艘炮舰火力够不够,并没有实战、试验支持;十节航速的桨帆船是否会撞破炮舰船底,同样没有实战、试验支持;最后就是六十门十八磅炮能否轰垮桨帆船的进攻,照样没有支持。这一切不过是猜测。

“大王,”长姜匆匆行来,他低声在熊荆耳边说道。“芩公主至也。”

“哦。芩媭……”秦军已入南阳郡受地,速度快到各国无法做出反应,秦军入韩的同时,熊荆便接到了芈芩返楚的消息,这当然是韩国的后着。

“贸易之事以探寻地中海航道为先。”熊荆知道芈芩此时应该在母后的若英宫。垄断香料贸易是件大事,不是他现在几句话就能说清的。

“臣敬受命。”无勾长郑重答道,“臣请本月末出航南洲之南。”

“本月之末?”熊荆沉吟了一下。飞剪船不适合做炮舰,但也要装几门炮,想到造府的六磅炮已经造出来了,他点头道:“可。”

“与塞琉古相伐之事,臣请大王三思而行。”昭黍继续奉劝,“硫磺之物……”

硫磺库存已有四吨多,火药大约有四十五吨。当然这个数量还是太少,这只够一门十八磅炮开火四千多次、只够一门六磅炮开火一万两千多次。这个数字如果用以战斗,那只够五艘炮舰的六十门炮开火六十八次,仅仅是一场战斗的消耗。

“硫磺必然会有。”熊荆并不认为与塞琉古交恶会影响火药供应,即便瀛洲没有找到硫磺,交恶前船队也将装运足够的硫磺返航。“卿等退下吧。”

“臣等告退。”大王明显有事,昭黍等人识趣的告退,他们一走熊荆就出了正寝前往若英宫。王宫里不可能没有宫女,可熊荆现在不能亲近女色,魏王送他的‘宗室’美人都暂时寄养在若英宫,因此他每次出门,便有两个寺人跑在前方让宫女退散,同时寺人还会禀告赵妃,赵妃则让宫中的女子全部退下。

一路都只见寺人不见宫女,熊荆到若英宫的时候,芈芩已经和赵妃哭了一场,见他来方擦干眼泪起身素败,她身边的韩宜则是顿首不已。

“荆儿是欲救赵还是欲伐秦?”夜晚,屏退所有人后,赵妃问儿子。

赵妃显然听到了一些风声,熊荆面有难色,只道:“母后,救赵与否必决于正朝,孩儿……”

“你就不想你的玹儿?”赵妃笑了笑,提起了芈玹。楚国如果选择西进伐秦,那芈玹就接不回来了。

“想又何用?”熊荆心里并不责怪母后干涉政事,赵国是母后的母国,母后嫁到楚国就是为了救赵,一生不变。“若朝决伐秦……”

“昨日项伯说我也。”赵妃说出了是谁告诉她这些事的,“他说伐秦定不能救赵,要我……”

项燕为了北上,甚至开始游说毫无影响力的母后,熊荆无力道:“楚国非熊氏一氏之楚国,乃芈姓与众誉士之楚国,若过几日朝决伐秦,孩儿即便反对亦是无用。”

第五十九章 演示

大多数朝臣都是带兵的将领,只有少部分是天官。不过在这个时代,天官更具有决策权力,因为他们能与天地鬼神沟通,占卜万事凶吉。

韩国将亡,秦国舟楫再度顺着河东道、河南道,往晋阳,邺城、中牟这两个方向运粮,知彼司明确判断秦军明年就会对赵国发动新的进攻。廉舆再一次四处奔走,但齐国对他的慌张不以为然,毕竟秦军只是在秦国之内活动,并未攻伐赵国。魏国则高兴秦国再度伐赵,而不是伐己,群臣都相信秦军定会再次被李牧大败。

齐人善辩,秦军未曾攻伐赵境,自然不能算战争、不需慌张,但他们显然没有明白,或者故意忽略总体战的一条铁律:动员即宣战。秦军已经对赵国动员,即对赵国宣战。

黑云摧城的关东,北风呼啸的芍陂军营,怪异的横笛声中,长逾三里的车队在百余名朝臣的瞩目下缓缓行入武场。与正朝士卒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未着甲,且这是不车队,这是炮队。

因为步卒是四四制,因而炮兵的编制也只能是四四制。四炮为一连、四连为一营,另外师作为最小战略单位,所以特别加配了一个连的十五斤炮。如此,一个标准步卒师装备二十门火炮,火力密度远远高于每千人配两门大炮的拿破仑。炮兵的编制远远没有完善,但这不妨碍为朝臣们做一次战斗预演。

一门十斤炮需要四马挽拽,一门十五斤炮需要六马挽拽,二十门炮便有二十辆炮车。按一门炮两百发炮弹的配置,一门十斤炮需要一辆四轮马车装发射火药,一辆四轮马车装运炮弹。因为火药威力不足需要四倍装药,故而火药比炮弹重三分之一,这使得十五斤炮需两辆四轮马车装发射火药。

后勤是重中之重,为了更好的体现这一点,炮兵辎重分队特别配备了八天的马料和士兵口粮。相比于马料,士兵的口粮可忽略不计。一门十斤炮有一辆炮车、两辆弹药车,这就要十二匹挽马;一门十斤炮有一名炮长、六名炮手、六名驭手,减去五名需要驾车的驭手,剩余八人需要骑马,因此还需八匹乘马。

一门炮需要二十匹马,一连八十匹,一营则是三百二十匹。这些马每天最少需要消耗三千两百公斤马料。如果要维持八天的给养,以野战状态下四轮马车可伶的装载量,以及运输马料马匹自身巨大的消耗,总计需要一百四十三辆马车、五百七十二匹挽马。

野战状态下一匹挽马的标准挽重为两百五十公斤,四匹挽马挽重总和为一千公斤。减去自重五百公斤的马车,实际只能装运五百公斤马料。任何运输工具都有自我损耗,运输马料的四匹马每天就要消耗四十公斤马料,八天需要消耗三百二十公斤,真正能用于炮兵马匹的,只有可怜的一百八十公斤。

如果这样计算,那么一个炮兵营需要八百六十匹挽马,三十二匹乘马;一个步卒师用于炮兵的马匹超过一千匹,达到惊人的一千零八十匹,三十个步卒师最少需要三万匹挽马。不过现在展示在朝臣们面前的马料运输车,一个连只有七辆、一个营只有三十二辆,而非理论上的每师一百九十辆——等于挽拽草料的挽马不吃马车上的草料。

饶着这样,朝臣看到一百三十多辆四轮马车出现在武场,也还是惊叹道:“竟有如此多马……”

“马匹确实多矣。”成介挺着肚子徐徐点头。他见过一次火炮试射便极力要求向朝臣演示,其目的当然是想让朝臣清楚:不需其余三国,单凭楚军就能杀入咸阳。“然雷神之器鬼神莫挡,君等拭目以待便知。”

成介志高气扬,项燕沉默不语,越人长老们则紧盯着拖入武场的火炮不说话。郢都城北造府每日都要雷鸣之声,最开始他们以为是雷公神显灵,后来才知是大王的新式武器。成介一鼓噪说要演示,他们没有一个不赞同,全都等着这一天。

“大王?”炮兵此时仍然属于郢师,故而公输忌向熊荆揖礼请示。

“为何粮秣重车如此之少?不佞听说一个师当由一百九十辆重车。”熊荆笑了笑问起了辎重,他必须让朝臣们知道,火炮不是万能的,并且一支炮兵需要的马匹数字极为庞大。

“启禀大王,我军粮秣以水运为主,故而辎重之车少也。”鄂焯浓眉大眼,不站在上司项燕的立场上,而是站到了成介这些老公族的立场上。

“尚若秦军也有战舟,其数倍于我,断我粮道,若何?”熊荆继续挑刺。

“大王,臣以为秦人弗能也。”鄂焯答道,“秦人本不善造船,只善养马,昔年若无我楚人相助,其无大翼、无大舫也。新式大翼非有我楚国工匠相助,弗能造也。”

鄂焯回答的滴水不入,熊荆没有再言,只是点头示意演示开始。

炮兵是技术兵种,既然是技术兵种,那操法就必须有板有眼,不能有丝毫错误。朝臣们的围观中,炮兵并没有下马,而是在等待命令。熊荆示意开始,炮兵将军公输忌下令,作为实际指挥人的炮兵校尉巫空才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全营下马。”

“全营下马!”各炮连重复他的命令,除了驾车的驭手,所有人都下马。

“以甲连为基准,展开横队。”按照不成熟的操典,巫空命令炮兵进入战场。

“以甲连为基准,展开横队。”命令同样被各连大声地重复,各炮以十五米的间隔(这也是每卒矛阵的间隔),进入假想的战场,排成一列横队。

“炮兵放列!”巫空再道,因为已经展开了一个宽达三百米的横队,他除了呼喊,身边的旗手也举起了炮兵放列的信号旗。

炮兵只有两个状态,行列和放列。行列时火炮与前车相连,放列时只有炮车,可以发射作战。放列的命令不单被各连连长重复,也被各炮炮长重复。按照操典,火炮的位置、前车的位置、火药车的位置、炮弹车的位置,乃至炮长与六名炮手的位置都有定制。

不过这时候巫空的命令暂时中止了,武场上全是各炮炮长的声音。

“就炮集合!”或许是因为听多了炮声耳聋,炮长的声音比巫空大数倍。六名炮手正对着炮口,列成了三排。看起、报数之后炮长才命令道:“向前放列——下架!”

“向前放列,下架!”六名炮手重复炮长命令的同时按照既定位置转动炮车。因为拖曳时炮口朝后,故而现在大炮需要转动一百八十度,使炮口朝前。下架后炮手各处其位,两名炮手在炮后,手持象限仪的炮长与另外四名炮手在炮前。

“大王曾言需两年炮兵方才可用,如今仅两月矣。”从入场到下架,炮兵的表现有板有眼,项燕一声叹气后在熊荆身边细言,不知是埋怨还在赞扬。

“彼等?”熊荆不为所动,只道,“这是三年前的老卒,若是新卒……”

笃信鬼神的年代,笃信鬼神楚人,正在征召的新炮兵估计听到炮声就要吓尿。熊荆点到为止,不与项燕细说炮兵训练之事。

“实弹,全营千米各放一发!”滑膛炮不是荆弩,有效射程内垂直方向上出现十米左右的散布、水平方向上出现五米左右的散布完全正常,不需要调整即可再度开炮。

“实弹,全营千米各放一发!”各炮炮长传达着开火的命令,这时候整个炮班开始忙碌:

一号炮手将浸湿的棉布刷伸入炮膛,将炮膛内可能未灭的火星熄灭,并清除没有燃烧的灰烬;二号炮手实际是火药手,他早已拿着丝绸包裹的标准药包在一侧等候,一号炮手的棉布刷一出镗,他便将药包塞了进去;三号炮手是炮弹手,药包一入炮膛,十楚斤重的实心炮弹便塞了进去;四号炮手拿着推杆,将炮弹和药包推入炮膛底部。

五号炮长一直在旋转在炮筒下面的高低机,按照射表,他必须将角度调整到四度,以达到一千米的射程。于此同时,六号炮手麻利的用铁锥戳炮丝绸药包,倒入引火药。

“已备——!”五号炮手终于转到了合适的角度,示意炮长可以开炮。

“放!”炮长拿着陆离镜看着身前一千米处,大喊了一声放。

“轰——、轰——、轰——、……”二十门火炮几乎是同一时间开火,炮声连绵不绝。虽然隔得很远,可炮声还是将朝臣们吓了一大跳,一些人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发白,一些人则跪下,伏拜不已。

这时候二十发炮弹逐一落地,然后在坚实的地面上高高弹起,然后再度落地、再度弹起。没有标靶,也没有羊群,众人只能看到这二十发炮弹人畜无害的越弹越远,最后滚落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此天地之威,我岂能用之?”刚刚起身的大长老宋第一次看火炮发射,脸色全是惊惧之色。

第六十章 争论

越人野蛮而淳朴,大长老宋的话熊荆听后没有半点讥笑,反而心生好感,这当然也是他极力要与越人合盟的原因。他只正色道:“天地之力,亦可借而用之,以诛暴秦。”

“此不祥也。”宋并不赞同熊荆的话,“擅用天地之威而杀人,神将怒。”

“不诛暴秦,更是不祥。”成介过来插言道,“天下战乱不止,若不以战止战,天地怒也。”

火炮的威力成介已经见识过了,现在硫磺又找到来源,成介心里想的不仅仅是光复旧郢,而是要重建楚国霸权。

他说话间,通过第一炮落点修正临时射表的炮长在巫空的命令下继续开火,这次不再是发射一炮,而是连续数炮。因为炮口正对北方,发射后的硝烟尽数吹向旁观的众人。硝烟弥漫间,楚臣振奋,越臣不安。

而当试炮的羊群被驱赶上来时,霰弹轰出后羊群瞬间肢体破碎,遍地鲜血。这下连振奋的楚臣也看呆了,最开始他们只是振奋于火炮的威势,现在才发现火炮的恐怖。

趁着这个难得的时刻,成介奔到前面对朝臣大喊:“此天地之威也,有此神器,我何须惧怕秦人?”

“秦人明年便将伐赵,我以为救赵不如伐秦。伐秦,可复旧郢之地;复旧郢之地,可破武关、战蓝田,攻克咸阳。”成介喊完第一句后还顿了一顿,留了一小会时间让大家思考。“昔年我助赵人,赵人却不救我;而今救助赵人,赵人却以赈济之粟牟利。

诸国今日患秦,他日便将忧楚。今日与我楚国合盟,他日必与秦人连横。其所惧者,乃我楚国代秦而一天下也。故曰:诸国不可信,可信者仅楚人、越人而已。

天佑楚越,降生大王。今我有雷神之器,积粟伐秦即可,何须另生枝节?后岁便有三年积粟,当复我楚国旧郢,复郢后再行积粟,当破武关而拔咸阳,何须出塞万里?

昔年春申君用事,五国合纵而攻秦,赵人暗通文信侯,致事不成也。尚若我出塞击秦,赵人再度暗通秦人,于秦地设伏以待我,若之何?

秦赵共祖,皆飞廉之后。飞廉者,夷人也。今天下恶秦乃因秦欲吞天下,然若长平之战赵人大败秦人,今日便是赵国灭秦,诸国救秦也。

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先君武王之时,楚越乃蛮夷之地,中国乃礼乐之邦,我无罪而伐随人,中国皆鄙我也;今中国乃杀戮之地,楚越乃礼乐之邦,我何须舍己以救中国之蛮夷?其人若来,我当退避三舍者也。

攻伐秦人,复我故地,行我楚越一家之事,何须合赵、合魏、合齐?故我请君等后日朝决,不应北上出塞而击秦,而当西进以伐秦也。”

抓住最有利的时机说了一通众人难忘的话,成介就闭口不言了。他的‘中国蛮夷、楚越礼乐’之说让朝臣连连点头。这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就实际而言,通过猎头表示成年的越人并不杀害未成年的男子和女子,楚军杀人也不及妇孺,不像秦军那样整邑整邑的斩首,更不可能为了争功抢首级,同袍之间也自相残杀[注10]。

成介的意思是:秦人野蛮,三晋、齐国也未曾好到哪里去。楚国犯不着去救这些人,把战胜秦国的希望寄托于他们身上。真正能战胜秦人的、能使全天下中止战乱杀戮的,只有楚越而已。

成介之言深得让楚人的心理,诸人越想越觉得正确的时候,项燕也上前说道:“成敖所言,我不以为然也。

今之天下,秦据其半,丁口逾五百万户,披甲之士百五十万、骑三万匹。若我不与三国相盟,任由三国为秦所灭,秦人必以全天下之甲士而攻我。秦人伐赵,战死者二十余万,庾死者倍之。知彼司曾言,秦军精选之士或将尽也。不助赵人而使赵人杀秦人,却使赵人为秦人所用而伐楚,此甚不智也。

中国为蛮夷之地,秦人乃虎狼之徒,为杀虎狼而盟蛮夷,何错之有?

昔日大王曾言,天下乃棋盘,关中、巴蜀、河北、江东为四角。任由秦人灭赵,则四角其有其三,我只居其一也。以天下披甲之士而伐我,据天下三角而攻一角,秦人将胜也。

火炮乃雷神之器,有天地之威,然其于战何益?今日君等所见之炮卒,乃三年之老卒,全军若备炮卒,需三年方可用。一师之炮二十门,需挽马千余匹,耗资之巨,试问几师可备之?

攻城以外,火炮之益尚不及战舟、钜甲。以楚军二十万之卒而伐百五十万甲士之秦,若无四国之盟何以胜之?今秦国欲再伐赵国,若我不救赵,不出塞而击秦,赵国必亡。

齐国之政禄不均,故而贵人庶民离心,齐军不能战。赵之李牧数败秦人,若其能挡秦人十年,十年后我楚国据有世界,何愁秦国不灭……”

“项伯大误!”项燕还没有让朝臣支持北上救赵,成介就出言将其打断。“火炮于战何益?两军对阵,利兵固甲,俱为破阵。既为破阵,何须每师皆备,今二十门火炮足以。火炮所射之弹及三里之外,以今日之演示,足以击破秦人军阵。既破其阵,我军已胜矣。

秦据有天下之二角,丁口逾五百万户,披甲之士百五十万,然秦人暴虐,每战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楚军一入秦地,所经之处秦人定然箪食壶浆,以迎我也。”

“楚人恨秦入骨,秦人或将迎我,然我楚卒受秦人浆食否?”项燕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反驳。他是将军,对士卒再了解不过。“当年秦人如何杀我楚人、斩其首级?当年秦人如何灌我鄢城、焚我纪郢?当年秦人如何诳骗先君怀王、使其客死他乡?

噢!昔日之事唯秦王有罪、唯张仪白起有罪,秦人皆无罪?此大缪也!十世之仇犹可报,何况三世。我军入秦,必要屠城!咸阳若拔,必如纪郢!此非赢姓芈姓之深仇,此乃楚人秦人之深仇!”

“而言火炮二十门可破敌阵,更缪!”项燕再道。“两军对阵,凭利兵胜者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天时、地利皆要齐备。若秦军不与我战而绕我左右,断我粮道,我军何以胜之?若秦军阻塞大小水道,据有齐魏之地出兵数路而攻我,我军何以拒之?

知彼司曾言,秦国尉府有阻塞水道之计,何以不行?只因未大举攻楚也。若任由赵、齐、魏秦所灭,我楚国三面为敌,二十万大军如何拒之?”

“二十万大军伐秦即可,何须相拒?”成介大声道。“复郢后可沿武关入秦,秦人必溃。”

“二十万楚军伐秦,城邑皆弃?昔年宋地若何?”项燕大声反问,提起被秦军肆虐的宋地。“今日我楚国东境、北境不受秦扰,齐魏屏护也。齐魏可屏护者,赵国之存也。唯有救赵,楚国方才得安。唯有盟与三国,大王方能新造雷神之器……”

就在武场上、就当着朝臣们面前、就在熊荆眼皮地下,成介、项燕争锋相对的辩驳。如果仅仅是争论出塞击秦之事,那没什么好辩论的,现在争论的是楚国未来数年的战略方向,确定之后,下个月便要进行针对性的布置。

而战略方向之争或许又涉及到若敖氏与项氏的利益之争。

项燕已封伯,廉颇去后项氏又占大梁北城。大梁繁华之地,更有繁荣的房地产买卖,虽这是与王室的合伙生意,可项氏也得了巨利。有钱才能有粮,有粮才能练兵,项氏三个的师装备和训练不输郢师,战舟也全是卒翼战舟。

步卒之外,又有项超率领的骑兵。现在全国骑兵全部聚集郢都,一是因为便于战术训练,二是熊荆大方,马料、马夫全不收钱,所以各县邑都把骑兵养在郢都。真要举国而战,项师最少能拉出三个骑兵师(每师1080骑)。

对比于项氏,若敖氏地盘虽然更大——包括唐、随、息、城阳、稷邑五地,治下人丁也更多,但偏远之地岁入加起来不到项氏的一半,并且要独自肩负边防之责。甲胄钜刃便宜还好,骑兵勉强凑足了一个师,还半数是狄马。战舟几乎全是郢师淘汰半价出售的新式大翼,只有十数艘卒翼战舟。

承包之后,除了偶然的赏赐,县邑之师的装备皆由本县邑出资购入。除此以外就是国库战时拨款,临时配备给各师的武器,最后就是缴获的战利品。

联合齐魏大军,与秦军战与大河南北,自然是项师得利;如果能西进复郢,坐拥地利的若敖氏最少能获得一定的军事指挥权。且旧郢之地富庶,城邑夺下能够据有,各氏都能扩大地盘、增加丁口,相比之下北上救赵毫无益处。

当然,这一切都是熊荆小人之心的猜测,也许项燕和成介都是为了楚国社稷,而非为了一己之私。

第六十一章 分兵

“项伯北上而救赵,欲再立奇功否?”不止熊荆一人有小人之心,西阳邑尹曾瑕也有小人之心,他这话一出口,项燕面色突变,然后怒瞪着他。

“曾公此言差矣!”陈县的陈卜立即指责他说错了话。“项伯念及昔年齐国围魏救赵之事,故而曰伐秦不能救赵。便如成敖所言,西进复郢后亦要再行积粟,方可循武关道伐秦。我楚国积攒六年才有三年之粟,试问复郢后需积粟几年?这几年秦国坐视我安然积粟?”

“积粟六年乃因楚地狭小,人丁太少,若得旧郢,三年可也。”寝县沈尹喜驳斥道,陈兼、陈丐执掌陈县之时,陈卜只是个右司马,地位并不高。

“旧郢丁口三十余万户,食粟将更多,何言三年可得三年之粟?”陈卜再辩。这时候不再是成介、项燕对辩,朝臣中赞成北上的人、属意西进的人都在争辩。

好好的火炮演示变成一场大规模的辩论会,熊荆对此也是无奈。辩论放嘴炮无所谓,就怕动武。楚人易怒,怒时拔剑相向不在少数。他正担心,可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就只听得成介大喊一声:“拔剑!我与汝相决之。”

成介已经拔剑,他要与之相决的人不是项燕,而是站在熊荆立场、支持项燕北上的弋阳侯弋菟。两人都是火爆脾气,他话音未落弋菟也已经拔剑,剑尖遥指成介,旁人迅速退开。

“放肆!”熊荆急忙在两人没有砍杀之前冲了上去,逼得双方剑尖下指,对他揖礼。“此非正朝,若要决之,可赴正朝,不佞定不阻拦。”

只有在正朝,朝臣是可以决斗的,其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可以,更不能像以前那样找些舍人半路上偷偷摸摸把谁谁谁做掉。要杀掉谁必须正大光明的邀战,然后在所有朝臣的注视下了断。根据对等原则,大夫只能挑战大夫,士只能挑战士;又因年龄关系,大夫可以代替大夫,士可以代替士;最后便是作为大王的熊荆有权中断、裁决,以防有人滥用武力。

在熊荆的怒斥下,成介和弋菟不得不收剑。弋菟是死忠之人,知道大王不喜欢决斗,成介则清楚随着熊荆的年长,王权一日胜过一日,潜意识里很早就有了忌惮。熊荆虽说可赴正朝,但两人都收剑入鞘,只余下火一样的怒视。

“演示已毕,若无他事,退了吧。”已经剑拔弩张,再讨论下去估计要群殴,熊荆赶紧散场。

“敢问大王火炮售价几何?欲购者如何相购?”争论耽误了正事,等熊荆宣布退场时,有些人才想起来问火炮的价钱。

价钱当然不要熊荆来说,石尪看到熊荆的颜色便躬身上前道:“十斤炮售价二十金,十五金炮售价三十金。一炮所备弹药两百发,十斤炮需三十金;十五斤炮需四十五金。”

“这……”以神器而言,这个价格并不贵,可以武器而言,这个价钱却贵得不得了。按这个价格,一个营十六门十斤炮,火炮加炮弹需要八百金,这已将将是一个小县一年的田租——甲士虽然不需要缴纳田租,但他必须自己购买自己用的武器装备,并在县邑高库内囤积战时自己吃的粮秣。如果县邑贵族认为必要购买什么武器,比如战舟、荆弩、投石机、火炮等等,他们一样要临时出钱。

火炮弹药就要花掉八百金,火炮用的马匹花费那就更多。一个十斤炮营需要八百六十匹挽马,三十二匹乘马。这只是编制内的马匹,战时还要百分之十左右的备马,以及一百多辆价值两金的四轮马车。

当然,如果能削减那八日给养,一个炮营只要配备三百二十匹马,战时三百五十匹。这就要看大司马府的意思,如果大司马府觉得炮营必须配备八日的马料才能保证炮兵作战,那各县邑必要购置这么多的挽马和马车。

石尪说完价格,诸人看向砲兵将军公输忌以及项燕,只听公输忌说道:“大司马府以为砲兵必备三日之粮秣,即一营需备两百一十六匹挽马,五十四辆粮秣重车。”

“一车所载粮秣少矣!”大司马府所计算的马车运载数每辆只有五百公斤,有人质疑。

“然。重车四马挽曳,少者四千楚斤,多者六千楚斤,岂能以两千楚斤相计。”又有人道。

“一车只计两千楚斤,自有大司马府的理由。”项燕出言道。“若君等爰金不足,可购一连。一连火炮弹药不过两百金,加备粮秣马车十四辆,挽马五十六匹。”

一个十斤炮营要五百多匹马,加上五十四辆马车,差不多要一千六百金,这么多钱小县要三、五年才能付清;而如果只购买一个炮连,花的钱不会超过四百金。这样一些小邑都能买得起。项燕话语刚落,就有一些县邑要买,但他还有话没有说完。

“火炮乃雷神之器,非常人所能用。故而购炮之县邑需先遣人至郢都相试,试成入学方能购炮,学成方能用炮。”项燕补充着购炮条件。

“敢问项伯,入郢都所试者何也?”一干人巴望着,很担心自己会被淘汰出局。

好在项燕说道:“所试者,自然者也,武艺也不可懈怠。”

楚语、自然、实践、武艺,这是基础课程,每个县邑的学舍都教习这四门课程。文教之政推行已有七年,但因为教师也需要入师校学习,中间又有波折,所以直到今年,才有第一批学生毕业。八岁入学,十一岁毕业,来郢都相试的将是十一岁的娃娃兵。

“这该如何是好……”有些人急了,一些县邑学舍开的晚,到今年学生都还未毕业。不过时至今日,朝臣们早就拉帮结党了,总有一些县邑的学舍开得早,今年毕业的学生多,彼此调剂也是可以的。

朝臣们最后带着喜悦退出了武场——项燕最后又宣布了一道命令:即明年起,各县邑原有的投石机可以出售给齐魏赵三国。这种武器射程不如火炮,重量又远超火炮,已列为淘汰。

他们高兴,项燕、熊荆却没有半点高兴。从刚才朝臣的反应看,赞成西进的人占绝大多数。甚至宋、吴两地的誉士也希望西进。西进是光复旧地,又能获得实际利益,无闾之士变成有闾之主,一闾之主变成一邑之尹,一邑之尹说不定很快就要被人敬称为一县县公。情感也好、实利也好,都使人趋向西进而非北上。

“敢问项伯,可分兵否?是否可一军率齐魏以救赵,一军西进以伐秦?”正寝明堂,对战事不甚熟悉的屈遂如此问道。他这样问,连熊荆也看向项燕。

“不可。齐魏之军,早已惧秦,不敢与秦人战。若分兵率之与秦人战,或如城濮之战。”项燕摇头,说起了城濮之战。他见屈遂仍不明白,只好再道:“秦人大军云集共邑,我若分兵率齐魏之师与秦人战,对阵时,秦人必猛攻齐魏两军,其必溃也。

楚军不过二十万,非十五万人与之战,不可胜也;若以十五万人与之战,西进之卒又不足。故而西进、北上,必取其一。以今日观之,朝决当西进。然西进乃后岁之事,明岁秦人便将伐赵,后岁我虽攻秦,秦亦不救南郡而执意灭赵,如此赵国必亡。”

“可否多召新卒?”屈遂想起那一年征召了三十多万人。

“非久训之卒,多召无益。”项燕答完看向熊荆,“大王亦想复郢否?”

项燕冒大不韪游说赵妃,就是怕熊荆也赞同西进。他现在问来熊荆摇头苦笑,“复郢之事可缓,然救赵之事不可缓。若诸卿非要西进,郢师当与项师、陈师北上救赵。”

“不可。甚不可。”项燕、昭黍、淖狡、屈遂、弋菟等人一起摇头。

“复郢大王岂能不至?”淖狡急道,“旧郢之民不见大王,念大王也。且若敖氏之心,众人皆知,任由其率军复郢,他日必是末大必折,尾大不掉。”

若敖氏曾经叛乱,不过理由是什么,都很让人忌讳。当初将城阳给予他们便已经有人反对,如果复郢之战以其为主导,复郢成功他日必成大患。淖狡如此说,项燕、昭黍几个完全赞同他的意思,屈遂也微微点头。

各氏的势力必须达到平衡,国政才能安定。复郢之战一个不好会让若敖氏再次做大,这就很影响政局了。

“本不当售炮予若敖氏。”弋菟点完头又抱怨了一句。

“此言不妥。”熊荆还没说话,项燕就反对道。“火炮乃我最利之器,不需交兵,数里之外便可破阵。不售火炮,士卒多死也。”

弋菟今日差点和成介相搏,他和项燕的关系也不好,但这次项燕的话他也没有反驳。站在制衡的角度,确要限制若敖氏,可站在楚人的立场,那不能这样做了。这是下限。

“若是后日朝决西进,臣请大王准臣与陈师、鲁师北上救赵。”项燕请求道。局势如此,他只能冒战败的风险分兵。

第六十二章 几年

“不可。”熊荆还未答应,淖狡就出声反对。“鲁师最众,成介必不会答应。且齐魏见我出兵数万,何以以举国之兵与战?齐人五十万卒,必不尽出。”

“齐国五十万甲士,为设备济西,至多出兵三十万,魏国出兵十、十五万,我军或五万,此四十五万,当可与秦人一战。”项燕大致估算了一下敌我兵力,觉得可以一战。

“前次退兵之后,秦人已有戒备,若秦军六十万而我军四十五万,如何与战?”熊荆也不赞成项燕的分兵之计。真像城濮之战那样,秦军猛攻齐魏两军,两军大溃,楚军再强也会被左右迂回,这战根本没办法打。

“若秦军六十万,那我得南郡也!”项燕道,他看到的永远是整体。“西进以攻秦未必不可。秦国之政,以咸阳为魁首,若我能击破咸阳,秦国必灭。”

“我何时才能击破咸阳?”熊荆反问。“作战司已推演,复郢后即入武关不可行。必要拿下南阳郡,得鲁关、方城,才能入武关道。昔年楚军战于蓝田而不得不退兵,韩魏助秦也。”

关中四塞,最薄弱的就是武关,八十年前楚军破武关战于蓝田,却被韩魏联军攻占了召陵(今河南漯河东),直逼邓邑,最后只能无奈退兵。楚军复郢后想要从武关道攻入咸阳,还要攻占南阳郡的中心宛城,还要夺取南阳盆地北面的鲁关、东北面的方城、叶县。等南阳盆地夺下,三年积粟也吃得差不多了,必须再次积粟。这时候赵国早亡了。

这是纯军事角度上的分析,如果从外交政治上看,西进复郢肯定会招致齐魏赵三国的反对。这显然是要三国出兵吸引秦军火力,给楚国当沙包。楚国复郢,他们得不到半点好处。而如果楚国入武关真灭了秦国,天下局势一变,他们反而要提防楚国。牵一发而动全身。西进复郢,四国之盟不仅在实际中完蛋,还会在信任上完蛋。

想到这里熊荆不由再提旧事:“若出塞以击秦……”

“出塞击秦险矣!”项燕坦诚道。“出塞三千里皆蛮荒之地,天气又殊异,入秦七百余里更是难行,若秦人有备而伏我,以陇西之地,我军尽墨也。”

“然作战司曰可行。”熊荆执意道,这不是主观臆测的可行,这是实践上、数字上的可行。

“作战司曰可行非真可行。”项燕强调道。“大军在外,稍有差池……”

涉及四国的作战计划,任何一方泄密都不敢想象。不从上郡入秦虽然避开了子午岭,但汧水、泾水河谷也多是险地,林木又密集,秦军设伏并不困难。

“那当如何?眼看赵国亡国而不救?”熊荆责问道,“赵国若亡,我得旧郢也不偿失。”

熊荆的责问项燕回答不上来,淖狡等人也回答不上来。而以楚国的政制,这件事又无法扭转,西进似乎已经成定局,赵国必亡。想来想去无计可施的熊荆出乎意料的道:“速召成介。”

行敖制后,国事很少决于燕朝,熊荆忽然召成介让人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成介很快应召而来,他刚刚坐下熊荆就道:“成卿以为,复郢几年可入武关道攻拔咸阳?”

君王相召询问国策都是单独召对,现在项燕、淖狡等人全在一侧,这点让成介很不习惯。他扫了项燕等人一眼便道:“还请大王屏退他人。”

“哼!”武场上弋菟便余恨未消,他不待熊荆挥袖便沉哼而去。他走后,项燕等人也揖礼告退,偌大的明堂最后只剩下熊荆与成介两人。

“禀大王,臣以为复郢当年便可入武关道攻伐咸阳。”成介大声道,志气卓然。

“当年便可……”熊荆大吃一惊,“南阳距咸阳一千三百余里,又有武关……”

“大王误矣。”成介道。“此非复郢之战,此乃楚军西进攻伐咸阳之战,十万大军沿武关道西进,由丹水输运粮草;另十万大军屯驻宛城,护其后路。齐魏两国,遣使说之使其出兵于大梁,作北上击秦之势,使秦人无暇以救也。

楚军剽轻,千里之地二十日可至。知我击秦,秦人或犹豫进退,或遣兵以援南阳旧郢,不知我军西进实乃攻拔咸阳也。待其知,大军已入方城,进,有宛城十万楚军相助;退,又不能急至咸阳以救……”

“十万大军于宛城以阻秦军?”成介三言两语就勾画出整个战略布局。楚军步卒当于复邑、马谷入南阳郡,舟师自然是从汉水攻入南郡,然后逆汉水往北一直到临品(今湖北丹江口市均县镇)。临品是丹水、汉水的交汇处,舟楫到了这里再往北就是武关道。

“且我粮秣皆在太行山以东,如何运至武关道?”熊荆想明白整个布局后又问。

“禀大王,我军当与八月出兵,就食南阳也,所割粟米皆充为军粮。”成介答道。“十万大军据守宛城,以火炮之威,必可阻秦军南下。”

“十万人据守宛城?”熊荆摇头,“若秦军以三十万人围城,五万人南下,我军粮道绝也。”

“绝又如何?”成介一点也不担心粮道被抄。“有火药之助,我军可速破武关,直至咸阳城下。咸阳近百年未有战事,设备必松,我军突至,可因粮于敌也。”

“此毕其功于一役?”成介描述的,几乎是一场汉尼拔似的奇袭,这是一场没有后方的战斗。

“大王,咸阳乃秦国之首,斩其首,秦必亡。”成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观点,这是成氏、斗氏一起分析的结果,尤其是细究火药破城威力后的结果。

“咸阳城周八十里,十万大军围不死咸阳!”熊荆苦笑。“非咸阳为秦国之首,乃赵政为秦国之首。十万大军兵临咸阳,破城也不可得赵政。”

“这……”咸阳天下雄城,但如果有百吨火药,肯定能把咸阳城墙炸垮,只是炸开咸阳也未必能擒获杀死赵政。偌大的咸阳城十万楚军根本就不够,不要说赵政有三万卫卒,三千卫卒就能突破楚军单薄的防线,逃向泾阳、雍城、或者栎阳,这三地都曾作过秦国国都。

“秦王若出咸阳,遣骑军追击便可。”成介只是稍稍的迟疑。“后岁我军龙马逾五千匹,五千龙马骑兵,必能斩获秦王。”

“此事……”熊荆召成介来本有一套说辞,可成介的攻秦之计使得他一时忘了刚才自己要说什么。他想了好一会才道:“项伯欲率偏师与齐魏集于大梁,北上而救赵。”

“楚军仅二十万,不可分兵。”成介想都不想就连连摇头。

“不与齐魏之军集于大梁,牵制秦军,如何西进?”熊荆问道。

“若项师欲北上,可也,然其余县邑之师切不可北上。”成介终于做出了一个让步。

“鲁师偏远,或可……”熊荆没有提陈师,而是说起了鲁师,这是公认的弱师。

“大王,鲁地可出兵五万,加上项师,此已有七万余人,怎是偏师?”成介很不乐意。他本想再说赵国不值得救,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你以为偏师士卒几何?”熊荆反问道。

“臣以为偏师当三万人。”成介道。“项氏三师已有两万余人,至多再添一师,四师足以。”

“我只出兵三万,齐人出兵几何?魏人又出兵几何?”熊荆问道。

“大王既言偏师,又言牵制,四师足以。”成介道。“齐魏出兵之前便可言明,此非真战,不过虚张声势耳。既如此,我军出兵多少与齐魏无关。”

“如此仅剩二十八师?”按编制楚军有三十二个师,满编有二十一万多人。只是一些县邑因为财力、人力所限,很难满编。

“然。”成介点头。“大王切莫忘了,旧郢之地多楚人,数万舟师自夏浦、竟陵入旧郢,自可召楚人与战,此将有数万人。臣请大王亲率郢师自夏浦入旧郢,楚人闻大王来,必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云集于凤旗之下。”

在成介看来,熊荆如果出现在战场上,楚军绝无战败的可能。他所说的数万人实际上述一个保守数字,真要攻入了旧郢,齐聚的楚卒必不下十万。这也要感谢南郡郡守芈杉,更要感谢华阳祖太后芈棘。有他们两人在,南郡的征召和劳役是秦国诸郡中最轻的。

熊荆终究是个楚人,身上流着楚人的血。成介描述的‘……楚人闻大王亲来,必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云集于凤旗之下’不但让他向往,更让他心绪激荡。

到今年,楚国丢失旧郢,东迁已有四十七年,后年西进复郢那便是四十九年。四十九年了,当年记事的少年不但垂垂老矣,更所剩无几,再不打过去等这些人死光,又有多少人记得自己实际是楚人?知彼司对旧郢的渗透不是不成功,只是旧郢贫者众多,他们除了耕种就是打仗,哪有时间去仰慕楚人的英雄。

熊荆无语将成介挥退,接着又无语地将项燕等人挥退,他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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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叮嘱

“放——!”一声命令后,甲板上的三门十五斤舰炮依次‘砰、砰、砰’的响起,炮口猛吐出火光和硝烟,海风一吹,烟雾横过毕方号的露天甲板,只剩下淡淡的浅影。

毕方号开火后,鬼车号也接着开火,它瞄准的同样是三百米随着海波荡漾的标靶,也许是鬼车号的炮手确实强于毕方号,也许是他们运气太好,三发炮弹竟然有两发命中作为标靶的小舟,木屑飞溅中,鬼车号甲板响起一阵欢呼,水手们大喊万岁。

“善!”十五斤炮上舰不足十天,熊荆原本担心炮手训练不足,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炮手的训练时间一般都有三年,虽然三年里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火药,可炮手的训练并未间断。“赐彼等一桶酒。”熊荆高兴的道。

“谢大王!”鬼车号舰长是个夷人,叫彭睦,据说是彭祖之后,彭国灭亡后迁于越地。

“炮术虽好,也不可肆意妄为。”熊荆奖赏后又补充道。“地中之海战舟甚多,希腊人之战舟三列,罗马人之战舟乃五列,埃及人据说曾造四十列桨之战舰……”

飞剪可以逆风航行,只要穿过北纬三十度无风带,抵达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并非难事。然后,舰队进入地中海第一个碰见的应该是迦太基人。迦太基人本在北非,第一次布匿战争后又开拓了伊比利亚半岛(即西班牙半岛),所以进入地中海必然会碰到迦太基人。

迦太基人以东就是罗马人。此时罗马人掌握着地中海西部、中部的海权,虽然罗马舰队一再遭遇风暴,损失惨重,可罗马人依旧咬牙大造战舰。西西里岛以东,那就是埃及人、希腊人。这些情报本来自无勾长,熊荆对东地中海反而没有他熟悉。

“臣有一事不明,”无勾长道:“为何埃及、塞琉古、地中之海各国皆有新式大翼?”

“因为楚国新式大翼……”熊荆看了他一眼,毫不避讳的答道:“就来自于地中之海。”

熊荆的回答让无勾长、彭姆目瞪口呆,毋忌、亚里斯多德四世来到楚国是在楚国建造新式大翼之后,无勾长想不通楚国的新式大翼怎么就来自于地中之海。

熊荆看着他们的表情有些担心,怕他们是后世韩国人。一个人沦为殖民地,古代靠明军、现代靠美军才得以存续国祚的国家,偏偏喜欢吹嘘自己是宇宙第一思密达。

“大王生而知之,真圣王也。”无勾长与彭姆忽然大拜,他们到的和熊荆以为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方向,他们震惊的是熊荆竟然能凭空造出地中海战舟。

“世上真有圣王否?”熊荆有些自嘲。朝决已毕,楚国开始准备西进。面对这个结果他感觉自己似乎被车裂了,北上的那一部分和西进的那一部分断成了两截。

“大王便是圣王。”无勾长对此感触更深,因为整个红洋一如熊荆所述。

“起来吧。”熊荆话回正题,继续叮嘱:“迦太基人与罗马虽然止战,然战事随时可能再起,故而我不当介入其中。虽有火炮,切不可妄为,横招强敌。”

“臣等敬受教诲。”这是地中海的外交规则了,无勾长神情变得郑重。

“我所求者,金银、战马;我所行者,无边之海。”熊荆继续道。“然若遇人劫掠,或阻截航路,自要抗击。不过是否权衡,如何权衡,皆在于你之判断。”

“臣知矣。”无勾长思绪已飘到数万里之外,他听说过地中海的海盗。除了海盗,埃及海军实力强大的时候,甚至向北掌握了希腊爱琴海的制海权,那时大部分远洋商船必须停靠埃及首都亚历山大里亚,并课以重税。

另外据闻埃及人(应该是埃及的统治者托勒密三世)还有一个癖好:任何一艘远洋商船停靠亚历山大港,官吏和士兵都会登船搜查,他们会把找到的所有书籍带走。亚历山大图书馆抄录一份后,只归还书籍抄录件,而将原件留在图书馆。

打听到消息已经能证明,地中海诸国不是潘地亚、朱罗、折罗这样的航海小国,他们都是楚国这样有几百艘战舟的舟楫大国。海舟行于地中海,不但要非常谨慎,还要适时妥协。后面这一点熊荆有些担心,可担心也是无用的。

“入地中海后,当先至罗马,再至迦太基。”不放心的熊荆只好亲至安排出使的顺序。中地中海的海权既然在罗马人手里,那就先出使罗马而不是迦太基。

“臣敬受命。”无勾长对罗马还是迦太基毫无印象,先出使哪一国他都没有意见。

“至东地中海,必要选择港口。”熊荆叮嘱起第二件事,“最好寻觅合适之海岛建立商港,而非交税与他人。”

“是否以一牛之地借之?”无勾长说起欧拓在僧伽罗干的事情。

“一牛之地乃迦太基建城之举,希腊人必知晓此意。”熊荆提醒道,“建港之事勿急,寻觅港口后须待航路稳定,飞剪并非战舰。”

如同达·伽马在西印度洋立足一样,要想在东地中海立足,最少需要十艘炮舰,两百四十门三十二斤炮,以及数卒甲士。并且立足后展开大规模贸易,必然会招致塞琉古、埃及两国的攻击,那时候还要增兵才能守住商港。

“去时便要虑及今后战舰沿路之补给。”熊荆交代道。饕餮号、炮舰都是横帆帆船,速度没有飞剪船快。“他日与埃及人战于地中海,必要运卒前往。”

“唯,臣必记录沿途行程及补给。”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无勾长毫无质疑之意。

“南洲大陆多病疫,需慎而又慎,不可饮用生水,不可与土人相亲,尤忌南洲之鼠蚊。”热带病产于非洲,虽然去的时候是从爪哇岛直航南非,但绕过好望角以后,舰队会不会停靠非洲西大陆熊荆就不知道了。

无勾长、彭姆郑重谨记之时他又问起了一件事:“淡水如何?罐装可存多久?”

“若是铁罐不锈,一年可也。”无勾长道。“只是不能多载。”

淡水是远洋航行最为重要的补给,重要性超过食物。可惜的是,存在水舱里的淡水常常变质腐坏,最后变成绿色的粘稠状的恶心液体。这时候就要往里面加酒,没有酒的掩盖,这种液体根本就无法下咽,即便下咽,也常常会腹泻。

几经改进,造府现在用马口铁罐头装淡水。和罐头一样,先把水烧沸,然后迅速密封,再用锡彻底焊死。可惜的这种保存办法只能在楚国加工,而水的密度不大,多装不但占用本就狭小的空间,还会使船的重心过高。

“只能如此了。”熊荆最后道。相比于大航海时代的水手,楚国舰队幸福多了。不但有罐头食品,还有罐头淡水,最重要的是探索的都是‘已知’世界,而不是未知世界。

对风的掌握也领先于大航海。当年西班牙人保守了几百年的秘密也就是太平洋航线,即通过南北季风,沟通北纬五度左右的贸易东风带和北纬四十度左右的盛行西风带。就是这么一点点秘密,文明世界也是花了几千年时间才彻底堪破。

三日之后,毕方号、鬼车号两艘最新式的飞剪海舟从朱方起航南下,在闽越停靠最后一战后,他们将直接驶往海峡南出口刚刚筑起的海峡新城,补给完最后一批物资,便将从巽他海峡进入印度洋,直航好望角。

回到郢都,因为已朝决西进,腊祭前的正朝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诸多争论,很多时候早上刚刚视朝完毕,无事就退朝了。不过这仅仅是朝堂,造府各府、全国大大小小的造船厂已经是不分日夜连番开工。楚军兵甲不缺,可内河运输舟楫不足以支撑西进战略。

武关道实际是水陆并进,逆丹水而上舟楫一直可通到商邑。商邑过去一百五十里就是蓝田,蓝田过去一百五十里不到就是咸阳。而霸水起于蓝田,往北在长安东面流入渭水。

楚军的舟楫到商邑后就不能再往前,剩余三百里必须依靠马车。以秦道的宽阔平坦,四马挽曳每车装运一吨半粮秣并不是难事。十万大军,六千骑兵,每二十人一辆随军马车,最后再加上炮营,总计有十五万人,三万五千匹马,每日最少消耗粮秣五百吨。

四马挽曳的马车每日损耗为百分之二点七,三百里每日六十里,单程为五天,加上回程就是十天,即在运输过程将损耗百分之二十七的粮秣。如果粮秣是从商邑装车,数量将不是五百吨,而是七百吨,大约是四百六十多车,十天就是四千六百多车。

这仅仅是商邑到咸阳。即便真如成介所说,可以因粮于敌,那也要有车辆将旧郢、南阳郡的粮秣运至汉水沿岸,基本上为出塞击秦准备的一万辆四轮马车恰好用在西进上。

马车足够,缺少的是吃水浅的内河舟楫。因为吃水很浅,舟楫载重有限,所以需要的数量将以千计。并且这些舟楫要逆长江而上,再从夏邑进入汉水。

第六十四章 有变

因为熊荆的原因,自大司马府建立初后勤就成为每一次军事行动考虑的首要问题。成介的计划是八月发起攻势,此时旧郢、南阳郡刚刚收粟,可因粮于敌;作战司郦且则将战役发起时间提前至五月——唯有五月进攻,西进武关道时丹水河道才有大水;如果是八月进攻,九、十月份丹水枯竭,舟楫运量不足,不说舟楫是否能通商邑,既然能通,需要建造舟楫也要更多。

最担心的这几年天气异常,丹水虽然在秦岭以南,但也存在冰封的可能。一旦冰封,一千两百里陆路输运,来回将超过四十天,以四轮马车百分之二点七的日损耗,很可能一粒粮食也运不到前线,因为全部会消耗在半路上。

后年五月发起攻势,算上现在这个援夕之月,也就只有十七个月。舟楫要建造、粮秣要输运、道路要修建、战舟要转场……,全国县邑都在忙碌,熊荆反倒一个人空着,很多时候只能盯着旧郢、南阳郡、武关道的地图发愣。

平心而论,如果楚军西进能击破武关,攻赵的秦军必然回援咸阳以及南阳郡,也正因如此,朝臣一边倒的支持成介。然而真能如此吗?大司马府保存的是八十一年前的武关道资料,八十一年过去,武关道还是以前那条武关道?

武关道不仅仅只有武关,咸阳南下还有峣关和牧护关,平行陆路武关的丹水又有竹林关、荆紫关。一路行去是否真能攻至咸阳城下,谁也不能保证。

小寝之内,换了一套深衣的熊荆独坐堂上,细看武关道地图。一个谒者在堂外咳嗽一声,进来后道:“禀告大王,赵国使臣…廉舆求见。”

“不见!”熊荆叹气一声,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廉舆。

“……大王,赵使言军情紧急,若是……”谒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

廉舆真的是急了,李牧那边已经在做出塞击秦的准备,可楚国一直没有回音。想到这里熊荆觉得总要给李牧一个回应,于是道:“召他至正寝吧。”

北风呼啸,铅云低垂,看天气似乎要下雪。廉舆忐忑中被带到正寝,等了一会熊荆才到,不过熊荆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期待:“不佞要你告之李牧,大司马府已中止出塞击秦之计。”

“大王、这……”廉舆牙关有些打抖,一阵酸楚后他才恢复些正常,“大王不欲助赵乎?”

“助!”熊荆的回答又让廉舆燃起些希望。“然出塞击秦殊难预料,故而大司马府中止出塞击秦之计。明年若秦国再伐赵,楚国必助赵抗秦。”

楚国西进之事自然不能告知廉舆,一百多位朝臣虽然知道,可他们全要率兵出征,事关自身安危性命、西进复郢成败,此事谁也不敢透露分毫。就是日夜开工的造船厂,对外也说是要运粮与赵,而不是要运粮于丹水。

“然则……”熊荆能看到廉舆大松一口气,再道:“然则三国积粟不多,若秦人明年攻赵,楚国必要后年才能出兵。”

秦国如果明年伐赵,那也应当是秋天。廉舆并不意外熊荆说后年才能出兵,楚军以大翼战舟行军,必然要等到黄河凌汛之后。他只道:“臣必将大王之言告之武安伯。臣再请大王输粟于赵,若明年秦人再伐我,赵人无以为食。”

因为建造内河舟楫,今年海舟建造已经停了。明年开战时,即便运输最后一批尼萨马的货船返航,也只有六十六艘货船(今年五月,两艘饕餮级在红牟的率领下远赴美洲)。按计划这些海舟全部用以运粮,加上魏齐两国的运量也才超过一千万石。现在有大约十八艘货船远赴塞琉古,即便它们能在明年五月返航,也运不了几次粮,很可能今年输运的粟米达不到一千万石。

明年秦国如果伐赵,对于旧伤未愈的赵国来说将是极其艰难的一年。熬过了明年,楚军五月西进攻秦,局势才会有所好转。熊荆忍不住道:“数千里输运粟米于赵,甚费,齐魏两国对此早有怨言。不论明年秦国是否再伐赵国,今年赵国皆要多种宿麦,广种粟米。”

“臣知也。”廉舆闻言惭愧,“敝邑今年也想多种宿麦,然麦种早已食尽,百姓……”

知彼司也好、项燕也好,都曾说过赵国羸弱不堪,支撑不亡全靠李牧两次大胜。因为运输乏力,三国的金银、粮秣支持不但杯水车薪,反而使很多赵军士卒目睹不公,心生怨恨。

熊荆最开始的想法是很好:直接支援廉颇的南路军和李牧的代地军,可楚国海舟只能将粮秣运到中邑港,中邑港到邯郸、到番吾全靠赵国舟楫运输。雁过拔毛,真正能运到赵军中的粮秣还不及一半,很多人因此发了大财。

短时间内要想改变这一现状是不可能的,除非三国输入的粟米加上赵国自产的粮食超过实际需求,如此粮价才能降下来。但因为楚军西进的缘故,这一点恐怕很难达成,最少在秦军伐赵时无法达成。

熊荆召见之后,廉舆冒着风雪急急返赵,在他进入王宫正寝前,一件喜事已经传开了:楚王欲娶赢南公主为少夫人,纳采之人腊祭后便将赴邯郸。

“臣见过大王。”廉舆对楚王娶赢南公主有些奇怪,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在郢都不说。

“廉卿辛劳。”赵迁越来越有大王的样子,他估计还在高兴楚赵联姻,竟然问道:“廉卿可知楚国是否有未及笈之公主?”

“咳咳……”赵粱闻言眉头一皱,当即咳嗽了几声。太傅郭开却道:“大王此言甚是,既是赵楚联姻,楚女自当嫁入我赵国。廉卿可知楚国是否有年岁与大王相仿之公主?”

“这……”廉舆风雪兼程,急急回来是要禀告楚国助赵之事,在郢都他从未打听过楚国公主。“禀告大王,臣不知也。”

“大王,此事当求于姑祖母。”郭开旁侧进言道。赢南嫁于楚王本是赵妃的意思,楚女嫁与赵迁也得求赵妃。赵楚联姻不为别的,就是要给秦国看看,赵楚已成一家。

“太傅所言甚是。”赵迁道。这时候赵粱不得不出言:“大王,子车赴楚乃为大事……”

“哦。”赵迁稚气十足的错愕了一声,终于想起廉舆赴楚的正事,示意他禀告。

“禀大王,相邦、太傅,”廉舆这才开口,“楚王言:今年楚国仍需赴西洲运马,故而明年可运粟入我国之海舟只有四十六艘……”

一艘海舟一年可运四次粟米,一次三万石,四十六艘不过五百七十六万石,赵迁和郭开没有什么感觉,赵粱却连连摇头,这样加上齐魏以及楚国内河舟楫运输的数量,也不及九百万石。

“……六月十八艘海舟运马返航,尚能运输两次,全年可运粟月一千万石。”廉舆继续道。“楚王还言:‘数千里输运粟米于赵,甚费,齐魏两国对此早有怨言。不论明岁秦国是否再伐赵国,赵国皆要多种宿麦,广种粟米。’”

“你是如何答的?”赵粱从这句中听出一些抱怨,故而插言相问。

“臣言敝邑今年也想多种宿麦,然麦种早已食尽,百姓苦不堪言。”廉舆答道。“臣又言:明岁秦人欲再伐我,请大王出兵相救。楚王则言:楚国积粟不多,若秦人明岁伐赵,将于后岁出兵相救。”

“后岁?”赵迁不解,郭开也不安地看了赵粱一眼。

“然也。”廉舆解释道。“楚军皆以舟楫行军,欲出兵相救,必要等大河解冻。楚国积粟以臣记之,后岁方有三年之食。”

“善!”赵迁和郭开松了口气,最担心就是楚国、齐国、魏国不救赵国。

“楚王还有何言?”赵粱听闻楚王答应后岁出兵相救,心里的担忧就尽去了。

“未有他言。”廉舆答道。“臣只是不知赢南公主之事。”

“赢南公主嫁于楚王,楚国太后早有此意。”提起赢南公主赵迁就高兴,但郭开使眼色不让他说话。“如今楚王已近束发之龄,又娉齐女、越女,自当娉我赵女。以臣之见,楚王不喜齐女,假以时日,赢南公主或为楚国王后……”

郭开自话自说,可以赵国的情况,再怎么也应该强过齐国。国力决定各国公主在楚宫的地位,以前秦楚联姻,赵女只能做个少夫人,现在秦楚交恶,也该轮到赵女做王后了。

“楚王言,出塞击秦殊难预料,故而大司马府中止出塞击秦之计。”风雪最烈的正月,刚刚在邯郸面呈赵王的廉舆又速速北上番吾,因为联姻之喜,他脸上还挂着些许笑意。

“中止?!”李牧和狐婴闻言不敢置信。“此事筹划如此之久,岂能……”

秦国伐赵在即,李牧数次亲入云中郡以筹措击秦之计,没想到楚国大司马府竟然中止了计划,

“楚国有变矣。”一阵惊骇,狐婴手上的楚纸扇飞快扇了起来。“联姻之事先君悼襄王时便曾谋及,奈何楚王一直不允,而今突然应允,必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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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 消亡

“临行前楚王还言,击秦之事楚国中止,赵国却可行之。”廉舆说起谒见熊荆时的最后一段话,这话他只能向李牧说。“赵国若行,楚国可予一千辆四轮重车、五十万石菽麦。再便是焉氏塞,焉氏塞可交由楚军破之,赵军不费一兵一卒,长驱咸阳。”

狐婴在郢都大司马府商议出塞击秦时,楚方信誓旦旦说攻破焉氏塞易如反掌,他与齐国大司马田宗多次相询,但楚人守口如瓶,什么也问不出来。现在焉氏塞仍由楚军负责破关,狐婴一开始想的一些假设完全不成立。

“此事……”李牧刚想表达意见,廉舆就打断了他。“军国重事,舆不敢筹谋,若李伯已明楚王之意,舆自当告退。”

谒见时楚王说的话就那么多,廉舆已经一字不差的说完了,再要问,也就是楚王说话时的表情了。当时楚王谒见并没有什么表情,最多是在奉劝赵国多种宿麦、广种粟米时有些不忍之色。这也很正常。秦国三年伐赵,每破一城,斩首都是数千上万,但秦军杀的人没有饥荒杀的人多,去年一年就饿死、或因饥饿病死三、四十万人。

赵国岌岌可危,唯一的期望就是三国出兵相救。廉舆退走后,看着空荡荡的幕府,李牧如此想到。狐婴不知他的心思,见他沉默微微咳嗽了一声,问道:“计可行否?”

加上燕地骑士,可出击的骑兵或有两万人。不按楚国大司马府制定的保守的后勤策略,按草原的习俗一人四马,也能杀至咸阳。只是两匹驮负精料的马很可能会在半道上累死,驮盔甲的那匹估计也回不来。两万人出击,大约会有五、六万匹马回不来。

放在以前赵国绝不会缺马(这也是赵国农业不如魏国、韩国的原因),可现在不同于以前。三年战争下来,马匹庾死无数,去年饥荒时又杀牛马为食,如今赵国国内的马不超过十万匹,跌至历史最低。一次出击就消耗四、五万匹马,接下来的战争肯定马匹不足。

这是物资上的损失,最重要的还是政治上的:如果只是赵军出塞击秦,邯郸会怎么看?虽说出塞的时间是九月,但如果秦军没有在九月进攻,那就是赵国先挑起战事。楚齐两国朝堂上反对救赵的人不少,如果这件事被他们利用,三国出兵说不定要耽误。

“此事还当与相邦商议。”李牧久久不语,开口回答的不是行不行,而是要将此事议于赵粱。

“邯郸多秦侯,若是此事为秦侯所知……”狐婴提到秦侯是连连摇头。赵国不是楚国,楚国素来排外,权力素不容他姓客卿染指,春申君这样有数千门客的令尹完全是个异类。

排外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楚国只要内部不互相倾轧,郢都朝廷到底在卖什么药,谁也不知道。反倒是赵齐魏等国,很多大夫卿士并非本国人,且人人重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朝堂上的秘密卖了出去。狐婴的提醒让李牧有了些犹豫,可最后他还是决定赶赴邯郸。

已是正月,虽然没有腊祭后整日整日的宴席歌舞,但邯郸总有吃喝不完的宴席。李牧见到赵粱的时候,赵粱满脸通红,全身酒气,怀里还搂着一个美人,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民有饥色,路有冻死,秦军攻伐在即,未料相邦竟是如此理政?”

“退下!”李牧风尘仆仆,满脸风霜,他的质问终让赵粱有些清醒。他挥退美人与左右,辩解道:“邯郸贵人皆如此,我若日以继夜、忧心国政,庶民当生惧也。”

赵粱的话或许有理,可李牧见不得那帮贵人蝇营狗苟、穷奢极欲。赵女闻名天下,不是没有缘由的。因此他来一次邯郸就要不高兴一次,此时面色仍然不愉。

“子游来邯郸所谓何事?”赵粱很快正色危坐,问起了来意。

“我来邯郸,只为出塞击秦之事。”李牧直言道。‘出塞击秦’四字让赵粱大吃一惊。

“楚王与你所商者,便是此事?”赵粱酒立即醒来,他指着李牧,不敢置信的问。

“然。”楚国已经中止了计划,此事可以光明正大的告之赵粱,李牧又细说了几句。

“此计甚险矣!”赵粱嘴张了半天,久久才吐出一口浊气。“若我击破了咸阳,秦国必举国伐我,不死不休。”

“若我击破了咸阳,击杀了秦王,秦国为夺王位,必内乱不止,如何伐我?”李牧道。

秦国政制一切以大王为中心,赵政掌权后,吕不韦的势力立即清扫的一干二净,如果赵政身死,秦国内部又将是长达数年之久的权力洗牌。都是外戚,谁会把赵政的死当一回事?伐赵报仇不过是一种名义。等新君掌权再行报复,那已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然若咸阳不破、秦王不死?”赵粱问起了另一种可能。

“秦王灭赵之心,自始未变。”李牧道。“我闻当年质于邯郸时,秦王倍受凌辱。”

李牧之言让赵粱泄气,秦王当年在质宫的那些经历已经成为赵秦化不开的仇恨。秦王死了还好,没死的话必要拔下邯郸,将当年凌辱他和赵姬的人一一杀尽。

“子游以为可杀秦王否?”赵粱不自觉意动,若秦王执意灭赵,以奇袭的方式杀了他也未必不可。“子游乃我赵国大将军,莫不是要亲入咸阳?”

“我若出塞,秦人必有所觉,故而……”李牧语顿。原本预定项燕领军,现在只有赵军出塞,赵军将领不少,但真正能领兵出塞击秦的不多,他想了一会才想到一个人:“舍弟可也。”

“李齐?”李牧有一个弟弟,继承父亲的爵位一直留在柏人邑。

“然。”李牧点头,不为推荐至亲而脸红。“击秦之事甚密,父母妻子皆不可告。可告之将军中,唯舍弟名望不卓,他领军出塞,秦人不觉也。”

李齐确实可靠,但李齐从未指挥过大的战事。赵粱道:“司马尚不可?颜聚亦不可?”

“司马尚既代信平君任南线大将军,岂能去国出塞?秦人必觉也。”李牧考虑过司马尚,但司马尚不行。“颜聚者,齐人也。精通兵法、敢战善战,然其视赵人为齐人,不惜士卒,多有打骂,若士卒愤而投秦以得赏,我之奈何?”

赵粱未曾领军,不知赵卒秉性。实际上凡是有所作为的赵将都非常爱惜士卒,根本的原因是赵人极度自尊。爱慕奢华不是非要享受奢华不可,而是担心被他人轻视。

是‘士为知己者死’吗?不是!是‘士为重己者死’。颜聚不明赵人心理,带不好赵军。

“可。”赵粱不反对赵齐率军击秦,他只要求道:“然若秦军未曾伐我,万不可入秦。”

“不可,大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能不入秦?”李牧当即反对。

“必要如此!”赵粱坚持。“秦军未曾伐我而我军入秦……,夫兵犹火,弗戢自焚。”他见李牧还不同意,再道:“楚人之言不可信!我若决意出塞击秦,必要与楚人言我不击秦也。尚如楚人通秦,意使秦国再度伐我,奈何?”

赵粱的思虑远比李牧复杂可怕,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的李牧。李牧忽然换了一种眼神看着他,摇头道:“相邦竟是如此看楚人?”

“楚人救赵,明是助人,实则为己。”赵粱的观点一直没有变过。“不然楚国为何中止出塞击秦之计?又为何要你出塞击秦?此皆是使秦国再伐我之计也。

又如赵楚联姻。此事数年前姑母便在谋筹,楚王却一直不允,上月忽而应允,何也?楚王欲使我赵国再受秦伐也。子游可知?得闻秦人或再伐赵,三国贵人庶民无不弹冠大悦。而我求其出兵相救,却以积粟未足敷衍。”

“我弗信,楚王绝非小人。”李牧亲眼见过熊荆,他一点也不相信赵粱的话。“楚王不出塞击秦,必有原委。”

“有何原委?”赵粱追问道。“以今日之势观之,天下非一于秦,便并于楚。秦人乃我之大敌,楚人便是我友?谬,此大谬也!

诸国灭亡已不可遏,赵国社稷之存,不在秦人败亡,亦不在楚人败亡,而在秦楚两败俱亡。不如此,赵、齐、魏、韩,四国皆亡。”

名为相邦,实为赵王。此时站在赵国权力巅峰的赵粱,与赵政、熊荆所看到的、感觉到的毫无二致,都是同一个天下。天下败亡之势不但无可避免,反而愈来愈烈。以目前的趋势,最终能够胜利的,不是靠百余万官吏支撑的秦国,就是贵族誉士越来越紧密团结的楚国。

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很早便有人预言了天下的最终归属,只是这句话常常被人忽略罢了。不管是横是纵,赵国都要灭亡,这却是赵粱绝不接受的。可惜不接受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他找不到任何办法让秦楚互斗、两败俱伤,只能坐视赵国步步消亡。

第五十六章 未雨

这或许就是赵国的天命。如果当年先君武灵王未死于沙丘,真的率领赵军从云中郡南下攻秦,同时联合韩魏顺汾水出汾阴,逆渭水至咸阳,那历史也就不一样了。可惜时间不能倒转,赵国的命运似乎在三家分晋、定都邯郸时便已注定,不管后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更改。

赵粱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赵国将亡的气息,但另一国家已经看到了灭亡。

二月,刚刚接受完南阳郡不久的秦国突然伐韩,领兵之将竟然是南阳郡郡守腾契。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腾契明明按韩安的意思投秦,没想一投秦他就叛变,成为秦国伐韩的急先锋。

一份又一份飞讯发往四国,一个又一个使者急驶出新郑。身为韩王安的宠妃,芈芩只能泣告于熊荆,请他发兵救韩。只是韩国已经贿秦,既然贿秦,楚国自然不救。

“王弟……,呜呜呜……”芈芩抽泣,韩钲和张良跪在她身后,也皆垂泪。

“芩媭,王弟救不了、救不了啊!”熊荆无奈的摊手。韩国本打算左右逢源,如果当年韩国抱着宁愿得罪秦国,也要与四国相盟的决心,也就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臣只请大王发郢师相救。”相比于不善言辞的韩钲,张良的请求非常聪明。抵达郢都的他很快就熟悉了楚国的政制,知道各邑都有出兵的权力;也熟悉楚人的性情,一旦郢师发兵,为保护领兵的熊荆,其余县邑的楚师必会跟谁。

“韩国贿秦在先,若出兵救之,魏国如何,赵国又如何?”熊荆知道这个刚刚加冠的文弱青年就是张良,但他并没有给他特别的礼遇。“韩王贿秦,以为秦人能存其国祚。秦人食言又求救于楚国,朝秦而暮楚,不佞如何相救?”

“哇……”熊荆话音刚落,芈芩又是大哭,她没有留在明堂,而是掩泪冲了出去。

“来人!跟着芩媭。”熊荆看着芈芩冲出去很是不安,担心她想不开。

“大王不救敝邑,任由秦人得敝邑之地,魏国危矣。”张良继续游说。“若魏国失上蔡郡,秦楚相邻,楚国亦危矣。鄙邑韩王贿秦有错,然对错与否,当以楚国得失计之,今……”

“正因人人计利求利,各国方争相贿秦,然后终为秦国所灭。”熊荆觉得自己不喜欢张良。人与人是讲究气味或者缘分的,有些人第一眼看见就觉得是同类,有些人刚接触便会敬而远之,保持距离。并且,只在初次见面有这种感觉,见多了气味混杂,就感觉不出来。

“与规矩相比,利益得失可有可无。”熊荆继续道。“不佞曾言,贿秦者不救,这便是楚国的规矩,也是天下的规矩。韩王若有血气,便应与秦人死战到……”

“大王!”明堂门口人影一闪,项燕与勿畀我登阶而至。

“何事?”熊荆看到两人齐来猜到应该是出了大事。

“是韩国……”看到张良和韩钲在,勿畀我欲言又止。

“禀大王,韩王降秦矣!”讯报并不是什么机密,项燕也知道这几日芩公主日日哭诉请大王出兵救韩,因此当着韩使的面直言相告。

“降秦?!”熊荆错愕,秦军兵临新郑才几天,韩国这就降秦了。

“啊!敝邑…降了…秦……”张良和韩钲也是震惊不已。两人都担心远在韩都的家人,怕破城后秦军斩首记功,家中老弱无存。现在大王降秦,新郑安然无恙,家人应该无恙。张良、韩钲不自觉松气的表情让勿畀我鄙视,两人很快揖礼退出了明堂。

“韩人如此,焉何不亡!”张良、韩钲出去时没有半点悲哀,也不见嚎哭,项燕叹了一句。

“韩国既已降秦,魏王该大骇吧?”熊荆笑了笑,说起了魏国。

韩国贿秦献地南阳郡,以祸水东引,魏国是恨得牙痒痒的。可再怎么恨,韩国一旦灭亡,魏国便首当其冲。韩境距离大梁不及百里,虽有一道长城、外加圃田泽隔着,但秦国从北面、西面两面包围大梁,魏王魏增怕睡觉都不安稳了。

“信陵君前几日还在游说臣劝大王出兵救韩,而今……”唇亡齿寒,信陵君魏间忧早就在郢都活动了,尤其是游说项燕,可他怎么也猜不到,未等发兵,韩王安就降秦了。

“秦军攻魏否?”天下局势再变,秦国的战略方向又一次模糊,熊荆因此再问。

“秦军若伐魏国,何以腾契领军灭韩?”项燕指出了最重要的地方。

“秦国若伐魏国,鸿沟诸水道当阻塞也。”勿畀我也不认为秦军要伐魏国。

“那还是伐赵?”熊荆默默道。他倒希望秦国伐魏,伐魏赵国就解脱了。时至今日,韩魏两国的存亡对天下大局没有太大的影响,真正能影响天下局势的,是赵齐两国。

“以臣之所见,当是伐赵。”项燕道。“只愿赵国出塞击秦……”

“赵使已经相告,赵国马匹不足,无法击秦。”廉舆又返回了郢都,他带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赵国国内马匹不足,无法出塞击秦;第二个消息就是赵王想娶大自己四岁的芈倾,弄得芈倾跑到正寝来哭诉。赵迁确实是赵王,可他是倡妇之子,芈倾不愿意嫁。

“此事确不可行。”三国不加入击秦计划,赵国自然独木难支,项燕对赵国取消计划并不意外。“然另有一事须告之大王……”

“何事?”项燕神色变得凝重,与韩国降秦相比,这才是一件大事。

“春后至今未雨也!”项燕呼了口气,说出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忧虑的事情。

“未、未雨?!”熊荆出乎意料的想笑,可还是忍住了。祭祀春神很久了,现在正是春种时节,每日都是阳光明媚,确实好像没有下过雨。粟虽然是耐旱作物,可刚种下去也要有雨水的滋润,不然没办法成活。

熊荆还在担心春旱耽误春种,项燕又道:“臣闻赵国亦是未雨。”

“赵国也是未雨?!”熊荆终于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了。赵国去年粮食就不够,今年如果春旱影响耕种,粮食再不够,单凭三国输运的一千万石粟,今年又要饿死不少人。

“召……、召……、召工尹刀!”熊荆连续转折了三下,才想起要召见何人。

“大王,此时造海舟已不及也。”项燕知道熊荆为何召工尹刀。海舟建造已经停了,全楚国大大小小的造船厂都在造几吨重的内河舟楫。熊荆要马上开造海舟,好多运点粮食给赵国。

“为何不及?”去年十一月以前,各船坞已经铺下来龙骨,一艘饕餮级运货海舟大约是两万个工日,三百名工人两个多月就能造出来。

“便是今年下水三十艘海舟,也不过多运三百六十万石粟米,杯水车薪也。”项燕道。他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许是臣多虑,楚国不雨,赵国乃雨也。”

项燕只是期望,然而他的期望并不准确,三天后楚天便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间郢都下了第一场春雨。春雨贵如油,王宫之内、闾巷之中一时人人大喜。

在太卜观曳的建议下,二月祭祀媵魝(饮食神)的规模大了一倍,以谢媵魝教导楚人先民播种五谷,生火烹食,脱离茹毛饮血生活的恩德。楚国下雨,赵国也下了几场雨,唯有秦国一直未雨,一时间人人盛传天弃秦国,故而不雨。

在秦王赵政看来,关东诸多对秦国有一种刻骨铭心仇恨,最开始是藐视,污蔑秦人是夷狄,后来又说秦国是虎狼之国——虎狼当然不是凶狠、威猛的意思,而是畜牲、禽兽的意思。所谓‘天弃秦国,故而不雨’,赵政根本不信。秦赵是同一片天空,秦国大旱,赵国也大旱,秦国地动,赵国也地动。怎么可能赵国下雨,秦国就不下雨呢?

“大王,今日未雨也。”在赵政的命令下,赵高天天报告是否下雨,今天又未下雨。

“哦。”赵政已经习惯不下雨了,闻言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大概是明堂外的阳光过于明媚,他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今日是……”

“禀大王,今日是巳日。”赵高谄笑。“渭水之畔全是游人,彀击彀、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臣以为不下雨可也,咸阳几十万人挥把汗便是雨了。”赵高说完,见赵政高兴忙问道:“大王,今日乃上巳,是否郊游一日?”

赵高说的有趣,赵政呵呵笑起,再看堂外那一片阳光明亮无比,似乎还带着春天的气息,他收起来简牍,笑道:“也罢。今日便休息一日……,王后何在?”

与素来懒政的熊荆不同,赵政极为勤勉,一年三百六十多日几乎无休,每日批阅的竹简据说要以石计量。这么多竹简,早上视朝结束要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才能看完。如果召见相关官吏询问细节,那就要忙到半夜。

每日除了给华阳祖太后、太后赵姬问安,赵政几乎足不出宫。今天竟然同意休息一日,赵高真是喜出望外。他赶忙让人去找王后芈蒨和王子扶苏,但这个时候,王后的车驾与华阳祖太后一起,早就出城了。

第五十七章 雨后

渭水河畔的春天似乎要比江南晚一些,郢都柳长莺飞、山花灿烂的时候,渭水两岸柳树的绿芽儿才冒出不久。细细密密的春雨说下就下,雨点打在黄嫩的叶尖上,闪闪发亮。打在河畔的草丛里,五颜六色的花朵愈显娇艳。最可爱的是一群燕子,它们乌黑的翅膀不时剪截着雨幕,鸣叫中突然点击在水面上,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上巳原本是巫女祓禊衅浴之日,八百年过去,在这一日洗浴的习俗依然。下雨的时候,王后芈蒨正在女官仆从的服侍下洗浴,她的目光既没有看空中飞翔的燕子,也没有看远处的山花,而是紧盯不远处穿着亵衣洗浴的芈玹,哪怕两人同是女子。被芈玹发现后,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娇笑,道:“玹妹妹甚美甚美!”

八年前芈玹刚刚及笈,而今已近花信年华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节。湿透了的亵衣穿在身上虽然遮挡了一些视线,反而将纤细却逐渐玲珑的身材显现出来。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徐徐垂下,青春就这样恣肆的荡漾在渭水的春天里。

“蔳媭笑我。”芈玹用手挡在胸口,她不习惯将自己的身体敞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我如何笑你了。”芈蒨产下扶苏后再也没有纤细的腰身,卸下王后的盛装,与芈玹一同站在渭水里,她竟然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些妒忌。“无怪王弟对你……”

芈蒨的话很自然的出口,然而一提熊荆,芈玹娇羞的脸就变得僵硬。八年来她一直念着这个人,竭尽所能打听他的一切消息,然而这个人却一点也不思念她。除了头两年有两份书信,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娉了齐女,又退了娉,然后又娉了齐女、娉了越女,最后还娉了赵女。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时会想:君王多爱,他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

“妹妹去何处?”芈蒨看出芈玹的不悦,草草收拾一下就与她上了岸。

“君王自多妻妾,妹妹又何需烦恼?”芈蒨是秦国王后,可天子七十二嫔妃,秦国几十年前就代周而自居,后宫里的嫔妃早就超过了七十二人。而今又灭了韩国,韩王安的妃嫔媵嫱说是要辇来咸阳,人多的只能在渭南某处再建一座宫殿。

“我无事。”芈玹很自然的挽了挽头发,她看到芈棘被人抬到了渭水岸边,当即快步赶上去,对左右责怪道:“既雨,岂能将祖太后抬至水畔?”

芈棘越来越老,三年前便不能行走,只能坐于辇车上让仆人抬着。春天乍寒还暖,上个月还大病一场,芈玹本不愿她出来,但芈棘生性执拗,谁也拦不住。

“老奴,”尚吾也老了,他的背越来越驮,说话也开始有些不利索。

“速把祖太后……”因为芈棘的宠信,芈玹在华阳宫是半个主人,她一吩咐寺人就要把芈棘抬离水边,芈棘忽然拉住了她,然后连连咳嗽起来。

“既雨天寒,姑母还是回宫吧。”芈玹轻捶着芈棘的背,小声的劝道。芈棘咳声越来越大,脸也咳得涨红,可就是抓着她的手不放。

“玹儿啊,姑母……”芈棘咳嗽完看着芈玹,还费力的抚了她生红的脸颊。“姑母冢木拱矣,便想看看这上巳春日,看看这渭水……”

芈棘老态龙钟,言语缓慢,缓慢到让人忍不住可怜。只是但凡对秦国有所了解的人都非常清楚,三十年来,秦国看上去掌握在吕不韦手中、看上去掌握在赵政手中,实际却掌握在她的手中。而今她终于老了,上个月的大病让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就想多看看这即将离去的世界、感受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天。

“玹儿,你真欲嫁予楚王?”雨一会就停了,芈棘忽然问。

“玹儿也不知……”芈玹最终没有以媵妾的身份嫁入秦宫,但芈棘也不愿意她嫁入楚宫。倒不是因为同姓,而是熊荆不顾情面,将侄儿阳文君给烹了。这让芈棘隐隐生恨,涉及楚国之事她从不作梗,涉及熊荆的私事,加上秦楚又一直交恶,她就不能成人之美了。

“是不知,还是不敢言?”芈棘又咳嗽了两声。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笑着道:“过几日大王问安时,我让大王准你去楚国。”

“姑母?!”芈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只是以为,她的眼泪很忠实地掉落下来,然后整个人伏在芈棘膝上嘤嘤的哭。

“日后为王后之人,怎能哭哭啼啼没个仪态。”芈棘轻抚着她的背,饶有兴趣的取笑。

“玹儿岂会是王后,”芈玹抬起了头,泪眼朦胧中忍不住道:“他娉了齐女、又娉了越女,今年还娉了赵女……”心里的委屈从未对他人哭诉,现在全说了出来,说完的芈玹哭得更加凄惨,她很久很久就想大哭一场了。

“玹儿就是楚国王后。”芈棘安慰道。“为了抗拒大秦,楚国必要与齐国联姻,也要和越人交善,齐女、越女他说不得不娶。赵女必然是那个贱妇执意要娉的。赵国就要亡了,赵人不处心积虑求楚国出兵,如何存国?”

因为赵姬的原因,芈棘素来痛恨赵女。实际上赵女大多卑贱,常常为了富贵而游媚权贵,那个倡后不正是私通了相邦春平侯,才让儿子得以即位的?熊荆以未龀之龄能够坐稳王位,说不定赵妃也私通了哪位权臣。

这几乎是一定的!赵女的淫贱刻在骨头里,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身份,都改不了她们以色事人的本性。想到淫贱的赵女,芈棘心里就生恨。她抬起芈玹的头:“切记!他日嫁入楚宫为后,必要慎之又慎。那贱妇是楚国太后,又让儿子娶了赵女,必要抢你的后位。”

芈棘说的是自己一生的经验,芈玹茫茫然根本就听不懂。见她如此,芈棘知道她暂时理解不了,只能再道:“你记住赵**贱恶毒便可,万不能轻信。”

渭水之畔,心疼芈玹的芈棘一再交待,正兴匆匆赶来的赵政恰好看到这一幕:一个未曾梳妆的女子伏在祖太后芈棘的膝上,她身上穿着半湿的亵衣,瀑布一样的头发斜斜地披在肩侧,外面只裹了一件单薄的纯衣。她伏了一会,见芈蒨过来又站起来行礼。芈蒨长的也很美,可与她站在一起,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出了咸阳,赵政就立乘在车上,车顶也没有华盖。他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呆呆地看着那名女子,他察觉到了她与芈蒨的不同,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不同。直到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脸上,方有两个字闪现在他的心头:明艳。

那名女子给人的感觉就是雨后阳光那般明艳,五官精致的芈蒨虽然也美,可与她相比忽然就显得黯淡和小气。

“那是何人?”赵政指着那么女子大声问道,只想久久留住这种明艳的美。

“那是王……”女子已经转身,身边的寺人只看到了王后芈蒨立在祖太后的辇车旁。

“役夫!”赵政骂了一声,再指,那名女子正好上了一辆马车,众人只看到一个背影。

“此、此……”一个寺人犹豫着,见赵政瞪过来,恐慌道:“禀大王,此或是芈女公子。”

“芈玹?!”赵政念出来了一个名字。她本该是王后芈蒨的陪媵,却因为恶疾错过了婚礼。疾愈后她匿于荆国使臣的车队中,竟打算私逃出境。好在,祖太后疼爱她,除了其父新城君芈昌受了象征性的惩罚外,什么事也没有了。

据传,荆王见到她便是爱极,魏王魏增为了讨好荆王,还找了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认为宗室女,最后送给了荆王,荆王大悦。

“拜见大王。”看到赵政乘车亲来,寺人宫女连忙伏拜,赵政仿佛没有听见。三十不惑,男女之事他很少关注,宫中嫔妃除了少数几人,他也无暇宠幸。但芈玹不同,刚刚那刹那间的明艳已牢牢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拜见父王。”扶苏已经六岁,与芈蒨一样,他五官也长得精致,就是身材比同龄孩子矮。

“免礼。”赵政和声道,他牵着扶苏的手拜向祖太后芈棘,“拜见祖太后,敢问祖太后安否?”

“老妇无恙。”芈棘看到扶苏就呵呵的笑。“起,起来。”

她看向扶苏,赵政的目光则盯着梳妆已毕的芈玹。她瀑布一样的黑发已然不见,头发不是挽髻在脑后,也不是结束后任其自然下垂,而是如男子那束发于头顶,一块红色的帻布半包裹着头发,中间露出高高的折叠过的发束;两根系带从帻布后下方拉出,从耳背顺着圆润如玉的脸颊结于颌下。

发饰如此,脸上也未描眉涂粉,且不知为何肤色反而黑了一些,不似刚才那般明艳动人,只觉得端庄大方。说不上美,要说不美又找不出任何瑕疵。赵政有些发愣,要不是刚才亲眼目睹,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第五十八章 应允

“大王…为何来了?”芈棘只顾和扶苏说话,没有注意赵政的目光。一旁的芈蒨心里猛然一惊,她见赵政盯着芈玹看了许久。

“今日是上巳,又闻祖太后与王后出了宫……”赵政答道,又小心拭去芈棘肩上刚刚落下的水珠。“春日和曦,政儿愿陪祖太后观赏春光。”

只有面对芈棘,赵政说话才有这种孩童的语气。他是纯孝,虽然祖太后在世一日,秦国灭楚就要晚一日,可他宁愿秦国晚些灭楚。辇车可以抬,也可以拉,赵政现在就拉着芈棘的辇车缓缓向前,余人都在后面跟着。

“止、止了。”赵政拉了大概有半里,芈棘便喊了停。她能听到赵政的越来越粗的喘息声。

“祖太后……”赵政满头是汗,他还想拉。

“若是被你母后知道,又要……咳咳,又要多言。”芈棘责怪道。“蔳儿,快给大王擦汗。”

芈蒨闻声来上帮赵政擦汗,赵政人不动,任由她擦。看着两人如此亲昵,芈棘高兴的笑。她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让赵政娶了芈蒨,立芈蒨为王后,然后生下了嫡王子扶苏。

权力的传承最可靠的就是血脉的传承,扶苏将来就是太子,日后自然会是大王。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也没办法改变。而扶苏即位为王,秦楚两国或许就能保持长久的和平。当然这很难做到,但有熊启、有李斯、有隗林、有王绾、有蒙恬、有王剪、有羌瘣……,国中有大大小小的朝臣和官吏,军中有数不清的将军和都尉,这件事总能办成。

秦国和楚国,楚国与秦国,芈棘不想看到两国任何一国灭亡。

“都退下吧,老妇有事言于大王。”笑着笑着,芈棘如此说道。包括芈蒨,一干人都退下了。

“请祖太后训戒。”赵政知道芈棘要说话,躬身立在辇车旁侧。

“不是训诫。是祖太后念起了母国。”说话间,芈棘的目光缓缓移到赵政脸上。“大王若是亡了赵国、魏国、齐国,亡荆国否?”

祖太后直言不讳的把楚国称为母国,自然希望楚国能够存续下去。在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之前,看在芈棘的份上,赵政当然可以答应日后保留若干城邑,让楚国不绝宗庙之祀。卫国不正是这样吗,因为卫缭求情,历史上的卫国也未曾绝祀,直到秦二世胡亥即位,才将野王的卫角君废为庶人,卫国就此绝祀。

不过当下的现实显然不同于历史。楚国不但越来越强,还越拉帮结派,与赵、齐、魏三国合盟。现在不是秦国亡不亡楚国的问题,现在是秦国如果不灭亡楚国,楚国必要灭亡秦国。

赵政因此苦笑,缓缓道:“禀祖太后,而今不是大秦欲亡荆国,而是荆国欲亡大秦。政儿数次遣使入荆,愿与荆国交善,荆王不欲也。”

赵政说的是实情,芈棘不由闭目。国与国的利益并不以王室之间薄弱的联姻为转移,楚国下定决心与赵齐魏三国合盟拒秦,秦楚已势不两立。

“荆王惧大秦也。”芈棘并不认为楚国做的有错。“其所为者,不过延国祚、存社稷而已。大王若是亡了赵齐魏三国,亡荆国否?”

“政儿必不绝荆国之祀。”赵政答应道。“然若荆国能与我大秦联姻交善……。”

“大王欲与荆王共分天下?”芈棘看着赵政笑问。

“若荆王愿意与秦国联姻交善,自可与大秦共天下。”赵政说的很认真。他有些疑虑的看着芈棘,不知道她是否有与楚国交善的良计。

“共分天下不可也。”芈棘不是不相信赵政的保证,而是不相信共分天下可以长久维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赵齐合为一国,三国保持均势。“老妇以为,秦国胜,当不绝荆国之祀;若荆国胜,亦当不绝秦国之祀,大王以为然否?”

“然。”换一个人说这话,赵政肯定要驳斥,但说话之人是祖太后芈棘。

“既如此……”芈棘顿了一下,目光再次看向赵政,“芈蒨已秦国王后,芈玹虽然氏芈,可她生来就是秦人,祖太后以为当遣其入荆,以为荆王之后。”

“芈、芈玹……”赵政忍不住回头去看,一身纯衣的芈玹正立在芈蒨身后。

“怎么,大王不愿?”芈棘看到赵政在回望芈玹,她本以为赵政会当场答应。

“政儿,”赵政面有苦色,“禀祖太后:芈玹已为政儿媵妾,遣其入荆,不妥也。”

“有何不妥?”芈棘嗓子提了起来,她看的赵政低头。“自先君穆公起,秦荆四百年联姻,若非那年吕不韦伐荆,岂有秦荆交恶之事……咳咳……,而今…咳咳咳咳……”

芈棘气急语快,但她病愈后的身体实在太弱,不由剧烈咳嗽起来。不咳还好,一咳嗽便接连不止,赵政大急,忙道:“政儿允诺!政儿允诺!速、速传太医……”

因为激动,芈棘面色开始发紫,赵政急了,大叫着传太医。芈蒨、芈玹、尚吾等人急忙冲了上来,看到芈棘面色发紫,也慌了手脚。无奈间只能让寺人端来温好的柳树皮汁,待芈棘止咳才灌下去。

芈棘年老,本就有心疾,病愈后出来还受了些凉,最后则是那阵莫名的激动,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让她最后晕厥了过去。赵政欲哭无泪,心头之火只能发泄在旁人身上。“来人!彼等看护不周,给寡人、给寡人……”

眼见相熟的宫女僕臣就要被甲士拖去问斩,芈玹心头热血涌动,对赵政素拜道:“杀人不详。若太医无策,还请大王速请荆国神医昃离至咸阳……”

“皆怨你!”赵政后悔没有立即答应芈棘,现在见芈玹求情,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什么‘若荆国胜,亦当不绝秦国之祀’,无非是芈玹苦苦哀求欲入楚国,祖太后心软答应了她。

“哼!”挥退要拿人问罪的甲士,赵政狠狠瞪了芈玹一眼,这才跺脚追着芈棘的车驾离去。

*

“哈哈哈哈……”渭北王城咸阳宫,得闻芈棘晕厥的消息,太后赵姬忍不住大笑。她笑得极为放肆,似乎要全咸阳的人都听到她的笑声。“老毒妇将死、老毒妇将死也!哈哈哈哈。”

“大王已遣人入荆国召荆国神医昃离,”禀告的寺人尖声尖气,怎么也挥不去阴森霉腐的味道。咸阳作为都城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一百多年前秦国还在与魏国争夺河西,故而王宫极为狭小,不敢逾越礼制。后来虽有扩大,也无济于事,只能在城外渭南另筑新宫。大王、王后皆宿于渭南,咸阳宫很早就空置,只留下一些年老的寺人和宫女。

“召昃离又有何用?芈姓之人皆有心疾,老毒妇大限已至。”赵姬收敛了笑声,不过她也担心芈棘再次病愈,故而问道:“可知老毒妇为何患疾?”

“禀太后,说是、说是……”赵姬敢骂芈棘老毒妇,寺人可不敢,寺人也不敢在赵姬面前称‘祖太后’,只能略过。“说是为了芈玹求情,请大王准允芈玹入荆。”

“芈玹为何要赴荆国?”赵姬不解。

“窃闻荆王爱极芈玹,故而……求告于大王。”寺人也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芈玹已为大王媵妾,岂能赠予荆王?”赵姬打断道。

“说是芈玹未曾与大王婚礼告庙,故而不是大王媵妾。”寺人再道,这也是他听来的。

“大谬!”本着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就要反对的方针,赵姬开始咬牙切齿。“芈玹之名早已奉于太庙,先王皆知她是大王的媵妾,岂能赠予荆王?备车,我要见大王!”

芈棘既然因为芈玹激动而再度生疾,那不让芈玹赴楚,岂不是又能让芈棘再激动一回?一年心疾两次或许还能苟活,若一年心疾三次,那肯定是要薨了。带着这样的窃喜,赵姬先是赶到太庙,一番布置才前往曲台宫。

“母后……”芈棘没有回华阳宫,而是送到了曲台宫。焦头烂额的赵政看到赵姬忽然出现,说不出的惊讶。“母后来此所为何事?”

“母后来此只为政儿。”赵姬看着赵政说不出的怜爱,她一直觉得是那老毒妇抢走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赵政不解,他最担心的就是赵姬在此大闹一场。“母后,政儿还在处理政务,待晚间定去……”

“不必了。”赵姬拒绝道,她来不是要赵政晚上与自己一起用膳的。“母后听闻政儿欲将芈玹赠予荆王?”

“赠予?”赵政很奇怪这个词。“芈玹未嫁,其欲至荆国,政儿……”

“甚不可!”赵姬打断道。“芈玹作为王后陪嫁之媵,其名早已奉于太庙,先祖先君皆知她是你的妻妾,你岂能将其赠予荆王?”

“啊。”赵政错愕的看着赵姬,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的用心。“母后,芈玹未曾与政儿合卺……”

“先祖先君已知,且她一媵女,怎与你合卺?”赵姬急道。“大秦可割地、可献城,岂能有让妻之举?此事若行,当为天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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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离秦

不过是王后陪嫁的一个不起眼的媵女,不过是后宫里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可因为赵姬的关系,这件事很快就闹得满城皆知。满城皆知也就罢了,赵姬还说动了秦国公族。

六国外戚、关东客卿鸠占鹊巢,执掌秦国大权、抢占大小官职,公族是敢怒不敢言。但有的时候,比如秦昭襄王后期,公族也能乘机返身,左右秦国政局。不过旧王一死,他们又跌会落了下去,毕竟对新王而言,可亲可信的不是赵氏同宗,而是外戚。

赵政加冠已有数年,现在只要芈棘一死,便可将她先前安排的人全数调离,军中再把蒙氏——蒙武战死公族心里是暗自称快的,从蒙骜到蒙武,全是楚系外戚养的看门狗,还有新崛起的王剪之流压下去,把李信、赵亥、赵成这些年轻将领提上来,秦国又会是秦人的天下。

抱着这样的心事,某日视朝,牙齿掉光说话漏风的赵径、赵荇几日忽然向赵政进言,痛斥让芈玹入楚是向楚人献妻称臣,不但不能如此,还要让芈玹尽快告庙。

面对祖太后芈棘,赵政没什么不能答应,可当着几百名朝臣的面,赵政半点也不能显露此意。他温言抚慰这几名赵氏老臣,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待视朝结束退至路门正寝,一看到熊启跟来他便低语道:“速让她离秦。”

“大王?”熊启一愣,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揖了一礼,匆匆出了路门。待要出王宫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出行的符传,这又急急跑回相邦府,让下吏速速赶制出一套出秦的符传,这才驾车赶往渭北的华阳宫。

秦楚交恶数年,但秦楚都要维护的一个人,那就是华阳祖太后芈棘。值守复邑的楚将得闻芈棘再次病倒,第二日便告知郢都,郢都立即用大翼战舟将昃离送至边关,边关的秦军则早已备好从车马,昃离一到就日夜兼程将他送至一千多里外的咸阳。

几乎没有一秒钟是浪费的,但知彼司还是让逯杲、陆蟜两人速速骑马追赶乘舟西去的昃离。两人两日两夜疾驰千里,终于在稷邑赶上了昃离,随机以他随从的名义入秦,一路窥察牢记武关道各色军情。

赵粱赶到华阳宫的时候,逯杲与陆蟜正在捣药。说是药,实际就是大麻籽,医尹府研究发现,皓玛汁确有健体功效,尤其对重病、体弱之人有特效。但也有坏处,饮用完皓玛汁,心跳会急剧加快,若本有心疾,那心疾将会加重。

昃离赶到咸阳时,秦国太医对芈棘已是束手无策了。昃离精通的是外科而非内科(妇科估计也要强一些,楚国已经能施行剖腹产手术),诊断后只能孤注一掷给芈棘饮皓玛汁。

“这便是不死之药?”陆蟜面无表情的捣着角杯内大麻籽,逯杲看着杯内的汁液啧啧称奇。他见陆蟜不答话,又悄悄的捅了捅他。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这次入秦陆蟜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芈蒨。与他想象的不一样,芈蒨在秦国是王后,人家活的很好,根本就不要他救。八年的苦恋就此终结,然而除了陆蟜自己,没有谁听到心碎的声音。

“为何不言?”逯杲手指要往角杯里伸,打算沾一点不死药尝尝,陆蟜立将他的手推开,还瞪了他一眼。

不得逞的逯杲也不生气,他嘿嘿一笑,又安慰道:“只要有战功,娶公主何难?等你我做了将军,上巳之日去大梁、临淄,不嫌路远还可去邯郸,娶公主轻而易举。”

逯杲的安慰全然无用,不过有个人在身边陪着,陆蟜也能感受到同袍间的温暖。逯杲正要再说,内室传来昃离的声音:“药备否?”

“禀医尹,药已备。”大麻籽都捣成了浆液,陆蟜答完就要送入内室。

“不……”眼见不死药就要送走,逯杲急了,他忽然对着房门揖礼,“见过王后。”

‘王后’二字让陆蟜浑身一震,他也揖礼时,逯杲的手指已伸进角杯,急急的粘了点不死药浆液,然后快速收回,就要往嘴里塞。逯杲多智,论武则完全不是陆蟜的对手。他张大着嘴就要品尝这不死药时,陆蟜一把抓来,铁钳一样的手扼在他的手腕上,手被当即拉了回去。

一伸一缩间,除了几滴浆液落在他的脸颊,余者全部陆蟜撸回了角杯,甚至,脸颊上那几滴浆液也被陆蟜刮走。

“非礼勿动。”陆蟜语态平静,出房时如此说道。

“善。”昃离看到角杯里的浆液满意的点头。陆蟜力大,角杯里的大麻籽已被他彻底捣烂。“快,给祖太后服下。”

内室之中挤满了秦国太医,在他们的注视、羡慕下,装着皓玛汁的镶金角杯被昃离交给了芈玹。喂芈棘饮药一向是芈玹的事,她让人将芈棘的头微微抬起,再用软木轻轻的撬开牙关,把杯中的皓玛汁液一点一点倒了进去。

“不死药啊!”看着不死药就这么灌入了芈棘口中,太医令李剳心都在滴血。

“然也,不死药。”夏无且与另外几个太医也忍不住叹道。

“唉!”不死药是什么个玩意,昃离当然不说破。“敝邑楚王使人出海至蓬莱仙山,得不死药三份。齐王强求,食得一份;敝邑太后食得一份,此份本为敝邑楚王所食,闻祖太后疾危,故而敬献之。奈何敝人晚来数日,祖太后已在阴阳之间,真不知这不死药……”

看着角杯里的汁液被芈玹一点点喂食进去,昃离脸上写满了遗憾。他也不知道这药能不能救活芈棘,故而先给自己造了台阶。说话间,角杯里的汁液全部喂完,芈棘的头再被寺人轻轻放在枕上。这时候有人小声喊道:“芈玹。芈玹……”

“见过丞相。”喊芈玹的人是熊启,一些看到他的寺人宫女连忙行礼,室内的太医则全盯着芈棘,等着不死药生效。

“见过季叔。”芈玹还是那一日装束,头上戴着红帻,缨带系于颌下,身上是普通的纯衣。

“走!”熊启一把抓住芈玹的手,将她拉出内室,出堂后急急下阶。

“季叔何事?”芈玹一边下阶一边相问,她不明白熊启要拉着她去哪。

“速速离秦!”下了阶上了马车,御手按照熊启之前的吩咐迅速策马出城。

“离、离秦?”芈玹挽了一下漏下的发,眼睛睁得很大。

“然也。”熊启看着她频频点头。“今日视朝,几个老臣说你已是大王媵妾,不能让你入楚嫁于王弟。还要让你速速告庙,与大王早日行合床之礼。”马车颠簸,熊启一边说一边将怀里出秦的符传交到她手里。

“切记!出咸阳后便日夜兼程赶往魏国,符传上你已是魏人,名叫予姜,是名女倡。你还是国尉府的秦侯,得国尉府之派遣,日夜兼程赶往大梁入信陵君府。另一车上有你的衣衫,你的皮屦,你的配饰……;还有路上的吃食,还有金、钱,还有一名侍女……”

短短半个时辰内,熊启就让人安排好了一切。他的细细密密的交代让芈玹措手不及。但芈玹很快镇定了下来,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大王已命全国男子书年,最早今年,最晚明年,便将大举伐赵,赵国危矣……;

齐人上月阴使人入秦,只闻大王相召,不知齐人所言何事……;

先君怀王率军至蓝田后,武关道大修,然相邦府所记有限,不知当年关隘如何大修……

前岁大王前使西去,前日狄道忽有回信。回信如何尚且不知,大王闻之大悦……”

熊启说的都是秦国的大事。他府上虽然有信鸽,但每隔一段时间丞相府邸就会走失鸽子,然后又从大市买入鸽子,这样的事普通人不以为意,落到国尉府侯正的眼里,总会惹起不必要的怀疑。不知从何时起,国尉府开始监视经常出入燕朝的所有重臣,这让熊启不寒而栗。

“记否?”马车已经出了咸阳城。连祭路的时间都没有,车驾就行过了渭水。路边,一辆四轮马车正在等待,透过车牖,一个陌生的侍女坐在马车里。

熊启交代了很多事,芈玹记是记下了,可此时她心里只想着芈棘。“我不能走,姑母……”

“姑母因你而疾!你若不走,姑母黄泉有知,亦要怨你!”熊启担心她不走,话的说的很重。然而这话就像利矢,把芈玹的心狠狠穿透,刹那间,她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勿哭、勿哭。”熊启知道自己把话说太重了。“姑母要你入楚,乃为有一日楚国胜秦,不绝秦国之祀也。我等确是楚人,可也是秦人,不愿秦国灭楚,亦不愿楚国亡秦,你可知否?”

熊启没有半点掩饰自己心思。他虽叛秦而死,但若局势颠倒,他亦可为秦国而亡。芈玹一边流泪一边答应,抽噎中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的点头。待她上了那辆等候的马车绝尘而去,再也看不见时,遥望中的熊启这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第七十章 离秦2(前面四章章节号错误)

熊启送芈玹出城的时候,赵政的车驾正在渡过渭水上的长桥。秦王即天子,而天子驾六。因为是春天,故而服马必须全是青色。六匹青色的服马拖曳着偌大的车驾,不敢赶的太快,只能一点一点的在长桥上前行。

“昃离入秦,乃携不死药而来,说是荆王于海外仙山求得,仅有三份……”华阳宫那边的事情,赵高一直关注着,尤其是不死药。

“从仙山求得?”赵政笑。“不是海外化人所献吗?还赐了化人二十万斤钜铁。”

“大王,臣也愿大秦得不死药,”赵高讨好的笑。“好使大王长生不死……”

“谁人可长生不死?”赵政年轻不知愁滋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要求不死药。“不死药者,不仅难得,亦难……”

天下的东面是大海,化人或从海上来,或从西方来。赵政事事怀疑,本不太相信不死药的传说,只是为了祖太后,他又希望这是真的。

服侍日久,赵高难大约能猜到赵政的心事,故而道:“天下皆言不死药服之可以不死。嫦娥连服两枚,因而成仙升天。臣为大秦社稷计,愿大王长生不死。”

“哈哈!”赵高说的赵政大笑。这时候车驾已过渭水,桥头上国尉卫缭正要求见。

“卫卿所为何事?”余人都退下了,赵政不知卫缭为何会在桥头相候。

“禀大王,丞相昌平君送芈玹出城,欲离秦也。”卫缭疾告道。

秦国很早就有内部监察制度,只是未像楚国那样独立成一个司。虽然没有独立成司,可秦国国内的监察人员几十倍于楚国。变法一百多年,告奸不但成为一种习惯,还有人以此为业。卫缭执掌国尉后,内部监察一再加强。熊启还在相邦府内赶制出秦符传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告奸至国尉府,而后熊启一直被跟踪,直到送完芈玹后返城。

早上视朝还在说要芈玹速速告庙,一散朝右丞相就送芈玹出城离秦。这样的行径,卫缭不得不亲自赶来禀报。

“离秦便离秦。”赵政不好说这件事是自己嘱意的。

“大王之意,”卫缭有些不懂。“任由芈玹离秦入楚?”

“卫卿还有何事?”车驾快到咸阳城,赵政不愿再提此事。

“臣只是担心朝臣会深究此事。”卫缭还是不太明白赵政对芈棘的感情。

“深究又如何?”赵政笑容有些冷。“他们想深究,怕不是因为芈玹吧。”

“臣……”卫缭也是客卿,对于秦国内部的斗争向来明哲保身。赵政只一句就让他察觉事情绝不仅仅在于芈玹,她只是一个某些不可告人之事的由头。

“臣请告退。”秦国的权力斗争不但复杂,还极为残酷。卫缭背心开始冒汗。

“西使之事如何?”赵政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彼等非行于草原,乃行于昆仑之南。此路皆黄沙,行止不易。以行程计,最快亦要年末方能入我秦境。”消息是从西面传来的。为了求马,甘罗前年便已西去,他在昆仑之西找到了运马入楚国的大夏国。一开始人家不肯卖马,现在大夏国不但肯卖马,还将遣使入秦。这是件喜事,只因芈棘再疾,赵政一时间忘记,刚才又因不死药再度想起。

“以卿之见,白狄之国遣使入秦所求者何也?为黄金上币否?”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赵政在想这些白狄人痛快答应卖马,还遣使入大秦,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狄者,非尽肤白也,乃因其人喜穿白衣,故曰白狄。”卫缭是殷人,殷商时期西北便有白狄出没,但这些人不全是白人。“其人素好金银,其来大秦,当为金银也。”

“既是为金银,此前为何不允卖马?”赵政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其使至狄道,寡人当亲迎之。”

狄道是大秦最西边的城邑,距离咸阳足有一千四百里。听闻赵政要去狄道亲迎那些白狄使臣,卫缭大吃一惊。“此甚不可。白狄西来,大王于国境亲迎之,助其势也。”

“有何不可?”赵政不听。“其国卖千里马于大秦,当礼遇之。”

赵政当然不仅仅为了迎接那些千里马,他更希望知道西边的事情。楚国有海舟可以西去,大秦扼守天下之西,同样也可以西去。他还想再说什么时,车驾已经到了华阳宫。

“这不死药……”华阳宫大廷,早前对不死药寄予厚望的太医一个接一个摇头。若不受芈棘在昃离到来之前便已病入膏肓,他们肯定要怀疑昃离的不死药是假药。

“若不死药亦不能救,先生还有何策?”太医令李剳探听芈棘的情况后,问向昃离。

“若不死药也不能救,凡人还能有何策?”昃离反问道。

心疾是楚国公室的固有之疾,许多楚王因此而薨落。楚国的医者也希望能治愈此疾,可就目前而言并无良策。倒是熊荆说了一个办法:穷举配种。

心疾是天生遗传之疾,一个有心疾的芈姓男子与一个没有心疾的他姓女子,总有可能生出一个没有心疾的孩子。研究哪些女子与芈姓男子能生出健康的孩子(或者少生出有心疾的孩子),那熊氏以后就娶这样的女子。

理论是这是可行的,英国人培养纯血马,就是普及登记制度,建立完整的谱系,把马越养越高大。马能如此,人为何不可?甚至不需要穷举配种,只要调查八百多年来,有哪位芈姓贵族不患心疾,再查证他是何姓女子所生,全面统计一下,就能得到大致的答案。可惜的是楚国东迁,记录宗室婚配的简牍皆焚于旧郢各城,所以只能一点一点穷举。

这是防范于未燃的办法,对于已经患有心疾的人,除了喝柳树皮汁、饮大麻籽汁,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昃离的反问李剳也没办法回答。心疾实属膏肓之疾,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之不至,这确实不是凡人能够医好的。然而李剳担心大王非要自己医好不可,如果医不好,说不定盛怒之下就要杀人。

李剳想着大王,大王就来了。得闻祖芈棘仍然未醒,赵政的脸阴沉得吓人,看太医的眼光好似在看死人。杀人的目光下,连上次医好赵政铁水烫伤的夏无且脸色都是煞白。唯有列在最前的王后芈蒨、昌文君、昌平君、新城君等人脸色悲伤。

“既是不死之药,何以祖太后不醒?”赵政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昃离身上。

“臣来之前,祖太后已至阴阳之间矣。”昃离重复此前所言。“不死之药,乃助人之不死,而非使逝者复生也。且心疾者,乃膏肓之疾,臣实难有良策。”

赵政本想说神医亦不过如此,但昃离言辞诚恳,又名满天下。如果他都救不了祖太后,天下也就没有别人能救祖太后了。带着些失望,赵政轻步走向内室,芈棘仍然昏睡于床榻,尚吾伏拜在一侧。愣看中他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待回神,才想起芈玹已经走了。

如果芈玹在就好了。前几次祖太后有疾,都是芈玹在服侍,可现在她却不在。赵政忽然间有些后悔,他很想让人把芈玹追回来。这不难办到,只要他现在下令,天黑前芈玹定能出现在华阳宫,出现在祖太后的床榻之侧。然而,让芈玹去楚国正是祖太后的心愿。

这几天他逐渐明白祖太后的意思:即便秦楚两国已然交恶,但秦楚王室仍要延续已经长达四百多年的联姻。秦王娶楚女,楚王立秦后,正是这种紧密的联姻使得秦楚这对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的鄙陋之国,紧密无间,得以壮大。

祖太后应算是宣太后时代的人,在楚怀王未客死咸阳之前,秦楚间仍保持着以往的和睦。这种和睦通过宣太后折射到祖太后身上,现在又要从祖太后身上折射到芈玹身上。

只是,天下早就变了。温文尔雅变成了尸山血海,仁义躬谦变成了尔虞我诈,每个人都计较利益,所有人只在乎得失。这种不适时宜的老旧期望终有一天会寿终正寝。

赵政叹了口气,他对祖太后的感激发自肺腑。没有她,他和父王将永远是邯郸城里任人凌辱的可怜质子;没有她,他将蝼蚁一样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没有她,他永不能为王。

“来人!”叹气之后赵政如此喊道,他要命人追回芈玹。

“见过大王。”柔弱又坚毅的女声,喘息还带着些细微的急促。

“你……”赵政看着眼前的芈玹无比惊讶。她凭空出现,却毫不突兀的立在西室之内,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这里。赵政惊讶她的突然出现,也惊讶于她的肤色——原来她的肤色是故意遮盖过的,这才显得那么暗淡。现在所有的掩饰都没有了,他又看见那日在渭水河畔曾经看见过的明艳之美。

“玹妹妹。”赵政看芈玹的眼神让芈蒨忐忑,她想让芈玹退下,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

“大、大、大王……”床榻旁的尚吾语无伦次的喊叫起来,祖太后就要醒了。

第七十一章 鱼种

转过朱方港东面的岬角后,少司命号豁然出现在码头人群的视线中。这艘三年前去往东洲的海舟舟身微微向左侧倾斜,吃水线附近的包铜像被无数虫子啃食过,显得很不整齐。在六月柔和的东南风下,鼓胀的风帆正把它吹向出发的母港。

‘当——、当——、当——’朱方城内的铜钟正在敲响,几乎全城的人都在码头迎接这艘直到今天才迟迟返航的远洋海舟。熊荆被群臣簇拥着,见少司命号马上就要入港,群臣一个接一个揖道:“臣恭候大王得东洲之谷。”

少司命号返航的消息通过飞讯先一步传到郢都,当日郢都震动。第二日熊荆便出郢都,亲自到朱方迎接少司命号返航。少司命号上,装有东洲之谷。

“回来便好。”熊荆的激动难抑压抑。提前一千多年将红薯、土豆引入东亚,这自然值得铭记庆祝。为此,天下最好的画匠以及塞琉古应邀来到楚国的雕塑匠人正在一旁作画、塑像,熊荆命令他们必须清楚的记录这伟大的一刻。

“落锚——”为了迎接少司命号,半个朱方码头都清空了。海舟毫不费力的入港,收帆落锚。

“抛缆——”舰长红牟沉稳的声音,红牼就站在他身边不言。

“抛缆!”粗大的缆绳被水手抛下了海舟,被紧紧的系牢。这时众人才看到,随着少司命入港时的转弯,它右侧后方的包铜片全部不见。

“臣……”红牟此时有些凝噎,在父亲的陪同下,他对着熊荆郑重的揖礼,然后奉上一斗洗得鲜红的红薯,道:“臣远赴东洲不辱使命,觅得东洲之谷,献于大王。”

“臣远赴东洲不辱使命,觅得东洲之谷,献于大王。”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巫觋横生死见得多了,他语态平静,将一斗已经长出嫩芽的土豆奉上。

熊荆身侧的长姜与昭黍双手接过他们手上的东洲之谷,转奉于熊荆案前,群臣的目光也随着东洲之谷转移。他们曾被粟特人用石榴哄骗过,要不是大王很早就说过东洲有三谷,这一次他们也不太相信。

红薯还是两千年后的红薯,红皮黄心;土豆非常瘦小,洗的很干净,然而略显粗糙的表皮、坑洼处仍显泥色。群臣本以为大王会品尝东洲之谷,可熊荆心里却知道它们的代价。

“红卿,”熊荆喊了一声,红牼两父子一起看了过来。“少司命号、朱雀号还有几人?”

“臣死罪。少司命号、朱雀号去时五十九人,而今只九人得返。”红牟伏拜顿首,泪流满脸。

与去往红洋的海舟不同,考虑到长达半年的航程,前往东洲的舟员越少越好。越少,给养才能装得越多、维持的越久,但这也给遭受风浪后修复帆船带来了隐患。按红牟的叙述,舰队将要抵达东洲时突然遭遇了冷锋。太平洋东岸冬天的冷锋极为暴虐,如同因为粗制滥造而沉没的后世著名宝船阿托卡夫人号一样,朱雀号也在风暴中断裂,而后迅速沉没。

海水冰冷,落水的舟员很快就被冻死。更为结实的少司命号则被飓风卷向了礁石,撞击后右侧大面积塌陷破裂,海上成吨成吨的涌入,好在礁石周围海水较浅,整艘海舟得以搁浅不沉。但是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修船时,正在水中修补的木匠连同数名水手遭到鲨鱼的攻击,总共十八人的少司命号上最后只剩下完好无损的十人。

没了木匠就没办法修船,即便勉强钉上破口也不能保证远航,更致命的是粮秣被海水浸毁,罐头也在风暴中散落不少。当红牟等人准备登岸狩猎时,太平洋东岸无数洄游回内陆河产卵的大马哈鱼将他们带到了内陆,也遇见了住在河边,以大马哈鱼为食的杜华逊人……

红牟落泪,另外八人这时也泣不成声。如果不是楚国派出了第二支舰队,他们估计要数年才能彻底修好少司命号,同时诓带着印第安人水手返航。

抚慰完红牟等数人,莠尹孙余将红薯分与群臣。群臣要等熊荆先吃,熊荆开始嚼的时候,他们小心的咬下了一块红薯。

“似梨又非梨。”淖狡大嘴巴一张,一根红薯就吞没了。红薯确实多汁,却不知他怎么吃出了梨的味道。

“似芋……,非也非也。”昭黍也分得一根,他本以为味道应该像野芋,入口后又不像。

“乃类藕。”骆开常吃莲藕,他觉得红薯与藕类。

“敢问大王,此为何物?”每人一根红薯,很快就吃完了。这种东西第一次吃口感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多汁而香甜,吃了一根还想吃第二根。

“此物色红,当红薯也。”左史细心,东洲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现在吃得红色的自然是红薯,黄白带绿,圆滚滚的应该是土豆,至于玉米尚未寻得。

“此物当如何载种?”莠尹孙余问道。东洲三谷已得其二,如何种植是一个问题。

“臣之所见,殷人以鱼种之。”红牼闻言答道,这时候熊荆还在吃最后一根红薯。

“以鱼种之?”群臣大讶。殷人实际就是几百年前渡海东去的夷人,去之前他们已经会种粟、种麦,不清楚为何以鱼种之。

“殷人种时先掘土,置入一鱼,种入其中,后以土掩之,种一根秋后可得十数根。”红牼细说起自己所见的一次东洲之谷的种植。

大马哈鱼产卵后随即死去,死去的鱼很快腐烂,恰好可以拿来做肥料。这是殷人,每年洄游的大马哈鱼他们都吃不完。楚国造了不少渔船,却还没有奢侈到用鱼来做肥料。

“大王……”群臣错愕殷人种谷的方法,这种匪夷所思的种植在楚国是行不通的。

“恩。”熊荆这时才把最后一根红薯吃光,见孙余问只是‘恩’了一声。吞咽后才道:“何必要鱼?埋入土中,施肥浇水即可。”

熊荆说的简单,再想又觉得红薯似乎不是这样种的。好像是种红薯藤,把红薯藤买入土中,自然就长成了。“不对。”他再道。“先需育苗,育苗后再种于土里,施肥浇水即可。”

熊荆说的犹豫,可不管是直接种入土中,还是先育苗再种入土中,都是种入土中。为求保险的孙余心里已经打算去找些鱼来。谷种得来珍贵,万不能疏忽大意。

“敢问大王,土豆又当如何种之?”孙余再问。

“切成数块,埋入土中即可。”种土豆熊荆知道的更清楚一些,火星上还种过。

见熊荆说的更加轻松,孙余愈发觉得要去买鱼。待他问完,犹自怀念红薯味道的淖狡指着案上那一斗没动的土豆问道:“大王,土豆可生食否?”

“土豆当熟食。”看到土豆已经泛青,有几个还发芽,熊荆摇头道:“此时有毒,不能食。”

“此时?”孙余听闻此言立即追问。“敢问大王何时可食?”

“其芽有毒,无芽则可食。”熊荆道。“豆种下发时,必要叮嘱庶民不得食其芽。”

“如此,当刊载于大楚新闻之上。”昭黍建议。

“不可!”余人正要答应,淖狡大手一挥,大声反对。“东周之谷乃我楚人以命得之,若被他国、秦人窃之,知其种法食法,于我大害也。臣以为东洲之谷不得外传,以免秦人得利。”

粮食是军事的基础,更是整个国家的基础。东洲之谷先不说其产量如何,光是它能在收粟后种植,就可以使粮食产量增加数千万石。宿麦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种的,宿麦生长需要水,尤其在春季拔节抽穗期间需要大量的水分。一些少雨、又不能灌溉的地方不能种宿麦。

这也恰是秦国无法种宿麦的原因。所谓‘东方宜麦’、‘关中俗不好种麦’,根本原因是宿麦没有粟耐旱,而关中降雨量一般在五百毫米左右,比黄河下游少一百毫米以上。关中种麦,要到董仲舒(生于河北枣强)上书汉武帝,才逐步推广。

大部分地区只能一年一种的秦国,如果得了收粟后可再种一季的东洲之谷,那就不是三年一伐,而是六年一伐、十年一伐了。

“臣以为然也,”孙余也很警觉,他知道一年两季意味着什么。“必不能使秦人得此谷种。”

“臣等亦以为然。”群臣附和道。“当寻良策以不使谷种外传。”

秦人如果得到红薯、土豆,一年两收,对关东四国更不利。只是,种在田里的东西,很难不被外人窃取,尤其是红薯。熊荆依稀记得,西班牙人在菲律宾也禁止红薯种外传,后来好像是偷了一根红薯藤,摘去叶子摸上泥,假装是绳子带出菲律宾的。

“此事还当再行商议。”熊荆斟酌说道,他想起了赵国。

“请大王广传之,东洲之谷需以鱼种之。”孙余建议道。“秦国无鱼、少鱼,不可种也。”

“可。”宣传可以这样宣传,只是熊荆问起一个当下的现实问题:“然赵国当如何?”

第七十二章 远水

熊荆越来越觉得项燕有乌鸦嘴的潜质,他担心赵国大旱,赵国果然大旱。三月上旬之后到这个月,赵国一滴雨都没下,种在土里的粟很多连芽都不抽,即便抽芽,也大多蔫死。故而赵人讹言唱道:‘赵人号哭,秦人欢笑,如果不信,看看田里只长草。’

赵国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抢一把敖仓,没有敖仓之粮,去年国内就饿死不少人。今年再旱,又要饿死不少。是以四月末、五月初确定大旱后,赵使不断求告于三国,请三国多运粟米。三国有粮,三国的粟米如果运到赵国,赵人肯定饿不死,奈何运力不够。且因为下雨,二月楚国最终没有变更造舟计划,而是全力以赴建造丹水舟楫。

现在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集三国所有海舟、内河舟楫于齐国,将齐国仓禀内的积粟运至赵国。这样行程最短,一旦解决了海舟码头装运问题,运粮可以翻倍。除了舟楫,马车、牛车、辇车、独轮车,只要是带轮子的,都运粟入赵,最后就是赵人入齐就食。

办法很多,但依旧不能改变赵国今年绝收的现状。熊荆初闻少司命号带着东洲之谷返航,就想让赵国先种土豆或者红薯,可他忘记如果秦国得到了这些,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大王万不可使赵人种东洲之谷。”淖狡隐约猜到了熊荆的意思。赵国大旱,东洲之谷入楚,恰好可以让赵国试种。这看上去是个好办法,实际再坏不过。

“大王可知一亩当用谷种几何?”孙余也问道。本来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摸索,现在大王有意让赵国试种,他就要问了。“少司命上又有谷种几何?”

红牼与儿子对视一眼,摇头道:“不多矣。返航时装入红薯一万五千余斤,土豆八千余斤,然海上数月,谷种半数以上腐坏。”

顺着贸易风返航幸好只要三个月,再到朱方不及四个月。南太平洋炎热的气候下,舟舱里的红薯、土豆迅速腐坏。即便一斤种一亩,也不过种几千亩。赵国丁口有五百多万,一户百亩地也有一亿亩,现有这点谷种不过是沧海一粟。

红牼说起谷种,熊荆绝了让赵国种土豆的心思。假设一小亩只需十斤谷种,那就是十亿斤;假设土豆种收比达到二十倍,其前一年也要有五千万斤的收获;再前一年,则是两百五十万斤;再前一年,则是十二万五千斤;再前一年,则是六千两百五十斤。

如果八千斤土豆全部没坏,也要有四年的育种时间,才能在第五年让整个赵国种上土豆。这是理论上的计算,即便算上薯类一年两收,那也要有两年时间,两年后那些饿死的赵人尸骨已经不需要粮食了。

“远水不解近火。”蓝奢揖道。“大王与其让赵国广种东洲之谷,不如在楚国广种之。楚国之田有一亿三千多万小亩,其收不及皆魏人之下田。尚如东洲之谷可得魏人下田之产,楚国积粟无虞也。”

以后世市亩换算,楚国粟的平均亩产极低,大约在五十五公斤上下。魏国则超过此数,很多田亩的单产超过一百公斤。粟的产量不高,宿麦的产量自然也不高,每市亩只有三十多公斤。并且能够种宿麦的田亩有限。以去年论,楚国种了近六千万小亩粟,实际收粟不过六千五百万石;而宿麦,种了大约三千万小亩,仅收得一千九百万石小麦。

如果每市亩能收获两百七十五公斤(550市斤,红薯五斤折一斤主粮)东洲之谷,那么整个楚国一年所积之粮将达到惊人的七千六百万石。广种宿麦六年才积完的三年之粟,现在两年就能勉强完成。这还是一年种一次粟、再种一次红薯,一年两收。

以南方温暖的气候,假设一年全种红薯、土豆,一年当有三收,那一年就可以积攒两年零七个月的粮食。当然,全国都种红薯土豆,一旦发生疫病,就会像爱尔兰人那样突然损失一半人口。杂粮就是杂粮,不可能和主粮平等。

蓝奢的提醒让人振奋。如果现在抓紧时间育种,明年开始伐秦,三年、或者四年后全楚国都可种上东洲之谷,积粟吃光后,楚国或许还能再坚持一两年,甚至以东洲之谷的高产,很可能仅凭国内的老弱妇孺,战争也可一直支撑下去。

群臣兴奋,熊荆却在想红薯土豆应该要怎么加工。这种杂粮也就是碾碎、干燥,做成淀粉,然后再用淀粉做成粉丝、粉条。传说还有马铃薯馒头、马铃薯面包,可惜他连怎么用薯类淀粉做粉丝都不知道。

薯类因为多水,所以极不耐储。广种东洲之谷的同时,淀粉加工设备也要迅速跟上普及,不然收获的薯类很容易烂掉,无法长期储存。另外也不便于运输。运五斤薯才等于运一斤粟,这样大的运输量再多舟楫也承受不起。

作为大王,熊荆指出哪些问题需要解决就可以了。回到郢都朝会上除了商议如何育种、如何种植、如何禁绝他国窃种之外,如何加工东洲之谷也是一大议题。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士卒不但要直接吃东洲之谷,还要吃大王嘴里所说的粉丝。当然最好是庶民自己吃东洲之谷,把容易储运的粟卖出,不然几千万石甚至上亿石的产量,短时间内根本加工不过来。

早上的朝会只是把面临的问题提了出来,散朝后回到正寝的熊荆没有立即更衣,而是找来知彼司的勿畀我,他有一些事情要问。

“可知……”熊荆很想问芈玹,勿畀我也知道大王很想问芈玹,奈何史官在侧,熊荆停顿了一下转口道:“祖太后如何了?”

“禀大王,祖太后,”勿畀我也停顿了一下,因为芈棘的情况不容乐观。“……暂时无虞也。”

“暂时无虞?”熊荆所用的词语越来越多的被臣下所使用,他听出勿畀我言语里的不乐观,直接问道:“昃离以为祖太后何时薨落?”

“禀大王,祖太后醒后口不能言、身不能起,医尹以为不过今岁。”熊荆既然问的直接,勿畀我也就答的直接。

“不过今岁?”熊荆沉默了。他不喜欢芈棘,可是芈棘是秦国的一座山。

赵政虽然加冠已久,但只要愿意,芈棘仍然能左右秦国的政局。这种影响不是请求赵政影响,而是能直接的、不经过赵政的影响。可惜,芈棘能决定谁为秦王,却不能阻止秦国这架战车的前进之势。因为从设计之初,这辆战车就不能停止。

它只会得到两个结果:一个是不断前进碾压一切,直到自己支撑不住自己,最后腐朽散架;另一个则是撞到坚硬的岩石,在一次、或者数次决战中支离破碎。不过现实不可能划分的这么清晰,陈胜起义和巨鹿之战是这两种结果的互相叠加。

芈棘一死,赵政再无助力,得以全面执掌整个国家。赵政气盛,原先因芈棘而存在的一些老人、一些有利于楚国侯谍活动的政策、一些可收买的官吏,都会被他一扫而空。

复郢的时机看来选得恰当好处。芈棘死后,原先的官吏将大规模的撤换,新上任的官吏又不能马上熟悉实情,很可能他们连自己下属的名字也叫不出来。一旦遭受全面进攻,必会陷入混乱。可惜的是这只是政务系统,不是少府,更不是国尉府。

“旧郢之事必要万无一失!”熊荆想到旧郢,不由再度叮嘱。

“唯。臣必使旧郢之事万无一失。”知彼司渗透了数年,郡守芈杉身边的楚国侯谍不下五人,旧郢之事确实应该万无一失。

熊荆只是叮嘱,勿畀我答完他终于问道:“芈玹如何?”

一提芈玹,左右史就抬头,然后又低头,两人谁也没说话,也没有记录。右史对熊荆虚揖一下,说去更衣,年轻的左史连借口都没有找,揖礼后也出去了。

“彼时昌文君已备好车驾符传,速令芈女公子离秦,还送芈女公子至咸阳城外,奈何……”知彼司获知整个过程很晚,还是熊启亲口相告。“奈何女公子不舍祖太后,故而折回。”

“唉!她、她……”虽然是几个月前的事,熊荆还是懊恼。

“大王,女公子纯孝,返华阳宫后祖太后便醒了。秦王大悦,上月已封其为良人。”勿畀我再道。然而这则消息让熊荆发狂。

“她未曾与赵政合卺,更未告庙,怎么就封了良人?!怎么就封了良人了?!”熊荆手大力挥着,以一种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激动呼喊。“她怎么就……”

‘呛’的一声,五尺佩剑抽了出来,好在熊荆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没有劈斩。

熊荆虽然生气,一些事情勿畀我还是要说。他再道:“据闻秦国朝议已决,本月已令芈女公子告庙。”

“告庙?!如何告庙?”熊荆厉喝。

“就在华阳宫告庙,本月起便有数名宗室之妇随其左右。”勿畀我开始担忧,他担心熊荆铤而走险。可话已至此,他只能相告:“请大王下令,知彼司定可将女公子接回。”

知彼司如果能把芈玹接回,早就接回来了。勿畀我的建议熊荆根本没听见去,他只道:“退下吧,不佞累了。”

第七十三章 礼乐

为了筹集造舟的木料,燕朝正寝拆过一次,而后又用混凝土为柱墙重新建起。虽然这种来自后世的材料可以拔地筑起几十米乃至上百米的高楼,但受限于规制,依然只能原样复建此前的正寝。不能高一分,也不能阔一尺。

没有后世农村土胚房那种木制阁楼,熊荆仰头上视时,一眼就看到正寝四阿重屋下暗乎乎的屋顶,还能看到混凝土柱子上鸟巢一样错落有致的斗拱,粗大而结实的木梁,以及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支撑着屋面瓦当的椽木。

再复杂的建筑,在匠人的眼中都显得简单;再高耸入云的大章,也将在斧凿之下变成合适的形状,成为整座正寝的一部分。用公输坚的话说,这叫规制;用太傅孔谦的话说,这就叫礼。

为了建起一座正寝,有些木料为柱,有些木料做拱,还有木料变成梁、成檩、成椽;而为了构建起一个国家,有人为君,有人成卿士,有人做庶民奴仆。和而不同,彼此守礼。

来到这个时代,成为楚国的王,熊荆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即:所有人都有固定的位置,所有人都必须恪尽职守。

能够礼贤下士吗?当然不能!贤士、客卿的结果往往是摧毁整个国家,瓦解随国家一起建立的封建组织。齐国礼贤下士的最后就是田氏代姜,秦国任用客卿的结果就是迅速从封建国家转变成官僚国家,最后在内外两种力量的作用下走向毁灭。

国家的发展、强大必须是现有组织的发展壮大,必须源于内生性的力量,而不是贤士客卿主持下的解体大法,靠组织分所产生短暂的热量。

可以有人**望吗?当然不可!人性是对组织的腐蚀,一如构建正寝的木料在阴雨天里发霉。讲求人性的实际就是最上面的椽木可怜最底层的都柱,而都柱的解放就是整座建筑倒塌的开始。从正寝建立,都柱的命运便已经决定,它必须支撑整个屋宇重量,如此才能为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木料遮风挡雨。

这似乎很不公平,但实际没有任何的不公平。武力和信义决定一个国家何人为君王、何人为卿士、何人为庶民、何人为奴仆。戈矛不能赢来的东西,想靠嘴皮子的得到,那就是对所有武者和死者的侮辱。这等于说前者的血白流、后者的命白丢。

这当然也不残忍。戈矛赢来的东西必须靠戈矛保卫,而使用戈矛的是人,所以君王与卿士必须时时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保持武者之本色。

‘既能……又能……’,这种布尔乔亚式的两全其美,只能创造在梦里才能运行的永动机,出身于庶民阶层的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贵族的精神与世界。如果他们不是袭荫了他人的余福,又或者是搭上了强者的便车,现实很快会教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孙如何做人。

……

在左右两史返回正寝明堂之前,仰头望天的熊荆看着正寝的屋顶想到了这些。这是他逐渐明白的道理,为了压制住出塞入秦的冲动,他又把这些道理再想了一遍,以让自己冷静并且克制。他似乎在自己说:这就是为王的代价,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整个国家。

只是,在他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的时候,他忽略了自己最初生活的环境——一个经历文艺复兴,充斥着‘人性’、‘民主’、‘自由’、‘平等’……,诸如此类布尔乔亚式普世价值所浸淫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荒谬到人们竭力邀请嫌疑犯到自己的家里来,以方便他们奸杀自己的妻女;或是已经堕落到每个人都在骨子里深信:卑劣即胜利,屠万是为雄。

这个世界成长起来的人,本身就包含着某种程度的纵欲与怜悯,以及或多或少的算计和自私,并不能与仍然保持着贵族品格的先秦楚国水乳交融。

这实际也是太傅宋玉、孔谦,以及诸多老臣要极力纠正、悉心教导的内容。君王就必须恪守君王的礼仪,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样肆意妄为。君王恪守君王的礼仪,臣子谨守臣子的礼仪,整个国家就稳固了。

右史回到正寝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一肚子诸如此类的进谏之言,然而当他登阶入堂,神奇的发现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种从未听过的音节所唱的歌,曲调极为悦耳,可细听这却不是什么大雅之乐,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进谏劝止的时候,熊荆不唱了。他责怪道:“为何如此之久?不佞还要去造舟之所一观。”

“唯。”右史揖礼。他与先回到明堂的左史跟着熊荆,一起出宫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厂。

“禀太后,大王至造舟场也。”王尹由揖告。整个王宫由他掌管,正寝发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场?”赵妃很担心儿子。她刚才听说儿子召见知彼司司长勿畀我时忽然大怒拔剑。因为当时没有任何寺人宫女在场,谁也猜不到勿畀我说了些什么。能确定的是,大王此前询问了华阳祖太后的病情。

儿子什么心思赵妃自然清楚。他答应与齐越联姻是迫于无奈,他对迎娶赢南是漠不关心,他心里只有那个已经成了秦王媵妾的芈玹,对此赵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过溺爱一个女子,对国家而言绝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怜悯,那便将万劫不复。这在祖父赵武灵王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祖父不是那么的溺爱吴娃,就不会答应她死前的请求:废嫡长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怜悯,就不会可怜本该即位为王的公子章,为他向已经即位的公子何讨要封地,以使两兄弟分国而治。

溺爱和怜悯,使得祖父饿死在沙丘宫,也使赵国王权陷入动荡。如今秦国欲灭关东而一天下,楚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赵国的错误。

“启禀太后,大王怒而止之,克己复礼,此大善也。”蒻席上坐着几次病危,又几次用皓玛汁救回的孔谦。他老糊涂了,也不太了解熊荆,故而如此说道。

“非善也。”宋玉虽然也老了,但他看着熊荆‘长大’,知道这个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极点便要、便要……”

宋玉词不达意,好在他的意思赵妃明白。赵妃也觉得儿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气必然倍之。再克制,再怒更倍之。一旦克制不住,那就要彻底疯狂。

“敢问太傅,此当如何是好?”赵妃起身向宋玉、孔谦素拜,两人受之。

“情之一事,殊难制也。”宋玉叹道。他也年轻过,懂得男欢女爱。“且我楚国之君素来多爱,大王爱极芈玹,不违常也。”

宋玉答完,赵妃又看向了孔谦。孔谦故作姿态的清咳了几声,这才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赵妃也是读过书的,孔谦一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乐记》,讲述如何通过礼乐来规劝人的行为。“大傅以为,大王应当享乐?”

“然也。”孔谦颌下白胡抖动,“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欲使大王克己,当行礼乐也。我观正寝少有礼乐,当尽复之。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骄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

孔谦看重礼乐劝导的功效,赵妃心里则不以为然。如果礼乐规劝有用的话,天下又怎么会礼崩乐坏?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还是召集了宫中就以荒废的乐师,翻出已经生尘的钟乐,等候熊荆从造船厂回宫。

夜幕将领,华灯初上,在造船厂视察完的熊荆登阶入堂时,正寝地宫忽然钟乐大作。

“何人奏乐?”他大怒。他不喜欢听慵懒而乏味的钟乐,更不喜欢听哀乐,现在地宫奏得就是祭祀之乐。

“禀大王:是、是太后……”王尹由道。赵妃也等在明堂,见熊荆回来,已然起身。

“见过母后。”熊荆对赵妃行礼。他有些了明悟,只道:“此乐肃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宫中无乐,故而母后尽复之。”赵妃也不说破为何突然奏乐,只抬出了太傅孔谦。

熊荆自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他虽不喜地宫里奏的祭乐,可因为赵妃,他只能默认接受,也许,这些祭乐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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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本分

“大王复礼乐也!”几年前王宫尽罢乐声,上月开始诸乐尽复,郢都一时人人称颂。

“我楚国乃礼乐之邦,非蛮夷之国。”更多的人说道,以此为荣。

“真是一群酸儒!”立乘于车上的誉士飘过,对为首的士子和人云亦云的人群不屑一顾。

“将军,大王何以复乐?”誉士车驾后面,是骑马的若敖独行。他已是将军,可一入郢都,他仍然希望去以前那间酒肆,与以前的酒可客、同袍痛饮。

“大王为儒士所惑也。”骑在马上的若敖独行仰头灌了一口酒,才回答槑等人的问话。“礼乐若是有用,楚国为何还要兵甲?”

“母妃,王兄之正寝为何每日皆奏乐?”王宫外议论纷纷之时,王宫内也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熊悍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受太傅之教,故而日日奏乐,以成君子。”数年过去,李妃不再软禁。安定的日子里,她似乎忘了儿子差一点就即位为王,也忘了当年寄予厚望的阳文君。

“已成君子?”熊悍比熊荆年幼几岁,今年已十二岁,早期的磨难让他变得早熟。他并不相信母亲的善意谎言,追问道:“孩儿闻王兄素爱芈女公子,而芈女公子已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兄故而大怒……”

“噤声!”儿子之言虽无不敬之意,可李妃还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太后不悦。

“为何要噤声?”熊悍歪着头感到不解。“孩儿所言有误否?”

“悍儿!”李妃佯怒。“大王之事岂是你能言之?母妃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然母后教与太傅之教各异也。”熊悍感觉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傅保教导的光明世界,一个是母妃教导的实利世界。“孩儿以为若王兄爱极芈女公子,何不去秦国迎她回来?”

作为曾经有罪之人,李妃当然不敢说熊悍的傅保是错的,自己是对的。她只能顺着儿子的意思答道:“芈女公子人在秦国,秦国乃我楚国之敌国,大王如何能亲迎之?”

李妃说的熊悍一怔,他不太了解秦国现在还与楚国交恶,毕竟楚秦休战已经好些几年了。李妃再道:“大王乃我楚王之君,岂能犯险入秦?”

“王兄乃我楚国之大王,确不可犯险入秦,可我楚国卿士为何不为王兄分忧?”熊悍令人惊讶又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问题让李妃无言以对。

大王既然必须恪守大王的本份,那臣子的本分何在?这一日的早晨,同样的道理翻转于妫景的心头。作为当年陈郢之战熊荆的骑兵亲卫,他了解大王与芈女公子的那段情缘,也见识过芈女公子绝美的舞姿。那一刻他觉得,这世界除了他的芕月,就数芈女公子最美。

“在想何事?”每天起床都是妻子芕月帮妫景着衣穿戴,此刻腰间的玉带明明已经系上,妫景却站在哪不动。

“我在想……”妫景看向妻子。儿子都已经入学读书了,他头上也能找出零星白发,可妻子似乎不会变老,一如当年在女市里看见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当年妻子冰冷着脸,看谁都是畏惧警惕,而今她已是上卿之妻,温润大方。

“为何看我?”丈夫的注视让芕月脸红。

“我在想,”妫景接着之前的话题。“大王不能入秦接芈女公子回楚国,那我等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为何不能入秦代大王行此事?”

“你要入秦?!”芕月脸上的羞红消失不见,脸色开始发白。她是赵人,清楚秦人的野蛮。然而就在妫景对她的反应愣神间,她转而一笑,道:“良人所言,妾以为然。即为君之臣,自当忠其事,不然何以为臣?”

“你不必忧心我。”妻子的笑容妫景怎会不懂,他拉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我何须忧心你。”芕月再度笑起,这一次笑容不再僵硬,全是温柔。“去吧。”她道。

骑兵营地就在芍陂军营,妫景习惯骑马而不喜欢坐车。他的坐骑是一匹去势的缎黑色尼萨马,高大而健壮。与亲卫出城后,他像往常一样疾跑起来。一时间,人马风一样地刮过夏日清晨行人寥寥的官道,骑着戎马的亲卫怎么赶都追之不及。

“吁……!”奔跑了一段,妫景勒马减速,军营已经到了。

“禀妫将军,”一个令兵奇怪的出现在军营门口。

“何事?”妫景下马,将坐骑交给圉童。

“项将军请将军至二师军帐。”令兵在前面带路,他说的二师是骑二师,师长项超。

妫景走入骑二师军帐的时候,发现一师也有几个军官也在,还有三师师长弃疾踵,这些人虽然对他行礼,可却沉默不言,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请恕我直言。”诸人都坐下后,项超神色一变,郑重说话。“芈女公子,子景知否?”

“知。”妫景含笑,回答后他环视众人一眼,尤其是方正持重的骑三师师长弃疾踵。

“既知,可敢与我等一起入秦,迎芈女公子回楚国?”项超并不废话,直接问愿还是不愿。

“我等是何人?”妫景再看,“我等如何入秦,又如何迎芈女公子回楚国?”

妫景的话让人在坐诸人沉思。愿望是愿望,可没有良好的策略,再好的愿望也不能付诸实施。大司马府建立后,楚军战役策划、战术运用、后勤支撑,这些方面的能力确实变强了,但这是就总体而言,全国各师的参谋能力是减弱的。尤其是现在,全国各师几百名谋士、上千名参谋云集于郢都西北的阳云台。

“先答敢不敢?”项超注视着妫景,并不冷静。妫景不单是骑一师师长,还是整个骑军的军长,如果他不愿意,所有人都无法成行。

“非不敢,而是如何成行?”妫景道。“秦国乃四塞之地,芈女公子人在咸阳华阳宫,我等如何入秦?又如何找到芈女子?又如何使其安然返秦?”

“子景所言有理。”弃疾踵道。“而今不是敢不敢,而是当如何行之。军中谋士皆不在,如何入秦、如何寻人、如此出秦,此难也。”

弃疾踵之言让人泄气,骑士有谋士相助才能发挥骑士的作用,现在只有骑士而无谋士,胆子再大也无法为大王分忧。

“我倒知晓一人,他定能……”众人失望间,妫景又燃起了诸人的希望。

“他在何处?!”项超一把抓着妫景的胳膊,急问此人在哪。“上月芈女公子已然告庙,下月之后,她便要与秦王合床。”

“此人……”妫景当然也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只道:“此人不在楚国。”

“不在楚国在何国?”项超追问,最远不过赵国,他要马上将这个人找到。

“他在……”妫景泛起苦笑,答案让人绝望:“他在秦国。”

“秦国?”要去的地方就是秦国,谋士的作用是让诸人入秦之前准备好一切,而不是入秦之后再找到这个人。“此人是谁?”有人问道。

*

武关道上,正坐在马车上返楚的逯杲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干骑兵将领谈论的焦点。他不过是比别人聪明一些而已,今生的愿望就是娶一个公主做妻,以提高逯氏越来越式微的声望。凭什么项氏能封伯?凭什么成氏能做诸敖?我逯氏也行。

妫景知道他,是因为几个月前他和陆蟜追赶昃离的车驾时,伴行护送的正是妫景。而他之所一个人先行返楚,是因为大司马府急于得到武关道的情报。陆蟜嘴笨,留在咸阳继续给昃离当药童,这一路所窥得的情报全装在他脑海中。

夏日炎炎,顺着秦国宽大平坦的驿道,马车每日行九十里,饶是这样,他仍然花了十六天才从咸阳赶到秦楚交接的复邑。一入关,大司马府的人便出现在他眼前,还有几个月前伴他骑行的妫景也出现在他眼前。只是跟着这些人走了不过百十步,逯杲便发现不对:众人没有护送他前往邑令府,而是前往城西一处民房。

妫景是骑兵之将,骑兵之将会是秦国侯谍?逯杲想到这一点手脚顿时发冷。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在马车转弯时,他往车厢后门奋力一撞,就要撞下车去。

马车‘砰’的一声巨震,车门碎裂的同时逯杲也跌下了车。然而他落地还未起身,一个绳套便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作势欲喊的他根本发不出声。生死时刻的逯杲极为冷静,他一手抓住绳索一手飞快的拔剑,可横祸再至,后脑的重击让他身形一颤,整个人晃了两晃便载到下去。

“你!”妫景看着射箭的成夔大怒。

“只是晕厥。”成夔的箭收发由心,射的时候他把箭头折了,只是将逯杲击晕。

“唉!”妫景猛叹。他只是想将逯杲请到一个便于说话的地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警觉。逯杲冲破车厢时他心里就说不好,真要被他喊上一句,什么都完了。

“这该如何?”项超收了套马索,刚才是他将逯杲的脖子套住的。

“速离此地。”妫景做贼心虚的四处观望几眼,迅速命人把逯杲抬上马车。

第七十六章 为臣

逯杲没有在郢都呆多久,当日就起程返回秦国。他留下的计划虽然简单,却极为详细,尤其是出云中至焉氏塞、再由焉氏塞入咸阳的部分。只是他草拟的计划必须得到非常准确的策应,骑兵赶至咸阳时,必要有人将芈女公子带至咸阳城外。这一点如何实现逯杲也不知道,所以他让妫景等人去找知彼司,只有借助知彼司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一点。

“彼等竟要入秦?”知己司内,跟踪逯杲数日后,屈开终于知道妫景等人要干什么。

“禀上官,确也。”侯人一身圉童的打扮,他瓮声瓮气,低着头相告。“今日妫将军又至知彼司,项将军则入宫请见了悍王子……”

“悍王子?项超请见悍王子何事?”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为大王分忧,屈开肯定要以为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

“小人不知也。”侯人只是负责跟踪诸人,无法渗透诸人之中。

“求见知彼司自然是求告勿畀我命秦国之侯谍相助,可请见悍王子……”屈开只能猜到妫景的目的,却猜不到项超的目的。照说,此事当与悍王子无关啊。

知己司内,屈开琢磨的时候,春阳宫里,慷慨激昂的项超刚刚说完入秦之策,熊悍听得兴奋不已,心下就要答应项超之请,然而话出口时他又忍住了,道:“项将军请先允小子一事。”

项超来见熊悍是来求飞剪海舟的。飞剪海舟数量不但少,而且留在国内的多数在翻新建造,以更换缠绕钜铁的龙骨和肋骨。三艘可航的飞剪海舟中,其中两艘属于大王,剩下一艘属于李妃——前几年李妃变卖财物造了两艘饕餮级,赚了钱在熊荆的建议下,又造了一艘可以航至东地中海的新式飞剪。因为复郢的耽搁,这艘海舟上个月才迟迟下水,现在正在芍陂栖装试航。

打听到飞剪海舟的情况后,骑术高超的项超曾教过熊悍骑马,所以众人让项超前来游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找年轻人说话,项超本以为这件事一说即允,没想到悍王子还有事相求。

“敢问殿下何事?”他深揖道。“项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此乃小事。”熊悍的小心脏兴奋地欢跳,脑子里想着如何才能拿到母妃的印玺。这个时代不能亲自办理的事情,皆以印玺为凭。只要拿到母妃的印玺,他就能调动三足金乌号。

*

“妫将军可知,”大茅坑知彼司,昏暗的堂室内,妫景看不清勿畀我脸上的表情,勿畀我却能顺着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妫景很不舒服。“调动兵马需大司马府之符节……”

“五十人以下不需符节。”妫景打断道。“足下也是大王之臣,难道愿芈女公子嫁于秦王?”

“我自然不愿。只是知彼司未得大王与大司马府准允,敝人不能令侯谍参与此事。”勿畀我笑了笑,然后再道:“难为妫将军亲至知彼司,鄙人惭愧之至。”

勿畀我对妫景揖礼致歉。知彼司在外什么名声、还有他在外什么名声,他心里非常有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知彼司做的全是小人之事,故而朝廷大夫、骑士誉士从来不正看知彼司一眼,哪怕自己也是卿士出身。

不过他之所以毛遂自荐来做知彼司司长,自然对这些鄙视不以为意。那些狗屁迂腐的贵族!没有知彼司的侯谍以小人行径窃取情报,他们早就死在战争上了。

“我闻大王素重足下,足下便是如此忠于大王?!”妫景的话狠狠刺伤了勿畀我。

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他对妫景等人生疑,一旦调动知彼司在秦国的侯谍支援这些愣头青,苦心布置的侯谍网必然暴露。侯谍本是棋子,他们的死倒无所谓,可如果芈玹没有被接出秦国,那些侯谍就白死了。讪笑间,勿畀我道:“妫将军仅以五十骑入秦,敝人以为……”

“足下既然不愿,又何须多问?”妫景起身,勿畀我失神间,他已大步退出这间暗乎乎的明堂,头也不回的去了。

“知彼司如何?”妫景一回到芍陂军营,一干人就围了上来,包括先回来满脸笑容的项超。

“彼不愿。”妫景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让诸人大失所望。“且……”

“且如何?”弃疾踵问道,听闻知彼司不愿,他并未与项超等人一样大声哀叹。

“勿畀我乃小人之性,此时不应,或将言于大王。”妫景说出自己的担忧。“上月我谒见大王,曾言愿入秦迎芈女公子,大王不言,乃不允也。若勿畀我相告,大王必……”

妫景担心勿畀我会告奸,然后大王下令禁止此事,他看向去找海舟的项超,道:“海舟如何?”

“海舟已备,悍王子言明日可登舟。”项超笑容复起,“然悍王子欲与我等同去。”

“何谓?!”妫景大吃一惊,双目瞪圆。“此行险之又险,悍王子岂能与我等同去!”

妫景的想法与弃疾踵一样。大王之所以不能亲入秦国,就是因为此行千难万险。大王不去,悍王子竟然要去,这是嫌王室的男丁太多么?

“悍王子万不可去!”妫景狠狠摇头。他说完项超正要争辩,帐外传来众多战马的踏步声。

“何人闯我师幕府??”卫兵戒备的喊声随之而来,他们这是对内示警。

“何人擅闯……”项超与妫景飞快出了营帐,然后两人看到身着红衣、身披钜甲的环卫骑兵,瞎了一只眼的庄弃疾立在幕府之外。“小人!”妫景心里大骂勿畀我。

“大王有命,”寺人尖细的声音。“召妫景、项超、弃疾踵、成夔、项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入寝。”

寺人足足念出十八位骑将的名字,这才亮明召节,拖长着语调,喊了一声入寝。“各位将军,请吧。”寺人道。

事情果然暴露了。好在来的环卫人数很少,也没有捉拿之意。

“请小臣带路。”妫景笑了笑,其他人已经笑不出来了。

“不佞听闻,你等欲为不佞分忧?”王宫正寝,熊荆用一种异常冷漠的目光打量着妫景等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怪。他责怪他们,因为他们,他再次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臣不敢。”妫景大声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王为君,我等为臣。大王恪守君王之礼,臣等亦要恪守……”

“放屁!”不知为何,熊荆心脏一阵突跳,不顾礼仪的大骂一声。“你等皆是骑兵之将,乃我楚军重器。重器破敌可也,战死可也,岂能为一女子而入秦。”

大王盛怒,诸人一时无言以对。素来对计划泼各种冷水的弃疾踵出人意料的出言:“大王谬也。臣等只为大王而战、只为大王而亡,而非为一女子入秦。大王待臣等如父,臣等侍大王如子。大王之礼大王守之,臣子之礼臣等守之。”

“你可知尼萨马所费几何?你等可知兵甲所费几何?你等可知粮秣、衣履、马料所费几何?”熊荆差点就被弃疾踵说服了,他重重吸了口气,大声反问。“骑军非不佞一人之军,骑军乃三百万楚人之军,你等怎能为不佞一人而战,为不佞一人而亡?!”

“大王之理臣等不解。”弃疾踵说不过熊荆,但他有他的坚持。“臣等为臣,自有为臣之礼。且大王之爱,岂可为秦王之妾,任秦王凌辱?此事问于任一楚人,皆言不可……”

“你、你、你!”熊荆激动而起,手指着弃疾踵,面色已经隐隐发紫。

两个月以来,他的情愫是压抑着的,他故意让自己沉浸在繁重的事务中,犹如将脑袋埋入沙子里的鸵鸟。上个月妫景提了芈玹一次,差点让他的心防崩溃,现在弃疾踵竟然当他的面说‘成秦王之妾,任秦王凌辱’,他的心脏几乎炸裂。

“大王!”长姜以前见过熊元面色发紫,现在见熊荆如此,立刻疾呼。“速召医尹……”

“何须召医尹!”熊荆疾挥大喝,身躯震颤。

“来人!!”他强忍着心脏处传来的不适,沉声命令。

“臣在。”庄去疾就在廷外。见熊荆召唤,立刻上前。

“彼等不服君命!将彼等关入……”熊荆身子晃了一下,“……关入监牢。”

以上卿、誉士之尊,要被关入监牢,妫景等人没有半点后悔,也没有半点沮丧。他们深信自己没错,他们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忠于君爱于国。关入监牢不但没有丝毫毁损他们的荣誉,反而彰显了他们的品格。

“谢大王!”妫景对熊荆深揖。

“谢大王!!”跟着他,其余十七人也对熊荆深揖礼。他们恭敬的趋步出廷,然后昂首挺胸的跟在庄去疾身后,去往王宫的监牢。

左右史、长姜等人被妫景等人的言语行至吸引,君贤臣忠,国之将盛。然而当他们回头看熊荆时,却见他面色全紫,往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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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秘密

“大王无恙否?”半个时辰不到,赵妃便急急赶至正寝,还未登阶,就问向阶下的寺人。

“禀太后,大王无恙也。”大王刚才气急跌倒,但仅仅是跌倒而已。长姜虽然召来了医尹,医尹诊断完就被大王挥退了。

“无恙?”赵妃看向身侧的王尹,王尹刚才急告大王心疾。听闻心疾赵妃就慌了神,丈夫就是因为心疾而死,儿子再心疾那还得了。

“禀太后,小臣只听……”王尹的解释已经跟不上了,赵妃急急升阶,在明堂里看到了儿子。

“拜见母后。”熊荆穿着一袭视朝的皮弁服,白衣素裳,安然无恙。

“大王……”赵妃走的太快,到了熊荆身前触碰到儿子,才最终放心。

见赵妃徐徐坐下,长姜和王尹由带着寺人宫女知趣的避退,但两人没有出寝,就在室外侯者,等候可能的召唤。

“孩儿无事,让母后担忧了。”看到赵妃熊荆心里发苦。

他刚才是被气的,十八位骑兵之将傻头傻脑要入秦去接芈玹,他们难道不知为了培养他们,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楚国又做出了多大的付出。骑兵是楚军的重器,重骑又是重器的精华,骑兵之将则两者的灵魂,他们可以牺牲,但绝不能牺牲在战场之外。

“荆儿,”赵妃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若真爱那芈玹,母后也不拦你,你可遣人去迎她,但不能自己去迎她。入楚以后,王后是王后,少夫人是少夫人,嫔妃是嫔妃。后宫的品级不能乱,更不能像、像……”赵妃这是妥协了,她总不能看着儿子心疾而死。“不能像外曾王父那般,太过宠爱于她。你要知……”

外曾王父就是赵武灵王,熊荆并不知道赵武灵王的故事,是以问道:“外曾王父如何?”

“外曾王父年少时也爱极了一位白狄女子,”赵妃声音低沉了下去。儿子此时的年龄与外曾王父即位时的年龄相仿,儿子即位时的凶险与外曾王父即位时一样,稍不慎就万劫不复。看到儿子她总是想起外曾王父,他必然会是一个伟大的君王,可惜伟大的君王自由自己的软肋。

“白狄女子?”熊荆不知道赵妃心里在想什么,只被她所说的事吸引。

“然。赵国多白狄人,中山国更多。”赵妃继续道。“外曾王父年少时喜欢的白狄女子是中山国人,中山国受齐国唆使,不时攻伐邯郸。外曾王父即位时与你此时年纪相仿,自不能娶敌国公卿女子。数年后女子死,外曾王父游大陵,梦见女子鼓琴而歌:‘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瀛!’外曾王父自此日夜思暮,数细言女子于臣。有上卿吴广献其女,遂为王后……”

“此女是瀛女否?”熊荆遥想片刻才问。见赵妃不答,他也笑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那吴广必然和魏王魏增一样,以芈玹的模样挑了一个女子出来献给自己。

“吴广之女曰吴娃。外曾王父宠吴娃,吴娃死,应其所求废嫡长子太子章,立吴娃之子何。后又怜废太子章,致废太子章欲弑君而立……”接下来的事赵妃不想再说下去,她转而道:“楚国亦有此事。先君成王年少多爱,立商臣,后欲废之,乱,弑成王。

荆儿爱谁,母后本不该过问。然你既为楚国之王,娶何人为妻,立何人为后,以何人为太子,皆关乎楚国国运,容不得半点私欲敷衍。芈玹并非王室公主,仅是一女君,你迎之可也,若立其为后,断不可也。”

话说了一圈,赵妃立场又强硬了起来。她只希望芈玹找点嫁于秦王,好让儿子断了娶她为后的心思。可赵武灵王之事在前,即便芈玹死了,儿子日后也会梦见她,佞臣肯定会像吴广、魏王一样,寻来长得肖似芈玹的女子以讨儿子的欢心。赵妃眉头紧蹙,一时不该如何是好。

*

“禀悍王子,妫将军、项将军等人已被大王关入监牢。”春阳宫,趁着李妃沐浴,她的一个亲信宫女正向熊悍密报正寝下午发生的事。

“为何、为何王兄要将彼等关入监牢?”熊悍不解道。

“大王大怒,说是彼等不服君命。”宫女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浴室,担心李妃召唤自己。

“彼等皆忠贞之臣,王兄误也。”熊悍感慨一句。读书数年,忠君尚武在他心里已渐有雏形,母妃的实利教导也在逐渐积累。他并不觉得项超等人有错,臣子难道不该为君王分忧吗?

“悍王子……”宫女眼巴巴看着他,她为熊悍做事不是没有条件的。

“印玺何在?”熊悍再问道。他需要母妃的印玺调动三足金乌号。

“在此。”宫女摸出李妃的私人印玺,熊悍要拿走时候不太愿意放手。

“下月我求母后准你出宫嫁人……”熊悍不得不承诺了一句。宫女既然是亲信,自然不舍得放走。年近三十而不嫁,再服侍下去真要老死在宫中。

“谢悍王子。”宫女松了口气,她再道:“若是夫人问起……”

“若是母妃问起,我必说是我自取的。”熊悍看了看印玺,如此答道。只是印玺虽然到手,妫景、项超等人却被关入了监牢。王宫监牢他知道在哪,那里必须要有王兄的令符才能放人。难道,自己又要去正寝明堂窃王兄的令符?

九月丙午,这一日楚国史官只记录了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妫景、项超等十八人忤逆王命,被大王关押于监牢;第二件则是太后赵妃教导大王,不可因宠而乱国;第三件事便是悍王子至正寝与大王欢饮,大王大醉。

这一日后的第二天上午,王宫里就热闹了。李妃哭哭啼啼的跑到若英宫,说悍王子不见了。

“悍儿何在,老妇如何知晓?”李妃披头散发,嚎哭不已。她虽然没说是自己让熊悍不见了,可心中存的就是这个意思。“王尹何在?”

赵妃心中恼怒,只是后宫一直是她执掌,活生生一个王子不见了,她确有责任。

“禀太后,臣已四处寻遍,未见悍王子。”王尹由满天大汗,李妃是先问了他,才来太后这里哭诉的。

“阍者如何言之?”王宫有门就有阍者,每门阍者四人,又有囿游,门禁森严,一个人大活人不可能不见。

“阍者?”王尹这才想起阍者,“召阍者,速召阍者。”

“禀太后,昨夜、今晨未见悍王子出宫。”阍者日夜看守大门,悍王子如何出宫,必然瞒不过他们。他们如果说没看见,那就真的没看见。

“禀太后,昨夜有妫景等十八人得大王之赦而出苑囿,余者未见也。”帏门的阍者禀告道,王宫监牢设在苑囿,出王宫阍者自然记得。

“再找!”赵妃并不能从妫景联想到熊悍,昨日她也劝过儿子要赦免关押的妫景、项超等人。

“呜呜呜……”见赵妃没有半点作伪的模样,李妃放心的同时又再次担心。

宫中遍寻悍王子时,熊荆才刚刚起床,正在洗漱。朝廷五日一休,今日正好是休日,所以他不必急急忙忙赶去正朝视朝。晃了晃有些麻木的脑袋,他渐渐昨日发生的那些事情,尤其是母后所说的赵武灵王之事和先君成王之事。

母后虽然勉强同意芈玹嫁入楚宫,可她还是担心自己对她太过宠爱使得后宫失了尊卑。他更加明白身为君王,就要没心没肺的活着,不然就将逾越礼制。

“咳——,噗!”想到这,正在刷牙的他使劲‘咳’了一声,吐了口痰在盂盆里。

“禀大王,”长姜从明堂疾步过来,他示意旁人退下后才道:“悍王子不见。”

“悍弟不见了?”熊荆大讶。这个弟弟越来越懂事,昨日还与他喝酒。

“然也。”长姜道。“李妃至太后处哭诉,宫中正在四处寻人。”

“他能去何处?”熊荆匆匆漱口,想不通熊悍为何要躲猫猫。他疑惑间,一个文吏面色苍白的奔来,急道:“禀大王,令符无故短少一枚。”

“……啊!”熊荆愣了一阵才啊出一句,他脸也没洗便跑到明堂,令符确实少了一枚,他呆立半响才想起是谁,大喊道:“熊悍!”

“妫景等人何在?”大概猜到熊悍拿令符干什么,熊荆急命人去苑囿监牢。果不出他所料,昨夜他的好弟弟拿着他的令符把妫景等人给放了。

“召庄去疾!”熊荆喊道,喊完他又道:“召屈开,急召屈开!”

“你带人去芍陂军营,看见妫景等人,抓回来!”熊荆对庄去疾嘱咐道,他担心庄去疾动粗,又道:“勿伤了彼等。”

“大王,臣以为悍王子、妫将军等人不会在军营,此时应在入秦途中。”昨日是屈开密报妫景等人计划入秦的,现在他们既然不见,自然不可能再回芍陂军营。

“速速找到彼等,截住彼等!切记勿伤彼等。若彼等不听,就说:大王早已派人入秦迎芈女公子。”熊荆醒悟了过来,说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第七十八章 金乌

王宫里真的乱了。听闻熊悍窃了令符私贩放罪将,李妃当场晕了过去,更让惊讶的是大王竟然已经派人入秦去接芈玹。闻言的屈开、庄去疾、长姜皆是吃惊,郢师、环卫、宫甲全在郢都,大王派人入秦派的又是何人?

惊讶归惊讶,当务之急是速速找到熊悍、妫景等人。一时间郢都飞讯频发,往魏国大梁去的、往淮水上游城阳去的,甚至往穆陵关去的,这些方向的城邑都接到严令:找到并阻截悍王子、妫景等人。可惜,飞讯发出去数个时辰,三个方向皆回报:未见悍王子、妫景等人。

十八名骑将,加上一个熊悍,即便他们骑的是尼萨马,十个时辰也跑不出两百里。三条路都没见人,他们难道是昼伏夜行?

“传令,严查夜间行舟之人。”熊荆想到了大翼战舟,“尤以颖水一线为重。”

“禀大王,昨夜三足金乌号驶离芍陂,”一个知己司的侯人向屈开禀告后,屈开终于明白了项超求见悍王子的目的。“此舟上月下水,为李妃所有。”

“三足金乌……”熊荆脑子里一记轰响。妫景这是要去赵国啊!去赵国,然后出塞,从焉氏塞入秦,这是哪个王八蛋给他们制定的行军计划?!

“告知运河沿线与大江沿线,出动战舟截住三足金乌号!”熊荆命令。从芍陂到长江大约有四百多里,虽然楚国各航道夜间也能行船,可帆船终究是帆船,一夜功夫不可能行驶那么远。

阻截三足金乌号的王命从郢都快速的发向郢芦运河以及长江沿线,就在沿途飞讯站一个接一个传递着到命令时,全帆装的三足金乌号已经行驶在濡须水。桅杆入云,风帆全张,沿途舟楫看到海舟驶来慌忙避让,水手们呜呼间看见舟楫上的年轻女子还会抛下去几个橘子。

水手欢畅,作为乘客的熊悍和妫景、项超等人就难堪了。芍陂、巢湖还好些,百余里的运河、还有这段濡须水,舟楫剧烈的摇晃让他们人人呕吐。这当然要怪操舟的舰长红牟,在芍陂和巢湖,他竟然让水手挂出了翼帆,然后整艘船以十二节的速度破浪疾行,在运河河道和濡须水水道,他也是全帆装航行,三足金乌号的速度不低于八节。

“报——!”濡须水入江处,飞讯终于赶在了三足金乌号前头。“大王有命,昨夜飞剪海舟三足金乌号驶离芍陂,若见三足金乌号飞剪海舟,当以战舟将其拦截。”

“三足金乌号?”驻守于此的官吏宁正在喝茶,他闻讯失笑。“芍陂距此三、四百里,三足金乌除非会飞,断不可至此。退下吧。”

宁的笑容还未落下,一道阴影便快速的掠过他所在的官衙。看到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瞬间不见又瞬间出现,他并未太过在意,这或许是天上的云吧。然而等他抬头再望时,全帆装的三足金乌号正从门前的濡须水高速驶过,在河道西岸留下一道浅浅的暗影。

‘当’,手里的茶盏掉落于地,看着眼去的飞剪海舟,出动战舟阻截已经不及,愣了半响,宁才命令道:“速报于郢都,三足金乌号刚刚驶过本邑,已入、已入……”濡须水的尽头就是浩浩荡荡的长江,宁凝噎了两下,终于道:“已入大江也。”

“风向北偏东十七度,逆风。准备左转舵,航向北偏东十五度。”入江在即,红牟再一次下达舵令让舵手准备转舵,在此之前,水手们已经解开干舷上的脚索与角索,开始转帆。

“让你的人!上来转帆!”这一段长江是朝北而流的,三足金乌号不再是顺风而是逆风。三根桅杆上的风帆都要调整,昨夜仓促登舟,红牟没有这么多人。

“转帆?”妫景脸上泛出病态的青色。他很努力的克制住呕吐的欲望,然而仅仅说了两个字,他就‘呕、呕……’的呕吐起来。

“转帆!转帆!”红牟看着妫景的样子连连摇头,他只能自己跑到下甲板,对着那些萎靡的骑士道:“转帆之人不够,速速上来转帆。”项超等人对他的命令几乎是麻木的,好在他最后说了一句:“为大王!”

昨天‘为大王’三字让红牟入了伙,驾驶着三足金乌号驶离芍陂,现在他反用这三个字激励这些打算入秦迎人的骑士。

“为大王!”有人忍住不适喊了起来,可脚步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摔倒,后面的项梁赶紧扶了他一把。

“为大王!”舟舱里的骑士应声喊道,即便呕吐,他们也很快上到主甲板。

“拉!拉——!!”甲板上水手已经在拉动转帆索,红牟也在其中。此时距离出口只有两百米,长江不是大海,如果不能在海舟驶入长江前完成转帆,整艘海舟就会在北风的吹拂下撞向长江右岸。即便不会舟毁人亡,三足金乌号舟也会搁浅在浅滩上。

除此,转舵与转帆必须协调一致,风帆的转动也要协调一致:前后桅杆左转时,主桅杆要右转,如此风帆受力方能平衡。任何地方出错海舟都会撞向水道旁侧,造成搁浅。

“拉!”随着转帆索的动作,正向对北风的帆布发出‘砰砰砰’的大响,桅杆也透出一阵‘咯咯’之音。红牟这时候跑回艉楼甲板,以命令甲板上的水手。

“拉!!”他的命令喊的更厉,北风更猛,矮几上的一份大楚新闻突然被风吹起,飞出舟舷后在空中转了两圈,随即又一阵风来,将它吹的更高更远。

“拉——”心里预估着到入江口的距离,又估算当下的风速,红牟的命令有些迟疑。现在拖曳着转帆索的水手正回头看着他高举的右手,等待最后的命令。

“海舟入江,速速避让!海舟入江,速速避让……”海舟舟艏桁上,一个水手猴子一般趴在那里疾呼,让那些正要从长江转入濡须水的舟楫避让。北风将他的喊声吹得很远,其实看到三足金乌号高耸入云的风帆,这些舟楫已经避让了,现在听闻喊声,舟人又往岸边靠了靠。

“转——!!”海舟舟艏已经入江,这时候红牟右手一挥,大喊一声转。随着他的命令,舵盘在四人的推动下迅速左转,拖曳转帆索的水手胳膊一紧,奋力转帆。

“加疾也!加疾也!”主帆实在过于沉重,又是顶风转桁,所以慢了一步。动作的不协调让红牟感受到脚下的甲板在扭曲,龙骨咯吱作响,他大喊加疾,自己也冲向主帆,帮助转桁。

“拉!拉!拉!”水手也知道主帆转桁慢了前后帆一步,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主帆终于一点点转向,在海舟被北风推向长江右岸之前,帆桁终于转了过来。

“啊……”呕吐本就让人全身乏力,现在一番用力,项超几个一头栽倒在甲板上喘息。妫景也在喘息,但经过这样一番竭尽全力的拉扯,他觉得自己原先的不适减轻了许多。

“舟行于海,便是如此这般费力?”妫景看着同样气喘吁吁的红牟。

“舟行于海,若非遇见飓风,不会这般费力。”红牟心头闪现过那次风暴,如此答道。“这艘飞剪比……比前一艘重,却也牢固,大善之舟也。”

和人一样,虽然每艘海舟形制几乎相同,但一艘有一艘的特点。从芍陂航行到这里,红牟已经逐渐摸清了三足金乌号的特点。改进后的飞剪海舟吃水要比以前深一尺半,转舵更重,但很坚实。舟行于海,结实是最基本的。

“我等何日才至湶州?”妫景不懂红牟嘴里大善之舟的含义,他只关心需要多久才能到赵国。

“湶州?”红牟摇头。“不可去湶州,大王知我等驾舟出海,定会告知湶州。”

“那去何处?”逯杲的计划上写着就是湶州。

“去碣石港。”红牟答道。碣石是北方大港,后来秦始皇便曾临碣石刻石,曹操更是作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碣石港?”妫景对碣石港毫无概念。

“碣石港在湶州东北三百余里。港内多胡人、亦多马匹,出塞也便捷。”红牟细说碣石港的好处,“寻武安伯求助之事……,你以为大王不会告之武安伯,以将我等拦住?”

“这……”就像昨天一样,大王若知自己私自出海,必然震怒,让赵国武安伯拦住自己是一定的。可如果不求助于武安伯,就没有出塞向导,茫茫草原,自己很可能不辨东南西北。

“巫横……”说服红牟加入的时候,妫景曾大致说起过出塞入秦的计划,红牟见妫景犹豫,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于是喊起了巫觋横。

“何事?”巫觋横从艉楼走了出来,昨日一通游说,他也上了三足金乌号。

“草原之上,可辨南北否?”红牟明知故问。

“草原之上,亦可见日月星辰,自然可辩南北。”巫觋横一本正经。

“你有地图,我可导航。五日后到了碣石港,重金找几个胡人出塞便可。”红牟如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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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存国

从碣石港进入赵国,再从令支塞出塞,沿着滦河北上,可以行至后世的承德,承德往西边便是草原。只是这条路比起从雁门或者云中出塞要远,赶赴咸阳的时间要晚一、两天。然而除了这个选择,众人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至于赶至咸阳后如何找到芈女公子,如何带其出咸阳,那就只能靠逯杲和陆蟜了。逯杲曾经说起过这个办法——在他草拟的计划,一个补充的计划就是靠他与陆蟜将芈玹带出咸阳城,不过这需要有人在城外的一处食肆与他先取得联络。而且他也无法百分百保证此计可行,所以最稳妥的是找知彼司。

项超和其他人根本不看任何计划,认为到了咸阳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熊悍的加入加重了诸人的盲目,激动万分的众人很快将妫景、弃疾踵裹等人拉上三足金乌号。

出濡须水后,三足金乌号顺江直下,虽然朱方港进行了最后一次拦截,但长江几十里宽的江面注定这次拦截是失败的。猛烈的北风下,即便十多艘大翼战舟射出的弩箭死死钉住了舟舷板,人的力量仍然不能与大自然相提并论。迟滞三足金乌号还不到半刻钟,这些往后拼命划桨的大翼战舟就被三足金乌号拖向了大海,逼得战舟上的舟吏砍断丝绳,遥看着三足金乌号随风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拦截失败的消息传到了郢都,趁着秋日最后的夕阳,要求赵国拦住这些人的飞讯从郢都发向了湶州和番吾。湶州港已是熊荆的食邑,当日就做好了扣押三足金乌号的准备,只要它停靠湶州港;发向番吾的飞讯当日没有送到李牧手上,在第二日上午才转至邯郸——此时秦军进攻在即,李牧正在相邦府求见赵粱。

相邦府内明堂幽暗,李牧与赵粱独对商议战事。此时数千赵军已出塞,按行程算,最迟二十天就能到焉氏塞,然而准允赵军入秦的命令一直没有下达。因此李牧的平静神色中透露出一丝焦灼,更有一些不满。“今秦人聚重兵于晋阳,晋阳城外粟米藁刍堆积如山,秦军必将伐我。再不传令,大雪将至。”。

“秦人尚未伐我,不可入秦。”赵粱还是几个月前的态度:秦人如果没有先进攻赵国,赵军不得入秦,以免外交上的孤立。

“十日!最多十日!”李牧咬了咬牙。飞讯可以通到九原郡,从九原传递入秦命令至焉氏塞外,大约需要十天。“超出十日,我军不入秦,楚军亦将入秦。”

“楚军入秦便由楚军入秦。”赵粱无所谓的道。一小支楚军奉楚王之令,入秦只为了接一女子,故而两军同行、齐头并进,以免彼此打草惊蛇。赵军因为没有命令需要等待,楚军为了在秦王婚期前赶至咸***本不会在焉氏塞外多做等待。

“任由楚军入秦,我军再入咸阳已迟!”李牧牙齿似乎要咬碎。楚军如果入秦,那么整个击秦计划将彻底失败。楚军人是不多,可任何他们在咸阳大闹一通,必然不能击杀秦王。

“子游当知,今日我赵国如何?”赵粱言语悲切。李牧在意击秦计划是否成功,赵粱却要力保整个赵国不失。“今我赵国道有饿殍,野有遗骨,百姓卖妻鬻女,易子而食。我能不战便不战,能议和则议和,能缓一月便是一月,能缓一年便是一年。”

邯郸繁华依旧,歌舞升平,邯郸城外如何赵粱心中自然有数。今年大旱,除了河水可灌的上田,其余田亩大多绝收。楚齐魏三国运粮不歇,可在怎么运也就只有一千多万石,加上可灌溉田亩的收成,收粟不及正常年份所食粟米的三分之一。现在整个赵国有一半以上的人挨饿,真要打仗挨饿的人将更多。

“赵国大旱,秦人会予我喘息?!”李牧不可置信的看着赵粱,连连摇头。“秦人必趁我大旱而举国伐我。聚于晋阳之秦军逾四十万,不是本月,便是下月,其当东出井陉塞……”

赵粱为何严令赵军不得入秦,除了担心外交上的孤立,另一个原因李牧也清楚,就是希望秦赵两国不战,秦楚之间再战。以一个赵国人的立场,李牧对此并不反对,只是现实已经证明,秦国无意伐楚,秦王自始至终都是想灭赵。

李牧务实,赵粱却偏执的认为事情必然会有转机——前日他算了一卦,卦象被巫觋释为大吉。

“禀大将军!”堂外有人大声揖告,是一个飞讯官。

“何事?!”李牧有些不悦的回头,他正在说服赵粱,不想被打扰。

“禀大将军,郢都急讯至也。”飞讯官趋前两步,如此相告。

听闻是郢都急讯,李牧收敛了不悦。他没有让飞讯官念,而是自己接过飞讯细看起来。细看后他有些紧张的神情稍微有了些许放松。

“楚人何事?”李牧与楚王有直接的联系,这一点让赵粱很不舒服。

“郢都来讯,说是有一些骑军之将已乘海舟北上,其欲借道雁门、云中出塞……”讯文只是一道协助拦截命令,并不是什么机密。

“骑军之将?骑军之将何以入我赵国?”赵粱不解,“彼等也要入秦接那女子?”

“我也不知。”李牧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扰,他继续道:“秦王居于渭南。渭南并无城墙,亦无宫城。若我军能突至渭南,必得秦王。秦王一死,秦国大乱,唯有此计方能存我赵国……”

一国的兵马全由君王执掌,无令符不得调动,而海舟那样的巨舟,据说是楚王亲掌,现在竟然有一些骑军之将乘坐楚王亲掌的海舟北上,这……

难道是楚王?赵粱的心脏突跳。李牧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可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待李牧说完,一直压抑着呼吸的他才道:“飞讯由楚王亲发否?”

“飞讯?”李牧已然不悦,他说的都是赵国存国之策,赵粱根本就没听。

“那道飞讯是否由楚王亲发?”赵粱复问,目光更加热切。

李牧见他连问,不得不掏出飞讯看来一眼,道:“然也。”

赵粱已经入障。如果飞讯不是楚王亲发的,那就证实了他的猜测;如果飞讯是楚王亲发的,那就是楚人欲盖弥彰。

“此楚王也!此楚人欲盖而名章!!”赵粱大叫,人也兴奋的蒻席上跳来。李牧不解其意,见他如此兴奋,完全摸不着头脑。“此天不亡我赵人!”赵粱再喊道。

“来人!”赵粱急跳后大叫,然后呼喊左右。

*

“这便是碣石?”五日之后,跨越惊涛骇浪的东海,三足金乌号进入风浪稍微平静一些的渤海。看着越来越近的碣石港,熊悍妫景等人一脸的迷糊。

红牟说碣石港是北方大港,不下于齐国的转附,然而眼前的褐石连楚国内河港口都不如。没有鼠笼起重机,没有灯塔、没有引水舟、没有楼房,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小舟和夯土墙围城的大市,以及供那些小舟进入港区的一条内陆河流。港湾如此,好在陆离镜里能够看到穿着各异的胡人,还有大市外成群成群的牛马羊群。

“楚舟来矣!楚舟来矣!”三足金乌号上众人对碣石港有些失望,碣石港内的商贾对突然出现的楚国海舟则是喜出望外。一些正在交易坐贾当即就闭市不卖,更多的商人聚于市外河畔,等着楚海舟入港登岸。

一艘海舟的装载量是小舟的几百倍。每次来海舟来都会卸下海量的货物,而后将港内货物一扫而光。这是在夏季,每年夏季楚国海舟都会光临碣石港两次,夏初一次,夏末一次。褐石这个连通后世东北、朝鲜、乃至俄属远东的港口,很快就适应了楚国海舟的交易时间。

现在楚国海舟突至,商人们是很高兴的,这意味着他们手里的土产不必囤积到明年;而换来的楚国货物,今年就可以出塞进入东胡,明年开春可以抢在其他商人前面运至内陆各地。商人们巴望着,碣石港的港令则已命人划小舟出内河,引楚国海舟入港。

为了最快速的融合燕地,赵国对督亢地区、蓟城平原这些人口密集的产粮区,悉更官吏,但对孤竹以东的辽东地区,除了安置燕国公族外,主要是以羁縻的方式管理。碣石这样的大港,除了税吏和关吏,余下的人还是燕人。

“敢问……”碣石港外,小舟上舟人仰望三足金乌号的艉楼甲板,欲问海舟是否入港。他目光及出,只是众人簇拥着一个缁衣垂发的少年。少年不过在艉楼甲板上张望了几眼,便和身边的寺人退了下去。少年退下后,舟人心中连连巨震。

“海舟入港,还不登舟引水?”红牟见下面的舟人发怔,扔给他一个银币的同时喊了一句。碣石港他也是第一次来,秋冬水浅,没有熟悉水文的当地引水员,海舟说不定要搁浅。

银币砸在脑袋上生疼,舟人毫无感觉,他结巴道:“小臣、小臣这就…这就登舟。”

第八十章 存国2

“楚王否?”邯郸相邦府,得到碣石港报告的赵粱不安地在明堂里来回度步。

“禀君上,确是楚王。”五日时间不足以从邯郸派人至碣石港,亲自执行此事的葛得只能让当地的赵国官吏代为探查。“其着缁衣、垂发,以白玉为饰、骑一匹八尺龙马,身侧还有寺人。随舟楚将对其毕恭毕敬,称其、称其……为王。”

“为王?”赵粱不解,只有喊大王的,哪有喊为王的。

“君上,楚人早已不说雅言,只说楚语。南蛮鴂舌,楚语之大王何音,关吏不甚解。”葛得解释道。不说碣石港的关吏,就是他对楚语也听不太懂。“楚人称其为王也。以其年龄、行止、配饰观之,必是楚王无疑。只是随行之人甚少,不过三、四十骑。”

赵粱看着正在详说中的葛得愣了大约有半刻钟,而后他便诡异的笑起:“哈哈!秦王,楚王。楚王,秦王。哈哈哈哈……”

“告知碣石、令支,不可阻其出塞,而当助其出塞!”赵粱的笑声忽然发出,又忽然收敛,然后清楚无比的下令。“阻其出塞者,杀无赦。”

“君上为何……”葛得很是不解赵粱的命令。“郢都明言要我阻彼等出塞,”

“传令!”赵粱嘴唇紧绷着,他不想做任何解释,也不要任何建议。

“君上,赵国之存,皆在楚国……”葛得还在进谏,试图劝赵粱放弃某个主意。

“传令!!”赵粱厉喝将他打断,他的面容狰狞起来,目光中杀机毕现。

“君……”葛得还想在劝,赵粱却把手笔直的指向了堂外,要他速速退下。

“来人。”葛得还未退下,赵粱已在召唤他人。“召建信君。”

*

不管是在郢都还是在燕地,秋天总是显得萧肃,蝉声逐渐逐渐变得微弱,树叶片片金黄,唯有槐树落下的槐花像极了春后的小雪,点点点点的铺在官道上,人行马踏,花蕊压了一层又一层,整段路远远看去都是白的。

而当走出令支塞外层峦叠嶂的山林,草原上的秋意更甚。秋日明媚的阳光播撒在草原上,远远看去似乎整片草原都是金黄的,一如九、十月田野里金黄的粟稻。但与粟稻不同的是,草原无边无际,看不见村社、看不见林木、看不见城邑。

“以行程计,每日必要百里,”妫景无心欣赏草原上的风景,他只关心行程。

“百里也要二十日。”为首的向导是一个懂赵语的胡人,叫悦冉,他以前去过秦国。

“二十日?”项超看着这个胡人大讶。“我等已行六日,若要二十日,至咸阳……”

雇向导的时候,众人未说要去秦国咸阳,而是说要去朐衍,故而项超一提起咸阳,妫景就扯了他一把。只是悦冉已经听到了咸阳二字,他用变调的赵音问道:“汝等要去咸阳?”

“我等只到朐衍。”妫景直视悦冉,歇力纠正项超的错误。

“好。汝等只到朐衍。”悦冉嘴角发出不可察觉的轻笑。即便赵国人没有嘱咐,他也知道这些楚人的目的地是秦国的咸阳,而不是秦国北面的朐衍。

“如何能速至朐衍?二十日太久。”北上赵国花了六天时间,从碣石港登岸再出塞,又花了六天时间。到朐衍要二十天,再从朐衍到方渠——入秦两条路,一是焉氏塞,一是方渠,方渠花的时间更短,时间紧迫下妫景只能选择方渠——估计要五天;入秦以后又要五天。整个行程最少要花四十二天的时间,再算上一些意外,估计要四十七天甚至五十天。

“若要时日短,只能入塞。”悦冉答道。“入塞行于赵国官道,可少行五百里,亦少耗豆麦。”

“不可入塞。”妫景反对。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动作够快才没有被赵人截住。

“不可入塞便要二十日。”悦冉回头看了看整个队伍。众人大多骑着八尺高的千里马,每骑又有六匹矮小的狄马,其中五匹驮着炒熟过的豆麦,剩下一匹驮着兵甲。

“何事?”妫景注意到了悦冉回头的动作,保持着警惕。因为三足金乌号上不便运马,那一夜登舟的骑士只有三十多人。龙马在哪都备受瞩目,碣石港就有胡人上来问马卖不卖。庆幸的是这些马全是去势的,不然妫景相信东胡、林胡、楼烦会不顾一切来抢马种。

“马。”悦冉毫不掩饰。“草原并无此等神马。”

“欲想夺马,请先问此剑。”项超越听越不舒服,佩剑铮然出鞘,然后又快速入鞘。他的动作让悦冉连连摇头,嘴里嘀咕了一句胡语。

*

“楚王已出塞?”番吾武安伯府,日夜戒备秦军出井陉塞的李牧这一日忽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不仅仅是骑军之将乘海舟北上,楚王亦乘海舟北上。

“邯郸如是说。”狐婴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不知道是在嘲笑楚王,还是在嘲笑邯郸。

“楚王为何要出塞?”李牧反问了一句,但他不是问狐婴。

“据报,建信君已使秦。”狐婴再度说出一个可怕的消息。“相邦是想……”

“他敢!”李牧手猛击在几案上。“此事事泄,赵国亡矣!”

“若此事不泄,楚王又死于秦人之手,赵国存矣。”狐婴眼睛眨了眨,不顾已经暴怒的李牧如此说了一句。“传闻楚王爱极芈姓之女,果不其然。”

“岂能如此存国?无信无义,若禽兽耳!”李牧怒目相视。“且楚王一心助赵,”

“楚王助赵,只为楚国。”狐婴懂得李牧的脾气,他的诈术只对敌人使用,楚人一向是朋友。

“楚国乃我盟国!”李牧几乎是吼叫。“楚王出塞,我将其讯告于秦人,致使楚王死于秦人之手,此、此、此……”描述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李牧仿佛看见楚王率领的楚骑落入秦人的埋伏,所有人最终力战而死,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秦楚交恶,赵国存也。”狐婴也是感叹,但再多感叹也没有生存重要。战国不是谁比谁更强的时代,而是比谁更善于游说诸侯、谁比谁更能勾心斗角的时代。

“与其苟且而生,不如壮烈而亡!”李牧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站起来就要出帐。

“大将军何往?”狐婴忙将他拉住。“大将军若是把此事言于楚国,今后楚人再不助我;大将军若是要率兵出塞救援楚王,秦人出塞攻我将若何?且飞讯甚速,邯郸为行此计,必有设备。”

“设备?”李牧听到这句才转头看他。

“今日起,番吾飞讯只可收不可发,发亦只能发往邯郸。”狐婴直言相告,这才是他将事情告诉李牧的初衷:即便不说,李牧也会发现。同时准许赵军入秦的命令也已下达。

“大将军当知,楚国日强。赵国若不希冀秦楚相斗,秦国亡了又如何?秦国亡了楚国灭诸国而一天下,何异?”狐婴问得李牧哑言。今日之友,明日之敌,三晋之间这种事非常非常多。

“可那是楚国!”李牧猛然摇头,他记忆中楚赵从未交恶,且楚国数次救赵。

“楚国又如何?”狐婴反问。“时至今日,天下必一于一国,若非秦,即是楚。相邦之计无信无义,然相邦之计可存我赵国。秦楚若败,赵国可一也。”

“赵国可一?”李牧忽然很想笑,想大笑,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一把挣脱狐婴的拉扯,出帐后骑上马匆匆赶赴邯郸,他必须马上见到赵粱。

“禀相邦,大将军求……”依旧昏暗的相邦府明堂,赵粱独坐于席,不动如山。

“不见。”赵粱听闻李牧求见毫不诧异,他知道他会来。

“唯。”赵粱不相见,吏人只能出堂相告。但他相告也没用,因为李牧已经冲上来了。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还未入堂李牧便已大声吼叫,赵粱眼见李牧入堂,不但挥退要上前阻拦的甲士,还让所有人退出堂外。

“巍巍赵国,堂堂相邦,只能行如此苟且之事?!”李牧径直冲到赵粱面前,眼对眼的逼视。

“凡事只有成与败,从无苟且与高洁之分。”赵粱迎视他的目光,毫不畏缩。

“事确如此,然人有卑劣高洁,我赵人虽全非君子,却也无此禽兽小人。”李牧再道。“且问相邦,此计必可使我赵国存国乎?此计楚王必死于秦地乎?若不然……”

“楚王入秦,必死无疑!”赵粱最终回避李牧的目光,答的斩钉截铁。“楚王若死,楚军必然攻秦。秦楚再战,我赵国方得以休息。子游心性高洁,大可将此计告于郢都,就言我赵国无信无义,已将楚王出塞之讯告于秦人,如何?”

“禽兽!”李牧咒骂了一句,只是他骂的声音不大。他不敢做赵粱说的那些事,因为一旦这样做了,以楚人有仇必报的性情肯定会坐视秦国灭赵,没有援助的赵国必亡无疑。

“禽兽!”转身离去的李牧又骂了一句,这一句已不是在骂赵粱,而是在骂他自己。

第八十一章 入秦

番吾武安伯府,风尘仆仆的李牧行装还未卸下,就召来了马卫,他道:“你即刻率千骑出营,速至九原郡,沿河南地入秦。此行所为者,楚王也。”

“楚王已出塞?”马卫看着刚刚入帐的狐婴,有些莫名。

“受命便可,何须多问?”李牧手上拿着羽檄,目光瞪视着他。

“末将敬受命!”马卫毫不犹豫,躬身就要接他手里的羽檄。

“慢。”狐婴挥手,手里的楚扇指着马卫。“你先退下。”

“相邦设计已成,大将军何以如此?”狐婴知道李牧这是想让马卫去救楚王,但真要救出了楚王,整个计划就不成功了。“且若楚王不死,其不知其中可疑之处?”

“尚若楚王不死,尚知我赵国非一国禽兽小人。”回来的路上李牧想了许多,马头甚至有一次转向了齐国,可很快他就转了过来,故而听闻狐婴之言无动于衷。“马卫!”他喊道。

“赵国不存,大将军……”狐婴见他固执,如此叹道,但见马卫再行入帐,只能闭口。

“楚王欲入秦国,此时当在焉氏塞外,故你部今日便要拔营,一人双马,日夜兼程。”李牧看向马卫又一次嘱咐,目光一直跟随到他出帐。

秦军还未发起进攻,马卫率领的一千骑兵可以沿着官道至九原郡,因沿途都有驿站,所以行程甚速。真正难行的地方是渡过黄河以后的河南地,这也是只能派出一千骑兵的原因。云中、九原一时间很难筹集几千匹军马,没有辅助马匹驮运豆麦,骑兵的战略机动能力极为有限——马匹每日光吃草就要八、九个时辰,甚至比不过步卒。

马卫率领一千骑兵离开番吾时,草原上熊悍、妫景等人刚刚渡过黄河。渡河不是没代价的,林胡人不要金银只要神马,妫景不得不让出三匹龙马才得以渡河。渡河以外,得到神马的林胡酋长还大方让妫景在部落补充粮草给养,林胡不种豆麦,补充的主要是肉干还有皮蓬。

时近十月,塞外天气越来越冷,按巫觋横的说法,夜里温度会突然降至零下十度,夜间因为没有皮蓬,已经有人冻伤。皮蓬是必要的,即便每个人身着几件羊裘。

渡过黄河,然后沿着北流的黄河河道南下,这一路地势平坦,水草丰美,有的时候还能遇见一些草原部落。只要送上一些盐或者金银,这些好客的部落往往能让众人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有马奶酒、有烤全羊,入睡时还有部落女子侍寝。

“妫将军,王兄知我如此,必要责罚?”远离郢都几千里,这时候熊悍才感觉到一丝惧怕,同时他也越来越想念母妃,想念郢都枯燥无味的生活。

“大王数倡勇信,殿下所行乃勇武之举,大王必然大悦,何来责罚?”离朐衍越近,行程便越艰难,最开始的热情早已消失不见,忧惧开始涌上心头。妫景了解这种心理。

“确否?”熊悍忧愁的脸泛起了笑容。他崇拜王兄,希望自己也能和王兄一样驰骋沙场,可现在他现在忽然明白自己不是王兄,不如他勇敢,也不如他坚强。

“殿下勇武臣等有目共睹,大王焉能无视?”妫景安慰道,“便有责罚,也是小罚,苔刑而已。然至此之后,谁人敢言殿下不忠,谁又敢言殿下不勇?”

“谢妫将军。”熊悍他面容泛出红光,心中的不安和忧惧一扫而光,脸上全是笑容。

“妫兄妙言也。”退出熊悍皮帐的妫景一转身就碰到了红牟,夕阳西下,金光万丈,他只能看到红牟的不太清晰的轮廓。

红牟和巫觋横登岸以后并没有取到什么大的作用,地图和向导足以找到通往秦国的道路。妫景更希望他们能等在碣石港,然而什么风浪都见识过的红牟执意要与众人一起入秦。妫景问他理由的时候,他回答的不是‘为大王’,而是为杀人。他很久没杀人了,所以想杀人。

“敝人实话实说。”妫景笑了笑,如此解释。“殿下之举,敝人不如也。”

“入秦尚有几日?”红牟点头,依旧看不清面容。不过这时候妫景才看到他拿着剑,剑才入鞘。想来他刚才正在舞剑。

“尚有数日至河曲之地。”渡河已有十多天,队伍距秦国越来越近。

“河曲之地?”红牟不解。“行程便是十月,芈女公子告庙已毕,然你我仍未入秦。”

“告庙已毕非即刻完婚。”时间确实落后计划,妫景只能寄希望完婚之日是在十月下旬。“河曲之地乃大河弯曲之地,彼处有……”妫景依然正对着西方,然而马蹄声让他转向,南面,一队骑兵正在靠近。“设备!”他急急喊道,“设——备!”

“是楚骑。”红牟的眼睛要比妫景好,他快速取出陆离镜,又道:“确是楚骑,还有赵人。”

“楚骑?”几千里外的草原上会有楚骑,妫景很是不信,当他也举起陆离镜时,身着环片甲的楚军骑兵真实的展现在他眼前,他还看见为首的骑士正举着一面写有‘弋’字的军旗。

“弋阳侯?!”他惊讶的张口,大的可以把整个陆离镜吞下去。

“弋阳侯为何会在此处?”红牟也看到了‘弋’字旗。

“不知也。”妫景嘴上答着不知,心里却想到了一种可能:是大王密派弋阳侯入秦以迎芈女公子。之所以众人不知,应该是大王不想让太后和太傅知晓。

写有‘弋’字的军旗在北风里招展,很快骑兵就奔至妫景等人身前。打头的骑将认识妫景,他下马后对妫景揖礼,道:“末将弋醉,见过妫将军。请将军告知大王,末将有要事谒见。”

“大王?”妫景愣了一下,他不明白弋醉为何要求见大王。

“赵人言大王已出塞,欲入秦。”弋醉有些困惑的看向随行的赵国校尉。

“大王并未出塞。”妫景低声道。不管是大王还是悍王子,他都不想泄露行踪。

“并未出塞?”弋醉愈发不解。三个月前父亲受大王之托出塞入秦,因为赵军也出塞击秦,所以双方结伴而行。赵军未得入秦之令只能在河曲之地等待令命,楚军于是先行。三日后赵军忽然追赶上来报讯,说大王也已出塞入秦,父亲这才派他回头,没想到赵人消息不确。

“非大王出塞,乃悍王子出塞。”妫景将弋醉拉到一侧,以告实情。

“悍王子为何出塞?”弋醉再问。人在塞外,除了能用信鸽单向联络郢都,接受的消息非常有限。除了九原郡的赵骑传送一些消息,再就是出焉氏塞的楚国侯谍密报秦国国内的情况。

“悍王子为大王分忧,故而北上出塞,欲迎芈女公子入楚。”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熊悍以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妫景只能略说。他复问道:“告庙已毕,弋侯行至何处,入秦否?”

妫景是骑军之将,若是换一个人弋醉肯定要有所怀疑。听他相问答道:“尚未入秦。赵人言大王出塞欲入秦,故而缓行已待大王。”

弋阳只能算小县,堪用的骑士不过数百。大王相托,弋阳侯便率领三百多名骑士北上赵国。他们到了湶州才接收到养马岛运来的出塞马匹。赵人忽然报告说大王出塞,明知会耽误行程,弋阳侯还是让弋醉前来迎接大王。

听闻弋醉说弋阳侯缓行等待自己,妫景心里有喜有忧。喜的是弋阳侯入秦肯定会得到知彼司的帮助,事情当万不失一;忧的则是该如何向弋阳侯解释悍王子为何北上出塞?一旦解释不好,以弋阳侯的脾气,说不定自己这些人要被他遣送返国。

“出塞入秦皆为迎芈女公子,如今告庙已毕,弋侯岂能缓行?”妫景看着已出帐相迎弋醉等人的众骑士,如此说道。

“妫将军之意,末将当复命敝大人,请敝大王先行入秦?”弋醉问道。既然出塞的不是大王而是悍王子,父亲那边确实不必缓行等待。

“然也。”妫景道。“弋侯于焉氏塞入秦,我等于方渠入秦,其后皆沿泾水南下,何必待我?入秦之后,或许我还要以待弋侯。”

大部队只能沿清水南下至焉氏塞,后来匈奴单于率十四万骑兵袭扰汉朝(汉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此时焉氏塞被称为萧关),走的就是这条路。不过入焉氏塞后匈奴走的不是泾水河谷,而是沿六盘水笔直南下(即沿汧水河谷),前锋直指雍城。

妫景只有三十多骑,辅助马匹驮载的豆麦非常充足,大可以不绕行远路,直接穿过几百里隔壁,从马莲水入方渠,再经义渠至泾水。妫景不与弋阳侯汇合,除了时间上的考量,另一个就是那时自己已经入秦,为士气军心计,弋阳侯断不可能遣送自己回国。

“既如此,末将今夜便返营复命。”弋醉不知妫景心中所想,还以为他担心入秦太迟。

“喂完马再行不迟。”妫景拦住了他。“我等也好约定何日入秦。”

第八十二章 入秦2

从后世巴彦淖尔的五原南渡黄河,再沿着黄河河道一直南下,便能抵达石嘴山、银川、灵武、吴忠等地,吴忠便是妫景嘴里说的河曲之地。此时接到入秦命令的赵军已从河曲之地拔营,行往后世的中宁。中宁是清水河与黄河交汇之处,沿着这条由南往北流淌的河流,五千骑兵便能越过长城,赶到焉氏塞。

领军的李齐并不知道自己以及五千骑兵已陷入了一场阴谋,九原郡传来的命令除了同意他即刻入秦,并无过多交代。倒是转达楚人的消息让他匪夷所思:楚王竟然为了一名女子亲自入秦。君王就该安心治国,怎能为一女子亲身犯险?

楚王不智,李齐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不过再想想,这天下又有多少君王能称得上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为情欲做出不智之举。既然如此,能为一女子只身犯险的君王算得上有情有义,想到此处李齐又觉得楚王是性情中人。

李齐的想法如此,在他前方三百里的弋阳侯弋菟却很是不悦。大王既然已命自己入秦,自己便不应该追来。与众人想的不一样,粗砺的外表下,弋菟是个细致的人,在其他人骄傲的宣称自己是‘社稷之臣’时,他宁愿做一名人臣。

正因这样的细致,所以他才觉得大王此举大谬:情爱历来都是荣誉的大忌,更是责任的大忌。先不说秦人设备,赵人听闻大王入秦心思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万一发生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大王不测,楚国若何?抱着这样的心思,缓行于清水之畔的弋菟一直等到儿子返营,这时候李齐的五千骑离他只有半日路程。

“是悍王子?”得闻不是大王亲来的弋菟提着的心彻底放下,不过他开始惊讶熊悍这悖于常情的举动,他应该在学宫受教,而不是出塞入秦。“悍王子何以至此?”

“妫将军言,悍王子欲为大王分忧,故而至此。”弋醉对父亲恭恭敬敬,生怕他一鞘打过来。

“谬!”弋菟脸上全是嘲笑,“必是妫景、项超等人唆使他出塞,这帮骑将,任性胡为。”

“父亲,悍王子年幼能行此举,勇……”弋醉话还未完就被父亲劈了一鞘,好在劈的不重。

“速令彼等返国。”熊悍还是毛孩子,不管从哪个角度,弋菟都要他马上返国。

“父亲,妫将军言,彼等于方渠入秦,”劈了一鞘后,弋醉说话有些畏缩。

“方渠入秦?”军司马的弋通插了一句。“彼得何来入秦舆图?”

弋菟等人的舆图是李牧提供的,而不是来自大司马府。自己都只能求助于赵人,那妫景手中的舆图上哪里弄来的?难道也是赵人给的?

“孩儿未问此事。”弋醉思索了一下,“只是与妫将军商议行程时,其手中舆图极为简略,非赵人式样,上面写的全是楚字。”

“楚字?”弋通看向弋菟,他原本担心赵人使坏,现在看来又非如此。

“许是彼等从大司马府窃来的。”楚字让弋菟放心。“妫景如何入秦,何日入秦?”

“禀父亲,以行程计,悍王子、妫将军三日后入秦。”弋醉回来就是转告入秦时间的,“妫将军言,两军或与漆县相会。”

“漆县?!”弋菟哼了一声。马莲水与泾水汇合后往南流淌,要途经漆县(今陕西彬县)才能到达渭水。不过在抵达渭水之前,不关怎么走都有两道关隘拦在身前:一是甘泉宫,二是谷口塞。妫景人少,只能与自己一道击破此两关中的一关,方能入咸阳。

“禀弋侯,李齐求见。”弋菟正不屑妫景玩的小聪明,赵将李齐就上门来了。

“敢问将军何日入秦?”一路行来两军将卒都已熟悉,故而李齐一开口就问时日。

“此距焉氏塞不过二百里,三日后当入秦。”弋菟的回答让弋醉诧异,他本以为父亲会让自己再去找妫景,要他马上返楚归国。

“善。”李齐担心的是弋菟要等到后方的楚王,时入十月,再拖下去塞外冰雪,难以回程。

“只是敝人深忧秦之关隘。世人皆言秦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锻之险。我等于北面入秦,焉氏塞外,当经甘泉、谷口,不知将军如何破之?”李齐再道。“若不能破之,行缓也,行缓则咸阳设备,无杀秦王。”

“三日后自有破关之策。”弋菟道,并透露丝毫细节。

“能否一告破关之策?”弋菟嘴风很紧,但破关与否关系击秦成败,李齐不得不问。

“不能。”弋菟不但拒绝而且摇头。“敝受王命时便已行诺,破关之策不可言于他人。”

“既如此……”李齐讪笑。“敢问行程如何?”

“与前议无误。三日后入秦,两日至漆县,再一日破谷口至咸阳。”行军路线选的是谷口塞而非甘泉宫。“三日之内疾行八百里,不知赵军……”

楚军有千里马,三日奔行八百里没有任何困难,故弋菟有此一问。

“三日之内疾行八百里,无虞也。”李齐答道。赵军虽然没有千里马,但一人双马,以死马为代价,三日疾行八百里并非不能办到。“我只忧心谷口塞。”

甘泉宫在咸阳西北一百五十里处,昔年秦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此,是咸阳北面极为重要的一座宫殿。秦甘泉宫与汉甘泉宫同名不同地,汉甘泉宫是秦之林光宫,在甘泉、谷口北。

秦甘泉宫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沿着泾水河谷南下,过漆县后有两条路,一路是经甘泉宫(今乾县孔头村),再经乾县至咸阳;一路仍然顺着泾水河谷南下,泾水入渭水平原北面的九嵕山,蜿蜒出谷(今泾阳县王桥镇,即瓠口)。谷口就是泾水流出山谷之地,也是郑国渠引水之处。谷口险峻,商旅都是经甘泉宫,而不是顺着泾水走到底。

“将军忧心谷口塞,不如先忧心焉氏塞。”弋通建议如此道。“可破焉氏塞,便可破谷口塞,不可破焉氏塞,便不能破谷口塞,将军以为然否?”

“然。”弋通说的确实有理。焉氏塞几百年经营,对于没有攻城器械的己军来说,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如果楚军能击破焉氏塞,那自然能击破谷口塞,只是,楚军以什么击破焉氏塞?李齐带着这个问题回到赵营,幕府中腹心、谋士也猜不透楚人如何破塞。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追上楚军,与之同行,三日后拭目以待。

两日后,秦长城外,楚赵已合为一帐的幕府升帐,校尉以上的军官召入幕府。这与其说是下达军令,不如说是在清点物资、整顿士伍马匹。尤其是赵军,因为赵军军马没有钉马掌,一路行来马蹄损坏者众。一人四马,出发时两万三千多匹马,马掌损伤者超过四分之一,并且这些马匹大部分一路上只能吃草,行军甚急因而庾死。清点下来无病的、堪用的军马不及七千,以一人双马的标准,大约只有三千多人能够入秦。

“非一人双马,不得入秦。”李齐看向面有急色的赵军校尉,如此命令。“不入秦者,即刻返国,所携菽麦交由入秦之士卒。”

“将军不公。”几个面目赤红的校尉急道。“士卒有马即可入秦。”

“一马如何返国?”李齐喝道。“还不速速退下。”

“禀将军,士卒只求杀敌,不求返国。”校尉神情更急,按一人双马的标准,会有很多人不能入秦。校尉还欲争辩,不想李齐已命令幕府甲士把这几个校尉架了出去。

“让弋侯见笑了。”李齐道,战时部下不服军命,这是赵军大忌。

“何笑之有?”弋菟不但没有见笑,心中还很赞许。楚军军制与赵军不同,抗命、任意妄为者屡见不鲜,比如熊悍妫景项超北上出塞,这就是典型的抗命不从。

“我军一人双马,三日可行八百里。”李齐道。“以马力计,未至漆县而马坏者,当退出秦国;过漆县而马坏者,见机而行;过谷口者,勿要紧随中军,杀入渭南。”

“可。”三日行八百里,必然有人掉队,李齐这样安排,弋菟并不反对。

“谷口破塞,当渡泾水,泾水易渡者,望夷宫也。”行军计划早已商议完毕,李齐提起望夷宫,是为求早一些抵达渭南。“末将以为,当以望夷宫渡泾水……”

出谷口就在泾水东面了,出九嵕山后泾水流向东南,在咸阳城东面八十多里外与渭水相汇,泾渭分明是也。赵军必须渡过泾水,再渡过渭水才能到达渭南,楚军则只要渡过泾水。

“望夷宫与泾阳城遥想对望……”弋通反对。“且何处何时以渡泾水,早已有言。”

“若能夜间于望夷宫渡泾水,朏明前抢占渭水长桥……”李齐道。“必能将秦王阻于渭南章台。”

“不可!”弋通反对。“已定白日渡泾水,何以夜间强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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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入秦3

作战计划似乎是冲突的,毕竟彼此的目的有所不同。这一点在还未出塞时就已露端倪,但因为楚军负责破塞,骑军何时入秦、何时渡泾水、何时渡渭水只能按照楚军的计划。李齐此时想变更计划,弋通自然反对。实际上赵国对击秦计划是不看好的,即便秦王真的被阻在了渭南曲台宫,几千骑兵未必能攻的进去,渭北咸阳城必会派出援兵。

以李牧的脾性,击秦是赵军的悍然反击——不是一定要击杀秦王,不是一定能攻占咸阳,这只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报复,以及无惧无畏的宣告:赵国即便马上亡国,也能袭杀咸阳。

战争并非只有数字上的计算,战争还是敌我双方的战斗意志的较量。摧毁敌人抵抗意志与歼灭敌人军队、占领敌人城邑同等重要。

兄长的战役意图李齐一清二楚,然而他希望能做的更好一点。如果能在天亮前占领渭水上的长桥,三千赵卒绝死进攻,或许真能杀了秦王。只要击杀了秦王,秦国必陷入大乱。这种大乱不需要多久,一年足以,半年也可——弋菟转告,楚国明年积粟结束,可以出兵救赵。

秦长城外,两军联合幕府里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多久,李齐最终还是接受楚军的计划,不在泾阳城附近强渡泾水,而是从谷口出口处强渡泾水,之后直扑八十里外的咸阳城。楚军将视情况参与战事。实际上两三百骑对于战事并无多大的助益,接到芈玹后,楚军将从咸阳西面的雍城(今凤翔县)返回,走的是汧水河谷。

十月壬子,恰恰在金乌西坠以后,趁着天地间最后一缕光亮,长城外敌台上的戍卒用少府陆离镜发现了远处正在逼近的楚赵骑军。安宁静谧的黄昏很快被激烈的鼓声打破,狼烟冲天而起,敌台后长城上的飞讯站就要传讯,然而天地却这在这一刻陷入黑暗,唯有示警的鼓声在不断回想。

“嗟——!我士,听无哗。”空旷的天地,昏暗的关城,骑在马上的李齐站在一个不高的土丘上,对赵军说话。“秦人屯兵五十万于晋阳,欲再攻我也。三年战事,十室九空,今岁又遭大旱,田间不长粟只生草。秦人攻我,赵必亡也。然若杀入咸阳,击杀秦王,秦国大乱,赵国必可得存。

秦人斩我父兄、杀我妻女、屠我老幼,我等誓杀秦人以报之。然此地距咸阳八百里,三日至咸阳,可杀秦王,三日不至,秦王遁逃。故我等不当杀人,而当疾行,疾行至咸阳再杀不迟。

此行,每卒必要良马两匹,劣马多多益善。以马力计,未至漆县马坏者,当退出秦国;过漆县而马坏者,见机而行;过谷口而马坏者,当紧随中军,杀入渭南。”

既是动员,又是命令。听不懂赵语的楚军骑士看着小土丘上说话的李齐有些茫然,弋菟不善于这种阵前动员,虽然他常常被这种动员感动。他也策马行到楚骑跟前,没有说话,而是抽出腰间长剑伸向八名骑兵卒长,喊道:“为大王!”

卒长们的剑也抽了出来,与他的剑交击钲鸣,他们也喊道:“为大王!”

天色昏暗,飞讯和狼烟已不能示警,唯有火光。此时长城烽台上的柴堆被戍卒点燃,烽台后方的朝那城和焉氏塞同样敲起了警鼓,点燃了柴堆。沿着泾水,火光一直传递到八百里外的咸阳。夜色中的曲台宫正寝几案上照旧堆满了简牍,去屦登堂的卫缭还未禀告,赵政没有抬头便问了一句:“荆王入焉氏塞否?”

“禀大王,焉氏塞烽火示警,当是荆王。”卫缭重重一揖,答道。

出雁门塞经河南地到焉氏塞有三千里,从邯郸到咸阳不过一千多里。在熊悍、妫景等人到达秦长城之前,赵使建信君已在曲台宫飨宴。一个骇人的计划被揭露出来:楚王联合李牧麾下的赵军骑兵绕行河南地,将于焉氏塞入秦,而后疾驰咸阳,以击杀自己,接走芈玹。

赵政初闻不敢置信,出塞三千里至焉氏塞,这段路并没有城邑,粮草无给,即便依仗草原上牧草勉强赶至焉氏塞,没有攻城器械的骑兵也不能破开关塞,攻入秦境。

赵政不敢置信,卫缭却深信不疑。从焉氏塞迂回入秦这是普通人想不到的计策,秦军在这个方向上并无大军,只有驻守在各关塞城邑的守军。从这个方向入秦,秦军猝不及防,而已骑兵的速度,八百里疾驰确能在数天之内赶至咸阳。一旦楚赵骑军杀来,在曲台宫处理政务已久的大王势必会被阻截在渭南。卫卒稍有失策,说不定真被楚王得逞。

消息得到的很晚,几天时间不足以在焉氏塞、朝那城布置防御。即便可以布置,考虑到无处不在的六国侯谍,也不能布置。最终的策略是秘密调集少府以外的军队,设伏于咸阳城北面的咸阳原。

泾水与渭水在咸阳城东面形成一个大约六十度的钝角,既然咸阳以及渭南是目标,不管敌军从哪个方向来,必然会掠过咸阳城,抢夺渭水上的长桥。只要在咸阳北面三十里的棫林(望夷宫)、城西北四十里的侯丽布置重兵,在渭水上游和泾水下游布置舟师,定然能将敌军困在咸阳城以东、以南,泾水和渭水形成的三角地带。

只是大军还在调集,焉氏塞方向的警示就已经来了。这让卫缭有些不安,因为赵政的命令是生掳楚王。生掳楚王不但能要挟楚国不救赵,说不定还能使楚国大乱。

赵政仍在伏案批阅,卫缭忍不住道:“大王,各地所召之卒已有五万,加之卫卒、咸阳之卒,近二十万。然则我军骑兵不足,若不能……”

骑兵全在晋阳,水路一千五百里十天之内并不能赶到。抽调之外,更多的是咸阳城内的士卒。二十万人如果围死了,五千骑兵自然难以突围,可要是漏网了,步卒是追不上骑兵的。

卫缭未尽之意如此,但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指挥此役的将领。大军准备攻赵,国内已无将,便是有将,也是赵氏老将。以步卒围歼骑兵,没有一个优秀的将领指挥不但不能实现,说不定楚王凭借千里马或能逃出秦国。

“卫卿以为当如何?”赵政终于放下了笔墨,正视卫缭。

“臣请大王以章邯为将。”国内无将,卫缭看中了一个新人。

“章邯?”赵政从未听过这个人,他本想以咸阳令赵勇为将。

“然。”卫缭道。“臣以为此人深悉兵法,用之必将大胜。咸阳令赵勇乃老成之将,其只愿保大王、咸阳不失,不能以歼敌、生掳荆王为重。”

“诺。”既然是卫缭出面推荐,赵政即便有所不愿,也只好答应。

“芈良人之事……”正面战场是一件事,战场之外又是一件事。

六国侯谍之多、网络之秘,卫缭深深忌惮。以前各国之间尚有矛盾,三晋知道的事情,齐人不知,齐人知道的事,楚人不知道。现在四国合盟,侯谍网已经整合,凡是关东侯谍知道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四国。这种情况下,国尉府只敢用秦人而不敢用关东卿士。

楚王与赵军奔袭咸阳,国内侯谍必会有所动作,以芈玹为饵,说不定能揪出这个侯谍网的一部分。只是芈玹已经是良人,是赵政的嫔妃,卫缭心有顾虑,行事必要先请示赵政。

“祖太后垂危,芈玹……”赵政担心芈棘,祖太后已命悬一线,芈玹不在旁侧伺候让他不安。

“大王,即便神医昃离,亦言祖太后不过今岁。”卫缭劝道。“荆王将至,咸阳城内荆国侯谍必将芈良人送至咸阳城外。芈良人出城不得,或速告于荆王,荆王知咸阳有异若是退走……”

既然设伏,就要一切逼真。如果不逼真,没有骑军的秦军很难全歼敌骑,生掳楚王。不过赵政还是担心芈棘,他问道:“咸阳城内之侯谍,如何将咸阳有异之讯告知荆王?”

“可以飞讯。”卫缭答道。

“那便停止飞讯。”赵政针锋相对。“泾水一路飞讯皆止。”

“亦或是……”飞讯只是卫缭的猜测,他再道:“荆国海舟已通中洲以西,彼处当有传讯秘术,我人不知也。”

“为何中洲以西有秘术而我人不知?”赵政继续追问。

“大王为何不问为何中洲以西有千里马而天下无有也?为何使臣言大夏士卒皆有青铜甲胄而天下无有也?”卫缭也被问急了,开始反问。“中洲之西土地广袤,邦国林立,无奇而不有。荆国海舟通中洲以西,彼可尽得奇技奇物,我无有也。”

“善。”中洲以西并非只有大夏,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楚国的种种技术皆来自中洲以西。如果楚国侯谍真有卫缭说的传讯秘术,芈玹不出咸阳,楚王说不定真能知晓有异,从而退兵。

第八十五章 离秦2

起于六盘山老龙潭的泾水流淌千余里之后,终于在渭水平原北面的九嵕山出峡,奔向西东流向的渭水。郑国渠就建在峡口处,其以平行渭水河道的路径,将泾水往东引入三百里外的洛水。谷口处泾水流速甚大,在此筑渠可最大程度取水入洛。

水出峡口,其声如雷,每当太阳西斜,阳光照在峡口常常折射成五光十色,伴着缕缕蒸腾的白色水雾,整个谷口都处于多彩的云烟之中,宛如绮丽的仙境。

弋阳侯弋菟就站在谷口北面看着这仙境般的峡口,赵将李齐站在他身后一步。靠着上游的舟楫桥梁,已经横渡泾水的两人无暇欣赏什么仙境,而是极力注视着一辆缓缓推至谷口右侧塞墙下的重车。重车一如攻城的冲车,虽然塞墙不可能被冲车冲破,墙头的秦卒还是急急抛下擂石和滚木,还有一些弩手冒着风险往塞墙下射箭。

既然是冲车,当然不惧墙上的擂石滚木,遮蔽箭矢更不再话下。弋菟当心的是峡口处水雾蒸腾,火药或许就是不灵了——启程时熊荆配属这支工兵部队时曾详细交代过:火药切不可遇水。赵齐则巴望着想了解楚人破塞的秘密,此前他只听见天雷一般的轰鸣,然后焉氏、朝那两丈四尺的城墙就被炸出一个五六米宽的口子,没马的赵军士卒亡命里突,将城内所有的活物屠戮一空。

弋菟、赵齐之后是熊悍、妫景等人,他们仗着马快,强突方渠、义渠一线的城邑,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诸人已绝尘而去,能追上他们的只有马莲水一线的秦军飞讯。

作为楚军的高级将领,妫景耳闻过火药,但他不知火药可以破塞。他并没有张望前方,而是在照顾熊悍的坐骑。流着熊氏、赵人血液的熊悍入秦之前有些忐忑,入秦以后变得越来越兴奋。只是他还不懂如何照顾他胯下的龙马,故而妫景正在给他的龙马喂水。

战马对水的需要比对马料多得多,一匹五百公斤的战马剧烈运动时每日需要十二公斤马料,却需要五十甚至六十公斤水,这些水必须洁净,必须加上盐,在运动后小心的喂。从焉氏塞奔袭至此,楚赵两军的骑士已不及三千五百人,此时所有骑兵都在给马喂水喂食。

“禀弋侯,诸事已备。”冒着塞墙上的箭矢,工兵卒长跑到弋菟身前揖礼。

“几时了?”弋菟回望身后,整条官道上的骑兵都在喂马,于是问向视日。

“禀主君,小迁也。”视日是楚军中的一种官职,审视天时以知禁忌凶吉,这与后世农历历书上的‘宜入学’、‘忌出行’类似。

“已是小迁?”喂马需要时间,然而自己奔袭至此已是下午而不是原定的上午、或者正午。

“末将以为当速速行之。”李齐知道弋菟的顾虑。赵军不心疼狄马,楚军却珍惜龙马。“已是十月,正午过后小迁、餔时、大迁,大迁过后便要天黑。我军距咸阳城尚有八十余里,距渭南尚有百里……”

李齐实际上不喜欢在这个时间点破塞,但不在这个时间点破塞就要等到明天。他如此着急,弋菟却一点不急,他又看向自己的司马弋通,“吉否?”

楚国与三晋习俗不同。楚军是出征前在太庙祈祷,将要决战时由军司马卜问凶吉;三晋是出征时或者临阵前卜问凶吉,将要战时祈祷。占卜的结果是凶,楚军一般会取消作战,或者再卜。弋菟这时候问凶吉让李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担心如果不吉,楚军会取消作战。

“不吉。”一直紧闭嘴唇的弋通如此答道,没有一丝隐瞒之意。

“不吉……”弋菟闻言轻叹了一声。“再卜。”

占卜并不需要太长时间,一块龟甲被刻上‘凶、吉’二字后,遂在弋通的祈祷声中放入火焰灼烧。没有帐篷的遮挡,弋通的动作和祷告把熊悍、妫景等楚军骑将、骑士全吸引了过来。他们注视着被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龟甲,也如他一样祈祷。

“不吉!”灼烧完毕的龟甲取了出来,结果还是不吉,两百多名骑士瞬间动容。

“再卜!”弋菟环视众人后再道,牙根狠狠地咬紧。

“我军卜之吉也,末将以为不必再卜。”弋通的占卜不光动摇楚军的士气,还动员赵军的士气。下次如果还是不吉,赵军士气说不定会崩溃。“请弋侯不忘鸡父之战。”李齐道。

鸡父之战是一场楚人很少提起的战争。按春秋时期的兵法,晦日不战(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晦日天无月光,战之不吉)。其时楚吴两军对峙于鸡父(今固始县东南),楚军将帅薳越因为是晦日,料想吴军不会进攻,遂放松戒备,吴王僚故意选在此日进攻,楚军仓促列阵,因麾下仆从国师中伏而败退。

李齐提鸡父之战是想劝弋菟不要拘泥古法,不吉也可说成是大吉,一切为了士气。不料弋菟根本没有听见去,他反证道:“我闻吴王僚死于刺客专诸之手,此晦日出兵之害也。”

李齐无语,而这时候弋通的祈祷已经结束,他不顾滚烫直接拿出火中的龟甲,看罢随即一愣。在所有人等待凶吉时,他将龟甲递给了弋菟。弋菟看着龟甲背面的裂纹没有犹豫,将它对着众人扬了起来,李齐想阻止已经不及。

“司马三卜而不吉,确不吉矣。”看着身前两百多名楚军骑士,弋菟目光无比严峻。“然吾受王命入秦,必迎芈女公子返楚,故虽不吉,亦将往之。非吾之家臣,彼等愿往者随吾而行,不愿者原路返国。时日无多,彼等速决。”

三卜而不吉,前所未有。弋菟虽然是侯,但他无权命令士卒参加一场神明已经预示会失败的战斗,毕竟这些骑士很多不是他的家臣。如果覆军,他还要自刎。弋菟催促士卒速做决定,赵军骑士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句可怕的话在众人当中传播:“此战,楚人三卜而不吉……”

“楚军不吉,然我军大吉也!”李齐顾不上劝说弋菟,他必须歇力挽回赵军的士气。

“我军大吉也!”一片龟甲好似救命的稻草,被李齐高高的举起,赵军的骚动变成了喧哗。“秦王就在八十里外,君等已忘血仇呼?”

峡谷内都是李齐的回音,赵军骑士逐渐安静下来。赵军平复,李齐回头看楚军时,只听到有人拔剑。

“为大王!”宝剑铮然,妫景的佩剑已经出鞘,阳光反射的光芒让李齐觉得刺眼。

“为大王!”项超等人的佩剑跟着出鞘,与他的剑交错,一剑压着一剑。此时宝剑已不仅仅是刺眼,而是变成了一团光亮,让人无法直视。

“为大王!!”不约而同的,两百多名楚军骑士、一百多名役从高喊起来。三卜不吉又如何?他们本就只为大王而战,只为大王而亡。

“点火!”爆破的命令终于下达,两名楚卒点火后冲出塞墙下的重车,举盾往五十步外的众人疾奔。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些,两人跑到二十多步的时候,便听见身后一震巨响,随后大地突然震颤,紧追而至的气浪将两人重重推到。

作为郢师工兵,这样的经历并不少见。而紧紧盯住塞墙的李齐等人,却被火药爆炸所掀起的土墙和烟尘震惊。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挣脱出来,暴怒的将高大的塞墙化为齑粉。

破焉氏塞、朝那城那是在晚上,晚上除了听见一记沉闷的轰响,什么也不看见。现在整个过程完整地展现在眼前,即便是弋菟,也被火药的威力震惊。死一样的寂静,大部分人都在发呆,还有一些士卒下马仓惶跪拜,直到负责爆破的工兵卒长前来禀告。

“禀弋侯,塞墙已毁,可直趋咸阳。”全军无声,卒长也觉得不适。

“善。”失神的弋菟答应了一句,策马前行。他没有快跑,待坐骑走过炸开的塞墙,才打马疾奔。跟着他,心怀畏惧的楚赵骑士也是走马经过炸开的塞墙,然后打马疾奔。咸阳原上,三千多名骑兵组成一线洪流,冲向渭水北面的咸阳城。

“禀大将军,荆王出谷也!”咸阳城西北重兵囤积的侯丽,一名令兵冲入邑府大声禀告。

“荆王如何破塞?”一干郡尉的簇拥下,章邯正在看地图,闻言立即转身。

“不知也。”秦式飞讯传讯能力有限,只能传递既定的信息,无法编字描述。

“不知?!”过漆县后,敌军的动作皆在章邯掌控之中,他不解道。“荆王小迁时至谷口,如今小迁未过,便已破塞,何也?”

“禀大将军,小人不知……”令兵以为章邯是在问自己,连答不知。其实章邯是在问自己,他很想知道是什么秘术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破开谷口塞厚达六丈的塞墙?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老朽的咸阳令赵勇甚至想说这是荆王用了巫术。不过章邯很快就问另一个问题:“芈良人已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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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离秦2

起于六盘山老龙潭的泾水流淌千余里之后,终于在渭水平原北面的九嵕山出峡,奔向西东流向的渭水。郑国渠就建在峡口处,其以平行渭水河道的路径,将泾水往东引入三百里外的洛水。谷口处泾水流速甚大,在此筑渠可最大程度取水入洛。

水出峡口,其声如雷,每当太阳西斜,阳光照在峡口常常折射成五光十色,伴着缕缕蒸腾的白色水雾,整个谷口都处于多彩的云烟之中,宛如绮丽的仙境。

弋阳侯弋菟就站在谷口北面看着这仙境般的峡口,赵将李齐站在他身后一步。靠着上游的舟楫桥梁,已经横渡泾水的两人无暇欣赏什么仙境,而是极力注视着一辆缓缓推至谷口右侧塞墙下的重车。重车一如攻城的冲车,虽然塞墙不可能被冲车冲破,墙头的秦卒还是急急抛下擂石和滚木,还有一些弩手冒着风险往塞墙下射箭。

既然是冲车,当然不惧墙上的擂石滚木,遮蔽箭矢更不再话下。弋菟当心的是峡口处水雾蒸腾,火药或许就是不灵了——启程时熊荆配属这支工兵部队时曾详细交代过:火药切不可遇水。赵齐则巴望着想了解楚人破塞的秘密,此前他只听见天雷一般的轰鸣,然后焉氏、朝那两丈四尺的城墙就被炸出一个五六米宽的口子,没马的赵军士卒亡命里突,将城内所有的活物屠戮一空。

弋菟、赵齐之后是熊悍、妫景等人,他们仗着马快,强突方渠、义渠一线的城邑,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诸人已绝尘而去,能追上他们的只有马莲水一线的秦军飞讯。

作为楚军的高级将领,妫景耳闻过火药,但他不知火药可以破塞。他并没有张望前方,而是在照顾熊悍的坐骑。流着熊氏、赵人血液的熊悍入秦之前有些忐忑,入秦以后变得越来越兴奋。只是他还不懂如何照顾他胯下的龙马,故而妫景正在给他的龙马喂水。

战马对水的需要比对马料多得多,一匹五百公斤的战马剧烈运动时每日需要十二公斤马料,却需要五十甚至六十公斤水,这些水必须洁净,必须加上盐,在运动后小心的喂。从焉氏塞奔袭至此,楚赵两军的骑士已不及三千五百人,此时所有骑兵都在给马喂水喂食。

“禀弋侯,诸事已备。”冒着塞墙上的箭矢,工兵卒长跑到弋菟身前揖礼。

“几时了?”弋菟回望身后,整条官道上的骑兵都在喂马,于是问向视日。

“禀主君,小迁也。”视日是楚军中的一种官职,审视天时以知禁忌凶吉,这与后世农历历书上的‘宜入学’、‘忌出行’类似。

“已是小迁?”喂马需要时间,然而自己奔袭至此已是下午而不是原定的上午、或者正午。

“末将以为当速速行之。”李齐知道弋菟的顾虑。赵军不心疼狄马,楚军却珍惜龙马。“已是十月,正午过后小迁、餔时、大迁,大迁过后便要天黑。我军距咸阳城尚有八十余里,距渭南尚有百里……”

李齐实际上不喜欢在这个时间点破塞,但不在这个时间点破塞就要等到明天。他如此着急,弋菟却一点不急,他又看向自己的司马弋通,“吉否?”

楚国与三晋习俗不同。楚军是出征前在太庙祈祷,将要决战时由军司马卜问凶吉;三晋是出征时或者临阵前卜问凶吉,将要战时祈祷。占卜的结果是凶,楚军一般会取消作战,或者再卜。弋菟这时候问凶吉让李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担心如果不吉,楚军会取消作战。

“不吉。”一直紧闭嘴唇的弋通如此答道,没有一丝隐瞒之意。

“不吉……”弋菟闻言轻叹了一声。“再卜。”

占卜并不需要太长时间,一块龟甲被刻上‘凶、吉’二字后,遂在弋通的祈祷声中放入火焰灼烧。没有帐篷的遮挡,弋通的动作和祷告把熊悍、妫景等楚军骑将、骑士全吸引了过来。他们注视着被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龟甲,也如他一样祈祷。

“不吉!”灼烧完毕的龟甲取了出来,结果还是不吉,两百多名骑士瞬间动容。

“再卜!”弋菟环视众人后再道,牙根狠狠地咬紧。

“我军卜之吉也,末将以为不必再卜。”弋通的占卜不光动摇楚军的士气,还动员赵军的士气。下次如果还是不吉,赵军士气说不定会崩溃。“请弋侯不忘鸡父之战。”李齐道。

鸡父之战是一场楚人很少提起的战争。按春秋时期的兵法,晦日不战(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晦日天无月光,战之不吉)。其时楚吴两军对峙于鸡父(今固始县东南),楚军将帅薳越因为是晦日,料想吴军不会进攻,遂放松戒备,吴王僚故意选在此日进攻,楚军仓促列阵,因麾下仆从国师中伏而败退。

李齐提鸡父之战是想劝弋菟不要拘泥古法,不吉也可说成是大吉,一切为了士气。不料弋菟根本没有听见去,他反证道:“我闻吴王僚死于刺客专诸之手,此晦日出兵之害也。”

李齐无语,而这时候弋通的祈祷已经结束,他不顾滚烫直接拿出火中的龟甲,看罢随即一愣。在所有人等待凶吉时,他将龟甲递给了弋菟。弋菟看着龟甲背面的裂纹没有犹豫,将它对着众人扬了起来,李齐想阻止已经不及。

“司马三卜而不吉,确不吉矣。”看着身前两百多名楚军骑士,弋菟目光无比严峻。“然吾受王命入秦,必迎芈女公子返楚,故虽不吉,亦将往之。非吾之家臣,彼等愿往者随吾而行,不愿者原路返国。时日无多,彼等速决。”

三卜而不吉,前所未有。弋菟虽然是侯,但他无权命令士卒参加一场神明已经预示会失败的战斗,毕竟这些骑士很多不是他的家臣。如果覆军,他还要自刎。弋菟催促士卒速做决定,赵军骑士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句可怕的话在众人当中传播:“此战,楚人三卜而不吉……”

“楚军不吉,然我军大吉也!”李齐顾不上劝说弋菟,他必须歇力挽回赵军的士气。

“我军大吉也!”一片龟甲好似救命的稻草,被李齐高高的举起,赵军的骚动变成了喧哗。“秦王就在八十里外,君等已忘血仇呼?”

峡谷内都是李齐的回音,赵军骑士逐渐安静下来。赵军平复,李齐回头看楚军时,只听到有人拔剑。

“为大王!”宝剑铮然,妫景的佩剑已经出鞘,阳光反射的光芒让李齐觉得刺眼。

“为大王!”项超等人的佩剑跟着出鞘,与他的剑交错,一剑压着一剑。此时宝剑已不仅仅是刺眼,而是变成了一团光亮,让人无法直视。

“为大王!!”不约而同的,两百多名楚军骑士、一百多名役从高喊起来。三卜不吉又如何?他们本就只为大王而战,只为大王而亡。

“点火!”爆破的命令终于下达,两名楚卒点火后冲出塞墙下的重车,举盾往五十步外的众人疾奔。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些,两人跑到二十多步的时候,便听见身后一震巨响,随后大地突然震颤,紧追而至的气浪将两人重重推到。

作为郢师工兵,这样的经历并不少见。而紧紧盯住塞墙的李齐等人,却被火药爆炸所掀起的土墙和烟尘震惊。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挣脱出来,暴怒的将高大的塞墙化为齑粉。

破焉氏塞、朝那城那是在晚上,晚上除了听见一记沉闷的轰响,什么也不看见。现在整个过程完整地展现在眼前,即便是弋菟,也被火药的威力震惊。死一样的寂静,大部分人都在发呆,还有一些士卒下马仓惶跪拜,直到负责爆破的工兵卒长前来禀告。

“禀弋侯,塞墙已毁,可直趋咸阳。”全军无声,卒长也觉得不适。

“善。”失神的弋菟答应了一句,策马前行。他没有快跑,待坐骑走过炸开的塞墙,才打马疾奔。跟着他,心怀畏惧的楚赵骑士也是走马经过炸开的塞墙,然后打马疾奔。咸阳原上,三千多名骑兵组成一线洪流,冲向渭水北面的咸阳城。

“禀大将军,荆王出谷也!”咸阳城西北重兵囤积的侯丽,一名令兵冲入邑府大声禀告。

“荆王如何破塞?”一干郡尉的簇拥下,章邯正在看地图,闻言立即转身。

“不知也。”秦式飞讯传讯能力有限,只能传递既定的信息,无法编字描述。

“不知?!”过漆县后,敌军的动作皆在章邯掌控之中,他不解道。“荆王小迁时至谷口,如今小迁未过,便已破塞,何也?”

“禀大将军,小人不知……”令兵以为章邯是在问自己,连答不知。其实章邯是在问自己,他很想知道是什么秘术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破开谷口塞厚达六丈的塞墙?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老朽的咸阳令赵勇甚至想说这是荆王用了巫术。不过章邯很快就问另一个问题:“芈良人已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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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离秦3

芈玹乘坐的帷裳正行于毕原之上。帷裳是女子所乘之车,车的四周悬有帷幕,让人看不到车内的情形。毕原就是咸阳原,武王伐纣后封姬高于此地,始称毕国,后人遂称这块渭水以北、九嵕山以南的土原为毕原。秦人改称其为咸阳原,汉人又称其为五陵原。唐代白居易曾歌之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咸阳’又作‘离离’)。

马车里的芈玹无暇欣赏咸阳原上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只有御手在不断挥鞭。车行迟迟,直到秦惠文王陵才停了下来。御手在车外大声道:“请女公子少稍,大王所遣之人将至也。”

帷裳内有人答应了一声,寺人则坐在车上等候,只待夕阳西下,才从远处传来蹄声。

“吁——!”疾速奔行的龙马勒紧了缰绳,骑士在帷裳外二十多步停了下来。驾车的寺人看着陌生的骑士毫不慌张,甚至对来人挥手。

“敢问可是芈女公子车驾?”骑士难得说一次雅言。

“正是芈女公子。”寺人说的却是楚语。他掀开帷裳,打开车门,好让骑士看到车内的芈玹。

“报!”探路的是弋醉,看到车内的芈玹后他便打马回转。“父亲,芈女子车驾就在前方。”

“可问暗语?”三卜而不吉,弋菟变得极为谨慎。

“孩儿……”出塞几千里就是为了迎芈女公子回楚国,弋醉一时激动忘了暗语。

“弋侯以为此地有伏焉?”妫景道。咸阳原并不是草原,原上有树林,秦惠文王陵更是幽森。

“余人皆止于此。”骑士止步于王陵之外,弋菟不想所有人犯险。

“我与弋侯前往。”妫景策马跟着弋菟前行,他回头对项超道:“你带人四处探查。”

天色已晚,急速奔来的众人根本来不及派出斥候,项超率人四处侦查时,弋菟已策马奔至秦惠文王陵前的车驾前。此时身着纯衣的芈玹俏立在车外,弋菟下马后揖了一礼,问道:“敢问芈女公子,在山泉水清否?”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山浊。’弋菟询问千年后才有的诗句,芈玹闻言一片茫然。她茫然,御手却知这是楚人间的暗语,这名女子并非芈玹,又怎么答得出来。他急道:“放箭!”

话音刚起,车厢中一支弩箭便应声射出,王陵四周的树林则闪出无数蹶张弩手和秦卒,这些强弩皆已上弦,就在车厢内放出的弩箭狠狠射入弋菟小腹时,‘砰砰砰……’的弓弦声连起,箭矢狂风一般的卷向风眼处的骑士和马车。

“啊—”扮作芈玹的女子只发出一声惨叫就被箭矢射穿心肺,再也发出声音。弋菟小腹中箭,见机迅速的弋醉、妫景等人跳下马举盾将他死死护住。一阵凄厉的马嘶,诸人的坐骑全数中箭,当即惊走。

‘咚咚咚咚……’建鼓声响彻整个秦惠文王陵,三波弩箭过后,建鼓轰然敲响,埋伏于此的秦军踏着鼓声从四面聚拢。

“杀秦人!”父亲中箭让弋醉大怒,就要冲上去与秦人拼命。

“吹…吹号。”带血的手一把将他拉住,中箭的弋菟命令护卫吹号示警。

戎车载着建鼓,骑军无车,只能吹号。苍茫的号声在秦惠文王陵中响起,听闻号声,正在王陵外停歇的楚骑急急上马,骑三师师长弃疾踵瞬间成为所有骑士的核心。

“秦人设伏,弋侯危矣!”看着身前八位骑卒卒长和工兵卒长,弃疾踵心里焦急脸上却极为沉稳。“甲、乙、丙、丁四卒与两重骑之卒随我解救弋侯,余者由军司马率之,速速往西侦之探路。除强渡漆水羊皮筏外,一切辎重皆要弃之。”

“芈女公子如何?”熊悍听到了鼓声,这鼓声不单是王陵内的鼓声,还有南面二十里外咸阳城传来的鼓声。究竟是自己第一次冒险,不想两手空空而回的他问起了芈玹。

“秦军设伏,芈女公子必为假。”从听到号角声开始,弋通就一直在拜谢神明。

“走!”已在马上的弃疾踵对着熊悍等人匆匆一揖,打马奔向前方。

“杀!”王陵内妫景、弋醉等人已被秦卒重重包围,他们抢占了马车,将受伤的弋菟置于车上,一个骑士帮他解甲止血。余下十多名骑士环绕车驾,列阵持盾与秦卒拼杀。

妫景、弋醉等人的死命相护更让秦卒以为车内就是荆王,他们气势迫人的呼喊:“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

夕阳西下,夜色将暮,栖息在这一片王陵的鸟雀再次惊飞。看着为拜爵蜂拥而来的秦卒,最最激动的弋醉一边咒骂一边亡命砍杀,不顾阵列的他每一次都要妫景拽他回来。

“弃疾将军……”加上重骑一共六卒一百八十名骑兵,转过树林看到秦惠文王陵前黑压压的秦卒阵列,众人生生抽了口凉气。马车外妫景、弋醉等人在歇力搏杀,搏杀场以北是秦军厚达四十行的军阵。可以预计,设伏于此的秦军不下四千人。

“放——!”骑弓在手,冒着秦军单臂弩射出的弩箭,一百二十名轻骑急速放箭。

“放——!”轻骑在秦军阵前十余步掠过,第二次掠过后,第一列重骑已经猛冲了上来。

“秦军不破也!”天色越来越暗,楚骑止步处,弋通看着一次又一次冲阵的重骑发出了一声哀叹。秦惠文王陵伏兵显现后,咸阳原北面侯丽邑囤积的重兵也快速出城,加上咸阳城北门涌出的秦军,整个咸阳原正在被秦军封锁。

“末将有一策。”辎重大多抛弃,除了马上的物资,随行数千里的四轮马车被点燃。看着重骑无法破开秦军阵列,工兵卒长向弋通揖告。

“何策?”咸阳原上全是鼓声,到处都是秦军,秦悼武王陵、秦昭王王陵、秦孝文王,这些临近的王陵都冒出了秦卒。弋通已经焦急到不问何策,直接道:“速行之!”

“准备掷弹!”卒长命令部下,工兵们已骑在马上,手里拎着圆滚滚的炸弹。炸弹不是抛出去,而是骑马冲到阵前丢出去,让其滚入敌阵。这是四倍装药下的无奈办法,郢都实验下来觉得勉强可行。

秦军阵后的妫景等人仍在歇力拼杀,弃疾踵指挥的六十骑重骑不断冲阵,每当他以为就要击破敌阵时,从临近王陵涌来的秦卒就加厚了阵势,让重骑的冲击徒劳无功。眼见工兵打马上来,重骑退下,阵列里的秦卒大松一口气,一些人竟然喊出了万岁。

可就在他们以为荆人铁骑败退时,没有开弓也没有持矛的骑兵再次冲来。与那些放箭的轻骑一样,他们只在阵前十步外掠过,唯一的不同是几个圆圆的黑球滚滚而来。前列秦卒还未生疑,黑球便在巨响中爆出一阵火光,横飞的弹片直扫阵列,激起一片惨叫。

弹片的杀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火药爆炸时发出的巨响和火光。这不但让秦卒恐惧,也让楚军自己恐惧。似乎是什么恶灵被释放了出来,它带着深深的罪孽,贪婪的吞噬着生命和鲜血。

“掷弹!”第一队工兵掷弹完毕,卒长立即下令第二队工兵掷弹。鬼哭狼嚎的秦卒看见骑兵手中的黑球再次滚来,阵列在瞬间崩溃,看准时机的弃疾踵一边打马一边疾呼:“冲!”

*

“赵人降不降?赵人降不降?赵人降不降?”

咸阳城南火光冲天,两千余赵军骑兵被困于渭水桥边。步步逼近的秦军步卒将他们所有突围的路径全都封死,渭水上的战舟也严阵以待。

即便是李齐,脸上也全是仓惶之色。冲出谷口后,因天色已晚,赵军一样没有派出斥候。前锋冲到长桥边时,埋伏的秦军忽然从四面涌来。只有少部分人逃脱,余下两千多骑尽数被围。

“赵人降不降?赵人降不降?赵人降不降?”胜券在握的秦军一边逼近一边高声相问,他们踩着赵军人马的尸体前进。

“竟要死于此处。”李齐心中悲叹。

“将军?”麾下骑将全看着他,催促他赶紧下令。

“杀出去!”楚式铁制面甲被李齐拉下,他选择了西方,那是楚军退走的方向。

“攻——!”李齐拔剑,指着眼前的秦军狂吼。

“攻——!”跟着他,两千多名赵军骑士发出无比震撼的呐喊,开始策马向前。

“止!”秦军在屯长的命令下止步,严阵以待赵人绝死冲锋。

“射!”又是一道军令,阵后的蹶张弩手从军阵缝隙间穿过,他们对准疾冲而来的赵骑放箭。

箭矢如雨,骑士身着钜甲,但战马并未披甲,每一波箭矢射出,奔驰中的战马便一片嘶鸣。有些战马继续前冲,有些则挣扎着倒地,被后列骑士踩踏。

已经站在南门城楼上的赵政看见城下一排排赵骑战死,忍不住大笑。而在北面的华阳宫,刚刚结束软禁的芈玹看见招魂的小臣拿着芈棘的黑衣,爬上屋顶向北呼号。

小臣喊第一声时她整个人还在呆立,喊第二声时她的眼泪狂涌而出,喊出第三声时,她终于大声地、无助地悲哭出来。此生最疼爱她的姑母,已经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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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离秦4

没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敌人死在自己脚下更让人觉得兴奋。心知冲不出去就要死在此地的赵军人人搏命,即便秦军阵列密密麻麻、即便同袍尸体重重叠叠,骑士仍然使劲鞭挞坐骑,有人甚至在马臀上直接砍刺,如此的剧痛让战马疯狂。

只是一切都是徒然,包围圈越来越小,阵后的秦军越来越多。看着赵人的冲击越来越弱直到停止,城上的赵政、卫缭等人最终松了一口。

“当年武安君围住赵人,赵将赵括亦或如此相搏?”赵人的亡命冲击最少击垮秦军六十行阵列,如果不是后方阵列将赵人死死顶住,说不定他们已经冲出去了。

“禀大王,然也。”卫缭对城下的效果很满意。焉氏塞方向的防御确实是秦过的软肋,那里距离咸阳实在太近了,突破焉氏塞如果绕行汧水河谷,根本不要破塞就能长驱直入,全歼赵军可以杜绝他们再来。

“武安军射杀赵括,赵军遂降也。”长平之战是定鼎之战,那一战秦军胜利不难,但全歼四十五万赵军却极为侥幸。“今日为何不能射杀赵将,使赵人降我?”

“这……”卫缭不清楚大王为何要将今日的伏击和长平之战相比,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赵政的心理:大王执政以后一直在吃败战,攻伐楚国战败、攻伐赵国战败,如今敌人送上门来,自然要赢的漂亮、胜的高贵。年轻的君王,总是好胜。

“大王有命:射杀赵将,以降赵人。”卫缭代赵政传命,王命很快就传到城下。

“射杀赵将……”接到王命的蹶张弩之将满肚子狐疑,秋冬时节太阳落的快,现在除了城上城下的燎火,天地间一片黑暗。赵将看都看不清,如何射杀?

狐疑归狐疑,王命终究是王命。已经退在一侧的蹶张弩手再次上弦,负责西面阵列的都尉无奈命令秦卒让开一些缝隙,好让弩手上前——军阵厚度已达五十行,弩手站在阵后,根本就看不清赵将在何处。

“将军,末将先行……”战马需要喘息,冲阵暂时停止。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将看向李齐徐徐断气。他冲阵受创,被部下死命抢回,然而即便抢回,人也已经不行了。

“你我黄泉相会。”看着失去部下,李齐如此答道。说罢,他又看向其他一息尚存带伤带血的赵军骑士,大声道:“我等黄泉相会!”

“赵人降不降?赵人降不降?赵人降不降?大王令:赵人降,可免死。赵人降,可免死……”

秦军又开始大喊喝问。数万人的声音响遏行云。喘息后将是第二次冲锋,只是两千多人冲不出去的秦军军阵,靠剩下的几百人又怎能冲出去?赵人一时面如死灰。

震耳欲聋的喝问,诸人行将赴死,终于有人唱起了战歌: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为眺,后为笑……”

燕赵多悲歌之士,悲呛的赵歌响彻在咸阳的夜空。战与降之间、生与死之间的赵人终于回想起自己如何走出家门,如何汇集军营;鏖战三年,秦人杀人盈野,斩首盈城。来秦国,不是为了建功;来咸阳,只是为了复仇。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他们不再歌唱,他们开始呼喊,一句比一句激烈。

最后几百名赵军爆发出来的杀意让人侧目,他们已经表明自己死战不降。卫缭正想建议猛攻时,华阳宫奔来的赵高跪拜在赵政面前,而楚军的号角这时候突然想起,并且越来越近。黑暗中似乎能听见如雷的蹄声,但城下的吵杂又将这种若有若无的蹄声淹没。

“弋侯?!”听闻号角,李齐眼中迸发出一丝生的希望。

“是弋侯!弋侯!!”号角本是蛮夷的东西,华夏只用鼓钲,楚军用号角还被赵军私下里嘲笑,现在这号角却成了众人唯一的希望。

“弋侯、弋侯来矣!弋侯来矣!”有人大声喊叫,纷纷上马。

没有任何预先准备,绕行至包围圈西侧楚军重骑开始冲锋。借着城上城下的燎火,最前面的重骑可以看到秦军密集的军阵正背着自己。他们这一次没有排出宽达三十骑的行列,而是选择十五列,十五列重骑可以分作四排。重骑身后是六个卒大约一百八十名轻骑,他们排出三十骑的宽度,列了六排。所有队列的宽度都达到最大,以容忍更多的队列冲击。

只有一句非常短促的命令,项超便策马前行,向右看齐的另外十四名重骑骑士跟着他一起策马。与狭窄秦惠文王陵不同,咸阳城南极为平坦,重骑有足够长的距离加速。

基本是凭空出现,铮亮刺目重骑突然现身在火光下,城上城下的秦军一阵骚动。重骑冲击方向的二五百主指着它们正要大喊,一支箭羽便射在他的额头。

箭是成夔射的,他没有列阵,而是与项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等人一起,伴随第一行重骑往前奔行。戎车上的二五百主像沙袋一样倒下,可还是有人带着恐惧大声嘶喊:“铁骑!铁——骑!荆人铁骑……”

楚军铁骑是秦军的噩梦,而今这个噩梦正敞露在咸阳城南。耀眼的钜甲、高大的龙马、闪着寒光的骑矛。它们奔行的速度不快,然而地面却在猛烈的震颤;它们数量很少,却让转身的秦卒如坠冰窟。

“轰——”第一列重骑猛击在秦军阵列后方,有人被踩踏在马下、有人倒飞数尺、有人被骑矛穿透,张着嘴却因为惊骇忘记了惨叫呼喊。

“轰——”又是一次怒涛拍岸似的冲击,这一次撞击的地方已在秦军阵线十步之内。骑兵的冲击连绵不绝,第四波冲击过后,曾被赵军冲垮六十行的军阵已经摇摇欲坠。

“冲!”妫景挥剑厉喝。机会只有一次,不趁秦军背对自己、淬不及防下冲破开军阵,恐怕连自己都要陷入秦人的包围圈。

“攻!”楚军突然出现,突然发起冲击,眼看秦军军阵就要破开,亲自执旗李齐不想再做等待,命令部下再次突围。

楚军的冲击一波接着一波,非常短暂。反应过来的秦军迅速往中间压缩,以求缠住赵军——大王就在城楼上看着,赵人真要逃了出去,说不定所有人都要罢爵。只是他们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赵军正要冲击,第六队楚骑已冲开军阵,闯入密实的包围圈内。

成夔、项梁、景肥、屈桓挥剑冲在最前。李齐认识成夔,两人在漆县还比过射术。看着他手里那张大弓,李齐脑中念头狂闪,他大喊道:“成夔,彼处!”

李齐手中的旗杆指向城墙上方,燎火的照耀下,画有日月的常旗就悬在那里。本欲打马转向,跟随赵军冲过缺口的成夔看到了那面常旗,他策马左转,冲向咸阳城门。

城上城下的秦军感觉到了一丝异常,卫缭的声音还含在嘴里,成夔的箭就搭在了弓上。长弓完全拉满的时候,成夔稍稍顿了一下,以调整自己的呼吸、估算战马的速度以及城头的距离,他还必须想好射击的角度,以保证箭矢能穿过女墙,射中常旗下身着韦弁服的人影。

一顿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可以及远的双翼长箭就随着弦音脱弦而出,在秦人的惶恐中没入黑沉沉的夜色。

“大王……”卫缭的喊声很快,可双翼长箭更快。穿过城头的女墙,箭矢完美的命中了赵政。这时成夔已经打马回转,隐约中他看到有人中箭,墙上乱作一团。

“秦王已死、秦王已死、秦王已死……”缺口处的李齐也注视着城墙上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不想突围,想亲眼看到赵政身死,可惜冲过缺口的他只能随着楚军一起逃亡。

“寡人无恙、寡人无恙!”被一帮寺人压着,赵政声音里全是愤怒。还是赵高见机最快,他大喊道:“告之城下,大王无恙。”

城下的秦军看着成夔射箭、看见城墙上混乱一团、更听见赵人喊‘秦王已死’,他们不由自主的张望城上,忧心大王的生死。听闻城头寺人高喊‘大王无恙’,悬着心方才落地,然而这时楚赵骑军已经没入包围圈外的黑暗,消失不见。

“射…寡人者何人?”惊心动魄的一箭,赵政背上全是冷汗,喉咙干涉。

射箭的只是敌军一名普通的骑士,没有任何特征,除了那张异于常人的大弓。好在赵高耳朵尖,他揖道:“禀大王,赵将喊此人成夔也。”

“臣闻楚军中有人可开十二石弓,氏成,应是此人。”卫缭执掌国尉府,知道的消息多。

“氏成,若敖氏也。”赵政把那支箭矢折断,他不明白为何楚军人才辈出。本来就只有一个项燕,后来又有妫景、项超,现在又有成夔。“告知章邯,遁逃一人,寡人唯他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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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离秦5

整个咸阳原都是战场,秦惠文王陵、咸阳城南只是整个战场的一个部分。在章邯的计划中,泾水以南、渭水以北、漆水以东,这块被三条河流切割出来的、长约一百五十里、宽约五十里的土原就是荆王的被掳之地。

秦惠文王陵逃了没关系,咸阳城渭水桥边逃了也没关系。只有舟师、秦军谨守河道关隘,荆王插翅难飞。章邯虽然年轻,可算计非常老道,为了取信于赵政,一些事又不得不保证,这才使得不甘的赵政如此相告。

晦日将近,月色无光。昏暗的树林里不时传来受伤士卒强忍着的呻吟。看到咸阳方向仍然火光冲天,杀出重围的李齐宛如梦中。

“夜中不能生火,请将军生食。”发饭的楚卒将一个马肉罐头递给李齐,这就是今夜的晚饭。

“敢问弋侯何在?末将求见弋侯,以谢救命之恩。”李齐无心吃饭。

“弋侯伤重,将军有事可见妫景将军。”发饭的是辎重人员。即便是辎重人员,也知道弋菟中箭,现在指挥全军的是骑兵之将妫景。

“请引路。”弋菟受伤让李齐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是弋侯率军救援自己,没想到是妫景。

曾几何时,让廉颇‘我思用赵人’的楚军将星不断涌现,妫景便是其中之一。想到是妫景领军,李齐心中更加安定。然而若是妫景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连连摇头:骑兵作战,也许弋菟不如自己,可行军突围,弋菟胜自己十倍。

简陋的不能在简陋的幕府,烛火下的妫景正看着地图发愣。从撤出王陵开始,侦骑的报告就不断传来:

来时的谷口方向挤满了秦军,谷内道路已无法通行;

甘泉宫方向,也就是秦王祭天的好畤,也布满了秦军,他们堵住了自己往泾水上游突围的道路;

渭水、泾水上全是秦军战舟,这些战舟仍然是没有撞角的式样,但不管有没有撞角,它们都能有效阻止自己渡河——泾水通道的东侧是子午岭通道,那里有沮源关。只是关塞一般是向外而不是向内防御,从咸阳突围的最佳路线就是子午岭,这是秦国的上郡,粮秣极易获取。

往南去巴郡当然不可能,唯一能去的方向是雍城方向。雍城在岐山之西,距此大约两百五十里。从雍城突围要走汧水河谷,沿六盘山北上,最终回到焉氏塞,从清水河返回河曲之地。

此前制定的撤退路线就是这条,可现在全军已抛弃辎重,杀出重围的赵军连干粮都没有,只能与楚军分食罐头,走这条缺少补给的草原之路很难撤回赵国;再就是百里外的漆水。

‘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沮为沮水,漆为漆水。漆水源于郁郁葱葱的黄土高原,在咸阳城西面百里处由北向南,汇入渭水。相比于泾水,漆水并不宽大,按情报水文记录,这个时节的水深不足八尺,最窄处的宽度不过三丈。然而水不深、河不宽,沟却很深。

从高原流出的漆水其状如‘Y’。它的北端分成两条河道,东面的一条后世叫做大北沟。沟水冲刷不断,土原已被冲出一条高约两丈、宽约八丈的深沟。沟壁崎岖,要想从大北沟渡河,人马要下至两丈深的河面,再从两丈深的河面爬上对面更高的沟壁。这样渡河步兵可以,骑兵不可以,因为战马过不去。

不能从大北沟渡河,就只能从‘Y’两条河道的交汇后的南面渡河。这个地方叫做邰城(今武功县大庄镇),邰城渡河后往西北方向走,抵达美阳(今扶风县法门镇),再从美阳到西岐(今岐山县)、再到雍城……

妫景眼前的地图只有这条并不笔直的道路,这个时代的渭水平原林木密集,要到唐代岐山附近的森林才被一扫而光。森林以外,土原上还有被河水日积月累冲刷出来的沟壑。不走官道,指不定就会遇到大北沟那样的深沟,而走官道,又担心秦军就在这些城邑里等着自己。

既然奇袭咸阳秦人设伏,那撤退路上秦人是不是也会设伏?楚赵两国联合出塞以击秦,不是楚国走漏了消息,就是赵国走漏了消息,是楚国还是赵国?弋侯救援赵军虽然冒险,好在将剩余的赵军救出。人人带伤的七百余赵骑增加了战力,可万一,他们当中有秦人侯谍怎么办?

悍王子、弋侯,以及三百多同袍的生命让妫景徒感沉重,这不仅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智慧。他忽然想到了逯杲,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拜见妫将军!”幕府太小,就是一个遮光的帐篷,根本不用通报。李齐伏在帐外连连顿首,他大声道:“谢妫将军救命之恩,李齐必有后报。”

“谢妫将军救命之恩,我等必有后报。”跟着李齐,冲出来的十数名赵军骑将一起顿首。没有楚军从阵后冲阵,他们早死在咸阳南门了。

“李将军请起、诸位将军请起。”妫景没有做态,也没有激动,极为平静的请李齐等人起身。“出塞皆为杀秦,何须如此大礼?”

“我等……”李齐起身后猛拍大腿,“唉!神明不佑也。”

他的理由让人发笑,可这就是赵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临战,楚军司马三卜而不吉,赵军腹心卜之却是大吉。两相对照,谁的神明灵应傻子也清楚。

神明不佑,谁之过?有人愤愤道:“牺牲玉帛,必以信。神明不佑,帏门之罪也。”

军人说话少有禁忌,一说是帏门(王宫后门)之罪,一干赵将深以为然。妫景没想到他们求见自己说的却是王宫秽事,只道:“斥候禀报,方圆几十里皆是秦人。秦人必是得我击秦之讯,方设伏于王陵、设伏于渭水之畔……”

神明不佑是一回事,情报失密则是另一回事。听闻妫景之言,李齐神色一沉,道:“赵军人众,若失密,当我赵人也。”

李齐竟然承认失密的责任在己,这让妫景心下生出一些好感。

“请李将军抚慰部属、整顿兵甲、安置伤患,明晨便要拔营。”妫景道。

“敢问妫将军,我军明晨行往何处……”有人问道。

“无礼!”李齐喝道。“今日起,我军所有士卒皆听命于妫将军,妫将军欲至何处,便至何处。”

李齐这是把整个赵军的指挥权全部交给妫景,妫景犹豫间,弋通却帮着他答应:“如此甚好,楚赵两军合为一军,必能杀出一条生路。”

三百多人忽然变成一千多人,妫景觉得自己背负的东西又多了许多。待李齐退下,他才道,“司马何以如此?”

“赵人不可信。”弋通毫无喜悦。“然既已救,不如此又能奈何?”

*

华阳宫一片哭声。

招魂是丧礼之首,招魂、小敛、大敛、出殡、朝夕哭、卜筮葬地、出葬,诸多礼仪皆有定制。招魂是为了喊回死者的魂魄,使其复生。如果不复生,那就要将死者从北窗之下迁移到南窗下的床上,盖上寝衣,用帐幔遮掩床榻。

赵政赶至华阳宫的时候,帐幔虽然掀开,芈棘整个人已被寝衣遮盖。也许是刚刚死里逃生,大脑、身体还在庆幸的赵政怎么也哭不出来。他大拜后问向老寺人尚吾:“祖太后留有何言?有何遗愿?”

祖太后薨时赵政正站在咸阳城头,没有见到芈棘最后一面。他希望能完成芈棘的遗愿,可这样的问题让尚吾很为难。犹豫了好几次,尚吾方道:“禀大王,临将薨时,祖太后可言也。祖太后挂念芈…良人,问芈良人为何不至?”

刑讯楚侯得知芈玹将与楚王会于秦惠文王陵,因为芈玹不愿出城离秦,卫缭只好找来一个肖似芈玹的人扮作她,假装芈玹出城。又担心此计被城内剩余的楚人侯谍知晓,因此将芈玹软禁了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就是生死离别,芈棘逝时,芈玹不在身侧。

“芈良人……”赵政看向跪在一旁的芈玹。卫缭告诉他,芈玹并未答应楚侯所请,出城与楚王相会离秦。这让他心里微微有了些好感,只是芈玹不愿出城离秦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祖太后,现在祖太后已薨,她此时应该会答应离秦了吧。

“祖太后还有何言?”赵政欲言又止,看芈玹的目光转为平淡。

“祖太后欲请大王……”芈棘最后遗愿仍然是要芈玹入楚。然而大王既然封了芈玹为良人,这件事就没有可能。尚吾重重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大王何在?大王安否?大王……”寝外传来太后赵姬的声音,她听闻赵政中箭,急急赶来。

“母后,政儿无恙。”赵政担心赵姬闹事,连忙出寝相迎,赵姬却已登堂。

看到儿子无事,赵姬终于放心,然而她眼睛一翻,道:“此地晦气甚重,大王稍稍祭拜便可,祭拜完当速速离去。……终究不是大王的亲曾祖王母。”

“母后!”赵姬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怒视,赵政连忙喝止。“请母后回宫,政儿随后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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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离秦6

赵姬将所有人激怒,这才心满意足的出了华阳宫。哭不出来的赵政脸上愁云更甚,他劝慰熊启等人以后才离开华阳宫,去想赵姬问安。

君王宫寝众多,芈蒨执掌渭南,赵姬执掌渭北,只要不碰上,婆媳间难有什么冲突。然而祖太后薨了,赵姬这个太后已是后宫之长。她故意找茬没人敢拦,尽孝也好,安宁后宫也好,赵政都很有必要与赵姬长谈一次。

“那老毒妇……”咸阳宫小寝西室,赵姬一开口赵政就受不了,赵姬见此格格一笑,改口道:“那老妇何日归葬?”

“禀母后,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祖太后是我大秦祖太后,自当五日而殡,五月……”

“不可!”赵政还未说完,赵姬就将他打断。“那老妇非大王亲曾祖王母,夏祖太后才是大王亲曾王祖王母。夏祖太后不过三日而殡、三月而葬,那老妇岂能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赵姬提起了夏祖太后,夏祖太后十年前死的,丧葬礼制等级同于卿大夫。赵政为了突出芈棘的尊荣,欲将她的丧葬礼制等级比照诸侯,这是赵姬绝不容许的。

赵姬说完见赵政默不作声,故而再道:“大王!朝堂上下、咸阳内外、军中将率,有多少人是那老妇所命?又有多少人是大王所命?大王若以诸侯之礼葬那老妇,彼等便会以为大王不敢悉更彼等。大王若以卿士之礼葬那老妇、或逊于卿士之礼葬那老妇,彼等便会知晓:宫中依仗之人已死,若想保住官位,当忠于大王而非楚人。”

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赵姬的话不容反驳。很早以前,赵政就在着手调整军中将帅了,只是目前还没有全部调整完。祖太后已薨,各郡郡守、郡尉确实应该动一动了。只是这又涉及到昌平君等人,要调整这些人,昌平君那边又要作安抚。只是眼下秦楚交恶、四国合盟,昌平君等人的价值非常有限。

“大王不是欲娶那芈玹?”刚才在华阳宫,赵姬不动声色已将芈玹打量了一番。“芈玹甚美,王后不及也。早日葬了那老妇,大王可早日与芈玹合卺饮酒。”

“母后!”满后宫的嫔妃,赵政根本干不过来。芈玹确比芈蒨美,可他现在半点心思也没有。

“母后窃闻,荆王欲娶芈玹为后,大王娶之,荆王必哀也。”赵姬格格再笑。她把熊荆与芈棘视为一体,能让熊荆不高兴的事情,她必然要做。

“母后,如今祖太后薨落,大军正欲伐赵,荆王就在咸阳原上……”赵政满心苦恼,直接就把原先保密的事情说了出来。

“荆王就在咸阳原?!”赵姬错愕。好一会她才明白过来:“彼非赵军否?”

“荆人与赵人出塞击我,所幸事前侦之,不然,”整件事情在赵政看来都是侥幸,实际这又是一种必然。六国如果不是彼此之间勾心斗角,怎会有今天的大秦?

“荆王既至,何不以芈玹诱之?”赵姬是见过风浪的女人,计策说来就来。

“已诱,不成。”赵政早已得到王陵设伏失败的报告,他不怨荆王施法术,只恨秦军太无能。

“那将如何?”赵姬再问。“或可速速伐荆,荆王不在国,秦军将大胜?”

赵姬继续出着主意,不过楚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她无法想象。赵政却隐约明白楚国不是一个‘正常’国家,大王在与不在没有什么不同。

“章将军许诺,明日便可生掳荆王。”赵政最后道,他将希望压在章邯身上,而章邯确实没有让他失望。依靠那些互相冲突的信息,他非常正确的判断出了敌军的突围方向。

*

清晨的雾还未散去,项超、成夔、景肥、屈桓率领的四个轻骑卒就向四面铺开,以扰扰秦的视线,混淆突围的方向。全军开拔的时候,昨夜散出去的侦骑才刚刚回营,向妫景报告秦军的布防和拦截。

昨夜妫景已经确定要往汧水河谷撤退,往这个方向除了要横渡漆水,另一个问题就是在没有被秦人发现之前,不能走官道,要走树林。

咸阳往西的官道与渭水平行,南距渭水不过四五里。出咸阳往西百里,最先经过的是邰城,从这里渡过漆水,邰城过后二十里是斄邑(tai,今杨凌区杨凌镇),斄邑过去三十里可以往北,渡过平行于渭水的湋水(ei,今后河,古沮水)便是美阳,美阳往西五十里就是岐山,岐山往西五十里就是雍城,雍城一过,就是汧水。

当然也可以不往北渡过湋水,而是一直平行于渭水向西,斄邑往西七十里是郿城(今眉县),郿城往西七十里是西虢城和陈仓。虢城在雍城正南四十里、汧水以东,陈仓则在汧水以西。从虢城北上一样是汧水河道。

三百三十多里的道路,楚赵骑兵不能沿河,只能从官道北面的森林往西行军。虽然已经抛弃了辎重车辆,林中行军依然不便。靠近咸阳的地方森林砍伐严重,许多时候必须北至高原脚下,才能依靠森林的遮蔽行进,如此走的一个上午,也不过四十多里,仍在邰城以东。

眼见太阳正中,妫景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因为昨日中伏,他变得事事小心,然而事事小心并不能让自己突围,因为自己仍在秦人的包围之中。

“召各将军!”吃饭喂马的当口,妫景急召骑将。

“林中行军甚密,然未必能助我离秦也!”见诸将到齐,妫景如此说道。“我军既是骑军,何不与秦军竞速?”他指着悬挂着的地图,“走官道又如何?”

“走官道?”惊弓之鸟,闻弦而恐,一说官道,诸将就有些骇然。

“然,便走官道。官道平坦,我军一日一夜可行三百里。”妫景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官道就在渭水一侧,水上秦人舟师见我往西,亦可逆水往西。”弃疾踵道,他不太放心这种光明正大的行军方式。

“秦人舟师欋手不过五十人,逆水而上,一日能行三百里否?”妫景问道。

“不能。”弋通等同于参谋,他知道旧式战舟的速度。

“既然如此,秦人舟师逆水西上又有何妨?”妫景再问。“我等未出秦国,仍陷重围,既然昨日能冒死一冲,今日又为何不敢?我等逾迟,前路秦军便越多。君等传我军令:午膳之后,全军南下入官道,不避秦人,往西疾行。”

“末将……敬受命。”李齐稍稍显得犹豫,只是妫景说的在理,自己未出秦国,仍陷于重围之中,昨日既然能够一搏,今日何以如此畏首畏尾?

“唯!”李齐受命,弃疾踵等人则是郑重称唯。

“项将军如何?”有人问起了项超等人。

“我将派出侦骑在所约之地等候项将军。”计划变更,项超那四个卒的轻骑兵只能留人相告。

“请将军准我等候。”项梁连忙揖道。他高兴留在后方,留在后方兴许能多杀几个秦人。

“准。”项梁是项超的二弟,他留下最合适不过。

计划更改,命令传达下去后。习惯性的,妫景问向了弋通:“卜之吉否?”

“吉……吉!”弋通神色一怔,连忙答吉。妫景看着他笑,他看着妫景也笑,只是很是心虚。好在妫景的目光很快就转移到身前的骑士身上,不再看他。

“入秦之事泄矣,且弋侯伤重,故而我等急需离秦。迎芈女公子之事,知彼司、大司马府将再行设法。出塞三千里,袭咸阳而杀秦王,舍我等再无他人。我等务要全身而退,将秦王已死之讯告之天下,天下必当大震……”

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可有些事妫景不得不相告。实际上对楚军而言,计划是失败的,好在昨日成夔一箭射中秦王,其非不死亦重伤,这是最鼓舞士气的事情,而只有鼓起众人的士气,全军才可能全身而退。

身为楚人,自然熟悉楚军。果然,妫景一提起‘秦王已死’,有些颓废的楚军人人振奋,有些人甚至捶胸而欲长啸——那一箭是成夔射的,可这也是所有楚军骑兵的荣誉。荣誉第一重要,至于秦国内乱不内乱、天下局势如何变化,那是朝堂诸公、大司马府考虑的事情。

妫景很快就把话说完。动员完的骑军从森林中涌了出来,将正在这片林区四处搜索的秦军骑兵吓得四处逃散。‘咚咚咚咚’的示警鼓声很快从远处传来,飞讯站的短杆拼命飞舞,闾里、城邑外的秦人仓惶奔走。

然而九百多名骑士好似山出的猛虎,对这些杂碎猎物毫无兴趣,他们一路往南,行向南面二十里的官道。这时候官道上也乱作一片,行人纷纷避走,车内的贵人弃车而逃,在路室驿卒的颤抖中,他们顺着官道奔驰往西,绝尘不见。

第九十章 入谷

(未改别字)

昨夜消失不见的敌骑再度现身,并且堂而皇之的行走在咸阳西面的官道上,足智多谋的卫缭听到这样的报告也是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荆王只会从小径偷偷的行动,没想到竟然如此横行无忌,简直视秦军为无物。

卫缭震惊,赵政脸色阴沉,若不是今晨卫缭将章邯的计划提前告知,他早已大怒。千余骑在大秦都城横冲直撞,百姓士卒见敌骑奔走恐慌,这让他这这个大王颜面何存?堂堂大秦,竟然成为了楚人、赵人的遛马之地!

“传讯章邯,必杀荆王!”赵政已经不想生掳秦王了,昨日他差点就死于成夔箭下。

“大王,若是荆王杀之,荆人……”卫缭只能委婉的进言,秦军已经攻赵了,此时杀了荆王,肯定会激起荆人的愤怒,掉入赵人所期望的陷阱。

“你以为荆王说生掳便能生掳?”赵政喝问。即便是赵军都宁死不降,何况是荆王。卫缭无语,赵高使了一个脸色,将王命穿了出去。

飞讯是秦国学之楚国最有用的东西,虽然传递的信息有限,但非常快速,几分钟就能飞行百里。必杀荆王的王命传到章邯手上不过三分钟,对此他倒没有意见,杀与掳都要先围住,如果围不住,杀与掳都不可能。而这,正是他昨天思考一夜,得出的结论。

而围,兵法有云,十则围之。秦兵教荆人赵人百倍不止,可因为对方是骑兵,还是骑着八尺龙马的甲骑具装,百倍的秦军想围死他们真不是那么容易。这当然要怪国尉府,为了与李牧的骑军抗衡,秦国国内的骑兵搜罗一空,尽数发往晋阳。如果昨夜他手上有一支堪用的骑兵,哪怕只有几百人,也能阻止荆人赵人突围。

步兵围死骑兵,尤其是围死荆人铁骑,能依靠的只能是地形。故而下半夜章邯便悉数变更之前的作战计划,将所有一切堵在山谷。

正顺着秦国宽阔官道疾驰的楚赵骑军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对手在哪,他们按照妫景的命令全速西行。只待马累了才稍作休息,喂水喂粮。沿途秦军虽有阻拦,可官道两侧全是平原,敌军阵厚就绕行,阵薄就击破。

秦国是一架由百余万官吏组成的战争机器,庶民征发了,官吏自然不能征伐。县内各曹,乡内里长、亭长、游徼、亭卒、官啬夫,正是这些人支撑着整架机器的运作,而这些人皆是‘奸民’。他们带领士卒阻截骑军,眼见八尺高的龙马小山一样疾驰而来,大多时候士卒未溃,自己就逃亡了。

试出秦军的成色,斄邑过后,凡是有人列阵挡道,骑军一律击破。如此奔行到半夜,已到郿城境内,胆子渐壮的士卒直驰县外的城郭,使得整座城池鸡飞狗跳。

“妫将军,彼等彼等要……”景肥是个胖子,他见李齐压制不住赵军骑士,赶忙跑来报讯。

“何事?”妫景没有宿于民房之内,而是在民房之外。

“彼等要屠尽白氏!”弃疾踵也奔来了,大声相告。

“为何?”妫景终于起身,赵军受他管辖,他不能坐视不管。

“彼等言,此乃白起族人所居之处。”弃疾踵苦笑。“还言白起击破郢都,要我等也一同……”

“无礼!”妫景大喝。“备马。”

“将军,赵人皆疯,去也无用!”弃疾踵道,这时候妫景已经策马向前,行往火光最盛之处。

从入秦开始,赵军就大肆杀人,当时赵军不属于楚军管辖,弋菟、妫景只好视而不见,现在赵军受楚军管辖,那就要听从军令。军人最重要的不是生命,更未必是胜利,而是荣誉。既然荣誉重逾生命、重逾胜利,那就要珍惜捍卫。赵军大肆杀戮,悖背郢都军校最核心的教导,妫景必要阻止。

脑中想着军令和荣誉的妫景迎着北风疾驰,白氏所居的村落实际在郿城以东。侵占郿县城郭后,赵人才问得这里是白氏所居之地,这才百十人一起涌来,猛攻白氏所居闾族。

妫景赶到白氏村落时,闾族之内火光冲突,哭喊声数里可闻,他打马越急,待到近处,便看见一个素衣之人已经悬空,他的四肢和头颈分别拴着绳索,哀嚎嘶喊叫嚷中,五匹马拖曳着绳索向五个方向撕扯,这是五马分尸之刑。

龙马疾奔,直接冲进火光照耀的刑场,妫景拔剑,顺着前冲之势,钜刃削断了三根绳索,哀嚎之人当即落地,被另外两匹马拖曳。

“妫将军,是妫将军……”围观的赵卒本欲抽剑张弓,见识妫景,顿觉惊讶。

妫景正在打量全场,让他刺目的是围观的骑士中除了赵人还是楚人,他等着这几名骑士,直到他们往后避退,隐入人群。

“妫将军,白起杀我赵人,我等正在报仇,将军为何不悦。莫不是五马分尸之行尚不足以泄将军心头之恨?”妫景闯入刑场,斩断绳索,这样的举动很让人不快。

“再恨白起,白起已亡。残杀白氏妇孺老弱,真能泄我等心态至恨?”妫景看着眼前的赵将,如此反问。

“白起杀我大父、杀我仲父、杀我季父……”身前的赵将背着火光,身躯忽然暴跳。妫景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想象到他脸色的狰狞。“杀其族人,我为何不能泄心头之恨?!我大泄矣!妫将军是楚人,鄢郢之战,白起引渠而灌城,楚人死数十万,一城皆臭,将军难道不恨?”

饱含愤怒的声音,挑动人的每一根神经,即便是妫景,心头也在滴血,而随他而来的楚军骑士,看着燎火下哭声渐歇的白氏妇孺,杀机突起。

“我恨!”妫景答道,看向在场的所有人。“坑杀赵卒四十余万者,白起!引水灌城使楚人死数十万着,白起!然是谁命他坑杀四十余万赵卒,是谁命他攻伐楚国引水灌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往昔之秦人。是谁,将如此之秦人变成只懂斩首的禽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楚秦昔日是姻亲盟邦,又是谁,将与子同仇之盟邦,变成食肉寝皮之仇敌?”

即便对楚国,战争也是极为惨烈的,惨烈到让人疯狂,只是这是一个人罪?骑兵不是步卒,楚军骑兵多贵族,赵军同样如此,妫景的发问他们听的懂。

“你等恨白起,我亦恨白起,然白起杀戮有罪,我等杀戮便无罪?”妫景再道:“曾几何时,野人不可与战,而今丁男被甲,丁女转输;曾几何时,战事一日即毕,而今战事三年不止;曾几何时,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而今杀人盈野、杀人盈城……”

火光的照耀下,妫景发出如此之哀叹。他知道,以前的世界不是这样,以前的战争更不是这样,然而不知为何,世界和战争却变成了眼前残忍的模样。

“欲杀白氏,请先杀我!”固执而苍老的声音,弋菟被弋醉扶了上来。他腹部包裹着棉布,目光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速速退开,再不推开,杀无赦!”李齐的声音。他没有妫景那样的哀叹,也没有弋菟的固执,他只记得,白氏姓芈。楚军将帅氏各异,但姓却只有一个:芈。杀白起可以,杀芈姓楚人肯定不会同意。

“将军,不杀白氏,我等先人之仇何报?”不甘的声音,这不是一人,而是几百人。

没人答话,唯有连接不断的楚军骑士奔来,他们站在弋菟身前,将闾内的白氏妇孺老弱隔在身后。

“走!”眼见楚军越聚越多,除非火并,报仇已无可能,此前的赵将一跺脚,不甘喊了一句。

“弋侯赎罪,那是……”赵军退走,李齐上来见礼。

“无事。”弋菟不再像此前那样中气十足,只道:“救命之事,一笔勾销。”

赵军是弋菟下令救出来的,现在赵军舍白氏而去,恩怨分明的如此算账。这让李齐苦笑,他不得答道:“谢弋侯,末将告退。”

“白氏大人何在?”看向不再啼哭的白氏诸人,弋菟问道。

“白非在此,谢将军救命之恩。”刚才五马分尸的老者被人扶了上来,“敢问将军氏名。”

“我姓芈。”咳嗽中,弋菟如此答道,随即离去。

“禀将军,越过此山,便是汧水。”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刻,迎着金色的光芒,横在妫景身前的是一座山。这是汧山,汧水由此出,流向四十里外的渭水。

山谷狭小,峡口宽不过半里,长却有三十多里,一直通往汧县县城(今陇县)。如果秦人在这里设伏,只要进入山谷,己军就会全军覆没。

“此死地也!”李齐放下陆离镜,如此说到。

“追兵将至,不入死敌,有能奈何?”妫景不知道山谷里有什么等着自己,可他只能率军往前。“谷内如何?有伏焉?”

“禀将军,未见秦人。”斥候道。“只是谷内林木甚多。”

“如何?”妫景看向司马弋通。弋通没有答话,只是点头。

“进!入谷后当疾驰。”太阳早已没入山间,不再犹豫的妫景最终下令,他希望趁着最后一缕峡谷冲过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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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王旗

入谷不及一刻钟,山林中就响起了鼓声,全军皆惊。众人勒马准备原路返回时,谷口处的秦军已经涌出,他们在谷口列出了一个厚实的军阵,车驾居前,强弩在后,阵中军旗林立,将本就不宽的谷口牢牢封住。

“前!”退路封死,只能往前,众人往前冲了不过两里,刚拐弯就看见秦军横在前方。山谷右侧的高奇俊,越过山峰的最后一抹霞光正好照在秦将的旌旗上,然后霞光迅速没入山的另一侧,天地间唯余苍茫的暮色。

“中伏也!”前后都有秦军阻截,两侧又是高原,一千多人终于色变。

“卜之吉也?”妫景全身冰冷,可他还是嘴角牵笑,问了弋通一句。

“大将军请荆王一见。”鼓声停了,对面秦军阵列冒出一个声音。在无数短兵的护卫下,章邯立乘的戎车缓缓向前。他很小心,往前五十步后便不再前行。

“若能拖至入夜,我等或能冲出敌阵。”李齐赶紧靠了过来,向妫景建议。

“我等如何拖至入夜?”弋通不答,妫景嘴角的笑容变成苦笑。太阳看似下山了,实际却因为右侧山峰太高的缘故,距离天黑最少有一个时辰。己方不过千余骑,又困在山谷,秦军有数万人,一个时辰足以结束战斗。

陌生的山林,狭窄的河谷。妫景所不知道是,这里就是昔年秦人养马的汧渭之间,秦非子获封之处。后来‘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又‘梦黄蛇自天而降,其口至于鄜衍’。从秦非子到秦孝公定都咸阳,秦国国都一共迁徙了九次,这里是秦人最早的都城。

延及后世,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挡住太阳的大山曾是宋金血战争夺的箭筈岭,不过再往后,这条汧水古道却成了冯家山水库,数千年的一切都淹没于波涛之下。

“妫将军,秦人不识王兄,我可上前一见。”后方不远的熊悍听到两人的对答,打马上来。

“甚不可!”景肥急道,他一直在护卫熊悍,绝不容熊悍有失。

“有何不可?”熊悍大声道。“王兄未龀而战,我不如王兄多矣,竟不能一见秦人?”

年轻的少年,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英勇之举,一路行来没有杀死一个秦卒,已经很让他觉得耻辱了,而今有机会为众人拖延一点点时间,他迫不及待。

“荆王何在?”传话之后毫无动静,章邯已经等不及了。

“不佞在此!”熊悍高喊出来,坐骑挤出骑士的阻挡,纵马奔向章邯。妫景、景肥诸骑士连忙紧跟,担心秦人有诈。

一个垂发缁衣的少年纵马向自己奔来,身边除了众骑士相护,还有一个红衣寺人。少年皮肤白皙,稚嫩的脸紧绷着,乌黑的眼眸正看向自己,无所畏惧。章邯隶属少府,对君王的衣衫配饰非常熟悉。仅仅看到那件缁衣的色泽纹理,便知这必是王侯无疑,再看腰间宽大的玉带和白玉组佩,更加确定这不是冒充的荆王。

只是,这位荆王似乎还缺少一种东西,一种章邯想象不到的东西。他很难相信,这位就是未龀而战、死守孤城、数败秦军的荆王,他甚至没有那种尸堆里爬出来的人所具有的冷酷气质。

“荆王否?”章邯在想此人到底是谁,熊悍已经奔到了近处。

“请将军上前一叙。”熊悍停在蹶张弩的射程之外,遥对着章邯说话。

“将军万不可上前。”赵勇是章邯的护军,辛梧被荆人铁骑击杀、蒙武被荆人教出来的赵国骑兵击杀,他很担心章邯上前也会被荆人铁骑击杀——楚军重骑奔行的时候,骑士和战马分开,就在刚刚,他们刚刚合为一体。

“荆国铁骑末将深惧,不敢上前。”章邯实话实说,然而这样的实话实说让秦将连连摇头。按秦律,这已是誉敌。“大王已见,我军五万将卒在此等候已久,若战,大王不胜,不如降之,敝邑秦王必以王侯之礼待大王以及众将卒。”

“将军之言,不佞如何信之?”熊悍并无拒绝投降的意思,而是进一步追问。

“敝邑秦王早有令命。”熊悍的反问让人惊讶,他竟没有拒绝投降。

“请示令命一见?”熊悍再道,“若确有其辞,不佞信也。”

“令命存于咸阳,大王与末将赴咸阳当可见之。”章邯已经心生退意。

“不佞至咸阳,与生掳何异?”熊悍道。“将军若愿一战,请战之。”

“大将军,这是拖延之计。”卫缭不在,他的弟子王敖在。“且此人不是荆王。”

“不是荆王?”章邯也感觉此人不是荆王,可年纪相似,又是王族,他很难断定。

“然也。”王敖怔后还是摇头。他终于想起一人:“我闻荆王有一弟,年纪与其相仿,乃李妃所生。昔年阳文君欲立其为王,事败被杀。”

“竟是如此?!”章邯感觉眼前之人不是荆王,可又希望他是。如果不是荆王,只是一个王室公子,即便生掳了也不是什么大功。

汧渭之地距离咸阳三百多里,章邯是累死不少秦军战舟欋手才将一万多人运至此处。再集合雍城、陈仓、虢城各处的守军,以及十五岁还未傅籍的男子,才勉强凑够五万人。花费如此大的力气只生掳一个荆国王子、只斩杀楚赵秦军千余人,说不定还要降爵。

“大王若愿降,请降之,敝邑秦王必以王侯之礼相待,若不愿降……”章邯话未完意思却已经完了。他的戎车在无数的短兵的护卫下缓缓后退,不愿再言。

“可射否?”妫景看向手握长弓的成夔,

“不可。”成夔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有盾。”

靠近戎车的短兵手里举得全是盾,他相信自己一上前这些人就会举盾相护。

“退!”不能射杀敌方主将,就只能靠自己冲出重围了。妫景护着熊悍返回,这时候鼓声再起,已经进至身后的秦军与近在眼前的秦军一起击鼓。山谷的回响使得鼓声更加猛烈,两侧的山林此时也出现了秦军,众人被团团包围。

“轻骑下马!”妫景无奈的命令,越来越狭小的空间,骑兵已经无法奔驰冲击。

“列阵——!”各卒卒长命令着,骑兵三十骑为一卒,六卒为一旅,连同工兵、辎重,三百多名楚军列出了一个矛阵,只有两个卒的重骑还在马上。

楚军列战,赵军中的一些骑士本想趁秦军还未全部围死冲出去,然而他们还未靠近秦军,蹶张弩便射出了漫天的箭雨——与在咸阳城南不同,此时秦军军阵变成夹心饼干,一层矛盾手,其后是蹶张弩手,间隔大约二十步又是矛盾手,矛盾手后再是蹶张弩手。

矛盾拒止、强弩攒射,这便是章邯新想出来的阵法。这种阵法与千年后吴阶对付金人铁骑的叠阵异曲同工,唯一的缺憾就是秦军并没有一副好的甲胄。

“列阵!列阵!”谷地狭窄,两侧又出现了秦军,这次是真的被围死了,李齐不得不命令赵军也列阵。已经推进至五十步外的秦军一声令下,弩箭暴飞而来,中箭的战马狂跳嘶鸣不已。

“射——!”第一层蹶张弩手射完立即上弦,后面几层蹶张弩手已经冲了上来。箭矢再度落下,战马更惊,好在这些箭矢射在钜甲上除了发出闷响,并不能穿透甲衣。几经鏖战,秦军也很清楚弩箭很难射穿荆人的钜甲,与其不断的射箭,倒不如趁赵军列阵未成,靠步兵冲杀。

“攻!”四射之后,冲击的命令便由章邯下达,第一层身着石甲的秦卒猛冲而来。

“已备——”熟悉的声音在楚军耳边响起,三百多人举矛过头。只是过了许久都没有传来冲矛的命令。一些人侧看,才知是赵军列阵未完。

赵军骑士一是楼烦、林胡胡人,再就是公卿贵胄子弟。前者学不会矛阵战术,后者不屑学矛阵战术,以致现在手忙脚乱。

己军不冲矛,秦军已经快步冲来。轰然间,双方士卒撞击在一起。千余人只能列出一个四面皆战的圆阵。剧烈的冲击下,圆阵猛然向内收缩,空中箭矢一时如雨。猝不及防的赵军被秦人冲开一个口子,已经下马的楚军重骑士不得不端矛反冲,将冲进来的秦卒赶出去。

兵甲的交击声不断,喊杀声更是不绝,章邯悬了几天的心这时才缓缓落地。楚赵两军已被围死,哪怕是十人换一人,自己五万人也能把他们耗光,只可惜不得荆王。

章邯知道真相,所以惋惜。不知道真相的秦军却是疯狂。他们甚至连‘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都不喊,所有人前赴后继,往圆阵里猛冲,尸体很快堆积起来,半个时辰不到,楚赵士卒要仰对从高处冲下来的秦卒。

夷矛早就断了,整个圆阵越来越小。砍倒一名秦卒后,满身是血的妫景深深吐了口气,就在他喘息间,抵近射击的弩箭‘当’的一声射在他脑侧。箭镞穿透了钜铁片,却未穿透钜铁片下面的锁甲,然而这样的重击还是让他耳鸣眩晕,含笑倒下——最后一丝意识未离去时,他看到了不远处随风飘荡的王旗。

第九十二章 王旗2

妫景站在最前列,见他从尸堆上倒下来,后面的楚卒大惊。

“救将军、救妫将军!!”有人疾呼。楚军的疾呼冲抢倒下的妫景,秦人听闻倒下的是个将军,奋不顾身也来抢人。奈何手中的长矛不能斩首,如果有短戈在手,说不定已经斩下了妫景的脑袋。

楚军扑向妫景,秦军也扑向妫景,双方人堆着人,压了一层又一层。底层动荡不得,上层则在竭力厮杀。秦军是吃亏的,他们手里只有长矛,可长矛不能近战。弃矛使用剑盾的楚军最终将他们杀得大退,然后从人堆里挖出昏迷不醒的妫景。

但这时圆阵另一侧的赵军已经溃了,人命换人命的战斗中,未经严格矛阵、剑盾训练的赵人拼不过秦军。无数秦卒冲入圆阵之中,阵内人喊马嘶,一片混乱。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辒辌车内的荆王,只要生掳或杀了荆王,便能拜侯爵,食万户。

“护弋侯!护弋侯!”楚军大喊。秦人洪水一样狂涌而来,挡住洪水的只是五十多名重骑骑士,战斗并不是铁与血的搏杀,而是一场冲撞比赛。前方洪水死于骑士剑下,后方洪水毫不影响继续涌来,他们踏着前者的尸体冲击,最后越过阻挡自己的单薄堤坝,将堤坝和堤坝后面的一切彻底淹没。

“父亲——!”弋醉目眦尽裂,他眼睁睁看着秦人淹没那辆辒辌车,想上前却被无数人阻隔。

“阵破了!”项超杀得秦人根本不敢近身,他一边杀敌还一边大笑,根本不相信己军会在这里覆没,然而回头看到了秦人的洪流冲入阵内,无奈的叹道。

“我军亡矣。”李齐与诸将一样回头,他忽然有些了后悔,后悔没有死在咸阳城南。死在那里最少还能留名青史,死在这里恐怕只会成为孤魂野鬼。

‘轰!’雷鸣在天际响起,又好像就在耳侧。

‘轰……、轰……、轰……’李齐以为的雷鸣有节奏的响起,它完全掩盖住了秦人的鼓声、战场上的喊声,每一记轰鸣都让人心神震颤。

天地早已昏暗,但越是昏暗火炮发射时怒喷而出的火光就越是显眼,火光和硝烟中,妫景刚刚看到的那面王旗正随风飘扬。宽大无比的旗面上,引颈傲立、头戴双重花冠的三头彩凤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又不屑眼前的一切。

“大、大王,是大王……”最先回头的项超看到那只敖然独立的三头凤全身瞬间僵直,秦人长矛捅在他的胸前,他竟浑然不觉。

“大王!”眼里已满是泪水的弋醉也看到了那面王旗,看到了那只不死之凤。

“王兄,是王兄、是王兄!”景肥一直护着的熊悍跳跃起来。终究是个孩子,他希望成为一名英雄,却依旧害怕死亡。

“竟、竟是荆王。”楚军能看到的,秦军自然也能看到。

从第一声炮响开始,章邯就看到了那面让他终生难忘的三头凤旗。倒不是因为凤有三头,而是因为凤的眼神:厌恶、高傲、冷酷……,仿佛人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它一看,也没有任何人物值得它在乎。此刻,他才明白熊悍身上缺少什么,他没有这种睥睨天下的气度。

章邯看着那面三头凤旗发怔,王敖的陆离镜则死死盯着正在狂吼的火炮。每一发炮弹射出,炮口便吐出长逾数尺的火焰和浓烈的硝烟。楚军常常会有华夏世界从未有过的新式武器,可从来没有那件武器能像火炮一样震撼他的神经。

这种武器正列成一排,彼此间相隔三丈,它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怒吼,射出的铁弹飞行大约一百八十步便落在坚实的地面,然后又高高跳起,再飞一段,击入阻挡楚军前进的秦军阵列。如击败革般的,阵列里的秦军开膛破肚、断肢残躯,密实的阵列被打出一条深沟。

被轰击的秦军最开始毫无反应,而后开始恐慌,阵后的军吏和短兵连忙弹压,将擅自退却的秦卒刺死斩首。他们的脑袋被军吏挑起,不过军吏的喊叫被轰隆隆的炮声掩盖,进退不得的秦军人人仓惶,有些人甚至闭目待死。

“全营听令,进!进!”炮兵校尉巫空下达着命令。王旗之下火炮在前,步卒居中,骑兵立于两侧。山谷狭窄,汧水又从中分割,一个营十六门十五斤炮挤满了谷底。此刻弋侯和李齐率领的士卒正被秦军包围,己军必须快速的推进,将挡在眼前的秦军击溃。

命令下达,火炮后方的力夫立即上前,他们抬起大架,奋力将火炮前推。十五斤炮光炮身就有五百多公斤,支撑它的马车车架也有五百多公斤。人的挽力比不上马,一匹挽马野战条件下挽重超过两百公斤,而人的挽重不过三十公斤。

一千一百公斤的十五斤炮,理论上要三十六人才能推动。火炮体积有限,这么多人根本无法着力。好在谷底是坚实的平地,加上军中挑选出来的力夫,不到二十人就将火炮挪动。

火炮本距秦军阵列两百多步外,现在力夫要将火炮挪到两百步之内,最好近到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可以发射霰弹。

力夫们发出各式各样的嘶喊,熊荆听得一阵蛋疼。两艘飞剪船装载能力有限,十五斤炮和十斤炮炮之间他只能选择十五斤炮。好在十五斤炮在六匹狄马的挽重之内,不然他也不能迅速的追来——卫缭知道击秦之计的第二天,信鸽就飞出了咸阳,顾不上那么多的熊荆立即带着一个炮营和几十名骑士离开郢都,可还是晚了一步。

“我军若何?”楚军正将发出雷霆之声的武器推前,其后持矛的步卒和骑军也缓缓向前,回过神来的章邯问向王敖。他没有见过这种发出巨大轰鸣和骇人火光的武器,看到每一次轰鸣秦军阵列就被打出一道缺口,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当速攻之!”即便没有见过火药、没有见过火炮,王敖也知道此时是进攻最佳时机。武器的原理不知道没有关系,武器的功用他已经见识、最少见识了一部分。轰鸣时这种武器是恐怖的,但现在它停止了轰鸣。

“善。”荆王出现在眼前,但章邯宁愿他不出现。他喊了一句善,而后挥手下令。建鼓再次大作,刚才被火炮吓得仓惶的秦卒这时竭力嘶喊,开始往前进攻。

“全营听令,止!”秦军已经攻来,各炮炮长、炮手毫无所动。力夫放下炮架后,他们有条不紊的分站火炮前后。

“全营听令:目标正前。霰弹,急速射!”巫空的声音里有一丝紧张,他终于想起大王说过实战与训练全然不同,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下令的时候,他的腿不断颤抖。

巫空颤抖,熊荆也极为紧张。炮兵训练三年那是曲射时代,阵地在步兵之后,滑膛炮直射时代的炮兵真正成熟肯定不止三年。这就好像学车,驾校两个月能拿驾证,但要成为临危不惧,撞车前冷静打方向盘的老司机,那要好几年。

战场上敌军亡命冲来,血腥和生死包裹威胁着每一名炮手,这个时候学得任何东西都可能在一瞬间全部忘光,然后进入低血糖状态: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发抖颤栗、昏厥倒地。

好在,再怎么紧急,熊荆也没有忘记给炮长、炮长们发糖。

“全连听令:目标正前。霰弹,急速射!”

“全连听令:目标正前。霰弹,急速射……”

巫空话音刚落,炮连连长就向各炮炮长重复命令。炮长重复命令时,一号炮手的棉布刷已经伸入了炮膛,熄灭火焰、清除灰烬;霰弹弹与药包连成一体,二号炮手将霰弹塞入炮膛后,四号炮手的推杆迅速将它退到镗底。按照射表,五号炮手已转到合适的发射角,见六号炮手戳破药包,倒入引火药,他大喊一句:“已备——!”

“放!”秦军正在奔来,并且越来越近,炮长迅速命令开炮。

‘轰——’霰弹与火光齐射,飞出炮口的霰弹杀向迎面冲来的秦军,奔行中他们不是溅出鲜血,就是突然栽倒。

耳边全是炮声和秦人的喊杀,炮手无暇观看战果,而是迅速的、机械的重复前一个动作:熄灭余焰、清除灰烬、塞入霰弹、退入膛底、戳破药包、倒入火药,最后拉动火绳。

正常炮击为了冷却炮身,每分钟只发射一发,危急时发射霰弹,每分钟可以达到四发。密集的霰弹在炮口前方横飞,习惯冷兵器交战的秦军惯性使然,前赴后继冲到炮口七十步时仍然不退。血肉与钢铁就在这个距离进行生与死的较量,一边是越来越快速的楚军炮手,一边是越来越少往前冲锋的秦军士卒,终于,当楚军炮手开始发射双倍霰弹时,早已不成阵列的秦军呜咽一声,全线溃败。

“马将军!”手心里全是汗的熊荆故作轻松的一笑,看向不远处的骑将马卫。

其他人还在恍惚,唯独马卫被熊荆一句喊醒。“末将敬受命!”他揖道,率领骑兵开始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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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巫器

马卫率领的骑兵不过千人,但这狭窄的谷底,千名骑兵已经足够。骑兵的追击让当初因为缺马留所在焉氏塞、朝那城的赵军想冲前杀敌也无法上前,好在他们仍然处于深深的震骇,并无前冲之意。火炮这种跨时代的武器终于血淋淋的登场,熊荆此前本以为它们将先鸣响于地中海之上。

“大王有如此神器,秦人必亡。”李牧长子李泊也在军中,他看到一地的尸首,如此说道。

“必亡?”熊荆一笑,他并不认为火炮在战争中能取决定性因素。“无此神器,秦人亦亡。”

熊荆的想法实事求是,闻名于世的皮克特冲锋,南军也有百余人冲入了石墙。换句话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乃至以后,只要战术出色、组织得力,步兵都能突破敌军的火力网(除了大炮,火力网还包括楚军现在所没有燧发枪、步枪,而在前装枪时代,枪弹的伤占47%,炮弹只有37%),法奥(Melegnano, Solferino, )、普法(Le.Bourget)、俄土(斯科别列夫在普列夫纳)、日俄(小原师团在辽阳会战)都是例子。

但在李泊看来,这是一种谦虚,他心悦诚服的道:“大王英武。”

一路上李泊都是陪着小心说话,李牧闻讯后然他追来,自然也有作为人质的意思。熊荆没有答话,得知赵人故意泄密后,他对赵人陷入矛盾境地,一面想救赵,一面不想救赵。此时他只看着越来越昏暗的谷地,希望得到熊悍、弋菟等人的消息。至于芈玹,料想得知楚赵骑军击秦后,赵政肯定不会放她出来。

想到芈玹他再也没有半点喜悦。告庙已经结束,不出意外,她已经在和赵政合卺饮酒了吧。

“役夫!!”熊荆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他的女人竟然被秦始皇给上了。

“王兄……”昏暗中可视度只有几十米,熊荆粗暴怒骂后,听到了熊悍的声音。想到这个年幼的弟弟为自己出塞抢女人,他心里略微感觉好受些。

“拜见王兄。”熊悍匆匆下马大拜,随着他的还有景肥等人。“罪臣拜见大王。”

“哼!”一帮无法无天的家伙,熊荆喊道:“来人!关起来。”

“王兄,”宫甲上前就把景肥等人抓住,拷上枷锁,唯独熊悍没动。“王兄,其罪在我,是我窃了王兄令符,将妫将军等人私放出宫……”

“你?”熊荆板着脸瞪着弟弟,看到他全身发毛时才道:“你之罪,王兄之罪,皆有母后太傅惩治。你可知,王兄这次也是私跑出宫的?”

“啊……”熊悍这才看到,王兄身边没有长姜,也没有左右二史。

“无恙否?”熊荆神色不再严肃,关切的将弟弟身子转了一圈。

“无恙。谢王兄……”熊悍心里热流涌过,上前执着熊荆的手道:“此我之罪也。秦人知我军入咸阳,故而有辱使命,芈女公子未曾迎回。”

“与你无关。”熊荆并不清楚赵人泄密的机理,即便知道,他也怪不了熊悍。他与芈玹之间不仅仅是关山重重,还有其他难以克服的阻碍。

“臣等拜见大王……”秦军一退数里,重围中阵势不破的楚军一直坚持,直到马卫率领的赵军相救。可惜的是,千余人现在只剩下三百多人。

“弋侯何在?”熊荆没有看到弋菟,只看到了他的堂弟弋通。

“禀大王,主君,”之前秦军疯狂攻击辒辌车,重骑死命相互仍然不能相拒。“大伤矣。”

“人在何处?”熊荆急道。“那还不速速输血。”

登上两艘飞剪海舟的,除了炮手、骑士,再就是医者和两名血人。这边催促救人,项超则道:“禀大王,子景……”

“如何?”熊荆又急,妫景是骑兵主将,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晕厥也。”项超答道。“也需医者一治。”

“大王,秦军虽败,然岂能于对岸扰我后路,天色将夜,请速速出谷。”李齐也杀了出来,身上受伤十多处但多是小伤,秦军数五万人,他把秦军渡过汧水把楚王这几千人也给围死了。

“传令!带上伤患、同袍,速速出谷。”熊荆命令道:“不余一人!”

“臣得命,不余一人。”项超打马又奔了回去,他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

秦军只是后撤了数里便重整了阵势,但是火炮刚才给章邯、给王敖、给赵勇这些秦将以极大的震撼。火炮的怒射下,秦军连冲不都冲不进去,又谈何厮杀?带着对火炮的畏惧,秦将心照不宣的将大军撤至谷口以外,只在谷口内留下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扼守谷口。一切布置停当,设于谷口处的幕府才召集众将商议战事。

“荆王既来,当杀之。”都尉赵阳显然不甘心刚才的失败。“我军若以能强弩攒射……”

“强弩射不过一百五十步,然巫器可及三百步外。”楚人崇巫,火炮众人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只能命之为巫器。“强弩未及,巫器已鸣,无用也。”

“我等便看荆王安然侵我大秦?!”赵阳瞪向说话的弩将韩申。“荆王所率,仅三千人耳。”

“若我有骑卒,或可绕左右而冲之。”又有一名都尉献计,这计策却是画饼。

“巫器射时吐火逾丈,停时有人装矢。弩手箭矢终有完时,巫器亦然。”赵勇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他虽老迈,可绝不昏庸。“若士卒疾冲之,死不旋踵,或能近其身,破其阵。”

“赵将军所言甚是,然麾下士卒多是老弱,听闻巫器之声便已惊骇,难以疾冲。”赵勇说的有理,可章邯从咸阳调来的多是弩手,只有不到三千正卒。

“报——!”章邯说话间,帐外有斥候报讯。“禀大将军,荆王率军退走,出谷而去。”

“荆王退了?”诸将大讶,实际每个人心中有一种隐忧,怕荆王率骑军疾驰咸阳,以那种巫器的威力,咸阳必当大惊。这也是诸人扼守谷口的原因,现在荆王率军撤退,隐忧去后诸人又有一种不甘:怎么能这样放荆王出大秦呢?算上那些残军,他也不及三千人。

然而不甘只是不甘,一入山谷,舟师就不能行船。秦军是步兵,楚军虽然不全是骑兵,但轻装状态下一人两马,一夜也能机动六、七十里。且沿着汧水往北全是谷道,秦军根本就没有迂回绕前的可能,等到了汧城以北,地形已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就更不可能阻截。汧水一线地理如何,众将心里全都有数。他们知道,荆王这次是真的跑了。

“章邯!”曲台宫内,赵政瞪着跪在案下的章邯,如果目光能点火的话,章邯已经被烧着了。

“臣有罪!臣有罪!”章邯连连顿首。“请大王责罚。”

“责罚?!”赵政咬牙,面色越来越阴沉。

“大王容禀。”眼看赵政就要重处章邯,推荐他的卫缭不得不说话。

“卫卿有何言?”赵政带火的目光转向卫缭。“欲为其免罪否?”

“非也。”卫缭挥袖,“臣为章将军请功。”

“请功?!”赵政呼吸更急,若不是卫缭,他几乎要暴喝。

“然。”卫缭知道赵政气急,可他只能这样劝诫。“荆王有如此之巫器,我等不知也。章将军迫荆王用其巫器,方才脱困。敢问大王,他日若我军与荆人两军对垒,荆王忽而用其巫器破我军阵,又将如何?”

“何来巫器?!”赵政愈加愤怒,“此皆虚幻之词。寡人已令廷尉府彻查此事。”

“大王谬也。”卫缭听闻秦惠文王陵荆王脱困,也对领军都尉所报的‘荆王使巫术’深深怀疑,可王敖是他的弟子,王敖他绝对信任。“请大王摒退左右。”

卫缭是国尉,是赵政倚重的张仪、范睢,他如此请求,赵政只好忍下怒火挥退左右。

“臣之言只可入于大王之耳。”左右退出后,赵高、赵勇、章邯仍在堂上。

“退下。”赵政再挥手。这时卫缭才从堂下召来一人,此人抱着一个木盒,匆匆而来。

“大王请看,此荆王所用巫器也。”一个黑色的圆球从木盒里小心地取了出来——一如郦且所料,掷弹兵并不靠谱,尤其是在保密方面。王敖报告荆王用会一种能喷火、发巨声的巫器后,卫缭立即命人仔细搜索王陵,在草丛找到了这个东西。

“这便是……荆王巫器?”赵政脸色数变,看着那个黑球有些惧怕,他担心球里面冒出恶鬼。

“然也。”卫缭已经将整个黑球研究过了,他小心的打开装药的底盖,把用丝绸包裹的火药取出。“球乃恶金所铸,唯绸内所包不知何物。”

“即是巫器,这如何、如何……”铸铁球没什么怪异,丝绸也很熟悉,但赵政不敢看丝绸包裹着的东西。

“既是巫器,当有祝(咒)言,惜臣不知也。”卫缭是殷商遗民,本着殷人的本性,他认为巫器要有祝言才能使用,而不知它靠明火点燃。

第九十四章 何从

火药又被卫缭轻轻的装了回去,铸铁球放回了木箱。赵政看着他的这个动作,待到最后泄气道:“荆人又有巫器,我大秦奈何?”

“巫器只能破阵而已,非不可敌也。”卫缭仔细地听了王敖的报告,火炮使用、性能他已经有所了解。火舌和轰鸣无法解释,但威力并非不能匹敌。“为今之计,我只有先破赵国。唯有破赵,方能连横齐人,以制荆人。”

先行攻赵的战略似乎是错误的,可错误正确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都已经没有深究的必要了。大秦这架战车已经选择了灭赵,要停下来几乎不可能。

“若寡人……”赵政忽然想到了芈玹,他觉得不应该马上和芈玹成婚合卺。荆王爱极了芈玹,说不定日后芈玹可以作为一份重要的筹码。话出口后,他又醒悟,荆王并没有独断朝纲的能力,他或许会为了芈玹妥协,但荆人绝不会为了芈玹妥协。

“我军当速攻赵国,今年不灭赵,明年必要灭赵!”秦军已经重新收复了焉氏塞、朝那城,并在这个方向加强了兵力,又急攻云中、九原两郡,以断荆王退路。眼下最要紧的是迅速灭亡赵国,最好能在这个冬天就灭亡赵国。三年鏖战,加上一场大旱,赵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只要击败李牧,赵国就亡了。

说起灭赵,君臣两人都想到了李牧,也想到了派去刺杀李牧的卫人荆轲。株连荆轲家人的消息去年就传了出去,他如果真有心刺杀,也该动手了吧。

*

熊荆再次回到河曲之地是十日之后。出秦的时候,焉氏塞的粮秣车马、朝那城的粮秣车马都被搜罗一空,一些秦人也被赵军生掳出塞,以为奴仆。

长城之外已有风雪,抢劫而来的秦军军帐不是皮蓬,以至于中军幕府点上十几盆火,里面也冷得彻骨。虽然已经离秦,但情况依然严峻。

军中的情况是:加上伤卒全军一共有三千零七十九人,其中楚军四百九十五人,赵军两千五百八十四人;战马,在汧水谷地时尚有三千多匹,连日奔袭、过度役使,回到河曲之地只剩下一千六百多匹,其中楚军七百匹出头,赵军只有不到一千匹。

并且,从九原郡传来的消息是云中郡再度被秦军占领,占领云中的秦军正向九原袭来。郡守赵时建议骑军不要从九原、云中一线撤退返赵。

以关中的情况,已经退到河曲之地的楚赵骑军的速度是比不过秦军的。关中‘日’字形地理下,‘日’的左半边是秦国上郡,从上郡一直可以通到云中郡,秦军想要拦截骑军非常简单,只要从咸阳发出飞讯即可,即便飞讯说不明白,也可派出令兵从咸阳传令。一日疾驰三百里,数日便可抵达云中,这边怎么赶也是赶不急的。

退路已断。即便撤退,士卒也没有足够的马,最少赵军马是不足够的。楚军则有十六门十五斤炮,这些炮在草原上行军极为不便,但又不可能丢弃,是以熊荆召集众将,商议返赵问题。

“臣以为当于河南地西渡大河,越阴山而至草原,如此可返赵也。”李齐仍然是赵军之将,如何返赵早有商议。“已是十月,此距雁门郡有两千五百余里,我军当速行之。”

“河南地以北已有冰雪,我军马匹不足,两千余里需五、六十日不可。”弋通道。说完又觉得可惜。“我等既入秦国,竟未夺秦人之马……”

焉氏塞附近就是乌氏倮的马场,但是当时入秦甚急,根本来不及去抢马,回来时乌氏倮已经转移了,谁也不知他把牛马赶去了纳里。汧渭之地也是秦国马场,奈何撤退甚急,一样没有抢到马。这两个马场抢了任何一处,骑军都不是现在无马可用的状态。

“在此过冬,明年春天再行如何?”熊荆看向在坐的诸将。

诸将闻言大惊,李齐道:“大王,秦人正伐赵国,我等归心似箭,望大王明鉴。”

“阴山以北,再过一月气温便是零下二十度,李将军欲冻死几人以得返赵?”熊荆问道。即便是楚军,因为要拖曳火炮和弹药车,也是马匹不足。出阴山至草原,再从草原到雁门郡,这样行军当然可以避开九原郡、云中郡的秦军,但躲不过塞外的风雪。

零下多少度赵将不解,巫觋横解释以后李泊才道:“大王之意,我等需居此数月之久?”

“此地不可久留,秦军攻占九原郡后自会南下。”弋通道。

“那当如何?”李泊不解。既然要在这里过冬,又不能久留此地。

“我等当觅一过冬之地。”熊荆道。目光打量着地图的某处,然而那是几百里之外。

“大王欲至何处过冬?”李齐追问。

“数百里之外。”熊荆没有明言。“我军当再劫掠秦人一次,以得更多粮秣,不然……”说到这里熊荆看向弋通,“我军粮草尚有几何?”

“禀大王,非我军尚有粮草几何,而是此地不可久留。此地之粮秣不可尽数带走。”弋通道。“除火炮外,所有马匹皆驮载粮秣,每人亦不过两石多粟,只可食一月……”

“每人可背负两石,还有抢来的那些轺车。”听闻只有一月之食,这下妫景也着急了。

“每人确实可负粮两石,然幕帐、军器、盔甲若何?”弋通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妫景打断。“还有李将军麾下士卒抢的那些女子,彼等如何能负两石粮?”

天下征战,奸淫之事少有,但生掳妇女常见。这是战利品,穷人可以做妻、富人可以做妾。破朝那城、汧城的时候,赵军士卒除了抢宝器金钱,还抢了不少女子。

“此末将之罪也。”李齐羞愧,他对这件事也没办法,这是士卒的战利品。

“轺车可载粮几何?”抢女人这件事熊荆不想管,他只关心军队的携行能力。

“轺车、双辕车从焉氏塞至此,大半多坏,可用者不过两、三百辆,即便能载粮秣,每人也不过一石。”弋通道。“我军缺马,无马一日行不过三、四十里。若能一人两马,一日可行六、七十里,且每马可负粮五、六石之多。”

“轺车有多少马匹?”熊荆再问,脑子里在想去哪里弄马?

“轺车多是役牛,役马不过三百多匹。”弋通说着眼下的情况,他必须让熊荆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除了退路已断、粮秣不足以外,军队的机动能力也已经不足。

另外有些话他不好当着赵人的面说出来,安排大家设法四处去寻马后,他才道:“赵军不可信也。我军有马七百余匹,加上三百匹役马,已是千匹。千匹马已足我军出塞返赵。”

“不可。”熊荆不同意他的独行之策,“我军如此,赵人必怨。”

“赵将李齐急欲返赵,使其先行即可。”弋通再道。他说完见熊荆不答,顿时猜到了熊荆的心意,“大王欲再入咸阳,迎芈女公子否?”

熊荆心里想得并不是这件事情,弋通一问倒将他问住了。得闻袭秦之事泄露,他迅速追来是为了挽救弋侯和熊悍等人。他的决定并没有错,楚军幸存两百三十二人,战死一百五十余人。如果他不来,包括熊悍在内,这两百三十二人都要死在那片谷地。

芈玹还在咸阳,而他不是在郢都是在秦长城外,距她不过千里,千里疾驰不过四、五天。秦王已死,他尚未想过再度入秦,但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数日之内,知彼司当有侯谍出塞。”熊荆如此答道。

“大王在等侯谍?”弋通追问,“若侯谍言可再度入秦以迎芈女公子,大王若何?”

“不佞……”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熊荆张了几次口才道:“若可信,当入秦。”

“若此又是秦人之计,奈何?”弋通步步紧逼,经此之后,他不想熊荆再度犯险:“大王乃我楚国之外,万不可为一女子而犯险。若欲再入秦,当遣臣等入秦也。”

弋通的话让熊荆难受。他觉得接走芈玹是他的私事,臣子们不该为他而牺牲。几日之后,侯谍带来的消息加重了他的这种心理。

“秦王竟然未死?!”看着熊启的家仆邕笠,熊荆错愕。

“未死也。”邕笠风尘仆仆,焉氏塞已不能出关,他是从方渠冒险出塞的。

“为何不死?”成夔的箭术熊荆完全相信,他说射中了就不可能射偏,要说撒谎更不可能。

“不知也。”邕笠摇头。“主君请我告之大王,祖太后已薨。”

“祖太后已薨?”熊荆再度吃惊,他急问道:“芈玹如何?”

“祖太后薨后,女公子每日啼哭。太后赵姬已是后宫之长,已为其定下婚日。”邕笠道。

“何日?”熊荆不自觉追问,未察觉自己的拳头已经握紧。

“祖太后葬后数日。”邕笠道。“主君请大王速速返赵,秦王已命秦军急攻云中、九原两郡,欲断大王归路。义渠鸩也从井陉塞调回,将入河南地追击大王。”

第九十五章 婚衣

漫天的大雪落在河曲之地,原本在此的羌人已人去舍空,用坏了的轺车和双辕车堆在一起

没有烧尽,只剩下一些焦黑的辕木车厢。看着这个空空如也的村落,义渠鸩车驾的挽马连连打着响鼻,它们低头想在雪地上寻觅些枯草,却什么也寻觅不到。

“禀君上,荆王已走。”远处义渠骑士纵马而来,向义渠鸩禀告。

“君上,”又有马疾奔而来,“荆王往北而去,入河南地也。”

“往北?”大河已经冰封,草原上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路径,原本想会一会‘老朋友’的义渠鸩不免有些失望。“辛将军以为如何?”

辛胜时时念着仲父之仇,故与义渠鸩一道,率领五千骑兵至北地郡外。

“云中郡、九原郡皆为我军所占,雁门郡也在羌将军的兵锋之下,荆王往北又如何?”辛胜扫了整个村落一眼,并不在意。“其往北,自然要渡河返赵。”

“辛将军不知,荆王亦可往西越过大山至胡地,而今大河冰封……”义渠鸩从战场上抽调回来是为了追索楚王,现在楚王北上而去,那已经不是义渠人的势力范围,而是林胡的势力范围,他并不想北上。如果楚王不是往北,而是渡河翻越贺兰山西去,他就更不想去了。

“且今年雪厚,我军北追,无马料也。”相对于战马,人吃的是很少的,大雪覆盖着原野,地上有的牧草吃不到,根本就追不远。

“往西乃月氏、乌孙之地,荆王西去是自投罗网。”辛胜说这话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可这个东西就像隔着一层楚纸,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军一人四马,追二十日便入长城塞内。”

辛胜是执意要追的,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杀了荆王,杀了妫景、项超两人。他压抑着怒气对义渠鸩说完,随后大喝:“来人!速速备马备粮。”

此时的秦国,面临着两场战争,一场是上郡以东太行山东面的对赵战争,另一场则是上郡以西,河套地区对荆王的追索。前者主力是五十万秦军,后者的主力除了七千骑兵,还有臣服于秦国的各个部落。西面的月氏、乌孙,新征服地区的林胡、楼烦,这些部落的酋长都要求索寻一支三千人左右的骑兵部队。

只是,任由秦人、月氏人、乌孙人、林胡人、楼烦人追索半个多月,荆王率领的楚赵骑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根本不见踪影。已是十一月中下旬,野外夜晚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多度,一些秦军骑士的手指都冻得断掉。眼见无法搜索,国尉府不得不命令秦军在云中郡暂歇,以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荆王如果不在河套地区,那就应该越过阴山进入了草原。这种情况会有两种可能,一则是荆王冒着风雪往东赶至赵国的雁门郡、或者燕地,进而入塞返赵;二是荆王得知九原、云中郡为秦军攻占后,继续北上去了北狄之地。

返回赵国应该能通过潜伏在赵国的侯谍确认,如果赵国、楚国仍然不见荆王,那明年开春秦军就应该出阴山往北搜寻,同时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见狄人酋长。狄人贪财,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财物,他们自会将荆王的人头奉上。

国尉府的打算如此,咸阳的楚国侯谍日日竖着耳朵探听大王的消息,为此不少人因为轻举妄动进而暴露。即便如此,勿畀我仍然不顾一切命令侯者刺探与大王有关的情报。

楚王荆八年、秦王政十八年(秦国以十月为岁首)、齐王建三十五年、赵王迁六年、魏王增十三年、韩废王安九年,天下的大事自然是秦国再度举国伐赵,赵使在楚魏齐三国频频奔走,说使三国再次出兵救赵。因为楚王的缺席,最热衷救赵的楚国只有大司马府府尹、项伯项燕积极响应,其余楚臣正面对一个非常尴尬的现实:如果大王和悍王子真的一起而不返,那楚国的王位将由哪个庶王子来继承?

好在,楚国政制已经健全,即便大王不在郢都,诸多事务也是有条不紊,甚至,正朝上的争论反而要比以前少上不少。而曾经严令正寝不得有宫女的太后赵妃,看魏王送的萱美人也越来越顺眼。未加冠的儿子尚不能娶妻,但纳个嫔妃生个庶王子未必不可。

天下事如此,咸阳则陷入越演愈烈的侯谍战争,大市每隔几日都有四国侯谍弃市分尸。既然居于咸阳,那都是大秦的忠臣,前线虽然没有传来胜利的消息,但每杀一名四国侯谍都会让咸阳人喝了碗热羊汤那般舒畅,侯谍死前的喊叫和惨状人们要谈论好几天。每说一次热流便在胸间涌动一次,对大秦的忠诚就加深一份。

王宫深处,天下的纷乱和咸阳的热闹都没有渗入日渐冷清的华阳宫。堂室依旧,只是这个地方好似已随芈棘而去,处处显得死气沉沉。唯一的热闹就是每月朔日,这时候赵政、熊启等人会来奠祭祖太后,这一日过后,偌大的华阳宫又变得冷冷清清。

芈玹就住在华阳宫里,与华阳宫同朽。祖太后已薨,爱她的男子来而复返,不得不离秦返赵。大父和父亲都要她嫁给秦王,劝她不要再对楚王抱什么希望。而詹事府每隔几日就要来见她一次——她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后、夫人、美人、良人,这样的身份远非早前媵妾的身份可比,婚礼用的衣裙、配饰、头饰、屦履……,这些东西都要司衣、司服量身定制。

“詹事锺求见良人。”寂静的宫寝又传来老詹事的话语,声音一如梁柱那般老迈腐朽。

“何事?”尚吾更加老迈的声音,他随口问时,詹事锺已经入室了。

“请良人一试婚衣。”詹事锺入室便看到了芈玹,一怔之后又迅速挪开了目光。身后司衣府的女官奉着成婚时的婚衣,等着芈玹试衣。

“便放在彼处。”芈玹正在刺绣。她笈着发,但仍有几缕漏下,垂在她的脸侧。

“请良人赎罪,今日若不能一试婚衣,小臣必受责罚。”詹事锺道。

“太后否?”芈玹抬起了头。祖太后上个月便大敛入棺,以待葬日,她的啼哭已经止了,可脸上还是一片黯淡,目光无神。她的询问让詹事锺苦笑,太后执掌渭北宫寝,不仅日日淫乱,还打死了几十个寺人宫女,现在人人自危。

“衣何在?”芈玹只说衣而不是婚衣,女官闻言立即上前奉上。

“以制,良人之婚衣……”王后六衣:袆衣、揄狄、阕狄、鞠衣、展衣、缘衣。袆衣色玄,刻缯而画翚(hui,五彩之鸟);揄狄色青,刻缯而画摇(鹞);阙狄色赤,刻而不画。

袆通翚,袆衣就是绣刻并彩画五彩之鸟的衣服;揄通摇(鹞),狄通翟(长尾雉),揄狄绣刻摇(鹞)后同样彩画,只有阕狄虽然绣刻了翟(长尾雉),却不彩画,整件衣服只有赤色。

王后之六衣,前三者大礼之衣,后三者小礼之衣。婚礼自然是人生大礼,要祭告先祖先王,必穿大礼之衣,良人是以可穿大礼之衣的最后一等,类似与子爵、男爵之妻。

芈玹站在陆离镜前,任由女官将赤红的、绣刻长尾雉而不彩画的婚衣披在身上。宽大的阙狄以外,又有赤裳、蔽膝、大带、佩绶、赤屦,女官没有给她戴上阙狄所配的首服:副、次,只是简单帮她挽了一个高鬓,露出雪白如玉的颈。人靠衣装,一转眼原先的黯淡就消失了,陆离镜中只有一个明艳绝美的待嫁新娘。

“良人甚美甚美。”试衣的女官看着陆离镜的芈玹掩嘴惊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女官忍不住赞叹,后方站着的詹事锺也看得眼睛的发直,王后已经很美了,但芈良人比她更美。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王后脸小精致,芈良人则五官疏阔。平时穿深衣并不觉得,但一穿上大礼之衣,王后不过是小家碧玉,芈良人却是大气明媚,艳压群芳。不看衣裳,这会让人以为芈玹才是王后,王后只是良人……

詹事锺自小就在宫中服侍,见过的嫔妃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不自觉的比较着王后和芈良人,好一会才想起这样比较自己已经犯了不敬之罪。

“毕否?”女官一边笑看着芈玹,一边比划着衣裳、蔽膝、大带的位置,以确定最终的尺寸。芈玹不愿看到陆离镜中自己穿着婚衣的模样,这让她非常非常难受——就好像寝外猛烈的北方吹进了她的心,剖出一个大口,然后呼呼呼穿过。

“已毕。”女官注意到了芈玹的不悦,脸上笑容收敛,迅速帮她脱下衣裳,跟在詹事锺身后,躬身而退。

尚吾懂得芈玹的心意,他看着芈玹想说几句话劝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芈玹又坐在蒻席上刺绣了,寂静间,他听到她在小声地唱歌:“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鸟鹊双飞,不乐凤凰……”

第九十六章 比武

(未改别字)

“禀神医,芈良、芈女公子求见。”陆蟜入室后揖向昃离,脸上全是苦涩。

“芈……”祖太后薨落,昃离的使命已经完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返楚。他闻言一怔,这段日子咸阳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有的说大王战死,有的说大王已逃入胡地为胡人所杀……,消息不可轻信,可死在咸阳城南的赵军骑士却是真的,这些骑士全部枭首,堆成了京观。

除此,芈玹的消息也传的极多,最广为传扬的就是大王是为芈玹而入秦,只是芈玹已是秦王妻妾,不愿与其相会离秦。昃离当然知道大王和芈女公子的情事,他无法确定芈玹的心思,听闻她登门求见,不免有些忐忑。

“昃大夫……”陆蟜不知昃离为何发愣,又喊了他一句。

“请,速请芈……女公子。”昃离丢下手中的东西,忙至明堂相会。

“芈玹见过神医。”明堂上的芈玹穿着缌麻丧服。祖太后虽然对她一生宠爱,却只是她的族姑母,所以她只穿缌麻,复丧不过三月。“神医昔日医治之恩,芈玹在此拜谢。”

芈玹大拜顿首,昃离一时手足无措,他最终没有挽救芈棘的性命。如果忘记了,说不定芈玹已经入楚了。“芈女公子请起。敝人医术过微,未能救得祖太后。”

昃离一句说的芈玹眼眶含泪,只是病入膏肓,不死药也不能挽救姑母的性命。

“女公子前来只为……”昃离见芈玹想哭,连忙转移话题,他觉得芈玹此来还有他事。

“尚有一事托付神医。”芈玹说完顿至,明白她意思的昃离连忙挥退旁人。“请神医将此物带至郢都,交由大王。”

“诺。”芈玹从怀里拿出的是一个单薄的绸缎包裹。昃离郑重接过,他还想问什么的时候,芈玹已经告辞了。他没有打开,也不敢打开,只小心地将它放置入贴身的药箱,可惜的是,他离开咸阳之前,这个包裹出现在秦王赵政的案头。

“请大王稍息用膳吧。”包裹内是写满字的楚纸,每一张都是少女的爱恋和思念,赵政对赵高的声音浑然不觉,只等赵高又喊了他一句,他才反应过来。

“赵高,你说…爱为何物?”带着茫然的赵政如此问道。

*

秦处西北,西北的戎狄部落,只有羌人一直以来都不曾对秦臣服。究其原因,似是他们最早的酋长无弋爰剑就是秦人的逃奴。据说当年无弋爰剑逃亡时秦人追之甚急,藏在岩洞里秦人索性放了一把火,应该是要烧死他,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烧死,羌人以为神,推其为豪。

如果处在中原,思维纵横几百里就够了,但若是身在草原,那最少要想到千里之外。以河曲之地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一千里的圆圈,唯有在羌人所居之处,三千人才能获得补给,并不会被人出卖。这是熊荆的思路,也是辛胜感觉到却没有想到的东西。

这当然不能说辛胜太傻,只能说他的目光只看向河曲之地的北面和西面,没有看到河曲之地的南面。熊荆要求的过冬之地,实际在黄河的上游,后世靠近青海的西宁。用一个古籍上常常出现的地名就是:河湟。

因为没有精确的地图,他只能大致判断哪里距河曲之地有一千多里,实际一千三百多里,每日走五十里,需要二十多天。而前去的道路,这是最简单的,河湟之所以叫河湟,是因为其在黄河与湟水交汇之处,所以只要顺着冰封的黄河河道上行就可以了。至于明年春天二月黄河化冻,那更简单,猫冬的时候造好船,凌汛后顺黄河而下即可。

计划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不想冒着秦军截杀的危险、不想尝试阴山以北蒙古高原零下二、三十度的奇寒,唯一的可去之地只能是河湟。那里的羌人有好十几万人,他们知道耕种,冬天积有蓄粮,养活三千人不成问题,就不知道能否养活两千多匹牛马。

九原郡失陷的消息传来后,并没有什么犹豫,李泊、李齐这些赵人都愿意跟着熊荆去过冬之地。一行人设法制造一些北去的痕迹之后,便顺着黄河往南走了,到达秦国北地郡最西面狄道的西北,也就是后世的兰州,三千多人开始转向黄河支流湟水。

一转入湟水,遇见的羌人便越来越多,他们大多居于湟水河畔,依稀的村落、低矮的木屋、参差的阡陌……,对于粮秣所剩无几的队伍来说,这种情况让人欣喜。

当然也有让人担心的事情,那就是即便有羌人呼喊联络,己方也没有与这里的部落取得有效的联络。所有羌人一看到三千多人的队伍就连忙避走,消失的无影无踪。

“戎人避我而不见,奈何?”风雪越来越烈,牛马冻死越来越多,终于住上木屋的李泊有些担忧。他感觉这样走下去,彼此间终会爆发一场战争。

“羌人之祖畏秦久矣。我等楚人,远祖与羌人曾有亲。”弋通解释道。无弋爰剑的孙子忍,担心秦人攻伐,故而率族人迁徙,有些入川,有些入藏、有些入疆,藏人就羌人的后裔。而楚人与羌人的关系,是楚人先祖娶了羌人部落的女子,与周人相似。

不过殷商之前羌人与战国时期的羌人同类不同族,细较起来只能算是远亲——殷时羌人曾与周人一起参加牧野之战,进而分封中原各地,它们的文明程度自然要高过湟水两岸的羌人,可正是这种远亲关系,也让河曲之地的羌人自愿带路。就不知道河曲处的羌人,是因为楚人与羌人是远亲带路,还是因为楚人与秦人为敌带路。

“粮秣尚有几何?”熊荆一点也不担心联络不上羌人,他只关心何时。

“不多矣。”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背负粮秣。甚至连龙马豆麦都大幅度减量,狄马、役牛那就只能吃草。队伍每日只走四十里,剩下的时间就是四处割草。

“不多是几何?”熊荆追问。他现在约束着楚军士卒和赵军士卒,不让他们抢劫羌人。真要断了粮,那不抢也得抢了。

“十日。”弋通说了一个数字,“十日之后若再无粮秣……”

“报——!”木屋外传来讯报,是项超的声音。“禀告大王,羌人来矣。”

“来矣?”熊荆不解。“羌人大豪来否?”

楚人称首领为豪,羌人也称首领为豪,这点让熊荆亲切,毕竟是亲戚。

“非矣!”项超就在门外,门外大雪,他就立在雪中。“是羌人之军前来。”

“羌人之军?”一屋子的人大讶。熊荆起身道:“几里?”

“臣见其时尚在三十里外,不知半个时辰其行几里。”项超说道。三千人顺着冰封的黄河上行,斥候总要四处派出,转入湟水也是如此。远远的,他便看见羌人聚集而来。

“其欲与我战否?”熊荆追问道。

“臣见彼得皆持兵戈,似欲与我战。”项超回到。

“羌虱何在?”弋通问的是河曲羌人的首领,那人叫虱,懂秦语。

“羌虱欲与之言,已被彼等所擒。”项超道。“大王曾命我等不可杀伤羌人,故臣立刻转回。”

“备马!”带着三千多人不请自来,跑到人家家里,确实有些不妥。可不跑到人家家里,冰天雪地自己去那过冬?熊荆只喊备马,一会他便穿上马靴披上羊裘出门上马。

在木屋里还不觉得,一出门他只觉得冷意已经渗透到骨头里。钜甲根本就不敢碰,一碰就要掉一层皮。还有就是读小学时才有的‘萝卜’,他的几根手指很早就冻成了‘萝卜’,冷的时候刺疼,暖的时候发痒。

“驾!”屏着呼吸对抗寒冷是不行的,他重重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适应这种寒冷,而后才策马前行。庄去疾、妫景、项超、成夔等两百余名骑士紧跟着,奔行在猎猎飘扬的王旗之下。这时赵将李齐也率部来了,赵卒骑着最后四百多匹战马,与楚军一道西行。

天气越来越冷,钉了钜铁马掌的马蹄踏在湟水冰面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七百多骑奔行不到十里,便看到了沿湟水上游而来的羌人军队。中肯的说,羌人兵甲真不怎么样,一些甚至只有棍棒,至于甲胄,除了少数一些看上去像头领的人有一副秦式皮甲外,其余人根本无甲,他们只披着一件皮裘,被发括领。唯一让人动容的就是人多,湟水两岸全是羌人。

“许有两万多人。”李齐眼毒,扫了一眼就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臣以为我军当先发制人,以重骑击其中军之戎车。”

透过羌人的军阵、如果算是军阵的话,李齐看到了中军后有一辆飘着旗帜的戎车,那应该就是羌人的大豪。

“不必。你等止步于此,不可上前。”熊荆道。

“大王不可!”妫景急道。两万多羌人正在涌来,大王却要自己止步,只带着一名羌人上前。妫景想上前却被弋通喝止。那名羌人忽然大叫起来,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音节。湟水在此两山相夹,山谷的回音让两万多羌人能清楚的听见他的话语。很快他们就停步下来看向中军戎车上的大豪——来自东方的君王要与他进行一场勇士之间的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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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信任

在弋通的解释下,众人才知道大王要与羌人大豪进行一场勇士与勇士的比武,一时间面面相觑,与儿子项羽一样热衷比武的项超想上前相助,却再被弋通喝止——以古法,他只能上前为熊荆收尸,或者迎接熊荆胜利,不然就是对勇士的侮辱。

楚人如此,赵将李齐则连相觑都不相觑,直接就摇头,他觉得熊荆会被羌人射死。当然,这在中原是对的,致师之礼春秋时存在,到了战国只有傻瓜才会致师挑战。可在河湟谷地,对‘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的羌人来说,敌人挑战不敢应战是一种耻辱。

并且,羌人的习惯是‘以力为雄’,无弋爰剑被推为大豪是因为焚而不死,他的子孙仍要做羌人的大豪,那就要应付来自各部落酋豪、乃至自己兄弟的挑战。如果拒绝接受他人的挑战,大豪的统治合法性就会遭到各部落的质疑。

楚人立国以前乃至立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这是部落传统。不过当熊荆胸有成竹的以为戎车上的羌人大豪一定会迎战时,此人吐出一句羌语,那一片羌人当即哄笑起来。

“何谓?”熊荆瞳孔收紧,他现在距离羌人只有五十步,距离河谷两侧的羌人那就更近,只要他们发箭,他必死无疑。

“禀大王,大豪言,大王面上无须,乃……乃女子也。”身边的羌人是羌虱的儿子,按羌人取名的法则,父子名字必须接龙,父亲叫羌虱,所以他叫虱多。虱多说话的时候也看了看熊荆的脸,神色变得有些怪异,他也很想笑。

“女子?”这个时代的男子以多须为美,熊荆不过是少年,虽然高大,却没有胡子。笑声中他不甘的拔剑,遥指戎车上的大豪,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随着他的动作,羌人的笑声立刻消失——羌人的逻辑中,挑战不论成败都应该得到尊重,但挑衅不是。熊荆这是在挑衅。

几声气愤而短促的羌语,戎车旁一个满脸凶恶的羌人打马上来。熊荆见他手持骑弓,当即取盾。对此很不放心的项超也打马上来,为了不使局面演变成混战,熊荆立即转头喝止,然而就在他转头间,奔出阵列的羌人恰恰发箭。

“大王……”众人皆惊,熊荆的余光也看到了羌人发箭,举盾已经不及了,他只能赌羌人射术高超,身躯歇力往侧面避让。‘嗖’的一声,箭矢在他脸颊掠过,末端的箭羽在他脸上拉出一道血槽。好在这羌人的射速不如成夔,第二箭射来时,他已经举起了盾。

骑弓射程近,不过射了三箭,羌人已奔到身前。他的武器是一把鄙陋的青铜剑,熊荆没有任何的仁慈,两人交错的瞬间,他低伏身子闪避,探出身子突刺了一剑。

学剑三年,熊荆只学会一个动作:刺。他原先以为劈、砍是威力最大的,也是最常用的动作,但楚国剑士、赵国剑士以实例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刺才是威力最大的剑式,因为刺最快、最隐蔽、最不可防。

借助马镫的支撑,他从容的闪避、从容的突刺。交错之后,马上的羌人奔行十几步后身子摇晃了数下,终从马上跌下身死。能成为大豪的爪牙,自然是羌人当中的勇士。然而这样的勇士一个交错就被对方一名少年杀死,羌人一阵大哗。

“告知彼等,我军来此,只为躲避风雪,开春便离开。”熊荆趁机让虱多传话。

“足下率军闯我河谷,所言何以为信?”戎车后方一个声音传了出来。熊荆本以为羌人不通中原语言,没想到大豪身边竟有人会说正宗的雅言。

“率军而来实属无奈,若是不信,不佞愿歃血相盟。”看着戎车旁的某个人,熊荆如此说道。

不过他的话并没有立即得到恢复,戎车旁一干人商议了许久,此前那个声音才缓慢答道:“夏人不可信,大豪不愿与你歃血。”

羌人殷商时称为羌人,强大到要出动一万多人讨伐。到了周人入住中原,‘羌’这个字就不再出现了,哪怕分封于中原的姜姓诸侯,也不再说自己是羌。周人把羌人称之为‘戎’,‘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称自己为‘夏’。

夏人不可信之语让熊荆无言。可人家说的是大实话,列国彼此之间都不可信,何况是对戎狄?想来羌人吃了秦人不少亏才会变成惊弓之鸟。

人与人之间,信任是很难建立的,尤其是在想你建立的时候就建立。熊荆不由烦躁起来,坐骑也感受到了他的烦躁,在原地连打两个圈。

“单炮出列!”羌人商议的时候,六匹马拖曳的十五斤炮匆匆赶上来了,一起上来的还有赵军步卒,他们已经列好了阵势。

“单炮出列!”巫空不明白熊荆要干什么,可还是服从命令,让其中一门炮出列。

“何以为信?以炮为信!”熊荆这着那门徐徐出列的火炮,如此喊道。已经准备开战的羌人目光不由注视到那门火炮上,这是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炮手的动作愈发娴熟,一阵让羌人感觉眼花缭乱的动作后,炮手高喊“已备……”

炮长看了看炮口对准的方向,那是戎人的后方,大喊道:“放!”

“轰——!”火光和烟雾突起,射出的实心炮弹飞过羌人头顶,重重地落在了他们后方。冰面非常结实,炮弹虽然没有击穿,却也深深的陷了进去。

熊荆没有看炮弹的威力,而是注意羌人、尤其是羌人大豪的反应。他满意的看到,立乘于戎车上的大豪身边又聚满了人,这些应该是他谋士,而阵列中的羌人不自觉的连连退步。羌人也崇火,这种会喷出火焰、发出巨响的武器让他们深深敬畏。

“数万秦人与我战,我仅以火炮却之,秦人尸横遍野。不佞若是无信,入湟水后何不沿路劫掠?”熊荆开始建立与羌人的互信——我可以杀你却没有杀你,这就是善意。

羌人虽然半开化,但能成为强者的人,自然了解这条法则。正是包括这条法则在内的众多法则,使得强者成为了强者。不出所料的,那辆悬挂旗帜的戎车穿过羌人阵列,在诸多骑士的护卫下缓缓向前,熊荆立马不动,等着它上前。

他看到一个胡子浓密的只露出五官的戎人立乘在车上,这应该就是大豪。他注视着大豪,大豪也注视着他。双方相隔只有二十步时,大豪挥退了戎车两侧的骑士,仅仅戎车上前。这时候熊荆才看到此前那位说雅言的人,这是个残废,两条腿已经刖了。

“敢问大王何以至我羌地?”刖者一如羌人那样披发,熊荆看不清他的面貌。

“我楚人与羌人亲戚,故而前来拜会亲戚。”熊荆笑道,转头示意后面的弋通。弋通被熊荆瞪看一下才知道他要自己奉上贽见礼。可惜来时匆匆,礼物并没与带上来。

“来时已备薄礼,然臣下失职,正去取来。”熊荆讪笑。

“大王真是来拜会亲戚而非为秦人所迫,不得不入我羌地?”贽见礼不贽见礼,刖者并不在乎。羌虱早就转告了熊荆等人的来意,有一些人一直反对大豪收留熊荆等人。

“确非被秦人所迫,而是冰天雪地,只能来羌地暂居数月。”熊荆如实道。

“大王居我羌地,必要羌人给予粮秣,”刖者道。“然若此事被秦人知晓……”

“秦人灭列国而一天下,无暇西进羌地。”熊荆打断他。“他日秦人天下一统,必要往西、往北进兵,足下以为羌人可以得免?

当今天下,燕韩已灭,齐、赵、魏三国以我楚国为盟长,羌人若与我相盟,可得钜兵钜甲,可得文明教化,何以不为?”

“文明教化?”刖者笑起,他已经顾不上翻译了。

“羌人习俗如何,不佞不做干涉。不佞所说文明教化乃是技术,试问足下:羌人可冶铁否?羌人可制甲否?羌人会造舟否?”熊荆问道。“羌人军阵远逊秦人,秦人军阵又远逊楚人,羌人若是能战,何以如此惧秦?”

满脸胡须的大敖似乎能听懂一些雅言,熊荆最后那句‘惧秦’很伤自信心,他的目光凌然起来,直直瞪着熊荆。熊荆对他笑了一下,微微揖礼。

“如此说来,大王是来助我羌人的?”羌人只会冶铜,不会冶铁、制甲,更不会造舟。

“互助而已。”熊荆坦诚的道。他的剑又抽了出来,在大豪的警惕中扔了过去。五尺之剑‘嚓’的一声,牢牢插在河冰之上。“铜与铁,铁与钜,彼此殊异。足下既能为羌人谋划,自当知晓此事之重要。且秦人知晓又如何?与其盼着秦人不知,不如先行强己,以御秦人。”

熊荆说着,等着对方的决定。立乘在车上的大豪忽然下车拔起他的五尺之剑,他举剑一剑斩在戎车车厢,剑过木断,好似断水。

第九十八章 阵法

与两万人多羌人武士对对峙于河谷,熊荆想要的是一处栖息过冬之地,羌人想要的是不被外人打扰河谷难得的安宁,尤其是不想冒被秦人报复的危险。可惜的是,麻烦已找上了门,如果己方拒绝,双方必将爆发一场战争,己方能胜利吗?

围绕着这个问题,退回军阵后方的羌人酋长们展开了长久的辩论。有些人认为夏人无信,万不能收留,应当与其一战,驱逐其出谷;有些人则认为己方即便能够胜利,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贽见礼这时候已经送了上来,弋通故意送了两套甲衣。甲衣一如楚赵骑士身上穿着的样式,羌人的铜兵根本无法击破。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允许这些人暂住,等明年开春再请他们离开。至于楚王所言的冶铁之术、制甲之术、造舟之术,这确实是羌人部落所没有的,如果能得到这些技术并与楚人结盟,对羌人各部极为有利。

天上这时候下起了小雪,包括熊荆在内,两军士卒就在站在雪中等待羌人争论的结果。各部落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真正决定战与不战的是戎车上的大豪。他一直握着熊荆的佩剑,只待所有酋长讨论完毕,他也一直握者。

“大豪何意?”刖者看向他,他只能提供建议,最终做决定是大豪。

“楚人真与我羌人有亲?”大豪问出的问题让刖者想象不到。

“以夏人古籍所载,楚人出于炎帝,炎帝乃远古羌人之大豪,故其与我确实有亲。不过周人与我羌人也曾有亲,入夏后却视羌人为敌。”刖者也是夏人,沦落至此而已。“其亲戚之说,惑我也,大豪不可轻信。”

“那就应该逐其出谷。”大豪目光再度凌厉,对方只有两千多人,己方有两万多人。

“我以为不然。”刖者居羌地已久,他对天下列国的记忆,还停留在信陵君救赵。“可让其住在河谷下游,给予其粮秣,以换甲兵马匹。”

冶铁之术、制甲之术、造舟之术确实重要,但以夏人的信义,那都是很遥远的东西,远不如楚人身上坚利的甲兵、胯下高大的龙马来的实在。如果楚人守信,己方可得冶铁之术、制甲之术、造舟之术;如果楚人不守信,那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战之也能得到甲兵马匹。”不知为何,大豪似乎真想一战。

“楚人坚甲利兵,又有未知之神器,却不劫掠,大豪可曾见过这样的夏人?”刖者问了一句。

大豪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摇头。如果来者是秦人,他们已经杀戮劫掠,并斩去死者的首级了,但楚人没有。他们奉上了礼物,希望自己能同意他们在这里暂住一个冬天,并愿意支付报酬。

“就让他们在河谷下游住一个冬天。”大豪如此说道,酋长们有喜有忧。

“大王之卒,不可再度往前。”刖者变成了使者,他是来通知结果的。“羌人给予大王粮秣,大王给予羌人甲兵与战马……”

“金银可乎?”羌人打兵甲和龙马的主意,这是熊荆能想到的。“还不知先生氏名。”

“无氏无名。大王若称呼不便,可唤我刖。”刖者语气一滞,他即便已从羌俗,也还是个夏人。“金银自然可以,然大豪愿得大王甲兵和龙马。”

“大王,彼等戎狄,我岂能予之甲兵、战马?”羌人当中有不同意见的酋长,熊荆这边也有欲与之一战的将军和骑士。

“大王,臣以为羌人虽多,却不足一战。”李齐也道。“以我军之战力……”

“龙马十匹,甲兵百套,金百斤。”熊荆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如此说道。“明年春天大豪可派人与我返楚,学冶铁、制甲之术。”

“少矣。”谈判演变成生意,刖者道:“龙马五十匹,兵甲五百套,金百金。”

“龙马二十七匹,兵甲三百一十五套,金百金。”熊荆报出了最终数字,这是士卒受伤、战死而余留下的马匹和兵甲。“余者明年可随不佞至赵国可得。”

“赵国?”刖者不解,他离开中原已经很久了。

“然。”熊荆道。“楚国海舟通燕赵,而赵国已灭燕国,足下所需之物皆可运至燕地。”

“竟是如此。”刖者想象着天下的形势,不免有些恍惚。“善。”恍惚只是一会,他同意了熊荆的条件,而后被羌人士卒抬了回去。

“唉!”看着刖者回阵,李齐说起未说完的话,“羌人乃戎狄,戎狄不厌,若彼等得我兵甲龙马又悔之,我仍需与其一战。”

“与之一战,然后秦人知我在此,引兵来攻?”熊荆白了他一眼。

“大王所言甚是,与戎狄者战易,不使其告之秦人者难。”李泊支持熊荆的意见。此地距离秦人的狄道邑不过五百里,离秦人征服不久的抱罕(今临夏抱罕镇)不及三百里。只要羌人有意,只需一日,己方在湟水河谷的消息就会传至咸阳。

李泊说话间,对面羌人大豪连同各部落酋长、巫师已经上前,他们走到两军中间开始等待熊荆上前,这是要按照约定歃血为盟,以为誓约。羌人盟誓与楚人虽有不同,但大同小异。

歃血后,双方士卒没有退走,而是就地扎营造饭,羌人大豪、酋长与熊荆等人则在河谷避风处搭帐设宴,这时,熊荆才知道羌人大豪名叫莳,是爰剑的七代孙。羌人是地主,酒食皆由羌人提供,跋涉一千多里的楚赵士卒终于喝上了酒。

“大王行昔年赵武灵王未行之事,又射杀秦王,此勇武也。”席间,刖者不断打听天下各国的形势,听罢知道秦国愈盛,几欲席卷天下,而楚赵骑士从塞外袭秦,还射杀了秦王,这则消息让羌人酋长大快不已。

秦王未死的消息只有熊荆数人知道,项超青稞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将秦王已被射死的消息说了出来。熊荆道:“中箭不等于身死,或许只是射伤。羌人居于此距秦人实在太近,又……”

刚才羌人献舞——不是羌女献舞,羌人与草原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女人不能随便睡,也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刚才献舞的是一群身着皮甲的部落武士。舞蹈实际是一种战技,以熊荆的眼光,羌人的阵法战技比百越好不了多少。

“大王以为当如何?”随便一个逃奴跑到羌地就能成为大豪,随便一名刖者跑到羌地,就能成为影响部落决策的谋士。羌地与天下列国存在着巨大的文明落差。酋长或许不看重熊荆等人的建议,但刖者极为看重。

“或可授你等一套阵法。”熊荆想了想,如此说道。

“阵法?”刖者以为熊荆有什么良策,没想到是阵法。

“你以为羌人不如秦人?”莳隐隐约约能听懂雅言,他知道阵法是什么。

“羌人虽勇武,然战法太劣。”熊荆的说法并不是没有根据,山地部落打战都很勇武,而以羌人的文明程度,他们的阵法、战法必然低劣。“大豪若不信,可一试。”

“哼!”莳不悦大喝,气氛本来融洽的宴席忽然间鸦雀无声,一直保持警戒的妫景等人已握剑。“楚王欺我羌人不勇?”

“不是羌人不勇,而是阵法太劣。”熊荆道。“不佞以为,羌人要御秦人,必要重习阵法战法,不如此,无以御秦。”

“尔咩愿与你一战。”身为大豪的莳闻熊荆之言不悦,在座的羌人酋长也是不悦,原本就反对收留楚人,以为会惹来祸事的几个酋长站了起来,他们自称尔咩。

“那便三十人对三十人,皆用皮甲铜兵,如何?”熊荆道。李泊不安的看来,他不为所动。

“好。”楚人依仗的就是兵器,如果和羌人武士一样使用铜兵,酋长们不觉得自己打不赢。

“大王何以如此?”双方都在召集武士,李泊对熊荆的举动很是不安。

他的问题熊荆还没有回答,李齐便道:“不如此何以立威?”

立威当然是熊荆所考虑的,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他心里真正想的是眼前的羌人部落与以前的楚人非常相似,楚人当年被殷人逼得一再迁徙,他们也被秦人逼得一再迁徙,如此境况让他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李齐、李泊对答间,庄去疾率着三十名骑士上前,他们当然不是手持夷矛,而是手持圆盾,手中的钜铁短剑在羌人武士赶来后也换成了不太趁手的铜剑,身上的环片甲退去,三十人列作三行,与毫无队列的羌人武士对峙。

羌人勇猛直冲,却被盾牌扛住,而后铜剑从盾牌下直刺,仅仅一个回合,三十名羌人武士便倒下一半,剩下一半明知将死也狂冲不止,轻伤两名骑士后,剩下的羌人全部倒下。

“再战!”战果如此悬殊,莳要求再战。再战当然可以,只是再战,除了多伤几名骑士,三十名羌人照样全部倒下。不过这一次因为疲惫,骑士的三线阵列进行了轮换,不说羌人,连赵人都大吃一惊。阵战时除非前排之卒倒下,不然后排永远是后排。前排后排可以轮回,等于说第一排永远是精力充沛的士卒。

“如何?”熊荆看向虽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莳,也看向在座沉默无语、心中巨震的部落酋长。“不佞以羌人为亲戚,愿助羌人变革阵战之法。”

第九十九章 默契

宴席在天黑前散去,在此之前刖者向羌人详细叙述了楚人与秦人的恩怨。听闻楚怀王被秦人骗囚于咸阳,不愿割地最后庾死,一些酋长忍不住捶胸大喝。夏人无信,羌人早知,但夏人这么无耻,尤其是夏人对夏人也这么无耻,听后实在是气愤。看着羌人为先君怀王气愤大喝,楚军骑士对他们也生出不少好感。

宴席散时,羌人来时携带的粮秣大半送了过来,二十七匹龙马和剩余的兵甲则返了回去。骑士们占据的无人村落可以作为栖息之地,木屋当然不够,羌人答应后几日送来一些皮蓬。可皮蓬也只是过渡性的,天气会越来越冷,羌人可以睡皮蓬甚至连皮蓬也不要,楚赵骑士受不了这个苦,必须伐木盖屋,这就是工兵卒的事情了。

“大王真欲教羌人剑盾阵法?”看着自己的坐骑吃上羌人送来的大麦,熊荆不免有些高兴,高兴士卒终于有了一个避冬之地。穿戴一新、身上洁净的李泊、李齐叔侄一大早就过来谒见。

“为何不教?”熊荆反问。罗马人的剑盾战法也就打一打无蹬骑兵,这是一种淘汰的阵战术。

“羌人乃戎人……”李泊道,他一直为此而担忧。

“我等千百年前或许也是戎人。”熊荆笑。“晋国不是么?”

“这?”赵国就是晋国分出来的,晋国国内戎人出身的人很多。

“大王所授之阵法,委实犀利,用之于山地,便是赵军,也非其匹敌。”李齐也道:“然,羌人乃秦人之死敌,羌人无可匹敌于我有利。”

“那是赵人矛阵之法习得不精。”熊荆看着李齐摇头。矛阵纵队战术越人都学得会,赵人、魏人、齐人怎么学也学不会。这很自然地让他想到一个怪论:凡是足球不错的国家,不是封建国家的残余,就是被封建国家殖民(或部落)的残余。比赛类似于阵战,球员实际是骑士。

赵、魏、齐三国的封建属性或部落属性太少,没办法学习对组织(凝聚)性、协同性、荣誉性要求很高的纵队战术,最终把矛阵练成和马其顿人一样的横队,让前去教授矛阵阵法的楚军军官大挠其头,无计可施。

熊荆的指责让李齐有些羞愧,他硬着头皮道:“大王之意,矛阵战法强于剑盾?”

“你以为呢?”熊荆再度反问,“阵法、战法因地制宜,岂能某阵便一定强于某阵?”熊荆不想再次多费口舌,直接问道:“赵军当下如何?”

“听闻不与羌人战,又得羌人酒食,赵军大安。”李泊道。

“喝酒生事,必要严守军纪。”昨天熊荆就交代了要严肃军纪,现在又交代了一次。

“末将已再三申明军纪。”李齐道:“然士卒每日饱食无事,秦地又在三百里之外……”

“那便去伐木盖屋,再不行便是去造舟。”羌人养马,明年开春完全可以购入羌人的马匹返赵,造舟已经不必要了,可为了让士卒有事可做,造舟也可以。

“禀告大王,非我等生事,乃……”李齐词不达意,李泊只好补充解释。“我等受大王救命之恩,故而愿报大王万一。士卒听闻芈女公子还在秦国,愿再度入秦。”

汧水之战赵军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这些人多是尉、校军官。秦境就在东面三百里外,再度入秦既为报恩,也为报仇。熊荆闻言一怔,只道:“此事容后再议吧。”

容后有多后?听闻秦王未死,楚军骑士是准备再度入秦抢人的,楚军一嚷嚷赵军跟着嚷嚷。熊荆从秦国北地郡的北面迂回到北地郡的西面,也是打算再度入秦。然而秦人已经警觉,要想再度入秦,没有精确的情报是不可能的。并且人数必须少,少到可以潜行。

阳光明媚的中午,一只鸽子飞出了羌地的木屋,飞向遥远的东南。鸽子抵达郢都时,已经是腊月。大王不在郢都,腊祭自然由宗室老者代为主持,这已不是首次。但让人忧心的是大王的行踪生死,没有信鸽飞来如果不是凶多吉少,那就意味着大王还未安定。

这一日看到了信鸽,整个郢都全松了一口气。若英宫内,看完鸽讯的赵妃又开始流眼泪,她埋怨道:”“大王仍要入秦去迎那个女子。”

“太后勿忧,前次是赵人泄密,而今无有赵人泄密,必万不失一。”侯谍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最少知彼司已经查明是赵使建信君失密。

“……”听闻竟是赵人失密,赵妃不敢置信,可看到在场诸敖的态度,她又不得不信。“便不能让大王速速返国?”她无力的问了一句。

“禀太后,塞外奇寒,大王不往北而往南入羌地,乃于羌地度冬也。”成介道。“且信鸽之物,只可由羌地飞至郢都,不可郢都飞至羌地。”

“余事老妇不管,老妇只要大王安然返国。”赵妃不但无力,还很无助。

“臣等必竭力使大王安然返国。”昭黍见赵妃如此,立即对诸敖使眼色,诸人一起告退。

“大王非得芈女公子而不可,若之何?”正朝西室,诸敖环围着商议。

“大王既安,臣无忧也。”收到鸽讯勿畀我是最高兴的一个,即便已查明是赵人失密,知彼司仍颇受朝臣指责。“臣以为,当助大王再度入秦。”

“大王在羌地,羌地离咸阳一千余里,如何再度入秦?”成介道。“且按礼,芈女公子着者不过是缌服,缌服服丧仅三月,葬后便可去服。下月入葬,葬后即婚,大王入秦又如何?不若不按大王所言行之,如此大王不入秦,明春可返国。”

“啊?”勿畀我目瞪口呆,“我岂能阴违大王所嘱之事?”

“你乃楚国社稷之臣,而非大王之臣。”成介大声道。蓝奢、东野固闻言一起点头,大长老宋、骆开闭口不言,淖狡、昭黍两人沉默。“你当为社稷计,非只为大王计。知彼司若助大王,大王入秦犯险;知彼司不助大王,大王安然返国。”

“可……”勿畀我说不过成介,淖狡和昭黍也不支持他,一时语塞。

“明年五月即攻秦,大王须入旧郢之地,以召旧楚人击秦。若大王有失,旧郢若何?”成介进一步追问,说起势在必行的旧郢之战。“大王返国后,我自会向大王请罪,一力承当此事。”

“我等亦要向大王请罪。”蓝奢和东野固道,他们是赞成成介的。

“救兄弟,可;为女子,不可。”大长老宋态度很明确。

“大王确不该如此。”骆开察言观色,见淖狡、昭黍无从反对,也表示认同。

“此皆因赵人无信也。”最支持熊荆的昭黍又怨恨起了赵人,他搞不懂赵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秦国攻赵,击杀秦王对赵国有利,赵国为何不行?

“赵人之事,建信君必要严惩。”成介道。

“此事绝非建信君一人之事,”淖狡看得更透彻,“此乃赵国一国之事。若赵人击杀秦王,秦亦再伐赵;然若秦人击杀了大王,我楚国必攻秦。秦楚再战,赵人得利也。”

“赵人虽恶,然秦人正伐赵国,我人又能奈何?”蓝奢道。“不说惩戒赵国,便是不救赵国,赵国亦要亡于秦国。赵国若亡于秦,天下事定矣。”

“亡于秦便亡于秦。”淖狡似乎对赵国无所谓了。“我早言之,赵国便是不霸之秦国,秦国则是已霸之赵国。秦与三晋,不分彼此。我能为友、为盟者,百越也、羌人也。”

淖狡话出口,成介看着他,东野固、大长老宋、骆开等人也看着他。救赵是既定国策,但赵人让诸人生厌,非但赵人让人生厌,变了法的齐国也让人生厌。

还有魏国,魏国是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的那种。魏国官吏凶恶、贪财,但你要像楚国这样撤尽官吏,庶民又无法有效管理,不说征召士卒,田租都收不齐。

而换成军中有功之士,贵族出身的嫌弃一闾之地太小,又陋敝,没有歌舞女乐,他们基本报个到就折回到大梁;庶民出身的一如官吏,不同的是他们比官吏更凶恶,更贪财——原先的官吏早已吃饱,他们却饿了半辈子。

天下间,似乎没有哪国与楚国类似,倒大多与秦国类似,只是各国官吏多寡不同。这种情况让楚人很厌倦,不与三国合盟的声音一直都存在,并且越来越大。诸敖注视着淖狡,淖狡也注视着诸敖,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对视中形成。

腊祭后的邯郸照旧繁华,前线不时传来大却秦人的消息,以至于人人欢喜。唯有相邦赵粱整日颓废懊恼,他把所有事情全搞砸了。他相信楚人必然会弄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并一定会报复,以如今风雨飘摇的赵国,楚人报复的代价很可能就是亡国。

不过他心中又存有几丝侥幸:赵国亡国对秦国大利,对楚国大不利,楚人或许会暂时忍耐。可是否真的如此,他又无从确定。

第一百章 凶日

很多时候,悬而未决的焦躁比身受酷刑更加难受,赵粱只能日日酗酒,不过结果总有一天会到来。这一日是正月壬寅,按日书,是个凶日。

“禀君上……”喝酒喝的全身发热,醉眼朦胧中,家宰葛得前来禀告。

“何、何事?”赵粱瞪看着葛得,却什么也没看清,他晃了晃脑袋,又瞪看葛得。

“郢都来讯……”葛得带着犹豫,他想等赵粱清醒一些再说。

“言!”赵粱一掌击在高足案上,可惜他击偏了,木案往外侧移,缶里的酒撒了一地。

“郢都来讯,要我速速至郢都将建信君通秦一事告以原委,不然……”

“不然若何?”赵粱不知为何嘎嘎笑起,楚人既然知道建信君,那就知道他。

“不然今岁不再援我粮秣金银,亦不救赵。”重逾千钧的话,被葛得轻轻的说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粱笑声越来越大,突然间,他的笑声又嘎然而止:“彼等不敢!彼等万万不敢!赵国若亡,天下必亡!彼等不敢、彼等万万不敢……”

赵粱连说不敢,葛得连连叹息。如果楚王真死于秦人之手,以楚人的性情,他们没什么不敢。齐国本就不愿救赵,对此事只会推波助澜。去年大旱,秦人又再度伐赵,如果楚齐等国不救援赵国,赵国这回必亡。

赵粱还在醉言疯语,葛得未言告退便蹒跚的退出了明堂。他是赵粱的家臣,主君做什么他就承当什么。他走之后,越来越疯的赵粱把整个酒案给掀了,几个仆从恐慌的入堂收拾时,被半醉的他一脚踢开。喃喃中,赵粱喊了一句备车,很快便出府往王宫去了。

赵国的王宫就是他的后宫,太后灵袂就是他的女人。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赵粱都会入王宫排遣。但这一日与往常不同,他的车驾刚刚经过帏门,一个寺人便奔向路门正寝,至正寝后,上次率先哭泣、而今已成大王僕臣的寺人宪立即入室禀报:“大王,相邦来矣。”

“何谓?”赵迁正在读书,太傅郭开逼得急,他得日日咏诵。头昏脑涨时,寺人宪来了。

“大王,相邦来矣!”寺人宪再道。这一次赵迁听得明白,霍然惊起。

“召韩肃,速召韩肃!”韩肃是王宫黑衣之将,赵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不可,大王甚不可。”寺人宪道。“相邦军中甚多亲信,若韩肃不杀相邦,大王危矣。”

“那当如何、那当如何?”赵迁头皮开始发麻。

自从上回寺人宪说了秦国太后与嫪毐的故事,赵迁便渐渐忧惧,生怕母后也生出王子,自己被取而代之。怕什么就来什么,去年秋天开始母后便深居寝宫,不怎么出宫。太医令说太后有疾,需要静养,却不肯说太后患有何疾,寺人宪打听的结果是太后已产下一子。

“臣等愿为大王效死。”寺人宪道。他朝西室外招手,很快一队竖子便出现在赵迁眼前。王宫里竖子常见,但他们手上拿的东西并不常见,那是一具具臂弩。

“然则相邦在太后寝宫,我等未得准允,不得入内。”寺人宪道。

“彼等可随不佞前往。”热血在赵迁胸中激涌,他大踏步带着诸人出寝。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小寝阶下他正要登阶,赵粱车驾上的御者忽然大喊:“何人?”

天色此时已经昏暗,阶上传来西室内若有如无的钟乐歌舞。赵粱的御者紧守着车驾,看到一行人似乎持弩而来,他当即喝问。赵迁被他的喝问吓得大跳,就要退走。他退走,寺人宪身后的竖子们听到御者拔剑,以为御者要对大王不利,情急中连放弩箭。

弩虽然比弓简单,可没有专门的练习,一般人也射不准。御者见竖子放箭,冲来更急,奔到近前他看到来人居然是大王,当即一愣。就在这时,最后一支未射出的弩箭排除了故障,嗖的一声射在他太阳穴上,他砰然倒地。

“啊……”御者倒地,赵迁连跳起来,他觉得地面也变得异常危险。

“何人在此?”寝门外的寺人听到阶下的动静,举灯挑看,昏暗间只看到了一堆人影。

“大王,事已至此,不杀相邦,相邦必杀我矣。”宪看出了赵迁的怯弱,可现在已经杀了赵粱的御者。御者犹如后世给领导开车的司机,是心腹中的心腹,赵粱一旦追查,诸人皆死。“大王,今日非相邦死,便是我等亡,请大王入寝,擒杀相邦。”

“何人在此?”宫寝的阶高约一丈有余,站在阶上只能看到阶下有人,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两个寺人正举灯下阶。

“请大王速断之!”宪见此大急,他见赵迁还在惧怕,索性回道:“大王在此。”

“大王……”下阶的寺人很是惊讶,这时候宪再道:“射!”

竖子们此时又装好了弩箭,他一说射,‘嗖嗖嗖嗖……’的弩箭飞了出去。经历前一次的紧张,这一次竖子们射得非常精准,两个挑灯的寺人几声惨叫后便跌倒不起,油灯砸落在地上,腾起一片火光。

“请大王登阶。”杀了御者又杀了寺人,宪等人已经豁出去了,不过等级观念仍然深固的时代,他们仍然没有胆量擅自冲入寝宫,在太后面前射杀赵粱,只能请赵迁登阶。

寺人的惨叫倒地让赵迁终于有了一些胆量,他发现杀人并非像刚才像杀御者那样艰难,弩机一发,敌人便中箭身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在油灯的残光中踏阶升堂。

*

赵迁升堂的次日,祖太后芈棘的灵柩也在升堂。所不同的是,赵迁升的是小寝之堂,在夜间;芈棘灵柩升的是太庙之堂,在早上——葬前一日,棺柩要朝祖庙。以提前告之先祖,逝者将要与祖先汇合,合葬入渭水以南、骊山西北的秦孝文王陵。

跟着灵柩,赵政缓缓升堂,其后男子在左、女子在右,最后是前来祭奠的宾客。已是第三次赴秦的逯杲站在屈遂身侧,一入堂便迅速打量右侧的女子。奈何女子身着同色的麻衣,站在灵柩之东而面西,他没有找到芈玹。

祭拜很快结束,宾客退出太庙西堂。临近中午的时候,装载灵柩的进车停在东檐之下,中午一过,灵柩就被抬出了北堂,置于进车之上。看到画有翚鸟的帷幔将灵柩遮盖起来,人群中的芈玹忍不住哭出了声,按礼必须袒露上身的赵政回首看着她,目光无比复杂。

“禀大王,李牧又退王剪……”检查完随葬的冥器,赵政疲惫的回到曲台,他很想休息,但无数的政务正等着他。大权在握固然踏实,可他必须每日及时处理政务,一日不处理,国政便要停止一日。

秦式飞讯的设立加重了他的负担,原先每天只有百余条讯息,飞讯设立后每天有上千条讯息。他逐渐发现,他得到的讯息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多到要从各种自相矛盾的讯息中找出正确的那几条,然后做出判断,下达政令。

他不知道发明飞讯的楚王是怎么处理政府的,他只能将这些讯息简要的、按照相关程度编排在起来,然后让赵高读给他听。听闻李牧又打退了王剪,他示意赵高停下,看向身前的卫缭道:“李牧不死,赵国不灭。”

“然也。臣已命荆轲速速刺之。”卫缭知道李牧的重要性,整个赵国全靠李牧支撑。一旦李牧身死或者李牧麾下的代地军战败,那五十万秦军就能从井陉塞往南、往北占领赵地。

“他何日方能献上李牧首级?”赵政追问。“寡人已诺,若杀李牧,可封关内侯。”

“禀大王,臣已进言,荆轲言近日便可刺杀李牧。”卫缭答道。

“又是近日!”赵政不悦,每日问何日可刺李牧时,卫缭都答近日,近日又近日,已经‘近’了很久了。“下月再不刺李牧,寡人……”

“大王勿躁,李牧幕府设防甚严,邯郸剑客鲁勾践天下闻名,荆轲言不求全身而退,只求一刺毙命。”卫缭也不喜荆轲近日又近日推延,然荆轲身在赵营,他拿荆轲毫无办法。

“既然有鲁勾践在侧,他如何一击毙命?”剑客鲁勾践之名赵政也有所耳闻,没想到他也是李牧的亲卫。

“荆轲言其有一剑式,近至十步即可杀人。”卫缭道。“然他一直未能近李牧十步之内。或是近其十步,鲁勾践又在李牧身侧,他剑法不如鲁勾践,未敢轻发。”

“十步?”赵政不懂剑客的世界,他只能姑且相信荆轲无法近李牧十步。“令王剪择日再战,再不胜,必削其爵。”

王剪是熊启举荐的,此人战功不赫,可升爵奇快,现在已经是少上造了。究其原因,是他打仗很节省。节省的好处就是斩首不多,可盈论很多。这样的人当然要注意使用技巧,一定要让他多啃一啃骨头,把爵位削下去。不然这个也封侯,那个也封侯,所有将领都封了侯,秦国哪有那么多民户?

第一百零二章 呼喊

与陆蟜一起失望的还有这几日一直紧张戒备的秦军骑将辛胜,虽然他不认为荆王会率骑兵再来,可他又期望荆王再度杀来。一旦杀来,即便荆王等人骑的是八尺龙马,千名畴骑也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辛将军,”队伍停在出城第一日的宿营之地用膳,卫尉图看向辛胜,欲言又止。

“荆王不至也。”辛胜立乘于戎车上,正举着陆离镜四望。

“大王不欲在此停留,欲返咸阳,我等必要先行。”卫尉图道。

“大王为何……”辛胜不自觉的问了一句,话刚出口又闭口止言,大王的行踪不是他能够问的。“传令,速速护送大王返咸阳。”

畴骑本还在四处警戒,只要还没有入咸阳城,他们就不能有一丝松懈。收到护送大王返咸阳的命令后,散至四处的畴骑急急收拢,护送赵政急返十几里外的咸阳城。

宿营之处釜甑已经上汽,粟饭初熟,大王急急返城,余下的人仍将在此用膳,膳后再返咸阳。人群间,看见悬有常旗的大王车驾远行越远,熊启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手心也越来越湿,这时候,阴沉了一上午的天终于开始下雪。

“大王何以急急返城?”昌文君有些奇怪赵政这么着急返城。

“许是、许是……”熊启笑了笑,“许是长公子有疾,又或是国中有大事。用膳吧。”

长公子扶苏大王疼爱至极,又是芈蒨的儿子,昌文君不明白为何兄长要诅咒他有疾。当然这可能是一时口误,他不疑有他,与兄长一起用膳,膳后见雪仍是不停,众人不得不冒雪返城。逯杲说的没错,送葬时诸人步行,五服有序、人有位次,回来的时候不必守丧葬之礼,只要遵尊卑之礼,且大多人坐车,队伍开始变得混乱。

身为右丞相的熊启膳后迟疑了一会才登车返城,跟着他,赵氏宗族,昌文君、芈昌、芈杉等人的车驾也急急上路,再之后便是王宫丧葬的寺人和宫女。一行人走出不过数里,一大队骑兵便从渭水方向迎面驶来。骑兵众人并未在意,但双方就要碰面的时候,一个少年的声音于呼啸的北风中呼喊:“芈玹——”

*

“禀父王,孩儿不疼了。”曲台宫内,太医诊断时,抚着肚子的扶苏忽然不喊疼肚子疼了,他的目光先看向母亲芈蒨,然后又看父王赵政。两人的神色都非常紧张。赵政以为儿子受了风寒,芈蒨则认为是宫外食物不洁。太后赵姬最让人生厌,她认为这是芈棘的鬼魂害人。

“禀大王,长公子无恙也。”太医夏无且确实没发现扶苏有何病症。“今日忽而大寒,当是寒气入体之故,食以热羹,当无虞也。”

“无恙便好。”赵政心中石头落地。扶苏不过七岁,这个年龄的孩子病殁不少。“退下吧。”

“臣请见大王。”曲台西室外,卫缭忽然求见。

“臣闻大王急急返宫,不知所为何事?”卫缭直言不讳,不惧赵政不悦。

“扶苏受寒腹疾。”赵政不经意的答,答完徒然不悦,“何事?”

“大王急急返宫,卫卒畴骑是否亦急急返宫?”卫缭知道赵政的不悦,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然也。”赵政不解的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卫卿是说……”

“接连几日泾水数县皆有秦人走失于荒野,寻见时皆一箭毙命,臣以为荆王至也。”卫缭道:“而今芈良人就在城外,若荆王至咸阳……”

卫缭说的赵政一惊,他疾问道:“速派、速派辛胜出城阻之!”

“禀大王,臣已擅作主张,假传大王之命令辛将军出城。”卫缭实际是来请罪的。一有人报告大王返宫,他就问是否见到荆王。得知是大王先行返宫,他迅速传令辛胜率人再度出城。没有兵符调动军队是死罪,说出自己的罪行后,他大拜道:“臣有罪,请大王治罪。”

“寡人……”卫缭竟敢以他的名义私自调兵出城,赵政眼睛瞪圆,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默片刻后,他平复了呼吸,道:“赦你无罪。”

“谢大王。”大拜顿首的卫缭虽然低着头,却能听到赵政的呼吸,听闻他赦自己无罪,他才敢抬头。

“荆王必至否?”赵政问道。他极力不去想卫缭私自调兵之事,以免破坏君臣间难得的信任。

“以荆王写予芈良人信笺观之,必至也。”芈玹交给昃离的,不单有自己所写的文字,还有几年前熊荆使人带给她的信笺。这些东西赵政先过目,而后交给了国尉府。“臣以为荆王不过几十人,得闻祖太后入葬,潜行入秦也。”

“为何沿途县邑不察?”赵政有些愠怒,这几个月以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秦国成了筛子,荆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出了咸阳城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荆王必有我大秦之符传,故而沿线县邑不察。”卫缭答道。“臣已在设法更换旧有之符传。然此乃后事,今以掳杀荆王为要。”

卫缭说着荆王,赵政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在乎荆王,他想到的人竟是芈玹。上次荆王入咸阳,芈玹拒绝出城与其相会,那这次呢?这次她还会拒绝荆王,安心做自己的妃子吗?

君臣两人的心都飞向咸阳城外十五里的塬上。大雪纷飞,熊荆的声音伴着北风,传向迎面而来的送葬队伍。熊启听闻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诧异,他正等着他;昌文君听闻这个声音,打开了窗牖,极力的看向从风雪中匆匆奔来的骑士;

新城君芈昌听闻喊声,以为是自己听错,他难以想象有人敢直呼孙女的名字,她已是大王的良人。然而骑士越来越近,这不是一人,而是几十人,为首的一人不见须髯,却是他在大喊‘芈玹’。他正要大斥其无礼,却听有人惊骇道:“是荆王!荆王矣、荆王矣……”

“芈玹——!”雪越下越大,所有人都穿着麻衣,骑在马上的熊荆根本就分别不出谁是芈玹。除了竭力大喊,他再无它策。

三头风旗飘扬在猛烈的风雪里,执旗的景肥紧跟着熊荆。两人就这样从芈昌所在的车驾奔过,这时候整个队伍已乱,听闻来者是荆王,车驾纷纷避走,有些甚至转向往回。

从熊荆喊第一声时,芈玹就听出了是他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不像数年前那样带着童稚之气,可语气是一模一样的。莫名的,他每大喊一声,她的心就震颤一次,眼泪早已磅礴而出,断线珍珠般地落在麻衣上。

“你若随荆王而去,王父如何,你翁我如何?芈氏又如何?”马车里,芈仞瞪着女儿。看到女儿的反应,他是第二个知道荆王已至的人,然而他并不想女儿随荆王而去。

“玹儿啊。你已是大王的良人,太庙已册。你岂能随荆王而去,若是大王震怒,”芈仞相劝,妻子也在相劝。“全家、全族若是株连,为城旦、为鬼薪……”

“芈玹——!”熊荆的声音渐远,一直往身后去,芈仞和妻子大松一口气。芈玹此时不但流泪,还在不断的抽噎,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天地间只剩下残酷的冰冷。

“芈玹——!”看着纷纷避走的马车,熊荆的声音开始无力。他厌恶自己没有坚持自己的策略,在送葬前出现,而是听从熊启的安排,送葬后才来。他后悔了。

“禀大王,不见芈女公子。”妫景和项超是见过芈玹的人,熊悍大喊间,他们也在四处奔走,可官道上一片混乱,根本就找不到人。

“必在此处,再找!”熊荆调转马头,他觉得芈玹应当在前面,不是在后面。

“芈玹——!”风雪越来越大,熊荆张口喊叫时,风雪直灌到他嘴里。只是除了眼前一片混乱的人群,四处奔走的马车,他得不到任何一点点的回应。而马车中的芈仞听闻他的喊声越来越近,整个人又紧张起来,他担心女儿会忍不住呼喊。

“芈玹——”马车在疾驰,然而荆王的声音似乎就在车侧,以至芈仞的手不自觉按在女儿的肩上。

“禀大王,秦骑来矣!”急促的蹄声伴着急促的楚语,芈仞听得一清二楚,这应该是荆王麾下的将率。“芈女公子既然不在此处,臣请大王……”

“她必在此处!”不容置疑的语气,好在已经远去了一些。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已经没有荆王的呼喊,有的只是荆人骑兵冲杀的呼喊,他们纵马奔向前方,冲向疾驰而来的秦国畴骑。马车也在这时停了,御手们不想冲入战场。

“大王速走!大王速走……”身在马车里的芈仞看不到车外的情景,仍在寻找芈玹的熊荆却看到麾下骑士无所畏惧的奔向秦军畴骑,狂风中双方都没有使用箭矢,而是短兵相接的砍杀,金戈交击声不断。妫景等人一边厮杀一边要他速走。

“芈玹——”形势愈急,熊荆的呼喊也愈急,急到撕心裂肺。“芈玹!芈玹、芈玹——”

用尽全身力气的疾呼中,他听到有人哇的一声啼哭。哭声转瞬即逝,但足以让他锁定是哪辆马车。一剑劈开车门,他终于看到泪流不止、被芈仞捂住嘴的芈玹。

“我女儿!”风雪狂卷入车内,妻子大骇,身为父亲的芈仞尚有一些胆量。

“我女人。”熊荆挥剑,把芈玹拽出了马车,抱她上马。

“你、你无礼!”芈仞一时大急。“她乃秦王……”

“我蛮夷。”熊荆如此说道,转瞬消失在风雪里。

第一百零三章 今日

辛胜还是晚了一步,他率领的畴骑大队赶到时,官道上车驾、僕臣乱成一团,不见最先出城的畴骑,唯见风雪越来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几十丈外就不能视物。

有人在风中嚎哭,一个骑士奔过来揖道:“禀将军,芈良人为荆王掳走,芈氏嚎哭不止。”

“哦?”辛胜哦了一声,有些话他不好说:荆王为了芈良人两次入秦,掳回去肯定是要做王后的。在秦国不过是个良人,在荆国却是王后,他们哭的怎么听都有点假。

“速报大王、国尉,荆人掳芈良人,正欲离秦,请……”辛胜本想让飞讯通知各县,劫杀荆王,然而风雪如此之大,飞讯根本无用。

“将军……”身侧的骑士正等候辛胜的命令,见他不语连忙追问。

“请传令各县阻截。”辛胜道。说完他又看向聚在身侧的骑将,“还不四处侦之!”

这么大的风雪四处侦查也只是做做样子,骑将本想等先出城的那几十骑派人回来报讯,但辛胜要自己四处侦查,他们也只能四处侦查。

熊荆将芈玹带上马后,景肥便吹响了号角。号角就是撤退的命令,依靠令符潜行入咸阳的骑士不能骑暴露身份的龙马,可有高桥马鞍与没有高桥马鞍,有马镫与没有马镫,厮杀中占了大便宜。听闻号声,众骑士立即迎风驰行,畴骑连忙追击,骑士速度故意放缓,待双方近到二十步、十几步时,突然就回身放箭。

雕翎箭抗风行强,又是顺风,畴骑猝不及防,很多人面门中箭跌下马去。剩余十几骑不敢追紧,只能吊在最末的骑士身后,眼睁睁看着最前的荆王越来越远,最终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将芈玹抱上马的时候,熊荆特意将她放在前鞍而不是后鞍,他不想她在追击中被秦人射上一箭。坐在前鞍的芈玹犹有泪痕,她木偶似的被他拽下马车、被他抱上马。她不敢看他,也不敢与他身体相触,然而坐骑一旦开始奔驰,她便不由自主地倒入熊荆怀里,紧抓着他身上的羊裘。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没有想过两人能够相会,能在此情形下相会。她以为自己只能先赴黄泉安静的等待,然而一切又突然的发生,以致以认为这些都是个梦。她僵直而滚烫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放松,靠在男人怀里沉沉睡去。

“见过大王……”夜是黑色,梦似乎醒了。燎火的照耀下,芈玹发现自己深处一处院落。

“见过大王。”更多的人涌了上前来揖礼,可目光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男人下马时在她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自己下马。”

马镫就挂在马鞍上,芈玹踏在它下马——数年前在陈郢,她就这样下马了。然而皮屦着地的时候,发麻的双腿支撑不住她的身躯,男人的手伸了过来,可终究没有搂住她的腰。靠着手臂的力量,她忍着不适自己站直了身子。

“今日起,她便是不佞的王后。”熊荆看着眼前的骑士,执着芈玹的手如此宣布。“今日起,王后开始告庙。”

“臣等见过王后。”妫景、逯杲等人脸上全是笑容,这不光是大王的王后,也是楚国的王后。“臣等恭贺大王!”揖礼后,他们又高声向熊荆道贺。

“还在敌国,歇息吧。”已经是下半夜,人马俱已经疲惫,必要暂作休息。

骑士退下了,看到身侧的芈玹仍然处于恍惚中,熊荆将她拉入室内,看着她道:“从今日起,忘记你是芈良人,忘记新城君还有你父亲,最好也忘记秦国。你只是不佞的妻子,楚国的王后……”

与那时在郢都不同,芈玹也已经长开了,灯火下容颜如玉,少女的稚嫩天真再也不见,带有泣色的脸上安静而从容。若不是事前熊启给了画像,熊荆很可能要认不出她。当然这只是照面,灯火下审视仍能在眉眼间找到昔年的影子。

男人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住了,芈玹抬头看时,他直盯着自己,她的脸瞬间羞红。低头的时候,她轻声的答应道:“唯。”

“帮不佞更衣,”熊荆很自然的吩咐,随后又加了一句:“还有沐浴。”

*

昨日的风雪在天亮前停歇了,荆王再度入秦、芈良人被他掳走的消息正朝上谁也不敢提。大王的妻妾竟然被荆王抢了,提这事不是要打大王的脸吗?朝议虽然热闹,可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诸臣只奏议其他事情。直到正朝散去赵政退至路门正寝,新城君芈昌、芈玹的父亲芈仞才匆匆赶至曲台宫请罪。

“荆王蛮夷也,举剑生掳臣之爱女,臣与之争夺力不济也。”芈仞连连顿首,说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女儿被抢走绝不是什么好事,可抢都已经抢走了,他又能奈何。

“芈卿何不至荆国……”赵政脸上阴晴不定,当着熊启的面,他不怒反笑。“荆王娶芈良人为王后,芈卿便是荆王之外舅。”

“大王、大王,臣为秦臣,岂能入荆?!”芈仞大急,他解释又解释不清,只好再度顿首:“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

“退下!”新城君芈昌也顿首求情,赵政一扬衣袖,要他们退下。两人不明觉厉,只能起身告退。两人一走,还未下阶便听到堂内‘砰’的一声,再就是赵政激烈的声音。

“……荆王再入咸阳,夺寡人妻妾,此轻寡人也!”怒气从昨天开始便在赵政心中淤积,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但更可气的是他竟然那荆王没有办法。

“禀大王,臣已命各郡各县严查符传、大索……”大王暴怒,卫缭连忙揖告。

“严查何用?大索何用!”赵政瞪向卫缭,也瞪向熊启、李斯、赵勇等人。“荆王能来,何以不能走?寡人的秦国关东侯谍几何?心向荆人者又有几何?”

赵政喝问,他的话没人敢答应,写《谏逐客书》的李斯更是深深低头。从名义上看,这是赵政的秦国,可实质上,这却是百万官吏、尤其是关东客卿的秦国。赵政可以任免任何人、做任何事,可他不能像楚国那样尽罢官吏,一如他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离地面。

统治,从来都是一部分人统治另一部分人,而不是一个人统治所有人。即便是君王,也不能危害统治集团的利益。以前,秦国的统治集团是逼死秦怀公的赢姓贵族,而今,秦国的统治集团是以关东客卿为首的百万官吏。这其中有何不同?从政制上看,其实没有任何不同。

关东侯谍猖獗、楚国奇迹般崛起、赵国久攻不下连战连败……,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秦国的强盛即将结束,楚国称霸天下的时代即将到来。原先对关东诸国不屑一顾的客卿越来越多的软化,地位低胆子大的那些甚至开始提前输诚。

身为君王,赵政能感受到这种趋势,却无法扭转这种趋势。这种趋势不是他发布几个政令、对群臣训诫几句就能扭转的。这是战争、是铁与血决定的天下大势。除非,秦国能立即灭赵,灭赵后又连横齐国,彻底孤立楚国,营造出一种大势在秦的趋势,不然……

诸臣退后,堂上只留下了卫缭,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禀报。

“春平侯寝疾而卒?!”赵政无比惊讶中又带着一些喜悦,春平侯名为相邦,实为赵王。他的死必会引起赵国内部政权不稳。

“然也。”卫缭也是因为这是件喜事才单独留下来禀告的。“秦侯确认春平侯已卒。赵人言其寝疾,王宫中人却言春平侯入王宫后身死。”

“谁人杀之?”赵政急问。

“不知也。”卫缭答道。“王宫寺人只言春平侯夜间入宫,与赵太后歌舞饮酒,次日便卒了。又言乃赵太后过淫,赵悼襄王死、春平侯亦死。”

赵太后灵袂出身过于低贱,即便是赵人,也难免会把一些事想歪。秦侯得到的消息不过是市井绯闻,无助于秦国做出正确的判断:到底是什么势力干掉了春平侯?这股势力接下来还要干什么?秦国要怎么做才能从中获得最大利益,从而灭赵?

“令邯郸侯者速速打探,务使赵人相斗更烈。”没有准确情报判断,赵政只能原则性的下令。

实际上他是否下达命令,赵国内部的争斗都会越来越剧烈——春平侯是与赵悼襄王赵偃并重的赵国太子,长平战后恨秦入骨的赵孝成王培养他就是为了日后他能抗拒秦国、存续国祚。怎奈后来他被秦人扣留不返,让主和派支持的赵偃得以为王。

等赵偃身死,赵迁靠他这个世父即位时,赵国国内主和、主战两派已经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了。是他,即打压主战派的暴走,又阻止主和派的割地,战于降、水与火以他为中心相拒又相融。可如今他竟然死了。他的死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第一百零四章 笑意

即便是现在想起,赵王迁也处于仓惶之中。他忘不了世父满身是血的样子,也忘不了他带去的寺人与母后小寝中的寺人宫女一夜之间全部坑杀。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故而需要几百条人命乃至更多的人命来弥补这个错误。

此时世父已经大敛,前去祭奠的大臣、将率僕臣络绎不绝。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他很想下令世父立即下葬,可又担心引起更多的怀疑,这些怀疑已让王位上的他如坐针毡。他只能用太傅郭开的话来安慰自己:若葬前无有大事,赵国安也。

他所不知道的是,郭开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若葬前有大事,赵国亡矣。不过他知道与不知都无关紧要,因为赵国的大事从来就不是他来做主。

“禀太傅,武安伯使人至太庙也。”郭氏的府邸已经成为邯郸乃至赵国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去太庙吊唁春平侯的宾客。

“如何?”假寐中的郭开忽然睁眼,看着自己的家臣。

“至太庙祭奠后,又至大攻尹赵间府,又至平原君赵营府……”家臣细诉着李牧使者的行踪,虽然没有听到最不想听到的消息,可郭开还是皱起了眉头。

“退下吧。”郭开将家臣挥退,他换上上朝时的玄衣,匆匆入宫了。

“武安伯欲立赵嘉为王?”灵袂看着前来揖告的郭开,赵嘉二字让她整个人一抖。

“臣以为武安伯有此意也。武安伯、信平君……”郭开点了李牧和廉颇的名,其实他这样说并不确切,应该是几乎所有赵国出身的将率,都愿赵嘉为王而不是赵迁为王。“……皆以愿赵嘉为王也。”

“那我当如何?”灵袂看向郭开,赵粱已死,她只能倚重郭开。

“……臣不知也。”郭开知道她的期望,可想到眼下的形势他真的毫无办法。这就好像寝宫里的都柱倒了一样,寝宫的倒塌已在可期之内。

“杀郭嘉可乎?”灵袂泪眼蒙蒙,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杀郭嘉武安伯欲怒也。”郭开哀叹。他大概能猜到李牧一直被赵粱压制着,赵粱在还好,赵粱不在了,军中那些将率就压不住了。

“那便杀了武安伯!”灵袂抹泪道。“以王令召武安伯入邯郸,后杀之。”

“亦不可。杀武安伯赵军将败也,赵军败,国不复存。”郭开再道。

“割呼沱水以南予秦国可乎?”身死不是灵袂想要的,亡国也不是灵袂想要的,剩下的就只能割地了。“去岁相邦已派建信君入秦,命建信君与秦人议和,割河间之地予秦。”

“太后,秦人不可信。”灵袂做下这样的决定,郭开不得不提醒她秦人不可信的风险。“若秦人不可信,我割地又自绝楚赵齐三国,赵国必亡。”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如何才可?!”灵袂颤抖中吼叫。“请太傅教我。”

“或可、或可……”郭开说了两个或可,可他自己都知道这不现实。

“或可如何?”灵袂仿佛看见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追问。

“若大王让位……”郭开谨慎的只说出让位两字,不敢细说。

“甚不可!”此前灵袂还显得极为无助,现在她则坚决的摇头。女市出身的她比一般女子更清楚权利斗争的法则,这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春秋,这是铁血虞诈的战国。让位赵嘉就能放过自己和儿子吗?绝对不会,让位的结果必是自己和儿子莫名身死。

“太傅曾言,颜聚将军亦是良将……”沉默片刻,灵袂如此说道。

*

钜甲着于士卒的身上,闪亮的夷矛抗在肩上,冰冻的大地被他们的军靴踩的‘咯噔咯噔’作响。大军每行过一座城邑,城邑内的官吏百姓就会争相出城争看,鏖战四年,精锐赵军损失殆尽,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赵军了。

一辆戎车从北面匆匆本来,车上的小校奔至主帅颜聚车驾前便大声道:“禀大将军,武安伯言军情甚急,不能亲迎……”

从邯郸出发,到番吾不过五百多里。接到王命那一刻起,颜聚就带着两万王卒前往番吾。去年秦国攻赵,重点就是井陉塞,全赵国的士卒都调至井陉外的番吾城,他这两万人虽然是精锐,并非去助战的,而是去接受兵权的。

昔年赵悼襄王即位,派乐乘代廉颇,廉颇大怒攻乐乘,乐乘败走。虽然廉颇最后也逃走了,可颜聚不想和乐乘一样被李牧大败。真要如此,他还有什么威信指挥番吾的三十万赵军?

军队以将率为基础,将率的威严必须得到保障,如此军队才能顺畅指挥作战。赵军、尤其是代地的赵军桀骜,李牧对此常常纵容,有的时候甚至与他们一起饮酒大醉,这样不顾将帅威严的举动颜聚是极为鄙视的。士卒就是贱民,对付贱民,一是施威,二是予利,两种手段交错使用,保证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投奔赵国后十数年不得重用的颜聚不时想着如果接管军权、如何与秦人交战、如何再败秦军。听闻李牧不来亲迎,他的心中不悦嘴上却道:“无妨。王命予武安伯否?”

“禀大将军,王命已交由武安伯。”小校答道。

“武安伯何谓?”颜聚漫不经心,但眼睛直盯着小校。

“武安伯言,敬受王命。”小校再道,脸上毫无作伪之色。

“如何?”颜聚挥退小校,看向另两辆车上的赵葱和韩仓。他作为大将军与赵葱一起接替李牧,赵葱以外,又有王宫黑衣之将韩肃之弟韩仓。韩仓率领黑衣,代表大王召李牧回邯郸。

“我等王命在手,其又能如何?”赵葱不以为意。

“臣等已得王命,若其不从,杀无赦。”韩仓知道颜聚的担心,三十万赵军有一部分是南长城调过去的,另一部分是代地军。代地军桀骜,所以邯郸不单派出王卒,还派出了黑衣。

“既如此,本将无虞也。”颜聚笑了笑,悬着的心微微放下。最迟后日,他便能赶至李牧幕府,接管三十万赵军的军权。

*

“邯郸以颜聚代大将军,亡国之举也。”颜聚笑起的时候,番禺城内诸将一片哀愁。颜聚什么货色大家怎么会不清楚,他作大将军,赵军必败。

“请大将军拥公子嘉为王。”代郡都尉赵敖大声道,引起众人一片附和。

“放肆!”隐忍不发的李牧怒喝。“大敌当前,岂能乱国?!”

“大将军不乱国,身死国灭矣!”代地民风粗旷,说话更是直率,赵敖再道。“以颜聚代大将军,换将也。然召大将军至邯郸,何故?此欲诛大将军也!”

“你……”都尉直言不讳,李牧脸上大变,他喝道:“左右!押他下去,军法处置。”

“大将军交兵权于颜聚,后必悔之,我赵国亦亡矣……”帐内甲士迅速把赵敖押下去,他人虽下去,可声音一直从帐外传至帐内。诸将大多赞同,怎奈大敌当前,不交兵权便生内乱。

“大将军……”诸将有人想再劝,李牧已经挥手,“退下吧。”

“大将军请听我等一言……”诸将再道。

“退下!!”李牧大喝,声音直震耳膜。诸将见他真怒,不舍退下。

“你也要劝我?”其他人都走了,然而腹心狐婴未走,李牧对他一笑,带着厌倦。

“我无可劝。”狐婴长叹了一声。“交兵权予颜聚,其必出战,我必败也;不交兵权予颜聚,邯郸诬我谋反,军心大乱,赵葱又以两万王卒攻我,秦人趁机拔城,我亦败也。”

“便无计可施?”李牧苦笑,他也是想明白这一点才拒绝了赵敖的建议。前年可拥立公子嘉,去年也可拥立公子嘉,但现在绝不可拥立公子嘉。

“我无计。”狐婴对李牧一揖到地,“相邦万不该使建信君通秦,如今楚王不在郢都,合纵无成。哎!”

内部解决不了的事情,也许外部可以解决,但赵粱挑拨秦楚互斗的计策断绝了外援的可能。

“退下吧。”李牧没有对狐婴没有半点责怪,对赵粱也不怪了。赵粱是计未成,如果楚王真被秦人击杀,楚军必大举攻秦,便是自己也会弹冠相庆吧。

*

“臣奉王命,以受武安侯之兵权!”两日后的番吾,颜聚终于在诸将目视下李牧交接兵权。

“臣奉王命,予兵权于颜聚大将军。”李牧也是大声,可他的声音怎么听都有一种悲哀。

“诸将有何异议?”幕府里的斧钺被亲随取下,李牧持斧钺而问。

没有将率说话,他们全都低头。

“诸将有何异议?”颜聚的斧钺也持在了手上,他看向低头的将率,目光傲然。

一样没有将率说话,唯有赵敖直视着他。

“即刻起,本将卸下兵权。”李牧接过亲随递上的虎符。

“即刻起,本将接管兵权。”颜聚接过李牧手里的虎符,心中大定。

“大王念武安伯辛劳,故召武安伯至邯郸也。”诸将退下,韩仓脸上的笑容和蔼可亲。

“臣谢大王。”李牧没有任何表情:“然臣尚有军务未与大将军言明,可否明日再赴邯郸?”

“明日?”韩仓道。“大王召武安伯甚急,不如上午言明,下午出城?”

“必要明日。”李牧不再解释。

“武安伯欲抗王命乎?!”李牧交了兵权,成了一只无牙的老虎,韩仓起身相逼。

“哼!”李牧未说话,他身后的鲁勾践、荆轲已跨步上来。

韩仓身后是黑衣,李牧身后是剑士。剑士是认不得王命的,韩仓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明日行之,敝人告辞。”

“韩仓逼主君甚急,主君若赴邯郸,必有不测。”鲁勾践不懂政治,但懂杀气,韩仓身上便有一股浓重的杀气。

“退下。”李牧并不作答,要鲁勾践等人退下。

“主君!”鲁勾践大急,“主君乃赵之长城,岂能戕害于小人之手!”

“退下。”李牧声音极为平静,平静得让人无法抗拒,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荆轲身上,带着莫测的笑意。

*

*

*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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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欢迎

即便已经是地中海的春天,达赫拉克勒斯石柱附近依旧很难看到多少绿色,这里有的只是巨大的岩石和峭立于海中的悬崖。按照希腊人的传说,大力神达赫拉克勒斯有十二大功,第十件就是国王欧律斯透斯派他去捕捉巨人革律翁的牛群时,他在大西洋上竖立了两根石柱,这就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

这是希腊人的传说,作为曾经统治地中海、现在仍然统治地中海最西端以及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以西的迦太基人来说,他们的传说并非如此。并且,绝大多数希腊人并未到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对这个的海峡和高耸的岩石只是道听途说。

按照迦太基的万民法,凡是前往撒丁岛(意大利西面的两座岛屿)和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经商的外邦人,一律处于溺毙之刑。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保护贸易,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以西的非洲大陆有黄金、英格兰有锡,伊利比亚半岛有银,这些贵金属与非洲内陆的象牙和虎皮,东方的珍珠、提尔的紫色染料、阿拉伯的乳香、埃及的亚麻布、希腊的陶器与美酒、塞浦路斯的铜、厄尔巴岛(意大利西部岛屿)的铁一样重要,这些都是迦太基海洋贸易网的重要商品。

对海洋贸易的垄断一直是迦太基人实施的并一直坚持的,即便与罗马人的战争失败,地中海西部的海洋霸权已归罗马人所有,但在伊比利亚半岛海域,迦太基人依然是这里的主人。然而,位于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西面不远处蒂米亚特里翁城邦的迦太基人忽然发现自己面对一个从来遇到的问题:万民法禁止外邦人从地中海东面前往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经商,否则溺死,现在他们神奇的发现,外邦人的帆船正从大西洋深处航向自己。

“那是希腊商船?”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以西有一连串的迦太基城邦,蒂米亚特里翁城只是其中之一。有人看到一艘从未见过的帆船从深海驶来,码头上的迦太基人一片惊讶。

“不是希腊人的,也不是罗马人的……”没有陆离镜的商人只能依靠视力——水手的视力。遥望中,远处的商船只是很小的一个点,但它在迅速变大,渐渐变成两艘从未见过的船。“以巴阿尔·哈蒙神的名义起誓,这一定是海上的神邸……”

迦太基人统治海洋,直到第一次布匿战争,他们的战船和商船依然领先整个地中海世界。可现在高速航来的两艘帆船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式样。它们的桅杆如此之多、他们的风帆如此之密、他们的桨手如此……

“天哪!他们没有浆手……”帆船越来越近,水手们惊异的发现,两艘帆船的船舷竟然看不见船桨。没有船桨自然就没有浆手,但地中海世界的所有船只都需要浆手。

“愚蠢的人!立即派出战船邀请它们入港。”码头上商人的举动引来蒂米亚特里翁的城守西拉那斯,虽然万民法上没有规定:外邦人从大西洋深处来到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是否也要溺死,但他本能感觉到能造出这样帆船的民族或者神灵必须尊敬。

它们从深海而来,腓尼基人、希腊人、埃及人、波斯人……这些名字可以列出一长串,没有任何人的船只能够进入深海,所有人都只能沿着海岸航行。有的时候甚至要带上种子,在海岸上种植、收获之后再度起航。

城守的话就是命令,数艘五浆战舰缓缓驶出了码头,这时候外邦人的帆船已经近在咫尺。船上的水手一片忙碌,他们正在调整的风帆,很快帆船就彻底停下来——以一种迦太基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骤然停在海面上,一艘小舟从船舷缓缓放下。

这时候蒂米亚特里翁码头上的人们才能看清这两艘帆船。它有四根桅杆(迦太基人将船艏斜桁也看成了桅杆),中间的那根最高,大约有十五个人高,桅杆上挂满了风帆,风帆上绘有一只奇怪的鸟。整艘船船舷高耸,看不到任何桨孔,只在很高的干舷上有几个孔洞,但那明显不是桨孔。

外邦人的帆船并不长,一艘典型的希腊三浆座战船就有三十七米长,但它看上去与浆帆船截然不同,它的船舷更高,前端没有撞角反而斜斜上收。最重要的是吃水线以上能看到一块块铜甲,它们整齐的钉在一起,一直绵延到水线以下。

“五星连珠降生,无所不知者,楚王国之王,齐王国、魏王国、赵王国以及百越各邦之盟长与保护人,中洲大陆最东方华夏诸邦之守卫者,印度帝国、塞琉古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潘地亚王国、朱罗王国、折罗王国之友,世界四大洋统治者熊荆陛下,命令他的臣子从海上驶往远西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访问迦太基国、罗马国以及地中海、希腊各邦国……”

帆船上放下的小船很快就在战舟的引领下划到了码头,这时候西拉那斯已经召来士兵和翻译在码头上静静等候。在几个翻译的联合努力下,熊荆冗长的头衔从一个波斯人嘴里陈述出来。

西拉那斯最开始感到非常困惑。他不明白五星连珠的具体含义,也不知楚王国、齐王国、魏王国是些什么国家,中洲大陆和华夏同样也没有听过,直到听到印度、塞琉古,他才意会过来,并且对方还知道迦太基、罗马。

本着对已知世界的了解,西拉那斯用标准的希腊语问道:“你们的国家是在印度东面?”

“是的。华夏是中洲大陆的一部分,印度在南方,华夏在最东方。”与蛮族打交道是越人武士,与王国打交道是舰长无勾长,与城邦打交道就是市令不疾了。他的话被翻译转述后,他也问道:“足下是迦太基人否?此处是迦太基县邑否?”

“是的。完全正确。这里就是迦太基城邦,我是城守西拉那斯。”弄清对方来由的西拉那斯微微笑起,他还对不疾浅浅鞠躬。“欢迎最东方的客人。”

第三章 大人

章台宫是秦国正朝,也是赵政每日视朝之地。与昨日不同,今日赵政看上去神采奕奕,脸上虽极力收敛,嘴角却难掩笑容。大廷上的群臣看的疑惑不解,荆王掳芈良人而去、李牧又却秦军、咸阳侯谍无数……,没有一件事情能让人高兴,今日大王怎么会如此大悦?

“昨夜国尉禀告:壮士荆轲,潜入赵营一年有余,前日刺杀李牧。”群臣疑惑间,赵政微笑着开口。“其持李牧首级已入秦境,正赶赴咸阳……”

荆轲是谁?有些大臣知道,有些大臣不知道,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判断。右丞相熊启赶忙出列,高呼道:“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

熊启是诸臣之首,他高呼后整个大廷的朝臣都跟着高呼起来:“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

响亮的呼声响彻整个章台,王宫内外的僕臣、甲士、寺人、宫女闻言先是大惊,而后听请是群臣在恭候大王,一时人人振奋。章台宫内的欢呼持续片刻,之后才渐渐平息。

“李牧已死,赵国必亡。”赵政看向坐下群臣,开始说第二件事。“故而寡人明日便西去狄道,以迎大人,丞相、内史、国尉各司其职,以处国中、府中、军中之事……”

先秦时的大人不是指圣人,便是说身居高位之人。为了保密,自始至终赵政都没有说狄道有大夏国使臣,只说狄道出现大人,所以要前去亲迎。大人的称谓要比使臣更加准确,亚里斯多德四世并没有获得新国王攸提德谟斯的派遣,作为巴克特里亚王国使臣出使秦尼,他只是以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学者的身份拜访秦尼。

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的学者,意译过来就是华夏世界的大人或者圣人,而非史书上记载的‘长五丈、足履六尺’的巨人。

“敬告大王,狄道之大人,非我夏人,乃夷狄也。”李斯出列揖道。“天降夷狄之大人于狄道,乃天戒大秦之兆,大王万不可亲迎,当使人请去之。”

“咳咳……”李斯的进言让赵政有些不悦,他说完一个更重量级的人物也站了出来,这是他的老师荀况。“敢问大王,至狄道亲迎夷狄大人,欲于秦国行夷狄之道乎?”

“寡人心中并无夷夏之别,凡能强秦之计,皆可行之。”荀况入秦,拜为上卿,学识、名望,秦国无人望其项背,只是他推行的那套不可速速强秦,赵政对他只有尊敬,早无倚重。

“大王岂能以夷乱夏?!”荀况激动道:“若行夷狄之道,天将降大祸于秦也。”

“寡人心意已决。”亚里斯多德四世一如当年抵达郢都时那样傲气,他要求秦尼王在国境上亲迎自己入秦国,不然就折返巴克特里亚。赵政不但要亲迎,还要尊之听之。

赵政这样的态度自然让荀况大为失望。大王至狄道亲迎夷狄之大人,日后又怎么会再施行自己的学说?他离楚而入秦,正是希望秦国一统天下后,用自己的学说治理天下,没想到忽然冒出个夷狄之大人。

“退朝。”赵政说完自己心意已决便宣布退朝,出帏门而入路门。刚才不敢说话的群臣这时候才窃窃私语,李斯走到荀况身前揖道:“老师勿忧,夷狄茹毛饮血,岂有大人?”

“老师。”已成秦臣的韩非也对荀况一揖,他没说话。

“你怎知蛮夷就茹毛饮血?又怎知蛮夷无有大人?”李斯虽已是廷尉,荀况仍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学生。“大王迎夷狄大人入秦,必行夷狄之道也。”

“学生以为夷狄之道虽入秦,亦未必行之。”韩非劝道。“荆王自称蛮夷,然西方之国使臣数入荆国,荆国未行夷狄之道也。”

“荆国是荆国,秦国是秦国,岂能相提并论?”活了大半辈子的荀况对楚国、对秦国看得很明白。“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受其祸。咳咳…咳咳……”

楚国行孔子礼本之儒,荀况失望而去。秦国本以为可推行自己的君本之儒,没想到秦王竟要去亲迎夷狄大人。彻底失望的荀况一边咳嗽一边看向李斯。他看着李斯,李斯也看着他,李斯道:“老师寒疾未痊,还需静养。”

荀况看向李斯的本意是希望李斯能亲入曲台正寝,再度谏言,没想到李斯竟假装不觉,只关切自己的寒疾。他希冀的目光终变得黯淡,看来这辈子的期望要彻底落空了。

古稀之年的荀况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束发之龄的熊荆却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

父王薨后,他从未如此高兴过。从那时开始,亡国绝祀的危机就一再压在他稚嫩的身躯上,让他喘不过气,总觉得今天也许就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

然而现在不同,海舟带回了红薯和土豆,连通了印度与波斯。楚军不但大规模使用钜铁,还开始使用火炮。他则迎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正带着她安然返回楚国。事业大成、美人在侧,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回到郢都,不佞便要加冠。”轻轻地在芈玹脸上亲了一口,篝火旁的熊荆如此说道。

“大王无礼。”告庙期间不能有男女之事,但熊荆小动作依然不断,芈玹一开始抗拒,后面也就习惯了。“大王不过束发之龄,如何能加冠?”她心里泛着甜蜜。

“束发之龄为何不能加冠?”熊荆双手置于脑后,惬意的靠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上。“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十五可生子,不佞为何不可?”说罢,熊荆又探身到芈玹耳边,轻声道:“而今我夜夜不眠,辗转反侧。如此再等几年,当要憋死。”

告庙是最难熬的,明明美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碰,故而先人作诗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此话说完,熊荆看向芈玹的目光全是欲望,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抱入皮蓬内,连皮带肉一口吞进肚中……

芈玹见他如此,先是一惊,脸红的同时纤手却伸了过来:“若大王……,玹儿今日便可侍寝。”

“不可。”熊荆忙将她的手推开,自己也坐的离她远了一些,“你是王后,不告庙而怀子,母后、朝臣必有异议。”

“玹儿不在乎是否为王后。”芈玹心中温暖。“只愿一生在大王左右。”

“不佞在乎!”熊荆见她如此更加坚持。“你若告庙时怀子,母后岂能让你嫁入楚宫?”

告庙不仅仅是伦理问题,还是个严肃政治问题。芈玹真要在告庙期间怀孕,母后大可以拒绝她嫁入楚宫,然后把她踢回娘家。不,芈玹已经没有娘家了,把她抢来的后果就是她已经变成美人那样的礼品,与奴仆无疑。

想到此熊荆不免觉得对芈玹有所亏欠。这不是一个私奔的时代,更非后世情欲放纵的世界。男婚女嫁必须依照六礼,遵循父母之命。齐国的君王后未经父母之命便与齐襄王私通,其父太史敫一生不认这个女儿,哪怕她已贵为齐国王后。

想着这些,熊荆心中欲望渐渐褪去,握着芈玹的玉手对她不停微笑,相顾而无言。

“禀大王——”远远的,项超的声音传来。臣子们知道大王甚爱芈女公子,为了不坏大王好事,每每走近都声响极大,以免自己非礼勿视。

“言!”熊荆放开芈玹的手,她与羌人侍女起身返帐。

“斥骑见有人贩龙马入秦。”已是二月下旬,诸人刚离开羌地不远。天地依然寒冷,可冰雪已在化冻,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贩龙马入秦?”熊荆闻言一惊。难道是粟特人不守信诺?

“然也。”项超道。“贩龙马之人距秦境尚有两日行程。”

“龙马几何?秦人遣军相护否?”熊荆问道。自己这三千人在羌地休息了一个冬天,伤员大多康复,马匹又充足,完全可以打一仗。

“龙马数匹,秦人已遣军相护,有五、六千人之多。”如果没有秦军护卫,项超早带人冲过去抢龙马了,根本没不会向熊荆报告。他报告是因为不出动炮兵己方并无胜算。

“数匹龙马,五、六千秦卒相护?”熊荆再惊,难道秦人想龙马想疯了?有可能。

他如此想,却不知楚国人民的老朋友亚里斯多德四世就在距他不到十五里的官道上,先行到达的六千秦军保护着他的安全,秦使甘罗则小心的伺候在他左右,说着赵政的行踪:“敝邑秦王已至狄道,后日便可亲迎足下入秦。”

“这是他应该做的。”漫长的旅程让亚里斯多德四世显得有些疲倦,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他和他的臣民自此以后将摆脱野蛮人的习俗,生活在伟大的文明中。我去过楚尼,楚尼王不但傲慢,而且愚蠢,他一定会后悔他当初的那个决定……”

第三章 大人

章台宫是秦国正朝,也是赵政每日视朝之地。与昨日不同,今日赵政看上去神采奕奕,脸上虽极力收敛,嘴角却难掩笑容。大廷上的群臣看的疑惑不解,荆王掳芈良人而去、李牧又却秦军、咸阳侯谍无数……,没有一件事情能让人高兴,今日大王怎么会如此大悦?

“昨夜国尉禀告:壮士荆轲,潜入赵营一年有余,前日刺杀李牧。”群臣疑惑间,赵政微笑着开口。“其持李牧首级已入秦境,正赶赴咸阳……”

荆轲是谁?有些大臣知道,有些大臣不知道,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判断。右丞相熊启赶忙出列,高呼道:“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

熊启是诸臣之首,他高呼后整个大廷的朝臣都跟着高呼起来:“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

响亮的呼声响彻整个章台,王宫内外的僕臣、甲士、寺人、宫女闻言先是大惊,而后听请是群臣在恭候大王,一时人人振奋。章台宫内的欢呼持续片刻,之后才渐渐平息。

“李牧已死,赵国必亡。”赵政看向坐下群臣,开始说第二件事。“故而寡人明日便西去狄道,以迎大人,丞相、内史、国尉各司其职,以处国中、府中、军中之事……”

先秦时的大人不是指圣人,便是说身居高位之人。为了保密,自始至终赵政都没有说狄道有大夏国使臣,只说狄道出现大人,所以要前去亲迎。大人的称谓要比使臣更加准确,亚里斯多德四世并没有获得新国王攸提德谟斯的派遣,作为巴克特里亚王国使臣出使秦尼,他只是以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学者的身份拜访秦尼。

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的学者,意译过来就是华夏世界的大人或者圣人,而非史书上记载的‘长五丈、足履六尺’的巨人。

“敬告大王,狄道之大人,非我夏人,乃夷狄也。”李斯出列揖道。“天降夷狄之大人于狄道,乃天戒大秦之兆,大王万不可亲迎,当使人请去之。”

“咳咳……”李斯的进言让赵政有些不悦,他说完一个更重量级的人物也站了出来,这是他的老师荀况。“敢问大王,至狄道亲迎夷狄大人,欲于秦国行夷狄之道乎?”

“寡人心中并无夷夏之别,凡能强秦之计,皆可行之。”荀况入秦,拜为上卿,学识、名望,秦国无人望其项背,只是他推行的那套不可速速强秦,赵政对他只有尊敬,早无倚重。

“大王岂能以夷乱夏?!”荀况激动道:“若行夷狄之道,天将降大祸于秦也。”

“寡人心意已决。”亚里斯多德四世一如当年抵达郢都时那样傲气,他要求秦尼王在国境上亲迎自己入秦国,不然就折返巴克特里亚。赵政不但要亲迎,还要尊之听之。

赵政这样的态度自然让荀况大为失望。大王至狄道亲迎夷狄之大人,日后又怎么会再施行自己的学说?他离楚而入秦,正是希望秦国一统天下后,用自己的学说治理天下,没想到忽然冒出个夷狄之大人。

“退朝。”赵政说完自己心意已决便宣布退朝,出帏门而入路门。刚才不敢说话的群臣这时候才窃窃私语,李斯走到荀况身前揖道:“老师勿忧,夷狄茹毛饮血,岂有大人?”

“老师。”已成秦臣的韩非也对荀况一揖,他没说话。

“你怎知蛮夷就茹毛饮血?又怎知蛮夷无有大人?”李斯虽已是廷尉,荀况仍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学生。“大王迎夷狄大人入秦,必行夷狄之道也。”

“学生以为夷狄之道虽入秦,亦未必行之。”韩非劝道。“荆王自称蛮夷,然西方之国使臣数入荆国,荆国未行夷狄之道也。”

“荆国是荆国,秦国是秦国,岂能相提并论?”活了大半辈子的荀况对楚国、对秦国看得很明白。“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受其祸。咳咳…咳咳……”

楚国行孔子礼本之儒,荀况失望而去。秦国本以为可推行自己的君本之儒,没想到秦王竟要去亲迎夷狄大人。彻底失望的荀况一边咳嗽一边看向李斯。他看着李斯,李斯也看着他,李斯道:“老师寒疾未痊,还需静养。”

荀况看向李斯的本意是希望李斯能亲入曲台正寝,再度谏言,没想到李斯竟假装不觉,只关切自己的寒疾。他希冀的目光终变得黯淡,看来这辈子的期望要彻底落空了。

古稀之年的荀况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束发之龄的熊荆却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

父王薨后,他从未如此高兴过。从那时开始,亡国绝祀的危机就一再压在他稚嫩的身躯上,让他喘不过气,总觉得今天也许就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

然而现在不同,海舟带回了红薯和土豆,连通了印度与波斯。楚军不但大规模使用钜铁,还开始使用火炮。他则迎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正带着她安然返回楚国。事业大成、美人在侧,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回到郢都,不佞便要加冠。”轻轻地在芈玹脸上亲了一口,篝火旁的熊荆如此说道。

“大王无礼。”告庙期间不能有男女之事,但熊荆小动作依然不断,芈玹一开始抗拒,后面也就习惯了。“大王不过束发之龄,如何能加冠?”她心里泛着甜蜜。

“束发之龄为何不能加冠?”熊荆双手置于脑后,惬意的靠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上。“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十五可生子,不佞为何不可?”说罢,熊荆又探身到芈玹耳边,轻声道:“而今我夜夜不眠,辗转反侧。如此再等几年,当要憋死。”

告庙是最难熬的,明明美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碰,故而先人作诗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此话说完,熊荆看向芈玹的目光全是欲望,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抱入皮蓬内,连皮带肉一口吞进肚中……

芈玹见他如此,先是一惊,脸红的同时纤手却伸了过来:“若大王……,玹儿今日便可侍寝。”

“不可。”熊荆忙将她的手推开,自己也坐的离她远了一些,“你是王后,不告庙而怀子,母后、朝臣必有异议。”

“玹儿不在乎是否为王后。”芈玹心中温暖。“只愿一生在大王左右。”

“不佞在乎!”熊荆见她如此更加坚持。“你若告庙时怀子,母后岂能让你嫁入楚宫?”

告庙不仅仅是伦理问题,还是个严肃政治问题。芈玹真要在告庙期间怀孕,母后大可以拒绝她嫁入楚宫,然后把她踢回娘家。不,芈玹已经没有娘家了,把她抢来的后果就是她已经变成美人那样的礼品,与奴仆无疑。

想到此熊荆不免觉得对芈玹有所亏欠。这不是一个私奔的时代,更非后世情欲放纵的世界。男婚女嫁必须依照六礼,遵循父母之命。齐国的君王后未经父母之命便与齐襄王私通,其父太史敫一生不认这个女儿,哪怕她已贵为齐国王后。

想着这些,熊荆心中欲望渐渐褪去,握着芈玹的玉手对她不停微笑,相顾而无言。

“禀大王——”远远的,项超的声音传来。臣子们知道大王甚爱芈女公子,为了不坏大王好事,每每走近都声响极大,以免自己非礼勿视。

“言!”熊荆放开芈玹的手,她与羌人侍女起身返帐。

“斥骑见有人贩龙马入秦。”已是二月下旬,诸人刚离开羌地不远。天地依然寒冷,可冰雪已在化冻,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贩龙马入秦?”熊荆闻言一惊。难道是粟特人不守信诺?

“然也。”项超道。“贩龙马之人距秦境尚有两日行程。”

“龙马几何?秦人遣军相护否?”熊荆问道。自己这三千人在羌地休息了一个冬天,伤员大多康复,马匹又充足,完全可以打一仗。

“龙马数匹,秦人已遣军相护,有五、六千人之多。”如果没有秦军护卫,项超早带人冲过去抢龙马了,根本没不会向熊荆报告。他报告是因为不出动炮兵己方并无胜算。

“数匹龙马,五、六千秦卒相护?”熊荆再惊,难道秦人想龙马想疯了?有可能。

他如此想,却不知楚国人民的老朋友亚里斯多德四世就在距他不到十五里的官道上,先行到达的六千秦军保护着他的安全,秦使甘罗则小心的伺候在他左右,说着赵政的行踪:“敝邑秦王已至狄道,后日便可亲迎足下入秦。”

“这是他应该做的。”漫长的旅程让亚里斯多德四世显得有些疲倦,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他和他的臣民自此以后将摆脱野蛮人的习俗,生活在伟大的文明中。我去过楚尼,楚尼王不但傲慢,而且愚蠢,他一定会后悔他当初的那个决定……”

第四章 神邸

亚里斯多德四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熊荆的尊重,刚刚抵达郢都时他曾要求熊荆亲自迎接自己,但他未曾亲迎。这个举动当时就让亚里斯多德四世非常气愤,事后越想越不甘。

这是蛮族不尊重人才、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伟大文明的具体表现,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后是何等伟大的文明、有何等伟大的民族。而今见秦尼王,他不会傻乎乎走到咸阳才要秦尼王亲自迎接自己,他一定要秦尼王到国境上迎接自己,不然就不入秦尼。

亚里斯多德四世自己都不知道,他就像一个怨妇,被前任丈夫虐待抛弃后,对以后的每一个男人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还要把前任那里受的委屈发泄在现任身上。身受无妄之灾的赵政不得不西行一千多里,亲到国境上相迎。并且,他还要接受一系列的考验,如果考验不合格,亚里斯多德四世照样会带着人打道回府。

赵政当然不知道夷狄大人在楚王那里受了气,最后要发泄到自己身上。带着求贤若渴的真诚,第二天他便亲出过境,亲迎亚里斯多德四世入秦。

他真诚的举动很快就被准备截杀粟特人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抢在秦军先锋到达前奔至设伏地点,向熊荆禀报道:“禀大王,狄道秦人已出境相迎。”

“来者几何?”熊荆张望了一下南面,入眼的只有山林,没有秦军。

“有四、五千人。”斥候告道:“距此不过十数里。”

“粟特人距此也不过十数里。”李齐连连摇头。从未想到狄道方向也有秦军出境,按眼下这个态势。自己还未伏击粟特人,就要被前后两股秦军夹击。“大王,臣以为……”

李齐之意不言自明,弋通也道:“我军先机已失,当速离此地而去。”

弋通说完,嘴唇再张再合,吐出‘五月’二字的口型。五月是楚军进攻旧郢的月份,进攻旧郢作战计划的重要一环便是熊荆率军从汉水逆流而上,号召当地旧楚人反秦。如果熊荆不能赶到或者不能及时赶到,整个战争计划就会大受影响。

‘五月’二字好像紧箍咒,让熊荆只能放弃。他一点头准允撤退,埋伏于此的两千多楚赵骑士全都往东北方向撤退,在秦人到达之前渡过黄河,消失在茫茫雪林里。

“大王为何……”林中营地内,芈玹正在虔诚的祭拜大司命,以求大司命保护自己的男人,她刚刚对大司命的神主顿首完,熊荆就回来了。

“时宜不济。”熊荆就站在那里,芈玹会意的帮他解甲。

“那……”芈玹想问又不敢问,她希望熊荆平安回来,可按礼,她又应该鼓励他出去打仗。

“明日便返楚国。”甲衣被侍女拿了下去,熊荆一转身便把芈玹抱入怀里,从身后在她肩颈处重重吸了一口气后,赞道:“好香!”

“无有胭脂……”就这样被熊荆生掳了出来,芈玹什么东西都没带。倒是羌人大豪莳的妻妾送了一些女红、首饰、衣服给她,还送了她两名侍女,不然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无胭脂也甚香。”女子自有体香,熊荆闻到的就是芈玹的体香。并且透过皮裘与肌肤的缝隙,他能看到皮裘深处白玉一样的浑圆。血液又开始冲脑了,仅仅抱了一会熊荆就将她放开,再不放开他估计又要流鼻血。

“何事?”芈玹不知出了何事,转身仰看着男人。

“无事。”熊荆非常镇静,但身体某处出卖了他,触及此处的芈玹皮肤瞬间赤红,几欲滴血。

*

“寡人见过大人。大人亲入秦国,寡人心悦诚服,故而亲迎……”狄道外的山谷,在万余秦军的保护下,亚里斯多德四世终于见到了赵政,赵政也见到了夷狄大人。虽然不能确定,八年后出现在狄道的大人是否就是亚里斯多德四世,但秦国与昆仑山以西的正式接触提前了八年。未曾改变的历史中,那一年他刚刚扫灭六国、一统天下。

亚里斯多德四世对赵政并没有太多的热情,赵政和他想象的一样,就是一个低等文明的蛮族国王。原来他以为秦尼国是斯巴达,称呼它为斯巴达秦,仔细阅读《商君书》、《韩非子》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斯巴达有公民,有公民大会、有长老会议、有监察官。城邦的权利集中在长老会议上,三十人的长老会议除去两位国王外,余下二十八人全是贵族。斯巴达是贵族(寡头)共治,但秦尼不是。秦尼没有贵族。

当然,这涉及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才是贵族的问题?在亚里斯多德四世看来,贵族是可以和国王抗衡的力量,而非那些只能依靠国王力量的仆人。前者可以在利益受到伤害的时候反抗国王,甚至与国王交战,后者一旦失去国王的信任,他就什么也不是。

贵族有领地、有军队、有只效忠于自己的私人臣仆,他是发光体;后者却只是一面镜子,反射太阳光芒的时候它非常耀眼,一旦失去了太阳的光辉,他就会变得毫无光彩。所以说,秦尼没有贵族,只有波斯式的官吏。

那么秦尼是已经灭亡了的波斯帝国吗?很像,但不是。

波斯帝国施行行省制度,国王任命每个行省的总督,只是总督以下再无官吏。或者说总督就是一位小国王,他治下有许许多多的部族或者城邦,部族有自己的酋长,城邦会自己选举自己的代表。

他们向帝国纳税,为皇帝服兵役,但纳税额度和兵役都有一定的限度。比如由索格底亚那人、帕提亚人、花刺子莫人、阿里伊人合并的波斯帝国第十六行省,规定每年缴纳的税金是三百塔连特。如果超过这个数值,就必须得到索格底亚那人、帕提亚人、花刺子莫人、阿里伊人的同意,这种同意,很多时候会演变成一场战争。

秦尼的官吏如果按领取王国薪饷为标准,任命到亭,管辖两百五十户居民;如果不以领取薪饷为标准,那官吏任命一直到伍,管辖五户家庭。这是波斯帝国无法比拟的,波斯帝国的行省不过是秦尼国的郡,皇帝只能控制到郡一级,而秦尼竟然可以控制到户。

每一户的出生、死亡、财产、家人都记录在秦尼官方的简牍里。正因如此,秦尼能征召全国的男子赶赴战场。而波斯的万王之王和总督只能依靠言辞,恐吓利诱行省内的部落和城邦派出士兵。

秦尼不是斯巴达、不是波斯,当然也不是叙拉古,似乎整个已知世界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国家或者城邦来与它作为类比。在亚里斯多德四世看来,最接近秦尼的应该是托勒密埃及。

埃及的官僚也一直深入到‘村’,村长叫做考马克,他有自己的书吏,负责‘村’内的社会稳定、公共工程建设等等。整个埃及人口大约三百多万,它一共有三万多个‘村’,每个考马克管辖一千左右的人口,与秦尼一‘亭’所管辖的人口相似。

官吏以外,埃及也很少有商人,谷物、纺织品、盐、莎草纸、啤酒、蜂蜜、鱼、木材、香料……,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国家专营,这点与秦尼非常相似。

然而托勒密埃及只是和秦尼接近,而不是完全一样。埃及有自己独特的宗教,有独立于王权之外的神庙,以及庞大的祭司阶层,这些秦尼都没有。

托勒密埃及的军队主要雇佣希腊士兵、马其顿士兵打仗,秦尼不是。不过按照《商君书》上说的那些做法,亚里斯多德四世相信,秦尼很快也要使用雇佣兵,因为‘使平民削弱’的政策最终会让平民变得没有任何战斗力。

赵政在向亚里斯多德四世揖礼的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脑子里想的是托勒密埃及和秦尼的异同,以至于赵政揖礼完毕,他竟然毫无反应。

李斯与赵政同来,他见所谓的夷狄大人竟然如此无礼,正要斥喝,赵政却将他拦住。他也许不知道李斯的居心,但他不想李斯破坏自己求贤若渴的形象。

“对于已知世界而言,因为沙漠和草原的阻隔,秦尼所在的东方只是一片蛮荒之地。”亚里斯多德四世微微走神,然后说话。从楚国赶来与赵政一起迎接他的毋忌翻译着他的话。

“我并不否认,这块蛮荒之地已经有了文明,”亚里斯多德四世想起了熊荆,嘴角笑起。“然而与西方诸多国家、城邦的文明相比,因为地理上的闭塞和人种的原因,这里的文明过于简单,并且低劣,尤其是,这里竟然没有宗教和神庙。

我带来了更优秀的文明,也带来了优秀文明的神邸。”亚里斯多德四世示意自己的随从扯开十二辆马车上的厚厚帷幕。“如果陛下祭拜、供奉这些神邸,并向它们匍匐,那么就可以接受一种新的文明;如果陛下不愿意这样做,那我将返回巴克特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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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元老院

信仰是永恒的遗存,神邸则是信仰平原上巍然耸立的山峰。每一位神邸都有一个传说,这些传说是先民的集体无意识,烙刻着所有的过去,构筑着文明的内核。

欲想灭其国,必要去其史,但要想灭亡一个族群或者民族,那就要抹去她的神邸,毁灭她的信仰。反过来,一个族群是否强大、是否坚韧,完全可以考察他们的信仰是否虔诚,神邸是否鲜活。

哈斯德鲁巴非常清楚这种逻辑——迦太基是腓尼基人的一支,而腓尼基人又是闪米特人的一支。腓尼基人最早生活在迦南(意为平原,即后世以色列),自称为迦南人,但希腊人却给迦南取了另一个名称:‘腓尼基’(phoenike),意为‘紫色的土地’或者‘红人的土地’。

闪米特人似乎对宗教有着独特的天赋,犹太教、基督教、***教都是闪米特人的产物。身为迦太基人的哈斯德鲁巴继承着闪米特人的特性,又有商业民族的好奇,他喜欢探寻异族宗教,并希望能从这种探寻中了解异族最核心的秘密。

毕方号、鬼车号此时正航行在地中海上。离开蒂米亚特里翁后,两艘帆船在迦太基五浆战舰的护送下通过了三十多里宽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进入西地中海。迦太基人并没有直接前往迦太基城,而是先行前往伊比利亚,在哈米尔卡·巴卡女婿、汉尼拔·巴卡的姐夫哈斯德鲁巴的陪同下,舰队方前往迦太基城。

哈斯德鲁巴即便以东方的标准来看,也是一个美男子。他有浓密曲卷的胡须,俊朗的外貌以及蔼可亲的笑容。虽然双方言语不同,可他与无勾长之间还是无话不谈。这一天的下午,两人谈到了彼此的宗教和神邸。

迦太基人最重要的神邸是巴力·哈蒙神,以及巴力·哈蒙神的妻子坦尼特神。这位女神有一个不太好的嗜好,那就是喜欢啖食婴儿。迦太基人每年要献祭婴儿给坦尼特神,但仅仅限于贵族的子嗣,尤其是最尊贵的贵族,只有出身高贵的婴儿才能取悦坦尼特神。

活人献祭无勾长听来并不吃惊,殷商时期商人的祀品也多为活人。这些祭祀的活人当中有羌人、有鬼方、有楚人,也有殷人自己的贵族,他们自愿献祭。

“楚人有太一,有太水;有大司命、少司命,当然也有司祸。有春、夏、秋、冬四季之神,亦有日、月、云、雷之神……”楚人的神邸仔细说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只是楚国并没有对外传教的目的,也不太希望别人了解自己的宗教,故而无勾长只是点到为止。他反而说道,“敝人曾闻希腊人有十二主神,最尊者为宙斯,次者乃其妻赫拉,不知贵邦神邸……”

翻译是一个波斯人,已知世界就是希腊化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波斯人只是二等民族。无勾长的问题实际在黑希腊人,因此他翻译的兴高采烈。

“是希腊人盗窃了我们的神邸。”果不其然,哈斯德鲁巴如此说道。“他们按照我们的神邸构造了自己的神祗,比如宙斯和赫拉。凡是我们有的神邸,希腊人也有,他们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希腊名字而已,这种做法必会受到真神的处罚。”

哈斯德鲁巴还想说罗马人也是如此,但无勾长是立场不明的异族人,他不能贸然的指责罗马人如何如何,于是只能作罢。

哈斯德鲁巴的言辞让无勾长感觉到他是一个虔诚的人,他小心的问道:“迦太基信神,不知前往迦太基城有何种禁忌?若有,请相告。”

迦太基战舟必须沿岸航行——据说,上次战争中的罗马将军不听从船长们的劝告,执意要横渡地中海,故而遭遇风暴几乎全部沉没。与他们同行的毕方号、鬼车号也只能跟着他们沿岸航行,并且不能挂满全帆。

“没有什么禁忌,”哈斯德鲁巴打量着无勾长,或许是一路行来相谈甚欢,他犹豫后还是郑重建议道,“不要告诉元老院你将会前往罗马。”

“为何?”罗马是舰队必须前往的国家,如果不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内外都被迦太基人所控制,无勾长说不定会先前往罗马,而后再去迦太基。“贵国与罗马人战事已毕。”

“最好不要告诉。”哈斯德鲁巴再一次叮嘱,没有解释原因。

无勾长对此只好谨记,不过又觉得这件事并不重要。自己并不是来地中海探险的,返航后必然再来。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宽度只有短短的三十多里,不超过三十四里。这样短的距离加上石柱内外连绵不绝的迦太基城邑,要想在不惊动迦太基人的情况下穿过海峡并无可能。

迦太基人是商人,自己也是商人,商人与商人之间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冲突。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与罗马人结盟。一旦与罗马人结盟,楚国商船就可以自由通过迦太基人所控制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而罗马人并没有多少商船,也不注重商业,与他们结盟没有多少利益冲突。

无勾长此时的想法便是如此,他可以不主动说自己会前往罗马,也不主动说自己以后还会在地中海经商,但若迦太基人问起,他不会刻意隐瞒。因为无需隐瞒,两年后等楚国商船通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时,想隐瞒也隐瞒不了,索性直言相告看看迦太基人的反应。

按照哈斯德鲁巴的介绍,迦太基在利比亚海岸有三百多个城邑,这些城邑大约有七十多万。而最大的城邑就是迦太基城,它城周大约有八十里,住着七十多万人。

这个数字让无勾长很自然的想到咸阳,天下人口最多的城市就是咸阳,然而咸阳也不过十二万户,也就是六十万人,他很难想象八十里之城如何住着七十多万人?不过当他从陆离镜里看到迦太基城时,答案便一目了然了。

整个迦太基城峭立在一座从西面大陆伸向东方的半岛上,岛的北面是高高的海岬,南面则是徐徐的缓坡,浓密的橄榄林中能看到高约六丈左右的城墙,以及城市最高处的神庙和神庙下方的一些房舍。与东亚城邑多为一层建筑不同,迦太基城内的一些房舍竟然高达六层,这也许就是这座方圆只有八十里的城池能住下七十万人的缘故。

城市之北的海湾是迦太基城的商港,港内停满了地中海式的浆帆商船。不过显然迦太基人没有让毕方号、鬼车号停靠这个港口,在五浆战舟的引领下,帆船徐徐驶过这个商港,驶过高高的海岬,航向海岬南方的一处港湾,那里已经有人站在码头上迎接了。

世界最东方王国的国王派遣他的使臣前来寻找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整个过程费时两年,航行十五万斯台地亚,途径印度、塞琉古,并绕过了广袤的南部大陆。无勾长还在伊利比亚半岛时,这件事情便长了翅膀一样传遍迦太基元老院。

大约三百年前,一个汉诺的迦太基航海家曾带领一支船队驶出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无畏的往南航向,仅仅航行到利比里亚——整个非洲像一把枪口朝下、枪托朝西的小巧手枪,阿拉伯半岛就是这把枪的击锤,南非是枪口,尼日利亚(几内亚湾)是扳机,利比里亚是枪托的前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是枪托的后部,

——也就是手枪的枪托前段,就被海岛上笛声、锣声和燃起的大火吓了回来。饶是如此,人们仍将汉诺奉为迦太基的英雄。而今,绕过整个南部大陆,连通塞琉古、印度的东方王国使臣抵达迦太基城,国王和所有元老都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们的船果然没有桨手……”半悬风帆的毕方号和鬼车后一前一后,跟着迦太基战舟缓缓入港。高大的城墙上站在迦太基的一干元老。他们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但大多站在城墙上观望。毕竟是商人,元老们对不使用桨手的帆船非常感兴趣。这将节省那些不可或缺的划桨奴隶,养这些奴隶需要一笔大钱。

“他们从南部大陆东方而来,那里有数不尽的乳香和没药……”又有人说道。香料是最值钱的商品,然而因为地理关系,迦太基想要获取阿拉伯乳香、索马里没药非常困难,尤其现在埃及人占领了迦南、叙利亚地区。

“他们的国王竟然知道汉尼拔?”元老们商议着已经商议了无数遍的议题,国王西法克斯·马戈看着身前的汉米尔卡·巴卡如此说道。

与斯巴达人一样,迦太基也有一个三十人的元老院,包括两个国王和二十八个元老。身为国王,西法克斯·马戈关心不可能只是商业,而是最东方王国号称无所不知的国王。

“汉尼拔本来要敬献给神,也许他们听到过他的名字。”汉米尔卡解释道,“我觉得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武器和盔甲。蒂米亚特里翁的人说,他们的剑锋利无比,也许塞琉古二世的武器就是来自他们。”

第六章 相会

迦太基人是优秀的商人,整个地中海都有他们的商船,而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其《历史》第一卷中引述波斯智者的话说,腓尼基人是从一个叫做‘红海’的地方迁徙到了波斯湾,从此扎根在波斯湾地区。

庞大的贸易网必有上古时代最为通畅准确的消息。靠着腓尼基人,汉米尔卡·巴卡得知塞琉古二世从东方购入了几万套塞里斯铁盔甲和塞里斯铁武器。靠着这些武器,他打败了他的那个弟弟安条克·伊厄拉斯,夺回了安纳托利亚。

东地中海所有国家对此都非常吃惊,最吃惊的是埃及的托勒密三世(也许很快就要爆发第四次叙利亚战争)。各国都不相信塞琉古二世使用的是塞里斯铁打造的武器,塞里斯铁微小的贸易量不足以武装其几万人,塞琉古一定是有新的铁器来源。

汉米尔卡对这件事非常关注。当听闻蒂米亚特里翁城的人说东方人赠送的宝剑很锋利时,他忽然间有一种猜测,也许塞琉古二世的武器就来自世界的最东方。

他提起东方人的宝剑锋利无比,国王西法克斯·马戈看着他连连摇头,“汉米尔卡,战争已经结束了,没有人希望再和罗马交战。”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汉米尔卡道:“我们离罗马人太近了。”

“我始终认为,宽广的地中海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两个大国,罗马和我们。”西法克斯·马戈道:“上次战争只是一起意外,在战争之前,罗马人并没有与我们交战的打算。”

“仅仅是一次意外,就引起了一场长达二十三年的战争?”汉米尔卡并不想与国王辩论这个问题,因为十年来这个问题已经辩论了很多次。“我们离罗马太近,他们担心我们的舰队出现在台伯河河口……”

“可我们现在并没有一支能威胁罗马人的海军了!”西法克斯·马戈重申说了无数遍的理由。“只要我们的海军无法威胁到罗马人,双方就能保持和平。”

“和平?!和平?是,和平。”汉米尔卡笑,脸色如风暴前的大海。“你去罗马拜访二十个罗马人,你看到的将是同一套银器!!终有一天,他们会再度向我们开战,抢夺我们的矿产、抢夺我们的土地、抢夺我们的奴隶,抢夺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们……”

‘轰……’汉米尔卡正在怒吼,他气愤于包括西法克斯·马戈在内的绝大多数人看不清罗马的威胁。这时候城下的港湾忽然传来一阵雷鸣。他大吃一惊后连忙四顾,此时雷鸣声再度传来,他终于看到是哪里发出了雷鸣,是那两艘东方人的帆船。

‘轰……、轰……、轰……’

不光哈米尔卡注视那两艘东方帆船,城墙上的元老,码头上欢迎东方人的外交官,都被雷鸣声吓了一跳。他们看到帆船上冒出一阵一阵的白色烟雾,每一次雷鸣都伴随着一束火光。

“以敝邑楚王的王命,敝邑鸣放礼炮以对迦太基国致敬。”毕方号上,无勾长对惊惧的哈斯德鲁巴如此解释。礼炮实际是一个很谦逊的用词,实质上它有好几个用处,第一个当然是表示自己的强大;第二个则是检查火药,海舟潮湿,火药容易回潮,有经验的炮手可以通过施放礼炮来判断火药的性能;第三是通过对方的回礼以表示臣服——皇家海军鸣放一炮对方要鸣放三炮回礼。

无勾长人畜无害的微笑,七响礼炮鸣放完,哈斯德鲁巴几乎要瘫在甲板上。而这时候身着钜甲的海卒已经集合在甲板上,依照卒长的命令顺着栈桥一一登岸。

哈米尔卡也吃惊于礼炮,虽然礼炮除了释放烟雾没有造成任何的破坏,可雷鸣之声还是让人震撼。然而当他看到帆船上海卒穿着闪亮的钜甲时,他惊喊了一声哈蒙神,飞快的跑了下去。

“臣奉敝邑楚王之命,航至地中之海,以谒见迦太基之大王……”迦太基有两个国王,好在无勾长对地中海世界早就有所了解,知道一些国家的国王也是遴选出来的,因此对迦太基元老院出现两个国王并不惊讶。

迦太基元老院是高耸的石质建筑,一百名钜甲铮亮的海卒排着齐整的队列跟着他一起进入元老院,在迦太基众多元老、将军,以及无数官吏的注视下,作为正使的无勾长递上了国书,作为副使的市令不疾则献上了贽见礼。

“……从中洲大陆最东方齐国之成山,至西洲大陆最西端迦太基国之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中西大陆今日于此相会。唯愿太一神庇佑,两国无相加戎,交赞往来,通商无壅,永世盟好。”

面对着迦太基国王,历经五万多里,终于抵达地中之海的无勾长不名有些激动。他完成了上古历史上最漫长一次的航行,从此将中洲以东和西洲以西紧密相连。波斯翻译忠实的翻译着他的话,自此以后‘成山’成为与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相对应的地理坐标,代表大陆的最东方。

“迦太基欢迎最东方楚王国的使臣。”接过国书后,两位国王对视一眼,西法克斯·马戈开口说道。“阁下返回楚王国时,迦太基将派出最优良的船队,前往楚王国觐见楚王国之王,致以迦太基最崇高的敬意。迦太基愿意与楚王国通商贸易,将西方的货物运至东方,一如贵国将东方的货物运至西方……”

西法克斯·马戈礼貌的答话,实际则是元老院商议好的议题:跟随楚王国的船队一起前往东方,开辟航向大陆最东方的航道。这条航道开辟后,东方之国、印度、波斯湾、阿拉伯以及索马里的物产自此以后将源源不断地运入地中海。

西法克斯·马戈的话无勾长和市令不疾听在心里,两人也如两位国王一样对视一眼,却没有开口。当然也无需开口,迦太基的浆帆船并不具备远洋能力,众多桨手需要比纯帆船更多的粮秣和淡水,也许他们连好望角都到不了。

“奉敝邑楚王之命,敝人还需东去希腊、埃及各国,返程时将与大王之使臣同往敝邑楚国。”无勾长道。

“去希腊和埃及?”西法克斯·马戈有些疑惑,身边的官吏在他耳边小声相告后,他才点头。不过另一位国王问道:“你们是否要前往罗马?”

无勾长答应西法克斯·马戈的请求,与迦太基船队一起返回楚国,元老院内的贵族大喜过望,他们本以为无勾长会拒绝。他们高兴间,听闻国王问出‘罗马’,所有人顿时沉默,汉米尔卡更是屏住了呼吸。

楚国士兵进入元老院的时候,他特意观察了他们的盔甲和武器,是铁质的,完全是铁质的!如果他们真的是售卖武器给塞琉古二世的那个国家,那宁愿他们沉在地中海,也绝不能让他们前往罗马,将成套成套的铁质武器卖给罗马人。

因为战败,迦太基每年要支付两千两百塔兰特银给罗马,现在迦太基国库极度空虚,而罗马人的国库堆满了迦太基银币。即便楚国同时将武器卖给卖给迦太基和罗马,迦太基也无力支付这笔昂贵的开支。而如果没有盔甲……

已知世界的中心是东地中海,希腊人的盔甲最为优秀,但即使是希腊人,也只有铜甲而没有铁甲。罗马和迦太基作为边缘地带的国家,士兵的盔甲更加落后,只有贵族军官才能有一套铜鳞身甲,一顶青铜头盔,普通士兵最多只有一套皮甲或者亚麻甲。武器双方都是铁制武器,不过以蒂米亚特里翁的描述看,最好的铁质武器也不如东方人赠送的宝剑。

哈米尔卡难以想象装备铁质盔甲、东方宝剑的罗马军队将怎样击败自己,他希望东方人不要前往罗马,更不要将优秀的武器卖给罗马人,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无勾长的回答。

“使臣说,他奉国王的命令将拜访地中海各国,罗马也在其中。”波斯翻译尽量婉转的转述,然而在场的迦太基人仍然发出一片哗声。“贵国与罗马没有处在战争中,楚王国也将保持中立,不介入彼此之间的矛盾,不偏向任何一方……”

“我想知道,”哈米尔卡突然发问,“这些士兵身上的盔甲是否就是塞琉古帝国从东方购买的盔甲?”

给迦太基元老院的贽见礼中就有钜铁盔甲,无勾长没想到会有人问起塞琉古,他不以为意的答道:“然。塞琉古之兵甲皆我楚国所产。”

“原来是东方人的盔甲。”因为冶炼、制造技术的限制,穿得起一铜盔甲的人根本穿不起一副铁盔甲,无勾长的回答让人震惊。

“如果罗马人想购买贵国的盔甲……”哈米尔卡再问,他犹豫着,瞳孔有些收缩。

“敝邑奉行贸易自由原则,”无勾长感受到了他的凝重。“若贵国未以罗马国交战,敝邑可以出售兵甲予罗马国,也可以出售兵甲予贵国。”

第七章 折辱

从贺兰山以西越过阴山,再从阴山以北的草原往东疾行,最后从雁门郡或者代郡入赵,这便是熊荆返回楚国的路线。四月时节,一望无际的草原已是黄绿一片,蜿蜒的河流好似镶嵌其上的陆离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镜带旁的小土丘上开着或红、或蓝、或紫的花朵,点缀着无垠的草原。

目光所及如此,鼻翼间则是牧草汁液青郁的气味。只要诸人一停下,坐骑就会低头啃食身下的嫩草,哪怕早上刚刚将它们喂饱。不过熊荆无暇欣赏草原上的美景,因为他的臣子要死了。

“启禀大王,”医者一入账便揖向熊荆,直言结果。“弋侯伤重不愈,将卒也。”

“将卒?!”熊荆看着医者,他知道会这个结果,可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然也。”医者无奈道。“请大王……”

正午时分草原上阳光晒的人刺眼,皮蓬内却有些昏暗,此前曾服下一杯皓玛汁的弋菟见熊荆来,想要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熊荆忙道:“弋卿不必行礼。”

“臣将卒也,不能再为大王效死。”药物支撑着弋菟的精神,他看向熊荆微笑心里却是无奈。他看不到楚军收复旧郢,也看不到熊荆大败秦人,称霸天下。

“弋卿所做足也,不佞……”熊荆凝噎的说不出话。弋菟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只是他的臣子,而不是楚国的臣子。

“臣还有二事……”弋菟看向自己的儿子,流泪的弋醉躬身一礼后出帐,就在帐外守着。看见儿子出去了,弋菟才抓着熊荆的手道:“臣忧患君权弱也。项氏坐大,若敖氏复起。项伯恭顺,然其子孙恭顺否?若敖氏昔有叛心,大王今日或可役使,然大王子孙可役使乎?”

人臣就说人臣的话,弋菟忠诚不二,临死前忧虑的仍然是君权与权臣。他说的这些熊荆一直放在心里,只是当下面临最重要的问题是楚国的存亡,而非君权的强弱。项氏和若敖氏最少也要等到拿下旧郢、秦国衰亡后再行削弱制衡。

“不佞知矣。”熊荆没有过多解释,只对弋菟点头。“日后必设法削弱此二氏。”

临死前进谏大王能够立刻听从,弋菟欣慰。靠着皓玛汁的最后一点药力,他再道:“臣不知四洋六洲,亦不知大千世界,然大王与越人盟,授其制舟航海之术,他日或生大害也。越人性愚,骆氏自大,为求复祖宗之地,假以时日骆氏必欺哄越人以叛我,臣请大王勿忘设备。”

“不佞知矣。”熊荆再揖,“复郢败秦后,当以诸越制衡骆氏。海舟需装有火炮,方可纵横四洋,骆氏只知造舟航海,不知铸炮制药,难成大害。”

“臣安也。入黄泉谒见先王先君,可言…我大楚必昌。”弋菟轻轻舒了一口气,了无牵挂后生命从他身上飞速逝去,待弋醉、弋通、熊悍等人入账,他本想对他们微笑,然而这笑容刚刚泛起他便永远停止了呼吸。嚎哭声从皮蓬内响起,外面楚军骑士闻之皆泪。

“此不佞之过。”熊荆自责道。是他派弋菟入秦的,然后秦人设伏,重伤弋菟。

“大王何过之有?”弋通极力维护熊荆的威严。“主君死于秦人之手,我等日后必伐秦以报。芈女公子之事,朝堂诸公误矣!大王允娶芈女公子为妻在前,秦王封其为良人在后,我楚国王后岂能成秦国良人?大王命主君入秦以迎芈女公子,信主君也,死而何憾?死而何憾?”

弋通老泪纵横,他不但要维护大王的威严,还要维护弋菟死的价值。他的话熊荆无言以对,待他默然回到帐中,得闻弋侯已卒的芈玹也是不安。两人对视片刻,熊荆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因为自己弋侯身死,忆起姑母常说赵女如何如何,芈玹心头全是灰暗。

“不许说话。”熊荆堵住了她的嘴,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

“见过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

……

弋菟身死的时候,气候已是炎夏的赵国番吾一片忙碌。经过半个多月的整肃,赵军军纪为之一清,士卒对将率军官的敬畏随之大增,每见上官必恭敬行礼,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将率军官也不敢再与士卒沆瀣一气,喝酒纵乐。

清晨,颜聚的戎车行驶在军营中,沿路的赵军将卒纷纷行礼。想到以前赵军目无尊长的模样,颜聚满意的点头,他的努力终没有白费。

“大王有命,令我军出城与秦军一战,再败秦人。昨日本将已命各营今日出战,故而今日……”幕府内全是赵军将尉,看着他们,颜聚准备下达出战的军命。

“大河已通航,大将军为何急欲出城与秦人战?”诸将心里实际全是不愿。李牧被秦人刺杀后,所有人都担心秦人再度强攻,然而十多天来秦军都在制造攻城器械,未再强攻。

“通航又如何?”颜聚看向帐内诸将。“各国只愿秦人伐我赵国,合纵至今未成。为今之计,只有再败秦军,赵国方能不亡。”

“秦军五十万,我们不过三十万,何以为战?何以不败?”说话的是都尉赵敖。整肃军纪他忍了,看着颜聚把赵军往死路上带,他实在忍不了。

“秦军五十万又如何?”颜聚目光锁定赵敖,“此前既能数败秦军,何以今日不胜?”

“此前能数败秦军,皆因武安伯一人之力。凭你?”赵敖毫无畏惧,“战则必败,赵国亡矣!”

“无礼!”赵敖这样直接的抨击让颜聚大怒,不过抢在颜聚之前,赵葱喝了一句:“小小都尉,也敢誉敌?还不速向大将军请罪。”

“战之将败,败之亡国,我何罪之有?”赵敖不屑。“一齐人耳!齐人也知战?”

“你!”颜聚真是怒了,齐军从缗王后便不能战了,似乎要到两千多年后的四野,才算挽回齐人善战的传统。颜聚是齐人,最忌讳别人抨击齐人如何如何,他的怒气不再克制,大喊道:“你竟敢折辱本将?!来人!斩。”

“颜聚!你出战欲亡赵国,赵国若亡,齐国亦亡,你存何居心……”赵敖被幕府甲士拖了出去,听闻颜聚要杀人的诸将忙道:“赵敖,莽夫也,请大将军不计莽夫之过。”

“大将军善战之名,我等早有耳闻,赵敖死不足惜,然士卒见此或军心不稳。”狐婴究竟是谋士,急的时候知道拍马屁,强过其余赵将十倍。

“哦?你竟闻本将善战之名?”颜聚挥手拦下了入帐请示是否斩首的军吏。

“然。昔年大将军率军大败魏军,臣耳闻也。”狐婴博闻,把十多年前的颜聚的一次小胜也扯了出来。这时候赵将也附和着他,都说曾闻颜聚善战之名。

“死罪可免,刑罚不可免……”颜聚的声音回荡在幕府中,帐外辕门,赵敖已跪在地上引颈待死。谁料一会幕府内奔出的军吏没有下令斩首,而是将他押入囚牢。

“为何不杀我?为何不杀我?”赵敖大声疾问,可惜军吏不答,一直到幕府议战结束,才有人过来相告,说起狐婴向颜聚求情一事。

“呜呼!”赵敖哀叹了一声。“救我何用?!赵国将亡,救我何用?”

赵敖挑衅颜聚,就是想让所有都尉都反对颜聚,从而不出城与秦军野战。没想到为了救他,所有都尉都向颜聚求情,大战不可避免。

“王命如此,武安伯亦亡,我等奈何?”同时都尉的司马宪发出比赵敖更悲切的叹息。李牧被刺让赵军陷入深深的不安,颜聚整肃军纪只是做了表面上的工作,甚至比不整肃军纪更糟。

“你等……”囚牢里的赵敖欲再言,却见司马宪等人已经不在。此前一直紧闭的番吾城忽然城门大开,成批成批的赵卒匆匆出营,于城外列阵。

“啊!啊、啊、啊……”看着赵卒离营而去,囚笼中的赵敖大喊起来,然而除了几个赵卒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任何人搭理他,番吾迅速变成了一阵空城。

越是看不到人赵敖越是大喊,直到嗓子喊哑,发不出声。这时候城外激战的鼓声已是惊天动地,伴随着两军士卒的喊杀,这些声音传到他耳中,让他心中更加焦急。可这种焦急不及一个时辰,就听到城外有人高呼万岁。战场上忽然高呼万岁当是有一方大胜,赵敖自然希望胜利的是赵军,然后仓惶奔入城内的竟然是赵军。

“大秦万岁!大秦万岁!大秦万岁……”番邑城外,大将军颜聚的首级被辛胜麾下的畴骑挑在长矛上。他们身前,阵势已溃的赵军被数十万秦军驱赶着,惊慌失措中他们连番吾城都不敢进,而是丢弃甲胄跳入尚浅的呼沱水,往北逃亡。

“禀大将军,我军大胜!我军大胜!”秦军中军,看到这一幕的将率纷纷向王剪道贺。

“天佑大秦,大王庙算,方有今日之胜。”王剪喜形不露色,尽是汗水的手心此时才在长襦上擦拭,随机下令秦军追击。

第八章 提前

消灭赵军就是灭亡赵国,王剪深悉‘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的道理。故而赵军虽大败,他仍严令秦军追击,只有追击才能尽可能多的消灭赵军,减小日后灭赵的阻力。并且,一旦赵军失去了可战之卒,楚、齐、魏三国很可能不再相救,赵国已经没有可救的价值。

“速敬告大王,我军大败赵军。”下达完命令的王剪对护军赵梓说道。

赵梓以前是蒙武的护军,现在是王剪的护军,他见王剪这么着急,讶道:“我军并未计首,如此仓促告于大王……”

赵梓觉得这么仓促不妥,王剪却道:“赵国将亡,三国或救或不救,此事必要速告大王。”

“然。”王剪考虑的并非是军事,而是赵军大败后的天下态势,这当然是赵政考虑的范畴。他话说完,手中陆离镜看向的不是满地尸首的战场,而是战场远处的飞讯站。他已派秦骑攻击飞讯站,可他相信,临淄、大梁、郢都今天就能收到赵军大败的消息,三国会出兵吗?

“禀项伯,赵军今日出战,阵溃,大败……”郢都大司马府,飞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项燕这里。他感觉耳朵嗡了一下,然后就迷糊了。赵军不是在坚守番吾吗,何以出战大败?

“何谓?”平静呼吸后的项燕看向飞讯官,且让人速报诸敖。

“赵军不知何故今日忽然出战,阵溃,大败,大将军颜聚战死。”一刻钟后,讯文又被读了一遍,这一次听的不仅仅是项燕,还有诸敖以及大司马府各部各司。

“赵军为何出战?”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淖狡则是说不出的气氛。“番吾城坚,赵军为何不坚守城池出城与秦人野战?”

没人说话,安静了一会勿畀我才清咳一声,道:“我闻建信君入秦求和未归,当是此故。”

“既是求和,为何出战?”淖狡再问。赵国最近一个月大事不断,先是建信君通秦,再是春平侯身死,然后是李牧被刺,现在出战又大败。风起云涌,天下局势大变。

“即为求和,自当以战促和。”勿畀我道,他在诸人缓缓点头之际又道:“一如长平。”

长平之战,廉颇退守,赵孝成王却命赵括代之,随即出击被围。赵孝成王换将,并不是后世广为人误的赵国缺粮。赵军与秦军在长平不过对峙数月,而非像秦军连续作战三年,出击并不是因为缺粮(赵国向齐国借粮而齐国不听,事情发生在齐王建六年,长平之战结束,邯郸之战开始),而是要以战促和,当时赵使郑朱正在咸阳与秦国议和。

现在按照情报,建信君也在咸阳与秦国议和,原本坚守不出的赵军忽然出战,当与长平大战时的情况相仿:赵国想再败秦军,以战促和,没想到竟然被王剪大败。

“我当如何?”淖狡点头后追问,这也是诸敖同时想的问题。

“若赵军败而未亡……”郦且有些忐忑,赵军战败好像一记霹雳,狠狠的劈在他头上。

“秦军每次大胜皆斩首,赵军大败,必是败亡,如何能聚而再战?”成介插言道。虽然没有更具体的战报,可他对赵军持最坏的打算。“我以为,旧郢之战当提前。”

“大王未归,如何提前?”项燕想的是救赵,赵国如果不救那就真亡了。

“大王不归,亦要提前。”成介大声道。“此时秦军百万之众尚在赵国,下月或许赵国已亡。秦军回援南郡、咸阳,于我大不利。”

“赵军三十万于番吾大败,国内已无可战之卒,不救赵国赵国必亡。”项燕急道。可惜他只是大司马府府尹,不是楚国大敖,不知诸敖的决定。

“攻秦即救赵。”成介道。“我攻秦国,秦军必回援……”

“攻秦岂能救赵?”项燕干脆站了起来。以前他同意复郢,那是因为李牧守住了井陉塞,一旦攻秦,秦国伐赵力度变小,也许赵国就挺过来了,现在李牧已死,赵军大败,除非楚军攻到蓝田,不然秦军绝不会从赵国全部撤军。

“攻秦、救赵皆在诸敖,不在大司马府!”项燕站起,成介也站起;项燕激动,成介更激动。两人猛然对视,目光交错好像要撞出火星。

“你为若敖氏一己之私,竟要亡赵?”项燕不再隐藏心思,直接抨击成介的私心。

“放屁!何谓若敖氏一己之私?复郢之战只为楚国。而你又为何救赵?不正为你项氏一氏之利?”成介大怒拔剑,剑尖指着项燕喝道:“你既敢相辱,便应拔剑!”

“无礼!”淖狡就要阻止两人的决斗,没想到他话正出口,项燕已经拔剑。

“止!”这次已经不是淖狡一个人阻止了,其余诸敖全站了起来。成介如果和项燕决斗,死了谁都是楚国的损失。

“成敖辱我项氏,自要比武相决。项氏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太一庇佑,请证真伪。”项燕的剑没有归鞘,而是接受成介的挑战。他的左手抓在锋利的剑刃,鲜血顺槽而下。

项燕明誓,成介也明誓,两人的决斗无可避免,旁人看得摇头长叹。可对这种事又没有办法,每年死于决斗的楚人没有一千也有数百,朝堂并无调整喊止的意思。唯一的好处是两人明誓后就不再举剑相向,打断的商议得以继续进行。

“赵人,秦也;秦人,赵也。”成介道。“赵人通秦已久,昔日更不救我楚国,与其救赵,不如攻秦。攻秦原定五月,我以为当提前最少半月,如此秦人不及回救,你等可行否?”

成介问向诸敖,也问向大司马府在坐各司。昭黍道:“大王尚在塞外,如何提前?”

“大王尚在塞外便在塞外。”成介提起这件事就青筋暴起,他甚至想另立楚王。当然,这只是气头上的想法,不现实也不可能。“我军先下竟陵以及汉水诸城,大王可从淮上直入旧郢。”

“旧楚人如何?”攻城当然不要大王打先锋,大王的作用主要是唤醒旧楚人反秦。旧郢沦于秦人之手已近五十年,虽然风俗未变,可很多人只知道自己是秦人,不知道自己是楚人,这需要大王亲自号召。

“旧郢之地,旧楚人乃新黔首,秦人乃旧黔首,旧黔首常辱新黔首,屡禁不绝。”成介道。“且秦人治下年年征战,庶民苦不堪言,苦秦久矣。若能大破秦军,庶民当奋起反秦。”

旧郢渗透数年,情况不说大司马府,就是诸敖对此也一清二楚。楚国治下,等级森严,可楚国懒政,官府并不过多干涉庶民的生活,税赋也是循例,最重要的是不打仗,不打仗年有结余,日子虽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秦国治下不同,官吏勤政,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每年不是打仗,就是劳役,一年到头不停,说不定还要陨命战场。

“我不以然也。”出人意外的,勿畀我出口反对成介的。“我等皆知秦政与楚政之不同,然旧郢旧楚人知否?”

“如何不知?”成介反问道。“秦政、楚政,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仅我等旁观者耳。旧楚人生于秦国治下,无私塾、无报纸、无商旅、无巫觋,唯知秦法秦吏,如何知楚政如何?”勿畀我道。“旧楚人甚多只知有秦,不知有楚、有天下。若大王不入旧郢之地相召,庶民苦秦又如何?适时斩木为兵反秦者,秦吏也。”

“秦吏?”不单成介,连淖狡、项燕也吃惊于勿畀我的判断。

“若我军能大胜秦军,先反秦者,必秦吏也。”郦且的判断竟然与勿畀我一样。

“弗信。”若敖独行曾亲入旧郢,回来后与成介深谈过,成介深信楚人苦秦久矣。

“成敖弗信,我能奈何?”勿畀我苦笑。“庶民岂知天下大势?庶民岂知我军攻秦?知天下、旧郢之势者,必是秦吏;庶民非至墟市,不出本里,如何聚兵?庶民农耕为本,趋利避害,怎敢反秦?能聚兵反秦者,必是秦吏。故我以为,旧郢秦吏,不当斩杀,而当收降。”

勿畀我的意见已经提过了,那就是赦免旧郢秦吏和奸人,以为我用,然而朝臣不同意。楚国国内已无官吏、奸人,怎能赦免秦国官吏和奸人?这些人说不定杀过楚人、杀过芈姓。

这是朝臣不同意的理由,却不是勿畀我的本意,他的意思是先赦免,战后再寻机将这些人尽迁出旧郢,一样能达到肃清官吏、奸人的目的。不过这个办法一说出来就被朝臣骂了个狗血喷头。斩杀就斩杀,赦免就赦免,答应赦免又尽迁那就是无信,背信之事楚国不做。

“此言可止也。”作为上官的项燕瞪了勿畀我一眼,要他住口。

“大司马府以为,若大王晚至五月方入旧郢,战事若何?”淖狡问道,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大王入旧郢与秦军派军救援孰重孰轻?粮草、舟楫、兵甲、士卒皆备否?”

“尚不知。”郦且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

“何时可知?”淖狡追问。

“四日之后。”郦且张口又闭口,最终张口。

第九章 王令

四日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作战司演算的同时,番吾之战的结果也将了解的更加清楚。果然,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乃至第五日早上都有消息传来。秦军侦骑四处宣告秦军此役斩首赵卒二十四万;湶州派去侦查的骑士说赵军全溃,士卒十不存一,唯见万余代郡军尚成行列。呼沱水以北的赵民大肆恐慌,很多人弃家北逃。

晏食时分,大司马府的军事会议再次召开,与四日前不同的是七敖之一的成介已死,代他执行敖职是他的二儿子成通。成通以前是项燕的下属,他不看项燕一眼。

“赵国不救必亡。”项燕没看成通,而是看向了诸敖。“赵国若亡,天下倾也。”

“我有钜甲之固,有夷矛之利,有火炮之强,秦人能奈我何?”前日比武项燕虽然手下留情,胜而不杀,但成介以此为辱,伏剑而亡。成介之死让诸敖决心泯灭分歧,以防类似事情发生。“赵人数通秦国,以使楚秦再战,渔翁得利。而今又与秦人议和,欲割呼沱水以南之地予秦,此等行径,三国如何救之?

大司马府执掌戎事,而非执掌政事。若府尹以为大司马府可定国策,置正朝于何地?置诸敖于何地?置大王于何地?本次集议,只言攻秦可否提前,只言大王不至与秦军回援孰轻孰重,不言是否救赵。攻秦与救赵前岁早有朝决:不救!”

成介已死,此时说话的是淖狡。他不想成介死,也不想项燕死,可惜成介死了。他现在再次提醒项燕:大司马府无权决定国策,权力只在正朝、诸敖以及大王。

‘项伯’、‘府尹’,称呼上的差别透露出诸敖对项燕的态度,项燕苦笑后提及一事:“前岁朝决虽不救赵,但许我项师出兵救赵。”

“四师。”淖狡伸出四个指头,“前岁许四师之军救赵,以牵制秦军。府尹欲救赵国,只可发四师之兵。余下二十八师,俱要攻秦。”

“报——”淖狡说话间,堂外讯官急报。准允后他入堂大声道:“大梁来讯:秦人舟师满载土石,一夜之间尽沉于鸿沟、南济诸水,北上至大河之水路绝矣!”

战舟耀武扬威鸿沟、黄河有数年之久,秦国不是不能阻塞,而是没有必要阻塞。眼下赵军大败,赵国存亡在即,虽然阻塞最终也会被楚军清除,可能阻塞一日就阻塞一日,能延缓一刻就延缓一刻,只要拔下邯郸,赵国也就亡了。

“秦人欲灭赵也。”闻音知意,诸敖闻讯对视后如此叹道。大司马府这边却无动于衷,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秦军阻塞诸水正是灭赵的前奏。邯郸也许只能守三个月、也许可以守六个月,也许守一年,谁也不知赵国还能支撑多久。

诸人越来越能感受到时间的急迫,淖狡问道:“可提前攻秦否?”

“可。”郦且答。“然仅可提前七日。”

“为何仅能提前七日?”昭黍追问。

“今日已是四月第八日,原定本月十五日下达动员集结,五月十日进秦,故而只可提前七日。”鄂焯道。“这四日输运司便查水文,知此时水虽尚浅,但仍可行舟。”

气候永远是影响军事行动、尤其是影响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第一因素。成介此前提议八月进攻,除了就粮于敌外,另一个没有明言的就是八月进攻可以避开长江中游地区四月开始、六月末达到顶峰的雨季。用后世的术语,就是避开梅雨季节。

虽然这个时代长江流域的植被没有遭到大规模的破坏,但暴雨之下,洪水冲毁城邑、破坏道路那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秦军趁机以水代兵,一样可以迟滞楚军的进攻速度。八月已是夏末秋初,秋高气爽,天气干燥,最合适行军不过。

不过楚军的野心不仅仅占领旧郢,还想进兵蓝田,直捣咸阳。丹水成了最重要的通道,为确保舟楫吃水深度,只能将进攻时间提前至五月初。四月下雨不久,此时云梦泽泽水太浅,不宜通行战舟,五月之后云梦泽泽水大涨,战舟可以不通过汉水,直接从泽内北行至竟陵。

以后寝作喻,夏浦(今汉口)是路门,竟陵是寝门。要到寝门先要登阶,登阶之前要闯过路门。夏邑筑城之前,江对岸的夏浦只是个小邑,夏邑筑城五十里后,秦人在夏浦筑三十里城。夏浦后方七十五里的汉汭(rui,即汉水与溠水交汇处。溠水南出桐柏山,过唐、随二县流入秦境,穿安陆县汇入汉水),也建有城邑,舟师随时可以阻塞汉水通道。秦人如此设防,楚军只能是从长江往北穿过云梦泽直入竟陵。

鄂焯的解释诸敖没有异议,水深水浅这是实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此说来,大王不过延迟七日?”昭黍接着问。

“然也。”郦且道。“大王心知我军五月攻秦,定能在五月前赶赴夏邑。便是延误,也不过延误三五日,于战局无碍。”

“那秦军如何?”蓝奢问秦军。“赵军大败,我军猛攻旧郢、南阳,秦军何时回援?”

“以今观之,秦国急欲灭赵,故而阻塞鸿沟、南济诸水。我军若能在攻秦之前清除阻塞之舟楫,攻秦时战舟封锁大河孟津、委粟、西沃、牛口诸渡,邯郸以南之秦军只可从河东道退回秦境,陆路至新田沿汾水入大河,从风凌、大禹、茅津三渡至大河以南,出崤山雁翎关沿橐水(今青龙涧河)至洛水,宜阳、洛阳,再从洛阳往南行至南阳,此逾一千八百余里。若其每日行军六十里,需三十日方可至宛城……”

在郦且的描述中,因为楚军战舟扼守三门峡以东黄河上的所有渡口,因此秦军只能往西退至汾水流域,最近也只有从三门峡西北的茅津渡南渡黄河,渡河后走南崤山道,出雁翎关进入洛阳盆地,再从洛阳盆地南下,进入南阳盆地。因为是内线行军,估计每日可行军六十里,所需时间为三十天。

三十天再加上决策时间、军队集结时间,路上的各种意外和延误,真正进入南阳盆地的时间应在四十天以后,有火药爆破,四十天足够楚军横扫汉水沿线。

“……,然此需我军偏师集合魏齐两军,以诱秦军集重兵于共邑。”郦且回答完后,再一次说明偏师的重要性。三国必须做出全力以赴的姿态,才能诱使秦军把剩余的兵力集结在白陉附近的共邑,阻止三国联军救赵。

“诱敌之策足以,偏师不可再多。”淖狡仔细看过整个作战计划,诱敌是攻秦之战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实际以淮水为界,淮水两岸以及淮水以北楚军都要参与诱敌。

“韩国既欲复国,当袭扰秦军,阻其进兵。”淖狡又说起了韩国,洛阳南下必要途径韩地,秦国吞并韩国后并没有遵守承诺,给予韩王安此前许诺的封地,贵族、富人拥有的田亩也尽数被秦人收归国有,韩人对此极为不满。

“韩人太弱,未必可阻秦军进兵。”勿畀我道,他对韩国的情况最为熟悉。

“韩人不阻秦军进兵,他日何以复国?”淖狡看着他。“大王之媭嫁于列国,难道凡是娶我楚国公主之国,皆可复国乎?”

淖狡问得勿畀我无语。助韩国复国是大王许诺过的事,但这仅仅是大王许诺而不是楚国。当然韩国也有一些筹码,比如遍布秦国的侯谍网,可这个筹码有功效而无奇效,还不足以说服正朝诸臣支持韩国复国。淖狡要求韩人阻挠秦军,算是要韩人支付日后复国的报酬。

“我知也。”勿畀我揖礼道,决心派遣张良等人返韩。

“若无异议,今日便可下令。”淖狡看向其余诸敖,本就打算在今天全面动员的。

“无异议。”昭黍、蓝奢、东野固、骆开、大长老宋、成通六人皆无异议。

“请符节。”询问只是一个过场,七人都带来了符节,七块符节相合可以代楚王下达动员令。七节合并于项燕眼前,由当值之敖昭黍交予项燕,项燕将七节捧过头顶,喊道:“奉大王令,全国城邑、南方各部即刻动员集结,以备攻秦之战,有延误缺漏者,斩不饶!”

“奉大王令,全国县邑、南方各部即刻动员集结,以备攻秦之战,有延误缺漏者,斩不饶!”项燕喊时,大司马府各部各司全都起立,复喊后便匆匆出堂。很快府内四处再度响起类似的话语,不过‘攻秦’二字已换成了‘救赵’,王令随即被骑士、舟楫、飞讯发向全国所有县邑以及南方百越各部。

按照诱敌之策,大司马府传出的王令毫不掩饰,半个时辰不到这道王令就传遍了郢都。

李牧被秦人刺杀、赵军为秦军大败,这些消息早就人尽皆知,而赵国通秦、与秦议和知道的人却少之又少。王令传出后,郢都街巷市井人人喝彩,到下午,一些甲士竟然汇集到王宫茅门前大呼万岁。这一天,他们实在等得太久。

第十一章 奇计

“在安纳托利亚,乌鸦能为人占卜凶吉、预测未来,人们把它们称为神鸟。白嘴鸭十分羡慕它,也想这样做。它看见有人从路上经过,就飞到路边的一颗橄榄树上,大声地叫起来。地上的人惊奇的听到了白嘴鸭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看,其中一个人说:‘朋友们,我们赶快走吧。这是一只白嘴鸭,它的叫声根本就没有作用。’”

古老的寓言从亚里斯多德四世嘴里说出,经过毋忌的翻译,最终变成古朴的雅言,没有坐在宴席中央的秦王赵政听后哈哈大笑。他是非常聪明的人,夷狄大人讲这个故事是在讽刺李斯,这一路上李斯都在挑起争端,然后被夷狄大人反驳。

“大人诙谐。”赵政笑完对亚里斯多德四世揖礼,请问道。“然我大秦首要之敌,乃荆人也。寡人敢问大人,如能才能大败荆人?”

战国时期列国君王都礼贤下士。邹衍到魏国,魏惠王亲到郊外迎接;到赵国,平原君侧身陪同,亲自拂拭他的坐席;到燕国,燕昭王拿着扫帚走在前面帮他清扫道路,自己坐在学生的坐席上向他请教,又建了碣石宫请他居住。

赵政尊敬亚里斯多德四世,不过是战国君王的礼贤敬才的遗风罢了。他让亚里斯多德四世坐主席,以弟子礼请教他,史官、僕臣,乃至很多宗室大夫不但没有异议,反而认为是美德。唯独李斯这个客卿出身的大臣很不自在,将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言论斥之为蛮夷之道。

“楚尼我曾经去过。”亚里斯多德四世在赵政的期望下说起了楚国。“那是一个……,一个很混乱、又很有希望的国家,她有全世界最好的铁、全世界最好的商船、还拥有罗马人的火山泥,它可以建造高大的城墙,要想击败楚尼几乎不可能。……但是,”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全安静了下来。每每发言,他不是能让诸人知道昆仑山以西的世界,就是能说出诸人闻所未闻的道理。

他说楚国拥有全世界最好的铁、最好的海舟,诸人对此非常失望。他们本以为‘已知世界’还有更好的铁和海舟,没想到楚人的就是最好的。倒是火山泥的说法让人耳目一新,罗马人如果有火山泥,那是不是说秦国也能有火山泥?

诸人如此希望,赵政却很想知道他‘但是’后面的东西,亚里斯多德四世说完‘但是’就好象说完了一样,低着头在俎上用刀小心的切肉——

回到索格底亚那,整理那半本游记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真是太过愚蠢了。东亚蛮族并不知道希腊文明如何伟大,更不知亚历山大大帝的威名,而自己以为他们知道。他还不如索格底亚那人,仅凭一个石榴就把楚尼人哄的团团转,几杯大麻汁就换到无数楚尼铁。

这一次来,他带来了比大麻汁更有效的忘忧酒,带来了一顶特制的王冠,还有一个破产却狡猾无比的索格底亚那商人和一堆在巴克特拉失业的贫民。同时他说话也开始欲擒故纵。

“敢问大人……”等了良久,亚里斯多德四世已经切完了肉,喝着万里迢迢带来的葡萄酒,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话没有说完,等不及的赵政只能开口。

“请大人赐教。”赵政一揖当地,他急欲知道‘但是’后面的东西。

“请大人赐教。”跟着他,在场的臣子除了李斯,余则也揖向亚里斯多德四世。看着蛮族的君王如此尊敬,他开始微笑,以前在楚国受到的‘侮辱’又一次获得了小小的抚慰。

“不必。”赵政见他笑起,就要挥退群臣,亚里斯多德四世不想他这么做。“要毁灭楚尼几乎不可能,但要打败她,虽然很不容易,却不是不能做到。

有些国家,军事上的进攻不如政治上的挑唆,因为这样的国家内部的力量很强大,造成的混乱会让她的力量变得分散,最终虚弱无力;有些国家,政治上的挑唆不如军事上的进攻,因为这样的国家内部已经虚弱无力,政治上再怎么挑唆也不可能演变成混乱或者变革,但正因为没有内部力量的支撑,只要在战场上击败他,这个国家就会迅速灭亡。”

亚里斯多德四世是已经世界最渊博的学者之一,他的政治学视角是赵政闻所未闻的东西,一时听得发怔,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不漏一字。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正盯着赵政的眼睛,道:“楚尼,就是前者;秦尼,则是后者。”

毋忌把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时候,赵政无端打了一个冷颤。好在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已经挪开了目光,开始下面的论述:

“楚尼有君主,也有贵族。她的权力由君主和贵族共享,这是一种少见混合政体。罗马人也是如此,他们没有君主,只有贵族,但在贵族之外还有公民。她的权利由贵族和公民共享,也是一种少见的混合政体。

每一种政体都有自己的优点,也有自己的缺点。政治上的挑唆就是要根据政体对一群人进行鼓动,让内部的力量相互争斗,而乐于这样做的人,往往都是政治上的失意者……”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到这里,大多数人已经听不懂了,赵政听得半懂半不懂,毕竟这本就不是华夏原有的东西,更确切的说,这不是周人原有的东西。

周人并未有意识的区分人与自然,而是认为‘天人合一’、‘天人合德’,故而圣人要‘法天’、‘法地’、‘法四时’。既然人与自然没有区分,那也就没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人。

家是国的原型,国是家的扩大。社会是一个整体,君、臣、民三者利益必须一致,不然‘上下交征利而国危’、‘争必乱,乱则穷’,尤其是不能‘一人一义’,这不但会使国家大乱,还会使天下大乱。

既然没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人,自然不会也有由个人组成的利益集团,更直白的说,华夏的权利特征是只可以串联,绝对不能并联。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君者,国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持之也。一则治,两则乱。’……

诸子大多认为权利必须‘一’,只允许向下垂直授权,绝不允许纵向分权。

亚里斯多德四世没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一’的观念,即便楚国里里外外上下一体,他也还是看到了许多纵向的、可以与王权、贵族势力争斗的利益团体。用后世语说,那就是阶级。

楚尼本来就有很多贵族,熊荆即位后又增加了誉士。庶民可以成为誉士,可实际上成为誉士的大部分人都是贵族子弟或者没落的贵族子弟。奇怪的是,楚尼君主又有宣布儿童只要到了八岁,不分男女都可以入学。

教育是贵族优于平民的根本。楚尼人重视教育是好事,然而从学园出来的儿童如果不能成为贵族或者誉士,他们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回家种地?

楚尼政治体系中虽然给予了平民舞台,却没有给他们权力——他们只能站在王廷门前的大廷,否决那些涉及自己、会直接伤害自己利益的东西,然而他们是国家的一员,是最多数,君主和贵族的每一个决策都对他们影响深远。他们有权参与决策,更有权左右决策。

在雅典政治中,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是所有政治矛盾中永恒不变的主题,亚里斯多德四世随口就能说出十几种挑起平民叛乱的方法,整个古希腊政治史就是一部贵族平民斗争史。

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赵政才明白蛮夷大人要做什么。用华夏政治视角,这就是国人暴动,西周时周厉王的故事。楚国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楚人从不愿提起的‘庄蹻暴郢’。

“奇计也!”一想到庄蹻暴郢,赵政的脑子就轰响、浑身振奋。鄢郢之战白起能胜得那么利落,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庄蹻暴郢后,楚国上下离心,政治混乱。所谓‘(楚)兵殆予垂沙,唐蔑死,庄踽起,楚分为三四。’白起打的只是个分裂成三、四块的楚国,焉能不胜?

“大王甚不可!”凡是蛮夷支持的,李斯就要反对。亚里斯多德四世刚刚说完,李斯就开口说不可。

“为何不可?”赵政语气里全是责怪。

“以其所说,鼓动荆人暴郢,然我大秦若何?”李斯反对确实有理由。阶级斗争乃洪水猛兽,一旦引入,势必会造成连锁反应,摧毁儒家浑然一体的家国体系。“今日荆人暴郢大王大悦,他日黔首暴咸阳,大王悦乎?”

“一个太监怎么能做男人才能做的事?”听完毋忌的翻译,亚里斯多德四世笑起。“在秦尼,君主可以撒谎,没有人敢指责;但在楚尼,君主不敢撒谎,一旦撒谎,所有人都会指责。”

第十二章 变夏

亚里斯多德四世的直接让赵政说不出的尴尬,群臣也全部低头,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诛心的大实话,没想到蛮夷大人不留情面又进行了补充:“这就是楚尼与秦尼的不同。

秦尼能做的事,楚尼做不到。秦尼明天可以宣布:国家一切权力属于平民,但楚尼不敢。陛下认为,如果秦尼看起来比楚尼更加民主、如果秦尼平民看起来比楚尼平民更有权力决定国家的命运、更像国家的主人,楚尼将会发生什么?”

“寡人不知。”赵政从来没有阶级斗争的经验,更不清楚什么叫做民主。

“楚尼平民将憎恨贵族,甚至会憎恨楚尼王。然后,”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他们会暴动、会反叛,会与贵族的军队交战,以争取他们应该有的权力。只要流血,平民与贵族的界线就自动产生,永远也不会弥合。”

“善!大善!!”赵政早前的尴尬一扫而空,折服于亚里斯多德四世的政治哲学当中。

这时的他,又有了以前看韩非著作时那种‘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觉。走到眉县的时候,卫缭的车驾到了,他带来了飞讯难以表达清楚的消息:“启禀大王,荆、齐、魏三国大征甲士,欲发六十万人救赵。”

“大军六十万?”现实终于将赵政惊醒,他霍然发现,胜利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

“然也。”卫缭报高了敌军数量。“国尉府以为荆人出兵二十五万,齐人出兵二十万,魏人出兵十五万,计有六十万甲士,其四十日后便会出大梁北上救赵。”

大梁北面就是秦境,距离黄河还有一段距离,但谁也不会天真的认为,秦军可在大河以南与合纵军决战,那样只会被楚军战舟切断退路。决战之处将在将在共邑附近,白陉之外。

“大秦当如何?”赵政脸色没有了这几天常见的喜悦,只有铅一样的沉重。

“请大王尽发全国甲士与之决!”卫缭道。“六十万人仅荆人善战,齐人、魏人弱矣。若我军有百万,必能胜之。”

“百万?!”赵政吃惊卫缭嘴里的数字。“粮秣如何输运?”

“粮秣无虞也。”卫缭道。“上党、河内、东郡,三郡有县五十余,每县一万余户,共计六十多万户,每户税赋、市售五十石粟,便有三千万石。今储于共邑、白陉以北之粟尚有一千余万石。斗食一月三石,可供百万人食四、五月之久。”

从河东道运粮到邯郸以南千难万难,河南道又很容易被楚军切断。上次大战中秦军就开始在共邑、白陉以北大建粮仓,就地储存上党郡、河内郡、东郡五十多个县的粮食和刍藁。这基本上是三百里以内的陆路输运,另外还有水运,然而仓禀里的存粮也不过一千七百多万石。

“四月之后呢?”赵政问道。他很清楚秦军的制约,粮秣是最重要的因素。

“四月之后便可收粟,彼等再不与我战大河将冰封,只能退兵。”卫缭道。“三国虽有舟楫,大河一旦冰封,舟楫不行,必要与我相决。我亦可退守白陉不出,只令王剪率三十万人猛攻邯郸,三国若北上邯郸,我可断其归路。”

内线作战,在有准备的情况下,粮秣并不是多大的问题。楚国之所以停造海舟、大建大舿,也是海舟不能进入内河运粮的缘故。

卫缭说完粮秣,又道:“三国不与我战,赵国将亡。赵国若亡,我得天下之三而攻天下之一,必胜也。三国与我战,我或可延至大河冰封再与之战,如此其军锐气已失、士气浮动,我亦大胜。若荆人以破城之器、巫器攻我营垒,速与我战,我必要百万之卒方能大胜之。

大王请知,此战乃我大秦灭四国、一天下之战,此战若胜,天下就此定矣。”

灭四国、一天下!这六字慑住了赵政的心魂,他追究的不正是一天下吗?此战如果胜利,秦军击败三国合纵军,日后灭魏、灭楚、灭齐,就水到渠成了。可如果此战战败……

“卫卿以为……,我军胜否?”已经忘记了呼吸的赵政如此问道。

“无有八十五万,不可胜。”卫缭道。“臣以为欲败荆人,必要以两倍之卒。荆人二十五万,故需五十万,余者相等足以,多者益善。”

秦国有三百万户,每户一人便有三百万人,关键是粮食是否能够支撑。当年决战于长平,先君昭襄王赐河内庶民一等爵,就是为了运粮。现在粮食足够吃到秋天收粟,那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百万秦军于共邑与三国决战了。

“可!”赵政点头,他答应后再度看向卫缭,告诫道:“此战可胜不可败!”

“臣知矣。”卫缭读懂了赵政的意思,心中稍凛。

“何人为将?”赵政又问。百万大军交予他人之手,他很不放心。

“当以李信为大将军。冯劫为右将军,蒙恬为左将军。”卫缭揖告。“护军乃赵亥。”

护军是朝廷控制军队的一种重要方式,听闻是赵亥为护军,赵政不再多言。即命赵高书写王令,加盖印玺后交予卫缭。卫缭没有停留,当日便急返两百多里外的咸阳,数日后当赵政的车驾返回咸阳时,全国各郡县的士卒已开始征发。

赵政西去狄道亲迎蛮夷大人,以致于两个多月都没有视朝。这一日的清晨,王宫皋门外玄端颤动,异常热闹,几乎所有人都在私语大王亲迎回来的那位夷狄大人。

“大人?!”浮邱伯高声的喊起,“茹毛饮血、衣羽寝皮之族岂有大人?彼人乃白狄,白狄豺狼,不可厌也。大王必是受人蛊惑,方才亲迎其入秦。”

“大王还要长公子扶苏拜其为太傅呢……”秦臣多客卿,客卿大多数是献计献策强秦之人,而不是什么博学之士。浮邱伯作为荀况的弟子,对白狄大人狠的是牙痒痒,可这些客卿没有那么多怨恨,对这件事多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此大谬也!”浮邱伯大怒。“长公子拜白狄为太傅,此以夷变夏者也,君等怎可坐视?”

浮邱伯再怎么诋毁大王亲迎的夷狄大人,群臣也是看热闹,可他要把大家拉过去一起反对夷狄大人,尤其大王正在兴头上,那大家就不参合了。

浮邱伯话说完,诸人全部退后,与他离得远远的。他见诸人如此更加气愤,这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子伯何必如此?”是韩非。

“彼等竟不知夷夏有别。而今大王欲使扶苏拜那白狄为太傅,此日后欲行夷狄之道也!”浮邱伯大愤,手上的玉笏几乎要被他扳断。

“大王亲迎白狄大人,其必有强秦之计。”老师是儒者,但韩非不是,他丝毫没有浮邱伯这样的愤慨。

“可这是以夷变夏!”浮邱伯似乎要把对其他人的气愤全转移到了韩非身上。

“变夏又如何?”韩非一点也不在乎浮邱伯所说的变夏,他道:“‘宾客群臣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此先君穆公之求贤令也。大秦能成今日之大秦,便是因为不论贵贱、不辨夷夏、不分敌我,但凡能强国、能得利之计,便要行之。郑国本是韩侯,入秦为行疲敌之计,然又如何?修渠对大秦有利,是侯谍又如何?”

“你!”浮邱伯愠怒。儒家重‘义’,可法家重‘利’,他在乎的东西,韩非一点也不在乎。

“皆是老师弟子,为何怒目相向?”官越大到的也就越晚,李斯来了,看到浮邱伯与韩非争论,他过来说话。他说的浮邱伯低头,这才看向韩非,“你也是老师学生,为何要帮那白狄说话?”

李斯一句话也说得韩非瞥目,他再道:“众弟子中,你最善辩,今日视朝,你当与我一起驳斥那白狄。”

“诺。”靠着熊荆的提醒和荀况的庇护,韩非才没有惨死狱中。白狄大人入秦韩非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有那位白狄大人在,自己就不再是李斯的眼中钉、肉中刺,反而成了他拉拢的对象。李斯说完他答了一声诺,心里根本没想把那位白狄大人辩倒——一旦辩倒,李斯说不定又担心自己会抢他的位置。

韩非心里如此着想,入廷后才发现自己显然想多了,白狄大人根本就不想和大家辩论。

“有人告诉我,秦尼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他有最贤明的君主,最善战的士兵,最富有智慧的大臣。我,亚里斯多德四世,为了表达我对陛下的尊敬,特意制作了一顶纯金王冠献给陛下。”

亚里斯多德四世就站在赵政王座下,他身着白色希腊式的托加长袍,面对秦国七百多名朝臣从容而谈。随着他的话,仆人献上了那顶精美绝伦的黄金王冠。

“但是,我很担心工匠制作时掺进了白银、白铅,或者红铜。既然秦尼有这么多最富有智慧的大臣,那请你们帮我甄别:这顶王冠是否是纯金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甄别时不能损坏它。”

第十三章 定数

甄别献给大王的金冠是否是纯金所制,如此古怪的问题让正朝的群臣诧异低哗。荀况大步出列,斥道:“此奇技淫巧,悦妇人之物也。”

“原来你们不在意国王陛下戴一顶假王冠?”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众臣本想附和荀况,见夷狄大人抬出了大王,打算出列的脚又缩了回来。

“我中国有冕冠、有爵冠、有皮冠、有玄冠,无有金冠。”荀况继续驳斥。“请大王明鉴,夷狄之人,豺狼之性,献夷冠于大王,欲变夏也。且我大秦地方万里,持铍之士百五十万,车万乘,骑数万,天下之霸。朝廷诸臣专理国政、以治黔首,何需知此夷冠之真假?”

“若寡人欲知呢?”荀况说完还没等李斯、浮邱伯、张苍等人上前,赵政就开了口。“先生既言夷狄,然我中国为何不可解夷狄之问?如此寡人亦知夷狄乃夷狄,中国乃中国。尚如我不知如何辨之而夷狄知之,此我中国不如夷狄乎?既然我中国不如夷狄,寡人便要扶苏拜夷狄大人为太傅,以知夷狄之道。”

“大王甚不可,辩王冠之真假,此小计也。小计不可治国,何以为太傅?”李斯急道。

“小计?!”对荀况赵政还留些面子,对李斯他就没必要留面子了。“荆王作荆弩、马车之时,亦被人称为小计,然荆王作水车,小计乎?荆王冶钜铁,小计乎?荆王造战舟、造海舟,小计乎?三年大战,秦军数败,死二十余万,小计之威也。

金冠真假事小,所含小计甚大。但凡有能辩金冠真假而不损者,赏万金、封万户……”

赵政亲自出来为夷狄大人撑腰,竟然赏万金,封万户,群臣一时间目瞪口呆,这已是封侯的级别。殊不知赵政想起吕不韦《吕氏春秋》改一字者赏千金心里就来气,既然夷狄大人说了这个问题不会有人回答出来,那就索性赏万金、封万户。

“大王有令,但凡有能辩金冠真假而不损者,赏万金、封万户……”赵政的王命传出正朝大殿,一直传到皋门外的荆轲耳中,大夫蒙嘉向他解释道:“但凡能为我大秦效死者,皆可封侯。”他说罢又看向荆轲,“壮士刺杀李牧,赵人大败,此大功也,必得封侯。”

“若能封侯,自当报效。”荆轲一身黑衣,束着的头发包着一块红色的帻巾,异常显眼。他身侧的僕臣也是黑衣红帻,手里捧着一个木函,里面装着李牧的首级。

“大王既言封侯,必当封侯。”荆轲一个多月前就到了咸阳,一直等到昨天赵政回宫视朝,这段时间蒙嘉得了他不少钱。他刚刚说完,便听廷内傧者高喊:“召——!壮士荆轲上殿。”

“召——!壮士荆轲上殿。”秦宫巍巍,声音一道宫门一道宫门这样传下来。召荆轲上殿本是第一大事,只是因为夷狄大人的缘故,一直拖到现在。

入赵潜伏一年有余,终在关键时刻刺杀李牧,直接促使了赵军战败甚至是赵国的灭亡。这样的大功怎么封赏都不为过。赵政一回国就派人前去驿馆探问,今日开朝又召荆轲上殿,以示自己对荆轲的看重。

傧者的声音传到皋门,几个谒者忙在前面引路,然而走到正殿阶下正要登阶时,一个郎中将荆轲两人拦住了,道:“请壮士解剑。”

“敝人剑不离身,身不离剑。”五尺长的斩鼎剑就悬在荆轲腰际,甚是惹眼。“且敝人正以此剑斩下李牧首级,大王若问,正好一观。”

如果是别人,郎中肯定会把剑夺过,但荆轲是刺杀李牧的大秦功臣,即将封侯,他不免犹豫起来。他没放行,也没摘剑,而是趋步登阶至大廷禀告:“敬告大王,荆轲言剑不离身,身不离剑,不欲解剑也。又言其用此剑斩下李牧首级,大王若问,正好一观。”

秦国很早就禁止臣子佩剑上殿了,倒是关东诸国一直保留春秋时的传统,准允臣子、使臣佩剑上殿,毛遂按剑上殿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郎中匆匆而来,言罢赵政只怪他多事,他正要准允荆轲带剑上殿时,旁侧的赵高轻道:“大王,此刺客也。”

刺客二字让赵政一怔,他正犹豫要不要让荆轲佩剑上殿时,赵高再道在:“大王可使郎中解其剑奉上供大王一观,谒见后还之。”

“可。”荆轲是功臣,不让其佩剑上殿有损功臣的心,也显得自己怯弱,赵高的办法恰好能避免这样的尴尬,赵政自然说可。

得奉王命的郎中有急急下殿,下阶后道:“大王欲观壮士之剑,请壮士解剑由小臣奉上。”

“何须如此……”荆轲看了自己的僕臣一眼,忽笑道:“这有何不可。”遂解下佩剑交给郎中,这才在谒者的带领下大步登阶。这时候正朝内的群臣已经等不及了,他们急欲一观潜伏赵营、刺杀李牧的刺客到底是何种风采。

*

赵政从眉县返回咸阳的这几天时间,熊荆恰好从碣石港登船,从淮水进入楚国。海上走了五天,登岸后逆淮水西上走了两天,七天就回到了郢都。此时距四月晦日尚有四天,距楚军发起旧郢战役还有八天。

出塞入塞,几个月之间天下局势就大变:赵粱寝疾而卒、李牧被刺身死、赵军番吾大败。他搞不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还有荆轲,荆轲怎么就、怎么就刺杀李牧了呢?他本应该刺杀秦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身在郢都王宫的熊荆想到荆轲就禁不住念出这首歌。这是燕人的歌,豪迈、悲壮,能瞬间让人就置身于北风吹拂的易水河畔。然而,曾在另一个时空高唱这首歌的人现在却对暴秦下跪屈膝,以求封侯。

物是人非不免让熊荆有些心灰意冷,天命自有定数,历史独具韵律,他是君王也不可能让它们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臣以为大王而今加冠不妥。”清晨,正朝大廷上的朝臣不知王座上的大王正精神恍惚,而在议论大王说的加冠一事。“此举不合礼法,且大战在即,便要加冠,亦当在大战之后。”

“然也。”楚国又开始文武不分职,出者将、入者相,因此今日视朝朝廷上并没有多少大臣,大部分人都离郢动员县卒、私卒去了。熊荆在这种情况下要求提前加冠,实在是不妥。

“好。”朝廷上朝臣寥寥无几,熊荆不得不答应昭黍的请求,“此事便战后再议。”

“大王英明。”昭黍低头时一阵窃笑。大王加冠当然是为了成婚,要娶芈玹为王后,这点朝臣心知肚明。娶芈玹为王后也就罢了,娶了芈玹那齐女怎么办?到时候又是一场外交纠纷。赵国将亡,魏国弱小,齐国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这个时候怎能惹恼齐人?

“赵国若何?”昨天夜里才回到郢都的熊荆还不知臣子们的心思,他问起了赵国。赵国既然不救,那总要善后吧。

“臣以为数日后当遣使入赵明言之,楚军不救赵而攻秦。”淖狡道。“如此,赵人亦可经营代、燕之地,不绝祭祀。”

“不可。”子莫道:“若赵人知我不救,必降秦人。其降秦人,百万秦军回援南郡、咸阳,与我不利。当使赵人知晓,我军拔下旧郢便出兵救赵。”

“谁信?!”项燕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楚国牺牲赵国以换取旧郢。

“秦军已围邯郸,赵人仓惶忐忑,但有一线之机,其必坚信不疑。”子莫辩道。“尚如我军攻入咸阳,赵人有救也。”

“此小人之作为!”项燕再斥,“救与不救,皆当明言。不然他日赵人必怨。”

“我楚国救赵数次,何以不救赵国其必怨我?”子莫驳道。“秦人杀李牧,赵军大败,秦人围攻邯郸,赵国将亡,此与我楚人何干?大王,臣以为此事不可明言,明言之,赵人见救援不至,必降秦人。赵人若降,与我不利。”

“城破又如何?”熊荆对子莫和项燕的争论不予置评。“不佞太傅、妻妾尚在邯郸,若其为秦人所掳,难道不佞又要入秦将其迎回?”

熊荆说的是太傅、妻妾,实际是为赵妃。楚国不救赵还坑了赵国,母后肯定会伤心。把一些赵氏宗室在城破前接出来或许能让母后不那么伤心;再就是敌后反抗,如果赵王迁没有被秦军掳走,赵人心中自然存有希望,日后从海路登陆赵地,秦国统治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臣以为……”淖狡说话,勿畀我也说话。“臣在邯郸有诸多侯者,若邯郸将破,可以鸽讯告知大梁,适时战舟可迎赵王、太傅、赢南公主出城。”

“大梁距邯郸数百里之遥,如何迎彼等出城?”熊荆摇头。滏水过邯郸通漳水,这是邯郸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只是到了冬天,楚军想救也就不了了。

“九月我军已攻向咸阳,若赵人能守到九月而城不破,或可待明年。”东野固劝慰道。

第十四章 诸事

“或可使战舟于齐国平原津待令。”很少出主意的骆开张口建议道。“平原津距邯郸三百余里,一夜可至,只是不知……”

平原津在邯郸以东,只能逆洹水至漳水,这样走近一些,可秦军会不会阻塞洹水水道?如果阻塞,洹水不同于黄河和漳水,战舟是万万过不去的。

“臣以为或可视战况而定,”子莫不太懂军事,但他那句话没错,如果楚军攻入了咸阳,秦国亡国,赵国也就得救了。“若我军九月顺利攻至蓝田而邯郸得存,可不派战舟至邯郸;若我军不能攻至蓝田,则当遣战舟将赵王、太傅、赢南公主迎回楚国。”

“可。”淖狡说的办法或许是最适宜的办法,熊荆只能说可。

熊荆说可,项燕欲言又止,最后黯然无语。局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楚军已经全面动员,士卒、粮秣、辎重按照大司马府的计划日夜行进,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就只能像子莫说的那样,期待楚军攻入咸阳,只要拔下咸阳,秦国必定大乱,邯郸也就解围了。

“诸卿还有何事?”一切都按部就班,熊荆要处理的政务极少,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家事。

“禀大王,无勾长鸽讯相告:其已入地中之海,访迦太基国。”昭黍揖告道,这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消息了。

“善。”熊荆高兴了一下。“可有航线回报?”

“有。”昭黍点头。“已将航线置于大王正寝,待大王过目。”

“印度又如何?”这时候问的不再是天下事,而是世界事。无勾长进入地中海宣告楚国终于开辟了西洲航线,既然开辟了西洲航线,那香料计划就可以全面实施。作为胡椒、闭鞘姜、甘松香、三条筋叶的产地,印度是垄断计划中最基础的一环。

“欧拓禀告:百乘人连败印度之军,今已逐印人北去。百乘以南、大陆以西又现一小国,其人自称泰米尔。胡椒之地,可以此国为界……”大王想操纵垄断胡椒贸易,臣子们只要照办。然而项燕、淖狡等人对此无丝毫兴趣,蓝奢、东野固更是听的打哈欠,逼得熊荆挥袖散朝,让昭黍到正寝来说,没想到诸敖、一些大臣一直跟到了正寝。

此时的印度,僧罗迦之外,南方大陆分成五个国家,百乘、折罗、潘地亚、朱洛,以及新冒出的泰米尔小国,孔雀王朝的势力已经驱除出德干高原。按照欧拓与百乘人的商议,他出售兵甲予百乘,百乘保证南方诸国的独立,不干涉南方诸国事务。

只要控制了泰米尔和折罗这两个国家,就能垄断胡椒。泰米尔国在折罗和百乘之间,面积大概只有折罗的四分之一,但她的国力并不逊色折罗、潘地亚多少。要想让她与折罗变成楚国的被保护国,势必要进行一场战争,与泰米尔、折罗、潘地亚、朱罗四国的战争。而这场战争所导致的垄断又势必会损害波斯商人,也就是塞琉古帝国的利益。

欧柘对于印度南方四国的报告并不长,但关于波斯商人控制南印度贸易的内容非常长。他认为这涉及到每年三千五百万德拉克马以上的贸易——并不只是胡椒,印度大陆东面、尤其是恒河平原的物产都要途径潘地亚治下的阿拉干库兰港西运。

“……欧拓还言,潘地亚对我于僧伽罗设港一事素有怨,其已不允我海舟入港。”昭黍再道。

“不允我海舟入港?!”熊荆声音提高八度,“为何如此无礼?”

“恐是……”靳以将昭黍的话打断,“敬告大王,潘地亚、朱洛、折罗使臣至郢都后,得知天下诸国以秦国最强,我又与秦国交恶,故轻我也。此前未售甲兵尚有礼节,而今我于僧罗迦筑港,我海舟虽多,潘地亚女王自持力强,故而屡屡无礼。”

“炮舰若何?”熊荆问道。楚国停造海舟,但未停造炮舰。

“今年可下水五艘。”公输坚揖告。“只是如今举国征召,水手已是不足。”

饕餮级本就是炮舰,和怒海争锋里那艘幸运号是同一等级。混沌号下水经过长时间的试航,改进一些问题后,去年秋天定型。与飞剪船一样,它的龙骨肋骨也用钜铁片缠绕过。五百多吨的海舟建造周期很短,下水五艘主要是因为要建造大批内河舟楫。

“臣以为不当此时与潘地亚等国相伐。”淖狡担心熊荆一怒之下去打潘地亚、折罗等国。

“大王,诸事以攻秦为要。”项燕也道。印度实在太远,他难以想象楚人跑去那干什么。

“自然不是此时与彼等相伐。”熊荆深吸一口气,他要先解决完旧郢才能回头解决印度人。“然炮舰下水后自要入驻僧罗迦港,不作威吓,彼等必会得寸进尺。”

混沌号标配一百八十人,五艘炮舰不过九百人。听闻大王只是命令炮舰入驻僧罗迦而不是派出郢师或者越人之师入驻,淖狡、项燕等人稍稍放心。

“还有何事?”地中海的事情只能被动等待消息,印度的事情则要缓到明年或后年,熊荆不知还有何事。

“七日后我军攻秦,请大王速至夏邑。”诸人就等着他这句话。从郢都到夏邑有一千七百多里,还要战前动员、鼓舞士气,熊荆必须尽快出郢都赴夏邑。

“不佞知矣。”熊荆目光无意间扫了一下西室,一回来就要走,这几个月与芈玹耳鬓相磨,他竟然有些不舍。不过如此一来,告庙的问题也就解决了——王尹居然要芈玹重新在楚宫告庙。

“为不误军机,臣请大王今日便出郢。”昭黍看到了熊荆的目光扫向西室。

“不佞总要……总要拜别母后,”熊荆道。“总要与王后道别。”

“大王谬矣。”昭黍道。“芈女公子尚未告庙,更未与大王合卺,非王后矣。且大王已娉齐国公主,当娶齐国公主为后。此言若被齐人知晓,必当不悦。”

“齐人?”熊荆呵呵笑起,但没有说话,他挥袖让长姜送客。待回到西室,芈玹已帮他整理好了书简,正坐在那里发呆。

第十六章 刺客2

赵政被首级上的笑容惊得毛骨悚然,荆轲转身把首级举向众臣,前排的熊启、李斯等人也看到了首级上的笑容。荆轲刺杀李牧,斩其首级,可为何李牧死时发笑?难道说,李牧自愿赴死,故而死时大笑?

首级高举,所有人都注视着这颗首级,谁也没有注意到早前颤抖不止、振慑忐忑的僕臣似乎换了一个人,他箭一般扑向奉剑上殿的郎中,一拳击打在他脑际,将斩鼎剑夺了过去。

“剑!”僕臣喝了一声,宝剑抛向十步外的荆轲。

“大王……”电光火石的动作,众人被他那句‘剑’吓得心脏震颤。十步外的荆轲微笑接剑,‘呛’的一声,宝剑出鞘,距离赵政仅有十步的他举剑疾冲向王座。

“刺——”被僕臣一拳击在脑际的郎中几乎与赵高同时惊呼刺客,可惜的是荆轲接剑时首级抛给了僕臣。首级不仅仅是首级,这是无剑时的后备。僕臣从李牧的发髻中抽出一把带血的匕首,当场就把这名郎中格杀。

“刺客!”明明是受封的忠臣,瞬间就变成要自己性命的刺客。赵政已经失去了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荆轲疾冲而来。宝剑寒光四射,荆轲还未刺到,他就感受到了锋芒。

“诸神啊!”亚里斯多德四世就站在王座之下,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平常无奇的封赏:一个忠于秦尼的刺客刺杀了赵尼的将军,然后被秦尼王封为城主,拥有自己的城邦。没想到这个刺客现在要刺杀秦尼的王。

情急间他没办法想象举剑刺来的刺客为何会产生如此的转变,他只能把手上那顶用来甄别的黄金王冠仍向这名刺客。

迈一步为跬,两跬为步。十步不过是十三、四米距离。荆轲眼中只有王座上的赵政,旁侧忽然扔来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前刺的剑式只能侧劈。‘铮’的一声,掺入黄铜的王冠被宝剑一劈为二,发出一声鸣响,可他前冲的剑式也为之一滞。听闻铮鸣的赵政这时才记起自己也有剑,奈何跪坐的他竟然拔不出来。

“大王!”赵高一声厉呼,想做什么都已来不及,因为寒光闪闪的宝剑刺在赵政胸口。

“大王——!!”赵高厉呼,大廷上的群臣也厉呼,可持匕首的僕臣挡在身前,谁也不敢迈前。

“莫向甲……”斩鼎剑刺在赵政胸口,赵政猛然往后跌倒,荆轲发现宝剑怎么也刺不进去,他想起了百兵莫向甲。他再刺时,奔前的赵高趁他失神大力撞在他腰上。

“大王速走!”赵高把荆轲撞的踉跄,趁着这个空隙,赵政急忙爬起来奔走。大廷极为宽大,为了安全,群臣距赵政有二十步之远。赵政想奔入群臣当中,再奔至堂室召持殳郎中上殿,然而身后的荆轲持剑紧追,南面还有一个手持匕首的僕臣,这二十步好似天堑,怎么也过不去。他也想拔剑,可惜剑太长仍然拔不出来,好在廷上的寺人纷纷徒手阻挡荆轲,然后全被荆轲劈成两段。

又劈死一个徒手相搏的寺人,看着绕柱而逃的赵政,荆轲大笑,“哈哈哈哈哈……,此秦王乎?此秦王乎?此秦王乎?此丧家之犬耳!堂堂一国之君,手中有剑而不用,宁做逃犬也不敢与我一搏?为何不敢与我一搏?!”

荆轲的讥笑实在刺耳,仓惶中的赵政此时充耳未闻。十三岁即位为王,不管是刻意还是自然,他早就忘记了十三岁前在邯郸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经常被质宫的凶少追得满街乱跑,只要被逮到就是一阵痛彻肺腑的暴打。荆轲的刺杀让他瞬间忆起了前事,似乎荆轲就是那群凶少,他除了逃只能逃。

“大王拔剑!大王拔剑!大王拔剑……”大王绕柱而奔,寺人上前相搏,群臣就只有大声疾呼拔剑了。没想到距离荆轲已有十步的赵政不再绕柱,而是趁荆轲追之不及冲入了群臣当中。群臣大哗,再看荆轲持剑追来,剑上沾满了鲜血,慌乱中他们不约而同跟着赵政绕柱而跑。人多混乱,荆轲居然把赵政追丢了。

“这当如何是好?”持匕首的僕臣实是鲁勾践,他看见荆轲一剑刺中了秦王,却不明白中剑的秦王为何还能奔逃。大廷旷阔,又有寺人郎中亡命相搏,荆轲一直没有得手。现在秦王混入群臣中,人头颤动找到秦王都难,不要说杀了秦王。

“杀!”明堂里已传来甲士‘护大王’的喊声,刺杀眼看就要失败,荆轲吐出一个杀字。挥剑猛砍向眼前的朝臣。两人入秦本就抱有死志,眼下秦王就藏在群臣当中,只能大肆砍杀。

“救命!救命……”两人都是剑客,杀心一开群臣接连到地,鲜血断肢挥洒四溅。群臣惊惧下,有些还能奔逃,有些则连滚带爬,疾呼救命。

有意识的,两人赶羊一样把数百名朝臣往明堂方向赶,以堵住甲士进入大廷。但明堂方向的甲士堵住了,东面青阳、西面总章冲进来的甲士没有堵住。鲁勾践手上持的是匕首,他毅然返身冲向甲士想保护荆轲,很快他就身中数殳,头上被砸的鲜血直流。待后排矛手刺来,胸腹立刻被刺出几个血窟窿。

“荆——”鲁勾践想喊荆轲,告诉他自己挡不住了,‘荆’字刚出口,他便被持戈的郎中斩下首级。

荆轲听到了鲁勾践的喊声,连斩二十多名朝臣的他也开始着急。“吕政!庸夫!野种!”他大骂:“你也配为秦国之王,你也配一统天下。一丧家之犬耳!一庸夫野种耳!一……”

“啊!”人群中有人忽然怒喝,已经拔出佩剑的赵政不再犹豫,冲向荆轲就要一剑把他劈死。荆轲根本不挡,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反冲向赵政,剑尖不再刺他的身躯,而是刺向脸庞。

眼看两人就要交兵,‘嗖——’,鹰翎箭离弦而去。大廷内射箭,箭矢一闪即逝,没入荆轲的背心。他手中的剑顿时变得虚弱无力,一交兵便被荡开。赵政一剑劈在他右臂上,秦剑是百炼制成,不如楚剑锋利,可这一剑还是斩下了手臂。

“为何刺杀寡人?为何刺杀寡人?为何刺杀寡人……”荆轲倒地,赵政连斩在他身上。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发泄。他以国士待荆轲,封其为侯,不想荆轲反而刺杀他;他想为关东士人立一个榜样,没想到这个榜样却追着他绕柱而跑。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人不是法家说的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不是荀况说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

倒地的荆轲被赵政砍的体无完肤,见大王癫狂的臣子们想劝又不敢劝。砍着砍着赵政也累了,赵高疾上前道,“大王斩杀刺客,此……”

赵政连砍荆轲十多剑,可惜历经生死疾速奔跑的他此时已手脚发软,这些剑又全都砍在肋骨上,流血是多却没有击中要害,赵高上前时荆轲的左手还想去抓宝剑,赵高大骇连跳,赵政奋喊一声又斩断他的左手。

荆轲没了双手,知道自己无法完成李牧的嘱托,他笑骂道:“虎狼之秦欲吞天下,关东人不服。楚王曾言:勿全生,毋宁死!我宁为庶民,亦不为秦侯。今日你若非身着楚甲,已死我手。我死之后,必有他人……”

荆轲将死,本待让他说完。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挑动关东剑士刺杀大王,郎中令齐褐赶紧上前一剑将他刺死。

“臣等失察,死罪死罪,请大王治罪。”郎中令齐褐带头跪下,涌入殿内的郎中甲士也跪下,惊慌不已的群臣跟着跪下。大王差点被刺客所杀,所有人都有罪。

群臣请罪,赵政只感到一阵眩晕。刚才被剑刺中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打击他的是荆轲最后的话:关东人不服!

这不是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时代,更不是一个的‘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时代。这是一个‘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的时代,也是一个‘燕军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俱欲出战,怒自十倍’的时代。

尚武的精神还在民众的血脉里流淌,反抗的意志于诸子百家中无处不在。秦军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可关东人就是不服。他们拒绝非耕即战、事无巨细的秦政,拒绝从贵族或者庶民变成毫无差别的黔首。

他们有自己的骄傲和荣耀,即便这些骄傲和荣耀很多已经尘封;他们有自己的习惯和自由,即便这些习惯和自由渐渐显得破旧。最重要的是关东本是个完整的文明世界,这个文明世界虽然渐入衰弱,但依然可以本能的反抗粗鄙蛮横的征服。

赵政所受的打击由此而来,对此他束手无策。一如他明知关东卿士多侯谍,也不得不用他们那样束手无策。这时候毋忌正在用希腊语小声说话,他在转述:“残暴的秦国想占领天下,关东人不会屈服。楚尼王曾经说过:给我自由,或者给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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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办法

章台宫满廷尸首,一片狼藉。群臣死伤者三十余,寺人郎中死伤者十余,这都是被刺客所伤所杀,奔逃时因为跌倒、踩踏,又有数十名朝臣受伤。本来是诸侯恭敬朝秦的巍巍章台,仅仅因为两个刺客就变成狼奔豕突、斯文扫地,这不得不说是莫大的讽刺。

而这种讽刺同时也意味着秦国的虚弱。她的强大只对外而不对内,只要敌人戳穿外墙闯入内里,就不会遇到什么像样的反抗,有的只是徒手相搏的寺人郎中,再便是同样绕柱奔走的群臣。

刺杀之后,秦宫六日不朝。六日中,朝廷内外都在想杜绝刺客再度行刺的办法,从严查商旅到加强宫禁,从铜铁勒号到以陶代金,从禁习剑术到尽罢六艺……。

想出来的办法应有尽有,大臣上书后,正寝的文吏迅速将其分类归档,里面的内容如果雷同便不再禀告。如果有所新意,就会立即禀告赵政,因为正寝这几天商议的就是由杜绝刺客、使关东臣服的问题。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荆王是也。”

正寝明堂,在赵政、亚里斯多德四世,还有墨家钜子燕无佚、熊启、李斯、韩非等人的注视下,荀况愤然而言。这些人当中,李斯、韩非是他的弟子,即便不站在他这边,也不会反驳,倒是燕无佚、亚里斯多德四世不时出言反对,让他很是生气。

“……要使天下人臣服,当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如此八说者立息,十四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

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国家的法度,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间有上下的悬殊,(这就是秦国当下的问题,也是儒家之外诸说的问题)。但是,持异说的人立论时有根有据,解说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民众。墨翟、宋钘、楚王就是这种人。

……因此,要想使天下人臣服,就要在统一天下后,管理万物,养育人民,使天下人都得到好处;凡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人不服从,这样上述八种学说立刻消声匿迹,十四个人也弃邪从正。这是圣人中得到了权势的人啊,舜、禹就是这种人。

荀况的办法其实就是‘兼利’,持不同学说的人是‘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但如果能做到‘兼利’,这些人的学说就会消失,持这些学说的人也会改邪归正。

数日的讨论已经得到一个诸人都认可的结论:是信奉不同的学说造成了荆轲的刺杀。

荀况认为,荆轲心中无君,故而置卫元君于不顾,因此当下需要重建秦国的法度,确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差别,更要有上下悬殊。如果荆轲忠君而不为己,他就会因为卫元君放弃刺杀而臣服于大秦。

燕无佚是墨家,他认为荆轲之所以会刺杀,是因为他不理解大秦统一天下、制止杀伐的意义。他不同意荀况再建法度、重树等级的办法,荀况进行冗长论说时,他被铁水探伤过的脸一直在发笑,待荀况最终说完,他当即道:“儒者之说,不合于秦。

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是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封侯之武安君亦可贬为黔首,黔首若立功亦可封为君侯,岂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刺客之事,乃天下之义尚不同,因而天下乱。若能一同天下之义,天下自然兼相爱,交相利。”

“试问如何一同天下之义?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乎?”李斯笑问。“尚如……”李斯继续笑,“尚如天下人不选大王为天子,若何?”

“你!”墨家提倡人人平等,以贤尚同。墨家的天子是众人选出来的,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天下人不选赵政做天子,这该怎么办?

“大王贤德英明,天下人为何不选?”见赵政脸色一沉,燕无佚焦急争辩。“天下人不选大王,必是受敌国挑唆之故,当是国贼。既是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哦。原来足下便是如此成墨家钜子的?”李斯还是笑。墨家那一套他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说的好听,实际上毫无实施的可能。

“大王之贤,足可为天子。”燕无佚不理李斯,只是揖向赵政。

“然燕卿又有何计?”选立天子根本就不可能,赵政不在乎燕无佚的解释。他灭关东列国不是要把列国从土地上削去,而是要让他们臣服大秦。

“臣……”燕无佚结舌,被铁水烫伤的疤纠在一起。

“大人容禀。”韩非揖道:“刺客猖獗,乃大秦律法有疏,增补律法、防患未然即可灭杀刺客,又或……”

“再增补律法,亦不可使关东之人臣服于寡人。”再渊博的人,学识也有极限。赵政看到了韩非学识的极限,或者是法家的极限。律法只能惩罚行为,不能控制人的思想。

“大王……”赵政失望间,毋忌揖告道:“大人言,为何不焚书?”

“焚书?”赵政燃起一些希望。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岂能焚书?”荀况闻言怒斥。“昔卫鞅教先君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天下人皆怨。”

秦国焚书是有传统的,韩非说话啰嗦,他‘又或’后也想建议赵政焚书,但被打断。李斯心里也这么想,奈何老师荀况的态度他很清楚,故而不敢提议。

“先生稍待。”赵政看向毋忌和亚里斯多德四世,“大人请言。”

“三百多年前,犹太国王约雅敬焚毁了先知耶利米写的《巴录便尼利亚》,因为他不喜欢这部作品中对巴比伦将入侵犹太王国的预言。”亚里斯多德四世说起了公元前七世纪初的事情。“毋忌告诉我,刺客临死前说的那句遗言,实际并不是楚尼王所说,而是一个叫做杨朱的学者所说。既然如此,请将杨朱的书全部焚毁就可以了。”

“杨朱?”赵政对杨朱了解甚少,在秦国,他读不到杨朱的言说。

“还有其他类似的学者吗?”亚里斯多德四世看向毋忌,又看向赵政,还有荀况、李斯、韩非、燕无佚等人。“如果有,那就应该一起烧掉。”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燕无佚有些自傲,杨墨之言盈天下的时候,儒家之说只缩在鲁国一角。

“陛下,自称为墨的学者与其杨朱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亚里斯多德四世不知道燕无佚是在自夸,他以为他在担心会不会焚墨家的书。“墨学者和其他学者的学说一样…。现在,我们只要焚烧杨朱的著作,并要禁止有关他的言论和思想在秦尼传播。”

为了不挑起荀况、韩非、燕无佚等人的反感,毋忌在翻译的时候做了一定的保留,但亚里斯多德四世的建议还是让赵政有些好奇,他问道:“为何如此?寡人闻杨家之说乃是利天下而不拔一毛,其不入危城,不处军旅。”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其书确当焚。”赵政提问、毋忌翻译时,荀况一改态度,赞成焚书。

“天下尚同,然杨家利己,我墨家岂与之同?”燕无佚也道。

“杨家之说,不服法令,贵生畏死,确该焚之。”韩非跟着道。

“杨朱之言当焚,荆王之言,大荆新闻亦当焚。”熊启担心有漏网之鱼,故而将大楚新闻也加上了。“大荆新闻使黔首知世界之事、晓人性之利、倡杀伐之勇,惑民久矣。”

臣子们一个接一个赞同自己的提议,亚里斯多德四世一边笑一边点头。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回答赵政之前的问题。

“陛下从这些学者的态度中,就应该知道他们之间虽然存在分歧,但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有一个伟大的神,或者和神一样伟大的人来统治整个世界,只有杨朱的言论不是这样,他知道什么是‘我’。

他不为国家牺牲自己的一根发毛,是因为这个国家与他毫无关联;他不进入危险的城市,是因为他明白生命的可贵;至于他不愿意披上盔甲作战……我很想知道,发动战争的时候是否经过了他的同意?”

说到这里亚里斯多德四世看向赵政,目光里带着询问。赵政对此毫无反应,他从来不知道发动战争要经过黔首同意,国家大事岂是黔首可以参与?

“所以我认为杨朱的学说与其他人的学说完全相同,陛下只要焚烧他的著作,驱逐它的信徒,然后……”亚里斯多德四世看向荀况、燕无佚、韩非等人,饱含鄙夷的微笑道:“就可以了。”

第十八章 原委

亚里斯多德四世是一位智者,智者自然能迅速获知不同学说的核心。此前他只知道商鞅和韩非,这几天他又简略了解了诸子——与其说是了解,不如说是嗅探,只要毋忌简略提及这些学说的思想甚至只是翻译一些语句,他就可以将它们归类分级。

嗅探之后,他很确定自己清楚所面对的一个什么样的文明。这个文明中,只有杨朱、公孙龙等人是异类,其余大多数是同类,这就是他建议只需要焚烧杨朱书籍、驱逐其信徒的原因。然而他没办法向赵政解释原委,也没办法、当然也没必要向他鄙视的那些蛮族学者解释原委,他只能告诉他的学生毋忌。

“蛮族就是蛮族,但不能说蛮族不会有漂亮的少年。”夜深人静,赵政赏赐给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芷阳宫内,师生两人正在对话。寺人宫女就在身边伺候,奈何两人说的是希腊语,除了波斯总管和那一票希腊随从,没有人听得懂。

“在很久以前,希腊人曾经也和蛮族一样,觉得自己与整个世界密不可分,同时他们还认为万物有灵,将自然中的一切都看作是神灵,对它们跪拜、给它们献祭,向它们祈祷。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而不知道什么叫做‘我’,那希腊人也是蛮族。”

亚里斯多德四世由衷的感叹,他研究过很多蛮族,也见过不少文明,完全知道‘我’的可贵。可惜的是,毋忌似乎不太了解这一点。他甩了甩脑袋,遗憾的道:“我看到了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国家,却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现在忽然成为秦尼人,你会不会带上盔甲和武器前往战场?”亚里斯多德四世问道。

“我?”毋忌没想到老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只是稍微的犹豫,然后坚定的摇头,“不会。”

“为什么?”亚里斯多德四世再问。

“因为我没有任何的权利,我只是一个、一个官府的奴隶。”通读过《商君书》,毋忌知道秦国内部采用何种方式进行统治。“我找不到前往战场的理由,除非是被人逼迫。”

“按照秦尼王的命令,你可以通过砍下敌人的头颅变成一名贵族。”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

“楚尼报纸上的分析,这只是极少数,并且从未有人超过第五等级。”毋忌道。“秦尼军队接连战败,从楚尼王即位到现在,秦尼最少在战场上损失了五十万人或者更多。”

“你的这些言论和思考,都是在为你自己考虑,而不是在为秦尼这个国家考虑。”提问是为了论述,亚里斯多德四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也许一些秦尼人也知道,但他们明白的不够清晰。尤其重要的是,很少有学者论述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就是‘我’,为什么‘我’不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而独立存在于世界之外?”

亚里斯多德四世终于说出了问题所在,他看着仍在思考的毋忌:“孩子,这就是高级文明和低级文明的差别。蛮族人无法区分‘我’和‘非我’,所以他们是蛮族;希腊人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所以他们高贵。”

“可……”毋忌还是困惑。“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秦尼和巴克特里亚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一样有国王,一样有官员,一样有军队,一样有……”

“你之所以不想带着盔甲和武器走向战场,是因为你和所有希腊人一样,知道国家或者城邦是因为我的需要而存在;那些秦尼人之所以和你不同,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只是因为国家或者城邦的需要而存在。这就是你和秦尼人的不同,也是希腊人和其他蛮族的不同。”亚里斯多德四世打断道。

“你有自由的精神,有独立的意志,但秦尼人、蛮族人没有,即便产生,也会被强行抹去,因为他们只为整体而存在,不符合整体就要抹去。这没有意义吗?这正是一切意义的根源。

只有存在独立的‘我’,才能追逐属于‘我’的智慧,而追逐智慧就是哲学。那些学者的著作是哲学吗?不,不是,它们不是智慧,他们只是巫师们的经验总结。

只有存在独立的‘我’,才能研究‘我’之外的世界,而这种研究就是科学。那些学者的著作是科学吗?不,不是,它们不是科学,他们只是首饰匠人的劳作心得;

同样,只有每一个‘我’都独立于整体之外,人与人之间相处才需要法律和契约。现在铜鼎上铭刻的那些东西是法律吗?不,不是,它们不是法律,更不是契约,它们只是刑罚。

只有每一个‘我’都独立于整体之外,人与人之间交流才需要逻辑和辩论。现在我们看的那些存在逻辑和辩论吗?不,不是,它们毫无逻辑,也不是真正的辩论,它们只是一堆胡言乱语。

哲学、科学、法律、契约、逻辑、辩论,这些都因为‘我’存在所以存在。这就是高级文明和低级文明的不同,也是希腊人和蛮族人的不同。”

毋忌汗如雨下。就像人浸生活在空气中,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在乎空气是否存在,可一旦处于真空,他会立刻窒息甚至是死亡。亚里斯多德四世把哲学、科学、法律、契约、逻辑、辩论全都抽走,他立即感到死一样的窒息。再想道秦王已经下令焚烧杨朱的书籍,驱逐信奉杨朱之说的信徒,他当即汗如雨下。

“你明白了?”亚里斯多德四世问,然后笑着点头,“你明白就好了。”

“老师,”毋忌犹豫,“如果秦尼统一了这片土地,杨朱所有的著作都被烧毁……”

“如果秦尼统一了这片土地,杨朱所有的著作全部烧毁,那么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什么是‘我’。因为没有‘我’,那不会再会有哲学、不会再会有科学、不会再会有法律、不再会有逻辑……。人们将像蛮族一样愚昧和迷信,他们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亚里斯多德四世道。

“我曾经说过,这里存在着一部分高级文明,比如杨朱,但剩余的都是低级文明,比如儒、墨、法、道、还有你向我推荐的崇尚自由的庄子,可惜他的自由看不到人的意志,那不是自由,那是梦游。他们都没有产生‘我’这种独立意志。

现在,低级文明正在消灭高级文明。实际上如果有足够的时间,高级文明将击败所有低级文明,就像希腊城邦击败波斯帝国一样,希腊人利用科学发明了弩炮,但波斯人做不到这一点。可在这片土地,令人遗憾的是两部分文明是共生的,因为持续的战争在不断吞并城邦,高级文明还没有展露出自己的智慧,像荆轲那样愿意为独立意志而死的人还没有团结起来,就被无情的吞噬了。

这或许再一次印证了诸神眷顾着希腊。只有希腊那种不利于战争和吞并的多山地形,才能较好的保存高级文明。在东方这种的平原地带,高级文明即便已经产生,也没有时间成长,因为战争已经到来。”

“楚尼王呢?”毋忌追问。“他做出了弩炮,发明了水车,他说过‘给我自由,或者给我死亡’……”

“楚尼王的工匠盗窃了希腊人的智慧,他做出的弩炮就是希腊弩炮,他的战船就是希腊三浆战船。他发明的水车原理和阿基米德水车没有什么不同。”亚里斯多德四世道。“我曾经说过,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但他拒绝了我。他现在的老师一个是儒,一个是道,还有一个我不清楚是什么人。

既然他分辨不出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他又怎么能让这片土地的人沐浴在文明的光辉中?如果他击败了秦尼人,统一了这些国家,哪怕他知道‘我’是如何的宝贵,权力也会让他迷失,他的老师会建议他学习秦尼人,将那些高级文明毁灭,他不会和秦尼人有什么不同。

而他盗窃来的弩炮、水车、战船,还有……应该是从塞里斯人那里盗窃来的炼铁术,因为没有哲学和科学的支撑,它们很快就会退化。总有一天,楚尼人会造不出弩炮、造不出水车、造不出战船和海船,也炼不出比赛里斯人更好的铁。”

毋忌是亚里斯多德四世的学生,他知道这个学生在担忧什么。他再道:“孩子,你是希腊人,是希腊孕育你成长,你为何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担忧?他们本来就是蛮族。”

“我只是……”毋忌出生于索格底亚那,可他的父亲是个齐人。

“不要为他们担忧,这种担忧没有必要。”亚里斯多德四世微微笑起。“在我教导你之前,你还认为秦尼和巴克特里亚并没有什么不同呢。

依靠许多智者的努力,希腊人才独立出了‘我’。你即便告诉秦尼王或者楚尼王,他们也不能理解什么是‘我’,‘我’有什么意义。你说的那个庄子,他曾经说过,你不可以向井里的青蛙描述大海,也不应该告诉夏天的昆虫冰雪。青蛙无法想象井和大海有什么不同,昆虫也没办法感受冰雪的寒冷。

文明也是这样。所不同的是高级文明可以俯视低级文明;而低级文明即便仰视,也无法理解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就摆在他们眼前。”

第十九章 雨季

五月的江南正值一片雨季。绵绵细雨笼罩着一切,所有东西都变得湿漉漉的。对此早有预料的大司马府给每一名士卒都准备了斗笠、蓑衣、足衣、皮靴,还在战舟、重车上安装了雨蓬,但雨水还是浸湿了一切。

人或许只是难受,每天更换一次甚至两次足衣——脚是步卒最重要的部位,其他地方受创或许还能战斗,脚一旦受创那就会变成全军的负累。军备司的工作中,脚是保护的重点,和头一样重要,一双皮靴的价格超过一整套甲胄,好在这笔钱绝大多数由郢都大府支付。

人还能接受,马却受不了。生活在干燥草原地带的马匹最难忍受潮湿炎热的环境,不管是战马还是挽马,它们一匹接一匹的倒下,以至以马医认为要爆发了马瘟,各师一阵慌乱连忙疏散隔离,直到进攻前才匆匆运回前线。

“见过大王!”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

马上的熊荆脸上一片雨雾,他巡营方回,衣裳尽湿。“雨太大。”进入幕府的他接过僕臣递上的毛巾,这时雨下得更大,雨点打在军帐外面沙沙作响。

“雨大则水深,水深则便于行舟,于我有利也。”军司马庄无地一脸笑容,不以为忧反以为喜。“且雨中所视不远,秦人侦骑不见我,飞讯亦不可传递讯文。”

雨水不断,哪怕是越人,对此也极为生厌,但在庄无地口中,这反倒是好事。

“秦人若何?可有最新讯报?”熊荆坐下后问道,雨水也阻碍了楚军讯息传递。

“未有。”淖信负责军情汇集,“秦人俱往共邑而去,郡守腾契仍在征召士卒。”

正月时南郡郡守芈杉被调离,灭韩有功的腾契被任命为南郡新郡守。此人一上任就整肃吏治,严惩不法,还发布什么为吏之道。吏治国家只要整顿吏治,就意味庶民又要受苦了。腾契到任,显然是要使秦政在旧郢更深层次的推广,以前那种法外留情的面纱现在要全部揭去。熊荆对此自然是庆幸,庆幸自己很快就能把旧郢的楚人解救出来。

“骆开所率舟师至大河否?”他再问。

“当至矣。”淖信仍然没有收到讯报,鄂君乐判断后如此答道。“以日程计,骆开所率舟师此时已入大河,只是逆大河而上还要数日。”

鸿沟、南济水系被秦军阻塞,楚军疏通的同时,越君骆开的舟师沿海北上,从黄河入海口逆水至鸿沟出口。秦军可以阻塞鸿沟南济诸水,但没办法阻塞黄河。

“如此说来我军已可进攻?”熊荆道。郢师之外,还有鄂师、西陵师、洞庭郡师、苍梧郡师、彭蠡师、鄡(qiao)阳师等十数个师、旅。熊荆没有聚将,但这些师、旅的将率大多聚在幕府之内。鄂县作为江南大县,规模有三个师,比洞庭郡一个郡还多。

“臣以为可攻。”鄂君乐揖道。“从东海至鸿沟,一千六百里八日即可至。我军攻拔竟陵,消息传至咸阳,咸阳再命秦军回援,舟师已至鸿沟以西。”

“我军于大梁驻留逾久,秦人越是生疑。”昭黍这次随军攻伐,攻郢之战,芈姓诸氏倾巢而出,生怕拿下旧郢分地少了。洞庭郡多昭氏,所以他不从淮水西进。

“何日天晴?”熊荆看向军司马庄无地。

“禀大王,这几日皆雨。”庄无地道。气压计实在简陋,依照经验判断,雨会下好几天。

“马匹若何?”熊荆再问马匹。虽然楚军行军都靠战舟,但战马、挽马不可或缺。

“马匹皆备。”虚惊一场的楚军军马又运回各师旅中,马匹是死了不少,好在计划时马匹本就多了百分之二十,所以马匹根本不缺。

“击鼓。”熊荆不再发问。与桐柏山方向楚军约定的时间很快要到,既然不能等到天晴,那就索性雨中进攻。也许真像庄无地所说,雨中进攻更加隐秘。

军命既下,庄无地摇响了鼙(pi)鼓,鼓人闻声立即击响帐内的建鼓,以召诸将入帐。‘咚咚咚’的鼓声从幕府传出,雨幕为之一歇。各师旅的士卒忍不住张望中军大帐,让人厌烦的雨季中,他们等待进攻的命令已经等的很心焦了。

*

大雨中楚军幕府击鼓聚将,南郡郡守府所在的荆州也浸在绵绵雨水中。芈杉离任,腾契接任,最先整治的就是郡守府。芈杉爱伺候花草,府内花草遍地,腾契一上任就将府内所有花草移除。花草如此,对郡守府内的官吏却出人意料的尽数留任。

南郡是边郡,以前又曾是楚国故郢之地。腾契只忠于秦王,可内史外的诸郡全归丞相府管辖,也就是右丞相熊启管辖,楚地的大族说不定能和咸阳的丞相扯上关系。郡内虽积弊已久,但他仍要依法、依理清扫这些积弊,让咸阳的那些人抓不住把柄。

“去岁盐税不过四千金,若是今年再减,臣只能以死谢罪。”郡守府明堂,隐隐诉苦的是郡内史陈。他的前任富已经治罪罚为城旦,今年是第三年,若盐铁走私还不能大规模遏制,他的下场不是城旦就是鬼薪,与其如此,倒不如死个痛快。

“盐铁之税,少府之重。”腾契身姿挺拔的坐在蒻席上。“然南郡积弊甚深,非一时可除。臣奉大王之命至南郡,自要清扫积弊、杜绝私盐。然则……”

蒻席上的腾契身形挺拔,但他的话没有一句是实在的。他既没有说何时开始清扫积弊,也没有说何时可以杜绝私盐。郡内史陈听的颇为失望,他本以为芈杉走后新郡守会有所作为,没想到新郡守一样心存顾忌,不敢大刀阔斧的清扫积弊。

他连连叹气,带着失望告辞,他走之后腾契也长叹一口气。

郡内史代表大王,他求见腾契不得不见,可有些话他又不能直说。盐铁走私表面上看是走私问题,实际上却是外交问题。每当求盗、游徼缉拿私贩,私贩就躲至楚境。他们胆敢越境,对面的楚卒必将他们全部斩杀。猖狂时楚卒甚至直接闯入秦境,把亭长的亭衙一把火给烧了。

县尉敢报复吗?不敢,县尉只能请示郡尉。郡尉敢报复吗?也不敢,郡尉只能请示咸阳国尉。咸阳敢报复吗?这已经不是报复不报复的问题了,这是战略方向上的选择。既然决心先灭赵国,那大秦就不能因为走私与楚国陷入另一场战争。

腾契上任后战局有所改观,赵军大败,秦军将与三国联军决战于大河之北的共邑。不过咸阳国尉府还是没有授予他全权,准允他清剿私贩,未准他与楚军县卒交战。一切都看白陉之战的结果,如果秦军胜了,他也可以猖獗一会,跑到楚境杀人,说不定还能拔下唐、随二县;

如果秦军败了,那他只能设法肃清郡内的盐铁私贾,不过这又涉及到郡内的芈姓家族、涉及到右丞相熊启和王后芈蒨这些外戚。他必须得到内史乃至大王的授意,才能将郡内这最后一股力量打散,毫无留情的推行秦法。

“禀郡守,郡尉求见。”腾契沉思间,仆从入堂相报。

“荆人如何?”腾契一见左沮便问。

“荆人皆赴大梁,唐、随二县为之一空。”左沮答道。

“消息确否?”腾契再问。他很怕左沮是看大楚新闻得来的情报。

“确也。”左沮道。“这几日大楚新闻皆言随师、唐师出师远赴大梁,以救赵国。”

“除此呢?”腾契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郡尉真的是看大楚新闻得来的消息。

“除此?”左沮不明所以。“除此亦然啊。斗于雉已率军至大山之东,远赴大梁了。随、唐二县仅剩老弱之师,若此时能趁虚而攻,二县必拔无疑。”

郡尉和郡守不同体系,郡守是文官,管民政,郡守是武官,管郡内的军备和抵御外敌。腾契一见到左沮就不喜欢,但他没办法将他调走,只能尽量磨合使用。

“不得王命,随、唐二县不可攻拔。”腾契道。“此举只在肃清郡内盐铁私贩、坐贾,即便进入荆地,也只能斩首不可拔城。”

“为何?”左沮很是懊恼。“荆人大举至梁,我军此时恰可趁虚而入。”

“咸阳王命仅是如此。”腾契反问道。“你我攻拔荆人县邑,咸阳治罪,罪在何人?”

“若能趁此拔下随唐二县,将荆人赶至大山以东,大王为何治罪?”左沮不解。“足下若非伐荆,何以要本将再召士卒,进驻安陆一线?”

“进驻不过是进驻,非要攻拔唐随。”腾契不明说自己要等共邑之战的结果,这是他和大王之间的默契。他也不想与左沮纠缠攻伐随唐之事,只问道:“士卒征召几何?”

“三万有余,五日内当有五万,然则连日多雨,十五日后大军方至安陆。”左沮答道。咸阳准允南郡征召五尉兵力,以肃清盐铁私贩,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奈何不准攻拔楚地县邑。

‘轰、轰……’左沮答完天际便炸起一连串惊雷,雨越来越大,到最后瓢泼而下。

第二十章 竟陵

绵绵细雨很快变成倾盆暴雨,东西长四百多里、南北宽两百余里的云梦泽一夜之间变成了湖泊。楚军长江‘S’形的上弯处出发,到竟陵行程不超过两百三十里,然而一入云梦,早前做好的路标大多不见,本来一夜可至的竟陵到早上还不见任何踪影。如果不是楚军有磁罗盘,恐怕此时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了。

早上雨势稍停,然后又下,卒翼战舟上的熊荆一脸愁云。迷路他以为只会在海上发生,没想到进入长宽不过几百里的云梦泽也会迷路。

“大王勿忧,臣已命舟楫四处探寻。”庄无地愁容更甚,大军迷路,这是他军司马的责任。

“禀告大王,”一艘大翼急急而来,“我军过矣!”

“过矣?”战舟上站的是巫觋横,草原上他导航极准,所以这次也随军。熊荆看着他蓦然回望身后,身后什么也不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水泽和浩浩荡荡的舟队。

“我军已过竟陵纬度。”巫觋横的话只有熊荆能听懂。竟陵的纬度早有记录,用太阳石和六分仪可测量出此时舟队所在的纬度,可得到误差大约数公里左右的结果。

“已过几何?”熊荆连忙追问,现在看来能确定方位的只有纬度了。

“已过十二角秒,五十三里。”巫觋横说出的数字无人敢信,居然越过竟陵五十三里。

“不可能。”东城师师长养虺连连摇头。“偏差五十三里之多,我师士卒……”

“我军在何处?”熊荆没搭理他,而是看向庄无地。

“当在……”竟陵附近的地图庄无地烂熟于心,冒汗的同时他终于想起一种可能,也是唯一一种可能。“我军当在扬水、竟陵泽之上。”

春秋时期云梦泽非常大,到了战国因为人工开垦遂缩小成三块:一块是汉水、旧郢——竟陵运河以南与长江的相夹之地;另外一块则汉水以北,与安陆以南相夹之地;最后一块是旧郢——竟陵运河以及运河以北的竟陵泽,三块当中以长江第一块最大。

战舟越过竟陵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到了运河以北的竟陵泽,不然水路根本不可能越过竟陵。而水泽之间存在的陆地很可能因为暴雨被淹没了,如此全军才能到了运河以北。

“竟陵在东南。”方向是最重要的,里程倒在其次,而且六分仪本来就有数海里的误差。

“急令,转向东南!”养虺不敢怠慢,急忙战舟转向。

“急令,转向东南!”雨势稍歇,数里内已能视物,令旗挥舞下,数百艘战舟陆续转向东南。

*

竟陵最早的城邑是郧,这个郧是安陆的郧国灭亡后迁其公室的结果,确切的说是郧城、或者郧乡。吴楚之战中,竟陵郧城大破,担心再战的郧人往西北迁到了后世的郧县。后世的郧县在春秋时是绞国,楚武王时屈瑕率师于蒲骚大败随、绞、州、蓼、郧诸国联军。郧国战败,一部分郧师跟着绞军退到绞地,于是有后世的郧县、郧关。

郧人离开竟陵时,楚庄王时期建设的旧郢——竟陵运河凿通已有一百多年,作为南北、东西水路的要冲,城邑的繁华不下鄢、郢。白起拔郢后,鄢、郢、竟陵、鄀、卢……,汉水一线的重要城邑迁走了城内的楚人,迁入赦免的秦国罪人。

四十多年过去,以前卑贱的罪人成了繁华城邑的城民。富饶的江汉平原,又处于重要的贸易节点,占据楚人田宅的罪人只要不是太懒,以前的菜色和寒酸早就消失不见,吃穿用度也渐渐讲究,唯有一口秦腔改变不了也不去改变——在满是楚音的南郡操一口标准的关中秦腔,这是是旧黔首身份的象征。

阴雨绵绵的清晨,一到开门时间,竟陵城城门便是大开,不过多是出城的人少有入城的人。这也没什么奇怪,昨日中午起便天降暴雨,路上的商旅躲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冒雨赶路?最少也要到中午时分才会有商旅陆续入城投宿就食。

县令陆喜很早就起来。年仅三十三岁的他成了竟陵县的县令,这在旁人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是他的名字曾被丞相熊启提起,说是此人年少有为,可堪大用,然则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所以他还要多在地方上历练,很快,他就做了竟陵县令。

人生太多变换,即便已过去了八年,陆喜想起这一切依然感叹。除了不时想起救他的楚军司马彭宗,他还想起几句话就说服他的知彼司侯谍,当时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略,只有数句:

“灵柩入墓时,可否抛草马于灵柩之上?”侯谍是这么问的。

“何谓?”陆喜当时很吃惊,他不是没听清,而是很诧异。

“然否?”侯谍再问,一双眼睛直看着他。

“然。”父亲灵柩入墓时,陆喜亲自抛洒草马在他的灵柩上。

“你非楚人,更非秦人,你是陆浑戎人之后。抛草马于灵柩乃殉马陪葬之俗。”侯谍道。

本就没有什么家事的陆喜原以为自己是个秦人,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楚人。知彼司侯谍几句话就颠覆了他是楚人的想象,他不是秦人也不是楚人,而是个戎人。

秦地很难看到简牍,陆喜后来才得知陆浑戎本建有陆浑国,大约两百年前陆浑被晋国所灭,陆浑之君带着残余士卒奔至楚国,楚平王将他安置在旧郧国,旧郧国始称安陆。

陆喜站在廊檐下看着檐外的雨丝出神,还没有到上衙的时间,身后打伞的仆人一声不响,就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等听到县衙里梆子声响,他才快步从后门入衙,这时候县丞、县尉、各曹、诸吏全都到齐。

“敬告上官,郡府前日来讯所言郡卒今日或至竟陵。”县尉甲揖礼后说起今日的大事:沿汉水南下的郡卒要路经竟陵,这是数日前通知过的事情。

“粮秣足否?”陆喜说话时中气不足。郡卒南下的消息他一收到就传出去了,他一直在等楚军,希望楚军能先于郡卒到达竟陵,没想到郡卒到了,楚军仍然还未到。

“粮秣早已备足。”库曹揖告道。“郡卒不过留宿一日,所耗粮秣不多。”

“郡守昨日有命,言竟陵乃南郡咽喉之地,郡卒来时勿要细验令符,无令符者不得入城。”为吏之人细致,这几日思考良多的陆喜无中生有的捏造出一道郡守之命,各曹诸吏真以为郡守下了令命,一时不疑有他。

很快他担心的事情就来了。临近中午时,县吏禀告郡卒前锋已抵达东门,却因令符还在后方,无法入城。这时候城头忽然鼓响,县尉甲奔下城墙急告荆人来袭。

旧郢——竟陵运河在竟陵之南与汉水相汇,竟陵又在汉水西面。虽然战舟可以通至竟陵南门,但驶出大泽后,楚军骑兵便弃舟登岸,直奔二十多里外的竟陵。项超已返回项师,妫景率骑一师和重骑归属北线楚军,现在冲向竟陵城的只是弃疾踵的骑三师。

千名骑兵疾驰而至,楚字大旗在细雨里迎风招展,城头的秦卒顿时吓破了胆,示警的鼓声响彻全城。县令府里,县尉甲一冲进来就大叫道:“请准郡卒入城。”

“郡卒令符不见,不可入城!”吏曹也急道。

“郡卒乃我秦卒,岂能有假!”尉曹甲大怒,带兵的五百主他见过,不可能有假。

“是秦卒亦不可。”吏曹道。“为何两军来得如此之巧?此当有诈。请官长速起吊桥。”

城上一敲鼓、一喊荆人来袭,门卒就疯了一样拼命关门,铜钉上全忘了摸泥,城门外只丢下千余名郡卒。现在吏曹建议将吊桥吊起,那些郡卒就要被赶出护城河外。

县尉甲再也忍不住了,他指着吏曹骂道:“此荆人之侯也。来人!速将其……”

“放肆!”陆喜大喝。“来卒不见令符,荆人又至,彼等岂可入城?”

“此乃荆人之侯,上官为何……”县尉甲手指指向了陆喜。

“为稳妥计,当起吊桥。”陆喜看向他也看向其余各曹,“若郡府治罪,本府一人之过。”

各曹诸吏听见陆喜要一人承担,当即松了口气,县尉甲还想再言,却见吏曹和县令目光交错。他心中有所警觉,但不明说,只匆匆告辞出去安排防务。竟陵毕竟是坚城,他不相信凭几千楚军就能拔下。等楚军退了,他必要上书郡尉,以告吏曹、县令通敌之罪。

城门外的吊桥缓缓吊起,护城河外的郡卒破口骂声。咒骂是没有用的,更大的危机随之而来——千名楚军骑兵绕过竟陵城,忽然出现在他们南面。千余人不过是郡卒前锋,大军还在两里之后,不能入城又来不及与后方大军汇合,郡卒只能在一片慌乱中列阵。

城上的县尉甲看到这一幕眼睛几乎要迸出来,谁知让他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那些楚军骑士只是掠过这千余名阵列不整的郡卒,快速向两里外正在列阵的郡卒大军冲去。一时间他有些恍惚,难道说,城下这千人真的是荆人假扮的郡卒?

第二十一章 竟陵2

腾契打的是趁楚军战败,拔下随、唐二县的心思,故而征召郡卒发往安陆。因为南北走向的大洪山山脉阻隔,大军必须南下经过竟陵才能往东行至安陆,再从安陆翻过陪尾山进入楚境。没想到的是郡卒赶到竟陵时,南路楚军主力也赶到竟陵。

竟陵城头鼓声不但不绝,反而更烈,数里外穿着铮亮钜甲的楚军正在紧急登岸,西城墙上的秦卒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敌军,恐惧让他们拼命击鼓。而在东面,千名楚军骑兵扫过正在列阵的郡卒大军,骑刀拖过,一路鲜血。

郡卒本来是行军队形,突入下令列阵,阵型非常混乱,军阵与军阵间存在诸多的空隙,骑兵突入阵内,在士卒中大肆杀戮,当即加重了这种混乱。穿过混乱的秦军军阵后,骑军直插郡卒中军,欲击杀领军大将,幸亏主将杨熊的五千名短兵已经列阵相护,楚骑只能转向掠过。

“何处来的荆骑?何处来的荆骑?!”杨熊身侧,担任护军的郡丞范宽惊惧间大叫。他一向认为南郡是个安全的地方,也就一些盐铁私贩,没想到在竟陵城外也能遇到荆人。

“报——将军!”楚军骑兵掠过中军军阵,众人都松了口气,可更让人惊骇的事情随之而来。竟陵城西面忽然军旗林立,楚军步卒现身出来,人数绝不下万人。“荆人来矣……”

报告的军吏已经失神了,最后那句话说的有气无力。

“荆人欲拔我竟陵也。”杨熊是杨端和之侄,电光火石间想到了楚军忽然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当然还有可怕的东西:楚军而今奇袭竟陵,以竟陵的战略位置,其目的绝不是竟陵一城那么简单,这不是奇袭,这是一场全面进攻。

“来人!速报国尉府,荆人攻拔竟陵,欲夺南郡。”蒙氏、杨氏是秦国将帅世家,虽然后来杨熊没打过刘邦,可最基本的战略意图判断他还是有的。他迅速要令骑向咸阳报告,奈何令骑没跑出多远就被楚骑一剑斩落马下。

不过这已不是杨熊所知道的了,楚军还在数里之外,他要命令麾下大军速速入城。只要郡卒占据了竟陵这座坚城,在此迟滞楚军顺汉水北上,等到援军赶来,南郡必然万无一失。

“开门!开门!速速开门。我乃郡丞范宽,再不开门,军法处置……”东门之下再起波动,戎车上的范宽厮声高喊,城上的士卒却无动于衷。

城外喧哗,县令府内死一样的沉寂,县尉甲和少内皆怒视陆喜,不过碍于他身后的那几名甲士,两人皆不敢拔剑上前。

“本府已言,若郡府治罪,本府一人之过,与汝等无关。”陆喜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面上却不动声色。

“上官竟是荆人之间!”县尉甲发现自己无法命令县卒,终于知道陆喜想干什么了。

“你乃秦人,又是秦臣,食大王之俸而不忠于大王,此、此国贼也!”少内隶属于少府,与其余各曹互不同属。可惜他手中无兵,不要早就带兵把陆喜砍了。

陆喜闻言笑起。他曾以为自己是秦人,还曾以为自己是楚人,可最后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戎人。服饰变了、口音变了,但血脉从未改变。既然是戎人,他就没必要为秦王尽忠,当然也没必要为楚王尽忠,为知彼司服务只是报恩而已。

“城外有两支大军,本府怎知那支是秦军,那支是荆军?且如今开门为时已晚,难道要以竟陵城为战场,任由两军厮杀?”陆喜笑后疾问,他随后看向各曹诸吏,大声道:“汝等若是愿意开门,本府便大开城门。”

陆喜大喝,堂内各曹诸吏闻言人人低头。家就在城内,真要大开城门,竟陵变成焦土,谁也得不到好处。即便楚军没有冲进来只是郡卒入城,大家也不会好过。咸阳救援及时还好,若是救援不及时,城内易子而食,析骸而爨(cuàn),那还不如一片焦土,死了个干净。

“若是郡卒大胜,以秦律,你等皆死罪!”县尉甲见众吏低头,出言警告他们。

“若是荆人大胜,荆人逢官吏必杀,你等亦是死罪。”少府立即补充。

“大谬!”吏曹喝道。“若荆人大胜,我等只要献城而降,便没有封赏,亦无性命之忧。”

“国贼!”县尉甲一剑刺来,吏曹因为激动不防,被他一剑刺中。

“杀!”吏曹是知彼司侯谍,衙内也多有被收买的甲士。见他被刺中,这些甲士手中的戈戟捅向县尉甲,堂内瞬间混乱。众吏仓惶间担心伤及自己,纷纷跑出县府,各自逃命的去了。

县府混乱,县卒更是六神无主,但此时城外渐渐变得有序。五万秦军无法入城,只在竟陵城东北摆开阵势,楚骑的袭扰也是使他们不能入城,现在见他们阵势摆开,也就退回己军阵列。

南路楚军有十几个师、旅,但南路并非竟陵这一路,另一路需逆江而上,以夺夷陵(今宜昌东南),只有卡住了夷陵,秦国才不能从巴蜀发兵相救。

竟然这边的楚军按编制不超过十一个师,这十一个师因为舟楫不同,又分成前后两拨,有钱的郢师、鄂师都用卒翼战舟,没钱的洞庭郡师、西陵师、彭蠡等师很多用的都是退役后打折处理的大翼战舟。三浆、五浆因为速度、持久力的不同,故而分为两拨。

在竟陵城东面,四个郢都师也逐渐摆开了阵势,虽然天上还在下雨,各师的弓手还是取下了脖子上用体温烘干的弓弦,准备射击。后面三个鄂师虽然登岸,却无法列阵——杨熊选择阵地非常巧妙,故意让楚军在竟陵城和汉水之间列阵,因为空间狭窄,兵力再多也摆不开。

“将军,是荆王!”细雨里,一面偌大的凤旗出现在楚军阵列后方。照说王旗应该是旂(qi)旗,上绘交龙,一升一降,但荆王喜欢用凤旗。凤逐渐成为荆王的王旗,秦军与楚军交战日久,旗上那只三头凤记忆犹新。

“荆……荆王!”竟陵城头,六神无主的县卒也被突然出现的凤旗吓了一跳。

“善!大善!”杨熊进入一种完全兴奋的状态,这是他第一次领军,不管荆王不荆王,他都要赢得这场狭路相逢的战斗。“击鼓!传令全军,杀荆王者可封侯!”

‘咚咚咚、咚咚咚……’细雨中秦军踏着鼓声开始前进。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秦军主力的熊荆和诸将一样错愕,大家心里都有一种隐忧:旧郢计划难道泄密了?要不然怎会有几万秦军出现在这里?

“禀告大王,各炮已备。”炮兵校尉巫空看到阵前各炮竖起旗帜,立即向熊荆揖告。

“不必!”熊荆不打算使用炮兵。“命令他们速退至军阵后方四百米。”

“大王?!”巫空讶然。上次在汧水不过是一个营十六门十五斤炮,就把秦军打得落花流水,现在他麾下有一个团五十四门十五斤炮,这场战斗完全可以用火炮解决。

“火药很贵。”熊荆诙谐的笑,随后立即严肃,“执行!”

火药很贵是事实,也是无奈。海岛硝田的产量并不高,又不能在每个城邑扫厕所刮地皮,那样硝土的秘密不能保持长久,仅靠大陆运来的原料,硝田不光是产量很低,成本也变得很高。硫磺也不便宜,好在用量少。

巫空无奈中下令炮兵从军阵的缝隙撤向后方四百步的位置,这时候令兵也在军阵中穿梭,传达熊荆的军令。此时秦军已前进到八十步内,随着卒长一声令下,一千多名弓手开始放箭。

两军既然交兵,一旦进入敌军弓弩射程,就只能往前而不能退后。楚军第一波箭矢还未落地,秦军阵列中的各个屯长、五百主就大声呼喊,命令秦军疾奔向几十步外的楚军。弓不是弩,弓发射速度比弩快的多,不疾奔上前,很多士卒会被敌人的箭矢射死。

秦军手持戈矛,亡命前奔,发出一阵刺耳的嘶喊,楚军弓手竭力放箭,根本顾不上瞄准。他们两侧的前排甲士神情有些古怪,他们虽然怒视奔来的秦卒,却没有半点振奋,有些老卒甚至取出水壶喝了一口水。

“退!”秦军已在十步外,弓手弃弓举矛,然而卒长命令士卒后退。

“退——!”不是一个卒后退,而是四个师六十四个卒全部后退。全军令行禁止,卒长一说退,当即往后踏步。这时候狂奔而来的秦卒狠狠撞在他们前伸的夷矛上,他们身上的甲衣也秦卒捅的‘当当’作响。

“退——!”卒长一边抗击眼前的秦卒,一边继续命令本卒后退。两军交兵时惯于用武器角力,楚卒一退,秦卒顺势而进,再退,他们再进。双方手上的武器虽然相触,但都没有碰到对方的身躯。楚军开始大踏步速退,秦军身不自禁,紧跟而来。

“荆人败了?”后方的戎车上,杨熊只看到秦军推着敌人走,心中又疑惑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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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竟陵3

“荆人败了!荆人败了!!”杨熊说话的时候,大踏步前进的秦卒也在高喊,然后秦军又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喊叫,他们不再跟随楚军,而是再度发力,猛冲后退中的楚军阵线。兵甲交击声再起,这时楚军后方钲声大作,大踏步后退的楚军全军往后疾跑。

“荆人有伏、荆人有伏矣!”自己面对的是荆王麾下的王卒,王卒也许会被秦卒挤压得大步后退,但绝不可能往后疾跑。杨熊心中大惊,他身边的范宽,诸谋士也察觉出了不对。

“请将军速速鸣钲!”范宽疾道。

“将军万万不可,我军阵列已乱,此时鸣钲……”身后的谋士立即出言。

大踏步前进还好,一旦疾跑,秦军阵列就彻底乱了。秦军阵列混乱,楚军却退而不乱,真要鸣钲,秦军必然大败。杨熊身边并非一个谋士,此人还未说完便被他人打断。“若不鸣钲,全军尽墨。请将军速速鸣钲,退后再战。”

“鸣钲!”杨熊仰天欲叹,但此时已刻不容缓,他只能下令鸣钲。

鼓声停歇,金声响起。只是秦军追击楚军已在三百步外,戎车上的钲声和距离秦军不过一百余步的楚军钲声混杂在一起,绝大多数秦军都没有听见己方也在鸣钲。只待阵后戎车上的五百主、屯长大叫撤退,秦军才止住前冲之势,欲往后退。

秦军的动作楚军看得非常清楚,秦军因为突然止步而陷入混乱时,楚军鼓人开始击鼓。鼓声一响,四个师的横队开始变阵,中间两个师有序后退,左右两师的矛手快速向中间补缺,彼此交接不露丝毫空隙;后退的两个师迅速从横阵演变成长宽皆为六十人的冲击方阵。前方友军横队冲向秦军,欲缠住秦军使其不能后退时,这两个冲击方阵的矛手已经高举起了夷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人击鼓的节奏开始变化,三击变成双击,击打到第十下时,后方两个师七千两百名矛手发出震天的呐喊,最前排的矛卒高举着夷矛对准十五步外友军的后背开始冲矛。他们刚刚前冲,前方负责纠缠秦军的友军便退让出缺口。

冲矛者一边呐喊一边前冲,势如雷霆;前方横阵中的友军士卒开门一样转向两侧,快如闪电。夷矛矛头触及己方阵线后方时,友军已经退出两个六十人宽的缺口,两师矛卒钜甲摩擦着钜甲,竟闪出细微的火星,而后,狂冲而来的夷矛猛扎进秦军阵列,那些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秦卒不是被夷矛捅死,就被冲得连连大退。

夷矛扎完,矛手迅速抽矛闪避至自己冲出的空间,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矛手连绵不断的一排接着一排前冲。数万秦军涌入竟陵城与汉水西岸之间的窄地,军阵厚度超过百行。可再厚的阵列也经受不住多达六十排夷矛的冲击。整个军阵好象一道烂泥墙,每冲击一次,墙便后退、变薄一次,第二十四排矛手冲过时,整堵泥墙终被击破,秦军立溃。

“敢问大王,这是何种阵法?”已军已胜,站在熊荆身边的鄂君乐不解问道。军阵可以前进,可以后退,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但像郢师这样在阵战中突然退出阵列然后变阵,然后又突然越过友军阵线疾冲入敌军阵中,这实在是闻所未闻的阵法。

“无所谓阵法,舞蹈之术而已。”熊荆并不在意郢师进攻时打出来的花样,他的目光一直紧盯在鄂师身上,他们划行的战舟正从东侧的汉水逆流而上。

“舞蹈之术?”鄂君乐还是不解。他所不知的是熊荆说的舞蹈之术并不仅仅是这个时代的舞蹈之术,还有后世的队列舞蹈。当然郢师不可能玩出那么花的动作,最多是补阵、冲阵之类。

只要每师士卒做对角线奔跑时不互相干扰,那队列就合格了。再则是对鼓点节奏的把握,最后是各师之间的默契。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练习(金钱)、练习(金钱)、练习(金钱)。因为贸易利润的支撑,郢师士卒一年有一金半的生活补贴,富者根本不在乎这些钱,穷者有这些钱全家可以衣食无忧。

“将军,我军败矣!”杨熊身边全是慌乱的声音。他眼看着秦军被楚军夷矛阵一排一排的冲垮,然后大溃,但更致命的不是眼前的楚军,而是绕后的楚军。

“请将军速走,再不速走,我等皆为荆俘。”诸人看着在侧后方登岸的楚军心胆俱裂。此前大家是想进城,而后注意力放在阵战上,然而楚军的杀招并不在陆上,而是在水上。

“撤!”登岸的鄂师士卒正冲向岸上的官道,杨熊挣扎中不得不挥鞭,弃军而逃。他一说撤,中军所有戎车都开始转向,车毂撞击着车轮,轮上的辐条很多被撞断。可撤退的时候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御手使劲策马逃奔,哪怕车上的将帅跌出了车厢。

因为地形的限制,并不是所有秦军都追击楚军而挤入竟陵汉水间的狭窄地带,追击楚军的秦军大溃后,他们身后的一万多秦军谨守着第二道阵线。没想到楚军舟师绕后攻击,主将杨熊弃阵而逃,这一万多心惊肉跳的秦军跟着阵溃。

兵败如山倒,原先五万阵列严阵的秦军现在一败涂地,被郢师追着打,前方又有列阵相待的鄂师阻拦,一些秦卒仓皇间跳入了汉水。汉水也是不安全的,楚军突冒小舟早就等的不耐烦,一见秦卒跳入水中就用夷矛猛扎,一时间汉水尽赤。

“速令彼等投降!”如果是在其他战场,熊荆乐意看到秦军喂鱼,但这是旧楚地,很多秦军士卒实际是旧郢楚人,他自然不能看着他们喂鱼。

“大王有令,旧楚人不杀。大王有令,旧楚人不杀……”传令的骑兵速速奔前大喊。包夹秦军溃军的郢师和鄂师立即停止了进攻,冒突上的楚卒也不再刺杀水中的秦军逃卒。

“大王不杀旧楚人,还不丢弃兵戈!”杀得兴起忽然被喝住,养虺心中有气,他冲过阵列对着仓皇的秦卒大喊,用的是楚语。

“大王不杀旧楚人,还不丢弃兵戈!”士卒也放下了夷矛,跟着养虺大喝。

“大王有令,凡弃兵者即可返家。”第二道王令又来,秦卒听罢一个接一个抛下武器。身后的鄂师则让开一条路,让他们退走。并不是所有秦卒都抛下了武器,但接到王命的鄂师对此视而不见,任由他们通过自己的阵列。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郢师这时候开始高喝万岁,然后所有楚卒一起呼喊起来。

“荆人胜矣!荆人胜矣!”县令府明堂血迹未干,刚才逃走的众吏在楚军的万岁声中又跑了回来。这时他们才发现县尉甲、少内的人头被剁了下来。

“荆人已胜,请上官定夺。”众吏惊慌,他们揖向陆喜,要他拿个主意。

“打开城门。”陆喜早就想开城门了,只是楚军还未胜利,人心不稳。

“上官有命,打开城门。”开城门的命令传出了县衙,东门吏微微犹豫了一下,这才点头让身边的城门卒打开城门。护城池上的吊桥已经放下,城门‘吱呀呀’一开,城外的楚军士卒便凶狠的抢了进来,他们直奔城内各处,好在没有杀人。

“县令是知彼司收买的秦吏,叫陆喜。”熊荆没有进城,而是注视着整座城池。淖信作为知彼司的联络官,正向熊荆介绍竟陵的情况。

“他是秦人?”竟陵城没有开门让秦军退入城内,这是知彼司的功劳,也是这个县令的功劳。有功必要有赏,不过在赏赐之前,熊荆要知道这个秦吏是什么人。

“是……”淖信犹豫了一下,道:“知彼司曾告之此人,言其为戎人。”

“戎人?”熊荆不解。“戎人怎会为秦吏?”

“是安陆的陆浑之戎。”淖信道。“知彼司也不知其是否真是戎人。”

陆浑戎确有殉马陪葬的风俗,但要说殉马陪葬一定是陆浑戎,这就很难说了。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归属感决定其行为,一旦破坏他的归属感,那行为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陆喜实际是被知彼司洗脑了,而洗脑的最高境界就是颠覆原有的身份认同,以建立新的身份认同。

熊荆没有细想那么多,他只是想知道陆喜是不是秦人。“既如此,重赏之。”

“唯。”淖信揖道。

“传令,城中商旅之外,不言楚语之傅籍男子,杀!”说完赏赐,熊荆面色一寒,下令杀人。

楚人可以放走,哪怕他们没有放下武器,但只要是秦人,皆杀无赦。熊荆下令时呼吸急促,杀意逼人。想到旧郢楚人受的那些苦难,他曾想过一千种以上的办法折磨那些迁徙而来的秦国罪人,到最后他觉得还是不要那么残忍,不要车裂、不要烹炸、不要凌迟、不要炮决……。

使劲吸了几口气的熊荆最后长吁了一口气,他再道:“女子全部充为官奴,不傅籍者全部去势。还有,砍下的秦人头颅堆成京观!”

第二十三章 授土

王命下达完,竟陵城内很快响起了哭声。实际上根本不要分辨何种口音,知彼司掌握着南郡所有县邑迁徙而来的秦罪人名册,靠这份名册按图索骥不会有任何差错。

唯一被忽略的一件事就是秦罪人迁入楚地已有四十九年,很多人都已死去,四十九年间霸占也好、强奸也好,明媒正娶也好,大多数秦罪人已和楚女成家,杀秦罪人及其后裔,就是杀死楚女的丈夫和儿子,阉割他们的孙子,竟陵城内一时间哭声不断,家家呼喊。

“传令各乡各里,秦人皆可杀,官吏……”熊荆对竟陵城内的哭喊充耳不闻,当下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如此处置楚人出身的旧郢官吏。

南郡二十多个县必然是分封、承包给各氏和诸誉士,官吏毫无用处,不但毫无用处,还是一个不稳定的隐患。可如果像以前那样处置,除了大族出身的官吏,其余全都杀尽,对于尽快收复旧郢很是不利,那些掌握着基层的官吏必然会欺骗、煽动旧楚人对抗自己。

“大王,此事正朝已有朝议,官吏定要杀尽,不然必成祸端。”鄂君乐道。他这般说,其余将帅纷纷附和,除了王廷、各氏、誉士的属臣,楚国已无官吏。

“大王,臣以为不当言杀,也不言不杀。”庄无地道,说了一个讨巧的办法。“旧郢安定后,此事再行定夺,如此今年之内官吏不敢叛我。”

“杀便是杀,不杀便是不杀,何以不言?”邾师之将黄敢不屑庄无地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大王归复旧郢,为何要对奸人退让?如此国何以正?军何以正?民何以信?”

“杀!”黄敢之言让熊荆下定了决心,“传令各乡各里,秦人、官吏皆可杀。”

“如此旧郢官吏必归秦也。”庄无地和淖信很是失望。“还请大王三思。”

“不。”熊荆摇头。“秦人的归秦人,楚人的归楚人,秦楚永不相合。传令:非大族、大姓出身之官吏,尽杀之;凡告奸之人,尽杀之。唯知彼司庇护者除外。”

“唯。”传令的骑兵就等候在军帐中,得闻熊荆下令,当即出帐。

“誉士何在?”熊荆再问。

“臣等见过大王。”两万多名誉士并非全部分封,尚有几千人有禄无闾。熊荆问后,帐内涌入五十多名誉士,这是大司马府事先规划好的。

熊荆喝道。“传来全军,命士卒观礼。”

占领一地、清剿一地、分封一地。这是大司马府制定的旧郢策略,如此既能激励各师士气,又能快速的将占领之地纳入楚国的管理体系。同种、同语,再加上知彼司的情报,短时间内征调人力物力也许成问题,但最少能快速可以控制住地方。

熊荆下令,鼓声再度敲响,在数万士卒赶到前,幕府军帐前已经搭起了一个木制的高台。巫觋祭祀之后,一身韦弁服的熊荆最先登台,他之后则是五十多名身着盛装的誉士。

“今日,以太一为证,以楚国列代先君为证,不佞封你等于竟陵……”天上仍降细雨,熊荆不避雨水,大声疾告。台下却是一片安静,除了他的声音就只有细微的雨声。

熊荆话语完毕,为了将声音传至远处,十数名傧者以最大的声音齐声宣读分封的册书:

“於戏年哉!恭不佞之诏,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

册封书全是古言,深奥难懂,但台下士卒知道这些誉士是几年前对秦战争中因勇武而受封的誉士,他们入军校三年才有封闾的资格。

册封书最终读完,誉士们以最大的声音宣誓:“臣经受王命,使河如带,泰山若历,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之后就是最让人激动的授土。

土地皆为君王所有,臣子因为功劳才能得以封土。一旦封土,这块土地就能传子传孙。在就封之前,王廷与誉士已确认其所封闾域的位置、户数、田亩,但在就封仪式上,仍需要一个授土仪式。即:从郢都王宫前的太社坛取出的五色土将象征性的授予他们,表示他们从楚国大块土地中得到了一小块土地。

“小子闳,受兹青社之土!”一个激动的声音在台上回荡。这时候连诸师将帅都凝神看着,分土,即便他们,也梦想着有这一天。

“小子旦,受兹玄社之土!”又一个誉士上前接过太社坛内取出的黑土。

“小子胥,受兹赤社之土……”

“竟陵可是好地。”鄂君乐嘀咕了一句。

身边的庄无地看了他一眼:道:“旧郢之地皆是好地,方城之地亦是好地。两地有六十余万户,可封两万五千多闾。”

两万多誉士,即便战争中再出几千誉士,两万五千多个闾也足够军中的誉士分封。誉士分不掉的自然会封给诸氏。实际上诸氏子弟也可以要求同封在一处,或者与他人换封,最后一邑、一县将变成一氏所有。

“却不知北路如何?”鄂君乐问起了北路楚军,按计划,他们将从路线最短的马谷出击,虽然路程只有三百多里,但因为要强渡比阳南面的唐水,以及南阳郡郡治所在宛城以东的白水,速度并不会比沿汉水北上的南路楚军快上多少。

高台上封闾已经结束,紧急着的是此战誉士的受封。对阵数万秦军,但越来越严厉的誉士标准以及平淡无奇的战斗使得上台受封的甲士只有十几人。即便只有十几人,台下的士卒也看得如痴如醉,这十几人毕竟是同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上升之路,一旦上去了,那就可以封闾受土、福及子孙。

“今日之战,秦将败走,咸阳当知我军攻秦。”封完誉士的熊荆全身尽湿,到底是年轻人,他只是换了一件衣服便开始谈论当下的战事。

“大王现于竟陵,秦人或以为这是疑兵之计。”庄无地道。“且南郡诸县皆雨,讯息传至咸阳,当在数日之后。”

“恩。”熊荆同意他的观点,他还是忍不住问:“秦王将如何?攻赵否?与项伯所率之军战否?还是速速调集各郡甲士,从巴蜀、汉中、武关道、洛阳等地驰援南阳、南郡?”

楚军大举攻秦,秦军会做出如何的反应一直是大司马府争论的焦点,项燕认为秦军必将猛烈伐赵,绝不会放弃赵国以援救南阳和南郡。但也不会坐视楚军攻占南阳郡、南郡而不管。

巴蜀(下辖二十余县)、汉中郡(下辖八县)、内史(内史为秦王直属管辖地区,相当于直辖郡。其下设县四十一县)、三川郡(下辖二十余县)、颖川郡(灭韩后所设,下辖二十多县)。这些郡县皆在黄河以南,大约有一百二十多个县。人口哪怕以每县最少五千户计,也有六十万户之多。

秦军主力虽然已经调至共邑,但不是说秦军国内只有一百五十万傅籍男子,而是说仓储、输运只能支撑这么多士卒作战。战于赵国,巴蜀的士卒是不可能调过去的,秦国国尉府只能采取就近原则,按照粮秣供应决定军队规模,士卒则是以战场为中心,以远近为原则,征发离得近的士卒,少征发或者干脆不征发距离远的士卒。

以项燕的说法,秦军不可能要四十多天才赶至南阳宛城,就近征发内史四十一县、汉中八县、三川郡二十多县、颍川郡二十多县的士卒会比共邑大军快的多,巴蜀如果占领夷陵应当无忧。

项燕观点如此,郦且则认为秦军材士、精卒都在共邑,因为秦人以为楚军将在共邑与其决战。虽然内史、汉中、三川郡、颍川郡可以再度征召士卒,但这些郡县还能征召多少士卒是一个问题;其次就是这些士卒并非精锐,更缺少精挑细选出来的锐士。士卒体格、战力都要比共邑的秦军低一个档次;最后就是救援线路问题。

南阳郡是天下的中枢,秦军虽然可以快速动员各郡的士卒,但他们将是从四面数个方向赶来——即便汉中与内史合为一路,也有两个方向:武关道和方城道。秦军因为分兵,数量本就不多,士卒战力又不行,又分成两路,楚军大可以借助湍水、白水以作机动。

这两水在宛城南面的新野交汇,右边的白水从北面的宛城、申城缓缓流来,左边的湍水则从西北而来,溯水往上两百五十里,距离武关道末端必经之处析地白羽城不过八十里。借助湍水和白水,楚军两天一夜即可完成直线一百公里的机动。而如果是陆路行军,则需要四整天时间。

项燕是通盘考虑,粗而不细;郦且则是依靠郡县的人口、里程进行详细的计算,但不能说没有遗漏。作战司有数个应对秦军的方案,可这些方案都要根据秦军的反应来选择。

才刚刚拿下竟陵,大王就想那么远,庄无地笑道:“秦王如何,只可问于知彼司。臣只知秦军来时,邓邑再筑新城,旧郢已为我所有。而明日,郢师将攻伐纪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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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纪郢

纪郢就是旧郢,秦南郡郡治所在的荆州只是以前王宫的离宫:渚宫。纪郢曾是楚国几百年的都城,城外埋葬着二十多位楚国君王和更多的芈姓贵族。

大司马府最初始的作战计划是拔下竟陵后沿汉水直上鄢城、邓邑,拔下邓邑就可以在汉水两岸筑襄、樊二城了,但后来的作战计划越来越大,于是不管是从战争层面还是从精神层面考量,纪郢都不可不拔。

而拔,自然只能是熊荆率郢师拔下。纪郢一旦拔下,代表着楚国已经收复旧郢故地。不但楚军,就是大别山东面的楚人也会群情激愤。

“纪郢如何?”熊荆问道。昨夜楚军一夜划行,上午还和秦军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场遭遇战。今天只能在竟陵扎营,安睡一夜,明日才能前往纪郢。

“禀告大王,昨日已遣数艘卒翼战舟前往纪郢,明日方有回报。”淖信答道。纪郢距离竟陵大约有三百里,这个距离行军以卒翼战舟的速度要一个白天或者一个晚上。

“明日臣将率师北上。”说起明日的事情,鄂君乐告道。十一个师,减去郢师的四个师,剩余七个师五万余人将逆汉水而上。“若大王士卒不足,臣等……”

鄂君乐看向在座的将帅,大家全都高兴的笑。能参与纪郢之战是各师的光荣,只要熊荆需要,他们麾下的士卒,乃至他们自己都会在战斗中奋不顾身。

“郢师足以。”熊荆也笑,他不是不乐意将收复纪郢的光荣分给各师,而是沿汉水北上是整个作战计划极为重要的一环。竟陵到邓邑五百五十里,到宛城八百四十里,南路楚军逆汉水一路攻城拔邑,必须在二十天之内赶到宛城,以掩护北路楚军的后方。从竟陵出发,楚军每日最少推进四十里,虽然是水路,可这样的速度分不清是行军还是打仗。

“据闻渚宫乃秦人郡治之地,又临大江,备有陵师舟师数万,秦溃将若传讯至此,秦人当设备。臣只望大王此行安泰……”鄂君乐似乎逾越了君臣之礼,郢师善战,可他担心熊荆出什么意外。

“咳咳……”右史清咳,听闻咳嗽声鄂君乐才止住不说。“臣之心,日月可鉴。”鄂君乐词不达意,只能对熊荆不断顿首。

“无妨。”熊荆既是对鄂君乐说,也是对其他人说。他不在乎荆州的秦人是否知道楚军大举攻来,他反而希望他们知道自己正攻来,希望他们召集了无数的士卒,希望他们设置固若金汤的城防,然后,所有一切被自己打垮、彻底粉碎。

实际而言,他是心中的怒火得不到发泄。他恨秦人,尤其恨每一个原本不属于这里却迁入这里的秦人,他们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代表着罪恶。他甚至想自己举剑从竟陵城的东门杀到竟陵城的西门,将这些人的头颅全部砍下。可他是君王,这些事不该他来做。

粗重的呼吸,难眠的雨夜,他让伺候的僕臣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难以听懂的楚歌,然后在歌声中沉沉睡去。第二日天色将明,两路楚军便拔营前进。五桨卒翼战舟比三桨大翼战舟的优势是五名桨手可以在短时间内划行更快,或者保持每时辰五十里的划行速度更久。以这个速度,三百里的航程只要六个时辰即可到达。

见沿路都没有遇见舟楫,熊荆猜到荆州已经收到了敌袭的警报,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前去侦查的卒翼战舟让秦人惊恐。划行到下午,要出竟陵泽的时候,侦查的卒翼战舟出现在前方。

“秦人如何?”熊荆看着拜倒在幕府内的斥候。

“秦人已设备。”卒翼战舟载着战马,骑士将江陵绕了个遍。“荆州城门紧闭,非有郡守令符不得通行。然则,秦人不知我军从何处而至,故而两面皆防。”

“哦。”熊荆没说话,只在擦拭他的佩剑。庄无地等谋士对斥候的话非常在意。“城中有卒几何?粮秣几何……”

江陵城城防图早就摆在熊荆的几案上,但一些变化的东西不能完全确定,这是庄无地等人想知道的。有斥候自己侦查的情报,更多的是城内传出来的情报,综合这些情报,诸人对江陵的情况有了一个明确的了解。

江陵毕竟是郡治之地,又南临大江,驻防与此的秦军不下三万。作为楚国以前的船官地,这三万多秦卒绝大部分都是舟师。楚军大举进攻南郡,城内数千户居民已被征召,一户两人当有万余人,兵力不在郢师之下反而要超过郢师。如果秦人出城决战还好,如果闭门不出,三万郢师面临的将是一场惨烈的巷战。

“以臣度之,秦人必不出战。”庄无地与众谋士商议后如此说道。

“那便是打一场巷战。”熊荆毫不在乎,他喜欢巷战。只是这一场战争喜欢。

“若是巷战,我军……”众谋士担心的是伤亡,阵战如果胜了,伤亡也就千余人,甚至几百人,巷战的伤亡肯定是这个数字的几倍。尤其是江陵城内全是秦人,楚军又要杀尽秦人,抵抗会非常的顽强。

“巷战又如何?”养虺看了其余几名师长一眼。“我军阵法繁杂,如此毫无厮杀之乐,倒不如混战、巷战,挥剑砍杀来得痛快!”

“如此我军伤亡必增数倍。”昃离也在幕府中,他要死死跟着熊荆,担心熊荆亲上战阵有失。昃离一句话就把养虺顶了回去,他再道:“沙羡楚女只有千余名,此地离楚境又远,将卒伤亡过甚,如何续其子嗣?以秦女乎?”

“秦人若不出战,我军只有破城巷战。”熊荆出言道。“江陵最多两日拔下。如此郢师才能赶上诸师。此时既然天色未暗,那便送一份战书去,邀秦人明日一战。不战,即降。不降,皆死!”熊荆说完佩剑便一剑刺在案上,剑尖透案一寸又快速收回。

*

作为一名降将,腾契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度领兵。他既是降将,便随时可能叛秦,他所期望的是在南郡有一番作为,好得到秦王的嘉许。秦王也需要一个新人,一个体系外的人来整治积弊日久的南郡,就像当年商鞅在秦国变法一样,只有外人才不会被原有的关系牵绊,才能挥刀出手,清除掉早就应该清除却无一直未能清除的一些人物。

可惜的是,上任还不到三个月,腾契的使命就到头了。楚军大举攻伐南郡,杨熊于竟陵被楚军大败。他逃的快,也知道自己的戎车跑不过水上追击的楚国战舟,往北走了几里他就骑上一匹马,带着几个部将打马朝荆州奔来。

楚王出现在竟陵的消息腾契本不信,但杨熊如此狼狈、深夜扣响荆州城门绝不可能是开玩笑。楚军大举攻来,一战就击溃了自己征召而来的五万郡卒,如果楚军不往北而往西朝自己而来……

腾契是武将,他见识过楚国的破城之器,楚军如果不往北而往西,那江陵必被楚军拔下。做出这个判断后他第一做的就是赶紧调集附近城邑的士卒和粮秣,第二做的是向各方派出求援的使者,以向咸阳告急,最后也就是城内急召士卒,加固城防,严防楚谍。

江陵不是都城,它只是纪南城被秦军焚毁后,因为战略位置重要又不能迁到他地,只能在十里外楚国渚宫基础上再建的新城。此后的四十多年一直是秦国压制着楚国,直到最近数年才是楚国威胁秦国。然而前任郡守芈杉懒政,增修城防的提议讨论了几年,三丈六尺高的城池也没加高一尺。

黄昏时连日来的雨水忽然停了,满是铅云的天空终于露出了最后的霞光,血那般赤红。这时候楚军的战书被士卒送了上来。上面虽然只写了十二个字,但毫不客气:

明日一战。不战即降。不降即死!

“荆人还有何言?”腾契的心直往下沉,战书杀气逼人,他很可能要死在这。

“荆人言:请将军牢记王恩,不要介入荆秦之事。”士卒相告道。

“大谬!我乃秦臣,时刻铭记大王之恩,何以不介荆秦之事?”腾契笑起,笑容有些僵硬。他是降将,一得知楚军大举攻来,郡尉左沮等人就用一种提防的眼色看他。

“荆人阵法变化无端,我军万不可出城与战!”杨熊这个败军之将听念完战书就大力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队列之舞,由队列之舞演变过来的楚军军阵好似一个有意志的活物,可以任意的改变形状。和这样的敌人作战,他宁愿在城邑里守到饿死。

“我军自不出城与战。”腾契高声道,看向郡尉左沮以及他身边的诸将。

“然我军不出城与站战,荆人有破城之器。”左沮皱眉。

“为今之计,我军当先于城内挖壕设障,即便荆人击破外城,我军亦可退守内城。”范宽道。说完那他也禁不住摇头。对比十里外的纪南城,江陵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城周不及二十里,而内城只有五里。如此小的城池,一旦击破了外城,内城只能是坐以待毙。

第二十五章 纪郢2

五月丁未的清晨依然是一片淫雨,雨水打在荆州城头挂起的渠答上,又顺着渠答汇成一股浊流,溅落在女墙、女墙之外,它们最终流出城墙,流过城下的柴蕃,流入满是细碎涟漪的护城池。

荆州城城门紧闭,北城楼上包括腾契在内,诸将或用陆离镜,或极目远望,看着细雨中缓缓驶来的楚军战舟。看着看着,他们霍然发现楚军战舟竟然如此之少——按标准编制,卒翼战舟一舟一卒,但这一卒并非只有两百二十五名矛手,还包括弓手、骑士、军官、船吏、旗鼓手等等,骑兵型卒翼每舟多时可装三百五十人。

一师只有十六卒,加上指挥、辎重、粮秣、军器、医疗,一个师只有十八艘骑兵型卒翼,外加六艘运输型战舟,共计二十四艘。一个师二十四艘,四个师也就是九十六艘。再有八个近卫卒、幕府、僕臣、王舟、炮兵、输运,总数不过一百二十四艘。

洪水未退,细雨中只见一百二十四艘战舟四艘一排、四艘一排,数到第三十一排时后面就没了。诸将面面相觑,郡尉左沮看向杨熊:“荆人何以如此之少?”

“我也不知。竟陵时荆人舟楫无远弗届,有千余艘不止。”杨熊这时候一脸窘相,实际上他也说不清荆人到底有多少,但荆王出现在军中,想来也有十多万人。

“荆人不及三万,我军可一战矣。”都尉恪数来数去都只见一百二十四舟楫,两百人一艘也不过两万四千,城内光舟师就超过这个数,另外还有一万二千名步卒以及刚刚征召起来的一万多黔首。己方五万人大可以出城与敌军一战。

“不可。”杨熊色变。“荆人阵法玄妙,变化莫测,万不可野地浪战。”

“荆人有铁骑数千,确不该出城与战。”没有见识过郢师队列变化,诸将对杨熊之言心里皆鄙夷,倒是战舟上那些战马让人生畏,这可不是五尺八寸的秦马,这些都是荆王从西洲购来的千里马,足足比秦马高出一尺。

荆人铁骑是让人生畏的力量。当年王敖在临淄城头看到的那场三万对二十多万的战斗,荆人取胜依靠的就是铁骑。虽说齐人真正战斗也就是五万人,可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五万人能胜过齐国五万持戟之士?

腾契说完不可出战便看向郡尉左沮,再看向其他将帅,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也就安下了心。

此时最前方的楚军战舟已经靠岸,但因为没有栈桥,吃水较深的卒翼战舟距离水畔还有三丈多远。这时候战舟上甲板的骑士已经上马,他先打马走向舟尾,到舟尾后开始策马,战舟三十多米,战马先是慢步,接着快步,最后一段已是跑步,跳跃之前人马身子都是一矮,然后飞一样的跃过这三丈多的距离,稳稳的落在岸上。

“神马也。”腾契惊呼,他不敢呼出声。

“秦马弗如也!”身边的将帅见状叹道。一名骑士跃马上岸,其余骑士跟着跃马上岸。这一百多骑迅速绕城奔驰,巡视全城。这时候所有人出城的心思彻底消退,骑兵不如楚军,一旦楚军铁骑冲阵或者勾击阵后,己方即便能退回城内,损失也是惨重。倒不如拒城而守,以待援兵。

城楼上没人再言出战,城下战舟接连落锚靠岸。战马可以越过三丈多远的距离,士卒干脆跳下战舟,涉水登岸。甚至连身着韦弁服的楚王也跳下扬水,和楚军士卒一起登岸。一国之君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楚军士气可想而知。

诸人都被涉水登岸的楚王吸引注意,范宽忽然喊了起来:“未见荆人云梯!也未见临车!”

城下楚军正行云流水的列阵,后面登岸的只看见了几辆冲车,根本就没有见到云梯、临车这些攻城重器,范宽的发现让诸人一愣。

“亦未见破城之器!”众人最担心的就是破城之器,可看过一百二十四艘舟楫也不见此物。

“倒是……”一名都尉指向刚刚架起的栈桥,桥上马拉人推,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四轮马车。或者不应该说是车,而是单纯的车架。前面两轮间只有一个两尺大小的木箱,后面根本就没有车厢,只有一根光灿灿的铁柱。六匹挽马拖曳着这个四轮车架,陆陆续续上岸。

“报大王,秦军不与我战。”四个师列出六十四个小方阵,八个近卫卒围绕着王旗列成八个方阵。熊荆正用陆离镜细看北城楼时,斥候禀告道。

“不战最好!”熊荆期待着巷战,那意味着他也可以上阵厮杀。“传令,全军换盾!”

“全军换盾!”野战用矛,巷战用盾。熊荆命令一下,各师有秩序的回奔战舟以换剑盾。趁着换盾的功夫,熊荆接连下令,四个师只有两个师留在北门,另两个师分别绕至东门和西门。

城下楚军变化阵势,由聚于一处变成分成三处,城头、望楼处秦卒高声不止,他们向主帅汇报着敌军动向。腾契、左沮几个对此狐疑不解,他们现在看到了楚军的冲车,还有类似秦军渡河的那种转关车,除此再无任何攻城器械。几个人还在猜测荆人意图时,‘轰——!’,一记雷鸣从城下猛然传来,护城河内侧密密麻麻的柴蕃突然就破碎四溅,柴蕃内的秦卒连声尖叫。

“何声?!”腾契心惊肉跳,他以为是雷声,可声音明明就从城下传来。

“是、是……”左沮已然色变,眼睛直盯着城下,他看到了是什么东西在发出这种轰鸣。

‘轰……、轰……、轰……’一个营十六门十五斤正在三百米外,轰击着护城池内侧的柴蕃和城下斜埋外伸以阻止云梯车靠近的木桩。这些是数万人拆梁卸柱,一天一夜的劳动成果,如今却被火炮轰了个粉碎。

“荆人竟有此……”雷鸣声不断,这是谁也没见过的武器,诸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若任由荆人击我,柴蕃士卒皆死,当撤回城内。”杨熊是楚军手下败将,他倒没有诸将那么仓惶,只理智的考虑眼前的问题。

城上投石机可阻止敌军进入五十步内,连弩射程可达百多步,但敌军在两百步外猛击柴蕃,只能敌击我而我不击敌。如果任由楚军沿着柴蕃猛击,柴蕃内的士卒将全军尽墨。

“不可。城下士卒若全退至城中,柴蕃尽毁。”左沮反对。

“而今已然尽毁也。”杨熊再道。这时城西、城东一阵欢呼,那边也响起雷鸣。三处的雷鸣交错不断,楚军士卒的呼喊越来越整齐。他们这时在细雨中跽坐,料想破城还有一段时间的熊荆命令辎重发放半斤牛羊肉干和一份楚沥。

本来应该是一边喝酒食肉,一边看炮兵打炮。看到城下的柴蕃被炮兵轰得粉碎,柴蕃内的秦卒鬼哭狼嚎,他们就激动的喝不下、食不下,扯着嗓子高呼万岁。战斗从来就没有这么精彩过,他们已沦为无关的看客。

“速速食肉!”卒长喊完万岁见有些人肉干还没吃完,立即大声训斥。虽然半斤肉干还不至于让人在战斗中涨腹,但不迅速吃完总是不好。

城上争论是否要撤出城下柴蕃内的士卒,城下的楚军士卒大声高呼万岁,这时候炮声却逐渐停歇。四辆转关车出现在炮阵后方,转关车身后紧跟着三辆冲车。炮声停歇的时候,城上的秦军也注意到了,望楼上的令卒大声嘶喊:“报将军,荆人欲渡城池也!”

不需禀报,诸将也看到了正缓缓向前的转关车,四辆分成两列,一前一后被士卒推进。进到百步时,城上的连弩开始放箭,然而荆卒全在车后,箭矢根本伤不到他们。

“当令城下士卒阻之。”这样的提议刚刚出口,雷鸣声又起。此前被击碎的柴蕃破口两侧再度被轰击,柴蕃内的士卒只能向更远的地方退却,命令城下士卒阻止渡池根本不可能。

“荆人意欲何为?”诸将束手无策,腾契看出了一些明堂。雷鸣之器的作用就是破除障碍,拦截士卒,以保证楚军架桥。可架了桥又如何?楚军没有临车,没有云梯,如何攻入城内?

“不知矣。”诸将再度面面相觑。此刻楚军的转关桥已推下护城池,正在水中翻转。城上的箭矢终于射中了水中的楚卒,造成第一次伤亡。

不过转关桥还是展开搭好,后方三辆冲车迅速过桥,城头的蜃灰、木炭、滚木、擂石被士卒扔下去,砸在紧黏城根的冲车车顶,咚隆作响。谁也没有注意到几门停歇的火炮调转了炮口,对准冲车上方的女墙就是一炮。

‘轰——!’仅仅一发炮弹,半人高的女墙就被轰塌,土屑四溅中,正在扔滚木、擂石的秦卒顿被击倒。第一炮击中过,调整好射击诸元的其余三门火炮随即对准城头猛轰。十几丈长的女墙瞬间全部倒塌,士卒四散而逃,有几个慌不择路竟然跳入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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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纪郢3

火炮的力量让人绝望,更让人恐惧,但在熊荆眼里,火炮只是拉平了秦军的地利优势,一旦陷入巷战,胜利的保障不是火炮,而是手中的剑盾。

雨继续下,趁着工兵凿墙的功夫,他入帐换掉了韦弁服,穿上一套钜甲。钜甲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镀金镶银,但处处仍可见精细的打磨。改良过的九公斤重的盾牌提在手里分外沉重,可斩可刺的短剑宽大而锋利,最后戴上那顶插有红色羽毛的铁胄,僕臣、左右二史眼前已经没有了大王,只有一个钜铁包裹的武士。

“大王万不可亲上战阵!”右史感觉出了熊荆的意图,这可不是激励士卒那么简单,看大王这个架势,这是要亲上战线。

“大王……”长姜也是不安,上次熊荆就把他扔下,一个人去了秦国。

“不佞既要加冠,自然要上阵杀敌。”熊荆往上打开面甲,看着担心不已的长姜和左右二史。

“大王若是……,这,”右史结舌,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毕竟直说死非常不吉。

“不佞已留书正寝,我若战死,悍弟即位。”熊荆不在意吉不吉。他举起左手提着沉重的大盾,想到了一句话:“要么拿着,要么躺在上面回来。”

“大王!”右史闻言巨震,‘躺’这个词意味着死。熊荆战前说躺,大大不吉。

“勿喊。”熊荆不想看到臣子们一副天崩地裂的模样,他又不是一个人独自战斗,他是和宫甲结阵战斗。

“大王若是薨落,臣何以见先王!”长姜忽然跪下抱住熊荆的腿,他绝不能让熊荆亲上战阵。

“那就抱着父王的神主跟着不佞。”熊荆没好气的道。“当年先君文王战败而返,大阍鬻(yu)拳不允入城,而今不佞上阵杀敌,你却拦住不佞。你如何面对大楚列祖先君?!”

“臣……”长姜无言以对,手上却松了,熊荆迈步出帐后,他无由地哭泣起来,哭着哭着他抹干眼泪,真的把先王的神主抱在怀里,追着熊荆出帐。

“大王英武!”帐内的争吵帐外全然听见,没有人再劝熊荆,而是揖礼赞颂。

“大王万岁!!”帐外将卒全部揖礼,八个近卫卒的宫甲见熊荆与自己一样提着大盾,手持短剑,更加激昂的喊叫起来。他们的喊声引得前方三十二个卒的誉士甲士回望,随后他们也爆发出一阵欢呼,大王不再是骑在龙马上,而是手提剑盾与自己并肩而战。

“战事指挥之权,交由你全权处置。”熊荆既然要亲上战阵,那便要移交指挥权。

“臣……”庄无地与左右史、长姜一样想劝熊荆不入危城,可他真的找不到什么理由,况且现在全军士卒都知道大王要亲上战阵,他相劝已不可能。

“大王亲上阵,必是三思而行,若薨,臣将剖开大王**,以续子嗣。”医尹昃离面无表情,他的话不知道是劝诫还是禀告。

“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熊荆毫无惧色。去年深入羌地后,他越来越鄙视普通人的认知。如果文明是让人越来越畏惧死亡,那他宁愿永远野蛮。

“不佞若是战死,不佞之躯任由医尹处置。”炮声轰隆作响,泥屑木皮飞溅,城头渠答缝隙里的秦卒惶惶不安,熊荆深深吸了口气,如此交代。

“臣敬受命。”昃离目光复杂的看了熊荆一眼,揖礼受命。

“荆王!荆王!荆王欲亲身攻城……”北城墙宽不过五里,楚军凿墙的位置就选在城楼附近,因为这靠近城门。熊荆出帐受诸将揖礼,城上秦卒看得一清二楚,最后看到他举着盾牌走到军阵前方,一时人人错愕。

“速速调集连弩,伏于城墙两侧!”腾契心脏剧烈的跳动,城上有二十多部连弩,连弩不是蹶张弩,蹶张弩远了射不透楚军钜甲,但连弩可以,只要荆王一靠前……

“这……”杨熊、左沮等人脸上皆有犹豫之色。左沮道:“暗箭杀之,恐不吉。”

春秋时交战,战斗中如果碰到敌国国君还要免胄下车,击杀敌国国君更不可想象,杨熊、左沮虽然是秦将,可秦国是老实人被教坏的典型,对腾契这样的做法很是排斥。

“有何不吉?!”杨熊、左沮等人皆有家世,不立功也能带兵做官,腾契这个降将在秦国不但毫无人脉,还时时被人唾弃。如果不能建功、不能讨秦王的欢心,一家人在秦国说不定三代就会沦为黔首。他心里清楚两人为何排斥,可他没有任何选择。

“传我军令,速速调集连弩,伏杀荆王!”腾契是郡守,守城他有全权。他再度下令后,令兵立即奔向各处,急调连弩。

“诸君眼前所见,非秦人之江陵,乃楚国之渚宫,大楚四百一十一年之郢都。在郢都之外,有先君文王之陵寝,有先君成王之陵寝,有先君穆王之陵寝,有先君庄王之陵寝,有……先君文王以后,先君襄王以前,所有先君之陵寝,还有芈姓诸氏之陵寝,这西楚之地,更有所有楚人先祖之陵寝。

然则,五十年前,秦人破鄢,四十九年前,秦人拔郢。自此以后,楚人东迁。”

熊荆在两个师的士卒面前大声疾呼,说到楚人东迁时,他声音停了下来。目光注视着方阵中的士卒,一个一个。

“祖先之地,为人所夺,百万臣民,沦为秦奴。此楚国之耻,更是楚人之耻。楚国有钜铁如何?楚国有海舟如何?楚国有龙马如何?楚国有金玉如何?

耻辱便是耻辱,耻辱刻在骨上,唯有用秦人之血洗尽,唯有用秦人之尸掩埋,唯有将秦人头颅高高垒起,以告秦王和他治下那群贱奴:荆楚皆桀骜不屈之士,非卑躬曲己之奴。

今日,请诸君随不佞击破渚宫,杀尽秦人!

今日,请诸君与不佞收复故地,再振大楚!!”

熊荆说完,立对全军顿首大拜,正热血激涌的士卒见他大拜,亦顿首回拜。一种压抑又决烈的声音在呼喊:“臣敬受命!臣敬受命!臣敬受命!!”

城上的连弩还在调集,楚军的决然呼喊让城上秦将的心猛然震颤。两百步外,他们听不清荆王说了些什么,但楚军士卒爆发出来的士气让他们绝望,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预感:自己或许要死在这里。

“已备——!”工兵喊着,城下的火药已经埋好,洞口更是回填压实。

只有东城师跟谁熊荆突入城内,申不害的第四师作为预备队增援各处。巫空看着手提大盾、短剑的熊荆,等待他的命令。

“放!”熊荆拉下面甲,预估着自己到爆破口的距离。“掩耳。”他随即又喊了一声。

“轰轰……”掩耳的命令还在传递,前方三百米外火光突然溢出地面,天摇地晃中,整段城墙被一股巨大而恐惧的力量托出地面,接着在半空中破碎、伴着烟雾高飞,最后‘砰’的一声砸落回地面。十多米宽的夯土墙有些落在护城池,有些飞向城内。腾契布置的连弩一部分随着城墙被炸飞,剩下不是歪倒则是被碎土击中。

全城惧惊!包含城外的楚军士卒,他们绝大多数没有见过这样的爆破。

“传来:前进!”城墙炸开一个五丈宽的大口,护城池被夯土填埋,熊荆舔了舔嘴唇,大声命令。

士卒只是被爆破惊呆了,即便是天雷,也没有这样恐怖的威力。被王命唤醒后,紧密排列的他们依次向后传递着命令,这时东城、西城也传来两声巨响,地面剧烈的摇晃让他们很清楚,东城、西城也有这样爆破。

“城破矣!城破矣!”跌坐在地的腾契刚起身又看见东城和西城的城墙被炸飞,心脏仿若坠入了冰窟。他本以为自己最少能守三个月,没想到守不到一天。

“速命弩手后退!”腾契感觉到了城池今日必失,更木纳的左沮见楚军重甲正涌入城墙破口,急令破口后方的弩手后退。这是之前判断楚军将强攻此处布置的,城头被炮击不能站人,只能让一千弩手立于城后,待楚军进攻时放箭。

令兵速速奔下城楼,熊荆率领的楚军刚刚越过城墙。硝烟的味道仍然飘荡在空气中,一入城就看见一队秦军横在几十步外,他心里当即一紧,身侧庄去疾喊道:“是弩人!”

“冲!冲——”盾牌下意识的护在身前,秦弩兵既然在眼前,那就只能冲锋。

大王举盾前冲,同排的军官誉士立即紧跟,后方的弓手则急速放箭。但这完全是多余的,天降细雨,未得命令秦军弩手并未上弦。刚才天崩地裂,数丈长的城墙瞬间消失,诸人仍在恐慌不安,现在又见楚军杀来,失措间根本来不及上弦。

“杀!”盾牌直接撞倒一个仓惶失措的弩手,以致于短剑只能刺向另一人。剑尖穿过单薄的皮甲,洞穿肋骨,深深扎入了身体。抽剑的时候,断裂的肋骨卡着剑刃,一抽出鲜血就直喷在钜甲上,然而熊荆恍若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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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对策

战斗从北城最先开始,紧接着是东城和西城。如此轻而易举就击破城池,秦军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城楼上的腾契左沮等人见城下干道被敌军占据,正要从城墙上往南迂回,没想到楚军已经从城下杀上来了。他们只能退向城楼两侧,依靠自己短兵的掩护而徐徐后退,指挥用的亲鼓钲令旗不得不抛弃。至此,城内的秦军再无指挥,只能各自为战。

这时熊荆眼前的千余弩手早就被杀散,弩手之后是集结起来的秦军舟师。楚军舟师欋手即甲士,甲士即欋手,秦军舟师却是欋手即欋手,甲士即甲士。数量众多的舟师欋手武装起来,指挥得当是一股战力,可混乱间敌人混在友军中近身杀来,舟吏、屯长还未下令就已经交兵,当即被楚军冲乱了阵势。

列阵而战,长兵有优势,但混乱近战,长兵无任何优势。而剑盾善于小队作战,军阵一旦溃散,不成组织的溃卒就陷入剑盾小队的迂回包夹中。锋利的短剑有时突刺敌人的胸腹,有时劈砍他们的手臂、膝盖以及脚裸。虽然后者并不立即致命,可每当手、脚被剁下,他们就会像野兽一样哀嚎起来。

外城内城相隔四里有余,楚军突然间破城而入,失去指挥的秦军不自觉间全部退向内城,军队如此,庶民也如此,然而混乱间内城不敢贸然开门,担心楚军趁乱袭城。随着楚军的推进,两万多溃卒只能聚于内城之外,数千名妇孺也兼杂其间,嚎哭大叫极为刺耳。

“告知彼等,投降全尸,妇孺免死。”四个师大多已经杀入城内,包围了内城。熊荆甲胄上贱满鲜血,杀气逼人。

“如此秦人不降也!”庄无地就站在他身边,听闻投降的条件只是这样,他能预料到结果。

“那便让彼等送出妇孺。”熊荆再道。这时候炮兵已入城。周长不过五里的内城恰好让一个团的十五斤炮包围。

“唉!”庄无地了解熊荆对秦人的愤恨,可以竟陵的经验,秦人之妻大都是楚女。他命令道:“告知秦人,兵事与妇孺无关,嘱其出阵,大王允诺不杀妇孺。”

楚军四面围住了内城,距城头大约有两百步,距混乱的秦卒不过百余步。因为找不到将率,骑兵只能在外侧喊话。楚骑奔前秦卒立马一阵混乱,混乱稍歇时骑士开始相告。听闻楚军不是来劝降而是来索要妇孺的,即便有些女子想离开,也被人拦住。

时间已是正午,不想把战事拖入夜晚的熊荆等了两刻钟,便下令炮兵开炮。

‘轰——!’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发射的已是霰弹,每一发霰弹射出,对面的秦卒便倒下一片。喷出火焰、发出雷鸣之声的武器让人恐惧,早无战意的秦卒只能再度后退,嘶喊着内城速速打开城门。可城上的守军与他们一样惊惧,任由这些人呼喊哀求,就是不开城门。

“止!”火炮轰击了大约一刻钟,熊荆下令停止,率领列阵以待的士卒上前砍杀。这时候秦军不但没有了战意,连反抗的力量似乎也已丧失,楚军上前他们除了后退,绝大多数人连戈盾都举不起,毫无人色的脸上,整个人只剩下颤抖。

*

“彩!彩——!”咸阳大市,刺客荆轲的族伯被五辆戎车拉着,御手一策马,绳索绷紧,拉扯于半空之中的老者爆出一片血雾,撕碎成五节。

秦法严苛,动则得咎,可若是他人犯法受刑,自己无恙旁观,那就是一阵享受了。这就等于是残疾人去火葬场,残疾虽然是一种痛苦,但比化成灰烬的死者,他们又是幸福幸运的。更何况,这是刺杀大王的敌国刺客,唯有车裂其七族方解心头之恨。

杂乱的喝彩声中,一个身着褚衣的女童被法卒拽了出来。女童哭喊不止,哭喊亦是无用,她照旧被绑上了绳索,栓于五车之后。这次围观的人群没有像此前那样喝彩,听闻哭声一些人甚至低头。而当‘行刑’之语喊出,哭声变成厉叫,幼小的躯体被撕裂成五块时,低头的人连忙相看,那些不低头的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喝彩。

“刺杀大王,活该车裂!”最前排的人嘶喊道,恨不得自己就是行刑的法吏。

“刺客荆轲,受李牧唆使,刺杀大王,罪不容诛……”从濮阳搜捕荆轲的七族,路程远,居所散,只能陆陆续续的处决。每次处决,法吏都要宣布法令,告诫黔首。围观的黔首附耳倾听时,大市外一阵波动,数名骑士纵马奔过。法吏再念,然后又是数名骑士急急奔过。

在咸阳如此纵马,自然是有紧急军情,黔首不知秦军正在共邑准备与三国联军决战,一些贵人却知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即将开始,奈何令骑带回来何种消息无人能知,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曲台宫,指望着曲台宫能泄露出什么消息。

曲台宫内,赵政早已坐立不安,他手指几乎要指着卫缭的脑门,“一年耗费十数万金,国尉府侯谍何用?荆人二十万人攻南郡、南阳,那些侯谍目盲耳聋否?!”

“臣死罪。臣死罪。”因为雨季的干扰,楚军攻入南郡、南阳的第四天,咸阳才收到楚军进攻的消息,次日开始,巴蜀方向、汉中方向、武关方向,才有更详细的讯报传来。如果说楚军只是侧翼袭扰那还罢了,可荆王出现在竟陵,麾下十几万大军将五万郡卒击溃,这就不是侧翼袭扰了,楚军这是要复郢。

“若荆王现于竟陵,那项燕之军当为假。”如此大事,左丞相熊启、御史大夫冯去疾、廷尉李斯等重臣皆在明堂。显然,三国以共邑决战为诱饵,将秦军主力调至共邑后,楚军主力忽然猛攻南郡,妄图收复南郡。

“既如此,当速速发兵南郡以救啊。”熊启面色涨红,从熊荆索要南郡情报开始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他心中为此振奋,可想到熊荆还曾问他要过武关道的资料,他又由此不安:王弟难道要灭亡秦国吗?

“国中甲士,俱在共邑。”王绾叹了一声。“若荆王真率全国之卒攻我南郡……”

“启禀大王,臣愿领兵与战。”赵亥揖道。朝中大将,多数已率军去了共邑,傅籍之卒不缺,缺的是将率、尉、校、二五百主、五百主、屯长这样的军官。

赵政并没有马上答应赵亥的求战,熊启于是又道:“然内史之军不过六万,既然项燕军为假,何不速令李信等人速渡大河,由三川郡至南阳?”

“丞相有所不知,越人舟师已至大河。崤函以下,沿河渡口皆被彼等所封。”冯去疾相告道。熊启来得稍微晚些,这一则消息没有听到。

“竟是如此!”熊启是假意为赵政出主意,听闻越人舟师已控制崤函以下渡口,他真想出主意也没有办法了。此时的黄河正值丰水期,河面宽广无边。唯有固定的渡口才便于渡河,这些渡口一旦被舟师封锁,渡河也就渡不成。

“禀告大王!”又是一声禀告。“汉中急报,言三日前荆王已拔江陵。战中、战中……”

“战中如何?!”赵政怒喝。反正都是坏消息,他宁愿来利索一些。

“杨熊将军言,战中荆人用雷鸣之器击我蕃篱,又用巫术速将城墙堕毁,我军……”

巴蜀通过长江与南郡相连,武关通过南阳郡与南郡相连,另外汉中通过庸地也与南郡相连。楚军推进速度极快,四日前西陵就被楚军拔下,长江这一路已断;武关道这一路因为楚军铁骑已入白羽城,也被切断,现在唯有汉中与南郡尚有联系。

楚军推荐速度快,攻城拔邑的速度也非常快,但所有军报都没有说明楚军是如何拔城、如何作战的。唯有江陵这边因为兵力不足,从楼上绑绳坠下的杨熊等人和柴蕃内的秦军士卒在楚军攻入城内后落荒而逃,这才把一些细节禀告上来。

听闻雷鸣之器和巫术堕城,赵政双目瞪大,脸色剧变,而后看向跪着请罪的卫缭,卫缭这时也看向他,君臣相顾,都能看到对方心中的震骇。这是两人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情。

“何言雷鸣、巫术!此畏敌推诿之言,请大王……”赵亥身为将军,最鄙夷的就是临阵脱逃。杨熊是五万郡卒之将,竟陵大败后他逃到了江陵,江陵城破他又从江陵逃出。

“退下。”赵政返身看向群臣,要他们退下。

“大王……”赵亥不解。“杨熊弃师而逃,又弃城而逃,此人……”

“退下!”赵政微怒,他如此赵亥不敢再言,只能与群臣一起退下,明堂上最终剩卫缭一人。

“当若何?”深感危机的赵政想的是迅速崩坏的局势,已经没有力气治卫缭失察之罪了。

“敬告大王,当速遣李信之军从崤函以西渡河,救援南阳。”几日光景,国尉府心中自然早有对策,这也是最稳妥的办法。“再命王剪猛攻邯郸。”

“从崤函以西渡河?”赵政不要地图就想象出秦军的行军路线。

“然也。”卫缭点头。“渡河后从崤塞南下颍川郡入南阳,再则,”卫缭犹豫的看了看赵政,“臣请大王速派使臣以告荆王,愿割南郡、南阳之地与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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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武器

战国时代,割地让土是常事。可一割就是两郡之地,赵政明知这是拖延之计,也还是不放心的问:“当真割给荆王?!”

“非也。”卫缭连忙摇头。“此权宜之计。荆人破城甚速,臣担忧、担忧……”

“担忧何事?”赵政眼皮急跳,“担忧荆人攻入咸阳否?”

“正是。”卫缭道。“荆人攻我不过数日,数日便连下竟陵、江陵、西陵数城。去岁其入咸阳,又一举击破瓠口。当时是也,士卒只闻一声雷鸣,塞墙即被堕毁,荆骑由此出塞。可见荆人堕城如轻而易举,我军防不胜防。城墙堕毁,荆人甲士随即涌入城中,城必下也。”

卫缭聪慧,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楚军如何拔城,但从去年那些零碎的情报中,他依然能拼凑起楚军整个攻城过程。

说到这里赵政一把抓住他,“卫卿以为当如何破之?”

“高墙若不能相助,只能以深壕相拒。”卫缭道。“臣已令南阳、南郡诸城城内挖设深壕以拒荆人。唯有如此,方可阻荆人拔城。再则……”卫缭忽然对赵政大拜,“臣有罪,荆人非亲旧不用,臣不但不知项燕之军为假,亦不知巫器如何克之。”

“卫卿何罪。”赵政早就不是刚才那副恨不得杀人的模样,“荆国向来只用亲旧,不用贤才,卿能奈何。至于巫器,海舟通世界各洲,金银、龙马、巫器……,唉!”

即便是五年前,赵政也还以为海外各洲多为虚假,可楚人从海外运回的金银币已流入了秦国,从波斯购入的龙马在战场上厮杀,现在又有巫器这种可怕的武器。瓠口塞塞墙宽达六、七丈,瞬间就被巫器堕毁,章邯麾下精卒向荆人巫器绝死冲锋,死伤数千人亦不能近前。有这样的武器,自己如何灭诸国、一天下?

赵政跌坐在蒻席,心灰意冷,灭赵在即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心中甚至有些怨恨,怨恨上天为何赐予荆人如此一个君王。

“大王,臣或有一计。”卫缭看出赵政心中的失望,很早以前的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言。”赵政看向他。

“巫器既是从西洲而来,我大秦为何不能有之?”卫缭道。他不知巫器是什么,只能将其和龙马一样归结为西洲购入。蛮夷大人的到来证实了他的这个想法。塞里斯铁、萨里沙长矛、尼萨马、三浆座战船、弩炮……,这一切都从亚里斯多德四世口中得到印证。

既然这些东西都是荆人靠海舟从印度、从波斯、从努比亚、从邦特兰(索马里及埃塞尔比亚)、从埃及得来的,那巫器呢?巫器的出现比起上述这些东西晚的多,这肯定是荆人从别国得来的,不然如此强大的武器,以前为何不用?

卫缭的逻辑毫无错误,只是巫器从物质上来说是东西混合的产物。火药只是部分使用了海外原料,更多的原料是楚国自产。然而他的话还是让赵政浑身一震,他喃喃道:“便如龙马?”

“然也。便如龙马。”卫缭道。“荆王可购龙马,我大秦亦可购入龙马。”

“那卫卿可知巫器产于何处?”赵政看着他,满是渴望。

“臣不知,然有一人必然知晓。”卫缭道。他说到这,赵政已经知道是谁了,他站起身,大喊一句来人,但谒者来了许久,他才克服激动造成的结舌,道:“速召大人。”

大人就是亚里斯多德四世,那一日刺杀黄金王冠被刺客斩成两截,也算阻拦了刺客。事后亚里斯多德四世让同来的工匠重铸王冠,然而这已不重要了,他得到了赵政的绝对信任。

“启禀大人,大王急召大人入正寝。”谒者手持三节铜节,亚里斯多德四世与毋忌此时正在章台宫阶下的一个大坑里,身边站着一堆工匠。

“老师,陛下召老师入宫。”毋忌道。“是急召。”

“急召?”亚里斯多德四世正在与工匠检查大坑的尺寸,他还没有检查完。

“是的。三节铜符,是急事。”在郢都混了那么久,毋忌知道东亚的规矩。君王三节相召,臣子是要跑过去了,但老师似乎还不想跑。

“也许是扶苏王子。”毋忌只能提起扶苏,他知道老师喜欢少年,尤其是王族少年。

扶苏二字终于让亚里斯多德四世中断与工匠的讨论。扶苏才七岁,大约和亚历山大大帝当年一样的年纪,他完全可以像先贤亚里士多德调教亚历山大大帝那般,好好调教他——双性恋没有什么不好,诸神并没有规定男人和男人不能相爱,不能享受性的乐趣。

在扶苏的感召下,亚里斯多德四世很快赶到了曲台宫,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没有见到扶苏,只见到几个大小不的黑色圆球。

“……楚尼军队使用一种,”赵政和卫缭说完,毋忌开始翻译。“一种可怕的、使用过程中会发出雷鸣的武器。它大概有三种使用办法,一种是破坏几十肘尺厚的城墙,让它们在瞬间毁坏。去年楚尼骑兵袭击咸阳时曾使用过;

另一种就是、就是用一种圆筒状的金属,也会发出雷鸣巨响,然后喷射出火焰和烟雾,还有一些箭,也有可能是铁做的圆弹。上万名名秦尼士兵在五百肘尺外曾对它们发起冲锋……”

“它们?”亚里斯多德四世听到‘会发出雷鸣的武器’才静下心来,雷鸣代表主神宙斯。

“是的。它们。”毋忌询问卫缭后再道,“秦尼将军说,当时一共有十六个圆桶。上万名秦尼士兵对它们发起冲锋,然后他们在一百肘尺的距离上被彻底击溃,死伤了几千人。”

“哦?”亚里斯多德四世惊讶。“上万人发起进攻,在一百肘尺的距离上被彻底击溃?”

“然也。巫器喷矢不断,我军不敌,遂大溃。”卫缭说完摸出一颗扁凹了的霰弹,“便是这种圆矢,我军士卒皆死伤于此种圆矢之下。亦有大圆矢……”他指着案上一颗发射过的十五斤炮弹,“便是此物。”

“最后还有此物。”炮弹旁边还有几颗更大的黑色圆球,秦惠文王陵草丛中未爆炸的掷弹不止一颗。“此物由荆骑抛入阵中,念毕祝语后亦发雷鸣,炸裂后弹矢飞溅伤人,如此那日荆王方出重围。”

掷弹爆炸后的碎片也摆在了几案上,这算是巫器所有实物的一次大展示。卫缭再道:“我以为此物乃荆人从西方某国购得,不知大人可知此乃何物?出于何国?其国既然能售此物予荆人,亦当售予我大秦。”

“请大人赐教。”卫缭说完赵政对亚里斯多德四世揖礼。“若能购得此物,寡人当赐万金。”

万金就是九十五金塔连特,值一千多银塔连特。这是一笔超过索格底亚那税收的巨款。亚里斯多德四世心中吃惊,手上把玩过掷弹的碎片后,他开始检查一颗完整的掷弹。卫缭担心会触发巫器想要阻止,赵政却使眼色将他拦下。

掷弹是临时产物,并不精巧,亚里斯多德四世一翻转便找到了底盖,打开,取出里面的丝包。他要解开丝包时,赵政和卫缭皆色变,赵高挡在了赵政身前。

丝包细细包裹,但不厚。拆开丝包,里面粟米大小的黑色火药颗粒终于敞露出来。亚里斯多德四世捏碎数粒,他鼻翼吸张,深吸了两口后道:“这是硫磺。”

“硫磺?”毋忌也嗅了嗅,他惊讶一下,道:“荆王曾让鸩拨迦运硫磺到楚尼。”

“你确定?”亚里斯多德四世并不确定是硫磺,但硫磺固有的刺鼻味道让他想到了温泉和火山,克里特岛火山附近常常有这种味道。

“是的,我确定。他的仆人胡耽娑支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毋忌道。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已走到一盏烛火旁,他把手上的颗粒投了进去,火药‘嗤’的一声爆燃,溅出一束火焰,赵政和卫缭膛目。

“有硫磺,还有……”亚里斯多德四世搓了搓手上剩下的粉末,道:“也许是木炭,也许是煤,另外还有一些……”

亚里斯多德四世和毋忌说的是希腊语,赵政和卫缭一句也听不懂,他们是第一次见道丝绸内的黑色颗粒,也是第一次见到火药爆燃。赵政不再土揖,他一揖到地喊道:“请大人赐教寡人!”

亚里斯多德四世本来还想继续研究,见此不得不道:“两百年前,斯巴达人进攻代里恩城时,因为代里恩城是木质城墙,所以他们使用了一种新式武器,把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梁锯成两半,从头到尾都掏空,然后附上铁皮,恰到好处的组装成一根管子。

管子的底部连接一口大锅,里面装满了硫磺、煤和沥青。使用的时候用鼓风机对大锅鼓风,点燃的液体顺风喷射到代里恩城的城墙上,将城墙点燃……[注11]”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起斯巴达人的火焰喷射器,然后再看看手上的火药颗粒:“我必须亲自前往战场,去看楚尼人的武器,它应该是斯巴达武器的一种改进。假如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厄拉多塞、克达席布斯,叙拉古的阿基米德……,对、对、对!”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人,“亚历山大的炼金师玛利亚,她肯定知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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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教导

亚里斯多德四世提起了一连串的人名,最后那位玛利亚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炼金术士。正如所有的炼金术文献都喜欢伪托德谟克里特斯(公元前460年~公元前370年,提出原子学说)之名,从而很难弄清楚年代一样,炼金术士玛利亚的身份也扑朔迷离。

人们大约知道她与阿基米德生活在同一时代。这是一个貌美的犹太女子,她发明了蒸馏皿、三臂蒸馏器、双层蒸锅、硫酸、乌银等等。以至于现在法国厨师仍将双层蒸锅称为‘bain-marie’,西班牙厨师则称之为‘bano-maria’,玛利亚的名字还在其中。

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说提出后,炼金术随之而起——既然万物都由四种元素构成,那为何不能将万物中的这四种元素重组变成黄金?四元素说提供了理论依据,即四种元素通过冷、热、湿、燥这四种基本物性组合成为了万物。炼金术士坚信,世上存在着一种叫做‘魔法石’的终极原料,只要配方合适,黄金总能炼出来。

在当时,炼金术是一门高精尖的科学,炼出的‘黄金’人们大多能够接受,可以和真黄金一样流通,但显然价格要低一些。正是因为这种‘黄金’的存在,叙拉古的国王赫农王才会怀疑工匠是否偷窃自己的黄金,叫阿基米德辨别王冠的真假。

这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亚里斯多德四世虽然远在索格底亚那,但索格底亚那通过波斯地区,通过两河下游的里海和黑海商道,一直保持与希腊、尤其是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联系。他的那半部《东游记》整理抄写后,就立即送至图书馆馆长厄拉多塞手中。

厄拉多塞是一个聪明到秃顶的希腊学士,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学者一样,他即是哲学家,又是数学家,又是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历史学家以及文学评论家。他最大成就除了素数塞筛法,就是在六年前根据夏至时阳光的直射角度偏差,计算出了地球的周长。

不过这些成就与他的另一个身份,托勒密三世的家庭教师相比,那就有些逊色了。此刻,埃及首都亚历山大城的王宫花园里,厄拉多塞正在履行他的职责:教导托勒密三世的四个孩子:十七岁的姐姐阿西诺亚,十六岁的托勒密四世以及十四岁的利西马科斯,十三岁的亚历山大。

“……以前我们以为丝绸来自塞里斯,巴克特里亚的希罗多德学士前往最东方旅游后发现了一片新的大陆。它大概有一个印度,或者一个波斯那么大,分成六个国家。最西方的秦尼最为强大,她也出产丝绸,但最好的丝绸在东方的齐尼,以及最南方的楚尼……”

“老师,每个人楚尼人都穿丝绸吗?”一听到丝绸,美丽的阿诺西亚就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她此刻就穿着一件东方来的丝衣,半透明的丝线上绣着美丽的条纹,下面罩着一件雅典式微微露胸的白色长袍,长袍在右肩处用一根同样布料紧系。

“当然不是。楚尼也有富人和穷人,穷人一样穿不起丝绸。”厄拉多塞回答阿诺西亚的问题,他知道男孩们对丝绸不敢兴趣,于是道:“楚尼人除了丝绸,他们还有楚尼铁,这种铁优于最好的塞里斯铁,由楚尼铁制成的盔甲非常坚固,而由楚尼铁制成的宝剑……”

“是这种吗?”托勒密四世果然对此感兴趣,他抽出自己的楚尼宝剑。不过这是粟特人精心制作的仿制品,未经过钜铁府的热处理工艺。

“是的。就是这种。”厄拉多塞微笑。“楚尼出产丝绸,冶炼楚尼铁,他们年轻的国王还知道航海的所有秘密。他制造一种叫做‘TaoTie’,类似希腊商船但优于希腊商船的大型海船。它全身挂满了风帆,所以可以用一年时间在波斯和楚尼两地往返。正因如此,楚尼的宝剑和盔甲大量大量的卖到了印度、卖到了塞琉古。”

“塞琉古是我们的敌人。”托勒密四世一听塞琉古就很是不悦,他的剑还没有入鞘,于是马上持剑站了起来。“我要向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征服楚尼,击败他们的国王。”

“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厄拉多塞很满意托勒密四世的反应,亚历山大是所有君王的榜样,而这个榜样是为了让孩子们学会勇敢。“九年前,楚尼国王的父亲死于与秦尼人的战争,他还未即位就前往战场,在战斗前号召士兵们不要放弃,要坚持战斗,然后与他们并肩作战。当时他的年龄,按楚尼人的说法,不到十岁。”

不到十岁的年龄就前往战场,这让托勒密四世、利西马科斯、亚历山大三人觉得吃惊,阿诺西亚美丽的眼睛里则放出一阵别样的光彩。

“除了勇敢,他还是一位富有智慧的国王。”厄拉多塞继续教导学生,提别家的孩子。“他发明了和阿基米德相似的水车,发明了复杂好像蛛网一样的风帆,发明了轴承,发明了不逊于纸莎草的另外一种纸,还发明了一种可以快速印出文字的机器,它可以快速印出报纸。”

读完《东游记》,印书之器和报纸最让厄拉多塞向往的东西。有了这两种东西,图书馆的繁重抄写工作完全可以解脱。

“更重要的是,他还非常的仁慈。”厄拉多塞再道。“他宣布,楚尼年满八岁的儿童都可以免费进入学圆,接受学士的教导,不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同时他规定,战死的士兵必须全部运回楚尼的国都埋葬,每年祭祀他们。”

勇敢、智慧、仁慈,这是希腊学者理想中的国王,厄拉多塞无时不刻在教导托勒密四世、利西马科斯和亚历山大,没想到公主阿诺西亚对‘勇敢、智慧、仁慈’的楚尼国王竟然心生爱意,她大胆的道:“我要嫁给他。”诸人闻言错愕。

“不行!”托勒密四世抓着剑对她大吼,他很在乎这个美丽的姐姐。“你只能嫁给我。”

宝剑虽然没有伤到阿诺西亚,但把她的身上美丽丝衣割破了,她没有哭泣,而是非常冷静的起身,道:“我才不会嫁给一个只会大吼大叫的愚人,你也不是国王。”

以埃及古老的传统,统治者只有实行近亲婚姻才能保证血统的纯洁。托勒密统治埃及,直到托勒密二世娶了自己的姐姐,才真正的变成埃及法老,阿诺西亚似乎注定是要嫁给弟弟的。

托勒密四世的剑几乎要砍向姐姐,这时候皇后贝勒尼基走了进来,她皱眉瞪着托勒密四世,“快放下你的剑。”

“学士,楚尼人来了。”贝勒尼基是来找厄拉多塞的。“你要负责接待他们……”

“楚尼人……”厄拉多塞挠了挠自己的秃顶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港口传来一阵一阵的雷鸣。埃及的王宫花园一如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不是建在地面,而是建在半空中。听闻雷鸣之声,厄拉多塞立即走到栏杆旁俯视亚历山大港。港湾内,两艘狭长的、挂满白色风帆的商船正在发出这种雷鸣巨响,每一声雷鸣,都伴随着烈焰和烟雾。

厄拉多塞不知道楚尼人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不太清楚什么物质导致这样的巨响。他更不清楚,楚尼人是怎么来的亚历山大城的。楚尼在东方,印度、波斯都在下方的海,而亚历山大城在上方的海。除了通过法老运河,没有任何船只能从下方的海进入上方的海。除非……

厄拉多塞想到一种可能,他惊呼道:“噢!诸神。他们竟然绕过了南方大陆!”

空中花园里的厄拉多塞惊叹楚尼人绕过了南方大陆,码头上无勾长看着身边的哈斯德鲁巴和欢笑的埃及人有些不悦。他后悔答应哈斯德鲁巴随船导航,因为他故意把自己往‘错误’的方向上引。所谓错误的方向,就是离开迦太基城后,航向一直朝东,而非迅速朝北。

朝东,经过迦太基人嘴里的避风港(马耳他岛),就是东地中海。唯有朝北,甚至是朝西北,才能前往罗马。无勾长的计划是去罗马,但引路的哈斯德鲁巴却把他带到了埃及,并告诉他罗马国在埃及的东北方。哈斯德鲁巴的欺骗当即就被无勾长揭破,哈斯德鲁巴则劝解他,地中海有诸多的联盟,如果不能谨慎的选择朋友,那将会遭受不幸。

哈斯德鲁巴告诫让无勾长嗤笑,但他还是准许他带着自己前往埃及。埃及和迦太基的关系非常友好。而埃及迫于塞琉古的军事压力,一直想购买楚尼的盔甲和武器。

“以阿蒙神的名义,欢迎来自最东方的客人。”托勒密三世正在王宫内正装以待,接待无勾长的是他的弟弟首席大臣利西马科斯,他含笑向无勾长抚胸行礼,目光却忍不住打量甲士身上的盔甲:这正是埃及梦寐以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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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宛城

亚历山大城是亚历山大征服埃及后兴建的城市,在征服之前,埃及的重心一直在尼罗河中下游地区,而非地中海沿岸。亚历山大征服后,才将埃及从非洲内陆拉至地中海沿海。

高大的法罗岛灯塔下,这座建城不过一百年的城市宛如地中海的明珠,它有宽广的海湾,便利的码头,笔直的大道,繁华的街市、宏伟的神庙、金碧辉煌的皇宫,以及全世界最大的图书馆。城市里栽满了橄榄和棕榈,绿荫环绕,连街道上都有花的芬芳。

如此美丽繁华的城市,不由让人想起了一下雨便是泥泞的郢都。市令不疾一向嫌弃司会石尪太过小气,也不知道弄些水泥把郢都内内外外的街道都铺一下。不过登岸前诸人看到的那一幕,又让所有鄙视这座城市——身着亚麻甲、头戴古怪圆形头盔的埃及士卒把穷人驱除出码头和街道,他们似乎不想东方来的客人看到这些衣裳褴褛的人。

帝国。无勾长不断思量这个词,然后发笑。他觉得大王以前说的很对,帝国就是帝国,不是王国,帝国的国都是不允许看到穷人和乞丐的。

十几个健壮的埃塞俄比亚黑奴抬着两张辇椅,将正使无勾长和副使不疾送往金碧辉煌的王宫。步入王廷后,两人看到了王座上戴着黄金皇冠的托勒密三世。这是个留着长须的王者,微胖,眼神挑剔。他的目光在无勾长、不疾身上扫视了一下,就转向两人身后的甲士。然后眼睛眯了起来,等大殿中奏乐,祭司们唱起颂歌,他才回神再看无勾长、不疾两人。

无勾长、不疾头上的冠弁让他想笑,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既不能遮阳又不能挡雨,更不能表示出自己的威仪。再看到两人的肤色,他大致明白楚尼人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应该和驾驶着独木舟贩卖桂皮的马来人是同一个人种。他们的桂皮从海上运至邦特兰,又从邦特兰经红海两岸贩运到地中海沿岸。

“仁慈的施者、上下埃及的领主、至高无上的托勒密国王、雷赫拉斯、托斯塔之子、阿蒙神在世间化身、伟大的法老,托勒密三世陛下欢迎来自最东方楚尼国的使臣。”

埃及宫廷里说的是希腊语,不需要波斯人的翻译,无勾长已经能听懂一些。他收敛着自己心中的鄙视,念出熊荆更长的头衔:

“五星连珠降生,无所不知者,楚王国之王,齐王国、魏王国、赵王国以及百越各邦之盟长与保护人,中洲大陆最东方华夏诸邦之守卫者,印度帝国、塞琉古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潘地亚王国、朱罗王国、折罗王国之友、世界四大洋统治者熊荆陛下,命令他的臣子无勾长、不疾从海上驶往远西之地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谒见埃及之王。”

多次翻译后,波斯翻译将这个冗长的头衔翻译的很是顺畅。他翻译的时候,厄拉多塞小声的在托勒密三世耳边述说着他从《东游记》上看来的内容。

这时候托勒密三世神色才有些了变化。他渐渐明白,他看到的,不是驾驶独木舟贩卖桂皮的马来人,是驾驶已知世界最快商船、生产已知世界最好武器的楚尼。塞琉古二世正是购买了楚尼人的武器和盔甲,这才收复了安托利亚,击败了帕尼人。塞琉古二世的那支铁甲大军,很快就会撕毁十二年的盟约,发起第四次叙利亚战争。

如果自己输了,那就将失去叙利亚,以及整个迦南地区。这是埃及所不能承受的。正是靠着叙利亚、迦南地区的商税,埃及才能维持现有的海军和陆军。一旦失去东地中海的贸易利益,没有金钱雇佣希腊士兵的埃及将一蹶不振。

托勒密三世越看无勾长越绝得不像马来人,他哈哈大笑,展开双臂做出热烈欢迎的姿态:“埃及欢迎楚尼的使臣。你们完全可以从我的运河返回楚尼,不需再次经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那里是世界的尽头,诸神的居所……”

热情洋溢的接待结束,夜晚,白色的信鸽终于飞往东方。在信鸽到达前,郢都已经欢庆了好几天。大王收复旧郢!这则消息霹雳般的震撼人心,旧郢似乎是被遗忘的所在,而今一夜之间被大王收复,郢都城内万岁欢呼不断,整个楚国大酺三日。不过作为赵女的太后赵妃,却陷入深深的忧惧。

楚国不救赵而攻秦,于是真心救赵的魏国,根本不想救赵的齐国立即僵持在大梁,坐视秦军猛攻邯郸。李牧被刺,代地军大败,赵国除了守城的十万人,举国再无可战之卒。邯郸是赵国的都城,邯郸一拔赵国便亡了,而南郡并非秦国的心服之患,秦国岂会置邯郸于不顾?诸敖说是说攻秦求赵,实则是攻秦弃赵。

“唉!”赵妃扔下喝着的茶汤,叹完又无可奈何。她这个太后好像是假的,儿子这个大王也好像是假的,政局皆被群臣掌握,他们要楚国往东就往东,要楚国往西就往西。

“禀太后,芈女公子欲问太后安。”寺人匆匆入寝相告。

“不见!”赵妃担忧母国,儿子抢回来的女人她没心思喜欢或者不喜欢。

“禀太后,芈女公子日日请安皆不见……”芈玹入宫后人人敬重,这可是将来的王后,唯有赵妃一直借故不见。

“不见又如何?”赵妃不悦。“她便是成了王后,也要尊称老妇一声母后。”

“唯。”寺人退了下去。见到阶下等候的芈玹,极力堆笑道:“禀女公子,太后今日安,然则此时已有些倦意……”

寺人堆笑,芈玹也堆笑。待转身,她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头低垂着盯着自己脚上迈动的皮屦。一种深深地悲凉从她心里生长出来:她终究是个女公子,不是哪国的公主,更不是三媒六娉嫁入楚宫,而是抢来的。

想着想着,她眼泪终忍不住滴落。停步擦泪时,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道侧靠了过来。

“媭媭为何哭泣?”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个黑衣垂发、粉雕玉琢的孩童。

“媭媭未哭。”好像是个男孩,芈玹看着他懵懂的模样连忙擦干泪。“你是谁?”

“我是……”男孩回望身后,一个身着命妇的女子。

“子捷。”芈匹双喊着自己的孩子,她匆匆过来,对着芈玹礼道:“命妇屈氏,见过王……芈女公子。”

芈匹双差点就想喊芈玹王后。女人没事叽叽喳喳,大王和芈女公子的故事已成传奇。芈匹双的那个‘王’字让芈玹尴尬,她正要说话时,芈匹双劝道:“秦人大败赵军,赵国将亡也。太后日日忧心母国存亡,女公子问安自然……”

芈匹双言语里的安慰芈玹听得出来,尽管这种安慰和寺人的借口一样,不能真的抚慰她的内心,她对此也是感激,回礼道:“谢屈氏。”

“女公子果然甚美。”调皮是芈匹双的天性,她细看芈玹的脸后赞了一句。而后牵着孩子的手告退。远远的,芈玹只听到那个孩子仰着头天真问道:“母亲,为何他人皆是站着更衣,我却是蹲着更衣啊?”

“蹲着安稳啊,母亲也是蹲着……”

“见过芈女公子。”芈玹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有些发愣,王尹由从身侧急冒了出来。

“王尹何事?”芈玹本来要回宫的,走着走着就走岔了。

“敬告芈女公子,大王请女公子西去宛城。”王尹不是一人,身后跟着几个人。

“宛城?”芈玹不解。“宛城不是在南阳么?那告庙之事……”

“正是在宛城。”王尹由摸了一把汗。“我等将与芈女公子同往,告庙无忧也。”

告庙地点不重要,而是不能让女子独处,然后在最后一天诊脉看看有无身孕,以确保君王子嗣的传承。王尹嘴上说的轻松,心里也未必情愿,宛城可是战场,然而芈女公子是大王的宠妃,为了大王,走这么一趟还是值得的。

“可知大王为何……”熊荆走时匆匆,交代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才能返郢,现在忽然召自己去宛城,芈玹又高兴又担忧。

“乃是、乃是外舅至宛城也。”王尹说出令芈玹不敢相信的话,她父亲来了。

一边猛攻邯郸,一边速速调兵,最后一边派使臣稳住楚人,这是卫缭的计策。派顿弱、王敖面见楚王不是好的选择,说不定楚王暴怒,把两人一剑给砍了,最终,使臣一是出使过楚国右丞相熊启,再是芈玹的父亲芈仞。

一千里的路程两人走了十天终于赶到。这时候南路楚军拔下邓邑、新野,刚刚好进入宛城。而北路军已经扫平了南阳郡,前锋一支占领了方城,与魏国的上蔡郡呼应;另一支占领鲁关,似要在鲁关阻挡秦军南下;

最致命的一支拿下析地的白羽城后就不动了。析地城池不少,楚军只下一城就收兵不进,似乎并不想趁势直插武关,只想归复旧地。这让咸阳大大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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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假借

楚时为申县,秦时为宛城。南阳盆地的中心,白水中游的这座城池现在插满了楚旗。秦国未派顿弱、王敖来是对的,他们两人来也不过是在幕府游说一番,然后被熊荆逐出宛城,熊启和芈仞不同,一个是兄长,一个是外舅,熊荆断不可将他们赶出去。

“王弟今日所为,父王当黄泉含笑。”没有在幕府,而是在宛城的城墙上,熊启看着城下不断出入的楚军,如此说道。“然则……,王弟欲灭秦乎?”

“父王?”提起父王熊荆也是惆怅,他尊敬他,更同情他。假如没有新的技术和新的变革,毫无疑问,楚国必然为秦所灭。那时候他还觉得不该为古人落泪,没必要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可他错了,错的离谱。

即便他不是楚人、不是楚国的王,哪怕只是一个普通庶民,也会反抗即将到来的禁锢。中国是文化灿烂之地,有各种各样的自由,他们难以容受非耕即战、以吏为师的秦政。

以秦制,二十五户里,十里一亭。陈胜大泽乡九百人举事,当地亭长竟然不察?要知道按秦律,但凡游手好闲行于乡野就要被盘问逮捕,几百人装神弄鬼杀官造反,亭长反而一无所知。

十亭一乡,下有两千五百户,两千五百户最少有两千卒,乡老、乡秩、乡啬夫何在?外地人在本地造反,不存在收买和贿赂,九百人为何能攻下了大泽乡?攻楚国的一个乡试试。

后面就更离谱了,迅速攻下了蕲县。蕲县熊荆去过,不说九百人,就是九千人也不可能迅速攻下。攻下蕲县,席卷临近诸县,再攻下重镇陈郢,三个月就拿下崤函,直逼咸阳。六国合纵也没有这样的速度和效果,当年齐魏韩三国破函谷关打了多久,死了多少士卒?

灭六国得罪了公族,这并不重要。楚国灭国数十,照样迁其公室,有几国反过?天下皆反是因为焚诗书禁私学、是因为‘使黔首自实田’、是因为征发闾左。

前者绝了士人上升之路,楚国誉士制度只是以文进阶换成了以武进阶,并不是斩断下层的上升之路;

实田就是料民,自实田就是主动申报。以秦政的严苛和法家的功利,主动申报官府就信了?申报完就没事了?肯定是彻底清查隐田,然后按秦国黔首的标准加税;

而闾左,自古戍边都要自备衣裳干粮,闾左贫贱,不可能承担起这种花费,但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闾左也征发,最没有立场的穷人最后也反秦。

陈胜起义,不是什么六国贵族复辟,而是不分贵贱、不分立场的全社会起义。站在庶民的立场、站在楚国的立场、站在天下的立场,都不应该让秦国一统天下,然后贵族、士人、庶民、闾左起义灭秦,这是徒耗人命的折腾。

“秦国可不灭,秦政当除。”沉默许久,熊荆才道。对兄长,他说的是心里话。

“如此说来,”熊启苦笑。“王弟定要攻入咸阳?”

“不攻入咸阳,如何却除秦政?”熊荆反问。“此对兄不利否?对秦军将卒不利否?”

如果能像楚国誉士那样封闾,秦军将卒要谢天谢地了。闾再小也是食邑,具有统治权力。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这些爵位仅仅是授田宅、免更卒。况且,财产可继承,爵位是很多是不可以继承的。除非有功战死、或者未拜而死,这才迁其后,将爵位授予士卒的子孙。不存在父亲原来是不更爵,父亲死后儿子也是不更爵的情况。

熊荆的话平淡无奇,因为楚国就是这样,可这样平淡无奇的话让熊启变色。他愣了好半响才道:“非不利也,乃秦国行商君之法已一百余年,再度封建已无可能。”

“商君之法?”熊荆笑。“纣王之政而已。”

“王弟何出此言?”熊启不解,不知商君之法何以与商纣王扯上关系。

“秦政源于晋,然否?”熊荆问道。

“然。”熊启点头,秦国国内官吏多出于三晋,尤其是法吏。

“晋人学于郑,然否?”熊荆再问。

“然。”郑庄公小霸春秋,子产铸刑鼎,这是法家初始。

“郑卫一体,所谓郑卫之音,靡靡之音。”熊荆最后道。“而卫人,商纣王之遗民也。商君之法出于纣王之政,有何谬误?纣王若非行秦政,微子启等人何以叛商投周?”

对敌人自然要抹黑,熊荆虽是强辩,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最重要的是秦王之祖恶来本就是商纣王的臣子。这一套说辞只要传播出去,必然深入人心。

想到这熊启再度苦笑,他道:“看来王弟必攻武关、入咸阳了。”

“不攻武关,如何救赵?不入咸阳,如何清除秦政?”熊荆还是反问。“既然蔳媭已生扶苏,那楚军攻入咸阳,废秦政,立扶苏如何?”

“然大王已知王弟欲入武关、拔咸阳。”秦国灭楚,熊启不愿。楚国灭秦,熊启也不愿。别人只有一个母国,可他有两个。“内史、上郡、北地、巴蜀已尽召士卒,中尉、卫尉两军已前至武关。楚军西去,难以得胜。”

战略上的动作,只能欺骗一时。南阳天下中枢,即便楚军只是拿下白羽城,没有进一步威胁武关,秦国上下也是全力戒备。作战司猜测的咸阳秦军出武关,与北面秦军一起战于南阳的情况似乎没有出现。知道火药厉害的秦国国尉府只在武关道采取守势。

“那便让秦军试试火炮之威吧。”熊荆不在乎秦军有多少,他只知道楚军有两个炮团和一个攻城炮营。三十二斤炮有十六门,十五斤炮八十门,十斤炮四十八门,一共一百四十四门火炮。火药威力虽不怎样,但四倍装药补足了缺憾,他不相信凭这些火炮打不到咸阳。

“火炮之威,人神共惧。”熊启叹道。“既是如此,为兄明日便返秦?”

“何以明日返秦。”熊荆看着他,“玹儿正在途中,前次仓促,父女未曾相别。”

既是让芈玹与父亲相见,同时也是假意接受秦国割让两郡的提议,一举两得。听闻说起芈玹,熊启道:“秦王已在祖庙去玹儿之名,言秦楚若是盟好,当赐嫁玹儿入楚。”

“玹儿已在楚宫,何须秦王赐嫁?”熊荆笑。

“非也。”熊启看着弟弟。“王弟当知,女子出嫁但凭父兄之命,亦需三媒六娉,告庙后虽是他氏之人,可身后岂能没有母族?王弟真欲使玹儿如君王后那般,终生不被父兄所认?”

“不想。”熊荆可以众叛亲离,一个人没心没肺活着,但芈玹不可以,或者说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不可以。把她接回楚国,就好象把花儿折下了枝头。

“楚军必入武关、拔咸阳,不可能与秦议和。”熊荆想过又决断道。“那便只能拔下咸阳,扫除秦政,再行三媒六娉之礼了。”

“……”弟弟竟说出这样的话,熊启无言以对。他早就看出,他不是一个受规矩制约的人,他是一个自己定规矩的人。

“请兄在宛城稍待数日再返秦。”熊荆道。他心里计算着芈玹的行程,从郢都到这里一千二百里,好在八百里是水路,只有后面四百里是陆路,这大概要走五六天。

不见芈玹还不到一个月,熊荆就有些火急火燎,他现在就想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亲吻搜掠一番,奈何芈玹还未到,齐魏贺喜的使臣就到了。熟的不能再熟的信陵君魏间忧,还有就是即墨大夫田合,两人一见面就高声贺道:“敝邑齐王/魏王恭贺大王尽复故郢,一雪前耻。”

“敝邑齐王献美人五十、绸万匹、珠三百、玉百双、金万溢以相贺。”为了等这些贺礼,田合在大梁耽误一些时日,也拖着魏间忧不让他早来——秦国得九鼎时诸侯赴咸阳相贺,魏使晚到秦军便攻伐魏国。迟到总是不好的。

“敝邑魏王献美人百人,绸五千匹,玉百双,金万溢以相贺大王。”魏间忧也道。魏国国势不如齐国,但郑卫之女温婉可人,这是有比较优势的。

“相贺即可,何须重礼。”熊荆客气,幕府内的楚军将帅则傲然。

“楚国乃天下之霸,敝邑臣服。”魏间忧诚恳道。

“大王连破秦人,拔两郡之地,纵吴子白起亦弗如也。”田合嘴更甜一些,“然秦人正速从共邑而来,之后的战事,我三国当如何?”

“既然秦人速从共邑而来,那齐军何不攻拔东郡?”田合确是来相贺的,也是来讨好处的,熊荆懂这个心思。“莫非齐人只愿扼守济西,不敢西进。”

东郡是顶在齐国头上的一把刀,从济水顺流而下,就是齐国的腹地。田合闻言深揖道:“齐楚既是姻盟之国,齐军无雷鸣之器,大王可否假借一二?用后即还。”

田合出言,魏间忧也巴望瞅着。攻郢快二十天,楚军有雷鸣之器的消息已传遍天下,两国君臣将帅又是迷惑又是羡慕,备这么重的礼,不就是来求雷鸣之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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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良机

(电脑一台无法开机,拷出资料耽误半天。此未改别字,少候。)

由正在修筑的襄、樊二城逆汉水而上两百二十里,便是昔年楚庄王伐庸会兵之地临品了;再从临品逆丹水而上,便是淅水与丹水交换之地商密,春秋时的鄀国。

四百零六年前(前635),与晋人为盟的秦穆公一是助晋攻楚,二是谋求东出之路,发兵攻鄀。此时楚国北面已经占据了整个南阳郡,还出方城直逼汝水上游,往西则占领大半个汉中郡。楚秦之间,丹水上游间隔着伊雒之戎,下游间隔着鄀国。

鄀国是楚国的附庸,秦人攻鄀,楚国救之。不过这时候的楚国没有舟师,不重视水路,申县之尹斗克、息县之尹屈御寇只率兵守住了鄀国北面的白羽城(逆淅水而上八十里),秦军从丹水而下,绕过了扼守陆路的楚军,进至鄀国城下。

夜间,秦军自己捆绑了自己战车的御者,筑起了高台,假装与楚人在城外结盟。鄀人不辨真伪,以为楚国出卖了鄀国,遂开城投降。占领鄀城后,秦人如法炮制的假装成鄀人,北上偷袭驻守在白羽城的楚军,趁其不备俘斗克、屈御寇二人。逃出的楚卒急报令尹子玉,子玉率兵直追,可惜没有追上。

楚秦两国一南一西,之间着诸多邦国,这是应该是两国间历史上的第一次交战。虽说在当时战争中使用诈术是很不光彩的行为,但城濮之战后(前632年),秦晋再度交恶,晋师更在崤山伏击了东出崤函谷道攻郑的秦军,秦军全军覆没(崤之战,前627年),身为阶下囚的斗克、屈御寇忽然成了楚秦交好的桥梁,开启楚秦两国长达三百多年的联姻。

五月的丹水并不清澈,它夹带着山间的土石汹涌而来,冲击着临品城下,两水相交河湾之地的舟楫。息县县丞成墨正在岸边,向成通、成夔,若敖独行等人说起这段四百年的往事,这实际也是若敖氏的家事。

“……子玉死后,晋文公闻之大悦,曰:‘莫余毒也已’。其惧子玉乎?或矣,然其更惧我若敖一氏。若敖虽分成、斗二氏,实一氏也。若敖氏私卒,可敌一国之师。今日大王命我若敖之师首攻秦人,信我也。我师若能击破武关、攻至蓝田,先君泉下有知,必然大悦。”

成介死后,服侍他一辈子的成墨似乎在一夜间衰老。他知道主君生平之愿就是看到若敖氏重新复起,而这种复起,则是一战成名。大军将发,成通、若敖独行的拜别中,他如成介那般,对眼前诸人寄予了厚望。

“我师必能击破武关,攻至蓝田,再震若敖私卒之危。”成通对着他一揖,似对他说又乡似对身旁的诸人说。

“大王晚矣!若是几日前……”若敖独行身着甲胄,可神情与郢都酒肆里的酒客并无二致,唯有左脸有些清淤。他此话一出,顿时惹来成夔的怒视。他年轻,又几次与大王出生入死,容不得他人对大王无礼。前天,两人才因为此事肉搏了一场。

“哼。”若敖独行仰头看天,成夔拉十二石弓,他打不过他,只能住嘴看天,不过在心里他是看不起这小屁孩的。不懂半点为政之道,成家还是有成通。

“迟至今日,必有原因。”成通微微谈了口气。南路楚军虽然只用了十六日就打通了汉水,与自己在临品汇合,实际上他们完全可以不攻汉水沿线那么多的城邑,舟队直上临品。这样的话,息、随诸师说不定已经在蓝田了。

“有何原因?”若敖独行看向河湾里的几艘大型舟楫,“便是等这些铁器?此有何用?而今秦人中尉、卫尉两军已至武关,此两军乃秦人材士之材士、精卒之静卒。”

河湾里的输运战舟上装着谁也看不懂的铁器。本来拔下邓邑,跟着南路军的舟队与北路军汇合后便迅速可沿丹水西进,但因为要等这些东西,进攻延误了两日之久。

“你是胆怯,可返郢都。”成夔插言道。

“不言则死否?”成通责怪的看着他。前天他和若敖独行打了一架,奈何两人都说是雨天路滑,这才不慎跌在了一起,这才没有家法伺候。

成介死后,成通已然成了家长,见他愠怒成夔不敢再言。成通见他闭口这才答道:“大王言此乃巨力之器,有此巨力之器,秦军即便阻塞了丹书,我军亦能循岸而过。”

“巨力之器?”若敖独行不解。他再看运舟上的铁器,这种铁器是由一个大圆鼎、一个大铁轮,当然还有其他说不清的钜铁部件构造,他看不出此器的巨力在哪里。

“然也。一器可抵一百八十人,或二十匹马之力。”成通说起熊荆给的数字,这个数字太大,以至于他想了一想,“确是一百八十人之力。”

“弗信。”不说若敖独行,就是成夔这个王党,眼里也是疑惑的表情。一器大约就是一辆戎车车厢的大小,这样一个铁器可以抵一百八十人,他难以想象。

“器人便是如此说的。”成通实际也不怎么信,可押运这些东西的器人就是如此相告的。“小舟一器之力便可拖行于岸,大舟则要五器之力。我军只要击破荆紫关……”

诸人还在说话,负责视日的成封疾步上来,他揖告道:“启禀将军,吉时至矣。”

“卜之吉否?”成封上来,身为军司马的斗常一同上来。

“大吉。”斗常含笑,向成通和若敖独行亮出了牛骨,骨上刻吉的那面全是裂纹。

“善!”成通大喜。“传令全军,即刻登舟,攻拔商密。”

“将军有令:即刻登舟,攻拔商密。将军有令,即刻登舟,攻拔商密……”临品是小城,楚军军帐全搭在城外。进攻的命令晨间已经下达,此刻令下,为着钜甲的士卒负甲持兵,依次登舟。息、随、唐几县加起来,已有四师,另外还有一个师的骑兵,配属过来的三个营的炮兵,以及相应的辎重、工兵、医营和力夫。

为了适应丹水上游水深,舟楫都是重新设计建造的,三万多人军队加上一万多人的辎重后勤,舟楫竟有九百多艘,这些舟楫占满了整个河湾。登舟的时候,只见人头颤动、红襦遮岸,但除了徐徐敲响的鼓声,不闻丝毫喧哗。

“进!”舟楫似乎淤塞了汉、丹两水,成氏、斗氏的军旗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战舟上的成通面无表情,只下令作为先锋的骑兵斥候前进。看到主将战舟上的令旗,成夔浑身一震,大喝道:“进!”听闻他的命令,舟内的士卒当即划动长桨、放落风帆,与十数艘冒突一起急速而去。

“禀告大王,成通已率军北上,以拔商密。”战时通讯有专门的飞讯车,临品的消息很块就传至了宛城。这时候,刚刚与齐魏两国谈妥、通知完项燕的熊荆正设宴招待田合和魏间忧。

楚军西进,两百二十里的行程最多一日可至,故而没必要对田合与魏间忧隐瞒。幕府这种歌舞正盛,两国送来的美人正在献艺,然而田合还是听见了军吏所告,他大惊道:“楚军西进,大王欲取武关否?”

“自然要取武关。”熊荆毫不在意,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

“既取武关,伐蓝田否?”田合闻声后又问。

“既取武关,自然要伐蓝田。”熊荆再答,举着空爵看着田合,示意他把酒喝光。

“啊!”田合手中酒爵一扔,人已经站了起来,旁熙的魏间忧闻言也是吃惊。两人都以为楚军会在南阳盆地的入口方城和鲁关与秦军决战,没想到楚军竟然要攻蓝田。

“这、这、这……”田合这下不知说什么好了,倒是魏间忧冷静一些,又是激动又是兴奋的揖问:“大王既入蓝田,何不攻拔咸阳?”

“正有此意。”歌舞已经停了,美人也都挥退,熊荆的声音越是平淡,两人心中就越是震惊。秦国独霸天下,诸国畏惧,可若是楚国独霸天下,诸国也是畏惧。田合有些后悔答应救赵了,但一瞬过后又觉得必须全力救赵。

“楚国只复旧地,对他国并无吞并之心。”田合和魏间忧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连连色变,可熊荆却看在眼里,懂得他们的心思。

“大王仁而有信,天下之幸也。”田合和魏间忧强笑,笑的尴尬。

“天下之大,亦不过中洲之一隅,中洲之大,亦不过世界之一洲。为何,”熊荆自斟自饮,“我楚人不能独占一洲,将来称霸世界?”

“大王英明。”熊荆背对着陆地,面向着大海。这样的姿态,不说田合,即便是楚国朝臣也未必追得上,田合和魏间忧笑的更尴尬,两人除了称赞,根本没有别的话语。

“呵呵,哈哈……”熊荆也笑,他转而道:“此战之后,秦国不亡亦将元气大伤。齐国当收东郡之地,魏国当收河南河北,不佞并无异议。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你等告之齐王,不要坐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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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交错

楚军西进、宛城飨宴,身为秦使的熊启在抵达后的当日就往咸阳派出了使者。从宛城到武关六百里,六百里的路程昼夜疾驰,两日时间使者就到了武关城下。

武关乃关中四塞之一,就在丹水以北的山涧内。关城北倚岩崖,南临绝涧。虽不如崤函谷险峻,却也是非易攻之地,尤以关前的四道岭最为崎岖。百二秦关之谓,说的正是四道岭这段只容一骑通过,守军能够以二敌百。

著名的关塞都不仅是一个关塞那么简单,除了依仗天险,更是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武关虽在丹水以北三十多里,但丹水上有荆紫、竹林二关,武关河由北至南注入两关之间,河上又有一道关卡:白阳关;在武关东面八十里,距白羽城一百四十里的地方又有一座富水关。

若是不从丹水北上,而是从临品顺汉水北上至绞国的锡穴(今白河县),再从甲水(今金钱河)溯水而上,经沣邑(今山阳县),就可以直插武关后方一百八十里的上洛(今商洛)了。

这条实际上是武关道的支路上津道。此路先秦便已存在,只是唐时因为安史之乱,为了开辟新路所以大修,因为路经上津县,故名上津道。然而甲水上也有漫川关,且此道崎岖路远,即便唐时经过大修,一旦武关道重新恢复通行,商旅迅速转回了武关道。

绕,绕不过;拔,二可敌百。战略之重,‘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率领三万中尉之军,两万卫尉之军的赵亥就驻守在这里。熊启派遣使者入关,他迅速将使者拦下,询问议和的结果。

“禀将军,主君令我携书信于大王,未告议和如何。”使者有些木讷,装书信的匣子就捧在胸前。赵亥很想夺过来一看,可想到这是给大王的书信,他犹豫了几次还是放弃。

“那荆王如何?丞相谒见否?”赵亥再问。

“见矣。”使者连连点头,“主君刚至,荆王便召主君谒见,后又设宴以飨。”

“哦?”关令府内并非赵亥一人,当日一箭射伤荆轲的郎中令齐褐也在。齐褐与赵亥对视一眼,道:“荆王可知大秦欲割两郡之地于荆?”

“知也。”使者并不想在武关耽搁太久,他道:“主君方至,荆王便召之。听闻外舅芈仞也至,又召芈良人与其一会。席间。知我大秦欲割两郡之地,先是不信,后待主君令人奉上两郡简策地图,方难掩悦色,荆人将率亦是如此。似说荆人每下一地,皆要授土封闾。”

使者尽数说起在宛城所见,只想早点离开,他说完这些,赵亥又问道:“荆人士卒若何?舟楫重车若何?”

“禀将军,小人如何知晓军旅之事。”使者讪笑。见赵亥还是板着脸,只好道:“宛城内外尽是荆人军幕,士卒听闻前军得益,俱思一战。其人每日皆追问军吏,曰:‘秦人今日至何处?秦人今日至何处?’”

使者说的都是自己在宛城看见的、听到的,这是宛城常态。不过他也担心自己所见为假,又道:“小人所见如此,然亦或荆人伪之,还请将军……”

“你可曾见荆人雷鸣之器?”一个新的声音。听闻使者是从宛城返回,亚里士多德四世和毋忌立即赶来。

使者是熊启舍人,一见白狄大人又是俯首揖礼,道:“曾见一二。”

为了让拖曳火炮的挽马有个马厩避雨,炮兵营地就设在城内。楚军少年炮手是一边作战一边训练,因此城内城外都能听到炮声,也能看到一堆大炮拖进来拖出去。使者到达的当日,显然看到了火炮,也听到了炮声。

“可否详说一二。”毋忌心中一喜,也对使者揖礼。

“雷鸣之旗,发是必有雷声,不发时六马挽之,便如、便如一段丈余之梁柱。”使者并没有亲眼目睹火炮发射,只是听闻了炮声,但火炮还是见过的。“其载于四轮马车之上,招摇过市。每每此时,荆人士卒便在路旁纵观,神色各异。”

“丈余之梁柱?”毋忌将使者的话翻译。对火炮的描述早就见于国尉府的简牍中,汧水之战虽然天色昏暗,但章邯、赵勇等人都有陆离镜,看的很仔细。

使者很快下堂赶赴咸阳。赵亥、齐褐等人等人喜色,以使者的描述,最少短时间内楚军无攻拔武关的想法,他们要面对的是从共邑救援南郡的数十万秦军;毋忌和亚里士多德四世仍然一无所获。他们不但未看到雷鸣之器发射时的样子,也不知道掷弹里的黑色颗粒到底是什么。

正当两人商议要不要以使者的身份进入楚军控制的宛城,目睹楚秦两军即将到来的决战时,快马从武关东面急急奔来。这是秦军的斥骑,他没有高声喊‘报——’,一到关前战马停步,他就从马上摔下,毫无声息。

“斥骑何言?”天色将暮,赵亥根本不敢开门,只在关城上问话。

“禀将军,此人中箭,已死也,”关城下军吏正在回话,赵亥身边的短兵屯长突然指着一个方向疾喊:“荆人!”

一个头戴皮冠身着赤襦的楚将突然从山坳里闪身出现。赤色夺目,诸人只顾看他鲜亮的外衣和身后高大的龙马,根本没有注意到一记弦响,一支雕翎箭脱弦而出,朝赵亥面门疾飞而来。

“将军慎……”有人忽然大喊,赵亥身边的短兵作势前冲,就要帮他挡箭。可十二石弓射出的轻矢快若闪电,他们脚步刚移,箭矢就已飞到赵亥面前不远。

‘嗖!’,谁也想不到另一支箭从侧面飞来。虽然这支箭矢似乎想与闪电般飞来的轻箭相汇,可它还是射偏了。不过它本来就不打算射中箭身,而是想射中轻箭末端的白色箭羽。箭身纤细,但三道箭羽粘在箭尾,长逾三寸、宽有一寸,最重要的是箭羽非常显眼。

‘吱’,不为人闻的一声,两箭交错。横来的这一箭也没有射中箭羽,但它的箭羽却错着轻箭的箭羽掠过。雕翎虽然抗风,可这种方式的交错还是让箭矢立即偏转。双翼箭镞在赵亥脸颊上留下一道血沟,然后‘嘣’的一记狠狠钉在他身后的廊檐上。而横来的那支箭直接射中一个短兵的脑袋,此人没有立死,发出几声惨叫才渐渐没有了生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赵亥中箭刹那,关城上的鼓人敲起了警鼓,更多的楚骑从山坳里冒出来,他们不像成夔那样射秦军主将,但凡是秦卒都是他们的目标。

自己百发百中的一箭竟然被秦将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破坏,成夔微微错吃惊。他正对着夕阳,眯着眼想寻找这名弓手,不料视界中隐约出现一个黑点,他刚刚闪身,一支箭便射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这时,他才看见一个头戴鹖冠的秦军将军持弓站在关城之上。

“将军速走!”身边的楚骑见成夔有些发愣,当即大声提醒。

斥骑的任务主要是屏绝秦骑,但成夔执意要来武关关城。追着秦军斥候到关城一里外,这才把斥候一箭射死。他本以为这名斥骑只能引出都尉、校尉一类的秦将,没想到站在关城上相问的竟是秦军主将。可惜,他志在必得的一箭被秦将破坏。

“将军……”斗藏见成夔还在发愣,一把将他拉走。这时城楼上的秦将已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箭箭中的。成夔一箭未发,就这么被斗藏拖走了。

“末将请领兵,搜杀荆人。”几个都尉立即向赵亥请命。

“不可。”异口同声,赵亥和齐褐都反对。赵亥道:“天色已晚,荆人又善射,如何大搜?”他拒绝诸尉后又对齐褐一揖,“子褐救命之恩,赵亥必有后报。”

刚才那一箭是齐褐射的,成夔的箭离弦时,他就举弓了。“此箭实乃侥幸。”齐褐没有半点得色,他并没有射中成夔的那只箭,而是靠着箭羽相错,这才救了赵亥一命。

“子褐神箭之名,赵亥早有耳闻。”赵亥再道。“料想那成夔也射不出如此一箭。”

“若敖氏之名,不可小觑。”齐褐并非氏齐,他只是齐人。东夷善射,这才有后羿射日之说。“我闻之,战时若敖氏惯于射杀敌将,以乱其军。今成夔欲射杀将军,荆人攻我也。”

楚军骑兵突然就出现在武关关下,还差一点射死了自己。赵亥不自觉中全身冷汗,现在齐褐再言楚军的意图,他更觉得手脚冰凉。“子褐以为,荆人欲攻丹阳?”

“我以为荆人当攻荆紫关。”齐褐道。“逆丹水而上,可至商邑。”

“可我军已阻塞丹水数里,荆人舟楫如何逆水而上?”赵亥有些疑惑。阻塞之策非常有效,鸿沟、南济被阻塞后,荆人舟师只能从大河入海口溯水而上。他未至武关前,国尉府已经下令秦军阻塞丹水,他也去看过了,荆紫关、竹林关前装满土石的舟楫沉阻塞了好几里,他实在想不到荆人如何通过丹水水道。

第三十五章 荆紫关

赵亥的疑惑齐褐没办法解答。阻塞河道的沉舟并非不能清理,但关键是时间。只要大河以北的秦军进入南阳郡,武关也就安全了。鸿沟上的沉舟楚军清理了一个多月也未清理完毕,现在只要半个月时间秦军就能赶至南阳。

要想在半个月内清理那些沉舟,显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荆紫关、竹林关各有守军。两人疑惑不解,不放心的赵亥只能等明天派出更多斥候出关探查,尤其是往丹水方向搜寻。

“适才何以发怔?”奔出武关十多里后,斥骑才渐渐勒马,斗藏看着若有所思的成夔问道。

“那人的箭……”成夔仍在想秦将刚才射出的那一箭。百步穿杨并非神话,可要射中一支离弦而出的箭,如此快速又如此细小的目标,还是第一箭命中,这种射艺成夔自愧不如。

“驻守武关乃秦国中尉、卫尉之军,”斗藏年长,平时在桐柏山打猎,战时为随师斥骑之长。

“中尉、卫尉之军?”秦国军制更类似三晋而非楚国,成夔道。“王卒否?”

“然。”王卒解散后,各县邑以王卒为骨干,这些骨干起了极大的作用。“两军乃秦人之王卒。秦人素重贤才,此人射艺如此深湛,必是关东人士。”

斗藏也看到了关城上连连射中楚军的那名秦将,要不是每名骑士长襦下都穿着百兵莫向甲,怕已死数人。“此人当告之各师,武关有善射之将。”

神箭手和狙击手无异。神箭手一些时候甚至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春秋时期楚晋百年争霸,双方都磨练出百步穿杨的弓手。鄢陵之战晋将吕绮一箭射中楚共王之目。如果箭矢的力道再足一些,共王恐怕要薨落当场。共王中箭后忍痛叫来养由基,交给他两支箭命令他射杀吕绮。结果养由基一箭封喉,带着剩下那支箭向共王复命。

春秋晚期的战争已无所不用其极,战国晚期的战争规模虽然更加浩大,神箭手发挥的作用虽然更小,但神箭手依然不能轻视。斗藏这是老成之言,成夔听得心里很是不甘。不甘归不甘,可他真的没有把握射出秦将的那一箭。

夕阳西下,未尽的霞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上面全是失意的懊恼。同一片霞光下,若敖独行正在荆紫关前的河谷里疾行。他当然不是一人独行,而是率领整个随师疾行。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在成通率师攻拔商密、也就是秦人所说的丹阳之际,若敖独行借口北上戒备,带着随师独自前行。在他眼里,商密毫无价值。秦人援军将至,对楚军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一旦攻破武关、兵至蓝田,秦军的整个布局就会陷入混乱:要么赌一把,赌关中的秦军能挡住楚军,赌咸阳城固若金汤。另外还要赌一旦兵入南阳,楚军后路不稳就会立即撤退。只是愿赌就要服输,如果输了,咸阳、秦王皆被楚军拿下,秦国很可能要亡国;

要么,就老老实实命令已经渡河南下秦军迅速北上入函谷关,驰援关中。蓝田到咸阳只有一百多里,但咸阳城在渭水北岸,秦军有舟师,没有舟楫的楚军要想渡过霸水、渭水必然要花上一些时间。即便咸阳城破,秦军仍可以保护秦王逃出咸阳,楚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擒杀秦王。这时如果回援咸阳的几十万秦军赶到,人数不过十万的楚军只能撤军。

楚军甲坚炮利,但也有一个软肋:那就是输不起。输不起的结果就是不能与秦军进行大规模会战,毕成功于一役。而是要化大会战为小会战。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小会战获得胜利。这种小会战即便失败,那也输得起。但要营造出这种局势,靠的就是战略机动,也就是速度。

荆紫关在商密西北一百二十里外,这一段丹水较为笔直,也少有浅滩暗礁。随师的两桨小翼战舟只用了四个小时便划到了荆紫关下游四十里处。这里淇水从北面汇入丹水,河汊一过,便能看到阻塞在丹水水道上的舟楫。

好在这些沉舟并不密集,长只有十三点五米,宽只有三点六米的两桨小翼还能通过。即便无法通过,全舟五十多名士卒下水,在浅水处拉纤,也能将用松木建造的战舟拖过浅水。但再上溯二十多里,河道就彻底阻塞了,全师只能弃舟上岸,在河谷里疾行。

夕阳西下,谷间一片阴凉。楚军奔行到关塞十里时,墙头瞭望的秦人才在慌乱中击鼓示警。而若敖独行这时候才能细看在地图上、沙盘上已看过无数遍的荆紫关。

丹水出深峡,于荆紫关西北十里出涧后,前方豁然开阔,水流进入一段六十里长、宽四里至六里的狭长谷地。出涧十里,丹水诡异的拐出了一个标准的‘匚’字。‘匚’字长七里,宽四里。关城就修筑在‘匚’字之内,横断整个山谷。

“这当如何?!”士卒看着荆紫关关寨发愣。此时舟楫全在十多里外,关寨在左岸靠山那一侧,因为关寨下游那一段丹水紧靠左岸峭壁流淌,为拖曳火炮,一小部分楚军只能选择右岸行军,造成的结果就是现在士卒和关寨隔丹水相望。

“炮至何处?”拔城必以火炮,若敖独行北上,舟队里有一个连的火炮。

“禀将军,我连已至。”连长是一个头戴皮冠的贵族,氏潘。

“速速放炮。”若敖独行不喜欢这个连长,因为他太装模作样,然而这是配属给他部队。

“各炮放列!”潘轩并不在意若敖独行的眼色,他精美的皮靴和士卒一样踩在昨日雨后的烂泥里。他命令各炮炮长放列,又加了一道命令:“细查马匹。”

作为前锋,配属给各师炮兵拉炮的挽马都是半吨重的龙马。正是这些龙马,确保炮兵能跟上各师的步伐。龙马宝贵,潘轩每次放列都要命令驭手细查马匹,尤其是检查马蹄。

各炮迅速放列,随着第一声炮响,隔水相望的楚军士卒立即欢呼起来。只是这时候行走于崎岖左岸的楚军还不见人影,炮击只是击碎了关城女墙,打得上面的秦卒不敢抬头。

“将军,我师未至也。”炮击丹水对岸的关城并不能杀伤多少秦军,潘轩提醒了一句。

“嗯。”若敖独行闻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道:“何声?”

“呼声。”潘轩听了听,没什么声音,只有楚军士卒的呼声和对岸秦人的鼓声。

“然也。”若敖独行点点头。自从有了火炮,每每开炮士卒都会欢呼。士卒已经觉得只要有火炮,没有什么城邑不能拔下、没有什么敌人不能战胜。说完他又指向丹水左岸,“我军至也。来人!备筏。”

皮筏轻便,隆隆炮声中,羊皮筏子已经吹足了气。攻城拔寨,若敖独行不放心他人,他必要亲自指挥。

四门火炮对着寨墙猛轰,以掩护工兵在墙下掘土。然而荆紫关究竟是小城,驻守在这里的秦将并非只守不攻。眼见天色已暗,千余秦卒突然开门而出,杀向寨墙下的工兵。楚军极力相救时,这些工兵已死伤近半。

“传令潘轩,要他速射关门。”秦军这是找死。工兵掘墙炸城,那是因为城门皆已堵塞,秦军既然敢开门而出,那就说明城门并未堵死。

“轰——!”经过一刻多钟的沉默,炮声再起。为了更靠近关门,潘轩已把火炮推至水畔。炮响之后,炮弹飞出六百多米,然而什么也没有砸中,因为它飞进了关塞之内。

“表尺六百,往左零零五,高低减六。实弹一发试射。”炮兵从来都是技术活,隔着六百米要想击中宽不过三丈、高只有四丈的关门,那就更是技术活,潘轩已亲自观测。

“轰——!”炮声再响,这一发炮弹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关墙上,但还是偏右。

“表尺六百,往左零零三,高低减零。实弹一发试射。”潘轩再度下令,这一炮轰出,炮弹又越过关墙,飞入关内。他继续调整,一直调整了几十炮,依旧没有一发炮弹命中城门。

任何火炮都有散布,一般情况下,散布是一个左右狭窄、前后拉长的椭圆。标准的十二磅拿破仑炮在八百码的距离上,其散布水平方向为五点八码,垂直方向为十七点八码。炮弹落在这个散布之内时,炮长无需调整设计角度,因为调整也是无用。

楚军火炮虽然钻镗减少了炮膛游隙,可都是滑膛炮,散布并没有好上多少。如果只有一门火炮,潘轩会立即拒绝,直言相告打不中。四门火炮增加了命中的概率,即便在散布之内,也有四倍的可能击中这小小的关门。

四门火炮不断轰鸣,察觉到不对的秦军迅速熄灭了关墙上的燎火,同时加固没有堵塞的关门。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火炮已经完成试射,无需再调整角度。炮弹‘砰砰砰……’的落在关门四周,终于,一发炮弹找准了目标,命中关门后将整个木门打穿。看到寨内的火光从关门破洞溢出,楚军欢声如雷。

第三十六章 妄为

商密是以前的鄀国,鄀通若(或箬),若敖氏和昭氏、庄氏一样,以溢为姓。溢是周人的习俗,楚人习惯称强者为敖。若敖氏之始祖就葬在鄀都城外,故称若敖。

昨天拔下商密后、甚至在拔下商密之前,成通、斗常就在准备先祖的祭祀。清晨,北路军后续十一个师、以及配属的辎重部队正从临品出发,行往商密;城外通向若敖王陵的道路正在清理,一个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消息从北面传来:若敖独行率领的随师已拔下荆紫关。

“此妄为也!”成通先是惊讶,而后脸上全是怒容。

“此事甚大,我以为当报于大王。”斗常也是连连摇头。他既担心随师拔寨失利,又担心随师真拔下了荆紫关。现在结果既然是后者,就只能往宛城通报了。

“报于大王,大王必怒。”成通不无担忧的道。“可知秦军行至何处?”

“昨日通告,言秦军前军已至安邑。”斗常想了想,说起秦军的行程。“以其行程度之,今日当从虞板道南下,于茅津渡渡大河。”

秦军起程晚,走的也不算快。大河以北的行程,大司马府测算为一千零七十里,到安邑是九百七十里。这九百七十里,走了十四天,每日大约推进七十里。

这个速度高于此前推算的每日六十里,但这九百七十里,大部分都是平原地带,也就垣县(今垣曲县)到周阳(今闻喜县)这一段需要翻山。安邑南面的虞板道、渡河以后出崤山的数百里全是山路。这些地方城邑稀少,道路狭窄,一些地段每日走三十里都难。

斗常说完见成通脸色逾坏,不由道:“子孤拿下荆紫关也好,秦人阻塞丹水十数里,我军要想清塞通航,也需要时日。”

“他这是肆意妄为!”成通不想听斗常的解释。西进迟至第十九日才出发是有其他原因的。即便是在第十九日出发,大司马府的要求也是步步推进,而不是这样快速的推进。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

秦军从共邑驰援南阳,只有出了崤塞,进入颍川郡,距离宛城还有四、五百里的时候距咸阳最远。秦军如果想驰援咸阳,就要原路返回,入崤塞往西而去,行程超过千里。而今秦军才到安邑,安邑距咸阳不过七百里。

少三百里不说,秦军远未疲惫。现在驰援咸阳,秦军行程不过一千七百多里,但等秦军出崤塞,到了颖川郡再驰援咸阳,行程则可能超过两千四百里。而且这样被动的奔波,尤其是走返程路,士气必将大跌。随师的妄动很可能会让咸阳提前警觉。有些妄为可以容忍,有些则不能。

“速报大王,我军已下荆紫关。”成通没有解释什么原因,只是告之现状。他说完后又道:“来人!备舟。”

成通给若敖独行的妄为善后时,熊荆还在梦乡。他的心态也和宛城内外的楚军士卒一样,嫌弃秦军跑的太慢。按秦军的进度,他估计要等到第二十五日,才能离开宛城,西进蓝田。战争中等待的极为难熬,好在芈玹正在前来宛城的路上。计算行程,他大概能与她缠绵两日乃至三日。这两三日该怎么过是个问题。

睡梦中的熊荆抱着寝衣,头脸全蒙在寝衣里,仿佛这软绵绵的寝衣就是芈玹。梦中,他让芈玹靠着墙将玉腿马成一个标准的一字,然后注视着她的美丽眼睛,从最上方隐隐透出静脉的小巧脚踝开始亲吻把玩,脚踝亲完接着亲吻凝脂般的小腿,再亲吻膝盖和敏感的腘窝……,当他亲吻到大腿腿根、美人害羞的闭目时,却被人叫醒了。

“何事?!”好好的春梦被人打断,熊荆非常不悦。

“大、大王……”便是长姜也吓了一跳,有些结舌。

“何事?”熊荆怒气稍歇,又问了一句。他没有迅速的起身,因为不便起身。

“敬告大王,成通急讯。”室外是郦且的声音,他不敢入室,担心室内床榻上有女子。

“他有何事?”熊荆起了身,不过只是坐在床侧,没有站起。

“成通言,随师已下荆紫关。”室外的郦且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则让熊荆不悦的消息。

“何谓?!”熊荆震惊的不再顾及什么礼仪,站起身任由下部挺立。“他为何拔下荆紫关?此前之策,攻拔荆紫关当在三、四日后,不然秦军将提早回援咸阳。”

“确也。然成通急报,随师已下荆紫关。”随师的妄动郦且也很无奈,这打乱了整个计划。

攻拔商密只是表示楚军有西进的意图,拔下商密后不立即西进,咸阳又会产生侥幸心理——南郡、南阳,还包括汉中(顺汉水可直上汉中),而汉中又关乎巴蜀以及黔中。秦国真要割让南郡和南阳郡,等于整个南方都要失去。

只要楚军西进的意图不明显,更确切的说只要武关还在,秦军就会继续南下,以夺回南阳郡和南郡,并解除汉中的威胁。随师虽然没有破武关,但破了荆紫关。荆紫关相当于武关的一半,只要溯丹水再行两百里击破竹林关,那武关也就无用了。

竹林关往北一百二十里,就是商邑(今丹凤县)。商邑是商鞅以前的封地,其在武关身后八十里。楚军如果到了这里,武关守与不守已没有什么必要。

而商邑是上洛(今商洛)商邑盆地的东南端,往西北走就是秦岭。丹水出自秦岭南面,霸水则出于秦岭的北面。虽说上洛过去到蓝田还有一个峣关(今牧护关),但峣关并非什么险峻关塞。武关一下,接下来基本就是直趋蓝田了。

侍从帮熊荆穿衣,他心中再无半点春梦的绮念。“当若何?”他问。

“臣……”懊恼是懊恼,可拔下荆紫关是既成事实。郦且是理智的人,既然已是事实,那就只能将错就错。“臣以为,既然如此,便只能一鼓作气,再拔竹林关。

竹林关在荆紫关两百里外,水道中段又近武关,武关水在此汇丹水也。若武关秦军南下,扼守河口,或又阻塞水道,于我大不利。唯有一鼓作气速速拔下商邑,方可罢兵。”

“混账!”寺人端来的洗脸水太热,熊荆烫的喝骂了一句。水烫,更多则是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要因此而调整。“他成通……”

接受现成事实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心洗漱的熊荆控制着自己坐了下来,开始冷静考虑提前拔下荆紫关会造成那些影响,该如何补救。“从商密至商邑,水路需几日?”他问道。

“如今丹水水满,一旦设毕航标灯塔,日夜兼程只需一日半,只在白日行军则需三日。”郦且答,说完他又道:“即便未设航标灯塔,从荆紫关攻拔竹林关再至商邑,三百五十里也不过五日。我军骑兵已屏绝水路要道,武关秦军知荆紫关失守,或在五日之后。

咸阳需等我军拔下商邑,才知我军已绕至武关腹背。等咸阳君命传至李信军中,或在八、九日后。此时秦军已出崤塞,入韩地也。”

既成事实下,郦且力主顺势而为,因此把秦军的反应时间说的很长。荆紫关到武关不过一百五十里,斥骑一天可至,斥候走山路两天可至。秦军有飞讯,虽然传输的消息有些少,但武关失守如此大的事情,肯定会有特定的传输符号。

可以说,只要确认楚军攻拔了荆紫关,咸阳一个时辰内就会立即知晓,最多在第二日做出决策,然后用飞讯命令秦军转向。整个过程只需要三天,不会超过四天。

飞讯的出现、哪怕是山寨版飞讯的出现,对战争带来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楚军享受飞讯带来的好处,也承受着飞讯带来的恶果。

秦军一旦转向,情况就会变成秦楚两军的一次赛跑:秦军从三川郡出发,西进救援咸阳。因为这几天秦军都是由北向南行军,接到转向命令时距离咸阳不可能超过八百里,最多也就是是七百多里。这段路程即便是陆路行军,也不过十二、三天;

楚军从商邑出发(前提是三、四日内,楚军能够前后夹击,以歼灭驻守在武关的数万秦军),舟行百里到上洛,再从上洛北进,陆路行走一百五十里到蓝田,期间还要击破峣关。

蓝田是大战之地,最少有二十万秦军会聚集在蓝田以阻拦楚军。击溃这二十多万秦军,还要在秦军舟师的威胁下于霸水、渭水上架起羊皮筏浮桥,再走一百五十里才能抵达咸阳城下。

商邑到上洛舟行百里只要一天;商洛到蓝田一百五十里多是山路,行军就要四天,加上破关,假设为五天;蓝田再大战一天;以火炮掩护工兵在霸水、渭水上架桥,一百五十里到咸阳需时三天。这就已经是十天了,然后用最后剩下的两到三天拔下咸阳?

宛城幕府,估算完时间的熊荆看着斗于雉、郦且、庄无地、淖信等人,道:“你等以为,此当如何?”

第三十七章 受命

已是楚历六月,夏至早过,已入三伏。城墙环绕的宛城没有一点风,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异常燥热。知了不绝的叫声中,驿馆内的秦国副使芈仞正在与熊启喝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祖父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答应,只要楚王议和,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楚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玹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郢都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的边界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两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不过这都后来的事情,赵魏两国如果合力攻秦,楚国必会干涉,因为这将破坏列国均势。熊荆相信只要控制了火药和火炮,天下诸国必然对楚国俯首称臣。窝里斗已经太落后了,诸国应该坐着海船出去,到殖民地去斗,这才是正经事。

——昨日晚间,酒喝多了的熊荆描述起了战后的世界,那不是争夺天下的战争,那是争夺整个世界的战争。他为此还未秦国惋惜,并认为秦国必须死死占据河东郡,因为只有占据河东郡最东端,秦国的海舟才能从黄河进入大海。

熊启一开始凝重,想到熊荆描绘的无奇不有的海外世界又渐渐微笑。芈仞被他那句‘议和不成,战事再起’吓了一跳,就要说如果议和不成,芈氏全族恐怕会论罪罚为鬼薪——有人已经这样威胁过了,最后看到熊启笑起,便把到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禀告秦使,大王有召。”一个皂衣谒者站在室外揖告道,熊启和芈仞闻言立即起身。

“局势有变,我楚师昨夜已拔荆紫关。”至幕府后熊荆开门见山。“不佞将不与秦和。”

“这……”熊启没想到是这个消息。他环视周遭,见齐魏使臣都在,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愤道:“大王焉能如此!我大秦愿割两郡之地求和,大王为何不与大秦盟好?”

熊启大愤,芈仞惊得是浑身发抖,他手指想指着熊荆,又不敢指着熊荆。

“秦人无信,求和之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东野固反驳道。“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十五日后,楚秦必将再战,丞相难道不知?”

“臣未闻此讯。此次使楚,只为盟好。”熊启道。“大王拒大秦之美意,受齐魏之挑唆,此甚不智也。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大王以为楚军必胜否?”

“必胜?”熊荆摇头,“楚国为何要与六十万秦军苦战。楚军攻拔荆紫关,意在蓝田。楚军既至蓝田,当拔咸阳。”

“你!”熊启装出巨骇的模样。“大王如此,大秦必有后报!”

“不佞召秦使相见,乃是相告楚秦暂不言和。武关与方城战事将起,此两道已不能返秦。秦使当假道魏国返秦。”熊荆相告道,目光扫了芈仞一眼。

“大王既不愿与我大秦盟好,何须在意臣之死活。”熊启依旧愤然,他虚揖一记,喊道:“臣请告退。”说罢就自顾自退了出去。芈仞向熊荆投去怨恨的一眼,跟着他退下。

“臣恭贺大王拔下武关,再至蓝田。”田合与魏间忧大喜过望。楚国即将攻下武关,齐国、魏国必要趁机打落水狗,在天下局势彻底平复前捞取更多的好处。

“两位使臣请暂歇一日,明日便与秦使同行。”熊荆相告后让人将他们请出幕府,以对诸将做最后的安排。“宛城便是昔日之陈郢,宛城、邓邑不失,秦军无法断我归路。故而驻守武城、鄂邑、宛城、淯阳、新野、邓邑之职,不佞交由陈卿不可。”

“臣敬受命!”陈不可闻言形容一振,速出列向熊荆揖告,接过他手里的羽檄。

“鲁地诸师、宋地诸师,陈师,务必驻守至不佞退回。”熊荆每说一地,这一地的将率都出列受命,他们站在陈不可的身后。三地兵力加起来有十三个半师,人数超过九万人。“若秦军强渡白水,当可在水西与之一战。”

白水几乎中分了南阳郡,武城(宛城北面百里,今鸭河口水库)、鄂邑(宛城北五十里,垂沙战败前鄂君启之封地)、宛城、淯阳、新野、邓邑。这些城邑都在白水沿岸,并且除了新野,其他城邑全在西岸。楚军的战略计划很清晰,就是要以这些城邑为据点,据白水而守。

秦军远道而来没有舟楫,很难在楚军的威胁下渡河。即便夜间士卒强渡,辎重和粮秣短时间内也无法过河。楚军驻守白水的时间并不要多久,秦军如果不救咸阳,半个月后咸阳拔下的消息传来,秦军将无心恋战,必从函谷关返秦。如果秦军分兵,六十万大军一半救援咸阳,一半攻伐南阳和旧郢,汇合魏军后的楚军,加上旧郢正在招募的士卒,人数或有三十万人,大可在适当的时候与秦军一战。

有师旅受命守城,便有师旅受命开拔,城内城外人潮涌动,白水之上舟楫塞河,一直到夜间,城内外河两岸仍是燎火炽天,人生鼎沸。星空之下,熊荆又与熊启站在了宛城城墙上,看着城下码头上的士卒和舟楫。

“王弟也要入武关?”白天的事情熊启没有说什么,那是给外人看的。

“然。”熊荆本以为自己能等到芈玹,没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率师攻秦。

“大王必已调集关中士卒扼守蓝田。”熊启无法阻止楚军攻入蓝田,他只希望秦楚能够真正罢战。“王弟此去……”

“我军攻秦至今二十日,攻至蓝田不过十五日。兄以为聚于蓝田之军当有几何?”随师提前拿下荆紫关也有好处,那就是关中秦军备战的时间大大缩短。

“我不知。”熊启道。“不过时日如此仓促,此前关中又曾征召过士卒,或有三十万人。”

熊启的判断和大司马府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秦岭以南的郡县这么短的时间根本赶不及,陇右郡、北地郡、上郡也过远,估计也来不及,真正能征召的只能是内史的四十一县,而这些县邑因为就在渭水两岸,已经征召过一次。

“人多人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内已无精卒。当年父王刚薨,我军与秦军战于清水。秦军虽入我军之伏,我军却无法横击。只因秦军俱精卒也。”熊荆说起九年前那一战,那一战败了楚国或许不会亡,但他肯定会死。“今之秦军已不如往,三十万也好,四十万也罢,皆土鸡瓦狗,我军必可横扫。”

第三十八章 菟和山

精卒与普通步卒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体现在体格上,更体现在战术和意志上。九年来秦军连战连败,不包括病死庾死,仅战死的士卒超过四十万。这次为了灭赵和决战,秦国精卒全速集中在赵国和共邑,关内剩下的即便不是老幼,也是一些体格羸弱的男子。

而楚军六年变革,不再是全民皆兵的路线,六十万傅籍男子中,因为体格、财产的限制,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成为甲士,甲士当中又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成为誉士。

照说各氏承包的县邑、誉士所封的闾域应该上供给郢都,实际却是郢都不断的补贴全国的誉士和甲士。给他们最好的兵甲、给他们成万成万的箭矢、给他们印度细纹棉布做成的戎衣、给他们波斯小牛皮做的军械、再不时给他们补充成吨成吨的肉食……

楚军即便不是全脱产军队,也已经是半脱产军队。因为地域的关系,平均身高还是上不去,但体重、胸围、肺气量都大大提高。最重要的是脸上再也看不到菜色,身上看不到肋骨。非农忙时练五休一,农忙时练一休五。每旬师内会操,每月军内会操、每季全国会操。针对性的频繁训练使得师旅战斗力急速提升。

这样的精锐之师与关中那些老弱交战,以一敌十是夸张的说法,以一敌三是实事求是。但阵战并不是一个打一个,阵战只要一点突破,没有战争意志的军队就会全线皆崩。火炮不火炮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六十行矛阵排山倒海似的冲击。不说老弱之军,就是秦军精卒也还没有真正领教过矛阵的威力。

说话间,熊荆似乎看到了聚集在蓝田的几十万秦军一击而溃。熊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我只愿王弟善待秦民。”

“楚军不杀妇孺。”昨夜熊荆喝酒多了,这才站在熊启的角度为秦国考虑了几句。实际上他也好,楚军士卒也好,对秦军都是恨极。“有不佞在,不会屠城,也不会在咸阳纵火。”

“秦民不过是受命行事。”楚军在南郡杀戮极重,故而熊启又解释了一句。“秦国治下,即便有爵,公士、上造若是无钱也要至官府居作赀甲赀盾。”

“作案之器必要尽毁。”不屠城、不纵火,这是楚人的仁慈,可要说秦人也无奈,不该被恶劣对待,熊荆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且新旧黔首之分,又出于何种原因?”

熊荆的话熊启没办法回答,关中迁至关东的旧黔首欺侮新黔首这种事他也有所耳闻。旧黔首哪怕是罪人、官奴,到了关东也是人上人的做派。而将他们迁入关东,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政治性目的,用俗话说叫做掺沙子。要是作为沙子的关中旧黔首和新征服地区的新黔首,律法面前人人平等,那这沙子还怎么掺?

秦吏包庇旧黔首,新黔首告而不受,受而不惩,这种事情极为正常。是以在旧郢和南阳,杀秦人最厉害的不是楚军,而是当地的旧楚人。熊启不知这个实情,却能够想象。他最担心的是楚军将这种仇恨带入关中,带到咸阳。

兄弟俩一时无话。好一会他才说起另外一件事。“我与子锐兄明日返秦,玹儿若何?”

“玹儿将入魏国与其相见。”熊荆道。中午的时候,他就已经传讯给郢都来的王舟,要他们转向汝水,进入魏境。说起此事,他似乎能预料到芈玹的遗憾,但遗憾也是没办法的。他必须率军西进,攻拔咸阳。只有拔下了咸阳、重整秦国,天下才会太平。

这一夜宛城城墙上的相谈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次日未到朏明,熊荆便出宛城率师直下邓邑,经过邓邑后溯汉水至临品。临品暂歇一晚,次日王舟换成两桨中翼战舟,从丹水北上商密,中午在商密稍作歇息,下午便前往荆紫关。

此时的荆紫关谷地全是舟楫和士卒以及连绵不断的军幕。好在谷地有六十多里长,加上雒越、西瓯、泰人、苗人这些部落所属的士卒,再加上辎重后勤部队,二、三十万人聚集这片谷地也不显狭窄。只是一万多艘舟楫停满了水畔,很多战舟甚至是数艘并排停靠。

熊荆看到的场面是六十多里几乎全是军帐,丹水两侧全是舟楫。好在这个时节的丹水最窄处也超过四十米,两侧停靠三排舟楫后,中间还能剩下最少十八米的航道,熊荆的舟楫正从这条航道徐徐上行。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各行其事!大王有令:勿以王在,各行其事!”为了不扰军,王舟前舟上的寺人齐声大喊,一些出帐想奔至水畔行礼的楚军士卒听闻此令只能原地驻足,眺望从丹水中央驶过的大王。倒是听不懂楚语的越人士卒毫无顾忌的冲至水畔,甚至很无礼的冲上岸边战舟,顿时惹来王卒甲士的怒视。

熊荆并未注意这些无礼的越人士卒,还在三十多里外他就循着黑烟,举起陆离镜注视荆紫关前正在清理沉舟的楚军工兵。越往前就越能听见蒸汽机的轰响,不过这时候楚军幕府已到了,战舟转入淇水。

“臣等拜见大王。”近卫甲士登岸以后,王卒才驶入淇水停靠。成通率领着幕府内各师军率出帐迎接熊荆、斗于雉等人,钟鼓一时大作。

“军中礼仪当以简洁为要,免礼吧。”楚人喜欢钟乐,因此大军作战也带着钟,还有女伶女乐。这当然是旧传统的遗留,大司马府虽然明文禁止,各师依旧不遵。

“前军已至何处?”幕府设在丹水、淇水交汇河汊的小丘上。帐内的谋士、法算、天文、地理、通长等人对熊荆揖礼。这实际就是若敖氏的幕府。揖见熊荆后,这些人迅速退下,大帐内只剩熊荆、斗于雉、成通、斗常还有各师将率。

“敬告大王,以时日计,前军今日可至竹林关。”成通是揖道。

“哦!如此迅速?”前天中午飞讯命令成通速速攻拔竹林关,到现在不过三十多个时辰,前军就已赶至竹林关了。荆紫关到竹林关水路有两百里,直线距离却只有一百四十里。多出来的六十里全是丹水在群山中蜿蜒和曲折。熊荆以为要明天才能攻伐竹林关,没想到今天楚军就冲上去了。

“然也。”前天一早成通没有祭祀先祖就奔至荆紫关要夺下若敖独行的兵权,没想到他刚到宛城的军命就追了过来,军命要求他速速拿下竹林关,于是一场训斥瞬间改为慰问。

“禀大王,我军明日可下竹林关。”斗常道。“今日仅随师至竹林关,夜间越人士卒方至。竹林关者,遍地竹林。泰人之率泰竹言泰卒善竹林之战,故与大长老宋请缨前往。”

丛林战楚军确实不如越卒,泰竹这人熊荆也有印象,他单名竹,楚人习惯叫他泰竹。让他吃惊的是诸敖之一的大长老宋,一大把年纪的他也竟然亲自上阵。

“敖宋往之,竹林关必下。”熊荆放心道。“只是阻塞水道沉舟如何?明日我军便要进军蓝田,沉舟不去,如何行军?”

“禀大王,最迟明日午时,可清沉舟。”以前的砲兵之将公输忌现在兼任工兵之将。正是他在指挥工兵清理丹水上的沉舟。

与鸿沟、南济不同,丹水上的舟楫、特别是丹水上游的舟楫多是排水几吨的小舟。这些舟楫装上土石沉入丹水后可以用浮箱利索的拉起。浮箱顺着丹水逆行,一艘艘拉起那些沉舟,然后推至岸边或者河湾,这要比鸿沟、南济的大型沉舟容易清理。

“如今有几师北上竹林关?”熊荆问道。

“禀大王,已有六师北上竹林关。”成通道。“臣已令彼等一旦拔下此关便不可休息,要速速进兵商邑。若是不能拔下商邑,亦要聚兵于菟和山之上,以阻秦师西退。”

武关往西八十里,竹林关往北百里,就是商邑。但在商邑以东十里,有一座方圆二十里的方山。方山不高,也就两百米,但它恰好挡住了武关官道和丹水水道。从东面而来的武关官道要顺着方山从其北侧经过,从西面来的丹水则要从方山南面流淌再转而南下。

这座方山的战略作用比西面十里的商邑重要的多。谁控制了菟和山,谁就控制了上洛商邑盆地,并可以将东面武关、南面丹水挡在方山之外。

“先君昭王攻夷虎之年,为攻伐蛮氏,申公寿馀曾率军驻于菟和山之上。”武关道诸多要隘,为了让大王更清楚菟和山,斗常说起了前事。“占据此山,武关秦军速败。”

“若是武关秦军占据此山呢?”幕府里有沙盘,熊荆看出了此山的重要性。

“禀告大王,若是秦人占据此山……”成通看向斗常,也看向远处的谋士,最终道:“若五万秦人精卒占据此山,咸阳恐不克。”

他说的熊荆眉头一皱,好在军司马斗常又道:“我军侦骑屏绝交通,秦人不知我已拔荆紫关,亦不知我军进至竹林关。”

第三十九章 驰援

荆紫关距离武关还很远,竹林关就不同了。最要命的是竹林关距离商邑不远,攻拔竹林关后秦军败卒循着丹水大半天功夫就能跑到菟和山。菟和山如此重要,山上自然修有营寨,又有数千秦军驻扎。不过此时秦军防守的重点还是武关而非菟和山。

成通担心的是时间,五万秦军精锐占据菟和山,楚军要想攻克需要好几天的时间。他虽然不知道楚军到底有多少天时间,但如果在菟和山耽误过久,肯定会影响咸阳的攻拔。

夜幕降临,繁星漫天。武关关城的秦军又度过极为炎热的一日。夜晚虽然凉爽,关令府内的压抑和燥热却不减反增。赵亥不断地派出斥骑,可这些斥骑大多一去不复返,即便复返,也是多数带着箭伤而不是带着他想要的情报。

“明日末将亲往侦之,请将军准允。”四日没有前方的消息,侯正也急了。既然手下的骑将不行,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

“荆人屏绝斥候,乃欲攻我也。”齐褐道。“我军斥候每次出关皆是数骑数骑,以我之见,当聚百骑出关。我军战马虽不如荆人,然我众而敌寡,数日内荆骑对我也无可奈何。”

齐褐的想法绝妙。单骑数骑拼不过楚骑,百名秦骑聚在一起,楚骑就没办法了,最少几天之内杀不光。正为斥候一事苦恼的赵亥赞许道:“此计大善。既如此,明日便派两百侦骑出关,一支前往富水关,一支去荆紫关。不得有误。”

斥候都是精锐,比锐士更难得的精锐。武关关城内的斥骑不过数百,一次就派两百骑出去,侯正心中并不情愿。可如今耳目失聪,派出去的斥骑不是挡回就是被杀,也就只能如此了。

斥骑之事议完,侯正退下后,赵亥又与齐褐就国尉府发来的军命相商。国尉不知如何说服了大王,要自己在共邑秦军进入南阳后,率中尉、令尉两军出武关抄楚军后路。

驰援南阳郡的秦军有六十万之多,加上关中的大军几近百万。赵亥想不出楚军能有什么办法取胜,大败楚军就在半月之后。他遥想百万秦军大败荆人时,竹林关外的炮兵连长潘轩大喝了一声:“放——!”

‘轰’的一声,钜铁铸就的炮膛吐出数尺长的烈焰。烈焰的光芒中,依稀可见河谷两岸竹林之旁全是身着钜甲的楚军士卒。

“荆——人!”关墙上的秦军疾喊。随着这句疾喊,警鼓立刻敲响。可惜急促的鼓声中还混着一些怪异的呼喊。这些呼喊出现在关墙的西面而不是楚军所在的东面。

荆紫关有关城,竹林关却只有关墙。这里实际是一个三岔路口,也是一个三叉河口。东面是东去的丹水,北面丹水流经商邑,南下转入竹林关,竹林关的西面还有一条沣水(今银花河),沣水与丹水在此交汇,前往沣邑的道路也与前往商邑的道路在此交汇。

这个三岔路口原本并不好防守,庆幸的是岔口东侧一座宽约千余米小山堵住了丹水河谷。丹水只能从其北面的山坳流过。小山南北都有山坳,北宽南窄,北低南高。关墙就修在小山南北两侧,而竹林关关寨则修在小山西面。

万名秦军驻扎在此,狭小的关寨根本住不下如此多的秦军。军帐只能搭在丹水、沣水沿岸。鼓声一起,全军皆惊,但最开始的威胁并不仅仅来自东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高文!高文……”怪异的呼啸后,是千万人越来越整齐的呐喊。秦卒的目光不由投向四周密密麻麻的竹林,他们只听见竹叶沙响、竹枝摇曳,谁也不知道竹林里潜伏着什么。

“轰——!”东面楚军的火炮猛击在紧闭的关门上,已被植木死死撑住的关门砰的一声被打出个大洞。警惕四周竹林的秦军不得不看向东面,关墙上的士卒也大呼关门已破。

“?!”竹林安静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呐喊,只穿了一件胸甲的泰人勇士从竹林里疾奔而来。奔行十几步后,他们手中的标枪奋力投出。这些标枪还未落下,他们便跳跃着,持剑冲入了寨墙外的秦军军营。

秦卒先是被标枪雨冲洗了一番,标枪锐利,一些甚至穿透幕布落入军帐,击中躲在帐内的秦卒。标枪雨只有两拨,士卒的惨叫还未绝,蹦跳着的泰人勇士已杀入了营帐。他们通过不断呼喊、不断低伏好使他人映衬在天幕以识别敌我。

夜战最容易产生混乱。只吃粟米菜羹的秦卒少有肉食,夜间不要说作战,就是视物一些人都极为困难。手持短剑的泰人勇士好似狼人羊群,他们手中的利剑精准的避开了友军,只砍杀秦人。

关门已破,军营遭袭,竹林关寨墙上的秦军都尉正要下令严守关门、天亮再战,一支燎火不知被谁抛了上来。他、包括他身边的短兵都抬头看这支燎火,这时候前方女墙上突然闪出一个身影,身影奋力一掷,铁质的标枪当即刺穿皮甲,扎透都尉的前胸,而那支燎火落入了寨内,迅速燃起了火光。

都尉紧抓着标枪大声惨叫,更多的黑影爬上了女墙,他们奋不顾身的扑向了都尉和都尉身边的短兵。一阵以命搏命的扑杀后,短兵非溃即亡。都尉仍未断气,可他的头被斩了下来,一个泰人勇士揪着上面的发髻,把还在滴血的头颅高举,挥剑抬足竟跳起了舞。

“攻!攻!”关内因为泰人勇士的进攻秦军已经大乱,关城外的若敖独行停止炮击,下令随师冲入关内。早已列队候命的剑盾手听闻军令快速的冲了进去。关内已经大乱,门后的关卒正在设法修补关门,他们见楚军杀来仓惶退走,很快,整个关塞都在大火中燃烧。

“报——!报——”急促的蹄声在武关西面的官道上响起。仍是深夜,马上骑士必须不断嘶声喊着‘报——’,沿途的邮驿才不会阻拦。纵马疾驰,武关就在前方。

一骑令骑,全军皆惊。奔行到武关的令骑刚喊出‘竹林关大火’的消息,似乎半个武关的士卒都醒了。关令府内的赵亥一袭深衣,他看着令骑问道:“确见竹林关失火?”

“禀将军,确矣!”令骑单板冠,是个簪袅。

“都尉巴可曾派人前去查看?”驻守商邑的都尉叫巴,赵亥虽然不怀疑竹林关大火的真实性,但要说楚军绕过了丹阳和荆紫关,他真的难以相信。这才多少天。

“禀将军,都尉见竹林关大火,已派人前往查看,又命小人急报将军,请将军速速发兵驰援商邑。”令骑从怀里掏出简牍,这是都尉巴求援的信函。

“竹林关大火,荆人至否?”令骑退下,赵亥看向身边的将率,也看向齐褐。

“夏日酷热,然未闻夏日失火。竹林关大火必是荆人所致。”齐褐道。“还请将军速派一军至商邑设备。若是……”

“齐将军之言确矣。”护军赵栀也道。“若是荆人已拔荆紫关,又克竹林关,我军危矣。”

“传令,子褐速率军两万驰援商邑。”赵亥最信任的莫过于齐褐。商邑要隘,真要荆紫关、竹林关有失,三万人扼守商邑也能挡住楚军数日。

军令既下,两万中尉之军连夜出营行向八十里外的商邑。这时候竹林关的大火已渐渐熄灭,夏日的天向来亮的早,竹林关清朗的晨光中,寨内寨外,沣水、丹水,到处都是秦军士卒的尸体。

“见过将军……、见过将军……、”若敖独行走在狼藉的战场上,沿路的士卒纷纷向他行礼。他没有回礼,而是行向小山西面的关塞,这里的战斗并未结束。

“若何?”他看向领军的竹,昨夜是他率人夜袭秦营。

“秦人据守大围,请将军借雷神一用。”竹指向寨内的一个大围子,这应该是个粮仓。

“我军还需攻拔商邑,无暇在此。”若敖独行像兄弟一样揽住了竹的胳膊。他从未想到泰人竟然能爬上两丈四尺的寨墙,这样能打的泰人他不介意和他们做兄弟。

“那当如何?彼等杀我泰人。”泰人有仇必报,泰人之所以紧围,就是要杀里面的秦人报仇。

“军命令我速攻商邑,彼等秦人,必不少一颗头颅。”若敖独行拍着胸脯保证道。“昨夜大火,几十里外皆可见,再不至商邑晚矣。”

大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大火一起,想扑灭根本不可能。划行两百里、鏖战一夜的楚军士卒已非常疲倦,但若敖独行坚决要求他们不能歇息,必要一鼓作气赶至商邑。

“禀将军,若是急奔,我连难以随行。”速速开拔前往商邑的命令已经传达全军,潘轩找到若敖独行后,开口就是这句。

“为何难以随行?”若敖独行问道:“戎车可驰,炮车不可驰否?”

“戎车是戎车,炮车是炮车,岂能混为一谈?”潘轩驳道。

“大缪!”若敖独行喝了一声。“狄马不可驰,龙马亦不可驰否?你爱马可,你若延误战机,定斩不饶!”若敖独行喝完再道:“两刻后全师开拔,不得有误!”

第四十章 黑箱

两支军队都赶往商邑,沿武关道西行的秦军只是驰援,顺丹水北上的楚军则是奔行。奔行的队列里,炮兵最是显眼。六匹龙马的挽曳下,炮车也在凹凸不平的官道上疾驰。一路都能听到火炮前车和火炮大架连接处发出的咣当声,火炮大架也不时‘噔’的一声从路面窜起,然后再‘砰’的一记重重砸落。

连长潘轩和四个炮长看的心疼不已,炮车与其说是颠簸在官道上,不如说是颠簸在他们心里。炮车是铁木结构,炮筒的重量接近六百公斤,这样颠簸说不定没到商邑火炮就散架了。可他们又不能将炮筒卸下,六百公斤的炮筒什么马也扛不起。

除了在心里埋怨外行领导内行的若敖独行,一干人只能从炮车上下来(炮兵都有马,没马也可以坐在炮车上),车上只留下一个御手,以减轻炮车的重量。

炮兵心疼炮,普通士卒则心疼自己的盔甲。按若敖独行的军令,裙甲、胫甲、臂甲、干粮、被服、甚至是武器,这些都要丢弃。全军必须轻装上阵,如此才能在日中左右赶至商邑,抢占扼制要冲的菟和山。一套盔甲虽然也就五六百钱,但武器就是性命,一些人很是不舍。

楚卒、泰人、以及半夜赶到的越人,万余人在骄阳烈日下奔行不止。类似的奔行从前年开始逐渐引入楚军军训体系,最开始是十里越野,后面是二十里越野,最长也是五十里越野。如今要奔行百里,这已经是魏国武卒的标准。因此一过五十里就开始有人掉队,一些体弱的士卒甚至跑得吐血。

“咦!尚不如越人。”全身是汗的若敖独行这时候站在路旁刺激落后的士卒。越人在楚人心中是低自己一等的蛮夷,不如越人,那是最大的讽刺。落后的士卒看到越人、泰人健步如飞的跑过,脚步慢了的赶紧加快步伐,吐血的自己强咽了下去。

“报——!”骑兵朝将旗飘扬处急奔,他还未下马便道:“报将军,秦人来也。”

“秦人,何处来的秦人?”若敖独行大惊,定神后又问:“来者几何?尚有几里?”

“来者约五千人,尚有十里。”斥候的报告让若敖独行松了一口气。几千人那就是援兵了。昨夜竹林关大火,商邑守军看见天明时自然会驰援,算时间恰好与自己在此相遇。

“传令:全军止步,召各将议兵。”若敖独行抬头看了看太阳。已是隅中,距正午尚有一个时辰,但距离商邑还有四十多里、距离菟和山还有三十多里。伏击这五千秦卒估计要花一个时辰,小迁、餔时、大迁,士卒估计要大迁时分才能赶到菟和山。

若敖独行看着毒辣辣的太阳,立乘在戎车的中尉之将齐褐也只瞅着烈日。与普通秦卒不同,卫尉、中尉两军开始时用鱼鳞石甲,石甲沉重,不加头胄就有二十多公斤,加上头胄已经是三十多公斤。石甲沉重不说,还很脆,后来鱼鳞石甲换成了鱼鳞铁甲,铁甲不脆,但依旧沉重。

加上酋矛、佩剑,士卒背负的重量接近四十公斤。这样的负重在烈日根本走不快,走了四十里士卒便气喘如牛,勉强再走十多里,士卒就走不动了。

“禀将军,我军疲惫,请暂歇一刻。”都尉的戎车逆行而来,向齐褐请示。

“将军,我军既已行五十余里,还请暂歇,不然至商邑也不可战。”另一名都尉也驱车而来。

“不行!”齐褐脸色一寒。“大将军命我驰援商邑,岂能……”

“报——”齐褐就要拒绝都尉,数里外有戎车奔来,他不由提着心张望,生怕楚军拔了商邑。

“禀将军,”戎车有两辆,还有数名骑兵相护。到跟前后一名军吏下车揖告:“都尉知将军率军前来,特命小人相迎。”

“附赘悬疣也!”本以为是什么讯报,没想到是来迎接,齐褐心中顿时不悦。“我问你,商邑若何?竹林关若何?”

卫尉、中尉是王卒、是禁卫军,驻守商邑的秦卒只是普通的郡卒县卒。不说都尉巴,任何将率、尉校对卫尉、中尉都极为客气,这些可是大王身边的人。

齐褐的不客气让相迎的军吏尴尬,他答道:“禀将军,商邑此时无虞。竹林关大火天亮前已灭,都尉又遣五千卒前往驰援。”

一听说商邑无虞,两名都尉就不屑的咳嗽了几声。愠怒的齐褐也不愿士卒在烈日下行军,只道:“传令:全军暂歇,造饭就食。”

*

“若敖!若敖!若敖!若敖……”

伏击前的等待让楚军大多数士卒得到了休息,眼见秦军从官道逶迤而来,鼓声一响他们就从竹林里跳将出来。再强的军队只要没有展开,战斗力也要大打折扣,竹林距官道有五、六十步,随师士卒并没有列阵,他们高喊着‘若敖’,持着矛一队队猛冲上去。

几十步的冲锋时间非常短暂,秦军根本来不及变换成战斗队形,突遭冲击当即就陷入混乱。楚秦两军陷入鏖战,泰越士卒则穿过竹林绕到了秦军队尾,竹林一阵颤动,他们也疾冲而出,迅速截住秦军的退路。

一万四千名楚越泰士卒伏击五千名秦军,战斗仅仅进行半个多时辰就接近尾声。只是这一场厮杀过后,不少楚军士卒躺在地上不打算再起来。

“击鼓!速速击鼓!”鼓声再度响起,地上的士卒有些挣扎着起来,有些则继续躺着。

“禀将军,士卒、士卒……已疲。”奔过来的旅长知道若敖独行是在催促,可所有人都累了。

“已疲?!”三日奔行,夜战后又是一场伏击战,若敖独行自己累的也够呛,说话力气不足。“商邑秦人既…援竹林关,已设备也。若不速至,二十万大军拔不下咸阳,罪在何人?”

若敖独行知道自己擅自拿下荆紫关把事情搞砸了,他必须不顾一切拿下商邑,方能弥补此前妄为造成的后果。他看着麾下的四个旅长,又看向宋敖和竹:“我军若不能速下商邑,楚越各部七年之功、数十万将卒之汗血,一日尽废也。”

“此距商邑不过四十里,泰人愿为先锋!”竹厮杀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他先于越人追上随师,就是要证明泰人绝不会输于越人。

“非商邑,乃菟和山。知否?乃菟和山。”若敖独行强调着。“我军必要占据此山,才能阻截武关秦军增援商邑。”

“何须多言,我师已行。”宋敖撇了竹一眼,他率领的是西瓯之师,足足一个满编师,只是没有骑兵。鼓人击鼓的时候,越人士卒已经收拾行装,再度前行了。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看着倒在地上疲惫得不想起身的楚卒,手掷军旗的若敖独行无奈下唱起了国殇。听闻熟悉的歌声,士卒忍着痛楚挣扎着起身,他们跟着前进的士卒唱起。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几千人在高歌,也在前进。听到歌声逐渐北去,哪怕是再疲惫的士卒也不愿再仰躺于地,他们一个个接一个起身,追着歌声而去。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随师的队列越来越整齐,掉队的士卒一个个归队,站在既定的位置上,身侧的同袍随即拍去他们身上的草屑和尘土,像是欢迎他的的归来。

举旗前行的若敖独行最初没有回头相望,走出一、二里他才回头。看到随师的队列依然严阵,他终于放下了心。又走出里许,他才下令全军奔行。士卒歌声未绝,他们高歌着疾驰,奔向三十里外的菟和山。

战争中敌我纠缠的部分是可见的,纠缠之外的敌方部分永不可见,这就是战争的黑箱。驻守在商邑的都尉巴,领军驰援商邑的中尉之将齐褐,还有执意要速速拔下商邑的若敖独行,在战争结束之前,三人永远也看不穿敌方的黑箱。他们只能摸索着,靠着自己的感觉行动。

都尉巴的斥候最先发现奔行而来的楚军,只是他手里剩下的兵力非常有限,增派一千人至菟和山后,求救的军吏匆匆奔往齐褐率领的中尉之军。

‘咚咚咚咚……’到达菟和山五里外的楚军已经能听到山上秦人的鼓声,楚越泰三师的士卒奔跑的更急。打算绕后的竹率领着泰人刚刚冲出山谷,便遇到了由商邑增援的秦军。早有戒备的秦军臂弩全部上弦,他们在五十步放箭,射倒了不少泰人。泰人作战善于近身战,不畏箭雨的他们冲到二十步外先是一顿标枪,然后跳跃着冲入秦军阵列,与他们绞在了一起。

楚军听闻菟和山上的鼓声,齐褐率领的中尉之军也听到了鼓声,两军在菟和山东面的山脚相遇,在双方士卒的暴喝声中,夷矛和酋矛粗暴的捅到了一起。

第四十一章 鼠穴

自从配备夷矛钜甲以来,楚军就从未遇见过敌手。身着钜甲的他们不畏敌人的兵戈,阵战中只有他们捅死敌人,敌人却难伤他们分毫。而这一次遭遇战,他们已经脱下了大部分钜甲,一些士卒因为疲惫,最后连胸甲也脱下。

甫一交锋,夷矛捅在秦军的铁甲上,酋矛则捅在楚卒的躯体里。这时候诸人才知道,没有钜甲的保护,血肉之躯是如何的脆弱。

虽然只是双方小规模的遭遇战,可秦军的二五百主瞬间发现这些楚军竟然未着钜甲,并且一交锋他们就被己方士卒冲的大退。中尉士卒的身高皆在七尺六寸以上,楚军却不过七尺。高大者身披鱼鳞铁甲,矮小者只着长襦,因为身体本能的畏惧,楚军被秦军杀的大退。

方形的菟和山东面两个角对准了两条通道,北面对准了武关官道,南面的对准了丹水谷道。只要秦军杀退楚军,将他们往南赶出这个长不过四里、宽不过几百米的山坳,就能封死丹水谷道;反过来,如果楚军能杀退秦军,一直冲到方山的东北角,同样也能封死武关道。

楚军士卒多未着甲,二五百主一时大喜,他夺过鼓人的鼓槌亲自敲起车上的建鼓,命令秦军前进。经过刚才的冲杀,此时双方已是木柲错着木柲,矛头指向矛头。眼见身披铁甲的秦军阵列缓缓向前,尚不习惯无甲作战的楚军本能的后退。然而,当看到伤亡的同袍被秦军吞没,听闻他们在秦军军阵中发出怒喝和惨叫,他们又马上驻步。

“杀!”阵中的誉士爆出一声怒吼。不顾身上只有一件胸甲,猛冲向矛阵林立的秦军阵列。跟着他们,楚军士卒也对秦军阵列猛冲,任由酋矛将自己戳穿。

鱼鳞铁甲甲片护着甲片,因为冲击距离过短,锐利的矛尖只能在鳞甲上打滑。除了几个未死的誉士弃矛拔剑,近身刺倒了数名秦卒,冲上去的楚卒多数战死。

楚军冲击时,若敖独行又在奔行。跟着他,矛卒前举着夷矛,疾奔在山坳东面的山林里。建鼓声不绝,但这不是楚军的鼓声,这是秦人的鼓声。藁草和林木的阻挡让他们看不清山下的战况,可听闻这鼓声,众人皆心知不妙。

若敖独行大致能猜到山下的情势。只剩下胸甲、有些士卒连胸甲都没有的楚军一旦与中尉、卫尉之军矛锋相对,占优势的肯定是秦军。夷矛虽然长了四尺,但两军握矛方法的不同——楚军矛手并不握矛端,那里是配重;秦军矛手则握着矛端,没有配重——矛尖前伸的长度也不一样。最要的是秦军身着鳞甲,没有胸甲的楚军碰上同样手持长矛的秦军,必然会被杀的大退。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侧击。纵队的楚军奔行在山林间,队列丝毫不乱,如果从秦军侧后冲矛而下,必能将这股秦军杀退。如果能集中全师所有甲士,在将秦军赶出山坳,等友军上来,己方就能获得胜利。

奔行在闷热的山林,草叶割在脸颊和手臂上,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痛。这只是小痛,最难受的是胯腿间的肌肉酸痛。这种酸痛让人不自觉想放弃对双脚的控制,任由步伐高一脚低一脚踩棉花那般踩在小小的山径上。这些显然是不被允许的,无数次训练表明,一旦放松对双脚的控制,即便不会跌倒,队列也难以保持整齐。

为此,九百名矛手,一百四十四名弓手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自己步伐,以保持着队列的整齐。不知奔行了多远,队列才慢了下来,然后又急速奔行了一阵,最终止步。

“听我口令:列阵。”队列最后转而下山,快接近山坳时,旅长斗蜃沉闷的声音响起,九百矛手列成一个长宽皆三十人的阵列。

“负甲者在外,无甲者在内。”若敖独行的声音,透过林木间的缝隙,他能看到楚军正被秦军步步逼退。好在山坳南面较北面狭窄。

有人扔了胸甲,有些人却咬牙背负。若敖独行的命令下达,他奇迹的发现全旅士卒没有任何变动。这些士卒全都穿着胸甲,而且腰上还佩着钜剑。

“善!大善!”他大喜道,目光扫过阵列中的所有人。

“贪功而拔荆紫关,我之罪也。”他道。“而今秦人已觉,若不能速速拔下商邑、不能夺下菟和山,我军便不能击破蓝田,便不能攻拔咸阳,便不能灭秦!

秦人之恶,非吞天下灭列国而不可,唯有灭秦,天下方得安宁,楚地才得安宁……”

大司马府的作战计划极为保密,即便是若敖独行,也是成通来荆紫关问罪那一日才知道所有细节。而军中士卒,知道的不过是复郢,往西进攻也是为了保护楚地,从来没想到西进的目的是为了灭秦。得闻若敖独行相告,每个人惊讶后全都站直了身子。

“山下秦军乃秦国中尉、卫尉之军,”若敖独行既是在相告,也是在让士卒休息调整。“所谓中尉、卫尉,秦国之王卒也。其身披鳞甲,手持酋矛,皆遴选之士。君等若无先死之志,不可复生……”

“将军勿需多言,灭秦卫楚,死而无憾。”有人打断,这是名誉士,他返身看向身侧同袍,不屑道:“若敖之军,岂惧王卒?乃王卒惧我矣。”

矛阵里传出一阵剑击木柲的声音。身在敌侧,这种敲击就是所有士卒的赞同。

“请将军下令!”誉士喊道。

“请将军下令!!”九百名矛卒、一百四十四名弓手也喊,他们的血已经沸腾,急不可耐。

“听我口令,端矛。”旅长斗蜃喊起了口令,如林的夷矛端起。

“放!”在他的示意下,等候已久的弓手开始放箭,这是矛阵冲击前的预备。

‘嗖、嗖……’箭矢从靠近山坳的密林飞出。站在这条山脊北端观战的齐褐看见楚军箭矢大吃一惊,喊道:“荆人在林中……”

齐褐话音未落,九百名矛手已经呐喊着冲向了山坳里的秦军阵侧。箭矢除非命中率面门、手脚,对秦卒毫无杀伤,但锐利的夷矛顺势冲来,狠狠地捅在鳞甲上,一旦勾串小铁片的铜丝延展断裂,甲衣就穿了。三十排矛手接连不断的冲矛,这一段秦军军阵尽毁。

被秦军逼得步步后退的楚军见友军猛冲秦军侧翼,也不顾身死的反冲。夹在两支楚军中间的秦军虽想稳住阵势,可身后的楚军已弃矛拔剑,贴着背心杀来,他们只能溃散。

杀死最后一名抵抗的秦卒,整个随师都高喊起来,“若敖!若敖!若敖……”

“将军?”齐褐看着楚军矛卒从山林里钻出、看着他们冲入秦军军阵、看着秦军阵列被他们击溃。虽然难以想象矛阵可以穿林而过,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机动,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挥手拦住焦急的秦军都尉,齐褐说起了一名赵军将领的名言。

“荆人将勇,我军怎能示弱?”都尉以为齐褐是在说秦军不勇敢。“末将愿请一战。”

“勇只能夺阵,却不能夺势。”齐褐指着自己站的这条山脊道:“虞都尉,我要你领卒五千,以占此山脊。”

“山脊?”此前大家争夺的只是山坳,没想到齐褐要自己争夺脚下这条山脊。

“然。”齐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唯有占此山脊,方可迂回荆人之后,方可阻荆人穿林而攻。再则,荆人无甲,带上所有弓手,见荆人即射之。”

弩是平民武器,训练几个月即可用,只是弩机昂贵;弓在秦军中已近绝迹,但中尉之军作为禁卫军,仍然保留三千弓手,这三千弓手可以要楚军的命。

“赵都尉,”齐褐接着下令,“你亦率五千人,增援菟和山,务必守住营寨,若营寨有失,定斩不饶。”

“末将敬受命!”山坳为两军共有,西瓯之师可以进攻菟和山,中尉之军也可以增援。双方鏖战于这片狭窄的山地,必要一方彻底倒下,战斗才会结束。

“禀将军,秦人……”靠着刚才的侧后冲击,楚军稳住了阵脚,但秦军的动作接连不断。一军竟然爬上了左侧山脊,顺着山脊攻来;另一军则增援厮杀不断的菟和山,山坳中的秦军也在重整阵势,意图再战。

“炮兵、炮兵何在?”若敖独行想起了杀手锏,四门火炮只要并排放列,一开炮山坳里的秦军就会溃散。

“炮兵、炮兵?”诸人也才想起来炮兵。正要急传炮兵时,一个满脸哭丧的炮卒挤开人群走了上来:“禀将军,四门火炮,炮架皆毁也!”

炮车奔行百里,临近菟和山的时候,潘轩等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近六百公斤的炮筒因为剧烈的颠簸撕裂了两侧的卡座,从炮架上掉落下来。

“潘轩何在?”若敖独行揪住了来人的衣领。

“潘连长在数里外抬炮。”炮手相告道。一听说在数里外,若敖独行便无力地放开了他。这一战,只能靠血肉之躯硬顶。

第四十二章 鼠穴2

靠着火炮和火药,楚军一路攻城拔寨到此。忽然之间没了火炮,若敖独行只觉得自己少了一根脊梁骨。以斥候的回报,秦军人数多于自己。以两个师加一个旅的疲惫之军,要想击退眼前这些坚甲利兵的秦国王卒,不是说没有胜利的希望,但胜利的希望极为渺茫。

秦军若胜,自己被赶回丹水谷道,虽说明后日楚军可以继续进攻,但这最少要耽误两天时间。有这两天时间,楚军已直逼蓝田了;有这两天时间,五万秦国王卒会非常从容的西退至峣关与自己再战。原本可一鼓而下的峣关、蓝田,不知道又要耽误几天……

想到这些后果,若敖独行心里就在滴血,可眼前的四名旅长正在等候他的命令。此时五千秦军已陆陆续续爬上了东面山脊的北端,开始小心翼翼的往南而来。

齐褐此前想到的赵将是赵奢及其指挥的阏与之战。赵军当时奔袭阙与,因提前抢占了阏与北山,秦军屡攻不下,最终只有退走而胜利。现在的情况与阙与之战类似,所不同的是现在有两座北山,东面一座、西面一座。

西瓯之师正在攻拔菟和山,山上的秦军被他们杀得大败,齐褐速令都尉赵率军五千人前往增援,而都尉虞的八千人势必要在天黑前拿下东面山脊。时已高春,下春过后就是悬车。即便是夏日,悬车时分天也很快要黑。秦军必要在天黑前把楚军赶出山坳,然后守到明天早上武关秦军增援巩固防线,这一战就胜利了。

“将军……”若敖独行显然有些失措,斗蜃因此喊了一句。

“我率军守山脊。”若敖独行回神道。“唯有守住山脊以待息师,我军方可……”

“非也!应是末将率军死守东山山脊。”斗蜃毫不客气的打断,他又道:“山林之地,草木蒙茏,枝叶茂接,非夷矛之地……”斗蜃说着话,手上奋力抽剑,一剑就将夷矛木柲斩断,他举着只剩半截的夷矛一振,道:“此乃短矛之地也!”

“山脊山腰,萑苇竹萧,险厄相薄,此非弓弩之地,乃剑盾之地也。”斗蜃拿起一块秦卒丢弃的盾牌,这是此前准备在谷道口阻挡楚军的秦卒丢弃的东西,可惜只有一、两百块。“秦将令其卒夺取山脊,不令剑盾之卒而令酋矛之卒,此大误也。”

相比于若敖独行和周围三个年轻的旅率,斗蜃是老人。他对正在指挥作战的秦将并不看好,此人绝非久经戎马的将率,不然不会下达如此愚蠢的命令。即便苦练纵队战术的楚军也只能在山林间奔行,而不能在山林间战斗。

“善!再予两旅之卒,东山便交由你。”若敖独行看向斗蜃的目光无比热切。

“末将敬受命!”相比于山脊上的战斗,山坳基本被忽略了。斗蜃揖礼受命而去。三个旅的楚军矛卒变成一卒一卒,每个卒都把夷矛木柲斩断,以便在林中战斗。五百多名弓手多是持秦卒扔下的盾牌,弃弓而用剑。

三千多人的队伍登上山脊后并不与秦军作正面的交锋,而是从山腰奔行而过,直插秦军身后。两丈长的酋矛刺前可以,但如果转身刺左、刺后、乃至刺后,因为木杆太长,往往会被树枝挡住。

酋矛不灵活,弓箭也不好使——楚军并不正面交战,而是像越人那样突然从山腰林密处冲出,弓手根本不能抛射。如果不能抛射,那三千弓手完全是浪费,他们只有前排可以直射,山脊狭窄,根本占不了这么多人。

一个卒一个卒的楚军野猪般在林中穿行,冷不防从叶茂出猛扑出来。秦军弓手来不及放箭,矛手也来不及转向。而当他们拔出佩剑短兵接战,就会发现佩剑根本不是楚军短矛的对手。

原本占尽优势的鱼鳞铁甲现在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楚军不再猛捅身躯,而是突刺喉颈、挑刺胯下,这里是鱼鳞甲保护不到的地方,一旦击中往往能一刺毙命。不能防御也就罢了,秦军因为身着重甲,转身慢、反应慢、追击更慢。

四里长的山脊上嘶喊惨叫声不断。只是碍于枝叶的阻挡,齐褐等人看不到整个战况,正当他极目南望时,一卒楚军已从东侧山腰绕至他的北侧。站在山脊上戒备的千名短兵只注意防前而不注重防后,毕竟山下全是中尉士卒,谁也想不到楚军能从身后猛扑过来。

“荆……”一名短兵仅仅喊一个荆字,就被冲前的楚卒一矛捅穿喉咙。楚军仍然是一排一排的冲矛,短兵不喊百步外的齐褐也会警觉。见楚军扑来,短兵们一阵慌乱,齐褐身边的亲卫急喊‘护将军、护将军’,拽着齐褐快步奔下山脊。周围的短兵见齐褐奔下山脊,自然也跟着下山,乱中出错,等跑到半山腰,诸人才察觉那面旌旗竟然给忘了。

“若敖!若敖!”山脊上秦军旌旗被楚卒挥舞着,整条山脊上的秦卒皆被赶下山坳。遥对着东山上缴获秦军旌旗的楚卒,菟和山上也响起了越卒的欢呼,他们举得是西瓯之师的军旗——与东山上的楚卒一样,甚至比楚卒更加利索,大长老宋率领的越卒尽扫菟和山上的秦军。

楚卒高喊‘若敖’,越卒大叫‘士击’。眼见两山都被楚军占据,山坳内的秦军缓缓退出这段山坳,只把守山坳与武关道的狭窄关口。而当楚卒、越卒从山林间再度绕后侧击,损失千余人后,秦军不得不放弃关口,一直退到三里外才再度列阵。这时候,脱出炮架的火炮刚刚赶到,喜悦的欢呼声中,潘轩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菟和山已失?!”武关,收到讯报的赵亥惊得暴跳。

“禀、禀将军,荆人善山林之战,士卒入林疾行而不乱,我军弗如也。”前来报讯的令骑转述着齐褐交代的话。秦军不是不知道也把矛柲截短,而不是无法在山林中疾奔不散。越是复杂的地形,对纪律和组织的要求也就越高,齐褐的遗憾在于:哪怕身高皆在七尺六寸以上的中尉之卒,一入山林也是散乱。

“弗如?哈哈……”赵亥怒极反笑,未亲历战场的他无法想象山林间小队小队的血腥战斗。

“禀将军,”令骑不敢多言,倒是明堂的将率提醒道:“荆人既占菟和山,而我军仅余万人,荆人又当有后续之师,商邑已失也。商邑既已失,还请将军早做决断。”

没有在第一时间守住菟和山,再增兵夺取已经来不及了。这是在座将率的判断。虽不知荆紫关、竹林关的消息,可两万楚军出现在商邑,显然这两座关寨已被楚人拔下。既然这两座关寨被拔下,楚军就不可能仅仅两万人攻拔商邑,现在攻拔商邑的不过是前军。己方增援商邑的结果很可能是己军与楚军在商邑大战,这根本于事无补。

既然于事无补,那就该尽早撤退——武关东面的武关水从北面的卢氏县而来,溯武关水北上可至卢氏县。从卢氏县往西经过洛南也可转至蓝田、关中。

“不可。大王命我驻守武关,而今荆人未至却弃关而走……”赵亥连连摇头。“我军必要和荆人再战,以夺商邑。”

荆紫关、竹林关已破,武关就短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几个月正是丹水水满季节,水路运输不但比陆路运得多,还比陆路运得快。只是受命于此驻守的赵亥不甘心这样退回关中,他必要与楚军决一死战,以阻止其向西攻往蓝田。

作为武关守将,赵亥有权决定战与不战。而在西面五百里外的咸阳,趁着最后一抹霞光,荆人攻占菟和山的消息传到了国尉府。国尉卫缭甫一听到菟和山三字,牙就忍不住发抖。他极力的镇静,但牙齿碰撞的声音无可掩饰。

“役夫!役夫!役夫!”良久,他骂出了这几个字,然后起身往曲台宫而去。身前的几案被他撞翻,下阶后天忘记了穿屦,他就这么赤着脚奔向曲台宫。

即便在平时,赵政也有处理不完的公务,而今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他在曲台宫明堂常常一坐就是半夜。

大军作战,粮草是要第一要考虑的。六十万大军驰援南阳,路上的粮秣还好解决——古代行军,粮秣大多就地解决,唯有蒙恬略取河南地、屠睢攻百越这样的外线作战,才要依靠后方运粮。行军中,只要军队不重复经过一地,粮秣是无忧的。但等这六十万人到了南阳,因为南阳郡各县邑的官吏不是被杀就是逃亡,粮秣就不好解决了。

官吏是秦国的骨架,奸人是秦国的斥候,占据南郡、南阳郡的这段时间,楚军毫不留情的斩杀官吏,野火燎原般的尽剿奸人,再便是焚烧官衙内的简牍。这些一去,秦国彻底失去对基层的控制,即便县邑仓禀里有粮秣、各县乡野有力卒,秦军也没办法从各地汲取资源。

黔首会主动给秦军送粮吗?当然不会。据说这些人受了楚人的蛊惑,各县乡都在捕杀关中旧黔首。得知此讯的赵政不免生出巨大的怨恨,他发誓等秦军收复两郡,必要将这些人以国贼的罪名族诛车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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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决心

遵纪守法、忠国忠君,这是赵政心中对黔首的基本要求。具体言之,即便秦军昨日才攻克城邑,一旦大秦在此建立郡县、设置官衙、派遣官吏,城邑内的黔首就成了秦国的臣民,必须对自己和大秦效忠,不然就是可以族诛的国贼。

可惜的是这样的国贼数不胜数。南郡作为旧楚地,因为顾及芈太后和华阳太后的母国之情,五十年来并未完全被彻底同化,国贼最多;南阳郡春秋时便邦国林立,战国时又列国相争,地理上还连通楚魏韩三地,当地百姓并不顺服,国贼也多。反倒是析地对楚军的军令阴奉阳违,可惜析地是在南阳之西,不在南阳东北。

秦军自带的粮秣有限,六十万大军只能靠三川郡、颍川郡供给粟米。三川郡还好,颍川郡是去年才吞并的韩地,眼见楚军攻入南阳,新黔首必有反叛之心。六月收粟尚早,若是他们的反叛影响了粮秣的征集和输运,大军因无粮撤军或者战败,这样的后果将毁掉大秦。

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赵政提笔在颍川郡郡守上书的简牍上挥笔疾书,而后将其放置在自己的右侧,这时候赤着脚的卫缭刚刚登堂。

“卫卿何事?”事关战局,卫缭不经通报即可进入曲台宫明堂,赵政对他的到来并不怎么惊讶。

卫缭惊慌,赵政镇定。看见如此镇定的大王,卫缭脸上一阵苦笑,他正色道:“敬告大王,商邑急讯:荆人已拔菟和山!”

“何谓?!”赵政不知道菟和山在何处,但知道商邑在何处。

“敬告大王:”卫缭再道:“商邑来讯:荆人已拔城东十里之菟和山。”

赵政大约用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一掌击在案上,怒喝道:“赵亥何在!武关何在!!”

“禀告大王,荆人当溯丹水而上,从竹林关攻至商邑。”秦国飞讯传输的信息非常有限,但武关道上所有要地皆有编号,菟和山自然也在其中。商邑来讯,武关也在随后来讯,这说明武关未失,卫缭故而推断楚军是溯水而上,从丹水行至商邑。由此还可以推断,丹阳、荆紫关早被楚军攻取。

“丹水?”赵政明明知道丹水在哪、流向何方,可他还是找来地图,看着地图上丹水。“楚军何日可至蓝田?”他的声音有些发冷。

“禀大王,商邑距咸阳不过四百里,”如果说赵政的声音有些发冷,那卫缭的声音就有些发颤,他极力的控制住自己,尽力不显现惧怕的模样。“虽有峣关,然峣关…、峣关……”

武关道到了秦岭以北,这就不是一条路了,而是好几条路。现在走的是蓝田——蓝桥、蓝桥——峣关、峣关——上洛这条路。但在这条路的北面,还有一条山谷,经由后世的普化镇——老君峡——黑龙口镇,也能通到上洛。

这是近代修西荆公路所取的路线。之所以要避开蓝田——蓝桥——峣关段,只因蓝田——蓝桥段实在是难行,且又多水涝,道路易坏。现在这一段还是木栈道,凿开山壁,插入章梁,铺设木板,如此才能通行。马车时代可以忍受,汽车时代就忍受不了了。

除了以上两道,南面还有一条谷道。唐中宗景龙年间,襄州刺使崔湜见长安城人口繁多,从黄河三门峡输运漕粮极为不易(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忽悠朝廷立项,立项才能捞钱),上书称:‘山南可引丹水通漕至商州,自商巉(chuan)山出石门,北抵蓝田,可通挽道’。

果然,‘中宗(皇帝)以湜充使,开大昌关,役徒数万,死者十五’,这个项目由崔湜全权负责。道路开通后为彰显政绩,崔湜居然‘禁旧道不得过’,而新道‘每经夏潦,摧压踣陷,行旅艰辛,僵仆相继’,最后整个项目完全失败。

崔湜能开新道,自然是此道确有开通的条件。民用或许不能,短时间军用并无不可。如此,上洛至蓝田最少有三条通道,即便秦军死守峣关,楚军也能从南北两谷道绕过。

知道其中利害的卫缭之所以结舌,正是因为商邑一过,四百里内无险可守。唯有蓝田所在的蓝田谷口可以挡住楚军,但这个谷口太大,秦军根本就无险可据。

“卫卿!”赵政见卫缭发怔,心中也有些慌乱。前一刻钟他还在想收复南阳、南郡后,族诛车裂那些国贼,现在局势立变,楚军只要攻破蓝田,就会兵临咸阳城下。

“臣、臣……”卫缭清醒了过来,“臣请大王速至雍城暂避。”卫缭如此劝道。他见赵政色变,又道:“商邑距咸阳不过四百里,如今丹水大涨,荆人乘舟一日可至上洛城下。上洛距咸阳不过三百里,荆卒轻利僄遬、卒如飘风,三百里两日可至也。”

卫缭一边说,赵政一边坐倒。待他说完已惊骇的说不出话。在卫缭的计算里,楚军从商邑赶到咸阳的时间不过三天。对一场有预谋的奇袭来说,三天时间不会太长只会太短。

“寡人、寡人……”好一会赵政才想起什么,想到后他急道:“关中士卒已征三十万,我军尚可一战!寡人要亲临战阵,阻荆人于蓝田!”

赵政说的斩钉截铁,卫缭更急:“大王甚不可!关中皆老弱之卒,若此战我军大败……”

“那寡人也要死守咸阳!”赵政退而求其次。“咸阳城高七丈二尺,此天下雄城,当年荆王死守陈城,亦不过四丈八尺。”

“大王!”卫缭看着不想认输的赵政几欲哭谏,“咸阳天下雄城,然仓禀皆在城外。城内十二万户,军民六十余万,若是围城,仅需一月,城内便要易子而食。且荆人有巫器之威,瓠口塞可击破,咸阳为何不能击破?臣请大王以夏苗之名,暂避雍城,再命李信之军速速驰援关中。”

“寡人绝不命李信驰援关中!”赵政拂袖,他已失去了最后的克制。“此荆人之计也!此荆王之计也!!熊荆正要寡人大军驰援关中,如此其可尽复故楚之地,寡人岂能让其得逞?!岂能!”

明明是必胜之局,却因荆紫关、竹林关的失守而面临满盘皆输的结果。秦国这一仗如果输了,还怎么灭四国、一天下?

楚国这一战如果赢了,上洛以南的汉中、巴蜀、黔中、巫郡,上洛以东的南阳、南郡,将皆归楚国所有,楚国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国。

还有天下的局势。一旦咸阳失守,齐、魏、赵三国必会尽发士卒,猛扑而来,以争夺大秦在东方的郡县。刚刚征服的韩地,韩人也会谋求复国……

秦国百年来靠战争征服的一切,皆会因为这场战败全部失去。赵政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必须死守咸阳,保住数代国君呕心沥血开拓的疆土。

想着这些,卫缭虽然还在劝谏,赵政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寡人心意已决,必要守住蓝田!”他似乎找回了勇气,言语从容不迫,镇定自若。

“若我军败……”卫缭口已经说干,却依旧没有说服赵政西苗雍城。

“秦军必不败。”赵政傲然,“荆人袭我,不过数万,有何可惧。”

“荆人虽数万,然皆材士精卒,又有巫器。”卫缭道。“用兵之法,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关中老弱之卒,必不敌荆人。”

“速令李信遣军二十万,日夜疾行,以救咸阳。”赵政并未失去理智,他并非把守住蓝田的希望寄托在关中那些老弱士卒身上。“再急令赵亥,战至最后一人,亦要拦住荆人。”

调兵遣将一向是国尉府的事,可赵政现在却在调兵遣将,如此以表示自己的决心。卫缭心中悲叹,只道:“大王心意已决,臣知矣。臣今夜便策画蓝田,以拒荆人。”

“善!”赵政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他要的就是卫缭全力助己。

“或可令舟师至霸水。”身心疲惫的卫缭终于出了一个主意。“荆人翻越山岭而来,当无舟师,我军舟师可在霸水之上阻截荆人。”

赵政闻言一怔,哈哈笑起:“荆人舟师之威,莫挡也。今我以舟师相拒,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善。大善!此大善!”

赵政笑声极为突兀,他太需要必胜的依仗了,而舟师恰恰成了这个依仗。假如说霸水不过宽阔,那这个时节的渭水足够宽阔了。秦军一可以舟师巡回霸水、渭水,阻楚军架桥;二可以据霸水、渭水而守,楚军一旦渡河,即半渡相击。

然而他所不知的是,一旦楚军炮兵在霸水、渭水沿岸放列,密集的炮火不但可以将任何舟楫击碎,更能在河对岸清理出一片安全地带。这个时节渭水确实宽阔,但总有狭窄之处,只要水面宽度少于八百米,楚军便可在炮兵的保护架设浮桥。

卫缭虽不知火炮的真正威力,却又隐隐感觉到舟师可能无用。楚国大司马府如果没有考虑到舟师这个因素,又怎会发起如此迅猛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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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使命

一夜之间,秦国就变得岌岌可危;一夜之间,咸阳就成为战争前线。几十骑连夜奔出咸阳,上万上万的城旦们将城外仓禀里的粟米运入城内,少府急急启封点验库内兵甲,胥吏挨家挨户告知傅籍黔首明日就征……

这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待到清晨视朝,脸上难掩倦意的赵政一说楚军已至商邑,进逼四百里外的上洛,偌大的正朝像是瞬间抽走了所有空气,变成无法传递声波的真空。

群臣色变。他们知道四百里是什么概念。四百里奔行不过四日,而以楚军的剽轻,也许不过三日。三日、三日楚军就兵临咸阳,这可不是上次那样的奇袭,是几万、十几万大军的攻伐。

“臣请大王命李信速救咸阳。”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冯去疾,他要比其他人精熟兵事,知道靠关中那些老弱守不住蓝田。“再请大王避于雍城。”

“臣附议。臣附议……”满廷皆是附议之言。“荆人有雷鸣之器,大王万不可留于咸阳。”

附议之后,臣子们再度提起暂避雍城之策。李信远在数百里之外,只有暂避到雍城,才能等到李信率军回援关中。

“荆人攻拔南郡,国尉不知也;荆人攻拔武关,国尉不知也。臣请大王遣李信回援关中,臣亦请大王暂避雍城,臣更请大王悉更国尉,以治其罪。”李斯忽然就发难,句句直指卫缭。

他的话在群臣中激起一片赞同,诸人就要附议,赵政拂袖道:“寡人任卫卿为国尉,以你之意,寡人亦有罪?”

“臣未言。”李斯心中大惊,他现在与熊启拴一条绳子。本着文官对武官的固有仇视,他以为能扳倒卫缭。“臣只言国尉失职,若非如此,荆人为何一月之内拔下南郡、南阳,又为何速速击破武关、进逼咸阳?”

“廷尉所言甚是,臣确有罪。”李斯话落刚落,卫缭自己出列认罪。“臣无能而不得荆国讯报,以致荆人一月之内拔大秦两郡;臣失职不知荆人逆丹水而来,致使其绕过武关,欲入咸阳。臣有罪,请大王治罪!”

“卫卿何至于此?此非战之罪!列国攻伐,焉有一日破一城,一月破十数城之例?”赵政在为卫缭开脱,更在感叹楚军破城之快。秦军如果有楚军速度的一半,赵国早就灭亡了。

他的体恤之词让卫缭热泪盈眶,质问之词则让群臣震骇。一日破一城,那咸阳呢?咸阳如果也在一日之内拔下,那不是说最多三天,自己就要面临楚人的钜刃——楚军每占一地,都斩杀官吏、尽剿奸人,自己身为秦臣,是不是也在斩杀之列?

“寡人欲领军与荆王战于蓝田……”正朝寂静,赵政的声音在廷上回响。

“大王万万不可!”冯去疾焦急大拜,“关中老弱,岂是荆人之敌?”

“大王万万不可!”跟着他,整个正朝的臣子都跪地大拜。赵政一旦兵败蓝田,咸阳就完了,咸阳如果被拔,秦国可能就亡了。

赵政不为所动,只道:“八十多年荆人亦攻至蓝田,先君昭襄王避走雍城否?寡人岂能避走蓝田而置太庙、太社于不顾?寡人心意已决,你等勿需再劝。”

赵政一旦抬出秦昭襄王、一旦抬出太庙、太社,群臣即便想劝也不敢再劝了。赵政对群臣的沉默很满意,他又宣布道:“荆人此次攻来,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

昨夜赵政和卫缭商议到天亮,每想到一计就记下一计。赵政重赏以求计,说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是广开言路也好。不论如何,秦军都要死守蓝田,以待援军。

*

正朝赵政宣布重赏的时候,六十万秦军正在通过崤山东南的崤塞。这条古道夏时就已开通,数千年之久,留存至今。三伏夏日,秦军只在清晨和上午行军,中午一过便要扎营休息。如此一日只能走四、五个时辰,每个时辰十五里,不过六、七十里。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早上起来即便走四个时辰,中暑晕厥的士卒越来越多。渡河以后,大军每日只能走四个时辰,如果是山路,每个时辰不过十里,勉勉强强只能走四十里。

行军皆有队列,正常情况军队皆分数列行军,然而崤塞谷道崎岖,最窄处宽不及二十步。数列纵队只能变成一列纵队。每日走四十里,即便列宽十五人,也要三天时间才能经过崤塞。故而从第二日起,李信下令列宽变成二十人,以求早日通过崤塞。

二十的列宽基本将崤塞堵住,只容一骑通过。中午时分,咸阳的王令终于送到李信面前,诸将大惊失色。

“这当如何是好?”辛胜最急,他是骑将,骑兵四百里两日即可至。

“末将以为我军当速速回援关中,不然咸阳有失!”蒙恬面黑而多须,几经战阵的他早就脱去青涩,越来越有大将之风。

“若是项燕领军,荆人三日可至也。”冯劫吃惊于楚军忽然出现在武关身后,他追问道:“武关何人驻守?为何不阻塞丹水以绝荆人舟师?”

楚军舟师的威力秦军早已领教过了,舟师的可怕不在于它有撞角,而在于它一日可行数百里。楚军能如此迅速的攻入南郡、能诱使秦军在共邑集结,全是这种机动所致,冯劫愤恨武关守将不知楚军战舟之威。

“此时言此,有何益?”李信扫了他一眼。“大王有命:蒙恬率军二十万,速至蓝田以救。”

“臣……”蒙恬没想到大王会让自己率军相救,他浑身一震,大喊道:“敬受命!”

“这是……”六十万大军其中二十万回援关中,那便剩下四十万,楚军有多少万入关中,有多少万守南阳还是未知。如果二十多万楚军全部入了关中,靠蒙恬的二十万人未必能拦得住。

诸将的顾虑李信看在心里,他道:“大王心意已决,蒙将军率军回援即可,我军使命,仍是收复南阳南郡,拒荆人于秦境之外。”

王命就是王命。王命只要蒙恬率二十万人回援,那就只是蒙恬率二十万人回援,众将闻言不再言语。

“荆人既入关中,当使关中士卒救之。”还不知道侄子杨熊犯下大罪的杨端和进言道。六十万大军集合了整个秦国的士卒,以关中旧黔首最多。救援关中,当以关中士卒为宜。

“然也。既救关中,当以关中之卒。”一干将帅连连点头。

“不可。”身为护军大夫的赵梓道,“关中士卒多已过崤塞,若是返归,需多一日。”

时间紧急,秦军只能是尚未出崤塞的士卒往西救援关中,已经出崤塞的士卒继续往东、往南去南阳。关中士卒多已出崤塞,要他们去关中,他们又要再过崤塞。以崤塞的崎岖和难行,这要耽误一天的时间。救兵如救火,一天时间足以影响战局。

“护军大夫误也。”王敖辩道。“崤函之塞,长三十余里,宽仅容一车,二十万大军过崤函最少两日。既如此,可先发十万崤塞以西之卒,明日再发崤塞以东之卒。”

崤函谷道狭窄,瞬时通过能力有限。想到崤函那不见天日的狭窄谷道,赵梓一怔,他又道:“便不能乘舟逆河而上。”

“有二十万士卒之舟楫否?”王敖反问道。

“无有。”不用赵梓回答,幕府里的谋士、治粟都尉已经帮他回答了。秦军或从黄河以南的崤函谷道西进,或从茅津渡过河,回到安邑,再从安邑往西南,从蒲坂过河。

救援之地并非咸阳而是咸阳东面一百五十里的蓝田。走崤函谷道不仅比走蒲坂道短,而且不用再从渭北南渡渭南。以王敖的计算,即便崤函谷道耽误二日,六百里路程最多九天可至。若抛弃一切辎重负重,则七日可至。若还想再快,那就很难了。秦军长时间行军,本就非常疲惫,再加上天气酷热,要想抵达蓝田时还能战斗,每日百里已是极限。

七天时间。咸阳虽然没有相告楚军的情况,也没说明楚军如何击破武关的,可众人皆知楚军即舟师,舟师即楚军。楚军可以逆丹水行至上洛,再从上洛过蓝田而疾咸阳,如此到蓝田最多三日,到咸阳最多五日。

诸将退下后,幕府里一片沉默。李信、王敖都没有说完,然而对视间,两人都能看懂对方的目光:蒙恬的驰援,根本就赶不及。

对视后王敖轻揖一礼,向李信告辞。昨夜从咸阳发来的王命中,除了要蒙恬率军二十万大军驰援关中,还要王敖这个军师前往齐国。

眼下虽是秦楚之战,对齐魏两国的拉拢也不可忽略。尤其是齐国,一旦齐国君臣判断秦国将亡,尽发全国之兵攻秦,后果将无法想象;反之,如果可以说服齐国中立上,不出兵伐秦甚至出兵伐楚,那又会像曾经发生过的蓝田之战一样,楚军匆匆退兵。

齐相后胜在,此计或可行,后胜不在,此计难如登天。王敖心知自己和蒙恬一样,行的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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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救己

蒙恬率军往西,王敖车驾往东。身负同样使命的两人在山道上相遇,两车错毂的时候王敖让御手停下,蒙恬的戎车也随之停下。

“敖窃闻之,蒙将军王父蒙骜将军乃齐人也。”王敖对着蒙恬一揖,朗声开始说话:“然不知,蒙骜将军因何入秦?”

王敖提起了蒙恬的祖父,蒙恬不明其意,默声不答。王敖不以为意,再道:“敖与将军,食前方丈、娇妻美妾,尽享人臣之极欲;攻城拔邑、游说列国,一展胸中之宏志,此皆大秦之赐也。而今大秦危难,救秦即救己,敖愿与将军共勉之!”

世人皆言秦乃虎狼之国,可虎狼之国也有既得利益群体。蒙骜入秦,自然是因为在齐国过得不如意;王敖入秦,也有也是在关东不得重用。天下士人入秦,皆是此理,像李斯那种彻悟厕鼠、仓鼠之别、深知成功全靠境况的人,还是少数。

如果说秦国是天下士人的向往之地,那楚国则是天下士人的鄙弃之国。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从立国起楚国就不愿用外人,更不愿任用贤才。熊荆即位后更甚,列国门客士人竟被驱逐出境,唯有匠人能够幸免。

如今楚军攻拔秦地,斩杀官吏,分封闾域,摆明了是不打算和天下士人分权。如果秦国亡了,天下由楚国一统,那天下将是芈姓贵族、楚国誉士的封邑,绝非列国士人的舞台。既然如此,天下士人缘何要助楚?既然如此,天下士人何以不救秦?

王敖想法如此。两千年后八国联军入京,报纸上传言洋人要开科考,士子们闻讯大悦,抱的也是同样的心思。断人仕途就是断人财路,断人财路就是杀人父母。

崤塞山道,王敖话毕即与蒙恬错毂而过。商邑菟和山,烈日下从武关匆匆赶来的赵亥终于抵达。上午时分齐褐麾下的万余秦军曾数次发动攻势以求夺回官道隘口,然而楚越两师寸土不让,竹率领的千余泰人入山林如鱼入海,不断袭扰齐褐后方,使其不能全力进攻。赵亥赶到时,齐褐所部剩下不到万人,楚军的军旗牢牢地在隘口、菟和山上飘扬。

“末将无能,请将军责罚。”齐褐是以射术得任中尉之将,兵法韬略说起来头头是道,可一旦实战就显露出了纸上谈兵的软肋。

“既战,有胜自有败,谈何责罚。”赵亥耐着性子说了一句,转而问道:“荆人援军至否?彼尚有可战之卒几何?”

“不多矣。”齐褐答道。“末将连番攻伐,荆人已成强弩之末。”

“善!”齐褐没能攻下关隘,没能夺回菟和山,但楚军也被他拖累拖垮。赵亥知道时间有限,当即令道:“击鼓!攻——”

‘咚咚咚咚的……’震天的鼓声在菟和山东面的谷道中响起,挑选出来的数千死士闻声立即向隘口疾行,赵亥举着陆离镜正注目这些死士。不想‘嗖’的一声,雕翎箭从密林中一闪即逝,再出现时已横穿他的颈间。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

“刺客!”短兵见状疾呼,但盖过他们呼声的,是前方两侧山脊上楚军的呐喊。写有‘成’字的红色大旗、写有‘潘’字的红色大旗、写有‘蒍’字的红色大旗、写有‘鄂’字红色大旗……,前方十里谷道山脊上,每隔一段就竖起一面大旗,大旗下楚卒狂喊,杀声震天。

这些也还罢了,最让人绝望的是菟和山上,一面无比宽大的三头凤旗竖立了起来,山上的楚卒呼喊道:“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将军、将军、将军……”楚军虽没有包围自己,可听闻这声势,没有任何一名秦卒认为己方能夺下商邑。赵亥已死,将率们都看向齐褐,希望他拿个主意。

“撤!”一看到菟和山上那面随风飘扬的三头凤旗,齐褐再无战心,咸阳来的王命因为楚军的阻隔并未传到武关,即便王命传到齐褐手中,他也会知难而退。

秦军鸣钲撤退,楚军击鼓追击。山谷逼仄,可大道如砥,几千楚军追着三万多人。鳞甲沉重,秦军士卒只能弃甲而亡。期间也有不信邪的秦军反冲,或是扼守隘口,但追击的楚军不仅仅有夷矛,还有一个营的十斤炮。四匹龙马的挽曳下,它们跑的竟然比甲士还快,逼得驭手不断勒马。即便如此,跑开了的龙马也不时撞到楚军士卒的屁股。

秦军一旦结阵反冲、或是打算死守隘口,士卒就让开道路,让两个连的十斤炮放列猛轰。等炮兵将秦军轰散,他们再冲矛上去追杀。底下的士卒杀得起劲,对蔡师之将潘无命来说,战斗却从来没有这样乏味过。不过对跟着秦军败退的白狄大人、亚里斯多德四世来说,战斗从来没有这样的精彩过。

一个圆形的、长大约一浮、宽八指到九指和楚尼盔甲一样闪亮的铁筒,就是秦尼人说的那种会发出雷鸣声的武器。每次发射它都会像传说中的龙一样喷出烈火和烟雾。当然还有石弹,如果是石头做的话。但以楚尼人的习惯,这更有可能是一枚铁弹。

亚里斯多德四世对这种神奇的武器着迷。要不是毋忌、扎拉斯还有一个秦校拦着,他估计要上前观察研究一番。这是他的爱好,而他的爱好一向广博。

铁筒放置在四轮马车上,由四匹尼萨马拖曳,一旦停下,调转铁筒方向就可以对准敌人发射。铁弹可以打穿人墙,哪怕人墙穿有厚重的铁甲。‘血沟’,这是最先遭遇它的秦尼将军所描述的一个词。这完全正确。铁弹只要触碰到人体,哪怕是落地反弹后触及到人体,都会撕出一条血路。铁弹的射程非常远,超过四斯台地亚,有一些轻而易举的落到了六斯台地亚之外。

地中海世界,最具威力的远程武器就是弩炮,但弩炮的射速不可能有这么快,射程也不可能有这样遥远。六斯台地亚,两部中型弩炮的射程加起来也无法超过这个距离。

“禀大人,将军不愿再遣人相攻也。”秦校面犯难色,白狄大人为了一观荆人雷鸣之器,不断让士卒前去送死,三分五次后,领军的齐褐不得不拒绝了他的要求。

“我是大人!”亚里斯多德四世大怒,为了获知武器的秘密,他并不在乎秦尼士兵的死活。“告诉那名将军,我需要他立即命令士兵向那种武器发起一次真正的冲锋。如果他做不到,我会建议陛下更换一个将领。”

亚里斯多德四世话被迅速报告给了齐褐。齐褐知道他是大人,还是长公子之傅,两刻钟后,数百名褪去重甲举着盾牌的秦卒被组织起来,向那那些十斤炮发起一次真正的冲锋。

血肉与钢铁的交锋又一次重演,十斤炮霰弹的威力不如十五斤炮,可火炮的放列间隔大大小于操典的要求,营长还没有喊出‘双倍霰弹’的命令,秦卒就败退了。

“诸神在上……”目睹这一切的亚里斯多德四世再也没有大人的威风,脑中一直闪现着霰弹杀伤士兵的血腥场面。若不是毋忌和扎拉斯将他抬上马车,马车后方秦军士兵拦住了疾追而来的楚卒,他已经被夷矛捅出几个窟窿。

“啊!诸神。”马车上,亚里斯多德四世忽然抽紧了身躯,整个人打摆子一样颤抖,最后昏死过去。

*

“启禀大王,秦军人已败退四十里。”熊荆的幕府设在商邑县衙,虽然东侧的秦军并不是当下关注的重点,军司马斗常还是向他报告追击的情况。

“不佞只想知道,竹林关沉舟何时清理完毕?”靠着坐骑,熊荆赶在了郢师的前头,他们现在还堵在竹林关。

“臣等不知也。”斗常看了看成通,又看了看其他将率,欲言又止。

这次战役,楚军靠改进后的两桨小翼战舟行军。每日可两百里,只是水道一旦被沉舟阻塞,那就走不动了。弃舟登岸自然可以,可弃舟后粮秣、辎重、火炮、甚至是甲胄和武器……,这些必备的东西就要舍弃。

由熊荆直接授意计划的军事革新令楚军迅速强大,但这种强大依赖更高效率的后勤,一旦失去这样的后勤支撑,楚军就会变得不会打仗。或者说,楚军变得越来越笨重,尤其是火炮的加入,大大制约了楚军的行军里程——行军里程不再由士卒的承受能力决定,而是由挽马的承受能力决定。

在斗常看来,不管清理那些沉舟需要多久,己方都在渐渐输掉整场战争。秦人正在设备、秦军正在驰援。商邑距离咸阳不过四百里,若是能抛弃舟楫和一切辎重,只带着几百吨火药西去,楚军最多五天就能赶到咸阳。

而如果等待工兵清理沉舟,那将是七、八天以后。以知彼司的探报,秦军昨日刚出崤塞。六十万大军不可能一日尽出崤塞,这意味着崤塞西侧的秦军距咸阳只有六百四十里、距蓝田只有五百五十里。即便崤函谷道难行,五百五十里也只需要六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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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窃闻

悬挂凤旗的五彩王舟驶过梓邑后,便徐徐进入魏国上蔡。烈日炎炎,上蔡郡郡守公孙卯一直在边境上等候。王舟一入魏境,他便恭敬地靠上去问安,小心地送上些精致的糕点和水果,然后才命令舟师前前后后,簇拥着王舟驶向上蔡城。

本来是前往宛城与父亲相会,走到息县王命又来,说是军情紧急,要自己不去宛城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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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秦岭淮河一线是华夏地理真正的南北分界线。为了翻越秦岭,从西往东,依次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武关道。这些山道全都崎岖无比,走势皆顺着河川。秦岭有七十二川,但真正能通行的,也就几条谷道而已。

秦人把能够通行的三条川堵死,楚军也就无路可走了。士卒虽然可以穿山而行,但火炮、辎重、随军马车无法通过。即便士卒穿山而行,一天也走不了多少里。等楚军走出山谷,蒙恬率领的二十多万秦军早就抵达蓝田。

今日一早,秦军驰援关中的讯报就传了过来,包含:其一:秦军并未全部驰援关中,而仅仅只有二十万、不超过二十五万人驰援;其二,率军驰援关中的秦将不是李信,而是蒙武之子蒙恬;其三,蒙恬没有走预料中的崤函谷道,而是由茅津渡河,从蒲坂浮桥进入关中。

讯报的及时传递让众人窥视到了秦人战争黑箱的一角。秦军没有全部驰援关中,领军之人自然不会是李信。要知李信是赵政的爱将,他出现在哪里,就说明秦军的主攻方向在哪里。即便咸阳危急,秦王赵政仍然不愿放弃南阳和南郡,这才促成了这次分兵。即便分兵,救援南阳仍然是秦军的战略重点。

率军的蒙恬没有选择更近的崤函谷道,而是选择远了一百多里的蒲坂道,作战司大概能判断出秦军的行军速度

秦军是内线行军,根本不必在意行军长径。行军长径如果过长,比如长达上百里乃至几百里。

冷兵器时代装备、车辆很少,且队列密集。以大司马府作战司的计算,一个标准楚军师的行军长径为十六里,秦军一个尉大约是十四里,然而十个师就是上百里了。这样漫长的行军长径一旦遭受敌袭无法快速展开,很容易被敌军各个击破。

因此外线作战时,将率、司马都会尽量缩短行军长径。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增加行军纵队,而增加行军纵队,又要选择更宽大的道路。秦军在己方腹地行军,并没有遭受伏击的可能,之所以选择蒲坂道而非崤函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增加行军纵队。

而增加行军纵队的原因,只能是蒙恬准备带着秦军狂飙。狂飙才会拉成行军长径,增加士卒的行军时间,通过增加行军纵队可以避免过长的行径时间,减缓士卒的疲劳。

作战司诸多法算认为蒙武的二十万人每日行军里程必定超过三舍,应该达到四舍。如此六百八十里的路程五天半可至。前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即便前日只算半日,今日过了一半,也只剩四天的时间。

这当然是坏消息,最坏最坏的消息。即便出蓝田的谷道栈桥没有被秦人烧毁,楚军翻越秦岭也需要三天时间,而今无路可走,翻越秦岭最少估计要五天。这时候蒙恬的二十万人已经赶到并短暂休整,楚军面对的,将是一场十万人对五十万人的战斗。

成夔、斗藏退下后,幕府里没人说话。熊荆紧绷着嘴唇,似乎很不喜欢得到这种结果,他身边的庄无地、淖信眼帘低垂,眼睛茫然瞪着不远处的地面;斗于雉双手对插于怀,全身安静,可拇指转着拇指;成通和斗常脸上是遗憾之色。尤其是成通,又是遗憾又是不甘。

秦国实际上极为脆弱的,这种脆弱体现在楚军入秦境后从未遭到庶民武装的袭扰,更体现在旧郢、南阳、乃至刚刚占领的上洛民众对楚军欢迎。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是孟子的夸张之词,这是真实存在的场面。上洛不是楚军拔下的,而是秦国官吏弃城而逃,百姓将妫景等人迎入上洛城的。沙盘上山川走势如此精确,其中少不了当地百姓的相助。仓禀里的粟米和刍藁多数被烧毁,但百姓东凑西拼,凑出来的粮秣居然能供应十二个半师大部分的消耗。

“臣以为,”成通郑重一揖,有些激动的道:“我军必要灭秦!”

“毋言废话。”熊荆心里一片烦躁,他要的是计划,不是什么决心或者说教。

“大王,臣有一计。”成通吃瘪,斗常立即深揖。

“言。”熊荆点点头,等着他的计策。

“可请山中猎户引路,彼等或知山中小径。”斗常说的也是废话,这道命令很早就传达给了妫景率领的骑兵第一师。作为参谋人员的斗常当然知道这一点,在熊荆反唇前,他速道:“臣以为仅靠将卒探寻不足也,此尽告上洛百姓,必有知者。”

“大王,臣以为不然也。”庄无地道。“山中谷道,崎岖难行,五师行之,前后便已相望百里。秦人已设备,若在谷口山坳处设伏相候,我军必失也。”

庄无地担心行军长径过长,被秦人设伏。除此以外,他的立场也常常和成通、斗常等人不同。倒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彼此对楚军战略的理解不同。便如树枝一样,项燕和成介是救赵和攻秦的分别,庄无地和成通是同在攻秦的这根大枝上,激进和保守的分别。

激进如斗于雉、潘无命、成通、若敖独行、妫瑕等人,保守如东野固、陈不可、鄂乐、蓝奢等人。前者自然要灭秦,最少要击破咸阳,另立秦王,如此以绝楚患;后者希望的不过是恢复旧楚之地。秦国如果真打算割两郡以求和,他们心里实际上是愿意的。

楚国想一统天下吗?即便在强盛的威王、怀王时期,一统天下也从未成为楚国朝野的共识。在天下,要到孟子,才有天下重新‘定于一’的想法,此前孔子希望的不过是劝说贵族重新遵守礼制、勿坏礼乐。

而今楚国复强,朝臣大夫们同样没有一天下的想法。收复旧楚地是他们最大的期望。秦地、赵地、燕地,那些地方和楚人有什么关系?温暖舒服的南方不待,跑去干燥寒冷的西北和北方,谁会这么傻呢?

注12::信息化条件下的合同战斗指挥,P207。

第四十九章 辋川

思想总是领先于行动,要先有‘定于一’的思想,才有‘定于一’的行动。天下列国谁最早产生‘定于一’思想?当然只能是最开放、最民主的齐国。

这和熊荆所熟悉的后世历史类似。是谁把美帝拖入两次世界大战,进而使其成为世界警察?当然是在全世界推广爱、人权民主至高无上的民主党,难道会是固执的、以为旧大陆一切都肮脏、我们米国人自己过好自己日子的共和党?

怀王时期楚国的外交策略左右摇移,屈原执意联齐抗秦,子兰却‘奈何绝秦欢’。朝廷的反反复复使得楚国遭遇垂沙之败,楚国衰弱后,齐国又被诸国连横攻破。稷下学社诸子四散,齐国再也没有‘定于一’的可能。

然而这些人、这些人所产生的‘定于一’的思想,几十年后被秦国照单全收,所谓‘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这些博士皆产于齐。他们不是孔谦那样的古儒,全是齐儒。古儒和齐鲁的差别就是孔子与荀子的差别,前者旨在复兴礼乐,后者却想重做周公。

统一天下后,要如何安定天下?如何证明该由秦国而非别国统一天下?这是一个大问题。秦国连法吏都要从三晋引入,比法吏高级数等不止的统治理论建设,只能依靠比三晋人更聪慧、更海市蜃楼的齐儒来完成。封禅泰山、五德终始……,这些齐儒为齐湣王量身打造的统治理论,最后全用到秦国头上,秦国一夜之间就有了尚黑的传统。

楚国没有这样的思想,这也是后来项羽分封十八诸侯、并努力维护这个格局思想上的根源。像先君庄王那样称霸天下,耀武扬威的干涉列国不合道义的行动,这已是红脖子乡巴佬一般的楚国贵族最高远、最有出息的想象了。统一天下,哪怕秦人已经开创了这个先例,他们心中真正的想法,仍然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眼下,红脖子成通、斗常要灭秦,乡巴佬庄无地极力反对。因为即便有山路,行军长径也会很长,一旦秦军伏击,必然遭受惨重损失。以充分的理由,乡巴佬把红脖子驳的哑口无言。

不死心的红脖子又开始唠叨上洛的庶民,说若是不灭秦国,这些庶民会如何如何。乡巴佬反驳了一大堆,林林总总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粮秣都给了钱,他们的死活关我鸟事!

熊荆本想问计,没想到两拨人叽叽喳喳的吵了起来,庄无地话音未落,他就一掌拍在矮几上,震的茶杯跳起又落下,他喝道:“放肆!不佞在问何计,无计可行,那便按乙案行事!”

作战司有好几套作战计划,一听‘按乙案行事’,连斗于雉都忍不住了:“大王甚不可。若行乙案,前功尽弃也!”

“那便快想计策!”熊荆没想好气的道,他又狠狠瞪了庄无地一样,怪他直言无忌。

“若有谷道,臣愿领兵先行!”成通再次大喊。“臣便是死,也要击破蓝田之秦人。”

“谷道何在?”熊荆看也没看成通,他感觉成通最近一段时间不对劲。

“谷道……”谁也不知道谷道在哪。此前知彼司费了极大的努力,千方百计收买此地的亭长和亭长以下的求盗,也只探寻到了石门道。

“报——!”恰巧响起的军报,进来的是妫景和封人纠,两人还带着一个身着葛麻的庶民。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庶民谁也不看,跪下就对前面磕头,身上透出一股恶臭。

“启禀大王,臣已觅得谷道可出蓝田!”妫景脸上的笑意无法掩饰。

“在何处?”熊荆、斗于雉、成通等人疾问。庄无地也很吃惊,他本以为楚军到此就要打马回转,没想到真被妫景找出一条路。

这条路就在蓝田道的南面。若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就是一只脚踩着一个斜坐于地,只有半胸以下、细腰丰臀的少妇。脚跟踩的位置是腰,脚尖踩的位置是并合在一起的小腿。不过这样的比喻有些失衡,因为这只脚太大太长。

具体的路线,是从脚尖东南二十里处往西不往北,走山的南面而非山的北面。顺着充满曲线的腿臀,先往西行,再缓缓转北,大约一百里左右就到了腰际,这里是一条叫做辋川的山涧。辋水出山涧,与东面横着流来的霸水相汇于蓝田县城东侧。等于说,这条山道如果可行,连霸水都不要渡,沿辋水北出就是蓝田县城。

“秦人为何不在此筑坝?”庄无地怀疑最多,最先开口。仍然跪着的庶民一口土话,只有几经交流的封人纠才能听懂,最重要的是他已去了一次。

“禀大王,辋川川口距蓝田十里,此处两山对峙,川水急下谷道向北流入霸水,若不顺水而下,不可行也。”封人纠道。

“你是说,此路未通?”熊荆露出失望之色。

“虽未通,然可通。”封人纠道。这正是他求见熊荆的原因。“难行者不过五里,川口最窄,然可以火药炸之。且此路不经七盘岭,行军甚便。”

封人纠指着此道的东面。不管是蓝田道、流峪道,还是日后的石门道,出上洛城都是往西北走,直达靴尖附近再分叉。这条道却是出城后往正东,走六、七十里后才顺着着山势往西北,在最宽大的臀侧并入辋川道。

这条路九成五的部分要比蓝田道好走,只有最后半成难走,尤其是川口弯曲成一个标准的’s’型。封人纠想炸开的,正是这个扭曲的川口。

“需火药几何?”庶民已经下去领赏了,熊荆问起了炸药消耗。“凿开石壁又需多久?”

“川口外有秦军设备,臣只在陆离镜中观之,不知是何种石壁。”封人纠道,皱眉中,他大致估了一个数字,“火药两百吨。方能炸开川口供大军通行。”

“不开又若何?”熊荆并不心疼火药,火药本身就是消耗品。

“那便再加一百吨。”封人纠毫无把握。

“大王,臣以为难行者不过五里,既如此,士卒可翻越山脊。”成通急道。“未有火炮,我军也能大败秦人。”

“臣以为可也。”斗于雉一直在细看整条辋川。“此川出山前宽过半里,长逾十里,大军至此不惧秦人有伏也。大王可知此为何处?”斗于雉忽然指着辋川口西面的土塬问道。

辋川是山与塬的分界线,在其东面,东西走向的大山将谷道封得死死,蓝田道、流峪道、石门道,只能从山脊断裂处出山。出山后便是平行山脊、东西流向的霸水;辋川以西,徐徐山势逐渐低矮平坦,最终与霸水西岸的土塬相接。

斗于雉问的地方熊荆知道,这里不论古今都很有名:“此白鹿塬也。”

“若我军能行于白鹿塬上,而不出辋川口,秦人若何?”斗于雉说起了一种设想。

“如此炮车、马车不得过。”庄无地考虑的还是辎重和火炮。

“秦人在蓝田以东待我,而我军却出白鹿塬,在塬上居高临下而冲之,秦人必败!”斗于雉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虽然还不确定楚军能不能翻越山脊。

“速速侦之!”熊荆看向妫景,他必须确认可以出白鹿塬。

“大王,臣以为大军当速行也。”时间宝贵,成通不想等妫景的结果,再等就来不及了。

“舟楫何日可至?”熊荆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身侧的军司马庄无地。

“明日可至。”丹水已经疏通,只是舟楫还在一百多里外。

“善。”熊荆不再犹豫,道:“击鼓。”

*

上洛城幕府击鼓的时候,咸阳太庙全是巫乐。身着爵弁服的赵政不是在祷告先祖先君,而是在诅咒楚国——既然正朝已宣布‘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那诅楚这个传统项目就不能轻弃。八十三年前楚军攻至蓝田,先君昭襄王也祭拜太庙以诅楚,结果楚军狼狈退走。现在楚军再来,自然还要诅楚。

“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显大神巫咸,以底荆王熊荆之多罪。其人内则暴虐不辜,杀人不死,虐杀庶兄,自称蛮夷,引南蛮以入中国;外之则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淫佚耽乱,又夺寡人之妻妾。

今亲率虎狼之军,亵渎雷神之器,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恤。祠之以圭玉、牺牲,逑取我边城新隍,及邬、长、亲,我不敢曰可……”

高台玉帛牺牲下,诸巫力舞,傧者大声念着诅楚文,赵政身后,群臣伏拜。此时的他不再像那日那般仓皇无助,现在出蓝田的谷道全数封死,蒙恬率领的大军一日五舍,后日便至。后日,哪怕是栈道未毁、堤坝未筑,楚军两日也不能赶至蓝田。现在他担心的不是熊荆出谷一战,而是担心熊荆不出谷一战,真要那样,那所有布置就白费了。

第五十章 国贼

巫觋之术,在秦国早已消失不见,即便是三晋,也是西门豹河伯娶妻,多已驱除,唯有旧楚南郡笃信鬼神,五十年来碍于宣、华阳两位太后,故而方存。

今日诅楚,客串宗祝主持仪式的是精通巫术的卫缭。傧者朗读诅文时,太庙外的高台下,法吏一声令,站在几十名麻衣死囚身后的斧手‘嘿’的一响,铜斧砍下,干瘪肮脏的几十颗脑袋全部落地,等着一侧的僕臣连忙端着铜盆上前接血。

脑袋落地,污血狂涌,铜盆哪怕对准了断颈,也不能盛满一盆。好在污血并非一盆,几十个僕臣端着铜盆上至高台,盆里的血足够装满那个大大的皮囊。这个皮囊一如人形,等巫觋将粟禾绑在皮囊外面,再穿上一套皮质的甲胄,再画上容貌、背上写上氏名,它已不是皮囊,而是楚国之王熊荆。

“起!起!起……”卫缭的声音中,被绳索绑着的熊荆高高吊起,吊上木杆的杆头。出太庙的赵政手持弓箭,开始登台。

“射!”在台下群臣的注视下,卫缭喊道。

持弓的赵政对准吊挂有十多丈高的熊荆,弓弦‘嘣…’的一声,箭矢离弦。这一箭射中了肩胛,可惜皮囊未破。

“射——!”卫缭再喊。赵政又怒发一箭,这一箭正中熊荆的腹心,穿透皮甲的箭镞戳破里头盛血的皮囊,污血成股成股的溅落下来,洒在高台上。

“荆王已毙!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台下群臣早就等着熊荆毙命的那一刻,见状疾呼起来。他们一喊,大廷内外的秦卒寺人也大喊。王城外的官吏百姓闻声也跟着高喊,一时间,整个咸阳都是‘荆王已毙、大王万岁’的呼声。

“打吧、打吧,打出一个新大秦!”听闻城内山呼海啸的呼声,身着甲胄跽坐于城外的夏阳如此说道。商法下的秦国人人告奸,所以他只能小声的说,声音细到自己也听不见。

人非物是,他不再是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墨者,更不是乔装打扮的国尉府侯谍。现在的他,哪怕明明清白,也是国尉府的监视对象——玃君突然被抓,当年身在郢都的侯谍都有嫌疑,而夏阳是少数几个能从郢都安然返秦的侯谍之一。

“尉校有命:行!”一个军吏匆匆奔来,脚步溅起酷热下尘土。此时咸阳城外渭水两岸挤满了秦军,期望打出一个新大秦的夏阳只是无数秦卒中的一员。听闻军令,戎车上的二五百主随即挥旗,五百主紧跟着,全军追着前方的行军纵队,快速往东开进。

这是最后一批前往蓝田的秦军。不久前,少府突击融融毁了三、四十万件铜兵和铜器,授兵时府库内的甲胄、兵戈竟然数量不足。为了拿上武器,夏阳所在的这个尉迟迟等到今天。可哪怕是等到今天,少府发给士卒也只是一根一丈多长的杵。杵是什么,杵就是木棍。

木棍发下来的时候,士卒皆有怨言。尉校不得不连杀数十人,以儆效尤,之后就没有说话的人了。木棍就木棍,总比赤手空拳上阵好。且蓝田就在一百多里外,而非在一千多里外。如果在一千多里外,那庾死在路上的可能行大大高于死在战场的可能性。

咸阳城内的欢呼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很快就什么样听不见了。因为年轻的士卒多,走的稍微远了一些,年轻人就开始有说有笑的低语。这些人虽已是傅籍的年纪,可咸阳毕竟是国都,为官为吏者自然能免征,若不能免征,也可以家仆代征,但现在更多人是史子。

秦国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学室是培养未来官吏的基础学校,在学室就读的人就是史子,相当于秦后的秀才。十六岁考取学室,十七岁入学室,成为史子。史子是官吏种子,这些人即便从军出征,也不可能是普通士卒,然而如今军情紧急,王命一下,这些十七、十八岁的史子也只能披甲上阵。

年轻人的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半个时辰他们便没了窃语的力气,只剩呼哧呼哧的呼吸。行过三十里,全军没有扎营,短暂的休息后继续前行,行到第二舍时,队列终于止步,然而作为后队,最终架好军幕、入帐休息时,已经入夜。

因为疲倦,大多数人吃着吃着晚饭、甚至不吃晚饭就躺在路边睡着了。第二天晨明,军中又开始造饭,朏明时分,收拾完军帐的全军列队待行,旦明过后,热辣辣的太阳下,行军终于开始。这一天没走几里,前一天感觉新鲜的那些史子开始连连叫苦。

他们的叫声很快引来了五百主。戎车上,拔剑怒视、居高临下五百主对着他们大喝:“荆人伐我,欲灭我大秦社稷,杀我大秦之百姓,你等不过行军耳,何苦之有?!”

五百主目光游弋,想到前天抱怨兵戈的那些人全被诛杀,全屯所有士卒心中皆是一凛,生怕他杀人。夏阳看出五百主眼中的杀意,连忙揖告道:“学室少年之人,未经军旅之苦,还请恕罪。亦正是少年之人,锐气毕露,一旦与战,必是勇武莫当。”

秦国民法已极为苛刻,军法更为酷厉。对于麾下士卒,五百主有绝对的生杀大权。只是刚才人人叫苦,他从后方赶来时只听到声音没看清具体是谁。夏阳代众人求告恕罪,五百主歇了杀人立威的心,警告道:“再有哗声哀苦之声,当以战诛之法杀之。”

五百主言罢哼的一声收剑入鞘,这才让御手策马,缓缓前去。他一走全屯人都松了口气。那些叫苦的史子转身要向夏阳揖谢时,夏阳连连摇头。

夏阳年轻时也曾考取学室,可惜的是他背咏过了——考取学室背咏是硬条件,需背咏九千字方能通过,书写要考六体,他当时两者皆过,可惜写的字被认为‘书不正’,被刷了下来。

本着喜爱之心,夏阳为这些史子说话,中午休息时这些史子纷纷与他见礼,向他道谢并相谈,不过等到黄昏歇息时,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敢问……”几个中午休息时相谈甚欢的史子走了过来。

“何事?”夏阳奇怪他们怎么不睡觉,今天又走了两舍,人人困倦。

“我等窃闻汝曾至荆国……”一个叫高鼻梁的史子开口。夏邑记得他,他叫晦,晦日所生。

“我确去过荆国,亦见过荆国海舟……”人生至此,夏阳唯一自豪的就是自己比普通人去过更多的地方,而在楚国郢都的那几年,他见识了绝大多数秦人都没有见识过的世界。

“汝国贼否?”夏阳本想向这些年轻人描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国贼’二字像是一把剑,狠狠刺在他胸口。几年来,他一直背负这个骂名。

“呸!”矮个子见夏阳色变,抓住证据似的朝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国贼人人得而诛之,然秦法严禁私斗,军中更不可杀人,不然我等已杀汝!”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临近几个屯的士卒都能听到。此人骂完就退走,晦犹豫了几下,也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大声道:“我与国贼势不两立。”说完也走。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通楚,可自从被国尉府拷问过以后,身边熟悉的人、亲近的人大多如此。夏阳没有听过‘划清界限’这个词,可他明白这些人这样的动机——都是为了自保。他喜欢的那个史子晦,如果不和他誓不两立,可能无法从学室成业,为官为吏。

作为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唾弃的人,夏阳没有丝毫的痛苦,反而隐隐笑起。他不由再度在心里默念‘打吧、打吧,打出一个新大秦!’只是他的笑意还在脸上,五百主又来了。照旧居高临下站在戎车上,没有拔剑,目光不是怒视而是藐视,仿佛在看一头将死的牲口。

“都尉正募陷队之士,本主以为你正好。”五百主说完即对屯、伍长道。“卸了他的甲胄。”

“为何?为何?”夏阳色变,陷队之士就是死士,多是以死赎罪之人。可他无罪,更不想死。

没人回答他。五百主说完就走,得了军令的短兵还没有动手,同袍就速速把夏阳按住,将他身上的甲胄拔下。夏阳的甲胄虽不是犀甲,也远胜于普通皮甲,甲胄拔下后,一些士卒哄抢起来。不过夏阳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他被几个短兵绑押着,带向陷士营。

“禀上官,死士带到。”陷士营外重兵把守,短兵向一个单板冠军官揖告。

“我请见都尉!我请见都尉……”捆绑着的夏阳挣扎着,不断喊叫。

交接完毕的单板冠撇了他一眼,“都尉军务繁重,岂能见你个国贼?带走!”

“我非国贼!我非国贼,我乃……”夏阳急道,只是陷士营的士卒不是五百主的短兵,他还在争辩,身后一名士卒一戈猛敲在他的后脑。敲击用的是戈的后缘而非前缘,他整个人一顿,当即扑倒在地。

“拖走。”单板冠看都没看,只吩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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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等待

幕府里的军议一直持续到深夜,庄无地‘行而再战、边行边战’的计策获得大多数将率的认同,唯有成通、潘无命等少数人还是坚持要东渡霸水,因为赵政就在军中。

楚军只有击杀、或者俘获赵政,才能真正的改变秦国,为楚国消化旧郢、南阳赢得时间。不杀赵政,哪怕将咸阳城夷为平地,秦国仍然能组织起一支大军,再度攻伐楚国。

所以赵政在哪,楚军就应该攻向哪,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能单纯的追求军事上的胜利。对于秦国这样的占有天下四分之三的大国来说,军事上的胜负很难影响其国策。唯有杀了赵政,致使秦国内部争斗,或扶立亲楚的大王、相邦,楚国才能的得到安宁。

然则,诸将皆认为军事上的失败一样能影响秦国的国策,上一次三年战争就是因为军事的失败(当然还有地理上的不便),秦国才转而伐赵。如果楚军能不断的让秦国遭受惨重失败,让秦国举国没有材士、精卒,那秦国即便想攻楚,也没有实力攻楚。

一切权力皆建立在胜利的基础之上,而胜利的保证依靠武力,军队、士卒则是武力本身。与其冒着重大伤亡去击杀赵政,就不如用小得多的伤亡去消灭秦军。当秦军虚弱到一定的程度、当楚军诸师都配备一个营的十斤、或者十五斤炮,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火炮,所有将率都奉如神明,以至前年开始,全国各县邑开始祭祀雷神。楚人祭祀讲究‘祭不越望’,楚昭王将薨,巫觋占卜要他祭祀河神救命,昭王不祭,遂薨;城濮之战前,子玉梦见河神索要他的琼弁玉缨,子玉不予,遂败。这都因为‘祭不越望’,不在国境内的神邸,绝不祭祀。

雷神居于雷泽,雷泽不在楚境,向来不祭。但众人以为火炮是雷神的化身,它借用了雷神之力,故而各县各邑皆祭。不但祭,还极为隆重,玉帛牺牲,等同于司命。

如果每个楚军师都有一个营的火炮,将率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军队能战胜自己。现在制约楚军装备火炮是还在成长、只有十三岁的少年炮手,好在明年他们就成业了。三十个师,最少有四百八十门火炮,这些火炮如果放列展开,天下没有什么军阵不能击溃。

军议只是确定战略方向,具体的细节由幕府里的谋士、天文、地理、法算这些人解决。将率士卒可以休息,这些人不能休息。熊荆很早就认为,口头传达行军、作战命令很不准确、更不细致。刻舟求剑有些虚幻,但表水涉雍却有史记载,唯淹死的士卒没有千余那么多,故而图表化、数字化是军中令命传递的最基本要求。

当日半夜、天亮以前,以最新作战要求重新调整的行军、作战计划传至各师幕府,行军时的编成、序列,行军路线,时速、行程、长径、各师的出发点,调整点、集结点、宿营点,以及完成行程的时限皆有明确要求;作战时,各师的编成、序列、原则、阵型、阵距、阵宽、阵厚、时限……,也都有明确的要求,然而遗憾的是只有极少数将率能看懂这些命令——楚军要想真正完成这个华丽转身,必须等到下一代人。

天还未亮,粟米饭的香味就弥散在军营,士卒吃饭的时候,各师将率正向下下达最新的行军计划。早饭之后,行于最前方的是息、唐两个师,这是前军;跟着便是郢师四个师,这是左军;接着便是期思、西阳、弋阳、新蔡等师旅所组成的中军,这些师有的仅仅只有一个旅,有些则是一个师,共计四个半师,最后是鄂师的二个师,为右军。

隅中时分,前军已行至辋水谷口二十里处,从这里开始,辋川谷道宽度变成三百多米,此前只有几十米。到达后,率领前军的成通命令息、唐两师止步,以等待后面郢师的两个师,四个师将从山涧左侧已经标记好了的甲一(今郭家岭)、甲二(今河口村)、甲三(今官上村)、甲四(今九串沟)四条横着的山涧出辋川,从凹凸不平的山岭直奔十数里外的白鹿塬。

因为山涧的错落,最前方的甲一到最后方的甲四相差十四里之多。时间上必须密切协同,这样才能保证四个师同步出现在白鹿塬最南端——秦军虽然没有在辋川筑堤,但秦岭各川皆有士卒把守,霸水以东根据侯谍的情报有十万人。蓝田附近霸水东岸宽阔,越往北就越窄,很多秦卒的军帐就设在白鹿塬上。

四个师必须快速击溃白鹿塬上、蓝田城外的十万秦军,与此同时,另外八个半师要迅速跟进,公输忌率领的工兵要在半夜前炸开山路,以将随军火炮、仅有的那些车辆、辎重军器运出辋川川口,运抵白鹿塬。

从五月进攻到现在,一个多月来楚军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行军。从淮水到大江,再从大江到汉水,又从汉水到丹水,现在终于翻越秦岭要进攻咸阳。将率不免激动、士卒压抑不住振奋,即便下达了睡觉的命令,隐于林木深处的将卒也毫无倦意。

熊荆自然也没有倦意,他必须密切关注楚军的队列——十二半师长达四十多里的行军长径要在山涧里压缩,当最后的鄂师赶到甲四横涧时,时间要到大迁,大迁按照后世的钟表就是四点,好在这是纺月(楚历六月),日九夕七,大迁过后,悬车时分才天黑。楚军有三个时辰,即四个半小时出川、作战。不过要等到大迁,还需等待四个时辰。

辋川之内,楚军正在等待,蓝谷道上,西出峣关的若敖独行正率领着随师涉水。依靠临时假设的飞讯,军命要求他必须在正午过后的小迁、餔时发起牵制性的进攻,以吸引秦军的注意。水漫蓝川谷道,不要说进攻,就是行军都极为不易。尤其是过了靴跟,转向靴筒这一段。

这一段地势本就低洼,这才需要离地数尺架设栈桥。栈桥一去,水就淹到膝盖,筑堤后每日水涨,随师士卒涉水的时候,水深已过腰际。水到没有什么威胁,最气愤的是一些秦军斥候站在山腰上往水里扔竹篓。为了让楚军感觉到害怕,他们专门学了楚语,在山上高喊道“荆人畏蛇否?畏蛇否?夏日无以为礼,唯有蛇虫……”

竹篓扔向山下,还未入水便有一些毒蛇飞出竹篓,或落在山脚、或跌入蓝水。楚人并非越人那样是南方本地土著,对蛇虫最是畏惧。几十个竹篓扔下,越想越怕的甲士不但不敢前行,一些人还在水里乱跳,全师士卒开始心惊胆战。

“击彼处!速击彼处!”若敖独行怒而暴跳,他抓着连长潘轩急道。

“这……”潘轩的炮连还是配置给了随师,因为蓝田是熟道,他的炮手不要像辋川道那样要拆开抬炮筒。积水虽深,六匹龙马挽力充足,炮车翻滚着泥浆,跟着大队行军。

“速击彼处!”山上的秦人还在扔竹篓,前面斗藏的旅全旅止步,士卒纷纷奔向左侧山崖以避蛇虫。这军,眼看就行不了了。

“各炮放列。”潘轩估算着对方的距离,大概三百步外,三百步不远,可问题是秦人在百余步高的山腰上。因为要仰射,很不好打。

“各炮放列!”炮长的声音比潘轩更大,他一喊前后的士卒都看了过来。

“放——!”设定诸元后第一发是试射,‘轰’的一声,山涧里全是火炮的回音。这一次随师士卒似乎忘记了喊万岁。蛇谁都怕,雷神之器要是能把那些抛蛇虫下来的秦人赶跑,那大家也就不畏惧了。

‘哗……’众人瞩目中,炮弹越过了秦人所在的山腰,落在山腰后方的蓝水。

“表尺四百五十,往右零零三,高低减二。实弹一发试射。”潘轩调整着射击角度,因为身侧有几个少年炮手,他故意喊得很响,以让他们清楚自己的计算。

“放——!”炮长再度高喊,第二发炮弹就落在秦人身侧百米处,浓密的松树枝应声而断。第一次遭受火炮定点打击的秦人听闻第一记炮响就发怔,看到炮弹打在身侧,不知道是谁喊叫起来,他们随即隐入林中不见。

“噢!!”发自最内心的欢呼,谷道里的随师士卒、军中役夫大声喊叫起来。炮兵早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只要有炮兵,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住楚军。

“善、大善!”若敖独行见秦人循逃、己军士气高涨,高兴的合不拢嘴。他没看到的是,更高处的山坡上,一个年轻的秦军将率军注视这一切。

“报——!”已成为秦军幕府的蓝田县衙,令兵大声急报。“荆人循蓝水而来,我军抛放蛇虫,荆人以巫器击我。”

“巫器?”幕府里的将率谋士心头一震,最里侧正处理政务的赵政也放下了笔。

“然也。”卫缭曾经命令过,但凡有巫器的消息,都要禀报。“我军在山腰,荆人在三百步外,巫器击我,我军退走,荆人大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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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等待

幕府里的军议一直持续到深夜,庄无地‘行而再战、边行边战’的计策获得大多数将率的认同,唯有成通、潘无命等少数人还是坚持要东渡霸水,因为赵政就在军中。

楚军只有击杀、或者俘获赵政,才能真正的改变秦国,为楚国消化旧郢、南阳赢得时间。不杀赵政,哪怕将咸阳城夷为平地,秦国仍然能组织起一支大军,再度攻伐楚国。

所以赵政在哪,楚军就应该攻向哪,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能单纯的追求军事上的胜利。对于秦国这样的占有天下四分之三的大国来说,军事上的胜负很难影响其国策。唯有杀了赵政,致使秦国内部争斗,或扶立亲楚的大王、相邦,楚国才能的得到安宁。

然则,诸将皆认为军事上的失败一样能影响秦国的国策,上一次三年战争就是因为军事的失败(当然还有地理上的不便),秦国才转而伐赵。如果楚军能不断的让秦国遭受惨重失败,让秦国举国没有材士、精卒,那秦国即便想攻楚,也没有实力攻楚。

一切权力皆建立在胜利的基础之上,而胜利的保证依靠武力,军队、士卒则是武力本身。与其冒着重大伤亡去击杀赵政,就不如用小得多的伤亡去消灭秦军。当秦军虚弱到一定的程度、当楚军诸师都配备一个营的十斤、或者十五斤炮,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火炮,所有将率都奉如神明,以至前年开始,全国各县邑开始祭祀雷神。楚人祭祀讲究‘祭不越望’,楚昭王将薨,巫觋占卜要他祭祀河神救命,昭王不祭,遂薨;城濮之战前,子玉梦见河神索要他的琼弁玉缨,子玉不予,遂败。这都因为‘祭不越望’,不在国境内的神邸,绝不祭祀。

雷神居于雷泽,雷泽不在楚境,向来不祭。但众人以为火炮是雷神的化身,它借用了雷神之力,故而各县各邑皆祭。不但祭,还极为隆重,玉帛牺牲,等同于司命。

如果每个楚军师都有一个营的火炮,将率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军队能战胜自己。现在制约楚军装备火炮是还在成长、只有十三岁的少年炮手,好在明年他们就成业了。三十个师,最少有四百八十门火炮,这些火炮如果放列展开,天下没有什么军阵不能击溃。

军议只是确定战略方向,具体的细节由幕府里的谋士、天文、地理、法算这些人解决。将率士卒可以休息,这些人不能休息。熊荆很早就认为,口头传达行军、作战命令很不准确、更不细致。刻舟求剑有些虚幻,但表水涉雍却有史记载,唯淹死的士卒没有千余那么多,故而图表化、数字化是军中令命传递的最基本要求。

当日半夜、天亮以前,以最新作战要求重新调整的行军、作战计划传至各师幕府,行军时的编成、序列,行军路线,时速、行程、长径、各师的出发点,调整点、集结点、宿营点,以及完成行程的时限皆有明确要求;作战时,各师的编成、序列、原则、阵型、阵距、阵宽、阵厚、时限……,也都有明确的要求,然而遗憾的是只有极少数将率能看懂这些命令——楚军要想真正完成这个华丽转身,必须等到下一代人。

天还未亮,粟米饭的香味就弥散在军营,士卒吃饭的时候,各师将率正向下下达最新的行军计划。早饭之后,行于最前方的是息、唐两个师,这是前军;跟着便是郢师四个师,这是左军;接着便是期思、西阳、弋阳、新蔡等师旅所组成的中军,这些师有的仅仅只有一个旅,有些则是一个师,共计四个半师,最后是鄂师的二个师,为右军。

隅中时分,前军已行至辋水谷口二十里处,从这里开始,辋川谷道宽度变成三百多米,此前只有几十米。到达后,率领前军的成通命令息、唐两师止步,以等待后面郢师的两个师,四个师将从山涧左侧已经标记好了的甲一(今郭家岭)、甲二(今河口村)、甲三(今官上村)、甲四(今九串沟)四条横着的山涧出辋川,从凹凸不平的山岭直奔十数里外的白鹿塬。

因为山涧的错落,最前方的甲一到最后方的甲四相差十四里之多。时间上必须密切协同,这样才能保证四个师同步出现在白鹿塬最南端——秦军虽然没有在辋川筑堤,但秦岭各川皆有士卒把守,霸水以东根据侯谍的情报有十万人。蓝田附近霸水东岸宽阔,越往北就越窄,很多秦卒的军帐就设在白鹿塬上。

四个师必须快速击溃白鹿塬上、蓝田城外的十万秦军,与此同时,另外八个半师要迅速跟进,公输忌率领的工兵要在半夜前炸开山路,以将随军火炮、仅有的那些车辆、辎重军器运出辋川川口,运抵白鹿塬。

从五月进攻到现在,一个多月来楚军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行军。从淮水到大江,再从大江到汉水,又从汉水到丹水,现在终于翻越秦岭要进攻咸阳。将率不免激动、士卒压抑不住振奋,即便下达了睡觉的命令,隐于林木深处的将卒也毫无倦意。

熊荆自然也没有倦意,他必须密切关注楚军的队列——十二半师长达四十多里的行军长径要在山涧里压缩,当最后的鄂师赶到甲四横涧时,时间要到大迁,大迁按照后世的钟表就是四点,好在这是纺月(楚历六月),日九夕七,大迁过后,悬车时分才天黑。楚军有三个时辰,即四个半小时出川、作战。不过要等到大迁,还需等待四个时辰。

辋川之内,楚军正在等待,蓝谷道上,西出峣关的若敖独行正率领着随师涉水。依靠临时假设的飞讯,军命要求他必须在正午过后的小迁、餔时发起牵制性的进攻,以吸引秦军的注意。水漫蓝川谷道,不要说进攻,就是行军都极为不易。尤其是过了靴跟,转向靴筒这一段。

这一段地势本就低洼,这才需要离地数尺架设栈桥。栈桥一去,水就淹到膝盖,筑堤后每日水涨,随师士卒涉水的时候,水深已过腰际。水到没有什么威胁,最气愤的是一些秦军斥候站在山腰上往水里扔竹篓。为了让楚军感觉到害怕,他们专门学了楚语,在山上高喊道“荆人畏蛇否?畏蛇否?夏日无以为礼,唯有蛇虫……”

竹篓扔向山下,还未入水便有一些毒蛇飞出竹篓,或落在山脚、或跌入蓝水。楚人并非越人那样是南方本地土著,对蛇虫最是畏惧。几十个竹篓扔下,越想越怕的甲士不但不敢前行,一些人还在水里乱跳,全师士卒开始心惊胆战。

“击彼处!速击彼处!”若敖独行怒而暴跳,他抓着连长潘轩急道。

“这……”潘轩的炮连还是配置给了随师,因为蓝田是熟道,他的炮手不要像辋川道那样要拆开抬炮筒。积水虽深,六匹龙马挽力充足,炮车翻滚着泥浆,跟着大队行军。

“速击彼处!”山上的秦人还在扔竹篓,前面斗藏的旅全旅止步,士卒纷纷奔向左侧山崖以避蛇虫。这军,眼看就行不了了。

“各炮放列。”潘轩估算着对方的距离,大概三百步外,三百步不远,可问题是秦人在百余步高的山腰上。因为要仰射,很不好打。

“各炮放列!”炮长的声音比潘轩更大,他一喊前后的士卒都看了过来。

“放——!”设定诸元后第一发是试射,‘轰’的一声,山涧里全是火炮的回音。这一次随师士卒似乎忘记了喊万岁。蛇谁都怕,雷神之器要是能把那些抛蛇虫下来的秦人赶跑,那大家也就不畏惧了。

‘哗……’众人瞩目中,炮弹越过了秦人所在的山腰,落在山腰后方的蓝水。

“表尺四百五十,往右零零三,高低减二。实弹一发试射。”潘轩调整着射击角度,因为身侧有几个少年炮手,他故意喊得很响,以让他们清楚自己的计算。

“放——!”炮长再度高喊,第二发炮弹就落在秦人身侧百米处,浓密的松树枝应声而断。第一次遭受火炮定点打击的秦人听闻第一记炮响就发怔,看到炮弹打在身侧,不知道是谁喊叫起来,他们随即隐入林中不见。

“噢!!”发自最内心的欢呼,谷道里的随师士卒、军中役夫大声喊叫起来。炮兵早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只要有炮兵,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住楚军。

“善、大善!”若敖独行见秦人循逃、己军士气高涨,高兴的合不拢嘴。他没看到的是,更高处的山坡上,一个年轻的秦军将率军注视这一切。

“报——!”已成为秦军幕府的蓝田县衙,令兵大声急报。“荆人循蓝水而来,我军抛放蛇虫,荆人以巫器击我。”

“巫器?”幕府里的将率谋士心头一震,最里侧正处理政务的赵政也放下了笔。

“然也。”卫缭曾经命令过,但凡有巫器的消息,都要禀报。“我军在山腰,荆人在三百步外,巫器击我,我军退走,荆人大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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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有诈

“荆人巫器几何?”可击三百步外的巫器让人震惊,这是此战秦军第一次收到巫器的消息。

“巫器有四,俱六匹龙马所挽。”令兵再道。听闻是六匹龙马挽拽,连赵政也不禁心疼。

“荆人几何?”卫缭又问。他目光没有看令兵,而是看向案上的地图

秦岭多川,每一条川都筑坝拦水那是不可能的,三日筑三坝已经使用了十多万劳力。现在就担心楚军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翻越出岭。辋川、代川、库川、汤川……,一直到武功县西,一百多里都可能成为楚军的通道。

蒙恬之军今日晨间抵达蓝田后,兵力已足的秦军面临的问题只有两个:其一:楚军何在?其二,若楚军使用巫器,己方该如何应对?

前者群山万壑,林木繁茂,除非楚军到了十几里外,不然就是山中猎户也没办法探察百余里宽的秦岭,秦军能做的就是等。现在楚军欲涉水出蓝川,可它真的就是在蓝川吗?

巫器排除这个‘巫’字,实际上就是一具强弩。制弩唯有用弩,然而少府作的那些弩真的能止住楚军的巫器吗?

记录令兵讯报后,卫缭陷入了深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有人提议筑坝毁道开始越来越明显。他正想间,内堂中的赵政清咳客一声,赵高将他召了进去。

“荆人若何?巫器有四焉?”赵政问道,他刚才听到了令兵的禀报。

“然也。”卫缭道。目光没有看赵政,而是越过咸阳令赵勇,看向赵政下首坐着的蒙恬。“臣以为荆人巫器或有数十之多,此四器仅前军耳。”

汧水之战楚军使用的巫器就有十六辆之多,那不过几千人。数万大军欲击咸阳,巫器只多不少。赵政点头之余指着蒙恬道,“蒙卿言,荆人或有诈。”

“愿闻其详。”卫缭看向蒙恬。率领二十万大军四天半时间疾行六百余里,这样的速度天下任何将领都望尘莫及。蒙恬年纪不大,卫缭不敢轻视。

“不敢。”蒙恬揖礼。“臣以为荆人善于游走,不喜阵战。大秦甲士逾百万,荆人却行精卒之策,举国甲士不过二十万,意想以一当十也。其以游走而使我分兵,以众寡歼我一部,自荆王设大司马府始,皆如此也。

而今荆人破武关、拔商淤,其真所为灭大秦社稷乎?非也!臣以为此仍是游走之计,欲使我分兵也!”

蒙恬最后一句话说的卫缭浑身一震,他很自然的想到了李信那四十万秦军。

“荆人有大翼战舟,与其言之为战舟,不如言之为迅舟。稷邑之战,项燕覆我二十万人,何也?迅舟之故也。荆人诱我战于共邑,速拔南郡南阳,何也?迅舟之故也。若荆王出峣关击咸阳仍是游走之计,其军以迅舟速返南阳,联合齐魏之军击大将军,我军败也。”

聪明人一点就通,从蒙恬说楚军善于游走开始,卫缭就猜到了蒙恬下面的话。楚军坚甲利兵,又有巫器之威,这是优势;楚军也有弱势,那就是人少。本来秦军可以以众击寡,然而楚军惯于游走,从来不在秦军预设的战场决战,这才造成了今日的被动。

楚军是想再复制一场稷邑之战吗?那一日紧急通知赵政后,卫缭也曾想过。可想过又如何?咸阳是大秦的国都,赵政是秦国的大王,两者皆不可有失。

“寡人以为荆王已返南阳也。”赵政莫名笑起,看着卫缭说话。他笃信蒙恬之言。

“臣已命李信不可冒进,行军当缓。”卫缭连忙补充。有一句话他不太好说出来:当时他可是要李信全军回援关中的。

“缓又如何?”赵政越想蒙恬的话越觉得有理,对蒙恬不由高看几眼。“荆人驾迅舟、善游走,其不与我相决也。我若能驾迅舟……”

说起迅舟赵政就摇头,楚国的海舟航行到西洲也不过用半年时间,战舟一日可千里,这岂是秦国能比得上的。而没有迅舟,秦军如何逼迫楚军决战?南方河道纵横,从来都是舟楫之地。楚军如果不北上,秦军永远拿它没办法。

“故臣以为,当掘开堤坝,再修栈道。”蒙恬建议道。“若荆人与我战,我军足以败荆人;若荆人仍是游走,我军亦可速速追之以战。”

“善。”赵政闻言点头,“阻水之堤可毁矣。”

“臣附议。”卫缭道。筑坝的主意不是他出的,但他没有反对。

“臣亦附议。”咸阳令赵勇亦道。

“蒙卿以为,荆人若击李信,当在何地?”此时赵政关心的不再是咸阳,而是南阳。如果李信那四十万大军被楚军全歼,哪怕是半歼,秦国也将元气大伤——仅仅战死,十年间秦军就减员四十多万,加上病死和庾死,数量更多。李信若是有失去,剩下的精卒,也就只有蒙恬的二十万人、王翦的二十万人了。

“臣知军中粮秣不济也,荆人若击大将军,当在方城之内。”蒙恬判断道。“南阳与魏国交于叶。大将军入方城,荆魏之军必拔叶城,以断大将军粮道、归路……”

蒙恬跟随父亲自小就在军中。歼灭战怎么打,他非常清楚。秦军四十万大军因为要攻城,辎重甚多,尤其是缴获赵人的破城之器甚是沉重,他们只能走方城东北角的叶城而不能走方城北面正中的鲁关。而李信要收复南阳、南郡,自要要先攻拔宛城。

蒙恬越是说,赵政就越是皱眉。百年前各国军队的战力相差无几,胜利的希望不在战场,而是庙堂、尤其是别国的庙堂。再强的国家,只要数国群起而攻之,结果不是亡国就是国力大伤,魏国、楚国、齐国都是如此。一旦这些强国衰弱下去,秦国就一打一个准了,难题不再是怎么打赢,而是该打哪国。

十年来楚国复强,战争似乎回到了合纵连横以前那种斗智斗勇的时代。秦军顺风战打的多,一直没有适应这种‘旧’式打法。如今说破也没什么,楚国不过是长平之战前的赵国而已,只要一次长平之败,楚国就将一蹶不振。

当然,在给楚国一次长平之败以前,秦军不能遭受长平之败。想到这里赵政道:“南阳救与不救,若救之,当如何救,众卿言之。”

*

太阳偏西的时候,山林里知了叫得更加欢畅。半睡半醒的过了两个多时辰,熊荆被长姜叫醒。待穿好甲胄出内帐,幕府中诸将全已经到齐,他们见熊荆来,以一种振奋昂扬的语气齐揖道:“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从左至右,熊荆将幕府内的每一名将率都打量了一遍。为了让大王看到自己,西阳之将曾珏居然出列以迎。一如八年前在清水,这种检阅让他热血沸腾。

“北面二十里便是秦军,北面百多里则是咸阳。”熊荆深吸口气,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奈何绝秦欢也!曾几何时,那是我楚人食不甘味之所在,是我楚人仰人鼻息之所在,更是先君怀王囚禁薨落之所在。

今日,我军来此,不为其他,只为复仇!为先君怀王复仇!为鄢郢数十万死者复仇!为楚地两百余万新黔首复仇!!

唯有如此之复仇,才能让秦国贱民知晓:楚人与彼等绝非同类,我楚人不可轻辱。唯有如此之复仇,才能让赵政、让秦国的贵人官吏知晓:我楚人……仇必复,恨必血!

你等务要尽告全军:今日,乃为楚人血恨复仇之日!”

愤怒和激动交错在熊荆胸间,他手挥舞着,整个人也在挥舞。以前的战争都发生在故楚之地,唯有今日这一仗才是真正战于秦地。

复仇,唯有尽败秦军、渭水赤红,日后他才能平静的看待秦人。他如此,眼前的各师将率对秦人的仇恨并不比他少。怒发冲冠的诸将,幕府里每一个字似乎都记得清楚,一出幕府疾行回自己的师旅,脑子里真正记住的只有六个字:仇必复,恨必血!

“仇必复,恨必血!”越是简短的文字,越是能将人点燃。这句话被将率带出幕府后,两个时辰之内便传遍全军。酷热、崎岖、振奋、不安……,这些东西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仇恨。

“禀将军,时至也!”甲四横涧,视日见沙漏将空,速向领军的师长牢乘禀告。

牢乘眼睛只有里一片死寂,他面无表情的道:“行!”

“行——!”没有鼓声,只有军吏传达的命令。列队以待的士卒听闻命令齐齐迈出了脚步。

“禀大王,时至也!”熊荆所在的甲三横涧,庄无地声音并不响亮。

“行!”熊荆低喝。军容暨暨,他骑在龙马上,身后的士卒都仰视着他。

“禀将军,时已至。”前方两道横涧是分别是成通和斗于雉,甲一横涧的成通早就急不可耐,从甲四的郢都第二师出发开始算,他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

时入下春,再有一个半时辰就要天黑,这时从身后三条横涧出发的士卒正漫山遍野的快步而来。成通手一挥,士卒迅速跟着他疾跑。白鹿塬,就在十二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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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鼓声

白鹿塬最南端,山塬相接山脊之下是陶峪水往东流向辋川水的谷地,谷地比白鹿塬低了大约一百米,基本等同蓝田县城的海拔。塬上塬下的都是秦军的营帐,彼此常常对望相视。

下春时分太阳正在落山,红彤彤的模样不再是那副要把人晒成人干的架势,可天地间依旧一片闷热,倒是塬上不是起着的风吹拂着营帐中林立的军旗,旗下值更的士卒被这凉风一吹,顿时生出一些惬意来。

荆人袭来,官吏、军吏慌慌张张的征发士卒,不少人举着根杵就入营出发。等到了蓝田才知道关中县邑的士卒皆在此处。几十万甲士聚集于此,大将军蒙武又率几十万大军增援,原本担心荆人来的人现在倒有些害怕荆人不来——百将、屯长、伍长们全在议论:荆人若来,这样的胜仗就等着抢首级。

你杀死的敌卒首级就是你的吗?那是做梦。抢首级是一门高深的技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自然是敌我两军的胜负,只有我军大胜、最少是不败,才有命去抢首级,不然就和稷邑之战一样,全军覆没;

地利,一是自己所在军阵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差别。遇到强军,前排吃亏;遇到弱军,那就是后排吃亏。除了自己的位置,自然还有敌军的位置,有的时候敌军击中,有的时候敌军又击侧,阵战之法,千变万化。站对了位置,首级能把人给埋了,可要是站错了位置,那就会颗粒无收。

以上都是不是个人能控制的事情,个人真正能影响的,只是同伍之人。同伍之人若不能团结,即便首级拴在腰上,也会被他人横夺。若前去索要,一个人身单力薄,碰上横一点的,说不定对方几剑刺来,自己也变成了首级。

清风吹拂下的白鹿塬并不安静,军灶上渐渐冒烟的时候,塬北的军市正值热闹。与军法森严的军营相比,这里是个逍遥的所在。食肆、酒肆、女市,只要有钱,大可以享乐一番。

荆人不见踪影,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彼等再次游走,只留下一两万人在蓝川谷道佯攻,余则全部游走回南阳,以待李信率领的四十秦军。鉴于此,赵政的王命速速出蓝田县城,沿渭水、黄河、崤函一线传向正挺进南阳郡的李信。同时,军司空也着手准备拆毁蓝水、流峪、石门的堤坝,又通知后方运来大章,要修复那些被烧毁的栈道。

从上到下,五日来的紧张和戒备似乎全在这一刻消失。已是下春日落,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全黑。趁着饭前难得的闲暇,黥面与同队之人拉着夏阳前来军市。他们来军市自然是喝酒逍遥,夏阳则要买一双步卒常穿的宽口履,他总不能光着脚上战场。

脚穿上宽口履的时候,夏阳心里还想再买一套甲胄。怎奈陷队之士的存在,就是为了疾斗,穿上二、三十秦斤的甲胄根本跑不快,即便能跑快,阵斗的时候也不灵活。最重要的是,一套皮甲胄要一千多前,他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夏阳就站在兵甲铺前,人家看到他身上无甲,脸上又施墨刑,纷纷从他身侧避走。秦军中两种人没人敢惹:一是锐士,身高马大,手持长铍,一可当十;二是陷士,捐甲徒裼,狂饮疾斗,轻则死伤半数,重者不还一人。谁会和死人计较不是?

“既已有履,先生立此作甚?”黥面不知道哪里冒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袍,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备战状态下,陷士营供应酒水,一旦不备战,陷士就只能去军市买酒了。

“无甚。”两天的时间夏阳似乎已适应了眼前这个新身份,他回头笑道。可惜他黥面的伤还没有好,一笑脸上就痛。“不过是想买铁剑。”

“剑?哈哈哈……”一个半醉的陷士大笑,他竟然也是个。“两军对阵,短者戈、长者矛,剑有何用?剑尚不如先生手中之笔。先生切莫忘了……,返营帮我写牍……”

“亦要帮我、帮我等写牍……,我请…先生饮酒。”另几个陷士也道。

能读会写,在哪都要被人高看一眼。虽说军中有专门的书吏代士卒写信,可那要排队,还要收钱,并且一些重要(利己)的话不好交代。夏阳会写字,帮人写家书不收钱,同队之人、他队之人,没有上官在的时候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不喜饮酒,我请先生至女市一乐。”有人更大方,一个叫甑的陷士要请夏阳去大保健。

夏阳还未开口拒绝,一干陷士听闻女市就兴奋起来。

“已是大迁,便是乐又能乐到何时?”悬车就天黑了,天黑前必须返营.

“女市一乐甚贵,凭你那百十钱,欲与先生共御一女否?”又有人笑问。

“还不如洗尽你那白股,供先生与我等一乐。”更粗旷达声音,此人面黑多须、三大五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陷士一队十八人,黥面是队长,黑须是他的死忠。他声高,话一出口所有人大笑。

连夏阳也笑得无比畅快,哪怕他脸疼,然而鼓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鼓声最开始很细微,细微到难以耳闻,军市、笑声又吵杂,然而黥面还是在第一时间警觉,“击鼓也!走!”

黥面手上的酒坛子一扔,立刻带着众人往军市出口狂奔。军市、大市都是闾一样的围子,只有很少的出入口。现在击鼓,军市上的士卒都会往出口跑。快点出军市极为重要——鼓声的作用是召集士卒,一通鼓三百三十槌,即便敲的慢,也就两分多钟,不超过三分钟。聚兵最多敲五通鼓。如果未到,后到的肯定要砍头。

毕竟是善于疾斗的陷士,黥面从听闻鼓声到喊走,人已在十几步外。而且他不走街道,而是跳入坐贾身后的间道,众人跟着他,龙卷风一样卷过背对而坐的坐贾身后,冲向五百步外的大市之门。这时候其他士卒才听闻鼓声反应过来,这些人也急急往军市出口赶,但街道上人并不少,一堆人重重叠叠的挤在了一起。

“抬先生。”黥面奔到市门口的时候,见夏阳落在最后,不由喊了一声。

第五十五章 愤怒

黥面话音刚落,黑须就嗯了一声,返身冲向夏阳,一把把他抄起,然后抗麻袋一样抗着他往出口疾冲。这时候鼓声再也不是此前那般细微难闻,而是惊天动地。鼓声中甚至间杂着‘荆人、荆人’的呼喊。被黑须扛着的夏阳一直挣扎着要下来,听闻‘荆人荆人’的喊叫,一时间也发怔,楚军终于来了。

“止!止步!”白鹿塬南端,刚刚走出山岭的楚军旅长、卒长正在高声的命令。霸水两岸数十万秦军在击鼓,鼓声震耳欲聋,他们必须对着士卒撕喊才行。

“着甲!”每个师、每个旅、每个卒都有自己的军旗,此刻士卒眼里只有那面军旗,耳中只有军官的命令。听闻着甲,他们两两一队,互解背上的甲胄,快速的甲衣穿起。每个人的心都在颤抖,可手一点也不抖。

秦营在不断的击鼓,眼前的那支还在列阵。而自己率领的四个师毫无队形,因为正在着甲。哗啦啦的甲片声中,熊荆无暇看秦岭以北的风景,更无暇眺望渭南的秦宫宫室。他的目光只落在虽慌乱却有条不紊列阵的秦军身上。

塬上塬下全是军幕,霸水南北皆是秦军,所有军鼓俱已敲响、方圆是几十里都能看到士卒在奔跑。熊荆忽然很想让人把这幅场面画下来,最好是画成油画,只有油画的色彩才能真切的展现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幅宏阔画卷。不过油画是不吉利的,比如二圣劝缓图。

“大王,秦王王舟也!”秦军的情报由咸阳侯谍收集,用信鸽传递到郢都,再从郢都传到前线。信鸽一日可飞一千余里,从咸阳飞到郢都要两天,再从郢都传过来,消息要落后两到三天。两三天之前的情报说赵政欲乘坐王舟亲赴蓝田,看来是真的。

“秦王不知在何处?”庄无地也张望霸水上那艘高大的王舟。

“起——!”士卒着甲只需半刻钟。半刻钟并不久,可列阵已毕的秦军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

四个师的楚军,加上熊荆的八个王卒,即便算上弓手也不过两万人。这两万人并非向秦军那样列出一个厚约百行、长为五百列的横阵,这两万人一师一阵,长宽都是六十列。四个军阵两前两后,交错排列,前者可以后退到后者之间,后者也可以前进的前者之列。四个大阵左侧,是妫景的骑士,秦岭难行,他率领的骑师即便加上庄弃疾的王卒骑兵,也不满编。

这样的军阵是领军秦将从未见过的阵势,但不是没有见过就代表可怕。所有横阵的软了都是两翼和背心,为了保护这些薄弱之处,兵力要尽可能的多、阵线要尽可能的长。眼下楚军列出四个方方正正的军阵,根本不顾及自己的两侧和背心。

“将军有命,我军当速击其左右,以擒杀荆王。”秦军一直在前进,前进到百五十步时,令兵将最新的军令传达给了左右两侧的都尉,这是要侧击楚军两翼。

身着钜甲,严阵以待的楚军眼前秦人越来越近,心下不由生出一些焦急。好在身后鼓声突起,楚军也开始前进。与六年前不同,楚军步行、奔跑皆有规制。即正常时,每分钟走三十八步,快步时变成每分钟五十步,奔跑时每分钟一百步。

此刻前进,楚军伴着前方的铎铃一开始是慢步,后面脚步逐渐加快,但没有奔跑。待到身后的弓手放箭,铎铃急响时,四个军阵才急奔起来。没有花俏的动作,也没有任何战术技巧,楚军现在要快速击溃眼前之敌,尽扫霸水西岸,才能让霸水东岸的秦军胆寒。

楚军弓手一旦放箭,对面的秦军士卒也是急奔,他们必须跑过弓箭的射程。而跑进五十步时,他们稍稍驻步向楚军放箭。弩箭直射向前方方阵中的楚军,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而从空中抛射下来的楚箭一旦射中,秦军队列里就会发出一记闷哼。有人倒下,有人踉跄的紧跟队列往前。但在两军士卒的撕喊狂喊声中,他们的声音谁也听不见。

“杀秦!”率领息师的成通高喊出一句,前方息、唐两师近万名士卒呼喊起来。他们的夷矛早就高举,夕阳下带着红光的矛尖渴望着热血。眼见秦军士卒狂冲而来,前排矛手更是疾奔以迎。

秦军冲来的不是关中的老弱,冲来的是蒙恬驰援关中的精卒,他们身上穿着的不是普通的皮甲或是以前见过的石甲,而是最新的铁甲。没有以前两军相撞时的那种‘轰然’声,更听闻不到什么惨叫,耳畔只有不断响起的矛柲断裂声。

楚秦两军夷矛、长矛用的都是积竹木柲,内中为栎木,外附数根竹片,然后用丝线细细缠绕、扎紧,最后在外面髹漆。这样的木柲非常坚硬,甚至能戳穿土墙,然而正面对阵,秦军身上的铁甲极为坚固,前冲的夷矛没有捅穿他们身上加厚了的甲衣,矛柲纷纷断裂。靠着第二排、第三排乃至第四排的夷矛,楚军才拦住秦军的前冲之势。

相同的是,秦军的矛柲一样折断。没有酋矛的秦卒拔出腰间的百炼铁剑,与手持钜刃短剑的楚军相搏。国尉府、少府这几年的殚精竭虑并非没有成果,最少这一次交兵,最前排秦军的兵甲已并不逊色楚军太多。依靠着这些兵甲,前排高大的锐士居然把楚军打退。遗憾的是,精心准备的兵甲锐士不及总数的一半,另外一多半在李信军中。

前列与前列的交锋,只有第一线的军官士卒才清楚内情。熊荆看到的是大约四万秦军向己方疾冲而来,其中军速缓,左右速急,摆明了是要绕击或者后击。只是,四万秦军哪怕阵厚百行,其阵宽也有五百米。左右最外侧的秦卒要想跑到中间,大约需要一分钟。

这是直线,真正的包抄不可能是直线,而是由外侧缓缓向内弯曲的曲线。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秦军身着铁甲,他们根本跑不快。熊荆也不是在乎秦军跑的快跑得慢,他在乎的是秦军各部彼此之间的协同。

两军交兵之前,秦军的表现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可在交兵的刹那,急欲攻击息师侧后的秦军没有谨守他们应该谨守的全军阵线,而是脱离阵线奔向熊荆侧右方的息师。

实际而言,这不是什么破绽,郢师东城师内凹,斜对着息师的后方,相隔不过三十步。而秦军左翼正以曲线包抄东城师的侧背,最近的距离不过二十多步。他们只是提前收紧,打算攻击息师的后方,楚军要想抓住这个破绽,就要在秦军冲来前变阵,向右侧四十五度进攻。

二十多步哪怕是穿了铁甲,那也只是二十多秒的事情。二十多秒下达军令都不够,有谈何变阵?但让人想不到的是,楚军根本就不需要传达军令,也不需要变阵。因为郢师两个师并不是像息师、唐师那样列成纵列,它本来就是横列的。熊荆的王旗王往东北方一指,东城师的士卒就撕去伪装的外表,‘哒’的一声全师全部右转,冲向那个仅有十多步宽的缺口。

战场上有一种事情叫做无可奈何。眼下向东城师急速奔来的秦军左军正体会着这种无可奈何。荆人向自己奔来,但不是阵列正对,而是阵列相错。六十列宽的荆人军阵只有外侧的三十多列与秦军交兵,剩下的二十多列楚军会从秦人左军最右侧与中军那道缺口穿过。

能在交兵前的几秒内迅速填补那道宽仅二十多列的缺口吗?当然不能,除非整个左军瞬间向右平移二十队列,不然强行填补这个缺口即便不会使军阵断裂,也会造成军阵单薄。

“杀!”身后矛柲的断裂声不断,东城师一旅毫无阻碍的穿过了秦军的缺口,出现在秦军的身后。指挥作战的秦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正下令后军上前补救时,冲过缺口的这一旅没有右转,也没有冲向短兵环绕的旌旗,他们对侧击息师的秦军中军开始冲矛。

侧击之军却被敌人侧击,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夷矛如菟和山之战的随师一样,狠扎在秦卒的侧身。息师的军阵并不厚,只有六十行。第一波冲击就将秦卒杀退十数步,等后面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夷矛冲来,攻击息师侧翼的秦军败退的一干二净。这些败卒挤压着攻击息师正面的秦军,人与人拥挤在一起,使得息师东北角的阵列全部陷入混乱。

混乱并不完全致命,对秦军而言,真正致命的是拉开了和楚军的距离。没有足够距离的冲刺,楚军的矛冲不起来,只能相拒,双方矛推着矛。眼下正面的秦军因为败卒的冲击拉开了与楚军的距离,楚军矛手的冲击也就接踵而至。

“仇必报、恨必血!仇必报、恨必血!仇必报、恨必血……”呐喊声在息师中响起,紧接着是全军士卒的怒吼,这是楚人的愤怒。这种愤怒正挟持着风雷,疾刺向数步外的秦人。

第五十六章 速走

没有人能阻挡愤怒的楚军,他们血脉里的桀骜与决然一直延绵到两千多年以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虽三烈,覆清必楚。桀骜不损浪漫,决然却显灵动。不怒则已,一怒,那就只能‘弊而劳之、勿与战争’。怎奈蓝田是秦国的要地,蓝田一失,师入咸阳。秦军只能堵在这里,堵在楚人的矛尖上。

于是当一排接一排的矛手冲矛时,熊荆忽然幻听出篾刀破竹子的声音。篾刀从竹根处居中而剖,竹根坚实,最开始这一段最为艰难,每剖一节都要极大的力气。破开数尺后,篾刀开始急进,竹节‘啪啪啪’响。剖到竹梢,‘啪’的一记重响,竹子自己崩裂,弹开成两块。

骑在马上的熊荆看着息师击破秦军的军阵,就像篾刀在破一根竹子,最后的崩裂让人感觉到沁人肺腑的畅快。但对看不到息师冲矛的秦将赵成来说,秦军的阵列仿佛一个灌气的鱼鳔,阵列往后凸起、变大,最终鱼鳔‘噗’的一下炸裂,持矛的荆人撕喊着狂冲过来。

如果用热来形容楚人,那冷或许是对老秦人的最好概括。然而再冷静的秦人也开始惶恐,猛虎出笼的楚军预备队根本无法阻拦。而预备队一上前,妫景率领的几百名骑士就狂冲至短兵阵列。武关道狭窄之地,并非重骑的用武之地,但妫景麾下仍有两个卒的重骑,数百轻骑掠过,重骑猛击着短兵军阵,士卒将率慌乱间,成夔稳稳的拉开了长弓。

“进!进——!”秦将中箭而亡,旌旗下的混乱让这几万秦军急急往后奔走。

“禀大王,我军大胜!”身边的将率谋士全是振奋之色。息师、唐师已开始急进,郢师未得军令,并未跟进。

“鄂师何在?”熊荆这时不关心前方,只关心后方——他以前只指挥四个师的战斗,现在是十二半师。具体的战斗不是要他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十二个半师何时才能真正的收拢。

“禀大王,鄂师已可见也。”庄无地指着身后山脊上的旗手,他正在打出旗语。

熊荆也看到了山脊上的旗手在挥旗,他身前的山脊上是漫山遍野的楚军,如果旗手看到了鄂师,那说明鄂师半个时辰内就能赶到自己所立的位置,十二个半师已全部收拢。

“进!”熊荆点头。他身后的三头凤旗前指,已经列阵的郢师第三、第四两个师迅速上前击溃残留在前方的秦军溃军,排着整齐的队列突入白鹿塬。

鼓声响起的时候,蓝田县城也是一片忙乱。地处关中,距咸阳不过百余里,蓝田这座方圆十二里的小城城高不过两丈四尺。蓝田城从来都不是防御的重点,最多算是后勤的节点。甚至连后勤节点都不算,如果敌军出秦岭强渡了霸水上游,通常是在蓝田城西面的白鹿塬屯驻一支大军以威胁其后路,而不会死守白鹿塬下的蓝田城。赵政居留在蓝田城的十分危险,故而军鼓一响,县衙就乱作一团。

“大王,如今已万分危急,臣请大王速速离城。”赵高早就跪在地上了,赵政还在批示简牍,卫缭脸上全是急色。

“五十万大军,竟不可阻十万荆人!”赵政拂袖。从报告荆人出白鹿塬时,他就开始生气。他生蒙恬的气,蒙恬居然骗自己说荆人善游走,现在已经返回南阳郡,欲尽歼李信军;他生卫缭的气,卫缭身为国尉,与荆人交锋却时时落在下风,这一次荆人出白鹿塬,他竟然没有丝毫的预判。

“报——!”赵政大怒,群臣惶惶。外面又一声厉报出来,诸人提心吊胆时,令兵果然道:“荆人击破赵成之军,正向塬上、蓝田攻来!”

“赵成何在?”隔着几扇门,赵政急问。

“敬告大王,赵将军已被荆人射杀。”赵成站在戎车上指挥作战,中箭后跌下戎车所有人都看得真切。赵政不问还好,一问群臣更是急抽凉气。

“蓝田两丈之城,大王处于此,危也!请大王速速至末将军中。”赵成与赵亥一样,都是赵政提拔并寄予厚望的将领,没想到也被荆人射杀了。

“请大王速走!”咸阳令赵勇来不及为弟弟心疼,只劝赵政速走。

“寡人若走,军中士卒……”赵政不是不知道蓝田不可守,他担心的是秦军士气。

“大王渡霸水居于军中,士气必然大涨。”赵高劝道,刚说完堂外就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喊杀。

“大王速走!!”蒙恬、赵勇、卫缭等人这下真急了,那喊叫不是秦语,而是楚语。

蓝田是楚军攻击的要点,也是秦军军帐、辎重、舟楫的聚集之地。右侧的息师直奔蓝田而来,沿路的秦军尚未集结列阵,便被息师击溃。很快就不是息师击溃秦军,而是溃散的秦卒冲击着后方正在列阵的秦军,息师赶羊一样赶着他们往蓝田城方向走。

“啊——”息师阵列里有人呼号起来,成通不看还好,一看惊的掉落了陆离镜。

“秦王!是秦王!!”成通不觉陆离镜已掉,他整个人都盯着那面赤红的,画有日月的常旗。这面常旗正从蓝田城内飘向蓝田城外,蓝田城外就是霸水,秦王这是要走。

“传令全师:速奔以杀秦王!”成通喝道,根本不看左右。

“将军有令:全师速奔,以杀秦王!”息师依然是一个标准的方阵,命令的传达非常迅速。很快全师就奔跑起来,冲向四里外的蓝田城。

息师的急奔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城外的秦将见息师脱离己军而疾冲向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回头时,顿时看到大王的常旗正飘向城外。

“护大王!护大王!”尉、校、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这些人全部惊喊起来,不由自主的也奔向蓝田城下,打算阻止楚军前进。

看见秦军驰援蓝田城外,息师将卒咬紧牙跑的更快。而息师的加速让秦军更加惊慌,连蓝田城头的秦卒都忍不住大喊。

“大王速走!加疾也!加疾也!!”王舟四层楼高,王车也极为宽大。这么宽大的王车甚是沉重,故而用的是少府仿制的青铜滚柱轴承。滚柱好磨,关键是套滚柱的那两个内外套圈不好造。少府做工不细,套圈里的滚柱这时候掉了出来。

“请大王……”轴承坏了两个,两个轮子擦着路面被挽马拖着走,根本就走不快。赵高跪在王车下面,要背着赵政走。

“何须如此!”赵政已经从王驾上下来,他的皮屦踩在肮脏的大地上。

大王下车步行,四周的寺人、内官全部伏拜,以求谢罪。谢罪归谢罪,最少猪人不要再推那辆越来越推不动的王驾,大王可以迅速出城,这让人大大松了口气。

这时候东门正门已大开,王舟正候在霸水之侧,就等着赵政登舟。而城外阻拦楚军的秦军士卒看着息师士卒冲矛而来,紧急列成的阵势极为单薄,第一排怒喊的矛卒冲来,就把军阵撞的大退,第四排时,阵列己被息师击破。

“杀秦王!杀秦王!杀秦王……”息师士卒高呼着,这时候那面常旗已出了蓝田城,行向霸水西岸。疾奔四里,每个人都很疲倦,唯有对秦人的愤怒还让他们强作支撑。

“大王!”白鹿塬比蓝田城高出一百多米,郢师北进横扫塬上的秦军,但这时,塬下的喊声让淖信、庄无地等人注视。

“是秦王?”熊荆看到了蓝田城东面飘扬着的那面常旗。天子之扛高九仞,高约十四米,旗身为帛,上画日月,全旗赤红,这样招摇的旗帜很容易辨认。

“秦王也。”连左右二史也惊喊,他们似乎马上就要见证息师击杀秦王。遗憾的是万余近卫守正在码头一侧,挡住了息师的去路,而霸水秦军战舟上的强弩开始攒射。

“距离几何?”熊荆惊异的看到战舟上的弩箭射入几百步外的息师。

“距离……”熊荆身边没有炮兵,难以估量战舟到息师之间的距离。

站在白鹿塬上,战场在四、五里之外,还被蓝田县城挡住了一角。被攒射的息师正在军官的指挥下后退。退出五十多步后,众人就看不见了。而这时,那面常旗已插上了王舟。

“天不绝秦也。”右史哀叹了一句,他本以为秦王要死在霸水之畔,甚至连记录此事后的引申他都想好了——灞水原是滋水,秦穆公霸于西戎,遂称其为灞水。

“秦人必败!”庄无地反驳道。秦王虽然登上了王舟,可蓝田城外的秦军因为保护秦王,阵势已全部混乱。塬下的两个郢师又端着夷矛急急攻到,一些无路可走的秦卒跳入了灞水。更多的秦军顺着灞水北走,局势已不是作战,而是追击。

“辋川何时可行?”熊荆对击杀赵政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他在乎是全军的完整。炮兵、辎重、马车全部堵在了辋川谷口,缺少这些,楚军只能止步于此。

“禀大王,尚……不知也。”炸开石壁要先凿开石壁,火药威力太小,需要凿开的洞很大。

“速问之!”熊荆收敛了所有喜悦,要庄无地急问。

第五十七章 射杀

王舟已经离岸,可赵政脸上依然毫无血色,犹自喘息。似乎楚军士卒‘杀秦王、杀秦王’的怒喊仍在耳畔鸣响,刺客荆轲又出现在自己身后,举着剑狂追不已。

他惧怕,但惧怕之外更是愤怒。他越来越恨楚国、恨楚人、恨熊荆。

天下战乱已长达数百年之久,唯有大秦能结束一切战乱,赐黔首以安宁。楚国明明衰弱,却因为熊荆而复强。楚国的复强使得秦国不能扫六国、一天下,这就是熊荆的罪孽。他阻止了天下的统一,他是全天下的罪人。而现在,这个罪人率军攻入了关中,还要杀自己……

王舟四楼,脸色苍白的赵政看着白鹿塬上那面迎风飘扬的三头凤旗,目光越来越凌烈,拳头也越捏越紧。他素来待人以善,很少有如此仇视一个人、想杀掉一个人。赵营、嫪毐、荆轲,这三人都与他有着极深的私仇,可他与熊荆,却是因公而仇,因仇而恨。

“射杀荆王。”他吩咐了一句。此时灞水西岸皆是溃散的秦卒,十个师的楚军分成一卒一卒,举着夷矛追杀。与赵成麾下那五万关中精卒不同,这些都是关中的老弱,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只有一根丈余长的木杵。惨叫、求饶、撕喊,不忍目睹的臣子们没有听到他的话。

“寡人要射杀荆王!!”赵政咬呀沉喝,臣子这才回过神来。

“大王,荆王在塬上……,强弩不及也。”常旗全旗通红,日月星斗皆黑丝所绣,三头凤旗却是全旗雪白,似乎不如此无法凸显那只不死之凤的五彩。臣子们都看到了那面旗帜,依稀能看清旗下被人簇拥、骑在龙马上的荆王。可惜的是,荆王远在两里之外。

“为何不及?”赵政神色有些冷酷,“大人曾言,强弩可及七百步。”[注13]

“臣敬受命!”郎中令赵蕲本站在外侧,听闻大王要射杀荆王,欣然受命。

荆弩也好,强弩也好,实际都是弩炮。不同的是,因为牛筋有限,当然也因为够用,楚军荆弩只是中型弩炮,射程最多四、五百米;秦国数求荆弩而不得,亚里斯多德四世赴秦带来了一具弩炮,还带来两名制造弩炮的工匠。

到这时,少府燕无佚、叶隧这些墨家工匠才知道荆弩依靠的不是弹力,而是依靠牛筋的扭力,这才是荆弩仿制而不得的原因。与弹力弩不同,荆弩这样的扭力弩可以通过增加牛筋的数量来增大扭力,且它并不需要一根精挑细选又极易损坏的弩臂。

几个月的仿制,少府已经制造出了一批强弩。为了对抗楚军的巫器,这些强弩的射程比荆弩更远。因为担心射程不足,少府又特意生制造了几具巨型弩炮,巨型弩炮本来还未组装,得闻荆人拔下武关,这才急急组装,其中两具搬上了赵政乘坐的王舟。

赵政要射杀荆王,得令的郎中令赵蕲当即跑下三楼。三楼除了上下的楼梯、女墙下狭窄的通道,剩余的空间全部放置那两具巨弩。王命下达后,二十多名弩卒开始转动巨弩弩尾的绞盘。与中型强弩直接转动绞盘不同,巨型强弩需要在绞盘两侧的木把手上套入一根六尺的铁棒,十几个人同时拉扯,才能拉动深入牛筋条中的弓臂,使弩身上勾着弩弦的滑架一个齿一个齿的下行,整个弩架猛然绷紧。

巨型弩炮所发射的箭矢能射到一千米外,那是因为两侧弩架中的牛筋足够的多、足够的密。只是如此多的牛筋使得上弦极为不易。事实证明,六尺长的铁棒远不足以快速上弦。

时入悬车,夕阳早已落下,天边的晚霞也尽数不见。只有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才隐隐透露出微微的红光,之所以还能视物,那是因为大气散射着阳光。赵政虽然不懂得晨昏蒙影,但他知道马上就要天黑。一旦天黑,立于白鹿塬上的荆王就无法射杀。

“何时可射,天暮也。”赵高察言观色,知道赵政的焦躁。

“禀大王,未上弦也。”郎中令赵蕲心里更急,奈何弩力太重,弩卒非一时可以上弦。

“天将暮矣,何时可射?”赵高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话。

“臣!”赵蕲被他逼得没办法,恨不得亲自上弦。

舱室内的弩卒满身大汗,还在用铁棒转动弩尾的绞盘,顺着滑齿下滑的滑架只滑到不及一半的距离。看到这里赵蕲更加心急,他大声道:“天降暮也,何时可射?何时可射?”

赵蕲焦急,看着弩卒转动绞盘的弩将一样心急。上弦上到现在最少花了一刻时间,若要满弦,最少还要一刻不止。“禀将军,弩射七百步,弦重也。亦或是末将不得其法……”

弩将说着说着,眼睛已经看向站在室外的两名白狄工匠。这是那位白狄大人带入咸阳的工匠之一,正是在他们的指导下,少府才造出了强弩。

上弦时间估计要三刻钟,这已近半个时辰。这样的发射速度,两军对阵大概只能发射一发箭矢,弩将很怀疑两名白狄工匠藏私。

“那半狄人何在?”赵蕲问起了毋忌。

“禀将军,小人不知也。”赵蕲的问题弩将无法回答。实际他也苦恼和白狄工匠言语不通,不然他早就要问上弦的问题了。

二十几名弩卒吃力的上弦,白狄工匠不是在室外看着,就是走到弩身四周敲打,对上弦的缓慢毫不奇怪。事实上巨型弩炮上弦本就缓慢,射程越远,能量利用率就越低,扭力就越重。三刻钟的上弦时间是一个正常时间。

因为语言不通,即便白狄工匠就在眼前,赵蕲也张口结舌,无法询问如何才能快速上弦。倒是弩将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将筋疲力尽的弩卒换下,从室外女墙拉来一些持殳的甲士。王宫甲士皆是精卒,身高几近八尺,他们转动绞盘的速度比弩卒转动的绞盘的速度快得多。

看见滑架越来越接近弩尾,赵蕲命令弩将开窗,“大王有令,射杀荆王!”

将最强的弩搬上王舟,这是赵政的命令。舱室可以放下两具巨弩,但没有射窗,于是急急开了两个射窗,直到此时,才发现射窗开的不够大、不够高。最要命的是天色昏暗,荆王已经看不清了,唯有那只五彩之凤在塬上烈烈飘扬。

“这当如何?”弩将也看不清旗下谁才是荆王,只能看清那面迎风飘扬的三头凤旗。

“射之!”赵蕲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再不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射!”弩将对身侧的弩卒下令。所有人的注视下,弩卒一拉勾住弩弦的滑架,突齿突然一收,破开空气的弩弦发出短促的‘嗡’声,紧接就是弩臂击打弩架的巨响。

谁也没看见弩箭是怎么射出去的,而拿着陆离镜的赵蕲也没有看清弩箭射到了什么地方。

“将军……”弩将一脸迷糊,他和赵蕲一样,只听到弩箭发射的声音,却不知道弩箭射到了何方。七百步的射程,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瞄准。

“再射!”赵蕲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是遵循王命,射杀荆王。

“射——!”弩将再度高喊。又是一声巨大的‘砰’响,两支弩臂回弹在弩架上,弩架被打的浑身一震。不再用陆离镜看向远方的赵蕲终于看到一道黑影一闪,飞出舱外就不见了踪影。天,已经黑了。

“禀大王,公输将军言……”庄无地正在向熊荆回报辋川道凿岩的结果,塬上喊杀未绝,他忽然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呼’的一声从眼前飞过。天色已暮,他什么也没有看清。

距他不远的熊荆也感觉了身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飞过——这是夏天,蚊虫本就很多,太阳落山后,塬上飞舞着成群成群的蝙蝠。也许,是一只蝙蝠无路可飞,这才从自己和庄无地身前飞过吧。

“如此说来,我军还需再等两个时辰,才能行向枳道?”熊荆问道。

此前熊荆一直站在塬边,趁着天黑前的宝贵时光,打量霸水东岸的秦军。他不得不承认秦军军纪森严,如果是楚军遭遇到这样的打击,各师肯定乱成一锅粥。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诸师要急渡灞水,救援友军。

灞水西岸的秦军被楚军尽扫,对岸的秦军完全无视,只有一些军吏在灞水之畔收拢游过灞水的秦军溃卒。这些惊慌的溃卒在他们的指挥下迅速列成一队一队,然后整齐的入营。

他不由想起了荀况对秦人的描述:‘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顺服的秦人,桀骜的楚人,真不知道几日后两军正面大规模交战,会是个什么样子?

“然也。”庄无地不知道熊荆此前的所想,他清楚辋川道尽快炸开的重要性。灞水西岸不过十万秦军,楚军必须一刻不停的前进,不然就会淹没在四十万秦军的人海里。

第五十九章 荆棘

定昏时分,见时辰已到的公输忌下令点火爆破,看着火星没入预留出来的混凝土细孔,封人纠正担心火药会不会熄灭时,轰隆一声巨响,细孔喷出白烟和火舌,山岩瞬间从山体上炸裂。碎石飞舞,树枝、树叶哗哗作响。

爆炸并非一声,二十六个炸洞,第一道弯有九个炸洞,九个炸洞同时点火,按照彼此间的距离依次炸响。九记声爆炸震耳欲聋,树林里的群鸟惊叫中竞相飞起,黑压压遮蔽山涧的天空,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忽然发生:不远处居然传来两声虎啸。

十多吨火药,造成这样的后果,负责点火的工兵惊得连吐舌头,谁也都不知道老虎离自己这么近,它似乎就在山涧左侧的山脊上。

“如何?”山涧全是烟雾,公输忌看不到爆炸的结果,刚才一些碎石落在他的头胄上。

“善也。”工兵卒长奔出简易掩体,上前几十步终于看清爆炸后的情况,和此前预想的一样,第一道弯的碎石不是落在辋川水里,就是落在山道的南面。这是第一道弯,弯南面是五百米宽的山涧,碎石不需要清理。

“善。”公输忌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他还是问向身侧之人,“九声否?”

“然,九声也。”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一遍。九个炸洞,一个也不能漏。

“善。”公输忌点头后又道:“再炸。”

顺着第一道弯进去,迎面就是第二道弯,沿着山势向左斜走大约一里半地,就到了第二道弯的弯顶,弯顶走大约半里,又要顺着山势往右斜着走一里半,这才到最后那道弯的弯顶。二十六个炸洞,第一道弯九个,第二道弯十七个,第三道弯实际没有炸洞。

这处山崖以一个非常陡的坡度往内斜劈,火药全堆在凹入山岩七八尺的崖脚下。前面两道弯凿炸洞的时候,力卒在封人纠的带领下挨着山崖砌了一道甚厚的混凝土墙,两百多吨火药全埋在山崖下。公输忌唯一担心的就是混凝土是否完全凝固,而不是两百多吨火药的威力。

蓝田城城门紧闭,灞水以西全是荆人。听闻霸水西面不断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秦营中人人皆惊。‘巫器’一词已从增援关中的精卒嘴里遍传军中,听闻这种轰鸣,军帐里的秦卒即便不瑟瑟发抖,也是心惊肉跳。

秦人重功利、卿仁义,所以闻战则喜。可如果战争不能获得功利,反而要遭受损失,那秦人又何必要战?这十年来,每与荆人大战皆败,以至于士卒听闻荆人就连连摇头。与荆人打仗完全是亏本的买卖,一个不好命都要搭进去。不过碍于严酷的军纪,他们只能在这里默默苦撑,希望明天自己不要战死。

当夜,绝大多数秦军士卒难以入眠,身为陷士的夏阳却是想眠也眠不了。因为他此时正跟着黥面浸在没顶的灞水里。若不是身上抱着一个木桶,不会游泳的他估计淹死在水里。

白天关中大地无比酷热,但到了半夜,深山流入来的水极为清凉。这种清凉伴着身体的随波荡漾,非常非常的舒服,舒服到让人产生一种就想死在水里的感觉。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夏阳便想到了妻子和孩子,水中的他打了个激灵,惊起一片水花。

“嗯!”游在前面的黥面咬着块木枚,发不出声,只能轻微的闷嗯一声回望。回望间他又看了看天上的弯月,朔日刚过没几天,月牙弯弯,唯星光极为灿烂。

这个季节的灞水水宽五、六十步,黥面回望的时候,最前面的黑须等人已经踏着水草上了岸。黑须上岸,夏阳还看到左右两侧的灞水皆有陷士登岸。这夜袭,不是几十人、几百人,而是几千人,上万人。

灞水就在白鹿塬下流淌,登岸的陷士纷纷抽刀、持戈,尽数低矮着身子爬向数百步外的塬上。夏阳跟在众人身后,越往上爬心就跳的越厉害。生活在咸阳的他没有读过兵书,但在郢都他看过上千份大楚新闻,其上有专门的戎事版。

他确信这次夜袭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徒增伤亡。可想到陷士本是拿去伤亡的,他又只能苦笑。借着天幕的映衬,他看到黑须带着数人抢先登上了塬顶,心立刻抽紧的他本以为会听到厮杀声、建鼓声,结果却大出所料,很快一个人影回身出来,对着塬下的众人招手。

塬上竟然什么也没有,只有秦军丢弃的空空如也的军帐。军帐连绵不绝,不见一丝灯光,也不闻人声,依稀的星光下前面黑乎乎一片。

“咚咚、咚咚、咚咚……”示警的鼓声恰好在这时候响起,应该是其他陷士之队被楚军发现。‘噗’的一声,黑须吐掉口中的木枚,疾喊道:“杀!”

“杀——!”十多个人尽数喊叫起来,跟着黑须往前疾冲。按照军令,他们必须斩获五颗首级才能回去复命。若能斩获十颗首级,有罪之人可以赎罪,无罪之人可以赐爵。

荆人不设防,正是斩杀首级的好时机,连事前确信夜袭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夏阳都忍不住追了过去,冲向那星光下那连绵的军帐。可他没跑多远,便看到前面那些黑影呀哟一声大多栽倒,即便没有栽倒,也止住了脚步。

“如何?”黥面喝了一声,然后他也失去重心绊了一跤。

“荆棘也!”有人大喊起来,感觉自己撞入了荆棘丛,锋利的棘刺刺破了身上的长襦和跗注,深深的扎进肉里。

听闻同袍的喊声,已经止步的夏阳伸手抓了几抓,当即抓住了一根荆条,但这荆条感觉不到丝毫的柔软,只觉得坚硬和发烫,用力去折,一点也折不动。他脑子里瞬间想起了一件东西,疾喊道:“此钜丝网也!”

楚国钜铁甲天下,他在郢都除了买入铜,剩下的事情都专注于钜铁。以前一份情报上曾提到过楚国可以制造出钜铁丝,这种钜铁丝一能制造钜丝网,二能制造莫向甲。手上的荆条坚硬发烫,坚硬是钜铁的特性,发烫那是因为天太热。

夏阳的喊声于事无补。黑须等人冲的过快,已经冲进了数道钜丝网之中,这些钜丝网松松垮垮的屈卷在地,丝上每隔数寸扎着倒勾,人如果肆意挣扎,只会被勾的越来越紧。不懂此理的黑须等人不但挣扎,还挥剑挥戈想斩断缠绕自己的钜丝,发现无法斩断,几个人痛的受不了的人最后用牙齿去咬。

剧烈的挣扎,吊在钜铁丝上的马口铁残罐开始‘喀拉喀拉’的响。秦人嘶喊、大叫,做什么都可以,可他们不能拉扯钜丝网,让栓在里侧的马口铁罐响。一旦听闻响声,跽坐以待的弓手之卒便喊道:“已备……,放!”

‘嗖嗖嗖……’,箭矢离弦的声音,羽箭飞向明媚的星空,然后又从明媚的星空急急落下。惨叫声随之响起,听闻惨叫,弓手箭矢射的越快越准,直到前方再也没有声息。

灞水西岸先是喊杀声,而后传来一声声的惨叫。塬高百米,立于战舟上、督促陷士发动夜袭的秦将赵婴不知道塬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到一些奔下白鹿塬的陷士出现在灞水边。

“为何返营?”拦住身侧要射箭的弩手,赵婴想先问明情况。

“荆人、荆人……”黑暗中战舟上站的是谁,陷士根本看不清,可听口气是个官。

“禀上官,荆人有伏,我等……”另一个人道。

“首级何在?”赵婴根本不相信有伏,如果有伏,为何不见楚人杀到水边?

“我等……”下塬之的陷士连楚军的人都没有见到,何来首级。他正想解释,不想赵婴冷道:“临阵而逃,此军贼也。射!”

臂弩连响,中箭之人扑通几声落到了水里。这时候赵婴的声音更高,“传令各舟,未得首级者,杀!”

“将军有令:未得荆人首级者,杀!”灞水上传递着赵婴的命令,一些刚刚退下白鹿塬的陷士又被战舟上的弩手射了回去。

“何时点火?”熊荆一夜未眠,他等着公输忌的消息,对秦军的夜袭毫不在意。

“当在此时。”庄无地也没有睡下,他劝道:“秦人未拔营而至灞桥,明日欲渡过灞水攻我也。我军居高临下,秦人当不胜。”

庄无地的意思是想劝熊荆不要着急,只要秦军未拔营北去灞桥,火炮晚一点出川也不要紧。可熊荆则有一点着急,即便楚军占据了高处,他也不想和秦军陷入消耗战。

芈姓男子是有限的、贵族男子是有限的、誉士、甲士也是有限的。田忌赛马那种庶民觉得非常聪明,贵族觉得极为无耻的行为他不容它发生。而秦军,在他眼中十个秦军也不抵不上一个楚军甲士。

手中没炮,心里不安。假如天亮前还未炸开辋川道,他就要下令全军撤军。撤回秦岭以南,以秦岭、武关道逐次逐次设防,将秦军拖入山地。而主力,自然是迅速回师南阳,执行作战司几经提醒的乙案。

第六十章 不服

大王未睡,幕府里诸人也未睡。时入定昏,辋川方向轰隆连响,可就是没传来最后那记轰鸣。庄无地就要揖礼请人去催促时,坚实的地面突然摇晃,幕府里的几案、兰锜、甚至整个军幕都在颤动,抬手的他不自觉‘啊’了一声,但这个‘啊’他自己也没有听道。一记比刚才雄浑百倍的轰响从南面传来,所有人都觉得耳膜一震,双耳失聪。

“此天地之威也!”庄无地再度惊喊,他有些后悔没有出帐,这可是两百多吨火药的爆炸。这种后悔很快就没了,被冲天气浪掀飞的石屑随即落在幕府上,落在方圆十数里内。

庄无地没有看见的壮观场景,正在营救同袍的夏阳却看到了。脚下摇晃的时候,他一跤跌坐在地上,刚好看到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那火光就像一条窜出地面的火龙,带出的烟尘先是遮挡了月亮,后又覆盖了繁星。他目瞪口呆的良久未动,只到溅落的碎石将他打醒。

“大王……”辋川口爆炸的时候,赵政正在更衣,摇晃中,听到惊天动地轰响的赵高连忙将他抱住,他怕这是荆人的巫器发威。

赵政看不到脸色,唯身躯不停的颤动。待轰响平息,推开赵高他才道:“此巫器也。”

“荆人巫器不及我也……”赵高劝慰,目光示意侍女继续帮大王更衣。

“穿衣。”赵政不想睡觉了,他想出去看看,看看荆人到底在干什么。待他出帐,爆炸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只有漫天惊鸟飞过。天造地设d秦岭在这些鸟儿心里已是不安全的存在,方圆数百里的鸟兽尽数避走。

“禀大王,荆人……击辋川之口也。”一名地理在赵勇耳边细语几句,赵勇立即向赵政禀告。

“击辋川之口?”赵政不解。秦岭有太多的山川。

“然。”赵勇道。“辋川之口,宽不过一尺,只可顺辋水出川。荆人越山岭而来,无舟楫也,故须击破辋川之口,以输粮秣辎重。”

原来如此。闻言后的赵政连连点头,他又问道:“如此重击,辋川之口破否?”

“臣、不知也。然天佑大秦,荆人不得逞也。”

刚才那记轰响已是毁天灭地的力量,赵勇也好、地理也好,都不知道宽不盈尺的辋川口怎么样了。可关中是秦人的土地,神灵受秦人的祭祀,神灵不可能不保佑秦人而偏向楚人。

秦人少有宗族概念,也越来越不笃信鬼神——除非存在现实需要。但身为赵氏宗族族长的赵勇,对关中神灵素来是毕恭毕敬,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他的话果然灵验,烟尘散去后的最后一道弯,满怀希望的公输忌、封人纠、巫空等人失望的看到,虽然大部分山岩都已炸垮、炸飞,可在山岩最北端,依然还有一道厚重的石墙屹立。

这一段岩壁的崖脚没有内凹,没有内凹就没办法在崖下装入火药。爆炸的冲击波扯去了一大片山岩,可外侧这些山岩看上去毫发不损,出谷之处虽不再宽不盈尺,也没宽到哪里去。

“凿出炸洞再炸?”封人纠苦笑中发问。

“不及也。”力卒已排着队进入山涧,清理那些碎石。

“那当如何?”建的事情封人纠知道,拆的事情封人纠不知道。

“或可以重炮轰之。”巫空奔过去又奔过来,几百米长的山岩被削掉了大半,只剩下川口这几米仍然不倒。“只要能轰开丈许,车马得过也。”

“重炮?”重炮就是攻城炮,楚军有一个营的攻城炮营。之前这些火炮滞留在上洛,但丹水疏通后,几万人、十几万人跟着楚军整修这条新道,道路逐渐能够通行马车和炮车。

“然。以两个连的重炮猛轰石壁,壁当垮。”巫空很有信心在几个时辰内击碎岩壁。

“速行之。”岩壁凿洞就要几个时辰,等混凝土凝固又要几个时辰,与其如此,还真不如交给炮兵猛轰。如果轰半个时辰没有效果,再凿洞也不迟。

公输忌毫不犹豫的答应,他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速速报告大王。火炮辎重关乎楚军第二天的作战,辋川道不能在定昏前后开通,这是大事。

火炮的缺席当然是大事,因为火炮的缺席,楚军不能驱赶铲水上的秦人战舟,不能在铲水上假设浮桥,等于困死在白鹿塬上。天一亮,四十万秦军就会杀过来。辋川口三十二斤重炮接连响起的时候,各师旅的将率已聚在幕府。

“臣以为我军退回山之南。”鄂乐最为着急,出秦岭已不在计划之外,何况是攻入咸阳。“大王勿忘李信四十万秦军将入南阳。”

“我军岂能无功而返!”成通大叫。下午追击赵政时,息师被秦军战舟一通攒射,死伤一两百人。“臣请大王明日与秦人相决,息师必可击破秦人,以杀秦王。”

“秦人已有荆弩!”庄无地道。“而我军火炮尚在山涧。若战,秦人以荆弩击我……”

“秦人若以荆弩击我,我军可端矛疾冲,待与秦人接兵,荆弩何惧?”期思之将妫瑕驳道。

“秦人荆弩几何,我军不知也。若秦人荆弩数百上千,我军若何?”庄无地再问。他转过看向熊荆,揖道:“若是荆弩射向大王,若何?”

“杀死不佞的箭,还未造出来。”熊荆不屑。他看不起秦国少府,也看不起秦国的工匠。诸将闻言皆笑,他身后的左史连忙把这句话写下。他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的道:“我军击秦,乃趁蒙恬之军未至而击,如今蒙恬之军已至,我军当返……”

“大王!”熊荆直抒胸臆,幕府中将率闻言大惊。

“大王岂能轻言退兵。”潘无命锰站起来,他膀大腰圆,身上钜甲鼓鼓,须发野草一样横生,怒的时候往往让人不寒而栗。“咸阳即在百里之外,秦王即在十里之外,只要臣能近近其百步,必可将其击杀。”

“臣只要近其两百步,即可将其射杀!”大帐最外侧的位置,有人不同意潘无命的意见。

“无礼!”潘无命对身后叱了一记,他知道是谁在说话,虽叱,但无怒意。“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大王今日退走,他日必要悔之。”

“我军今日不退,大王今日便要悔之,何须他日。”西阳之将曾珏道。

“今日悔之又如何?”潘无命怒视曾珏,“秦人杀我一卒,当死十卒。而我楚军精卒,杀秦人如杀一狗耳!”

“人岂能与狗并论!”熊荆斥道。“不佞意决,火炮、辎重不出川,只能退兵。”

“大王!!”潘无命大急,成通等人也大急,可这时候幕府里的谋士已经拿着撰写好的命令开始分发,这是如何撤退的命令。与进攻相比,撤退更需要技巧和纪律。

“臣不服!”潘无命大喊。

“臣也不服。”妫瑕亦道。

“臣亦不愿也。”成通也道。他们三人带头,更多的将率站了出来。

斗于雉见状道:“我军至此,岂能不战而退?将率不服,士卒亦不服也。我楚人惧秦人否?我楚人大败秦人也!我军若退,士气必然大落,大落之士气,如何围歼李信四十万人?我军不战而退,急急待援的赵人将如何?还有齐人和魏人将如何?大王,此天下之战也!”

斗于雉提起赵人让熊荆一怔,但仅仅是一怔,他坚持道:“这是军令,亦是王命!你等不遵?”

幕府里的气温骤升,熊荆盯着这些不服的将率,他们在他目光扫来前纷纷低头。熊荆年少,可他的威势一日重过一日,谁若是不服王命,楚人必要唾弃他。

只是眼下机会太宝贵了。八十多年前楚军撤军,没想到八十多年后楚军还是撤军。不拔咸阳、不杀秦王,不需明年,这四十多万秦军今年就会循着武关道直入南阳。而李信如果谨慎一些,四十万大军不入方城,或者入了方城也是浅尝辄止,以等待关中大军南下,那乙案也要失败,最后能实施的将是丙案。

所谓丙案,就是依仗新驻的襄、樊两座巨城扼守汉水。这也是大司马府对秦作战的原则之一:若不能以战略机动造成以众击寡的有利态势,那就择险而守、择城而战。

襄、樊二城与秦后的襄、樊二城一样,隔汉水而筑,城池相望。其中樊城城周五十里,高六丈六尺(14.85m);襄城城周八十里,高四丈八尺(9.45m)。

汉水流到襄阳与白水\唐水相汇。原本往南的汉水转弯往东,往东二、三十里后转折往南、再往西,如此围绕出一个长宽皆为十五、六里d 半岛。半岛东面是原,西面是山,历史上的襄阳城依着山脚,筑在半岛中部的北面,城周不足二十里。现在修的襄阳城不但把半岛东面全包了进去,还把半岛西面的岘山也顺着山势围了一截。

两座巨城必可阻秦军于汉北,尤其是襄城,根本不能攻克。只是鄢城之战过去五十年仍让楚人心生不安。斗于雉等人绝不愿坐等秦人攻来,而是要先攻秦人,防范于未然。

第六十一章 不可退

熊荆的注视下,幕府里一片沉默,熊荆就要开口让诸将带着书面命令返营,明日准备撤退时,身侧有人咳嗽了一声,是右史倚宪。“大王容禀。”他道。

“臣闻邲之战时,先君庄王乘左广以逐赵旃,晋人使軘车逆之。人惊之时,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

左右二史有进谏的职责,但他们少有进谏。只是此次事关重大,诸将很多不服,年长的右史才进谏。他一开口就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虽无新意,却使幕府内的气氛大大缓和。

“楚人善先、善迫。入关中不战而退兵,士卒皆不愿也……”

“不愿又如何?”熊荆说话时看向帐内的诸将,话是对右史说的,也是对诸将说的。“你可知全国芈姓男子几何?全国楚人甲士几何?”

“臣不知也。”楚国几百年来从未料民,丁口多少未有确数。“然大王知楚人之性否?”

“楚人之性?”熊荆终于回头看他,右史见熊荆看来,点了点头。

“臣已言,楚人善先、善迫。大王以为我大楚之师击鼓则进、鸣钲则退。然臣遍观史书却知,我大楚之师只可进,不可退……”

右史之言让熊荆再度一怔,类似的言论他从项燕哪里听到过。楚军确实不是一支可进可退的军队,它是一支只能前进、不会后退的军队。

右史还在细言,熊荆脸上却泛出苦笑,他有一种全盘皆错的感觉。很早以前他就为楚军制定了战略防御计划,甚至还鼓捣出一个越北—五岭防线。实际上除了夏邑筑城(这在楚人看来是前进),其余筑城计划都不被诸将认可。

行敖制以前,他生活在屈、昭等氏、朝廷大臣的环绕下,他说什么这些人就做什么,他要什么这些人就供奉什么,于是他以为自己是对的。等到行敖制后,朝臣大多更换,从这些口无遮拦的人嘴里,他才知越北—五岭防线屡被诸将抨击。

当时他就有一些警醒,可这种警醒只是表面上的警醒,他没有真正细心去深入了解楚人的性情,不懂他们的喜好。直到今天,他发现自己完全错了,错得离谱。

他所知的历史里,有人卧薪尝胆、有人胯下偷生,有人纳币称臣,有人转进千里,这些都被视为忍辱负重而被赞颂传扬。现在想来,这些事例之所以被传扬,原因是他们都成功了。若再细想,后人的评价实际只体现一个原则:成王败寇。

生和死、胜与败、存或亡,这些在一些人心里至高无上,可真正的楚人看来,这些并不一定真的重要。楚人做不到卧薪尝胆,不能承受胯下之辱,也绝不纳币称臣,更不可能转进千里。

楚人不因生死作出选择,不以胜败考虑问题。‘蛮’、‘荆蛮’‘南蛮’,这是周人对楚人的称呼。排除鄙夷的色彩,这个形容恰如其分。‘蛮’就是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楚人从来都不是现实主义者,而是理想主义者;从来都不是唯物论者,而是唯意志论者。

他虽然很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可却没有深究这一点;他以为自己是理智的,实际却是全盘错误的。不需要什么越北—五岭防线,也不需要什么襄樊坚城,更不需要什么战略机动,楚人真正想要的是不顾一切的蛮霸一回,输了,愿赌服输,赢了,扬眉吐气。

右史话已经说完,熊荆还一直在笑。他在笑自己愚笨,愚笨的以为臣子们想的都和自己一样;同时他还觉得自己下贱,下贱到以成败为前提考虑一切,这不该是君王、贵族该有的思维。

“大王……”熊荆若无旁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灯火下近臣们都觉得诡异。长姜低语了一句,熊荆毫无反应。他再喊的时候,幕府外一声急报,令兵进来了。

“禀告大王,公输将军言:鸡鸣时路可通。”

“何谓?”正是因为辋川不通,楚军才要撤军,没想到路竟然通了,成通等人一时大喜。庄无地、鄂乐则是满脸的错愕。

“巫炮校以攻城炮猛轰岩壁,岩壁数崩也。公输将军以为鸡鸣时分即可通路。”令兵再道。

“大王,”鸡鸣就是半夜一点半,反应过来的庄无地看向熊荆。“若鸡鸣时路可通,臣以为可一战也。然则,”庄无地又看向正在分发作战计划的幕府文吏,再道:“必要速速更换作战方略,不然时辰不及。”

鸡鸣时通路,这个季节天亮是在旦明,也就是说只剩下两个时辰。天亮之后秦军假设浮桥,大举渡过灞水,两军前军交兵很可能是在早食,或者晏时,大规模阵战不会晚于正午。

楚军必须在一个时辰内下发新的作战计划,天亮前各师到达指点位置,最好能击退天亮后秦军的小规模交锋,将秦军堵在白鹿塬之下。与此同时,山涧里的炮车和马车需要快速出川。

以步卒操典,每二十名士卒配一辆马车,十万楚军就是五千辆马车;加上一个团的炮车,再加上辎重、医营、指挥、幕府的马车,全军马车有七千辆之多。这些马车如果排起单列纵队,从头到尾的长度将达到一百七十里。队尾那一辆马车如果想要走到最前,需要九个半时辰(实际上马车出川,要走的路程不超过十五里,只需一个时辰,剩下全是等待时间)。

如果定昏时分路通,日中前后这些马车都可以出川,可现在晚了两个时辰,再加上意外、堵塞,全军马车出川的时间说不定会要拖到天黑。现在能做到就是减少出川马车的数量,如果只有三千辆马车,那么四个时辰之后,也就是早食、晏时前后,楚军就能移军向北。

庄无地满脑子时间、马车、行军长径、秦军、浮桥、军阵……,好在幕府里的谋士已经制定好了辋川路通后的作战计划,文书们只要修改时间、以及时间延后所带来的问题而已。他没有告退就钻入幕府。

熊荆对他的无礼并不责怪,战前、战时,幕府里的谋士、法算最为忙碌。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拿出作战计划,然后传达全军。当然,这种繁琐而细致的文书作业在诸将看来或许也是没有必要的。

庄无地退出后,熊荆又开始自嘲,心里多是失落。诸将不明白他的心理,以为他是在生气,因为自己刚才的不服。成通、潘无命正要告罪时,熊荆打了一个哈欠,道:“不佞倦了,要就寝安睡。既要战,那便战。作战方略由幕府全权负责,卿等必须依命行事,不得懈怠,更不得擅动。”

各师求战心切,懈怠是不可能,熊荆真正担心的是擅动。他说完后,诸将全道:“臣敬受命!”

大战在即,大王却就寝安睡,诸将面面相觑也是无奈,他们这些人是不准备睡觉的。半个时辰后拿到作战命令,听完庄无地最后那些的交代,诸将就各回各营,下达命令去了。

白鹿塬上,楚军幕府人走帐空。灞水对岸,睡不着的赵政又一次召集卫缭、赵勇、蒙恬等人商议明日的战事。除了那一次在咸阳城头目睹赵军亡命的冲击和楚军铁骑的救援,他并未亲历过战事。

中军、右军、左军……,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形阵、钩形阵……;这些以前只存在书简言语上的东西明日将会真实的展现在他眼前。书简上看和亲临现场看是不一样的,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兴奋。只是他越是兴奋,臣子们就越是担忧,万一明日阵战楚军伤到了大王,那该怎么好?

趁着赵政更衣,急步窜回来的赵高道:“大王若是有失,你等、你等……皆死罪!”

赵高满脸气氛,对卫缭尤为不客气。见他指着自己,卫缭道:“大王执意亲阵,我能奈何?”

“你能奈何我不知,我只知大王万万不能有失,”赵高道。“更不可让大王于王舟上观战!”

王舟上观战是赵政自己的提议,王舟四层,高出水面大约有三、四丈。站在王舟上观战,没有舟师的楚军打不着,又能来回巡游于战场。可赵高老是觉得王舟危险,那周昭王不就是被楚人设计淹死的吗?

“我等……”卫缭说话间,更衣完的赵政已经回来了,赵高见状连忙闪到一边,假装什么也说过,只是眼睛还在瞪着卫缭、蒙恬等人。

“若荆人以巫器击我,我军若何?强弩可及巫器否?”赵政脑子里想的全是战阵细节,他最担心的就是巫器,自己能依仗的就只有白狄强弩了。

“两军未曾对阵,尚不知也。”赵阳道。“然臣观之,汧水一战,荆人巫器最远及四百多步,不如我军强弩。”

“巫器发时其如雷耳,除此与弩相类。”弩将韩申也道。“我军强弩可及五百余步,荆人巫器不及也。阵战之时,若能聚强弩于一处,还可射杀荆王。”

第六十二章 夺气

昨天下午放箭的时候已经天黑,箭到底射到了哪里只有天知道,但韩申对射杀荆王信心十足。秦军不光有七百步巨弩,还有五百步强弩。巨弩只有两具,强弩却有百多具,将这些强弩聚集在一起,只要荆王在射程之内,必能将其射杀。

强弩集中射击,这是楚军重骑冲阵战术组成部分,秦军依葫芦画瓢,强弩也如楚军那样编制在一起而非分散于全军。几个将军都认为强弩射程不逊于巫器,可当第二天清晨开始列阵,几个人瞬间傻眼,韩申则是汗流浃背。

白鹿塬上,居高临下的楚军炮兵第一发试射就落在了灞水东岸。炮弹不是落在河畔,而是落在距河畔外五十多步的官道上。在官道上砸出一个凹印后,炮弹又弹了起来,击中一名秦卒的胳膊,这才落地滚动。

“射程几步?”赵政看着炮弹落下的地方发呆,愣了好久才问。

“禀大王,”没人敢搭话,只有卫缭道。“此当有七百步。”

“七百步?”七百步是秦军巨弩的射程,卫缭只敢答七百步。

“然也。”卫缭说七百步,其余诸将跟着同意。赵政狐疑的看着落弹之处,又看向土塬边缘的楚军巫器,久久不再说话。

即便昨日失利,秦军依然有四十多万人。此时秦军已经开始布阵,任何大范围的调整都会让楚军有机可乘。即便有错,也不得不一错到底,更何况击败楚军,除了肉搏之外别无他策,调整又能怎么调整?

风和日丽的夏日清晨,一天中这个时候最为凉爽。从灞水东西流向的上游,到南北流向的下游,长约五十多里的河道上布满了舟楫搭成的浮桥和强渡护城池的转关。‘L’型的灞水被这些桥梁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短河。在军官的催促下,成列成列的秦军排着密集的长队奔过这些浮桥,他们一部分背靠灞水列阵,一部分开始登塬。

布置在白鹿塬上、塬下(辋川水以西)的楚军炮兵无法阻止这样的抢渡。在车辆驶出辋川之前,楚军只能采取守势而非攻势。白鹿塬长有六十多里,宽大约在十五里。楚军只有十二个半师,既要保护辋川谷口,又要占据白鹿塬,根本就守不住整个土塬。

现在布防的区域,也不过是辋川口两侧(东侧只据守山峰),以及白鹿塬南端。从辋川口到白鹿塬下有六里,秦岭余脉在这里形成了数个山岭,陶峪水以及一道无名山溪流淌而过,这里海拔与蓝田城相同,又是辋川至白鹿塬的咽喉,故而全军一半的火炮布置于此。

白鹿塬上,东侧楚军只占据了大约八里左右的阵地,恰在蓝田城之上,昨日阻止秦军陷士夜袭的钜丝网还在,一堆一堆的陷士尸体纠缠其中,身上的羽箭已经回收。

最后一道防线在塬的北面。这有一道东西走向不太深的沟壑,但相比东侧百余米落差的高塬,幕府谋士相信秦军必然聚集会于白鹿塬北面,再由北往南推进,将楚军往秦岭方向挤压。所以这里布置了四个师,加上辎重后勤抽调的一万多力卒,整条防线接近四万人。

白鹿塬宽约十五里,楚军北面只防守了八里,也就是一半,这主要是狭长的白鹿塬又被塬上的长水(今鲸鱼沟)纵贯。这条’V’型的深沟长四十多里,平行着灞水和浐水,将整个土塬一分为二。虽然从浐水可以进入长水,但长水两岸丛林密布,并不是一个好的突破方向。

楚军的布置中,借着山势,息师、唐师、西阳二旅,两个半师负责防守六里长的塬下;鄂师两个师、郢师第四师,加上数千名后勤力卒防守塬上东侧;期思、弋阳、新蔡等师旅所组成的中军加上万余力卒,防守北线。郢师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师,以及妫景率领的骑一师作为游阙,随时对整个防线补漏。

幕府对各师旅的要求是守到天黑,也就是悬车时分。从鸡鸣路通开始算,这足足有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七千辆马车可以出川,如果再算上夜晚,那就有十八个时辰。

辎重后勤关乎一切,即便咸阳城就在百五十里外。只是对后勤如此的执着让楚军不得不摆出一个完全防御的阵型,秦军可以攻击塬下至辋川口一带,也可以仰攻白鹿塬东侧,更能用重兵从北面往南碾压。且一旦秦军四十多万人全部渡河屯集结在白鹿塬北端,那楚军再想北进枳道、进逼咸阳,就要与四十多万秦军决战一场。

越来越笨拙的楚军正在为后勤付出血的代价。因为火炮危险的射程,赵政没有登上王舟观战,他的常旗以刚才那一炮的射程为距,在灞水官道的东侧往南移动。灞水两岸的秦军这时候又像那一日那般嘶声喊叫:‘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几十万呼喊似乎要把火炮的轰鸣掩盖,加上云集的军旗、如林的甲士,楚军士气不由一滞。对此早就有所预判的庄无地等人看向了熊荆,熊荆不置可否的点头,一道命令迅速下达。

“点火!”蓝田城下,昨天就在城墙下埋入了炸药,之所以不点火,就是为了今天决战时给秦人一个目睹的机会。

引信拆封后已经过了大半夜,谁也不能保证火药的燃速,冲车里心中没底的工兵抖着手点火,然而不顾城头秦军的箭矢。‘啊呀呀’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蓝田城内知道楚军在凿墙,城头、城内重重戒备。现在凿墙的楚军自己逃了出来,不知死活的秦卒一边欢呼一边放箭。

太阳已经高升,正在布阵的秦楚两军士卒全都汗流浃背。战场上除了楚军的悠长的炮声、秦军齐声的呐喊,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什么声音。蓝田城上的欢呼顿时吸引了秦楚两军将卒的目光,看到身着赤红长襦的楚军士卒荆人逃跑,秦军不由自主跟着欢呼起来。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楚军见秦军欢呼,正要咒骂的他们还来不及发声,‘轰——’的巨声,埋在城墙下的十多吨火药突然炸响。

听闻秦军呼声的赵政正看向蓝田城,他目光刚刚触及城池,便看见两丈四尺的城墙被火药炸上了天,跟着城墙上天的,还有刚才站在城头放箭欢呼的秦卒。这些人穿着褐色的皮甲、棕色、红色、绿色的长襦和跗注,很容易辩认。

跟着城墙被炸上天的时候,这些秦卒来不及呼喊,等身躯抛到最高处往下落时,他们才发出凄厉的惨叫,最后砸落在坚实的大地上。

“啊……”目睹这一切的楚军士卒挥舞着长矛,矛柲与矛柲的敲击中,发出震骇的呼声。而后他们用剑鞘击打着矛柲,极有节奏的喊道:“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决于庙堂,伐交行于阵前,伐兵战于郊野。

本来爆炸的巨响和威势就夺人心魄,楚军适时再喊,气势上瞬间压倒了秦军。

伐交失败,老成的赵勇立刻揖告向赵政:“荆人夺气,臣请大王容后再战。”

阵战犹如两头猛虎相搏,从双方进入视线战斗就已经开始。气势在这个时候极为重要,气势强盛的一方不需爪牙就可以将对方逼退,而气势弱的一方要想全身而退,万不能转身向后,而是要面对着对方突前几步再后退,以示自己有可战之力。

动物世界的战斗原则一样适用于人类战争。楚人的长须、越人的纹身一如猛虎亮丽的皮毛,这些都是助长威势的装饰,为的就是要让敌人胆战心惊,不战而退。此刻两军伐交,秦军完败,秦卒被楚军夺气,他们说不定正瑟瑟发抖,尿湿跗注。这时候鏖战,必然大败。

赵勇老成谋国,赵政正想听从时,卫缭指着蓝田城道:“已不及也!”

爆破过后的蓝田城泥尘未散,成列成列的楚军就从数丈宽的爆破口涌了进去。正如赵勇所想,城内的秦军正瑟瑟发抖,一些人还尿湿了跗注,眼见荆人猛虎般的扑来,没吃早饭的他们一部分因为低血糖当场昏厥。剩下的人也好不到哪去,举着戈戟的手全在发抖,上了弦的单臂弩怎么射也射不出箭。混乱中有人扔下兵戈逃跑,余下的人跟着丢弃武器疾逃。

为了防止楚军攻城,昨夜蓝田大门全部堵塞,只在城东留下一扇偏门。然而大门后皆有十数根植木,这些植木没有半个时辰根本打不开。轰隆一声楚军就杀了进来,城内士卒根本来不及打开偏门。

蓝田城内全是喊杀,但因为城墙的阻隔,秦军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看见城墙上的秦卒没头苍蝇般的乱跑,跑着跑着就跑下了城墙,可一会又狼狈的跑了上来,被十几个楚卒追着。城头如此,城内如何完全可以想象。

“臣以为若要振作士气,当守住蓝田。”卫缭建言,带着无奈。

第六十三章 中计

阵战交兵是一门技术,战前伐交则是一门艺术。火药的威力让秦人惊骇,全军夺气,现在楚军又把战斗的焦点引向蓝田城。蓝田城重要吗?对秦楚两军而言都不重要。

从东侧进攻白鹿塬,秦军要仰攻一里的距离,士卒不穿甲胄攻上去将被楚军单方面屠杀,士卒穿甲胄攻上去……还没有上去自己估计就要累倒或者被楚军的重矢所伤。

秦军真正明智的进攻方向是北面。兵力单薄的楚军无法阻止秦军从北面登塬,秦军可从容列阵,往南进逼。那道浅浅的沟壑不是什么障碍,几丈高的城墙秦军都要拔下。

真正可虑的是白鹿塬被长水纵贯分割,一时间秦军无法绕过长水(这需要走五、六十里),列出的军阵宽度有限,只有等明天秦军绕过长水,出现在长水以西,那楚军就完全被包围了。长水源出秦岭余脉,越往北水道越宽、越深,可在南面源头是很好跨越的。

至于赵阳等人一心想进攻的塬下辋川口,这确是楚军的咽喉,一旦攻占楚军后勤切断,即便不败亦要撤军。问题是天下人只有秦人聪明,荆国大司马府的谋士、荆王的将率全是愚夫?全都是买椟还珠白送的?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不会重重设备?

一夜未睡,卫缭将秦军整个作战计划想的极为通透,他是力劝赵政从北面登上白鹿塬,奈何赵政不听,不北上反而南下,他要亲眼目睹赵阳率兵进攻辋川谷口。

如果说这是秦军的失策,那将战争焦点引向毫无意义的蓝田城就是楚军幕府谋士的高明。

任由楚军占领蓝田,本就被巫器夺气的秦军士气将会更加低落,可要抢夺蓝田,就要派出精锐的士卒全面抢攻。而这些士卒本来是可以进攻辋川谷口或者土塬之北。

精锐士卒损失之外,失去的还有时间。昨夜鸡鸣时分辋川口不再听闻雷鸣轰响,这意味着楚军已经凿开了辋川口,大量大量的辎重、粮秣、车辆正从辋川口涌处。两军争夺的焦点如果是毫无价值的蓝田,自然会延误阻拦楚军的输运。

卫缭洞悉其中的厉害,可洞悉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他即便不建议赵政守住蓝田,年轻气盛的赵政也会命令杨端和夺下蓝田。

卫缭无奈,白鹿塬上观战的庄无地等人脸上忍不住笑起,熊荆也在笑,但是笑容淡淡。他仍然没有从昨天的挫败中回过劲来,他现在有一种恍惚,以至于每想一件事、每做一件事都会刻意审视自己:是不是还在用庶民的思维思考问题?是不是仍然以成败得失衡量一切?如果是,那就是下贱的。

他心里的下贱并不是什么贬义词,下贱没什么不好,身为庶民,不考虑得失又要考虑什么?但对君王来说,仅仅考虑得失成败那就不应该了。

熊荆淡笑,心中舒了一口气的庄无地向他告退,熊荆叫住了他:“将战至何时?”

“或战至日中。”庄无地答道。“又或秦人陷士登上城头,全军士气大振。”

“噢?”熊荆微微错愕。他现在才记起这些话庄无地此前说过。将战斗的焦点引向毫无价值的蓝田城,目的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每拖延一刻,就有几十辆马车从辋川口出川。

谋士们巴不得蓝田争夺战越打越烈,在熊荆的理解中,这就是一场缩小版的凡尔登战役。一个毫无实际意义只为争口气的战役,为此双方死伤上百万人。

“歇息吧。”熊荆点头,示意庄无地退下去休息。“卿等之谋,甚善。”

楚军一直在前进,幕府内的谋士、法算、天文、地理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庄无地困倦佝偻的身子听闻熊荆的表扬立即直起,他再向熊荆揖礼,带着喜悦退下。

“秦人中计也!”淖信只负责情报,他仍然站在熊荆身边。

“未必。”白鹿塬下,未着盔甲的秦军陷士渡过灞水行向蓝田城,而在灞水上游,渡过灞水的秦军已在灞水南面列出一个宽大的军阵,等待进攻的命令。

这支秦军安静跽坐,与那些被爆炸吓破胆的秦卒显然不是同一类人。也许,秦将是要等秦军拿下蓝田城才会命令他们往辋川口推进;也许,秦将不会等待蓝田那边的结果,只要舟师在辋川水上假设好浮桥,就会命令他们前进。

当然,熊荆对他们并不担心,他真正担忧的是北面和西面。北面因为路程远,秦军还在集结列阵,一旦列阵结束,他们就会像压路机一样压来。再就是长水以西,如果有一支秦军冒险强渡长水,从西面迂回,那楚军就被动了。

白鹿塬上,熊荆环视整个战场,这时候蓝田城又传来欢呼——攻入蓝田城的士卒找到了赵政昨日丢弃的王车,他们兴奋的想将它从爆破口推出来,作为自己的缴获炫耀。怎奈爆破口并不平坦,这辆坏了轴承的空车被卡在破口处,怎么拉也拉不出来。

王车的出现再度让楚军士卒兴奋,王车五彩,这是君王的座驾,而秦军又是一阵气歇,赵政脸上一片火辣,他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忌讳:自己的东西禁止妻妾、近侍翻动,自己的心思更禁止僕臣、官吏揣测。这种行为不是让他觉得冒犯,而是让他觉得不安全。

眼下楚军士卒将他的昨日遗弃的车驾推出,他瞬间色变:“传令杨端和,夺回王车。”

“大王……”听闻赵政的王命,卫缭一惊。

“大王有命,夺回王车!”王命很快就传出去了。

“大王有命,夺回王车!”很快,王命就传到了灞水以西、传到夏阳这些陷士的耳朵里。

昨夜夜袭失败,因为夏阳的救援,十八人的陷队只损失了五人,这是所有出击陷队中损失最少的一支。饶是如此,活着的十三人仍旧有罪。他们必须砍下五颗荆人的首级,这笔帐才能抹平。现在,不过小歇了一些的陷士又被派上了战场。

“王车?”昨天下午被黑须笑话,要他洗净屁股的甑不明所以。因为城墙的掩护,陷士们看不到城南的王车,只能看到蓝田城头迎风招展的荆人军旗——白色的通帛上绣着一只三头彩凤,甑不解那表示什么,他只有一种念想,要是荆人也有三个头多好,这样杀一人就有三颗首级。

“乃大王之车也。”云梯车还在过河,这时候军吏正发放酒水。从大楚新闻上学了点包扎救护之术的夏阳正在帮黑须包扎伤口。“昨日大王出城,王车失于城中,今恐为荆人所得也。”

“如此说来,夺回王车无有首级?”甑满脑子想的都是首级。

“无有。”夏阳答话,建鼓猛然敲响。身着重甲的秦军士卒已列好阵势,他们不再等待云梯车攻城,而是转向城南,去抢夺大王的王车。

陷士的性质实际是轻步兵,因为不着甲胄,所以伤亡率极高。他们的作用首先是疾攻,不着甲可以快速调动,其次则是配合军阵中的重步兵作战,掩护他们的空档和侧翼,攻击敌军的破绽。

怎奈秦军战术深受军功授爵制度的影响,为了抢首级,士卒惯于散阵相斗,原本应该辅助重步兵作战的轻步兵因为不着甲跑到了前面。这才成了张仪嘴里的‘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对韩魏之军可以散阵争抢首级,对楚军那就只能结阵而斗了。鼓声中,黥面带着本队十三人站在了甲士身前,诸人一边仰头灌酒一边等待出击的命令。

“攻!”没多久阵列后方的百将就厉喊,宽大约一里,纵深达七十行的军阵开始向南前进。

‘轰——’塬上传来炮声,因为隔着蓝田城,这发炮弹带着凌厉的呼啸,从众人头顶飞过。此前,因为蓝田城的掩护,他们并未遭到楚军炮火的肆虐,往南前进就不同了,三万多名甲士、三千多名陷士将全将暴露在楚军的炮口之下。

“放!放——!”白鹿塬上硝烟弥漫,两个营的炮兵早就放列以待。秦军还未走出蓝田城,炮长就开火试射。一发接一发的炮弹飞出,远一些的落入灞水,近一些的打在楚军阵前。

雷鸣的骇响、呼啸的炮弹,哪怕明知道炮卒打得不是自己、炮弹只是从自己头顶飞过,列阵等待亲近的士卒手心、背心也全是汗,有些人还尿了裤子。

刚刚走出蓝田城掩护的秦军未能领略这种恐惧,一发三十二斤的炮弹就从夏阳身后掠过,落地后再缓慢的弹起,击穿排列整齐的整个横队。

夏阳因为同袍的保护被留在了后面,但这种保护差点要了他的命,掠过的炮弹距离他不过数尺。他什么也不知道,直到被喷了一背的血。回头看时,才见身后那些甲士开膛破肚的倒在地上,花花绿绿的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

他的头皮当即抽紧、发麻,嘴里想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这时另一发三十二斤炮弹也找准了这个角度,缓慢的弹跳中,炮弹再次横扫秦军长达四百多米的队列,留下一地的断肢残体。

第六十四章 全军

如果说荆弩的攒射还能让人接受,那火炮一打一条血沟就让人不忍目睹。十五斤炮击中秦军队列,只能击倒、击伤十数人,但三十二斤炮如果角度合适,就能纵贯整个横列。炮弹从一些人的头顶跳过去,但凡是炮弹跳跃过程中触及到的肢体身躯,尽数折断破裂。

来的全是秦军精锐,熊荆从望远镜里看到一发三十二斤炮弹打破一名持铍锐士的脑袋,飞溅出来的鲜血和脑浆好似砸碎了一瓶豆腐乳,让人一阵反胃。他强忍着不适,想知道这些秦军精锐什么时候崩溃时,塬下有人疯疯癫癫的又窜又跳,嘴里大喊‘巫器、巫器……’

一个军官立即上前将其斩杀,然而炮弹的呼啸中,阵列已经乱了。后没有军官短兵拦着,于是士卒就往前跑,往灞水里跳。临阵脱逃是死罪,夏阳呆在那不敢跑,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他不知觉跟着人群跑了起来。

此前赵政脸色发青,现在赵政则是脸色发黑。最精锐的秦军还未交锋就被击溃,将率控制不知士伍,他们全都有罪!

“臣以为我军当纵列以进也。”卫缭与赵政一样,眼睁睁看着秦军被击溃,可他不是气愤,而是看出了一些名堂。秦军横向南进,一列有四百多卒,巫器打中一次就要死伤几十人、上百人,如果以纵队南进,队列宽度只有七十多卒,巫器打来那死的人就会少很多。

“臣以为不然。”诸将都已经渡过灞水,率领后军的赵勇还在赵政身侧。“纵队而进,阵宽三百步,巫器易击我也;若是横队而进,阵宽五十步,巫器难击我也。”

这是命中率和杀伤比的问题,只是两人拿不出具体的数字,只能以空对空。

“此当如何?”楚军又在欢呼、甚至在欢笑,无所不能的雷神又帮他们把敌人打得大败。

“臣以为……,荆人巫器沉重,输运不易,若是能从塬上疾攻,或可克之。”卫缭坚持着自己塬北为主攻方向的观点,“且当弱卒在前,精卒在后。”

巫器的杀伤实在恐怖,和秦人一样现实的赵政不再提抢回王车的事,他只问道:“若是塬上荆人也有巫器,当如何?”

“我军强弩不及巫器,唯有士卒疾冲,死不旋踵,或能近其身,破其阵。”赵勇答道。汧水之战后,他日日夜夜都会回想起当时的细节,然后与赵阳、韩申等人设想破解之策。

秦军虽有射程达七百步的巨弩,可巨弩上弦需要半个时辰。军中那百余具强弩射程不过五百步,只及巫器的一半。这只是射程,不是杀伤射程。赵勇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疾冲,既然对善用弩的韩人秦军可以一冲到底,对楚军为何不能?

“若不破,奈何?”赵政并不觉得疾冲有效,荆人巫器委实可怕。

“臣以死相谢!”赵勇浑身一震,如此揖道。

“不可。”赵政连忙摇头。他依靠楚系外戚清洗吕不韦一党,接下来要清洗楚系外戚只能依靠赵氏宗族和老秦贵族。秦国政制不需要维护楚国政制中封闾誉士与芈姓贵族之间微妙的平衡,秦国政制是打地鼠,谁冒头就打谁。

高个子打下了去了,矮个子又变成了高个子,于是接着打。只有当所有地鼠都死光,王权才能稳固。但这种稳固也是暂时性的,一旦哪位君王怠政懒政,使朝廷近臣、都外豪强得以趁机趁乱做大,王权又会不稳固。赵勇是不可以死的,因为赵氏将帅已经死了不少了。

“或可令让赵阳一试。”赵勇不明白日后自己也会变成高个子,他被赵政的关怀所感动。

精锐秦军不过二十万,昨日十万归于蒙恬,五万归属赵成,最后五万归属赵阳。十万、五万、五万、这些多是虚数。六百里疾奔而来,掉队的士卒足有三、四万人之多。驻守白鹿塬的赵成实际只有四万多人,被击溃后这些士卒收拢后由杨端和指挥。

今日这些士卒再溃,剩下的精锐也就只有赵阳的四万人和蒙恬的八万人。赵勇觉得如果要试,应该人让赵阳去试,毕竟赵阳上次已经知晓了巫器的厉害。

“臣以为不然也。”卫缭道。“赵阳之军为辋川水所阻,其军士卒如何疾冲?臣以为当在塬上疾冲,塬上也不需转关浮桥。”

“然塬上有沟壑,荆人又设钜丝网。”赵勇摇头道。“我军亦不可疾冲。”

天亮到现在,楚军什么情况秦军大多尽知,塬上北面的楚军据沟壑布钜丝网而守,实际并不比赵阳所部便于进攻。卫缭无言以对时,一个人告声揖高:“臣,有一计可破荆人。”

“你……”赵政闻言还很高兴,待看到是谁脸便沉了下来,这是卫缭推荐的章邯。“言之。”

汧水一战章邯未能擒杀荆王,赵政对章邯十分失望,以至怀疑他编造巫器之说推卸责任。巫器早就证明是真的了,可他对他的坏感仍未消失。

章邯当然知道赵政厌恶自己,但消除这种厌恶的办法就是成功一次。他道:“荆人坚甲利兵,又有巫器,猛雕夜飞以相避,野兽长啸以趋远,其锋莫撄、其势不挡……”

以纵横家的惯例,章邯夸张的说起楚军的优势,赵政听的脸色又开始发黑,心里为他捏把汗的卫缭正要清咳提醒时,章邯一口气说完再道:“然则,荆人非不可破也。”

“如何破之?”赵政有些厌恶的看着他。

“以兵甲、我军弗如也;以战阵,我军弗如也;以巫器,我军无有也……”章邯继续论说,终于,在赵政耐心耗尽的前一刻,他道:“然我军人多矣。蒙将军率军攻之,不胜也,赵将军率军攻之,亦不胜也。既然我军多于荆人,何不全军攻之?”

“全军攻之?”不说秦军士卒,包括秦军将率、秦王赵政,也被荆人夺气。夺气就会产生楚军可畏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让人只看到楚军的优点,然后一门心思设法去克服这些优点:楚军坚甲利兵,我军也该重甲锐兵;楚军战阵犀利,我军当加厚战阵,多留后军;楚军巫器无敌,那我军当大造巨弩、疾速而冲……

战争如果这样进行,那就跌入庄无地这些幕府谋士设计好的圈套了。一样一样的比,秦军样样不如,只会越打就越没有信心,越没有信心就是越缩手缩脚,然后一天就过去了。

要跳出这个圈套,就要发挥秦军人多的优势。从塬北到塬东,从塬东到塬下,二十四里长的防线只要全面发起进攻,兵力不足、疲于奔命的楚军总会露出破绽。对付楚军这样的敌人,战不要往小里打,而是要往大里打,规模越大,胜算越大。

“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道理不说不破,一旦说破瞬间便可领悟。此时赵政的眼里连放光彩,他含笑看着章邯,称善后继续道:“此善之善者也!”

见自己进谏有效,章邯趁热打铁,再度揖告:“破荆军如此,破荆国亦如此也。臣已有破荆国之计,当择日献于大王。”

“此战之后,寡人愿闻章卿破荆国之计。”赵政对章邯的称呼立变。“传寡人之命,全军速攻荆人。”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站在白鹿塬上的楚军惊讶的发现秦军正在全线调动,原本满脸喜色的将卒神色逐渐变得凝重。几十里灞水,四十多万秦军空营而出,渡过灞水沿岸列阵。这是大规模进攻的征兆,只有大规模进攻,才会排出如此绵延的阵势。

“秦人欲全军攻我也!”淖信也明白了秦军的意图,嘴里惊道。

“禀大王,已是隅中,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正午。”斗常既是军司马又是武将,他没有去休息,而是坚持站在塬上注意秦军的一举一动。

“你是说……”庄无地等人精心设计了圈套,希望将战争局限在某一个点、或者某一段。秦军谋士也不是傻子,不管早晚,他们总会看穿这一点。

“然。”斗常点头,幕府谋士不可是有一计,而是计中有计,计计相连。

“诺!”熊荆答应了一声,斗常闻声立即传令:“传令:炮卒推进。”

站在高处的令兵挥舞令旗,早就在塬下息师阵地等候的炮兵迅速出阵,斗蜃率领两个旅掩护着他们前进。塬上暂停轰鸣的火炮急急上架,对准赵政的常旗移动。

秦军的动作楚军一目了然,楚军的动作秦军看不到塬上的部分,塬下的部分也是一目了然。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斗蜃旅的调动,可当楚军驱散列阵于灞水西岸的秦卒却并不前往蓝田城时,连赵政也开始看向这支两千人左右的楚军,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荆人、荆人……”赵政身边的将率谋士全在观望楚军,只见这支楚军就驻留在灞水西岸,龙马挽曳的巫器并排而列,有十六具之多。这些都没什么,最奇怪的是楚军在巫器之后支起了乌幕,一干人躲在乌幕后面。

第六十五章 明日

常旗下的将率、谋士全都在奇怪灞水对岸的楚军乌幕,有点明白楚军要干什么的卫缭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坠入了冰窟,三伏天的酷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加疾喊道:“荆人欲攻我也,臣请大王暂避!”

卫缭话音刚落,乌幕里就冒出一些未着甲的楚卒。他们数人一伙,手上抬着一个大木架子,木架上绑着一排一排刚刚宰杀去毛的肥羊。十六具巫器这时也开始轰鸣,射出的铁弹带着巫鬼之力,竟能在水面上疾飘,它们猛击在秦军战舟上,将整艘战舟打了个对穿。

这还没完,击穿战舟的铁弹一直向赵政所立之处飞来。塬上开炮可以打过灞水,塬下高角度开炮则能打到后军阵后,赵政现在站立的位置。

“大王速走!”近侍将率疾呼,刚才发生在蓝田城南的那一幕又发生在卫卒身上。赵政这时正站在戎车上观战,铁弹呼啸间赵高等不及他下车,从他身后背着他便往后疾跑。

楚军巫器轰击大王,常旗下满是混乱。赵政的常旗等于是全军的旌旗,随着他的避走,未曾忘记职责的旗卒举着常旗跟着他避走。列阵于灞水西岸的秦将秦卒见状打骇,这时候建鼓声猛响,塬上楚军已经举着夷矛冲下来了。

“杀——!”除了郢一师继续作为游阙,其余两个师连同防守白鹿塬东侧的两个鄂师呐喊着冲杀下来。蓝田城以北,塬上塬下也就四百多步。趁着秦军失神之际,冲下土塬的楚军势不可挡。交兵后冲矛不到三排,秦军就溃散到了灞水东岸。楚军矛卒冒着战舟射出的箭雨追着他们杀过灞水,只待赵勇率领的秦军后军上前,他们才在收兵的钲声中退回西岸。

正在灞水上架桥的楚军工兵听闻钲声,只好解开架设到一半的浮桥,浑身湿透的他们抬起羊皮筏撤回己阵。塬上准备冲击敌阵的妫景也不得不下马,浮桥本来是给他准备的。

“大王,臣可击秦也!”妫景冲到熊荆面前急道。

“不可!秦军仅卫卒阵乱,后军丝毫未乱。”睡好一觉的庄无地代熊荆答道。他虽然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但整个计划他早已了然于胸。

“后军?”妫景满脸不愤,他如果率领骑兵渡过灞水,不说击杀秦王,即便不能击杀秦王,也能焚烧秦军的辎重粮草。

“不仅后军,你看那是何军?”秦军后军上前补阵,稳住了秦军的阵脚。后军上前补阵,刚才看不到的秦军骑兵此时显露出一角,那不是几千人,那是上万人。妫景惊讶间,熊荆再道:“马裤之谜,必要谨守!”

楚军骑兵都是龙马,不是说楚军骑兵打不过秦军骑兵,而是在这样大战斗中,任何一名牺牲的楚军骑兵如果没有抢回尸体和鞍具,都可能会被秦人发现马镫的秘密。熊荆已冒了两次险,他不想再冒第三次险。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楚军士气到达了顶点,急退数里的赵政则恼怒到到了极点。赵高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一脚将他踹倒,抽剑就要一剑斩杀了他。

“大王剑下留人。”其他人看着,唯独卫缭喊了一句。赵政本就不怎么想杀赵高,被他一喊剑重重插入土中,无比憋屈的大吼道:“寡人不惧荆人!寡人不惧荆人!寡人不惧荆人也!”

幸而不死的赵高连忙趴在他脚下哭道:“小人有罪、小人该死!小人有罪,小人该死……”

“哎……!”赵政一声太息。生于邯郸质宫的他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可小时候再怎么缺乏安全感,他也是秦国大王,他岂能临阵而逃?他心里是很不服荆王的,凭什么荆王能做到的事情,他就做不到?凭什么荆王不畏战死,他就畏惧战死?!

想到这他越来越恨,横跨两步抽出那把剑又要把赵高砍了,卫缭再道:“大王且慢!赵高曾救大王数次,便不能将功赎罪否?大王若在意军心,使人相告即可。”

“军中自有律法,若是不杀,如何信于三军?”章邯莫名的插了一句。

“大王不杀赵高,乃大王仁也。荆人巫器肆虐,赵高救主,何罪之有?”卫缭仍然为赵高说话。“且荆人巫器可射如此之远,谁人知晓?后军已稳住阵脚,我军又未大败。今大王不该杀赵高,而当立于高处,以稳将士之心也。”

卫缭早就知道楚军巫器射程极远。只是他没想到能击射那么远——前膛炮时代,射程并非火炮的重要指标。前膛炮发射的是实弹,实弹依靠地面不断的反弹跳跃杀伤敌军。最合适的炮击角度是在五度到十度之间,这样打出去的炮弹才会连续跳跃,持续造成杀伤。

如果角度增加到四十五度理论最大射程,那炮弹落地后就是一个坑,根本不能跳跃。五度炮击和四十五度炮击,两者射程相差几百米上千米,秦军不知射程达变化情有可原。

“大王勿忧。荆人善先,此其先声夺人也!”赵政登上高处,秦军将卒终于安心。担心他别有想法的章邯抓住机会继续进言。

“何谓先声夺人?”赵政不解。他只觉得自己退的狼狈。

“此荆人惧我全军而攻也。”章邯拿准了楚军的脉搏,说的头头是道。“我军全军而攻,必要展开阵势,故而荆人速速攻我一点,使我必救。我军若救,便不能全军而攻。此兵法所云:致人而不致于人者也。”

“那当如何?”冷静下来的赵政回想刚才的局势,确实是这个道理。一旦摆出全面进攻的架势,楚军就会猛攻一点,这一点必然是自己的必救之处。刚才以巫器相击如此,荆王率大军攻咸阳也是如此,这一切都是为了‘致人’。

茅塞顿开的赵政看着章邯。兵法他当然也读过,但用兵法来解读眼下的战局,即便是一些百战老将,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今日我军已疲,臣请大王明日再战。”经过刚才一番折腾,现在已经是小迁时分。再战当然可以,但再战对秦军并不利。

“明日?”赵政看着白鹿塬上那面飘扬着的三头凤旗,心有不甘。

“然也。只能明日。”章邯道。“明日我军方可在旦明前列阵,天明后全军速攻荆人。”

“明日不及也。”卫缭道。“今夜荆人便会北进枳道。”

“蒙恬将军率十万人于灞上严阵以待,荆人如何北进?”章邯问道。“难道荆人将渡长水?”

蒙恬驻军白鹿塬,然而这只是白鹿塬东边的一半,长水西面的那一半并未驻军。如果楚军能渡过长水,那就能顺着长水北进枳道。说完此言章邯再道:“臣愿领一军驻守长水以西,若荆人北进,誓阻荆人。”

*

秦军鸣钲全线收兵时,白鹿塬上一片欢腾。炮兵几炮就吓得秦王疾逃,塬上冲下的矛卒又如猛虎下水,将秦军打得大败不敢再战,这样胜利怎不能让人狂喜?

楚军不害怕吗?战前看到秦军有几十万之众,营帐连绵几十里、上百里,说不怕自然是假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秦军不过是块豆腐,一碰就碎、一击就穿,这样的秦军不要说五十万,就是一百万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将卒欢腾,熊荆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天黑之前,运输辎重、粮秣的车辆就能全部出川。夜间或明晨拔营而去,那战争就将转为自己所熟悉的模式:通过不断的运动拉长秦军的行军长径,然后各个击破。说不定真能在这个月彻底解决秦国问题。

幕府之内,各师旅将率汇集一帐。这当然不是庆功,而是商议明日的行动。架桥渡过长水、浐水,那是工兵的事情,诸将所关心是辋川口。

己军北去,辋川口守还是不守?不守,秦军肯定占领,截断自己的归路,如果己军没有击败秦军,又或战事陷入僵持,很可能会无路可退;而如果守,那留下几个师?留多了,本就只有十二个半师的己军兵力将更少。留少了,到时候又担心守不住。

“臣愿领鄂师据守辋川,以待大王返。”鄂乐不出意料的道。

“哼!”有人冷哼。然而鄂乐率领的是自己的士卒,一些话真不好说。

“鄂师第三师、随师已奉命行往辋川口,既有两师,何故再留两师?”成通道。“鄂君如此惧秦?”

“臣不惧秦人,臣只忧心大王。”鄂乐揖向熊荆。“我军北去,若秦人不与我战……”

“我军北去欲拔咸阳,咸阳乃秦人之国都,秦人何以不与我战?”潘无命道。

“若秦人不救咸阳……”鄂乐追问。

“那我军便拔下咸阳!”妫瑕大手一挥。

“然拔下咸阳又如何?”鄂乐还是问。“秦王身在秦军之中,拔下咸阳秦王薨否?此徒增秦王之恨而已。

大王,臣之舟队通行诸国,亦入关中。秦人非楚人,秦军若攻郢都,楚人必救之,然楚军攻咸阳,万不可以己度人,以为秦人必救。”

“秦人不救咸阳,那便拔下咸阳!”熊荆不动声色。实际他心里也是不安,出辋川后,他就开始恍惚了。

第六十六章 取舍

鄂县就在铜绿山之畔,因为获得了青铜贸易特许,跨国贸易让鄂乐成为所有将率中最不像楚人的楚人了。其他人一往无前,他却瞻前顾后,一直在拖大家的后腿。妫瑕、成通、潘无命等人皆鄙视他,不喜欢他这种犹犹豫豫、患得患失的性格。

能插手铜贸易的鄂氏自然和王室关系匪浅,熊荆并不责怪鄂乐。鄂乐就像昨天之前的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成败是行动的唯一目标。熊荆正在改变,但就是在昨天之前,他也不赞同鄂乐两个师驻防辋川口的提议。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楚军只能集中兵力一直前进,要么在枳道灞桥附近与秦军决一生死,要么拔下咸阳,再做图谋。这是‘气’所决定的,也是‘势’所决定的。人丁短少、精卒不足的楚国,只能通过不断的进攻获取更大的生机,单纯的防守,只会处处被动。

越是弱小,就越是要持之以恒的进攻,不然就会被敌人拖垮,最终灭亡。今日楚军抢先进攻秦军是这个道理,赵国将亡,楚军摧城拔寨攻入关中也是这个道理。既然入了关中,楚军就要集中兵力而不应该分散兵力。辋川既然已经命令驻守上洛的鄂师第三师和从蓝田道退回的随师防守,那就把这里交给他们。

秦军占领辋川口并不要紧,关键是要击垮秦军,赵政麾下这支四十多万人的秦军,这可要比李信那四十万人好打的多。如果秦军不跟随楚军行动,那楚军就攻拔咸阳;如果秦军真如鄂乐所说,秦军不救咸阳,那楚军接下来就要肆虐关中。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鄂乐无可奈何的退出幕府。悬车时分,最后一辆马车驶离辋川谷口。不随军作战的后勤、输运力卒,以及各师伤卒不做停留,从辋川道返回上洛。鸡鸣时分,‘V’字形的长水两岸终于开拓出建成五条便道;晨明时分,已经起床的熊荆命令楚军撤离白鹿塬,往北开进。

十二个半师加上三万多名后勤力卒,楚军全军共计十二万人。十二万人虽然分作五条行军纵队行军,行军长径也长达四十里。这样的动作即便在黑夜也没办法瞒过秦军,何况驻守长水以西的章邯又被楚军打了一个大败。

晨明大约是二十四时制的凌晨三点,等章邯带着几百名短兵绕行几十里,逃回已移帐于蒙恬军中的赵政幕府时,时间已经是朏明。夏日时节,天亮就在朏明,急忙起身的赵政不待梳洗,便急忙出帐眺望长水西面的土塬。

依稀的晨光中,他看到了对面土塬的楚军。那些士卒没有穿铮亮的钜甲,而是身着楚军制式的赤色长襦。他们排成数道纵列,脚步齐整的往北而去。皮靴踩在土塬上‘嗵嗵嗵’的响,十几天没有下雨的关中,踩踏出来的尘土弥散在阵列之中,远远望过去好似一层薄薄的雾。

赵政想上前靠近一些看时,蒙恬连忙将他拦住。长水出秦岭时河道很窄,只有一百多步,到了白鹿塬中段,已是六百多步。即便是六百多步,蒙恬等人也不敢大意。他不是卫缭,卫缭只敢对赵政说楚军巫器射程七百步,他所知道的楚军巫器射程超过一千步。

“奈何、奈何、若之奈何?”本来朏明秦军要全线发起进攻,可楚军料到了这一点,他们在朏明前撤离白鹿塬南端,跳到了长水西岸。全军进攻已经不可能了,能做的就是追击。但强渡长水极为不便——这种不便不是因为水面,而是因为长水水道是一道几百步宽、七八丈深的沟壑,追击万一楚军杀一个回马枪,己方士卒未能全部集结,必被楚军所败。

“臣以为……”不仅仅是卫缭,还有蒙恬、还有急忙赶过来的赵勇、赵阳、杨端和等人。章邯又一次失宠,因为他没有拦住楚军北去。这些将领齐声揖告。

“臣以为当速派舟师至浐水,万不可让荆人架桥渡水,不然,咸阳危矣。”赵阳最急。

“臣以为当速派一军疾驰咸阳,臣愿往也!”楚军北去,除了咸阳再无别的目标。身为咸阳令的赵勇一样着急。

“臣以为大军当急至灞桥、枳道,若荆人先至,则当速焚渭水长桥、咸阳仓禀,如此可使荆人无食也。”杨端和也道。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赵成不该战败,战败导致楚军占据了灞上,然后一却就变得被动了。

“大王,此数策皆善也,然臣以为,万不可紧逼荆人……”

“大谬!”卫缭还未说完就被赵阳驳斥。“若不紧逼荆人,荆人最多两日便至咸阳城下,以巫器之威,咸阳定然不保!”赵阳越说越急,他再度揖告:“臣愿领一军先击荆人!”

“甚不可!”卫缭也急了,因为他看到赵政眼神里全是慌乱。“大王,荆人北去,此乃诱我之计也!我军追击,阵列必然散乱,适时荆人返身击我,我当大败。”

“散乱?荆人为何就不散乱?”赵阳再道。他随后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领悟表情,大声道:“哦。我知也!国尉非老秦人,咸阳得失,与你国尉何干?!

然咸阳乃我大秦之都城,有大秦之社稷;乃我秦人之族闾,有我等妻妾子女。咸阳若失,等若大秦亡国。大王,请准臣速追荆人,臣便是死,也要死在咸阳城下!死在社庙阶下!”

赵阳抨击卫缭并非秦人,故而不在乎咸阳的得失,卫缭闻言浑身颤栗。楚国公室排外,秦国公室实际也很排外,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秦国公室都被压制着。而今赵政提拔公室出身的将领,这些将领一如既往的排外。

“大王,臣……”卫缭满肚子的委屈,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荆人车马多矣!士卒甲胄、军帐辎重、粮秣,皆由马车输运。荆人又行精兵指政,一日百里亦难散乱。我军若何?

我军多为关中老弱之卒,仅十五万人可追之与战。马车亦是极少,逾百人而无一车,追之如何能及?阵列如何不乱?若以十五万可战之卒追之,岂非如荆人所愿?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追击荆人,乃致于人,不追荆人,乃致人也!”

卫缭一句‘致人而不致于人’让赵政浑身一震,这句话昨天下午章邯刚刚说过,昨日与楚军的战斗,就是致于人的后果。他深吸口气,盯着卫缭的眼睛问道:“然咸阳若何?”

“臣……”卫缭迎视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请大王勿要计较咸阳之得失。”

“你敢!”赵阳怒急拔剑,就要一剑斩了卫缭。

“放肆!”赵政怒喝,他斥退赵阳后继续瞪着卫缭,“咸阳乃我都城,咸阳若失,社稷若何?”

“大秦社稷非太庙先祖先君之神主,亦非太社社中五色之土。”卫缭答道。“大王社稷乃大秦之郡县、天下之城邑。大王今日舍去咸阳,他日大王必可得天下!”

“天下?天下?”赵政本来是直瞪卫缭,目光凌厉,现在他的目光却是茫然。

“此战之后,荆国必亡!”卫缭信心十足的道。“然若大王不舍咸阳,与荆人一战……”

“寡人不惧荆人!”赵政狠狠的咬牙。

“大王不惧荆人无用,秦卒皆惧荆人也!”卫缭长叹。“我军若击荆人,可战之卒不及二十万,战之必败。为今之计,唯有弃咸阳而不顾,烧尽城外仓禀以待荆人粮尽;又发兵猛攻上洛,绝其归路,以逸待劳,才可大胜。此方为致人之道也。”

“此、此……”卫缭说的极为理智,除了愤恨他的赵阳,其余将率多陷入沉思。倒是赵高,他与卫缭素来交好,昨日卫缭还救了他的命,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咸阳若失,太后、王后、扶苏长公子若何?”

赵政本来沉默,听闻赵高之言心又提了起来,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母后、王后、扶苏皆在咸阳宫中!”

“大王勿忧。”卫缭脸上竟然显露出笑意,“荆王乃真君子,其又是王后之弟,他必然会对太后、王后、扶苏长公子以礼相待,最多不过劫掠宝器美人而已。宝器美人劫掠越是多,荆人便越是难行。”

卫缭这话说的赵政失神。他懂卫缭话里的意思。成为对手已近十年,荆王确实算得上真正的君子,而非无德之小人,他即便拿下了咸阳,也不可能加害母后、王后、扶苏。

“诺!”想到此他不再犹豫,重重的诺了一声。

他这声诺让赵阳急得想哭,他凄惨的嚎叫:“大王—”

只是他的叫声赵政已经充耳不闻了。胜利有些时候是靠勇武和技艺,有的时候却是得与失的取舍。只要敢放弃,没有什么‘得不到’。

天色越来越明,长水对岸行军的楚军身上的赤色长襦越来越鲜艳,铁流一样的队伍滚滚向北,奔向大秦的都城咸阳。这时候赵政已经回帐梳洗,只有赵阳失神落魄的站在塬上。看着看着,他突然野兽般的撕喊:“大秦!大秦——!大秦——!!”

‘噗’的一声轻响,他的剑刺透皮甲,刺入心脏,热血飞溅中,朝霞一片殷红。

第六十七章 渡渭

“唉……”一声叹息在大司马府明堂上回响,讯报被淖狡轻轻抛落在了朱漆彩绘的矮案上。这张矮案与其他矮案不同,铜角蹄足,案面绘制的不是云雷鸟兽,而是羽觞大小的圆涡,这些圆涡一共有三十六个之多,好似军阵一样排列的整整齐齐。

圆涡深邃,一如当下的战局。即便作战司的谋士绞尽脑汁希望能准确判断战事的走向,到头来一切还是跳出了掌握——不是没有算计到秦人如何,而是没有算计到己军如何。

“我军北进,秦人当舍咸阳也!”讯报是早上刚刚传过来的,此时楚军刚刚渡过长水。

“若秦人不救咸阳,且断我归路,危矣。”淖狡正是为此而担忧。“大王为何执意北进?若以乙案,我军当于方城夹击李信……”

“李信非善与之辈。”郦且摇头,“知彼司言,李信大军越行越缓,而今每日仅行三十里。乙案不成,不如拔下咸阳,震慑秦人。”

作战必有计划,可惜的是计划再怎么周密,敌军也不会按照计划中规定的方向走。计划永远是变动的,因敌因我,依天依地,时时变化。在郦且看来,北进咸阳是最好的选择。

“震慑又有何用?”淖狡连连摇头,“赵国救无可救,赵国亡后,我楚国首当其冲。仅震慑,秦人便不再攻我?”

“钜铁府已造火炮两百门,秦人称火炮为巫器,惧之甚也。”郦且道。“明岁炮士炮卒可成业,若明岁秦人攻我,可以火炮拒之。其后旧郢、汉中、南阳之师成也,彼时我军当有师五十余,秦人攻我不胜我。”

“谈何容易!”淖狡没有郦且那么乐观。楚军确实占领了旧郢、南阳、商淤,汉中(尚未全部占领)。只是除旧郢外,只有战争结束,南阳、汉中两郡,还有商於之地才归楚国所有。

战争发起很容易,结束却很难很难。如果战争一直持续,这些郡县不但不能提供合格的士卒,反而需要现有的楚军士卒去驻防。战事发起已有一个月,按昭黍从旧郢发回来的文书看,旧郢的情况不容乐观。大部分旧楚人只知有秦而不知有楚。五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秦人的‘法’制,不习惯楚国的敖制。

旧楚地尚且如此,南阳、汉中、商於等地情况就更糟。虽然乡里间不断有人投奔楚军,但这些人并非主流。更多人的还在观望,以等待秦楚之战的最终结果。楚国胜,当然归属楚国,秦国胜,则重新归属秦国。

此战以前,楚军只要驻防大梁、夏邑,最多加上上蔡就足够了。现在倒好,东地的兵力不光要驻防东地,还要驻防商於、南阳、汉中、夷陵。清水之战以来,楚国从未如此脆弱过。想得这,淖狡又觉得大王应该率军北进,也许真如郦且所说,拔下咸阳或可震慑秦人。

郢都大司马府,淖狡渐渐对熊荆的北进抱有希望,希望这能击垮秦人的战争意志,从而震慑秦人,好使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与他抱着类似希望的熊荆奔行一百多里后,看到了却是咸阳城外燃起的大火。

“禀告大王,秦人纵火烧粟也!”骑兵奔驰在渭南之地,咸阳城根本不敢派出斥候。秦国的心腹之地,现在任由楚国骑兵驰骋。

“烧粟?!”包括熊荆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都说敖仓粟多,可敖仓比起咸阳仓,还是差一大截。敖仓之粟以千万石计,咸阳仓却以亿石计,两者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楚国费了五年才积攒一亿三千多万石粟米,还不如咸阳仓一年之积。

“然也。”侦骑揖道。“咸阳城外仓禀皆有人纵火,我军只驱散一股。”

“大王,咸阳积粟足够我军食用百年之久。”庄无地虽然吃惊秦人纵火烧粟,但也仅仅是吃惊而已。“秦人不烧粟,我军亦当烧粟。”

“还有何事?”熊荆点头。楚军缺粮,但前日击溃秦军后,抢了一批粟米。咸阳仓即便大火,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烧完的。到时候随便扑灭几个十万石一积的仓禀,足够楚军吃上一个月。

“未有。”侦骑就要退下,他忽然想起路过渭水看到的情况,道:“臣返营时见,我军工卒架桥将成也。”

工兵没在灞水上假设浮桥,现在终于在渭水上架桥。只是桥架好了要马上过桥吗?这是一个问题。侦骑退下后,工兵前来报告,熊荆看向幕府诸将:“秦军距我几里?”

秦军距离几何此前的侦骑已经报告过了,熊荆再问不过是想确认。淖信答道:“三个时辰前据报,秦军距我九十里,且已扎营。”

蓝田距离咸阳一百五十里,到枳道约一百二十里。也就是说,秦军今天一天只走了三十里。也许有些士卒还不到三十里。比如蒙恬在白鹿塬上的那支大军,其在蓝田城以北十余里,今天最多走了二十里。走这么慢,自然不可能有多长的行军长径,这等于说楚军根本无机可乘。

“秦人弃咸阳也。”鄂乐喊道,话语很惹人不快。

“那我军便拔下咸阳!”潘无命怒视他,也喊道。

“胡闹!”熊荆呵斥潘无命,随后他看向庄无地、斗常等人,“秦人弃咸阳,我军若何?”

秦军不紧追上前,接下来自然是北渡渭水,攻占咸阳了。大王这么问,显然是想要别的选择。斗常一阵摇头,他想不出别的什么选择。庄无地脸上也泛出苦笑,他最终道:“大王,此时我军只能北渡渭水,拔下咸阳。”

“便无他策?”熊荆知道是这个结果,可他不死心追问。

“无有他策。”庄无地道。“且我军拔咸阳需速,臣以为秦军已派兵攻往上洛,以绝我归路。”

楚军十二万余人,有四轮马车七千多辆,一车四马,全军除了战马外,挽马有三万匹。等于是每四人就有一马,这样行军一日走四舍也不劳累。秦军不是达不到这个行军速度,而是三十万老弱之卒达不到,这就是秦军的软肋。

如果切断楚军的归路,就在白鹿塬以逸待劳,那这个软肋将不复存在,局面会形成庄无地说的阵而后战,而非楚军想要的不阵而战。所以楚军行动要快,要快速的拔下咸阳,然后抢在秦军周密部署前快速返回上洛。不然就要换一路返回楚国。

“然。”熊荆点头。他不放心的道:“传令各师,既入咸阳,当守军纪。劫掠只可于王城与东城,不可于西城;只可杀丁壮,不可杀妇孺。只可劫掠,不可纵火……”

咸阳是秦国的都城,损千邑而奉一城,繁华程度可想而知。枳道距离咸阳三十里,已有无数城邑,到了渭水岸边,两岸多是商肆。劫掠是士卒的权利,如何不影响行军作战,熊荆并不想剥夺他们的权利。只是劫掠也要规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事先申明。

咸阳与所有天下大部分都城类似,东城是贵人所居之处,西城是粟民所居之处,中间是王城,王城后方是咸阳大市,大市后方、以及西城若干地方是少府工坊。劫掠只允许在东城和王城,不允许在西城——庶民实际也没什么好抢的。

听闻熊荆下达劫掠军令,又说不可纵火,成通急道:“必要尽焚秦人宫室。”

“焚宫室何益?”熊荆反驳。他忽然想起了项羽。

“秦人焚我夷陵,毁我纪郢,我自当焚其宫室!”成通脸上青筋暴起,想到这些他恨不得尽焚八十里咸阳城。

“与其焚其宫室,不如尽杀少府匠吏。”被诸将一路嫌弃的鄂乐终于提了一个让诸人刮目相看的建议。咸阳几等于一座空城,其中最有价值的不是城外积粟数亿石的仓禀,而是少府的那些工匠。以秦国的丁口,积攒数亿石粮秣不过是几年,培养十几万名工匠,那可要几十年。

“官吏亦不可轻纵。”庄无地补充道。“以术吏为要。”

“丞相府、国尉府图册简牍亦当焚之。”淖信补充。“国尉府或有侯谍案策讯报……”

“臣以为九鼎当运至郢都。”有人居然挂念起了九鼎。

“大王,”右史倚宪受九鼎启发,忽然想起一件比九鼎重要千倍的东西。“秦人灭周,尽夺周人史书简牍,当存于咸阳宫室。”

“我闻秦人夺别国史书简牍,阅后皆毁之,以彰秦史。”两周八百年,若真有右史说的周史,自然要带走,但淖信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臣请大王准允。”右史再道。

“臣亦请大王准允。”左史烛涌也道。“秦人焚书,若得周史,万不可留于咸阳。”

“有便带走。”东周史如何,熊荆并不在乎,他关心的是西周史以及比西周史更早的商史以及夏史。这些东西如果真的还在,当有上千年的历史。商代夏,周代商,这些东西可能存在的地方,以前是丰镐,现在自然是咸阳。

熊荆没有想太多,他最希望的是秦军追上来,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以冷酷的声音命令道:“传令全军,渡渭扎营。”

第六十七章 南门

从早上收到赵政的王命起,咸阳城就陷入了混乱。楚军直奔咸阳而来,秦军却远远的落在了后面,追至不及,咸阳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死守待援。咸阳天下雄城,城高七丈二尺,墙厚二十一丈,算上内外墙脚的护坡,那就是二十六丈。

这样的雄城,依照王命死守三天照说不难,只是楚军击破蓝田城只在一瞬。巫器轰隆一响,城墙就飞上了天。咸阳城内的官吏庶民虽没有亲眼目睹,但半个多月来楚军仗着巫器,一日破城之说传遍咸阳。即便朝堂上的重臣,也不觉得己方能守住咸阳。

更何况。为了阻楚军于蓝田,包括学室的史子、王宫的竖子在内,城中丁壮尽发蓝田。城内剩下的如果不是老弱,就是官吏和工匠。包括宫中寺人,官吏有八万余人,少府工匠(包括数量极大的隶臣)有二十八万之多。人虽多,却少有经历战阵。这些人连戈都拿不稳,阵战一触即溃,守城则是不堪一战。

因此,由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中尉赵泊主持朝会一经散去,东城就陷入了混乱。紧接着王城后面的大市人山人海,粟米、醯酱、鸡鸭、牛羊……,只要是能吃的,皆被抢购一空。

大市的抢购很自然引起西城和城郊的混乱。西城黔首也入大市抢夺粟米粮食,城郊的黔首不是逃亡他地,就是涌入城内。

秦国治下皆黔首,但黔首也是有等级。咸阳的黔首就要秦国其他城邑的黔首高一个等级,其他城邑的黔首又要比乡里野地的黔首高一个等级,野地黔首又要比新征服地区的新黔首高一个等级。官吏对付咸阳黔首自然不会像对新黔首那么忙横。

西城黔首到大市抢购粮秣,官吏只能听之任之,这时候负责咸阳城防的中尉赵泊又下达军令:要求城内各里的男女丁壮自备甲胄兵戈,分段驻防外城。

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批屈、绳索……,这些守城器械如果有,要立即搬上城头,没有,少府连夜制造;炭火、礌石、蒺藜、滚木、沙砾、铁屑、灰、糠、秕谷、谷皮、马尿、人屎,这些守城物也要运上城头,并加紧收集。

另外城上还需千步一表、两百步一楼、百步一橹一亭、五十步一灶、三十步一坐侯楼(突出城墙之外,类似于后来的马面),城下要埋入斜斜向外、阻挡云梯车的植木,护城河内侧要有往外伸出的柴蕃甚至是一道不高的冯垣。

城内当然也要设防——守城战绝非夺下城头就结束,标准的守城战术,城墙后方是一条环城大道,大道里侧又是一道简易土墙,墙下设一道深壕,壕内塞满柴草,敌军入城便点燃壕内的柴草,以形成火墙。除此以外,各里之间又要设障筑墙,摒绝交通、严防侯谍。

墨家守城之术最为完备,可惜咸阳从筑城起就从未经历战事,上月听闻楚军欲入关中,司空这才开始在城上设表建楼、在城外植木插蕃,怎奈咸阳城周八十里,十天时间根本不够。如今楚军突至,只能舍弃城外,全力营建城上。

城中先有士卒不过两万余,只能勉强维护城内的秩序。东城、西城、城郊皆乱,混乱情况下征召士卒又极为不易,不说西城庶民,就是东城的权贵也有许多逃匿自残以避征召。

群臣一筹莫展之际,倒是燕无佚以墨家钜子令带着数万名墨者、匠吏登上了咸阳城头,这才稳定了人心,城内混乱得到遏制,各里的士卒逐渐应召集结,事情渐渐变得井然有序。一个白天的时间太短太短,当楚军军旗出现在咸阳城下时,只有南城墙悬挂起了渠答,木标、木楼、木橹、木亭、炭灶、坐侯楼仍未完备。

以楚军的习惯,每到一处,必例行放炮,试探敌情,威慑四方。就在去年赵军骑士战死的城南之地,一个营的炮兵整列放列,对准南城三道门开炮。

炮声震耳欲聋,炮弹打在渠答上,连渠答带渠杆都被击飞,露出城头畏畏缩缩的秦卒;打在城门上,城门立刻是一个头大的窟窿——时间紧急,城内根本就没堵塞门洞;打在空中,炮弹呼啸着越墙而入,落在王宫之内,一些发射角度高的越过了应门,打中了正朝大殿。

城南正门正对王宫正门,正朝大殿在应门之内,应门又在雉门之内,雉门又在库门之内,库门又在皋门之内,而皋门又在城门之内。咸阳城几次扩建,咸阳王城跟着扩建,但再怎么扩建,王城的规模也是九分其国。咸阳城南北长二十二里,王城南北长也就在七八里之间(紫禁城南北长仅二点三里、东西宽一点八里)。正朝大殿后方就是路门,路门内就是寝宫。

五倍装药、四十多度角发射的炮弹落到两千多米外(六里左右)极为正常,两千多米刚好在应门以内。发现门洞未被堵塞后,楚军立即调整,更多的火炮对准南城正门急轰,但仍有一个连的十五斤炮对准两千米外的王城怒射。每一发炮弹落下,城内的寺人宫女就会惊惧的大叫,随后纷纷避入路门、躲入寝宫深处。

“荆人至矣!荆人至矣!老毒妇欲灭我大秦!老毒妇欲灭我大秦……”寺人宫女惊惧,太后

赵姬更是压抑不住的癫狂错乱。芈棘已死,可她永远忘不了芈棘带给她的伤害。

“王后!王后!呜呜呜呜……”战争一开始,渭南的嫔妃就返回了咸阳城,挤在狭小陈旧的宫室,芈蒨仍然住在六英宫,渭北的六英宫。楚军巫器发射的铁弹落在了路门外的正朝,路门内的嫔妃全都躲到了芈蒨这里。芈蒨是楚王之姊,城外攻城的是楚军,八十里咸阳大概只有芈蒨这里是安全的。

“母后、母后,”上百名嫔妃涌入六英宫,七岁的扶苏不是害怕而是好奇,他天真的问:“父王为何不请舅氏入咸阳城鄉宴?”

七岁还不到入学的年龄,战争是血腥的代名词,芈蒨从未对扶苏说过秦楚之间血腥的战事,只对他说秦楚之间友善。儿子的问题让芈蒨皱眉,她只好道:“你父王还在蓝田,舅氏先至咸阳,那些阍者未有王命不敢开门。”

“为何不敢开门?”扶苏仰着头追问,身子蹭在芈蒨腿上。“彼等开门,舅氏便不用巫器了。母后,众人已是惶惶,你为何不使人让舅氏不用巫器?”

“为何为何,你为何到底有几何?”芈蒨实际也心急如焚,她希望秦楚之间永不加戎,可惜上个月起,秦楚便全面交战,王弟甚至率军打到了咸阳城外。

作为楚国公主,母国收复旧郢,她心里极为高兴,可作为秦国王后,秦国失了南郡、南阳可以,但如果咸阳被拔下,王弟这是要亡秦国吗?

“尚吾……”芈蒨之言让扶苏哈哈笑起,他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芈蒨没再理儿子,而是喊来了老寺人尚吾。

“王后。”芈棘死后,尚吾就在六英宫伺候,说是伺候,实际就是颐养天年,顺带看顾芈蒨。赵姬若真要加害芈蒨,他不会怜惜自己这条老命。

“你带上此物,我要你…出城一行,”芈蒨犹豫道,“王弟他……”

“老奴知也。”楚军竟然打到了咸阳,城内渐渐起了谣言,说是秦军大败、大王已薨。不管大王薨否,眼下最重要的是明白楚王的意图。尚吾知道芈蒨的意思。“老奴这便出城。”

尚吾说罢就匆匆退理下去,可惜他还未出城,渐入夜色里的六英宫里,芈蒨突听到南面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惊呼,接着是鼎沸的人声和鼓声。谁也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大廷里的嫔妃再度惊叫啼哭,最后连扶苏也吓得哭起。

“禀王后,荆人击破南门……”卫尉图奔入六英宫急报。下午起,路门外的府衙就没了人影,楚军一用巫器,路门外连寺人都跑光了。图找不到大臣,只好找王后。

嫔妃听闻卫尉图的急报,一时哭得更加惨烈,芈蒨脸色也是一变,她喃喃道:“如此说来,王弟须臾便要攻入王宫……”

“王后勿忧,臣绝不使荆人攻入王宫!”图急道。他的使命就是保护王宫。

“几十万秦军都守不住,你如何不使王弟攻入王宫?”芈蒨看了图一眼,她转而道:“来人!速速帮我梳妆更衣。”

几经扩建、从未有过战事的咸阳并无瓮城。没有瓮城就意味着三十二斤攻城炮一旦击破城门,城外城内就通透了,楚军可以大摇大摆的从三道宽约十几丈、二十丈的城门杀入咸阳城(唯有连通王城的正南门宽二十余丈,东西两门虽然也是三门,但三门加起来仅有十几丈)。

楚军不架云梯,只攻城门。赵泊的指挥下,整个咸阳的守军都据守三门。楚军一冲入门洞,城内的秦军便呐喊着往外急涌。楚军仅试探性的派出几个卒的剑盾卒,这些人当即被门洞里的秦军反推了出来,目睹这一幕的楚军将率顿时大骂不止。

第六十九章 请罪

都是楚军追着秦军打,怎么可以秦军追着楚军打?!好不容易抢到攻城任务的潘无命一时大急,指着退出来的剑盾卒就是一通怒吼。他还在怒喉,十二丈宽的南门正门前,少年炮长用稚嫩的嗓音急急喊道:“放——!”

‘轰!轰……’密集放列的火炮对准涌出来的秦军狂轰不止。炮弹中的实心弹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秦卒打成两截。因为是近距离的开火,血沫溅在喊开火的少年炮长身上、溅在滚烫的火炮炮筒身上。而发射出去的霰弹则伤到了闪避不及时的己方剑盾卒,霰弹击穿了木盾,将一个步卒的腿打断。

战斗时没人会在乎这些,少年炮长喊着标准的口令,少年炮卒则按照既定步骤飞速的清理炮膛、飞速的装填,最后飞速的点火。

守城决不能死守,秦军的计划是趁着门洞里的楚军败退,冲入楚军阵列,破坏乃至缴获楚军的巫器。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巫器的射速和弹种,以及巫器的放列密度。三扇门加起来宽也不过二十多丈,这二十多丈的距离,有两个连的三十二斤炮和一个营的十五斤炮。

二十四门火炮,每一丈便能分配一门,如此恐怖的火炮密度,使得秦军涌出多少人就打死多少人。火炮猛轰大约有一刻钟,停火时城门外、城门洞全是死尸碎肉,道路已然尽赤。知耻而后勇的剑盾卒又攻了进去,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攻了进去。

踩着秦军的尸体,剑盾卒、矛卒、弓手依次入城。城门距王宫皋门不及一里,最后几千名卫卒死守着皋门。不管楚军如何冲矛,这些人就是宁死不退,尸体越垒越高,又没办法清理,到最这些尸体拦住了楚军矛卒冲矛的步伐。

“传炮卒!速传炮卒!!”潘无命并不喜欢炮兵,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只能让炮兵上前猛轰。皋门和雉门不同,雉门就是一扇门,皋门门外还有一道屏墙。最后数千名卫卒死守屏墙与大门之间的窄道,楚军冲了几次都没有冲垮他们的队列。

“火炮放列!”少年炮长的声音再度响起,楚军连忙让开位置,卫卒听到稚嫩的声音就全身抽紧。之前长达一刻钟的屠杀中,除了轰隆隆的炮声,就只有这个声音最为刺耳。

“即死矣!”卫卒的阵列中,有人悲凉的喊道。

“放……”野战炮即放即用,大架刚刚放下,炮手就开始装填。炮长命令未落,火炮便发出一记怒吼。黑夜里炮焰闪现,炮弹直接将皋门外的屏墙打烂。碎裂的夯土墙往后倒下,砸在墙后卫卒的身上。

“放!”屏墙一倒就露出里面的皋门,炮兵立即猛轰皋门。这时候王宫城墙上箭矢如雨,未着甲的炮卒被射伤不少,城下的千余名弓手立即压制,将城头的弩手射得抬不起头。

‘轰——!’放列在后方的炮长和刚才一样,对准城头猛轰,七尺高的女墙段段碎裂。

“母后,这是为何……”轰隆隆的炮声中,扶苏看向母后。他虽然还不懂事,可也知道母后穿的是丧服。他很记得之前华阳太后薨时母后也是类似的装束。

“大门阍者惹怒了舅氏,母后要向舅氏请罪。”诎缨(屈着用麻绳做的帽缨)、插衽(将上衣的下沿卷起)、跣足,就是芈蒨现在的打扮,这和负荆请罪是一个意思。

“我也要向舅氏请罪。”扶苏不解母亲的用意,更不清楚宫外是血淋淋的战争。

“王后,长公子不可留于宫中。”南城三道门皆被楚军巫器击破,昌文君当即入了六英宫。城门击破,白日征召的那些庶民早就逃了,现在城内到处是溃卒,整个咸阳陷入了可怕的混乱。秦国并非一个王子,昌文君担心扶苏留于宫中会被人戕害。

“那便……”芈蒨看向儿子。留在宫中危险,出去请罪也危险。晚上巫器、箭矢无眼,她很担心扶苏会被伤到。

“长公子乃荆王之甥,荆王必不会加害长公子。”隗状、李斯晚到一步。两人都是聪明人,知道咸阳城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六英宫。

“扶苏,惧舅氏否?”芈蒨看向儿子。

“不惧。”扶苏连连摇头。“既然舅氏不悦,我当与母后向舅氏请罪。”

“请王后速走!请王后速走!”芈蒨还要说话,明堂外冲上来一个浑身带血的卫卒。

“如何?战事如何?”李斯吓的跳起,可他只是身体跳起,脑子极为清醒。

“荆人、荆人……,将入城也。”卫卒勉强说完这句话就倒了下去,这时候诸人才看到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倒下后一股稠血涌出血洞,流在明堂的地板上。

“啊……”‘将入城’不是入咸阳,而是入王城。想到楚军就要杀入王城,嫔妃们吓得哭不出声。李斯、隗状色惧,两人急忙向芈蒨大拜顿首:“大秦社稷宗庙,皆在王后之手也!”

当年楚国将亡,太后急送自己入秦国,而今秦国将亡,大臣们又推自己出去向王弟请罪。牵着扶苏小手跣足走下阼阶的芈蒨忽然如此想到。当然,与当初嫁入秦宫相比,她不担心王弟会加害自己和扶苏,她真正担心的是丈夫是否真的如传言里说的那样已经薨落,再就是大秦的社稷,大秦真的要亡国了吗?

“止——!”最后一名卫卒倒下很久,火炮仍然在怒吼,炮连连长不得不喊止。这一次炮击持续两刻钟之久,以至停止轰击后,将卒的耳朵还在嗡嗡直响。

被大炮打得稀烂的库门忽然打开,灯光猛然一亮,一个寺人出来用楚语连声喊道:“弊邑王后欲向楚王请罪!弊邑王后欲向楚王请罪!”

“王后?”寺人喊了好几声,潘无命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禀将军,是蔳公主。大王有命,不得伤及蔳公主和扶苏长公子。”潘无命身边的谋士急道。他不是蔡师谋士,而是郢师谋士。熊荆担心潘无命打的太猛,特别安排了一个谋士站在他身边提醒他。

“此时请罪……”蔡师已经拿下了皋门,正待势如破竹杀进路门,这时候蔳公主来请罪。

“潘将军,大王有命!”谋士再度提醒。

“咸阳降否?”军司马蔡步有些泄气,只能没好气的问一声咸阳降不降。

请罪、投降是一种耻辱,但能战的士卒已经死光,为了保全社稷,尤其是为了不绝国祀,先秦的君王都会请罪投降。春秋时期,请罪投降的君王会获得赦免,一些时候还可以存国;到了战国,存国是不可能了,因为要尽取其地,只能做到不绝祀。等到秦国一并天下,最后这条底线也被打破,哪怕是对秦国顺从的卫国,秦二世时也最终绝祀。

秦国远没有到投降的时候,楚军只是趁秦军追击不及,这才拔下了咸阳。芈蒨既然出来请罪,自然会下令咸阳停止反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是她作为一国之母应该做的事情。再说即便她不下令,楚军也已经攻入了咸阳,城破后临时征召的庶民士卒作鸟兽散,只有燕无佚率领的那些墨者还是拼命死守。

“芈蒨已令秦军弃兵卸甲,勿再与战。”库门内灯光大亮,芈蒨就站在库门后。她一说话,潘无命怔了一怔,无奈道:“速速禀告大王,蔳公主请罪以降。”

芈蒨出面请罪投降不出熊荆的预料,自然也不出幕府谋士的预料。听闻进攻王城的蔡师报告蔳公主请降,庄无地摇了摇头,道:“大王莫忘蔳公主告秦人之庙,已非我楚人。”

楚人排外,外人进谏毫无效果,但如果是熟人、亲人进谏,很容易就听进去。庄无地知道熊荆对公主们极为友善,楚国的一些外交政策,比如复韩,就是被这些公主所左右的。他很怕熊荆一时心软,答应了芈蒨什么。

“蔳公主请罪以降,对我有利。”斗常说起了另一件事:“各地秦军正疾赴咸阳,我军在咸阳居留万万不可过三日。”

“三日?”熊荆苦笑摇头。他一直想攻入咸阳,但不是没有赵政、没有秦军主力的咸阳。拔下咸阳就好象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并不能给秦国带来多大的损失。

不过他也不能肯定,与严阵以待的秦军决战就能改变这个结果。赵政既然能够放弃咸阳,自然也能够抛弃秦军。以海量的秦军士卒消耗楚国有限的精锐,怎么想都是不划算的。然则,这又是庶民式的下贱想法。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放弃咸阳,转身不计得失的与秦军决战。

而如果拔下咸阳是错误的,那攻入关中也是错误的;如果攻入关中也是错误的,那趁秦国攻打赵国而复郢,应该也是错误的,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是患得患失、斤斤计较的产物;如果整个战争计划都是错误的,那大司马府的设立也是错误的,乃至自己即位后制定的大多数国政,也全是错误的……

熊荆正处在思维的混乱期,他丧失了分辨对错的能力,分不清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他只能随波逐流,被局势和谋士将帅推着走。

第七十一章 抱怨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赵国将亡,正是靠着几十万赵人的尸骨,他才率领十万楚军攻入了关中,拔下了咸阳。此刻,他和整个楚国都行走山巅上,处于命运的交错路口,然而在这个决定楚国命运、乃至全天下命运的重要时刻,他却丧失了判断,不知该怎么选择。

历史如同一条只能单行的高速公路,一旦错过了那条岔道,那就永远的错过了。换句话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机会永远只有一次,多年以后,当他第二次率领楚军拔下咸阳时,咸阳已经不是现在这个咸阳,楚国也不是现在这个楚国,天下更非现在这个天下。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历史从不重复,但是押韵。正是因为押韵,他才能站在此刻的正下方,仰视着自己的过去、仰视着今天,懊悔无比。那个时候,他也终于彻底理清了今天无法理清的混乱,直觉与理智的混乱,高贵与‘下贱’的混乱。

定昏时分,随着楚军进入咸阳,接管外城、王城的所有城门,接管王宫、相邦府、国尉府、廷尉府、少府、钱库……,咸阳渐渐陷入了平静。只有燕无佚率领的墨者,趁着深夜出城隐入了咸阳塬,消失的无影无踪。

进入王城的熊荆当然不可能为难自己的姐姐,他亲自将芈蒨的诎缨解下,帮她把上衣捋平,不过这时候芈蒨还是伏拜在地,不敢起身——蔡师士卒已经找来了柴草,这些柴草堆在大廷左边的秦国祖庙外。楚军要焚烧秦国的宗庙,她无法阻止,只能对宗庙伏拜。

大廷宽阔,上万名楚军士卒的注视下,熊荆手中举着一支燎火,他大声:“秦国杀不佞之臣民,不佞就杀秦国之臣民!秦国占我鄢郢,不佞便拔下咸阳。秦人烧不佞宗庙,不佞便烧秦国宗庙。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如此,善者不善,恶人永恶……”

攻入关中,拔下咸阳,集兵王宫大廷,烧秦人宗庙。再勇猛的士族,此刻也是泪流满面,全身激动。君王可以醉生梦死,贵族尤其是西地贵族对秦人的仇恨却是刻骨铭心,鄢郢战后,使得他们失去封地、失去食邑,沦落成与庶民相差无几、徒有其表的贵族。

楚人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向宗庙伏拜的芈蒨、秦臣、寺人一样是泪流满面。楚人烧毁大秦宗庙,不管是论力,还是论理,都无可阻止、无可指责,他们只能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熊荆厉喝‘点火’后,楚卒手上的燎火扔向宗庙阶下的柴草,这些人开始大声的嚎哭,一些人要冲上去救火,却被楚卒的夷矛逼退。

因为泼了煤焦轻油,整个太庙迅速的燃烧起来,火焰跳跃着冲上了四阿重屋的屋顶,将髹漆的梁柱烧得啪啦啪啦直响。这时候一个声音冲出雉门,撕喊道:“国贼!你等皆是国贼!政儿返城,必杀你等国贼……”

“拜见母后。”芈蒨听到这个声音就色变,她当即起身拜向她。

“与嫪毐通奸,生子篡位便不是国贼?与赵国勾结,出卖秦国便不是国贼?”来的是太后赵姬。她为什么现在再来,熊荆心里非常清楚。而这个人处处与楚人作对,他也早就了解。

“我未篡位,是嫪毐,是嫪毐……,是老毒妇、是你等荆人加害于我……”熊荆的指责让赵姬急忙争辩,语无伦次。然后就没人理她了,即便是嚎哭的李斯等人,也不过对她揖了一揖,又快速回身败向烈火中的太庙。

“告知赵政:再犯楚国,不佞誓灭秦国。”背着太庙的熊熊大火,看着脚下跪拜的秦国群臣、看着不远处同样熊熊燃烧的秦宫正朝,熊荆如此相告。只是这句话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希望。此言说完,他扶起芈蒨身边、什么也不懂的扶苏,牵着他的小手走向路门。

以值抱怨,而不是以怨抱怨。直,值也。意思是对等,也是克制。楚军兵入咸阳,只是烧毁太庙,没有烧毁太社;只是烧毁正朝,没有烧毁燕朝。再便是搜捕国尉府谋士,同时查抄销毁王宫、相邦府、国尉府、少府的机密简牍。劫掠只在大廷府库和少府府库里发生,连东城都未涉及。

如此报复在性质上是对等的,但在数量上则是不等的。诸将虽有怨言,可每个人都清楚秦国并未战败,楚军占据咸阳的时间极为有限。而屠城、烧城,即便是后来血海深仇的项羽,也仅仅是烧秦宫室,所谓秦宫室,仅仅是指王城内的宫殿,非指整个咸阳城,与庶民无关;

至于‘项羽引兵西屠咸阳’,学人早已公认二十四史里的‘屠’还有‘攻克’的意思,是否屠城要根据上下文,并非有‘屠’就是屠杀。‘项羽引兵西屠咸阳’不是屠戮了咸阳,而是攻克了‘沛公军霸上’后的咸阳。

战争中烧与杀往往联系在一起,既然项羽屠戮了咸阳,为何只是烧秦宫室而不烧咸阳城?王城九分其国,秦宫室只是咸阳城的一部分,大约九分之一,一边杀一边烧才是最有效率的,也是最顺其自然的。

项羽攻占咸阳,那是楚国灭国以后。现在楚国仍在,旧郢的仇恨并不能让楚军将卒屠城、烧城。鄂乐那个尽屠工匠的提议,也仅仅是刮目相看。诸将一直觉得他畏惧秦人,一个畏惧秦人的人忽然提出这么毒辣的主意,自然是刮目相看,然后他们更加鄙薄其人。

商议中,诸将完全反对屠杀少府工匠,尤以斗于雉、成通、潘无命、妫瑕、斗常等人为甚,他们反对,郢师的养虺、妫景,弋阳的弋醉、弋通也全部反对。前者的理由是无此先例,几百年征战,工匠从来就不是屠杀的对象,反而是保护的对象;

而后者的理由则是楚人的又一次自相矛盾——此前熊荆告诫郢师将士,任何时刻都要谨守荣誉,然而屠戮工匠却是在损毁荣誉,养虺、妫景耻于这种行为。且楚军并不畏少府工匠帮秦军打造兵甲、制造强弩,像潘无命,他一直希望楚军能舍弃火炮,与秦人矛锋相对,痛痛快快的杀一场,或是荣耀的胜利,或是光荣的战死。

诸将的反对让熊荆终于明白,反复强调‘我到河北省来’却最终在地堡里自杀的元首为什么要组建党卫军,也没明白他为什么他能那么轻易的就将国防军将领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麾下的这些将率和容克贵族军官一个狗屁德行:为了保持军队的纯洁性,执掌陆军的容克贵族在一战即将到来前拒绝扩军,理由是贵族军官不足,而他们不愿意看到平民出生的军官玷污陆军的纯洁。反倒是资产阶级、小布尔乔亚子弟扎堆的海军,一直在造舰、一直在扩军。战前他们耀武扬威,当要他们出去战死的时候却宣布起义。

牵着扶苏的小手,走在前往路门的路上。熊荆想着他迂腐却又勇敢的将卒,想着后世的德国的下场引以为戒。想问题的时候他走的快,步子小的扶苏跟不上,要不是他拉着,差点就摔了一跤,他最后把扶苏一手抱起。

“大王……”跟在身后的长姜从未见过熊荆抱孩子。

“非礼否?”被人抱在怀里的扶苏倒是挺舒服,嘴里嘟啊嘟啊,转头看向身后追来的母后。

“非、非也。”长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佞饿了,蒨媭还不命人设宴?”追上来的芈蒨已擦汗了泪迹,闻声立即命人杀牢设宴。

设宴之命传下,王宫中的嫔妃寺人,王宫外的官吏权贵,悬了半夜的心终于落地。楚军占领咸阳,做出了他们自认为最严厉的报复。可这样的报复对秦人只是不痛皮痒,只要接下来的几天不惹怒楚人,大王就率军回来了,那时候楚军必走无疑。

“大王,此、此为九鼎……”大火熊熊的咸阳宫正朝,摆放着周人的九鼎。这是从渭南长台宫搬过来的,渭南没有城墙,为了不让楚军抢走,因此运到了咸阳宫。

先君庄王曾问鼎之轻重,先君灵王也曾问鼎,不过未成。九鼎代表天下,照说要把九鼎运走,熊荆却觉得九鼎只代表九州,太小。世界不是九洲,只有六洲,楚人以后要铸六鼎。

“大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庄无地道。“我军必要运走九鼎,运回郢都。”

“其重几何?”九鼎浑圆,烈火下泛出金黄的铜光。看着九鼎,熊荆问了一个和先君庄王差不多的问题。

“此……”庄无地真不知道九鼎有多重。他只能笼统道:“当在一吨以内。”

“既然不及一吨,那就运吧。”熊荆勉为其难的道,身后的隗状、李斯听的一阵摇头。同为楚人,他们了解芈姓贵族的尿性,楚王竟然不把九鼎当神一样供奉起来,将来得天下必然是大秦。

“敬告大王,迁移九鼎需选吉时,沐浴更衣五日……”李斯急道,“鼎又奇重,输运不便也。”

“有何不便?”熊荆看向他,还不知道他就是李斯。

第七十一章 敌人

李斯只是想留住九鼎,同时提醒楚人应该早日离开咸阳。蓝田离咸阳不过一百五十里,秦军走的再慢五日也能赶到。然而他身为秦臣,又畏惧熊荆发怒,熊荆问时不敢再答话。

熊荆见他不答话,自然不再问,而是抱着扶苏往路门走去。因为这个耽误,正寝早已灯火通亮,牛羊正在鼎中烹煮,宾者站在宾阶下喊‘升、升、升……’。熊荆带着诸将从宾阶登堂,芈蒨身后,以昌文君熊梦为首,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上卿王绾等人依次从阼阶升堂。

看到熊荆是从宾阶升堂,秦臣又松了口气。这表明秦楚两国最少在咸阳城内已经不是敌人,而是宾主。王后是主,楚王是宾,今天的宴会只是王后款待其弟楚王的宴会。事实果然如此,入廷以后熊荆、楚将全部居东,楚人以东为贵,以左为尊,宾坐东席;秦人是主,是以全部坐在西席。赵政不在,身为王后的芈蒨带着扶苏做在了王席,面南而背北。

他国君王做客秦宫,大廷里自然不能少了钟乐,有钟乐当然不能少了歌舞。烹饪食物的间隙,伶人、倡优都上来了,一时间正寝竟然其乐融融,看不到丝毫杀伐之气。

王席上的扶苏一直打瞌睡,每当他要睡着,芈蒨就不得不将他摇醒,熊荆看了几次,遂道:“孩童嗜睡,扶苏当先就寝。不佞此等年岁时……”

孩童大脑发育,每天要睡八、九个时辰。可熊荆在扶苏这个岁数时,秦国攻楚正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睡不了两个时辰。熊荆的话让芈蒨感慨,她知道王弟说的不是虚言,当下就让尚吾把睡着的扶苏抱了出去。

“芈蒨愿楚秦两国,无相加戎,好恶同之。”芈蒨是主人,她的话不仅仅是客套,也是希望。

昌文君熊梦立即附和:“秦楚两国,姻盟久矣,臣以为终有无相加戎,好恶同之之日。”

“臣不以为然也。”既然是飨宴,身为秦臣的王绾就有直言的胆量。“当今天下之势,非一于秦,便一于楚。然臣观楚国并无一天下之心……”

王绾直言,秦臣皆惊。他等于在说秦楚之间必有一战,你死我活。庄无地当即笑道:“何以如此?楚国海舟未通世界之前,此确也,而今楚国海舟已通中洲各国,上月又至大陆最西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石柱乃地中海之门柱,宽一里许,高万仞。

周人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大谬也。邹衍大小九州之说,亦是缪也。众夏位于中洲大陆之东隅,何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中洲之中大夏国、中洲之南印度国、中洲之西塞琉古国,此皆非王土也。印度国人丁两千余万,此皆非王之臣隶,何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而邹衍之大小九州,世界仅六洲而已,何来九州之多?六洲之间,隔海万里,其地庞大无比。仅中洲就有东、西、南、北、中之地,各有邦国,又岂是小九州所能概言?

天下征战数百年之久,其势或将一,然世界之势如何可一?既然世界不可一,众夏是一国还是数国,有何分别?”

“海外之物,海市蜃楼,君之所言,怎能为真。”王绾无言,倒是坐在较为下首的茅焦笑了笑,如此说道。“且西洲、中洲,世界六洲,皆蛮夷也。众夏居天下之中,若有世界,亦为世界之中。”

“齐国成山乃中洲最东,再东便是大海。秦国以西皆流沙,流沙以西乃大夏,大夏以西乃塞琉古,塞琉古以西乃地中海,地中海以西乃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何言众夏居世界之中?我等不过居世界之东耳。”庄无地驳斥道。

“居东又如何?东者,贵也。楚人不以东为贵乎?”茅焦再道。“天下将一,天下一后再世界一,有何不可?大王以为,楚与秦孰大?卒孰与之众?粟米孰与之丰?”

“然大我楚国数倍之秦,却被我楚人拔下了咸阳?”熊荆还未答话,成通就呵呵笑起。自己刚刚烧了秦人的宗庙,坐在秦宫正寝里飨宴,却有人说秦国好可怕好可怕,这不能不让人笑起。他笑,在坐的楚军将率也笑,大廷里一时全是笑声。

“人言南蛮沐猴而冠,果然!”茅焦被楚将的嘲笑激怒,这已是直接的辱骂。

“何谓?!”潘无命等人猛然站起,怒视茅焦,手中剑已经出鞘。

“无礼!”熊荆与芈蒨异口同声齐喝。芈蒨是主人,熊荆闭口不言,让她先说。

“茅卿何以如此无礼?”芈蒨指责道,然而她究竟常在后寝,口气很软。

“彼等楚人烧我大秦宗庙,王后却以为其为友,此乃秦国之敌也!”茅焦太息。“今之天下,非秦莫楚,非楚莫秦。天下若不能定于一,如何中止攻伐,无相加戎?”

“数十年来,若非秦人不断攻伐,战乱怎能不休?”熊荆嗤道。“秦军斩首得爵,攻韩魏弱旅,自然人人思战;秦国攻城略地,自然钱多粟丰。明明是为利所诱,却说是为天下中止攻伐、无相加绒。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粉饰杀戮,此齐儒是也。”

茅焦被熊荆驳的无言,芈蒨挥手,让寺人将他轰出大廷。她正要以主人的身份向熊荆告罪时,李斯趁机问道:“敢问大王,大王不愿楚国一天下否?”

“何必一天下?”熊荆道。“于秦国而言,楚国乃他国,若于印度、塞琉古、埃及诸国而言,楚秦非一国否?”

“这……”李斯似乎明白熊荆话里的意思,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大王之意,乃于世界而言,天下列国皆为一国?”王绾问道。

“于世界而言,天下列国皆是夏人。夏人与夏人之争夺,乃家中兄弟之戏斗。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是也。”熊荆答道。“既然都是夏人,何必一个王、一个国?是否一个王、是否一个王,外人皆视我夏人为一国也。

且若要一天下,何必征伐杀戮?今日越人已列班于郢都正朝,我楚人征伐杀戮否?”

南方百越以一种天下人看不懂的方式并入了楚国。这种吞并对天下各国来说都是一种冲击,肯定的人称善,否定的则骂楚人本是蛮夷,故而与同为南蛮的百越为同殿为臣。此时见熊荆说起越人,自然有人摇头道:“此与蛮夷为伍也!”

“臣闻楚国之事皆定于正朝,而正朝又多蛮夷之臣。楚国之政,乃乱政也。”隗状也开口道。“越人多叛,若其得我匠作、习我兵法,他日……”

“他日又如何?”熊荆笑问。“楚国有今日之大,皆抚有蛮夷之功。蛮夷以为有利,则来之,无利,则去之。如此不可一天下否?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是你等建功心切吧?”

熊荆之言直戳隗状、李斯等人的内心。作为客卿,这些人若想锦衣玉食,必要尽快建功献计,晚了,不说客卿,估计连舍人门客都不是。以战争统一天下,自然最快,也最好计功,拔下一座城邑就是一座城邑,砍下一颗首级就是一颗首级。而以文化浸润统一,不说时间漫长,还看不出功自何人,更很难获得相应的赏赐。

“大王若是如此着想,”李斯连连摇头。“今之世乃争力,而非竞德……”

“有一类战犯叫客卿。”熊不客气的打断。“至此以后,若有人献计于秦王攻楚、攻赵、攻魏、攻齐,行不义之举,不佞必诛之!不仅不佞诛之,天下人共诛之!”

熊荆怒气上扬,诸人心惊。隗状辩解道:“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

“不佞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日秦国宗庙已焚,你等死否?”熊荆冷笑。包含杀气的目光扫视在座的每一名秦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那是春秋时臣子的操行,到了战国已经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一些舍人客卿甚至出卖主君以进阶求荣。

无人敢与熊荆对视,但仍然有人说话:“大王若真如此,当失天下士人之心也。”

“士人?楚国已尽逐天下士人,自然不需天下士人之心!”熊荆反笑。“不佞已言,他日若是有人深藏天涯海角海,依旧身死族诛。勿谓言之不预!”

好好的一次飨宴,却因为熊荆的诛杀令变得冷场。芈蒨招倡优入廷逗笑时,熊荆和对席的秦臣都再度细想刚才那番言谈。这些或为丞相、或为廷尉、或为上卿的游士心中已经很清楚,楚国并无马上一统天下之心,自然不可能有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即便楚国真要一统天下,以楚国的排外,天下也不会有他们什么事。

他们如此作想,熊荆则越来越明白,楚国的敌人哪里是秦国?哪里是赵政?哪里是秦民?楚国真正的敌人就是这些时时刻刻都想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游士客卿。他们今日为秦臣,明日为楚臣(奈何项羽不要),他日又为汉臣,两千年后头发一剃,成了鞑子奴才。洋人再来,‘oh!Sir,y!y……’

“马勒隔壁的!”一爵酒喝完,熊荆尤带怒气。

第七十二章 间谍

本以为怒骂能消解一些恨意,可对这些人越想就是越恨。看着铜鼎里的水开始沸腾,他脑子里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后游士前来献策献计,就不要砍一条腿两条腿了,直接找个大鼎装上温水,然后把人塞里面,从他开口说话开始煮。

其计可行,灭火赏赐;其计不可行,直接煮烂了喂狗。为求富贵,熊荆相信会无数游士蜂拥而来,但是要连续煮死几十人上百人,那就没人敢来献计献策了。

想到这里他终于笑起。以前他就厌恶嘴里喊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这哪里是儒生,这根本就是掮客。

掮客的本质是忽悠别人的钱财和资源,实现自己的梦想。嘴炮是不要本钱的,喊喊还很过瘾,可投入其中的资源却是实打实的。这些资源是谁的?君王的、贵族的。游士的计策,绝大多数段时间都见效,长时间则失效。

游士如此,更可怕的是孟子那样的黄左。游士献计献策,黄左洗心洗脑。比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芈姓、赢姓、姬姓、姜姓、妫姓……,天下诸姓用血换来的土地和城邑,凭什么一句话就给了庶民?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他们的代价在哪?如果庶民是殷人,那他们就是战俘,战俘即奴隶,奴隶凭什么提出要求?如果他们不是殷人,正是周人率领的诸侯联军从殷人那里解救了他们的祖先,他们才没有牲口般的被殷人吃掉,他们有什么权利提出要求?

游士的献计献策很好提防,黄左洗心洗脑极难设备。精明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最后也着了类似的道,在白左的忽悠下牺牲本民族的精英去完成他们世界大同的理想。

当世界上的强权消灭的差不多了,却通过全球化抛弃此前流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流下铁锈地带。全球化不成,反向操作,再树强敌,又下铁幕,以打垮最后几个强权。最后,等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完蛋时,一个完全民主平等,实际由他们操控的世界帝国便将诞生……

“大王……”熊荆一直在自斟自饮,旁边的长姜不明白他怎么了,是以发问。

“无事。”既然是君王,屁股自然坐在君王的立场上。熊荆差一点就窥视到了自己的命运、楚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但被长姜这一声大王给打断。“不佞口渴。”他道。

楚沥算是高度酒,秦国军中估计也是高度酒,但王宫飨宴都是低度酒,千杯夸张,百杯是不会醉的。他刚才那番话让秦臣惴惴,秦臣又不敢大肆辩论,楚蛮发怒是会杀人的。没话找话的芈蒨想再一次问太后赵妃安时,两个人失魂落魄的奔了进来。

“臣见过王后、大王……”右史倚宪嗓子发哑,他还没有失了礼数。

“大王,周史已被秦人所焚!”左史烛涌言语中全是愤怒。他和右史翻遍秦宫,也未见到二十七年从洛阳运回咸阳的周史。寺人说,周史被焚了,宫中只有秦史。

“周史何在?”楚国有楚史,他国史书并不重要。熊荆没有发怒。

“禀大王,周史非我秦国之史,存之无用,不如焚之。”隗林答道。

“既非秦国之史,何以运入咸阳?”熊荆冷笑。“恐其上载有秦人丑事?”

隗林不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文过饰非是传统,后世史书所见都是秦军斩首多少多少万,不见秦军被杀多少多少万,这是说列国军队没有法算,不知道怎么数数吗?

“哼!”熊荆哼了一声,酒爵扔在矮案上。芈蒨急道:“王弟?!”

“天下之事,毁于礼崩乐坏,坏于游士诸子!”熊荆没有像杀人的意思,他只是胸中有话要说。“秦王若听彼等所言,他日扶苏若为秦王,必将悔之。”

心里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熊荆没办法表达出来。而这个时代没有的理念,比如佛家的报应之说,说了诸人也理解不了。这世上有报应吗?当然没有。更多的时候,恶果不会反噬作恶之人,而是反噬后面的人。短则几代,长则十几代,那时作恶者尸骨早朽。

正寝里的飨宴并不愉快,因为楚王不悦。而在秦军驻军的霸上,赵政一夜未眠。他还不知道楚军一夜之间就攻入了咸阳,他以为楚军最早也要明日才会攻城。今夜和明晨,实际上毫无差别,秦军不可能全军赶去与楚军决战,因此只能坐视楚军拔下咸阳。

可人在一些时候总是需要一些安慰。赵政的安慰就是最少今天晚上,楚军还在咸阳城下,也许明天白天秦军拼死抵抗,楚军未能拔下咸阳,而后天楚军虽然拿下了外城,却不能拿下王城。他亲自任命的卫尉图战至最后一卒,也不会让楚军拔下王城……

最完美的骗术就是自己骗自己。赵政这一夜都在脑子里编造谎言,然后于朏明时分沉沉睡去。他睡着的时候,囚水南渡的秦卒终于抵达了白鹿塬军营。

“何谓?!咸阳已破!”赵勇是中军大将,蒙恬、杨端和是左右两军的将帅。报信的秦卒说完诸将就大惊失色,除了早就知道这种结果的卫缭。

“本尉前一刻才收到赵将军之讯报,咸阳仍在我手,何以被荆王拔下?!此必是荆人间谍,乱我军心。来人,戳而弃市!”待秦卒全部说完,卫缭楚纸扇一收,就喊卫士。

“大将军、大将军,小人非荆人间谍!小人非荆人间谍啊!”九死一生前来报讯,没想到被大将军腹心说城秦人间谍。“荆人烧我太庙、正朝,迄今火势未灭啊!”

太庙、正朝长宽都是几十米、上百米,烧了一夜大火仍未熄灭,城外城内很远就能看到。卫缭本就要杀掉这个报讯的秦卒,再听他说楚人焚烧太庙,大急中他抢过甲士身上的剑,一剑猛刺在秦卒腹间。秦卒正被幕府甲士扭着双手,一剑刺来没法闪避,可也没有马上倒地毙命,卫缭见此又狠刺数剑,待鲜血溅满他的衣裳,秦卒才断气倒地。

‘咚…’,沾满鲜血的铜剑被卫缭抛在了地上,他气喘吁吁的道:“此荆人间谍也。此荆人间谍也。荆人使其来此,乱我军心耳。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我以为,荆人间谍将再至,请大将军下令,但凡有言咸阳为荆人所拔者,皆杀之!”

各县、各郡的军队还在往咸阳汇集,此时灞上咸阳士卒众多。秦军连战连败,士气本已低落,卫缭绝不容许军中士卒知道楚军已经拔下咸阳。

他的话没有明说,可这个意思诸将都懂。赵勇低沉着脸喝道:“传令辕门之尉,但凡相告咸阳已失者,俱荆人间谍,皆戳之。”

军吏得令后快步出帐,这时候卫缭才道:“此事万不可让大王知晓。”

楚军拔下咸阳后焚烧太庙、正朝,惊扰侮辱了秦国的先祖先君,这是大事。子嗣活着的一大任务就是延续祭祀。传说斗子文觉得弟弟的儿子斗越椒长相凶恶,长大会给全族招祸,临死前要弟弟杀了他。弟弟不从,他只能悲凉长叹‘若敖之鬼馁尔(从今以后,若敖氏的鬼要饿了)’。

太庙已焚,渭南的极庙估计也将楚人焚烧,大王祭无可祭,赢姓的鬼这次也要饿了。秦国立国五百三十九年,还从未被他国焚烧过太庙,如此耻辱的事情发生在大王身上,大王薨后下至黄泉,肯定要被秦国先祖先君指责。

“此事若不禀报大王,大王日后……”赵勇可以杀无辜的秦卒,但他不敢欺瞒大王。

“此事若禀告大王,我等皆无日后。”卫缭说的斩钉截铁。他知道赵政听闻太庙被焚,肯定会立刻要求秦军急赴咸阳,与楚军决一死战。老弱之卒走不快不说,即便他们能走快,秦军也要横渡渭水,万一楚军半渡而击秦军就要全军崩溃了。

“那当如何?”杨端和问道。“一日仅行二十里,至咸阳需六日,任由荆人居咸阳否?!”

“荆人不过十万,我军虽多老弱之卒,然巴蜀、北地、上郡之卒正赴咸阳。适时荆人见我人多,咸阳又无粮秣,惧而出咸阳也。”卫缭推算着今后几天的局势。

他并不打算渡过渭水从楚军手里夺回咸阳,这实在太过危险。如果从渭南抢渡渭水,楚军可以半渡而击;如果从楚军攻击不及的地方渡过渭水,楚军又会直接撤军退回武关。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在渭南集结待敌,不过渭水。

昨日决定放弃咸阳后,王命速速传向逼近方城、日行日缓的李信。要求他立即赶往方城,纠缠住驻守南阳的楚军,使其不得增援关中。楚军战舟甚速,南阳一旦增援,最多十日,十数万楚军又会击破辋川口,出现在灞上。十万楚军已如此强悍,二十多万楚军合并为一军,恐怕整个关内的士卒都不能为敌。

钜甲、钜兵,甚至是所向披靡的巫器,都不是楚军最可怕的装备,楚军最可怕的装备是那种带着撞角的战舟。正是靠着战舟,楚军才能先于秦军集结调动,先于秦军转移撤退。

第七十三章 丁案

能制约楚军行动的,是丹水的水位。大司马府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选在五月初发起攻势,在六月攻入关中。要到七月中旬丹水水位才会下降,这时候楚军已结束自己在关中的作战,退回到武关以东的南阳和南郡。

战争一如棋局,很多事情都是透明的。双方大致都能算到对方有多少资源、知道对方会如何行动,可受制于时间、受制于资源、受制于地理,对方的行动就是没办法阻止。只有等支撑对方行动的那些客观条件改变,战局才会改变。

卫缭现在就在等丹水水位下降、等咸阳城粮秣耗尽。那时楚军必会撤回渭南,秦楚两军将在渭南决战。在这之前,李信那四十万人要拖住南阳的楚军、赵政要隐忍不能感情用事、秦军士卒绝不能知晓咸阳已为楚军所拔。这些事做到,数量越来越多的秦军就会在决战中获胜。

早上开始,昨夜逃出咸阳、前来灞上军营报讯的秦军士卒全被视为楚军间谍,尽数戳杀。中午的时候,咸阳城内的消息越来越清楚:

昨夜楚军以巫器压制城头的守军,击破南门攻入城中。王城绝大多数卫卒战死后,他们才攻入皋门。王后芈蒨率群臣向荆王请罪以降,咸阳城才恢复平静。楚军接管了城防,并未杀戮秦人,也未杀戮少府工匠——这是卫缭最担心却又不敢和赵政明言的。王宫、丞相府、国尉府皆被楚军查抄,好在城破时国尉府紧急焚烧了一批重要书简……

城内情况如此,最让卫缭惊讶的是少府燕无佚的那些墨者,他们城破的时候组织起了反抗,王后芈蒨下令秦军投降时又退出了咸阳城。

“可知燕无佚行向了何方?”卫缭看着国尉府的一个侯谍追问。此人聪明,在辕门他没说咸阳被拔,只说要求见国尉,这才保住了性命

“禀国尉:小人只闻墨者出城运走了诸多转关。当时夜深,并不知其去往何方。”侯谍道。

“转关?”转关是墨家的发明,为的是攻城时能迅速渡过护城池。这是攻城,燕无佚出城带着转关当然不是为了攻城,应当是为了横渡渭水。只是,既然燕无佚横渡渭水,为何不见其来灞上呢?难道他们……,想着想着,卫缭想到了一个地方,也是唯一可能的地方:渭南。

咸阳王城过于狭窄,先君昭襄王时便开始在渭南修筑宫室。章台宫、曲台宫、极庙……,几十年营建,渭南宫殿并不比渭北少。而今大王也在渭南营建宫室,哪里的城旦、工匠有十数万人不止,燕无佚那些墨者如果去了渭南,很快就能拉起一支大军。

“来人!速命人……”渭南在咸阳正南,白鹿塬(灞上)在咸阳东南,两地相距七、八十里。卫缭派人前去联系燕无佚时,赵政醒了。

朏明入睡的赵政睡得很沉,足足睡了五个时辰的他醒来后发现秦军行军结束,已经安营。今日又只走了二十里,距离咸阳城尚有百里。王幕内一切未变,幕府里也一切未变,但每个人都和昨天不一样,再问咸阳,赵勇等人支支吾吾,只说消息不确,楚军正在攻城云云。

挥洒自如和战战兢兢是两种状态,赵政不得不召见掌握侯谍情报的卫缭,想知晓咸阳的境况。卫缭深悉赵政的心理,入帐后未等赵政问起,便主动揖告道:“臣已知咸阳也。荆人欲摧咸阳,然咸阳绝非蓝田小城可比,巫器虽毁伤城垣,却不破也。”

“确否?!”赵政亲眼看见蓝田城城墙被楚军巫器炸毁,整段城墙都飞上了天。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想那个画面,因为这样的破城,咸阳半天都守不住。

“赵将军,请问蓝田城垣厚几丈?”如此堂而皇之的欺君,赵勇等人听得心里直打鼓,现在被卫缭一叫,赵勇毫无反应。“赵将军……”卫缭拖长着语调,又喊了赵勇一句。

“臣、”赵勇结舌,看着卫缭含笑的目光,他硬着头皮道:“以臣所知,蓝田城垣七丈两尺。”

“再问赵将军,咸阳城垣厚达几丈?”卫缭脸上笑意更甚。

“咸阳城垣厚二十一丈六尺,再加内外护坡,几近二十六丈矣。”赵勇实话实说。

“二十六丈?”卫缭不需要解释,单凭三倍多的厚度就足以给赵政希望了。

“大王,臣闻之,荆人巫器用时需耗巫药,巫药乃从西洲所得,所得少矣。白狄一次不过运数百斤。”卫缭第一次在诸将面前细说楚人巫器的秘密。

巫器需要使用巫药,巫药内含有硫磺,这是亚里士多德四世研究出来的;毋忌又说在楚人的强烈要求下,白狄商人贩运硫磺至楚国换取钜铁,可见硫磺是巫药中的一味,另外还有木炭或者石炭,最后一味(也许是几味)巫药现在还无法辨识。

这些信息虽少,但足以让卫缭做出一个大致正确的判断:楚军巫器之所以如此晚才出现,应该受到了硫磺的限制,不然不会让白狄人不远万里从大夏运硫磺至郢都。既然硫磺所得有限,巫药就不可能无穷无尽,就像箭矢,总有用完的时候。

咸阳城墙厚达二十六丈,确实可能存在楚军巫药不足,无法破城的情况。不过只要稍微用用脑子就能知道,楚王率领楚军攻入关中,而后直趋咸阳,怎么可能会巫药不足?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从楚国停造海舟的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攻入关中楚人最少准备了一年半。

卫缭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这就够了。赵政激动的看着他,连连点头,“然也。然也。荆人巫药求于西洲,攻至咸阳城下已不足矣。”

“咸阳仍在坚守,然荆人善使间谍,必使人乱我军心也。”卫缭撒谎不眨眼睛,他确定赵政已经自我催眠,深信楚军巫药不足。

“侯谍该杀!”赵政脸色一变,双目暴突,恶狠狠的道。

“臣已命也。”卫缭不动声色,一直紧张的后背此刻放松下来。

“然我军、我军……”咸阳即便未被楚军拔下,赵政依然担心咸阳。秦军距咸阳百里,这百里每日走二十里需要五日,期间还要渡过渭水。

“大王,臣以为荆人久拔咸阳不下,粮秣又不足,必将再至渭南。我军于渭南以逸待劳,各郡士卒又至,必可战而胜之。”卫缭说起了构思中的渭南决战。战场他也已经选好了,就在杜县以北、枳道以西、章台宫以东的阴乡(今西安市北),樗里疾葬于此。

这并非他的一厢情愿,咸阳仓的粮秣全数烧毁,最多一个月楚军就要断粮。断粮两种选择:要么深入秦地,要么撤回商於,他相信楚军会选择后者。即便不选择后者,他也会命令临近县邑焚尽仓禀粟米,让楚军无法就食。

卫缭如此计算,咸阳城内,熊荆安歇的华阳宫,在一干将率的旁听下,粟客正在向熊荆汇报:“……尚有粟二十六万五千石、尚有酱两千五百石、尚有马口铁醯五百吨、尚有豆菽二十八万石、尚有藁四万三千石、尚有盐五千三百石、尚有酒两百三十万石,尚有……”

粟客汇报的都是眼下楚军可以支配的粮食与刍藁,这其中有些是楚军带来的,有些是入城后缴获秦人的。因为城内城外的仓禀都烧了,剩下的粮秣除了酒以外,其他的并不多,尤以藁最少。

豆菽和藁是喂马的东西,豆菽不好烧但藁一点就着,现在这四万多石藁是咸阳城内马厩、外厩各处搜罗来的。三万多匹挽马和战马,这些藁喂四天就要吃完。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增加豆菽的数量,减少藁的数量,毕竟豆菽按照既定标准还能支撑十七天。只是再怎么调整,马料都只够十一、十二天,最多不会超过十四天。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粟客汇报完所有数目后,又道:“咸阳天下大城,丁口逾六十万,其粟米皆来自咸阳仓,如今咸阳仓粟米焚尽,三日之后全城便将断粮……”

“秦人死活与我何干?”妫瑕哼了一声,觉得粟客多嘴。

“此三伏之时,若庶民多死,军中必生疫病。”秦人的死活确实与楚军无关,可现在双方同处一城,真要是大面积饿死,没几天尸体就要胀气发臭。“臣请大王放秦人出城就食。”

医尹昃离这是第三次来咸阳。他觉得楚秦虽然为敌,但不该祸及庶民妇孺。

“若放秦人出城就食,恐我军……”斗常有些担忧。

“非也。秦人必隐咸阳被拔之事,我当趋民至渭南秦军营中,以乱其心也。”庄无地笑,他猜得到卫缭会干什么。“数日后待东野敖率军至,我军前后夹击,秦人必败。”

庄无地说的是丁案。确定拔下咸阳后,军议完信鸽当夜就飞往了郢都,要求留守南阳的楚军尽可能多的增援关中,好与己军前后夹击秦军。丹水水满,按行程,南阳楚军赶至辋川口,迟则十日,短则八日,楚军的粮秣完全能撑到那个时候。

第七十四章 喜忧

可以预料在数日之后,楚秦两军将对峙在渭水南北,李信麾下四十万大军将攻入方城,项燕率领的楚齐联军则渡过黄河,与王剪决战于邯郸之南。绵延千里,涉及五国,各方参战士卒逾一百六十万的宏大战争渐入高潮,战争将决定五国的命运,决定整个天下的归属。

波澜壮阔的历史,挑动它的却是无比渺小的人。乘着一叶青瀚舟,不畏生死从三门峡径直东下的秦使王敖已入齐境,他举着旌节进入临淄城南门那一刻,却听闻齐人举城吹竽鼓瑟。

“敢问大行何事?”进入临淄,他由大行田季接待。

“这……”田季装出一副难以启口的样子,然后从左右那拿来一份大楚新闻。

太傅宋玉、孔谦主笔的大楚新闻领导天下舆论,因为交通的限制,除郢都外,又设立了大梁、临淄、邯郸三个别馆,聘请当地学士主笔撰文,刊登各国国内消息。他国的消息虽也刊登,但总要晚个四、五天,算是一种转载,唯有一种新闻例外,那就是影响天下的大事。只有这种大事,才值得占用飞讯线路,进行长达数个时辰的传讯。

多年的发展,大楚新闻越来越像后世的四线小报,头版头条的概念也深入人心,只是上面的文字和竹简一样是竖着的。田季给的那份大楚新闻头版头简只有六个字:楚军已屠咸阳!

“岂能!!”饶是王敖有心理准备,‘已屠’二字也让他脸色剧变,整个人禁不住颤栗。

田季看到他这个样子极为得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秦使莫不以为大楚新闻所言有假?”他忍住笑意,眼睛眨巴眨巴,故作惊讶的道。

“咸阳天下雄城,高七丈二尺……”王敖立即收敛惊色,连连摇头。“岂能被荆人所破?”

“秦使未细看观文,楚人已焚秦国太庙也!”拔下咸阳已是几天前的事情了,拔城细节写的一清二楚:火炮压制城头,猛轰城门,城门大破,剑盾卒入城却被秦军赶出,遂再猛轰。秦军虽悍不畏死,但血肉终不敌火炮,一刻钟后城门尸横遍地,道路尽赤……

右史记事,倚宪虽不在现场,第二天询问蔡师士卒后寥寥数笔,不但将拔下咸阳的过程描绘的一清二楚,还让人身临其境。

“此荆人之诈言也,弗信。”王敖故作笑容。“荆人拔我城邑甚多,咸阳焉何不堵塞城门。再则城门之上皆有悬门,悬门乃石门而非木门,其千斤之重,火炮焉能破悬门?”

王敖坚持不承认咸阳已失,反正这是一两千里外的事情,齐人又不在现场。田季也不争辩,他要的是气势上的胜利,再说正朝上的大夫会给秦使好看的。

“臣奉弊邑秦王之命,揖见大王。”王宫正朝,黑压压站的都是大夫,齐王田建安坐在王席之上,整个人好像变了,变得更加年轻。王敖心里吃惊,嘴上仍是按套路向田建揖礼。

“秦王安否?”以前田建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王前面要加‘敢问、敬请问’,现在却直言秦王。正朝上大夫们本在小声议论,听闻田建发问,马上安静了下来。

“寡君安也。寡君率军五十万,正与荆王战于蓝田。”王敖说到蓝田,田建脸上露出了笑容,朝上大夫见大王发笑,他们也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秦使可知楚王已拔咸阳?战于蓝田那是数日前之事。”相邦田假没笑,可脸带笑意。

“此荆人之计也。”王敖道。“咸阳天下雄城,中尉岂能不塞城门?弊邑大将军王剪,领兵三十万围攻邯郸;弊邑大将军李信,率军四十万将攻南阳;寡君率军五十万,与荆王相诀于蓝田。荆王未败五十万秦军,何以能攻入咸阳?”

登堂入室这一段路,王敖又想出一些反驳的理由。齐国数十年不战,临淄正朝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夫很少,仅有的几位将军、军师又在大梁,一时间竟被他说的无言以对。

实际上即便是大司马田宗在此,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五十万秦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军队,田宗不知。而齐军和秦军一样,携行能力有限,人马比例达不到楚军编制所要求的一比五(每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除非内线作战,不然大军很难快速行进。

“即便荆人占了咸阳,那又如何?”是不是拔下咸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王敖把齐国君臣说的哑口无言后,索性退了一步。“正所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荆人不过二十万,弊邑甲士百二十万,荆人若能胜我,何不在共邑与我一战?荆人不敢赴共邑,乃惧我也。十万荆人能胜五十万秦军否?”

“然楚军有雷鸣之器,雷鸣之威,秦军败矣。”大谏田帧道。为了获得楚国的雷鸣之器,齐军赶鸭子上架,二十万大军与项燕麾下的项师、阳夏旅一道,已出大梁北上解救邯郸。

“若荆人雷鸣之器有此神威,弊邑秦王早已薨也。”王敖抖了抖手上的大楚新闻,如此反驳。说完他随即揖向王席上的田建,道:“若荆人真攻入咸阳、大败弊邑五十万秦军,此荆人之喜,与大王何干?”

“你……”突然被王敖这样说一句,田建非常气愤。齐楚联姻,同时结盟,楚国之喜就是齐国之喜。但他还来不及把这句话说出来,王敖又道:“荆人之喜,大王之忧也。”

“寡人何忧之有?”田建不悦反问。女婿打垮了秦国,又教会了他吸食大麻叶,每日都来一两支,日子已是乐无边。

“天下人皆言,荆王有信,确也。”王敖开始进入挥洒自如的境界,先看田建,后看身后两侧的齐国大夫。“然,荆国之制,实与弊邑相类,乃军功封闾之制也。荆王有信,荆王海舟通世界,金银以舟载,然荆人誉士有何?”

“荆人誉士列于阵前,不顾生死,勇武莫当,然其封闾,亦不过二十五户之民,少矣。荆人誉士不过两万余,楚国之地便已封尽,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二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五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

王敖口若悬河,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描绘。礼崩乐坏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但碍于无地可封,失宠的贵族子弟、庶子余子只能互相倾轧。这是贵族层面的内卷化,如果没有大航海,中世纪欧洲也将陷入类似的内卷化。

即便有大航海,到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欧洲各国也陷入内卷化。只是这个时候的政体不是先秦的分封制,而是民族国家制。所谓‘德国的剑要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德国人让一个邻国得到陆地,让另一个邻国得到海洋,而给自己留下天空——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战的起源很简单,就是立国最晚的德国想要抢夺更多的土地城邑。

王敖说的大家都懂,只是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

“然荆人海舟连通世界也。”田合知道王敖要说什么。

“然天下之大,列国何以不迁往江东?何以不迁往塞北?”王敖含笑看着他。“世界虽大,距夏远矣。蛮夷之地,言语不通,又多疫疾,久居思乡思国,何人愿往之?吾闻海舟舟人皆越人也,若荆人不思乡愿赴海外,何不以荆人为舟人?”

王敖说完田合,这才再度揖向田建,“荆人败弊邑,大王当忧不当喜也。荆人誉士若人人封闾,必要倾吞天下。秦军之于济西,与荆军之于穆陵,何异?无异也!此皆要破齐而得齐之地,亡田氏社稷也。

臣为大王计,弊邑胜荆,不善;荆胜弊邑,亦不善。正如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大王之喜,乃弊邑荆国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之喜,而非荆人胜弊邑之喜也。”

王敖铮铮之言将田建从大麻的余韵中唤醒,他动容道:“以卿之所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王敖的离间之言只有少数人不信,齐相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臣只为大王计。”王敖强调道,“臣以为大王不当救赵,赵国素攻齐也。今将亡,齐国为何救之?值弊邑被荆人攻伐,弃函谷关以东、太行以西,大王当趁势进吞赵地,再得弊邑东郡、河内两郡,如此大善也。”

“赵地?东郡、河内两郡?”田建知道王敖说的是多大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加起来比整个齐国还大。

“秦人无信也!”田假还没有驳斥,朝上大夫就驳斥了。

“弊邑确实无信。”王敖当着齐国君臣的面居然承认了。“然荆人夺我南郡、南阳,又占商於,攻入关中,弊邑弱矣。函谷关以东之地只能弃守。弊邑与齐国数十年无相加戎,故弊邑秦王宁将东郡、河内两郡予齐,亦不愿予魏、予赵。”

两郡不是两城,王敖话说完便听到齐国君臣粗重的喘息,正朝一时鸦雀无声。他再道:“弊邑秦王年幼时曾质于邯郸,赵人尝辱之,此仇必报,赵国必灭。若大王不救赵,弊邑可将东郡、河内、呼沱水以南之赵地,皆割于齐国。”

第七十五章 边界

巨大的利益,但比利益更诱人的,是此战之后齐国将一跃成为天下大国,真正的与楚国、秦国鼎足而立。楚国可信吗?楚王拔临淄而不据,践行诺言还政于齐,自然可信。可楚人呢?楚王薨后的后代楚王呢?

信义早已不可靠,最少不完全可靠,真正可靠的是实力平衡。齐人聪慧,齐湣王之齐国之所以被列国攻破,只因为秦、齐、楚三国的势力均衡被齐人自己打破。如果匡章没有破楚军于垂沙,碍于楚国的存在,齐国未必会落得后来的那种结局。齐国若能得东郡、河内郡以及赵地,天下又将恢复到七十多年前的三强时代。

楚人也许不可信,秦人却是半点也不能信。真要答应了秦使,事后秦国肯定反悔,不但反悔,还会在楚国那边痛斥齐人无信无义,要求秦楚联军一起伐齐……

列国间尔虞我诈,这种套路太多太多。王敖之言或许说服了齐王建,却没有完全说服齐国正朝大夫。楚军有雷鸣之器,十万楚军就能攻入关中,拔下咸阳,若这十万楚军攻入穆陵关会如何?得罪秦国,楚国相救;得罪楚国,秦国会相救吗?即便相救,真能救得了吗?

齐国大夫们对王敖之言认同不一,但对楚国已经接替秦国成为天下霸主却毫无异议。齐国只能在楚国的允许下,最少是默许下,设法扩张领土,万不能与秦国私下苟合而惹怒了楚国这个霸主。

次日,王敖之言就传到了郢都,不过不是传到主持朝政的淖狡手里,而是传到赴郢都的使臣田角手里。齐、赵、魏三国,包括已亡的韩国,从秦国逃出的燕太子丹之子燕梁,这些人都聚于郢都。韩国因为芈芩的关系,韩钲、张良还能列于朝堂,燕太子丹受荆轲刺秦的牵连自尽后,其子燕梁在郢都毫无影响力,连正朝都进不了。

王宫诸敖府内,田角、廉舆、魏间忧等人面对的是一张天下地图,楚、秦、齐、魏、赵五国以五种颜色分绘于图上。赵国燕地、代地之南,仅剩邯郸独存,但所失之地颜色未变;南郡、南阳郡、商於皆涂与楚国国土相同的赤色,以表示归属;韩国虽被秦国所并,颍川郡颜色亦与秦国的灰色不相同;齐、魏两国未经战事,国境未变。

看着地图上的赵国国土,廉舆忍不住道:“秦太原、上党两郡皆我赵地也。”

被秦国吞并的赵地颜色不变,只是混入一层秦国的深灰。地图绘的细致,可廉舆觉得不确。

“此大王即位后天下之图,九年变迁而已,阏与仍是赵地。”淖狡答道。阏与孤立于太行山西面,是最近几年才被秦人拔下的赵地。“寡君以为,天下乃列国之天下,非弊邑一邑之天下,今咸阳已破,秦国将衰,故而诸国当重定天下、厘定边界。

弊邑之地,除旧郢,不过方城。方城以北,皆与弊邑无涉……”

楚国要那些地方,熊荆、诸敖、正朝朝臣战前讨论了无数遍。虽然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归结起来,还是以复郢为主。旧郢、南阳在中古以前实际是一体的,南阳一般归属江汉,在中古以后,南阳才归属中原。

江汉平原作为旧楚地自然归楚国所有,与江汉连载一起南阳方城,当然也归楚国所有。而南阳西面,当年张仪哄骗先君怀王的六百里商於之地——商於关乎武关道,秦国并未将其独立成郡,或归属于某一郡,而是直辖内史,这自然也归楚国所有。

商於之外,还有迄今仍未全部拿下的汉中郡,也归楚国所有。秦国的汉中郡是楚国早前汉中郡的扩大,楚国汉中郡不包括当时隶属蜀国的南郑(即汉中盆地),只囊括巴国的石泉(今安康石泉,位于汉中盆地东缘)。据有秦汉中郡,将完全控制翻越秦岭诸道,此乃战略要地,当然不能让出。

楚国要的地方,除了方城让魏间忧、韩钲垂涎,汉中郡让诸越腹议外,其他没有让人心生异议的地方。诸人的目光更多的盯在中原地区,尤以三川郡、河内郡、东郡为为最。

“诸国皆为周天子所封,故而寡君以为,洛阳之地当重归周人。”淖狡最先提出楚国的要求,楚国自身的要求除外,还希望还洛阳于周人。

“东周君姬根已卒,其后人……”韩钲愚钝,如果是张良在此,必会把这件事包在身上,变一个姬根嫡子出来。

“姬姓子嗣何其多,洛阳之地重予周人,弊邑无异议。”田角不关心洛阳的归宿,只关心东郡和河内郡的归属。“今伐秦之战,弊邑出兵最多,齐赵又以大河为界,故敝邑当得东郡、河内两郡……”

“你……”田角一开口要吞掉东郡和河内郡,魏间忧闻言就要反驳,只是田角还未说完,他接着道:“秦使王敖至临淄也,其言秦国愿割东郡、河内两郡,及呼沱水以南之赵地予齐。”

“当真如此?”淖狡惊讶,不但惊讶秦使这么快就到了临淄,还惊讶秦国的大手笔。

“然也。”田角递上临淄发来的飞讯。“然弊邑岂是无信之国,已逐其出临淄也。”

“善。”淖狡多了田角一眼,有感于齐人的有信。

“临淄以为,弊邑出兵最多,所得之地不可小于他国。”田角正式提出了齐国的要求。“秦国若衰,赵国可复失地,还能得太原、上郡两郡,魏国可得三川、上党、河东三郡,韩国则可复国,弊邑得东郡、河内两郡,此不为过也。”

“这……”从面积上看,按照田角的分法,魏、赵并不吃亏,可问题是东郡、河内郡在东面,太原、上党、河东都在太行山以西,上郡又在吕梁山以西,三川郡囊括崤山,可最精华的洛阳盆地又要还给周人,这五郡都很烫手。

“弊邑取河东郡时,齐国出兵否?”魏间忧问道。

“魏国取河东郡魏国得之,自然当是魏国出兵。”田角道。

“哦。”魏间忧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齐国因诸国攻秦而得东郡、河内郡,弊邑欲得河东郡,却要自取,此偏也。”

“经此一败,秦国必弱。魏军又有楚国雷鸣之器,何俱秦人?”田角反问道。“且魏国今仅一郡之地,可战之卒仅十五万,却得三郡之地,此不偏否?”

“弊邑一郡之地,十五万可战之卒亦可大破秦人。且濮阳、平阳以西皆弊邑旧地、怎可归于齐国?”魏间忧气愤道。“齐国出兵最多,然齐国杀秦人否?我以为,杀秦人多者得地。”

赵国将亡,廉舆只想救赵;韩国已亡,韩钲希望复国,真正起争端的还是齐魏两国。

东郡魏国只能让出濮阳以东,河内郡原则上不让,实在没办法,共邑以东也可以让出。而齐国与赵国大河为界,只能往东扩张。东郡是一定要吞下来的,这事关临淄的安全。河内郡在大河以北,太行八陉,邯郸正对滏口陉,共邑扼守白陉,河内郡可以让一部分给魏国,共邑和白陉的控制权要在齐国手里。

然而这恰恰是魏国最最反对。太行山以西、吕梁山以东乃晋地,齐国拥有白陉就可以染指晋地,这点不要说魏国,就是赵国也不同意。齐国最强大的时候,也没有进入过太行山以西。

诸敖府内,魏间忧和田角不断的争吵;渭水之南,赵政对着渭水对岸的咸阳城渐入疯狂。

尽管卫缭一直封锁着消息,尽管赵政一直不想细究楚军到底有没有拔下咸阳,可真相总会浮现。

都城被拔、太庙被烧,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赵政也还是不能自己。最开始他还能镇静,没有责怪卫缭隐瞒,也没有责怪帐内诸将。可到了半夜,郁积了一整天愤怒悲伤的他,在幕帐内情不自禁的大哭起来。

他想到了秦国三十代先君,想到了初入关中在汧水养马的先祖非子,想到了战死沙场的秦军士卒。巍巍大秦,竟被楚人攻破都城,焚烧太庙,这是秦国从未有过的耻辱。这是耻辱,更耻辱的是五十万秦军竟拦不住十万楚军,咸阳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渡过渭水,与楚军决一死战。

秦军为何不能渡渭水,卫缭解释的很清楚,强渡必然被楚军半渡而击,绕开楚军则出咸阳南渡以返回商於。秦军能做的就是摆开阵势,在渭南等待楚军粮尽。一旦楚军粮尽南渡,就是秦军趁机半渡而击之时。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内心的自责和耻辱却让赵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隐忍的他只能在晚上发泄,或是痛哭、或是大醉、或是杀人……,每等一日,他就要疯狂一分,几日不到,他就变得形容枯槁、脾气暴戾。和熊荆一样,他必要用楚人的血来洗刷这种耻辱,必要灭亡楚国,将郢都夷为平地,如此才能重获内心的安宁。

“启禀大王,白、白狄大人至矣。”渭南王幕,披散着头发的赵政只露出一双凶恶的眼睛。赵高的禀报让他迟疑,似乎他已忘记白狄大人是谁,过了好一会,他才点头道:“速召。”

第七十六章 利器

齐褐率领的中尉、卫尉残军从武关北上卢氏县,又从卢氏县绕了一大圈才翻越秦岭,与其他郡县的军队一起,回到了关中平原。炎炎夏日,亚里士多德四世在山林中穿行吸入了瘴气,时不时要全身发冷、口吐白沫一回。虽然身体不适,使命在身的他仍马上向赵政复命。

他进入王幕时,赵政披散的头发已让人束起,头上戴着一顶红色鹿弁冠,身上穿的是韎(mei)色衣裳。韎色如血,这种颜色让人振奋,可再怎么振奋也难掩赵政苍白青灰的脸。

“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吃惊于赵政的变化。秦军并未真正的战败,只是丢失了胡姆丹。陛下的母亲,美丽的王后、他的学生扶苏,还有无数嫔妃都在胡姆丹王城。

可亚里士多德四世相信她们不会遭到伤害——伊苏斯战役之后(前333年),亚历山大大帝也曾俘虏了大流士的家眷,但大帝以王家礼仪相待,没有丝毫的侮辱侵犯。楚尼国王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王者绝不会欺凌弱者,他只会挑战强者。

亚里士多德四世如此着想,他如此劝慰赵政,赵政听闻毋忌的传译后却置若罔闻,他只问道:“大人可见荆人之巫器?”

“当然。”火炮的威力让亚里士多德四世震颤,他相信这就是宙斯的武器,只是不清楚为什么被楚尼人窃取。“我见到了它,它像宙斯的雷霆一样令人畏惧。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种黑色粉末上,楚尼人使用雷霆的时候,会往那根铁管里塞入丝绸包裹的粉末……”

借助陆离镜,亚里士多德四世发现与掷弹一样,火炮的发射药也用丝绸包裹,它最先装填,然后再放入圆形的、可怕的铁弹,正是这种发射后不断跳跃的铁弹在杀伤秦尼士兵。

铁管的后端还有一个用绳索相连,可以活动的机械,每当楚尼军官喊‘放’的时候,士兵就会拉动那根绳索,机械激发后闪现火星,火星以一种他暂时不明白的方式点燃铁管里的黑色粉末,然后铁管雷霆作响,喷出火焰的同时也射出铁弹。

亚里士多德四世花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介绍他所目睹的火炮,描绘它的威力,猜测火炮的原理。这并不只是口述,还有他的随从画下的写实画作:崎岖的山地谷道,并排放列的楚军火炮猛烈喷射出火焰和炮弹,炮口数百米外的秦军士卒正被它们割麦子一样杀伤……

赵政只看了一眼就将这张画作翻过,下面几张画作是对火炮的写实描绘:火炮竖置在两个车轮的车轴正中,两大轮前还有一对小轮,它们构成一辆完整的四轮炮车。四匹高大的龙马拖曳着炮车,行驶在谷道上。

“大人既已尽知其理,敢问如何破之?”赵政把最后一张画递给卫缭,如此问道。

秦尼将军嘴里的巫器到底是什么东西,亚里士多德四世已经亲眼目睹。从第一眼看到火炮起,他就不断的在想如何对付这种武器。他最开始想到的是巨型弩炮,这是少府燕无佚等人的思路,但这是不现实的。巨型弩炮射程虽远,然而移动不便,并且上弦缓慢。

第二个办法就是贴身近战,秦军对付韩军,希腊士兵对付波斯弓箭手都采取这种办法。这种办法完全有效,亚历山大四世此前也曾建议秦军设法冲上去近战,可秦军显然失败了——当楚军使用霰弹时,秦军还没有靠近火炮,就被火炮发射的霰弹打得溃败。

回想着这几天的思考,亚里士多德四世道:“陛下,就我所知,已知世界从未有过这样的武器,因此也就没有战场上战胜它的方法。”

毋忌的翻译要慢一步,得闻白狄大人也没有办法,赵政脸色更加灰暗。

“但这仅仅是在战场上。”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下一句话让赵政燃起了希望。“楚尼人需要索格底亚那商人售出硫磺,这说明他们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硫磺。”

“硫磺?”这个时代的词汇少有两个字符,都是一字一词,赵政很不自然的念起这两个字。

“是的。”亚里士多德四世道,“陛下可以从索格底亚那商人那里高价买下所有的硫磺,让楚尼人得不到它,这样楚尼人的雷霆武器就会无法使用……”

亚里士多德四世说话时目光并不坚定,他的这个提议很可能没有效果,因为楚尼商船能直接驶抵波斯湾。地中海世界的硫磺并不像东方这么稀缺,楚尼商船只要走远一些,就能获得大量的、廉价的硫磺。在赵政连连点头之际,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

“除此以外,我认为对付雷霆武器最好的办法就是仿制它,用雷霆武器对付雷霆武器,就好像用弓箭手对付弓箭手一样。”等待毋忌翻译的过程中,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赵政,心脏忽然跳的很快。“我请求陛下允许我派人将一部分黑色粉末送到亚历山大卓亚的缪斯学院,那有最渊博的智者和哲学家、数学家,也有最好的炼金术士,他们肯定破解粉末的秘密……”

发出雷霆之声的武器,拥有宙斯一样的神力。亚里士多德四世不敢设想将这种武器‘带’回已知世界后会产生多大的震动,即便他的军事知识并不丰富,他也能预见到这种武器将改变整个已知世界。

说话间,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忐忑,不让声调出现颤抖。话说完,他屏住呼吸等待毋忌的翻译,倾听赵政的回答。可惜,毋忌翻译好久,也不闻赵政的声音。因为赵政根本就没有说话。

“大王言,大人辛劳,请大人至帐后安歇。”赵高尖锐的声音响起。亚里士多德四世还想争取时,又小心而谨慎的闭嘴,他相信赵政终会答应。

“白狄大人……”卫缭站在旁侧一直没有说话。

“国之利器,岂能轻示于人。”只要能冷静下来,赵政就是理智的。巫器、巫药,虽然现在是敌人的武器,此战之后就会是秦军的武器,他岂能将这样的武器交给白狄。

“大王英明。”卫缭完全赞同的赵政的意见,他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才会向亚里士多德四世请教此事。既然这种武器西方也没有,又何必请白狄人破解?一旦破解,白狄人也有楚人的巫器,那不是又要‘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

“荆人何时粮尽?”幕府已想出一套对着巫器的办法,各郡县抵达的士卒也越来越多,赵政竭力压抑着狂躁,等待最后的决战。

“当在此数日。”数日前咸阳城就让庶民出城就食,不然赵政不会发现咸阳已被楚军拔下。

“数日是几日?”赵政转头冷视卫缭,带着莫名的杀气。

“臣……”卫缭大急。秦楚两军隔水对峙,楚军龙马骑兵屏绝北岸,咸阳城又紧闭城门,秦军要想知道城内的消息,只能靠出城就食的庶民。这些庶民只许出不许进,楚军更驻扎在王宫苑囿,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粮草,什么时候会南渡渭水。

“寡人再等五日,五日后荆人若仍未渡渭……”赵政咬着牙关,腮帮不断的抽搐。

卫缭见此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急揖道:“臣知也。臣知也。”

赵政只愿意再隐忍五日,咸阳城南城,七丈二尺的城墙上,熊荆正眺望着渭南连绵不绝的秦军军帐。战争不是谁的人多,谁就能打赢;秦军精锐不是攻入南阳方城,就是在围攻邯郸,眼前这些秦卒大多数老弱……。饶是如此,他还是被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军营所震撼。

十日前他曾在白鹿塬上一览秦军军营,但那时的秦军并没有现在这种规模。五十万、六十万、七十万……,熊荆不断猜测秦军的数量。

“秦人军幕即阵列,不知有阵几何也。”淖信也站在城头眺望秦军军帐,他只能看到视界内有四道军阵,更远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了。

“秦人多矣!”斗于雉放下陆离镜忍不住惊叹。“我军重骑破阵之术,已不可用。”

秦人军帐重重叠叠,除了靠近渭水特意空出、引诱楚军南渡的五里,整个渭南无边无际,全是营帐。重骑兵或许能击破一两道军阵,再远就不行了,无休止的破阵只会让战马累死。

“秦人阵若城池,四面皆备。然城池不可移也,进之、退之,城池皆破。此时重骑趁隙猛击其幕府,秦人必败。”斗常把庄无地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不说话的妫景闻言只是一笑,似乎在骄傲战争仍要骑兵进行最致命的一击。

“东野之军何在?”熊荆放下陆离镜,问起南阳驰来的援军。

“禀大王,东野敖已至上洛,最迟五日可至渭南。”占领咸阳后,借助昌平君府上养的信鸽,楚军和郢都之间建立了双向联系。天下诸国的局势、东野敖率领的援军,齐魏两国对东郡河内郡的争夺……,这些消息畅通无阻的传入咸阳。援军到了上洛,两军决战已不远。

“若是能晚十数日相决,秦人亦粮尽也。”被诸将嫌弃的鄂乐站的最远,他不赞成马上与秦军决战。秦军人多,耗粮也多,短时间粮秣或许无忧,时间长了肯定输运不及。那时候再行决战,或引诱秦军北渡,楚军必胜无疑。

第七十七章 攻心

鄂乐不是第一次提出推后决战的建议,但和他的所有建议一样,这条建议当即被诸将否决。诸将的否决只是价值观上的不认同,幕府谋士的否决则是理智上否决。

秦军精锐士卒不过二十万,即便如此,每推后一日渭南汇集的秦军就会越多。而己方方城内的驻军已减到最少,是十五万魏军在防守此前楚军防守的城邑。魏军如果战败,南阳、南郡就危险了,如果李信再分兵劫掠楚东地,那将是一场灾难。

秦军无粮并不可能。关中是城邑密集之地,任何一个县邑都有仓禀,即便仓禀粮秣不足,黔首家里也有粮。当年长平之战秦昭襄王亲赴河内郡,‘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运的可不是后方的粮,运的是自己家里的粮。

距离秋收还有两三个月,每家每户都有余粮。以关中的人口密度,百里之内的粮食就足够几十万秦军吃上一个月。而楚军五日后战马就要断食,半个月后全军士卒就要挨饿。咸阳附近县邑秦人已坚壁清野,哪怕派出士卒打粮,也很难支撑多久。这种情况下,决战是越快越好,而非越迟越好。

鄂乐诸将都不搭理,唯有熊荆看着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被诸将所容,倒不尴尬、不气馁,总有一天,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

“此战,当是渡渭之战。”庄无地指着渭南那五里空地很肯定道。“我军南渡,秦人必半渡而击我,其舟师亦将于渭水东西,或冲撞浮桥、或沿水纵火,以切断我军,分而歼之。故臣等以为,此战,当由东野敖之援军先战,秦军后背受敌,军心大乱时我军再渡渭水,前后夹击之……”

“不佞不为也。”幕府的作战方案深思熟虑,没想到熊荆还没有听完就反对。庄无地深感疑惑,不明白熊荆为什么反对。

“大王若要先战,则当避其锋芒,于一侧南渡,如此秦军必应对不及……”庄无地再道,如果不想东野固率领的楚军先攻击秦人,那就只能剑走偏锋,不从秦军预留的五里长、二十里宽的陷阱渡过渭水,而当从陷阱之外,咸阳城西门杜邮以西渡过渭水。

“不佞不为也。”熊荆再次将庄无地的话打断。

他声音不大,但决心无比坚定。庄无地口等目睹好一会才道:“敢问大王欲如何?”

“不佞将正面渡渭,正面击秦。”熊荆道,语态极为平静。

庄无地、斗常、鄂乐闻言都大吃一惊,斗常道:“此下下之策也!秦人费数日之功以成此阵,大人若正面渡渭,中其计也。”

“不佞就是要中秦人之计。”熊荆仍然平静,可他的话让所有人错愕,好在他又道:“天时、地利、人和,秦人皆有之,然我军仍大破之,秦人若何?”

诸人一时无语。熊荆再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秦人之策也。白起坑杀四十五万赵人,无粮否?非也,乃攻其人也;秦军军功皆盈论,野战非盈两千级、攻城非盈八千级,有司不记将率之功。此记攻否?或也,此亦攻其人之策。秦人可攻其人,我军可乎?”

说到这里熊荆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鄂乐,其他将率都着低头。楚军从无斩首记功的习惯,也没办法养成这样的习惯。如果真的这样,那咸阳城六十万人的脑袋最少要砍下一半以记功,楚军做的到吗?他们连杀工匠都做不到。

这是贵族的尿性,身为王族的熊荆心里流过这句话。他越来越有一种觉悟,那就是人一定要守本分。既然是贵族,那就不要去学庶民的聪明。庶民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贵族除了繁衍子嗣、不绝祖祀,剩下的一切都是为了氏族的荣誉,而荣誉,需要鲜血浇灌。

“秦人可攻其人,我军却不可。”熊荆看向低头的将率,如此说道。“然,我军不攻其人,可攻其心。”熊荆的话让一些将率抬起了头,他们都看着他。

“何谓攻其心?”熊荆自问道。“便是彻底击垮秦人战争之意志、摧毁秦人战争之精神,让秦人畏我、惧我、恐我、怯我。齐人畏越如虎,虎虽死,以为生,我军亦要如此。

故与秦人战,需堂堂之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为秦人所得,然其不胜也。如此与战,秦人必成惊弓之鸟,日后畏我如虎。不然,秦人攻其人,而我不可攻其人,长此以往,我军越来越少,秦军越来越多,何以为胜?必败也。”

本分,贵族的本分被熊荆这样解读出来,诸人一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庄无地本来是不赞成这样打的,鄂乐也不赞成熊荆的做法,但事实就是,楚军只能这样打。

秦军可以通过攻其人之策不断消灭敌人的物质力量,以达到己军越来越多,敌军越来越少的目的,楚军既然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能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来达到震慑、惊骇敌人的目的。两军虽然手段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

得到就要付出代价。秦军无所谓荣誉,他们只要首级,不管首级是自己砍下的,还是别人砍下自己横抢过来的,只要是首级就可以了;楚军追求荣誉,那就必然要冒着宋襄公的风险,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以贵族的方式堂堂而战。

城墙上诸人再次无语,却人人振奋。大战在即,每个人不可避免的患得患失,可熊荆却帮楚军指明了道路,贵族军队的道路。

“大王,大战之时,臣愿率期师先渡渭水!”反应最快的妫瑕说道。

“臣亦愿在大战之时,率师先渡渭水!”成通、潘无命等人慢了一步,也抢着道。

“大王,臣亦愿……”除了鄂乐,其他将率都揖礼过来。

“何人先渡,皆由幕府商定。”熊荆把这件事交给了庄无地等人,幕府必须制定可行的作战方案,而不是一窝蜂的强渡渭水。

“臣敬受命。”庄无地、斗常揖向熊荆,他们虽然振奋,心里却担忧,担忧堂堂而战的伤亡。

“再则,”熊荆继续道,“何时于战、如何于战,使人告知赵政。”

熊荆的要求让诸人再次一震,可很快大家就释然了。既然是堂堂而战,当然要约定时间、约定地点,堂堂而战。秦军半渡而击是肯定的,可那又怎么样呢?当秦军用上一切计谋都无济于事,最后被楚军杀的大败而逃、或者全军尽墨,那么畏惧的种子也就种下了。

三日后的渭水,一艘小舟冒着烈日横渡,舟上载着一车、两马、两人,靠岸后舟人将戎车推上岸,御者策马行向五里外的秦军大营。楚军有陆离镜,秦军也有陆离镜,还未到秦军辕门,便有斥骑将戎车拦下。

“来者何人?”两队骑兵从左右包抄过来,为首的骑将问道。

“弊人斗常,奉弊邑楚王之命,请见秦王。”斗常一身赤衣,微微对骑将揖了一揖。

“请见大王何事?”骑将打量着斗常,尤其打量他的脑袋。

“弊邑楚王两日后将于秦王于渭南一战,来此相告也。”骑将这才看到,斗常手里拿着一卷帛书,这应该是楚王交给大王的书信。他不敢怠慢,但也不敢让斗常再往前走,只好亲自前往幕府报信。

夏日酷热,影响秦军军心的不是粮秣不足,而是军中越来越严重的疫病。每每征战,病死都比战死的多,卫缭虽然以扎营的方式提前将军阵布好,却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

八水绕长安,长安东面是浐水、灞水,西面是沣水,北面是泾水、渭水,南面是涝水、潏水。诸水虽多,可都是绕着秦军军营走,而非穿过秦军军营。卫缭担心楚军窥探虚实,又禁止秦军前往渭水取水,于是秦军只能从东面二十里外的灞水浐水、从西面四十里外的沣水、从南面三十里外的涝水、潏水取水。

除了喝水困难,以军阵方式布置的营垒还不通风。而秦军卫勤水平极为低劣,营中不但酷热,还恶臭冲天,蚊虫遍地,老弱之卒身体又弱,于是疫病不可避免的发作蔓延。军中医官医士对此束手无策,他们不是不知道如何医治,而是无药可治——药物全在咸阳城中,营中药物只够赵政这些将率。幕府中赵政正厌烦的听卫缭赵勇等人的汇报时,侯人报楚使谒见。

“荆使?!”所有人都惊讶。

“荆使因何而来?”幕府比不了咸阳宫,厚幕下的赵政浑身是汗。

“其携有帛书,言荆王两日后将与我军于渭南一战。”骑将转述斗常所言,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相约而战,没有哪个国家这样打仗。

“此天助我也!”赵政低呼,他抬手急道:“召之,速召之。”

“大王不可!”卫缭也急道。“此荆人欲探我虚实也。我当收其帛书,逐其北返。绝不可召其入营,知我军中多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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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无衣

楚人肯定是来试探虚实的,这才找这么一个幌子,说要约战。相约而战,宋襄公那时候还是如此,等到孙武子写《孙子兵法》的时候,战争已经是兵不厌诈了。

楚人若真是相约而战,卫缭可以把自己脑袋砍下来。这其实是他的一个短处,就好像‘何不食肉糜’,‘听说那皇帝要出宫,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一样,不是一个等级的人,无法理解其他等级人的生活和思想。

或者套用后世的名言: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庶民出身的卫缭再怎么聪慧,也难以想象真正贵族的精神世界,他即便看到,也只能用‘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这种方式去想象。这是根深蒂固隐疾,难以改变。

幕府里一番商议,骑将很快就奔出军营,奔向烈日下等待的斗常,骑将喊道:“大王有命,秦荆乃敌国,无需相见。你若有荆王书信,交于鄙人即可。”

“这便是秦王的待客之道?”斗常冷笑,他鄙视秦国,但这么无礼的相待,隐隐让他动怒。

“大王有命,秦荆乃敌国,无需相见。你若有荆王书信,交于鄙人即可。”骑将又喊了一声,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他如此一侧汗流浃背的秦国骑士则举起了单臂弩。

“小人之举,小人之国。”斗常哈哈一笑,他并不将约战的帛书交给骑将,戎车在秦骑兵的注视下转了一个弯,就这么折返回渭水,回咸阳向熊荆复命去了。骑将愣看着他走,只到他走远,这才想起他将帛书带回,再追已经来不及了。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

六英宫内,缁衣垂发的扶苏正在背诵《无衣》,四言诗多重复,只要记住了一句,就能背出数句,可是他背到‘修我甲兵’这句时,显然是忘词了。

“修我、修我……”扶苏的眼睛像芈蒨,额头像赵政。熊荆没有见过赵政,只能觉得他像芈蒨。熊荆要考校他的学业,他背《无衣》不是偶然的,八岁前男孩都听从母教,这是芈蒨特意教导的。而熊荆在与秦军决战之前听这首《无衣》,则生出别的感慨。

春秋中后期的主题是楚晋争霸,秦国一直被晋人欺凌愚弄,最后只能投靠楚国——青铜时代,铜锡主要产于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只有中条山才产铜、只有晋南才产锡,秦国如果不与晋国结盟,便只能转而与楚国结盟,不然就没有青铜。

楚共王后,楚国君王的勇武丧失殆尽,吴师入郢,申包胥于秦庭哭了七天七夜,秦衰公亲赋《无衣》,发兵车五百乘(每乘百人)助楚伐吴。正因如此,那日焚烧太庙,秦衰公的神主被楚军巫觋请了出来,并未被烧毁。

秦楚联姻四百年,相互扶持的日子长达三百年。并且联姻一直未决,这样的两个国家却走到今天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实在是让熊荆无语。

“母后,舅氏,扶苏忘矣。”扶苏小手指在背后勾扭着,他是真的忘记了后面的词。

“你啊,还不去背咏。”芈蒨把书案上楚纸印刷的诗经递给他,书是打开的,就在《无衣》那一章,扶苏礼过后捧着书退到一边,开始背咏。

“诗不该多读。”熊荆一直看着扶苏,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为何?王弟教我。”芈蒨正帮熊荆斟茶。她没有那天晚上的狼狈,姐弟间温情脉脉。

“读诗会让人生情,君王不可多情。”熊荆道。

“便如大王弟对玹妹妹?”芈蒨咯咯笑起,赵政待她很好,只是没有时间陪她。可身为一个女子,谁又不向望芈玹那样的爱情。

“……”一提芈玹,熊荆头上就冒黑线,这是他最不理智的行为,没有之一。

姐弟俩说话有一件事是彼此都全力回避的,那就是当下发生的战事。芈蒨一笑后迅速正色,道:“愚媭以为秦人太过重利,故而……”

“扶苏日后将是秦王,既是秦王,靠诗书是不能做秦王的。”熊荆道。“要坐稳王位,除了臣下的扶持,还要勇武与狡诈皆备。”

“便不能、便不能和母国那般,施行敖制?”勇武就是杀人,狡诈则是算计。芈蒨不想儿子变成那种模样。

“不能。”熊荆摇头。秦国推行郡县制已一百多年,官吏是国家的基干,虽然这个基干正以肉眼看的速度腐化。改成楚国那样,肯定国家大乱——官吏作乱。“若扶苏有所作为,下一位秦王或可行楚国之敖制。他若不能心狠手辣,坐不稳这个王位。”

熊荆直言自己的感觉,他对芈蒨的能力评价也不高,不过这也是他信任芈蒨的地方,他很放心的喝她亲手泡的茶,挥退了试毒的仆臣。

“再便是赵高。”他提到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

“赵高若何?”芈蒨急问。这是丈夫的书吏,可比正僕还要信任。

“赵高小人,他已得赵政信任,他日……”熊荆想着很以后的事情,犹豫之后还是说道:“他日赵政若薨,此人必将矫诏,立庶子为王而使人杀扶苏。”

“啊!”芈蒨掩住了嘴。未有政治经验的她娇躯巨震,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不论如何,哪怕是假意,扶苏也要亲近赵高,如此日后扶苏方能即位。”熊荆建议道。“又或让扶苏常在赵政左右,亲近中尉、卫尉将率。那卫尉图不是伤而未死吗,他倒是值得托付之人。”

“蒨媭牢记定王弟之言,将来以告扶苏。”芈蒨抹着眼泪,点头说道。

看到她这副样子,熊荆心中更加担心,但担心也是没办法。王宫如温室,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公主真不如宣太后那样凑数成为陪嫁媵侍的野丫头。

“大王……”姐弟俩在宫室里细语,长姜悄声走了上来。他只喊大王,未言何事。熊荆无奈对芈蒨一笑,快步走了出去。

“大王,臣已言两日后与战,然秦人不信我军约战,不允臣入其营。”傧阶之下,斗常一脸懊恼,他手上还拿着那份约战的帛书。

“哦?”熊荆与他一起前往幕府。秦人的这种反应自然在幕府的猜测之内,他对此并不意外。战争不是受秦军的主导,而是受楚军的主导。按计划,两天后就是决战之日,今天、明天晚上工兵就要在渭水上拉线、架桥。决战,实际已经开始了。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王宫苑囿里的甲士并不惊讶熊荆徒步走来,连忙揖礼。

楚军军礼双手相揖很不方便,行李的时候手上夷矛只能靠在身上。熊荆很早就想改军礼,但不知道怎么改,敬礼、捶胸……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越靠近幕府,就有越来越多的将率,熊荆只是点头示意,很快步入了幕府。

作战计划已经初定,幕府里数名地理作出了整个战场的沙盘。沙盘很大,将渭水南北都囊括了进去,经过此前几天的侦察,秦军大致是一个怎么样的阵列,幕府也弄的比较清楚了。

秦军谋士知道拥有火炮、夷矛、重骑的楚军进攻犀利、快速,因此以中军幕府为中心,分前、左、右三个方向,布下了三个军阵。这些军阵没有什么花俏——

士卒数量超过五十万,阵列也没办法花俏,毕竟指挥机构极为臃肿。一个将军所能够指挥的人数,一般情况下就是他目力所及的人数。陆离镜增加了将军的指挥范围,不过战场上军旗、尘土掩目,楚秦两军上将军(大将军)之下都设立左中右三军。

只有阵列是按照战前军议商议的那样布置,交兵以后各个将军实际是独立指挥。这个时候,就要考验诸将、以及诸将以下诸校间的默契和信任了。

秦军的问题不光是精锐之卒不足,还有一个问题是有经验的尉、校军官很不足。赵政就在军中,彼此间信任有,但默契没有。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救是划地为界,各自为守。

渭水以南五里就是中军阵列,推测有六道厚重的横阵,中军面南背北,左右两军干脆横置列阵,一个面东朝西,一个面西朝东,这样三个方向的阵列都是横阵。三个横阵后才是常旗飘扬的中军王幕,中军第一线在渭南五里,中军王幕则在渭南十二里外。

常旗等同于旌旗,常旗一动,三军皆惊,考虑到楚军火炮的射程,这一次赵政的王幕远远的放在了后方。又为了防止楚军骑兵绕后勾击,王幕后还有一支后军,后军之后则是个戎车重车连缀而成的车阵,这是阻挡骑兵的最好办法。

“秦人阵列如此严密,一旦战败,秦王往何处逃?”熊荆不无忧虑的道,说的很认真。

“哈哈……”静待大王说话的诸将闻言皆笑,他们倾佩熊荆视秦人为无物的气概。

第七十九章 侧背

大战在即,将率谋士都极为严肃,这样笑声显得有些突兀。熊荆对诸将的笑声宛若未闻,他指着秦军第一道军幕问道,“此幕为何高于他幕?”

楚军参谋制度正在建立中,渭南军幕连片,因为参谋作业非常细致,故而将高度相差无几的秦军军幕观察如此仔细,熊荆对庄无地等人深深点头以表嘉许。

“秦人军幕高有异。”庄无地道。“军幕高不过七尺,然此幕却是八尺,臣等以为,幕后乃秦人之荆弩也。设荆弩于此,只为射杀我军炮卒。”

“荆弩?”熊荆估摸了一下,荆弩确实要比人更高,当下豪不怀疑的点头。

“此数道军帐,皆有异。”庄无地不安的道:“秦军阵宽四千列,中军最多不过百行。六道军帐,实属多余。可惜我军不能入营一窥。”

“何必入营。”成通深信熊荆攻其心之说,他必要带领息师杀入秦军中军,夺了那面常旗。

“幕府以为剩下五道军帐因何布置?”熊荆追问。如果阵宽四千列,六道军帐,每道三十行,这就七十二万人了,秦军中军不可能有这么多人。

“我军攻拔商邑之时,秦人曾于城内挖壕。”庄无地道,“臣以为五道军帐有数道乃深壕矮墙,一旦秦军不敌,可退至壕后,抽去木桥,阻绝我军。”

“嗯。”土木作业用于防御一向有效。战场是预设的,秦军在阵地上挖设深壕并不没有可能。“若有深壕,我军若何?”

“我军已备梁柱以架桥。”公输忌揖道。“臣以为明日非肉搏之战,乃架桥之战。”

“有理。”熊荆同意公输忌的说法,渭水是阻止楚军进攻的第一道障碍,如果秦军在战场挖设了深壕,那攻入赵政所在的王幕就有六道障碍,这些障碍全要靠工兵克服。

在幕府的战况推演中,秦军可能诱敌深入,将楚军引入深壕之前,然后左右两军向后转身横击,把楚军围歼在深壕之下,好似清水之战的翻版。幕府如此猜测也犯了卫缭的毛病,如果说卫缭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那楚军幕府谋士现在就是‘何不食肉糜?’他们大大低估了楚军几次战役对秦军的杀伤,也就高估了秦军的魄力和决心。

决战在即,诸将聚于幕府,听闻庄无地等谋士细说整个作战的细节,虽然这些事情更应该告之他们的军司马,可他们才是各师的实际指挥者,必须要对整个作战的细节有所了解,对一些不能犯的错误和失误要谨记。军事行动的基础是数字,再勇猛的将率也不能忽视这一点。

军议一直持续,这时候按计划行动的工兵已经在渭水北岸浇筑混凝土桩了,几个时辰不到,延绵十数里的渭水北岸就伫立起数十根混凝土桩。厉声喊‘报’的斥候很快就惊扰了幕府。斗常走后,幕府里的谋士不是在商议战事,而是商议军中的疫情。

“大王,荆人将渡渭矣!大王,荆人将渡渭矣……”赵政此时还在午睡,冲出幕府的卫僚、赵勇等人获报后急急赶来王幕,赵高怎们拦都拦不住。

“大王,荆人将渡……”赵勇冲入王帐,在赵政榻前大声道。

天气仍然炎热,军中疫病无法压制,再拖下去很可能会大爆发。楚军将渡渭水,等于是挽救了危局。睁开眼睛的赵政愣了半响才跳将起来,“荆人无粮,荆人无粮也!”

酷热的夏天,秦军只能住单薄的军帐,楚军却舒服的睡在咸阳宫室内。除了无粮这个原因,赵政想不出他们为何要急着决战。他随即朝咸阳的方向大拜:“先祖先君在上,赵政此战必要击破荆人,攻灭荆国,以血仇辱。”

赵政大拜,赵勇卫缭等人跟着他大拜。就在众人大拜的时候,更凄厉的军报声响起,“禀告大王,荆人援军至也!”

“何谓?!”赵政整个人瞬间僵立。

“荆人大军已越山岭,正朝辋川而来,最迟明日便将至辋川之口。”侯正带着报讯的斥候一起到了王帐,向诸人报告最为紧急的军情。这时候大家终于知道楚军为何要过来约战了,这是要和援军前后夹击自己。

“可知荆人来者几何?”赵勇伸手急问道。

“荆人漫山遍野,恐不下十万。”楚军斥候骑的是龙马,上下山坂,出入溪涧,秦马不如。斥候只能成群成群的活动,远远的看。因为隔得远,只看到秦岭南北都是楚军。

“十万?”赵政咬牙愤恨,“李信何在?李信何在?!寡人已命李信务要阻荆人于南阳,他却充耳不闻!他却充耳不闻!”‘砰’的一声,赵政拳头打在床柱上。

楚军前后夹击而来,大王大怒,诸将并不敢相劝,只有卫缭劝道:“臣请大王勿忧,辋川之口已筑堤坝,川内皆水泽,荆人车马不行也。”

“车马?此前一战荆人如何胜我?!”赵政迁怒于卫缭。“荆人可舍弃车马,于山脊出川。辋川距我军不及百里!”

“大王,臣以为我军阵势已成,避走已是不及,为今之计,末将愿率军十万于灞上阻绝荆人。”蒙恬忍不住道,他实在不想看到赵政方寸大乱的样子。“辋川已成水泽,荆人无巫器也。末将必能将其阻于灞上而不得寸进。”

“大王,蒙将军麾下皆精卒,若十万精卒前往灞上阻绝荆人,我军……”卫缭非常清楚秦军当下的情况。如果愿意,他并不想那么秦卒汇集于此。

“那当如何?”赵政还在生气,说话的是赵勇。“荆人之谋,乃前后夹击,使我阵溃。若不能阻绝荆人于灞上,我军危矣。”

“末、末将愿领十五万人,于灞上阻绝荆人。”说话的人并不自信,因为已经失败了两次。

“你……”连赵政都惊讶此人的请命,然而现实就是,幕府内的将率都有安排,唯独章邯是闲置的。秦军人多,合格的、半合格的将率却少,除了章邯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你若再为荆人所败,以致援军攻我侧背,当如何?”赵政阴恻恻的问道,斜视着他。

“臣宁愿战死,亦不愿再被荆人所败,攻我侧背。”章邯说完又道。“我军距辋川百里,请大王速速下令,晚之不及也。”

“诺。”辋川口只有五万人,楚军十万人来袭,这五万人肯定挡不住。“寡人便令你率军十五万于灞上阻截荆人,若是再败而使荆人攻我侧背,当族诛也。”

族诛二字让章邯心头一跳,但他必要抓住这次机会使大王刮目相看,他大喊道:“敬诺!”

“善!”赵政不再看他,只让左右赐他兵符斧钺。

明日便是决战之日。楚军斥候渡过渭水四散侦察,十五万秦军的调动很快就报至幕府。然而幕府对此倒不关注,他们正在询问另一件事情。

“彼等真在北渡渭水?”斗常看着屈夕,他是负责向西面搜索侦察的骑将。

“然也。”屈夕连连点头。“彼等言渭南已无粟,唯有北渡废丘方可就食。”

废丘是秦人的说法,废丘之前周人称其为犬丘(今兴平市),此地已在咸阳西面八十里外。屈夕说的那些人是在渭南营建宫室的工匠和城旦,他们前几日开始离开渭南行往渭北。屈夕并非只搜索规定的五十里,见到十多万人在行进,自然会上去仔细观察。

“或是墨家之徒!”庄无地判断道。“然则若是墨家,为何不往东至秦军大营?”

庄无地的问题屈夕也没办法回答,因为他看到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工匠和畏畏缩缩的城旦,这些人逃离渭南什么东西也没带,最多怀里有一些菽芋。天器酷热,行进中不断有人倒伏不起,旁人也不救助,任由那些人倒在路上死去。

“或并非墨家之徒。”斗常细听屈夕的报告后没有发现什么威胁。这些人手无寸铜,又无甲盾,渡过渭水也许真的是为了就食。渭南是秦王的苑囿,那里很多地方都是猎场,并没有什么城邑。只有在渭北才有连片的城邑,他们才能找到粟米。

“彼等距我八十里,后日我军便渡河与秦军相诀,不害我也。”斗常道。

废丘在八十里外,那些工匠城旦今日渡过渭水,休息一夜明日即便行向咸阳,也未必能到。即便能到,也没有什么威胁,不过是一队无处就食的官奴而已。

斗常如此判断没有什么错误,楚军真正关注的应该是秦军,而不是这些工匠官奴。咸阳城内斗常等人如此想,夕阳西下的废丘城郊,看着骑着龙马的楚军斥候收兵远去,几个在路边投石超距的垂发孩童脸上泛起了笑容。

“钜子,荆人退矣、荆人退矣。”孩童奔向废丘城下,朝燕无佚揖告。

如果不是孩童的揖告,跣足麻衣的燕无佚一如城旦,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墨家钜子。燕无佚恩了一声,左右将几块粝饼扔了出去,粝饼落在地上,孩童当即争抢起来。

第八十一章 怨谁

后日一早渡渭决战,作为进攻的一方,楚军侦骑需要不断试探秦营的虚实,故而昭鲶这样的突袭并不仅仅在中军辕门一处,其余各处亦有龙骑突击秦军营帐。夏日昼长夜短,第二天熊荆醒来时,得到了昭鲶战死的消息。

“尸身何在?”端杯子的手一抖,滚烫的豆浆洒在熊荆手上,他浑然未觉。

“已被我军夺回。”庄无地道。“秦人第一道军幕确是荆弩。然则……”

每一名骑士都极为宝贵,尤其是昭鲶这样的旅率,担心熊荆责备的庄无地有些语无伦次,他把侦察的意义放在了前面。

“然则如何?”昭鲶早已成家,夺回尸身只是一种习惯,熊荆不知道庄无地在担心什么。

“战马未夺回也。”庄无地眼睛眨巴着,等待着熊荆的怒火。

“马镫……”熊荆杯子直接丢在了食案上,再也无心用膳。

“敬告大王,荆人骑卒之秘尽在于此。”一双马镫、一副高桥马鞍、四条砍下的马腿呈现在赵政食案之前。昨夜荆弩射杀昭鲶后,弩手来不及上弦,跟着他冲入辕门的楚军骑士将弩手杀的大溃。昭鲶的死并无没有价值,如果不是他一马当先,被射杀的楚军骑士将会更多。

楚军将他的尸身夺回,但因为是在剧烈驰骋中被荆弩射杀,身体倒飞过程中马镫裤撕裂,人跌下了马鞍,马镫仍挂在马鞍两侧。辕门是出入之门,在辕门内侧布置荆弩是辛胜的意思,好不容易射杀了一名楚军骑将,辛胜细细观察下发现了玄机。

赵政正在用膳,喝的也是豆浆,辛胜副将捧着的四条马腿让他有些恶心。“有何隐秘?”

“荆人马上可射可砍,皆此物之功也。”辛胜见赵政仍然轻视,只得道:“若我军亦有此物,便无龙马,亦可大败荆人骑军。”

“哦?”语不惊人死不休,赵政终于放下了杯子,细看辛胜副将捧着的东西。

“此铁足衣也。”辛胜指着马蹄下的马掌。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将其称为铁足衣。“蹄下钉有此物,千里疾行,马蹄不坏不裂。”

“善。”马蹄犹如人的指甲,不过这个指甲很厚很大。干粗活指甲会折断开裂,对人来说只是断了指甲,对马来说一旦指甲断裂,那就不能奔行。赵政见过马蹄开裂的战马,这种马很多时候只能拉去宰杀。

“我军马鞍彽而平,荆人马鞍高而翘,人坐其上,前后弗能滑行也。”说完马蹄铁,辛胜接着说马鞍和马镫,“再配上此物,”他将马镫套在自己的皮靴上,“马背颠簸,然此二物可化马背为平地,骑卒能于马上站立,或射或砍,此我军不胜荆骑之本也。”

辛胜皮靴套在马镫里,副将把马鞍置于他胯下,骑过马的赵政瞬间明白两者如何化马背为平地。马上的骑士如果没高桥马鞍,人会在马背上前后移动,而没有马镫,人又会左右移动。只有前后左右都固定,骑士才能稳定在马背上。这种稳定极为重要,现在马上搏杀,最重要的是缺少着力点,没有马鞍马镫,一着力骑士就会前后左右移动,最后跌下马。

“此物竟如此之善?!”赵政之前是吃惊,现在则是惊讶。他也不用膳了,道:“试之。”

赵政的坐骑也是龙马,鞍具正好合适。跨坐在犹带血迹的马鞍上,踩着郢都钜铁府精心打造的马镫,他最开始是骑行,到最后居然奔驰起来。马鞍、马镫带来的固定让他生出一种力大无穷的豪情,他拔出那把很难拔出的长剑,在马上连连砍刺,看得赵高等人担忧不已。这样不顾重心的危险动作,万一不小心摔下了马,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高等人吓得闭眼,卫缭、赵勇、辛胜等人越看越振奋。楚军还没有龙马的时候,已军骑卒就不是楚军骑兵对手。当时以为那些骑术高超的楚骑是楼煩人或者赵人,现在看来都不是,楚军真正依仗的是马具上划时代的改进。

楚军骑兵不及万人,秦军骑兵则有四万,等四万骑兵都有这样的马具,与楚军一战未必不能大败楚骑。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明日后日就将决战,时间这么短促秦军来不及改良鞍具。

“此物大善也。”赵政在营内奔行有两刻钟之久,他再返回王幕的时候,身上全是大汗。“令匠作依此速速打造马具。有此马具,寡人战时亦可亲临阵前,以鼓士气。”

赵政前一道命令诸人没有异议,后一个决定却让所有人震惊。

“大王万万不可!”赵高急拜,“荆人巫器莫挡,若是……”

“大王甚不可!”赵勇等人也急道。“我军以逸待劳,荆人必败无疑。大王身临阵前或可激励士气,然若有失,我军必败。必胜之势不持而冒将败之险,不智也。”

“大王若至阵前,荆人巫器当射大王。臣请大王今日便立下遗命,告之臣等哪位公子可即王位。”卫缭自然也反对赵政亲临战阵,他虽然不理解贵族的精神世界,却和商鞅一样非常理解庶民的黑暗心里。假若赵政战死于阵前,秦军必定崩溃——这支军队不是以勇气凝聚起来的,而是用强权和刑法拼凑起来的,一旦象征强权的赵政阵亡,后果可想而知。

“你!”赵政怒视卫缭。赵高的请求、赵勇的理劝都没有卫僚要他立下太子,继承王位打击他的信心。这是似乎是在诅咒他一至阵前,必死无疑。

“臣为大秦计,唯请大王立下遗命,以定太子。”卫缭无动于衷,仍然要赵政立下太子。他如此,赵勇等人随之附和,要他立下太子。

扶苏出生后,宫中嫔妃也帮赵政生下了子嗣,但再多的子嗣也没用,因为他们全是楚军的俘虏。卫缭本来极度担心楚人会拿王宫中的嫔妃、王子,还有秦军将率的家眷做文章,可惜楚人太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哼!”臣子们提出一个无法实现却又极度合理的要求,赵政狠狠瞪了卫缭一眼,挥袖冷哼中返回王幕。这当然是放弃了前往阵前的想法,他走后诸将转身全部揖向卫缭:“国尉之计善也!”

“大王勇武,我等不及。”卫缭浑身是汗,他被赵政那一眼瞪得心惊肉跳。

“大王若失,大秦亡矣。”赵勇清楚赵政亲上战阵的后果,再度向卫缭揖礼。然而卫缭请赵政立太子的建议让他想到了扶苏,想到了咸阳宫中那些年幼的公子。他们全在咸阳城内,成为了楚人的俘虏。

“舅氏、舅氏……”朝阳下,赵勇眺望渭北咸阳城,六英宫内,扶苏正看着全身钜甲的熊荆。勇武是男人的天性,他对全身钜甲的熊荆既羡慕又害怕,结舌中说不出话。

“即是男儿,当喜刀剑。”熊荆看着这个将来要做秦王的外甥,心中一动,抽出腰间的匕首递给他。“切记!务要护你的母后。”

“王弟……”芈蒨不喜欢刀剑,从小就厌恶战争,她不喜欢扶苏去碰兵戈甲胄。可是扶苏先于她抢过熊荆手里的匕首,还爱不释手下拔出了短刃。

“世上为何要有战事?!”长者赐,不敢辞。芈蒨任由扶苏拿着那把匕首,发出一句感叹。

“为何不该有战事?”熊荆奇怪的看着她。随即便释然,一个爱读诗的女子,又怎么会喜欢战争?“生可贵,死不贵否?”他反问。“百万将卒,数十里战阵,遮天盖地,阵而后战,兵戈戎马、巨櫓强弩,两军胜负决于一瞬,家国存亡定于一时,堂堂男儿,谁不向往?”

熊荆描绘出一副宏大的战争图景,出辋川后所看到那副景象已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

“然庶民如何?”芈蒨怜悯之心重,正是这种怜悯支撑着她嫁入秦国、支撑着她以王后的身份向熊荆请罪。“每每与战,破家废财,十室九空,攻城拔邑,死者无数……”

“怨谁?”熊荆反问。“戎事本与庶民无关,穆公却要收那三百野人。”

春秋时有国人野人之分,野人并非茹毛饮血的野人,而是没有政治地位的被殖民者。秦穆公亡马,马被野人分食,穆公发现后没有惩罚反而赐酒,日后野人报恩,将秦穆公从晋军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在后世之人看来,这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故事,但在此时的熊荆看来,这就是礼崩乐坏,比白起坑杀四十五赵卒还可怕。野人无权参加战争,秦穆公阴差阳错,使得他们加入了战争。这些野人将秦穆公救出包围圈后,就成了秦国的国人,开启野人参战的先例。

“王弟何意?”芈蒨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熊荆。

“四时成岁,万物有常,然人之怜悯仁爱,常使伦常乖舛,活人终成杀人,救世却成灭世。故曰怨谁?”熊荆道,说完他抚了抚扶苏的头,大步走出了西室,一场宏大的战役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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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对望

昨天以前,楚军并未出城驻扎,只是关闭了咸阳城大门,等于是任由秦军渡河。昨天开始,工兵浇筑混凝土桩后,少部分师旅出城驻扎。而今天,咸阳城内的楚军将全部出城,驻扎于渭水北岸,为明天拂晓开始的渡河做好准备。

熊荆走出若英宫时,庄去疾等人已经在阶下等候,他的坐骑不服二正则被圉人牵着。芈蒨带着扶苏走到堂外,看着他他跨身上马。这时候芈蒨隐隐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发出那样的感叹,后悔之外,她也越来越担心。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弟弟,几十万士卒将在咸阳城外疯狂厮杀,两人中任何一人发生不幸,她都悲痛欲绝。

“舅氏!”芈蒨心中装着太多东西,沉重的无法说话,扶苏看着熊荆越走越远,大声的喊了一句。可惜这时候熊荆真的走远,远到只能看到那面迎风招展的三头凤旗。

“听我口令,向左——转!”王宫苑囿之内,早已收拾好一切的楚军列阵以待,伴随熊荆的近卫卒汇入作战序列后,各师一个接一个转向。

此时的楚军早已不是那支只知道往一侧转身的业余师旅,此时的楚军已成为善战的精锐。转身的时候,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甲片摩擦着甲片、矛柲磕碰着钜甲,皮靴踏塌在地面,这些声音和动作一样整齐。

熊荆喜欢听这种充满力量感的声音。但他无意让士卒多转几次,或者专门为了整齐划一而训练。他要的是百战勇士,不是娘炮表演队。整齐,只能是士卒默契的不经意流露。眼下,他和他胯下的不服二便融入了这种默契。

‘踏、踏、踏、踏……’,十万人齐步走的声响彻整个王城,哪怕是极力克制,王城内的寺人、宫女仍张望着这支驻扎已久的军队离开王宫。他们或是祈祷秦军能大胜荆人,或是急急跑向后寝各宫东城各宅通风报信:荆人终于走了。

这一个没有鞭炮的时代,如果有鞭炮,楚军将卒肯定能听到鞭炮声——楚军整齐的步伐中,东城、西城不仅仅传来欢呼,还有击筑吹竽之音。显然,这是秦人在欢庆楚军退出咸阳城。

熊荆对此宛若未闻,如果击败了秦军,击杀或者生虏了赵政,他会再回来的。那时候扶苏将被立为新的秦王,做到这一步,楚秦两国的战争也就真正结束了,天下也将保持眼下五国共存的均势,一直到海外殖民地瓜分完了,才会在本土引发新的灭国战争。

楚军正洪流一样涌出咸阳城,此前熊荆并未深想这次战役的意义,他想的是该如何击败数量倍于己的秦军,这个时候,他是无畏的。一旦真想到这场战争的意义,他反而有些忐忑不安。这就像一个人爬上一棵参天大树,爬的时候并不害怕,爬到树顶只往下看了一眼,浑身就有些发抖。好在士卒前进的脚步声让他安静,让他目光坚定。

咸阳城城门忽然大开,成列成列的楚军涌出咸阳城自然会引起渭南秦军的震动。令骑接二连三的往幕府里禀告,后面再报已经没意义了,楚军出城是为了渡渭,因为城门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在咸阳城中拔营渡谓。将率谋士心知肚明,营中士卒却有些慌乱,渭水对岸楚军的动作让他们很是不安,以为决战就在今日。

“若非明日,便是后日。”卫缭看着渭水对岸开始扎营的楚军,眉头紧锁。他倒希望是今天。

“南阳楚军将至矣!”赵勇连连摇头,他很不放心章邯。一旦章邯没有守住灞上,就会演变成腹背受敌的局。二十万楚军,即便南阳增援的那支楚军没有巫器,夷矛波浪般的攻击也很难抵挡——楚军的一切都在秦军的研究范围中,这种研究不但能防备楚军,秦军也能得益。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拜见大王……”秦营之外,立于戎车上的卫缭和赵勇等人正在叙话,身后传来一阵揖拜的声音。赵政来了。

亚里士多德四世专门为赵政挑选了两匹索格底亚那马。此时赵政骑的不是早上那匹白色龙马,而是一匹枣红色龙马。枣红和他身上的韦弁服相配,炎热的夏季骑在马上,奔驰时哪怕是热风扑面,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惬意。

龙马入宫有好几个月,可惜没有去势的索格底亚那公马性情暴躁,在苑囿里摔过一次后,赵政就不敢骑它们了。不过现在借助马镫和马鞍,赵政产生一种驾驭自如的感觉,他再也不用在驾驭马匹和保持身体稳定这两件事情上分心了。

“见过大王。”赵勇等人齐齐向赵政揖礼。行礼后赵勇不无忧虑的道:“此处距荆人营帐不过六里,还请大王……”

“何须多言?”赵政不悦。不能不如荆王是他的潜意识,他曾为自己不能骑乘龙马而苦恼,现在一切困难不复存在,然而这些臣子老是拦着他。“荆王能如此,寡人为何不能如此?”

“荆王,蛮夷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乃我大秦之王,日后将是天子,岂能行于军阵险地。”赵勇再劝,其他诸将也揖礼相劝。

“哼!”骑在马上和坐在车上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臣子的话赵政根本没有听见去,他扯着缰绳,围着赵勇和卫缭等人的戎车绕圈。诸将的目光跟着他转,当他绕出蒙恬的车驾时,马镫一夹,胯下龙骑急急冲了出去,居然奔向了渭水。

“休矣!”诸将脸色大变,赵勇抢过御手的缰绳,策马紧追了上去。蒙恬等人也要上前、卫缭大喊道:“不可!万万不可!”

赵政奔向渭水,赵勇、赵高等人也奔向渭水,如果其余诸将也奔向渭水,楚军巫器一响,这仗就不用打了。卫缭喊住了诸将,诸将只能看着赵政、赵勇等人绝尘而去。

“秦王!秦王也!”渭水北岸,楚军正按作战计划上的序列安营扎寨,以准备明日一早渡渭。这时令骑从水畔疾驰而过,喊着秦王,一时间所有目光都看向渭南。

“大王。”令骑引起的扰动熊荆身边的将卒注意到了,东南风吹拂下,渭水对岸偌大的常旗正好横展在熊荆等人眼前。旗下是骑着枣红色龙马,一身韦弁服的秦王赵政,他正奔向渭水。

“驾!”熊荆没有犹豫,他一策马也奔向了渭水。跟着他,近卫骑兵、左右二史,还有庄无地等谋士将率,一干人人全部奔向渭水之畔。

很快,两位君王就在相会在渭水两侧,双方相隔三百多步。这是熊荆第一次看见赵政,不借助陆离镜,他只能看到红色常旗下立着一位蓄须的年轻君王。他身上是韎色的韦弁服,赤衣赤裳,配上那匹高大的龙马,仅看身姿,便觉得这个人英武挺拔。

“大王。”赶上来的赵高递上了陆离镜,实际他也希望能看一看蛮夷楚王长成什么样。

多年仿制,少府制作的陆离镜已不必楚国的差,清晰的视界中,赵政终于看到了熊荆。一个舞象的英俊少年,上嘴唇还没有长出胡须,只有淡淡的绒毛,然而与稚嫩面容反差的是,他看过来的目光沉稳而锐利,这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目光。铮亮的钜甲朴实无华,钜甲之下与他一样,也是一身韎色的韦弁服。

赵政在陆离镜里细细打量着熊荆,若不是此前的几次交手,他只会将这个舞象年纪的少年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竖子,哪怕这个竖子是楚国之王。实际正是这个竖子率领的楚军连连击败秦军,现在还攻入了咸阳。秦国若真的会亡,那一定是亡于此人之手。

两位伟大的君王隔着三百多步的渭水无声无息的对望,时空在这一刻凝固。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扫灭列国,统一天下;另一个人则想保留当下的五国格局,将诸国带入大海,带向世界。

技术、将卒、战术、谋略、资源……,火药的出现让楚军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就在三天前,无勾长率领的绿洋舰队消失在地中海;就在今天,写有塞琉古帝国扣押楚国海舟讯息的信鸽飞出了波斯湾伍布莱港,双方的差距又迅速抹平。

已是旗鼓相当的两人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击败对方,以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在这片雄伟辽阔的土地上。而战争的最终胜负,不但决定整个天下的命运,也将决定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两千年后的命运。

处身历史之中,人们感受不到历史的波澜和关键时刻的伟大,站在渭水北岸的熊荆觉得这样的对望很没有意思,决战在即,他还有很多军务要处理。站在渭水南岸的赵政伫立了一刻钟不到,就被太阳晒的脑袋发晕,浑身浸湿。不过他和熊荆不一样,他不能先退,先退是怯弱、认输的表现。

“走。”不想再这么无聊下去的熊荆调转马头,身边的将卒跟着他离开。他一走,赵政身边的人就喊道:“荆王退矣、荆王退矣!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东南风将秦人的呼喊传了过来,熊荆忆起渑池之会上的赵王击缶,想杀一个回马的他又觉得毫无必要,就让秦人自淫一回吧。

第八十三章 有异

如果说对望是一次伐交,那这一次显然是秦人胜利了。抓住机会的卫缭赶紧让人去营中大喊‘大王英武,荆王畏之而走’诸如此类的呼喊,秦军闻之皆振奋。可作为当事人的赵政却有种要晕厥的感觉,夏日酷热,站在渭水岸边半个时辰不动,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大王英武!”返回王幕的途中,将卒行礼不仅仅是‘拜见大王、见过大王’,还加了一句‘大王英武’。听闻将卒这样的呼声,赵政的不自觉中高高挺起了胸膛,头也不觉得晕了。

荣耀和权力一样让人上瘾,尤其是对于一个倔强、绝不服输的君王而言,荣耀比权力更仍让人着迷。毕竟权力只能让人被迫奉承,而荣耀却让人心甘情愿的赞美。

赵政带着荣耀返回了王幕,这时军营中‘大王英武’的呼喊才逐渐停歇。陷士营内,喊声一歇,夏阳就跌落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酒!酒……”有人喊了起来。已近正午,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即将到来。密不透风的军营内,士卒除了少部分人光着身子跽坐,其余干脆躺下。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往身上浇上一些水,不然就要热得受不了。水不能少,酒也不能少,尤其是决战在即。

士卒的呼喊下,营中隶臣很快就运酒过来了,黑须冲上去抢了一坛,拍开泥封就灌上了一口。一口饮完,这才一把抱起三个坛子,要往营帐里走。运酒的隶臣想开口阻拦时,他啐了一口,隶臣就不敢再说话了。

“饮酒饮酒……”黑须把将抱到黥面身前,留下一坛,又抱到夏阳面前,留下一坛,最后自己抱住剩下那坛开始狂饮。

黑须狂饮,夏阳则无心饮酒。咸阳城庶民出城就食后,秦军早已知晓咸阳被楚军攻占,夏阳深夜里曾想过潜回咸阳寻找自己的妻女,然而还未出幕帐就被黥面按住了。军中告奸者多,借着帐缝外里射入月光,黥面面对着他轻轻的摇头,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可。

秦军营垒甚严,营内营外皆有巡逻,一旦发现有人私偷出营,就要戳而弃市。真侥幸逃出去了,也还要游过渭水,然后,咸阳城只能出不能进,七丈二尺高的城墙根本爬不上去,即使爬上去了,也会被守城的楚军士卒当作侯谍斩杀。

人都有不冷静的时候,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人拉一把,悲剧就不会发生。夏阳人生最不理智的时候,黥面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悲剧的边缘拖了回来。只是,浑然不绝的他仍然想着自己咸阳城内那个小小的院落,想着狭窄堂室里的两个身影。

“大王英武,荆王退矣。哈哈哈哈哈……”不是一个人有酒,队内十八卒人人有酒。一个刚刚编入队内的陷士喝着喝着酒哈哈大笑起来。“此战,我军胜矣。”

“嗨!”其余人立即呼应,除了黥面、黑须、夏阳几人。

“官长不以为然否?”喝酒说话的是个瞎眼。说是瞎眼,实际并没有全瞎,就是那只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全,只能看到一半的眸子和眼白。

“何须多言,我军自然胜矣。”黥面忍着鄙夷答了一句。他在陷士营多年未死,不但战场上了得,队内勾心斗角的功夫也了得。瞎眼套路太浅,他一看就看穿了。

“我以为,”黥面将瞎眼攻势化解后,迅速转移诸人注意力。“荆人已出城扎营列阵,为何将军还不令我等备战上前?”

“然也。为何将军还不令我等?”陷士永远冲在前面。和重步兵不一样,重步兵除了前面三行,后面的士卒实际很少有机会交战,两军交兵时,他们仅仅取到一个推搡的作用。

陷士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只有他们才能冲锋陷阵,屏护重步兵左右,可这么重要的陷士,却好像被遗忘了一样,这着实令人费解。

“为何如此?”瞎眼半睁开另一只眼睛,费力的看了黥面一眼。

“我怎知为何。”黥面笑。他笑的时候脸上的黥纹皱在一起,整张脸迅速变黑。“再则,排兵布阵乃军中机密,岂是我等罪人能窥探的?”

“然也。”瞎眼被黥面一说,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我等、我等……”战争从来不是庶民喜欢的事情,尤其是面对捞不到好处的荆人。众卒言语中忍不住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最后黥面重咳,这些人才收敛脸上的喜色。

“那两只鹰为何……”天气酷热,帐幕是全部掀开的,只留一个幕顶。夏阳见黥面走进,指着天上翱翔的两只鹰问道。它们一圈一圈的盘旋,似乎是在捕食,可数十里全是军营,夏阳不知道它们在捕食什么。

“何处?”黥面望向了天空,顺着夏阳的手看到了那两只鹰。“死卒也。”

“死卒?”黥面的声音很轻,夏阳则因为惊讶,声音有些大。

“然。”黥面再道,声音还是很低。“酷热难当,军中病疫者众。若是再不与荆人战……”

黥面看不到表情,夏阳也没看他的表情,他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入营重车。那些重车封的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此战我等迄今不至阵前,阵列有异也。”黥用更低的声音在夏阳耳边说道。“我以为,此战,我军必败。”

“啊?!”夏阳惊呼了一句。此战如果秦军胜了,他还想着返家,没想黥面竟然说此战秦军必败。如果必败,他就回不了家了。

“噤声。”见帐内的人注意,黥面又是一把按住夏阳。“我军若败,当速亡;若不能亡……”

“那当如何?”夏阳有些仓惶,他想起了夜袭的那个夜晚。

“寻副櫓盾,掘土以掩。”黥面说着自己活命的经验,说到掘土以掩时,他的脸抽搐了几下,有些凄凉的笑起。说完话他又拍了拍夏阳的肩臂,到帐内最好的那个位置躺下,打起了呼噜。

第八十四章 加疾

朏明之前,酣睡一夜的熊荆就已醒了。这时帐外还是一片黑暗,唯有幕府灯火通明。最西侧的谋士幕帐内,时不时传来谋士法算的争论,所幸这些声音不大,要仔细听才能听的真切。真正能听清的声音是军司马庄无地占卜时的祈祷,他正吟唱着古老的祝语。

今日便是决战。想到此,他未完全苏醒大脑逐渐清晰起来,心也随之悬起。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以能发生,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也许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一个未钉牢的马蹄钉,就能改变整场战争的胜负。

他是如此的担忧,就在担忧渐起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副景象:连绵不绝的营帐,如林的军旗,长城一样的军阵横陈在大地之上。骑兵奔驰,步卒肃立,寂静中只能听见风吹旗帜的声音。而随着几声响亮悠长的军令,鼓声骤起,几十里宽的长城开始徐徐前进,步履踏起的尘土漫散在空气中,一切都显得朦胧起来,唯有声音是真实的。

‘踏、踏、踏、踏、踏、踏……’昨天楚军士卒出城时整齐的脚步声再度回想于熊荆脑海。他失笑间摇了摇头,再也不想今天是决战。今天只是他的舞台、是楚军将卒的舞台,热血与豪情,荣耀与骄傲,都将在这个舞台上展现。只有弱者才畏惧战争,强者永远拥抱战争,即便在战争中死亡。

“启禀大王!”庄无地的声音出奇的高,这时候熊荆已在享用他的早膳,一匹刚刚宰杀的小牛,细腻的牛肉从来没有这么香甜过。

“言。”熊荆狼吞虎咽,他大约猜到了庄无地要禀告什么。

“禀告大王,臣已卜之,吉也!”庄无地大喊,恨不得整个幕府、全军的人都听见占卜的结果。

“善。”熊荆放下了箸夹,对着楚国的方向揖礼。“此太一、大司命、先祖先君庇佑我等。”

不管什么情况,将吉兆归于太一、大司命、先祖先君准是没错。若是遇上倒霉的事情,那肯定是司祸在作弄使坏。熊荆揖礼,余人跟着揖礼,礼毕熊荆才正色问道:“秦人如何?”

“未变。”庄无地答完又有些担忧,“然东野之军尚无消息。”

信鸽飞往郢都一日,郢都飞往咸阳一日,这样传递信息并不快捷,按计划东野固率领的楚军出川后、甚至没有出川,都要派人直奔渭水与楚军相会,可等到现在,援军的侦骑一直没有出现。疏忽是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秦军出动骑兵,将道路屏绝了。东野固派出的楚骑太少或者太分散,虽有北上,还是被秦人拦住了。

“无妨。”熊荆只是凝神,并不担心东野固失约。

“无礼。”熊荆用膳未完,几个小卒已在拆帐篷。按照军命,幕府的帐篷也要拆卸。

“时辰已至。拆。”帐内的东西一件接一件被收走。幕帐一去,暗沉沉的夜色透露出一道微光,这是作战计划中的架桥列阵时刻。

东方既明,渭水北岸的工兵已将浮桥组建完毕。与秦人的转关车不同,楚军浮桥并不折叠,它像一把放大加长的云梯,梯子横杆下方拴着一排吹足气的羊皮囊,下水后其上会再铺一层厚实的木板。每个工兵卒都抬着一副浮桥,每副浮桥宽一丈有余,长约三十多丈。要想横渡三百多丈、四百丈宽的渭水,需要十到十二幅浮桥。

楚军虽有火炮掩护架桥,但十二万人,四万匹马(咸阳外厩、内厩里的良马有数千匹之多)要想渡过渭水并非易事。任何军队都是展开时最强大,行军时最薄弱,本次战役楚军最薄弱的时刻不是架桥,而是各师渡水过程中未完全展开之时。半渡而击之,秦军肯定会发起猛烈的攻击。

“进!进!进……”于此前确定的架桥位置,在工兵卒长的口令中,抬着六副浮桥的工兵迅速冲向了渭水,除了水浅处踏出偌大水花,一旦进入深水,河水顿将他们吞没,只浮起一个脑袋和半个身子。这时候众人就不是奔跑了,诸人翻身上桥,坐在浮桥上往对岸划行。昨日暗布置于水下的钜铁丝也用上了,不划桨的工兵扯着钜铁丝前行。

秦军的转关车只针对数丈、十数丈的护城池,而上次在灞水所见的楚军浮桥,并不比转关车长多少,秦军将军很怀疑楚军的架桥能力,不是不能架桥,而是架桥要数个时辰甚至一天一夜,现在见楚军架桥如此迅速,即便有所准备,心中也是一惊。

“那是何桥?”赤色的常旗高高飘扬,陆离镜中,赵政看到抬着木桥的楚军一列接着一列下水。他依旧骑着昨日那匹枣红龙马,马叫赤骥,周穆王八骏之首,高大上的名字。熊荆的不服一、不服二、不服三、不服四……,后世网络账号的命名方式除了便于记忆,其他一无是处。

“皮囊之桥也。”卫缭答道。他的话让赵政想到了熊荆某一次对秦国的羞辱。“只是此桥如此之长,渭水荡荡,便是没有战舟,亦将毁也。”

皮囊太轻,这个季节的渭水不但水面宽,流速也快。卫缭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楚军浮桥一入水,渭水下游和上游的秦军舟师就出动了。

“表尺四百,往右零零一,高低加一。实弹一发试射……”渭水北岸楚军炮兵已经放列,它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架桥的工兵、保护桥梁不被敌军战舟冲毁。相对于下游三个营,上游炮兵只有两个营。即便是两个营,三十二门火炮放列后,火炮炮阵也宽达三百二十米,炮连连长、排长口令不断响起重复,火炮试射的一记怒吼,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放——”炮长的命令夹杂着火焰硝烟,轰隆隆的炮声中,楚军的军阵已经成型,十二个半师列成了十三个大方阵,郢师麾下的骑兵第一师、骑二师,若敖师麾下的骑兵师、鄂师麾下的骑兵师,以及各师旅所属的骑兵布置在军阵的两侧,炮兵阵地之内。

几经战阵,虽然每次炮响战马耳朵都会本能的抽动,可它们已经不怎么畏惧这种声音了。士卒对炮声不仅习惯,而且崇敬,每一声炮响都代表着神灵站在自己这一边,每一发炮弹都是神力作用于人间。当军阵两侧渭水之上的秦军战舟被炮弹击中破裂时,他们手中的矛柲猛击着钜甲,大声的喝彩。

炮弹、哪怕在十五斤炮弹面前,秦军战舟好像是楚纸糊的一样,每当被炮弹击中,战舟不是洞穿就是破碎。舟沉后甲板上的甲士直接沉入渭水,只有那些划桨没有甲胄兵戈的欋手能侥幸逃生。这根本不是什么战斗,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唯有上游顺水而下的纵火船对浮桥有些威胁,可这仅仅是威胁,工兵早已经在水中暗布了数道钜丝网,这些钜丝网距离水面只有半尺,上游火船全被它们拦在浮桥之外,烈火熊熊中,纵火船最后黏在一起,霹雳巴拉的燃烧。

“便是如此?”渭水之上飘满了秦军战舟的碎屑和水中求生的欋手,赵政对舟师的进攻效果很是无奈,舟师之将赵婴曾向他保证,舟师一定能击毁荆人的浮桥。

巫器不光射程远、威力大,射速也非常快,国尉府谋士本对赵婴的舟师不报什么期望,但到了战场,诸人又情不自禁希望舟师能有一定的战果。渭水上游,见纵火船根本没有触及楚军的浮桥,气恼的赵婴大喊道:“击鼓!”

“将军?!”击鼓就是前进,不光最后二十多艘单桨大翼战舟要前进,连挂着旌旗指挥舟也要前进,舟吏仓惶不解的看着赵婴。

“击鼓!!”赵婴怒视着他,大手力挥要他击鼓。鼓声再度响了起来,单桨大翼两侧二十五根木桨速起疾落,不断加速冲向两里外的纵火船。

渭水上游秦军的战舟少,所以火炮也少,但再少也有三十二门,刚才近百艘大翼战舟皆被炮火摧毁,现在二十多艘冲来,简直是来送死。哪怕这些战舟全部凑在一起,似乎是想彼此互相掩护。

这种战术也许有效,然而三十二门火炮放列阵宽达三百二十米,三百二十米即便是顺水,战舟也要四、五分钟才能经过。这四、五分钟所发射的密集炮弹足够将这些战舟击毁。

“加疾、加疾!不加疾,即死也!”赵婴知道自己的命运,然而他只关心楚军的浮桥。他急切的对鼓人呼喊,也对甲板下的欋手呼喊,他必须不顾一切的加快速度。

“放——!”进入火炮射界,怒吼再起。一发炮弹贴着水面,象一只黑色的燕子,水面上落下后又迅速弹起,‘砰’的一声,炮弹击穿北侧战舟的船侧板,打出一个盾大的窟窿,河水成吨成吨的涌入。然而炮弹并未停歇,它先是打碎北侧欋手的脑袋,又粉碎南侧欋手的胸膛,最后才在南侧舷板上破开一个窟窿,粗暴的穿舟而过,再击中另一艘战舟的北侧船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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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幕落

如此近的距离开炮,击穿战舟并不比击穿军阵队列更困难。炮弹连续洞穿三艘战舟,才在不舍中的沉入渭水。

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炮声,刚才发生在楚军军阵两侧的那一幕再次重演。进水后的战舟迅速倾斜、沉没,舟上身披重甲的秦卒铁块一样沉入水底,欋手像是沉船时船舱里逃出的老鼠,不顾一切的涌出船舱,哗啦啦的水花下,渭水又一次沸腾。

二十七艘单桨大翼,即便排出密集的阵型,也不断被炮火击穿击沉,但有意识的,所有战舟都掩护赵婴所在的那艘大翼,十五斤重的炮弹只能击穿三艘战舟,赵婴所在的战舟却是第四艘,在其他战舟的掩护下,这艘羽旌飘扬的大翼疾冲向纵火船。

“大王!”看见这一幕,卫缭兴奋的前指,这真不敢让人相信。

“善!大善也!”楚军已经列阵,秦军仍缩在第一道帐幕之后,不露丝毫端倪。看到赵婴乘坐的将舟即将冲向楚军浮桥,赵政放声大喊。“击鼓,助威。”

“大王有命,击鼓,助威!”军吏高声大喊,秦营中鼓声迅速响起。

“我军击鼓也!我军击鼓也!”硝烟密布,炮弹横飞,抱着必死之心的赵婴闻得鼓声,在战舟上大喊大跳,不想被楚军炮弹击碎的欋手再一次竭力加速,战舟飞一般的冲向纵火船。

“不好!”风吹东南,发射出去的硝烟被风反吹回来,炮兵之校罢敌溦依稀中看到了赵婴舟楫上的羽旌,可这已经完了,靠着其余二十六艘战舟的掩护,赵婴所在的战舟避入了纵火舟之南,不再炮兵的射界之内。

‘哒!咯咯咯……’身在战舟上赵婴能感受到战舟撞到了什么东西,咯咯咯的声音迟疑了一秒就消失不见了。没有阻拦的纵火船随即漂流而下,赵婴这时显得极为老道,他命令战舟减速倒划,以纵火船作自己的掩护。

“何故?!”严防死守秦人的战舟,可还是冲了进来,正观察秦军军营的熊荆有些不悦。

“无虞也。”庄无地和熊荆一样惊讶,他话音刚落,炮声再起,这次不是十五斤炮,这次是三十二斤攻城炮。火炮射出的炮弹击破十多艘纵火船,直接将这艘漏网的战舟击穿。这不是一炮,而是八炮,一轮齐射完成,破裂的战舟已浸入水里。

“秦人何以不列阵?”熊荆收回了自己担忧的目光,继续关注秦人军营——他看到了辕门内骑着枣红马的赵政,却没有看到秦军的阵列。

“臣以为或非荆弩也。若是荆弩,何以还要掩饰?”庄无地对秦人如此掩饰产生了怀疑。楚军侦骑已冲入秦营,发现了帐幕后的荆弩,决战在即,秦人还掩饰什么?除非侦骑侦察的结果是错的,中了秦军的计谋,这才要掩饰到最后一刻。

庄无地如此着想,可在秦军没有扯开那道帐幕之前,他怎么猜测也无济于事。

渭水北岸的楚军因为秦军战舟冲破外围防线虚惊一场,渭水南岸的赵政等人则满是遗憾,谁也不知道楚军布置了两道防线。赵婴彼此掩护的战术确实不错,可惜的是秦军三百多战舟全部拼光,即便还有战舟,也是欋手少于大翼、速度慢于大翼的中翼和小翼。

赵政如此的遗憾,同站在辕门内观战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则是震惊。秦尼单桨战舟虽然不如希腊三桨战舟,可这么短的时间,如此多的战舟沉入水底,以致河面几若沸腾,这是他做梦也无法想象的场景,而这,仅仅是本次战争的前戏。

亚里士多德四世连呼诸神,心中则铭记战斗的细节,他发誓一定要以旁观者的身份,像修昔底德记录伯罗奔尼撒战争一样,将这场战争记录下来。他正默记,毋忌道:“楚尼人渡河了。”

浮桥两侧炮战进行时,六道浮桥上的工兵正在紧张地将浮桥连接固定,每隔数丈又拴上一个铁锚、石碇,等到炮声停息,浮桥已经架好。早有准备的力卒背着长木板跑步上前,他们将背负的木板铺上后立即跳入水里,以免妨碍后面的同袍。四百丈的长桥,植物一样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快速生长。

跟着最后一批背木板铺桥的力卒,成通的息师和养虺的郢一师最先渡河。士卒的脚步此时不再整齐,他们乱着步子冲向四百丈的对岸。

“若之何?!”架桥的速度出乎想象,铺桥的速度也出乎想象,两个时辰不到,楚军的军靴就踏上了渭南。军议时赵政也在,他记得当时的判断是楚军正午前后渡渭。

赵政问向卫缭,卫缭没办法回到这个问题。战争已经开始,真正的决定权已在各军之将手里。眼下楚军提前渡过渭水,作为中军之将的赵勇肯定会有自己的判断。实际就在赵政急问卫缭的时候,中军之将赵勇已经发出了将令,他要求韩申率领荆弩出帐,逼近正在渭南快速的列阵的楚军。

这道军令一下,渭水北岸的熊荆看到幕帐后升起阵阵烟尘,一辆辆弩车奔了出来,这些弩车四马挽拽,马车车厢上搭载着一具具的荆弩。

“果荆弩也!”熊荆重重点头,他在数荆弩的数量,大概有两、三百具。

“臣以为不然也。”庄无地的目光仍然盯着那道八尺高的幕帐,他相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只是这时候调整射击诸元的楚军炮兵开始对着渭南开火,炮弹飞过渭水、飞过渭水南畔楚军士卒的头顶,落在矛卒身前三百步外。

渭水宽约四百步,加上这三百步,射击的距离接近或已超过千米。十五斤炮发射实心弹,有效射程就是一千米。现在炮兵以大角度把炮弹打到千米外,炮弹落地后就深陷在泥土里,根本不可能发生弹跳。它的杀伤再也不是一条线,仅仅是一个点。

因为距离,楚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候,对岸数百辆弩车奔出后,诸人注视的那道军幕终于陆徐徐落下,幕后,是骑兵、密密麻麻的骑兵。

*

楚军的火炮是秦军防御的重点,拥有火炮的楚军几乎不能战胜,但战场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只要能因时、因地、因势,楚军火炮并非不能战胜。

渡河未完,四百步宽的渭水将楚军分割成两部分,即便楚军能以火炮屏护渡过渭水的楚军,那也不是那种一打一大片的细铁弹,而是一打一条血沟的大铁弹。汧水之战赵勇等人看得很明白,只有前进到一定的距离,楚军才会用那种一打一片倒的细铁弹。

火炮屏护渭南的楚军,渭南楚军也挡住了火炮的发射,只要速度够快、粘得够近,渭北的火炮就会拿秦军毫无办法。这个时候战争又变成秦军所熟悉的模式,冷兵器对冷兵器。

真正顾虑的还是楚军的矛阵。为了对付楚军的矛阵,王敖在临淄目睹的那一幕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用在了楚军身上。两万五千名骑兵驶出军幕时,他们的后方是两千畴骑,这些畴骑一人双马,健硕的战马只背负重甲,被骑士牵着走。

秦军营帐距渭水五里,五里按秦尺也不过两千零七十五米,这段距离对步兵来说或许有些长,但对骑兵来说不过是半刻钟的事情。

宽达十余里的秦军中军阵列,幕帐落下后秦军骑兵快速的向前。两万多匹战马的踩踏下,大地猛然震颤,低沉的震颤中,马蹄践起的尘土铺天盖地,除了赵政那面十四米高的常旗,对岸的一切都淹没中沙尘暴一般的尘土中。

夏季只要是天晴,咸阳就吹东南风,如果是下雨,则吹西南风。东南风正急,两万多名秦骑兵践起的尘土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吹入楚军在渭南的军阵,也吹入楚军在渭北的军阵。

熊荆看到沙尘暴一样的尘土心中就是一惊,战争中因为一场大风而改变结局的例子比比皆是,最著名的一场莫过于李自成的大顺军在一片石。念及此他不等庄无地等人想出对策,回头便对身后的近卫骑兵喊道:“在不佞身后。”这几个字没喊完,他便策马奔了出去。

唯有骑兵才能克制骑兵。渭北楚军列成十三个军阵,浮桥搭架在每两个军阵之间。如此布置是为了士卒快速渡桥,但在渭水南岸,碍于人数,此时楚军并不能完全屏护如此宽阔的桥头。

位于军阵左侧的熊荆策马右奔,庄去疾为首的近卫骑兵两骑一行紧跟着他,那面白底彩绘的三头凤旗也被旗手高举着紧跟着他。近卫骑兵一动,妫景的骑一师跟着动,最后整个左翼三千多名骑兵全部出列,奔向浮桥。

而左翼的动作也影响着右翼,早就跃跃欲试的骑二师新师长景胜一看到凤旗飘向中军,当即大喊一声‘进’,随即也奔向最近的浮桥。

熊荆的擅动引起左翼骑兵的擅东,左翼骑兵的擅动又引起右翼骑兵的擅动,庄无地这些胸有成竹的谋士彻底傻眼,他们从未设想这场战争的会是一场骑兵之战。

第八十六章 阻击

这倒不是说楚军幕府谋士无能,而是他们无法体会秦人的用心。国尉府谋士从未想过要把楚军消灭在战场上,他们是想将楚军堵在渭水之北,待粮尽再做围歼和追击。这才是最省力的打发,秦军追求的是胜利和首级,不是荣誉。

环境决定人本身,这种环境包括肉眼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的等级。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这是所处环境下的最优选择。

站在秦军的角度,饿死楚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一如长平之战饿死赵军,最后迫使赵军全军投降。渡渭之战类似于赵括突围,只要顶回去就行。但是碍于楚军的巫器,顶回去必须和楚军搅在一起,所以不能先于渭水南岸列阵,而是要等楚军先过河,再冲上去把他们赶下水。

抱着这样的思想,秦军才将骑兵布置在阵前,将步兵布置在了阵后。常规作战中,这是完全错误的布置,步兵才是决战的主角,骑兵即便布置在军阵中间,也是寻隙而攻,不可能代替步兵在战斗的作用。决战如此,可如果仅仅是一场阻击战,用行动迅速的骑兵冒着炮火攻击楚军渡至渭南的先头部队,那就完全合理了。

秦军将几十万人的决战转变成一场不足十万人的阻击战,己方主攻的是两万五千名骑兵以及数千名弩兵,敌方参战的是渡过渭水不到三千名的步兵,以及渭水北岸发射铁弹的巫器之军。剩下几十万只能在战场之外观望。

针对这种布置,楚军战术自然要作出相应的调整。然而谋士法算的争论还没有结束,熊荆就策马前行了。他不会等待、也不屑用谋士绞尽脑汁想出的万全之策,他只有一个王者直面挑战的真实本能。抱着这种本能,他迅速的行动,希望在对岸楚军被秦军击溃之前奔至渭南。

楚军骑兵紧跟着熊荆身后的王旗,渭水对岸的秦人也注视这面旗帜。他们看到三头凤旗从楚军左翼飘向楚军中军,从六座浮桥中最东面的一座飘向渭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王去阵前誓师已非常危险,何况是一马当先的冲锋。

“荆王……”连卫缭身边的仆臣也忍不住出声,从来没有哪位君王会如此勇敢的近乎鲁莽。卫缭脸上却全是担忧,他极为担忧的看着赵政——他越来越觉得昨天荆王主动退却是精心设计的计谋,而他担心的赵政正平端着陆离镜久久不语。

朝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那副铮亮的钜甲上,不时闪现耀眼的光芒。他所注视的人先是在渭水北岸奔驰,抢渡的楚卒让出浮桥后,他方策马踏上浮桥,径直朝渭南而来。

英勇无畏的少年,肆意无拘的青春,看着这一幕,赵政没有别的思绪,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过他胯下的赤骥并不同意这一点,这匹性情暴躁的索格底亚那六岁公马听闻鼓声便开始躁动鸣叫,它想和它的同类一起,奔驰在战场之上。

辕门内一干不敢置信的人当中,唯有亚里士多德四世不断的点头,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格拉尼卡斯会战(波斯三大战役首战)的现场,不过是站在波斯大军这一边。那次著名的会战中,面对隔河阻击的波斯骑兵,亚历山大大帝和楚尼王一样身先士卒,率领着马其顿骑兵冲过格拉尼卡斯河,最终获得了会战的胜利。

想到格拉尼卡斯会战的亚里士多德四世不由生出些恐惧,他恐惧秦尼骑兵战败后秦尼大军彻底崩溃,那时候自己将裹挟在乱军之中,生死不卜。

有人惊讶、有人担忧、有人羡慕,有人恐惧……,这都是战场之外的旁观者。在他们前方,身处战场的中军之将赵勇一面留意冒着炮火前进的弩车,一面看着那面飘过渭水的凤旗;更前方,率领骑军的辛胜一看到那面凤旗便爆射出兴奋的目光,他必要将荆王斩于马下!

“列阵!列阵……”秦军弩车在前,骑军在后,裹挟沙暴而来。渡过渭水的士卒被吹的睁不开眼,他们只听见阵前卒长在高喊列阵。靠着深入骨髓的惯性,他们以卒为单位熟练的列出了阵势。

浮桥设在两师军阵之间,每师军阵宽六十列,加上军阵之间留开的空间,浮桥和浮桥相距八十米。桥长五百多米、宽二点四米,此前均分在六道浮桥北端的息师、郢师的着甲士卒只能单列跑步通过,奔跑时前后间隔两到三米。一刻钟时间,每道浮桥只能通过大约五百人,最多不超过七百人。秦军逼近时,几部稍晚才铺好桥面的浮桥,通过的士卒还不足一个卒。

列阵的命令一下达,他们退至浮桥桥头十米外,尽量缩小军阵的宽度,矛尖前指向沙尘中迷糊不清的秦军。区区几百人抗击数万人,能让甲士不惧的除了大喊大叫鼓舞士气的誉士和军官,再就是头顶不断飞过的炮弹。

渭水北岸,十六门攻城炮也抬起了炮口,加入了轰击序列。三十二斤重的炮弹逆着猛烈的东南风,呼啸飞过渭水、飞过楚军单薄的军阵,最后落在渭水南岸的泥土。当弩车逐步逼近到一千二百米时,炮弹终于开始命令目标。

‘砰’的一声巨响,被击中的弩车巨震砸毁,挽马随之嘶鸣,竭尽全力想挣脱缰绳。炮弹,这种带着呼啸而至的东西是它们从未见过的事物。

“加疾!加疾也!!”炮卒军官在硝烟中大喊,十四岁的炮手以更加迅捷的速度清理炮膛、装入火药、塞入炮弹……。炮声更加猛烈,不断有弩车中炮侧翻。

然而弩车横排而进,彼此间隔十数米,并不是齐聚在一起。六、七十门火炮轰击宽约三千多米的目标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并且弩车在快速向前,炮兵只能预估提前量调整仰角开炮,这样的命中率可想而制。短短两分钟不到,射程已经能覆盖渭南楚军的弩车陆续停车上弦,瞄准屏护浮桥而列成六个矛阵的楚军士卒。

“射——!”弩将韩申嘴里爆出一声呐喊,令骑一挥,两百多支弩箭射向桥头的楚军。丈长的弩箭破空飞行三百多米,没入屏护浮桥的楚军矛阵。

“盾!举盾……”最先过桥的楚卒不但全身双甲,还带有盾牌。卒长命令举盾,全卒立即举盾,然而强劲的弩箭还是破空而来,其中一发射穿卒长,余势未消的箭矢将他拖向后方,与一名誉士串在了一起。等几十发弩将射完,前排誉士多数中箭身亡。

“退!”第一轮弩箭射完的弩车没有原地上弦,而是后退五十步再度上弦。楚军炮兵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后退,发射的炮弹全部打在它们身前。

“射——!”并不长的间隔,韩申再次下令疾喊。令骑挥下,两百多辆弩车射出了第二轮弩箭,接替前两排誉士的甲士再度被射毙。

“进!”不断前进后退是弩车躲避炮击的有效方式,看着那些陷入泥土里的炮弹,韩申得意的笑,根本没有看到浮桥上那面凤旗越来越近。他身后的辛胜则死死盯着那面凤旗,他已经等不及弩车的第三轮齐射了,一看到那边凤旗快奔到渭水中央,他立即令道:“攻!”

“攻——!”军吏挥旗疾喊,随着这道命令,已经列好冲锋阵势的骑兵快步向前,数万只马蹄践踏着大地,好似鼓槌在击打建鼓。‘哒哒哒哒’的声音一开始舒缓,随后变得急骤,到最后整块大地都在震颤。

“秦骑!秦骑也……”卒长阵亡,前排誉士几乎覆灭,秦军骑兵带着席卷天地的声势而来,剩余的甲士本能的惊惧。他们还未攥紧手中的矛柲,位于最前列的畴骑已经冒着楚军弓手的箭矢疾冲而至,夷矛虽然捅中了战马,但矛卒也被战马撞飞。

与楚军重骑波浪般的持续冲击不同,秦军畴骑是一次性的狂暴猛击。前排骑士如果倒下,后排战马会踏着他的身体往前疾冲。‘啪啪啪’的矛柲断裂声,士卒的呼喊声,战马的嘶鸣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畴骑和楚卒也混杂在一起。

畴骑冲过,浮桥南端六个楚军矛阵有四个破裂散乱,只有两个顶住了畴骑的冲击。这时候秦军轻骑又至,弩箭纷飞,破裂的军阵更加破裂,散乱的军阵更加散乱。

浮桥上的熊荆看着这一幕,心里只有焦急,毫无恐惧。秦军反其道将骑兵布置在阵前让楚军失备,他必须挽回正在崩坏的局势,不然攻心之策全部失败。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快冲到桥头的时候,桥头剩下的楚卒已所剩无几。

“大王……”一个原本打算退走的息师士卒一转身就看到了桥上快步奔来的熊荆。他不敢确定来者一定是熊荆,可他认识那面三头凤旗。

“大王!大王至矣!”他忘记一切的呼喊,整个人不再狼狈,唯有振奋。

非常轻微地‘噗’的一声,剑锋削过,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等挥剑的辛胜冲上浮桥,他的头颅才掉落下来。

第八十七章 即死

桥头楚军的矛阵溃散后,秦军下一步要做的是烧毁浮桥,切断南北楚军的联系,让对岸的楚军望水兴叹。然而其他三座浮桥燃起大火时,辛胜拦住了点火的秦卒。

“万岁!万岁!万岁!!”了无声响的秦军忽然齐声大喝,十数万人的气息不但卷起尘土,更欲摧垮城墙。城上楚军本被袍泽的首级和残体吓的胆寒,再听这种排山倒海的呼喊,一些胆子小的不但拿不住兵刃,发软的双腿更支撑不住身体,不得不趴坐在地上。

震慑!这就是伐交要达到的目的。秦军乃百战之师,朝堂如何伐谋,主帅如何伐交,将卒如何伐兵、三军如何攻城皆有定制。楚军三十余年未与秦军作战,十余年未有战事,落后时代已经很久了。猝不及防下,全军已被秦军震慑。

“荆人降不降?荆人降不降?荆人降不降……”万岁声过后,秦军又齐声大喝。这一次大喝还带着些欢呼,士卒战意已经达到极点。

“不降!”看着周围被夺了心魄,站也站不稳的士卒,背心冒汗的陈丐怒吼一声。他随即看向瓮城之上的弩兵,只盼着他们能快些射一箭,好挽回己军已经崩溃的士气。

“各弩注意!目标:敌军军阵,距离:两百四十米。”这是西瓮城上弩连连长空的声音,他正举着陆离镜,亲自担任观测手。

熊荆天色方明就在左军誓师,因为骑马,他的速度很快,蒙武想下令已经不及。好在他到了右军又调转了马头,再次巡视,这就给了秦军机会。蒙武毫不犹豫的下令击鼓、旌旗也徒然前指,秦军当即潮水般的涌了过去。

所有人都因为楚军阵列缺口而大喜,举着陆离镜的蒙武心则越来越凉。他觉得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首先不应该让秦军冲阵,五百步看着很近,但全副武装的甲士跑这五百步实在太远。虽然,秦军也曾有过四五百步的狂奔,只是,那不是在火弹威胁下的狂奔

——站在阵后望过去,没有火弹威胁的左、右两军,其速度明显慢中军好几拍,这是甲士自己在调整奔行的速度。但中军因为火弹的威信速度极快,因为速度的差异,此时秦军阵列已变成一个品字,左右两军远在中军之后,整列不再完整。如果楚军看准这个间隙冲杀过来,己方阵线必将割裂。

“大将军……”身边的人也注意到了蒙武的异常,他脸色铁青,不带一丝笑容。

‘砰——!’话还未起,一侧的巢车就被一发四百楚斤的铅弹击中,车体破碎、木屑横飞,整个架子更往蒙武战立的位置倾倒。

“保护大将军!保护大将军!”短兵们急忙举盾把项燕等人死死围住。那吊着巢车的巨木‘咚’的一声砸在了无数盾牌上,幸运的是倒塌之处离蒙武很远。

“旌旗、咳咳……”蒙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旌旗,阵战中旌旗是决不能倒的。

“父亲,旌旗无恙、旌旗无恙!”那面前指的旌旗犹在北风里飘扬。

“大王——!快!快!”秦军巢车被击中时,列阵等候的宫甲正放声大喊。秦军已奔至百步之内,凶神恶煞的模样依稀可见,但大王还未入阵。好在马奔甚速,秦军还有五十步时,大王刚好奔到军阵裂开的缺口处,环卫一阵手忙脚乱的动作,等秦军弩箭坠下、旂旗插于后方戎车上时,奔行最前的秦军甲士已撞在并未合拢的军阵上。

“轰——!”巨浪拍打岩石一般,无法制止前冲之势的秦军甲士不光串在四米多长的夷矛上,更撞得前排夷矛手连连后退,一些人的夷矛甚至脱手、断裂。

“杀荆王!杀荆王!杀荆王……”秦军战前动员取得了难以估量的效果,不畏生死的罪人、立功心切的甲士怒冲过来,几乎要把这一小段军阵淹没。若不是此前两侧夷矛手已经向外平放夷矛,这个七百人的小小矛阵怕早就被秦军疯狂的攻势所吞没。

犹带喘息的熊荆站立的位置并非军阵最前排,而是军阵第十一排。可在夷矛阵退入军阵,补上缺口前,他是第三排。透过夷矛阵和军阵的间隙,秦军甲士不断渗入这个小小的空缺。‘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这样的诱惑谁都心动,可惜这个空缺数面受敌,而这一小段、两百多列军阵又全是红衣环卫,秦军甲士还没有冲到熊荆眼前就被两侧环卫击杀。

‘杀荆王、杀荆王……’秦军呼声不断;“护大王!护大王……”宫卫的喊叫也不断,双方的喊声中更间杂军马的嘶喊——一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有些军马留在了阵前。而在这哄哄乱乱的厮杀声中,前方夷矛阵的卒长正在大呼后退,他们必须弥合军阵的空缺,不然不光大王危险、军阵也可能因此崩溃。

“退!”虽然夷矛阵最后一行离军阵不到十步,但四面都是敌军,后退无比艰难。

“退——!”夷矛阵又后退了一步,却激起了更多秦军甲士的攻击。他们包围着矛阵,手上的长兵够不着,弩手便开始上弦放箭,更有一些无甲的罪人直接冲向矛阵,妄图以血肉之躯挡住密密麻麻钜铁矛头。

“退——!”命令又起,但是矛阵已经退不动了,僵持在军阵阵列线七步之外。

“大王?”刚才失神的熊荆忽然挤向阵前,不解其意的羽大呼,手则拉住了他。

“前进……”熊荆喉咙有些失声,他不得不咳嗽几下,润一润嗓子。

“传我令:前进!”熊荆大声喊道。夷矛阵退不回来,只能是自己往前推进,把这个六十米宽七米深的空缺补上,不然待会中军后撤,孤立的夷矛阵必死无疑。

“不可、万万不可!”大王要前进?立于熊荆身边的环卫之将养虺闻言一个劲的摇头,即便七百宫甲尽碎,他绝不能让大王冒如此风险。

“不前进则杀之!羽,杀了他!”熊荆怒视着养虺,杀意十足。

“大王……”羽对熊荆的命令是条件反射式的,被钜剑架着的养虺欲哭无泪、万分委屈。

“矛阵要垮了!”熊荆不但对他大喝,更对身边的环卫大喝:“前进!前进——!”

军阵终于动了,熊荆前面两列环卫举步向前,后面的环卫趋步紧跟,军阵最前列距矛阵有十六步的距离。宫甲使用夷矛,环卫用的是三米多长的铁殳。一排铁殳砸下,空缺里的秦军甲士不得不后退,但后退又有夷矛,两侧则有戈戟,一干人就这么处于四面夹攻之中。

“前进!”熊荆所在的阵列一步一步前进,秦军所处的空间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不得不被挤撤出这个狭小的空间,只留下一地尸体。

“退——!”当前进的环卫行到阵列线第一行时,七步外的矛阵终于可以后退了。就在这时,秦军中又起了呼喊,阵前散乱的甲士不自觉让在一条通道,一支手持长兵的严整队伍出现在矛阵左侧,他们并不打算击破夷矛阵,他们的目标是矛阵一侧的环卫阵列。

没有撞击,只有用力挥舞的吆喝,秦军甲士一上来就把军阵第一排环卫所持的盾牌斩碎,盾牌碎裂,人也被斩断手臂、削去头颅,惨叫之声异常突兀,可比惨叫更响亮的是卒长厉喊:“锐——士!长兵前、长兵在前!长兵在前!!”

“杀——!”跟着他,三百多名近卒骑兵同样高喊。

“冲!”骑刀指着的方向正是中军缺口,要想补住这个缺口,只能发起一次反击。唯有最凶悍的反击,才能打击齐军已然高涨的士气。

“冲!”骑士举刀呼应道,他们并非重骑,可现在他们必须是重骑。三百多匹战马开始狂奔,马蹄下尘土飞扬,骑士的身子极力往前倾,骑兵刀前指着,他们风一样冲向缺口。

“驾、驾!吁……”胡耽娑支敬献给熊荆的是一匹汗血宝马。这匹马已经去势,杜绝了做种马的可能。熊荆骑在马上,但没马的游阙只能步行。军情如火,熊荆一会控制不住想跑快一些,一会又不得不喊‘吁’,勒住马头等待。

士卒环片甲下还有锁甲,二十多公斤的重量加上五公斤重的夷矛、一公斤半的钜刃,即便路程只有短短的八百米,他们也跑不快。到最后熊荆不得不下马,抽出长剑跟他们一起跑,可他身上的甲胄也很沉重,跑了几十米他就险些摔倒。

“请大王上马!请大王上马!”近卒多数是以前的环卫,还有一些是宫甲。他们以为熊荆步行是要和自己同甘共苦,一时人人激动。

“大王……”长姜一直跟着熊荆,熊荆下马他也下马,眼见熊荆跑不动了,他甚至想背着熊荆前行。

“这甲太沉。”熊荆喘着气。王者的甲胄自然要造的华丽,虽然熊荆再三强调要轻便,可镶金嵌银的甲衣怎么轻得了,他不得不再度上马。八百米的距离,花了几乎一刻钟时间。

第八十八章 磁石

骑军退败,荆人骑兵渡过渭水后,重装甲士紧跟着渡渭。己军虽然几十万众,眼见荆骑凌厉冲刺,己军不挡,心中不免惴惴。当楚军火炮抬高角度延伸射击时,炮弹徐徐落下且越来越近,死亡的压迫感让人更加惊慌。

就在这时,身后的屯长、百将忽然喊道:“大王!!大王至矣!大王至矣……”

中军阵宽四千余列,纵深七十行,三十多万秦卒全部回头,望向自己身后。辕门距离渭水五里,到秦军阵列两里,他们无法辨认骑枣红马的那人是谁,却认识那面赤色的常旗,更何况常旗之后跟着的上万卫卒。

“大王至矣!大王至矣!”带着怀疑和震惊,秦军阵列迅速变的安静。

‘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这是墨家的理想,但这仅仅是理想。秦国真正施行的是法家的‘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只有让黔首时时觉得屈辱,他们才会觉得爵位宝贵;只有让黔首人人软弱,他们才会觉得官吏应该尊敬;只有让黔首穷的吃不饱饭,他们才会珍视官府的奖赏,听从朝廷的号令。

正因如此,赵政至阵前和熊荆至阵前反应完全不同。熊荆至阵前,楚卒振奋,赵政至阵前,秦卒却瑟瑟。‘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仅仅是面对有司,黔首就已经很畏惧了,现在有司的有司的有司……亲自来了,他们怎能不忐忑?

秦阵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而这时中军之将赵勇回身亲迎奔来的赵政。他开口要劝赵政返回辕门时,赵政问道:“荆人何歌?”

列阵于渭南的楚军正在高歌,正在渡桥的楚军也在高歌,还有渭北等待渡桥的楚军,他们目光注视着飘在渭南上空的那面凤旗,在炮声中高歌。歌声雄浑嘹亮,楚军士卒精神抖擞,恨不得现在就冲杀上来。

“此荆人之歌也。”赵勇知道这是楚人的《国殇》,但就是不说出名字。“阵前险矣,荆人若见大王在此,荆人巫器……”

秦军军阵在前,赵勇在他们身后两百余步,距渭水四里,距离渭水北岸的楚军炮兵大约五里半。如果像上次那样巫器轰击大王,大王避退,全军士气又要大跌。上一次秦军有数量众多的后军,这一次因为章邯带走了十五万人,后军未必能填补中军的疏漏,稳住全军的阵脚。

赵勇如此担心,赵政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军为何不歌?”

“我军?!”秦军除了突然高喊大王万岁、除了争夺首级,行军作战素来安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胸中自有豪情的赵政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禀大王……”赵勇欲言又止,止后还是言:“此雅言之歌,黔首岂会吟唱?便是秦歌,如今黔首亦不会吟唱。”

“为何?”赵政追问。这时候跟上来的常旗已立在他身后,遮太阳的华盖也被寺人举了过来,这是昨天营中工匠刚刚赶制的玩意。

如果赵政仅仅是单人单骑,楚军也许不会注意,常旗华盖是非常明显的目标。他追问秦军为何不能唱《无衣》时,渭水北岸的楚军炮兵正在调整射角。

楚军骑兵驱散桥头的秦骑、击退弩车,之前溃散的楚卒再度在桥头聚集列阵。随着渡桥的甲士越来越多,桥头的阵列越来越密实。但和秦军阵宽十余里的军阵相比,这个军阵显得很窄,大约就是六座浮桥的宽度,宽只有一里半。

而秦军骑兵、弩兵被楚骑击退,又在距渭水五百步的地方列阵,并没有退至步卒之后或军阵之侧。他们仍受命要击溃渭水南畔的楚军阵列,这或许是秦军最后的机会。赵政的上前使得这个过程加快,正在整顿骑卒的骑将以为大王上前是来催促自己的。

“大王便在身后!大王令,杀荆王,封侯爵,食万户……”骑兵是高贵的兵种,也是最容易损失的兵种。辛胜战死,数名骑将当即被赵勇火线提拔,圉奋便是其中之一。他纵马行于阵前,不断对士卒高喊‘封侯爵、食万户’,而没有提报效君王,或者秦军荣誉。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实利才是真的。圉奋虽然不是秦人,但他的出身让他对这个道理知之甚深、领悟极透。与秦后的官字两口、神经错乱相比,这种毫不掩饰的朴实刚健和逻辑自洽不但非常真实,还显得极为可爱。

果然,他一说完‘封侯爵、食万户’,秦军骑兵便再度振作起来。目光紧紧盯桥头那面凤旗、紧盯凤旗下千里马上的少年荆王。在楚军炮兵校正射击角度之前,骑将争先恐后发出了出击命令,他们再度奔向的渭水,冲向那面凤旗。

鼓声再起,退后列阵的秦军骑兵再度冲来。这完全在熊荆、妫景、景胜等人的预料之中。尤其是熊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磁石效应,只要他在战场上,就会把敌人吸引过来。

“臣请大王……”左右二史这个时候也渡过了渭水。羽旌蔽日敌若云,看到横冲过来的秦骑,右史本想劝熊荆暂避。然而数千骑士正跃跃欲试、渴望一战,他的劝告根本没办法出口。

“可否?”熊荆也没注意他,而是看向帮自己包扎小腿伤口的昃离。

“尚不可。”昃离蹲在马下,还在擦拭伤口消毒,根本没有包扎。

“不及也!”四百多步外雷鸣一般的马蹄声,秦骑未至而尘先至。熊荆吐出吹进嘴里的尘土,合上自己的面甲就要策马。昃离基本清理完了,直接包上一块酒精浸湿的棉花,绳结打到一半的时候,马上的熊荆呼喊起来,不服二离弦之箭般的冲到了骑阵之前。

之前两军骑兵的交战是一场混战,秦军不是骑术、战技不如楚军,而是马、马具不如楚军。尤其是战马,后来汉朝晁错所说的‘上下山坂,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随着楚军购入波斯的尼萨马而提前上演。

再度冲锋的秦军骑兵分成数个锥形阵直奔熊荆而来,但和刚才浮桥上畴骑骑士把武骑士挤下渭水一样,这些锥形阵到最后彼此冲撞,只有跑得最快的那支,才能抢夺最有利的位置。这种追求速度的冲刺严重破坏了骑卒的阵型,只有最好的马才能冲在最前。

刚才在浮桥,熊荆来不及取笑互相抢功的秦军骑兵,现在见他们故态复萌,忍不住大笑。等秦军冲到三百步,他右手紧握着的骑矛高举,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啊——”

“啊——、啊——、啊——”七千多名楚军骑士随之呐喊,骑矛一时如林。

冲锋的号角终于响起!最前排的战马慢步向前,迎向狂奔而来的秦人。熊荆居于骑阵最中间,庄去疾率领的近卫骑兵分居在他两侧;妫景率领的骑一师、景胜率领的骑二师又分别在近卫骑兵两侧。鄂师,若敖之师以及其他师旅的骑兵则居于二线。

骑兵冲锋,近代以前少有密集队形的冲锋。骑士与骑士之间有数米的空隙,对冲时敌我两军就从这些空隙穿过,在交错那一瞬厮杀。然而现在两千多匹龙马排列出的冲锋阵线却是密不透风,他们分成前后两排间隔五十步,同排骑士膝盖粘着膝盖向前推进。

熊荆并不了解拿破仑时代骑兵的训练方法,但他知道密集冲锋的好处——骑墙无敌论深入人心。于是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秦军骑兵争先恐后的疾驰,楚军骑兵根本没有奔跑,战马只是在快步疾走。唯有快步疾走,才能维持一道依旧歪歪扭扭的骑墙。

驰骋沙场是骑士的梦想,可为了队列的整齐,楚军放弃了驰骋,选择了缓慢的快步。后方的楚军看不到己方骑兵是在奔驰还是在疾走,迎面而来的秦军骑兵则发现楚军骑卒其速甚缓,缓到不可理解,但更不要可理解的是他们竟然组成了一道宽约七百步的墙。根本没有空隙让己方骑卒穿过,不能与敌骑交错,交战的结果将会是两骑对撞,同归于尽。

战场上的事情往往只在一瞬,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人思考万全之策。秦军还没有想出该怎么办时,两军已在百步之内。快步冲锋的楚军骑士全都举着骑矛,骑矛竖立,骑矛前端的燕尾旗随风飘扬。两军进入百步后,竖立的骑矛缓缓放平,闪亮的矛尖对准了了自己。

骑兵对阵骑兵,骑矛或者臂弩铁剑对阵骑矛。相距三十步时,未挟矛冲锋的秦军骑兵对楚军放箭,楚军宛若未觉,他们竭力保持队形和身体的平衡,等着秦人自己撞上来。可惜他们高估了秦军的战马。相距十数步时,对面急速奔来的一些战马突然止步或人立而起。

马是动物,尤其害怕尖状闪光的物体,即便训练了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龙马身高体格均优于秦马,两马对撞,必有一马避让,若不能避让,那就只有急止或者人立。秦人没怂,秦马,怂了。

第八十九章 犹豫

只有富有经验的骑士,知道夹紧马腹迫使坐骑向前,才能驭使战马冲向高大的骑墙。两军对冲,最先触及对方的双方的骑矛。楚军的骑矛制造时已要求自然断裂,秦军的骑矛就是两丈四尺的夷矛,积木柲虽然坚硬,但在剧烈的对撞中仍会折断。

木屑飞溅中,被击中的骑士如果没有着甲,就会被对方的骑矛直接捅穿;如果着甲,未曾抓紧鞍绳夹紧马腹,那就被骑矛击飞。

“击鼓,攻!”李信看到了赵国援兵,毫不犹豫的下令进攻。

‘咚咚、咚咚、咚咚……’秦军戎车上的建鼓大力的敲响,向河涂上的赵军发起第三次进攻。

骑军策马前冲,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再是臂弩,而是骑弓,披的也不是皮甲,而是更细更密的鱼鳞石甲。两千畴骑立在军阵之后,他们并没有马上发起进攻。畴骑是宝贵的,若不是迫不得已,只有傻瓜才会让这些珍贵的重骑兵直接冲击敌阵。

“箭!箭!”轰隆隆的马蹄声中,赵军卒长在狂喊。黑衣并无成建制的弓手,出行又太急,箭矢带的不足。箭矢用完后,如今秦骑再攻,赵军只能硬抗了。

‘嗖嗖嗖……’奔至赵军阵前秦军骑手一边打马转向,一边放箭。他们距离赵军只有二三十步,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是骑弓,也能射穿皮甲。好在赵军身上穿的都是楚制钜甲,虽然不是最新式的铁胄,也挡住绝大部分箭矢。只有被射中面门,黑衣才发出一声闷哼,往后跌倒。

河滩上战马奔行甚缓,但让李信无法接受的是秦军骑手的箭矢一半以上都失的。他看过义渠人的骑射,再对比秦军骑兵,简直是不忍直视。

“为何如此?”李信寒着脸转头质问辛胜。

“末将督导不利,请大将军责罚。”辛胜汗瞬间就下来了。骑射骑射,那那么容易。武骑士此前只是骑马步兵,怎么比得了义渠人一生下来就在马背上。

“鸣金!”李信闷哼一记。赵人已向沿河县邑告援,一旦抵达平原津的舟楫足够到能将赵人全部运走,赵王就会乘舟而去;另外一个可能就是赵王在等赵国舟师,一旦赵国舟师赶到平原津,就能护送他往大河下游而去。

‘当当当当’的鸣钲声响彻整个河滩,冲出阵列的秦军骑手闻声全部撤回。不明所以的赵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喝彩,以为秦军又被击退了。

“禀相邦、将军,秦军退矣。”津邑之上,眼见秦军撤兵,诸将一时大喜。

“秦人为何鸣金?”才放了一轮箭秦军就退了,赵粱觉得很奇怪。

“这……”谁也不知道秦人为何鸣金,可一会见骑军骑手全都下马,众人才觉得嗓子有些发干,秦军这是要步战啊。

李信鸣金的原因确实是要武骑士步战。以武骑士的骑射水平,攻十天也未必能破赵军战阵,唯有下马步战才能快速击溃赵军,堵住赵王登舟之路,而这,正是赵军最担心的。

“请大王与相邦登舟,晚之悔矣。”赵葱揖道,他不止一次这样建议。

“君上,我至平原津已两日,齐人仍不准我入境,此当不与我相盟也。君上何必信如尾生,抱柱而死?”颜聚本是齐人,对齐国自然了解。赵王欲入齐国会盟,河对岸的齐将再怎么也应该先迎赵王入境,然后再快马通报齐王,现在不让入境,根本就不是没有收到王命,而是收到了不让赵王入境的王命。

齐人的心思赵粱如何不知,他只是对这次会盟太过太过看重罢了。颜聚说完他终于太息一声,道:“走!”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懊恼的了。熊荆当日就离高唐而去,他不是往东从穆陵关返楚,而是北上至平原津,打算乘战舟逆河经大梁返楚。

战舟是信鸽召唤的,信鸽从高唐飞至郢都,郢都大司马府见信后命令大梁北城的舟师入大河南下至平原津。救助被困于此的赵王是一,接熊荆等人返楚是二。

一行人赶到平原津时,河对岸的赵人已撤得无影无踪。陆离镜里能看到津渡被火烧得焦黑,河滩上还有一些尸首。

“大王何以要与齐人解娉?楚齐两国姻盟不易。若两国解娉,秦人得益也。”熊荆面色不愉的坐在车上,屈光、靳以坐在外侧,一路上他们都在劝熊荆不要意气用事。

“役夫之女也是役夫,芈姓血统高贵,岂能以役夫为妻?”熊荆一般不答话,只当两人是苍蝇嗡鸣,不时才答这么一句两句,让两人无言以对。

“大王此言差矣。齐人乃妫姓,妫姓乃舜帝之后……”靳以是太宰,两国解娉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他都要设法挽回的。

“返都后不佞以为楚国要议立血统之法。”熊荆根本就没理靳以,只对成介说话。“怯弱之人、无信之人今后不得姓芈。”

“臣敬受命。”成介立即答应。他知道此时熊荆正处于深深的挫败中。本来三国会盟是不报什么希望的,可齐王为服食不死药,满口答应三国会盟,现在倒好,秦国攻赵,又借口不与赵国会盟,弄得大王如此不悦。

好在秦国现在攻伐的是赵国,三国不盟短时内对楚国并无大害。只是三国不盟今后如何阻挡秦国灭诸国一天下?难道真的只能靠楚国自己?

成介目光转换,刚好对上熊荆看过来的目光,他心中一动,不由道:“大王,臣以为今后不当再抱会盟合纵之想,楚人只能依仗楚人自己。”

经历此事,熊荆因齐王答应会盟而漂浮起来的心思逐渐沉淀。秦国能够做大、能在秦始皇执政后的十几年扫灭诸国、一统天下,大半是因为关东诸侯惧秦。惧秦从而贿秦,贿秦后秦国贪欲更足,终有一统天下的想法。

“成敖以为赵人如何?”大河就在车外,河水浩荡东去,熊荆不免想起了赵人。

“秦国伐赵,赵人可信,秦国不伐赵,赵人不可信。”成介的回答让熊荆忍不住失笑。

前年自己求赵国出兵时,赵国只出了船。是因为赵国攻燕缺少甲士?不是。攻燕的主力是李牧的代郡军,邯郸的赵军最少有十万大军可以调动,但赵人就是不出兵。

赵人也担心得罪秦国,他们就盼望着秦国一直伐楚,永不伐赵。然而秦人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打不过就讨好、会盟、反间,打得过就得寸进尺、欲壑难填,被楚国舟师克制住了的秦军最终转而伐赵。

“从今以后邦交之事由诸敖行之。”熊荆只觉得自己倦了,更觉得孤单。因为天下之大,楚国没有半个朋友。齐国这样的大国,还不如西瓯那样的部落。

诸越不知道秦国的强大吗?即便以前不知道,前年参战之后也应该知道。可敌人强大和自己反抗有什么关系?因为敌人强大就不反抗,因为敌人弱小就反抗?

楚人有楚人的尊严,越人也有越人的骄傲;楚人按照楚人的传统生活,越人自然也遵守自己的习俗。若非心甘情愿,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强迫楚人越人去改变,如果要,那就是战争。

只要大河没有冰封,楚国舟师就可以在大河上横行无阻。看见熊荆的王旗在战舟上飘扬,即便大河已是秦国的内河,沿途的秦国舟楫也纷纷避让。晚上在河滩上落锚,所在县的县令还送来粟米和猪羊。这当然是古礼,送礼的秦国县令恭恭敬敬,送完就离去。

第三日到鸿沟口,红牼率领的舟师已经等在那里,入鸿沟到圃田泽,舟师的戒备才有些松懈。可坏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来,从郢都赶来的郦且、勿畀我相告:就在这几天,围攻武城、平阳的那支秦军在平阳城下大破赵军,杀赵将扈辄,斩首六万。

“秦以举国之兵三路伐赵,赵危矣!请大王速速出兵救赵。”大梁北城,廉颇一见到熊荆就是大拜,熊荆赶忙将他扶起。

廉颇越来越老,念及昔日他倾囊相授,言传身教,熊荆竟然不知如何相对。

“信平君请稍安。”熊荆失神,成介在一边说话。“齐国不欲与赵国为盟,故大王……”

“齐人,弱矣。”廉颇对齐人的观感一直就没好过。“善计谋,好私斗,怯公战……”

“老师……”熊荆苦笑。不止一个人说齐人不善战,可他就是不信,跑过去齐人食言,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老师请听学生一言,”熊荆安抚焦急中的廉颇。“秦伐赵非为夺地,乃为灭国。”

一提灭国廉颇又坐不住了,熊荆又把他拉住,再道:“老师请听学生一言、请听学生一言!既是灭国,便不当计一城一地之失,而当计秦赵两国之国力、之战略,甚至当计天下之大局。赵亡便是魏亡,魏亡不是齐亡就是楚亡。天下倾覆,就在这十几年间。若不能从长计议、小心斟酌,天下诸国皆亡于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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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溃堤

战场上沙尘再起,滚滚尘土不再是由南而北,而是由北而南。中军阵列犹如长堤,一旦溃堤那就大势已去,难以挽回。秦军的溃骑、楚军的龙骑、秦军的溃卒、浮桥前的楚军甲士,阵破后这些人全都往南倒卷,带起漫天的沙尘。

国尉府谋士不想决战只想阻击,这才把数十万大军的会战缩小成为几万骑兵的对决。这不能说是一个错误,拥有炮兵的楚军只要渡过渭水,会战不会有太多的悬念。只有把楚军死死顶在渭水以北,秦军才能获得战争的胜利。

然而这样的企图一旦破产,未发挥自己全部的兵力优势,战术优势又不如楚军的骑军一旦战败,秦军也就败了。几十万步卒绝大多人一矛未刺,就因为溃骑狼狈的乌龙和楚军骑兵犀利的冲锋而阵溃。

赵政目光已经不在熊荆身上,他死死盯着全线皆崩、沙尘漫天的中军阵列,眼睁睁看着秦军溃阵。他浑身颤抖着,这是气氛,也是恐惧。

“我军已溃,大王速走!”卫缭的戎车奔至赵政身前,随即横转,将前路挡住。奔下戎车差点跌倒的他知道赵政的心思,又大喊道:“大王还要灭四国、一天下,岂能死于此地!”

“大王速走!”抢在卫缭前面,赵勇抓住了赤骥的缰绳,回转后他的剑直接往马臀上刺了一剑,受创的赤骥狂跳嘶鸣,载着马上的赵政放足狂奔。

赵政返走,他身边的仆臣跟着他疾走,招风的遮阳华盖已经扔了,唯有常旗跟在赤骥身后,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逆风移动。

杀了赵政,一切就可以结束;秦军如果不攻伐,天下少有攻伐。熊荆不顾生死单骑突击正是为此,然而赵勇派出的那些戎车不断给他制造障碍,他只能在戎车间左右穿行,等穿出这些戎车,赵政已经返身而走,不甘的他大喊道:“赵政!赵政!赵政……”

喊声中他似乎看到了赵政回头,然而赵政还是越行越远,成列成列的卫卒更护住了身后。

“不好!”因为戎车的阻碍,庄去疾、妫景、成夔等人离熊荆只有一、二十步。卫卒阵后,成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弓正缓缓举起,箭已经上弦。他纵身一跃跳下马,还未落地长弓便已在手,箭矢则在弦。卫卒阵后,弓拉满,箭离弦,屏住呼吸的成夔手指一松,箭矢也离弦。可惜他来不及看结果,身后龙骑奔来,‘砰’的一声将他撞飞。

冲阵后熊荆打开了面甲,突然发现左侧箭矢飞来已晚,他的臂盾来不及举起,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中箭时,旁侧黑影一闪而过,飞来的那支羽箭擦着他的鼻梁偏转,火辣辣留下了一道血槽。

“大王!”熊荆要返身回看时,庄去疾冲上来了,他的呼喊里带着些责怪,责怪熊荆如此鲁莽,不顾性命的单骑疾冲。

“不佞无恙。”刚刚死里逃生的熊荆自知有错,他随即指向两侧彻底阵溃的秦军,笑着道:“秦军败矣!”

如果说中军阵溃后预备队还有稳住阵脚的可能,那么几十万秦军亲眼目睹赵政的常旗往后急退,战败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中军阵列全溃,士卒疾奔逃命,左右两军的蒙恬与杨端和虽然极力想稳住阵列,但他们麾下都是老弱之卒,中军一溃散士卒跟着溃,大王逃命士卒还没有逃命,屯长、百将就已经逃命。

几十万的大军一旦陷入混乱,就会像洪水一样无可驾驭,泛滥成灾。洪水南侵吞噬一切,覆盖此前的秦军营垒。这些营垒正如楚军侦骑所侦查的那样,帐幕中不但有壕沟,还有土墙。驻守于此的秦卒本想让溃军驻足,但慌不择路中,前方溃卒毫无例外的被后方溃卒挤下了壕沟,当呼号的溃卒把壕沟填满时,溃卒又涌至下一道壕沟面前。

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战斗,只有单纯的赶羊,还能战斗的五千楚军骑兵赶羊一样赶着溃军南去。卸下重甲的楚军步卒则一路跟进,最开始他们还刺杀那些掉队的秦卒,到最后溃卒太多杀不过来,遂放弃这些人往前疾奔,去追前方更多的溃卒。

渭南桥头,此前两军厮杀的战场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旗帜、兵甲、尸体和伤患。此前秦军巨大的营垒全被踏平,东南风吹拂下,破碎的帐幕敞开着,像是破开了腔腹的尸体。辎重的缴获极为丰富,秦军三万多骑兵,需要的马料远超楚军。粟米也多不甚数,溃败时秦人来不及焚烧这些物资,现在全归楚军所有。

“务要告知大王,不可穷追。”庄无地道。他嘱咐后话意未完,目光紧紧盯在沙盘上。

此时楚军幕府已在渭南再度展开,沙盘换成更大的式样,从渭北的咸阳城到出秦岭的辋川口,从灞水东面的骊山到西面沣水西侧的丰邑,全都都展现在沙盘上。秦军溃败,往南奔逃等于是迎向从灞上赶来的南阳楚军,只能往东或者往西。

灞桥实际就在战场正东,既然灞桥在战场正东,往北溃退的赵政如果南逃后转折往东,那就要渡过浐水和灞水,楚军如果能抢先占领两水上的桥梁,就能阻止秦王东逃。

而往西,往西河流众多,有潏水、有灵沼、有沣水,另外还有镐池(汉朝昆明湖之北)。河流渡河并不便捷。但这一片是周人丰镐所在地,宫室城邑甚多,秦王如果走散了,说不定会往西而去。

“请大王速速遣人抢占浐水、灞水之桥,不使秦王东去。若有余力,当占丰镐二邑。”思虑之后,在一干谋士的点头下,庄无地极为缓慢的吩咐。众谋士不担心秦王西逃,只担心让他东逃。东逃与李信、王剪率领的秦军汇合,楚军又要与秦军决战。那时候七月将尽,丹水水落,靠水路运输粮秣辎重的楚军后勤一断,只能退回秦岭以南。

奔出渭南幕府的令骑追着最后一批步卒南去,事实上这时候楚军占领了浐水上的桥梁,因为庄去疾等人的阻拦,熊荆只能在浐水以西注视着正在攻杀灞水桥梁的妫景等人。

浐水和灞水在北面不远相汇,这个锐角三角形两侧搭着十数道桥梁。行动缓慢的秦军步卒还在后方,行动迅速的溃骑已冲到了这里。或许因为知道桥梁的意义,浐水桥丢失后,秦骑死守灞水桥——灞水桥如果丢了,大军无法撤到灞水以东,几十万人将全死在这里。

“龙骑之威,秦人不敌也。”秦军溃败的时候,章邯率领的十五万秦军全军覆没。东野固的亲信东野革骑着一匹狄马,就站在熊荆身旁。

因为秦人夯筑堤坝,辋川之内已成水泽。东野固率领的楚军只能像当日熊荆一样,从辋川以西的山脊进入白鹿塬,与章邯率领的十五万人在白鹿塬上决战。章邯再败就要族诛,秦军也是力战,可还是挡不住楚军的夷矛冲锋。

决战后大军正在全速赶来与熊荆汇合,率领骑兵的东野革速度更快,正是他们从白鹿塬方向猛击死守浐水浮桥的秦军骑兵,浐水浮桥才被快速拿下。

即便是楚军骑将,也不是都有龙骑可骑,东野革胯下的战马就是一匹狄马,站在浐水西岸比其他人矮了一个头。听闻他羡慕的声音,熊荆微微摇头。唯武器论是要不得的,龙马虽好,也要会用。只是武器又包含在战术之中,更先进的战术只要使用合理,必然完败落后的战术。唯武器论不提倡,但唯战术论应该提倡。

“报——!”骑将急来,直奔熊荆身前。“禀告大王,臣等未见秦王。”

“报——、报——!”更响亮的声音,诸人见后眼前一亮,一名侦骑举着断了旗杆的常旗疾奔而来,因为太低风吹不起来,红色的旗尾都落到了地上。

“秦王何在?!”景胜抢先喝问。

“禀大王,唯见秦王常旗置于地,不见秦王何在。”侦骑也不过是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常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何处所见?”熊荆问道。

“在西面三十里。”侦骑指着西面一个地方,他是从那里过来的。

“地图。”熊荆吩咐左右。

阻拦东野固的秦军被击溃,那从沣水到灞水、从渭水到秦岭,这个东西宽约七十里,南北长约一百里的梯形区域已在楚军的掌握之中。几十万秦军不搜杀,他们也会饿死,赵政是要搜杀的,但在搜杀之前,必要堵死沣水一线。

“景胜?”熊荆大喊。

“臣在!”景胜正看着妫景的骑一师进攻灞水上的浮桥。地方太窄,骑一师几百名骑兵都没办法摆开,他不得不在一边看着。

“去此处,以阻秦人渡水。”熊荆重重指向西面的丰镐。在景胜要走时又嘱咐了一句:“若能生擒,那便生擒,不可辱之;若不能……,即杀之,带回尸身。”

“臣敬受命!”君王有君王的礼仪,善待别国君王,就是善待熊荆自己。景胜完全理解熊荆的意思,他揖礼后率人急急西去。

第九十二章 天子

寺人把一切说明白时,站在六英宫的高台上,已经能望见东城燃起的熊熊火焰和冲天黑烟。王后是后宫之主,也是一国之母。祭戎之事决定不了,维护家国的安宁还是其一贯以来的责任。赵政如果回来,看到整个咸阳城变成了焦土,必然会勃然大怒。

“速遣人救火!速遣人救火!”芈蒨眼泪未干,急命人去救火。寺人还未奔下台阶,又有人疾奔而至,“禀王后,彼等、彼等……”

奔来是个卫尉图的亲信,叫荒。他身上带血,这个模样一出现,堂内侍女便吓得惊呼。熊荆昨日一番话让芈蒨更加重视卫卒以及率领卫卒的卫尉之将,昨日除了命王宫太医医治卫卒伤患,又赐出一大批锦缎金银,正因为有这些赐予,芈蒨没有像侍女那样害怕。

“何事?”她抹干眼泪,看着跪在身前的荒。

“禀王后,墨家乱徒已入王城,王城危矣!”荒急道。他刚才说不出话不说因为焦急,而是因为一言难尽。墨家在秦国并未受到严格禁止,军中一些士卒就是墨者,卫卒亦然。王城城墙高耸,乱徒能进入王城,那是因为有人打开了城门。

“那当如何?图将军……”卫尉图伤重就医,芈蒨刚提起他又住口。

“蒲将军已在路门驻防,若是不能相阻,蒲将军请王后出城暂避。”秦军出兵灞上,城内能战之卒皆从军,不能战之卒则输运粮秣。楚军攻入咸阳,将留守的最后一点力量打烂。咸阳城虽然回到秦人手中,可只要愿意,一个旅的楚军就能再度拔下这座方八十里的大城。

“不可。”芈蒨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她若是只为自己,自然可以出城暂避,可她是王后,必须对全城、全寝的人负责,她只能留在这里。

“王后,”发生这么多事,尚吾这时出现在西室总章。“请王后遣老僕至楚军军中,请楚军以救。王后是楚王之媭,楚王焉有不救之理?”

“王后……”尚吾想请楚军再度入城,身为卫卒之将的荒知道这确是一个靠谱的主意,可内心本能的排斥。咸阳已被楚军拔下过一次,难道还要让楚军拔下第二次?

“善。行之。”尚吾一提起楚王,芈蒨顿时想到了丈夫,她不求弟弟放过丈夫,但希望弟弟不要杀他。即便把他押去郢都作为人质,十年、二十年,夫妻也总有相见之日。

咸阳王城中芈蒨决定让尚吾出城,王城北面的少府,早前踌躇满志的燕无佚等人已不知所措。利用孩童为侯谍是墨家的习惯,墨家同情庶民,对庶民有一种天生的喜爱,但孩童侯谍不能像楚军侦骑那样一日奔驰百里,在侯谍网没有密布的时候,他对咸阳内的情况所知甚少。

十万人入城,然而咸阳城内无粟,于是全军——如果这能称之为军的话——就乱了。工匠多是墨者,但工匠之外的城旦、隶臣并不是墨者。腹中饥饿犹如火烧,这些城旦隶臣忍不住全城寻觅粟米菽麦,凡是能吃的,先抢过来吃了再说。

抢食、失火,混乱让人失去理智,强奸杀人紧随其后。而咸阳城中并没有什么力量阻止他们行凶,知道城内现状的官吏谁也不敢出门,只躲在家里瑟瑟发抖。有力量制止这场混乱的是带领城旦隶臣入城的墨家自己,但能制止和要制止是两回事。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今其夺食杀人,若不能止,咸阳毁矣。”叶隧作为燕无佚的亲信,直言乱徒之害。“大王若返,知咸阳毁于我等之手,必怒也。”

“哼!”钜子之下还有很多正长。正长是墨家提倡的治民之长,在墨家里,正长就是墨家的长老,每个长老都有数百上千名亲信弟子。叶隧劝燕无佚下令制止乱徒,同为正长的田戾却冷笑,他不屑道:“我闻秦军败矣,大王如何返城?”

“秦军败矣?!”包括燕无佚在内,一干人都极度吃惊。燕无佚盯着田戾,“果真如此?”

“我岂敢哄骗钜子?!”田戾大声道。“有墨者于王宫听闻此讯,说是秦军大败,大王不知所终。窃以为,秦国将亡,既然将亡,我当借机而起,十万众乃我之资,怎可饿毙街头?”

与先前诸子相似,墨家是个有理想的学派,但与诸子不同,它又是一个有组织、有武装的团体。然而生不逢时,战国早期天下还留存论出身、别贵庶的风气,墨家没办法崛起,等到了战国中期,诸国开始变法,君王权力大增,墨家又被王权打压。因为吴起之祸,当时的钜子孟胜因不想失信于楚国阳城君,更为‘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遂与诸弟子赴死。

孟胜之后墨家虽然名声大震,却因此损失了一批精英,还被列国当中对内管束最松、管理也最乱的楚国驱逐,不是雌伏各地,就是往西避入秦国。虽然没有明面上反对君主,但墨家的理想与君主的理性是不一样的,墨家尚贤,天子是由天下贤者担任的。

秦王的理想并不全是墨家的理想,如今秦军已败,秦王或死,秦国危在旦夕,既有十万部众,墨家大可以抛开秦国,借机起势。这样的想法墨家早已有之,墨翟死后墨分为三,最隐秘的用意便是如此。可是田戾想法太过大胆,大胆到燕无佚也多看了他几眼。

“不可!”叶隧在内,几个正长连连摇头。“李信、王剪大军在外,荆人虽败秦军,秦国不绝也。荆人所占仅商於之南数郡,并不伤秦国根基。”

“王后乃荆王之姊,若能说动荆王扶立扶苏为王,有荆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田戾有坐探在王宫,自己当然有更多的考量,虽然这样的大胆的想法让人闻之色变。他再道:“李信、王剪之军俱在函谷关外,然其家眷却在咸阳城中。若荆王允诺我等,立扶苏为王,可以新王之令速命函谷关阻彼等入关,再以彼等家眷相胁,如此,关中尽为我所得也。”

田戾一如燕无佚,麻衣草履,面色黝黑。他最后那番话说出时,诸人已经不是色变,而是巨震。函谷关天下雄关,最近攻破还是六十七年齐魏韩三国合纵,不过那一次三国攻了三年,死伤十数万士卒才勉强攻下。攻下函谷关不等于进入了关中,函谷关以西还有桃林塞。

如果能与楚国迅速苟合,封锁函谷关的同时再以家眷胁迫李信、王剪这些将率,秦国很快就会安定。而扶苏年纪尚幼,墨家有十几年的时间经营秦国——有谁能比法算更了解秦国的现状,必能灭诸国而一天下,最终实现墨家的理想。

“然城东失火也。”叶隧呆呆的说了一句,他已经忘记杀人不死了。

“失火又如何?”田戾道。“悉封关东之道,彼等怎知家眷已亡。”

“赵氏之人若何?”另一个正长高声想问,“赵氏之宗尚在,我若篡国,彼等必反。”

“必反又如何?若秦卒皆为我等弟子,彼等何反?”田戾反问。“秦国非荆国,赵氏非芈姓,赵氏之宗早朽矣。钜子,时不待我。此时荆人新胜秦军,此时相谈,事可成也。失此良机,李信王剪率军入关中,大势去也。”

田戾两句是对燕无佚说的,他见燕无佚还在犹豫,突然跪下大拜顿首,喊道:“钜子大贤,我愿奉钜子为天子!”

“你……”燕无佚闻言脑门轰隆一记,如中爆雷。

儒家尚礼,贵人永是贵人,庶民永远是庶民;墨家尚贤,天子、君王、三公、乡长、里长、正长,皆是有贤者居之。既然如此,钜子为何不能做天子?!

燕无佚失去思考的能力,在场十多名正长闻言身躯再震,几个见势快一如田戾那样大拜顿首,喊道:“我等愿奉钜子为天子!”

“我等、我等愿奉钜子为天子!”十多个正长全部大拜,落在最后面的竟然是与燕无佚平时最亲密的叶隧。

脑中正翻天覆地的燕无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墨家尚贤,墨家还尚同。叶隧的表现显然不尚同,不尚同就会破坏墨家大义、破坏天下大义,这是罪人,要严惩。

关中空虚,空虚的关中又以咸阳最空虚。秦军新败,拥徒十万、占据咸阳的墨家已成为一支决定性的力量。正在抓捕赵政、围剿秦军的熊荆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得到几个不太好的消息:蒙恬率领的右军残军涉水而渡,已在灞水以东;左军杨端和也是如此,他率领的秦军左军没有北逃,而是直接西进,建制保存的最为完整。

再就是秦王赵政,他是往北逃的,然而直到现在下春时分,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好像直接消失了,要不就死在乱军之中。不过后面这个猜测熊荆直觉上就不相信。

赵政会死于乱军?这怎么可能!秦国虽然都是弱民,但基干仍然很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秦国还未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走狗与良弓皆在,怎么可能弱?那些走狗会拼死护住赵政,赵政一死,他们的饭碗也就没了,怎么可能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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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乱徒

而赵政不死,以秦国的国力,不待明年,今年就会卷土重来。然后就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消耗战。如今秦军几乎灭亡了赵国,燕地和代地存留的赵军士卒很少,可能不超过十万。凭这点士卒不要说反攻,能维持住就不错了。天下之大,秦国已占其三。真要陷入漫长的消耗战,损失的是将是楚国而非秦国。

天色昏暗,整座陈郢好似鬼城,刚入城门项燕就闻到一股尸臭味。越靠近王城这股气味越明显。好在入住的地方不是王城,是王城后面的大市。

得知楚军未袭敖仓,十几万楚军大半住在城里,睡秦魏两军留下的军帐,吃秦魏两军留下的粟米,这时候熊荆才慢慢知道一个月来外面发生的事情。

在项燕的描述下,秦国确实是为自己来的,秦王口中的会盟对象是新王不是自己。如果不痛击秦国,形成再次合纵的局面——哪怕这种局面是假的,秦国将继续攻伐楚国。

齐国割让下邳以北都不动心,齐王实在是太胆小了,或者说秦国实在是太吓人了。但联齐不能反复,还必须继续,总有那么一天齐王会大胆一回。

国内县公邑尹真是反了天,还有阳文君这个混蛋。如果秦国伐楚的目的是为自己,那么他必定很早就与秦国有所勾结。秦军负责围城,他则负责内乱,目的自然是使楚国再次走上亲秦的道路,这其实也是华阳太后、昌平君一直希望的。

当年楚秦同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从楚成王、秦穆公起,两国就开始联姻,迄今已近四百年。如此久远的联姻使得楚国一直在联秦、联齐中摇摆、失策。怀王、襄王为此付出足够代价后,国内一些人依旧对秦国抱有幻想,无视秦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淳朴的秦国。

联齐是楚国今后不可动摇的国策,但楚国毫无疑问的会成为齐国的西面屏障,不断遭受秦军攻伐。这也是没有办法事情,地理位置决定楚国必须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春秋时期地理位置决定秦国必然楚国的侧翼盟友,共同对付强大的晋国。

秦、齐是楚国外交战略的关键,被秦国东郡阻隔于黄河北岸的赵国只能成为一支孤军,除非楚军真能变成为大司马府所规划的水上陆军。只是黄河不比长江,航道很不固定,冬季冷的时候还会结冰,春天冰冰化冰凌又塞河,无法行舟。

外交如此,内政则是一塌糊涂,县邑竟敢不派兵勤王,等同谋反。以誉士代县卒,肯定会造成楚国行政组织在某一个时间段瘫痪,甚至爆发内乱,可熊荆没想到居然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该怎么处置这些县公邑尹是一个棘手问题。

不杀,以后只要时机得当,这些估计又要故态复萌,进而造成政局动荡;杀了,这些老狐狸又以公族的名义派了兵,怎么杀?他们等于是封君,县邑经营多年,手底下还有县卒,真逼反了跑到秦国,日后帮秦军带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群臣商议之时,项燕提到了若敖氏之后若敖独行,赞其先锋之功。说到若敖氏熊荆心有戚戚,苗贲皇对楚国带来的危害还是小的,苗贲皇不过是让楚军输掉了鄢陵之战而已,继他之后的屈巫教会吴人车战,使吴国成为楚国的劲敌;再后的伍子胥率吴军攻入纪郢,楚国差点就此灭国;还有白公胜之后白起一剑斩下,楚国断成东西两截,痛失族地祖陵。

楚国八百年,每一次贵族倾轧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而每一次贵族倾轧的背景都是王权扩张。只是,新政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扩张王权,而是强大公族,让他们重拾被他们抛弃的勇武,这难道也错了吗?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勇气再次勇武起来,只能睡在软榻上,听着靡靡之音,拥着美人苟延残喘?

熊荆一夜未眠,次日本该早起的他醒了一下,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等到中午他才起身洗漱。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春风徐徐吹来,弄得他连打瞌睡。没有咖啡的时代,他只能猛喝几口浓茶压压困意,然而茶喝多了又会缺钙,他不得不吩咐长姜晚上吃豆腐。

豆腐源于接骨的石膏,找到石膏的熊荆不自觉想起来豆腐。中学化学课有这个实验,酒精灯把豆浆加热到八十度再加入饱和石膏水,豆浆就会凝固,滤布包起来冷却就是一块豆腐。围城的时候即便有石膏豆浆,他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豆腐,现在不围城了,他恨不得一天吃成个胖子——为了表示与同士卒共甘苦,几个月的粟米酱菜吃的他快要疯了。

大王睡到中午晚上有煎豆腐吃,同样一夜未睡的项燕等人一直熬到中午也没有休息。与前年秦军骑兵屏绝整个战场不同,现在楚国骑兵完胜秦骑兵,从昨夜开始便不断有讯报传来。得知六十里外还有另一支秦军后,项燕很担心他们会杀回来。

“见过大王。”一入幕府,士卒谋士将帅便对熊荆行礼,没有人在意大王睡懒觉。

“免礼。”熊荆呼了口气。“秦军如何?”

“禀告大王,秦军弃柽城而不守,已在魏境鬼阎。”项燕请告道,他又补充了一个消息:“昨夜被俘魏将告之,秦军王剪率五万大军救燕,故秦军与战之卒不过十万。”

“十万?”熊荆沉默。十万确实太少,可加上王剪那五万,这已是十五万了。

“然也。大王勇武,秦魏两军为攻陈郢伤亡十数万之巨,城外葬坑遍地。”项燕不无敬佩的看着熊荆。攻城战如此惨烈,也只有二十多年前的邯郸之战可以并论了。

“这是廉卿之攻,不佞只是个看的。”熊荆提到廉颇让项燕脸色微变,他心里暗笑嘴上却道:“然若无项卿相救,不佞也好,廉卿也好,四万士卒肯定战死陈郢。”

“臣不敢,臣勤王来迟,还请大王赎罪。”项燕又揖,他在项城停留,真要追究这是死罪。

“项卿何罪之有?”熊荆笑起。项燕驻留项城不进之事他已听闻,以当时的局势,项燕还真决定着他的小命。既然项燕已经做了选择,他也就无心追究他当时的犹豫。

“秦人狡诈,我军兵力不足,项卿暂时受其蒙蔽而已。”熊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他问道:“昨日一战,我军伤几何、亡几何,还剩战卒几何,会划桨者又有几何?”

熊荆之问自然是为了袭击敖仓,项燕闻言精神大振,他道:“禀告大王,我军昨日伤一万四千余人,亡四千八百余人,并陈郢之师,可战之卒有十六万,会划桨之卒有四万五千余。”

“居然三伤一死?”熊荆嘀咕了一句。大司马府作战司的报告认为势均力敌的战斗、胜利的战斗伤亡比大概是五比一,没想到现在真降到了三比一。

“禀大王:此钜甲之故也。”有些事不提没有人关注,只有模糊印象,大司马府去年开始关注伤亡比、非战损率、敌我交换比后,彭宗这个军司马脑子里也开始有这些概念。

“确是钜甲之故。”项燕也道,他早上巡视了全军,士卒仍然着甲,几乎件件甲衣都有伤痕。“昨日阵战极烈,魏军阵溃时,秦军锐士几欲破我左军,好在士卒着有钜甲,铜铍不破。”

“一年后再战,楚军必人人钜甲。”熊荆很自信的道,言辞间有那么一种丰收的喜悦。“去看看伤卒吧。”他喜悦完又想到了伤兵,“若有事边行边谈。”

“大王仁也。”项燕感慨了一句。在他的印象中,伤兵营污秽遍地,惨叫连连。不说君王,便是主将也不敢亲往,那可是疫病之地,一不小心主将染疾那就得不偿失了。

熊荆与项燕同去伤卒营,彭宗本想劝阻,但见熊荆身后左右史官全无反应,也就忍下了。为了减少伤员的搬动,伤卒营就在昨日游阙的位置,不同的是外面围了一圈帷帐,里面是幕府那样的巨大军幕。离营很远彭宗就闻到一股酒味,熊荆和项燕也嗅到了酒味,几个人正处于伤卒营的下风位置。

“用酒消毒而已。”项燕彭宗不会骑马,只能立乘于戎车,熊荆控制马速稍微走在前面。

“酒可消毒?”项燕对这些东西全然不懂,熊荆也解释不了太多,只能一笑了之。

众人入营后酒味反而消失,里面伤卒情绪安定,他们正在晒太阳,身着赤袍的巫觋忙忙碌碌。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汝等养伤。”随同熊荆入营的几个大嗓门喊道。只是陈郢守军知道这条规矩,这些人根本不明白‘勿以王在’是什么意思。他们一个个忍痛伏地行礼,喊着拜见大王,看得熊荆一阵头疼。

“不须行礼!”大嗓门又喊,可行礼的伤卒越来越多。

“敢行礼者,斩。”熊荆不得不装了一回恶人,此令之后,伤卒不敢行礼,可脸上全是困惑。

第九十四章 也配

“我军大败,乱军中大王唯口述。”田戾的弟子许午,说话时脸上全是笑意。“夫子入城,正为王后、扶苏长公子而来,怎奈城中荆人侯谍甚多,趁乱纵火,方酿如此大祸。”

“弗信。”若说之前芈蒨还有些期盼,听闻此人将城中失火归罪于王弟和楚人,她就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此人要么是有意冤枉,要么就是信口开河,这两者都不能让她相信。

“大王焦急,此时正在城外待王后和扶苏长公子,若我等去晚,荆人寻至,大王必有不测。”许午再道,目光打量明堂中诸人。除了一个詹事,几个宫女、寺人,堂中再无他人,唯堂后大室拉着帷幕,谁也不知道帷幕里藏着什么。

“若大王确在城外,请大王先赴雍城。”见许午打量四周,芈蒨的目光跟着他转。“荆王乃我之弟,前几日未害我与扶苏,再入咸阳亦不害我等。”

“王后谬也!”许午擅长言辞,故而由他劝说芈蒨离宫。“数日前我军未败,荆人自然不敢于咸阳放肆,而今我军败也,彼等再入咸阳,必要劫掠杀戮。王后虽是荆王之姊,然扶苏长公子乃大王长公子。荆王若至,不杀扶苏长公子亦将其掳至荆国为质。”

“舅氏岂会害我?”帷幕后冒出一个童声,扶苏出来了。芈蒨太急,“还不将公子带回西室!”

“母后。”扶苏投身到芈蒨之侧,手里抓着那把匕首。“舅氏言,要孩儿保护母后。”

扶苏远未到分辨善恶的年龄,在芈蒨的有意屏蔽下,更不知秦楚两国有着血海深仇。他本能的感觉到冲入明堂的这些人并非善类,亦非父王派遣而来。扶苏冲出帷幕保护芈蒨,帐幕里最后几十个卫卒在卫尉图带领下亦冲入帷幕,将芈蒨、扶苏护在身后。

“你等未奉王命而攻入王城,此族诛之罪!”那一夜蔡师猛攻皋门,卫尉图伤而未死,熊荆看中他的价值,命令昃离全力救他,伤势才没有感染。

卫卒是秦宫之卫,是赵政最信任的军队,卫尉图能成为卫尉之将,忠诚之外,为人非常细致。城内失火或与墨者无关,但未得王命的他们想趁机带走王后和长公子扶苏,所图非小。

“王后,彼等暗通荆人,乃荆人之侯,万不可轻信。”许午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最后几十个卫卒持剑相拒,王后也不上当,看来只能硬夺了。

“勿伤了王后、扶苏。”田戾已在众弟子甲士身后,一挥袖,众弟子甲士立即上前相搏,金戈之声响起时,芈蒨当即惧怕的闭目。卫卒力战一日,此时不是带伤就是力竭,他们中矛时的惨叫又让芈蒨睁开眼睛。眼见卫卒所剩无几,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道:“止、止——!”

田戾最担心的就是王后和扶苏自刎,听闻她喊止,知道事情必有转机,让众弟子止攻后他道:“王后何谓?出宫见大王否?”

“王后不可!彼等必有图谋。”卫尉图急道,可是现在能站着的卫卒不到十个。

芈蒨看了他一眼,还是点头道:“诺。然你等不可再杀人。”

“我等必不再杀人。”田戾关心的是芈蒨和扶苏,只要芈蒨和扶苏在手,他才有和荆王谈的资本。以荆王上次在咸阳宫的作为看,这个姊姊在他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

“速速备车,请王后与扶苏长公子离宫。”田戾这边吩咐,燕无佚这时候刚刚升阶登堂。两人欣喜还不到一刻钟,一个更好的消息传来:荆王已在咸阳城外。

渭水浮桥仍在,熊荆不惜马力纵马疾奔,一个时辰不到就在咸阳城南。火是从东南角烧起的,城池南面不说吊桥拉起,即便放下吊桥,城内已是烈火熊熊、热浪滔天,他只能循城往西走,看看城西三门是否开启。

外城高七丈二尺,仅仅是骑兵,不要说入墙,就是护城河都过不去。绕着整个咸阳转了大半圈圈,转到了北门时,北中门的侧门微微开启,燎火的照耀下,一干人影走出了出来,走到护城河畔时,其中一个人大声道:“弊人求见大王。”

“你是何人?”深夜寂静,他的话熊荆听得清清楚楚。

“弊人墨家田戾。”城下昏暗,尤其护城池到墙角这一段最为昏暗。百步外的熊荆用陆离镜,才看到燎火下是一张消瘦的、老气横秋的脸,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纵徒放火,墨家何罪?使人行凶,墨家何罪?”听闻来的是墨家之人,熊荆怒火突起。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大火乃天之意也,”城门关闭后,吊桥缓缓放下,田戾大步走在吊桥上,不急不慌的道。众甲士紧跟着他,持兵相卫。

“天意?!”熊荆骑矛直指犹见火光的咸阳城,喝问:“天意还是人祸?”

“墨者并未纵火,此自是上天之罚。”田戾走的很快,百余步的距离一晃便走了一半。熊荆看到大约百余持长兵的甲士跟在他身后,有两人与他并行。

“墨者并未纵火,乱徒纵火也,然乱徒因何而来?”熊荆蔑笑。

“乱徒确因墨家而至咸阳,然数百里无粮,唯咸阳有粮,不致其入咸阳又往何处?城内失火,战之祸天之意也。”田戾道。“东城居者皆官吏,大王之舅、大王之姊,大王之甥,俱已救出。”

既是解释,也是表示手中有料,田戾之言瞬间让熊荆怔住,他忽然觉得田戾的到来并不简单。几年前的墨家刺杀并没有让他真正的恼怒愤恨,仅仅按律惩处了那些墨者。可与田戾这样面对面相谈,他本能的感到厌恶。

“郢师当至何处?”趁着田戾还在几十步外,他问向庄去疾。

“最多渡渭。”庄去疾知道熊荆心里的想法,他必要把王后的家人,蒨公主和扶苏王子夺回。诸人此时在北中门,郢师渡过渭水是在南中门,一南一北,走起来有四十里。

“速告知彼等,不佞在北城。西城而来时,堵住西城三门,任何人不得出城!”熊荆嘱咐道。

田戾疾步走到熊荆马前时,令骑已经奔出,他目光立变,不知道这是何意。然而双方既然已相见,一些话就应该相告。他咳嗽一声,道:“此钜子之徒蒙视。”

田戾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月光下仅能看到此人黔发麻衣,其他什么也看不清。熊荆不喜欢这种黑暗中的交谈,他直接问道:“彼等何在?”

“大王勿忧,新城君、秦王后、秦长公子扶苏,皆无恙也。”蒙视当仁不让的道,田戾已变成了他的配角。

“彼等何在?!”熊荆要听的不是无恙,他要见到人。伴随着他的怒喝,骑矛已指向蒙视。身后庄去疾等人策马上前,将田戾等人围在起来。

“我有绝秦奇计献于大王,大王何至兵戈相见?”蒙视脸上带笑,可心里觉得不妙。出城前他想到了很多结果,可就是没有这样的结果。

“不佞不要奇计,只要亲人。彼等何在?!”百余名甲士保护着田戾和蒙视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他们的阵列很不得体,武器也非常驳杂,近卫骑兵一个冲锋就能破阵。

熊荆打马回转,庄去疾等人会意也回转,这时候一个女声忽然响起:“大王怒令智昏,楚军入关中,不为破秦否?我墨家有奇计可绝秦患,大王为何不听?

大王数破秦军,然秦军却愈战愈多,楚军愈战愈少。长此以往,楚军战卒寡而积粟少,楚国弱矣。既是如此,何不行我墨家之计,永绝秦患?”

说话的是燕居南,身为钜子之女,她的眼界自然和其他人不同。秦楚战事、临淄破齐、四国之盟、入秦夺妻……,大多秦国官吏都不知道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刚才她想尽办法说服父亲让自己出城一见楚王,这才有如此一番话相告,可她怎么也想不到——

“墨家也配!”熊荆听到女声还有些惊讶,因为这个声音有点像芈蒨,细听后才知道女子在说什么,他下意识的回应。

杨朱不拔一毛而利天下,说明他们有毛可拔,是有恒产者;墨家与之相对,提倡兼爱,显然是无恒产者。连孟子都知道无恒产者无恒心,这些无恒心的墨家墨者,又能想出什么奇计?

“击溃彼等!”熊荆策马回奔,他要拿下这几个人,逼问他们芈玹家人、蒨媭扶苏的下落。

钜子是墨家至高无上的存在,‘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这是墨家对门徒的要求。虽然‘上有过则规谏之’,但如何规劝,规劝钜子不听该怎么办?无人知晓。

身为钜子之女,燕居南生下来就被所有人宠着。她并未全部听清‘墨家也配’这四个字,但熊荆话语里的鄙夷和蔑视仿佛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她内心最深处的某种念头彻底打碎。她还未哭泣或像以往那样耍性子,‘哒…哒…哒…哒…’的死亡蹄音已经奔来。

第九十五章 梦醒

墨家善守,然而那不过是守城,结阵野战就不行了,对付骑兵那就更没经验。一干人并未将木柲尾端柱地用脚踩死,而是将长兵握在手里,以对抗猛冲而来的近卫骑兵。

月下二十多骑的冲锋并不壮观,然而高大的黑影疾奔,任谁都要心生恐惧。就在这些甲士睁大着眼睛,想要捅中马上骑兵时,‘嗖嗖’的箭矢突飞而来,夜中不能视物,站在前排一干甲士淬不及防,纷纷中箭惨叫。

“止!”独行客最后令道。之后他箕坐在戎车上,身上犀甲脱下,露出重重包裹绸缎的上身。魏人箭矢造有倒钩,箭矢射在重重绸缎上,破甲后入肉未深,能咬着牙硬拔了出来。

“啊…”每拔一箭都让独行客额头青筋暴起,三箭拔完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

“敢问将军,我军若何?”唐师虽然击溃了魏军,但很快就有更多的敌人杀到。五千楚军不过两师一卒,两名师长此前对独行客还很是不服,此战打完,两人包括旅长卒长,全都服了。

“退至鸿沟近畔,以箭矢为守,再使人…速速告之上将军,若其不信……,便……”独行客撕声说道,伤口仍在流血,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次他都觉得痛。

“报将军,报将军!”人墙外有人大喊,“上将军至矣、至矣!”

独行客冲入魏军军营时,项燕所在的大翼已经在十多里外。看着这群县卒没头没脑的冲进敌营,彭宗不得不一声叹息,道:“惜矣!”

项燕没有做声,依旧举着陆离镜细看战局。军营四周皆是屏遮的魏军军旗,他只能隐约看到魏将在戎车上发号施令。可一会就见魏卒再次溃逃,魏将被独行客斩杀,他不由微笑着点头,道:“不愧是若敖一氏。”

彭宗这时候也发现魏军又溃了,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大声道:“猛如虎也!”

“非猛如斑,还狡如狼。”这时候独行客正高喊着鸣金,而后便是秦军骑兵冲阵攒射。可惜秦人万万没想到这支楚军人人持弓,骑弓就射不过步弓,何况是骑弩,几千武骑士丢下百余人不得不与楚军保持一定的距离。

“斗氏之卒竟然人人善射?”县卒是唐县斗于雉的,故彭宗有此一说。

“然也。”项燕放下了陆离镜,“若非养由基……”

几百年前的若敖氏之叛由项燕听大父提起过,说若敖氏作乱与先君庄王对阵时,正好处于下风,故而连射两箭都未能射中庄王,射第三箭时养由基乘其不备一箭封喉,若敖氏遂大败。

“父亲!看……”项燕还在回想小时候的故事,身边项梁忽然指着陈郢大叫大跳。

“大王?!”陆离镜里,项燕终于看到东城楼腾起的火焰,这是投石机射出的火弹。

“大王?是大王!是大王!”整艘大翼上的将卒都在喊叫,其他舟楫上的士卒们呼喊更是震耳欲聋:“大王未薨、大王未薨也!”

连绵七八里的舟队一阵波动,士卒们又哭又笑,又喊又跳,一些甚至落入水中。这还是小事,舟上皆有会水的舟师士卒,他们入水救援即可,真正让人不安的是不少舟楫彼此相撞——一艘大舿碰撞后居然散了架,裂成两艘单舟,单舟上人人惊慌,又撞上其他舟楫。这可不是几个人落水,而是一舟百余人全部落水。

“大王未薨也!”谁也不关心落水沉舟之事,他们只想快点上岸,速速击溃秦寇救出大王。

舟行十余里并不需要多久,八里长的舟队落锚于东湖湖口之南。因为忌讳楚军荆弩和投石机,秦军骑兵远在四百步之外。楚军陆陆续续的登岸,小舟不足的情况下,一些士卒直接跳下水深至半胸的鸿沟,涉水上岸。太阳升起的时候,鸿沟西畔已军旗招展,登岸的楚军丝毫不乱,他们有条不紊的在三百步外扎寨立营埋灶。十五万对三十余万,士卒最少要食个半饱才能与秦魏大军死战。

“我军十五万,敌军或三十万,故需以一敌二。”趁着造饭的间隙,将帅齐聚项燕幕府。其实并没有什么幕府,这里只有一片空地,筹板就放在地上,项燕站着,诸将围坐。“然大王未薨,我军士气正盛,而敌军攻城半年有余,人人皆疲。”

王城东城楼上的火弹此时已经停了,每个人都相信大王在死守最后的宫室。正因如此,决战刻不容缓。援军已至,秦人必会发起最后的进攻,哪怕是拖延一个时辰,大王也是危险的。

没有说太多鼓劲的话,项燕指着筹板说道,“前岁清水之战,我军薄中厚方,引秦人中军入伏。此战,我当反其道而行之,厚中薄方。中军由邓遂将军五万精卒任之。阵厚二十行,宽两千列。然,正中百列需加一百行。切记!此战左中右三军皆不奔,唯此百列可驰奔迎敌。

右军,由两万公族之卒、两万郢都之卒任之,阵厚二十行,宽两千列;左军,由本将所率三万县卒,一万五千项师任之,阵厚四十行,宽一千一百二十五列;两万王卒为此战游阙,受本将所辖……”

“上将军,我军若何?”独行客是被人扶过来参加战前会议的,其他人都有安排,他这五千人却没有安排。

“唐师可为游阙否?”项燕看了他一眼,不想安排他上阵。

“为何如此?”独行客不服,“上将军轻我唐师?”

“你!”独行客咄咄逼人,项燕还好,彭宗却有些气恼。

项燕不得不道:“唐师若战,只能列于左军。右军有东湖相屏,无惧敌之骑军。左军未习矛阵,厚达四十行亦可为秦军锐士所破。”

“何惧之有?我军便立于军阵最左。”左军最外侧确实是整个军阵最危险的地方,此时己军军阵宽不过五千一百二十五列,敌军即便只有三十万,军阵宽度也会大大超过楚军。右翼因为毗邻东湖无法包抄,左翼却没有这样的地利,占有数量优势的敌军必然是重点攻击左翼。

“然。”项燕见独行客决心已定,不再这件事情上犹豫。“给若敖将军五十万支箭!”

“谢上将军!”五十万支箭听起来很多,实际分到每个人手里不过百支。加上唐师原有的箭矢,每人大概有两百支箭。

“此战……”项燕接起打断的话题,在他的示意下,筹板上的敌我两军开始由谋士推演,推演完毕他高声问道:“你等知否?”

“禀上将军,我等知矣!”筹板上的推演精妙至极,众将心中笃定。

“此战……”楚军战前必卜,彭宗亮出之前占卜的龟甲,道:“我大吉也!”

“天佑大楚,天佑大王!”众将齐声高呼,呼完他们个个揖礼而去,大战终将开始。

第七章

鸿沟之畔军旗招展、炊烟袅袅,火弹在东城楼炸裂时,蒙武便心觉不妙。果然,楚军舟楫尚未靠岸,楚军士卒就争相跳水登岸,而后扎营造饭。鸿沟离外城墙不过四里许,仿制的陆离镜哪怕再不清晰,楚军的动作也看得极为清楚。卒不解甲、伍不立帐,这摆明了是要与自己决一死战。打或者不打,这是个问题。

“项燕不过十五万,请与其一战。”李信也站在陈郢城头,陆离镜里看把楚军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他并不觉得楚军难打,毕竟己方人数处于压倒性优势。

“荆人七成持矛……”鏖战半年,楚军夷矛优势尽显,冯劫想到密密麻麻的矛头就心有余悸。“却不知项燕为何要将持矛之军调至右翼?”

“真与项燕决一雌雄亦当等王剪五万军返陈。”一边的卫缭插言。在他的建议下,蒙武已派人急告王剪,要王剪率五万人速速返回陈城。

“王将军奉王命救燕,已不受大将军之制也,等他他也未必至陈。”李信战意昂扬,这半年攻城战打得非常窝囊,他早就希望能与楚军野战一番,一战而定胜负。“今项燕军刚至,士卒疲也,若能称其立足未稳而战之,我军必胜。”

李信关于王剪的判断并不错误,但他对楚军的预想则全是错的。前年清水之战蒙武对付楚军,是一次接一次的袭扰,搓其锐气才与项燕决战,而非一上来就与其决战。楚人是热血之徒,在他血液燃烧之时与其相斗是下下策,如果可以袭扰他、疲惫他、迟滞他,消磨他的意志、挫伤他的锐气,再与其决战那就事半功倍了。

作为年轻的将领,李信显然没有这样的作战经验,蒙武也不愿当作众人的面教授这些东西,所以他一直沉默。即没有说战,也没有说不战,这时候魏相子季疾步来了。

陈郢外城周长三十里,拔下这样的城池伤亡四、五万人勉强说的过去(这需要忘记外城是被水浸坏的),可攻拔小小王城又伤亡了四、五万人,这就让所有魏军将领很失望了。尤其是前天,楚军铁骑驰骋于王城之内,斩杀半数弩手,更让魏军谈楚变色。

第九十六章 告奸

咸阳北城,游说联合演变成了人质交换;黄河下游的垝津,清晨的第一份讯报从郢都传到了项燕手上,此时他正在站在渡口以南。而在南阳方城,骑着龙马的魏军斥候失望的看到,秦军拔营后并未继续往南,而是转折向东。

决战天下命运的战争,三个相隔千里的战场。然而这些对狼狈逃亡的陷士夏阳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他关心的咸阳城就在百里外,他却只能越行越远,往西而去。

黥面的判断果然正确,陷士不用,秦军必败。队中相熟之人对此早有准备。不过在排兵布阵的时候,全队被安排在了靠近左军的阵列。中军一溃,诸人先是被溃卒裹挟着往南,下午才在黥面的制止下往西。这片地方本来就是王家园囿,林园池泽错乱,走到下半夜乌云遮盖星月,一干人毫无悬念的迷路,等天色微亮才再次认准方向。

“嗟来。”刚刚避过楚军侦骑的黥面手里拿着一叠粝饼,给同袍发饼。

一夜奔波,众人腹中早就饥如火烧,根本不管黥面发的是什么,急急忙忙就往嘴里塞。粝饼是粗粟之饭,夹杂着未舂尽的糠壳,这不是战卒的吃食,这是役夫输运卒的吃食。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抓住饼都是狼吞虎咽。瞎眼吃完一个粝饼,见黥面手里还剩下几个,上前就去抓,黥面手一避,让他抓了个空。“欲何如?”

“饼,我要食饼。”瞎眼再抓,还是落空。

“一人一饼,再多无有。”要不是人多力量大,黥面并不想与瞎眼等人结伴而行。

“彼等力不如我,既剩,我当多食。”见黥面将粝饼包好背在背上,瞎眼嘴角流水,还想争夺。

“敢!”黥面怒斥,将他一把推开。

“汝等早存逃亡之心,便不惧我告奸?”夏日的清晨还很凉爽,但瞎眼一句话将让气温提至沸腾。黥面、夏阳、黑须、甄……,一干人皆色变。

“杀了彼等!”黑须拔剑,甄等人也振矛上前,黥面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有拔剑。唯有夏阳嘴里喃喃,昨天一干人还亲如兄弟,今日就因为几个粝饼翻脸。他把自己吃剩的半个饼举起来走上前,道:“食我饼!食我饼……”

“去!”瞎眼身边的一个陷士对着夏阳踹了一脚,他一跤跌在地上。黑须大吼道:“竖子尔敢!”他剑一扔,拾起地上一把短戈就欺身上前。

眼看双方就要拼杀混战,本以为无人的灌木林里忽然闪出一排士卒,为首之将沉喝道:“止!”

秦国鼓励告奸,并为告奸制定丰厚的奖赏。聪慧一点的人根本不上战场,不靠割首级升爵,而是靠告奸升爵。后世若真有人到秦朝,最适合的爬升之路就是告奸,而不是冒着病死、庾死、战死,甚至被同袍戕害的风险去战场上抢人头。

比如嫪毐,他王宫里的一个假寺人能封为长信侯,几乎与吕不韦同级,靠的是什么?靠斩获首级?靠野论盈论、攻城论盈?当然不是。他能封侯靠的就是告奸。

不过这种升爵方式不太适合不识字的黔首,他们不懂秦律,不知道什么违法什么不违法,也不知道怎么告奸——告奸收益如此之大,为了防止大家乱告一通,秦律规定诬告反坐。话都说不条理的黔首想告奸也告不了。

瞎眼幸运,他一路观察下来,发现黥面等人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也就暗暗记下。一旦到了城邑或者回到军营,他就要告黥面等人逃亡。到底还是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的黔首,心里藏不住事,刚刚饿急了他拿这件事威胁黥面,众人顿时怒了。

以秦律,临阵脱逃是死罪。秦律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严惩团伙犯罪。同样是犯罪,五人以下和五人以上的惩罚有天壤之别。黥面、黑须、夏阳、甄、达,这就已经满了五人,加上尸和敞,已是七人。七人在大战之前就组织实施逃亡,这样的罪行不是戳而弃市那么简单,这已要罪及家人,罚为鬼薪舂奴。

黥面等人如此,按照告奸的最低标准(谋反、国贼是高标准),告死一个人就算一个首级,这次告奸如果成功,瞎眼能收获七个首级。七个首级足够他升到三等爵簪袅,即便抵罪,也能到二等爵上造,马上可以脱离陷士营。至于其他不知情的士卒,他们如果不想连坐,那就必须站在瞎眼这边,帮瞎眼制住黥面七人。

全队逃出来十五个人,虽然瞎眼那边多了一个人,自己这边夏阳不堪力战,六个对八个,黥面仍觉得自己有胜算。无奈的是一排士卒突然出现,还大声喊止,想来彼等对自己一干人的事情有所耳闻。

“速走!”见识最快的甄就要逃命。虽然瞎眼等人未死朝廷仍能查到诸人的户籍,但生死之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有逃出去才有后来。

见识最快的甄要逃,没想到哗啦啦又一阵树叶响,另两排甲士从灌木林里冲出,甄东冲西突,皆被这些甲士拦住。这下连最镇定的黥面也颤栗了,他丢掉手中的铜剑,跪地大喊道:“逃亡之事皆我一人所为,与彼等无关。”

“胡言!”瞎眼大叫:“逃亡之事乃彼等七人所为,百将万不可被其哄骗。”

“何来七人,仅我一人而已,请将军明鉴!”四、五十个甲士,考虑到编制早散,领兵之人最多也就是个百将,然而黥面早就注意到了领兵之人不同一般。此人穿的确实是百将的长襦和跗注,脚上穿的那双皮靴却带着铜泡钉。

这是鞮,屦的一种。屦只有贵人才穿,而鞮是贵人在战时才穿的战屦。黥面看到对方穿的是鞮,再看对方的容貌气质,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只能弃兵跪地。虽然这不能改变什么,但这最少能让他死的舒服一点,也能让家人不要受那么多罪。

躲在灌木林里,听到一群溃兵起了争执,现在又在自己面前争执,穿鞮的百将什么也没说,他径直走到黥面身前,问道:“饼何在?”

“饼?”已经准备受死的黥面发愣。

“粝饼,不是还剩……”百将说话时有些皱眉,很是失望。

“在此!在此!”黥面赶忙将背上的大包袱奉上。百将接过,他‘嗯’了一声,一干甲士押着黥面,将黥面几个和瞎眼等人一起带入灌木林。

灌木林厚实,走了一百余步又是高大的松木林,松木林再走一段,翻过一个狭长的土塬,前方豁然开朗,诸人看到了成列成列的卫卒。

“末将幸得粝饼醯酱,敬献于大王。”百将就是齐褐的部下东郭若,他上前向齐褐揖告。

昨夜一行人本欲渡过沣水与杨端所部和汇合,谁料到楚军骑兵抢先占了渡口,夜里一阵冲杀,千余人的卫卒全部跑乱了。齐褐顾不了那么多,带着赵政、赵高就往这个地方赶,这是以前射猎时赵政常来之地。大军过境,鸟兽早跑光了,早上赵政腹饥饿醒,齐褐于是命令东郭若几个心腹去觅食。

“彼等何人?”齐褐关注的不是粝饼醯酱,而是被东郭若带进来的那些无甲之人。

“俱是我军陷士。”东郭若回首看向黥面几个。“黥面者战前便与同袍图谋逃亡,故而备了粝饼醯酱。亡一目者乃其同队,欲告奸,双方正相斗……”

昨天到现在就是个噩梦,听闻黥面者战前就与人图谋逃亡,齐褐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确有先知之明,然逃亡乃死罪,这些粝饼醯酱……”

包袱里不光有粝饼,还有醯酱、白盐,甚至还有一些草药。准备的如此细致,此人确是人才。然而图谋逃亡时大罪,齐褐将包袱恭敬递给赵高,道:“远处行刑,留其尸全。”

看着这些东西的份上,齐褐的意思是留个全尸。人虽死,尸体依然不能侮辱侵犯,更不要说斩下首级。东郭若闻言揖了一礼,挥手让卫卒将黥面七人押向远处。

身在战国,死亡常常突然间就来临。战国中的秦国尤甚,秦国战事频繁,除了疾病战祸,还可能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告奸,然后莫名其妙的连坐。初上战场一心想回家的夏阳见卫卒把自己押向远处,浑身禁不住颤抖,他想呼喊整个人却僵硬,张着嘴什么话也喊不出。

黥面看不清脸色,目光一片死灰;黑须反应最为激烈,四个卫卒才将他制服,他大骂瞎眼,喊着要在黄泉等他,要杀了他全家。甄、达、尸、敞四人中,甄大声痛哭,其余三人完全木然,既不流泪,也不反抗,稻草人般走向前处。

“那是何故?”身着韦弁服的赵政正在咬一块粝饼。粝饼坚硬,必须含在嘴里待唾沫将其湿润才能咬开。黑须的大骂,甄的痛哭,让他站起身张望。

“禀告大王,此皆是有罪之卒,齐将军使人杀之。”赵高忍着口水。他也很饿,但沣水一线已被楚军占领,诸人只能藏在这里。

“哦。”听闻是有罪之卒,赵政再度坐下,继续啃难啃的粝饼。

第九十七章 无罪

“未见有司,我等不服!”远处实际并不太远,站在一个小土塬的外缘,下面便是一道深沟,再远则是平原。夏阳终于克制住了僵硬,开始申辩,他懂一些庭审。

“我便是有司!”一个拿着木牍的法吏,眼神清冷的看着夏阳。“却之已告奸,言你等战前便图谋逃亡,有粝饼醯酱等物为证。”

“何以为证?”狐婴闻言有些不快,他手里的楚纸扇扇了几扇,看向了李牧。

胡商一向是赵国之友而非赵国之敌。虽然现在丝绸不能卖了,但赵国上下仍然欢迎胡商。并且赵国也想买一批千里马——在千里马方面,楚国是很小气的,齐国、赵国都曾请求楚国卖出一两匹从海外购来的公种马,楚国死活不愿意。不卖种马,两国又想将本国母种马送到楚国,配种一次,楚国同样不愿意。没办法的情况下两国只能西求胡商。

看在千里马的份上,李牧压抑着不快道:“君若不信,可至军中、营中一观。”

“既然大将军准予,小人便入营一观。”那尼托本来是燕国的商贾,燕国灭亡后也还在燕地。粟特商人虽然来自各个家族,但家族与家族之间结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商业网。

“伏击之处是否未见尸首?”那尼托走后,扇着扇子的狐婴想起了一件事。

“未见尸首。”发里呼到也是这个月才得到的消息,他搜搜索了伏击之地,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只有一些落在草丛中的赵军射空了的弩箭。

“必然如此。”狐婴的楚纸扇越扇越快。“天下皆知,秦人以斩首记功升爵,而六国非如此也。秦军截杀,虽有军命亦不改禽兽之本性,故将商队众人皆斩首也。事后兵甲被夺,尸首亦要匿藏,若不匿藏,一观便知乃秦军所为。”

狐婴说的发里呼到连连点头。除了逃回马拉坎达城的鸩拔迦、亚里士多德四世、扎拉斯等少数几人,整个商队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这不可能是匈奴人、东胡人、禹支人、乌孙人做的,第一他们没有弩,第二他们不可能会如此细致的将所有尸首掩埋。

非赵即秦,这是马拉坎达的判断。不同的是愤恨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正在说服国王迪奥多托斯二世、总督攸提德谟斯对赵国发起一次报复性的进攻。而神庙主祭司康莫天则要求在东亚各国的粟特商人先查明事情真相,然后再商议如何向凶手索要赔偿。

“若我赵国为之,必要一改常态而斩首,更无须藏匿掩埋尸首。”狐婴不知道万里之外的形势,他只是以常理推断秦国为之将会采取的行为,以及赵国为之将会采取的行为。他最后道:“此秦国欲绝我千里马之也。”

千里马三字猛然把发里呼到点醒,他此前想的只是那两万套兵甲,根本没有想到商队来时带来的一千多匹千里马。以动机论,能够买到钜铁兵甲的赵国根本没有必要抢夺商队的兵甲,真正可疑的是秦国,截杀商队不但可以抢夺兵甲,还能切断河中的千里马运入关东四国。

“看到箭矢了吗?”遍观赵军军营库房的那尼托过了很久才回来。

“没有两翼箭。”两人说的是粟特语,那尼托特意带回来几支赵军箭矢,这不是楚国的四棱钜铁重箭,就是齐魏的三棱青铜弩箭,根本没有他们手上那种两翼箭。

“大将军……”这时幕府里的将军闻讯全都赶过来了,马卫拿着一支两翼箭发现了什么。

“此箭虽是我赵箭样式,然其翎有误也。”马卫指着翎羽道。“此雀鹰翎也!”

箭矢的翎羽至关重要,雕翎、角鹰翎、雀鹰翎、雁翎、鹅翎,由好到次。雕翎箭飞的比鹰翎箭要快得多,飞出十几步后箭身会自动端正,抗风能力也强。最差的雁翎、鹅翎箭射出的时候手不应心,遇风就歪到一边去了。地处北疆、吞并燕国的赵国在箭矢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虽不敢说箭矢全都是雕翎,但最差也是角鹰翎,从来就没用过雀鹰翎。

“呜呼!此箭可为证,此事乃秦人所为也。”狐婴抓过马卫手里的箭矢,如此喊道。“我军箭矢非雕翎即角鹰翎,然此箭乃雀鹰翎,何故?

我军箭矢翎胶极薄,射出之箭不可复用。秦军以我赵箭之身而胶秦国之翎,欲诬我也。角鹰雀鹰,其羽相类,唯射出后可见不同,此秦人之不慎也。”

“以宙斯的名义,楚尼必须灭亡!”亚里士多德四世面目显得狰狞,额头血管迸起。数个月以来的愤怒让他竭力嘶喊,但作为臣子的他又不能在国王狄奥多托斯二世面前太过放肆。这种矛盾让他更加焦灼,他似乎已经化身成了阿喀琉斯。

“学士,我并不这么认为。”胖乎乎的狄奥多托斯二世正喝着塞浦路斯美酒,与浑身着火一样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相比,他的表情好似春天的湖水。“索格底亚那人认为,那些箭矢是秦尼人的,可能是秦尼人截杀了他们的商队,以及……”狄奥多托斯二世将银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道:“伤害了我们的勇士,狄凯欧波利,还有那些可怜的士兵。”

“不,陛下。这些都是谎言,楚尼人和赵尼人预谋了这一切。”亚里士多德四世早已经先入为主了,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追击他和扎拉斯的那名骑兵将领所说的那句话。回到巴克特里亚后他最少询问了十名索格底亚那商人,他们都说这是楚尼语,意思是‘敌人骑兵逃跑了’。

“学士,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狄奥多托斯二世早就听说过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这条证据,但索格底亚那商人又提供了新的有关箭矢翎羽的证据。冬天到来前最后一批商人回到马拉坎达后,又传来赵尼境内发现商队失踪武器盔甲的证据。

这些证据互相矛盾,并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总体而言,索格底亚那人多数相信这件事是秦尼人做的,因为他们无法获得楚尼盔甲,也不愿看到楚尼得到索格底亚那贵族马,与楚尼同盟的赵尼人没有动机做这样的事情;而希腊人则大多相信狄凯欧波利是被楚尼指使的赵尼士兵砍下了头颅,最后埋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东亚远在万里之外,巴克特里亚不可能派出军队前去报复。并且塞琉古因为与楚尼通商,获得钜铁武器盔甲的同时,商税也在大幅度上涨。也许塞琉古二世很快就会派出他的大军进攻巴克特里亚。

狄奥多托斯二世的一句‘什么也做不了’让亚里士多德四世泄气,他再说道:“考虑到王国所面临的形势,我们必须尽快派出第二支商队,运回更多的武器和盔甲。”

“陛下,这不可能!不能这么做。”亚里士多德四世没想到国王是这样想的。他忽然回想起了总督攸提德莫斯的一个建议。

“我们必须这样做,学士。不这样做王国将不复存在。”狄奥多托斯二世强调道。“我们还需要与帕尼人尽快会面,只有联合帕提亚的帕尼人,我们才能保卫巴克特里亚。”

狄奥多托斯二世的坦诚,让来之前满怀希望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彻底心寒。他以前曾是狄奥多托斯二世的老师,可这样的师生关系并不足以说服狄奥多托斯二世派出军队,对东亚世界发动一次类似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征服。

这才是亚里士多德四世内心真正期望的。不过整个已知世界都不再有亚历山大式的英雄,所有的君王都像狮子死后乱作一团的豺狗,争抢着狮子遗留下的猎物。唯有楚尼仿佛一百年前的马其顿,那里有一个年轻的、立志征服已知世界的国王,一批誓死效忠他的贵族、一个日夜冒烟制造出无数武器盔甲的工场,以及可以连通整个世界的巨大海船……

仿佛做梦那般,似乎一夜之间军备司就有了数不清的火药,可以任由炮兵挥霍。与此同时,一种更大、更长的新式大炮也由钜铁府生产出来。

这个时候,火药的秘密诸敖皆知,大司马府各部、也渐渐得知大王做出了一种可以媲美雷霆之力的新式武器。不过对这种新式武器的使用,大司马还有诸多争议。

最先一个就是其威力介于投石机和弩炮之间,使他成为鸡肋一样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武器。不过当火炮四倍装药,将炮弹发射到一千两百米之外时,火炮鸡肋说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然,一千两百多米并非有效射程,有效射程还不到最远射程的一半,仅仅比投石机远几十步,可这已经足够了。投石机虽然发射一百公斤石弹,但投石机难以移动,不能野战;荆弩虽然也可以发射五公斤左右的石弹,然而它并不能把石弹投到一千米以外。

火炮当仁不让的成了取代投石机、荆弩的最佳武器,何时列装渐渐变成大司马府的月经话题。只是大司马府还未讨论完毕,大王就已经命令钜铁府大造火炮了,一造就是两百多门,且让人想不到是,这些火炮竟是装在海舟上的。

第九十八章 背叛

一切都是计算好的。五十步的距离,双方在二十五左右交错,荆弩攒射使得骑士胯下的战马大惊人立,有几个还中箭倒地。等骑士再往前冲时,抱着扶苏的田戾已被举矛的墨者挡在身后。田戾和燕居南刚上吊桥,吊桥便被拉起。

“放!”城头突现荆弩,炮兵二话不说直接开炮。轰隆的炮声响起,城头女墙应声而倒,墙后的燕无佚等人虽然伏倒,还是被炮弹激起的泥屑击中,打得浑身生疼。

“放——!”第一轮炮击并不准确,炮长调整后开始第二轮射击。墨者虽然能横夺扶苏,但在炮兵的威胁下没办法将他们吊入城中。

“王弟……”芈蒨被骑士快速的送了过来,她已六神无主,看到火炮正在猛轰三百步外的城墙,城上碎土飞屑直下,一下车她就抓着熊荆的衣袖哭道:“不可伤扶苏!不可伤扶苏啊!”

炮击完全将城头的墨者压制,但确实存在伤及扶苏的可能。这是滑膛炮,十几米的误差无法避免。但如果停止炮击,扶苏便被会他们夺走了。

“大王,”二师师长牢乘揖道,“墨者无信,然扶苏乃秦国长公子,彼等夺之,必不为加害。”

‘轰——!’炮火猛烈,炮火中能清晰听到扶苏的哭声。芈蒨闻声哭的更加悲呛,看向熊荆的眼神已是哀求。

“若停止炮击,彼知我忧扶苏,失扶苏也。”四师师长申不害摇头。这种人心之间争斗,他了解的很清楚。秦王依然不知所终,墨家的意图显然是要立扶苏为秦王,扶苏年幼,心性未定,墨家必有办法将他变成一个反楚之人。

“王弟,呜呜……”芈蒨见熊荆还在犹豫,哭的更惨。熊荆又看到,炮火中一个悬脾正落下,被田戾抱着的扶苏大喊大叫,还是被塞入悬脾中,与燕居南一起往上吊起。

“止!”墨家是不会在乎扶苏死活的,熊荆无奈喊止。

“止……”火炮轰击正欢,听闻王命,炮校不得不命令各炮停止射击。

炮声虽歇,在燕无佚的耳畔炮声依然不绝,直到儿子燕绳将他从地上扶起,他才知道荆人妥协了。他们在乎扶苏的性命,所以不敢再开炮。城墙高七丈二尺,扶苏和女儿居南很快被拉了上来。燕无佚黑脸一笑,得意道:“亦不过尔尔。”

城上燕无佚得意,城下芈蒨看到扶苏再度落入他们之手,居然要奔回咸阳,熊荆一把将她拉住,不让她走。

“暴王!”扶苏在手,不惧炮击的燕无佚在城上疾喊。因为距离隔得太远,熊荆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内容,主要是骂自己“暴虐不辜,刑戮孕妇,纵火烧城……”之类。

作为反射出人的思想,思想又决定行动和言论,同时暴露社会环境的实质。燕无佚这些言论熊荆嗤之以鼻,他明白这些话并不是真的抨击自己,而是在说给自己人听。

熊荆推测的完全没错。燕无佚话一说完就跪在扶苏面前,嘴里高喊道:“……臣等誓死卫秦,以拒荆人。”

“臣等誓死卫秦,以拒荆人!”城上城内的墨者隶臣跟着疾喊,气势一时如虹。

‘轰——!’熊荆对燕无佚的那些诬陷嗤之以鼻,但几名炮卒却信以为真。愤恨的他们没有命令,火绳也还是一拉,烈焰中,炮弹直飞城头。

“王……”芈蒨刚才已见识了火炮的威力,突见楚军开炮,再见那发炮弹就打在扶苏站立处,血肉断肢横飞,身子一软,当场就昏了过去。熊荆也急了,扶苏是他外甥,岂有舅舅杀外甥的道理?他一边让人将芈蒨抬到阴凉处急救,一边拿出陆离镜急看城上,这时城上已乱成一团,根本就看不到半片淄衣。

“放——”炮兵继续开炮,不过不是朝城头打,而是朝城下打。扶苏和燕居南吊上了城头,田戾和蒙视还在城下。他们正往上吊的时候,楚军突然开炮。十六门十五斤炮完全是急速射,一发炮弹准确命中了悬脾,悬脾被打得粉碎,两团血肉与下半截悬脾一起跌落城下。

“预备攻城!”炮击大约一刻钟才最终停止。熊荆没有处罚擅自提前开炮的炮卒,而是要求郢师工兵马上攻城。

刚才炮击的时候,不少炮弹打到城门上,城门并不像以前那么被穿透,说明城门道已经堵塞。要想攻城,除了爆破再无其他捷径。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渡过护城池开始凿城,令骑则赶往楚军幕府,要求辎重将爆破所需的上百吨火药运过来。

昨夜大王突然率郢师赶至咸阳;赵政仍然不见踪影,但确定在沣水以东,并未渡过沣水;还有就是昨日和今日被俘的那些秦卒,这些人多数扔下兵戈,被楚军俘虏。俘虏三十多万之众,应该怎么安置、处置又是一个问题。

幕府忙乱,等待火药的时候,从幕府赶过来的军司马庄无地忍了很久,最后还是进言道:“大王,墨者实欲反秦也,若是大王可允之,秦国必乱。如此楚国……”

熊荆闻言重重摇头,道:“秦王是我敌乎?墨家是我友乎?”

“此时秦王是我敌,墨家可成我友也。”庄无地也不相信墨家,可他在意的是秦国内乱,秦国一旦内乱,楚国也好,天下也好,都会因此得益。

“此时?”熊荆笑起,他觉得庄无地这样聪明的人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秦王是我敌,墨家是我友?或以,然我军伐秦所为何也?”

庄无地正要答话,熊荆先一步道:“伐秦不仅为楚国之社稷,更为楚人之全生。秦王是我敌,墨家便非我之敌?天下之言,非杨即墨,杨墨相对,楚人属杨。秦王是我敌,墨家亦是我敌,然秦王乃小弟,墨家乃大敌。助墨乱秦,助大敌而灭小敌,不愚乎?”

“大王之言臣知也,然我何不可用权?”庄无地问道。“若能大敌小敌俱亡……”

庄无地前面的问题问得熊荆发愣,因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权。他真正领悟到的,就是人万万不能背叛自己的阶层。是君王,就按照君王的习惯行事,一旦像庶民那样苟且,结局一定会很惨,即便自己得益,子孙也会很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是庶民,那就要像个庶民的样子,勇武、道德、信义、人性、节操、廉耻……,这些都不是庶民本来具有的东西,庶民拥有的资源不允许他们有这些东西。所以不要装逼,装出贵族的样子,骨子里仍是个重实利、畏生死的庶民,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熊荆感悟到的,就是他亲身经历的。他正不断从庶民变成一个真正的君王。这种转变很难说是正确的,然而近朱者赤,身边的人逼着他往这个方面转变,不可逆转。他此时大致明白什么是王,明白什么不是王,却还不明白真正的王该怎么治国处事。

幼年丧父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他不能从父王那里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王,而宋玉和孔谦这两个太傅思想中有很多‘仁’的东西,他需要加以分辨才能吸收他们的思想。

庄无地前面的问题正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思考的问题,所以他发愣,因为他也不知道何时可以用权,何时可以妥协,庄无地后面的那些话就让他深深鄙视了。

大敌小敌俱亡,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扶持墨家以乱秦国,这不就是鲁登道夫用封闭车厢将某人送至圣彼得堡吗?结果又如何?

赤色崛起,思潮席卷西欧乃至世界。为了抵御这种思潮,墨索里尼的***党向罗马进军,然后***传至德国,元首以此起势。然后二战,然后德国一片废墟,然后民主,然后出钱请别人到自己家里来,让他们强奸自己老婆……

所有这一切,都起于一个抱着‘大敌小敌俱亡’心思的聪明总参谋长。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可总是有人中这样的圈套,尤其是聪明人。熊荆再度打量庄无地,想到军司马和总参谋长基本是一个意思的干活,心中有了些了然。

咸阳城北,熊荆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庄无地的建议,耐心等待从幕府运来的火药。他即便死,也绝不背叛自己的阶层,但就在他百里之外,一个曾经的贵族彻底背叛成了一个庶民。

“景骅?!”赵政听到这个名字不敢置信,传说中,此人早被荆人知彼司杀死。

“然也。”黥面就是景骅,景骅就是黥面。九年来他好像重生了一次,已不是从前那个人。

赵政目光良久才从景骅的黥面上挪开。他再一次觉得秦国被渗透成了筛子,一个荆国的谋叛之将,居然躲在秦军陷士营中。

“为何谋叛?”赵政的问题出人意料又不出人意料。

“为变法,强荆而伐秦也。”说起旧事,景骅神色一暗。

赵政点头,他再问:“既如此,今日又为何助寡人?寡人若薨,荆国无忧也。”

“为活命。”景骅无奈答道。“请大王称小人不过,小人乃庶民,无氏。”

第九十九章 楚语

从逃离楚国开始,景骅就变成了一个庶民而非贵族。南郡是楚国旧地,言行风俗与楚国无异,芈杉治下并不严苛,只要有钱,很多事情都能通融。景骅总计花了大概四金,便在成臼落户安家。邦亡黥面是故意的,伤人是因为看不惯旧黔首蛮横跋扈,痛打了其中几个。

“旧郢之地,旧楚人乃新黔首,秦人乃旧黔首,旧黔首常辱新黔首,屡禁不绝。”成介道。“且秦人治下年年征战,庶民苦不堪言,苦秦久矣。若能大破秦军,庶民当奋起反秦。”

旧郢渗透数年,情况不说大司马府,就是诸敖对此也一清二楚。楚国治下,等级森严,可楚国懒政,官府并不过多干涉庶民的生活,税赋也是循例,最重要的是不打仗,不打仗年有结余,日子虽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秦国治下不同,官吏勤政,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每年不是打仗,就是劳役,一年到头不停,说不定还要陨命战场。

“我不以然也。”出人意外的,勿畀我出口反对成介的。“我等皆知秦政与楚政之不同,然旧郢旧楚人知否?”

“如何不知?”成介反问道。“秦政、楚政,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仅我等旁观者耳。旧楚人生于秦国治下,无私塾、无报纸、无商旅、无巫觋,唯知秦法秦吏,如何知楚政如何?”勿畀我道。“旧楚人甚多只知有秦,不知有楚、有天下。若大王不入旧郢之地相召,庶民苦秦又如何?适时斩木为兵反秦者,秦吏也。”

“秦吏?”不单成介,连淖狡、项燕也吃惊于勿畀我的判断。

“若我军能大胜秦军,先反秦者,必秦吏也。”郦且的判断竟然与勿畀我一样。

“弗信。”若敖独行曾亲入旧郢,回来后与成介深谈过,成介深信楚人苦秦久矣。

“成敖弗信,我能奈何?”勿畀我苦笑。“庶民岂知天下大势?庶民岂知我军攻秦?知天下、旧郢之势者,必是秦吏;庶民非至墟市,不出本里,如何聚兵?庶民农耕为本,趋利避害,怎敢反秦?能聚兵反秦者,必是秦吏。故我以为,旧郢秦吏,不当斩杀,而当收降。”

勿畀我的意见已经提过了,那就是赦免旧郢秦吏和奸人,以为我用,然而朝臣不同意。楚国国内已无官吏、奸人,怎能赦免秦国官吏和奸人?这些人说不定杀过楚人、杀过芈姓。

这是朝臣不同意的理由,却不是勿畀我的本意,他的意思是先赦免,战后再寻机将这些人尽迁出旧郢,一样能达到肃清官吏、奸人的目的。不过这个办法一说出来就被朝臣骂了个狗血喷头。斩杀就斩杀,赦免就赦免,答应赦免又尽迁那就是无信,背信之事楚国不做。

“此言可止也。”作为上官的项燕瞪了勿畀我一眼,要他住口。

“大司马府以为,若大王晚至五月方入旧郢,战事若何?”淖狡问道,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大王入旧郢与秦军派军救援孰重孰轻?粮草、舟楫、兵甲、士卒皆备否?”

“尚不知。”郦且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

“何时可知?”淖狡追问。

“四日之后。”郦且张口又闭口,最终张口。

四日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作战司演算的同时,番吾之战的结果也将了解的更加清楚。果然,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乃至第五日早上都有消息传来。秦军侦骑四处宣告秦军此役斩首赵卒二十四万;湶州派去侦查的骑士说赵军全溃,士卒十不存一,唯见万余代郡军尚成行列。呼沱水以北的赵民大肆恐慌,很多人弃家北逃。

晏食时分,大司马府的军事会议再次召开,与四日前不同的是七敖之一的成介已死,代他执行敖职是他的二儿子成通。成通以前是项燕的下属,他不看项燕一眼。

“赵国不救必亡。”项燕没看成通,而是看向了诸敖。“赵国若亡,天下倾也。”

“我有钜甲之固,有夷矛之利,有火炮之强,秦人能奈我何?”前日比武项燕虽然手下留情,胜而不杀,但成介以此为辱,伏剑而亡。成介之死让诸敖决心泯灭分歧,以防类似事情发生。“赵人数通秦国,以使楚秦再战,渔翁得利。而今又与秦人议和,欲割呼沱水以南之地予秦,此等行径,三国如何救之?

大司马府执掌戎事,而非执掌政事。若府尹以为大司马府可定国策,置正朝于何地?置诸敖于何地?置大王于何地?本次集议,只言攻秦可否提前,只言大王不至与秦军回援孰轻孰重,不言是否救赵。攻秦与救赵前岁早有朝决:不救!”

成介已死,此时说话的是淖狡。他不想成介死,也不想项燕死,可惜成介死了。他现在再次提醒项燕:大司马府无权决定国策,权力只在正朝、诸敖以及大王。

‘项伯’、‘府尹’,称呼上的差别透露出诸敖对项燕的态度,项燕苦笑后提及一事:“前岁朝决虽不救赵,但许我项师出兵救赵。”

“四师。”淖狡伸出四个指头,“前岁许四师之军救赵,以牵制秦军。府尹欲救赵国,只可发四师之兵。余下二十八师,俱要攻秦。”

“报——”淖狡说话间,堂外讯官急报。准允后他入堂大声道:“大梁来讯:秦人舟师满载土石,一夜之间尽沉于鸿沟、南济诸水,北上至大河之水路绝矣!”

战舟耀武扬威鸿沟、黄河有数年之久,秦国不是不能阻塞,而是没有必要阻塞。眼下赵军大败,赵国存亡在即,虽然阻塞最终也会被楚军清除,可能阻塞一日就阻塞一日,能延缓一刻就延缓一刻,只要拔下邯郸,赵国也就亡了。

“秦人欲灭赵也。”闻音知意,诸敖闻讯对视后如此叹道。大司马府这边却无动于衷,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秦军阻塞诸水正是灭赵的前奏。邯郸也许只能守三个月、也许可以守六个月,也许守一年,谁也不知赵国还能支撑多久。

诸人越来越能感受到时间的急迫,淖狡问道:“可提前攻秦否?”

“可。”郦且答。“然仅可提前七日。”

“为何仅能提前七日?”昭黍追问。

“今日已是四月第八日,原定本月十五日下达动员集结,五月十日进秦,故而只可提前七日。”鄂焯道。“这四日输运司便查水文,知此时水虽尚浅,但仍可行舟。”

气候永远是影响军事行动、尤其是影响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第一因素。成介此前提议八月进攻,除了就粮于敌外,另一个没有明言的就是八月进攻可以避开长江中游地区四月开始、六月末达到顶峰的雨季。用后世的术语,就是避开梅雨季节。

虽然这个时代长江流域的植被没有遭到大规模的破坏,但暴雨之下,洪水冲毁城邑、破坏道路那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秦军趁机以水代兵,一样可以迟滞楚军的进攻速度。八月已是夏末秋初,秋高气爽,天气干燥,最合适行军不过。

不过楚军的野心不仅仅占领旧郢,还想进兵蓝田,直捣咸阳。丹水成了最重要的通道,为确保舟楫吃水深度,只能将进攻时间提前至五月初。四月下雨不久,此时云梦泽泽水太浅,不宜通行战舟,五月之后云梦泽泽水大涨,战舟可以不通过汉水,直接从泽内北行至竟陵。

以后寝作喻,夏浦(今汉口)是路门,竟陵是寝门。要到寝门先要登阶,登阶之前要闯过路门。夏邑筑城之前,江对岸的夏浦只是个小邑,夏邑筑城五十里后,秦人在夏浦筑三十里城。夏浦后方七十五里的汉汭(rui,即汉水与溠水交汇处。溠水南出桐柏山,过唐、随二县流入秦境,穿安陆县汇入汉水),也建有城邑,舟师随时可以阻塞汉水通道。秦人如此设防,楚军只能是从长江往北穿过云梦泽直入竟陵。

鄂焯的解释诸敖没有异议,水深水浅这是实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此说来,大王不过延迟七日?”昭黍接着问。

“然也。”郦且道。“大王心知我军五月攻秦,定能在五月前赶赴夏邑。便是延误,也不过延误三五日,于战局无碍。”

“那秦军如何?”蓝奢问秦军。“赵军大败,我军猛攻旧郢、南阳,秦军何时回援?”

“以今观之,秦国急欲灭赵,故而阻塞鸿沟、南济诸水。我军若能在攻秦之前清除阻塞之舟楫,攻秦时战舟封锁大河孟津、委粟、西沃、牛口诸渡,邯郸以南之秦军只可从河东道退回秦境,陆路至新田沿汾水入大河,从风凌、大禹、茅津三渡至大河以南,出崤山雁翎关沿橐水(今青龙涧河)至洛水,宜阳、洛阳,再从洛阳往南行至南阳,此逾一千八百余里。若其每日行军六十里,需三十日方可至宛城……”

第一百章 茫然

赵政行向沣水,熊荆还在咸阳城北等待。要想炸开厚达二十六丈的咸阳城,就要从城根处往里最少凿入十丈。本来从城门处开凿最好不过,那是新填的土,但城头墨者从悬门缝隙里不断往城门洞内灌鱼油,工兵如果选择这个位置,性命不保。

火药运抵的时候,工兵不过凿了三丈许,从夯土处转折往下,挖出几具埋在城墙下的骸骨,进到城墙下的软泥,进度才真正的加快。饶是如此,挖到合适的位置,估计也要到晚上。

楚军凿城,城内的墨者自然知晓,确定方位后,城内也开始反挖。以地道对地道,算是攻城战的日常了,不过这一次楚军是要挖出地道埋入火药进行爆破,墨者是要破坏楚军爆破。

“项伯明日与王剪相决?”安顿好芈蒨的熊荆回到帐幕,看到了从幕府带过来的诸多讯文。

“然也。”斗于雉和东野固亲自过来了,渭南除了搜捕秦王,并没有什么大事。“王剪舍邯郸南下,防我军与赵人相击。”

邯郸坚城,王剪对邯郸更多的只是围困而非强攻。楚军攻入南郡,又攻入南阳、商於,最后还攻入了关中,得闻咸阳被拔的赵人振衣弹冠、人人振奋。赵国确实是要亡了,可秦国已经亡了。这种情况下的邯郸很难拔下,即便拔下,秦军也会伤亡惨重,一旦盈论将卒无功反而有罪。这种战除非有王命,不然谁爱打谁打,项燕率军来救,王剪自然舍邯郸南下。

“秦军几何?赵人出邯郸否?”熊荆再问。他希望赵军也能出城,不然敌我兵力悬殊。

“王剪只率二十万人南下,十万驻留邯郸城外。”淖信禀告道。

“只率二十万?!”熊荆惊讶,惊讶后又是慎重。王剪老奸巨猾,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军二十四万,秦军二十万,此战……”斗于雉看向庄无地,兵力我多而敌少,可齐军的战斗力让人头疼。临淄之战只是杀了后胜,分王权于正朝,庶民还是庶民,并无变化。

“项伯军中有火炮二十门,两军阵战,未交兵而开炮,秦人惧也。”庄无地道。他也清楚齐人可能靠不住,不过不是郦且想的那种靠不住,是对齐军战斗力不放心,担心阵溃。“即便不胜,亦不当败。”他总结道。

“王剪奸猾,齐人不定。勿要慎重慎重。”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相隔千里,熊荆只能如此告诫。他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俘秦卒三十余万,当如何?”

“请大王尽坑之!”斗于雉揖道。“军中粮秣不多,不杀奈何?若纵之,他日又为秦卒而攻我。”

“不可!”庄无地、东野固异口同声,东野固道:“此不仁也。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暴秦之为暴,杀人盈野、斩首盈城是也。我若尽坑降卒,与秦人何异?”

“秦人非人也!”斗于雉怒视东野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若不尽坑降卒而纵之,他日彼等必再为秦卒。大王,秦乃敌国,何行仁义?”

“秦人何以非人?”东野固反对斗于雉的观点。“秦人亦人也。大王若尽坑降卒,天必怒,不吉也。天下人闻之,当以我楚国为暴楚也。”

斗于雉与东野固激烈的辩论,好似成介与项燕。熊荆脸上则阴晴不定——仿佛邯郸学步,他已经忘记作为一个庶民该如何行事,可又不知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君王。

先秦时期,‘礼’是后来孔子总结归纳出来的。实际在孔子之前,天子诸侯并非完全按‘礼’行事,有许多随意性。于是孔子将符合自己思想的实例保留,不符合自己思想的则舍弃,更不做严密完整的论证,就这样成了‘礼’,后来的君王都要守孔子归纳的‘礼’。

这种套路被孟子、墨家剽窃。孟子论证举例认为——甚至根本没有论证,就认为‘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他还义正言辞的警告天下人:‘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最后还强调:‘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不会血流漂杵。意思是战争三下两下就顺利结束,因为仁者无敌于天下。)’

时至战国末期,保守主义、复古主义、避世主义、黄左思潮、绝对君主主义……,饱含这些思想的言论泛滥于天下,在不知不觉中浸淫人的思想。楚国、鲁国是落后地区,即便如此,诸人的言行举止依然受天下言论的影响。这些言论中,即便是孔子这样的保守主义者,为了生计也不得不广受弟子、周游列国,妥协而世故。

从语言中读出思想,从思想中窥视这种思想所产生的社会,再对照当时社会的实际演进,判断哪些是思想是可取的,那些思想是不可取的。完善的宫廷教育让熊荆能从低简的成王败寇和阴谋论中解脱出来,上升到一个庶民无法到达、也毋需到达的维度,然而阅历的缺失让他无法准确判断简牍上的思想、辨识臣子们的谏言。

茫然中,斗于雉和东野固的辩论他已经听不见了,他们的声音闷闷的,在杀于不杀之间极力争吵。只到庄无地的声音响起,他方有些回过神来。

“臣以为可不杀,斩其左趾即可!”庄无地又想出了一个十分符合自己谋士身份的聪明主意。“如此,天下无人说大王不仁,降卒纵之亦不再成患。”

斩左趾不是站斩下左脚脚趾,斩左趾是砍下整个左脚。一个缺少左脚的人当然不能再征召成为秦卒,并且因为没了左脚难以劳作,无法耕种反而要耗费秦国的粟米。很聪明的办法。

“可乎?”熊荆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他希望这个主意可行。

“此亦不可。”东野固道。“秦人非耕即战,斩左趾其人不成丁,不成丁何以为食,此不仁也。”

“大王,斩左趾不如尽坑。斩其左趾,其人必很我也。”斗于雉也不喜欢这个折中的主意。

“恨我又如何?”庄无地道。“斩其左趾,不可再为卒为夫,于我无害也。不然,尽坑之,暴也;纵之,以为彼等知我之仁而不再伐楚,愚也。”

“此事……”熊荆还是茫然,“此事交由诸敖正朝商议。”

熊荆把问题推给诸敖正朝,斗于雉欲言又止,东野固叹道,“三十余万人尽斩左趾,此暴也。”

“那便尽坑之!”没办法做出决断的熊荆心中不悦,没好气的道。他提起了最后一件要事,“李信率军东去,非攻魏,便伐楚,此时国中空虚,若之何?”

“李信东去,乃为救秦。于咸阳至南阳顺丹水,七日可至也。”斗于雉道。“臣请率师先行,以救城阳。”

“蒙恬、杨端和之军未溃,臣以为我军不可尽退。”庄无地道。“然若能搜得秦王……”

“赵政何在?”昨日、昨夜,还有今天一个上午,有关赵政的消息极多,但都没有抓到人。

“其在沣水以东。”庄无地道。“昨夜千余人欲渡沣水被我军击溃,其人皆为秦人卫卒,诊问后知其是秦王短兵。臣已命各师严守严搜,必可得秦王。然则墨家……”

天色一亮,各师各旅各卒的消息便汇至幕府,幕府又再转到这里。庄无地有些担心咸阳城内的扶苏了,如果扶苏被墨家立为秦王,对楚国很不利。

“咸阳必破!”提起墨家熊荆就火冒三丈,奈何咸阳城墙又高又厚,不是一时半会破得了的。

*

六月的沣水极为宽阔,白鹭飞翔其上,水天一色的感觉几乎要让人忘记身处战争之中。划浆的舟人没有听过景骅唱的楚歌,学了几句无师自通唱了起来。

舟人应该也是楚人,楚军沿沣水一线封锁,昨日渭水上游的秦军舟师全军覆没后,占领沣水渡口的楚军力卒利用渡口舟楫输运军粮。景骅等人本想横渡沣水,但看到岸边那些楚军弓手,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企图,四人南下来到渡口,然后被人手不足的舟人召之上舟。

舟上装的除了糗粮,还有成罐成罐的马口铁罐头。这是谁也没有见过的玩意,幸好夏阳准确的说出这是马口铁罐头,诸人才没露馅。楚歌唱毕,舟人笑问:“君等皆郢都人氏?”

景骅黥面,舟人鄙之,夏阳像个士子,赵政像个坐贾,齐褐则像个仆臣,年轻的舟人只和夏阳、赵政两人说话。

“然……然也。”赵政有些结舌,好在楚语标准。

“我等家俱在郢都,同里,奈何不能为甲士。”夏阳带着深深的遗憾。“我体弱,肺气量加疾吹,亦不过十四升。”夏阳看向赵政,“我兄有隐疾;彼又太愚,不晓左右;彼则有罪……”

夏阳说到肺气量时,几个舟人不是大笑就是苦笑。那东西鬼神莫测,一个看似很强壮的人,居然吹不到十五升,一个很瘦弱的人,却能吹到十六升、十七升。他们也是力卒,大多是吹不到十五升刷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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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已遁

景骅只了解九年前的楚国,夏阳则了解这几年的楚国——玃君之后,他又居于郢都数年才返回秦国,景骅要他来,便是为此。同病相怜让人感到亲切,加上对方又是郢都人,三个说楚语,一个说齐语,和秦人半点关系也没有,舟人再无警惕。

夜幕降临时,大廷上的柴塔开始点燃,煤焦油炼出来的轻油一点即着,火焰以看得到是速度瞬间吞没整座柴塔,吓得点火的寺人竖子们连连后退,待看到火焰如此迅猛,又大声欢呼——腊祭点不着燎火是很不吉利的,火烧的越大国家就越发兴旺。

满廷燎火,因为祭祀还未开始,人们只能在大廷两侧张望。人山人海中,被妫确圈在怀里的芕月指着那幢最高的燎火大叫,而妫确身侧的项超只能眼巴巴望着。他望的不是燎火,而是芕月。美人、还是天下闻名的赵国美人,怎能忍住不看。

“传闻由大王主祭?”一起从城阳赶回来的曾珏问道,作为西阳邑尹曾瑕的长子,他也主持过小祭,可一个国家的腊祭是何等隆重,大王以未龀之龄主持,听闻之人皆以为不信。

“大王生时,五星连于天,司空曰:此圣人降世之兆。又卜,繇曰:立之为王大楚必昌。”妫确美人在怀,并未察觉项超的艳羡,生为郢都人,他听到的传闻比曾珏、项超多得多。

“啊?”项超也听得呆了,“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郢都人人皆知。”妫确对此深信,不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那日冲向秦骑军时他本没有多想,摔下马再战看到秦人直奔大营而去,他的心凉了个透:楚军要败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楚军胜了!

楚军到底是如何胜的,军中众说纷纭。有说项师勾击秦军侧背而胜,有说左军击破当面秦军右军而胜,有说右军横击秦军中军而胜,可说的最多的,莫过于大王亲率王卒击破秦军中军而胜。当时荆弩怎么攒射、力士如何扔火弹、宫甲如何破敌,详细备尽、绘声绘色。

此时,楚秦两军暂时休战且后撤三舍,军中有功之士卒皆赴郢都由大王亲自封赏。结队来郢时妫确看到过左军陈、寝两师的有功士卒,也看到过项师的有功士卒,还有吴越两师的,似乎凡是有传闻致胜的师,赶赴郢都的有功士卒就特别多。

“怎么看不见大王?”大廷另一侧,怀里紧抱着宝刀的陈且极目四望,根本没有找到大王。他宝刀不但抱得紧,遇上人还要挪一挪,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抱的是五尺宝刀。

“大王定是在王宫。”老实巴交的陈敖也与他一样怀里抱着宝刀,可他不会显摆,生平第一次来郢都的他,只觉得郢都比陈县还繁华、还热闹。

“两位壮士,今日腊祭,贵国大王当在社坛。”斯文和气的夏阳也在大廷之侧看楚国人腊祭,他身边站着的是保镖恶来,恶来眼睛只瞪着两人怀里的宝刀,恨不得把宝刀抢过来。

“贵国?”陈且虽是庶民,但他是陈县的庶民。陈县交通要地、商贾众多,他要比一般士人还见多识广。说贵国的肯定不是楚国人,再看夏阳的装扮:士人不像士人、商贾不像商贾,他挠着脑袋,“你是……魏国人?”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身为秦人的夏阳最喜欢让别人猜自己的哪国人,这样他便能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无法察觉的秦国痕迹。“壮士再猜。”

“吾非壮士,吾乃楚军誉士也。”陈且文绉绉的说了一句,又拍了拍怀里的宝刀,颇为自得。“非韩即魏,那你定是韩人。”

“哈哈。”夏阳又笑,他复装作好奇:“壮士乃誉士,敢问何为誉士?”

“誉士你且不知?!”陈且惊看着他,而后想到他是外国人,松了口气道:“你是韩人,当为不知。”他正要细说何为誉士时,人群里有人疾呼,“大王来了。”

大廷很宽,虽有燎火,可大王远在几百步外,两侧的人们只见在贵族百官的簇拥下,一个大王模样的人与诸多巫觋一起走出茅门,穿过大廷,进入社坛。社坛里随之鼓乐大作,不一会就传出歌声。读过书的士人知道那是在吟唱祭歌,没读过书的庶民就只能听个声响。

社坛外不过听个热闹,社坛内的熊荆则在众多巫觋的注目下,全神贯注的投入祭祀。一点也不能错,这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如果错了怠慢了神灵,倒不会给楚国带来灾祸,但祭礼完成的不好,底下县邑的贵人们定会因此指责。

“土反其宅兮,

水归其壑。

昆虫勿作兮,

草木归其泽”

久远古老的曲调中,以童音吟唱的祭歌充满着希望,因为隔着帷幕,看不到是谁在吟唱的贵族百官瞬间石化。祭祀从来都由加冠之人支持,未冠者最多旁观,以明白祭祀的程序。先王薨落,新王年幼,这次腊祭本该三闾大夫屈遂主持,可现在主持的居然是大王,居然是大王!

地宫里,只有眛与熊荆相舞,此时围着两人起舞的尚有十数位遴选于贵族的童子和众多巫觋,从祭之人不觉得有异,旁观者全都盯着当中那位脸带面具之人,身形、举止、声音,完完全全是大王。大王主祭让他们惊骇,但更惊骇的是此举所包含的政治意义: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清水之战代表大王不输任何加冠之人,已能从事戎事,那主持腊祭是否代表大王也能够从事祀事?既然祀与戎都能担当,那大王……

这么推下去的结果是很吓人的,吓人吓到从无前例,不合礼法。

祭祀正在进行,丝毫没有差错。当祭祀完毕,贵族百官们早前的惊骇已深深隐藏于心底,再行伏拜熊荆时,每个人心中又多了几分虔诚。

“召!瓯越使者觐见;召!闽越使者觐见;召!南海使者觐见;召!雒越使者觐见;召!西瓯使者觐见;召!苗人使者觐见;召!桂国使者觐见;召!禽人使者觐见;召!目深使者……”

祭祀完毕,一连串的召令从傧者嘴里吐出,依附于楚国的小国、部落使者共计四十八名使者全部召进了太社。这些人除瓯越、闽越、南海、雒越四个由越王无疆子嗣建立的小国外,大多是百越蛮族。按例:每年腊祭时各族必派遣使者带着贡品朝于楚国。贡品多而繁杂,有些是本族特产,有些则是楚国指定之物。

楚秦之战,楚国胜而秦国败。一些离得近的蛮族赶忙增加贡品,以示恭敬。一些离得远的还没有听闻江邑之战楚国大败就已出发,也就无所谓减少贡品。总的说来,今年的贡品多于去年,使者的卑微也甚于去年。

“免礼!”三十多个使者拜见熊荆后,依次向畂尹献上礼单,苗人使者最特别,除了贡品,他们还献上了逃回部落的砺风。

苗人之语熊荆听不懂,使者叽里呱啦之后,畂尹说道:“敬告大王:苗人说砺风冒犯大王,他们本族并不知情,那些苗卒是受了砺风的欺骗。”

楚国人口大约有三百万,可楚国以南有多少人口?没有人知道。后世所知史料是:‘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百越)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你族有多少丁口?”熊荆不想谈砺风之事,他现在关心的是楚国之南有多少人口。

“我族,”苗人与桂国、西瓯毗邻,部落之间还时有攻伐。多少人根本瞒不了,使者支吾了半天,说了一个数:“两万人。”复有道:“两万六千人。”

“有多少可战之士?”熊荆再问。

“敬告大王,苗人说其族男女老幼,皆为可战之士。”畂尹转答。

“天下战乱,本王忧心你等也卷入其中不可自保,故想……”熊荆说起燕朝商议好的东西,脸带微笑。“其一,明年起,准售兵甲、铜铁器于各族;”

使者中有些听得懂雅言,有些听不懂雅言,但听得懂雅言的使者还在多数。兵甲、铜铁器本是管制物资,只有少量赏赐,从不对蛮族出售,现在楚国新王居然同意出售了。

使者们大讶,讶到以为是自己听错。熊荆再道:“战事光有兵甲不够,尚需兵法,故其二:本王准许各族谴嫡子入楚,学习阵战即兵法;其三,百工之术各族或有或无,准许各族遣工匠入楚,学习百工之术。”

使者们已惊得没有语言了,他们还来不及谢恩,便有老臣冲了出来,“大王万万不可啊!”

“然也,大王万万不可!”贵族有、百官也有,他们皆劝熊荆不可。

“大王,授阵战、兵法于蛮人,他日必生祸乱。”安陵君自持是荆党,于众多反对的声音中喊得最响。他是没封地,可整个楚国他也有份。

“大谬!”熊荆叱道。“各族年年进贡,皆忠于我楚国,何乱之有?”见安陵君还想再言,更道:“此议燕朝已决,必行不可,退下!”

燕朝之议乃重臣之议,在场之人闻言后心中不免斟酌,安陵君虽不愿,也不得不退下。

第一百零二章 无事

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咸阳又回到了楚军手里。不过这一次咸阳不再是以前那个咸阳,而是一个火葬场。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未着火的闾域也被墨者点燃,整座城池已成为火海。好在,城内大部分庶民、工匠此前大多外出就食。

咸阳城方八十里,屋宇堂室无数,这场火要烧十天不止。熊荆看着燃烧的咸阳城,很自然的想到了沂邑,当年沂邑也是这样的大火。不同的是,沂邑是楚国城邑,咸阳是秦国国都。

熊荆看着大火沉思,远处奔来的芈蒨哭的撕心裂肺,她一会喊扶苏、一会喊王弟,披头散发的模样人见尤怜。城内火大,大到人根本冲不进去,侦骑每每突入,坐骑一碰到热浪就止步回奔,怎么驾驭都不行。这种情况城内是不可能有活人的,扶苏看来凶多吉少。

熊荆不太相信扶苏已死。城门处、城头虽有隶臣、城旦的尸体,可要说燕无佚也留在城里被大火烧死,他是不太相信的。墨家有理想主义者,可现在的墨家还有多少理想主义者?

“报——”城南方向侦骑急急奔来,熊荆翘首以盼。“敢敬告大王:城南水渠巨石俱毁,墨者当从水路遁走。”

“水渠?!”一干人目瞪口呆。水渠就是下水道,本来是有凿成孔洞的大石塞住,这样可以出水,又能防止有人从水渠出入城池。那些大石看上去坚不可摧,从筑城起就固定在那,没想到还是被人撬开。

“速速大搜五十里内之……”熊荆正要下令骑兵追搜,又一声讯报传来,令骑手里抓着半截木桨奉上,这是水渠里飘着的东西。显然,昨夜墨家是划着小船走的。

熊荆拿着令骑奉上的半截木桨,比划了两下交给了庄无地,又问道:“当若何?”

“无可奈何。”庄无地的回答与之前一样。“六道水渠,所逃墨者最多千人,若有舟楫,顺流一夜可下百里,我军不及也。”

令骑报告磨墨家搬开了下水道的巨石,庄无地再以断木桨为证,认为墨家已经驾舟逃亡,熊荆并不怀疑,毕竟墨家的能耐不逊于郢都造府。这也符合他之前的判断,燕无佚等人绝不会留在咸阳城里被火烧死,死的都是小喽罗和炮灰。

“蒨媭、蒨媭……”芈蒨还是啼哭,尚吾根本劝不住。“墨者已逃,扶苏未死,扶苏未死!”

熊荆说了好几遍芈蒨才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确否?”她抹着泪。

“确矣。”熊荆拿回庄无地手上的那只断桨,“有桨为证,彼等已逃出咸阳。”

芈蒨迟疑了几秒,才把断桨抱着怀里,哭声也小了一些,不再想之前那样歇斯底里。熊荆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奈,也不知道事情变成这样,扶苏今后会是个什么结局。

此时他没空想扶苏,李信率领的秦军昨日已到方城缺口,直逼魏国舞阳,舞阳再往东就是上蔡。拔下上蔡等于是占据了汝水上游,威胁楚境。楚军现在要做的是速速回援,昨夜若敖氏两个师已经开拔,今天更多的师要开拔。只有全军返回南阳,才能迫使李信退出上蔡郡。

撤离关中是必然,但撤离之前还需要处置三十多万战俘。一夜讨论后,郢都传来的决议就是庄无地昨天的那个聪明主意:皆斩左趾。命令从早上开始执行,得闻要斩左趾的秦卒先是松了口气。他们很多人担心会被坑杀,听闻是斩左趾,知道这条命是保住了。可就这么失去了左脚,以后也再也不是完人,一些人又痛哭流涕。

就在他们的哭声中,雪亮的铡刀正式开斩,排着队列的秦军降卒伸向远方,铡刀一字排开,左脚伸入铡刀,一斩、一开,降卒的惨叫中,左脚落在了地上。就用降卒本人的麻衣止血,铡完没有左脚的降卒拄着配发的短木柲,一瘸一拐的走向军营出口。

这是健壮的秦卒,一些瘦弱的看到堆成小山似的断脚当场吓晕了过去,还有一些全身颤抖的铡完也晕了过去。前者晕了也铡,后者则直接扔到营门口——执行斩左趾的,包括开铡刀的人,全都是秦军降卒,楚军不干这种没营养的事情。只有几个誉士带着些矛卒在铡刀旁守着,防止降卒叛乱。

这显然是多虑了。秦卒在战场上拼命,那是为了抢人头,一旦没有进入抢功模式,就是‘畏有司而顺’了。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老老实实的在铡刀下受刑;断脚堆不下了,誉士让他们把自己的断脚带走,就老老实实的带走,走的时候还对誉士躬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带走自己的断脚,这当然是恩德。

用麻衣止血多细菌,医尹昃离建议改用烧红的铁烙,烙铁不但可以止血,还能防止伤口感染。不明此理的降卒以为荆人又临时多加了一道烙刑,却也没有人反抗,老老实实被烙铁烙过,这才捧着自己的断脚,拄着木柲,踉踉跄跄的离开楚营。

下午得知项燕战败,紧急回渭南议事的熊荆还没到军营,就看到沿途捧着自己左脚的秦军降卒,入到营中,则看见无比壮观的场面:一百多把铡刀一字排开,宽度占了四里。每一把铡刀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列,秦人的老实和顺从让他的心脏为之一颤——他忆起有关另一段屈辱历史的老旧影像中,三八军刺下,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跳入土坑被活埋的国人。

麻木、顺从,明知是死也跟着往前跳,还生怕自己掉队,和现在排着队老实的把脚伸入铡刀的秦卒毫无二致。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压抑着翻涌的血气无力问道:“可有反抗?”

“大王问,可有反抗?”长姜把熊荆的问题问向远处监督行刑的楚军誉士。

“敢敬告大王:秦人恭顺,未有反者。”熊荆在一里外,趋步而至的誉士高声相答,话语里难掩骄傲和得意。作为胜利者,秦人的恭顺让人满意。

“大王?”熊荆一直发愣,幕府正等熊荆商议项燕战败后的诸事,庄无地不得不喊了一声。

“无事。”熊荆头也不回的策马,奔向幕府。身后的车驾、卫士紧跟着,驶过这整齐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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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终。

第一章 不能

山林里传来笑鸮不绝的叫声。这声音与其说是鸟鸣,不如说是疯子在笑。笑声悚然,戎车上的蔺角往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卒止步。

“列——阵!”卒长、偏长、两长止步大喊,指着麾下的士兵列阵。士兵不解全军攻击之策,只知至有自己这两千人拔城,而对面的秦军越排越密、越来越多,心中很是惊惧,可裨将成通就立于阵前,大家又找回些胆气,在军官的指挥下急忙列阵。

十数年没有打仗、县卒训练自然不如王卒和秦军,这阵列了许久,直到城下秦军甲士徐徐逼近时才马马虎虎列好。秦军的军阵越来越近,其两侧戎车战马的响鼻越来越清晰,却因为背着阳光,他们的面容楚军全然看不真切,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霞光。

对背西面东的秦军来说就不一样了,顺着霞光,这支远行百余里冲到城下的楚军面有疲色、狼狈不堪,他们不但是甲胄不全、衣裳破烂,连队列也不甚齐整。按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军阵只需一个冲击便可击穿,接下来就是单方面屠杀了。

秦军徐进,楚军再历经一次整队后也挪步往前迎敌。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时,两军弓弩手冲到阵前,准备在敌人进入一百步后开始放箭,然而,此时城头锣声又起,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楚军正快速逼进稷邑北门。

“止。退。退!”领军的城尉并不慌乱,他鸣金挥旗,指挥秦军缓缓后退回城。

秦军退的纹丝不乱,但成通决不能让他们安然退回城邑。这次是楚军全力击鼓,这鼓声燃起士兵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和蛮勇,他们挥动戈矛大声吆喝起来,快步追向要退回城内的秦军。

“止!”两军实在太近,自己离城池又实在太远,无可选择的城尉不得不再次下令擂鼓,待疾行而来的楚军行至五十步时,他方大喝:“放箭!”

一鼓而作气,再鼓而气衰,数千支箭矢飞向疾步奔来的楚军,中箭者无数。可箭矢根本不能打消楚军的士气,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杀意。不管中箭与否,他们都高举着兵刃,狠狠撞向秦军的军阵。一时间,戈戟交击一片、喊杀狂喝一片、鲜血尸体一片……

如成通战前所愿,两军终于缠在了一起,哪怕秦军的战车正冲入自己单薄的两翼他也不再担心——他看到潘无命率领的蔡师已在两里之外。

“杀!”并没有等太久,身先士卒的潘无命便带着毫无队列的蔡师冲过长满黍稻的田陌,扑入难分难解的战团,于秦军左翼侧后猛击。秦军左翼腹背受敌,瞬间全崩。左翼崩溃是灾难,但更大的灾难是越来越多的楚军出现在整个军阵背后,开始时秦军还能结阵为守,并在逐步逐步的退却中慢慢靠向城池,但看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楚军全面包围,尚未围死的右翼居然擅自离阵而去。

“逃了!秦人逃了!!”楚军将卒见状大喝,士气更盛;秦军士卒虽然不知道敌人在喊什么,可回头见有人脱离军阵逃向城池,勉强维持的战线终于崩塌。

两军对垒时死不了多少人,军阵崩溃的结果却是全军尽墨。冷静时谁都明白的道理,友军溃逃、城池近在咫尺之下每个人都懵了。眼见吊桥正在拉起,每个士兵都争着抢着想逃回城内,他们抛弃兵器、蜂拥挤向吊桥,涌向城门。

“放箭!”城墙上箭如雨下。稷邑城令在不忍中下令,想驱使败军远离城池。可这已经晚了。瘟疫般的秦军跳下了城池,有些被水中竹箭刺穿,有些则踏着同袍的尸体,挤到了城门口。

“放箭!”城令已手足无措,除了喊放箭再无其他命令。可他越是放箭,城下秦军死的就越多,尸体垒的就越高,而城池之外,于暮色里踏着塞满护城池的秦军尸体,楚军正举戈而来。

“我军大胜啊!”此前隐隐反对立刻出击的军司马彭宗放下陆离镜后叹了一句。他反对马上出击不是没缘由的:连日行军,士卒已经很疲惫;又无攻城云梯,只能靠人命填护城河;且暮色将至,夜间攻伐极为不便。他没想到秦军将领居然会主动出城迎击成通那两千人。

“秦人仍是未变。”东门外秦军尸体堆积如山,最后一缕霞光落下去时,楚军士卒已踩着尸体冲上了城墙,与城上秦军厮杀在一起。项燕也放下了陆离镜,小心的放好,他开始觉得这陆离镜要比之前想的重要,它对了解判断敌情、指挥作战大有助益。

“未变?”彭宗笑看着他,有些不解。

“秦人死战,仅为封爵。如若战死,要爵何用?”项燕心悦之余多说了两句。

“将军的意思是说秦人也会怕死?!”彭宗很是诧异,他为城阳军司马不久,以前只听说秦军作战如何勇猛,他们‘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特别是破阵的锐士,根本就悍不畏死。

“谁人不怕死?”项燕肃然反问,他还想说什么时传讯的骑手忽然来了。

“报将军:我军大胜,秦人西门大开,弃城而逃。”骑士是项稚派来的,西逃的秦人正好落入山那边项稚的包围,稷邑拿下已毫无悬念。

“急令项稚速速进兵复邑,能拔则拔,不能则围之,当以扼守山道为要。”项燕嘱咐道。

“唯!”骑兵受令后跃身上马,奔行十几步便融入夜幕不见了。而不远处,稷邑城内的火光越燃越大,大大小小的呼喊也越来越凄厉。

同一片夜幕下,同一片夜幕下,项燕东面直线八十里的谢邑也被秦军拿下。与楚军又是潜行、又是诱敌不同,谢邑虽有淮水之险,蒙武却集中军中有奇伎者于前一天自上游架桥——游泳在后世原本是微不足道的技能,但在这个时代被兵家称为奇伎,称其可‘越深水渡江河’。

第二章 恶果

带血的讯报传至咸阳,如此多的文字已经超出秦式飞讯的传递能力,要靠驿骑送入关中。只是这封急书并没有传至咸阳,路过颍川郡的时候,连驿骑一起,被出没在山林里的韩人拦截。辗转之后,急书先是传到郢都大司马府,而后才传至熊荆手中。这时他已在南阳宛城。

从攻入关中,再到全军退出关中,大概就是十五天的时间,楚军士卒戏称为关中半月游。此战,拔下秦国都城,焚烧秦人祖庙和正朝,后又大败六十余万秦军,再逐秦王于沣水,最后凯旋而归。这已算得上是旷世奇功,秦国从立国起就没有遭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士卒因此自豪,大司马府、各师将率谋士却没有半点喜悦。斗于雉认为关中会战完全失败,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有坑杀三十多万秦卒;庄无地这些谋士也认为关中作战基本失败,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抓住秦王;熊荆同样觉得这是一场失败的会战,可具体要说哪里失败,他又说不上来。

入关作战基本失败,那救赵也将面临失败。李信的急书表示秦国、最少是秦军将领已经看到邯郸的重要性。邯郸拔下,楚军将面临李信和王剪两支大军。而己方,魏国损失这十万人后,已彻底丧失了战斗力;项燕率领的二十万齐军溃败,攻拔东郡的济西大军已停止前进的步伐。

“不佞以为……”熊荆没有问若之何,这不是庄无地能解决的问题。“……当回郢都一次。”

“大王,”截获的急书庄无地也看了,他大概能猜到熊荆为何返郢。“臣以为无法救赵。”

“为何?”熊荆注视着他,他记得庄无地从一开始就反对救赵。

“我军兵力已不足。”庄无地看向斗于雉,斗于雉也微微点头。“李信不与我相决,若我分兵救赵,彼又出崤塞击我。且大王毋忘关中,关中蒙恬、杨端和尚有二十万卒,若我军分兵救赵,这二十万人必出武关入方城。”

李信四十万人,关中蒙恬、杨端和还有二十万人,甚至不止二十万人。楚军往北进入颍川郡乃至三川郡,关中秦军必会猛攻上洛、武关,试图从西面攻入方城。只有楚军坐镇方城之内,才能与秦军形成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的代价就是任由邯郸被王剪拔下,赵国灭亡。

“万不可!”熊荆连连摇头,他不想要这种结局。“旧郢士卒若何?”

“非有三月至半年,不堪用。”斗于雉对旧郢征召的士卒非常了解,若敖氏已将占领的比阳、湖阳、重丘等地纳入管辖,征召的士卒正在训练。“且官长不足,若无官长,难以成军。”

“半年太久!”熊荆听到半年就皱眉,半年后邯郸早就陷落了。

“我军矛卒异于秦人矛阵。”斗于雉道。“半年只可举矛成阵,尚不可冲矛。大王如何不知矛阵之难?”

斗于雉很是诧异的看着熊荆。矛阵是熊荆发明推广的,最开始包括王卒也不过是举矛成阵,冲矛是一窝蜂,三排三排冲矛是后来的事情。举矛成阵是第一步,成排冲矛是第二步,纵队奔行是第三步、阵型变幻是第四步。

步卒操典认为第一步最少需要三个月,标准时间为半年,成排冲矛需一年乃至两年,纵队奔行操典上写的是五年,但有些师旅现在仍被视为没有真正的合格。经验认为矛卒应当从八岁入学起就开始练习纵队奔行,每日练习不懈,并要不断实战以磨砺他们的勇气,才能真正的成阵。

阵型变幻没有写入步卒操典,这实际是纵队奔行的另一种表现,差别在于有的纵队往左,有的纵队往右。因为全军士卒步伐完全一致,各纵队交错、对驰、纠缠、掩护……,各式各样的花样才玩得出来。

“便不能、便不能……”斗于雉的诧异让熊荆想起了这些细节。

冲击型矛阵必要把数千人训练成一个真正的整体,这比十年炼成弓手、剑盾手还要难一些。弓手、剑盾手没有天赋苦练十年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卒,而如果没有足够的纪律、默契以及勇气,矛阵练十年也未必真正成阵。很多将率将希望寄托在学舍学生身上,就是这个道理。

旧郢是不可能炼出真正矛阵的!未攻克旧郢之前,军政部教育司就毫不留情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作出如此判断的原因很简单:秦人五十年的统治和杀戮,旧郢楚人多已沦为弱民。

矛阵不是花架子,血与火的奔行中,遭受任何打击和伤亡阵列都不能乱,更勿论溃散。陈师完全做不到这一点,宋地诸师、吴地诸师、鲁地诸师也难以做到这一点。郢师、项师、若敖诸师、西地诸师、越地诸师大多能做到。

虽然都是人,堂堂七尺,看上去一样,其实完全不一样。这其实和一千七百多年后戚继光选兵是一回事,世人都知道戚继光选了义乌兵,可更勇猛的却是处州(丽水)兵。

义乌兵不如处州兵的原因在于:处州兵有自己的小团体,开战前打谁、怎么打,将领要提前和他们商量,他们同意才可以打,不同意那就绝对不打(苦战也不打,所以外人以为处州兵没有韧性)。义乌兵没有这样的小团体,将领指那打那,毫不含糊,可纪律、战斗力要差一等;绍兴富裕,绍兴兵聪明伶俐,所以绍兴兵最次。他们应该去做师爷而不是冲锋陷阵。

组织就是战斗力。可以武断粗暴的认为:(同样训练水平和装备水平),凡是有官僚的地方,士卒战斗力就弱;凡是有贵族、有部落的地方,士卒战斗力就强。经济也是一个因素,富裕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弱,贫瘠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强。另外还有地理,平原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弱,山林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强。

但这些因素彼此互相联、息息相关。平原地区便于耕作,百姓富裕,是最先开垦的地区,也是各国频繁争夺的地区。以天下看,中原全是平原,最富裕,也最早官僚化,所以战斗力弱;中原之外不是水泽就是山地,极为贫瘠,被中国视为蛮夷,正因如此,这些地方保留着贵族封邑和部落,所以战斗力强。

复郢从来都不是军事正确的产物,而是政治正确的产物。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破,可具体到具体事务,比如旧郢、南阳地区士卒的训练,军事上的恶果才逐步显现出来。

“臣以为救赵已不能也。”数日后的郢都正寝,看着匆匆返郢的熊荆,郦且如此说道。“商於、方城必要驻防,大王以为商於当驻卒几何?方城之外李信虎视眈眈,大王以为方城当驻卒几何?尚有大梁,魏人损兵十万,其境皆在秦军兵锋之下,大王以为魏境当驻卒几何?”

上洛、商邑已驻防四个师,汉水中游驻防两个师,夷陵驻防两个师,方城一线到旧郢最少要八个师,这就是十六个师,占了楚军一半以上的兵力。剩下十四个师如果不协助魏人,尚可机动,如果协助魏人驻防上蔡郡和大宋郡,剩下的师估计只能在黄河上巡航而不是野战。

郦且的问题让熊荆有点懵,但还有更让人发懵的东西。淖狡拿出一份鸽讯,道:“塞琉古国十多日前羁押我国海舟于伍布莱港,海舟上装有造府急需之硫磺……”

“何谓?!”熊荆看着鸽讯不敢置信。“彼等也敢!”

“大王?”熊荆脸色突然发白,淖狡、郦且、蓝奢全吓了一跳。

“为何如此?”熊荆大约记得军中火药的存量,加起来已不到一百吨。

“臣等亦不知为何。”淖狡摇头,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知道呢。“好在胡耽娑支已至燕地,商队有硫磺数吨。”

胡耽娑支即便有十吨硫磺,也不过配百吨火药。熊荆心头发苦,他按下这件事情,然后问道:“以作战司观之,我军当如何?”

“当西进。”郦且毫不犹豫的道。

“西进?”熊荆诧异。“再入咸阳否?”

“非也。”郦且指着地图上的南郑,“我军当在入秋以前,逆汉水而取南郑。唯取南郑,断秦人南伸之臂,商於、夷陵方可稳固。”

军事必然依着地理。秦楚本以桐柏山、大别山、长江为界,现在楚军复郢,打破了这道地理边界,那就要建立新的地理边界。秦楚要么以战前的国境为界,要么就要以秦国取巴蜀前的国境为界,不然,西境必要不稳。

“便不可以襄樊二城为界?”熊荆懂这个道理,可难以接受这种做法。

“不能。”淖狡指出问题所在:“若以襄樊二城为界,诸氏、剩余誉士何封?”

熊荆顿时无语。囊括整个方城,诸氏和誉士都能封到一块土地,如果把方城抛弃在外,不能分封,他们必然会有怨言。戚继光打仗前要和处州兵协商,他打仗实际也要照顾到诸氏和誉士的情绪。封地不是平常的利益,尤其是前面已经有人封在了旧郢,后面的人若不能封在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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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午膳

正寝里的商议让熊荆失望,他耳边又回忆起项燕昔日攻秦不能救赵的言论。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该在成介等人的反复要求下同意复郢,这是极不理智的战略。

红薯、土豆已在育种,楚国不缺粮秣只缺士卒,尤其是能战的士卒。以这点作为考量,复郢战略完全错误,这等于是抛弃赵国能战的士卒,换取旧郢不能战的士卒。

李信关于王剪的判断并不错误,但他对楚军的预想则全是错的。前年清水之战蒙武对付楚军,是一次接一次的袭扰,搓其锐气才与项燕决战,而非一上来就与其决战。楚人是热血之徒,在他血液燃烧之时与其相斗是下下策,如果可以袭扰他、疲惫他、迟滞他,消磨他的意志、挫伤他的锐气,再与其决战那就事半功倍了。

作为年轻的将领,李信显然没有这样的作战经验,蒙武也不愿当作众人的面教授这些东西,所以他一直沉默。即没有说战,也没有说不战,这时候魏相子季疾步来了。

“蒙将军,项燕军已至,我军恐不胜也。”子季满脸苦笑,人还未到,言已先到。

陈郢外城周长三十里,拔下这样的城池伤亡四、五万人勉强说的过去(这需要忘记外城是被水浸坏的),可攻拔小小王城又伤亡了四、五万人,这就让所有魏军将领很失望了。尤其是前天,楚军铁骑驰骋于王城之内,斩杀半数弩手,更让魏军谈楚变色。

“相邦何出此言?”蒙武含笑对子季揖礼,他身后的将帅虽然不屑子季,也跟着揖礼。

“诸将帅听闻项燕军至,再闻项军人人夷矛,已欲拔营返魏也。”子季继续相告,楚军夷矛人人胆寒。对面钜铁夷矛着甲是一死,不着甲已是一死,很多人宁愿不着甲。

“怎会如此?”蒙武终于变了色变,秦军十万,加上骑军也不过十一万,魏军十五万,若魏军真拔营返魏,这场战根本没办法打。

“攻城日久,我军死伤逾十万,此前又……”有些事秦军或许不记得,可魏军人人记得。当初己军已夺陈城,是秦军让自己撤出的,这一撤再攻进去就死了四、五万人,此后的王城争夺战更加惨烈,数不清的魏卒摔下王城,被城下锐木刺死。

还有一次魏军被引入城中,惨死过万,而秦军伤亡仅数千。谣言因此而起,有人说秦人助魏攻楚乃秦国灭魏之毒计,此假楚军之手尽歼魏军也。一旦魏军尽死于楚,秦人就会大举灭魏。

“相邦乃魏军之帅,何人敢如此大胆言拔营返魏?”卫缭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魏军军心不稳,这对战事极为不利。

“魏军之帅?”子季欲哭无泪,他倒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国中军中,我已是魏国之贼、秦国之犬。请大将军速速决断,或今日便与项燕一战,或拔营退兵,他日再攻陈郢。”

“荒谬!战至今日,秦魏两军死伤近二十万,怎可弃陈而去?”李信大怒。他随机揖向蒙武,“请大将军今日便与项燕一战,晚则恐生变故。”

“报!”快马在城下急停,一个令兵匆匆冲上东城,远远的便拜道:“禀大将军,王将军言其王命在身,救燕时日有限,且荆人不过十五万,秦魏二十余万可一鼓破之,不欲返陈也。”

“这个王剪!”卫缭大怒,王剪带走两万骑兵三万步卒,他五万大军不来,胜负难料。

“王剪出身斗吏,乃钻营之徒,知陈郢再战无升爵也,而赵军攻燕皆赴易水,邯郸以南空虚,攻赵易升爵也。”冯劫毫不避讳,直接把王剪的心思道出,听得人人皱眉。

“他日面见大王,我必诋毁之。”李信也是大怒,虽然他不认为缺了王剪那五万人己军就不能战胜项燕,但王剪如此唯利是图,着实令人不齿。

“请大将军再遣人斥之,王剪军至,我军必胜。”卫缭怒后又恢复理智,劝蒙武再遣使者。

“上卿误矣。王剪奉有王命,已不归大将军节制,救燕又有时日限制,他必不救也。”冯劫再道,他随即看向仍然沉默不语的蒙武,“大将军明鉴,王剪已不助我,今日不战,魏军再无战心,我军只能退兵;若战,或可趁荆人远道而来立足未稳胜之。”

“禀大将军:北城墙已塌,军中无积攒粮秣,我军退入城中亦难据守;不退入城中,项燕必前行与我军野战。城南乃魏军之地,若魏军再溃,大事休矣。”李信也揖告道。

“请大将军速战速决!”子季也不想煎熬了,他只想快快结束眼下的痛苦。

没有人知道蒙武是怎么想的,众将劝后他一阵沉默,最后才沙哑道:“击鼓,召将。”

鼓声突然在陈郢城内响了起来,虽然急骤,却只是一阵。城外城内都懂得这是秦军在聚将。看着逐渐成形的木塔,熊荆激动中不断搓手,他太想念郢都的美食、城外的风景了。

“秦军聚将,老师以为如何?”木塔搭在正朝三米高台上,熊荆看罢等不及又问廉颇。

“大王急也。”廉颇难得呵呵笑了几声。他此前说鼓声是援军前锋也有瞎蒙的性质,可秦军击鼓聚将就不同了,一支小小的前锋并不值得秦军聚将,所以定是项燕到了,且已经登岸列阵,不然蒙武犯不着击鼓聚将。

廉颇说的熊荆一愣,他再道:“臣亦急也。可惜我军困守王城,无助项将军野战。”

“我军?”四周都是九米多高的城墙,即便用投石机轰击,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轰得开的。投石机的威名是靠老迈单薄的莒城城墙、简陋石砌的穆陵关关墙建立的,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没有攻城器械的楚军,一日两日还真拿敌军没办法。

“请大王稍安毋躁,我军此刻当严防死守,而非攻拔王城,助项将军战。”廉颇捏着白胡子,想的和熊荆全然不然。

“啊!”熊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老师以为秦军将攻我?”

“有备无患也。”廉颇点头。这是他本能觉察到的危险,两军决战绝非想战便能战的。他担心秦军不甘心吐出到嘴的肥肉,在与项燕大军相持时,派出数万人不舍昼夜的猛攻土城。一旦土城被攻破,秦军大可以在阵战前亮出熊荆的首级令项燕军心大乱。

当然,廉颇到底是赵人,不理解楚人火一般的性情,以为项燕会谨慎的先试探敌军,而后与之决战。城外真实的情况是五千先锋不顾阵法、不畏埋伏,直挺挺冲入魏军军营,最后竟然打胜了。而项燕麾下的十五万五千大军,压根就没有立帐,士卒吃饭的时候味同嚼蜡,眼睛只瞪着敌旗飘扬的陈郢城头,每个人都知道大王未薨,正在死守最后一间大殿。

当最后一口羹喝完,性情激烈的楚卒举起夷矛末端的配重一下两下就把铜釜捅破。破釜并非首先出现在巨鹿,春秋时楚武王最后一次攻伐随国,渡汉水前士卒便破釜以示死战之志。

早食之后,十六万大军按照项燕的布置开始布阵。公族之卒、郢都之卒在右,四万精锐在中,三万县卒、一万五千项师、五千唐师在左。整个军阵宽五千两百余列,以一卒一米的间隙排列,其长度超过五公里。

阵宽如此,厚度就很值得玩味了。凡是夷矛之卒厚度一律二十行,非夷矛卒厚度则为四十行,唯有独行客麾下的唐师附有一卒夷矛,他们的阵型是标准的15x15,立于军阵最左。

阵后百步外即是楚军的预备队游阙。他们列成宽三百,厚一百的矩阵。两万王卒在右,隶属于中军的一万精卒在左——军阵绝非一成不变的,一定敌军列阵,两军在建鼓声中向对方军阵疾冲,这一万精卒就会追着百步外的中军向秦军驰奔。

那时,楚军阵列将不再是一条直线,而将演变成一个标准的倒T。上一次清水之战,楚军在交战后中军撤退六、七十步,将秦军引入阵中,然后左右两军横击之;这一次楚军交战后是中军急进百步。至于为何这样打,除了项燕、彭宗、以及精卒之将邓遂等少数人,其他将领并不了解,他们要做的就是稳住战线,尤其是左翼战线。

自那一日授斧钺之后,宗庙的烛火再一次燃起,面对着即将即位的熊悍、李妃,面对着中廷内诸多朝臣大夫,新太宰沈尹鼯头戴玄端、一身朝服,肃穆中念着君王即位的古老言辞:“天命有终,往而不返。大王薨前,未立大子,亦无子嗣,悍王子同为先王嫡子,当即王位。请大子即王位,李妃为王大后……”

此言言毕,见王印、酒爵、册书皆已奉上,寿陵君也依礼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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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弗敢忘

到达极点的芈玹又从极点上坠落下来,好在熊荆已将她稳稳的抱在怀里,没有一点点遗落。她潮红的脸枕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身体保持着刚才的曲卷,一会她才用玉臂勾着男人的脖子,羞涩道:“大王……”

“嗯。”熊荆大手爱抚着她,他知道这枚果实已经熟透了,仍然舍不得一口气吃掉,而是要一丝一丝的品尝。她是他的,只是他的。

马车在这时候刚刚停下,蒸汽机的轰鸣,舟楫上的船钟,还有力夫的号子,这些声音即便隔着车厢也能听到。王舟可以等待,但熊荆不想让王舟等待——项燕就要死了!

此前男人的神色带着微微笑意,这种笑意让人害臊。而当马车停下,笑意瞬间消失不见,眉头蹙在一块,有一种淡淡地化不开的愁。

“臣妾安心等大王回来。”芈玹献上香吻,吻后又在熊荆耳边轻轻相告:“臣妾还要。”

最后四个字说完芈玹的俏脸几乎要滴血,熊荆‘哦’了一声,看着她不敢置信。短短四个字又让他血气翻涌,要不是已经在码头、要不是项燕,他肯定要当场法办了她。

“若之何?”士卒已举矛待冲,主将却鸣金收兵,熊荆满脸苦恼。

“格格……”芈玹忍不住娇笑,她纤手本想帮他安抚安抚,熊荆忙将她拦住了。

真安抚他今天就走不了了。“安心待着,等不佞回宫。”

“嗯。”芈玹环抱着他,重重点头。熊荆把车门推开时,她又赶紧将他放开。

“不必送了。”下车的熊荆才想起芈玹没有穿皮屦,而且展衣的下半截被自己撕开,一直撕到腰际。如果出来被码头上的风一吹,一双美腿就要赤裸在风中。

想到芈玹那双美腿熊荆又不想走了,他强令自己看向码头上的王舟,对寺人吩咐道:“速送王后回宫。王后无屦,务必送到阶下。”

“唯。”寺人自然不清楚大王担心王后走光,闻言重重的答应。担心什么就来什么,芈玹兰华宫上阶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撕碎的展衣直接被吹风开,她‘啊’的一声只护住了腰胯,一双白得晃眼的大腿敞露在外,震惊了阶上阶下的寺人和宫女。

“何谓?她真将展衣……”若英宫总章,宫女嘀咕几声后,赢南既吃惊又欢喜。

“禀公主,然也。”若英宫里全是赵女。“如此狐媚,太后正于明堂斥之。”

明堂在南面,总章在西面。听闻姑母正在训斥那个芈玹,赢南不由跑到明堂东侧的房个里偷听。在赵国她也算是绝色,不比父王的那些嫔妃差,缺少的是王后灵袂那种少妇的风韵,然而午膳献舞时,她并没有从熊荆的目光中感受到其他男人那种的赤裸裸的欲望。

“大王要立你为后,日后你便是一国之母,你岂能于阶上失仪?”明堂里赵妃正在训斥。君王放浪形骸,但王后公主必要恪守礼仪,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唯。玹儿有错,请母后责罚。”芈玹低头讨饶。她也不想失仪,全怪那阵该死的风。

“禀太后……”王尹由匆匆上堂,手里拿着的东西让芈玹一惊。

“为何?”展衣下端全部撕裂,赵妃看着断裂的丝线神情瞬间发愣。她召芈玹来此是听说芈玹在阶上失仪,撩起了自己的展衣。看到展衣她才知道展衣不是芈玹撩起的,而是被人撕裂的。再想到芈玹出宫是与儿子前往码头,展衣是谁撕裂的不言自明。

赵妃对着撕裂的展衣发愣,侧个中赢南看到展衣破成那样,心里不由一凉。大王必是在马车里宠幸了芈玹,才会把展衣撕成这样。想到这里的赢南忍不住愤恨一声,摔着衣袖走了。

她如此,赵妃发愣后倒冷静的多,她转而对王尹由道:“可有记下时日?”

“禀太后,已记下时日。”君王何时宠幸王后、嫔妃,都是要一一仔细记录在案,芈玹明显是被大王宠幸了。

“罢了。”看着仍跪在身前的芈玹,赵妃挥袖。“回宫好好将养,或许今日便怀上了大王子嗣。”

“唯。谢母后。玹儿告退。”为了那一刻的欢愉,芈玹宁愿被赵妃责罚,事情变成这种结果,她心中忽然想笑,开心的笑。她懂得赵妃在乎什么了。

若英宫内,心里满是笑意的芈玹还未下阶,赢南便冲出帐幕,扑到赵妃怀里呜呜哭泣。一千多里外的咸阳渭南,同样有人哭泣,然而哭泣的声音却在嘶声地喝问:

“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烧成灰烬的太庙和正朝、已成废墟的咸阳城、三十多万斩去左脚的秦军士卒,还有战场上至今也未收敛的秦军尸骸,每每想到这些,赵政都会愤怒落泪。夹着哭声的嘶喊让他血脉迸张,他同样嘶喊道:“赵政,一刻、也弗敢…忘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问完,赵振站了片刻等心情平复才走入大室,要进入明堂时,等候在堂后缺了一只脚的赵高再度悲声喝问:“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赵政再度驻足,大声答道:“赵政,须臾弗敢忘!”

渭水两岸宫室尽毁,只剩下太社和燕朝,然而秦国仍然视朝,昨日是赵政从雍城返回咸阳之日,今日他便在曲台宫燕朝视朝。

咸阳大火,烧死了不少官吏还有官吏的家眷,但在雍城发来的王命中,咸阳大火初是荆人侯谍趁乱放的火,而后才是墨者守城与敌俱焚,任何有言墨者纵火都是荆国侯谍或者国贼。昨日,赵政以国礼祭祀了战死的墨者和隶臣。

燕朝非视朝之地,重臣能立于明堂,其余官吏都在阶下。赵政还未出现,室内传来的两句喝问就让群臣振奋,唯有昌平君熊启心中忐忑。本希望秦楚两国能化解自怀王以来的仇恨,没想到两国的仇恨又深了一成。

视朝并无大事,无非是恢复国都的日常。房舍需要新建,官吏需要重选,这些都是琐事。视朝结束后,重臣齐聚的燕朝才开始真正的商议国事。

“李信为何退兵?”赵政不是皮弁服仍是韦弁服,他怒目看向卫缭,责问原因。

“启禀大王:李信数日前曾上书一封,然为韩人所截。”李信撤出方城这么大动作,国尉府必然知晓。

“韩人?韩人已是寡人的子民,何以截军中驿骑?”赵政恼怒。他的意识中,黔首是顺服的,韩王在时,黔首就是韩人,现在韩国已被大秦所灭,那黔首就是秦人。既然秦人,就要遵守大秦的律法,岂能拦截军中驿骑?!

“大王,韩地近魏国,韩人多叛也。”卫缭侧看了熊启,“此颍川郡郡守之责也。”

“大王,颍川郡乃新占之地,为筹军粮,战前又强征新黔首之粟……”

“征新黔首之粟又如何?”赵政瞪着熊启。他已不是以前那个赵政,现在凡是和楚国有关的人或物,他都厌恶。“新黔首非大秦之民否?”

赵政语气激烈,与之前有很多的不同,熊启听出激烈中带着无穷的愤恨。然而颍川郡关乎李信四十万大军,若不强征颍川郡庶民的粟米,李信只有退兵。

“大王,新黔首确是我大秦之民,然夺其粟米,彼等无以为食,田中粟禾又未熟,新黔首只能上山为贼。新占之地,理当怀柔,而不当……”

“放肆!”赵政厉喝。“堂堂丞相,竟为贼人开拓,你是想言我大秦乃暴秦否?!”

“臣不敢,臣不过以实论实。”熊启大惊。“臣只为大秦计,新占之地若不怀柔……”

“为大秦计,还是为大荆计?!”赵政怒视眼前的熊启,仿佛眼前站着的是熊荆。“食大秦之俸,效大荆之王,哈哈,哈哈哈哈……”

“大王?!臣何曾效大荆之王?臣何曾……”熊启惊慌而忐忑,双腿忍不住发抖。

“李斯!”赵政没有再笑,脸上再度冷漠。

“丞相熊启、昌文君熊梦,俱荆王之兄也。彼等以信鸽暗通荆王,出卖大秦,其罪当诛……”李斯出列大声说道。‘信鸽’二字直接让熊启瘫在了地上,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熊梦脸色也变得煞白,不明白曾是楚系的李斯为何不提前暗示通报。

“带走!”李斯说话的时候,赵政一直盯着熊启,见他听闻信鸽二字浑身巨震、瘫倒在地,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背叛让他愤怒,可熊启毕竟是陪伴他成长的嫡系近臣。他不敢问熊启为何背叛,他只想他立刻从眼前消失,再也不见。

一开朝,丞相就变成了荆人侯谍,群臣两股战战,一些平日里与丞相走得近的,强忍着才没有栽倒。熊启被甲士拖出燕朝后,赵政环视群臣,冷言道:“百里奚者,奴隶耳,入秦方为大夫。卫鞅者,竖子耳,入秦方为商君。张仪者,盗贼耳,入秦方为相邦;范雎者,圂厕之徒,入秦方为应侯。

若无大秦,你等能立于哪国朝堂?若无大秦,你等能飨食哪国俸禄?若无大秦,你等会是丞相、会是廷尉、会是大夫?

若无大秦,你等仅一新黔首耳!!”

第五章 弥留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楚军攻入关中,拔下咸阳焚烧太庙,这些都是不可抹去的耻辱。向来讳败为胜的秦国史官不敢在史书隐匿,只有原原本本的写上——太庙被焚,几个月乃至半年不能祭祀,或许能骗得了人,却骗不了鬼。

“寡人闻之,荆王准誉士杀人而不死,可有此事?”曲台宫里,赵政问向卫缭。出生鬼谷的卫缭从楚国而来,赵政常常将他当作楚国通。

“然也。”卫缭点头。誉士杀人不死不但在楚国造成影响,也很快传至天下。一片骂声。

“寡人常闻,荆王,贤王也。然,杀人不死,国无法纪,君无仁心,民多怨言,荆国弱也。”秦王政说着自己的判断,似乎是在为自己不伐楚找心理上的借口。

卫缭闻言并不出声,久久沉默,忍不住的赵政不得问道:“当不是如此?”

“请恕臣直言无罪。”卫缭立起,郑重揖告道。

“恕你无罪。”赵政衣袖微拂,打算听一听卫缭的高见。

“臣闻昔年赵武灵王欲伐中山国,使李疵观之。李疵返赵后进言道:‘可伐也。大王弗伐,恐将落后于天下他国。’

武灵王问:‘为何?’

李疵言:‘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把车盖放在车里去拜访住在穷街窄巷的读书人),七十家。故当速伐,晚之中山亡于他国之手,大王悔矣。’

武灵王大讶,曰:‘此贤君也,安可伐之?’

李疵却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

卫缭一口气说完赵武灵王伐中山之往事,故意顿了顿好让秦王政有时间思考,而后才道:“昔年中山,重儒墨而贱壮士,若此不亡,天下未有。臣闻荆王曾与人言:‘行仁义者必亡国’,斯伟哉!如此年幼便知治国之大道,假以时日,必成为我秦国大患。”

赵政并没有恍然大悟、寡人受教的表情,他脸色变幻,阴晴不定。话已至此,且刚才已恕罪,卫缭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荆国大而不强,何也?非其政乱,乃其民弱。然荆民何以弱?好诗赋,崇儒墨,轻壮士。臣闻:国之兴废,在士而不在民,社稷存亡,在武而不再文。德者,武之美也,武之莫强曰之仁,武之有序曰之义。道术已为天下裂,今士人得其形而舍其意,赞其美而恶其衅。

荆王新政,以武为要,重壮士而轻庶民,若其真能一改民风,扫尽儒墨之氛,荆国必强……”

卫缭说的很有道理,正因为说的很有道理,赵政才在想要不要杀了他——你说的这么有道理,那岂不是说我是昏君,你既然敢骂我是昏君,那我为何不能杀了你?

卫缭不知自己的小命仅在一线,可他感觉到了恐惧,言罢,他伏地顿首道:“臣荒谬之辞,不敢再言,请大王恕罪。”

“恩。”赵王目光闪后再次挥袖,示意卫缭离开。

卫缭急拜,趋步而退,如此一直退到了寝外阶旁。他转身正要下阶时,紧张中腿脚根本就不听使唤,顺着台阶便摔滚了下去。一个人葫芦般滚了下来,当即惹得阶下的寺人、甲士大笑。台高一丈,好在是个斜坡,卫缭只是摔得有些狼狈,他顾不得愤恨这些讥笑自己的人,挣扎着起身,匆匆出了王宫。

*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大梁廷狱,晏食时分,狱吏送饭的时候总会唱这首歌,这是个头发花白的瘸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便是唱歌了。听闻歌声,狱中人犯皆伸手讨食。食物很简单,不过是两块粗砺的麦饼,三五个野芋,羹是没有的,酱也不可能有。最多,破木桶里的清水给人犯们舀上一勺,免得他们的噎死渴死。

狱如牢笼,两两相对。越往里越昏暗,越越往里越有一股恶臭。行到最末一间时,并不见人犯伸手讨食,狱吏停止了歌手,拿棍子敲了敲狱栏,喝道:“晏食至,接水接食。”

狱栏敲得当当作响,狱吏正要举灯看看里面人犯是否活着时,一只手从门栏下面伸出来接食,接食便接食,虚弱中他偏偏低语念道:“我,相邦也,壮士可否带言于大王……”

“你是相邦?哈哈。”狱吏一阵大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关着是前任相邦,可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唱歌,就喜欢讥笑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你可知道你对面曾囚何人?”

“何人?”钟鸣鼎食的子季怎么吃得惯粗砺的麦饼,不到一个月,他便虚弱得要说不出话了。

“相邦子曲。”狱吏答完又是一阵大笑,再问,“你可知你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何人?”

子季这次不问了,他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前前任相邦司马泉。狱吏见他不答话更是大笑,扔下粝饼芋头,水也没有给就一瘸一拐,推车去了。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歌声再次在廷狱里响起,只不过这次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渐渐不闻。

从陈郢到穆棱关,即便选择最近的道路,也有一千一百余里,即四百四十多公里。好在真正要骑行路程只有三百四十公里,到达下邳便可坐船北上穆棱关。减去行船的时间、再减去预留的时间,每日大概要骑行五十公里。对成人来这说并不困难,可对熊荆来说,这不是去年的一日骑行,这是要连续骑行七日,而且是野外行军的方式。

最开始的两日他感觉甚好,虽说‘宋无长木’(宋国大树都砍光了,无长木),可看惯了王宫楼台的他初见乡村风光倍感欣喜,不少时候还会纵马狂奔,享受骑乘的速度感。第三天开始便觉得不行了,全身酸痛,上马下马要人搀扶着,而且他老是担心这一路跑下来会变成罗圈腿,居说蒙古人因为骑马都是罗圈腿。

如果真是一个孩童,第四天他估计就闹着让人去找马车。好在他是大人,第四日一早,他居然不要僕臣垫脚,自己一跃就上了马,而后一言不发,策马前行。庄去疾立马紧跟,百余名宫甲骑士也策马紧随。左右二史落到了最后,靠着马镫马鞍,两人勉强能够骑行。

夏日炎炎,每日也就早上骑行两个时辰,大约三十公里,之后休息喂马。马不是牛,无法反刍,需要不停的喂,且必须喂精料,以节省喂食时间。下午悬车之后,再骑行一个半时辰左右,天黑前宿于沿途驿站。只是这一日因为渡河,早食时分,众人已至蕲邑之南。

蕲邑是古宋地(淮北宿州蕲县),对楚国而言它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另一段历史中,十三年后,王剪于此击破项燕率领的楚军,楚国灭亡;又过十五年,陈胜吴广于此杀秦尉,揭竿举义,秦朝灭亡;又过了六年,刘邦率汉军驻扎于此,筹备垓下之战,一年后,西楚灭亡。

蕲邑见证了历史,可在熊荆眼里,蕲邑只是浍水北岸的一座城池。城池能看到的两面最长不过六里,整座城周长大慨二十里。因为是淮北要津,临码头的南郭也显得繁华。但浍水南岸的熊荆一行必须先渡河,才能进入蕲邑。

一百二十多名骑兵突然出现在码头很是惹人注意,尤其是其中一些骑士掀开了斗篷,里面全是明镜一般的钜甲。钜甲之名出现在上个月的大楚新闻上,大王曾言以后家家都有钜甲,顿成楚国奇闻,不但传遍楚国各地,也传遍了天下。

南面码头并无城邑,有的只是一个不大的野市,几间客舍和数间卖酒食的酒肆,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土垒,前门插着旗,应该是啬夫(地方官)的居处。百余名骑马的甲士虽然引来人们的关注,但这些人并不害怕,看了看这队骑士,便开始各忙各的。

“禀大王,此地渡舟一个时辰一次,暂无舟,”庄去疾带着一名商旅打扮侦骑过来,此人前日便到了此地。“且多墨者。”

“墨者?”熊荆看向那个野市,履席粟麦、肉鱼鸡鸭,甚至还有曲阳出产的煤炭,这和郢都大市一样,买什么的都有,很平常的一个集市,而且其中多是妇女,几乎看不到丁壮。

“正是。”侦骑也揖一礼。“蕲邑乃淮上要津,对岸尚属官府管辖,这南岸……”

对岸是蕲邑,自然受蕲邑管辖,南岸隔着浍水,历史上属于山桑邑,但山桑邑远在七八十里之外,这里虽有啬夫,但这些官吏管不了从北岸过来的豪户和剑士。为了钱把命丢了,不值得;不卖命也能捞钱,何乐而不为?

“渡船为何不见?”熊荆没管什么墨者,宫甲有一半穿了环片甲,虽无钜铁夷矛,但有钜刃,没有什么兵刃能与其大力对砍。他关心的是船。

“晏食之后舟至。”大王的行程保密,侦骑并未掏出符节要对岸蕲邑邑尹派舟,而是花钱雇了一些舟筏,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日晏时。

第六章 未尽

一切都已经改变,熊荆并不知道项燕实际死于六年之后,但也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楚国选择西进,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赵国,这是无奈的选择。西进,直至占领整个汉中郡,才能在巩固商於之地、减轻西部防守压力的同时,再一次威胁秦国。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武关道,通过这些能够翻越秦岭的谷道,从陈仓到咸阳,整个关中都将处楚军的兵锋之下。

至于征召汉中以南的部落士卒,这也是一个现实的选择。汉中、巴、蜀、黔中、巫,五郡丁口共计两百余万,其中,‘司马错率巴、蜀十万众……浮江伐楚,取商于之地为黔中郡’,仅仅巴蜀就有十万士卒。

另外还有西北的羌人。蜀郡与陇西郡相连,羌人此前就已进入蜀地。占领汉中郡后,可以将湟中地区的羌人全‘请’过来。羌人到底有多少丁口,连羌人大豪莳也说不清楚。诸人估计湟水羌人有几十万人之多,那次就出兵两至三万,全面征召应该可以出兵五万。

巴蜀十万,羌人五万,汉中郡、黔中郡、巫郡三郡最少五万,加起来就有二十万众。如果这二十万士卒训练后能达到越师的战斗力,加上原有的二十万士卒,以及旧郢、南阳征召的战斗力次一级的师旅,楚军规模将达到惊人的六十万。

有这六十万大军,不说防御秦国,就是灭亡秦国也不在话下。想到此,熊荆不免有些高兴,但高兴后他心里还是堵着,西进后楚国的社会等级可能变为:一等部落之民(巴人生下来就是四等爵不更,秦国王族‘内公孙’生下不过是一等爵公士),二等王族贵族,三等誉士甲士,旧郢的楚人将沦落到四等贱楚的地位。

好在楚律已确认誉士杀人不死,不然沿袭秦律,一等部落之民‘顷田不租,十妻不算(免除十个妻子以内的人头税),伤人者论,杀人者得以倓钱赎死’,不说四等贱楚,就是三等、二等楚人被他们杀了也不过是赔钱了事。

心里堵着,可这又是通常做法,只有少数几个王朝不把部落之民奉为一等人。站在统治者的立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官吏治下的平原郡县人口的战斗力确实要逊于山区部落人口,因此需要不断压榨盘剥不善战的郡县人口,以优待善战的部落人口;反过来,让四等贱民与部落之民平起平坐,王朝就有可能会变得羸弱不堪。

正是靠着巴蜀部落之卒,刘邦才杀出关中,平定三秦。等部落之卒返回巴蜀,以关中良家子为主力的汉军与项羽作战时,几十万人被三万人击破。这是汉初,东汉羌乱,也是靠征召巴蜀部落之卒才屡将羌人讨平,以致巴蜀之卒被称为‘号为神兵,羌人畏惧,传语种辈,勿复南行’。

熊荆不知道这些历史,可他隐约隐约能感觉到这种统治逻辑。未必完全正确的例子就是唐与宋。

唐代重用藩将,那条举世闻名的隋唐大运河,就是用以压榨盘剥四等贱唐的。通过隋唐大运河,江南的粮秣绸缎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长安乃至西北,用于优抚藩将士卒。安史之乱之所以要在武关道之外大修上津道,也是为了不绝钱粮。

宋朝鉴于唐朝藩将之乱,一改此前的统治秩序,重文轻武,不用藩将,因此相比于唐朝,王朝就显得羸弱。实际宋朝不用藩将也不确切——赵匡胤陈桥兵变后方有宋朝,宋朝之前的王朝实体是后周,后周军队的基干是沙陀人,最少在杯酒释兵权以前,军中还是藩兵藩将。

熊荆纠结着‘四等贱楚’,却将项燕最后的谏言,必要灭秦’忘记了。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所有的温情都已不复存在,楚国与秦国已是你死我活。但如果说项燕最后的谏言仅仅只是这层意思,那就错了。项燕的另一层意思隐晦而深刻:天下已不可能像熊荆希望的那样,维持多国并存,天下必然被一国一统,楚国需要做好一统天下的准备。

项燕只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字全由项超来帮他说。

“项氏得此殊荣,大王之恩也。臣代大人谢过大王。”僻静无人的夜晚,嚎哭一天的项超来到魏国别宫拜谢熊荆——楚王急至大梁,魏王魏增急忙让出别宫,打扫装饰,再献上一群美人。

“唉!”熊荆叹气恨恨,“楚国断一臂膀矣!。”

“大王……”项燕是老将,但不仅仅是老将。项超听闻熊荆将父亲比作臂膀,更加感动。

“项师如何?”熊荆很自然的问起了项师。既然是战败,损失可能不少。

“禀大王:我师无恙。”项超的回答出乎意料。“齐军大溃,我师救而无用,只能退走。矛阵甚坚、火炮甚利,秦人无破也。”

战场上溃败后全军安全退走并非不可能,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的秦军大部分都安然退走。熊荆点头要问齐军时,项超却抢先道:“大王未至时,大人谓臣言:‘必将此言敢敬告大王。’今大王至,臣代大人将未尽之言禀告大王。”

“言。”熊荆神情一震,他没想到项燕还有未尽之言。

“唯。”项超看向两侧,见都是亲侍,深吸口气才道:“大人言:齐人不可信,此战故败也。”

“啊?!”项超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记言的左史手打颤。

“确否?!”齐军竟是故意战败,熊荆站起又坐下,整个人气得发抖。

“确矣。”项超道。“战时齐军军吏车驾皆已向南;秦人冲我,齐卒未与秦人交兵便已南奔……”

大战之时项超就在战场,龙马八尺,虽然布置在阵列左侧,靠着陆离镜也能把战争态势看的一清二楚。一些事情要找证据,那便只有是零碎的证据,可身临其境、感受当时的态势,能很清楚的了解敌我双方主将的真实意图。

熊荆懂得这种态势,他不是不相信项燕和项超,他是震惊于齐人竟敢如此。

第七章 报恩

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他只能粗粗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的限制,该给的都已经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可能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声势太甚,又或者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以使秦人得利。

经历此事,熊荆因齐王答应会盟而漂浮起来的心思逐渐沉淀。秦国能够做大、能在秦始皇执政后的十几年扫灭诸国、一统天下,大半是因为关东诸侯惧秦。惧秦从而贿秦,贿秦后秦国贪欲更足,终有一统天下的想法。

“成敖以为赵人如何?”大河就在车外,河水浩荡东去,熊荆不免想起了赵人。

“秦国伐赵,赵人可信,秦国不伐赵,赵人不可信。”成介的回答让熊荆忍不住失笑。

前年自己求赵国出兵时,赵国只出了船。是因为赵国攻燕缺少甲士?不是。攻燕的主力是李牧的代郡军,邯郸的赵军最少有十万大军可以调动,但赵人就是不出兵。

赵人也担心得罪秦国,他们就盼望着秦国一直伐楚,永不伐赵。然而秦人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打不过就讨好、会盟、反间,打得过就得寸进尺、欲壑难填,被楚国舟师克制住了的秦军最终转而伐赵。

“从今以后邦交之事由诸敖行之。”熊荆只觉得自己倦了,更觉得孤单。因为天下之大,楚国没有半个朋友。齐国这样的大国,还不如西瓯那样的部落。

诸越不知道秦国的强大吗?即便以前不知道,前年参战之后也应该知道。可敌人强大和自己反抗有什么关系?因为敌人强大就不反抗,因为敌人弱小就反抗?

楚人有楚人的尊严,越人也有越人的骄傲;楚人按照楚人的传统生活,越人自然也遵守自己的习俗。若非心甘情愿,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强迫楚人越人去改变,如果要,那就是战争。

只要大河没有冰封,楚国舟师就可以在大河上横行无阻。看见熊荆的王旗在战舟上飘扬,即便大河已是秦国的内河,沿途的秦国舟楫也纷纷避让。晚上在河滩上落锚,所在县的县令还送来粟米和猪羊。这当然是古礼,送礼的秦国县令恭恭敬敬,送完就离去。

第三日到鸿沟口,红牼率领的舟师已经等在那里,入鸿沟到圃田泽,舟师的戒备才有些松懈。可坏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来,从郢都赶来的郦且、勿畀我相告:就在这几天,围攻武城、平阳的那支秦军在平阳城下大破赵军,杀赵将扈辄,斩首六万。

“秦以举国之兵三路伐赵,赵危矣!请大王速速出兵救赵。”大梁北城,廉颇一见到熊荆就是大拜,熊荆赶忙将他扶起。

廉颇越来越老,念及昔日他倾囊相授,言传身教,熊荆竟然不知如何相对。

“信平君请稍安。”熊荆失神,成介在一边说话。“齐国不欲与赵国为盟,故大王……”

“齐人,弱矣。”廉颇对齐人的观感一直就没好过。“善计谋,好私斗,怯公战……”

“老师……”熊荆苦笑。不止一个人说齐人不善战,可他就是不信,跑过去齐人食言,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老师请听学生一言,”熊荆安抚焦急中的廉颇。“秦伐赵非为夺地,乃为灭国。”

一提灭国廉颇又坐不住了,熊荆又把他拉住,再道:“老师请听学生一言、请听学生一言!既是灭国,便不当计一城一地之失,而当计秦赵两国之国力、之战略,甚至当计天下之大局。赵亡便是魏亡,魏亡不是齐亡就是楚亡。天下倾覆,就在这十几年间。若不能从长计议、小心斟酌,天下诸国皆亡于秦。”

赵国的存亡已经不仅仅是赵国存亡,赵国的存亡关系到天下各国的存亡。廉颇因为是武将并不太懂这个道理,但猴精一样的韩国、两面三刀的魏国都已经看出此次伐赵非同小可。

与尸骨早寒的姚贾说的不同,秦国伐赵分做三路:第一路由李信率领,目标是邯郸,秦军大约只有二十万而不是姚贾说的三十万。他说三十万可能是为了威慑齐国;

第二路由蒙武率领,目标是井陉。人数大概有二十五万,其中一部由王剪率领,目的是夺取太行山以西的阙与和橑阳(类似楚国大别山西面的随、唐二线)。以历史,两地本该在两年前被秦军所拔,但因为伐楚,秦军只拔下邯郸南面邺九城,未拔阙与、橑阳。

第三路则由羌瘣率领,人数不详,攻的是云门、云中两郡。

三路秦军不下五十万,据情报秦国另外还征召了数十万人,这数十万大军没有押在前线,而是放在大河以北的河内郡。一旦楚军北上,这几十万大军便将与李信军汇合。

预备如此,粮秣输运也有所准备。李信二十万人用的粮草多是东郡、河内郡积攒的粮草,当然战时也有输运,输运不光只有水运,水运之外还有陆运——支撑二十万大军,四轮马车足以。至于另外两路,那自然是依靠汾水。汾水纵贯太原郡、河东郡,在汾阴(今万荣)汇入黄河。这段黄河是河套的一部分,还没有在船司空九十度转弯往东,转弯之后过了三门峡才是楚军舟师的活动范围。

前年楚军攻占敖仓后,秦军即弃河内道用河东道。河东道即从咸阳顺渭水东下,到船司空不是顺黄河往东,而是逆黄河往北。舟楫逆水到汾阴进入汾水,沿汾水往东就是新田(今侯马西),到新田后粮秣全改为陆运,经黄父(沁县西北)进入沁水流域。

沁水流域可以顺水南下至敖仓段黄河北面的扈城,但更可能的是继续往东行进入上党,由太行白陉出太行抵达共邑(今辉县),再由共邑经朝歌(今淇县)北上至邯郸以南。

楚国舟师的威胁实在太大,以至于秦军不敢沿黄河运粮,只能依托山西南部连接华山、太行山的中条山脉,在山脉之北运粮。从白陉钻出太行山后,又不得不在共邑、朝歌一带集结重兵,一是防止楚军与赵军夹击,二是怕楚军断了粮道。

从新田至平阳的陆道,按知彼司的估计长约有五百五十里。并且白陉还很不好走,峡谷长约三里。但秦人也没办法,太行八陉,西面的机关陉、太行陉离黄河太近,距邯郸太远,白陉北面的滏口陉(滏口陉出太行其东便是邯郸)太过险要,并且西面的涉县仍在赵军的掌控之中,滏口陉再往北那是井陉,井陉出口在邯郸北面数百里,所以只能从白陉出太行。

大梁北城正寝,一看到秦军的粮秣输运线,项燕的眼睛就挪不开。拥有舟楫优势的楚军攻击不了中条山以北的秦军粮道,但攻击共邑、朝歌至平阳这一段粮道那是手到擒来。舟师一登岸,北上五六十里就是粮道,说不定共邑、朝歌还有秦军粮仓。

“禀大王、上将军,共邑秦军人数不知,秦军粮秣亦非全由新田运至,东郡、河内郡积攒的粮秣也不少。”勿畀我道。

“秦人仓禀何在?”项燕不管秦军人数,他只想焚毁秦军粮草。

“东郡在濮阳,河内郡在中牟、安阳。”勿畀我指着地图道。“皆不好攻取。”

大梁北城一帮人对着地图不断的琢磨争论,城南,韩使韩非则与信陵君魏间忧闲聊清谈了。

秦国大举攻赵,韩人有喜有忧。喜的是秦国打的不是自己,忧的是一旦赵国没顶住,接下来肯定是自己。韩国在魏国西面,韩国如果完蛋,魏国肯定接着完蛋。

这时候魏间忧当年前冒死让楚军进城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秦国如果大举灭魏,鸿沟对岸的楚国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大梁是魏国都城,只要大梁还在,魏国就还在。

“若是大王那年不纵秦王出城……,哎!”出使多年,韩非口吃的毛病有了很大的好转,当然他不能激动惶恐,一激动、惶恐,又会像以前那般口吃。

“哎!”提起这件事魏间忧就苦笑,幸好他已经想开了。“天不绝秦,我人又能奈何?不知今日韩非子至鄙府,所为何事?”

“我有一策,可保魏韩不灭。然闻楚王只用芈姓,不见他人,若君上能举荐……”韩非细看魏间忧的神色,目光里带着些讨好。

楚国以前就不怎么用外人,现在更是尽驱外国门客出境,廉颇算是特例了。韩非知道熊荆就在北城,他不敢贸然求见,所以来求魏间忧,魏间忧若能代为求见,那他肯定能见到熊荆。

“敢问韩非子何策?”魏间忧重新打量韩非,这个韩国使臣年近五旬,玄端玄衣下确有上卿的气派,然而他的眼睛总是眯着,脸上法令纹极深,即便笑起也难见开朗。

第八章 恶人

大梁别宫,熊荆苦想兄长暴露的原因,细究每一个知道此事的人;秋风渐起的秦国咸阳,赵政正在园囿里看一群鸽子。贵族食有六谷、六牲、六兽、六禽、六清、八珍,鸽子就是六禽之一。任谁也想不到,鸽子竟然能传书信,成了荆人侯谍的工具。

鸽笼上的鸽子‘咕咕咕……’叫,赵政不避恶臭走进时,它们急飞而起,卷起细碎的鸽粪和绒毛。驯养鸽子的波斯人连忙向赵政行匍匐礼,请求赎罪。

亚里士多德四世适时道:“鸽子害怕生人,它们只依赖驯养者。”

扇开眼前的绒毛,赵政并没有后退,只问道:“此鸽何时可以传讯?”

“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并不懂波斯语,转折了好几次才道:“陛下,这并非传讯的信鸽,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挑选和训练,它们才能、才能传递信笺。”

“几何?”赵政追问,讯息的传递至关重要。即便不能用于侯谍,也能用于军讯传递。

这次亚里士多德四世没有再问波斯鸽人,道:“如果陛下急需信鸽,最快的办法是从索格底亚那买入。在埃及、古巴比伦,还有波斯和希腊,几百年前就开始使用信鸽了。陛下如果买入一批信鸽,等它们产卵孵出小鸽,就可以使用了。”

“从大夏国买入?”听到要从那么远的地方买入鸽子,赵政不免有些皱眉。

“是的。还有塞琉古的镰刀战车,它要比秦国现在使用的战车好十倍。”亚里士多德四世很自然的说起了战车,他见到过秦军的战车,车轴两侧装有车軎,但车軎的长度明显短于镰刀,也不能形成镰刀那样的弧形搅动,只能平行前推。

“最重要的是书籍,”武器并非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最爱。“我建议陛下遣使前往埃及首都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带去书籍的同时,从那里抄录一些伟大的著作,把它们翻译成秦尼语。譬如伟大的《荷马史诗》,赫西俄德的《神谱》、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诗学》、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有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

亚里士多德四世报出一连串的书名,这些都是赵政没有听过的书籍。

“据我所知,楚尼人正在大批大批的买入这些书籍,其中一些已经翻译成了楚尼语。”要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希腊化,必然要翻译希腊著作,传播希腊思想。亚里士多德四世担心赵政不同意,又提起了楚国正在做这件事。

信鸽和镰刀战车赵政知道有用,但这些名字古怪的书籍他就有些不解了。他问道:“这些典籍有何用处?”

“用处?”如果要说用处,即便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传说一个年青人贸然闯入欧几里德的学园,问他学了几何学能有什么用,欧几里德对仆人说:‘拿三个钱币给这位先生,他想在学习中获得实利。’

亚里士多德四世有些明白楚尼为何翻译了那些书籍也不刊登在报纸上,对于窘迫的普通人来说,任何一样东西都要有用、要有价值,书籍并非拿来用的,这是贵族闲暇时的游戏。

“陛下,它们毫无用处,”亚里士多德四世坦诚道,“但它们非常非常非常地重要。”

亚里士多德四世连用了三个非常,赵政斜看着他,说起另一件事:“彼等真可破解巫药之谜?”

巫器的威力无与伦比,巨型荆弩也非其敌。为了打败荆人,赵政顾不了‘国之利器不示之于人’这样的保密,少府必须尽快仿造出巫器以对抗楚军。

“陛下,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破解巫药的秘密,那就只有亚历山大图书馆了。”亚里士多德四世信誓旦旦,“那里收藏了四十多万卷书籍,已知世界所有的秘密全记录在那些书籍上;那里有最伟大的哲学家、历史学家以及炼金术士,他们肯定能知道那些粉末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配制的……”

巫药里含有硫磺,这是确定的。使用阿基米德测试金王冠真假的办法,这几天亚里士多德四世又试验出了巫药中用的是木炭而非煤粉。不过除了这两种物质,巫药里还有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楚人攻入咸阳,从燕朝、丞相府、国尉府、少府缴获了一大批简牍,楚军幕府谋士并未立即通读记载巫药的简牍。这应该得益于竹简上写有‘巫药’二字,他们以为这是一种治疗伤病的药物,不清楚巫药即火药,急于揪出秦国在关东侯谍的谋士将它们归在待读的箱子里。

咸阳城大火烧毁了一切,但王城四周是有护城池的,护城池内侧又有高墙,因此整个咸阳都变成了焦土,王城除了熏死了一些寺人宫女,其他都好好的。现在赵政允许将巫药送至亚历山大城,亚里士多德四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微笑。

“善。”赵政只回答了一个善,为了复仇灭楚,他已不顾一切。

亚里士多德四世正要问前往亚历山大城的使臣会是谁,呜呜呜的哭声由远而至。哭的人是扶苏,他身后是芈蒨的媵芈文。扶苏哭着趋步过来,呜咽着跪在赵政面前顿首,“父…父王、父王……,呜呜呜,救…母后、救救……母后……,呜呜呜呜……”

前日赵政将芈蒨踢倒在地暴跳,最开始没有太医敢去医治,倒是猫玩老鼠的太后赵姬不想芈蒨那么痛快的死了,吩咐了两名太医,这才包扎了伤口,扶正了断骨,开了医治的药方,暂时救回一条命。然而今天,那两名太医竟被赵政杀了,扶苏只能来求赵政。

小孩子呜呜呜的哭声听的可怜,赵政却硬起心肠避走。他要一个只属于大秦的长公子,而不是一个与楚人亲善的长公子。

“陛下,”亚里斯多德四世是扶苏的老师,他把赵政叫住。“即便王后有错,扶苏也没有错,敬爱父母是每一位王子应该做的。”

这几天凡是为楚人说情的人都被赵政斩了,然而亚里士多德四世毕竟是大人,赵政想发怒又把怒气硬生生忍下去了。他转而盯着啼哭的扶苏,喝问道:“你是秦人还是荆人?”

“是…是秦人。”扶苏被父亲一喝吓得止住了哭泣,但眼泪未止,直接流淌在稚嫩的脸颊上。

“你那舅氏,”赵政说到此咬着牙,表情狰狞。“是善人还是恶人?荆人是善人还是恶人?”

“是、是善,”扶苏被父亲的表情吓呆,好在‘善’字刚刚出口他就转了音,他大声答道:“是恶人,舅氏是恶人,荆人也是恶人……”

扶苏回答正确,这让跪在他身后的芈文手扶在胸口上,悄悄舒了口气。

“然,”赵政狰狞是不见了,腮帮子还是鼓鼓的。他拔出自己的佩剑直接扔到儿子面前,道:“既然你已知荆人是恶人,那父王要你杀了她,她便是荆人。”

赵政手一指,命令扶苏杀了芈文。芈文带扶苏来求赵政,没想到大王要扶苏杀了自己,她惊惧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扶苏闻言也呆了,芈文是母后诸多媵里与他最亲的一个,没想到父王要自己杀了她。

“为何不杀?荆人非恶人否?!荆人非恶人否?!”赵政见儿子犹豫,恼怒的大喝。他一弯腰把剑塞到扶苏手里,又指向惊惧未定的芈文,命令道:“刺死她!刺死她!!”

见赵政要自己的儿子刺死自己的妃子,亚里士多德四世又想相劝,毋忌连忙将他拦住,示意不可。受右丞相熊启的影响,这两天凡是和楚国有关官吏都被抓捕关押,王后也被打入了冷宫。明眼人都知道,这已不是宫廷斗争,这是政治立场斗争,是秦人与楚人的斗争。

大批大批的楚系官吏被清洗、大批大批的楚国寺人宫女被更换、大批大批的楚式器物被砸毁焚烧。以前走在大街上,满街都是楚冠、楚服、楚车,现在上街,不要说楚冠、楚服,就连店肆外高悬的红色店帜也都换成了绿色、黄色、白色——楚人尚赤,万一红色店帜被人说成是楚风、楚式,店家吃不了兜着走。

“还不刺之!”赵政瞪着儿子,他厌恶怯弱的人,将来的大秦不可能交给一个懦弱的人。

“哇——”扶苏之前被赵政吓得不敢哭,现在被连喝,哇哇又哭泣起来。

“既如此,去给你母后收尸吧。”赵政放弃了催促,就要把扶苏手里的剑取回。然而扶苏怎么也不放,赵政再用力时,他闭上眼睛大声‘啊’了一句,剑终于刺向摊在地上的芈文。

铁剑锐利,刺中了芈文,却没有刺中要害。赵政沉声道:“再刺!不许闭眼。”

“啊——”双手尽是鲜血的扶苏再刺,他似乎听不见芈文的惨叫,他心里只有赵政的声音。

“再刺。”赵政笑了,这一刻起,他从芈蒨那里夺回了儿子。

“把首级交给你母后,”芈文死不瞑目,大悦的赵政让人将她的首级斩下,亲手交给满身是血的扶苏,谑笑着道:“告之她,你今日杀了一个荆国恶人,以后每日你都杀一个荆国恶人,直到荆国人俱被杀光,老幼无遗方止。”

第九章 正义

血淋淋的一幕烙刻在扶苏心里,也映射在亚里士多德四世心里。直到退出园囿,他脑海里依然是半身是血的扶苏抱着人头蹒跚而去的身影。

“楚尼与秦尼的战争为何会如此残酷?”他问向自己的学生毋忌,希望知道一些答案。

“也许……”毋忌说不清其中的原委,他只能猜测道:“也许是他们太亲近了吧。我听说两国的联姻持续了四百年之久,直到今天这位楚尼王才没有迎娶秦尼公主。”

“四百年?!”亚里士多德四世错愕。

出生于索格底亚那的毋忌,很多时候以为自己是一个希腊人,最少在思想上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希腊人。希腊的语言、戏剧、器物、雕塑、乃至希腊的民主都让他着迷赞叹,巴克特里亚虽然曾经是塞琉古帝国的一部分,但那里的人民有权决定自己是否需要独立。

巴克特里亚现在已经独立了,依照希腊民主精神,绝大部分希腊人都是赞成这种独立,那独立就是正义的,塞琉古的征服则是邪恶的。

正义和邪恶使得毋忌热血沸腾,在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悉心教导下,全身心浸染希腊文化的他早已视不畏强权、最终被宙斯挂在高加索山脉的普罗米修斯为自己的榜样。他觉得自己应该竭尽全力破坏塞琉古和楚国的交流。

“可。”坐着正寝明堂的熊荆正在听取市令不疾的报告,一马换八套兵甲,总数六千匹的谈判终于结束。“然则最少需三分之一的母马。”

“母马?”不疾好不容易争取到绝大多数都是公马,公马才是战马。他回头看了淖狡一眼。

“然。确该如此。”淖狡此前也在纠结公马母马这件事。西拉努斯当然希望公马母马各占一半,这样国内就不要费尽心思找一米五以上、五岁以下的公马了。

“日后再找寻到伊比利亚马、叙利亚马,或可杂交。”熊荆对培育马匹充满着幻想,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情,没有二、三十年的努力,很难培育出新的马种。

“唯。”大王这样说了,不疾只能照做。他随即道:“大王,各县邑亦想购马,是否……”

“各县邑也想购马?”熊荆初闻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正常。八尺高的龙马谁不想要,虽说楚国骑兵现在都聚在郢都蹭吃蹭喝,可这些骑兵终会返回各县邑。

“大王,臣以为马种万不可养于各县,秦国侯谍众多,种马若出郢都,恐为秦人所得。”淖狡提醒道,花了几万套兵甲才换回来的尼萨马,绝不能便宜了秦人。

“各县邑可买,但只能养于养马岛。”熊荆自然知道尼萨马如果管理不严,必被他人盗种。盗种是非常隐蔽的事情,发情期牵一匹母马到尼萨马的马厩中过一夜,盗和没盗根本就看不出来。“凡等岸之马都要去势,不得有误。”

“唯。”不疾再揖,他心里也有此意。

“禀大王,毋忌求见。”兵甲换马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毋忌就来了。熊荆大约能猜到他为什么而来,犹豫了一下才道:“准。”又对淖狡和不疾道,“你等暂且留下。”

“敢问大王是否要售钜铁兵甲予塞琉古?”毋忌一进来就问,眼睛巴巴的看着。

“本着与塞琉古帝国之邦交,此事不该告与他人。”熊荆不动声色,“然念及楚国与巴克特里亚王国交好已久,不佞还是相告:楚国钜铁兵甲将售予塞琉古帝国。”

“不要……,不可!万万不可。”激动间,毋忌脱口而出的先是希腊语,之后才是楚语。“大王一旦出售兵甲给塞琉古,巴克特里亚危矣。”

巴克特里亚和塞琉古的关系毋忌此前并没有明示,现在他这么说,包括熊荆在内,诸人都显得吃惊。即便是熊荆,也只是认为直接卖兵甲、丝绸给塞琉古,抢了粟特人的生意而已。

这本来就存在矛盾:海路丝绸之路开通后,陆上丝绸之路就会陷入衰落,楚国不可能因为粟特人或者巴克特里亚的反对就放弃海上丝绸之路。

“不佞售兵甲予塞琉古帝国,亦售兵甲予巴克特里亚王国。非塞琉古用楚国的兵甲攻伐巴克特里亚,即便没有楚国的兵甲,塞琉古想攻伐巴克特里亚还是会攻伐巴克特里亚。”熊荆大致能猜到塞琉古和巴克特里亚的关系,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出售兵甲造成的。

“楚国出售兵甲予塞琉古,海舟数月能运几万套,十几万套,然,”毋忌几乎要哭出来,“然出售给巴克特里亚之兵甲,两年才能运数千套,二十年才有数万套;草原上禺支人、匈奴人极有可能劫掠马队……”

毋忌的担忧熊荆懂,可他爱莫能助,谁让巴克特里亚不通大海呢?

“若巴克特里亚此前出售汗血马,或许……”他委婉的道,“塞琉古人有更好的尼萨马,并乐于大量出售,不佞没有任何理由不售予他们兵甲。”

“巴克特里亚也愿售汗血马!”毋忌极力强调的。“如果粟特人不愿,总督攸提德谟斯会强令这些狡猾贪婪的商人向楚国售出汗血马。”

“已晚。”熊荆遗憾的摇头道,和塞琉古的谈判已全部结束,第一批兵甲昨日已经运出郢都。更重要的是,汗血马在体格上弱于尼萨马,负重能力也弱于尼萨马。

“大王真欲巴克特里亚灭于塞琉古之手?”毋忌目光不再是恳求希望,开始有几丝怨恨。

“非不佞欲巴克特里亚灭于塞琉古之手。”熊荆纠正道。“塞琉古欲灭何国,不佞怎可左右?楚国需要战马,巴克特里亚不愿售出战马而塞琉古愿意出售更好的战马,不佞有何理由不售兵甲予塞琉古帝国?

塞琉古有楚国兵甲,巴克特里亚也有楚国兵甲,战争胜负非决于兵甲而决于庙算和将卒。岂能将一国之亡归罪于兵甲之理?

且你之前也说,塞琉古东北为安提柯,西南为埃及,东南尚有印度,东北巴克特里亚外,还有帕提亚。塞琉古四面皆战,怎就只灭巴克特里亚?

你与其求不佞,不如告知国内,速售汗血马于楚国并购入兵甲。一匹马可驮四套兵甲,商队只要三千匹驮马,便可将一万套兵甲运回巴克特里亚;若有一万匹驮马,那就能运回三万套兵甲。三万套兵甲,昔年陈郢之战,楚军也不过五万套兵甲而已。”

倒不是为了多做兵甲生意,虽然一个多国体系中,任何一方升级武器都会迫使其余各国也升级武器。熊荆只是不想背负道德上的指责,他曾向毋忌要求过出售汗血马,毋忌的回答是他不能命令粟特人,只能建议他们,而他的建议粟特人没有听从。

“塞琉古帝国继承了此前波斯帝国最邪恶、最专制的部分,大王不当向他们购入马匹。”毋忌无言以对,只能从道德上开始论说。

“在粟特人看来,巴克特里亚王国也很邪恶、很专制。”熊荆不再和毋忌理论,有些人理论不过就开始打滚抬杠,更带着某种情绪强辩,这样的人应该收智商税。“送客。”

“大王……”熊荆最后一语让毋忌一怔,他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当初征服粟特人的血腥手段。但他、以及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四世对此的解释是:文明征服野蛮的必要代价,是仁慈且正义的。不过这种解释需要完全领悟希腊文化才能充分理解,熊荆不是希腊人,自然没办法充分理解这一点,而他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为什么塞琉古灭亡巴克特里亚就是邪恶的,巴克特里亚灭亡粟特城邦就是文明的。

愣看着熊荆有一会儿,一直找不到的毋忌最后吐了口气,在甲士的注视下向熊荆揖礼告退。他走之后淖狡眼睛转了转,“此人对我楚国已有怨恨之心,当杀之。”

“杀之?!”熊荆瞪看着淖狡,“他是使臣,岂能无故杀之?”

淖狡的提议确实太过,不疾不看他,只对熊荆道:“大王已告其原委,若非彼等不售马匹,我楚国何至向塞琉古购入。臣以为彼回驿馆后必告其国速速售出马匹,并增加驮马。”

毋忌带着一笼鸽子进入郢都,这当然逃不过知己司的眼睛。据说最早使用信鸽的是埃及人,希腊和埃及同处地中海东岸,当然也学会了使用信鸽。

不疾对巴克特里亚的猜测是他们将大量出售汗血马并增加驮马以运入兵甲,淖狡虽然不认同这个推断,可想到有信鸽的毋忌估计在今天之前已经通知了其母国,现在杀他已经晚了,他如果忽然身死巴克特里亚一定会怀疑。

“便按此前所议,需最少三分之一母马。”熊荆重复最开始的要求,将此事告一段落。他很快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彼等已返赵国?”

彼等只是代指,说的是出塞到秦国探查一年半的逯杲、陆蟜。按照四国在临淄的商议,楚国飞讯网将延伸至其余三国,现在各国传递消息极为迅速。

“然。”淖狡算了下时日,“按行程已至平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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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舟楫

“毋忌,你不能背叛希腊……”

下午的辩论后,毋忌脑海里不断回想起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扶苏,端着带血的长剑刺向那名美丽的妃子,悲伤而残忍。

他厌恶,却无可奈何。这是秦国,哪怕他是白狄大人的学生,没有符、传也寸步难行。他最多只能像现在这样,去找一家酒肆喝得半醉,以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这种身份带来的烦恼。

咸阳被焚,酒肆、食肆只能在渭水沿岸一字铺开,每一家酒肆都是满的。毋忌正要让御手驾车返回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子忌兄……”

一辆戎车停在数丈外,车上是一位头戴鹖冠、身着齐衰麻衣的秦军之率。相貌很熟悉,但毋忌想不出此人是谁。此人车驾最后走近,隔着数尺说道:“郢都一别,子忌忘夏阳否?”

“你、你怎会是……”毋忌看着这副打扮的夏阳,一时无法接受。他记得夏阳是韩国商人,这怎么又变成了秦军将率。

“一言难尽,然流水未改。昔日子忌所言海外风物,犹记于心,请至府中一叙。”在郢都时,郢都的著名人物夏阳都认得,与毋忌结交一半是因为命令一半是出自好奇。

既是故交,又不想返回宫室,毋忌也不推辞,让御手跟着夏阳的车驾。夏阳宅邸是在渭北,咸阳大火,但风自东南,故而东南角仍有少部分宅邸留存,夏阳的宅邸就在此处。毋忌越来越觉得奇特,东城是秦国贵人所居,夏阳这样的韩国商即便立有军功也不该住在这种地方,入宅时其家宰喊他‘右庶长’,这可是秦国第十一等爵,难道夏阳杀了几十个楚军士兵?

带着疑惑,主客入席开始饮酒,毋忌才道:“不知右庶长所谓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一言难尽。赵政返回军中,当即赐爵景骅为驷车庶长,赐齐褐为大上造,赐他为右庶长。驷车庶长为十七等爵,越过大庶长就是关内侯,不可谓不优厚。但景骅确实救了赵政、救了大秦,这样的封赏并不为过。

夏阳恰逢其会,封了一个右庶长,极其幸运。不过有幸运就有不幸,他返回自家宅邸时,只看到了一片焦土。妻子和女儿不见所终,想来已经被烧死。

“荆人暴虐,纵火焚城死庶民巨万,夏阳此生必灭荆国。”带着哭意,夏阳咬牙切齿的道。

“我闻大火乃墨家乱徒所纵……”毋忌不自觉相劝。

“大谬!墨家与敌俱焚时,咸阳已经烧了一日一夜,我妻、我女……”夏阳额头青筋暴起,怒视着毋忌,似乎毋忌已经变成了纵火的荆人侯谍。

刚刚与老师争辩了一场,遇到昔日郢都故友本来欣喜,没想到这位曾经对秦国有所非议的故友因为仇恨,变得毫无理智的仇恨楚国。他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喝酒。

先秦的酒多是糯性黍酒或者果酒。酒酿熟后,酒与酒糟混在一起,酒质浑浊浓稠,细米粉和空谷壳浮于液面,轻白如蚁如蛆。这样的酒直接入口口感不好,也不爽滑,故需滤酒。

诗云:‘伐木许许,酾酒有藇。’酾,就是滤酒用的竹筐,这是在北方,在南方,尤其是在楚国,滤酒不是用酾,而是用苞茅。苞茅两侧有刺,这些毛刺能粘附酒糟,叶子本身又带有特殊的芳香,滤过之后酒也带上了这种香气,毋忌喝的就是这种香茅酒。

同样的香茅酒倒在熊荆的酒爵里,这是新采的苞茅,新酿的清酒。

五齐而三酒,有事而饮曰事酒,无事而饮曰昔酒,祭祀后饮曰清酒。既是清酒,就要冬酿夏熟,三重而成酒,但迫不及待的楚人不到三个月就酿好了酒,缩(滤)酒后急急祭祖,以告知先祖先君,后世子孙夺回了旧郢,又可以用苞茅滤酒了。

“爽!”一爵清酒饮完,熊荆大喊一声。他倒不是因为清酒好喝,而是因为自己年底就要加冠成人,加冠后就要完婚。现在在楚宫,有人防贼一样防着他,与芈玹什么也不能干。

‘爽’字是人左右腋下夹着火,意为明,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败坏、失误。群臣不清楚大王为何要说‘爽’,但大王说‘爽’就是‘爽’,燕朝内群臣附和,一时全是呼‘爽’之声。

“大楚赫赫,拔咸阳、败秦军,天下为之震,此大王之英明也。”箴尹子莫当仁不让的出列。“今之天下,楚强而秦弱,臣以为大王当称帝,如此……”

到底是文人,又是王党,子莫巴不得熊荆称帝。淖狡等人想着出列驳斥时,熊荆道:“谬!拔咸阳乃工匠、工卒、炮卒之功,败秦军仗诸氏、誉士、甲士之勇,不佞因何称帝?”

子莫马屁拍在脚上,一时脸红,不想他太难堪的昭黍出言辩解,“臣闻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为而弗持,成功而弗居,大王乃圣王也。”

昭黍说的熊荆一阵心动,心里舒坦。他还是不受,恭敬地揖向宋玉和孔谦,道:“此太傅之功也。”

马屁全部挪移到宋玉和孔谦身上,两人忍不住笑,一时间群臣纷纷举爵为太傅寿,两人遂笑得合不拢嘴。

酒桌上互相拍马那是常态,但拍着拍着也会让人厌烦。再说现在远未到庆功的时候,关中秦军仍在不断集结,李信四十万人在方城外虎视眈眈,王剪日夜攻邯郸不止。而楚国的盟友,齐国根本靠不住,魏国靠得住了,十万大军却已尽墨。还有就是项燕,项燕死了,独当一面的统帅本来就少,他之后也就只有斗于雉、淖狡能撑得住场面。

飨宴欢畅,散宴后却是一片冷清。军事会议就在燕朝里召开,这次要讨论的主要是西进诸事。

“……以今计之,当在九月之前溯汉水而上。”郦且宠辱不惊,眼里总带着血丝。“九月之后汉水水少,关中又收粟,若王剪拔下邯郸,彼必攻我也。”

“赵使哭诉几次,请我军救赵。”靳以已经是太宰,廉舆每次都找他哭诉。

“赵国无可救。”淖狡无奈。这个问题他和郦且讨论了许多次。楚军一救赵,关中秦军、李信秦军就会猛扑上来。不光伐楚,还将伐魏。“唯有以舟楫将赵王、赵人运至郢都。”

“舟楫不足也。”输运司鄂焯提醒。“邯郸军民有四、五十万之众……”

郢都邯郸相隔千里,直接运输是不可能的。想到以前运输敖仓之粟,熊荆道,“可否先运至齐国,而后再运至郢都?”

“臣得知,齐人与秦早有勾连。”勿畀我道。“秦使王敖虽逐出临淄,然未离齐国。”

“赵国将灭,唇亡齿寒,齐人何以如此?”熊荆不悦道。如果说齐国那次诈败贿秦是担心战后楚国一家独大,那现在秦国不过是大败了一次,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他想不通齐人为何还要站在秦国那边。

“大王有所不知,齐人惧秦也。”勿畀我道。“今秦国仍是天下之霸,赵国将亡,齐人惧秦更甚。赵人由齐过境,其俱秦人怒而问罪,定当不听。大王若弗信,可一试。”

“当若何?”熊荆不负责想办法,他只负责指出哪些问题。

几个臣子相顾之后揖道:“既救邯郸,运人仅可一次。一次之后再运,人心乱矣。”

敖仓运粟可以分批多次,但敖仓运粟的前提是楚军死死守住了敖仓。邯郸不同,邯郸一旦运人离城,士气就会大跌,甚至发生内乱。熊荆明白这个意思,他问道:“若只运一次,可运人几何?”

“若齐人舟楫……”鄂焯一开口就被熊荆打断,他道:“齐人不算。”

“若不算齐人舟楫,仅楚魏两国舟楫……”鄂焯眼睛瞄向左上方,好半天才道,“今有两桨中翼战舟,故空置大翼五百余艘,此可运十万人;旧式战舟尚有五百艘,可运三万人;若旧郢、南阳可就地征粟,尚余千艘庶民舟楫,此可运五万人,此十八万人也。”

“仅十八万人?”熊荆只觉得十八万人太少太少。

“非也。我军必要派出士卒以接应赵人,舟上当有欋手、舟人,或十五万矣。”鄂焯补充道。

熊荆觉得十八万人太少,实际的数字更少。多运出一个赵人,日后就多一份抗秦的力量。鄂焯知道这个道理,他紧接着道:“若能迟滞十月,风起东北,海舟亦可逆河而上。每艘海舟若运四百人,此可运三万余人。”

鄂焯居然把海舟也算进去了,那是真没有舟楫了。他再道:“魏人有舟楫七百余艘,或可运四万人,此二十二万矣。”

“渔舟为何不算?”熊荆想起了渔舟,平时打渔,现在总可运人吧。

“渔舟乃齐国之物,舟人也皆是齐人。”鄂焯道。

“若以渔舟运人,能运几何?”熊荆问道,他只想把邯郸城内的人全运出来。

“渔舟有一千七百余艘,可运二十万人,”渔舟载重十吨,一艘运一百二十人,这就有二十万人。“然渔舟全在齐国,舟人也……”

第十一章 硫磺

捕鱼是楚国出钱、出技术,齐人出木头、出工匠、出渔夫。鱼汛时捕获的鱼全部做成鱼罐头存储,然后运至楚国成为楚军的肉食来源。

这既能利用齐国的资源,又不影响齐国原本的鱼货销售,可谓是一举两得。这是生意,可如果转为战争,尤其是转至与齐国意外的战争上,那就存在阻碍了。

熊荆执意要动用渔舟运输赵人,群臣开始没说话,最后还是淖狡问了一句:“若齐人不愿,当若何?”

“明年就要教训齐人!”熊荆目光落在莒县北面齐长城穆陵关的位置,“往西进兵之前,我军必要占据穆陵关。而巴蜀……”

帆船是不合适江湖作战的,因此熊荆要造现在正流行于地中海的三桨座战船。

楚军水师最大的船即大翼,长二十七米,宽三点六米;甲板上两名军官、三名舳舻、四名长钩矛斧、二十五名徒卒,底层则是五十名浆手,平静水面下短时间极速不过五节;

三浆座战舰,长三十七米,宽五米,甲板上有徒卒多少不说,关键在甲板下:它的浆手分上、中、下三层,每层五、六十人,即一百七十人,平静水面下短时间极速可达十节。除了速度,它还有金属撞角,以及罗马人的乌鸦吊,再加上扭力投石机,够秦军水师喝一壶了。

“秦军水师不必顾虑,你们拿下马谷便是。”熊荆说得极为自信。即便帆船时代各国很难在技术上拉开距离,他也依然相信楚军能把秦军水师打得不敢登船下水。

“若大王真要马谷,拿下不难。可钜甲钜兵所费甚巨,臣闻大工师欧丑为秦人所掳……”项燕不无忧虑,他听的消息真不少。

“欧丑确为秦人所掳,”熊荆提起这件头疼的事情,“大司马正竭力搜寻欧丑下落。可即便欧丑不在,其他工匠也能冶炼钜铁,打造钜兵钜甲。所费甚巨不过是你的想象,造府此前钜铁价格核算有误;再便是冶炼钜铁还有他法,他法若成,一斤钜铁其价不及一钱!”

钢是什么?钢不过是煤和铁矿石,以及人工、以及冶炼损耗。转炉炼钢因为铁矿石含硫含磷太高未成,但熊荆相信总有成的一天。实在不行,就去海南挖石碌铁矿、或者田独铁矿,这两矿的铁矿石肯定可以满足转炉炼钢的要求。

以前核算钢价,是在每楚斤十一钱的基础上进行的,但如果从原料开始核算,钢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最少转炉钢价格非常低廉,低廉到一楚斤不需半钱的地步。若转炉钢一楚斤不需半钱,那坩埚钢一斤几钱?

这个问题想想就让人兴奋!可惜,欧丑被秦侯所掳。欧丑的价值不在坩埚炼钢上,他的价值在淬火上。没有高温温度计的时代,淬火只能依靠铸剑师的经验,欧丑恰好找到了淬火的合适温度和合适方式,这才有了骑兵刀的锋利、才有铁甲的坚韧。没有他,其他工匠只能慢慢慢慢摸索试错,逐步积累加碳多少、何种颜色下淬火的经验,这将浪费无数时间和金钱。

所以熊荆已命令造府、玉府设法做高温温度计。热偶式的,原理是两段不同的金属如果焊接起来,组成一个闭合电路,其中一头放在高温物体上,另一头保持温度不变,闭合电路内就会产生电流,所连接的电流表指针将转动。

许久不用的知识虽然生疏,可原理还是记得的。闭合电路和电流表不是什么高端东西,闭合电路只是两段相连的金属加一个电流表,德国人1821年能做的粗浅东西,现在也能做。难处在于:电流表内部有一个磁线圈,需要用金属丝绕成,且金属丝之间须保持绝缘;其次,电流表指针(小磁针)必须非常灵敏,方可在微弱电流流经磁线圈产生磁场时发生偏转;

除了一个高中生便能知其原理的电流表,真正的难处在于金属本身。不同的金属组合可以测量不同阶段的温度,铁—康铜组合能测量二至三百度左右的高温,钢的淬火温度在七百多度,后世测量这个阶段温度的金属组合是铂—铂合金、或者镍铬—镍铝。

镍的熔点低于铁,铂的熔点则超过铁两百度,但这也是焦炭能达到的。可上哪儿去找这些金属?找到了又该怎么冶炼?这些都是熊荆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

熊荆预估,铁丝、铜丝、银丝暂时拉出来,但延展性良好的金还是能拉出丝来的。金丝拉出来浸漆,每种漆都浸,总有一种可以绝缘——电木是20世纪出现的,19世纪线圈用什么绝缘不得而知,可总有绝缘之物。再说这不是造发电机,线圈简单也不需转动,不存在磨损,只是一个静止磁场。至于磁针的灵敏性,熊荆相信那名靠一个洞,就能在玉中刻出‘立悍为王’四个歪字的玉工一定能解决,解决不了就砍了他的头。

金属,关键还是金属。去那里找镍铂铬……

大雪纷飞的城阳,因为欧丑的失踪,熊荆居然违和的在上古时代思考起了电路、电流、电磁场;而在鸿沟一艘青翰舟上,囚困良久的大工师欧丑终于被请出了底仓,他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贵人打扮,另一个却是他的弟子,鲋。

“役夫!禽兽——!”欧丑目光如钜剑,狠狠的瞪过去,他实在没有更恶毒的词语。

“欧丑先生不比动怒。”贵人笑看着欧丑。“先生可为楚王炼钜铁、铸钜剑,亦可为秦王冶钜铁、铸钜剑。楚王眼中,你不过一奴仆耳,食无鼎、居无堂,更不赐轩车美人;你若可为秦王冶铁铸剑,必得王侯之享。”

“谬!”欧丑雅言并不标准,带着浓厚的越地口音。“大子殿下乃欧丑之师,欧丑所知,皆殿下所授。丑非禽兽,岂能以殿下所授而职秦王换富贵?你速放我回郢。”

“殿下所授?”贵人笑道,“殿下年岁几何?欧丑先生勿要再想郢都,此处已是魏国。”

“魏国?”青翰舟摇荡,欧丑只以为还在楚国,没想到已经到了魏国。

“正是魏国。”贵人对欧丑的反应很满意。“敝人赵章,欧丑先生唤我子章便可。我等在大梁稍歇数日,而后便返秦去咸阳。先生家室若不出意外,亦在咸阳久候先生了。”

“家室?!”欧丑发欲冲冠,“人言秦人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我欧氏为越王铸剑、为吴王铸剑、为楚王铸剑,岂能为禽兽铸剑!”

“老师!不好……”鲋身为弟子,最知欧丑性情,欧丑一发怒鲋便感觉不妙。果然,欧丑骂完猛得往舟侧撞去,砰的一声,连窗带墙,木屑横飞之下他已飞出仓室,落入荡荡沟水之中。

“快救人!”赵章当即慌了,交人时便有交代:欧丑死他也死,现在欧丑跳了鸿沟,他怎能不急。可等他跑到舟侧,茫茫沟水,根本就不见欧丑人影。北方再吹,他的心瞬间凉透。

“彼处!”鲋指向青翰舟另一侧,那里一个人半沉半浮。鸿沟之水由北向南流淌,舟往北去,跳水的欧丑一落水便被沟水冲往南方。

“救人!”赵章心还是悬着。天降大雪,沟水奇冷无比,救晚了人肯定冻死。

“有人落水,救人救人。”南行一艘悬有旄节的画舫上,也有人看见欧丑落水。欧丑身为大工师,赵章自是狐裘供奉,这狐裘让舟人以为欧丑是贵人,当即大喊。很快,身负奇伎之人跳下沟水,把冻的全身发紫的欧丑捞了上来。

“敢问可是赵国使臣?”过了好一会,青翰舟才追上了画舫,看到画舫上的旄节,再看到画舫上诸人的穿衣打扮,赵章硬着头皮相问。

“你是何人?”一个小吏模样的人也打量着赵章。

“哦。”赵章连忙换成邯郸口音,“我乃赵人赵章,我友适才不慎落水,见其为贵使所救,特来致谢相见。”

“落水之人是你友?”小吏自然识得邯郸口音,但他仍然在打量赵章。待打量完,他才以倨傲的口吻道:“好在此处乃是魏国,若在赵国,你已当枭授示众。滚!”

“此乃……”赵章心中巨震,看来欧丑已将事情告知了赵使。他欲再辩,几个身着黑衣的彪悍武人走到舫旁直瞪着他,这是赵国黑衣宫卫。

“先生受惊了。”做梦一般,跳水之前欧丑在秦人船上,落水救起却在赵人船上。欧丑眼前之人自我介绍道:“我乃赵国使臣魏加,正欲往郢都谒见楚王足下。钜剑钜甲,欧丑先生大名已传遍邯郸,未想能如此一见,天之幸也!”

换了一身衣服,喝了一碗热羹。欧丑终于感觉好受些,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至赵国,可听到回郢都他当即一怔,“回郢都便好,回郢都便好。”

“先生所铸钜剑,威震秦人,天下皆传,此战楚军之胜乃钜剑之胜。先生大才,请受魏加一拜。”魏加能为使臣,自然口才非凡,几句话就拉近了自己和欧丑的距离。

第十二章 告退

按照作战司的作战计划,前一阶段的作战中,楚军不是已经歼灭了李信所部,造成秦军实力大损中止战事,就是拔下咸阳立在扶苏为王,开始左右秦国国政。可惜,两个月下来,任何一件都没有完成。既没有使秦军实力大损,也没有击杀或者俘虏赵政,立扶苏为王。

战争还在继续,而且越来愈烈。以熊启的身份竟然车裂,当年秦昭襄王也不过是逐四贵而已,只有商鞅、范睢那种君王用过即扔的夜壶才是这个待遇。熊启被车裂,芈蒨遭毒打,两件事情都意味着秦王正在全面清洗国内的楚系势力,也意味着楚秦逐渐陷入你死我活的僵局。

西进、撤赵、迫齐,这是主要的策略,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新的师旅。这即是贵族的尿性:没有更多的军官组建新的部队,也是楚国政制上的顽疾:武力即权力。被征召的庶民即刻拥有类似公民的权力,而这种权力是既得利益者不愿给予的。

除此以外,楚国政制上的另一项弊端就是不愿扩张。复郢、复方城、复汉中、复商於……,这些全是楚国之前的故地,收复后正好分封给无地的诸氏和誉士。但除了这些地方,大臣们对其他地方再无任何兴趣——

如果新占领地区没有组织、没有贵族,必须派遣贵族、誉士重新建立基层组织,他们会很不乐意离开楚国前往该地。本来每个月都能和其他人在云梦泽打猎、六博,却要跑到方城外过了无生趣的日子,这是任何一名贵族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被亚历山大酒后误杀的马其顿将军克雷托斯曾说过:‘我宁愿在马其顿街头饿死,也好过穿着东方的华服在亚洲炫耀。’这并非白人至上的体现,楚国任何一名将军也同样会说:‘我宁愿在郢都街头饿死,也好过穿着西方的华服在欧洲炫耀。’贵族永远是一个排外的、不可分割的团体,谁也不想彼此分开。

而如果新占领地区有组织、有贵族,不需要派人前往当地。那么更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本来在正朝占据绝对优势的西地贵族,突然间发现因为新进入正朝的新贵族,自己变成了人数上的劣势。这同样是他们无法容忍的,这比把权力给予庶民更可怕。如果新进入正朝的新贵族越来越多,到最后他们变成少数派,他们就要造反了。

正如不断打地鼠是秦国政制的唯一要求一样,势力均衡则是楚国政制的唯一要求。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了西进战略中,郦且、淖狡等人建议不要将巴、蜀纳入楚国,因为当地的部落酋长加入正朝,会极大的影响朝堂的势力平衡。

熊荆听闻他们的陈述忽然有些错愕,这不就是美国不要菲律宾嘛?菲律宾纳入美国,忽然增加一千多万人口不算,还将增加一千多万天主教徒,并且这些人还很穷。菲律宾再有无可估量的军事价值、再有富裕的劳动力资源和不可取代的自然资源,也绝对不能并入美国。

站在美国立场,事后证明当时允许菲律宾独立完全正确。菲律宾并入美国,后来必然是菲命贵。人口只有三千多万的黑人就把美国政制搅的天翻地覆,人口超过一亿的菲律宾肯定会引起第二次内战。

巴蜀一两百万人口,并入肯定会引起楚国政制上的动荡,但不并入……。熊荆看向他的臣子,他当然不想日后搞出什么巴命贵,可如果不把巴蜀并入楚国,又能有其他办法吗?

“臣以为可准其为属邦。”淖狡出言道,这是政略。“秦人亦是如此。巴人世娶秦女,若要叛秦,当娶楚女也。”

芈璊已经出嫁了,嫁给了弋阳侯弋醉,但王宫里还有几位未出嫁的公主。

“不可。”郦且连连摇头。“巴人可娶楚女,越人若何?”

宣布隔四世同姓可婚后,熊荆的那些媭媭谁看见了都眼热。嫁了巴人,越人不悦,嫁了越人,楚人又不悦。二桃可杀三士,几个公主自能搅乱楚国政局。

“那当如何?”熊荆看着诸人,还没有言及军事部分,光外交部分就卡壳了。

“臣以为当准其复国。”郦且道。

“不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熊荆说不可。诸臣讶然,熊荆也许忘记了几年前那个宏伟的复国计划,但他们都还记得。

“只能允其自治。”熊荆没注意众人的神色,只说出自己的想法。

“大王,属邦即自治。巴人何以叛秦而归我?”靳以道,其他人也是不解。

“巴人若不叛秦归我,讨伐便是。”熊荆少见的强硬。

“大王谬矣!我西进乃是收巴人、蜀人而用之,是讨伐秦人而非彼等。”靳以更加不解。“允彼等复国,彼等必乐而从之。”

“不佞不允!”熊荆怒道。“彼等不服便讨伐。”

“大王讨伐巴人、蜀人,西进何用?”这次是郦且,他不解为何大王变得这么快。

“臣以为,”勿畀我道。“或可先允其复国,待日后秦国……”

“不佞宁死也不如此反复!”熊荆的怒火导向了勿畀我。他还想骂他卑劣,忍下了。

“大王欲如何?”淖狡和昭黍有些不明白熊荆的意思,也不明白他为何不允巴人、蜀人复国。

“不佞欲如何?”熊荆郑重道:“一、不佞只允巴人、蜀人自治,不允其复国;二、不佞要巴人、蜀人为楚国所用,一同伐秦;三,若其不愿,即讨伐之!四、不佞宁死也不妄言,自治即自治,复国便复国,两者岂能混为一谈。”

一二三四,熊荆说的清清楚楚,诸人听完脸色一片黯淡。这样要求巴人、蜀人,肯定不会有结果,他们将一直站在秦人那边,说不定秦人将哄骗他们允许复国。

“大王所谓者何也?”淖狡道。“巴蜀为何不可复国?”

“为何不可复国?”熊荆道。“因为天下将一,不佞岂能准其复国。”

“天下确将一也,然,必一于秦,而非一于楚。”淖狡站起身向熊荆一揖,“臣请告退。”

“臣亦请告退。”昭黍也起身揖礼,他之后其他人都站起来,向熊荆揖道:“臣亦请告退。”

“你等……”臣子们揖礼后就退了出去,熊荆喊都喊不住,等他们全走光,他犹自说了一句:“便是亡国、亡社稷,不佞也要一天下。”

第十三章 道理

议事时臣子们未经允许擅自退出燕朝,这让熊荆越想越气,他愤愤地发出召节,召齐、赵、魏、韩四国的使节急至正朝,他有大事要宣布。

赵氏廉舆、魏使魏间忧、韩使韩钲,这三人随时都在郢都等候谒见,齐使田角不像其余三国使臣那样急切,可心中有鬼,这几日也提心吊胆,生怕楚王相召,现在一召,便急急忙忙的从驿站赶过来了。

王宫诸敖府内,田角、廉舆、魏间忧面前是一张天下地图,楚、秦、齐、魏、赵五国以五色绘于图上。赵国燕地、代地之南,仅剩邯郸独存,但所失之地颜色未变;南郡、南阳郡、商於皆涂与楚国国土相同的赤色,以表示归属,韩国虽被秦国所并,颍川郡颜色亦与秦国灰色不相同。齐、魏两国未经战事,国境未动。

看着地图上的赵国国土,廉舆道:“秦太原、上党两郡皆赵地也。”

被秦国吞并的赵地颜色不变,只是混乱一层秦国的深灰。图绘的很细致,可廉舆却觉得不确。

“此大王即为后天下之图,九年而已。阏与仍是赵地。”淖狡答道。阏与孤立于太行山西面,是最近几年才被秦人拔下的赵地。“寡君以为,天下乃列国之天下,非弊邑一邑之天下,今咸阳已破,秦国将衰,故而当重定天下、厘定边界。

弊邑之地,除旧郢,不过方城。方城以北,与弊邑无涉……”

楚国要那些地方,熊荆、正朝朝臣战前讨论了无数遍。虽然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归结起来,还是以复郢为主。旧郢、南阳在中古以前实际上一体的,南阳归属江汉,在中古以后,南阳才归属中原。

江汉平原作为旧楚地自然归楚国所有,与江汉连载一起南阳方城,自然也归楚国所有。而西面,当年张仪哄骗先君怀王的六百里商於——商於关乎武关道,秦国并非将其独立为郡,或归属那一郡,而是直辖内史,自然也归楚国所有。

商於之外,迄今还未全部拿下的汉中,当然也归楚国所有。秦国的汉中郡是楚国早前汉中郡的扩大,楚国汉中郡不包括当时隶属蜀国的南郑(即汉中盆地),只到巴国的石泉(今安康石泉)。据有秦汉中郡,将完全控制翻越秦岭之山道。此战略要地,当然不能让出。

楚国要的地方,除了方城让魏间忧、韩钲垂涎,汉中郡让诸越腹议外,其他并没有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诸人的目光多盯在在中原,尤以三川郡、河内郡、东郡为中心。

“诸国皆为周天子所封,故而寡君以为,洛阳之地当归周也。”淖狡最新提出楚国的要求,楚国自身的要求除外,还有周人。

“东周君姬根已卒,其后人……”韩钲愚钝,如果是张良再次,必会把这件事包在身上,变出一个姬根嫡子出来。

“姬姓子嗣何其多,洛阳之地重予周人,弊邑无异议。”田角不关心洛阳的归宿,只关心东郡、河内郡的归属。“然伐秦之战,弊邑出兵最多,齐赵又以大河为界,故当得东郡、河内两郡也……”

“你……”田角一开口就是就要吞掉东郡和河内郡,魏间忧和廉舆都要反驳,只是田角还未说完,他道:“秦使王敖至临淄也,其言愿割东郡、河内两郡,及呼沱水以南至赵地予齐。”

“当真如此?”淖狡惊讶,不但惊讶秦使这么快就到了临淄,还惊讶秦国的手笔。

“然也。”田角递上临淄发来的飞讯。“弊邑岂是无信之国,已逐其出临淄也。”

“善。”淖狡多了田角一眼,有感于齐人的有信。

“然临淄以为,弊邑出兵最多,所得之地不可小于他国。”田角提出齐国的要求。“秦国若衰,赵国可复旧地,还得太原、上党两郡,魏国可得三川、河东、甚至上郡三郡,韩国可复国,弊邑得东郡、河内两郡,此不为过也。”

“这……”从面积上看,田角的分法魏、赵并不吃亏,可问题是东郡、河内郡在东面,太原、上党、河东都在太行山以西,上郡又在吕梁山以西,三川郡囊括崤山,可最精华的盆地又要还给周人,五郡都很烫手。

“弊邑取河东郡时,齐国出兵否?”魏间忧问道。

“魏国取河东郡得之,自然当是魏国出兵。”田角道。

“哼!”魏间忧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齐国因诸国攻秦而得东郡、河内郡,弊邑欲得河东郡,却要自取,此偏也。”

“经此一败,秦国必弱。魏军又有楚国雷鸣之器,何俱秦人?”田角反问道。“且魏国一郡之地,可战之卒仅十五万,却得两郡之地,此不偏否?”

“弊邑一郡之地,十五万可战之卒亦可大破秦人。且濮阳、平阳以西皆弊邑旧地、怎可能归于齐国?”赵国将亡,廉舆只想救赵;韩国已亡,韩钲则希望复国,真正起争端的还是齐卫两国。

东郡魏国只能让出濮阳以东,河内郡原则上不让,实在没办法,共邑以东也可以让出。而齐国与赵国大河为界,只能往东扩张。东郡是一定要吞下来的,这事关临淄的安全。河内郡在大河以北,太行八陉,邯郸正对滏口陉,共邑扼守白陉,河内郡可以让一部分给魏国,可共邑和白陉的控制权要在齐国手里。

这恰恰是魏国最最反对。太行山以西、吕梁山以东乃晋地,齐国拥有白陉就可以染指晋地,这点不要说魏国,就是赵国也不同意。齐国最强大的时候,也没有进入过太行山以西。

诸敖府内,全是魏间忧和田角的争吵;渭水之南,赵政对着渭水对岸的咸阳城渐入疯狂。

尽管卫缭一直封锁着消息,尽管赵政一直不想细究楚军有没有拔下咸阳,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一切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都城被拔、太庙被烧,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赵政也还是不能自己。最开始他还能镇静,没有责怪卫缭、没有责怪帐内诸降。可等待半夜里,郁积了一白天愤怒悲伤的他,在幕帐内情不自禁的大哭起来。

他想到了秦国三十代先君,想到了初入关中,在汧水养马的先祖,想到了战死沙场的秦军士卒。巍巍大秦,竟然被楚人攻破都城,焚烧太庙,这是秦国从未有过的耻辱。这是耻辱,更耻辱的是五十万秦军竟让十万楚军如若无人之地,咸阳明面就在眼前,却不能渡过渭水,与楚军决一死战。

秦军为何不能渡渭水,卫缭说的很清楚,强渡必然被楚军半渡而击,绕开则楚军出咸阳南渡返回商於。秦军能做的就是摆开阵势,在渭南等待楚军粮尽。一旦粮尽,那就是秦军趁机半渡而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内心的自责和耻辱却让赵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隐忍的他只能在晚上发泄,或是痛哭、或是大醉、或是杀人……,每等一日,他就要疯狂一分,几日不到,他就变得形容枯槁、脾气暴戾,和熊荆一样,他必要用楚人的血来洗刷这种耻辱,必要灭亡楚国,将郢都夷为平地,才能重获内心的安宁。

“启禀大王,白狄、白狄大人至矣。”渭南王幕,披着头发的赵政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赵高的禀报让他迟疑,似乎他已忘记白狄大人是谁,过了好一会,他才点头道:“速召。”

齐褐率领的中尉、卫尉残军从武关北上卢氏先,又从卢氏绕了一大圈才翻越秦岭,与其他郡县的军队一起,回到了关中平原。炎炎夏日,亚里士多德四世在山林中穿行吸入了瘴气,时不时要全身发冷、口吐白沫一回。虽然身体不适,使命在身的他仍马上向赵政复命。

他进入王幕时,赵政披散的头发已让人束起,头上戴着一顶红色鹿弁冠,身上穿的是韎色衣裳。韎色如血,这种颜色让人振奋,可再怎么振奋也难以掩盖赵政苍白青灰的脸。

“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吃惊于赵政的变化。秦军并未真正的战败,只是丢失了胡姆丹。国王的母亲,美丽的王后、他的学生扶苏,还有无数嫔妃都在胡姆丹王城。

可亚里士多德四世相信她们不会遭到任何的伤害——伊苏斯战役之后(前333年),亚历山大大帝也曾俘虏了大流士的家眷,但大帝以王家礼仪相待,没有丝毫的侮辱侵犯。楚尼国王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王者绝不会欺凌弱者,他只会挑战强者。

亚里士多德四世如此着想,很想劝慰赵政,赵政听闻毋忌的传译后却置若罔闻,他只问道:“大人可见知荆人之巫器?”

“当然。”火炮的威力让亚里士多德四世震颤,他相信这就是宙斯的武器,只是不清楚为什么被楚尼人窃取。“我见到了它,它像宙斯的雷霆一样令人畏惧。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种黑色粉末上,楚尼人使用雷霆的时候,会往那根铁管里塞入丝绸包裹的粉末……”

第十四章 消逝

赵妃是来质问儿子的。楚国因为自身的原因不救赵国,她有怨言也不能说出来,毕竟楚国有楚国的利益,可听闻儿子要‘一天下而灭诸国’,这就不是救赵的问题了。

她来,大室里捉奸在床的熊荆和芈玹一阵手忙脚乱——每次相见,熊荆都会把芈玹的展衣撕开,他喜欢听丝线断裂的声音——芈玹套了件侍女的纯衣便匆匆跪在一旁。赵妃上来就把众人挥退,要和熊荆单独说话,提着心的芈玹这才如释重负出了外堂。

“姊姊甚美,大王爱不释手,赢南亦心生爱慕。”男女独处一室是为非礼,逃过一劫的芈玹正在庆幸,身边突然冒起一个声音。赢南是跟着赵妃来小寝的,别人没注意到穿纯衣的芈玹,她鼻子嗅一嗅就发现了问题。

“是、是赢南公主……”芈玹后悔没有出堂下阶,她是想等赵妃离开后再与熊荆独处。

“赵国将亡,何言公主?”赢南细看芈玹的面庞,想从上面找出一些瑕疵来,但最终她放弃了这种努力。“赵国将亡,大王又欲一天下而灭诸国……”

想到母国即将亡国,赢南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转朝芈玹伏身素拜,道:“尚若大王存一丝救赵之心,赢南请姊姊美言之。大王爱姊姊甚深,言出必从,姑母、赢南、数百万赵国子民,世世谨记姊姊恩德。”

赢南大拜,芈玹未想到她恳请的是这个。她终究是位女公子而非哪国的公主,时值战国,任何一位公主都有舍身饲虎的觉悟,虽然她们常常厌恶自己的命运。

面对赢南恳求,芈玹手足无措,大室之内,赵妃则有些哀怨的看着儿子,等着他说话。熊荆不好说白天的那些言辞一是任性、二是试探。

他心里和蓝奢一样清楚,楚国当下的政制如果不发生根本性改变,不可能灭诸国而一天下。这就像美国的政制不改变,不可能吞并菲律宾、不可能统一世界一样。他们只会吞并阿拉斯加那种资源丰富人口却少的地区,同时对人口众多的地区进行经济殖民,而不可能统一全世界,然后任由世界各地的议员涌入华盛顿,最终将自己淹没。

与百越联盟是在建立敖制之初,百越之所以称为‘百’,就是因为各越治下人口都很少,人口最多的骆开也不过二、三十万人,余者多数是数万、数千这种规模,并且百越所处的地域是极为广阔。巴、蜀就不行了,人多而地窄,天下那就更加不行。

情况就是如此。即位后的这九年,为了抗击秦人,他对楚国政制仅仅做了同方向上的优化,没有做出任何本质上、方向上的变动。现在突然掉头倒车,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内朝外、寝内寝外,舆论纷纷。

赵妃被劝走后,宋玉和孔谦两位太傅又来,他们不像赵妃那样语带埋怨,而是语带惋惜。

“大王欲一天下,不当此时告天下也。”孔谦一句话就暴露了自己的游士属性,熊荆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楚军虽勇,然秦人多矣。大王当合列国而灭秦,此后方能示一天下之心。”

“哦?”熊荆哦了一声,他不屑这样的隐瞒。

“天下战乱数百载,若想安定,必要定于一。”因为熊荆的试探,宋玉也轻易的就暴露了自己的阶层属性。

“然朝中诸臣却不愿定于一……”熊荆没有欺骗他们,他只是陈述事实。

“此我楚国不选贤任能之过也。”宋玉摇头叹息。

“大王,左尹蒙正禽求见。”宋玉正要批驳楚国建国几百年以来的顽疾:用人尚亲尚旧,长姜揖告蒙正禽求见。

敖制以后王政已不出郢都,王法自然也不出郢都,真正能走出郢都、行于全国的,是越来越多由左尹府颁发执照的讼师。

秦有法吏,楚有讼师。在王廷的资助下,那些识字却不敢上战场,又不能为官为吏的贫家士子大多头悬梁锥刺骨,成了一名光荣的讼师。于是乎,全国县邑都谨防讼师,一旦有讼师进入县邑乡里,立即派人跟踪随行。有的地方甚至断桥断路、杀人放火,以防他们挑拨治下庶民跟自己打官司。

‘避灾避害避采诗,防火防盗防讼师。’这不是说笑,这是楚国县邑常态。以前周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设有专门的采诗官,体察舆情,现在是采诗不分时节遍行诸国,采的未必是诗,还有大小新闻,然后登载于大楚新闻上。

采诗、讼师、医者,自古便是苠運主力。讼师头子蒙正禽听闻大王要一天下,立即就赶来了。

“臣见过大王。”蒙正禽心中激动,一进来道:“臣闻大王欲一天下,此大善之举也。我楚国以外,庶民俱如牛马,劳碌而不饱食,织纺而不遮体,大王若能一天下,救万民于水火,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百姓?”熊荆摇头。“百姓有用的话,何至身处水火?

不佞闻之,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天下与救百姓于水火有何关联?”

蒙正禽一心想着天下庶民,没想到大王却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话说的文雅,直白一些就是说,那些身处水火的百姓活该。他使劲摇头,不同意这种观点:“大王谬也。若非贵人官吏酷烈,百姓怎至于此?”

“有何种百姓,就有何种贵人、官吏,身处水火怎能怪罪贵人官吏?”熊荆反驳道,他脑子又一次浮现出渭南秦军降卒排着队列斩左趾的宏大场面,也使劲摇头。

“大王不欲一天下否?”蒙正禽糊涂了,他想不到大王一天下的理由。

“群臣不欲一天下,不佞不知如何一这天下。”熊荆的思路极力从渭南挣脱出来,回到现实。

“诸敖、承包、誉士,此皆当废也。”蒙正禽一针见血开出了药方。“大王还当下令:楚人不可自称为楚人,不可言楚语、不可写楚字、不可穿楚服、不可坐楚车、不可用楚饰……,使楚人不以己为楚人,使楚人与天下人无异,必可一天下也。”

“善,大善。”熊荆一边说一边解剑,剑直接扔在蒙正禽膝下,“蒙卿先把不佞杀了,如此天下再无楚王。”

“臣不敢、臣不敢!”蒙正禽脸色一变,连连跪退几步。

“大王,左尹所言虽刺耳,却为一天下之根本也。”孔谦心里赞同蒙正禽的办法。“大王欲一天下,必要先为天下王。大王若只是楚王,不可一天下也,大王是天下王,可一天下也。”

“如此,我楚人若何?”熊荆面无表情。

“楚人亦当为天下之人。”孔谦道。“若楚人自以己为楚人,如何命其去楚地戍边城?又如何使其牧守他地之民?”

“若是楚人只愿为楚人,不愿为天下之人,那当如何?”对强者来说,最大的阻力永远来自内部。经过一天的折腾,熊荆越来越明白楚国不能一天下的原因了。

“这……”这个问题孔谦回答不上来了。宋玉道:“臣以为学舍当行雅言而非楚语,书本亦当遍改楚词,譬如媭当改为姊,如此二十年后,庶民皆不知言楚语,天下可一也。”

“庶民入学舍不过四年,四年后又言楚语,如何不知言楚语?”孔谦指出宋玉办法中的问题,“臣以为庶民八岁入学,加冠后方可成业,如此方不知言楚语也。”

“庶民既是庶民,自要耕种,怎可加冠方可成业?”蒙正禽与两位太傅的不同,就是深知民间疾苦。乡里庶民十五岁就已成人,成为家中丁壮了。正因如此,很多学舍一年级、二年级的学生还好,三年级、四年级的学室半数是空的。

小寝之内,三人争论着如何使楚人不再是楚人,熊荆的心思却已不在明堂。

一天下并不是灭诸国就能完成的。赵政灭了六国,一天下了吗?确实一了,可短短十五年就土崩瓦解。汉朝接着一天下,但汉朝不敢再像赵政那样造次,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施行郡国并行,郡才是汉朝直属的范围,国是封国,封国各有国君。要到汉朝立国几十年后的七国之乱平定,朝廷才真正将全国纳入行政体系。

从赵政灭六国尽迁六国贵族算起,再到秦末乱世,再到楚汉相争,再到汉朝郡国并行,最后平定七国之乱,才真正实现了一天下。这个过程毫无取巧之处,只要那些自称自己为楚人、秦人、赵人、魏人、齐人、燕人、韩人的人没有全部消亡,就不可能真正一天下。

明白这一点之后熊荆不免有些悲哀。他是楚人,更是楚王,他必须自己‘谋杀’自己,才能成为天下人、成为天下王。若在平常,这肯定做不到,但项燕死前已经看到:楚人、秦人、赵人、魏人、齐人、韩人……,他们将在日后更加惨烈的战争中无可避免的逐一死亡,一个只有天下人的天下就要诞生,那时一天下便顺其自然。

“你还没有遇到给你三颗痣的人……”他记得后世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恍惚间,他好像还看到某个路口一闪而过,落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消逝。

第十五章 脑疾

“寡君率师入关中,战时不慎受创,脑疾也,”第二天中午,以大敖名义召见四国使臣的淖狡一开口就如此说道。“昨日胡乱之言,乃脑疾所致。”

“脑、脑疾……”四国使臣表情各异。田角是半信半疑,魏间忧不敢置信,廉舆喜出望外,韩钲则猛掐自己两把,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夫人容禀。”外面传来韩钲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兴奋。“楚王遣使至也。”

“王弟?”芈芩低呼了一声,她出到外面,只见一队着甲的骑士立在车队最前,一名骑士站在韩钲张良身边,见到芈芩骑士便揖礼:“臣奉我王之命,亲迎芩公主返楚。”

“将军免礼。”骑士的数量有好几百,芈芩故而喊了他一句将军。张良这时则有些走神:这些骑兵骑的都是八尺高的汗血马,骑士虽然不高,可因为马的缘故,显得英武非常。

胡商运来的一千六百多匹汗血马无可隐匿,全部充入了轻骑师,只有大约两百匹分给了赵齐魏三国,以为斥骑。据军政部外厩司的测算,一千米距离,狄马需一分二十二秒,戎马需一分十六秒,尼萨马需一分十一秒,汗血马只需一分零七秒,以汗血马为斥骑是具有很大优势。

护送芩夫人返楚并不辛苦,楚王已经既然派人相迎,那事情就更简单。车队到了莘邑便登上前来迎接的舟楫,顺汝水、淮水直下郢都。见到楚国连村野都有诗书学舍,对郢都充满美好幻想的张良刚从淮水码头上岸便大失所望。

楚都或许繁华,却杂乱无章,芩夫人即便有楚军骑士护送,也堵在了城门之外。一刻钟后经过堵塞之处时,他霍然看到地上有一滩鲜血,路旁还有一具被麻布覆盖的尸体。待入城,便是一股刺鼻难闻的石炭味,不断作响的机器轰鸣声震荡人的神经,后面马车上的宜王子不知是否被这种轰鸣吓着了,哇哇哇地哭泣起来。

韩国山居,自然没有楚魏齐赵那样的繁华,可繁华到如此混乱的,天下除了郢都绝无仅有。混乱是一,路旁还不时出现的衣衫褴褛的贫民,这点让张良大吃一惊。都说楚国海舟可通世界,富庶无二,怎会有如此多的贫民呢?

车队走走停停,张良来不及细看,现实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是无疑的,楚国与他想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但这种不一样是否仅仅是混乱与贫穷,他又回答不上来。

*

“禀大王,今年海舟再运一年,六千马尽矣。”郢都正寝,昭黍、石尪、无勾长等人正向熊荆汇报。寝外早已是北风呼啸,正是船队启航的日子。

“臣以为当再向塞琉古国买入龙马。”昭黍说完之后提议道。

“大王,塞琉古人欲购我之马甲,愿三套换一马,以两千匹为限。”无勾长也道。他去年一年没有回来,今年春天季风转向时他驾船驶离了红海,在伍布莱港汇合运马船队后,与船队一起在秋天返回了楚国。

“三套换一马?”熊荆连笑。锁甲不是环片甲,甲士的锁甲都要编制一两年,马甲面积数倍于甲士锁甲,没有六、七年根本就编纂不出来。“不换。”

“大王以为几甲可换?”无勾长只是舰长,不懂甲衣制造的细节,也不懂重骑兵,但塞琉古又急欲得到战马锁甲。

“马甲涉及重骑,重骑乃国之重器,重器岂可轻示与人?”熊荆反问,随后他又抱怨道:“塞琉古商贾不愿降价以售丝帛,我如何得利?不佞欲求薄利多销,彼等却惜售厚利。”

市场彻底占领之后,利润就大幅下降了。丝绸降价策略只是迅速夺取了原有的丝绸市场,并没有开拓新的丝绸市场。这有塞琉古商贾的原因,更大的原因在于塞琉古王庭。

丝绸是按照估值收税的。售予伍布莱港的丝绸价格一降再降,可塞琉古官吏对丝绸的估值一直保持不变,尤其是行往地中海方向的税关。按照无勾长去年的调查,地中海方向的塞琉古港口,其所出售的丝绸仍要三、四十金一匹,售价的一半要支付给塞琉古税吏。

庆幸的是阿育王死后,印度正陷入一场战争,印度对兵甲的需求剧增——这件事可能要‘归罪’于欧拓。还在僧伽罗筑城的他接见了德干高原百乘族族长须慕迦的使者,允诺售卖兵甲后,百乘人很快发动了一起声势浩大的叛乱,使得整个南印度都脱离了华氏城的控制。

“臣请赴绿洋,以入地中之海。”无勾长请求道,进入地中海一直在计划内,奈何拖到今天。现在改进后的飞剪海舟已经下水,正是探求地中海航路的时机。

“然。”熊荆道,他要求造船厂今年就要下水新式飞剪,为的正是今年冬天起航前往地中海。“然则,塞琉古人丝帛三、四十金一匹,海舟至地中之海,丝锦当售价几何?”

熊荆的问题让无勾长问到了战争的味道。冒着巨大风险抵达地中海东岸的楚国海舟,自然要售出丝绸、楚纸、漆器、瓷器、兵甲、铁器、香料这些商品。以现在丝绸的定价,地中海卖二十金一匹最多,然而这个价格足以让塞琉古商贾血本无归了。

昭黍、无勾长等人正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战争,没想到熊荆下一句话却然所有人目瞪口呆:“不佞以为,若海舟可达地中之海,必要控制印度西海岸与南州东海岸,严禁商船装运胡椒、姜、干松香、没药、乳香以及其他贵重货物进入波斯湾与红海。”

“大王甚不可!”昭黍最新反应过来,“如此塞琉古、印度必与我大楚交恶。”

“印度百乘人已叛乱,羯陵迦以南皆不为印度王廷所有,其缘何与我交恶?”熊荆反问道。“印度使臣急需我楚国之兵甲,更需我购入稻米以得金银,不如此如何平息叛乱?塞琉古商税极重,购我丝帛高价售与地中海各国,海舟入地中海,交恶实属必然。

而今各国海舟皆沿岸而行,一艘炮舰即可封锁海路,今日不封锁海路以得巨利,他日必要出兵印度抢夺稻米。试问海战与陆战,何易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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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巴人

然而这些都是熊荆的猜测,在勿畀我的解释中,巴、蜀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仅仅居于巴地之人,就最少分成八支,其中一支与楚国关系密切。

先君武王时期,‘巴子使韩服(穿着周人的衣裳)告与楚,请与邓为好。楚子使道朔将巴客以聘于邓。邓南鄙鄾(yōu)人攻而夺之币,杀道朔及巴行人’,这就是鄾之战(前703年)的起因。最少先君武王时期,楚巴便已结成军事同盟,对付汉水流域姬姓诸国;

先君文王时期,楚巴联军伐申(宛城),文王惊扰巴师,后巴师叛楚,攻那处,两国开始交恶。前677年,文王被巴人击败于津(今枝江县),返郢,阍者鬻拳听闻文王吃了败仗,拒不开门,文王只好率师伐黄,败黄师于碏陵(今潢川),返郢。不过走到湫(湖北宜城)时,有疾而亡。

先君庄王时期,因为内部权臣制肘,庸人(今湖北竹山)叛而伐楚,楚军数战皆败。庄王联合巴人、秦人,三国灭庸(前611年)。而后数百年两国关系时好时坏,先君昭王之子惠王时期,巴师伐鄾,为楚军所败,从此被逐出汉水流域。

后来这支巴人退至夷水、枳地(今重庆涪陵),与楚国战于夷水一线,先君倾襄王时期,楚灭巴国于枳。郢都王宫乐府作虎座鸟架鼓,凤高大轩昂,傲视苍穹,虎却矮小瑟缩趴伏于地,象征着楚人对巴人的全面胜利。可惜紧接着就是白起拔郢,故苏代劝阻燕昭王说:‘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

与楚国关系密切的这支巴人,称为廪君之巴。出于汉水中游,其实是濮人。勿畀我说的阆中巴人并不是廪君之巴。阆中巴人实际是武王伐纣时的彭人,也就是秦后所说的賨人(賨,cong,行于西南土著的一种税赋,人头税每年缴纳四十钱即可),或者称之为板楯蛮,延及后世,一部分土家族人是其后裔,这些人本居于阆中渠水一带。

武王伐纣,得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族之卒,其中以巴(彭)师最为得力。传说,‘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巴师善歌舞,气势上全面压倒殷人,而后巴人猛击殷人军阵,前排殷人倒戈而走。

秦人灭巴蜀,廪君之巴反叛。‘秦昭襄王时,有一白虎,……伤害千余人。昭王乃重募国中有能杀虎者,赏邑万家,金百镒。时,有巴郡阆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楼射杀白虎。’

所谓白虎(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不过是廪君巴人不服秦人统治发起叛乱的隐喻,阆中巴人贪得赏金,为秦爪牙,镇压了廪君巴人的叛乱。

延至后世土家族,同为土家族竟有两种针锋相对的信仰:其一是敬白虎,其二是赶白虎。前者自然是廪君之后,后者乃阆中巴人之后。阆中巴人之所以会出现在湘西、鄂西廪巴之地,那是以秦人爪牙的身份在此居留,而非融入了廪君之巴(刘邦攻三秦、东汉平羌乱,也是这支巴人)。

巴蜀好像是另一个天下,楚秦与巴蜀之间,诸巴与蜀人之间,蜀人与滇人夜郎之间,有着道不清说不明的错杂关系。勿畀我看过完整的报告,楚军还抢夺了秦国方面的所有资料,这才稍微理出一个头绪,但久远的、更为细致的内容仍然只能靠猜测。

熊荆听勿畀我说完还问了不少问题,王舟行驶到了期思的时候,他才大致明白巴蜀地区秦人的统治秩序、巴人蜀人的政治情况。他忽然有些怀疑郦且从汉水西进战略的正确性。从汉水溯水而上,遇到的将是射白虎的阆中巴人,而如果从夷水西进,那就是楚人以前的盟友廪君之巴。楚国虽然灭了巴国(枳),现在却允诺帮他们复国。

“大王谬也。”熊荆的问题作战司早就讨论过。“汉水西进仰或夷水西进,皆囿于时令。而今已是七月,再过一月汉水、夷水俱将水浅,舟楫无法通行。移师夷水,战事恐要拖至明年。”

“明年?”熊荆若有所悟,时间确实是一个要充分考虑的因素。

“然也。”郦且道。“且枳地与汉中不可比。关中至巴蜀,必要经汉中,汉中乃中枢也,得之可断秦之右臂;枳地却是巴蜀之末,得知仅可屏护旧郢。”

秦岭巴山之间夹着秦人的汉中郡,整个汉中郡像是一个拉长了的葫芦,底下大的葫芦瓢是汉中盆地,上端小的葫芦瓢则是安康盆地,葫芦口就是汉水与丹水交汇的临品。想到秦军已经阻塞汉水,熊荆问道:“汉水已塞,我军当如何?”

“汉水已塞,然阻塞之段不过几十里,工卒可拔之。”郦且答道。“我军有巨力之器,又有起沉舟之浮箱,事半功倍。惜火药不足,不然可以清除滩涂之礁石。”

丹水是汉水的支流,丹水以上的汉水并不宽。难以清理的阻塞必须是装满泥沙的大船,小河里沉的大多是不到十吨的小船。这种船沉再多,也很容易被拉起。

郦且一句火药不足让熊荆神色一黯,他担心拔城伤亡过多的士卒,这是此时楚国所不能承受的损失。他没想到的是,楚军之中并不缺乏聪明的将卒,随着对火炮、火药的熟悉,他们越来越善于运用这种武器。

“弊人逯杲,今日……”数日后的郧阳城下,一片蒸汽机的轰隆声中,逯杲走向炮卒营亮明自己的身份。谁知道他还没有说出来意,一**营军官就笑了。

“足下便是纵秦王西去之逯杲?善,大善,若非足下,我等何立军功?”哈哈的笑声中,逯杲脸皮瞬间赤红,陪着他的陆蟜则变得不悦。

逯杲因为不察没能阻止秦王西逃,并没有受什么惩罚,只是他人不断的取笑让他难堪。

“那日秦王化成我军力卒,于大舿之上搬运粮秣罐头,弊人岂知他是秦王。”那天扶了秦王一把也没有发现秦王,逯杲私下里也恨死了自己。

“此军贼景骅之过也,与我等何干。”陆蟜的声音理直气壮,他当时不在现场,最恨的人是景骅。按秦人的说法,没有景骅提议,想等到天黑再跑的秦王早就被抓了。

“军贼可恨!”军官们笑容不在,他们和陆蟜一样恨极了景骅。

“今日前来……”逯杲来炮营是有事的,“乃为攻城之事。”

“攻城之事?”炮卒军官看着逯杲有些不解,又重新打量了逯杲几眼。“足下奉斗将军之命?”

“非也。”逯杲手里并没有拿羽檄。

“那是奉成将军之命?”炮卒军官再问,对逯杲有了些怀疑。炮营保密等级极高,突然就跑一个人过来,说是为了攻城之事,这让人很奇怪。

“亦非也。”逯杲感觉到了对方的怀疑,他只有直抒己见,才能排除他们的疑虑。“弊人以为旧法破城愚也。掘土埋药,引火炸之,费时力也,尚若可……”

听闻逯杲说起破城的具体细节,军官后面的话便听不进去了。再联想他不察秦王任其渡沣水西去,当即大喊一声:“来人!此秦人侯谍也,速速绑之。”

逯杲是来献计的,没想到炮营军官没听他说完就要抓人,他身后的陆蟜抽剑大喝:“敢!”

两名誉士,跟着两名仆从,炮营里头听到官长喊来人便冲营而出,将炮营门口的逯杲、陆蟜围了个严严实实。炮营除了单纯的炮卒,还有专门护卫炮营的矛卒。见寒光闪闪几百支夷矛对准自己,即便准备拼死力战的陆蟜,心里也发寒。

“弊人岂会是侯谍,你等……”逯杲着急解释,不想矛卒卒长已大喊:“降不降?降不降?”

“拼了!”陆蟜侧身低伏了身子,他很后悔没有带盾牌。

“降、降了。”陆蟜话音未落,逯杲便将手中宝剑一扔,就此降了。跟着他,两个仆从也弃了剑,唯独陆蟜不解的看着他。

“降于己军,何辱?”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将陆蟜的宝剑打掉,这时候矛卒里冲出几个士卒,三下两下把一干人给绑了。

“誉士逯杲、陆蟜疑是秦人侯谍,今已被宪卒羁押,然其言将军可证其清白。”一个时辰后,身在骑营的妫景见到了一个宪卒,宪卒看妫景的目光也有些怀疑,他一开口就说逯杲刺探炮营机密被抓,眼睛直瞪瞪看着他,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

“他怎可能是秦人侯谍!”去年出塞入秦全靠逯杲的计划,妫景对他知根知底。

“若妫将军可为其做保,宪卒即刻释人。”宪卒的怀疑很快就消失了,妫景不可能是侯谍。

“他因何事而至炮营?”妫景还在理顺事情的原委,但已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玺。每个人都有私印,这是个人凭证,凡重大之事,皆凭印玺。

宪卒双手接过妫景的印玺,在涂有封泥的楚纸上端正盖过印后,又双手将印玺奉还给妫景。他道:“宪卒即刻释两人,请将军亲问之。”

“然。带至此处。”妫景没有多和宪卒计较,他很是好奇逯杲又整出了什么事情。

第十七章 两尺

从宪卒营带到妫景骑一师幕府,逯杲毫不沮丧,倒是陆蟜哭丧着脸,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投降。将两人送达后,宪卒行礼即离开,幕府内只剩下妫景、逯杲、陆蟜三人。

“不是神医侍从么,何以成秦人侯谍?”妫景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逯杲,他也听说了逯杲一时不察、纵秦王西去之事。

“士可杀,不可辱!”逯杲大叫,他的剑已经被解下了,人被项超还有另一个骑士按住,妫景就在他身前的一副草席上坐着。

“此乃误会。”妫景示意左右将佩剑还给逯杲。“请足下至此,乃是要事相求。”

逯杲没空跟妫景说话,他挣脱项超,接过自己的剑才道:“何事?若有赏赐尚且可谈。”

逯杲索要赏赐不过是先稳住妫景,陆蟜不在,以一敌五他毫无把握。他这样的表示让项超嗤之以鼻,“我等只为大王,无有赏赐。”

“为大王?”逯杲仍然生疑,但不像之前那样震惊到颤抖。

“足下从秦国返楚,当知芈女公子之事。”妫景感觉到逯杲的怀疑,可还是选择相告。

“你等、你等……”逯杲的防备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你等要迎芈女公子入楚?”

“自然如此!”项超带着些骄傲。“人皆云秦国乃虎狼之国,可我等……”

项超之言被妫景打断,妫景道:“素问足下多智,又从秦国返国,故而请足下相谋,如何方能入秦,如何迎芈女公子入楚?”

“大王……”逯杲见妫景等人神色不像作伪,以为这是大王嘱意,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如果是大王嘱意,又何必以这种方式与自己想见,一定是这些人私自打算入秦迎芈玹回楚国,这才相求于自己。

逯杲只是一瞬,便想清楚了这种关系,他心下大定,全身肌肉不再紧张,这时后脑勺开始剧痛,而且越来越痛。“谁击的我?”他怒道。

“是我。”成夔站了出来。“子明兄,请恕罪。”

成氏、逯氏本是联姻,正因如此,成夔与逯杲少时曾见过,还知道逯杲的字。他这么坦诚的站出来逯杲反倒不好当面发怒,这件事只能先记着,日后再算账。

“请子明兄……”妫景起身向逯杲揖礼,项超却不行礼,瞪着逯杲责怪道:“你也是大王之臣,大王不能入秦亲迎芈女公子返楚,我等岂能不为大王分忧?”

“入秦之事,我也曾想。”逯杲实话实说。“只是……”

“既曾想过,那就与我等一道入秦。”项超逼近一步,逯杲不自觉后退一步。

“然则……”逯杲却转口道:“此事甚难。且我……”

“且你如何?你若是勿胆,我等……”项超再进逼一步,成夔把他拦住,“请听子明兄说完。”

“我入秦乃有要事。”逯杲道。“必要先回郢都大司马府复命,才可与君等计议入秦之事,若是晚了……”

“晚了如何?”妫景记得逯杲是怎么入秦的,对他的话并不怀疑。

“晚了就……”逯杲正要说晚了大司马府接不到人,必会全城搜寻。他这话还未出口,便听见‘轰隆……’几声,外面院落的围墙突然间倒塌,成列成列的剑盾甲士涌入院子,一个卒长模样的人大喊道:“拿下!”

*

“确是如此?”郢都知己司,屈开看着眼前的逯杲如此问道。

“确实如此。”逯杲连连点头。“妫将军见我返楚,故而请我到茅舍一聚,未想……”

都是年轻人,逯杲即便不愿意协助妫景几个入秦,也不能将彼此之事报于知彼司。这是告奸,即便是庶民,告奸也没有好下场。他身为誉士,真要照实说了,那可要名誉扫地。

“禀上官,知彼司来人要……”被知己司‘拿获’后,逯杲被迅速带到郢都,妫景等人也回到了郢都。他们已经被问过话了,唯有逯杲一直被知己司盘问不休。

“若是无事,敝人…告退。”知彼司还在等待武关道的报告,逯杲因此立即告退。屈开没有拦他,只待他出了堂,才召来一人:“其为誉士。有事速速禀告。”

身负重要使命的誉士返楚便消失不见,找到后又与一干骑将混在一起,这就让人很生疑了。虽然以这些人的身份不可能谋叛通秦,可屈开总觉得此事极为蹊跷。即便对方的身份是誉士,他也要派人紧紧的盯着。不过这种事究竟很不光彩,所以他特地点名了逯杲的身份。

几天过去,逯杲后脑勺还是肿的,睡觉不能仰卧,只能侧睡。睡着睡着如果翻个身,那就会大叫着痛醒,每每这时候他就要骂成夔歹毒,射哪里不好,偏偏射后脑勺。

骂归骂,成夔等人事情他一点也没有含糊。关中四塞之地,入秦只能从焉氏塞方向,其他任何一面都不可能。这条路他亲自探查过,不过作战司是否完成了从焉氏塞击秦的计划,如果完成,完成的计划又是如何?这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入秦计划不知,对秦国国内也是两眼一抹黑。出塞击秦计划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出塞赶赴焉氏塞的部分,再是入焉氏塞后,攻入咸阳的部分。前者逯杲知道路径,勉强可行,后者必须得到知彼司潜伏于秦国侯谍的支持策应,这就不是逯杲能玩得来的了。

“必要从焉氏塞入秦?!”骑兵第二师军帐,逯杲介绍完整个计划,一干人目瞪口呆。

“那从何处入侵?”逯杲含笑。“从武关入秦?从函谷关入秦?从散关入秦?”

逯杲一个一个问,诸人看着他全然发呆。对楚国关塞大家也许了解,对秦国的关塞那就只闻其名,不知其详了。

“然!”项超猛然点头,“那我等便从焉氏塞入秦。请子明兄与我等一起……”

“我不能去。”逯杲的回答又一次让人错愕。“我乃医尹之药童,回楚国是取药的。”

“子明仍要返秦?”妫景也在错愕之列。

“然也。”逯杲点头。“故我不能与君等出塞。而出塞……必要先寻一艘海舟。”

“寻海舟为何?”连妫景也不解。诸人都是骑士,有马就可以了。

“今日何日?”逯杲只一笑,如此问道。

“今日……”妫景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已是九月。”

“芈女公子七月起告庙,七月、八月,九月,”逯杲述说着现实。“若本月过后她仍未见孕,十月便要与秦王合卺合床,成为秦王之妻妾……”

时间已经很紧,虽然不可能一入十月就合卺,但时间最多不过四十多天。郢都到雁门郡有三、四千里,雁门郡出塞经焉氏塞到咸阳又有三、四千里。即便一天行百里,也要七、八十天。

明白这个道理的妫景问道:“必要乘海舟入赵?”

“必要如此。”看过临淄战役后勤准备工作的逯杲不但点头,还加了一句:“海舟御风而行,如今东海已刮北风,故而不但要有海舟,还需是飞剪海舟。”

海舟已经很难找了,还要找海舟中数量不及十分之一的飞剪海舟,这几乎可以宣告计划失败。

“君等切莫忘了,塞外冬日苦寒,彼时大雪覆野,牛马无以为食,若不能在十月前后入秦,必要等到明年夏秋再行。”逯杲又一次提醒,他随后拿出一份楚纸写就的简要计划。“如何出塞至焉氏塞、如何从焉氏塞入秦,如何从咸阳退出秦国,皆在其中。”

“再则,此事如无知彼司相助,甚难行也。”逯杲再道。“不然即便入秦至咸阳,也寻不到芈女公子。如果寻不到芈女公子,又如何迎其入楚?故而我以为此事当求告于知彼司。”

“求告知彼司?”诸人对视之后一阵激烈的摇头。

知彼司是什么机构在座之人全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鄙夷知彼司这种机构。可就像每个人虽然恶心茅坑每天又都要去茅坑一样,这个机构必须存在。平时诸人对知彼司是故意忽视的,现在要亲自去知彼司求告,这不是要大家去茅坑里捞大粪吗?

“若无知彼司之助,此事必不成。”逯杲知道诸人的心理。君子不窥他人之信,何况是深入他国不择手段刺探各种情报的侯谍。

“知彼司会助我等?”忍着捞大粪的恶心,妫景如此问道。

“知彼司也是大王之臣,也要大王分忧。若不助我等,大可用不忠君相胁。”逯杲说出的办法也很恶心,只是既然都已经捞大粪了,这件小恶心可以忍。

“再则是赵国。”逯杲继续告诫提醒。“入赵之后此事当求于武安伯李牧,他麾下有楼烦、林胡之士,彼等熟悉河南之地,可助君等至焉氏塞外。然,”说到这里逯杲环视诸人一眼,“武安伯之外,赵人不可尽信之。据闻上次合纵便是赵人暗通文信侯,致使事败。”

知彼司是个大茅坑,作战司也差不了多少。阴谋论、性恶论在谋士当中很有市场,其内各式各样、阴暗无比的推断和猜测数不胜数。逯杲在作战司呆过,听说了不少东西,赵人通秦就是其中之一。

第十八章 两尺2

陆蟜看着眼前呼啸着、横飞而过的炮弹也有些发愣。带着楚人畏惧鬼神的天性,他对炮弹也非常畏惧。

两尺!昨日去主帅幕府议战时,炮营营将沈顷亲口告诉他这么一个数字。

火炮横置,假设一切都无错,那么炮弹的前后偏差减去城墙的宽度,还能剩下两尺。这是最理想状态下的估计,真正的距离因为各种原因,炮弹一定会飞出外侧女墙。以前炮击秦军的时候,炮弹一打一条血槽,现在轮到自己,说不定还没爬上城头,人就要被炮弹击成两半,腰斩般死在城墙之下。

站在护城池前方,越想越怕的陆蟜使劲甩了甩头,他希望登城的命令越快下达越好,然而老天非要和他作对,对炮击极端苛求的沈顷炮击一刻多钟,仍未打出已备的旗号。

十二门十五斤炮,狭窄的城墙并不能让它们一一展开,到最后只有四门打得准的火炮对准南城墙正侧面谨慎的开火,其余八门火炮全部放列在城墙延长线的前方,如此开炮即便散布过大,也是向城墙里侧散布,不会伤到己方登城的士卒。

可惜的是即便只有四门火炮正对城墙正侧面开火,过大的散布依然使得炮弹在第一落点后飞出城墙,落在城墙之前,而不落在城头或者落在城墙里侧。带着沮丧的沈顷奔到成通面前连连摇头:“弗可行也!散布皆在两丈以上。”

“为何如此?炮弦有异?”成通是以射箭来理解炮击的,这未必正确,但能用。

“前几日连降大雨,气潮累及火药。”沈顷能想到的理由并不多。“又或火炮多用。”

“当如何?”成通追问,他手上的马鞭指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已是早食,再行凿城,拔城已是明日。每晚一日,秦人便设备一日,汉水中的沉舟便多数十、上百艘……”

成通显然有些激动,他不光心疼炸城所需的火药,他还忧心汉水里的沉舟。他激动指责时,军司马斗常说道:“彼处、彼处……”

斗常脸上全是吃惊的表情,护城池前方,那些手里拿着盾牌短剑,身上披着莫向甲的士卒已经在行动。在工卒的注视下,五副攻城云梯架在了护城池上。因为刚才的炮击,护城池内侧的柴蕃早就被击碎,城下外伸阻挡云梯车的植木也多半断裂。炮弹的不时肆虐下,士卒踩着云梯渡过了护城池,又踏着云梯开始登城。

“卒长何名?”楚军三十个师,四百八十个卒,要想记住每个卒卒长的名字除非专门的背诵,不然根本不可能。成通听说了几次登城卒长的名字,可常常忘记。

“禀将军,其人氏陆名蟜,陆终之后也。”逯杲连忙说话,还说了陆氏先祖。

“陆蟜……”成通复念了一遍陆蟜的氏名,微微点头。并没有质疑逯杲的善意谎言——陆终乃楚人先祖,然祝融八姓并无陆姓,也无陆氏。这个时代陆氏只有两个来源:其一是齐宣王之子田通封于陆乡,后人氏陆;再便是安陆县安置的允姓之戎。允姓之戎此前建有陆浑国,晋人灭国后陆浑国贵族庶民以国为氏,称陆氏。

在楚国,家族谱系非常重要。先祖的光环会遗泽子孙,先祖的罪孽也会殃及后世。逯杲是希望陆蟜成为楚军的登城之将,要做到这一点,光勇猛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家世。

步卒已经在登城,主帅却没有阻止,四门对准城墙正侧面开火的火炮炮长、炮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莫名的热流正涌过全身。他们知道自己一个不慎,炮弹就会击中同袍。

“放——!”修正炮击参数后,炮长大喊放。‘轰’的一声,炮弹在炮长、炮卒的目光下飞向城头,然后跳起,然后又落在城头,然后再跳起,直到飞出这段不到六百米城墙,诸人才松了口气,进行下一次装填。

炮击的速度瞬间变慢,举着盾牌身先士卒的陆蟜已经在云梯上,头上的铁胄紧挨着城头下沿。毕竟是临时做出来的梯子,四丈五尺的高度显然是多了,他要么爬到梯子最顶上然后跳在没有女墙的城头,要么从梯子侧面跨步踏上城头。两个办法都不好,尤其是后者。

‘呼……’炮弹在城头飞过,带着凌厉的风声。他没有马上动作,而是等着另外四副梯子上的部下。按照逯杲交代的细节,他跨上城头之时,就是炮卒停火之时。没有炮卒的掩护,城内秦人很快便会潮水般涌上来。

站在梯子上等待的时间非常短暂,但陆蟜却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他脑子里全是碎片式的回忆和想象,他想到了莒城之战、想到了郢都大酺时灯下看到的芈蒨,更想到了重楼叠台的秦宫,还想到了自己战死后,**会被医尹切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巫女将繁衍他的子嗣……

“官长!官长……”旁侧云梯上的偏长胜日在大喊,‘呼’的一声,炮弹飞驰而过,削掉他的半个脑袋,炮弹继续飞驰,击中另一副云梯上那个誉士的胸膛,最后离开时,又将最外侧云梯上的誉士腰斩,花花绿绿的肠子顿时从半空中洒落,一梯子的士卒惊叫。

“上——”收回一切绮念的陆蟜大喊,他迅速爬上云梯最顶,然后重重跳在了城头。这一个动作之后,炮声停了。

四百多步长的城头空无一人,站在城头的陆蟜很自然看到了郧阳城内的秦军,他们全在城墙下方深壕后的矮墙上。轰隆隆让人惧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头忽然冒出一个楚卒,数千人半响没有反应。直到越来越多的楚卒登上城头,一面连夜制作、字体歪歪扭扭的‘陆’字旗飘荡在城头时,他们才最终反应过来,指着楚卒大叫击鼓。

“善!大善!”陆蟜登上城头,跟着他,越来越多的楚卒登上城头,城外的楚军将卒激动无比。成通又是挥鞭又是跺脚,除了连连说善,又数念‘陆蟜、陆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卒长的氏名他终于记住了。

“射!”城外楚军沸腾,城内的秦军不但敲响了战鼓,本在深壕矮墙后的蹶张弩手速速调到城下,在弩将的指挥下对准城头的楚军攒射。

箭雨如蝗而至,可惜因为角度,它们纷纷被楚军手里的盾牌挡住。以厮杀的经验,陆蟜担心的是那支迅速靠近、戴铜胄披铜甲的士卒,他们左手拿的也是一面大盾,圆盾,右手则是一支比人略高一些的短矛。这显然不是秦人,而是蛮人。

“登城!登城!速速登城……”陆蟜返身对城外大喊,此时工卒的转关已经架在护城池上,十副云梯都站满了人,奈何甲衣武器极为沉重,士卒又从未训练过登城,半刻钟时间登上城头的士卒只有三、四十人。

拔城最重要的是登上城头。蚁附、湮城、临车、云梯……,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士卒送上城头,最先登上城头的士卒名为先登,这是最具荣耀的称呼,即便是斩首记功的秦军,先登之卒依然可以升爵至大夫。

楚军已登上城头,当下要做的就是守住城头,让更多士卒上城。陆蟜焦急士卒速度之慢,他还在喊‘速速’,蹦跳着冲上城头的蛮人已经杀来。

“列阵!列阵……”三、四十名楚卒占据六十多米长的城头,偏长不识在西而陆蟜在东。一丈八尺宽的城头按操典剑盾卒只能站两个人。不识和一名誉士站在最西,陆蟜和一名誉士站在最东,他们身后除了剑盾卒还有弓手。

陆蟜左手举盾,身体低伏,他想与同排誉士说话时,弩箭横飞而来,射在头胄叮当作响。箭矢不可能射穿铁胄,然后就在两人因箭矢攒射微微分神,前方‘啊’的数声,身披铜甲的蛮人冲到眼前数步竟高高跃起,朝两人之间留着的那道缝隙跳来。

‘驳驳驳驳……’后排弓手迅速开弓,然后箭矢大多射在蛮人的圆盾上。箭矢被圆盾挡住,陆蟜正想等蛮人落地举盾猛推,‘砰’的一声,方盾巨震,一个铜矛头透盾而出,他背脊上顿时冒出一阵冷汗。好在盾牌坚实,矛头只透出两寸,便再也捅不进来。

陆蟜的方盾被铜矛扎了一个窟窿,他身侧誉士的方盾却被蛮人狠狠踏了一脚。借着这一脚之势,半空中的蛮人居然又跳了回去,安稳的落在数尺之外。

又蹦又跳的打法楚军从来就没见过,城头的陆蟜有些发懵,城下逯杲则惊道:“此巴人也!”

巴人是山地之民,山林间腾转挪移、跳跃不止,自小如此。哪怕他们身着沉重的铜甲,也不影响他们不断蹦跳的身形。城头的宽度只能站下两名剑盾卒,这等于是单打独斗,军阵无从发挥,倒是楚卒后面的弓手,不断发箭射中蛮人,迟滞他们犀利的进攻。

“火炮当……”成通、斗常提心吊胆时,沈顷发现了绝佳的炮击角度——如果将火炮挪回城墙正面开炮,完全可以横扫此时挤在一起的巴人。

第十九章 两尺3

火炮纵打一个点,横打一条线,点与线的相互掩护可以轻易将己军士卒送上城头。沈顷带着激动奔向炮阵,就要下令多余的火炮挪回城墙正面。可这时候城头的厮杀已经剧烈化,蹦跳的巴人再度跳入楚军士卒之间,试图通过近身战将他们赶下城头。

“冲啊——”鼓声还在第一通,西城三百步外的巴军士卒就抬在木舟云梯直冲城下。不少人有人高举着火把,奔跑中火光晃动,火光或映出戈矛、或映出人脸。不少县卒还想再细看,‘咻咻咻……’一阵箭雨袭来,头探出渠答之外之人尽数中箭,一时间惨叫声不断。箭雨实在密集,整张渠答被射成了马蜂窝。

城上县卒中箭,城下柴蕃之内的县卒如果没有举盾相拒,也多数中箭,队列顿时散乱。百十步一卒长,卒长高喝要众人死守柴蕃时,城池对岸忽然飞过来一堆火球。亦如楚军之前的火弹,巴军火弹也是用酒瓮装油脂,只不过这种火弹不到二十楚斤(5KG),壁造的极薄。

护城池宽约四丈(约9.2m),投掷出来的火弹大半落在城池边沿的柴蕃上,少数扔进柴蕃之内。火油四溅,柴蕃顿时烧着,因为是西风,烟火反熏城下。那城池距离城根不过两丈之地,柴蕃内的县卒立刻被熏得根本站不住脚,只能往无火处退。

城池对岸,投掷火弹的巴卒个个高大,他们齐冲至城池边缘投掷火弹,投完又跑向两侧,再回到三百步外取弹再投。城上或有荆弩射出的箭矢飞来,可城下全是巴卒,一箭也许射死两三个,但仍有无数人抱着火弹在奔跑。

“撤!撤回城内!”西城由军率陈敢负责,眼见城下近半柴蕃着火,知道城下守不住的他无奈命令柴蕃内的县卒撤回城里。金声中,两千多名县卒们匆匆跑向三座城门,众人隔着护城池、冒着敌军的箭雨撤入城内。

“军率小心!”城上一阵惊呼,身侧短兵猛得一推,把头探出渠答、张望城下陈敢推了一个踉跄。说时迟那时快,几支火箭紧插着他的皮胄,射在了女墙上方挡箭的渠答上。

渠答不过是竹帘所制,甫一着火当即燃烧起来。这时城下柴蕃城上渠答,上上下下火光一片,城头通亮无比。好在陈郢是三十里大城,城头宽逾两丈,城上的县卒虽不能撤到城下,但他们只要蹲着身子,举着盾牌,背靠另一面城墙就能避火避箭。城下敌军在做什么,只有城角的望楼,西中门的瓮城上才能窥知一二。

“报——!”城内司马府,未值更的将率全都起来了,包括环卫之将养虺。军报一声接着一声,间隔不到半刻钟,又有军报传来。

“何事?”陈不可一身戎装,甲胄俱全,他手按宝剑,闻声大喝。

“巴军抬了无数小舟,欲渡我城池。”军吏是从角楼跑来的,满头大汗。

“造舟?这次是真要攻城了…”众率互相低语。此前秦巴两军都曾攻过城,但未以舟楫搭建浮桥以渡护城池,而是令兵卒负土填护城池。其实架浮桥攻城也无甚惊奇,浮桥很早就有了,诗经上说的‘造舟为梁’,就是浮桥,如果护城池足够宽,用于攻城也不少见。

“再探!”陈不可面无波澜,待军吏退走,这才问向左右:“投石机如何?”

“公输将军说城头观望不到敌人,未能发砲……”投石机和荆弩是陈郢的外围防线,可恨的是巴军选择夜间攻城,看不到目标砲兵怕打不着敌人。

“缪!”陈不可怒喝,扔过去一个羽檄。“城外皆敌军,速令公输将军发砲,违者军法处置。”

“唯!”左右拿起羽檄就奔了出去。

“为何秦军不见动静?”环卫驻守是内城,即便如此,养虺也觉得巴军突然攻城有些奇怪。此次巴军只是陪衬而已,怎么秦军未动巴军就动了。

“报——!巴军尽烧荆人柴蕃,已成舟梁,即刻攻城。”秦军幕府,消息比城内早一步,辛梧得知的是巴军攻城在即。

“善!”辛梧大悦。他本以为巴军羸弱,但相邦子季入营后,连杀十余名军率,巴军一下子果敢起来。“击鼓,我等需助巴人攻城。”

“大将军有令,击鼓!”军令传至帐外。帐外的建鼓马上击响,鼓声传遍全营,二十万秦卒放声齐喊‘万岁、万岁、万岁’,声震十里。

“秦人来了,秦人来了。”城上县卒闻声色变,右司马陈卜却兴奋的大喊。一如之前的西城,北城下也是火光四起,一个接一个的火弹砸向护城池内侧的柴蕃,城头则是箭雨压制。呐喊声里确能听见秦人军率不时响起的发射命令,每一声‘射’后,箭雨都瓢泼而来。这应该是秦军的蹶张弩,弩箭可射一百余步外。

“放箭!”城外放箭,城内也在放箭,全城四分之三弓手早就张弓待发,军令一下,弓手齐齐射出手中利箭。这也是盲射,因为箭矢要飞过九米多高城墙,只落于城外五十步内。

每一波箭雨落下,城外就会响起秦卒中箭的闷喝哀嚎,他们手中的火弹也砸落在地,瞬间腾起一团火光。若是运气不好,油脂溅到秦卒身上,奄奄一息的他们将厉声惨叫起来,或疾奔十几步倒地,或一跃投入护城池中,被水中的尖刺刺死。

“放——!”投石机列阵,受到陈不可羽檄的公输忌不得不命令投石机开砲。这次用的全是石弹。这也是盲射,‘咯噔’声一响,吊杆飞起,一百公斤重的石弹被抛了出去。‘砰隆隆’的砸在城池百步之外,石弹落地声或能听见,但落地时砸死了多少敌人却无从得知。

城北是防守的重点,可城下爱的柴蕃还是被火弹引燃,柴蕃内的县卒也如西城那般撤入城内,一时间,城下城下全是火光,这些火光都照自己人,敌人根本就看不到、看不清。

“报——!”又是一声厉喊。来人不待陈不可喝问就道:“秦人推出转关,欲渡我城池。”

“报——!”这次来的是两人。“禀司马,巴军正架设云梯,欲蚁附攻城……”

“别管巴人!”与陈卜一样,陈不可明白巴军只是助攻,真正的主攻是北面的秦军。“速调五千人至北城,绝不可使秦人登城。”

陈郢长三十里,一里三百步,即九千步。守城之法,城上五十步四十人,城内二十人支援,全城也就一万出头。但莒城就是这样被齐人攻陷的,城阳一开始也以这个标准驻守城头,差点就被秦军冲了上来,陈不可的经验是城上每步必须配备两人,保险起见最好是每步三人,秦军真蚁附而来,也能将他们赶下城头。

“司马有令,速调五千人于城北,绝不可使秦人登城。”令兵举着羽檄,一边奔向城北一边高呼。城外的鼓声、喊声,城头渠答燃起的火焰、射入城中的零星火箭……,城内军民此刻早已惊醒,听闻令兵高喊‘……秦人登城’,他们心中又惊惧几分。‘嗵嗵嗵嗵……’,跑动中的五千县卒好像踏在他们心里。

“速!速速!!”北城下百步,戎车上的右将军李信不顾石弹和荆弩,大声给秦卒鼓劲。

与巴军不同,秦军不以造舟为浮桥,而是架设转关。转关即折叠的桥梁,长约两丈五尺,置于车上。推到护城池边时,上方那段两丈五尺桥身一展开,就成了一座长约五丈的桥梁。此桥横跨护城池,直抵还在燃烧的柴蕃。

攻城之人都是老卒,彼此配合无比默契。转关一展开,后方的云梯车就推上了桥。云梯并非只有梯子,而是一辆车。车上的云梯也如转关那样折叠,过桥之前云梯就已展开,过桥时斜伸梯子前端的铁钩碰到了城墙,在夯土上摩擦,发出‘嗖嗖嗖嗖’的声音。

这声音很细小,但城上县卒即便没有亲历过这种声音,也听老卒或者军官说起过,蹲着的他们吓得大喊起来:“秦军登城了!秦军登城了!”

秦军并未开始登城,按照事前计算好的角度,陈郢四丈八尺高的城墙,云梯车必须冲到距墙根一丈左右的位置,梯子才能越过城头,铁钩方紧挂在女墙上,但距墙根一丈之地守军早埋有无数木桩,目的正是使敌军云梯车无法靠近。

“秦军登城了……”蹲着避箭的县卒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把擂石滚木往下急抛,却只能落在城下秦卒的盾牌上。盾牌之下有秦卒力挥着巨斧,正在斩断木桩,好使云梯车推到既定位置。

“射!快射!”城外蹶张弩军阵,军率们大声地命令。登城在即,城头上的楚军必须全力压制。黑暗中一蓬蓬箭雨飞射出去。正抛落擂石滚木的县卒稍有疏忽露出身体,就会被射成刺猬。新增援的五千县卒即便举着盾牌,也必须低伏着身子前进。

“登!登!登!!”斩断木桩后,云梯车终于落位,后方屯长当即命令部下登城。登城的卒子人人举盾,攀着云梯一步步往上。

第二十章 套路

卫缭一句公私分明让赵政微愕,他总是习惯用秦国去套楚国,这样套的结果往往出错。楚国从立国起就不是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按照卫缭的说法,楚国是北人南迁,治下多越人;秦国是东人西迁,治下多戎人,然而东西的差异没有南北的差异大。

北人自殷商时期乃至夏时便以氏族为重心,氏族又以巫觋为重心,如此形成一个紧密的武士—巫觋团体,所有人都效忠于这个团体。夏人、殷人、周人,全部如此。南人不同,南人多是越人,越人以舟楫为车马,常常是居无定所。或有团体,也不像北人那样崇敬巫觋。即便崇敬,也是崇敬当地的土巫,非氏族的族巫或者家巫。

越人死后,并不一定告知全族,葬礼非常简朴,便以其生前木舟为棺,由其亲友吊至高崖,以为悬棺。北人不同,皆按照身份收敛停棺,然后风光大葬。

深而言之,北人注重颜面,惧怕族人看轻。一介庶民,尚若有人能‘以国士待之’,他必会‘以国士报之’。南人不同,他们少有族的概念,即便有族,也很不紧密。即便一族,也常常散居于各处,彼此或隔绝或相斗,百越、百濮,皆如此类。

南人并不在乎他人的评价,无所谓大团体(接触不到的团体)给予的尊荣。你‘以国士待之’,他未必会‘以国士报之’。你若以力强压之,他则桀骜不驯,殊死反抗。这样的治民必然是‘有道后服,无道先叛’,要想在他们心中种下家国的概念,必要强制。

这当然也是北人南侵、南人不敌的一个原因。同为越人,可他们散居南方各处,彼此相斗,没有办法集中所有甲士作战,自己也没有办法建立国家。楚国是北人南迁,吴国亦是北人所建,越国则受北方影响,这才化族为国……

本就是土生土长的蛮人,却因为楚国的敖制变成‘公私分明’。想到南人的过去,微愕的赵政脸上又泛起些笑容。那些不知族、国为何物的蛮人,怎么也知道公私了。

赵政笑起,卫缭反思自己说的话,忙道:“臣误矣。荆人只知大私,不知大公为何物。荆王、荆国太后为一己之私而损荆国之大私,荆人必不允。”

“王者之私便是举国之公,为一己之私而不行举国之公,此谬也。”赵政纠正着卫缭的错误。“大秦之利便是秦人之利,寡人即国家,故而寡人之利便是秦人之利,此方为大公。荆国臣子为了一己之私而不行举国之公,大逆不道。”

“臣敬受教。”研究楚国多了,价值观就会颠倒,现在赵政将颠倒的三观扶正,卫缭拜不止。

“荆人为一己之私而不救赵,如此当尽拔我汉中、巴蜀否?”顺带扶正卫缭三观的赵政重新把心思投到地图上,他对西南的局势越来越担忧。

“臣以为然也。”卫缭道。“荆人复郢必迁其都,昔荆得枳而亡国,今必亡羊补牢也。汉中、巴蜀必将全力夺之,故臣以为,秦军当全力往东,亡赵后当速亡齐。”

“亡齐?”赵政心中有拒绝之意,齐国对秦国素来恭顺,这一次又临阵诈败,使得荆人痛失良将,他心里是想把齐国放到最后迫降的。

“然。”卫缭知道赵政心理,其实他也想最后扫平毫无战斗力的齐国,历史上便是如此,但眼下一切都不同了。“荆人强也,然荆人再强,亦不过四、五百万之众,七年方有三年之积。且魏之积粟运之于楚,齐之衣履渔货运之于楚。

我若伐魏亡齐,荆人无魏地之粟,无齐地之衣,积粟难也。粟者,战之本。荆人无魏齐之助必难以积粟,尚若再行春攻秋守,荆必亡也。”

卫缭娓娓说道。优秀的将卒,在战国末期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国家的整体实力,而国家整体实力的具体体现就是食之不尽的粟米、用之不尽的兵甲。唯有粟米、兵甲充足的国家才能动员更多的士卒,坚持更长的时间。

长平之战,赵国粮食尚能维系,但赵王惧怕日久月累的对峙,故而增兵二十万,希望赵括出击获胜,挟胜与秦国议和。如果赵国积粟多于秦国,不怕长期对峙,根本犯不着出击,也就不可能被白起断了后路。现实却是秦国牛耕水运赵国不及,只能出击。

长平之战如此,后来王剪灭楚之战同样如此。只据有东地的楚国军队人数不可能超过三十万,然而六十万秦军竟然‘坚壁而守之,不肯战。’无聊的秦军士卒只能玩‘投石超距’一类的游戏,等楚军粮尽退兵,王翦立即‘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

战争需要成本,不断消灭楚国的盟友,蚕食楚国的城邑,使得楚国无法从外界获得物资补给;同时从汉中到关中、从关中到中原、从中原到齐鲁,在长达三千多里的土地上与楚国不断交战和对峙——秦军是胜是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争或者对峙有没有消耗楚国的积粟?有没有折损楚国的士卒?有没有阻碍楚国的耕种?

只要楚国的积粟消耗了、士卒折损了、耕种阻碍了,那数年后秦军必将获得战争的胜利。卫缭执意灭齐的原因在于:上一次三年伐楚时,正是齐国运入粟米使楚国得以支撑下来。不灭齐国,狡猾重利的齐人定会源源不断的支持楚国,以求秦楚相争,渔翁得利。

如何灭楚卫缭在那一日对赵政详细说过了,但具体怎么做,他今日也做了全面的交代。实际上这和后世英美采取间接战略绞杀苏联同一个套路。

东方某大国不过打了一场乒乓球,就正式钉上了老大哥最后一块棺材板,一条从波罗的海到鲸海,长达一万多公里的封锁线就此成形。既然身入棺材,死亡那就是一个时间问题,仅仅过了十多年,老大哥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灭齐,也是要给楚国钉上最后一块棺材板,然后用战争、对峙进行经年累月的消耗,卫缭相信,不需五年,荆国必亡。

第二十一章 祥瑞

黄河中下游地区粟麦连作,一年两收,产量已经很吓人了。红薯、土豆这种一年三收的海外异种,哪怕有关海外的传闻里有所言及,也无人敢信。

对卫缭来说,从决定伐赵起,秦国采取的就是间接战略。这是将两军对垒,数万士卒交兵的热战化为长期的不间断的温战。历史若不曾改变,二十年后的汉军采取的也是这种战略,费边对付杀入罗马腹地的汉尼拔同样用这种办法。

这样的大计划从卫缭嘴里说出,哪怕是赵政听完心神也有些摇曳。灭六国而一天下,他并非没有想过,从先君昭襄王灭亡东周、将九鼎迁于咸阳起,秦人就有了一统天下的志向。只是,他刚刚亲政不过两年,两年就灭楚、魏、韩三国,实在是太仓促了。

“敢问上卿,若秦军再败,若何?”镳公究竟是老将,不问胜只言败。“四十万大军,一个陈城便攻了半年,还未拔下。陈城之后还有项城,项城之后又有漾陵、巨阳、胡邑,敢问上卿拔下这些城池需多少时日?荆人舟师犀利,我秦国舟师本不能争锋,荆国水系纵横、池泽连片,若荆人以舟师截我粮道,又若何?

即便拔下寿郢,荆国亦可退守江东,江东之后还有越地、越地之后尚有南海。荆王今日已驱逐秦使,与我大秦断交,拔下寿郢他可会牵羊请降?弗降也。其必与我大秦周旋到底。我秦军那时跋胡疐尾。赵军攻我若何?灭荆之前,韩魏叛我若何?齐国攻我若何?”

镳公提出的那些问题让人深思,卫缭不答反问道:“若不伐荆国任其喘息,他日荆人必全是身着钜甲、腰悬钜刃、手持夷矛之军。”

“然如我大军伐荆,荆王不降,他何不将钜铁之术、矛阵之法交予齐国、交予赵国、交予燕国。于是我秦军不仅与荆人矛阵战,还要与赵人矛阵战、还要与齐国矛阵战、还要与燕国矛阵战。灭荆并非灭敌,灭荆乃是助敌。”

镳公越说越生气,他最后揖向赵政:“大王,蒙武之策,下下之下者也。为今之计当与荆人休战。矛阵之强,强在钜甲钜刃,无此两物弗强也。国尉府速速命人从荆国寻钜铁之术,秦军不可再用皮甲铜兵,当换钜铁兵甲。”

“谬也。韩人兵甲亦利,弓矢也强,其军如何?”卫缭依旧不甘。“军之强,非在兵甲,而在士伍。荆人军中行誉士之制,士伍不惧死,故而军强。军强非在士卒,而在庶民,荆国欲行重文教之政,男女八岁皆入学。十年之后,荆国人人通文墨、知兵法。

荆王即位不过三年,三年即有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大翼之舟,十年当如何?荆王曾言,欲驾舟于海,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

东洲之三谷,此作物山地亦可种植,产出倍于粟米;西洲之良马高近八尺,重逾千斤。得此马可耕于田、可战于野;南洲之金石……”

昔日熊荆在兰台宫所言之语起先被人当成笑话,李园等人有意对外传播,好让人看低熊荆。卫缭在楚国的时候去过兰台宫,听说了这些话。只是这些话已经没人敢笑了,奇迹一旦发生,那更大的奇迹就无人质疑。

现在,他将昔日熊荆的豪言壮语说给赵政等人听,还未说完包括赵政在内都笑了,赵政说道:“我闻天下仅九州而已,何来东洲西洲?马七尺为龙,西洲之马高近八尺,莫非天帝之马?”

“大王误矣。”卫缭长叹。“大王未见荆人矛阵之前,亦不知矛阵可连破秦卒。大王未见东洲西洲,未见八尺之马,岂能说世上无此马?荆王曾言,天下九州仅中洲东面之一隅。若非如此,周穆王如何会西王母?如非如此,大王所佩之白玉,又从何而来?”

赵政被问得一怔。如果说周穆王会西王母是文人在胡编乱造,那自己腰间佩戴的白玉又从何而来呢?中国并非没有玉石,只是王宫所用玉石皆非中国所产。

“玉石乃昆仑所出,昆仑者,大河之源,天之极也。”赵善也不认同五十万大军灭楚之议,开始出言反对——古人(汉使)考察后认为黄河源出昆仑,而昆仑在极西之地。实际上黄河之源并不在他们所认为的那个方向,而是在昆仑之东南。因此,后世昆仑山不得不南移一千多公里,而先秦的昆仑山只能叫做阿尔泰山。

见赵老将军与鬼谷出身的自己辩地理,卫缭忍不住笑。他道:“昆仑之西,尚有月氏,月氏之西,亦有邦国。月氏商贾就在咸阳,赵将军何不一问?”

月氏商贾不但在咸阳出现,也在邯郸出现,此前东周未灭,他们更是云集洛阳。南方的犀角、宝珠也就算了,上等的昆仑美玉,明月之珠全由这些人贩卖。而秦国、乃至天下七国产出的丝绸一年数万匹数万匹全由他们运走,谁相信昆仑之西没有邦国。

赵善无语。卫缭也不追究,他再揖向赵政:“敬告大王,臣闻荆王已造两艘海舟,海舟若成,当可出海寻东洲三谷,西洲骏马、南洲金石。若得其中一样,患无穷也。”

“大王,若任由赵国灭燕,赵国得地,患更无穷。”镳公再道。他忽然想起一事,急道:“那燕国大子丹曾言于臣,说燕国亦有炼钜之术,命其献之,我秦国也能有钜甲。”

“此事确否?”两场战斗赵政看得仔细,镳公等人分析也很仔细。矛阵的依仗还是钜铁,若无钜铁,第二阵时前排矛卒已经被卫卒捅死。

“确也。”镳公道。“然大子丹说,燕国炼钜之术不如荆国。”

“既是不如,又有何用?”赵政再次失望,他一生中从未觉得哪种技术如此重要。

“虽不如亦可用矣。大王,”镳公捧起刚刚被宝刀一斩两段的铜戈,“燕国大子丹曾献宝剑于臣,臣将宝剑与荆国宝刀对击,刃坏也,故臣不敢献。然,刃坏亦是剑,而铜戈一击而断,如此士卒持何物杀敌?臣以为,若无荆人钜铁之术,便先用燕国炼钜之术。”

“大王,荆王即位不过三年,荆国便有宝刀钜甲,姑息之,他日荆国又会有何物?”镳公之言赵政显然是听进去了,卫缭见此大急。来咸阳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楚国可怕。三年,楚王即位仅仅三年,楚军兵甲战法便焕然一新,十年后又会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

“阿欠、阿欠……”郢都大司马府,熊荆莫名其妙连打好几个喷嚏,弄得正在介绍函谷关作战的郦且不由停了下来,其他人也转头看了过来。熊荆解释道:“不佞无恙。这天气忽暖忽冷而已。你接着说,若大翼冲不过去有如何?”

从水路绕后奇袭函谷关,听起来不错,但郦且一听就变了脸色,连连说不可。熊荆后世只听说过三门峡,知道哪里是个大坝,却不知建大坝之前哪里有什么。

‘三门,即中神门、南鬼门、北人门。唯人门修广可行舟,鬼门尤险,舟筏入内,罕有得脱。三门之广,约三十丈。’这是《陕州志》上的记载。《水注经》则说:‘水流浚急,势同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

郦且十几年前游历过秦国,去的时候这一段无法行舟,待回来的时候他特意顺舟而下,算是见识了神鬼人三门。当时舟楫驶过三门几十里,他才敢喘一口大气。楚国舟师强悍,可再强悍也是相对于人,要和天地斗,那真是自寻死路。

“禀大王,大翼要么过此天险,要么便撞中水中大石尽碎,士卒皆亡。”郦且有些激动,他决不同意这样的冒险。“桃林之东,大河急转东流,至三门处突收至两百余步,三门处更窄,不及一百五十步。此一百五十步又一分为三,舟楫仅能于人门通行。

人门入口不过二十余步,出口约五十多步。然此处水流湍急,水声震耳,呼之不能闻声,雾气弥漫,目之不能视物。此死地也!项伯求战心切,拔下崤函确能让秦人胆寒、六国振奋,然令舟师赴此死地,臣以为不智也。”

“大王,我越卒不惧死,请令越卒赴此死地。”舟师将领欧柘马上开口。“即便大翼尽碎,我越卒善水,亦当无事。”

“大王,楚卒也不惧死,何须越卒?”红牼瞪了欧柘一眼。“三门确是天线,然我军逆水而上,舟速抵消水速,航速慢也。既慢,凶险当大减。所不知者,还是此处水速几何?”

大翼战舟逆水而上,关键的不是险要,关键的是航速。如果逆水而上的速度不能大于此处的水流速度,那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知彼司已遣人至秦国,其将顺水而下,以测水速。”勿畀我道。

“若此处水速小于八节,我军当可逆水而上。”红牼道。

第二十二章 平原君

建信君话毕,又呈上了一份秦国太后赵姬的书信,这才退了下去。灵袂读罢书信又看着郭开,半响没说话。倒是郭开说道:“太后,秦人不可信。赵秦虽是兄弟之邦,然战至今日,仇怨深矣……”

郭开本能的不相信秦国,更不相信什么以德报德。秦人早就不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秦人了,他们已经变成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好,他就以为你软弱可欺,一改之前的客气蛮横不讲理;你对他坏,杀得他血流成河,甚至烧了整个咸阳,他就会本能的畏惧你,渐渐对你客气。这才是现在的秦人。

赵国的无奈就是已经没有能力对秦国坏,不得不渐渐向秦国好。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到。郭开笑意之下全是这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然楚国若何?”灵袂脸上也是痛苦,但她和郭开不同,她要的很简单:第一是赵国不绝祀,这是对丈夫的交代;第二自然是她和儿子的性命衣食。

“禀太后,楚国未有音讯,然早则本月,迟则下月,郢都必有讯息。”郭开揖告道。

“郢都确有讯息,”廉舆没有把熊荆的脑疾之言告知邯郸,但他把其他消息传到了邯郸。“楚国复郢,欲迁都也。楚王十数日前已至旧郢。楚军也已攻向南郑,欲与秦人争夺汉中巴蜀之地,救赵之事……”

楚军连连反攻,夺回了五十年前失去的土地城邑,赵国却要亡国了。灵袂平静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虐笑,她本能的不相信男人,虽然她因男人而成王后。想到书信上赵姬所言,她问道:“太傅以为我赵国于秦楚两国,孰重孰轻?”

“今秦人势弱,急欲与我相和而伐于楚。然,”郭开很清楚眼下的局势。三十万秦军被拖在邯郸,又有十数万秦军正在协助秦国官吏接收拔下的赵国县邑,只要邯郸投降,秦军立即能腾出四、五十万军队与楚国作战,这才是赵国的价值所在。

“于楚呢?”灵袂打断郭开的陈述,问起了楚国。

“楚国当使我坚守不降,如此可得汉中巴蜀。”郭开再答。

“如此说来两国皆非善类。”灵袂道。“楚不救我,与其为秦所掳,不如降之。”

“太后,秦人攻城不懈,然邯郸非不能守也。”郭开见灵袂轻易就下了这样的定论,立即有些坐不住。“且太后欲降,平原君不降,奈何?”

秦国的事情秦王一人说了算,楚国的事情楚王说了也不算,赵国则间于两者之间,尤其是赵迁尚幼,灵袂出身卑贱。守城之将虽然是赵葱,但平原君赵营有舍人上千,一旦投降的消息传出去,平原君的那些舍人肯定会造反。

“便不可、便不可……”平原君赵营让灵袂忌讳。当年他父亲平原君赵胜就是死守邯郸的人物,赵营继承了爵位,家世没有没落,反而更胜一筹。要投降,必然要过赵营那一关。

“臣以为此事言之过早,待邯郸炊骨易子、剡木为矛时,方可言降。又或楚国再发兵救我,亦未可知。”郭开揖道。他见灵袂被自己说服,退了下去。

秦军每日都攻城不懈,建信君入城后,破天荒的停了一天,算是给赵国君臣一天的时间考虑降与不降。邯郸王城在邯郸大城之外,靠着楚国的混凝土,王城与大城之间已经连通。建信君退出王宫后,下一个拜访的却是平原君赵营。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平原君府在大城而非王城。

大城城墙明显要比王城矮一节,矮的地方只有三丈六尺,但大城城墙遍开门洞,城墙不是屏绝敌我的障碍,而是可资利用的工事。秦军围城则兵力单薄,守军必出而击之,杀其士卒力夫,焚其冲车云梯;秦军列阵力战,那就无暇攻城。

建信君看到,大城城外尽是被焚烧的云梯和临车,再就是秦人的、以及被秦人驱使着上前湮土赵民的尸骨。大城城外如此,大城城内也满目疮痍。为了给墙后林立的投石机提供足够的砲弹,距离城墙数里的房屋全被拆毁。这使得马车入城后地面坑坑洼洼,空气中更弥漫着一股尸臭。唯有靠近平原君府,路面才重新变得平坦,空气里不仅没有尸臭,反而荡漾着一股酒香。

“建信君求见平原君。”马车抵达平原君府邸,建信君不需下车,自有仆臣前去相告。但奇怪的是,得知自己来访,平原君居然无动于衷,只派家宰前来相迎。

“主君……”平原君无礼,仆臣脸上已是不悦。

连大王太后都要侯着自己,区区平原君却不亲自相迎,建信君心中也是不悦,可眼下的邯郸有两股势力,要说降必要与平原君一会。建信君脸上一笑,道:“何妨。”说罢便下了马车,在平原君家宰的陪笑中行往府邸明堂。等他升阶登堂,才发现平原君赵营也不在明堂。

“……寡君之意便是如此。”有些昏暗的西室,鹖冠子的大弟子穆棱已将秘讯上的讯息解读完了。平原君赵营是赵氏宗族的主心骨,这一点知彼司、郢都正朝非常清楚。从某种角度说,郢都更喜欢与平原君打交道,而不喜欢与邯郸朝廷打交道。

“可邯郸乃我赵人国都,如此弃之……”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将邯郸城内四、五十万赵人全部撤出,作为日后复赵的力量。人可以运走,但太庙、太社、宫室却没办法运走,这是赵营所顾虑的。“且各县赵人见我去国离都,赵国亡矣。”

“魏军十万甲士尽墨,齐人甚不可信,楚军不过二十万,正与李信、蒙恬六、七十万人相峙于方城,一旦救赵,楚国必被秦人所乘。王翦与楚军战尚好,若是不与楚军战……”

兵力不足,这就是四国的现状,尤其是魏军尽墨之后,四国真正能野战的军队也就是二十万楚军。然而这支军队只能防守一地,从函谷关到赵地千余里,根本就顾及不上。

“唉!”赵营当然也了解这种现实。“便不可再攻入关中?”

“秦王满口楚语、扮成我军力卒而逃,君以为楚军攻入关中能得秦王否?”穆棱反问。

“秦王……”赵营听到前半句时就瞪大了眼睛,最后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国之君竟满口楚语,扮成楚军力卒?!”赵营长得胖,捧着肚子大笑的他像个不倒翁。

见他如此,穆棱也忍不住笑了。“此事天下皆知,君未闻也?”

“哈哈。我未……哈哈哈,我未曾…闻。”赵营脑补着秦王逃亡的画面,这一顿笑把他几个月来的憋屈全都释放了出来。“当年秦王于邯郸质宫为质,我常与竖子追打折辱之,今日彼已是一国之君,犹不改昔日奔亡绕柱之性。”

赵营的回忆只是一瞬,他转而道:“秦王不顾君王之尊而亡,楚军再入关中亦是无用。尚若只能如此……,舟楫何日可至?”

“当在北风大起之后。”整个赵国,平原君赵营是楚国最可信的人,穆棱对他并不隐瞒实情。他见赵营不解,遂道:“邯郸四、五十万人,弊邑舟楫不足,故而海舟当乘北风逆河上行至列人邑,此需北风盛时方可。”

东亚大陆的气候一向由北方的冬季风和南方的夏季风所操控。两者在哪里交锋,哪里便是雨季。夏季风五月开始北上,于是华南五月进入雨季;夏季风六、七月挺进长江,于是长江开始梅雨;夏季风八月抵达华北,于是华北开始阴雨。

夏季风需要好几个月时间才能进入华北乃至东北,但撤退的则非常迅速。八、九月阴雨不断的华北,十几天、几天时间就会变得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只是天气这时候也凉了,冬季风开始统治北方的天空。

没有上过航校课程的穆棱解释不出这样的道理,他只能说北风大起。

“如此说来,一月之后舟楫便可至?”赵营知道每年起北风的日子,就在这十几天内。而要等北风盛时,下个月就可以了。

“当是如此。海舟已至中邑港,其余舟楫皆以海舟溯水驶抵列人邑之时为准。寡君只愿赵国不降于秦。”穆棱强调道,这算是对赵国的唯一要求。

“赵秦血仇,我赵人岂能降于秦?”赵营恨恨道,“然若有人欲降秦,赵营必杀之而后快!”

“禀主君,建信君至矣。”赵营刚刚说杀人,仆臣就揖告建信君到了。

“建信君?彼人不在秦国否?”赵营很是诧异。

“臣不知也。”家宰说不清建信君的来历,更不确定建信君此次的来意。

“如此背盟叛国之小人,我当缚而杀之。”春平侯已经把建信君卖了,他做过什么全邯郸的人都知道。赵营隐隐猜到建信君来此为何,故而说话间他人已站起,抽出宝剑怒气冲冲的就往明堂疾走,家宰在他后面紧跟。

第二十三章 菜地

端坐在明堂里的建信君正在想,以何种言辞才能打动说服平原君赵营,想着想着,一抬头就看到赵营疾步而来。有道是室内不翔,赵营疾步而来,建信君有些怪异,当看到他手上拿的竟然是把剑,人立刻从蒻席上跳将起来。

“背盟小人,佞我!我、我……”赵营是真想杀了建信君。

朝堂上熙熙攘攘,回到正寝之后,赵营才微微静了静心。正朝上他当众表达了出兵之意,却未确定出兵的日期,但也算是给了鶡冠子以及楚国使我有了一个交代,表明了赵楚之间仍然交好,亲如手足。然而,鶡冠子这样的野贤怎知大国之间秘而不泄的博弈?秦、楚、赵三国的关系又哪会像螓首想的那么简单——只有善恶、只分黑白、只见忠奸?

独坐于燕朝中廷,赵营在等一个人。

“见过君上。”比赵营预计的晚,郭开来了。这个赵国的佞我,年纪已经不小,委貌玄衣之下,长的是一副贤我模样,只是眼睛有些小。

“免礼。”赵营即位,功在郭开,便如熊元即位,功在黄歇。但与黄歇不同的是,郭开只愿为左师,不愿为相邦,相邦让给建信君。当然,他还有一个头衔是太子傅。“今日鶡冠先生朝堂之言,君上以为如何?若是吕相……”

“君上噤声。”郭开目光四转,好在中廷并无他人。“敬告君上:相邦之行,既为私利,亦为我国。若成,我国可得喘息之机,不成,当有灭国之祸;若成,万不可出兵救楚,乱相邦之策;不成,必救楚以求其日后援赵,其中之分寸,孰难把握。”

“君上之所言,甚是有理。然则、然则……”郭开是精明的,没有他,赵营不可能即位,三年后赵营薨,没有他,赵迁同样不可能即位。对他,赵营是言听计从。

“君上,可使建信君以会军备粮为名拖延时日,以缓楚国之急。我则将遣使再入咸阳,明告相邦救楚实为权宜推诿之言,非我真要救楚。”郭开出了一个主意。此时他游离的目光恰好和赵营对望,几秒钟后两人错开。看出赵营满是忧虑的郭开不得不道:“秦国政局难测,嫪毐乱后,太后失势,迁入雍城而不见,昌平君又为右相,相邦已危之危矣。若楚人能阻相邦伐楚,或可逆转局势,若楚人对相邦伐楚不闻不问……”

黯然中郭开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细不可闻。长平战后,赵国已是弱国。即是弱国,自然要看强国的脸色,然与其看强国的脸色,不如左右强国的政治。战国时期如此,古罗马时期、不列颠时期、美利坚时期全是如此。各国皆卑躬屈膝,遣使厚币以游说、收买强国的内部势力。玩得好的,便如李承晚,区区博士弄出个大韩民国;玩得差的,便如常某某,四大领袖终沦为桃花岛主。

赵姬是赵人,秦庄襄王死后,吕不韦依靠赵姬的支持方能继续执掌相邦之位。与鶡冠子在朝堂上所言不同,秦王政即位后的这九年,除三年前报复赵国合纵攻秦外,秦国攻伐的一直是魏国。惋惜的是,嫪毐失策,满盘皆输,赵国好日子很快便不再有了。

郭开助赵营为王,赵营独宠郭开。赵国的燕朝没有群我廷议,只有君我独对,半壶水都没漏完的时间,事情便已然定了,当日,郭开便遣密使入秦见相邦吕不韦。

由赵国邯郸至咸阳只能走陆路,秦道宽大平坦,使者可日行四舍,十余日便可到咸阳城下。密使到咸阳那日,忽见秦人手舞足蹈、游街大庆,‘君上万岁’的呼喊不绝以耳,整个咸阳都在震动,细问才知是秦军前线大捷,大破荆人,斩首两万。

“小人贺喜相邦大败荆人。”是夜,相邦府邸内廷,密使送上礼物的同时还笑脸相贺。相邦吕不韦不再是白日朝堂打扮,而是换了一件深衣箕坐于席,脸上无半点喜意。

“左师何言?”吕不韦阴沉的脸让密使笑不起来,他并无问候之语,直问郭开如何。

“左师言赵国定践其诺,必不救荆。今虽许之,然大军不出,空言而已,请相邦毋以为意。”密使收敛了笑容,据实相答。

“善。”伐楚,楚国自然求救于赵,这是必然,所以决定伐楚的那一刻,吕不韦便要郭开不得救楚。至于此举碍于赵楚邦交如何如何,那便是赵营和郭开的事情了。心不在焉的答话,想送客的吕不韦见密使似有未尽之言,不得不打起精神再道:

“我虽是卫人,却成业于赵,与赵国休戚。时至今日,犹念昔年孝成王之义。怎奈君上听信谗言,以赵为仇,又误长信侯,多年经营,毁于旦夕。今伐楚大胜,当再伐之,不如此无以逆势。请告左师,伐楚大军护军乃我舍人司空马,有此人在,秦军当攻伐不息,宫中之人必现其行。那时,君上太后或重归于好。”

“小人必告以左师。”密使谗笑,后又道:“小人出邯郸之日,荆国大子傅鶡冠先生入赵,说寡君出兵救楚,左师以为其所言或能助相邦。”

“请讲。”吕不韦稍微打起些精神。

“鶡冠子言,荆王心疾已深,又率师亲征,或将薨落,赵不救荆日后荆国将无人救赵。”密使说道,但话的重点不在于此,他继续说:“左师请告相邦,或可于咸阳言荆王已薨。”

聪明人总是能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特别是双方休戚与共的情况下。听闻此言,吕不韦终于不是勉强打起了精神,而是真打起了精神。这股精神劲一直持续当第三日早朝,这一天,来郢半月有余的楚国使我唐雎终得以觐见秦王。

“召,荆国使我觐见。”于巍巍章台宫中,傧者召楚国使我的声音依次传至宫外。秦庄襄王名楚,故秦国避其讳称楚国为荆。天子五门外屏,诸侯三门内屏,此时楚使唐雎正在皋门外侧的屏墙前等候,旌节上的羽毛随风飘舞。

来咸阳半月有余而不得见,今日秦军大胜忽然召自己觐见,真不是个好时机。

“外使唐雎见过君上。”面积倍于楚国的大廷里,秦我看向唐雎皆有蔑色,更有人低语荆国遣使必为求和割地。老而矍铄的唐雎不为所动,只对秦王政行礼。

朝堂上秦王政意气风发,他穿的依旧是一身韦弁服,不如此无以示秦国之战意。待唐雎跪坐于席,他方微笑着问:“外使此来,可否献荆国城邑之图?”

“本使未携荆国城邑之图。”献图即求和,秦王政言毕,群我皆笑,唐雎依旧不动。

“那当是谴大子入秦为质?”秦王政也笑,神色变得更加和蔼。

“也未携大子入秦为质。”唐雎再答。“本使此来,只为君上之憾。”

“寡人之谬?”秦王政笑声更大,笑完脸上又突显几分阴鸷。“寡人素善荆国,然荆王轻我,与五国合纵伐,又不谴大子入秦交好,故而伐荆,寡人何憾之有?”

“请君上明鉴,敝国不谴大子入秦,实乃因寡君心疾之故。我国大子数年不立,今数月而决,正是为此,非寡君轻与君上。”唐且辩驳道。“今秦军伐我,明为胜,实为败。敢问君上,秦军可拔郢否?再敢问君上:我国若亡,秦国可尽得楚之地否?三敢问君上,此伐楚之举,合乎秦国远交近攻之策否?”

唐雎不似之前那样一问一答,开始滔滔不绝,一句快过一句。

“敝国虽弱,仍带甲六十万,车千乘。而楚之地,本为南蛮,其人之性,风剽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寡君心疾无以谴大子入秦,君上以为寡君轻之而伐,此无道也。楚人必死战于城阳、死战于郢都、死战于吴越、死战于山野街市,国不亡,战不休!

今秦之强,天下皆知。君上或可亡楚,然君上亡楚需费多少金银、死多少甲士、要多少年岁?君上之天命,乃在扫六国而一天下,然六国攻伐有序,昔穰侯之举,不可再犯。而今君上南辕而北辙,缘木而求鱼,恐穷尽此生亦不能达此天命。唐雎虽为楚使,亦深以为憾。”

没有慷慨的布衣之怒、血溅五步之辞,有的仅仅是站在秦王立场上的细细分析、娓娓而谈。随着唐雎的追问,越来越多的秦我蔑色不在、改由思索,而善于察言观色者,则看向站在最前列的相邦吕不韦,不过众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见他此时的脸色。其实吕不韦的脸正在发烫,待唐雎退下、重我聚集于燕朝时,他仍觉脸上火辣辣的。

“唐雎之言……相邦以为如何?”秦王政浅笑,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吕不韦。

“我敬告君上:我闻之,荆王已薨。”吕不韦之言让大家一惊。秦王政也是如此,但他不为察觉的迅速看向右丞相昌平君和御史大夫昌文君。昌文君正一副目瞪口呆模样,昌平君却低着头,看不到脸。

“此言确否?”秦王政问道,目光重新盯着吕不韦。

第二十四章 宫室

“大王,臣以为大婚当与迁都同时。彼时诸侯并至,威加海内,以示我楚国复强也。”司空昭顾不仅仅是个司空,身为昭氏,他完全明白迁都的意义。

“嗯?”正想着生儿育女的熊荆看向他,如果大婚与迁都同时,那完婚之日就要在后年。

“大王,臣以为可也。”封人纠也道。“后年此时,纪郢可成……”

“纪郢之复,可分十年,何必急于一时。”熊荆满不在乎。“且如今战事不止,耕种已缀,何来人力大建旧郢?迁都与我楚国复强有何关联?”

臣子们想把迁都当盛事办,熊荆却一句话堵住诸人,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这复郢之费,是出于朝廷还是出于王廷大府?”

不提钱还好,提钱就伤感情了。昭顾立即闭口,封人纠也选择闭口。大家都知道税赋分立时,为了保住煤矿、铁矿、造府,王廷已经放弃了山海池泽之利,各县邑的田租、关市税也留在了当地。诸氏、誉士仅需要贡献一些当地的土产,并无什么花费,王廷只收口赋。

而王廷的钱,全靠各项实业,不是内贸就是外贸。但内贸和外贸都受朝廷限制,国内钜甲不能卖太贵,国外像秦国根本就不能卖出钜甲,只有海外不受什么限制。筑城耗金不菲,当年寿郢筑城,封了春申君淮上十二县,以淮北十二县的人力物力,一、二十年才成。现在要复纪郢,真要建至寿郢那种规模,两年筑成即便有混凝土,也要费十数万金不止。

“司会何在?”臣子们都不作声,熊荆喊起了石尪。

“臣在。”石尪是王廷之臣,王廷财政、大府全由他掌管。

“复王城者,当费金几何?”熊荆问向封人纠与昭顾两人,两人都参与过寿郢筑城。

“大王,以混凝土筑城,所费不多。”封人纠道,他知道熊荆的顾虑。

“不多当是几何?”熊荆追问。

“王城不需夯土,宫室不用大章柱梁,三千金即可挖沟渠平土地,一万金便可筑墙修路尽起宫室,又两万金可饰太庙、太社、库衙、正朝、正寝、小寝及嫔妃诸宫。如此三万五千金足以。”

封人纠只能估计约数,地下部分三千金是比较准确的,因为纪郢王城宽不过四里,长不过五里,挖出沟渠,布设下水道、平整土地、修筑道路,这些并不要多少钱。

宫墙、宫室是大头。宫墙加上宫室与苑囿隔离的中分墙、诸门之墙,这就有二、三十里之了;纪郢王宫要比紫禁城大多了,王宫内宫室亭台、楼阁轩榭,数以百计,建筑面积如果换算成城墙,长度不下六、七十里。百金一里,万金并不过分。这还是混凝土价,要是采用夯土、木结构,十万金肯定是要的。

既有建筑,那便要有装饰。楚宫的墙是椒墙,近百里涂下来,用的花椒、蜃灰不计其数;宫室又要有蒻阿罗帱,红帷翠帐,翡翠珠玉,这些东西可奢可俭,两万金只是打个底,到时候可能看水漂都看不到。

虽然封人纠的估算是往少里算,三万五千金熊荆完全能够接受,可石尪并不满意这个预算。他脸上先是一笑,然后道:“此多矣。”

“此多矣?”封人纠已经算的最少,不明白石尪为何嫌多。

“然。臣以为万金足以。”石尪听封人纠说话是垂着眼帘的,此时眼睛一翻,一句话砍掉大半预算。“此大战之时,大建宫室,必多非议。臣以为大王之正寝、太后之寝宫、王后、夫人、嫔妃之小寝、房室,仆臣之居所,此足以。至于路门之外……”石尪这时又看向封人纠和司空昭顾几人,笑着道:“除太庙外,其余王廷一概不建。”

“这……”包括左右二史在内,诸人都是一惊。熊荆却笑了,道:“善!路门之外,皆归朝廷所有,既归朝廷所有,便由朝廷营建,此与王廷无关。”

社稷、正朝倒不怎么花钱,但库门之内的也有诸多府库、官衙,这并不比路门内的宫室少多少。这些如果不建,可以省好几千金。

“宫中装饰什物,臣以为取之寿郢即可,何须再置?”石尪确实是抠门扣到家了。干什么都优先考虑二手而不是新置。“如此一千五百金即可挖沟渠平土地,四千金便可筑墙修路尽起宫室,又三千金即可饰正寝、小寝及嫔妃诸宫,万金足以。”

“恩。”熊荆再度点头,觉得很好。本来想大大营建,打算建一个雄伟郢都的封人纠则无比失落,他觉得如果按照石尪的万金预算,这王宫甚至比不上寿郢。

“大王,纪郢乃我楚国大郢,岂能因陋就简?”昭顾看不下去了,揖礼进谏道。

他进谏熊荆没搭理他,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这样因陋就简的话,工期根本不需到明年三月,今年十二月就可以了。

“大王,纪郢确不能太简,大婚之时各国使节朝贺,若是简陋,必为天下人所笑。”右史也不喜欢石尪的抠门,这有损国体。

“大王,筑城之费,若是用于造舟……”石尪知道熊荆喜欢干什么,只要一提海舟,不要说建宫室,就是拆宫室,也毫不犹豫。他当然也喜欢建造海舟,丝绸铁器纸张外运有挣钱,返回时即便运一船印度细棉布或者印度‘库玛丽’,那也是赚钱的。

宫室那是无底洞,花多少钱都没有回报,海舟是投资,虽然投资收益率越来越小,每年的盈利越来越少,可也是赚钱的。

“然也。”熊荆毫不犹豫的同意石尪的观点。“两万五千金,可建饕餮级货船三十多艘,混沌级炮舰十余艘。不佞心意已决,王城所费不可过万金。路门以外除了太庙,其余沟渠、道路、土地、宫室、宫墙……,皆不建。”

“大王岂能如此?”司空位置一直是空着的,昭顾正是因为复建纪郢,大建襄樊二城才上任的。“若路门以外不建,若遇雨雪,敢问大王每日如何视朝?”

“视朝?”熊荆笑道。“若朝廷吝啬不建正朝,不佞可打伞视朝,彼等随意。”

熊荆的回答让昭顾傻眼,他正要说此非礼时,熊荆已经走下了正寝高台。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带着笑意,熊荆念起了屈原的《招魂》。所谓招魂,就是人死之后喊回死者的魂魄。《招魂》只为先君怀王所作,他薨于咸阳,必要大张旗鼓,召回其魂魄。

《招魂》之中,衣食住行,写尽君王之奢华,尤其是‘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二八年华的少女跪在床榻边等候待宿,射(厌倦)了就换一个)。这样一个一个换过来,想想就让人欲血沸腾。

纪郢路门内,熊荆巡视他日后的寝宫,不免志得意满。他是爱芈玹的,但家中有了面红旗,总得有些小彩旗映衬映衬吧?他如此,千里之外的寿郢兰华宫明堂,准王后芈玹已被胡耽娑支摆出来的波斯首饰照花了眼睛。

“此价几何?”芈玹指着其中的一件黄金首饰,这是完完全全的苏萨(波斯国都,为亚历山大焚毁)风格。精美的黄金大四叶草上镶嵌着璀璨夺目的绿松石,大四叶草下吊着一个黄金圆环,圆环两侧各有一个背向的骑马金人,马下各是四个小圆环,圆环拴着精细的金链,链下坠着形态各异的宝石。

东亚的首饰以玉为主,波斯的首饰乃至斯基泰人的首饰全以黄金为主。玉虽然温润,可在色彩上显然要逊黄金一筹。听闻芈玹询价,胡耽娑支习惯性的微笑,嘴角上扬,他欠身道:“王后尊贵,岂能言商贾贱事。弊人,良商也,必以实价予王后。”

首饰流光溢彩,芈玹只是担心首饰太贵。听胡耽娑支这样说,她也就不再询价,看中的东西全都留下来。首饰、胭脂、香料(水)、器皿、成料和衣饰,胡耽娑支带来的宝物都被她挑了一个遍,然后欢欢喜喜拿到西室去了。

芈蒨每挑一件东西,胡耽娑支都会吟唱一声,身边的人则会记下物品的名字,立于一边的大府官吏对此也会记录,以为对照。芈玹离开后,双方才开始对账算帐。

官吏还在打算盘,胡耽娑支便笑道:“弊人计算,王后取走首饰宝物三十三件,共需一万八千六百金,足下予一万五千金便可。”

“何谓?!”大府之吏以为自己没听清数目,愣着问道。

“弊人言,王后取走首饰宝物三十三件,共需一万八千六百金,足下予一万五千金便可。”胡耽娑支重复道。说话间,他奉上一块宝石给吏人,吏人被他的价钱吓坏了,不敢收就退出了兰华宫明堂,奔向若英宫去。大王不在,石尪又不在,他只能找太后拿主意。

“一万五千金?!”刚刚睡醒的赵妃听到这个数字也是一愣,复又神色平静。

第二十五章 妆容

“大府之内,可有一万五千金?”赵妃问向大府之吏,她记得此人好像是叫庆忌。

“禀太后,大府之内,确有一万五千金,然此价……”此人是叫庆忌。先秦之时,‘不害’、‘庆忌’、‘去疾’、‘不疾’、‘信’,都是常用名;西方像‘汉尼拔’、‘亚历山大’,也是常用名。胡商重头到脚都是奸诈的味道,而且金额这么大,几千金庆忌已经吓破胆了,何况上万金。

“召王尹。”想了许久,已然意动的赵妃脱口便是召王尹。

赵使至郢,朝中稍微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都拜访了一回。金玉开道、大义为先,故而以太宰沈尹鼯为首,一时间郢都朝臣多言合纵之策,可在活动的并非赵使一人,转了大半个楚国的阳文君一在郢都出现,就大言楚国不可于赵为盟;又说文信侯吕不韦与赵国有谋,攻楚乃文信侯所为,秦王其实是要伐赵。

阳文君是当年差一点做了楚王的人,不想春申君拼死掩护在秦为质的先王回国即位,这才沉寂于封地二十余年。现在突然出现于郢都,顿时惹得满城议论。好在他除了说不可于赵为盟外,更大赞新王英武,有先祖武王、文王之风,郢都诸臣才稍稍放心。

郢都不是暗流涌动,而是激流怒争。与赵盟,与秦和,双方争的是面红耳赤。一些正朝时列于最后,却想出头搏名声的朝臣因妄言国事,当即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平时大王视朝,正朝中庭站着数百名朝臣,可历来都是前排重臣说话,若后排朝臣敢妄言朝政且得罪重臣,下朝就是一顿打,有的时候甚至有杀身之祸。

上回有朝臣被人打破头还是救赵之时,没想到十九年后往事再现。郢都之事因为有飞讯,熊荆很快就能知道。此时他正在东下郢都的航船上,看罢飞讯,他有些奇怪:“为何如此?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

“禀告大王,此乃三晋之风,后传于我国,朝臣遂如此争斗。”右史答道,他也看不惯朝臣如此争斗,只觉得有辱斯文。

与右史相处日久,熊荆发现他其实是个深切的爱国者。凡遇见不好之事他都说是国外发生,而后传至我们楚国,把楚人带坏了。初听没什么,听多了则会因为惯性觉得有些好笑。这次熊荆也是笑着,问道:“那我楚国大臣政见不和,当如何?”

“西周之时,如若政见不和,乃直言邀斗,不赴者视为小人,斗则必有死伤,亡者自无法再言。”右史一开口就是邀斗,让熊荆吃了一惊,这是史书上没有记录的。可想想也是,这种私斗怎能记于史书。“后大王严禁大夫私斗,便学了那晋人,嘱咐奴仆打杀;或趁大王默许,灭其族而分其室。”

“我懂了。”熊荆想到了楚庄王时期的巫臣,他为夏姬那个妖孽私奔到了晋国,楚晋百年交战,令尹子重本又与他有私怨,当即趁势灭族分室。“如此还不如直言邀斗。”

熊荆说完便沉默不语了,郢都争斗如此,可见盟赵、和秦之人势均力敌。可淖狡、昭黍等人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不知是没有意见还是在朝议之前不想说出自己的意见。

盟赵是必然的。秦国平息内政之后,下一步就是灭赵。救赵是必须的,赵国灭亡接着就是韩魏,韩魏灭亡接着就是楚国。以并不准确的记忆,嫪毐未死吕不韦居然先去职了,等于说楚秦之战不但没有延缓秦国灭赵的步伐,反而加快了这一进程。以历史,吕不韦死后,秦国攻赵最少十年。那现在呢?加快进程的秦国灭赵要多少年?八年?六年?五年?

顺水东下,一日百二十里,六百里不过五日行程。熊荆赶到郢都时,举国郊迎,可王船停泊码头良久之后才有人下船。下来的不是大王,而是棺木。

“此是为何?”赵妃抓着胸口,心猛然提了起来。

其余朝臣也是舆论纷纷,不解王船上为何卸下了棺木。好在大司马淖狡在旁说道:“此乃我楚军阵亡士卒。大王仁,不忍其葬于荒野,故令所有亡卒皆葬于郢都郊外。”

“亡卒?!那岂不是凶……”朝臣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战死之人俱是凶鬼,皆不可入祖坟,大王要葬凶鬼于郢都郊外,岂不是要把郢都变作凶鬼之都。

“此非礼也!”赵使魏加也在欢迎之列,太宰沈尹鼯闻言后大呼。“我要进谏大王,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沈尹鼯抢着登船进谏,淖狡也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大王即便携亡卒棺木入郢,也会低调处理,没想到举国郊迎,最先下船的乃是亡卒之棺木。

棺木都是新伐树木所制,尚未髤漆,木料白的直晃人眼。王船人多,卸下十五具棺木之后,久盼不见的熊荆才在寺人、剑士的簇拥下下船。众人当即大拜,步至船下的沈尹鼯也大拜。只是他还来不及进谏,便听战鼓之声。鼓声本来激昂,可击鼓的鼓人敲击甚缓,上船之时又在大王的要求下专门练习过,故鼓音里居然生出几分悲伤。

“礼——!”最后一名宫甲卒长庄去疾全身甲胄,疾声高呼。下船的宫甲侍从当即对棺木揖礼,身为大王的熊荆也行揖礼,伏拜中的群臣相顾而失色。

“大王,此违礼也!”沈尹鼯再也忍不住了,一国之君怎可对庶民亡卒揖礼。

“起——!”庄去疾不知有他,喊出下一道口令,宫甲当即把所有下船棺木抬了起来。

“大王,此已违礼。”众人目瞪口呆,看不下去的昭黍也上前劝道。

“违礼又如何?”熊荆看着这些棺木,随船而下的都是阵亡的宫甲,其余四万余阵亡士卒将由王使专门护送至郢安葬。制棺、运输、入葬,再怎么节省,也需花费万金。金额如此巨大,以致素来爱护士卒的项燕,常与士伍同甘共苦的廉颇也觉得花费过甚,建议不如就地安葬。唯有熊荆坚持安葬至郢都,废万金也要如此。

事死如事生,贵族墓里陪葬之物应有尽有,可因周礼,战死之人从无此殊荣,不暴尸荒野就谢天谢地。熊荆并非只为军心士气而安葬阵亡士卒,而是觉得他们受自己的召令与战而死,那自己就要他们死得光荣、葬得光荣,这是本他们应得的荣誉。

“行——!”心无旁驽的庄去疾再喊。这些同袍的棺木将抬至郢都东北郊的一处山坡,那里已辟出一块平整的墓地。

棺木抬了起来,熊荆则对群臣喊了一句免礼,举步走在棺木的前列,他是他们的王,自然要带领他们去最终的安息之地。

“大王不可违礼!”以王者之尊而为亡卒棺木开道,沈尹鼯又惊又气,全身已然发抖。他如此高声大叫,不但众人侧目,便是庄去疾也扭头回望。

“我蛮夷也。”熊荆并不高声,甚至可能是随口一言,可这句话好似荆弩之箭,一箭就把沈尹鼯射倒穿透,连带着他身边的朝臣也被波及。他们看着熊荆远去,再也发不出一句声音。

“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此话出于楚国第六任国君熊渠之口,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两百年后楚武王熊通又将其发扬光大——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

中国即中原周室以及其分封国,熊渠嫌周朝封的子爵太小,故自称蛮夷,自封为王。楚武王自称蛮夷则是因为依周礼讨伐必须有罪,自称中国自然不能讨伐,自称蛮夷却可自由讨伐。

楚国八百年,是逐渐礼仪化的八百年。楚庄王之前,楚国或可称蛮夷之国,但楚国国君乃炎帝之后,且周室之外,尚有殷商。中国不等于华夏,华夏各族也非只有讲礼仪的周人。

“这该如何是好?”沈尹鼯呻吟着起身,看着昭黍等人几欲流泪。蛮夷,曾为蛮夷的楚人最忌讳他人翻自己的旧账,身为外交部长的他若再出使国外,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大王与士卒同甘共苦,许是爱护士卒过切。”淖狡解释道,他从未想过大王会自称蛮夷。

“士卒,庶民也。大王怎可、怎可……”封君之中也有人说话,是纪陵君,他是最支持熊荆的,可见熊荆贵贱不分,不由痛心疾首。

“楚王仁也。”魏加打着圆场,“各国皆赏存活之士,薄待阵亡之卒。便是素以军功为重的秦国,亦只赏已拜爵之亡卒,死而未拜爵者,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

“母后,”弟弟已经走远,母亲依然望着不动,芈璊不免有些担心。

“母后无事。”赵妃担心的只是儿子,并不关心礼仪。

码头之外,与如丧考妣的群臣不同,庶民们震惊之后顿时热血沸腾、老泪盈眶,卑贱如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殊荣。然而碍于言辞,他们只能看着大王远去,心中之情无法表达。

第二十七章 加害

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群臣散去,看着两张飞讯似的账单,熊荆不知如何想到了杜甫的那两句诗。他是很节俭的,虽不至于像光绪一样每天少吃一个鸡蛋,但每天也不再宰杀小牛,往往炖几只鸡鸭。

母后、芈玹,还有那什么赢南公主,花三万七千金实在吓人,这笔钱可以建造四十六艘饕餮级货运海舟,或者建造二十三艘混沌级炮舰。两份飞讯传来,四支舰队被击沉。

深秋时节,一艘刚刚下水的混沌级炮舰正航行于芍陂之上,秋风吹拂,第十二声钟声敲响时,站在火炮甲板上的炮兵校尉巫空命令士卒们装弹,此刻甲板上只有四门十八磅海军炮。

造炮必须非常的谨慎,尤其是海卒炮的炮架与步卒炮完全不同。海卒炮炮架是一个低矮的四轮小车,火炮就安装在小车上,小车末端两侧的绳索与炮门开口旁的船舷舷墙相连。发射炮弹所形成的巨大后坐力会使炮架急速后退,海舟不是陆地,最长的横梁也不过十米,这些绳索可以将炮架后座的距离控制在两米以内。

炮架、火炮本身,乃至火炮甲板的承重能力,炮舰之重心,这些都决定造炮不可鲁莽。这也是熊荆没有选用二十四磅海军炮的原因。一门二十四磅海军炮重量在两吨,这只是匡算,实际一门二十四磅长炮的重量往往达到两吨半,加上四百多公斤炮车,它的重量已经接近三吨。吃水五、六百吨的六级护卫舰最多也就装备二十四门十八磅炮,再重船就要不稳了。

虽然不是在海里,站在艉楼甲板上的熊荆仍然能感觉船身随着波浪起起落落,他喜欢这种起落,但站在他身边的项燕等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起伏,这让人头晕。

“欲要言炮,当先说马。上将军以为步卒炮几马能挽?”熊荆这时候有些想笑,项燕这显然是眼红海军先有了炮,再就是舍不得空。

空也姓芈,氏巫。不过这巫氏……咳咳,女人祸国,楚庄王时,巫臣惑于夏姬的美色,竟然和夏姬私奔到了晋国。因此空耻于向别人提起自己的氏,对人只说自己的名。巫空从荆弩到投石机,再到火炮,虽然武器发射的原理不同,可他都能极为娴熟的运用。项燕本来对巫空组建第一支步卒炮兵部队寄予厚望,没想到他竟被熊荆调到了海舟上。

“臣以为六马可也。”鄂焯答道,“步卒炮全重一千八百……”

“错!”十二磅炮炮身好造,炮架却花费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勉强定型,最终,十二磅炮行列重量为一千八百三十公斤。“四倍装药,炮身已加厚,行列重量已过一千九百公斤。”

“便是如此,亦可六马挽之。”鄂焯被熊荆那个‘错’弄的一愣,作为输运司司长,他清楚六马挽拽的能拉多重的车。

“六马之车行于草地可装几石?”熊荆知道鄂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好换一个方式提问,说起了一直在计划的咸阳奇袭。按计划,四国骑兵将从草原迂回至焉氏塞,最后攻入秦国,骑兵的补给由随行的四轮马车装运。

“行于草地、草地……”鄂焯原来估计六马挽拽的四轮马车可以装一点五吨,实际呢,一点五吨六匹马拉了没多久就开始掉膘,这还是戎马,如果换成体格更小的狄马,情况将更糟。

“大王以为步卒炮要几马挽之?”鄂焯面红耳赤,项燕不得不出声救场。

“必要八马。”熊荆的回答他项燕微微吃惊。“龙马可减至六匹。”

数年前因为某本野战炮兵史的出版,某人提出一马只能拖曳一百六十公斤、且炮车拖曳只能三骈六马,多了就不能用的神论,所以他对炮兵用马记忆深刻。马的正常挽力在体重的百分之十二到百分之十五之间,越小的马,比如蒙古马,其比例就越高。这是正常挽力,极端情况下挽力可以达到甚至超过马体重的一半。

挽力如此,挽重就是拖曳重量乘以阻力系数了。这不但与路况有关系,也与车轮、轴承有关系。楚国虽然有了滚柱轴承,却没有橡胶做车轮,随随便便的土路阻力系数都要超过零点一,很多时候阻力系数超过零点一五,接近零点二。

这就是说,一匹体重三百公斤的狄马,在正常挽力下,其挽重最少只能达到两百二十五公斤,正常也就是两百五十公斤。行列重量一千九百公斤的十二磅必要四骈八马拖曳,而六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因为草地阻力的系数实测达到零点一五,故而挽重不能超过一千八百公斤,减去五百公斤的马车,草地上六马能拖曳的重量最多也就是一千三百公斤。

项燕当然不知道后世的科学总结,他听说熊荆要用宝贵的龙马去拖炮,连连摇头道:“宁愿八马,亦不能以龙马挽之。”

四骈八马,熊荆想象不出四骈八马拖曳火炮队列将达到多长,他转而说到,“不佞以为两军对阵无炮亦可,有炮反而不利。”

“请大王细言相告。”项燕不解。他不知熊荆是不是真的不希望各县邑军队装备火炮,而是想自己一个人独占这种雷霆神器。

“火炮需八马拖曳,布于阵列之前,交兵前轰击之。”熊荆大致说起火炮用于战斗的使用方法,“然若敌军退一里再行列阵,我军若何?”

“我军当追击之。”项燕答道,这种问题是军事常识了。

“火炮若何?”熊荆再问。“大军是否要再等火炮列阵而战,还是不等火炮列阵而战?”

“这……”八马拖曳的火炮,野战状态下是平地还好,若有沟壑根本就过不去。两军对阵,总不能等到火炮运来再开打吧?如果追击,火炮还没有运来,两军就已经冲杀在一起了。

“火炮虽善,然不可及时随大军阵列同进,善又有何用?”熊荆道。“钜铁府正在设法将炮造小,唯有造小,火炮才可随大军追击。”

不由自主的,熊荆想起了瑞典人曾经使用过的皮炮。所谓皮炮就是用皮革卷制而成的大炮。为何要用皮革卷制大炮?正是瑞典人为了追求火炮的机动性而部分舍弃火炮的杀伤性。楚军当然不可能用皮炮,钜铁府正在试制更轻的六磅炮。

“再则是,与其火炮射出炮弹,便不如士卒投掷炮弹。”熊荆说起了另一种方法。“以生铁罐装入数斤火药,点火后掷于敌阵之中,此可破阵也。两军对垒,所求者不正是破阵?”

“放——!”熊荆刚刚说完,底舱火炮甲板便传来巫空的开火的命令。“轰……、轰……、轰……、轰……”炮声震耳欲聋。

四门十八磅海军炮依次开火,站在艉楼甲板的众人当即感觉到脚下的海舟向一侧剧烈的横移,随后便是一阵刺鼻的硝烟迎面扑来。海卒炮每放一炮都能使整艘海舟横移,步卒却只能用生铁罐人力投掷,众人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项燕是明白人,他并没有受大炮开火的影响,只点头道:“确可如此,然则铁罐点火不便。”

“点火不便可用火绳。”熊荆说道。他并不打算造火绳枪,但不是说不造火绳。

“火绳?”项燕不解。

“不遇大雨,火绳不灭。”熊荆解释道。“火绳可圈于士卒颈间,对阵时点燃铁罐,再将铁罐抛入敌阵。炸裂后敌卒惊扰、死伤,我军可趁机击破其阵。此最易者也。”

破阵永远是冷兵器时代战争的主题。为了破阵,魏国练了武卒、秦国练了锐士、楚国练了重骑兵,耗费如此多的心力、物资,所求的不过是在对阵时击破敌阵。破阵不等于胜利,但破阵无限接近胜利,火药就是让楚军无限接近胜利的利器。

“竟可如此!”项燕想起了第一次所目睹的火药威力,十米厚的城墙被炸塌一半。

“当然如此。”熊荆连连点头。他也是几经考虑,发现最简单、最有效、最迅速的将火药用于战争的方法就是组建掷弹兵部队。秦军即便日后熟悉了雷鸣般的爆炸,也无力防御两军交兵时,从楚军阵后投掷过来的炸弹。数百名掷弹兵集中攻击某一个点,军阵必破无疑。

只是,掷弹兵部队有效的前提是要得到高纯度的硝石,不然四倍重量的炸弹掷弹兵再威猛也很难投到敌阵,说不定反而炸伤了自己人,让秦军破了阵。

既然不知如何提纯硝土,剩下的选择就是外购硝石。在1909年合成氨工业以前,智利硝石供应全世界,而在智利硝石供应全世界以前,印度曾垄断全世界市场的硝石供应。前者是硝酸钠,后者是硝酸钾,因为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垄断,硝酸钾的另一种称呼就是印度硝石。

现在印度并不出口硝石,如果楚国刻意寻找硝石,火药的秘密是否会被印度人堪破?也许最好的选择还是智利阿塔卡马沙漠,又或者某个不知名的、干燥酷热的海岛。

第二十八章 沉默

楚军正在猛攻秦国的汉中郡,关中秦军、方城外的秦军都虎视眈眈。救赵,要使楚军放弃对秦国汉中郡的争夺,那是不可能的;而驻守方城的楚军如果救赵,恐怕他们还没有过黄河,就会被秦人攻至楚境。

提出一个对方根本做不到的要求,以此来阻止对方对自己相对简单的要求,这样的把戏齐人玩得极为娴熟,娴熟到让人抓不到任何破绽。此时说话的是平原津大夫田轩,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乎已变成了赵人。

“齐赵两国,唇齿相依,赵国为秦所灭,齐国大难至也,故臣以为,绝不能遣舟楫至邯郸运赵人,而当三国再发兵救赵,唯有救赵,天下事尚有可为。赵国若亡,天下亡矣!”

“然数月前大夫言万万不可救赵?”田假身为摆设一样的齐国国相,记忆力还是很好的。他记得此前田轩就反对救赵。“言救赵赵复强必当侵我,与其救之,不如亡之。”

“国相!”田轩脸皮厚,看不到脸红,高唐大夫田楸插言道:“此一生非彼一时也,彼时楚军入关中、拔咸阳、败秦军,天下皆以为秦亡也。谁料秦王于乱军中逃出,李信又攻楚,楚王只得退出关中。今日之势不同,秦国大举攻伐赵国,赵国将亡而我救之,秦王亡赵怒而伐齐,我岂能遣舟楫至邯郸?只能三国出兵救赵,方有可为。”

“然也。”安平君田故也道:“运赵人离邯郸,即便不罪秦王,赵国亡后,我齐国也首当其冲,秦人伐我若何?长平战后秦人欲亡赵,围邯郸三年而败退,今秦人才围一年便尽弃赵地,此大谬也。邯郸若是死守三年,诸国也可积粟三年。”

田楸、田故说中诸人的心思,邑大夫们心里想的其实就是这两个心思。之前诸人是对天下局势判断失误,现在秦国破而不亡,秦王败而不死,局势反转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楚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秦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弱,围了半年就要尽撤邯郸之赵人,实属不该。这也不能怪邑大夫一厢情愿,赵国与秦国攻伐几十年之久,更曾数败秦国,谁说赵国就不能反败为胜,即便不能反败为胜,也可苦撑三年。三年之内,齐国还是安全的。

如同未曾改变的历史一样,以赵国以往的表现,齐人想不到这次赵国撑不过一年。李牧死后王翦大破赵军,当年赵国就亡了。熊荆之所以急着运走赵人,是因为他收到了知彼司有关邯郸积粟的报告,邯郸即便是人吃人,也熬不过今年冬天。

正朝之内,气氛再度热烈,邑大夫的声音喧嚣其中,满耳都是嗡嗡声。有人说当速速告之楚国发兵救赵,三国再次救赵;有人说当弃楚亲秦,趁秦国废王后,嫁可嘉公主予秦王;还有人说秦楚皆非善类,齐国当两不相帮,坐等渔翁之利……

田假看着这些口若悬河、声若轰钟的邑大夫无可奈何,环视之下唯见即墨大夫田合悠然自得,好奇的他不知为何竟然走了过去。眼见他离席,正在争论的邑大夫不由自主的看着他,渐渐忘了说话。

“我不救赵,楚将绝我,大夫不以为然否?”田假直接相问。

“我不救赵,楚人绝我,齐国亡矣。”田合答道,“田合为即墨大夫,早已疲惫,齐亡可为一庶民,行于乡里阡陌之间,终天年耳。”

田合正话反说,田假听得一阵焦急,“大夫亦氏田,更食我齐国之禄,岂能……”

“非田合一人氏田,在场诸大夫谁不氏田?”田合反问,手指向正望着这边的邑大夫,他们见他指来,连连低头。“非田合一人食齐国之禄,在场诸大夫谁不食齐国之禄?彼等都欲亡齐,我田合又能奈何?”

“田合,你素与楚人相亲,此欲为楚人言否?”众人皆沉默,唯安平君田故高声。

“我素与楚人相亲,然此与我忧惧齐国存亡何干?”田合也大声道。“诸大夫以为秦楚相伐,我齐国不罪秦人,可得渔翁之利。缪也!大谬!

秦人惧楚久矣!若非如此,何以不伐楚而伐赵数年……”

言辞只能用来辩论,争得是嘴上的输赢,现在大家赌的是自己的性命和家产,一旦输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田合一句‘秦人惧楚久矣’,宛如迅雷劈在诸大夫头顶。正朝‘轰’的一声,再度吵杂起来。

安平君田故也冥想了片刻,才再度大声道:“大夫所言,乃秦人将先伐我而不伐楚?既如此,邯郸岂能弃之?”

“然也。邯郸岂能轻弃?邯郸若在,赵国不亡,赵国不亡,我齐国无忧……”

“我等必要使三国合纵,再救赵人……”

“当年廉颇死守邯郸三年,三年后魏楚发兵相救,大破秦人……”

田故的话语激起百余名大夫的回想,尽发舟楫救赵那是开门揖盗,他们必要阻止。

诸大夫的吵杂让田合不能说话,田假、田故一起举手挥袖,诸大夫才停了下来。

“我齐国欲如何无用,楚国欲如何方才有用。”田合再道,这话很让人反感,可这就是现实。“楚国一军驻守南阳,一军猛攻汉中,而数倡救赵之上将军项伯已薨,何人愿救赵?楚国已无人愿救赵。”

“楚国不救赵,天下人必怨于楚国。”田轩大声道。平原津距赵国最近,秦人若是攻齐,第一个要占领的肯定是平原津这个黄河渡口。

“天下人?”田合笑道。“楚王目中只有楚人,楚军将率目中也只有楚人,何曾有过天下人?你与楚王言天下,楚王对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君若之何?”

“我……”田轩当即语塞。其他诸侯国用‘天下’、‘中夏’、‘中国’游说一般有用,即便没用,对方也不敢反对大家同属‘中夏’、‘中国’这种说辞,唯独南蛮出身的楚国对此不理不睬,他会直接甩出一句‘我蛮夷也’,便让人无言以对,憋屈无比。偏偏现在只能依靠楚国抵抗秦国,那就更让人憋屈。

大义与反大义,统战与反统战,意识形态层面的争夺虽然不见刀光剑影,但其对政治的影响并不逊于一场战争,甚至超过一场战争。

田轩的语塞是所有邑大夫的语塞。善于在意识形态上创新、创造的齐人,无法用大义统战贪利野蛮的秦国,也无法用大义统战几百年前就自称蛮夷、与周人天下相互平行的楚国,这是临淄朝廷、稷下博士共同的苦恼。

唯一希望的就是那些不认为自己是蛮夷的楚人能够扩大自己在楚国朝堂的影响力。当大部分楚人以为自己是天下人而非楚人时,楚国的资源就是天下的资源,楚国的甲士就是天下的甲士。自己只要动动嘴皮子,善战的楚人就会东奔西走,以维护天下的利益。

这看上去与齐国无关,但那时候他们也将不再是齐人,而是天下人。如此以齐人为天下之文臣,以楚军为天下之武力,构建的天下才是完美的天下。

诸人语塞时,田合再道:“我闻之,邯郸城内粮秣将尽,彼等言邯郸可守三年,真如此乎?秦人伐赵国已有数年,去岁赵国又大旱,若非如此,三国何以运粮于赵?”

围城战中,能拔下的城邑肯定在最开始就拔下,不能拔下城邑多是因为粮尽而降。田合一提去年赵国大旱,本想反驳的一干人当即无从反驳。

正朝难得沉默,这是连日来争论不休唯一沉默的一次。田合之言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他素来亲楚的立场又让人很难相信他的这番道理。

田合却无所谓邑大夫们信还是不信,反正即墨已经相信。即墨完全施行楚国政制,每个县邑都召开外朝,甲士有权在外朝上说话;即墨也厉兵秣马,按照派至即墨楚军誉士的计划,训练各县邑的士卒,哪怕这种行为常常激起庶民的埋怨。

诸大夫还在沉默中狐疑,说完话的田合便不顾齐相田假的命令走出了正朝,他离开正朝,诸大夫也离开正朝,数息之后人满为患的正朝空空荡荡。

“田合所言确否?”还有几个人留在了正朝:大司马田宗、军师牟种、太子田升、都大夫田扬等数人,这算是齐相田假的知心人。

田假发问,诸人全都看向军师牟种。牟种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无奈点头道:“秦人确有先伐我而后伐楚之可能。而邯郸,邯郸若不相救,必降秦也。”

“便不能请楚国再发兵以救赵?”田宗拍了拍花白的脑袋,他知道上次‘诈败’是怎么回事。

“楚人必要夺秦之汉中,不夺汉中,秦军可循汉水至郢都,国危也。”牟种道。“楚军已不能救赵,唯有遣舟楫至邯郸,运走邯郸之赵人。我若不行,必要绝我而纵秦伐我。为今之计,当尽发国中舟楫至邯郸使,楚不绝我,他日秦人伐我可求救于楚,若是不然……”

第二十九章 谁能?

态势,齐国没办法置身事外,又因为秦国‘惧楚久矣’,因此也没办法渔翁得利,秦国必会先亡齐国,再伐楚国。

身为军师的牟种想法如此,他并不清楚卫缭已经说服赵政同意灭齐,但他清楚随着楚军拿下汉中,秦军进攻楚国的道通道变得极为有限。占领齐国,从穆陵关南下攻楚,也是一条路径。而兵力不足的楚国将在数千里长的国境上疲于奔命,即便是据关隘而守,也要分摊兵力,使得本就不足的兵力更加单薄。

“楚使无礼,请大王逐之!”牟种抓住机会进言道,他最怕楚使讥言,然后大王一激动就出城与楚军大战。楚军千里而来,必有所持,只是他还不知楚军所持的是什么。

临淄西城小城城门再开,手举旌节的庄无地被齐人赶了出来,等候在此的马车速将他带回西北方的楚军大营,熊荆等将领早就在等着了。

“臣有辱使命,未说得齐人速与我战。”庄无地大拜。

“免礼吧。”战与不战,决定权已在齐人之手,这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故而熊荆闻言神色未变。等庄无地起身,他才问道:“齐王何言?”

“齐王曰:必与我一战。”庄无地道。“臣问何日与我战,有人出列相答,言此与我无涉。”

“敢问何人出列?”引路的侯谍手上拿有一本画册,上面全是齐臣的画像。

“乃齐国军师牟种。”庄无地去之前已经看过画像,知道那人是谁。“臣以为齐人之策,一待各邑援军,二待我军粮尽。援军不至、粮秣不尽,其不与我战。”

“禀大王,末将已屏绝临淄、安平两城,援军不可速至。”妫景连忙相告。在决战之前,三千轻骑的任务就是屏绝齐人对外的联系。

“禀大王,我军粮秣充足,尚可食四十五日。”粟客也道。“唯马匹藁料不足。”

来的时候每艘战舟装有本舟士卒两个月的粟米、菜羹,另外还有五十艘大翼专门装马吃的豆麦。只是马不仅仅吃豆麦,还要吃藁草。藁草重量轻体积大,战舟不好运输,只在朱雀号上运了一些,但依然不够,现在马吃的都是精料,少有藁料。

“马料不足?”熊荆有些奇怪,他记得五十艘专门运马料的大翼就装了一千两百五十吨豆麦,另外每艘大翼还装了五吨豆料,马料加起来超过两千五百吨,足够四千匹马吃两个月。

第八十二章

人马都有两个月粮秣,减去往返所需,可支撑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月多几天。从军事上说,这已经足够,各地齐军赶至临淄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一个月。不过因为骑兵屏绝,各地不能马上得知临淄被围,援军赶至临淄的时间将大大延后。

古代军队的粮秣正常情况下并不能靠后方输运,多是就地征购。但这样军队必须保持运动,因为一个地方粮秣再多,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保持运动才能在各个地方征购粮秣。围城战这种不运动的战争是要极力避免的,不运动等于无法征购粮秣,只能靠后方运输。

这在技术上很难做到,除非有通畅的水运。先秦时期动则几十万大军,依靠的多是水运,即便不是水运,也是以水运为干、陆运为支。唯有长平之战的赵国不得不穿越太行山陆路运粮,供应占全国人口几近十分之一的军队,弄得是举国皆疲。

楚国与临淄之间没有水运,但有海运,只可惜能运输粮秣的舟楫太少,朱雀号一次只能运输两百多吨,不过是全军三日的消耗。

粮秣,很可能会是一个问题,但各地齐军增援临淄是另一个大问题。为防守穆陵关齐军当然不能全部赶来,可最少也会有十万人回师。临淄二十多万齐军,再加十万援军,这就是三十多万,是当下楚军的十数倍。

三十多万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数字,诸将心里都捏了把汗,不少人心里已有撤军的想法,然而碍于熊荆镇定自若,肚子里的话就此忍下了。

“报——!”军报从幕府外传来,来人喝道:“齐人正使人出城。”

“杀!”熊荆看了妫景一眼,毫不犹豫的命令。

屏绝内外本就是骑兵的任务,昨天晚上骑兵第三师师长弃疾踵已率部奔至临淄、安平城下,天亮后项超的骑兵第二师接班,妫景的第一师待命。现在齐军遣人出城告援,不需妫景传命,劫杀已经开始。

临淄东面是缁水,北面是运河,楚军只要扼守住渡口桥梁即可阻止齐人出城,唯有南面、西面无此阻碍,出城门便可狂奔。可楚军骑兵就守在城门口,齐人的车驾一出城就被他们打了回去,也有靠骑兵、步卒冲开骑兵的阻拦径直南去的,但戎车的速度怎及骑兵,不到一会,派出去求援的使者全被楚骑劫杀,脑袋用荆弩射回了临淄,身上的帛书则送到了幕府。

“果然。”五份帛书,内容完全一样,都加盖了齐王王印,是向大将军田洛求援的。

“齐人确不愿与我战。”放下帛书的熊荆有些苦恼,齐王田建真是个没胆子的,他一直缩着自己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请大王遣人骂战。”养虺瞥了阍秋一下,局势变成这样,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骂战。

“骂战?”熊荆心里不免好笑,“这才第一日,何必急于一时。”

“臣有一策。”一个谋士在军司马庄无地耳边轻言了几句。

“你有何策?”熊荆问道,他同时也看了那名谋士一眼。

“臣请开军市,准齐国商贾入市买卖。”庄无地道。

“开军市?”庄无地的策略很特别,军市素来只针对本国商贾,齐国可是敌国。“你以为齐国商贾会入市买卖?那些商贾若把我军至临淄告于齐人……”

“临淄乃齐国都城,被围日久举国当知。”庄无地道。“此时齐军多在穆陵关一线,西境虽有齐军,亦不多矣。大王可准许缁水以西商贾入市买卖,齐人重利,而我军此次入齐不害齐人、只诛后胜,齐人商贾或将入市。”

“可我军并不缺粮……”熊荆记起此前粟客所言,“只缺藁料啊。”

“大王,我军确不缺粮,然临淄未知啊。”庄无地道。“即便我军将粮秣堆在齐人眼前,彼等也不信我军不缺粮秣,可若齐人商贾来市,彼自知我军粮秣绝无短少。齐人所冀者,不过是援兵至临淄而我军粮秣短少,若援兵久久不至、我军粮秣不缺,必当与我战。”

庄无地虽不知齐国朝廷上是如何商议的,但大概能猜到齐人的心理。楚军连败秦人,威名已震天下,心里自然会有所忌讳,但如果拖延达不到他们的目的,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使臣皆被楚人劫杀?”正朝已经退朝了,此时田建已经在路门内的正寝,看着进来禀报的大司马田宗,他额头青筋不断跳动。他终于感受了战争的味道,楚人劫杀了他派出的全部使者,还把头颅扔进了临淄。

“然。”田宗的反应没有田建这么激烈,既然这是战争,哪有不死人的。“楚人之铁骑我军不敌也,臣夜间再派斥候出城。”

“唉!”田建长叹,“若斥候再被楚人所杀,若之何?”

“大王勿忧,临淄乃齐国之都,商旅往来通衢要城,楚人只要隔绝三日,天下皆知也。”田宗忙道。“只需静待二十日,援军必至,楚军必退。”

“楚军不过三万,我们十万,如何不能与之一战?”田建再次想起正朝上的问题,心有不甘。“楚军有钜甲,我军也有钜甲,楚军有钜兵,我军也有钜兵,我齐人当真惧楚如虎?”

“大王,”等田建全部说完田宗才道。“我军有钜甲钜兵者不过五万……”

“然楚军仅有三万!”田建呼吸沉重,他越想越是不甘。

“大王,楚军三年来年年鏖战,连败秦军。我齐国四十五来年仅有一战,还败于楚人之手,如何与之战?”田宗是老臣,念及齐国现状他不免有些沉痛,一些以前不好说的话现在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太后薨落,大王任后胜为相,其人谄谀用事,不恤国政,数受秦贿,百姓心离,楚王此来只诛后胜,士卒毫无战心,如何与之战?”

“大司马也以为后胜有罪?”田建心中的不甘逐渐消散,母后逝后,他将国政皆托付于后胜,很多人都说后胜是佞臣,可他觉得后胜虽贪财,对自己却很忠诚。

“后胜若无罪,楚人如何兵临城下?”田宗拜道,“臣请大王此战之后罢免后胜……”

正寝之内君臣独对,田宗历数后胜之罪,正寝之外,整个临淄已经乱了。相比于清晨的混乱,得知楚人围城的庶民一听到‘围’这个字,赶紧抱着簸箕、陶罐、绳索奔向城中大市。齐国粮食官营,粮肆里的粟未必马上涨价,但酱、柴并非官营,涨价是必然的。

第三十章 钲声

当天际由暮色转成白色,海水从靛蓝转为淡绿,行驶在最前方的大翼战舟上响起了示警的钟声,这意味舰队从深水区进入了浅水区,海水因为不深才变成浅绿。清晨的渤海东岸飘着薄薄的海雾——这是难以解释的现象,按照记录,进入九月的渤海不应该出现海雾,但眼前雾气甚浓。

“水深几何?”红牼站在混沌号艉楼甲板上,下令测量水深。命令刚刚下达,他就听见了连绵的震天动地的鼓声。齐军就在眼前,虽然看不见。

舰队前往芝罘港,大翼战舟一直沿岸划行,并没有奇袭的打算。在大司马府的计划中,这是一个逐步施压的过程:你不同意,我即横夺;你若相拒,我便开战。郢都必要使临淄明白:楚国已经决定为了那一千七百余艘渔舟与齐国开战。

项燕之死不但打击了救赵派,也打击了亲齐的屈、昭两氏。本就颇为排外的楚人对赵齐并没有多大的好感,赵是三晋,春秋时楚晋百年争霸;而齐国与楚国为了争夺淮上之地,也是鏖战百年之久。这正是屈原当年联齐必然失败的原因,也是鲁国素来亲楚的原因——灵王建成章华台,遍邀诸侯只有鲁昭公至。

齐国已被郢都正朝视为无信,并且无用——正朝多武将,武将的习惯就是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甚至是无法改变。既然大司马府判断秦国将先攻齐而后伐楚,那就绝齐好使秦国伐齐,如此楚国可以赢得时间将收复的故地消化,同时编练新的师旅。

现在,郢都以毫不掩饰的强横,企图迫使齐国屈服,但这样毫不掩饰的意图在军事给了齐军准备的时间。济水入海口处,齐军就发现了南下的楚越舰队,经过长岛时,又被等候在此的齐军侯舟发现,迅速集结在芝罘的齐军战舟在田寡的指挥下没有在芝罘港等候,而是趁着夜色北上迎敌。

九月天气骤冷,注入渤海的淡水升腾出雾气,这种雾气一直蔓延到近海。借着难得的薄雾,齐军两百六十余艘旧式大翼在鼓声中发动了冲击。越靠近海岸雾气就越发浓密,一艘接一艘的旧式大翼从浓雾中冲出来,全力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越人战舟。

早有戒备的越人也非无计可施,大翼战舟是三桨战舟,靠着绝对的速度优势,它们连连撞击齐军战舟。每次撞击都能将齐军战舟撞成两截。九月海面浪高已过五尺,落水的齐军士卒和欋手如果不会水,一个浪头打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齐军战舟数量上倍于前方探路的越人战舟,越人大翼撞击后的停歇期,齐军战舟就从四面涌来,甲板上的齐军甲士拿着三丈长的勾镰试图勾住大翼舟身,越人不断斩断这些勾镰,当勾镰斩之不尽时,双方的战舟便紧黏在一起,爆发一场血腥的肉搏战。

混沌级炮舰没有欋手,只能靠洋流和后桅三角帆推动南下,故而炮舰的位置在舰队最后。因为薄雾,站在艉楼甲板上的红牼看不清前方越人的大翼战舟正与齐人进行惨烈的肉搏战,但他能听到鼓声中两军士卒的喊杀,大翼战舟向来是以撞击作战,喊杀代表着己方被敌军包围,不得不展开肉搏。

鉴于薄雾间看不清敌军的阵势和数量,红牼只能下令后撤。依照他命令敲响的钲声回荡在波涛之上,驺无诸等人对红牼的撤退命令很是不满,但这场海战大司马府已经授权红牼指挥,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带领着战舟缓缓后退。

雾中与敌军战舟混战厮杀,逼得未尝一败的楚军鸣钲后撤,齐军立即高呼万岁。被跳帮的十数艘大翼战舟除了五艘逃脱,其余皆被齐军攻灭。齐军士卒欢呼,舟师之将田寡却毫无喜色,他知道从楚军鸣钲这一刻起,齐军就已经败了。

“放纵火船!”他大声命令道。

“将军有命:放纵火船!”为了便于联络,浓雾中齐军战舟挨得很近,田寡命令传出后,身边的火船一艘艘点燃。火船上挂着拆自渔舟的帆具,东南风的吹拂下,这些火船迅速往北而去。可惜此时两军并不是混战状态,这些火船不但追不到速度极快的大翼战舟,连混沌级炮舰和少司命级海舟也追不上。

齐军火船一艘挨着一艘,形成一道密集的火链。目睹火船的驺无诸等人的怒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如果红牼没有鸣钲,两军此刻厮杀在一起,火船即便不能焚毁战舟,恐怕自己也要手忙脚乱一阵才能摆脱齐军战舟和火船的双重攻击。

看到火船驺无诸等人消解了怒气,红牼则忍不住轻笑。齐人伎俩尽出,对己方带来的损失却微乎其微。只要太阳出来雾气散尽,那将被自己压着打。他轻笑之时,全帆装的混沌号正全速后退,那些火船起初很近,后面则越来越远。无人操帆的情况下,火船形成的火链不是被风浪颠碎,就是彼此相吸打转,直到整艘船烧尽,沉入并不深沉的海底。

雾气终有散去的时候,混沌号落帆再度顺流南下时,芝罘山已经呈现在红牼的陆离镜里。山上是火红的枫叶林,山下是比以往大了数倍的芝罘港,非渔汛时节,渔舟密密麻麻的停靠在港湾里,一些甚至拖到了岸上,舟身在沙滩上倒扣。

远离港湾的海面,才是刚才在雾中厮杀的齐军战舟,现在他们极为密集的排列在一起,舟艏正对着北方,试图以此迎击着己军大翼战舟的撞击。这些战舟上遍竖羽旌,甲板上是手持勾镰的甲士,最后方一排战舟的中间挂有旌旗,那是齐将田寡的座舰。

混沌号上红牼用陆离镜望向战舟上的田寡,田寡的陆离镜也望向越来越近的楚越舰队。越人的大翼战舟他是熟悉的,少司命级海舟他也熟悉,唯独混沌号炮舰他看不太明白:如果混沌号是运输粮秣的补给海舟,那红牼的将旗为何要挂在补给海舟上?如果混沌号是一艘战舟,那看不到武器的海舟以何种方式作战?

楚越舰队正在靠近。六艘混沌级炮舰好似步卒列阵一样排出一个单薄的横阵,横阵两侧是越人的大翼战舟,他们刺猬一样集结在一起,控制着自己前进的速度好与混沌级炮舰的横阵平行推进;横阵后方,才是一大两小,三艘少司命级海舟。驺无诸等人既张望远处的齐军战舟,同时注视着混沌号上的每一个动作。

自勾践起,越人对楚国就是既亲又怕。亲是因为楚国常常拉拢自己,给自己许多好处;而怕,楚国顺手能给自己好处,反手也能给自己带来噩梦。少司命级海舟、大翼战舟优于其他一切海舟战舟,可现在楚国又造出了闻所未闻的炮舰。二十四门火炮装在一艘船上,这比一个步卒师装备的火炮还要多、还要大,这样的武器岂能不仔细目睹?

楚越舰队的扁担阵在海流的推动下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只有四百步时,不想等待的田寡旌旗前指,战舟上的建鼓再度敲响,士卒的呐喊中,齐军密集的舟阵往前疾冲,阵势渐渐凌乱。

靠上去!只有靠上去,跳帮肉搏齐军才有胜利的希望。

齐军暴冲而来,混沌号上的红牼并没有对两翼的大翼战舟发出冲击的命令,反而下令要它们停止前进。军令如山,战舟舟吏和越人甲士只能看着转变成锥形阵的六艘混沌级炮舰远去,与疾冲而来的齐军战舟相迎。

齐军的旧式大翼并无撞角,眼见楚军海舟单独冲来,他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两军对阵,楚军大翼战舟原地止步不敢冲来,这显然是怯战的表现。可惜的是楚人海舟舟舷太高,自己靠上去即便没有被挤开,也无法跳帮。

他们只能射箭,或者用勾镰勾住海舟的干舷试图登上海舟,可这种努力使徒劳的,甲士需要攀爬的距离太长,未及一半就被海舟上伸出的夷矛、或者射出的箭矢击下了海。

从田寡的角度看过去,以锥形阵靠近自己的六艘海舟好似六个巨人,旁边围着一圈侏儒。他们欲登海舟却不得其法,只能被动的跟着海舟后退。

“父亲,楚人必有诈!”海舟越来越近,锥形阵渐渐变成不标准的纵队。田寡身边的田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说话时,感觉到自己深入齐军舟阵深处的红牼正沉声下令:“打开炮门。”

“打开炮门!”命令传到火炮甲板,船舷两侧的炮门一个接一个打开。炮门未打开之前,战舟上的齐人以为这是桨孔,他们用勾镰捅了好几次都没有捅开,此时炮门一开,勾镰立即勾住了炮门下端。这里没有干舷那样高耸,很容易就能爬上来。

“目标:敌军旗舰,实心弹,齐射……”每一艘炮舰都打开了炮门,红牼的命令通过旗语,在六艘炮舰的甲板上重复。这时候身手敏捷的齐军士卒已经爬到了炮门,他们正推动伸出炮门的炮口,只要把这些炮口推开,他们就能钻入舟舱,与楚军肉搏。

第三十一章 返郢

混沌号随着海波荡漾,下达完军令的红牼并没有马上命令开炮。齐国究竟不是秦国,齐国公主日后就是楚国王后,而这只是楚齐两国的一次小小冲突……

红牼心中的想法如此。这也是他没有下令使用链弹、霰弹的原因,他并不像过多杀伤齐军士卒。两军舟舰交错而过,渐渐形成纵队队形的混沌级炮舰像一根钉子戳入齐军舟阵之中,这种阵位炮舰两侧都能开火,火力输出达到最大,但如果犹豫,当钉子完全戳穿齐军舟阵,最前面的混沌号便要失去最佳的开炮位置。

舟师将领红牼随口提起的担心,让熊荆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明媚的春光当中。从最近几天收到的消息来看,秦国国内政局又在变化,赵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也在以惊人速度改善。

可能是赵国向秦国献钜铁之术的原因——芈玹从陈县发出警告时,楚国冶铁工匠已经到达了邯郸,但这并非没有反制手段,此前造府就考虑了种种可能——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其中最让熊荆担心的,是自己对历史带来的变化。

天下诸国,除了齐国国君不理俗事、似在桃源外,其他各国国君一个个都精的像鬼。楚国正在崛起各国能感觉得出来,虽然这种崛起是无害、平和的。各国的金银正大量流向楚国。列国争雄,金银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

以法家商鞅之说,国君应该高兴金生境(国)外,因为金生境外,等于粟生境内。楚国现在行的就是‘国弱’之道,物资卖出去,金钱收回来,这本是法家极为反对的行为。但楚国的军事技术正在与各国打开距离,这却是法家、或者说秦国最忌讳的,且卖出去的东西不是奇技淫巧,就是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据闻赵秦下个月便要盟好,秦国有没有可能再次把矛头指向楚国?这是熊荆这几日不断想到的问题,也是楚国重臣们思考的问题。今日盟好,明日攻伐,以秦国的一贯无信,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王,臣以为,当遣使入赵,再言合盟之事。赵秦合盟,秦人必攻我,盟赵当可自保。”刚回到郢都,子莫便找来了,他也听到了赵秦盟好的风声。

“赵使入楚求盟我国未允,我国现在遣使入赵求盟,赵王会答应?”熊荆声音提高八度。“再说秦人都还没说要再伐我楚国呢。”

“大王,赵人求盟我国未允,但也未说不与赵国为盟啊。”子莫强调道。“大王当时只说需定国策,请赵使暂待。而后因我国行新政而朝国人,国政又需朝国人来定,此时春耕,朝国人最快亦须五月,可赵使已回赵,故我楚国此时遣使,以告赵国我国愿盟赵。”

经子莫这样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道理。熊荆忍不住笑,笑后又道:“有人笑以前的郑国,说郑国人朝晋而暮楚,你是想让不佞也朝秦而暮赵?不盟赵而盟秦,这是燕朝昔日既定之策,怎容说改就改?恩……,你不是要帮沈尹鼯说话吧?”

“臣,臣绝无此意。”子莫大拜。因为低头,根本看不到表情,可熊荆心里却知道随着赵秦将盟的消息出来,肯定会有些人再提昔日盟赵之策。沈尹鼯去职,阳文君做了太宰,这是楚国亲秦路线的体现,现在局势忽变,又有人开始打小算盘了。

“绝无此意那就退下吧。”熊荆挥挥手,不再搭理子莫。待他走,又问向长姜:“玹媭到了?”

“禀告大王,玹女公子到了,已入阳云台。”长姜道。

为了不大张旗鼓,芈玹是长姜去接的。但也不像赵妃说的那样住在客栈,而是安排进了宫外的阳云台。阳云台是昔年楚王巫山云雨之台,本在巫山,东迁后此台修在了外城西北角。这里是紫金山余脉,恰比巫山。

熊荆赶到阳云台的时候,天色已黑,宫女们正在准备晚膳。芈玹没有半点食欲,入城之后她便因为郢都的‘景致’,忘却了此前的委屈。当时车驾从北门入城,因为不是国宾没有开中门,车驾入城就开始堵,一直堵到过掉大市,路上的轺车、牛车才有所减少。

混乱,是芈玹对郢都的第一印象,特别是对比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咸阳,郢都的混乱已经到了让人不怒反笑地步。既然如此混乱,卫生自然也差强人意,咸阳的大道上绝对看不到牛粪、马屎,甚至连一根稻草也看不到,郢都则不然,因为泥迹,有几段大道居然看不到路面。

一个国家如何,国都是最好的体现。虽然不太习惯郢都的混乱,但芈玹还是喜欢母国的糕点。粔籹、蜜饵、卵粢,餦餭,另外还有一些果干,小姑娘一下午的时间除了洗漱和小睡,其他的时候都在吃零食。

“女公子,大王来了。”侍女疾步进来报讯,这时候芈玹还在啃赤实果饼。

“王弟来了……”芈玹把咬了一口的赤实果饼放回到小篮子里,赶紧正襟起身。不想明堂那边传来几声寺人拜见大王的声音,熊荆已经到了。

“见过……”芈玹身子虽然素拜,眼睛却看着熊荆。

膏火之下,一个五尺高的缁衣之人快步行来,他身后紧跟着几名寺人,举着几盏膏烛照路。脸虽稚嫩,可眉眼、神情全然是大人的模样,并且眉头还是皱着的。

“玹媭免礼。”声音利落、沉稳,毫无儿童应有的稚气。“咸阳至此千里迢迢,一路平安否?”

“女公子……”芈玹似乎在神游,她身后的侍女赶紧低语了一句。如此她才道:“谢王弟,这一路行来很是平安。”

“那就好。”熊荆已经坐下来。“祖太后无恙否?”

“谢王弟。祖太后无恙。”芈玹也坐下来,只是席子没有坐正。

“那就好。春日咋暖还寒,上月我已去信问候祖太后,想必应该收到了。”熊荆不得不拉起了家常。“咸阳此时还需着皮裘,郢白日已可以穿缁衣了,玹媭习惯吧?”

“我、我很习惯。”芈玹答应了一声,她旁边的侍女见此特意咳嗽了一记。熊荆看着侍女的时候,她拜倒道:“敬告大王:女公子入城后,车架夹在轺车之间,苦等了一个时辰……”

“住嘴。”芈玹训斥了一句,复又道:“请大王赎罪。此奴自小随我,没了礼数。还不下去!”

芈玹虽然以飞讯告之赵国将献钜铁之术于秦,可还有很多事情没说;熊荆心里也有很多话要单独问,芈玹赶走身边侍女的时候,他也对身后的寺人道:“你们也下去吧。”

偌大的室,只剩下两人独坐相对,熊荆想问的那些话一时不知道该先问那件。倒是芈玹笑了笑,道:“今日在淮水,我看到王弟乘的舿东下而去。”

舟很小,所谓一舿顶三舟,长途运输货物一般是舿。芈玹不认识大翼战船,只以为那是一艘舿。熊荆并不做什么解释,他跪立揖道:“千里迢迢,风餐露宿,玹媭辛苦了。”

“我,”熊荆谢得正式,芈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正色,“秦国诸事皆密,贵人府邸即便没有少府耳目,也有不少奸人。故季叔之言只能口口亲告,不能见于简牍。季叔言:‘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

“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熊荆默念。眉头皱的更深。

以历史论,秦国确实是最先灭掉赵国的;而以地理论,秦国也应该先灭赵国,不灭赵就灭韩魏,楚国当然也是目标,可楚国大可退至淮河以南。魏、齐只对淮北之地有兴趣,对淮南之地、江东之地一点兴趣也没有。

除非秦王觉得技术不断进步的楚国是一统天下的威胁,不然不可能伐楚。伐韩魏也不太可能。韩魏国灭,不但天下皆惊,楚赵将形成实际上的联盟,南北呼应,共同对付抵抗秦国。迷惑齐国置身事外,离间楚赵,并且先打倒其中一个,这才是可行之策。

想到这里熊荆问道:“赵秦相盟,是否是庶兄有意为之?”

“季叔未说。”芈玹思索之后道。熊启和她说了不少东西,可没有这条。

“那秦王为何盟赵?”熊荆又问。“秦王曾质于邯郸,最恨赵人……难道他盟赵是假?”

“我不知,季叔也未说。”芈玹接连摇头。

“庶兄还有何言要玹媭亲口告于我?”熊荆即便猜中了也不能确定。

“季叔言,请王弟将蒨公主嫁与秦王,不可意气。那祖太后听闻王弟不愿嫁蒨公主入秦,心忧母国,几日不食。”芈玹道。说的时候又看着熊荆。

“蒨公主是否嫁与秦王,要她自己决定,她若不愿,我不会强要她嫁。”熊荆还在想秦王盟赵的真正意图。

第三十二章 身份

战争以来,寿郢已经很久没有视朝,然而当今天群臣进入正朝的时候,身着皮弁服的熊荆却从闱门内走了出来。君王视朝,土揖庶姓,时揖异姓,天揖同姓,三揖之后群臣才一起揖向熊荆,齐声道:“臣见过大王。”

“免礼!”熊荆紧绷着脸,昨夜与芈玹缠绵到半夜,最终在长姜的提醒下回了正寝,然后他一夜都没睡好。旦明视朝,朏明时他才真正睡下,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正朝一百多名朝臣,因为战争许多人不在,即便在正朝,也是他人暂代。环视朝臣后的熊荆清咳一声,问道:“不佞许久不曾视朝,国中有何大事?”

诸敖不是在战场就是在纪郢,寿郢这边现在是由三闾大夫屈遂主持,他以外还有宋玉、孔谦两位太傅。熊荆谁也不通知的情况下突然返郢,必是有事而来。屈遂看了宋玉、孔谦一眼,出列道:“国中之事,乃太后一时失察,为胡人蒙蔽,今已无事也。”

“蒙蔽?”熊荆笑起,他憋了几天的话已涌到了嗓子眼,可母后昨天夜里的那番话又让他犹豫,他不禁想到马基亚维利曾在《君主论》里说过:君王切不可让人憎恨。

王廷之事确实不是朝廷、外人能够非议的,但对年收入只有一金,甚至一金不到的庶民而言,一次就花费三万七千金的王廷确实让人憎恨。这种憎恨有的时候是因为生计不好,有的时候是因为命运不公,然而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屈遂不知道熊荆嗓子眼涌到的是什么,他继续道:“奢靡之物已退于胡人,然庶民舆人多议也。今百姓仅能果腹,太后却费巨金仅为一己之欲,此不仁也。”

“大王,臣以为王廷用度,确不该过奢。甲士战于前,百姓劳于后,终其一生亦不见一金之蓄,闻太后费三万七千金购胡人之奢物,当作何感想?”陈县假臣陈惠谏言道。

“大王,今楚国之政,确多有不公也。”又一个人上前道,是左尹蒙正禽。“誉士可封一闾,然他人若何?同为甲士,非其不勇,乃其勇不为他人所见耳。勇而封闾,确有不公。”

“臣以为故郢之地,理当国人共有之!”邹县之臣孟昭进而说道。“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上。’今我楚国有并诸侯、一天下之势,臣请大王推恩以至四海,可王天下也。”

熊荆的愤慨之言就在嗓子眼,他本想大发雷霆,训斥非议王廷的臣子,没想到诸臣的言辞比他想象的更加恶劣。这使得他不怒反笑,笑容中他渐渐明白了诸臣的心理。

旧郢、南阳都是富饶之地,诸氏和誉士能封地封闾,他们毛也捞不到一根,显然是眼红了。见他们如此眼红,熊荆原来的怒气忽然就转化成了得意。他们进谏的越多、抱怨的越深,他就笑的越发灿烂。

群臣不断进谏,熊荆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只是一直在笑。过了一会明白不对的他们停了下来。这时候熊荆还是没说话,屈遂忍不住问:“臣等谏言,大王以为然否?”

“有功得赏,有罪受罚,自古如此。旧郢之地乃诸氏、誉士率军所复,何以国人共有之?”熊荆反问。这话一出口群臣便满是失望,诸氏和誉士得了好处,他们岂能没有半点好处。

孟昭急道:“百姓耕种织纺,缴税纳赋,彼等确未披甲而战,然诸氏、誉士所食所穿,皆是百姓所产,此非功否?”

“奴隶也耕种纳赋,然主人所得,何以分奴隶一杯羹?”熊荆冷笑,言辞恶劣之极。

“何谓?!”孟昭惊骇,群臣也惊骇,他们不敢相信大王将百姓比作奴隶。

“不佞言:‘奴隶也耕种纳赋,然主人所得,何以分奴隶一杯羹?’”熊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迎视着所有人的目光。有些话本不应该说的这么直白,可怒气在他心中回荡数日之久,他必须使一些人明白自己的身份。

“呜呼!大王不仁,何以王天下……”孟昭最先呜呼,然后就被正朝内的吵杂淹没。确切的说,熊荆言辞太过,与诸臣的三观不合,也与朝廷宣传已久的论调不符。

正朝乱哄哄了好久才逐渐平息下去,每个人看熊荆的目光都是不同。蒙正禽直接问道:“大王以为,臣为奴隶否?”

“你?”熊荆嘴角冷笑仍在。他话出口之前知道这些人会炸锅,他就是要这些人炸锅。他骨子里自始至终都认定:武力才是统治的根本,而非其他。

但不是说,认定武力是统治根本以后,就不能用仁义、用法律、用民族、用宗教……,诸如此类的理论统战被征服者,以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我也是楚国的主人、我为楚国骄傲自豪。

有必要的时候要毫不留情的打醒他们,甚至杀戮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有的时候更要自己警示自己,切不可被自己制造出来的理念反统战,真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忘记了主人的身份。

“然。臣。”蒙正禽追问。在熊荆眼中,他就是一个被反统战了的人,忘记自己主人的身份。

“身为左尹,难道不是不佞的臣子?”熊荆笑问,言辞委婉,与刚才的恶劣有天壤之别。

“然楚人如何?”蒙正禽继续发问,他愤于熊荆说出刚才那样的话语。

“楚人?”熊荆再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古尊卑如此,然不佞准允勇信之人可变卑为尊。有人言百姓耕作织纺,那奴隶也耕种织纺,何以要主人分一杯羹?”

“既如此,百姓又何必耕种织纺?”蒙正禽苦笑,他从不清楚熊荆是这样的人。

“百姓若不惧死,大可不耕种织纺。”熊荆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毫不隐藏自己的观点。

“大王……”眼见局势往最危险的边沿滑去,宋玉终于忍不住阻止。“大王何以逞口舌之利而罪万民?”

“因为不佞要一些人明白自己的身份。”熊荆仍然针锋相对。“前线士卒浴血奋战,后方不流血之人却幻想着战利品共有,真是无耻之尤!不佞一日在位,其便一日不可得逞。

还有王廷之事。王廷之金皆非百姓所奉,每年王廷却要予数千金于讼师,予数千金予各地学舍,予数千金购甲士之罐头、甲士之长襦。即便母后奢靡,又与你等何干。王廷之金有哪一金来自国中?王廷之钱有哪一钱是民脂民膏?

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口舌之争。你们那套未脱稚气之言辞,真以为不佞会信么?不佞随口便能编纂出更好的骗人至理,你当不佞不能么……”

话到此处,朝廷上全是熊荆的声音,他越来越鄙视用口舌为自己争取主人地位的儒人,他恨不得所有楚人都能凭自己的勇武和鲜血成为国家的主人。然而就像秦后重文轻武的朝代一样,很多人以为读书才是摆脱奴隶身份的捷径,不敢拿起武器走上战场博一个誉士。

如果说这是他鄙视的,那他最反感的就是这些人试图用两千多年前的原始理论来统战他。这真是个笑话。统战与反统治,忽悠与反忽悠,缓则成群的后世,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这些把戏谁不一清二楚。

他们的理论统战不了他,而他随便扯一个理论就能反统战他们。只是他已身为楚国之王,他没必要花时间重装系统,费力去刷新所有人的三观,再铸一个新的认知世界。同时他也乐于自己是一个楚人,他喜欢楚人,联想到后世的姓,也许自己真是芈姓熊氏的血脉。

正朝之上,熊荆怒怼群臣,整个正朝都是他的声音,臣子们直勾勾的看着他,他们能从他的言辞里感受到阵阵杀气。而在闱门后的窗牖,拉着芈玹一起偷窥熊荆视朝的赢南吐出了自己的小舌头。

她本以为熊荆会像姑母一样向这些朝臣认错,保证以后王廷用度再也不会奢靡,谁想到熊荆竟然是怒斥朝臣:‘与你等何干’!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抓芈玹的手越抓越紧。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熊荆话毕,正僕长姜念出了这句退朝语,这是熊荆教的。

“臣……已无事。”稀稀拉拉的声音,伴随着难掩的失望和隐忍。

“退朝。”熊荆起身,在群臣的揖礼中走向闱门,最后消失不见。

“你、你是……,无恙否?”芈玹和赢南缩在闱门的另一侧避开熊荆,等熊荆下阶,芈玹才抚了抚被赢南抓得生疼的手臂。

“姊姊,”赢南已蹲在了地上,脸是哭丧的。“我爱大王,我要为大王产子……”

“大婚后你便是夫人,自要为大王产子。”芈玹劝道。她知道赢南爱上了熊荆,这让她心里不好受。然而身为王后,她又必须管束后宫,让嫔妃为大王多添子嗣。

“王后、王后。”说话间,修竹蹑手蹑脚奔来,“大王急召王后、赢南公主至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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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买卖

芈玹与赢南到正寝总章时,才发现太后赵妃也刚刚赶到,总章里除了熊荆,还有哪位奸猾的胡商。她和赢南像向赵妃、熊荆行礼前,熊荆便道:“母后,孩儿再度将胡商召来,其所携宝物,但有喜欢,尽管留下。”

赵妃来正寝之前就听说儿子在视朝时大发雷霆,怒斥群臣非议王廷之事,来的路上就想到胡商之物可能会要被儿子买回来。果然,一入正寝胡商便笑眯眯在一边侯着。随着儿子的话,胡商指挥着仆臣打开一排排箱子,总章瞬时变得珠光宝气。

“小人请大王准售钜铁于小人。”胡耽娑支忙让仆人拿出他带来的所有宝石。这些宝石装在漂亮的木匣子里,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熊荆拿起一块璆琳,这是一种鲜蓝色的宝石,里面好像有一朵蓝色的火焰。《穆天子传》中,抵达巨蒐后,当地人献上枝斯之石四十。以编撰《山海经》观季的说法,枝斯石就是璆琳。

“禀大王,此为瑟瑟。”胡耽娑支本以为楚王大王会喜欢白色的羊脂玉。

“不、不。这是青金石。”熊荆说了一个胡耽娑支听不懂的词。他好像听说过,在古代,全世界青金石只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葱岭西面的山脚某处。

“你从何而来?”熊荆看着胡耽娑支,看见他眼深鼻高,眸子碧绿,又问:“你是波斯人?”

“波斯?!”胡耽娑支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他无法想象一个偏僻地区的邦国国王怎么会知道波斯。波斯帝国已经不存在了,高加米拉战役之后,失败的大流士三世逃亡到巴克特里亚(阿富汗北部)后被杀死,波斯帝国就此灭亡。

“大王知道波斯?”胡耽娑支变了一副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谄媚,而是多了一些尊敬。

“我还知道亚历山大。”熊荆微笑,说起了这个上古世界最最著名的基佬。

“你真是无所不知。”胡耽娑支已经听过一些有关熊荆的传闻,有一种传言说他无所不知。

“你不是波斯人?”熊荆再问道。他想知道胡耽娑支是哪里人,如果他是波斯人,那必然知道地中海世界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的消息可能会很闭塞。

“尊敬的大王,我是索格底亚那人。”这是胡耽娑支第一次向这片土地上的人介绍自己。

“索格底亚那?”熊荆学着他的读音,前重后轻把这个词复述了一遍,道:“你是粟特人?”

“我是索格底亚那人,大王。”胡耽娑支不明白粟特是什么,他以为熊荆念错了。

“你来自……”熊荆手指沾了一些茶水,在矮几上画出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这是依照《山海经》上画的,编撰西山经的先人应该去过河中地区。“……此处?”

“是的,尊敬的大王。”胡耽娑支瞬间被折服了,作为商人的他同样了解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

“你知道亚历山大?”熊荆点点头,他确定眼前这个胡人就是粟特人,安禄山的祖先。

“大王,亚历山大在八十多年前死亡。”胡耽娑支回答道,“但是摩诃兜勒人统治者我的家乡,他们是一群贪婪残暴的魔鬼,光明之神已经在惩罚他们。”

“摩诃兜勒?”熊荆念着这个词,默念之后有些醒悟:“马其顿人?”

“……”胡耽娑支又是一片茫然。摩诃兜勒是希腊语Μακεδονεs的对音,而马其顿则是英文Macedonia的对音。击败大流士三世之后,亚历山大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建立了一个地跨欧亚的庞大帝国,他死之后这个帝国分成数块。最开始帝国分成希腊本土的卡山得王朝、埃及托勒密王朝和塞琉古帝国,之后卡山得王朝被罗马吞并,而塞琉古帝国分裂出帕提亚王国(安息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大夏)。

胡耽娑支对亚历山大充满仇恨,亚历山大征服巴克特里亚时进行了残酷屠城,而此前的苏对沙那(位于锡尔河畔,邻近费尔干纳盆地西口)之战,三万多粟特人凭借地形进行了顽强抵抗,有两万多人战死或者跳崖而死,只有八千多名妇孺幸存,最后的征服是通过和亲,亚历山大娶了抵抗领袖的女儿。

胡耽娑支本为生意而来,在熊荆的询问诱导下,他说起了粟特人的悲惨往事。而熊荆也算知道了昆仑山以西的世界:最近的是希腊后裔建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国王叫做迪奥多托斯二世,即位已经九年,但安息帝国、塞琉古帝国的情况,胡耽娑支只字未提。他故意不提。

白色的羊脂玉、红色的琅邪(玛瑙)、蓝色的璆琳,以及一些五颜六色的珊瑚、玻璃珠,这些玉石皆非凡品,以郢都市令的估计,一块羊脂玉就超过十金,其余玉石林林总总加起来,当有三千金之多。这个胡商可为带足了本钱。

而他想要的钜铁,以卖给齐国的价钱算,大概可以买下一千五百套盔甲、钜刃。但问题是,战争中的楚国现在并不需要这些玉石,楚国要粮食、要布匹、要木材……,就是不要玉石。

听闻市令相告,胡耽娑支又提起了透明石,但透明石十几块就够了,这种石头无分大小,只要能在阴天折射阳光出阳光便可。听闻此讯胡耽娑支感觉手脚发软,他从未听说过不要玉石的君王,可惜熊荆就是一个不稀罕玉石的君王。

周人喜欢玉,将玉比作君子;殷商乃至更早的部落巫觋也喜欢玉,他们以为玉中含有某种能量,能帮助自己告命于天。熊荆对这东西没有好感,他宁愿要黄金、白银,这才是世界性通货。玉石离开东亚就不再珍贵,就像青金石(璆琳)除了西亚地中海外就不吃香。

而丝绸之路之所以能够存在,很大一个原因是西亚以及整个地中海世界都渴求葱岭山脚下的青金石,而东亚世界则渴求来自昆仑山地区的软玉。往西的青金石之路和往东的玉石之路相连,造就出一条联通亚欧的重要商道。

这条商道远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前就已存在,但粟特人的出现还是让熊荆有些诧异,他们的名声应该是在两汉、盛唐方才传开。但事实就是粟特人在战国便遍布各国,粟特语胡姆丹(Khumdan)直译过来就是Xianyang(咸阳),秦亡以后,Xianyang被挪用到汉都长安身上;同时,粟特人也用cyn(秦)称呼汉人,中国和胡姆丹地区被称之为cynstn(秦尼斯坦)。希腊人写的《地理书》所称中的Chin(秦尼),乃至后来的China,都源于cyn的对音。

秦朝只有短暂的十五年,若不是战国时期就已经经商、若不是知道天下统一于秦,秦尼斯坦这样的称呼不可能出现。熊荆并不懂粟特语,他的猜测是亚历山大的东征把粟特人赶到了东亚世界,然后他们开始经商,全天下贩卖在他看来不值一文的破石头。

“良马如何?”已经是夜晚,地点在郢都正寝。除了熊荆,还有市令、关吏、集尹等人。

“然。”胡耽娑支毫不犹豫的点头,“只是,马匹通过赵国需收重税。”

“那钜铁通过赵国不需重税?”熊荆反问道。他现在已经清楚,粟特人虽然与秦国有贸易,但更喜欢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周时期则齐聚洛阳,这是绕着秦国的边界走。

“钜铁和恶铁无异,运入赵国一斤不过数钱关税,运出赵国小人与雁门郡李将军相熟……”

“李牧?”熊荆恍然大悟,李牧有钱养兵,原来是靠粟特人。秦国以外,天下所有的玉石都从雁门流入,贩运的丝绸又从雁门流出,他当然能每天杀牛犒劳士兵,征集百金之士了。

“李牧不愿良马运入赵国?”熊荆问道。

“大王,是赵国不愿良马流出赵国,所以收重税。”胡耽娑支解释道。

“大王,不知是否可从燕国运入。”关吏建议道。“若大王遣使于燕国,燕国定不收重税。”

“用海舟么?”熊荆想了想,又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天气好,最新式的大翼战舟也能在渤海上来回运输。新式大翼一百六十五人,与一卒三百二十人不合,所以造船厂改良了大翼战舟,浆还是三排,但是上面两排桨是两个人划,这样一舟最少需要两百五十名欋手,加上甲板上的甲士,一舟超过两百七十人。

“然。”关吏说道。“臣闻赵国之马税倍之,若能于海路运马,不费也。”

“那良马便运到燕国,可行?”熊荆问道。

“可。”胡耽娑支大喜,燕国他更熟悉。

“良马须在两千楚斤以上,四岁以下之乘马。”马尹念着要求,“母马可酌情少两百楚斤。”

“大王这是要胡马?”不求身高只求体重,胡耽娑支顿时明白熊荆想要什么了。

“大王这是要胡马?”不求身高只求体重,胡耽娑支顿时明白熊荆想要什么了。

第三十五章 去国

宋玉的言辞有些夸张,三朝老臣的他,自己死后儿子不可能立即变成庶民,可这个趋势无法逆转。宋义起先被争天下的豪情浸淫,一旦冷静下来,不要说立于阵前不能成为誉士,就是立于阵前能成为誉士,他也没那个胆子去军中做一名甲士。

嘴上爱国是安全的,阵前爱国是危险的,越聪明的人越能洞悉这个奥妙。作为一个郑人,哪怕身上流淌着姬姓的血,也不能挽回郑卫之风数百年来对人性的侵蚀。而这不但体现在身为儿子的宋义不敢从军,也体现在作为父亲的宋玉不敢出头。

这实际也是太傅宋玉、孔谦,以及诸多老臣要极力纠正、悉心教导的内容。君王就必须恪守君王的礼仪,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样肆意妄为。君王恪守君王的礼仪,臣子谨守臣子的礼仪,整个国家就稳固了。

右史回到正寝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一肚子诸如此类的进谏之言,然而当他登阶入堂,神奇的发现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种从未听过的音节所唱的歌,曲调极为悦耳,可细听这却不是什么大雅之乐,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进谏劝止的时候,熊荆不唱了。他责怪道:“为何如此之久?不佞下午还要去造舟之所一观。”

“唯。”右史揖礼。他与先回到明堂的左史跟着熊荆,一起出宫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厂。

“禀太后,大王至造舟场也。”王尹由揖告。整个王宫由他掌管,正寝发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场?”赵妃很担心儿子。她刚才听说儿子召见知彼司司长勿畀我时忽然大怒拔剑。因为当时没有任何寺人宫女在场,谁也猜不到勿畀我说了些什么。能确定的是,大王此前询问了华阳祖太后的病情。

儿子什么心思赵妃自然清楚。他答应与齐越联姻是迫于无奈,他对迎娶赢南是漠不关心,他心里只有那个已经成了秦王媵妾的芈玹,对此赵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过溺爱一个女子,对国家而言绝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怜悯,那便将万劫不复。这在祖父赵武灵王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祖父不是那么的溺爱吴娃,就不会答应她死前的请求:废嫡长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怜悯,就不会可怜本该即位为王的公子章,为他向已经即位的公子何讨要封地,以使两兄弟分国而治。

溺爱和怜悯,使得祖父饿死在沙丘宫,也使赵国王权陷入动荡。如今秦国欲灭关东而一天下,楚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赵国的错误。

“启禀太后,大王怒而止之,克己复礼,此大善也。”蒻席上坐着几次病危,又几次用皓玛汁救回的孔谦。他老糊涂了,也不太了解熊荆,故而如此说道。

“非善也。”宋玉虽然也老了,但他看着熊荆‘长大’,知道这个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极点便要、便要……”

宋玉词不达意,好在他的意思赵妃明白。赵妃也觉得儿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气必然倍之。再克制,再怒更倍之。一旦克制不住,那就要彻底疯狂。

“敢问太傅,此当如何是好?”赵妃起身向宋玉、孔谦素拜,两人受之。

“情之一事,殊难制也。”宋玉叹道。他也年轻过,懂得男欢女爱。“且我楚国之君素来多爱,大王爱极芈玹,不违常也。”

宋玉答完,赵妃又看向了孔谦。孔谦故作姿态的清咳了几声,这才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赵妃也是读过书的,孔谦一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乐记》,讲述如何通过礼乐来规劝人的行为。“大傅以为,大王应当享乐?”

“然也。”孔谦颌下白胡抖动,“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欲使大王克己,当行礼乐也。我观正寝少有礼乐,当尽复之。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骄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

孔谦看重礼乐劝导的功效,赵妃心里则不以为然。如果礼乐规劝有用的话,天下又怎么会礼崩乐坏?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还是召集了宫中就以荒废的乐师,翻出已经生尘的钟乐,等候熊荆从造船厂回宫。

夜幕将领,华灯初上,在造船厂视察完的熊荆登阶入堂时,正寝地宫忽然钟乐大作。

“何人奏乐!”他大怒。他不喜欢听慵懒而乏味的钟乐,更不喜欢听哀乐,现在地宫奏得就是祭祀之乐。

“禀大王:是、是太后……”王尹由道。赵妃也等在明堂,见熊荆回来,已然起身。

“见过母后。”熊荆对赵妃行礼。他有些了明悟,只道:“此乐肃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宫中无乐,故而母后尽复之。”赵妃也不说破为何突然奏乐,只抬出了太傅孔谦。以楚国的默认的规则,女人不可干政,但太傅是可以干政的,尤其是熊荆还未加冠成年。

熊荆自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他虽不喜地宫里奏的祭乐,可因为赵妃,他只能默认接受,也许,这些祭乐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大王复礼乐也!”几年前王宫尽罢乐声,上月开始诸乐尽复,郢都一时人人称颂。

“我楚国乃礼乐之邦,非蛮夷之国。”更多的人说道,以此为荣。

“真是一群酸儒!”立乘于车上的誉士飘过,对为首的士子和人云亦云的人群不屑一顾。

“将军,大王何以复乐?”誉士车驾后面,是骑马的若敖独行。他已是将军,可一入郢都,他仍然希望去以前那间酒肆,与以前的酒可客、同袍痛饮。

“大王为儒士所惑也。”骑在马上的若敖独行仰头灌了一口酒,才回答槑等人的问话。“礼乐若是有用,楚国为何还要兵甲?”

“母妃,王兄之正寝为何每日皆奏乐?”王宫外议论纷纷之时,王宫内也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熊悍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受太傅之教,故而日日奏乐,以成君子。”数年过去,李妃不再软禁。安定的日子里,她似乎忘了儿子差一点就即位为王,也忘了当年寄予厚望的阳文君。

“已成君子?”熊悍比熊荆年幼几岁,今年已十二岁,早期的磨难让他变得早熟。他并不相信母亲的善意谎言,追问道:“孩儿闻王兄素爱芈女公子,而芈女公子已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兄故而大怒……”

“噤声!”儿子之言虽无不敬之意,可李妃还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太后不悦。

“为何要噤声?”熊悍歪着头感到不解。“孩儿所言有误否?”

“悍儿!”李妃佯怒。“大王之事岂是你能言之?母妃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然母后教与太傅之教各异也。”熊悍感觉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傅保教导的光明世界,一个是母妃教导的实利世界。“孩儿以为若王兄爱极芈女公子,何不去秦国迎她回来?”

作为曾经有罪之人,李妃当然不敢说熊悍的傅保是错的,自己是对的。她只能顺着儿子的意思答道:“芈女公子人在秦国,秦国乃我楚国之敌国,大王如何能亲迎之?”

李妃说的熊悍一怔,他不太了解秦国现在还与楚国交恶,毕竟楚秦休战已经好些几年了。李妃再道:“大王乃我楚王之君,岂能犯险入秦?”

“王兄乃我楚国之大王,确不可犯险入秦,可我楚国卿士为何不为王兄分忧?”熊悍令人惊讶又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问题让李妃无言以对。

大王既然必须恪守大王的本份,那臣子的本分何在?这一日的早晨,同样的道理翻转于妫景的心头。作为当年陈郢之战熊荆的骑兵亲卫,他了解大王与芈女公子的那段情缘,也见识过芈女公子绝美的舞姿。那一刻他觉得,这世界除了他的芕月,就数芈女公子最美。

“在想何事?”每天起床都是妻子芕月帮妫景着衣穿戴,此刻腰间的玉带明明已经系上,妫景却站在哪不动。

“我在想……”妫景看向妻子。儿子都已经入学读书了,他头上也能找出零星白发,可妻子似乎不会变老,一如当年在女市里看见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当年妻子冰冷着脸,看谁都是畏惧警惕,而今她已是上卿之妻,温润大方。

第三十六章 独对

然而顾虑越想打消就会越多,驺开说完正朝上又变得混乱纷纷。邯郸去大梁,水路七、八百里路程,去湶州也就远两百里。但去湶州舟楫是顺流而下,此时中邑港还在赵楚联军手中,秦军对个黄河入海口北面的这个港口毫无办法。

很快,在郭开的建议下,驺开就被安置在驿馆了,正朝退朝后连同颈间架着宝剑的建信君,也被召之正寝燕朝,北迁存国也好,南迁复国也好,事情都需仔细商议。

“众卿以为,我赵国当若何?”燕朝之上仍然是灵袂说话。

“太后,楚人使我南迁,乃欲得我十万赵军也。”建信君离平原君赵营远远的,大庭广众下他不敢言降秦,但楚国的用心他是非常清楚。

邯郸城内尚有十万赵军,虽说五尺未傅籍之人也编入了行伍,但那只是少数,从南长城退下来的赵军、邯郸城内的赵军多是百战之士。这支赵军如果南迁,楚国抗秦的力量将增加至三十多万,加上魏国最后的几万人,也能凑出四十万大军。

“便是如此又如何?燕代杀秦与楚国杀秦何异?”赵营驳斥道。“燕代之地确不可守,燕地蓟城之南虽有治水,然若秦军冬季攻城,治水冰封,楚国再遣舟楫救我亦是不能;燕地尚安,代地却是无从设备,云中、雁门皆入秦人之手,我若迁都于代,秦国伐我不可守亦不可退。

万全之策,乃是退至楚国,同时不弃燕代。燕地有李氏,代地请太后、大王准臣至代,如此于秦而言,燕代不过是偏弊之地,未必出兵伐之,尚若迁都于燕代,秦人必伐。”

蓟城封给了李牧,李牧虽死,但燕地仍在李氏的掌控之中。而代地,晋阳、邯郸、代郡,赵国实际上有三个政治中心,相当于齐国的五都之制。代地本就是赵氏宗族的一处聚落,此时代郡、上谷郡在郡守赵幕的管理下,仍稳稳控制在赵军手中。

“太后,入楚易,去楚难……”赵营说的灵袂连连点头,建信君忍不住相劝,他说完赵营6一眼瞪来,他当即缩头闭口。不过建信君显然是多虑了,赵国决策并非楚国那样施行众议,而是独对。即赵王按照循序一一个个召见臣子,臣子在君王面前畅所欲言。

换而言之,赵国臣子只有建议的权利而无决策的权力,如何决策全在赵王一人。赵迁年幼,赵国的决策权全在灵袂一人之手。赵营将该说的道理说完,灵袂即宣布散朝。过了半个时辰,王宫谒者便拿着召节召建信君入宫。

“卿之所谓:‘入楚易、去楚难’,此言何解?”刚才因为平原君赵营目之,建信君的话根本没有说完,是故现在灵袂一见到建信君就问为何。

“太后当知,”没有赵营的压力,建信君又恢复早前的从容,他也知道灵袂散朝后必会召见自己,此时游说的话翻来覆去已想了无数遍。“夏商之时天下万邦,周初时天下千国,直至三家分晋我赵国初立,天下有国不过十余。两百年后,天下只剩七国,今日,天下又仅剩五国。今我离都去国,天下便只剩秦楚齐魏四国。”

“然也。”灵袂微微点头。依周礼,无罪不伐,同样依照周礼,即便灭国,也不该绝人祖祀,故而几百年来,灭国、复国;复国,灭国,这已是各国常态。尤其一些小国,只要得到了某大国权臣的支持,又或者大国之间需要缓冲,复、灭那就更是家常便饭,不以为奇。

然而小国的复、灭并不代表整体,两千多年看下来,天下却如建信君说言,邦国是原来越少,剩下的国家越来越大,赵国如果亡了,那天下就只剩下秦楚齐魏四国。

灵袂点头之际,建信君再道:“四国之中,魏国狭小,再无争天下之心;齐国早就不堪一战,楚国又于齐国变法,国政更乱。天下人皆言楚王仁义而不灭齐国,臣却以为这正是楚人奸诈歹毒之处。变法绝非强齐之策,此乃弱齐之计。变法之后,齐王失其权,与一老叟无异,国事纷乱,往往数议而不得其果,齐国再无争天下之力也。

当今之世,唯秦楚两国有并列国、吞天下之心。太后与大王入楚,若秦国亡楚,当为秦王之囚也;然若楚国亡秦,太后以为此生能复赵国?能返邯郸?!”

建信君说的灵袂浑身一震,他则趁机落下眼泪,大拜顿首道:“昔日楚灵王召蔡灵侯至申县,于寝内伏甲而饮之,醉而杀灵侯,刑其士卒仆臣。再令公子弃疾灭蔡,使弃疾为蔡公。

楚乃蛮夷,楚文王为得邓国而杀其舅,为得息侯之妻而灭息国。今楚王亦如也,其竟入咸阳横夺秦王之妻为己妻,此禽兽之举。今天下将一,为得天下,楚王焉能使太后、大王返赵复国?楚王必杀太后、大王,不允我赵人复国也。

而秦国,其虽有一天下之心,却念赵氏同宗之情,故将大王封于汧水。汧水远在陇西之地,距邯郸两千余里,封大王于此处,亦使我不返赵地。然太后大王封于汧水,不绝祖祀、不亡赵国,不过不称王而称君而已,性命何忧?

一是必将杀我,一是使我不绝祖祀、不亡赵国,孰善孰恶,太后当知。”

建信君哭着说完,灵袂一阵沉默。掌握赵国命运的她能选择的路实在不多,建信君对比了楚秦之别,却没有说北去燕代,沉默过后她又问道:“然北至燕地若何?”

“燕代之地过于狭小,秦若大举攻我,无一战之力。”建信君道。“我赵国能攻下燕地,比我赵国更强、更众之秦人如何不能攻下燕地?臣请太后……”

“罢了!”建信君说北去燕代不可取,刚才平原君赵营也是这个意思。燕地只能作为赵国的边郡而存在,如果迁都于燕代,秦国必然攻伐燕代。说来说去,结果还是要在楚秦之间做出选择。秦国不可信,因为他素来就不可信,然而楚国就可信吗?适时楚国大败秦国,为一天下,楚王真能让自己返回赵地,重复赵国吗?

“送建信君出寝。”灵袂面无表情,如此说道。

第三十七章 独对2

“召平阳君。”建信君刚刚离寝,灵袂又召平阳君。

与平原君一样,平阳君的爵位也是世代继承。然而有其父必有其子,平阳君赵恒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平时议事便很少说话,家中门客主要是父亲赵豹的旧人,自己很少招募门客剑士。

但毕竟是赵国望族,长平战前赵豹更力劝赵孝成王不要受韩上党之地,此事传至井巷,父子私下被赵人视为睿智之臣,这样的臣子灵袂自然要召之议事。平阳君赵恒年纪比平原君赵营还要大个十岁,辈份又尊,他入堂时灵袂已起身相迎。

“今楚王只遣舟楫而不发兵,我赵国……”灵袂究竟是个女人,她善于察言观色,却不知纵横开阖,忐忑的她见到赵恒忽然哭了起来。

“太后勿忧、太后勿忧。”心无旁骛正思量门客之言的赵恒连忙相劝,他直接道:“吾闻楚国之政,已非往常,诸事决于正朝而非决于楚王。今楚王遣舟楫而来,当是遍说群臣,方朝决而成。不然,楚人正攻伐汉中巴蜀,何以救我?

吾思之,今之赵国唯有退入楚国,他日再行复国,方可行也。然燕代之地绝不可弃,遣平原君至燕代,不善也。”

“那当遣何人至燕代?”灵袂抹干眼泪问道。

“若为赵国计,当遣赵嘉。”赵恒说了一个刺耳的名字,让灵袂神色一怔。

燕代不足以守,国都迁至燕代,以秦国灭赵之心,肯定会大举攻伐燕代。邯郸这次是走运,楚国在黄河未冰封前遣来舟楫,迁都燕代肯定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且蓟城南面的治水(永定河)不比黄河,很容易就被阻塞。

鸡蛋要放在两个篮子里。燕代如果没了,还有迁入楚国的这支,楚国如果发生意外,还有迁至燕代的赵嘉。只是赵迁的王位正是从赵嘉手里夺来的,灵袂一怔之后问道:“赵嘉年幼,又未历经战事,赵崇可乎?”

赵崇是庶王子,年长,赵恒闻之摇头:“不可。赵崇虽长,然其性怯。且李牧之死,其子多有怨言,李牧生前重赵嘉而不重赵崇,若遣赵崇,恐不相合也。”

“尚若、尚若……”灵袂两个尚若也没有把话说出来,赵嘉一直留在邯郸,甚至连楚国索要都没有让他去楚国。派他去燕代,他日他自立为王怎么办?

灵袂的心思,赵恒洞如烛火,他再劝道:“太后遣赵嘉至燕代,乃太后行仁义之举也。他日若赵嘉自立,赵人必然不服,此其一也。

今之天下,楚秦争霸。楚国所仗何者也?钜铁之甲、矛阵之利、战舟之坚、火炮之强,无此四者,楚军何以败秦军、入关中、拔咸阳?他日楚国为天下之霸,诸侯莫不仰视,楚国之意便是天下之意,楚国之心便是天下人之心。太后入楚,乃居于天下之中,何惧天下之末?他日入楚赵军亦有火炮,赵嘉何以为战?此其二也。

吾闻楚王乃魁梧奇伟之男子,其入秦国夺秦王良人以为妻,当不好男风也。太后春秋鼎盛,貌美倾城,赵嘉不过一陋公子。三人同处一室,楚王亲太后还是亲赵嘉,必当是亲太后。太后若能得楚王之助,何愁赵嘉自立?楚军海舟可送赵军至燕地,燕代之地何守?此其三也。”

赵恒连说三条理由,最后那条如果不是独对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他说的时候灵袂脸上一红,更不自觉用纤指抚了一下自己的嫩脸。天下大势她不懂,可天下男人她却是懂的。且那楚王据说还未加冠,这样未经人事的年青男子只要有机会,食髓知味后,必将拜倒在她的褥裙之下。

想到自己要去勾引一个未加冠的男子,灵袂的脸开始发烫,但她并不避讳这种事情。赵女‘设形容,揄长袂,游媚富贵’,这是常态。燕赵胡风盛行,女子与牛羊的差别是前者食粟而后者吃草。女子若不能游媚富贵,平生必和牛马无异,哪怕成为一家之妇日日辛劳,有客至时依然要侍奉待寝,如同家妓。

赵恒言其三的原因也是希望灵袂到了楚国能够设法得楚王宠幸,以此为赵国谋利。他不是没有建信君那样的担忧,他是认为这种担忧无用,楚国取代秦国成为天下霸主已成必然。

据说楚王幼年为盗贼所擒时曾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国现在就是一块鱼肉,入楚不能复国,那不入楚就能复国?真正的谋国之策还是要讨楚王的欢心,以获得复国的允诺和支持,而不是一味的回避楚国将成天下之霸的现实。

“唉。”灵袂轻叹了一声。“贱妾已老,据闻那芈女公子沉鱼落雁,贱妾焉能得楚王之幸?”

“太后谬矣。”赵恒以一种非常严肃的神情说话。“此事不仅关乎大王之王位,亦关乎他日赵国之复国。我有舍人名八尺,善御女,其于大梁闻之,楚王爱女子乃爱其股胻,非爱其容貌。太后虽过桃李之年,然我赵女股胻素比楚女欣长,形容之设又岂非未经人事芈女公子可比?太后若能得楚王之幸,王位何忧,复国何愁?”

赵恒以老陈谋国的口吻说男女苟且之事,听起来让人产生一种精神错乱,但弱国的存续必是寄托在女子柔弱的娇躯上,自古如此。这不是羞耻的事情,这是无奈的现实。

“然秦国若何?”灵袂极力收回绮念,说起了秦国。“秦国欲封大王汧水之地二百里……”

“太后谬矣!”赵恒再次说缪。“秦国若何,楚国若何,当观其待他人如何,方知其将待我如何。敢问太后,近几十年来,秦国曾封何人、何国土地以不绝其祀?”

赵恒的问题让灵袂沉思,良久后她道:“未曾有。”

“楚国若何?”赵恒再问。

“楚国?”灵袂这次答的很快,“楚国多矣。项伯、弋侯,还有其军中誉士皆封闾。”

“然也。”赵恒道。“秦人不封同宗二百里,何以封我大王二百里?此必假。楚国多封,太后若能得楚王之幸,我赵国复国很难?其视赵国不过一封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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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心意

平原君、建信君、平阳君,三人的主意听完,灵袂又召长安君、庐陵君,甚至是只有空职的司马尚以及大攻尹赵间、春申君此前的门客虞卿等人,这些人的建议听完,第二天下午最后召见最信任的太傅郭开。

郭开也知道这两天灵袂在遍召群臣问计,他自己也在想离开邯郸后郭氏该怎么办。郭氏城外有田亩有铁矿,城内有大宅有金银有宝器,即便舟楫能运走所有人,也运不走城里的宅邸、工坊和宝器。只是秦国在韩国的作为已表示即便降秦也保不住这份家业,有很大的可能是全家迁至咸阳,田产家宅矿山工坊被秦人没收,这是郭氏不愿意的。

上位者个人的得失决定国政的方向,下位者国政的方向决定个人的得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正寝独对的灵袂一直想着遣赵嘉至燕代这件事,平阳君说了三条理由,可她还是觉得不妥,郭开坐下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太傅以为,遣赵嘉至燕代,朝廷入楚国,若何?”

“遣赵嘉至燕代……”灵袂将赵嘉放在前面,朝廷放在后面,郭开领悟这个意思,他道:“此万万不可。”

“为何?”灵袂问道。

“赵嘉只可留于太后、大王之侧,万不可遣其至燕代,若是他日赵嘉自立为王,大王危矣!”废赵嘉立赵迁这件事情,郭开脱不了关系,赵嘉是万万不可纵容的。

“我闻之,赵国存亡皆在楚国。楚国欲立赵嘉,便立赵嘉;楚国欲复赵国,便复赵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遣赵嘉至燕代,尚能保住我赵国之边郡,若遣他人,边郡不保也。”灵袂转述着平阳君的话,希望郭开能反驳。

“此言有理,然这与赵嘉何干?既然赵国存亡皆在楚国之手,边郡存与不存何益?楚国欲复我赵国,有边郡复之,无边郡亦复之。”郭开道:“言此之人乃为赵嘉说太后,绝非为太后大王着想。”

“然也。”灵袂觉得有理,“那太傅以为,当遣何人至燕代?”

“长王子赵崇即可。”郭开的人选和灵袂的人选完全一样,两人都看重怯弱无比的赵崇,很多时候为人草包是最大的优势。“太后当于正朝明言此事,以绝他人之望。”

“诺。”灵袂用心记下。

“臣还以为,我不当降秦亦不当入楚。”郭开直抒己见,这不仅关系到赵国的未来,也关乎郭氏的一族的未来。“楚王欲借寿郢与我为都,此不妥。我若入楚,当不入寿郢而入大梁。”

“大梁?”灵袂不解。大梁与寿郢以鸿沟颖水相连,相隔八百五十里。灵袂当然喜欢寿郢,寿郢深入楚地,本就是楚国都城,借与赵国为都,那是再好不过。而大梁虽也是魏国都城,但实际上和边郡无异,秦国一旦攻魏攻楚,作为诸水枢纽的大梁必然首当其冲。

“然也。”郭开道。“臣闻大梁北城以水泥钜筋所筑,方五十里,高数丈,此坚城也。我入寿郢,万事皆受制于楚国;魏国数月前尽墨十数万大军,国中已无战卒,若我居于大梁,魏王必然大悦。赵魏同心,或不受制于楚。

他日秦国败亡,复赵与否不在我赵人是否恭顺,而在我赵人是否有可战之卒,若有,当复赵也,若无,便是楚国准允复赵,亦无卒可复。”

平阳君赵恒想得很远,善于勾心斗角的郭开则想得更细。退入楚国最可怕的就是十万赵军被楚人有意无意消耗,唯有与同为三晋的魏国抱在一起,两国日后才有复国的希望。至于士卒数量不逊于邯郸赵军的燕代赵军,为了赵迁王位的稳固,那就只能选择抹杀掉了。

从驺开进入邯郸开始,楚国遣舟楫运走赵人的消息便在意无意间的传遍全城。时至今日,楚国是赵国的唯一希望,庶民皆言楚国舟楫是菡公主派来救自己的,楚王因菡公主之故素爱赵人,更有甚者竟说既然楚王是菡公主之子,何不让楚王来做我们的大王……

城内舆论纷纷,得知能顺利突围的邯郸再无此前死一样的沉寂,藏于库中的粮食、酒肉都取了出来,这些东西带也带不走,不如这几天吃掉。城头苦战数月的赵军士卒也不时露出笑意,迁至楚国虽是背井离乡,但好歹是一条活路。若是赵军也能像楚国那样封誉士得一闾之地,那以后自己就不是庶民而是士了。士是贵族,是贵人。

问计于诸臣,邯郸民众对此的反应也有人禀告灵袂。听到民众竟然希望楚王来做赵王,她的脸顿时阴沉了好几天。民众是没有气节的,他们也不食朝廷的俸禄,没办法用操守来要求他们。若非不能选择,她实在不愿入楚,看来还是郭开说的对,当不至寿郢而居于大梁。只有居留在大梁,赵国才是自己与儿子的。

又是一日的视朝,视朝时灵袂直接宣布自己的决定:赵国西去,但不入楚国,不以郢都为都城,而是借大梁北城为都城;燕地之地的没有派平原君赵营去,当然也不会派平阳君建议的废太子赵嘉去,而是派怯弱的长王子赵崇去。

前者朝臣并不反对,大梁虽然随时会被秦军攻拔,但鸿沟对岸就是魏国,赵魏同出三晋,抱团取暖暗暗提防楚国确是高明之计,但派赵崇前往燕代,显然是要毁了燕代,而毁了燕代的唯一好处恐怕就是为了确保赵迁的王位能够稳固。

太后灵袂说完自己的决定,不容诸臣反对就宣布退朝,她与赵迁退出闱门后,赵营、赵恒等人的目光全都怒视着郭开。只有郭开才能想出都大梁、遣赵崇的奸计,建信君那个草包只会劝太后、大王降秦。

“赵国若亡,必由你!”众目睽睽之下,赵营冲到郭开面前,一口痰直接吐到他脸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何错之有?”郭开唾面自干,脸上这口痰不是侮辱,反而是他忠于大王的证据。他很得意。

“你!”赵营又要拔剑,一旁大攻尹赵间连忙将他按住。

“我如何?”郭开迎视着赵营,毫不畏惧。他是太傅,城中又有郭氏一族,郭氏经营铁矿,铁矿位于邯郸西面的武安邑,秦军围城后一万多工匠退入邯郸以为守,势力绝不是建信君那种以色事君的男妓可比。赵营要杀他,势必要冒着大王降罪、郭氏复仇的风险。

“太傅绝燕地之地,入楚若是……,赵国亡矣。”身为大攻尹的赵间素来与郭氏相熟,有些话他不好说的太过,但言语间的惋惜埋怨那是免不了的。

“若非退让收买,先王之时我赵国焉能休养生息?赵国弱矣,既已弱,便不可意气用事而当以智相谋。此次离都去国,非我郭开能存赵何人能存赵?”郭开看着暴躁的赵营,沉默不语的赵恒,浑浑噩噩的其他朝臣,目光里全是不屑。他了解眼前每一个人,正是因为了解,他才如此不屑,知道他们都不能存续赵国。

“尚若……”赵间还是不死心,赵恒的两全之计深得人心。

“尚若我不能存赵,亡赵乃是天意。”郭开把一切都推给了天。说完话的他往外度步,围在一起的朝臣连忙让路,目送他离去。

“当如何?”郭开走后,赵营看向赵恒,遣赵嘉至燕代是赵恒的主意,没想到被郭开破坏了。

“太后心意已决,我等又能奈何?”赵恒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亦度步离开正朝。他一走,群臣又看向赵营,赵营对此也没主意,他唉了一声重重跺脚,随之离去。

邯郸灵袂宣布决定的时候,熊荆人已在大梁。救赵是一件大事,处置的好,楚国能得到十万能战之卒,处置的不好,十万赵军不是尽墨就会变成秦军士卒而伐楚,这是楚国不愿看到的。诸国抗秦,也就只有赵军能与楚军一样数败秦军,这支能战的军队必然不能落入秦人之手。

“禀大王,赵人不欲都寿郢而欲都大梁北城。”站在熊荆身边的还是庄无地和淖信,郢师四个师只有一师和近卫卒在熊荆左右,其余都在方城设防李信。

淖信禀告赵人的要求后,庄无地当即道:“赵人不信我,此欲与魏国相合。”

“恩。”都寿郢与都大梁是两种概念,前者赵军必然隶属于楚军的作战序列,后者则不然,即便归于楚军作战序列,也仅固守大梁一地而不听大司马府的调遣。“当如何?”

“平阳君谏言遣赵嘉至燕代,赵太后不允。”淖信再道。“臣以为当使赵嘉至燕代,赵人不听我,便立赵嘉为赵王。”

“何须我使?”庄无地不以为然:“出邯郸时,赵嘉必被赵氏宗人趁乱救出,以遣至燕代,我坐观其成便可。至于都大梁,大梁坚城,南城又有魏军相守,北城留三万士卒足以,余下七万人当以司马尚为将,与我共拒秦人。”

第三十九章 外合

楚国一共救赵四次。第一次是楚悼王二十年,齐魏助卫攻赵,吴起领军伐魏,战于州西(今河南沁阳东),后出梁门一直攻到大河;第二次是楚宣王(楚悼王之孙,楚威王之父,楚怀王王父)十六年,景舍率军救赵,取魏国雎、濊间地;第三次则众所周知信陵君救赵;第四次是项燕率军与王翦战于安阳。

每一场战争之后,各国疆域都会发生改变,五年前秦将蒙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东郡。次年五国合纵攻秦,惜败,魏国不得不放弃收复失地的念头。关东六国,东郡就像一根楔子,横插在赵国与魏楚之间,使得赵国完全孤立,秦国则与最东面的齐国接壤。

秦人的用心鶡冠子当然明白,他认为当下楚国的策略应该是助赵,助赵就是助己。虽然他是赵人,可救赵是没错的。当下真要破局,只能救赵拖延时间。造船是要时间的、航海去美洲也要时间。有红薯这种高产农作物,江东或许可以成为楚国后方,如果夏州能顶住的话——当年蒙古灭宋,江南也很富庶,结果襄阳一失照旧灭国。

南宋的条件比楚国好多了,南宋最少不缺人口,楚国人口东迁之后损失近半,虽有宋地、鲁国补充,可这些人口都在淮河以北,江东人口不足二十万户。

关门弟子不懂兵法,可战略却是懂的。鶡冠子点头表示同意熊荆的说法,他笑道:“若赵楚攻齐,如何?”

“攻齐?”熊荆错愕,齐国虽然险些被灭了一次,可在楚国这边有穆陵关,在赵国那边有黄河天险,此时的黄河从河北入海,恰好为赵齐之国界,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老师,齐南有穆陵关,北有黄河天险,且半岛狭长,昔年五国伐齐,齐人便是退至即墨而反攻复国的。且秦齐交好,我楚国与赵国伐齐,秦国不会坐视不管。”

熊荆一边说,鶡冠子一边笑:这个弟子大局观很强,缺的仅仅是兵法历练,假以时日,必为天下雄主。他就这么微笑着听熊荆说完,这才道:“子荆曾言泛海之舟长逾二十丈,御风而行,一日可行千里。”

“是。”熊荆点头,他要造的海船长度超过五十米,顺风顺流航速或可达十节,这样一天就是四百四十公里,楚国的里不到五百米,帆船多者日行千里,少则也有六百。

“御风之船为我楚国之独有,齐国全然不知。若以船载万余甲士由海至安陵……若何?”

“……老师,”鶡冠子如此一问,熊荆还真有些呆。安陵在青岛港以西,大概的位置是胶南灵山卫,靠近齐国防御楚国而建筑的齐长城。

鶡冠子不知道弟子内心的变化,他指着地图再问:“我楚国灭鲁,却止于穆陵关下,何也?”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楚国灭鲁,赖泗水、沂水和沐水,泗水源于梁父山之南,已无路北进;穆陵关则扼守沂水、沐水,攻齐必破穆陵关不可。”熊荆答道。

“然也。”鶡冠子笑,“以陆路攻齐,非破穆陵关不可,故齐国以重兵设于此。子荆你造海船,攻齐当海开一面,若能夺安陵,齐腹背攻之,穆陵关必破。秦国虽不愿楚赵灭齐,然若我速战,齐国亡于旦夕,必无从可救,再不济,齐国当为我之盟而非秦之虐。”

熊荆又呆了,作为航海迷二战迷,他完全知道登陆作战有多难。虽然青岛港是良港,可两千年前港区水文只有天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师傅太想当然了吧。

鶡冠子照旧不知道弟子的心思,再道:“子煖乃我弟子,亦是你师兄。你若为大子,日后即为楚王,可行灭齐之策。彼时两国以汶水临淄为界,以北归赵,以东归我。秦若兴兵来攻,许魏国以东郡、齐南之地,再与韩国相盟,又以海师迫燕,五国合纵拒秦。此战若胜,我楚国日强,养息数年可再攻旧郢,旧郢复,秦国大势去也。”

“老师,如果临淄久攻不下若何?”熊荆考虑着计划的可行性。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子荆之弩,公输大夫言其可射石弹,石弹攻城,坚城可破。”鶡冠子这段时间除了收熊荆为弟子,还去造府看了熊荆作的那具强弩。

“公输大夫何人?”熊荆听闻这人的名字不止一次了。

“造府工尹之首,乃鲁班之后。造船若得其助,事半功倍也。”鶡冠子说到此又道:“子荆犹不为大子乎?韩魏有伊阙之败,齐国有五国之伐,楚国有鄢郢之伤,赵国有长平之痛。昔日强国不复存,列国以秦为霸。此数十年,秦攻魏而破赵,赵已恒弱。唯齐楚又振作之机,然齐王昏庸,国相贪贿,天下唯我楚国能制秦之暴。子荆不为大子,天下尽归秦也。”

鶡冠子是明白熊荆志向的,可他身为赵人,又作《鶡冠子》六十卷,当然不愿自己这个弟子泛舟于海。熊荆本想问‘天下尽归秦有何不可’,却觉得太过违和,他只好道:“弟子身倦心乱,不知如何选择。大子之事,庙卜而不决,此必是天命,何不待之?”

“子荆信天命?”鶡冠子追问道,语带惊讶。

“信。”熊荆毫不犹豫的点头。“天有其命,人有有志,弟子之志不在朝堂,而在星辰大海。天下征战数百年,必有一国雄起而灭列国。非秦国即楚国,非楚国即齐国,都是一统,有何分别?然以海路通世界,一改我孤陋蔽塞之局,纵使弟子他日身死,亦可造福华夏百世。”

一是成为历史必然之工具,一是给华夏开启航海大挂,作为两千年后熟读近代军事史的宅男,孰重孰轻心里很明白。在他看来,只有海开一面,才能使民族摆摊那些苦难。

鶡冠子闻言大力摇头,“子荆谬矣。楚国、齐国、赵国之统,海路或可造福黎民百世,秦国之统则不然,若秦禁民出海,匿造船之匠,如何造福华夏于百世?”

鶡冠子之语让熊荆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华夏不是没有机会赶在西方前面发现世界,但机会就那么可笑的错过了。以熊荆的努力,大航海时代未必不可开启,但必须要有一个支持航海的开明政府,不然,一个海禁就能让一切泡汤,说不定还会为人作嫁。

“老师……”熊荆想说什么。

“子荆倦了,回去吧。”鶡冠子挥了挥手,淡然说道。

*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气温高于两千年后的战国,刚入农历五月天就热的不行。经过两个多月的建设,紫金山下的造船厂草木尽数伐尽,已能见到些许轮廓,然而筑起来的房屋寥寥,场地上多是泥堆沟壑,从熊荆封地我阝陵征来的一千多庶民连同附近招募来的庶民正在死命劳作——倒不是监工严厉,而是仁慈的王子殿下按土方量付钱,挖得多挣得多,食有肉、饭有羹、饮有酒,这日子比家里舒服多了。

又在旬假之日偷跑到船厂的熊荆正立于淮水河岸,他身边不再只是葛这些下人,除了鶡冠子师徒,纪陵君、纪沮君、弋阝阳君、鲁阳君、安陵君这些早就失去封地的封君,还有特意从造府请来工尹公输坚,一行人正看着河堤之下的龙骨水车。

今日是新款水车的定型日——一个多月的功夫,船厂工匠造出六款共十二部水车,每一部水车都要抬到淮水岸边试车,一试水量、二试轻便,三试可靠,如此才能发现问题所在,改进之前的设计。

“王子足下真是夺天之功,方成此车。”河堤下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因为河堤太高,须两次接力才能将河水抽上河岸。看着白花花瀑布般的水流,公输坚忍不住对熊荆作揖。

公输坚是楚国造府工尹,木作之技或可称天下第一。船厂工师见到他就是稽首大拜,熊荆对他很客气,也回揖道:“雕虫小技罢了。众人皆呼我为子荆,公输大夫不必称我足下。”

“子荆过谦了。”公输坚也不太在意尊卑礼节,他看向河堤上水流不绝的水车说道:“我能一观水车之秘否?”

“当然可以。”熊荆并不在意水车是否泄密,水车是民用品,卖出去肯定会被仿制。“请。”

哗哗流水的水车停了下来,这是一部双人脚踏水车,两个踩水车的工人意犹未尽,可工师喊停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立在一边。水断流后,水车原本的构造顿时显现出来,以木为长槽,两头有轮,一节一节的木链夹着一块块方形板叶,正是这些板叶把水提至丈高。

“以轮驱链,以链带板,以板提水。”水车原理简单明了,一看即懂,可越是简单就越是让人佩服。公输坚想到了弩炮,他本以为弩炮是弓弩的放大,谁知道弩炮和弓弩虽有‘弩’字,可一个是弯曲发力、一个是扭曲发力,根本就是不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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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人

邯郸城是天下都城中最独特的,其都城(小城)在郭城(大城)之外。这种布置使得赵人占了不少便宜。比如,如果都城在郭城之内,秦军围住郭城就是了,而今都城在郭城之外,两城相距五十多步且城角相抵,要围住邯郸就需要更长的阵线、更多的兵力。

另外都城与郭城之间,即西北角和东南角还不能用兵,一旦用兵,都城与郭城的守军同时出击,秦军就会受到正面和侧面的夹击。这种战术在上一次邯郸之战中屡试不爽,现在秦军对这两个方向只是设防,进攻也多是牵制性的。

这是守城,现在几十万人要从都城与郭城中突围而出,这种都城、郭城相互分离的结构并不适合从容结阵。即便驺开透露楚军将有五个师、诸越四个师(不满编)协助突围,司马府内的军议依然没有达成一致。

都城、郭城相隔五十多步,实际都城与郭城之间滏水流淌而过。是出都城渡水,从滏水之北行向漳水,还是出郭城渡水,从滏水之南行向漳水,这不但是战术问题,还是政治问题。

还有就是阵型,圆阵是最稳固的阵型,四十多万人的圆阵应该以八百人为直径(S=πR2),如此圆阵中可站五十万人;而八百人直径的圆周长(C=πd),为两千五百一十三人。

如果直径减少到七百人,其圆周长为两千一百九十九人。每一圈都比外圈减少六人(因为每圈直径都减少两人,故而每圈长度都减少了圆周率的两倍6.28,实际减少六人)。十万人列阵,能形成纵深四十二行的军阵。

然而这样紧密的圆阵其中心太窄,不符合大王、贵人的威仪,同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王宫的辎重、宝器、先王神主等一系列贵重物品。王廷最少要有一百步到两百步的空间,以将王廷和外面的庶民隔开。这样直径将变成一千人,最外圈需要站立三千一百一四名士卒,十万人列阵,其纵深只有三十二行。

三十二行纵深是否会被秦军击破,谋士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可以确定的是一旦三十二人纵深的阵列被击穿,秦军就能冲入阵中大肆杀戮。因此,凡是男子,包括寺人、工匠都要武装起来,以增加阵列的纵深;女子,只要能举起十多赵斤重的长矛长戟,也要武装起来,同样为了增加阵列的纵深。

只是这样仍然不能保证大王、太后以及王廷的安全。城内林立的投石机过于沉重无法移动,因而不能携带,但秦军却可以在撤退的路线上布置投石机。圆阵密集,一旦圆阵被投石机投掷的巨大石块砸中,而后以骑兵冲击,几十行纵深的阵线也会无法维持……

如何消除投石机的威胁?如何集结直径一千人的巨型圆阵?集结之后又如何移动到三、四十多里外的漳水西岸?是否只布置一个圆阵,还是冒着减少纵深的代价,在圆阵外设置数阵精锐赵军以求击破秦军的投石机?

灵袂遍召群臣问计时,国尉府内的争论整日彻夜。阵型、圆阵直径、集结地点、集结顺序、行军路线、行军日程……都是诸将谋士争论的重点。主持军议的大将军司马尚无力与赵葱、韩肃等人争论,他心里非常清楚,任何一处犯错造成军阵崩溃,对赵国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李牧的心腹狐婴却没有他的慎重,当赵葱提出另一套方案时,愤怒的狐婴与赵葱、韩肃等人争吵不休。

邯郸城内本有王卒五万,包括三万甲士两万黑衣,颜聚接替李牧为将时,曾率两万精锐甲士北上,这两万甲士阵溃后逃回邯郸的只有数千人。

南长城赵军撤下后,王廷当即从南线赵军中遴选二万人为王卒,并要司马尚交还斧钺与兵符,退居至国尉府,实际就是通过架空的方式剥夺司马尚对南线大军的指挥权。现在全城突围当然不能让败军之将赵葱指挥,只能重新授予司马尚斧钺兵符,但是,几个月的鏖战,南线赵军能战的士卒只剩下七万多人,其中两万又归入了王卒,仅剩五万。

赵葱今天的意思是:五万王卒负责保护大王、太后的安全,故而不列阵于外,但和都城、郭城相分离的建筑结构不同,王卒军阵将置于南线赵军军阵之内。等于是最外围的南线赵军要保护庶民,庶民保护王卒,王卒保护大王、太后。

圆阵直径还是千人,五万赵军只能列出纵深十五行的单薄军阵。楚军放弃花队采取纯队,对于秦军造成的影响非常大,使得其军阵越来越厚,不然无法抵挡楚军无穷无尽的冲矛作战。而秦军的军事变革又影响赵国,以前三、四十行的纵深被认为足够,现在五、六十行的纵深也被认为单薄。十五行纵深即便没有矛阵,面对秦军锐士也是一触即溃。

“赵葱不死,赵军仍败!”赵葱是来通知的,不是来争论的,刚才是狐婴一直揪着他理论。

“太后宠信郭开,郭开只信赵葱,只能如此。”司马尚道。

与一年前相比,司马尚衰老了许多。尤其是颜聚换将、李牧身死的消息传来,他当时一病不起。后来的事情就出人意料了,那名客竟然在咸阳刺杀了秦王,章台宫内死人无数,积血没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秦国刺客,这就是赵国刺客!李牧的头颅只是取信秦人的符传,刺客在谒见时突然发难,几乎当场杀了秦王。

受此刺激的司马尚当日就振作,带着病体指挥南线赵军退回了邯郸。怀着赵人刚烈之心的他不在乎王廷的冷落,他继承着廉颇李牧未完的遗志。狐婴不知他的心理,见他无动于衷,更气愤道:“与其如此,还不如郭城一阵,都城一阵,各行其是罢了。”

“不可!”司马尚反对。“军阵非城墙,一阵已嫌不足,岂能分成两阵?”

“那当如何?城中已无战之卒,工匠又在王城。”狐婴刚才也是气话,两阵显然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人。”司马尚道,他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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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至矣

似乎是在进行一场生死竞赛,城内的赵人日夜赶制武器、编练阵势,城外的秦军则全力搬运投石机与荆弩,又在滏水南北挖设壕沟,垒砌土墙。紧张的局势如同第二次长平之战,再围下去城中粮尽举国全墨,现在只能集中最精锐的士卒准备突围,只有突围才有生路。

九月辛丑,又一个无眠之夜逝去,太阳就要照常升起,趁着最后的夜幕,王卒之将赵葱又赶至国尉府,他这次也是一夜未睡,眼睛血红。

“阵势缪矣!”赵葱看着出室相迎的狐婴,言辞愤愤,说话时扔下一本厚厚的阵图。

“何处缪矣?”阵图是国尉府撰写提供的,上面有布阵所需的精确数字和准确角度、详细的行伍列数,以指导各尉赵军列阵。圆阵和方阵不同,圆阵存在一个弧度。

“王阵宽不过四百人,不足。”赵葱不再说话,说话的是一个同来的皂色衣裳,这是法算。

“王阵不及十万人,确数为七万五千余人,何以不足?”狐婴很奇怪的看着赵葱。

“七万余人加上车马,已是十万,圆阵而非方阵,阵宽四百人不足。”法算争辩道:“有道是径一而周三,径半而乘周,四成一得其积也。今四百步阵宽,其积不过六万,何以足?”

“你……”远古之时先人便已知径一而周三,即圆周是直径的三倍,为此推演出数种计算圆面积的方法,法算现在说的是其中一种。吵别的还好,吵算术狐婴还真是不敢乱开口,他只能吩咐道:“速去找大室找法算。”

“哼哼。”昨日狐婴骂人不带脏字,被骂的狗血淋头的赵葱见他现在凝重,难得哼了两声。

“善狗不吠。”狐婴没看他,只是看着空气说了一句,赵葱再怒。

“禀官长,法算言何事?”左右去而复返,法算没有出来。

“何事?!”狐婴瞪大了眼睛,他已经等不及,甩开诸人亲自入大室找法算问个究竟。

“渡水后至山丘几步,距秦人破城之器几步……”法算们一片忙碌,城内高处的了望哨一直密切注视秦军的动静,斥骑不断出城实际测量各处的距离。不过所有声音中,居中调停的是一个童声,狐婴直接冲到他面前道:“王城来人,言四百人阵宽其积不过六万,不足。”

“四百人阵宽其积怎是六万?”十多岁的垂发童子,这便是国尉府的总法算牟偆。“径半两百,两百乘两百即为四万,再乘三点一四一五九,当为十二万五千六百六十三人。”

牟偆看着狐婴有些呆,他是学舍出来的人,由鹖冠子推荐进了国尉府。算数是他的强项,而且是心算。楚国学舍的《自然》教材几等于后世小学教材,方程求解是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心算快,求解准,十三岁的牟偆已是国尉府首席法算。

“他必是成(除)数有误。四成而非二成。”牟偆不明白国尉府与王廷之间的矛盾。他清楚其他法算只知‘径一周三’这个远古就有的参数,如果对方算出来真的是六万,那唯一的解释就是除数除错了。径乘周长,四成一;径半乘周长,那就要二成一而非四成一了。

“彼等狗贼!”狐婴恶狠狠骂了一句,踢着步子奔了出去。一会,狐婴的暴骂声又响彻整个国尉府。腹心大人骂人的时候,天色渐渐光明,冒着北风站在邯郸正寝屋脊的一名赵卒端起陆离镜往东面看时,‘啊’的一声,陆离镜没拿稳落在了屋面上,四阿重屋除了屋脊,四面都是陡面,那铜制陆离镜哐当一声,最后掉下了龙台。

龙台是赵宫最高的夯土台,故而正寝耸立于此,摔碎一个陆离镜没什么,就怕惊扰到了大王。然而掉落陆离镜的赵卒心还在挂着,同伴已经敲响了鼙(pi)鼓,破嗓子对下方大喊:“楚军至矣!楚军至矣!楚军至矣。”

天色渐明,白茫茫霜地的尽头是绵延数十里的舟楫和桅帆。那是漳水和黄河支流,一夜之间、一夜之间河面就冒出四千多艘舟楫。这些舟楫有渔舟、有大舫、有青翰、有舲船,还有新旧两式大翼,以及桅帆入云的海舟和混沌级炮舰。

黄河宽大,加上三里多宽的漳水,十五里宽的水面,舟楫依旧占据河道三十多里。漳水西岸设防的秦军士卒一觉醒来看到如此多的舟楫,只觉得天越发的冷;四阿重屋屋脊上了望的赵卒看到一夜之间漳水大河帆影尽满,心头满是火热。

菡公主派舟楫来救自己赵人高兴,但又有人说,这是楚人骗我们的。楚人只想赵人守住邯郸,自己好在西面开疆拓土,根本就不想救赵人。再说城内赵人四十余万,城外舟楫不过几百艘,天下有那么多舟楫来救自己?即便有舟楫来救,也是救王宫贵人们的。

民心惶惶,军民一体,民心自然影响到军心。看到数十里舟楫的前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舟楫能救走四十多万赵人,现在看到舟楫,看到它们塞满了漳水和大河,所有的瞬间担心烟消云散,每一个赵人都能登舟南去。

龙台屋脊上的鼙鼓声将屋下酣睡的赵迁吵醒,而后是小寝内的灵袂,宫中的寺人、侍女。当王城墙头的建鼓敲响后,整个王城、整个邯郸都被惊醒。

“楚人舟楫几何?”匆匆赶来的灵袂一开口就问道。

“禀太后……”了望的赵卒并没有吃惊于灵袂的绝美容颜,他正处于一阵莫名的激动中。灵袂问时,他两只手不自觉的指向身后、指向东面,“舟楫、舟楫……无数也!”

“无数?”灵袂满脸吃惊,丰翘的臀离了坐席,后又坐了回去,弹性十足。“善,大善。”

“太、太后……”漳水、黄河支流上的舟楫确可以用无数来形容,但这有让人更兴奋的事情,赵卒接着道:“小人在舟楫中觅见一面凤旗。”

“凤旗?!”灵袂看向郭开,不敢置信的表情。

“何种凤旗?”郭开追问,只要常看大楚新闻,就知道凡是楚王出现的地方就必有凤旗。

“旗白,凤彩,……还有三头…”赵卒回忆着刚才看到的画面。凤旗并非一面,而是几十艘舟楫上全插着凤旗,但有一面最大。

“楚王至矣。”一贯阴沉着脸不苟言笑的郭开脸上笑起。

“父亲,荆王至矣!”邯郸必须立于最高处才能看到熊荆的王旗,横阻在漳水邯郸之间的秦军就没有这么麻烦了。昨夜开始,斥候的军报就不断传至幕府,但王翦已经睡下,概不听报。早上他一起来,王贲就闯进来报告。光着膀子的王翦正在木桶中沐浴,一个婢女被他压在身下。

“出去!”性致被儿子吵没了,王翦当即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去,包括身下的婢女。

“荆王既至,荆人舟楫已至?”木桶中的王翦继续用葫芦瓢舀水浇在身上。

“然。”王贲点头。“舟楫连绵几十里,目无穷也。”

“荆王至,荆人赵人里应外合,此战……”王翦没有好心情。秦王已经下令要他阻止赵人突围,他必须计算阻击所消耗的兵力损失,如果亏了,那新获得的大庶长之爵又要保不住。

“嗯——!”想到此战十有八九要亏,王翦重重嗯了一记。他什么也没说,可手里的葫芦瓢不断猛拍水面,直到化成碎片。秦军将军的悲哀之处在于不能封侯,一旦有哪位将军爵位升至大庶长,国尉府就会让他去完成最难完成的任务。不去,削爵;去了,打亏了,还是削爵。

要想封侯只能以奇功。长平之战是奇功,一次斩首五、六十万级;鄢郢之战也是奇功,不但斩首几十万,还占了楚国几百里城邑。即便如此,平时还是要小心谨慎,不然将步武安君后尘。

“纵赵人而走,大罪;不纵赵人而走死人无数,削爵,此当若何?”父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谈,王翦喝退左右仆臣正是要与儿子谈事情。

“宫中可有音讯,大王、国尉言乃翁否?”王翦不答话问起另一件事。

“无讯。”王贲摇头,“然以常理度之,父亲之爵降至大良造可也。此已在荆人降将景骅之下。”

“大良造?”大良造是第十六等爵,王翦沉默一会,最后道:“不可,丞相已倒,乃翁朝中再也无人,故仅可至左庶长。太高,大王必将降罪。”

“左庶长?!”王贲目瞪口呆,他知道此战必要壮士断腕,没想到一断就到了十等爵。

“唉!”朝中有人好作官,趋炎附势乃常情。王翦是靠熊启才从众多将军中脱颖而出的,然而熊启因为通楚,上个月已经在咸阳车裂,朝中凡是楚系的官吏绝大多数都被牵连。

“唯有不计功罪,拼死血战。”想到车裂,王翦无奈叹息后目光突然凌厉。精明的他不仅仅忧心爵位,还忧心性命。这一战只有以性命去博,才能重获大王的信任,不然……

第四十二章 列人

九月已是邯郸的初秋,太阳未出来前,河流以外的土地覆盖着一层白霜。 初秋之时便有如此白霜,今年天气必定寒冷。站在混沌号甲板上的熊荆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后有些庆幸,他庆幸自己来的早,如果晚来半个多月乃至一个月,黄河、漳水说不定已经结冰。

“大王,秦人遍开沟壑墙垒,赵人恐难脱重围。”混沌号的位置已在漳水,滏水汇入漳水的河汊地带已无其他舟楫。庄无地看到漳水西岸、滏水南北的秦军密密麻麻,不免心生担忧。三十万秦军,只要指挥得当,四十多万赵人是出不来的。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脸上不再有庆幸之色。城内除十万赵军外,最少一半以上是妇孺,这些人不要说作战,突围时不要拖累全军就谢天谢地了。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的问题变成命令,传递至桅盘上的旗手,旗手挥舞着旗语,询问着邯郸城内的赵军。

正寝屋脊上上的赵卒再次激动,鼙鼓又响,不过这一次不是大喊大叫,而是细致的记录楚军旗号,然后由驺开带入城内的楚军飞讯官翻译成讯文。

何时突围?从何处突围?两军如何接应?这是楚军要在事前弄明白的问题。

滏水全线被秦军阻塞,舟楫最多顺滏水逆行四里,四里后河道忽然收窄,植木、转关桥梁、满载土石的戎车,这些不大不小的东西塞满了三十多里长的河道。清理是可以的,只是滏水宽不过一两百步,水岸两侧布满投石机、荆弩,哪怕是蹶张弩,也能危及船上的甲士,在炮舰没有到来前,滏水无法进行清理。

现在有了炮舰,但清理如果时间过长,十月说不定大河已经结冰;再便是滏水这个季节水已经很浅,秦军大可以在邯郸城西面滏水上游筑坝拦截水流,到时河道将剩下一片滩涂。赵人只能自己走出来,走到距离炮舰炮门五里左右的位置,才能得到安全。

炮舰上的旗手提问,半个多时辰后答案才从邯郸城内传出,飞讯官解读城内传来的讯息,揖告道:“禀大王、项伯,赵人曰,今日便将出城,我军当于漳水……之上三十五里……”

飞讯官报出一个奇怪的数字,随行的谋士立即对照地图。漳水之上三十五里,那已经不是现在所处的肥乡邑,而是漳水上游的武安邑。漳水出太行山先是往南,到达邯郸正南的邺城(今临漳)北面后,又两百七十度拐向东北,最终在巨鹿南面附近汇入黄河支流。

因为邺城巨鹿这一段漳水是四十五度流经邯郸,所以邯郸出城走正东并不是最短路线,最短路线是邯郸出城行向东南,这才是最短路线。计算后的数字将是三十二里。邯郸都城、郭城边角相对,东南正是秦军围城时空出的地方,这个三角地带有足够的空间列出直径千人的圆阵,秦军的包围线也远在三里之外,算上炮舰火力支援的五里,赵人真正要走的距离不过二十四里。

“禀告大王、项伯,赵人请我军拔下列人邑。”飞讯官读出最后一条讯息。列人邑就在漳水西岸,现在处于秦军的占领下。

“臣请率师拔下列人。”项超在熊荆身边站着。郢师只有一师,项师有三个师,加上阳夏县的一个师,共有四师兵力。列人是小邑,西汉时才设列人县,城池宽不三里,城高不过两丈四尺,这样的城池不值得郢师出动。

“大王,”庄无地有别的意见。“此城当由郢师拔之。”

“然。”列人邑在滏水之北,赵人请求楚军拔下列人邑,意思不言自明,庄无地建议由郢师拔下,也是顺着赵人的意思设想。熊荆没有犹豫,只道:“传令养虺,拔下列人。”

桅盘顶上的旗手专门负责与邯郸沟通,甲板上的旗手传递军内命令。命令传达下去不久,郢一师的战舟就在河汊处掉头回旋,转向滏水漳水交汇处西北面的列人。知道楚军有巫器的王翦并没有命令秦军在漳水沿岸驻守,他只在列人、肥乡这样的临水城邑里留下足够的粮草和士卒,准备据城而战。

混沌号桅盘与邯郸王城正寝屋脊上的交流没办法逃过秦军的眼睛,但他们对这种编码过的旗语他们只能干瞪眼,根本不知其中包含的讯息。直到郢师在漳水上快速转向,准备登陆漳水西岸,军报才传至旌旗之下。

“荆人登岸欲拔列人?”戎车上的王翦此前一直在注视着邯郸,现在转身一百六十度,看向三十多里外的列人。朝阳的照耀下,一艘艘卒翼战舟冲上漳水、滏水之畔,战舟上的楚军士卒跳入半人高的河水中,速速登岸。

“荆国王卒。”王翦注视的是楚军士卒,王敖注意的却是卒翼战舟上飘扬着的三头凤旗。拒情报,只有荆王直接率领的王卒才能悬挂凤旗。“荆王是要拔下列人,接应赵人。赵人当北出也。”王敖很肯定的道。

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雷鸣,落锚于列人邑近处的一艘混沌级炮舰突然开炮。三十二斤舰炮轰鸣低沉,炮声中火焰与烟雾交错,从未见过火炮开火的诸将大吃一惊,有人惊道:“巫器!巫器!荆人巫器……”

巫器之名在秦军中盛传,即便大楚新闻已经明确告之火炮之名,很多人还是改不了巫器的称呼。火炮继续轰鸣,端着陆离镜的王翦忽然回望,喊巫器的那名郡尉见他怒视而来,不仅止住了自己的声音,还掩住自己的嘴。

‘轰、轰、轰……’

郢一师登陆处离列人邑很近,眼见城头秦军射出荆弩,两艘炮舰立刻靠前开火。炮舰与炮兵不同,为了不损伤龙骨和船体,炮舰齐射是一门炮接着一门炮开火。单侧十二门舰炮打完,舰上的炮手立即装弹再射。

对齐军,红心存仁慈,没有使用霰弹,对列人邑的秦军,从第一炮起装的就是霰弹。

第四十三章 斧钺

弹如暴雨!

不慎暴露在女墙之外的秦军瞬间非死即伤,敞露的荆弩也被铁弹打穿、折断,再也不能威胁正在登陆的楚军士卒。剩下的秦卒只能缩在女墙之下瑟瑟发抖,祈求暴虐的弹雨早日停歇。但厄运紧接而来,正当他们以为六尺高的女墙可以保护自己时,两艘炮舰第三轮齐射打出了实心弹。

实心弹、霰弹交错发射。实心弹轰碎女墙,霰弹怒扫城头,缩身在女墙下的秦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哀嚎中,一些人甚至仓惶跳下城头、跳入城内。但这还是晚了,空中爆裂的霰弹击穿他们身上薄薄的皮甲,落地时不少人已变成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城上血流成河,城内靠近城墙的秦军急急越过城墙后方的深壕,藏身于深壕内侧的土墙。城外楚军各师从未见过炮舰开火,即便是郢师中的炮卒,看到炮舰的齐射也是连连摇头。

炮舰一侧就有十二门三十二斤炮,算上另一侧,这比一个攻城炮营还要多两个连。另外舰炮单侧的十二门炮相距极近,每门炮的间隔大概只有四米,甚至不到四米;而步卒炮兵按照操典,炮与炮的间隔当为十米。

楚军士卒能清晰目睹舰炮一门接一门开火,炮舰的震动中,他们不知觉喊起了万岁,身在一、二十里外的王翦等人因为角度,只能看到炮舰的舰艏,看不到炮舰十二个炮门陆续开火的正面。火焰、烟雾不断的从海舟中喷出,然后被北风吹散,列人邑城头女墙被击碎,墙毁屑飞中隐约看到秦军士卒不顾生死跳入城内。

守城守城,如果城头守不住,那城池自然也守不住。王翦收起自己的陆离镜,传令道:“赵人欲于滏水之北而出,速命我军于滏水之北列阵。”

赵人突围非南即北,至于其他方向,幕府谋士不是没有考虑,但都否决。肥乡位于漳水以东,在肥乡对面的漳水西岸,并不仅仅只有滏水汇入漳水,南面还有一道河流在滏水之前十里汇入漳水。邯郸出东南距离漳水距离是短,但必须跨越这条河流才能抵达漳水。河流上的桥梁已被秦军阻塞滏水时拆除,赵人选择武城方向将无桥可渡。

楚军登岸攻拔列人,秦军判断赵人将从滏水之北突围,大批大批秦军通过架设在滏水之上的转关进至滏水北岸列阵,然而在这时,邯郸正朝仍未确定从那个方向突围——当大将军司马尚公布突围方向时,朝臣一片喧哗。

“行往武城当渡牛首水,然牛首水上已无桥梁!”赵葱必须对太后、大王负责,此前他只看到列阵的阵图,现在才知道国尉府选定的突围方向。

“牛首水便有桥梁,亦难渡数万车驾。”邯郸城内不但有人,还有车马。尤其是郭开这样豪族,家中金银宝器必要以车马运载。

“然也!便有桥,也难渡数万车驾。”朝臣家中都有宝器,一些宝器还是先王先君赐予的,这些东西丢了不但是财富的损失,也是家族荣誉的损失。

“若我等尽弃车驾,家中宝器若何?”肥沥大声的责问。他是肥义的后人,他的封邑就是漳水东岸的肥乡。南线赵军撤入邯郸他也跟着撤入邯郸,入城时仅仅装钱的马车就有两百多辆,装宝器的则有五十多辆。

“秦军已在滏水上架设转关,行于滏水之南仰或行于滏水之北,并无不同。”司马尚道。“唯有行向武城,方能出秦人意料。宝器贵重,然性命、大王太后之安危更为贵重,若秦人阻我于滏水南北,大王太后不测,当如何?”

“楚军至矣!楚军当接应我等……”楚军一到,赵军士气大振。

“然楚军亦不过五师。”司马尚未答话,狐婴抢先开口。他故意不提越人四个不满编师。“以楚军军制,此不过三万人。秦军三十万,我军十万,楚军三万,何以胜?”

简单的兵力对比打破了群臣依赖楚军的幻想,狐婴接着道:“金银铁钱、宝器鸣琴,此皆身外之物。我赵国日后复国,要的是丁口甲士,而非彼等奢物。”

“老叟敢问太后,”接着狐婴,须发皆白的鹖冠子开口问道。他是楚王太傅,又于邯郸城外创办学舍,名望不说在赵国,即便天下也是如雷贯耳。他说敢问,灵袂忙道:“请言。”

“敢问太后赐司马将军斧钺时,一言之命为何?”鹖冠子问起了一言之命。手持斧钺的将军行的只是授斧钺时那一言之命,不可更改。

“妾身命司马大将军护我赵人,出秦军垒。”灵袂道。

闻言后的鹖冠子连连点头,他转向司马尚:“既受斧钺,自此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有将军制之。太后一言之命乃要将军护我赵人,突出秦垒,将军何须在此多言?”

斧钺的实际用处就是斩首,授斧钺就是将君王的武断权力授予领军的将领,由他们暂代君王杀人。被鹖冠子一言点醒的司马尚浑身一震,当即传令道:“请斧钺!”

“大将军有命,请斧钺!”从鹖冠子那句‘何须再次多言’开始,群臣便开始惴惴,金光闪闪的斧钺被请入王廷,气壮如赵葱,此时也闭口不言。

“臣敬告大王太后,亦告诸大夫:我军早食出城,晏时列阵,隅中阵成,正午开拔。牛首水已无桥梁,便有桥梁,亦要用于王廷车驾。故本将令:渡牛首水时若因车驾渡水而坏阵,定斩不饶!”当着大王太后的面,司马尚如此命令。无人敢忤逆手持斧钺的将军,即便是大王、太后在侧,斧钺要杀人也没有谁能救得了。

沉默良久,王廷中方有人应道:“臣等敬受命。”此言既出,带着万分的不情愿,王廷上的朝臣嘴上全都应道:“臣等敬受命。”

“击鼓!出城。”司马尚吐出一口气。时间已晚,正午开拔,正午、小迁、餔时、大迁、高春。高春天就会黑,己方必须在四个时辰内走三十二里。对赵军这不难,可对妇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第四十四章 滏水

邯郸城全是鼓声。起先细微,而后沉闷,渐渐变得激昂而雄浑,到最后,又隐隐带有几丝豪迈和悲呛。悲呛的鼓声中,这座邯山尽头、始于殷商时期的城池,饱受秦军无数个日夜的攻伐后,终于敞开了城门。

朝阳下,成列成列赵军甲士从郭城南城的三道城门、六处缺口涌出,他们列阵于都城之东与郭城之南的三角地带。滏水在这里往南弯曲,而后回转,从郭城东面流向东方。越过滏水,秦军的营垒就在三里开外,彼处田野里的粟苗早已零落,但残剩的粟穗仍在秋风中初现金黄。

邯郸郭城南门打开时,王翦拿陆离镜的手莫名抖了一下。视界中他看见出城的甲士越来越多,在许久未雨的泥地踩踏出漫天的尘土,然后被北风吹散。郭城南门大开,都城则是东门大开,钜甲之卒涌出都城东门,在滏水南岸也列出一个圆阵。

钜甲之卒出尽,接着是黑压压的黑衣宫卫,宫卫之上飘着一面上下交龙的旂旗,那是赵王的王旗。看到旂旗的瞬间,王翦身边的将率谋士一阵耸动,一些人不自禁的念出了赵王。赵人终于出来了,他们在滏水南北列出两个圆阵,妄图从三十万秦军的阻截下突围。

“恭贺大将军擒获赵王。”王敖看见那面旂旗脸上忽然一笑,微微向王翦揖礼。

“你我皆为大王而战,此当恭贺大王,赵国亡矣!”王翦回笑,余光还扫及不动声色的护军赵栀。赵栀不是赵梓,赵梓是熟人,这个赵栀不是熟人。

“若大将军能擒获击杀赵王,必当封侯。”王敖没有察觉王翦的余光,他只是在激励王翦拼命。如同后世流亡政府一样,赵王如果跑了,对大秦统治赵地极为不利。

王敖嘴里说着封侯,王翦脸上笑意更甚心中却无半点相信。他能做的,就是全力阻截赵人突围,然后降爵保命。抱着这个目的,他并不希望已方获胜,反希望赵人突围,这样他就能合理合法的削爵了。

“报——!”军报声凄厉,“荆人正登城!”

炮声已经停了,东面列人邑城头涌上了密密麻麻的楚军甲士,这些人登城后又立即涌入城中,很快邑内就燃起了大火。这是城内守军点燃了深壕内的柴草,列人邑就要陷落了。

“救无可救……”王翦摇头。沿水两岸全是楚军巫器的火力范围,再多人也是送死。王翦摇头,王敖、赵栀也摇头。幸好邑内只有两千秦军,以两千秦军的牺牲使得己方提前获知赵人的突围方向,也算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赵人数十万之众,一旦击破其阵势,斩首恐不下三十万。为了三十万颗人头,便是牺牲一倍的秦军也是值了。

列人邑内的大火越烧越大,滏水南岸的秦军、投石机、荆弩不断迁移至北岸土垒,垒后的秦军士卒正在擦拭戈戟。野战当然比攻拔邯郸城省事,这等于是赵人送上门来被自己斩首,要是这样都还砍不下一颗头颅,那就真的只配给别人当仆从了。

秦军杀气腾腾,渴望着头颅和鲜血,邯郸城南的赵人则不徐不疾的列阵。郭城赵军甲士正在列一个偌大的圆阵,都城的王卒隔着滏水,出城后也列了一个四百人宽的小圆阵,王卒甲士之后是赵王赵迁和太后灵袂的车架,还有太社、太庙内的五色之土与先祖先君的神主。

这些行过,才是王宫内储存的金银、锦缎、皮毛、宝器。因为车驾要尽量的少,除了赵迁和灵袂,还有上了年纪的老臣与嫔妃,其余人,包括可以坐车的鹖冠子,都是步行。

赵孝成王的嫔妃、赵悼襄王的嫔妃,这些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女子一出都城大门,缤纷的衣着和袭人的香气便让人忘记自己身处战场。她们巧笑以倩、美目四盼,挑拨得圆阵中的甲士脸皮发烫,也让一些年长的老臣连连摇头。她们哪里是逃亡,这明明是出宫采补。

灵袂对嫔妃们的打扮和举止并不责怪,因为这本就是她暗中示意的。先王已薨,那些有点姿色的嫔妃与其让她们独守冷宫,就不如让她们去勾引楚人——要是所有楚军将率都有一个赵女妻妾,又何愁复国不成?

滏水南北,北面是郭城大阵,南面的都城小阵。花枝招展的嫔妃进入小圆阵时,郭城内的庶民终于出城。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多数已经入伍,家中剩下的全是妇孺。这些人也排列成队,在学舍学子的协同下缓缓步入郭城圆阵。每里、每酂、每鄙……,行至何处圆阵内皆有标识,数万人出城显得丝毫不乱。

阵列是不乱,但哭喊声鼎沸,一些妇人想到此次出城不知何时才能返乡,顿时悲从心中来。哭声最伤士气,站在滏水便桥上的司马尚就要传下羽檄严惩哭者,狐婴赶忙将他拦下。

“大将军当知代马望北,狐死首丘。庶民离城去国,哀自心生,为何阻之?”

“我知也。然哭声大伤士气,如此何以为战?”司马尚长叹,他心中也是悲哀的,但他极力的克制,尽量做出胸有成竹的模样好让麾下士卒信赖。

“大将军谬亦。我闻之: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则哀者胜矣。”狐婴道。“今我赵人哀也,哭之不伤士气,反生死志。若不被秦人夺心,此战胜也。”

狐婴判断如此,李牧死后他少有这样含笑心平气和的说话。他与赵军其他将卒一样,恨王廷、恨太后、恨郭开。这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毁了整个赵国。

狐婴正说话,滏水南面都城内突然响起了锣声。锣声是约定的示警之声,听闻锣声将卒全都大惊,本就吵杂的妇孺哭声愈加激烈,这时几匹快马奔至司马尚所在的便桥前,揖礼后大声道:“禀大将军,废太子赵嘉杀甲士以亡!”

“赵嘉?!”司马尚的惊骇逐渐转为惊讶,被太后重重看守的赵嘉终究是跑了。

“既是此事,何须鸣锣?”狐婴责怪。锣声惊吓了正在列阵的庶民,让他们变得更加恐慌。

“太后命我等追搜赵嘉,若不拿下,今日当不行。”骑士无奈道。小阵里的灵袂听闻赵嘉逃亡,已经要发疯了。

“事关四十多万赵人存亡,岂能今日想行便行,今日不想便不行。”司马尚胡子抖动,脸上全是愤慨之色。战争不是儿戏,等到明日再走,秦军的布置将会更加严密。“你告知太后,今日必行!”

阵列滏水南北,少府工匠正在滏水上架设尽可能多的桥梁。受令后的骑士奔回王卒之阵,向灵袂报告司马尚的进言。

“彼欲如何?!彼欲如何?!”灵袂气得脸皮发青,赵嘉是比秦国更危险的敌人,他居然趁着混乱杀死看守甲士跑了。“传大王之命,全军士卒速速入城大搜赵嘉!”

灵袂气急时嗓子尖厉的失声,然而包括王卒之将赵葱、黑衣之将韩肃在内,没有哪个郡尉、校官受命。他们一个个揖礼低头,好像没听到这道王命。灵袂见状心中更急,她指着身前的将军、尉校怒道:“你等竟不受大王之命?!你等竟不受……”

“启禀太后,”走出来的是郭开。“赵嘉既已亡之,当行往代地,不若至大梁后传命于代地郡守赵幕,命其擒拿赵嘉也可。”

“代地郡守赵幕……”灵袂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怒极反笑:“今日彼等不受王命,他日赵幕又岂受王命?好!既然彼等不受王命,我便与大王返回宫寝,你等弃大王入楚可也。”

灵袂说的显然是气话,但愤怒到极点的她当真要让御手策马出阵,鹖冠子急忙拦在马前,道:“太后与大王返宫,将卒大夫皆不返宫也,太后以为赵国无王乎?若无大王,彼等于代地迎回郭嘉便是,若郭嘉不至,诸公子中择选一人便是。何去何从,请太后三思。”

鹖冠子说完,身子已让开车驾。跟着他,郭开等人也揖礼呼道:“请太后三思。”

“母后,迁儿不欲返回宫寝。”群臣想劝,赵迁也想劝。他对去国离都没有什么哀伤,他反而期待这次旅程。邯郸,他已经呆腻味了。

“太后,”郭开走近几步,低声告道:“士卒庶民多以为赵嘉贤,素爱之,赵将军、韩将军岂敢受命追搜?若大后真与大王返宫,赵营等人必趁机立郭嘉为王啊。”

“然郭嘉至代地,代地公族必以拥立其为大王。”灵袂绷紧的俏脸稍微松懈了一下,可她还是对赵嘉前往代地很不安。

“立其为王又如何?”郭开反问。“燕代之地,秦人必据为己有,便是立为王,亦不过是假王。今之天下,非秦即楚,太后与其忧心赵嘉,还不如忧心楚王。”

“楚王?”灵袂神色一怔。赵嘉逃亡、众将拒命带来的愤怒顿时消解大半。

“然也。”郭开道,“赵国若想复国,秦国无望,唯有期楚国允诺。若能得楚王之助,郭嘉何忧?臣请太后安坐阵中,以待登舟后谒见楚王。”

第四十五章 滏水2

郭开与鹖冠子一番劝阻,灵袂不得不冷静下来考虑眼前的现实。儿子的王位从即位起就没有稳固过,之前是寄托于春平侯,而后寄托于郭开,即便如此,底层士卒和一些将率依然心向废太子赵嘉。赵嘉是嫡子,儿子是庶子;赵嘉母后是韩国公主,自己却是一介女娼。

去国入楚于赵国而言是场悲剧,但对自己与儿子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赵国亡国这几年可以在大梁培养嫡系、招揽贤才,他日复国儿子的年龄渐长,那时候再也不要担心赵氏公族行废立之事。要废大王,那要先王准允,当初是先王废了赵嘉,再立儿子为太子的。

都城之阵不过七万多人,晏时就已经列好;郭城之阵三、四十万人,早食起便一直哭喊不断,庶民践起的尘土全被北风吹了过来。就在这杂乱与尘土间,遥看着王宫茅门双阙的灵袂终于认清了当下的现实。

再也不是什么太后,她又变回那个用全身每一寸地方、每一丝力气狐媚先王的女娼。唯有靠着男人的宠爱和保护,她才能重新回到这座城池,重新变回万人仰慕的赵国太后。

笑容重新在灵袂脸上浮现,刚刚因为愤怒,她身上已微微出汗。沐浴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命人拉起帷幕、燃起火盆,将从粟特商人手里买来的昂贵香物毫不怜惜的投入火中,帷幕中马上充满了异香。后世香水Perfume来自拉丁语,意为‘通过烟熏’,可惜的是烟熏时香物消耗极快,仅仅一个多时辰,价值五千金的香物就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但灵袂全身此时充满了异香。赵国控制着通往西方的商道,一切奢物、宝物都要先由赵人选取,挑剩的才卖到中原以及南方楚国,灵袂身上的香气独一无二。这种香气本就是为吸引男子而造,卖香物的粟特商人说过,如果太后烟熏了这种香物,即便是天上的神邸,闻到这种香味也会变得神魂颠倒。

滏水两岸,一面是浑身异香、盛装打扮的灵袂,另一面是吵杂哭喊、满脸尘土的邯郸妇孺。她们的身上只有恶臭,脸上只有尘土,唇上没有昂贵的散沫花制成的口红,甚至,在怀中孩子的拉扯和同伴的推挤下,她们头上仅有的银笄也不小心掉落,头发披散了下来,貌似厉鬼。

三十多万人,从早食出城,两个时辰后的隅中阵列依然未成。太阳一点点升至正中,不仅仅是司马尚和狐婴,连赵葱、韩肃等人看着滏水对岸的巨大圆阵也深深忧虑。以圆阵前进,两军对阵时可,以圆阵行军,这是谁也没有做过的事情。

不说庶民,就是赵军士卒也未必能以圆阵行军。这不光是训练问题,这还有逃亡问题。行军作战时一旦阵列散乱,军官没有及时看住士伍,士伍就要一去不复返了。邯郸城内的妇孺即便是贵人妻妾,也未曾受过队列训练,圆阵走着走着还是要阵崩的。

这对赵人来说是坏事,但对赵葱所在的王卒之阵却并非是坏事。一旦庶民之阵阵崩,王卒之阵还可以继续前行。秦人斩首计功,三十多万颗人头送上门,总会放回王卒之阵七万多人离去。这才是王卒不与南线赵军一起列阵的原因。

只是现在庶民之阵连列阵都如此艰难,它真的能度过滏水,行向漳水上方的成安邑?如果列阵不成,那自己何时开拔?失去庶民之阵的吸引,七万多人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到漳水之畔?

望着吵杂的滏水北岸,赵葱与身边的尉校谋士快速相谈,这时候大将军司马尚已经不在滏水便桥上,而在庶民圆阵之中。实际上圆阵已经列成,但是学舍士子、皂衣官吏无法制止妇孺的哭喊哀叫,阵列正在做出调整——东面的贵人之列调整到西面的庶民之列,贵人庶民相杂,场面才能得到有效控制。

这时候贵族的影响力立竿见影,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豹出现的地方,百步之内一片安静,只有婴儿断断续续的哭声。而肥沥出现的地方,四周吵杂哭闹依旧。

庶民愚昧,但又不愚昧,他们心中非常清楚,跟着平原君或平阳君,自己的性命一定能得到保全,是以心中安定;跟着肥沥,十有八九性命不测,这肥沥本就是从邯郸城外逃进来的。

依照着贵族平素的威望,三十多万人的圆阵并非不可操控,赵营、赵豹等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于车驾之上,让庶民看见自己,车驾走庶民也走,车驾停庶民也停。而他们门下的舍人则在人群中奔走呼喊,如此仅仅是平原君赵营,就让近十万人渐渐安静。

看到这幅场景司马尚狐婴再也无忧,两人索性不再固守国尉府安排的阵列,任由这些贵族彼此商议,按照商议的结果调整圆阵内的阵列。阵内确实混乱了,但这是趋于有序的混乱,而非无序的混乱。一个时辰后,阵列成型,不过预留给王卒之阵的位置被贵族占了,圆阵一千人的直径缩小到八百人,这意味着四十多万赵人将以两个圆阵突围而出。

“启禀大将军,阵势已成,若再变动,恐今日不得行也。”穆棱站在司马尚眼前揖告,此前正是他率领学舍学生指挥庶民列阵。

“大将军万万不可。”韩仓急道。“大王太后不入阵,太后必不悦。若有不测……”

庶民之阵必须保护王卒之阵,这是事前的商议,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正午将近,小迁将至,再不走,所有人都走不了。司马尚直接将韩仓的话打断,他揖礼道:“请敬告大王太后,司马尚无能,只能列出此阵。出垒之后,定当请罪。”

这边揖礼相告,话说完的司马尚大力挥袖,吩咐狐婴道:“摇铃!”

军阵前行军司马必先摇响铎铃,跽坐的士卒起身后,这才合着鼓声和伍长的镯声前行。狐婴毫不犹豫摇响手上的铎铃,铎铃声起,平息的建鼓再响。但这一次因为戎车稀少的缘故,鼓声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雄浑。

合着鼓节,圆阵外的士卒开始前进,他们并不完全踏着滏水上的桥梁渡过滏水,一些人直接涉水强渡。鼓声响起时,阵内贵族的车驾也缓缓向前,庶民们跟着,然而这些人一前进便再也没有了行列,他们紧跟着车驾上的贵族,人与人互相挤着,与另一名贵族下的庶民远远分离。

看到这种结果,国尉府的谋士没有一个不摇头,他们彻日彻夜的心血在阵列前行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三十多万庶民依靠胸中并无多少点墨的贵族才勉强连接在一起。圆阵外的赵军士卒也变得松松垮垮,他们列出的不能称之为阵,只能说是在人群之外担任警戒。

三十万多人横渡滏水,土垒后方的秦军将卒一时间膛目结舌,他们以赵人将从滏水之北突围,现在他们竟然渡过滏水,欲从滏水之南突围。

“父亲,赵人……”王翦瞬间黑了脸,投石机、荆弩大多迁移到了滏水北岸,没想到赵人的突围方向并不是北岸。

“毋躁!”王翦毕竟是沙场老将,他的心虽然沉到了谷底,但没有失去最基本的冷静。他看到滏水之北的圆阵正在强渡滏水,可滏水之南飘扬着旂旗的王卒之阵却没有沿滏水东行,而是弃滏水而去,他们前进的方向不是正东而是东南。

“地图!”王翦大喊一声,他必须弄清楚东南方有什么。

“大将军……”地图很快被送了上来,又细看王卒之阵的王翦手指最终落在了成安邑,“赵人欲至此处也!”

郭城圆阵中没有了王卒的位置,赵葱自然要让王卒之阵速走。只有速走才能将庶民之阵丢在后面。秦军追来时必然是阻截人多的庶民而非自己。赵葱的异动让王翦提前警觉,按照国尉府的计划和司马尚的将令,王卒之阵本该向滏水以东佯动,最后一次迷惑秦人。

看着那面旂旗居然不顾自己越行越远,狐婴再度破口大骂。一切计谋都完蛋了,现在只能祈祷秦军来不及反应,不能在牛首水以东再度筑垒。但狐婴显然低估了秦军的反应速度,庶民渡滏水未毕,秦军土垒后方的万余骑兵就奔向牛首水之东,步卒也奔跑出垒,不经转关浮桥而急渡滏水,奔向三十多里外的牛首水东岸。

秦军在牛首水以东阻截赵人,他们要先渡过滏水,然后再渡过牛首水。滏水之上有转关浮桥,在列人南面十里汇入漳水的牛首水上并无桥梁,这就是说秦军投石机即便能运过了滏水,也没办法运过牛首水,即便临时架桥恐怕也赶不及。它们最多只能南渡滏水后顺着牛首水西岸南行,与东岸据水以守的步卒两面夹击赵人。

赵人行动,秦军判定赵人的意图后,紧跟着行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拔下列人邑的郢师士卒正在有条不紊的登舟,而桅帆高耸的混沌级炮舰正展开所有的风帆,起锚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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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鸣钲

鹖是一种善斗的雉鸟,传说两鸟相斗,必要一方身死另一方才会罢休。赵武灵王便以雉鸟尾翼表彰作战勇猛的士卒,延至赵惠文王,又以鹖尾制成了鹖冠,名曰武冠,专用于武将。留于后世的模样中,最清晰的莫过于洛阳金村金银铜镜上,骑马执剑与虎相斗的披甲武士,他戴的就是一顶左右各插一支鹖尾的鹖冠。

鹖冠子以鹖冠为名,正是因为年轻时在赵军中获得此冠,温文尔雅、花白须发的外表下,他仍是当年那名勇猛莫当的赵国武士。岁月让他变得苍老,但昔日的勇武让他鄙视赵葱的怯弱。赵军不击鼓攻秦、不趁秦军立足未稳击败秦军,四十多万赵人最少一半要死在这里。

楚军击鼓,呐喊着举矛冲向两百步外的秦军阵列;赵军击鼓,三万甲士两万黑衣在旂旗的指挥下变圆阵为方阵,也攻向北面立足未稳的秦军阵列。渐渐赶到战场的王翦看到,楚军在东,赵军在西,都向秦军猛冲而来。

楚军的攻击犹如波浪,一浪紧接着一浪拍打在己方阵列上。冲矛的楚军士卒无视秦卒手中也有长矛,无视秦卒的一切,当然也无视自己的生死。王翦不止一次的看到,身体被己方酋矛刺中的楚卒完成冲矛后,带着酋矛退到旁侧才轰然倒下。

而他身后的楚卒照样无视一切的猛冲而来。楚军纵深三行的矛阵将前两排的秦卒刺死、串起,接着迅速退走,为下一轮冲矛让出空间。楚军冲矛越冲越深,秦军补阵越补越厚。秦军阵后的百将屯长持弩持戈,他们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军阵在某一刻崩溃。

楚军阵后庄无地等人的心同样提到了嗓子眼,六十行矛阵可冲矛二十次,郢师即将冲完,其余师旅也将冲完最后一轮,然而仍不见秦军有阵溃的预兆。不得不说这对楚军心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为秦军阵列极厚、因为秦人死战不退,承受住了己方狂暴的冲矛攻击。

“大王,”听闻赵军击鼓,见赵军亦攻向秦军,庄无地稍微松了口气。

“毋忧。”骑兵在方阵右侧,交兵时自动后退,没有卷入步卒间的战斗。庄无地喊自己,熊荆知道他的担心,他也奇怪秦军的顽强,难道是因为他们是由大将军王翦指挥?

熊荆说毋忧,他说毋忧的时候,八个近卫卒正在移动。近卫卒是以前的王卒和宫甲的混编,这些都是自愿留在郢都的善战之士。现在郢师冲矛殆尽,八个近卫卒一千八百名矛手全都站到了郢师后方,端起了自己的夷矛。

郢师是楚军中的强师,但再怎么苦练、再怎么吃肉也弥补不了身高上的先天劣势。近卫卒站在郢师之后,最矮的一个都可以扫视郢师所有士卒的头顶。

“官长口令:端矛!”端矛的命令再起,这一次端矛的不再是七尺(157.5cm)出头的郢师士卒,而是近乎八尺(180cm)甚至超过八尺的近卫士卒。夷矛端在郢师士卒手里不但觉得长,还觉得粗重,可在近卫士卒手里,却显得合适细小。

待最后一列郢师士卒冲完,端矛的近卫士卒爆喝出一句‘杀’,然后疾风一样冲向内凹已达三、四十步的秦军阵列。郢师冲矛一般只能刺杀两排秦卒,近卫暴冲上前,最前排的夷矛竟然将第三排秦卒也串在了矛上。杀伤之外,受此迅猛重击的阵列再度内凹,阵后密密麻麻的秦军被倒挤着连连后退。

“何人冲阵?”阵列不再像以前那样后退一两步,而是连退数步,整个阵线都在内凹。镇定自若的王翦见此也大吃一惊。

“禀大将军,乃荆人锐士!”近卫士卒高出郢师士卒半个头,整个人可以把郢师士卒包在身体里。这样的士卒出现在战场,自然会引起秦人的注意,这是与秦军锐士相近的兵种。

“荆人锐士?”陆离镜里王翦看到了暴冲的近卫士卒,他下令道:“再派一尉补阵。”

“大将军有令,再派一尉补阵。”军吏高喊着王翦的命令。此前花费小半个时辰,秦军渐渐站稳了阵脚。与兵力有限的楚赵两军相比,秦军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预备队。

军令之下,一个秦军尉快速向阵列连连后退处调动。冲矛的近卫士卒此时更显疯狂,他们不再等待卒长冲矛的命令,而是彼此仅仅间隔十步进行冲矛。前排士卒若不想被后排士卒误伤,冲矛结束后必要快速敏捷的退开。

阵宽六十列的近卫士卒,三排三排冲矛可以冲击十次,第三次冲矛开始,士卒的间隔为十步,第六次冲矛开始,士卒与士卒之间已经看不到明显的间隔,每一排士卒冲矛完毕都要立即向两旁跳开,以为身后的同袍让出空间。

原本能借楚军冲矛间隙调整阵列的秦军彻底绝望,冲矛不再是一波接一波的海浪,而是连绵不绝暴击;原本在楚军的冲击下秦军连续后退,现在他们根本来不及后退,前排的快速挤压使得后排士卒不由自主往后栽倒。

“守住!守住阵线……”最先发现不对的是阵列后方的百将和屯长,他们看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士卒不再后退,但士卒正像田野里的禾苗那样倒伏。

后退的士卒仍然是士卒,而倒伏的士卒只会被压倒在地,在楚军的踩踏下发出惨烈的哀嚎。他们大声的嘶喊,但在增援的那个秦军尉上来前,这根本于事无补。

楚军踩着倒伏的秦卒冲矛,迅猛的冲击下,秦军阵列以肉眼看到的速度崩坍。阵列后方,两军将率死死盯着这个战场焦点,秦将祈求己方能守住阵列,因为楚军已经没人了;楚将则希望己军能击破敌阵,因为阵列后方的秦人游阙正源源不断的奔来。

“杀——!”最后三排近卫士卒爆发出一阵呐喊,他们踩踏着地上倒伏的秦军,将夷矛狠狠刺入秦人残余的阵列中,将仓皇不已的秦卒刺死、串起。冲击的余势撞击着后排的秦卒,压迫着他们不及后退而是跌倒。

“败矣!”端着陆离镜一直注视着楚军冲矛的王翦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随着他的叹息,最后两排近卫士卒从秦军阵列暴冲而冲,将军阵彻底击穿。

“传令!鸣钲。”一刻也没有犹豫,王翦下令鸣钲。

“大将军有令,鸣钲!”军吏在王敖和护军大夫赵栀的注视下重复王翦鸣钲的命令。钲声突起,听闻钲声的秦军在楚军大部突破缺口、勾击己方腹背之前徐徐撤退。

老而弥坚的将领总是让人极度痛恨!从他们手里你常常只能获利,很难演变成真正的胜利。要想胜利也不难,那要以绝对的优势、足够的代价来换取,而这正是楚军所没有的。

秦军鸣钲,楚军的战果不过是在其军阵上凿出一个六十列宽的缺口。如果任由秦军撤退,一两百步后这个缺口就会被阵后的预备队填补,然后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楚军面对的还是一道厚实的人墙。

王翦的老辣熊荆早有预料,近卫卒最后三排冲矛时,迂回到军阵左侧的楚军骑兵已经列队,秦军鸣钲后撤时,凤旗飘扬,熊荆率领着近卫骑兵冲向那个费力打开的六十列宽的缺口,骑兵刀掠过缺口两侧的秦卒,缺口越来越大。

鸣钲是想在楚军进攻之前止损,但这仅仅针对楚军步卒,楚军骑兵从军阵缺口处疾驰而出,在秦军预备队补上缺口前再度将缺口撑大,四千多名骑兵只要一转身就可以勾击秦军阵列,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

熊荆并没有这样做,那样将会是一场战术性质的胜利,秦军将损失数万人,但后退数里、十里的秦军将重新结阵,三十万人即便损失十万,秦军依然在兵力上多于楚赵联军;

他要的是一场会战性质的胜利。实际上刚才他要等的人正是王翦,他才是骑兵值得攻击的目标。如果要造成混乱的话,没有什么比王翦阵亡能造成更大的混乱。失去主将王翦,秦军彻底混乱,然后被楚赵联军追击、歼灭。

穿过秦军阵列的近卫骑兵忽略那些惊慌失措的秦卒,直扑数里外的那面旌旗。跟着三头凤旗,穿过缺口的项师骑兵急速赶上,穿行的纵队在奔驰中渐渐演变成宽大的横队。横队席卷之后,尘土散尽地上只剩秦军的尸首。

楚军骑兵奔来,同样布置在侧翼的秦军骑兵立刻回转,准备保护王翦所在幕府阵列;旌旗之下,王翦的四千短兵和留守幕府的一个秦军尉从跽坐中起身,持矛而列。

包括王翦在内,将率谋士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八年前陈城之战,楚军铁骑第一次现身战场就收割了大将军辛梧的性命,王翦若不是被儿子拽下戎车,也要命丧当场。今日楚军铁骑再来,己方骑兵却阻止不及,靠四千短兵、一个秦军尉真的能阻止这支无敌的铁骑?

一向镇定的王翦这次真的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想到楚军铁骑会破阵而出,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巫器和矛阵上,然而后悔已经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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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鸣钲

鹖是一种善斗的雉鸟,传说两鸟相斗,必要一方身死另一方才会罢休。赵武灵王便以雉鸟尾翼表彰作战勇猛的士卒,延至赵惠文王,又以鹖尾制成了鹖冠,名曰武冠,专用于武将。留于后世的模样中,最清晰的莫过于洛阳金村金银铜镜上,骑马执剑与虎相斗的披甲武士,他戴的就是一顶左右各插一支鹖尾的鹖冠。

鹖冠子以鹖冠为名,正是因为年轻时在赵军中获得此冠,温文尔雅、花白须发的外表下,他仍是当年那名勇猛莫当的赵国武士。岁月让他变得苍老,但昔日的勇武让他鄙视赵葱的怯弱。赵军不击鼓攻秦、不趁秦军立足未稳击败秦军,四十多万赵人最少一半要死在这里。

楚军击鼓,呐喊着举矛冲向两百步外的秦军阵列;赵军击鼓,三万甲士两万黑衣在旂旗的指挥下变圆阵为方阵,也攻向北面立足未稳的秦军阵列。渐渐赶到战场的王翦看到,楚军在东,赵军在西,都向秦军猛冲而来。

楚军的攻击犹如波浪,一浪紧接着一浪拍打在己方阵列上。冲矛的楚军士卒无视秦卒手中也有长矛,无视秦卒的一切,当然也无视自己的生死。王翦不止一次的看到,身体被己方酋矛刺中的楚卒完成冲矛后,带着酋矛退到旁侧才轰然倒下。

而他身后的楚卒照样无视一切的猛冲而来。楚军纵深三行的矛阵将前两排的秦卒刺死、串起,接着迅速退走,为下一轮冲矛让出空间。楚军冲矛越冲越深,秦军补阵越补越厚。秦军阵后的百将屯长持弩持戈,他们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军阵在某一刻崩溃。

楚军阵后庄无地等人的心同样提到了嗓子眼,六十行矛阵可冲矛二十次,郢师即将冲完,其余师旅也将冲完最后一轮,然而仍不见秦军有阵溃的预兆。不得不说这对楚军心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为秦军阵列极厚、因为秦人死战不退,承受住了己方狂暴的冲矛攻击。

“大王,”听闻赵军击鼓,见赵军亦攻向秦军,庄无地稍微松了口气。

“毋忧。”骑兵在方阵右侧,交兵时自动后退,没有卷入步卒间的战斗。庄无地喊自己,熊荆知道他的担心,他也奇怪秦军的顽强,难道是因为他们是由大将军王翦指挥?

熊荆说毋忧,他说毋忧的时候,八个近卫卒正在移动。近卫卒是以前的王卒和宫甲的混编,这些都是自愿留在郢都的善战之士。现在郢师冲矛殆尽,八个近卫卒一千八百名矛手全都站到了郢师后方,端起了自己的夷矛。

郢师是楚军中的强师,但再怎么苦练、再怎么吃肉也弥补不了身高上的先天劣势。近卫卒站在郢师之后,最矮的一个都可以扫视郢师所有士卒的头顶。

“官长口令:端矛!”端矛的命令再起,这一次端矛的不再是七尺(157.5cm)出头的郢师士卒,而是近乎八尺(180cm)甚至超过八尺的近卫士卒。夷矛端在郢师士卒手里不但觉得长,还觉得粗重,可在近卫士卒手里,却显得合适细小。

待最后一列郢师士卒冲完,端矛的近卫士卒爆喝出一句‘杀’,然后疾风一样冲向内凹已达三、四十步的秦军阵列。郢师冲矛一般只能刺杀两排秦卒,近卫暴冲上前,最前排的夷矛竟然将第三排秦卒也串在了矛上。杀伤之外,受此迅猛重击的阵列再度内凹,阵后密密麻麻的秦军被倒挤着连连后退。

“何人冲阵?”阵列不再像以前那样后退一两步,而是连退数步,整个阵线都在内凹。镇定自若的王翦见此也大吃一惊。

“禀大将军,乃荆人锐士!”近卫士卒高出郢师士卒半个头,整个人可以把郢师士卒包在身体里。这样的士卒出现在战场,自然会引起秦人的注意,这是与秦军锐士相近的兵种。

“荆人锐士?”陆离镜里王翦看到了暴冲的近卫士卒,他下令道:“再派一尉补阵。”

“大将军有令,再派一尉补阵。”军吏高喊着王翦的命令。此前花费小半个时辰,秦军渐渐站稳了阵脚。与兵力有限的楚赵两军相比,秦军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预备队。

军令之下,一个秦军尉快速向阵列连连后退处调动。冲矛的近卫士卒此时更显疯狂,他们不再等待卒长冲矛的命令,而是彼此仅仅间隔十步进行冲矛。前排士卒若不想被后排士卒误伤,冲矛结束后必要快速敏捷的退开。

阵宽六十列的近卫士卒,三排三排冲矛可以冲击十次,第三次冲矛开始,士卒的间隔为十步,第六次冲矛开始,士卒与士卒之间已经看不到明显的间隔,每一排士卒冲矛完毕都要立即向两旁跳开,以为身后的同袍让出空间。

原本能借楚军冲矛间隙调整阵列的秦军彻底绝望,冲矛不再是一波接一波的海浪,而是连绵不绝暴击;原本在楚军的冲击下秦军连续后退,现在他们根本来不及后退,前排的快速挤压使得后排士卒不由自主往后栽倒。

“守住!守住阵线……”最先发现不对的是阵列后方的百将和屯长,他们看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士卒不再后退,但士卒正像田野里的禾苗那样倒伏。

后退的士卒仍然是士卒,而倒伏的士卒只会被压倒在地,在楚军的踩踏下发出惨烈的哀嚎。他们大声的嘶喊,但在增援的那个秦军尉上来前,这根本于事无补。

楚军踩着倒伏的秦卒冲矛,迅猛的冲击下,秦军阵列以肉眼看到的速度崩坍。阵列后方,两军将率死死盯着这个战场焦点,秦将祈求己方能守住阵列,因为楚军已经没人了;楚将则希望己军能击破敌阵,因为阵列后方的秦人游阙正源源不断的奔来。

“杀——!”最后三排近卫士卒爆发出一阵呐喊,他们踩踏着地上倒伏的秦军,将夷矛狠狠刺入秦人残余的阵列中,将仓皇不已的秦卒刺死、串起。冲击的余势撞击着后排的秦卒,压迫着他们不及后退而是跌倒。

“败矣!”端着陆离镜一直注视着楚军冲矛的王翦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随着他的叹息,最后两排近卫士卒从秦军阵列暴冲而冲,将军阵彻底击穿。

“传令!鸣钲。”一刻也没有犹豫,王翦下令鸣钲。

“大将军有令,鸣钲!”军吏在王敖和护军大夫赵栀的注视下重复王翦鸣钲的命令。钲声突起,听闻钲声的秦军在楚军大部突破缺口、勾击己方腹背之前徐徐撤退。

老而弥坚的将领总是让人极度痛恨!从他们手里你常常只能获利,很难演变成真正的胜利。要想胜利也不难,那要以绝对的优势、足够的代价来换取,而这正是楚军所没有的。

秦军鸣钲,楚军的战果不过是在其军阵上凿出一个六十列宽的缺口。如果任由秦军撤退,一两百步后这个缺口就会被阵后的预备队填补,然后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楚军面对的还是一道厚实的人墙。

王翦的老辣熊荆早有预料,近卫卒最后三排冲矛时,迂回到军阵左侧的楚军骑兵已经列队,秦军鸣钲后撤时,凤旗飘扬,熊荆率领着近卫骑兵冲向那个费力打开的六十列宽的缺口,骑兵刀掠过缺口两侧的秦卒,缺口越来越大。

鸣钲是想在楚军进攻之前止损,但这仅仅针对楚军步卒,楚军骑兵从军阵缺口处疾驰而出,在秦军预备队补上缺口前再度将缺口撑大,四千多名骑兵只要一转身就可以勾击秦军阵列,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

熊荆并没有这样做,那样将会是一场战术性质的胜利,秦军将损失数万人,但后退数里、十里的秦军将重新结阵,三十万人即便损失十万,秦军依然在兵力上多于楚赵联军;

他要的是一场会战性质的胜利。实际上刚才他要等的人正是王翦,他才是骑兵值得攻击的目标。如果要造成混乱的话,没有什么比王翦阵亡能造成更大的混乱。失去主将王翦,秦军彻底混乱,然后被楚赵联军追击、歼灭。

穿过秦军阵列的近卫骑兵忽略那些惊慌失措的秦卒,直扑数里外的那面旌旗。跟着三头凤旗,穿过缺口的项师骑兵急速赶上,穿行的纵队在奔驰中渐渐演变成宽大的横队。横队席卷之后,尘土散尽地上只剩秦军的尸首。

楚军骑兵奔来,同样布置在侧翼的秦军骑兵立刻回转,准备保护王翦所在幕府阵列;旌旗之下,王翦的四千短兵和留守幕府的一个秦军尉从跽坐中起身,持矛而列。

包括王翦在内,将率谋士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八年前陈城之战,楚军铁骑第一次现身战场就收割了大将军辛梧的性命,王翦若不是被儿子拽下戎车,也要命丧当场。今日楚军铁骑再来,己方骑兵却阻止不及,靠四千短兵、一个秦军尉真的能阻止这支无敌的铁骑?

一向镇定的王翦这次真的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想到楚军铁骑会破阵而出,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巫器和矛阵上,然而后悔已经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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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冲阵

‘当当当当’的钲声已经停了,战场的焦点不再是两军相抵的阵列,而是秦军阵后的幕府。刺猬一样紧缩在一起的秦军持矛向外,阵后的弩手费力的上弦。

四千多名楚军骑兵扫过秦军阵列后方,绕过一支又一支的预备队,向着幕府横冲而来。为了应对秦军左翼前来救援的秦军骑兵,一支千余人的骑兵自动从骑阵中分出,阻截疾驰而来的秦军骑兵。

骑兵,秦军骑兵是楚军将领最大的恐惧。历来骑兵占优的一方总能摒绝交通,把战场变得单向透明,除此,具有战术机动的骑兵还能发动奇袭或者侧冲,使对方步兵不敢小股脱离阵列,因为一旦脱离,必遭受对方骑兵的无情杀戮。

而在大炮存在的时代,被敌人骑兵控制战场,逼得结阵自保的一方常常被对方慢慢慢慢调来的大炮轰垮。根据熊荆并不靠谱的记忆,明末远赴辽东的四川白杆兵、或者可能是最后一支戚家军,就是被满清骑兵逼得结阵自保后被大炮轰死。

好在,秦军武骑士并无马镫,也无重甲,装备除了臂弩,还有秦剑,而那些持长兵的骑兵不过是乘马步兵,并不具备后世骑兵所有的全部战力。可即便这样,武骑士也让熊荆担忧,万一这些不要命只要爵的武骑士来个无甲冲锋,自己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真是荆王!”已经行进到楚军军阵一里外的秦军将领看到了骑在小马上的熊荆,而有陆离镜的蒙武看得更加仔细:旂旗之下、宫甲之后,一个少年身着闪光的铁甲,从容听伏拜的将领禀报着什么,他脸色凝重,却不看自己这边一眼。

“荆王年岁几何?”陆离镜中的楚王蒙武估计有十多岁,这和他知晓的不符。

“禀大将军,据闻尚未龀齿。”左右之人答道,不知蒙武为何发问。

“取我的弓来。”蒙武抬头看了看,命令道。

“大将军是想……”众将吓了一跳,以为蒙武要射杀荆王。

“大将军。”弓很快取到,蒙武接过,捻起一支白羽箭便让御手往前奔驰。蒙武一奔,他身后的短兵也跟着奔跑。

秦军如此,楚军自然大惊,宫甲更是已然在前列阵,中军军官一边吆喝一边握铃,随时准备让部下冲出军阵防护大王;阵列后面的荆弩军官则在紧急准备试射。熊荆也吓呆了,秦军难道有养由基那样的人物,要一箭射杀自己。

“驾!驾!”北风吹得旌旗呼呼作响。旗下,蒙武的御手使劲策马,戎车跑的不是直线而是斜线。两侧短兵紧护着戎车,这里实在离楚军太近,说不定自己已在荆弩射程之内。

“放——!”中军之后的荆弩连长大喝一声,基准弩射出的第一支箭怒飞而去。这支弩箭飞了三百步,落在蒙武骑列的近处。

“大将军!”这下是短兵之将急了,主将如果被荆人射杀,以法他们这些短兵皆死。

“不慌。”蒙武已经张弓搭箭,但箭对准的不是熊荆,而是天空。‘嘣——!’的一声,蒙武手里的白羽箭终于射了出去,他的目标是头顶一群低飞的大雁。箭飞雁落,雁群还发出一声哀鸣,当即振翅飞得更高。

“万岁!万岁——!”秦军见主将一箭便射中大雁,又喊起了万岁。虽然蒙武的短兵只有四千人,可这四千人的呼喊让楚军落了下风。不服的楚军弓手抬头再看,雁群已远在弓的射程之外,想射一只回敬也不可能了。

蒙武阵前射雁完全是虚惊一场,熊荆汗湿后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根本就是秦人的伐交之术——你们的大王敢于阵前观兵,我们的主将却能在你军阵前射雁,谁比谁强?

“不能丢了气势!去,让工尹刀投一轮火弹,就以我旂旗摇动为号。”熊荆吩咐左右。这时候对面秦军阵中正有一辆戎车缓缓驶来,车上仅站着一人,甚为年轻,并无弓弩。

戎车越来越近,三十步时,它被已经列阵的宫甲拦住。车上之人下车揖道:“小子蒙恬见过荆国大王。”揖后他又捧出刚才射下来的那只大雁,大声道:“知大王在此,甚幸。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

蒙恬言辞很是客气,用的还是楚晋邲之战时,楚军致军勇士车右摄叔奉麋的言辞:‘由于今年还不到时令,应当奉献的禽兽没有来,谨把它奉献给您的随从作为膳食。’

射雁是为了示威,打击楚军士气;而献雁除了是古礼,更有让儿子看看这位楚国大王是何许人也的意思。外臣献礼,哪怕是敌人,只要符合礼仪也要接受才不违礼。熊荆不得不让宫甲让出一条通道,放蒙恬至身前,又让随从接过他手中的大雁。

受外臣之礼,可回赠,也可不回赠。熊荆身边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东西,只道:“邲之战时,楚秦两国尚是盟友,何故今日刀兵相向、对阵于野?不佞既然受了蒙将军之礼,当有回赠。不佞回赠就一句话,请告蒙将军:勿近我军五百步!”

五百步已经是一里半,荆弩是射程不过三百余步,蒙恬心中不信,嘴上则道:“小子谨记,回营必告于敝父。”

“去吧。”蒙武告退,上了戎车远远的去了。

“禀父亲,荆王言:既受父亲之礼,当有回赠,回赠就一句话:勿近我军五百步。”蒙恬回营后说道,将领们闻之先诧异后大笑,冯劫笑的最为放肆:“未龀之童,其言可信?他是被大将军一箭吓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未龀之王有何可惧,我军当灭此朝食。”李信没笑,可他看向楚军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蔑视。在他的蔑视中,旂旗正在摇动,投石机后方亲上战阵的工尹刀疾声大呼:“放——!”

“放——!”中军阵列后传来砲兵们的大声嘶喊。前排士卒并不知道身后的砲兵在干什么,但他们能听见头顶‘呼呼’风声飘过,抬头见一个火球拖着火苗高飞于天际,远远在两百多步开外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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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已死

秦军长达三、四公里阵线仍在退却,后军则前赴后继,将冲过缺口的楚军步卒重新堵死,猛烈攻击右军的赵军也被他们挡在阵列之外,然而指挥秦军作战的幕府正遭受楚军重骑兵的雷霆打击,失去全局指挥的秦军对同样从西面冲来的南线赵军毫无反应。

楚军猛攻秦军,王卒阵中鹖冠子杀了赵葱,击鼓率军攻向秦军阵列,更西面的庶民之阵,司马尚、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恒……,不管有没有车驾,也不管身边有多少仆臣甲士,包括肥沥那样不讨人喜欢的赵国贵族,这些人一股脑的全往战场疾奔。

因为不是在将率而是在贵族的率领下奔逐,这些人毫无队列可言,手上的武器也非常简陋,奔跑的时候脚上步履基本脱落丢弃,但士气极为高涨。最重要的是他们攻击的是秦军的侧翼——楚军东西列阵,秦军自然也是东西列阵,王卒赵军起先不想攻击秦军,只是想与楚军汇合,攻击时已在阵线之南,南线赵军直接从西面奔逐而来,攻击的位置正是秦人右侧翼。

赵秦血仇,赵人尚有理智的时候对秦人委曲求全毕恭毕敬,现在自己已背井离乡,秦军又被楚军杀得连连败退,激起杀气的赵人两面夹击秦军右军,他们的亡命冲杀让右军一退再退。

士卒拼杀,他人看戏。

最开始是自己被数十万秦军包围,死守几个月后仓皇突围,半个时辰前秦军骑兵还掠阵而过,自己的性命随时沦丧,但形势突然间就逆转,半个时辰后竟是秦军幕府被楚军骑兵掠阵,秦军阵列在楚赵两军的联合攻击下连连后退。

直面战争必然是鲜血淋漓,但是如果隔着一段距离,比如对已经靠近牛首水的赵王赵迁、太后灵袂,还有公主公子、嫔妃宫人们来说,战争却是精彩纷呈。

这些人丝毫不见之前的慌张,他们拥挤的站在重车车顶,望向正在厮杀的楚秦两军,一些人的目光还越过交战中的楚秦阵线,看向数里外交战的两军骑兵和那面于北风中猎猎飘扬的三头凤旗。

可惜距离实在是太远,没有陆离镜的他们,只有眼睛锐利的人才能看清凤旗下不断列队出击的楚军重骑,看清在重骑撞击下混乱无比的秦军幕府阵列。其余的人大多看到漫天的尘土,听到永不断绝的鼓声,鲜血、夷矛、嘶喊乃至生死,都在距离的模糊下显得唯美。

赵迁与灵袂不可能没有陆离镜,看着楚军重骑一排排冲向秦人幕府,赵迁兴奋的大叫,整个人手舞足蹈起来,此前受到的惊吓和恐慌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灵袂则是沉默的,她对正在冲击敌阵的楚军重骑毫无兴趣,对整场战争也毫无兴趣,她死死盯着凤旗下的那个人,因为面甲的缘故,她看不到面貌,只能看到身形。

男人的勇武一如女人的妩媚,对异性充满着吸引。那个身着钜甲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起先不动,身边儿子突然立起高喊‘阵破矣!陈破矣’的时候,他与胯下那匹枣红马才往前奔驰,骑矛竖立在他手上,燕尾旗侧风飘扬,身后手持凤旗的骑士紧跟着他,跟着他冲入秦军阵列。

灵袂的注视下,熊荆正冲入秦军幕府所在的阵列。一万四千人组成的军阵并不厚实,纵深大概只有十三行,最多不超过十六行,在秦军骑兵赶上来之前,第四道重骑毫无悬念的击碎阵列,突入阵中。外围军阵崩溃,但仍有数百名亲卫护在王翦戎车之侧。

骑兵的目标就是王翦,第五道、第六道重骑猛击戎车旁的那些亲卫,熊荆冲入的时候,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一支不知从那里射出的羽箭穿过盾橹,射中了站在车上的王翦,洞穿他的皮甲。王翦中箭后是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后就往外跌出了车厢,亲卫顿时大乱,纷纷去抢他的尸体。

冲到敌将近前用强弓射杀,这是成夔的拿手好戏,只是渭南之战成夔为救自己,被己军撞成了重伤,现在还躺在榻上,熊荆真想不是谁射出了这一致命的箭。王翦的亲卫交叠在一起,奔驰而过的楚军骑士斩杀了最外侧的一层,但不下马根本抢不到王翦尸体。倒是戎车上插着的旌旗被一名骑士夺下,高举着奔出了幕府阵列。

“王翦已死,我军大胜……”手持秦人的旌旗,骑士大喊起来。其余的骑士也高喊‘王翦已死’。听闻大将军已死,疾冲到幕府阵列的秦军骑兵明显呆滞,任由举着旌旗的楚军骑士在他们当中逆行穿过。

“王翦已死,我军大胜!”楚军骑士高喊,北风将声音吹到数里外秦军阵列,楚军闻声后一怔,随后跟着狂喊起来。他们的喊叫深深刺激阵列中的秦卒,当秦卒回头看到那面不断移动的旌旗时,全身所有的劲力一泄,再也举不起酋矛。

“杀——!”楚军、赵军,乃至牛首水旁的嫔妃宫人都呼喊跳跃起来,赵迁更是兴奋的差点摔下王驾。秦军左军最先退却,这是王贲在指挥。旌旗被楚军夺去,楚人还大喊‘王翦已死’,他暴跳间下令撤退,阵前并无敌军的左军速退。

跟着左军,被楚军步卒攻击的中军、被赵军夹击的右军也大步后退。一开始阵列还能维持,退了一百多步阵列变散,横向展开的军阵成了一团乱麻,辙乱旗靡中,所有人争先恐后的奔逃。

楚赵两军不乏经验老道的将卒,看见这种形势知道秦军是真败,立即率军追击。楚军骑兵重新集结后也猛击败退中的秦军,但很快就被秦军骑兵阻止。秦军骑兵更是急速回旋,攻击追击中的楚赵两军侧翼,迫使两军步卒停下脚步。

唯有一些已经冲入秦军阵列,与秦军混杂在一起、正在分割秦军的楚赵士卒,骑兵毫无办法。但切下几大块肉后,两军将士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军亡走,逃向滏水以北。

“我军……”冲杀之后的熊荆望向身侧。秦军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可楚赵两军的步卒就是冲不上来,而己方骑兵又被秦人骑兵缠住,根本无暇攻击秦人。熊荆很不满意这种结果,本来是赢家通吃的棋局,秦军骑兵却将通吃变成了小吃。

“秦人亦有马镫裤!”项超这次最大的发现就是秦骑也有了马镫,两军交兵时,以前一刀就能将秦人斩落马下,现在不同了,站在马镫上的秦军骑士不但不落马,反而狠狠的还击。

“……”熊荆无言以对。虽然秦军知道马镫的秘密是迟早的事情,但装备马镫、马鞍的秦军骑兵越来越难对付。好在他们现在还缺一副好的轻便的甲胄,以及一些顺手好用的兵器。

另外就是信心,渭南之战就是骑兵之战,楚军彻底打垮了秦军骑兵,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此战的后果就是只要龙骑杀到的地方,秦军骑兵全部选择避让。这是好事,但熊荆不知这种畏惧能维持到何时。

“大王,我军已有火炮,秦人骑卒虽多,亦不是……”庄无地坐在戎车上,他知道熊荆的担忧。这种担忧曾经反复在大司马府讨论。

“今日炮兵何在?”熊荆问道。今天这场交战,炮兵始终没有出现。牛首水山洪暴发时水面宽大,秋冬时节水面狭窄。漫长泥泞的河滩不光是炮兵上不来,就是骑兵也差点没上来。

“今日之事异也。”庄无地仍然觉得有火炮的楚军不必太过忧惧秦人的骑兵。

“异?”熊荆扫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有的只是摇头。他实在不想打击楚军的士气,告诉他们一旦手上那些火药用光,那些楚人膜拜、秦人畏惧的大炮就成了烧火棍。

然而复又想到此战炮兵根本上就没有出现,自己还是以少击众打赢了,不免又有些高兴。即便加上赵军,双方兵力对比也是一比二,能击败秦军确实是一场难得的胜利。此战之后,秦军必然更加畏惧楚军。

熊荆低头沉思这场胜利的价值,庄无地又喊了一声‘大王’,他一抬头看到了身上溅着鲜血的鹖冠子。九年前他的胡须还夹着一些灰白,现在已变得全白。戎车还未走近,熊荆下马,以弟子礼向鹖冠子深揖:“学生见过老师。”

细究起来,熊荆有四个太傅,鹖冠子是最早的一个。熊荆以弟子礼相见,鹖冠子未到近处就匆匆下车,趋步过来将熊荆扶起后道:“有徒如此,为师幸也。”

说完话的他又仔细打量熊荆。九年前熊荆还是一个未龀的孩童,现在的熊荆是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英武君王。他在赵人当中算得上高大,但熊荆又要比他高大。考虑到实际年龄,他的身高定会超过八尺。

“为师朽矣。”此前杀气腾腾,率领五万赵军猛击秦军的鹖冠子,摇头之际挺直的胸腹塌了下去。素来不服老的他,看到自己的学生指挥楚军大败秦人,又朝气蓬勃立于自己身前,他忽然间就觉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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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相见

若非鹖冠子对父王进言,自己也许就做不了太子,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楚王。再次以弟子礼揖见鹖冠子的熊荆不得不感叹时间过的很快。九年前他还是个‘不要为古人流泪’的孩童,现在他却在为楚人战斗。鹖冠子感叹自己真的老了,他竟不知马上安慰。

好在鹖冠子的感叹只是一时,复见那些被楚赵两军分割包围的秦军士卒,他又高兴笑道:“大王与老叟合力,今日大败秦人。此战之后,恐大王太后又欲返邯郸。”

被包围的秦军不过三、四万人,赵军夹击咬死了一部分,楚军奔逐分割了一部分,秦军真正的损失很可能不超过五万。熊荆道:“赵国仅剩邯郸,邯郸粮秣不足,怎可去而复返?郢都虽有积粟,但郢都远在一千多里外,输运难也。”

前年地震、去年旱灾,赵国全靠楚齐魏三国救济才支撑到今天。且粟米之外,赵国已无可战之卒,楚军今日可以救赵,一旦冰封就不能救赵了。赵人如果返回邯郸,仍然扭转不了对秦人的劣势。

“确是如此。”鹖冠子抚须,他再道:“然我赵人南下,秦人亦南下,此与楚国何益?若赵人据守邯郸,秦人久攻不下,旷日持久,此于楚有利也。”

鹖冠子意思不明,听他的话意好像不愿意弃都南下。熊荆目光转到了庄无地身上,庄无地马上道:“禀太傅,大司马府以为齐人东食西宿,游移不定,赵人南下,秦国必攻齐也。”

“哦……”鹖冠子凝神。

庄无地一提齐国,他沉思片刻便连连点头。别看齐国人在大楚新闻上宣称‘楚国九成衣履丝麻皆产自齐国,两国交恶楚国人必要冻死’的豪言壮语,实际上楚齐交恶最被动的是齐国。楚国已经在和秦国交战,还压着秦国打,与楚交恶的结果就是齐国空前孤立,按照秦国欺软怕硬的本性,他们真的可能会转而进攻齐国。

“善,此计大善。”鹖冠子笑起,他对齐国没有好感,齐国很多时候就是秦国攻伐赵国的潜在帮凶。他曾希望楚赵两国瓜分齐国,但熊荆顾及齐国各地的田氏宗族,反而与齐国姻盟,这不免让他微微失望。但站在熊荆的位置,必有那个位置的相应考量,当时他并未出声反对或者建议,反而写信给熊荆激励他大胆行事,不要顾及失败。

鹖冠子是赵人,一如荀况是赵人一样,赵人骨子里总是带有些功利。这当然没错,功利之外,赵人还是善于运用赤裸裸的权力法则。这点就和楚人不同了,楚人是情感动物,情绪上得到了疏解安抚,现实利益往往会忽略不计;

同时楚人并不热衷于争权夺利,楚人的社会并非赵人那种金字塔结构,在一个县邑(部落)中是否居于顶层对楚人影响不大,他只要被小团体认可、只要不会被同伴瞧不起,生活就会很平稳。赵人不同,赵人很可能今日是罪人,明日却是权臣——金字塔式的社会使得人很容易大起大落,游媚富贵也好,游说君王也好,都是想走捷径,瞬间居于社会顶层。

这实际上还是两国组织模式的差异,赵国的组织是金字塔式的,楚国的组织则是扁平化的,它没有一个真正的核心,说客或许能成为县公、封君的门客,但很难成为楚王的门客。

熊荆甚至认为,这种差异或许就是地理造成的。北方主要是平原,很难存在独立、半独立的部落,他们要想生存,必然会被吸纳进入同一个组织;南方多水多山,天然存在的地理因素造成人群与人群的分割,势必形成扁平的破碎化的组织。

赵人就是赵人,与楚人不同。鹖冠子此前的信笺中就隐隐提到过熊荆想过的那个厚黑问题:是否借着抗秦消耗楚国以外的异己势力,等秦国覆灭后,由楚国一统天下。

这个问题熊荆已经不想了,这种问题实则上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没有意义不光是楚国是否能获得最终胜利,其还在于熊荆虽然是楚国的大王,但他这个大王更像是一个幌子。不是他决定什么楚国就施行什么,而是诸氏、誉士、民众决定什么楚国才施行什么。

天下几百年来的固有格局正在眼前距离崩塌,他此前的希望正化为泡影。局势最终会垮塌到哪一步,他也不能确定。只有等垮塌彻底完毕,站在废墟之上的楚人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鹖冠子说大善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显得很厚黑。熊荆能读懂其中的含义,但是没有说话。他能深深的体察到自己和鹖冠子的不同,但鹖冠子不能。他和临武君庞暖很像,庞暖才是鹖冠子真正的学生,虽然他也是楚人。

师生战场上相见,出邯郸行往漳水的那些妇孺在厮杀结束前赶到了牛首水之畔,而一直在河滩上挣扎的炮卒在数百匹战马的拖曳下终于逃离了泥泞之地。炮卒团长景谷带着深深的懊恼向熊荆报道,他错过了整场战争,显得极为失落。

熊荆是高兴的。他高兴自己没有依靠火炮就击败了数量倍于己的秦军,并射杀了王翦;他还高兴自己节省了弹药。海卒没怎么开炮,步卒也没怎么开炮,这是好事。但很快他的高兴劲就歇了下去,庄去疾跑过来报告:冲阵时无人射箭。

“无人?!”已是高春时分,夕阳西下。与鹖冠子一起,熊荆走过厮杀的战场缓缓往南,赶往已在牛首水西岸设营的楚军幕府。一番询问后的庄去疾前来报告没有人射杀王翦。

“确无人也。”重骑冲阵时轻骑已经往东阻截秦军骑兵,现场只有三百六十骑重骑和自己的近卫骑兵。重骑因为甲胄沉重,皆以骑矛、骑刀杀敌,从不以箭矢杀敌,箭只能是近卫骑士射的,但问了几遍,没有任何一名骑士承认那支箭是自己射的。

“我军既然无人射箭,那支箭难道是秦军乌龙?”熊荆悠悠说道。他亲眼看见那支羽箭射中王翦,射穿他身上的皮甲,既然不是楚军射的,那想必是秦军射的。

“臣……”熊荆新名词很多,庄去疾哪怕是朝夕相处,也不知道乌龙是什么意思。

“禀大王,赵王、赵太后相迎也。”庄去疾摸不着头脑时,留守在后方的淖信奔过来揖告。熊荆这才看到赵人营帐与楚军营帐相连,夕阳下那面旂旗飘在楚营之外。背衬着五彩王车,淄衣垂发的赵王赵迁、展衣副笄的赵太后灵袂正率领着赵国群臣郊迎。

以军礼,大军出征获胜,君王必要郊迎,赵迁和灵袂郊迎正是为此。此战是楚赵两军合力击败秦人,故而两人也郊迎熊荆,以谢楚军救援之情。虽然知彼司在情报中多次提及赵太后灵袂,但熊荆对她还是缺乏印象,他的目光更多放在赵迁身上。

十三岁的少年淄衣垂发,一即位就是大厦将倾,这不由让熊荆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触,然而想到是他杀了春平侯赵粱,赵粱死后这些人又把原本能够支撑的局势弄成现在这副光景,他对郊迎的赵人不免生出了几分厌恶。

“李牧若在,何至于此。”靠近郊迎的赵迁灵袂时,熊荆喃喃说了一句。

“小子见过楚王。”赵迁是赵王,他最先向熊荆揖礼。他身侧是低着头的太后灵袂,灵袂深揖道:“灵袂见过楚王,谢楚王相救之恩。”

“臣等见过楚王。”两人之后是赵国群臣,包括率军返回的司马尚、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恒等人。

“楚赵兄弟之国,何须如此多礼。”熊荆目光扫过郊迎的诸人,时揖回礼。

“大王率军击破秦人,勇武莫挡,想我赵人明日便可返回邯郸。”秦军已被击败,所有人都存着返回邯郸的心思,郭开说出了诸人的心声。

“不然,秦人不过折兵五万,非是全军覆没。”熊荆还不知道说话的人就是郭开。“若返邯郸,秦人再围邯郸若何?”

“大王军中有巫器,明日再战,可尽歼秦人也。”司马尚上前揖告道。

“此难矣。秦人不与我战若何?”熊荆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他不相信这能顺利施行。“今年天大异,九月便已骤冷,如此下月大河必然冰封。楚军、舟楫可滞留至下月方返楚,返楚若何?”

“这……”司马尚语塞。战争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楚赵两军想趁胜再战,秦军愿意吗?仅此一败,秦军但凡有点脑子就会设法回避决战。

他们最可能采取的做法是拖到大河冰封。如果大河冰封楚军还未撤军,必当调集更多的军队进入赵地,用压倒的兵力优势与楚赵联军决战。大河冰封的情况下,距离更远的楚军并不能快过近在太行山旁侧的秦军——此时井陉、邯郸西面的滏口陉皆在秦人的掌握中;

如果楚军在冰封之前撤军,那局势又将变成之前的那种情况:几十万秦军肆虐赵地,赵人只能龟缩在邯郸城内据城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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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天亡

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而决定兵力的又是粮秣。秦国军事系统背后是更加强大的输运系统,输运系统再背后则是庞大的举国动员体系,战争已经是系统与系统的对抗。

韩非子说过:‘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慧,当今争于气力’。破除表面上的修饰,这句话的实质其实是:春秋包括春秋东周时代,大家还讲究礼仪(规则),竞于道德就是在礼仪的约束下较量真正的勇武。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无可争议,弱者必然服从强者。

实事求是,用理性去认知,法家无错,这确是中止天下战乱的最终解决办法。可在感性上,要让熊荆、乃至所有楚人变成只知耕战、利出一孔的恭顺黔首,那还不如给予敌人最猛烈的一击,选择光荣的战死。

看着眼前这些博士,熊荆不自觉的想到了诸子,又从诸子想到了战乱不止的天下,最后再想到如今岌岌可危的六国,以及‘有道后服,无道先强’楚人。

众博士答应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浅笑一下:“既为变法而来,当知变法之前提。齐国是田氏之齐国,亦是齐人之齐国,因此变法当有田氏诸宗、四百余万齐人以定。不佞、郢师于此只是督促、监督变法,而非主持变法。变法若成,不佞、郢师即刻退出齐国,不占齐国寸土。”

“此仁义之师也!”淳于越忍不住大赞,他本以为楚国会趁此机会要齐国不少好处,谁想听熊荆的意思,楚国什么都不要。

“明日起,郢师一切耗费皆由齐国负责。”熊荆很严肃的道。楚军每日就要消耗八十吨(六千石)粟菽,如果有关变法争论旷日持久,消耗的粮秣和费用将极为庞大。

“不佞曾闻,有人欲赴楚国却往北,此不知地理也。当今天下,秦吞六国之势已显,齐王为后胜所蔽,畏秦如虎、食言而肥。故变法当知天下大势,不佞不强求齐国与楚赵结盟抗秦,然若齐国依然亲秦、不对秦国设备,与其他日不战亡于秦,不如今日便亡于楚。”

变法的要求如此简单,以致在场的博士有些不敢相信,可熊荆身边的左右二史正在录录,他们又转而相信。楚王重礼不重利,君无戏言,这应该是真的了。

众博士很快就被谒者请出了幕府。熊荆交代了变法的前提,也交代进言的程序:欲变何法、欲行何政都需先写详细的政纲,交由全国邑大夫公议,期间楚人并不干涉。公议这一点让很多博士不悦。比如法、术、势,这些控制臣子、庶民的权术,只能告于君王的不能言于臣子,只能告于官吏的不能诉诸庶民,公议岂非要大白于天下?

博士的反应熊荆毫不在意,等这些退走,他单独留下了淳于越。

“坐。”已经不再中廷,而是在西帐。熊荆让淳于越坐,还请他喝茶。

淳于越当然知道熊荆留下他的意图,这是要押宝在他身上。他浅浅的喝茶,等待熊荆的开口。只是熊荆一直没有开口,他只好道:“敢问大王齐国欲变何法、欲行何政为善?”

“齐国,”熊荆刚才再想起他的事情,听淳于越说话方道。“齐国乃商贾之国,商贾者众,依附商贾着更众,淳子以为然否?”

“然。”淳于越很自然的点头。齐国多商贾是由齐国的地理决定的,管仲之政奠定了齐国政制的基础,要变法这点绝不容忽视。

“既如此,”熊荆再道。“变法必要保全商贾之利权,轻重之术不得再行。”

“敢问大王,不行轻重之术朝廷如何得利?若无实利,如何对秦设备?”淳于越反问。

“邑大夫、商贾交税便可。商贾交税可入外朝。”熊荆的回答让淳于越错愕,他不但回答还用杯子中的茶做了一个比方。“杯子之茶乃齐国之利,轻重之术将各邑商贾、庶民之利倒于朝廷。朝廷又行何事?齐国之金不过为贵人奢靡徒费而已。故齐国变法,首当变税。”

“变税?!”淳于越是儒者,儒者素来轻财重德。

“然。”熊荆道。“盐铁之制,必要罢消;粟米专卖,必要罢消;田亩轮换,必要罢消。”

“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淳于越大吃一惊,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国用王廷、朝廷彼此分割,王廷耗费、朝廷耗费皆由富者所出。”熊荆补充道。“若行楚国正朝、外朝两制,正朝为田氏,外朝为商贾。”

“不可,不可。”淳于越听不下去了,“商贾卑贱,岂能与政?”

“齐国半数人皆事商贾,不使商贾入外朝,如何治国?”熊荆重新打量淳于越几眼,“不如此,淳子以为如何变法?将行何政?”

熊荆这是退了一步,也是想看看淳于越值不值得在这件事情合作。如果他迂腐,那就只能换一个人。他把问题推给淳于越,淳于越道:“齐国变法,自当礼仁为先。大王适才问礼重还是利重,自礼重也。”

“如此,还需用轻重之术?”熊荆笑问道。

“非以轻重之术,如何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淳于越的回答让熊荆失望。即便齐儒逐渐称赞楚国政制,可一旦等他们获得主动权之时,他们要行的还是仁政。

“以轻重之术夺商贾之利,利从何来?”熊荆叹道。“齐国衣履天下、货行诸国,皆商贾之功也。若无商贾,以齐国‘地泻卤,少五谷’之地,百姓如何富足?”

“商贾牟利而败德,其人一毛不拔,若为政,何以礼?何以仁?”淳于越也叹。

“唉……”熊荆苦笑。他开始觉得选择淳于越作为合作者是个错误,他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儒者的理想而不顾齐国的现实。抑商是一定的,商贾从政绝不可行。或许这也有他的私心,商贾既然可以从政,还要儒士干什么。

“既如此,淳子请回吧。”熊荆苦笑后道。“淳子之政纲,适时交由田假便可。”

后胜死后,田假已经是代相,他将负责变法事宜。淳于越闻言也有些失望,因为其他博士的政纲同样交由田假。交上去之后便是公议,具体施行什么样的政纲,已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楚国已行周政,大王为何不愿齐国也行周政?”淳于越挪了挪屁股,想获得熊荆的支持。

“楚国行了周政?”熊荆有些诧异。“楚国只是行了正朝、外朝之制而已。齐国之民事商贾者近半,非耕种之民近半,不重商政而重周政,他日如何抗秦?我若是商贾,秦国诓我说,降秦必重商贾,淳子以为我降秦否?”

“商贾重利而无德,不可信也。”淳于越没有回答熊荆的问题,只强调商贾的品行。

“商贾重利乃天性,无利如何行商?”熊荆道。“重利方能雇工劳作,方能变鱼盐桑麻为粟米,其何错之有?商贾或无德,难道士子便有德?淳子欲行周政可至他地,齐国半数丁口为商、事商,欲行周政岂非缘木求鱼?”

熊荆已经不想和淳于越多谈了,他和荀况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间的差距,所不同的是荀子逐渐认识到光靠道德是不能实现井田周政的,必须以力、以法强制才有实现的可能,不然性恶的庶民绝不会变成简朴、恭顺的古之民。

熊荆将欲送客,明白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的淳于越并不想走。他似乎是退了一步,道:“敢问大王,若外朝皆是商贾,齐国皆商贾之民,国将若何?”

“经商可富民,即便贫者,或许也是他国之富者。”熊荆道。“楚国海舟将通世界,齐国衣履天下便如此富足,若衣履世界又当如何富足?”

“然农为国之本,若举国皆商……”淳于越又开始摇头,他无法想象举国皆商的国家。

“既然皆商,所得之利为何不能购粮?”熊荆道。“如今齐国每年购粟两千万石之多,通商于世界,自可购粮秣于世界……”

熊荆已经是风轻云淡了,聊聊数语便令傧者送客。此事天色已暗,战场上齐人已在收敛家人的尸骨。此战楚军伤亡两千余,齐人的伤亡超过三万,直接战死的约有六七千人。这当然是楚军没有赶尽杀绝的结果,按照正常情况,战败的一方伤亡将超过百分之三十,若地形有利或者刻意斩首,全军覆没的例子并不少见。

北风中隐约能听到齐人的哭声,念及楚齐邦交,熊荆对庄无地道:“令医帐开始收至齐军士卒,尽量救活。”

超过两成的伤员会在三个时辰内因伤重或者失血而死亡。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死去的则是伤口感染:破伤风、坏疽、脓毒症,再就是骨折。破伤风、脓毒症无药可治,只能靠伤卒自己的体质抗衡,造成楚军伤卒死亡的,皆因于此。

第五十四章 明白

夜幕已深,把嚷嚷着也要学骑马学射箭的赵迁哄上床后,灵袂这才能坐下与臣子们议事。飨宴时说的那些事实确实是赵国面临的问题,尤其是赵嘉的北逃使得赵国内斗更趋于表面化。赵嘉居于代地称王,楚国再怎么支持赵国,也不会支持这样的赵国。

灵袂希望楚军能帮着尽复赵地,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只在一线,如果熊荆听从了庄无地的谏言,她和儿子此时怕已成剑下之鬼。

“楚人不助我也……”灵袂回到王席前,几个臣子又商议了一遍。

楚人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楚国,赵国只是它的一个牺牲品。楚人正在开疆拓土,赵人却要离都去国,两相对比哪怕最亲楚的臣子对楚国也会产生深深的埋怨。楚人似乎不清楚一旦赵人迁徙南下,秦军也会跟着南下,最终赵国所承受的压力将全部落到楚国身上。秦昭襄王至今,若不是赵国在北方抵挡秦国,秦国早就一统天下了。

“先生乃楚王之傅,敢问先生,楚王如何才可应允,助我赵人尽复赵地?”灵袂的目光直接落在鹖冠子身上,他才是问题的核心。

“助我尽复赵地可也,然尽复赵地后秦军再伐,我当如何?”鹖冠子反问道。

没人答话,如果不能调动燕代的军队,仅以十万赵军,根本守不住赵地。灵袂又看向司马尚和狐婴,“司马大将军以为,尽复赵地后可否守住赵地?”

“不可。”司马尚与狐婴异口同声。司马尚道:“赵国无卒无粮,不可尽守赵地。且如今滏口陉亦入秦人之手,出滏口至邯郸,百里而已。”

“禀太后,寒冬将至,大河冰封。楚国无法输运粟米水泥,之前运至井陉之水泥钜筋,皆被秦人……”

郭开重重咳嗽了一声。井陉战败,被秦军缴获的物资不计其数,水泥钜筋只是其中之一。

狐婴看了郭开一眼,嘴角冷笑。“此前武安伯已求楚国将水泥钜筋运至井陉,然,朝廷失措换将,颜聚大败,我赵军大半尽墨,所积粟米、兵戈、甲胄、水泥、钜筋,皆为秦人所得。”

狐婴毫不顾忌郭开的咳嗽,反而将事情说的更细、声音提得更高。灵袂眼眶又湿,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换将会带来这种结果。狐婴不知道这个女人天生就是表演家,叹后再道:“为今之计,只能留一军于邯郸以待明年大河解冻,待楚地运来粟米,方复赵地。”

眼下的困境就是输运的困境。熬过这个冬天,才有尽复赵地的可能。说完要等待的时机,狐婴又道:“燕代之地,臣请大王太后封赵嘉为代王,封李泊为燕王,如此以使燕代两地受命于邯郸……”

“胡言!”狐婴还未说完就被郭开怒斥。“大王乃赵国之王,岂能再封他王。小小谋士,此欲置我赵国于何地?欲三分我赵国乎?”

郭开大义凛然。一开口就把狐婴斥的哑口无言,他愣了片刻才悻悻道:“自古势弱则分之,分之以存国;势强则聚之,聚之以逆取。今我赵国势弱,唯分之方可存国。太后听臣之言,可复赵国,太后不听臣之言,当亡赵国。”

“无礼!”郭开更怒,他伸手道:“甲士何在?”

说不清这是郭开的报复,还是狐婴言辞太过,听郭开召唤,帐外黑衣冲了进来。

“太傅意欲何为?”司马尚微愠,“狐婴之言即便有缪,亦当太后定夺。”

“狐婴欲三分赵国,岂能再立于朝堂?!”郭开怒喝,“甲士还不此裂土之人逐出大帐!”

裂土几等于谋叛,念在狐婴之言是为赵国打算,加上司马尚相帮,郭开只是将他逐出朝堂。狐婴面色大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他为赵国着想,可太后、郭开却只为自己着想,他们宁愿丧土割地于秦国,也不愿分土于同宗。

“何须相逐?!”狐婴喝道,几名黑衣见他理直气壮,动作不由一滞。“我自己走!”

狐婴说罢又大笑,一直走到大帐外,他的笑声也隐隐传来。郭开这时候进言道:“臣请太后令:他日再有敢进言裂土封王者,斩之。”

“诺。”灵袂答应,但随着她的答应,大帐里再也没有谁进言。南迁,是注定的。

赵军幕府,朝议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既然大家已经做好了南迁的准备,又没有办法说服楚人在赵地投入更多的资源,那就只能南迁。四十里外的秦军幕府,王翦的位置空空荡荡,是王敖与护军大夫赵栀在主持军议。秦军大败,折损五万多士卒,若不是圉奋率领骑兵拼死相护,说不定已经全军尽墨。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个大问题;罪责在谁,这是第二个大问题。特别是第二个大问题,事关诸人的爵位和脑袋——大王性情越来越暴躁,身边之人动辄得咎。现在全国又在肃清荆人侯谍,万一谁被说成是荆人之侯,因而故意输阵,那就要万劫不复了。

王翦幕府全是黑色,府内没有一件彩色漆器,几案兰琦、蒻席帷帐,皆不髹漆彩画,诸将坐于幕府犹如坐于灵堂。没人说话,诸人都在等一个消息。只是这个消息已经等的过久,白日的征战奔逐非常消耗人的体力,就在诸人快要睡着时,医者快步走了进来。

“我翁若何?!”王贲第一个跳起,抓住医者急问。

“大将军……”医者连连摇头,他转头示意身后仆臣捧着的血箭,道:“箭已取出,药已服下,后事如何,但凭天命。”

从血迹上看,箭矢没入体内最少三寸,这已是深入五脏六腑了,王贲抓过那支血箭,整个人都在发抖。然而医者的话并没有完,“大将军言,我军当退。”

“当退?”赵栀与王敖脸上全是讶色,他们本以为王翦身死,没想到未死。他们本以为王翦未死也是将死,没想到王翦还能下达撤军的命令。

“大将军言,我军当退。”医者只是转达这道命令,说完他就揖礼告退了。王贲本想马上去寝帐看望父亲,却因为这道命令不得不留在大帐商议。

“大将军何意?”右军之将是羌瘣问道。“今日之败,乃我军阻截赵人仓促成阵之故。我军尚有二十五万甲士,何惧荆人?明日理当再战。”

“今日之战,荆人未用巫器,我军败矣。明日荆人巫器尽出,我何以战?”王敖并不担心自己的言辞会被人视为是誉敌怯战,他不想秦军有无谓的伤亡。

“子仰以为我军必败?”赵栀是把主将杨熊送入大狱的护军大夫,秦军未能截住赵王,还被楚军打得大败,现在又要撤军,他已经非常不满。

“灞水之战若何?”王敖说起了白鹿塬之战,“两军对垒,荆人不过十万,然我军败矣。非我秦卒不勇,乃荆人有巫器,以巫器破阵,易如反掌。”

灞水之战秦王赵政就在军中,赵栀可以说任何人怯战,却不能说赵政怯战。

“如此我军当退至何地?”羌瘣在王翦帐下数年,诸事都对王翦信服,他只是不甘战败。

“荆人进至何地,我军便退至何地。”王敖道。他担心护军大夫赵栀反对,故而又道:“若荆王再攻入关中,关中亦将如此应对。”

“尚若荆人进至井陉……”赵栀闻言有些不悦,王敖这是拿国尉卫缭压人。

“那我军便退入井陉,然后死守井陉,告急咸阳。”王敖道。

“如此与战,大王必怒。”赵栀拂袖。

“不如此与战,折损士卒,乃至全军覆没,大王更怒。”王敖脸上浮出笑容。“护军大夫以为当与荆人战,还是当于今夜退兵?”

“今夜就退兵?”不说赵栀,连羌瘣、圉奋也是错愕。

“既已经议定退兵,自然于今夜退兵。”王敖站了起来,走到了地图旁。“雨雪之前,我军必要死守井陉、滏口,彼时大河冰封,荆人必退。荆人一退,赵地尽归我有。”

王敖的提议赵栀没有当面反对,王贲见此快步出了大帐,往父亲的寝帐疾走。夜中他还未靠近寝帐,便有人喝道:“何人?!”随即传来兵戈之声。

“王贲在此。”王贲听出这是父亲亲卫之将王罗的声音。

王罗听到了他的声音放下了戒备,道:“是少将军。”

“我翁若何?”王贲急急往前走,王罗在身后跟着,却不答话。

“我翁若何?!”王贲更急,出事时他在数里之外,撤退到滏水以北父亲又一直在医治,他未见半面。

“少将军,大将军……”王罗欲言又止,好在寝帐已在眼前,他苦笑道:“请少将军入账。”

“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靠近寝帐王贲越能听到女子的娇喘,这当然不是痛苦的声音,这是快乐的声音。狐疑中走到寝帐外他不觉停步,这才看见早上那名少女又被父亲压在身下,接受父亲越来越猛烈的挞伐。

脑子轰的一响,他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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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知命

**越强,能力越强,这几成定律。毕竟你不可能要一个对女人毫无欲望的人殚精竭虑,彻日彻夜的工作。只是**强到入狱,那就要接受开疆拓土的艰巨任务了。在古代,这种人向来被迁至殖民地或者边疆,去征服异族。

“荆王要我军前锋退后三十里?”当夜,消息就传到长平秦军大营,带话的是王剪之子王贲。

“然也。”王贲军阶更小,只是个校,而立之年的他武气十足,却也继承了父亲的通达,对谁都很谦卑。“禀告大将军,家严已令人绘制陈城详图一幅,请……”

军人谁愿意后退?听闻王贲说陈城图,辛梧眉毛一跳,顿时来了精神,他抢过那图先是看了一遍,后问道:“陈城有甲士几何?”

“弗知也。”王贲道。“然我军至陈,荆王不与我军战,恐甲士不及五万。”

楚军全在城里,兵力多少只能靠猜。辛梧颔首,此前侦之的兵力也就在五万左右,其中包括在大梁尽歼舟师的楚国舟师。

“城池固否?”辛梧再问,城高图上都有标识。

“乃坚城。”王贲如实道。“其东南是池泽,水路不绝,其城难破。”

“嗯。”辛梧没有说话了。楚人舟师如何,在大梁已经领教过了,那种新式大翼战舟楚人到底有多少艘,谁也说不清楚。而仿造楚人这种的新式大翼战舟,先不说耽误时日,就是不耽误,也没有样船。

当然,秦军还可以分兵监视陈城,绕过城池攻向腹地,可陈城后方就是鸿沟和颖水交汇之处,河汊后方又是项城。项县已经是上将军项燕的食邑,那肯定又是一个坚城,能不能渡河不说,渡了河也很难拿下。总之,因为楚人新式大翼战舟的出现,在这河汊纵横的淮北之地,秦军动辄得咎、处处受制,战场与战场、军队与军队全然割裂,陆战似乎变成了一场水战。

辛梧现在的想法是请大王避开夏季,待秋冬时节再做打算。这样虽然给了楚人以喘息,可对整体来说是有利的,最少像纱水(蔡水)这样的小河枯水期不能行舟……

军人想的永远是进攻,直到许久之后,护军大夫赵梓咳嗽了一句,道:“荆王要我军后撤,大将军以为如何?”

“赵大夫以为如何?”辛梧反问。他觉得这应该是护军大夫的事情,他只管进攻。

“我以为?”赵梓是第一次作护军大夫,他眼睛左顾右盼,得不到任何暗示的他只好道:“既然此事关系华阳祖太后安危,又是大王着急寻芈女公子返秦,后退三十里也无妨。”

赵梓话一出口李信就有些不悦,但他被自己的副将拉住了。辛梧哈哈大笑,道:“好,既然赵大夫让我军后撤三十里,本将当即从命。”

辛梧‘从命’二字吐音很重,秦军全为爵位打仗,凡事自然争功诿过。能不能撤军,关键在撤军的责任是谁、会不会给自己造成损失,鬼阎的前锋撤退到长平无甚损失,责任又由护军承担,他为何不从。

*

陈郢正寝,寂寞了许多年的床榻终于挤上了两个人,熊荆仰躺,笑看着里侧的芈玹,嘴里篡改着大话西游的台词:“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躺在我身边,可惜我的小鸟还未长大,等我长大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大王何言啊。”芈玹格格直笑,和熊荆呆久了,她‘懂事’了不少,知道小鸟是什么。

熊荆抚着她的脸,不舍中,从前背咏过的唐诗忽然就咏了出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唐时语调已不同于先秦,但‘绝代有佳人’之句一出,芈玹当即就怔住了。安史之乱后杜甫所作的这首佳人极为凄婉,诗中的佳人先是高官之女,乱中兄弟被杀,自己也被丈夫遗弃。熊荆背到‘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前一句就不敢背了。

“后来如何?”芈玹眼睛眨巴着,虽然在她看来熊荆无所不能,可这样的诗还是让她忍不住亲了熊荆一下。这是熊荆苦心调教的结果,亲,吻,还有以后的xx……,想到把一个懵懵的小萝莉调教成什么都会、且乐在其中的女人,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

“不够,要吻一下。”熊荆得寸进尺。

“嗯。”芈玹真吻了他,有些笨拙,还乖巧的闭上了眼睛。

“后来如何呢?”芈玹以为吻了一下熊荆就会念下去,没想到熊荆根本就不想再念。

“无有。”熊荆笑道,诡计得逞的模样。

“大王无信。”芈玹埋怨,手摇着熊荆。发嗲其实是女人的天性,虽然没有嗲这个字。

“你真要听?”熊荆被她摇得要散架,他不由想到齐桓公的女人蔡姬——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之绝也。蔡人嫁之。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几百年前的女人摇个船就亡了国,现在的女人摇个床他就要薨了。

“嗯。”芈玹终于不摇了,就想听知道诗中的佳人后来如何。

“后来不太好。”熊荆打了预防针才把后面的诗续上,芈玹听完眼睛雾蒙蒙的。

“这是那些臭屁文人瞎写的,佳人就是他自己,夫婿就是国君,没了官做,他自然要埋怨国君了。”熊荆说了一个解释,“哪有大王把嫔妃放在空谷中的。”

“不是大王作的?”小女孩好骗,杜甫也有私货,芈玹一下子就笑了。

“不是。”熊荆也笑,道:“我作的是这首,咳咳……”芈玹再笑,脸庞如花,熊荆一时看呆了,他此刻才发现,小萝莉的脸也很好看。

“快说快说,大王快说。”芈玹笑得更灿烂。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这首已经是李延年歌了,熊荆据为己有。他是唱出来的,依照十面埋伏里的曲子,语调因为是西汉的,倒好现在无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第五十七章 袆衣

北地飞雪,楚国骤冷。

虽不似北国那般一夜间枫叶尽染,却也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秋意越来越浓、知了声越来越稀,落叶越来越多、荷叶越来越残;街巷大市、酒肆食坊,王宫苑囿,人们的衣裳越来越厚。

冬天是黄海风浪最急的季节,正常情况下浪高便有一点五米,寒潮过境时浪高有时甚至高达八米,与台风北上毫无二致,要想在这个时候绕过风浪最急的成山角,几乎不可能做到。而为了达成突袭的效果,战舟除了要绕着山东半岛行进,还要躲避齐人巡逻的舟师。

两百多年前吴国和齐国曾在琅琊台附近海面进行了一场海战。楚国善用舟师作战,齐国不可能不对此加以提防。而要避开齐人舟师,整个舟队估计要划行两千多里才能悄然抵达莱州湾。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战舟有两种航程,一是紧急情况下日夜不停的划行,但这仅仅是一天,第二天航速便会大减;二是均速划行,五人三浆的卒翼战舟可做到四百里一日,晚上欋手要良好的休息,并且持续时间不能超过五天,超过五天要彻底休整。

即便卒翼战舟能用五天时间划到莱州湾缁水入海口,能溯水而上两百多里抵达临淄,他们也没有力气战斗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抵达临淄的郢师必会被齐人大败。

“大浪可有时日间隔?”熊荆问道,“气压如何变化?”

“有。”朱雀号在黄海待了快两个月,巫觋横对黄海天气已逐渐熟悉。“每月或有六七日大风,风级多为七、八级,亦有十二级者。靠近时气压先降,天有卷云,而后低云密布,或而有雨。雨停雨小时天气遂定,风向不变。然这不过一、两日,两日后风向再变,狂风大浪,气压大升,气温大降,大雨滂沱,雨停风浪方歇。”

巫觋横不愧是第一期里学得最好的,他总结的这些连一同经历过的红牟都不能尽述,更不能像他一样将风暴说的这么富有层次感。

“年后风浪将歇否?”熊荆点头表示赞许,而后问了一个谁也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臣不知。”去年三月登陆养马岛,可正式记录海况信息要到四月。正月、一月、二月黄海海况如何,诸人一无所知。

“大王,以去岁观之,三月黄海当浪歇。”红牟想起了去年三月黄海海况,建议三月出师。

“三月太晚,最迟二月。”熊荆说了一个理由。“三月浪歇齐人也知。不佞以为或可如此。”

拿着重新测绘修正的过黄海海图,熊荆指着琅琊道:“舟师从郢都顺淮水东下,至东海后北上琅琊,至琅琊后往东……”

琅琊的东面就是朝鲜半岛,熊荆的手指落在半岛的某处:“在此休息数日。而后沿岛北上,至庙岛纬度后径直往西,进入海湾,如此航程几里?”

地图仍然是不精确的,熊荆无法判断从琅琊台到朝鲜半岛有多少里程,但从整个地图上看,把两千多里的航程分成两段,哪怕加了几百里,也要短于此前的两千多里。特别是中途的休息可以让士卒不至于那么疲惫。且横渡黄海去朝鲜也是一条古航路,差别在于古人是从登州出发横渡,现在熊荆是从琅琊台出发横渡。

“或一千三百里。”地图没有比例尺,红牟只能猜一个距离。

“可。”熊荆听闻只有一千三百里,当即表示可以横渡。“朱雀号即刻寻觅合适落锚之地,并预备煤炭柴草,并度量琅琊台至朝鲜,朝鲜至庙山群岛航程。”

与攻拔沙羡相比,攻拔临淄难十倍不止。海况的调查、舟楫的调配、士卒的训练、纬度航道的确定、后勤的支撑、情报的收集,城池的攻拔,齐国政坛的把握……,任何一处出现错误,整个计划都将半途而废,使得楚齐两国继续交恶。

确定从海路进攻齐国后,熊荆便把整个构想全盘告知作战司的郦且。他和红牟、巫觋横等人不可能完整整个计划,虽然从常识上判断计划是可行的。郦且听闻郢师将跨海至朝鲜,然后再从朝鲜跨海进攻临淄,目瞪口呆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海中凶险,若有巨浪……”

“二月黄海已无大浪,便有气旋,亦可提前预知。”熊荆答的比较专业,一些词郦且根本理解不了。“横渡只需三日,三日海况可以确保。”

“大海茫茫,又怎知方向?”郦且再问,他对航海一无所知,也不想质疑熊荆,只是将郢师三万多人投入大海,这样大胆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一旦发生意外,结果就是全师尽墨。在他的理解中,即便要从海路进攻临淄,也应该沿海岸而行。

“朱雀号能逆风而行,以朱雀号为向导即可。”熊荆再道。导航实际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熊荆担心的还是海况。“可先使人入海,一试黄海是否可渡。”

“哎。”郦且一声长叹,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熊荆的节奏。“大王要臣等如何?”

“还能如何?”熊荆反问道:“依照实际,制订细致可行的计划。再则,收集临淄各项情报,如何攻城、如果把握齐国朝廷,如何清除后胜一党?”

与海洋有关的其实只是作战计划的很小一部分,只是行军,行军之后还有作战,还有攻城。几年前楚国卖了五万套钜甲给齐国,郢师面对的将是身着同样钜甲的齐军;

而临淄是齐国的都城,虽然五国攻齐使得临淄户数有所减少,但防守力量不容小觑。如果野战,郢师面对的将是大约十万人的持戟之士。而如果攻城,那面对的齐军将更多,即便临淄只有民户六万,一户三个大人,也有十八万人。

最后,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如果攻拔临淄不能产生震慑的效果,使齐国改变亲秦政策,那么战争再顺利,战略目的没有达到,作战也是失败的。不过这一点就不是作战司能把握的了,能较为准确的判断这个问题的应该是常驻临淄的屈光,他最清楚齐国国内的形势。

郦且谨记熊荆的提出的那些要求,打算让作战司开始制订临淄作战计划,不过在此之前,他也有一些要汇报,其中最棘手的就是防务建设。

“竟有一千五百里之巨?!”看着郦且呈上来的国防建设计划,熊荆倒抽口凉气。修筑一里混凝土城墙需水泥七百五十吨,修筑一千五百里则要一百一十二万吨,简直是骇人听闻。

“禀告大王,各地筑城多也。”郦且解释着,这并不是修筑一条一千五百里的长城,这是要修筑十几个城池。假设一个城池五十里,十个就已经五百里,二十个便有一千里。得到这个数字并不奇怪。

“何来如此多的城池?”熊荆放下手中的计划,有些责怪的问了一句。

“这,”熊荆没看计划,郦且只好自己念了。“大梁当扩建,南城虽是魏人所有,然魏人所用水泥亦购于我国。魏国多金,故魏王愿筑百里之城。

郢都乃我楚国之都城,方五十余里,若要将淮水码头、曲阳煤山纳入城中,当筑城两百里。”

郦且接着说郢都,郢都筑城计划讨论了好几次,鉴于焦炭的重要性,不少朝臣建议将曲阳煤山纳入城池范围。当然也有其他观点,即在煤山修筑一城,两城互成犄角,如此只需修筑一百三十里城池,大约能节省七千金。

“陈、项、上蔡、彭城、洞庭彭城、夏邑、九江、广陵、昭关、金陵、杭郢、番禺,此十二城或四十里、或五十里、或百里不等,十二城当有七百里,如此已有千里。”郦且又例举了十二个城池,这些城池都有巨大的战略价值。

淮上主要是陈、项、上蔡(上蔡仍属魏国,但在适当时候租借过来也无不可)、彭城,这些城池都是五十里;洞庭彭城、夏邑、九江、广陵、昭关、金陵,这六城在长江沿线,从洞庭湖彭城到江淮防线的根基金陵,除夏邑、金陵、九江外,其余城池为四十里;杭郢计划是筑城百***禺因为有冶铁、造船,计划也是百里。

另外还有檇李、独松关、姑蔑三地组成的两百里左右的浙北防线,还有五岭第一道长二百五十里防线,这些加起来确有一千五百里,而这,还不包括旧郢作战中的几个筑城计划。

按封人纠对外一里九十五金的报价,一千五百里城墙的修筑需要花费十四万多金,这是一笔大钱。

熊荆不得不静下心来细算楚国现在的花销,主要是战舟、海舟、渔船、骑兵、积粟这几项。

全国此前有大翼战舟五百艘,实行新兵制后,军队数量下降至二十万以下,如果二十万军队全部使用卒翼战舟,那需要建造六百二十五艘,七十二金每艘需要四万五千金,加上后勤船只,共计在五万金左右,以十年计,每年大约投入五千金。

第五十八章 诱惑

住在逆旅中的公孙嫣当日就结账离去,出郢都坐上北去的航舟,赶往九百多里外的大梁。水运越来越成为楚国的命脉,鸿沟、淮水日夜都可以通航,新造的专门用于载客的速运航舟每日行两百里,五天时间就能行至大梁。

她离开郢都的时候,灵袂也第二次离开邯郸。背着王城正门的那双高阙,她和赵迁的王驾越走越远,对停舟于牛首水上的卒翼王舟来说,那面旂旗则是越来越近。赵人终于南迁,赵国除了燕代之地,其余尽归秦国所有。

见证这一时刻的熊荆无法阻止自己想起项燕。项燕说过,攻秦不能救赵。果然。但是,不攻秦就能救赵吗?熊荆感觉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楚国的政策一直在独自抗秦和联合抗秦中不断摇摆,一如楚怀王时期的国政在联齐和亲秦之间摇摆。

“禀大王,赵王欲与大王同舟。”抢在灵袂与赵迁之前,宦者令缪常派人前来相告。

“哦?为何?”熊荆有些奇怪,他已为赵迁和灵袂准备好了一艘王舟。规制当然是不符合君王的礼制,可卒翼战舟就是卒翼战舟,熊荆不容任何人将它改成画舫。

“禀大王,寡君仰慕大王,日习工马,今见大王如见父兄,欲日日在大王之侧也。”身着皂衣的寺人嘴巴甜的紧,他把熊荆比作父兄让人听着心里非常舒坦。

“楚赵兄弟之邦,何言父兄之谓。”熊荆婉拒寺人的奉承。“若赵王不嫌不佞王舟狭小,大可登不佞之舟,只是夜里就寝有些不便。”

“回大王,无有不便。寡君就席于地则可。”寺人道。

与赵王迁同处一室可以,但与赵王迁那个小屁孩同床共枕,熊荆很不习惯。他叮嘱长姜再找一张床榻时,赵迁和灵袂的车驾到了岸边,登上王舟的不仅仅是赵王迁,还有太后灵袂。灵袂是太后,她上来拒绝也不是,赶走也不是。

“大王为赵国奔忙,灵袂无以为谢,只能击筑以悦大王。”灵袂含笑看着熊荆,她的话与其说是请求,不若说是告知。随行的侍女已经将长筑摆了案上。

“舟上风大,太后不如到大梁再击为好。”王舟已经起锚,先是顺牛首水汇入漳水,再顺漳水汇入黄河支流,那时舟楫才逆水南行。北风拂面,顺水北下的王舟甲板寒风更烈。

“既如此,灵袂敬诺。”灵袂揖向熊荆,不光言辞身形,连神态也有一种难得的顺从。她揖礼揖的很深,背后的展衣紧绷,立即就展现出了腰臀。

年龄越大,审美越下。女人的腰臀对于久经人事的男人来说诱惑胜过脸与胸。灵袂腰肢纤细、臀如密桃,扭动间很容易让人产生欲望。熊荆趁她低伏扫了一眼,立马就将目光挪到她加满副次的头饰上。然而这时候她揖礼恰恰起身,宽松低垂的衣襟与雪白的酥胸间露出一道缝隙,无法控制的、熊荆的目光热切而贪婪的停留在那道缝隙里,不想出来。

年轻的身体每天早上醒来都是竖立,这种竖立只有用剧烈的训练和运动磨平。秦国的重压和战场的厮杀让熊荆平时无暇顾及这些,他对芈玹是情爱,而少女的腰肢好像灌了铅的船龙骨一样僵直沉重,腰臀根本就未分,全不见少妇的荡漾和风韵。此时当他以男人的眼光注视灵袂这个尤物时,多年来一直被压抑的欲望在一瞬间点燃。

礼毕的灵袂抓住了熊荆包含欲望的目光。她心里微笑,口却虚张着,玉手也慌忙掩向衣襟。脸色羞红间,她再拜道:“灵袂体弱,太医言不可受寒,请大王恕灵袂告退。”

诱饵放出去,但第一次决不能让鱼儿得逞,清楚这一点的灵袂告退后便在小舟的接应下离开了王舟。这时候熊荆血气还在体内翻涌,他不想显露自己的心思,甚至不想看她,但就像刚才不能自己一样,他注视着灵袂离开,直到她登舟入舱。

“大王,赵太后……”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吃了一罐鱼罐头的赵迁很快就打瞌睡要睡觉了。

“如何?”看着进谏的右史,熊荆并不避讳的直言。“狐媚不佞否?”

右史也是成年人,家中一妻一妾貌美如花,他没有证据说灵袂勾引熊荆,但他能感觉到熊荆身上某些东西被激活了,这是他非常担心的事情。少年一旦放纵,后果难料。

“臣正有此忧。”右史说话时不免看向舟尾的舱室,赵迁正睡在里面。“此女不吉,被赵悼襄王立为王后,赵悼襄王薨;后又与春平侯苟合,春平侯卒;若……”

“不必再言。”熊荆将他拦住。他相信天命,但不相信这样的天命。右史如果说的太多,很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说不定他真就去试一试赵太后的深浅。一想到去试试灵袂的‘深浅’,他心头火热更甚,目光竟然又看向身后灵袂所乘的王舟。

“说一说父王吧。”他极力扭过头对右史道。“父王当年如何从秦国返国即位?”

熊荆困顿忧愁的时候常让左右二史将讲楚国列代先君先王的故事。楚国史官还没有堕落到讳败为胜,只是换成了儒家敬天爱人的立场,所说的故事都有古板的教诲味道。

但从故事本身,哪怕是楚灵王那样的暴虐之君,他也能感触他鲜活的人性。而父王,他实质上和当年入赵为质的异人没太多不同。他入咸阳为质时,楚国只剩下小半个东地,可战之卒不及三十万,国力比韩国都不如。

他还是太子,所以还要提防国内有人行废立之事。可惜咸阳质宫毁于大火,不然他真要一寻父王的过去,弄清楚他入秦为质到逃秦返国那九年间,在秦国经历了些什么。他还想知道熊启、熊梦这两个兄长的一切,他们和芈蒨一样是楚秦交恶的悲剧,历史滚滚车轮下的牺牲。

第五十九章 无用

从邯郸到大梁七百多里全是逆水上行,即斐、干侯、内黄、戏阳,牵邑,沿途的城邑全部残破,要一直到垝津,河道进入东郡、河内郡的范围,大河两岸才能看到城邑人家。

这是秦郡,远远看见楚军舟楫,邑守命令鼓人击鼓,阍者迅速关门。唯有城邑外的两岸村闾田野,才能看见站在岸边丝毫不惧怕庶民。

濮阳是卫都,就在黄河南岸。迁卫君于野王后,此地已归秦国东郡。中牟就是几个月前的会盟之地,那里是秦赵边境。若秦国伐赵,当屯兵此两地。

“禀告大王,濮阳未有秦军,但有粮秣,一旦大军北上易水……”司空马道。

“然秦军何在?”赵偃打断道。他听了半天,似乎还是相信建信君之言,最重要的是秦王承诺不救燕,这是默许赵国伐燕。并且秦军全在楚地,要从楚地调几十万大军至河北,最少要一个月。有此一月,赵军已从易水南下了。

“大王,秦王无信也!”司空马听出赵偃的意思,有些痛心疾首。“若伐燕,秦必伐赵。”

“燕国绝非秦国,伐燕,秦若不救,寡人灭此朝食尔。”赵偃道,挥袖间有几分王者风采。

“大王试想,若赵国灭燕,于秦何利?长平一战,秦军险胜,至此秦国方称霸天下、列国敬畏。当年秦国以举国之力险胜赵国,今又怎会坐视赵国从容灭燕,再成劲敌?”司空马只能与赵偃说理,妄图作最后一次说服。“秦人素重利,一旦赵军拔下燕都,大军可顺河水直通赵境,赵军身处易水,返城乃行陆路,陆路一日三十里,何日才能返至邯郸?”

水路陆路之别让赵偃一愣。顺水而下,如果夜间也行船,一日两百里不止,咸阳至濮阳也就一千六七百里,秦军当然不可能从咸阳出发。从咸阳到濮阳都是秦境,大军沿河集结,以秦军的效率,十天就能行至赵国境内作战。十天,易水至邯郸看似只有八百里,三十里一日那可要走二十多日,赵军根本就赶之不及。

司空马最后一番话打消了赵偃伐燕的念头,他与建信君出正寝后郭开仍在,赵偃道:“郭卿以为……寡人当伐燕否?”

“大王是否伐燕,当看陈城之战。”郭开听了半天,也知道当今大势。

“哦?”赵偃不解,“秦军已围陈城,楚王身陷其内。秦军二十万、魏军二十万,昼夜猛攻不止,下月或能得闻陈城城破、楚王战死之讯。寡人若不伐燕,晚矣!”

“非也。陈城曾为楚国郢都,乃坚城。楚军有钜铁之利,又有投石之器,更有……”郭开本想说守城的是廉颇,可廉颇作为抗秦派,提他那就是政治不正确。“……更有楚王坐镇,秦魏大军下月断不能破城。”

“郭卿之意,寡人应趁机伐燕?”赵偃听闻陈城战事将僵持,眼睛不由一亮。

“非也。臣并非此意。”郭开连忙否认,“伐燕与否,兹事体大,臣又不熟兵事……”

赵偃本希望听取郭开的意见,可这样的事情郭开根本就不敢插嘴。这可是政治赌博,若秦军真的趁邯郸空虚时伐赵,支持伐燕之人政治上再无翻身的可能,他虽然拥立有功,也不过免死而已。

“这当如何是好?”赵偃不耐烦的站了起来。伐燕这种事情应当保密,他不可能于人人问策,亲近的臣子意见分歧又太大,他难以抉择。

‘呜呜呜……’明堂外飞雪漫天,寺人进来的时候,帷幕一开,寒风夹着雪花便灌入了明堂。堂内猛得一冷,赵偃于是又坐下来烤火,连打几个哈欠后,他打算不再想这个烦心的问题,这么寒的天,还是退至小侵,换上深衣与两位爱姬在塌上叙话最舒服。

*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陈郢城头,冰霜满地,女墙更冻着块块血迹,这是昨夜魏军留下的东西。此时,熊荆也如廉颇那般巡城,县卒每见他来,哪怕冻得只打哆嗦,也会昂首挺胸向他揖礼。

“可是病了?”一个县卒流着鼻涕,脸色不正常的晕红,熊荆看到了。

这是个没有棉花的时代,御寒除了皮裘就只有絮。什么是絮?絮就是坏茧抽出的残丝、好茧的细丝、断丝,这种东西论石卖,庶民买得起。

“禀大、大王……”看见大视县卒本就紧张,这时再见大王问话,那名县卒更加紧张。

“见过大王。”卒长跑了过来,他不知大王为何停下。

“让巫觋给他测温,若温度高了……”如果温度高了熊荆也不知该怎么办?缺医少药的时代,疾病大多靠病人自己痊愈。

第七十六章

“可是姜没有了?”围城之后,陈郢物资匮乏,最先短少的居然是姜。城头夜半寒冷,不能喝酒的县卒若是有一碗滚烫的、带着油腥的姜汤,那就人间最好的享受。但姜并没有列为重要军事物质,运入的本就不多,只能靠城内家家收集。

“禀大王,医尹说姜要留给病患。”长姜小声答道。感冒喝一碗姜汤,额头放一块冰毛巾,最后加盖被子、炭火闷汗,这样的土法治好了很多人。事情传出,士卒对熊荆敬如神明。

“可惜没有更多的姜!”熊荆有些惋惜,此前大家想到的多是粟米、砲弹、箭矢、兵甲,谁也没有想到御寒的衣物以及治伤寒的药物,倒是母后专门装了一舫东西给他,里面小半是御寒的衣物,更多的是肉醯和王宫的点心,最后一些则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物。

嫁芈蒨入秦国是母后的主意,也只有母后敢做这种事,熊荆想怪她却一点也怪不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国是可以求和的,或嫁女、或割地、或称臣,可他心里清楚,对付秦国,求和是无用的,只能杀和。十一年前信陵君合纵败秦,秦国龟缩于函谷关内不敢出,只有行反间计离间魏王和信陵君,最后等信陵君病死,才敢出关一战。

秦国有英雄气概吗?半点没有!

当然,对小人而言,这是兵者诡道的绝佳体现,但对贵族而言,这是无法忍受的卑贱行径。

对付小人,信义是无用的,他们只听得懂杀戮。

熊荆度步向前,想着小人和贵族的分别。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小人,可他现在是楚国的王。这样的人格转换让他得到一个最宝贵无比的领悟,那就是人之所以撒谎、之所以用计、之所以厚黑、之所以无耻,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

只是,一个人要过得幸福,光靠勇敢是不够的,靠努力那就更是笑话。社会是一张公路网,你必须靠你家庭的关系、生下后建立的关系,跑到离你最近的车站,然后认准方向,搭车勇敢前行,而不是在一个没有路的地方默默奔跑……

“见过大王。”熊荆缓缓走到了北城城楼,守将陈卜带着一干军率上来行礼。

“昨夜如何?”陈卜满脸困倦,熊荆问完目光又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

“昨夜秦军袭城,全被臣等赶下去了。”陈卜揖告道,他说完拍着身上的环片钜甲笑起。“有此宝甲,百兵莫向也。秦卒见到着此甲者便四处奔散。”

钜铁环片甲城上也分配了一千套,北城、西城各五百套,基本做到了五步一甲的标准。秦军手持铜兵,不说伤人,就是在铮亮的甲衣上留下个印子也不可能,这可比百兵莫向符有用多了,所以士卒管环片钜甲叫做百兵莫向甲。

“打退秦军的不是甲衣,而是将卒们的勇武。”熊荆纠正陈卜之言,这句话让陈卜身后的军率肃然挺胸。他又看向陈郢誉士长蓝钟:“可有勇者举荐为誉士?”

最早一批誉士只要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后条件徒然变严,成为誉士不但要战斗在最前排,还要一起战斗的两名誉士提名,三名誉士认可方能举荐。若是庶民,还要调查以前的言行是否忠信,最后,达到这些条件的仍然不是准誉士,还需入军校学习三年,毕业才是誉士。

誉士完全是以贵族标准培养,而不是后世日本人傻逼愚昧、食不果腹的武士。他们确实杀人不死,但胡乱杀人必受县邑誉士长、乃至郢都誉士司的的制裁。即便不胡乱杀人,出现任何有违誉士准则的言行,一样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很像几百年前饱受礼法约束的西周分封贵族,或者千年后中世纪的教会骑士——军校三年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学会骑术,楚国第一支重骑兵部队将从他们当中选拔组成;军校的学习也会让他们成为太一的虔诚信徒,深信战死后灵魂会飘至琅玕仙境,永生不灭。

“敬告大王,举荐尚未全也……”每一次战斗后熊荆都会问起可有誉士举荐,但此时还是清晨,一些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勿使任何一人遗漏,不然寒了全军将士的战心。”熊荆嘱咐道,“也不可疏忽任何一人,以损所有誉士之荣誉。”

第六十章 求见

王舟实际就是战舟,木板虽然结实,但与宫室的夯土墙相比,那就真太薄了。已入十月,早上河水出现大片大片的浮冰,王舟是破冰前进。这样的天气,一不小心就要生病,不说灵袂这种养尊处优的宫廷女眷,就是一些劳累过度的欋手,没注意保暖也要感冒。

灵袂有疾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相告,那是赵国太医无法医治,只能求助了楚国医尹。只要出征,昃离就是长伴熊荆左右。对能够开膛破肚、换血续命的楚国神医昃离,赵国太医令自然是自愧不如。他不知道的是,昃离精通的也是外科而已,内科医术最高的,细究起来还是熊荆,他最少能治好感冒。

“赵太后何如,饮姜汤否?”中午,王舟渐渐靠近大河连接鸿沟的荣口,看着从赵国王舟回来的昃离,熊荆不免问道。

“未有好转。”昃离额头纹皱起,内科不是外科,他这个外科神医束手无策。

“这当如何是好?”熊荆眉头也皱了起来。赵迁年幼,赵国朝政完全由灵袂执掌,灵袂要是薨了,这对初迁的赵国很是不利。

“风寒已入体,脉浮紧迫,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大王可有他策?”昃离问道。

“姜汤无效?”熊荆也问。他的治疗感冒的办法也很粗浅,基本上靠自愈。士卒体壮可以自愈,灵袂这样少有运动的宫廷太后,想要自愈就很难了。

“确可发汗,然……”昃离摇头,他虽然不知道怎能治风寒,但经验告诉他,再拖几天如果情况还不好转,赵太后可能就要薨了。感冒不是小疾,是要命的大疾,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瘟疫。

“到何处了?”熊荆没有答话,只问向身边的舟吏。

“禀大王,将至荣口。”舟吏答道。荣口到大梁已经很近,入荣口就是鸿沟。

“速速至荣泽!”熊荆命令。荣口进去,荣阳城东南方向就是荣泽,此处还是秦国三川郡的范围,但荣泽河水环绕,秦军士卒上不来。

王命之下,舟队徒然加速,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入荣口,进入鸿沟半个时辰不到就入了荣泽。秋冬水少,荣泽内半陆半水,确定一处高地后,仆从们急急登岸设帐,将灵袂抬了上去。

舟舱换到陆地,也不过是更平稳,盖寝衣饮姜汤多喝水,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十三岁的赵迁被这场阵势吓哭了,跑到熊荆这里来哭诉,熊荆也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劝慰。挨到日落时分,岸上乌帐之内传来灵袂的要求,她想求见楚王。

人若将死,自己是有察觉的。这就像三十岁一过,一部分人也会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缺少了些什么,体质大不如前。闻讯的熊荆看向昃离,昃离点头又摇头,道:“臣不知也。”

“赵太后将薨,许是、许是……”以赵国现在的情况,灵袂要见熊荆显然是托孤,要熊荆答应日后必助赵迁复国。庄无地只能如此推测,这应该是最合理的推测。

赵国复国?熊荆心头一片茫然。赵国复国真正能依靠的还是赵国自己,而自己能有的武力也不过是郢师而已。郢师说实话战斗意志不如越师和若敖诸师,它的战斗力主要是靠训练和武器,并不是靠自身的蛮勇。

武器越复杂、战术越繁琐,郢师战斗力越高,可若是大家仅仅徒手肉搏,郢师战斗力在楚军只能算作中等。复赵如果战事艰难、经年累月,郢师士卒肯定要生怨罢战。一群小市民,都是聪明人,真不如农村的傻大愣好骗。

怀着忐忑之心的熊荆离舟登岸,入帐后却见郭开、赵营等一干赵国老臣聚在外帐,这些人个个摇头,脸上没有一丝喜色。赵迁独坐在席次中间,不断抹泪,他似乎是怕惊扰了母后,咬着自己的袖子不敢出声。宦者令缪常来到熊荆面前,道:“太后求请大王,请大王入帐。”

外帐连着内帐,但内帐门口立着一件髹漆的屏风,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熊荆不知道灵袂弥留之际要说些什么,又觉得男女同处一室有些不妥。他转身看向左右史,并没有马上步入灵袂的寝帐。

“史官亦可入也。”君王间的对话是要由史官来记录的,故而缪常让楚国史官入内。不过他道:“然请史官立于幕外。”

“可。”熊荆点头。寝室床榻前有一道厚厚的遮光帷幕,史官站在幕后,距离床榻不过一两丈。他回头看向右史倚宪,希望他在自己下不了台的时候适时出声打断。倚宪见他目光看来,微微的点头。即便熊荆不这么看他,适当的时候他还是会出声。熊荆年幼,处理这种事情并无多少经验,很可能会被赵人以死讹诈。

“大王请。”缪常躬身请熊荆入帐,一步入内帐他便感觉到了一股热浪。为了发汗,内帐中烧了火盆,盆中烧的是王舟上的几案。火焰中寺人宫女伏拜余地,赵国太医令跪在榻前,一只纤细手臂伸出榻外,露出的皓腕白得耀眼。这是在诊脉。

“如何?”熊荆上前问道,手臂又被一名侍女放回榻上的寝衣内,挡光的帷幕也拉上了。

“病已入膏肓。”太医令连连摇头,他不愿提及病情,此事说起忍不住的呛哭一声,哭后他又赶紧忍住,拜道:“臣失礼、臣失礼,请大王赎罪。”

“无罪。”熊荆淡淡地挥手。灵袂如果死了,赵迁太小无法掌控朝政,郭开是不是要被赵营等人处死。处死郭开倒也没什么,那赵迁呢?齐国的教训是权力不能分的太散,太散内部制肘,不利于集结力量。

还有逃到代地的赵嘉。他虽然没有称王,但讯报显示他与一起进入代郡的赵氏公族发动了一场政变,将代郡郡守赵幕驱逐出了代地。驱逐和杀戮是不同的,驱逐是温和的方式,而温和代表胸有成竹,只有对最危险的敌人,才会用斩草除根的方式。这意味着那些将赵嘉救出邯郸的公族,以及代地本有的公族彻底掌控了代郡,杀不杀赵幕无关紧要。

赵嘉掌握代郡、上谷郡,李牧之子李泊执掌燕地,两人的军力加起来已经超过邯郸。另外两地都有数量不少的骑兵,而邯郸赵军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双方如果争斗,邯郸必败无疑。

封赵嘉为代王、封李泊为燕王的办法并不仅仅只有狐婴能想到,庄无地也提到了这个办法。这是调动三地武力的最好办法,但前提是要压服邯郸,让邯郸接受这个处置方式。

灵袂求见自己肯定是要托孤,但最合理的做法是三分赵国,日后谁为赵王,全看楚国的心意。熊荆的头皮有些硬,这时候缪常道:“禀大王,太后已醒。”

灵袂醒了,但她的眼睛仍然紧闭,唯有苍白的唇在抖动,她挣扎着想说出些什么,然而力气不足,听不见声音。

寝衣紧裹,青丝披在枕上,额头脸上汗珠密暴而出,头颈尽湿。化妆的灵袂和素颜的灵袂相比,素颜更显柔弱,此前红润的唇现在一片苍白。好在她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站在近处的熊荆听到她在说浆。

“浆!浆!”缪常手忙脚乱,侍女连忙将浆送了上来,扶起灵袂让她饮了下去。之后又按照昃离的吩咐,将灵袂用寝衣紧紧裹住。

“妾寝疾,不能…亲迎大王……,请大王、请大王……”灵袂还是闭着眼睛,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在整个帐幕都很安静,只有火盆内木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太后既已寝疾,何须多礼。”熊荆长叹一声,忽然间觉得她可怜。他说话的时候,灵袂忽然流泪,泪水淌在她脸颊上,形成一道泪痕。

“妾将死,呜呜……”灵袂哭出了声音,“下至黄泉,无颜见先王……”

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灵袂想擦泪,但整个人被厚厚的寝衣紧裹,手根本抽出不来。熊荆知道她要擦泪,想帮她擦泪又觉得不妥,不帮她擦泪又心中不忍,遂上前帮她拽出压在身下的寝衣一角。哭泣的灵袂想到赵偃更显哀伤,挣扎也更烈。寝衣压着的那一角被熊荆扯出后,她奋力之下,整个寝衣被掀到了一侧。

额上、脸上全是汗珠,身上汗水早湿。白色体衣早被汗水浸透,不但粘贴在身上,更变得透明,胸前殷红隐约可见。但这不是最刺目的,最刺目的是衣下那一双雪白的长腿,大汗使得它们好似沐浴方毕,嫩滑中带着丝丝热气和甜香。

掀掉寝衣的灵袂还在哭泣说话,因为哭泣,她身体颤抖着,胸前殷红跟着颤抖,长腿则在交错。熊荆像是被定住了身形,目光直瞪瞪落在那双雪白的长腿上,再也挪不开一寸。这时候灵袂一只手臂撑在榻上,想要起身。

“赵国社稷存续,全在大王。迁儿……迁儿……”想起身的灵袂手臂撑不住身体,往前扑倒时熊荆只能抱住她,让她整个人落入怀里。

肌肤相触,灵袂的身体无比滚烫。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无助而失神的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哀求道:“大王、请大王……”

第六十一章 飨宴

两史就站在帷幕之外,然而帷幕被侍女拉上了,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看不到灵袂几近赤裸的身体。但很奇怪,此前帐幕内还有声音,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母后、母后……”赵迁带着哭声冲了进来,缪常想拦着他,但缪常太老了,根本拦不住。

“王后为何……”聚集在正寝里的大臣越来越多,可王后、太子全不见踪影,郭开正要下阶奔至小寝时,一身素衣的灵袂带着太子赵迁来了。除了这两人,郭开惊骇的发现,春平侯居然与王后走在了一起。

“臣等拜见王后、大子。”大臣们看到灵袂和赵迁便大拜,并未对春平侯行礼。

“大王、大王——!”赵偃尸首已冷,灵袂还是扑上去痛哭,随着她,年幼的赵迁也大哭。

“王后请节哀,大王薨落,赵国之不幸也。然国一日不可无君,大王已命臣等立大子即位为王。”相邦司空马没有追究王后为何晚来,他是相邦,他必须保证新王顺利即位。

“咳咳……”站在圈外的春平侯重重咳嗽了一句,闻声的灵袂止住眼泪道:“大王薨落,新王自要即位为王,然大王曾与臣妾和太傅言,若是薨落,当以春平侯为相邦,辅佐大子即位。”

“啊啊……”全场大臣错愕,他们都未听闻大王有此遗命,而后这些人全看向郭开,王后说‘与臣妾和太傅’,那郭开就是当事人。

“啊……”郭开看向灵袂,又看了看挤开众人走向灵袂和太子的春平侯,脑中飞速运转的他先对赵偃深深一拜,再抬头已无半点疑惑,斩钉截铁的道:“确有此事。大王曾言,司空马乃文信侯之门客,我赵国以其为相邦,秦王恨之,故嘱臣言,当以春平侯为相邦,如此……”

“司空先生虽不是我赵国相邦,却也是我赵国上卿。”灵袂高潮时的红晕还显现于玉颈,眼波流转时正寝的烛火都黯然失色,虽是一身素衣,可素衣居然被她穿出了亵衣的效果,

臣子们一时看的呆了。这时候再蠢的人也知道王后和春平侯有染,稍微聪明一点还能猜到王后迟来的原因——王后与春平侯同来,必是在小寝淫乱。唯有司空马大恨,可惜他本就是客卿,赵偃赏识他不等于新王、王后、太傅也赏识他。他咬着牙解下腰间的相印,然后对灵袂揖道:“既然大王有命,臣愿去职让贤。”

“司空先生还是我赵国上卿。”灵袂白玉般的纤手接过司空马解下的相印,她随即对群臣道:“大王薨落,大子又年幼,妾身只能将国事托付于相邦春平侯,若有不从着,杀无赦。”

“臣等……”郭开耷拉着眉头,他好像没有看到城守赵葱询问的目光,只恭敬的对灵袂、春平侯揖礼,嘴里则和群臣一起喊道:“……臣等敬受命。”

*

“据讯,秦军正在调集各路大军。绵绪、义渠、肤施等地的边军正朝咸阳汇集,咸阳、蓝田、晋阳、巴蜀的驻军则向洛阳汇集,南郡正在征召傅籍之人,函谷关因输运军粮,出入关道的商旅已留驻十余日。又有秦使疾赴临淄,欲说齐王连横伐我,其言此次伐楚韩魏出兵三十万,秦国出兵五十万……”

郢都大司马府,知彼司司长勿畀我介绍着秦国的最新动向。听闻秦军出兵五十万,屋内好像蒸汽机气缸破了,尽是惊呼叹息之声。好在熊荆在场,惊呼叹息很快消停,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知彼司以为齐王并无连横之心,朝中大臣也反对与秦魏寒三国连横。”勿畀我道,“八十万大军伐我,此乃灭国之战,若我楚国为秦所灭,齐秦接壤于穆陵,齐国危矣。

齐国若不出兵,因受输运限制,八十万大军当分三路伐我:一路当从城阳,城阳距离南郡六百余里,以四轮马车输运可支撑起二十万大军之辎重;一路当从汝水,即魏国之上蔡,此路或为秦韩联军,兵力大约十五至二十万之间;最后一路仍是陈郢,兵力在三、四十万之间。

眼下秦军正在集结兵力,预计在三月后将完成兵力调配以及粮秣输运,八月或者九月——知彼司以为当时八月末九月初三路大军进发,此时征伐不但可以就食于楚,还能使我无暇秋收。

另,据报秦国咸阳城郊亦立起了飞讯杆,若秦人编制出飞讯码或仿照我之飞讯码……”

“无此可能。”弋菟不得不打断道。“飞讯站击破之时,飞讯士焚烧飞讯簿后皆自刎,断无仿照之可能。”

“可否编制出可行之飞讯码?”勿畀我看向熊荆。这些都是大王的天才发明。

“或可。”秦人建立了飞讯站,那很可能已经知道了飞讯是靠陆离镜支撑的。前线已经缴获了秦国少府磨制的陆离镜,等于是飞讯系统于秦国而言再无难度。熊荆含糊地答了一句,之后他看向第一次进入大司马府与会的蔡文、成介、宵敖朔、彭鬣、斗于雉等人,问道:“你等还以为可与秦人议和?”

承包给老公族的县邑全在西面,他们自然不希望和秦国交战,告庙之后,这些人逐渐逐渐提议与秦国议和,万万没想到秦军又打俩过来。上次出兵四十万,这次出兵五十万。

以知彼司的估计,五十万是调动了边军、咸阳附近的秦王直属军队才有的规模,可谓是举国之兵。而且不再像以前那般以牵制为主,他们很有可能会绕过坚城,深入楚国腹地。

熊荆询问,蔡文、成介心里虽有不满嘴上只能答道:“秦人既已出兵伐我,和无可议也。”

“诸卿以为当如何?”熊荆不动声色,他无时不刻都在想办法把老公族拉到仇秦的立场上,只是他拉没有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秦军伐楚。

“臣以为当先发制人。”斗于雉道。“二十万秦军从南阳郡而来,至城阳后或留数万人于城外,余者过沂邑而至息县、新蔡,此路大军占汝水以西之地;上蔡之军顺水而下,当占汝水以东、颖水以西之地。鸿沟之军臣以为并非攻拔陈郢,陈郢在鸿沟之西,此地受鸿沟、颖水相夹,除陈郢无所攻也,其军当行于鸿沟以东,攻我楚国之腹地。”

斗于雉的判断和作战司有些差异,但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淮河是一条由西向东的树干,那么汝水、颖水、濊水、泗水就是斜生出来的枝桠。数十万大军几百里上千里的作战当然要选择水路,如此上蔡之军对应汝水,陈郢之军对应鸿沟—颖水,正好直插淮水。即便不能攻下淮水南面的寿郢,也能席卷枝桠与枝桠的一切城邑。

失去了这些城邑,楚国最少将失去五分之二的丁口、三分之一的耕地,届时淮上只剩下濊水以东的小半片宋地和鲁地。若是八十万大军再分出一路,顺着丹水—泗水攻楚,那么连彭城以西的宋地也会失去,到时候淮上就只剩下鲁地。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齐国很可能就要出兵了。秦魏韩三国大军摧枯拉朽,一旦楚国淮上之地尽失,齐国总不能与秦军隔着穆陵关对望吧。他最少要抢占莒城以南地区,最好是到下邳,次之到郯城,不然穆陵关一破,齐国就亡了。

“……如此行军,再以四轮马车输运粮秣,当可避开我舟师……”

“咳咳……”鲁阳君一阵咳嗽,斗于雉看着他,转念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咳嗽——大王发明了白龙水车,这水车楚人用的少,三晋、秦国农人用得多,最后还用这些水车浸坏了陈郢;

四轮马车发明之前,秦军只有双辕车,双辕车日损耗8.8%,输运时间十一天,输运距离仅三百余里,效率还不如三人撵车;四轮马车日损耗不及双辕车的十分之一,仅0.85%,输运时间(1/0.85%)为一百一十七天,输运距离理论上可达到三千五百里(60里或25公里/日)。

这是每车装运一点五吨粮秣的情况下的数据,如果充分考虑路况和马匹负荷,每车大概只能装一吨,那日损耗率就是1.27%,输运时间则为七十八天,输运距离仍然有两千三百四十里。这么远的输运距离已经可以从咸阳直接运到郢都了。以秦国每年结余上亿石粟的规模,根本就不在乎路上那些损耗。

越作越死,这就是熊荆那些创新发明的真实写照。这也是创新发明的规律之一,总是规模最大者得益最多,而非发明者得益最大。钜铁、投石机、荆弩、大翼战舟虽然严格控制,但其带来的变革只是战术性的,唯独四轮马车能革新秦军的后期输运体系,使秦军有更大的战略选择冗余。

熊荆听到四轮马车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虽然四轮马车是在江邑之战被秦人窃取仿制的,但这仍然是他的过错。如果不是他造出四轮马车,秦军又怎么会使用四轮马车?

第六十三章 黯淡

去万里之外寻找一片沙漠,听起来是很荒谬的事情,但在熊荆看来是却要比这样造府盲人摸象靠谱的多——结晶法得到硝酸钾占64.17%的混合盐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溶液中的硝酸钾饱和,饱和降温至二十度才能析出两百一十五克硝酸钾。可如果不饱和呢?

这也是后来欧洲制火药普遍采用硝石的原因。土硝、收集敖制费时费力,还很不纯净,智利硝石不需提纯其含硝量就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少者也超过百分之九十。土硝含硝量很低,又不知如何提纯,杂质的存在使得熊荆手里的火药只有十九世纪西方火药威力的五分之一,甚至比鸦片战争清军手里的火药还要差。

这样的火药也就只能欺负没有火药的一方,实际炮弹的杀伤效果极为有限。而霰弹的射程本来就短,轻霰弹射程大约在三百到四百米之间,如果威力减少到五分之一,那就只有七十米。这么短的距离估计没放几炮,炮手就被对方弓弩手射死了。

“只可吓人。”臣子们全看着无所不知的大王,熊荆吐掉嘴里的火药后如此说道。

“大王,弹射两百多步,亦可杀人,岂止是吓人?”淖狡第一个不同意,他说完其他人当即点头,后面几炮他们看着炮弹横飞出去,能飞出两百多步的铁弹岂止是吓人。

“弓箭射几步,杀人几步?”熊荆反问道。

“这……”淖狡被问住了,射程是射程,但还有一个有效杀伤射程。

“炮手即便一分钟射一炮,一分钟秦军奔行几步?”熊荆再问。

这才是真正关键的问题,三百米射程,你开一炮人家就冲过来了,还有再开炮的可能吗?而真正阻止步兵冲锋的是霰弹,但霰弹因为射程只有七十米,根本就无法阻止敌军冲锋。这样的火炮是能杀人,但更多的还是吓人,因为它不能形成有效的霰弹弹幕阻止敌人前进。

熊荆本来还想拉镗线的,因为镗线可以增加射程,然而霰弹不需要镗线,拉了射程还是那么近。倒是可以考虑增加装药,只是增加装药的结果就是炮膛内将产生更多的灰烬,这会增加炮手装填的时间。另外这可能存在着一个隐患:万一那天火药的硝含量莫名增加,数倍装药是不是意味着大炮要炸膛?

“可以钜丝网拒之。”淖狡又道,熊荆那句‘只可吓人’更多的是因为失望,但淖狡这个曾经的大司马却看到了雷神之器的真正威力。

“铁丝网只是守,不可用以野战。秦军若看见铁丝网,还会奔前受死?”熊荆反问。“硝石纯度太差,故而威力不足,仅及原有威力之两成。”

“两成?”淖狡、公输忌等人的眼睛瞬间瞪大。现在射程只有三百米出头,如果硝石纯度提高,那炮弹不是能射到一千五百米之外?

“啊。”几个人忍不住啊了一句,淖狡道:“若是十成,岂非可射四里?”

楚尺比秦尺短了六豪米,楚里要比秦里短十米,只有四百零五米。四里就是一千六百二十米。这个距离当然要比十二磅炮五度射程远,但也差不多了多少,勉勉强强能算四里。眼见熊荆点头,一干人再次惊叹。

“然有效射程不过两里出头。”熊荆纠正道。“如今最难者是硝石之纯度,”

“大王,臣有罪!”工尹刀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四里射程变成不到一里,这就是他的罪。

“你无罪。”熊荆苦笑。“是不佞不知如何提纯,当年……”

如果说火炮射程竟达四里让诸人震惊,那熊荆这个‘当年’就让大家活见了鬼。他不得不立即改口道:“……大概四岁时,不佞的头在苑囿撞了一次,想不出如何提纯硝石。”

听闻这个当年不是前世,臣子们的惊骇收敛了不少,熊荆再道:“硝石提纯并非煮盐,还应加入一物,如此才可提纯,但不佞不知。或者,找到硝石矿。”

“硝石亦有矿?”淖狡急忙追问。

“恩。也在海外。”熊荆知道的硝石矿一是印度,在智利硝石矿发现以前,英国人用的是印度硝石。“恐有万里之遥。”

“大王,臣以为当将雷神之器皆列为急务。”淖狡建议道。他的建议获得所有人的赞同。

“大王,若我军有雷神之器,秦军必闻声丧胆。”昭黍也道。

“大王,两军对阵,鏖战时我军于阵后点燃雷药再抛入秦军阵中,秦军定将大溃。”公输忌的想法和他人不同,这已经脱离了炮兵的范畴,变成了掷弹兵的范畴。

“大王,”公输忌也插了嘴,但被熊荆拦住了。

“硝石不纯,硫磺不足,如何用于实战?”熊荆知道大家的意思。“胡耽娑支去河中要一年,返,又要一年。即便他一次运抵半吨硫磺,也不过是五吨火药,太少太少。

雷神之器秦军第一次惊惧,第二次惶恐,第三次便习以为常。火炮重逾四千楚斤,加上前车超过八千楚斤,服马拖曳最少四匹,路远、路坏、坡地则需六匹甚至是八匹。

火炮与投石机不同。投石机连射,不需停顿,火炮不然,火炮发射过急,炮身发热,发热时若不冷却,势必炸膛。如今尚不知钜铁炮身可连射几次,但不管几次,皆有限制。正因存在此种限制,炮需多,不多实战无用。五百门火炮需三万匹服马,这仅仅是炮。炮弹又需马拉,不用马拉便要人扛,然楚国丁口本就不足……”

冷兵器时代火药、火炮似乎是无敌的存在,但技术的限制、物料的限制,马匹的限制、以及人口的限制让熊荆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火药贫弱的威力严重挫伤了他的积极性,他甚至有一种想放弃的冲动。火药只是撕开敌阵、杀伤敌军的利器,这仅仅是武器上的,不是战术上的,更不是战略上的。它的作用更多的体现在守城和攻城上,再就是海舟。

“火药设法改良,力求更大的威力。”熊荆冷静之后勉强打起点精神。“炮身各种温度下、各种气候下可连射几次,需要知晓;各种角度、各种炮弹、各种装药之射表,需要编制;各种炮弹、各种距离、各种战术之杀伤,需要弄清。各种工艺、各种厚度、各种装药、各种炮弹对炮身寿命之影响,需要明白。”

“唯。”工尹刀、公输忌揖礼,他们知道这是要摸清火炮的各方面性能。

“射炮人员、先后次序,炮兵编制、使用,也要磨合改进。”熊荆最后说道。

“大王,火药有限,可否……”公输忌的炮兵天天打炮当然乐意,然而火药有限,工尹刀担心打着打着那点点硫磺就耗光了。

“火炮要上战阵,自要充分试射,不然如何运用?”熊荆一点也不心疼那一点点硫磺,用光了两年后胡耽娑支又会运来。即便不会运来,明年海舟大量下水,也可以去日本找。日本火山遍地,硫磺应该也遍地。熊荆是如此想的,虽然他对现在的瀛洲一无所知。

对火炮,诸人先是震惊,然后在熊荆的影响下渐渐变得平淡。威力还是其次,硫磺和马匹让知道内情的人让开始皱眉,尤其是淖狡。

从武器使用的角度来说,火炮在楚国诸多投掷武器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投石机重逾十吨,它发射一百公斤的炮弹和火油弹,射程三百多米,作战范围多是水道两侧(舟载),运到陆上的次数很少,除了守城和攻城;荆弩不过几百公斤,而且运输过程中还能分散拆解成更轻的部分,发射十公斤的铁弹能打到二百米外,作战范围几乎没有限制。

火炮及其前车总重超过两吨,发射五点四四公斤铁弹只能打到三百多米。这样的武器处于投石机与荆弩之际,完全没有列装的价值。要威力,选投石机;要轻便,选荆弩,何必要选这种需要六匹马拉、还不能连续发射的铁家伙?

熊荆也好,廉颇也好,都曾反复提及战争实质建立在输运之上。此时的战争不再像几百年前只打一天、只打两天、只打三天……,战争经年累月,士卒数以十万计。后勤如果跟不上,那就会重演二十多年前的长平之战。

后勤的实质就是马匹,楚军因地制宜,以舟楫取代了马匹,又取消了编制内的戎车,但需要马匹的地方仍然不少。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是输运司最低限度的估计,这是随军车辆并不包括营地和后方的输运车辆,不包括国内各县邑输运粮秣的短途车辆。楚军本就缺马,一门炮最少六匹马,还没算上运炮弹的,算上最少需要八匹,这谁用得起?

淖狡越想越失望,他和熊荆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意识到:六匹马拖曳火炮和三匹马拖曳四轮马车有一个不同,那便是六马拖曳的炮车长于输运粮秣的四轮马车,因此对道路的要求比四轮马车高得多。

第六十四章 换人

十月是秦国的岁首,岁首当祭,然而今年的岁首咸阳无处可祭。想到赢姓之鬼要挨饿,赵政便极度不悦,这是他的无能。空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却打不过一个郡县大小的楚国,还被楚人攻入关中,占领国都,焚烧太庙,这是秦国立国以来最大耻辱。

大王不悦,整个咸阳都不悦,即便秦军已经占领了邯郸,夺取了大半个赵地。但在这一天,正寝曲台宫竟然传出了赵政的笑声。

“她求寡人?她求寡人?哈哈哈哈……”血红的韦弁服,身姿挺拔的赵政发出一阵大笑。“这个贱妾、这个贱妾成了荆王之后又如何?她仍是寡人良人。”

郢都的消息无法从楚国直接传来,必须辗转于大梁。自己的良人被荆王抢走,这虽然是个没有贞操观的时代,赵政依然不悦,总有一天他要把芈玹夺回来。

“大王,臣以为芈良人留于荆王之侧,于我有利。”卫缭道。“荆人只认熟旧,芈良人于郢都,利我侯谍也。荆国若有大事,亦可从芈良人处得知。”

“善!”芈玹在郢都,秦国侯谍可以以芈玹亲眷仆臣的身份在郢都乃至王宫活动,这对秦国是极为有利的。“寡人誓要虏回荆王,寡人要……”

赵政目中闪过厉色,可想到芈玹本就是自己的良人,合床是理所应当。真要以此侮辱荆王,那自大婚之日起,荆王便与自己的良人合床,岂不是在侮辱自己?

怒火在赵政心头反刍,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吃亏,只能隐忍。卫缭见他如此方松了一口气,提起重逾千斤的大事:“臣闻之,魏国有人能得荆人火炮。”

火炮是巫器的正式名称,卫缭现在也不称巫器称火炮。但赵政还没有转过这个弯来,卫缭说完赵政半天没有反应,卫缭正要再说时,他一手拍在案上,急道:“何谓?!”

“臣闻之,魏国有人可得荆人火炮。”卫缭道。“荆人诸师,仅郢师有火炮,其余各师仅项师有二十门,此本属齐国所有,项师暂留;魏国十门,乃魏国助楚国所得……”

卫缭还没有说完,赵政就打断了,他关心的是火炮。“为何魏人可得荆人巫器?若魏人可得,我秦国可得否?”

“魏人既告之与我,我可得也。”卫缭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魏国何人?”赵政再问。他手上正转着一个玉环,越转越快。

“魏国大商白宜。”卫缭道。“臣以为……”

“彼要何物?”赵政不想听什么以为,既然是商人,做事情就存在目的。“少府之金虽为荆人所窃,然宫中尚有珍宝无数,他若能予寡人巫器,寡人当不吝珍宝金玉。”

“大王,”卫缭笑了笑,“彼要人,不要珍宝金玉。”

“人?”赵政还没有想到白宜的背后是楚国,“其所求何人?”

“禀告大王,彼要熊启。”卫缭说完笑容未变,但有些干涩,他提防着赵政大怒。

“熊启?!”赵政脸色一寒,确想发怒。整个魏国只有十具巫器,白宜能得到显然是和荆王有关。熊启是荆王的兄长,他被五马分尸送到各地,荆王这是要收其遗骸,将其安葬。

“不予!”相通其中关节的赵政吐出这两个字。

“大王,熊启已死,罪大亦无可罚,不若交予白宜,以换巫器入秦。荆人胜我,皆凭巫器。若我亦有巫器,士气大振而荆人士气大衰。他日入方城、拔郢都、虏荆王,如何不可?”

卫缭听到大梁传来的讯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换回芈仞他能理解,换熊启的尸骸妻妾子女、换回监牢内的楚国侯谍,这他就不理解了。荆王肯定是疯了?这是毫无价值的事情。

巫器二字重逾千斤,若不是被这两个字压着,赵政早就勃然大怒了。他的脸上不断变换,脑海里一会浮现虽承认通楚却不承认有罪的熊启,一会又想到一片焦土的咸阳北城,一会又忆起那些尽斩左趾的秦军士卒,他方口紧闭,胸腹却不断吸气呼气,像一个烧沸了的釜甄。

情感上他不愿将任何人给予荆国,实质上他又非给不可。巫器对于秦军就像是神器一样的存在,现在的秦军,只要听到是与荆人对阵,皆是抱着必死之心留下遗言,然后满怀悲戚的上阵。而如果秦军也有巫器,即便那些巫器全是假的,但只要推出来,秦军都会士气大振、都会觉得己方有胜利的希望。这样的武器,能不要嘛?

“可。”从牙齿缝里,赵政艰难的挤出这个字。说完他又怕上当,急问:“予我巫器几何?”

“大人换一炮,小人换半炮,妾奴臣仆不算。”卫缭说出白宜开出的价码。“熊启,妻一人,子、女六人,此五人矣,换五炮。荆人侯谍,未死者五千三百八十余人,实则……”

秦国鼓励告奸,告奸的结果就是凡是和楚国擦点边的人都被告发,都被认为是荆人侯谍。这当然不可能全是荆人侯谍,卫缭也不能确定里面到底有多少荆人侯谍,他道:“白宜将遣人入秦国相认,是荆人侯谍者,赎之,臣亦不知有几人。恐数人、十数人”

“如此仅十几?”赵政之前是不太愿意,现在又嫌弃换来的巫器过少。“芈氏几人?”

除了芈仞之外,芈氏还有芈戊这些当时不在咸阳的族人。与熊启不同,芈氏从芈戎起已在秦国繁衍了四代,丁口极多。迁走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不比迁走的少。

赵政寄希望于芈氏,卫缭却道:“白宜此前欲换芈氏,后又言不换芈氏,臣亦不知其欲如何。”

“不换芈氏?”赵政不解。“芈仞乃贱妾之父,芈戊乃其叔,何以不换?”

“臣不知也。”为何此前想换现在又不想换,卫缭也摸不着头脑。“白宜还欲换、欲换……”

“欲换何人?”赵政思索着荆人为何不换芈仞的原因。

“欲换荆轲、鲁句践两人之尸。”卫缭道。

“寡人弗许!”赵政突然瞪目。刺杀过去了一年多,他还是心有余悸,他甚至不许别人提起荆轲和鲁句践的名字。荆王想换荆轲和鲁句践,和他要火炮是一个目的,都是鼓励己方士气。

“臣以为当允也。”卫缭道。“不允,关东便不知两人邪?非也。关东老弱妇孺,尽知两人矣。与其如此,不若以车裂相论,其尸五块,当换五炮,余者从其所言。”

荆人侯谍无法确定数量,也许这只是荆人的计谋,入秦后只认几人或不认一人,余下即便是侯谍也不相认。如果是这样,火炮应该换不了几门,比魏国都少。如果以车裂分尸论,熊启、荆轲、鲁句践三人就可以换来十五门火炮,熊启之妻,子、女可换四门,最少也有十九门。十九门火炮虽然还是少,但如果能仿制,那就不同了。

卫缭是如此打算的,赵政实际上也是如此打算的。秦国武器大多仿造自关东,工匠也多数来自关东。巫器按照众人描述,是一个圆筒,类似大钟,这是不难造的,真正关键的是巫药。

想到巫药,赵政再问道:“巫器如此,巫药若何?”

“一门巫器有一百巫药。”卫缭答道。“据说予魏国亦是一门巫器配一百巫药。”

“一百?”没有概念的赵政不知道这是多还是少,他觉得这件事应当召白狄大人和燕无佚两人商议,尤其是仿制这件事。只有仿制,才能摆脱荆人的控制,使秦军也拥有巫器。

*

“启禀大王,白宜言,秦人不愿多得火炮,而欲得巫药之术。”雪终于下到了南方,回到郢都的熊荆没有去过兰华宫,主要的时间都在造府、钜铁府、造船厂打转。淖信一收到秦人的回信就赶紧过来汇报,这时候熊荆正在钜铁府工棚。

“巫药之术?哼哼。”熊荆冷笑。

“白宜言,若得巫药之术,大王之、之舅亦可送还。”十几天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淖信一清二楚。王后为了家族居然要鸩杀大王,这是死罪。真要细究,那楚国可要大乱,现在王宫上下都在准备大王的大婚,王后却成了罪人。

“告之,巫药乃我楚国所独有,秦地无有也,巫药之术告之也无用。”熊荆忍下一口气。

“唯。”淖信连忙记下,他再道:“白宜又言:车裂之人尸骸遍布五地,当换五炮,不然不换。”

“五地?”熊荆再度冷笑,他不怕秦人要价高,就怕秦人不换。“可。”

“侯谍十数人之多,如此需炮三十余门,多矣。”侯谍到底被抓了多少,知彼司心里有数。

“多又如何?”熊荆不屑,他努努嘴,示意不远处一门正在镗床上扩膛的十五斤炮。“若十数炮之后即开裂炸膛,三十多门又如何?”

“如此,秦人当言我无信也。”淖狡不知为何说了一句。

“此白宜之信,非不佞、楚国之信。与我何干?”熊荆微怒。十几天以来,他一直很狂躁。

第六十五章 有罪

芈玹背叛他,若将芈玹交给左尹府论罪处死,他舍不得;但如果不惩罚芈玹,他心中怒火又无处发泄。淖信的报告称,公孙嫣的婢女倾慕芈玹貌美,故而入了芈玹所居的宫室,听见了芈玹和其父的对话。对话的细节熊荆不愿细听,他只知道一点:芈仞从秦国带来了鸩毒,芈玹接过了芈仞给她的鸩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芈戎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的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妥协,只要楚王同意,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出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玹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不过这都后来的事情,赵魏两国如果合力攻秦,楚国必然会干涉,因为这会破坏列国均势。熊荆相信只要控制了火药和火炮,天下诸国必然对楚国俯首称臣。窝里斗已经太落后了,诸国应该坐着海船出去,到殖民地去斗,这才是正经事。

——昨日晚间,酒喝多了的熊荆向熊启描述起战后的世界,那不是争夺天下的战争,那是争夺整个世界的战争。他为此还未秦国惋惜,并认为秦国必须死死占据河东郡,因为只有占据河东郡最东端,秦国的海舟才能从黄河进入大海。

熊启一开始凝重,想到熊荆描绘的无奇不有的海外世界又渐渐微笑。芈仞被他那句‘议和不成,战事再起’吓了一跳,就要说如果议和不成,芈氏全族恐怕会论罪罚为鬼薪——有人已经这样威胁过,最后看到熊启笑起,便把到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禀告秦使,荆王有召。”一个皂衣谒者站在室外揖告道,熊启和芈仞闻言立即起身。

“局势有变,我大楚之军昨夜已拔荆紫关。”见面后熊荆开门见山。“不佞不与秦和。”

“这……”熊启没想到是这个消息。他环视周遭,见齐魏使臣都在,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愤道:“大王焉能如此!我大秦愿割两郡之地求和,大王为何不与大秦盟好?”

熊启大愤,芈仞则惊得浑身发抖,他手指想指着熊荆,又不敢指着熊荆。

“秦人无信,求和之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东野固反驳道。“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十五日后,楚秦必将再战,丞相难道不知否?”

“臣未闻此讯。此次使楚,只为盟好。”熊启道。“大王拒秦之美意,受齐魏之挑唆,此甚不智也。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大王以为楚军必胜乎?”

“必胜?”熊荆摇头,“楚国为何要与六十万秦军苦战。楚军攻拔荆紫关,意在蓝田。军至既至蓝田,当拔咸阳。”

“你!”熊启装出巨骇的模样,虽然他早就知道楚军的计划。“大王如此,大秦必有后报!”

“不佞召秦使相见,乃是相告楚秦暂不言和。武关与方城战事将起,此两道已不能返秦。秦使当假道魏国返秦。”熊荆相告道,目光看扫了芈仞一眼。

“大王既不愿与我大秦盟好,何须在意臣之死活。”熊启依旧愤然,他虚揖一记,喊道:“臣请告退。”说罢就自顾自退了出去。芈仞向熊荆投去怨恨的一眼,跟着他退下。

“臣恭贺大王拔下武关,再至蓝田。”田合与魏间忧大喜过望。楚国即将攻下武关,齐国、魏国必要趁机打落水狗,在天下局势彻底平复前捞取更多的好处。

“两位使臣请暂歇一日,明日便与秦使同行。”熊荆相告后让人将他们请出幕府,对诸将做最后的安排。“宛城便是昔日之陈郢,宛城、邓邑不失,秦军无法断我军归路。故而驻守武城、鄂邑、宛城、淯阳、新野、邓邑之职,不佞交由陈卿不可。”

“臣必不辱使命!”陈不可闻言形容一振,速出列向熊荆揖告,接过他手里的羽檄。

“鲁地诸师、宋地诸师,陈师,务必驻守至西进之军退回。”熊荆每说一地,一地的将率都出列相揖,他们站在陈不可的身后。三地兵力加起来有十三个半师,人数超过九万人。“若秦军强渡白水,当可在水西与之一战。”

白水几乎中分南阳郡,武城(宛城北面百里,今鸭河口水库)、鄂邑(宛城北五十里,垂沙战败前鄂君启之封地)、宛城、淯阳、新野、邓邑。这些城邑都在白水沿岸,并且除了新野,其他城邑全在西岸。楚军的战略计划很清晰,就是要以这些城邑为据点,据白水而守。

秦军远道而来没有舟楫,很难在楚军的威胁下渡河。即便夜间士卒强渡,辎重和粮秣短时间内也难以过河。楚国驻守的时间并不要多久,秦军如果不救咸阳,半个月后咸阳拔下的消息传来,秦军当无心恋战,将从函谷关返秦。如果秦军分兵,六十万大军一半救援咸阳,一半攻伐南阳、旧郢,汇合魏军后楚军有二十万人,大可在适当的时候与秦军一战。

有师旅受命守城,便有师旅受命开拔,城内城外人潮涌动,白水之上舟楫塞河,一直到夜间,城内外河两岸仍是燎火炽天,人生鼎沸。星空之下,熊启和熊荆又站在宛城城墙上,看着城下码头上的士卒和舟楫。

“王弟也要入武关?”白天的事情熊启没有说什么,那是给外人看的。

“然。”熊荆本以为自己能等到芈玹,没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率师攻秦。

“大王必已调集关中之士卒扼守蓝田。”熊启无法阻止楚军攻入蓝田,他只希望秦楚能够真正罢战。“王弟此去……”

“我军攻秦至今不过二十日,攻至蓝田不过十五日。兄以为聚于蓝田之军当有几何?”随师提前拿下荆紫关也有好处,那就是关中秦军备战的时间缩短。

“我不知。”熊启道。“不过时日如此仓促,此前关中又征召过士卒,或有三十万人。”

熊启的判断和大司马府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秦岭以南的郡县这么短的时间根本赶不及,陇右郡、北地郡、上郡也过远,估计也来不及,真正能征召的只能是内史的四十一县,而这些县邑因为就在渭水两岸,已经征召过一次。

“人多人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内无精卒。当年父王刚薨,我与秦军战于清水。秦军虽入我军之伏,我军却无法横击。俱精卒也。”熊荆说起九年前那一战,那一战败了楚国或许不会亡,但他肯定会死。“今之秦军已不如往,三十万也好,四十万也罢,十万楚军必可横扫。”

第六十六章 鸩酒

有罪二字好似秦人射出的箭矢,把熊荆射了一个踉跄。他以不回避的勇气来寻找事情真相,真相却给了他最坏的答案。他站在那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寺人们的禀告。

“明堂未见也。”寺人报告道。上阶就是明堂,最先搜查的也是这里。

“青阳未见也。”青阳是东面的堂室,多数住孩童。兰华宫没有孩童,那里是空的。

“玄堂未见也。”玄堂在北面,有一些奴婢,但不多。

芈玹入宫就住在兰华宫,如果鸩毒真的存在,最有可能的就是西面总章的大室。但那里还在搜查,为防止藏匿,侍女被要求脱去衣服,裸身离房。搜查还在继续,总章不时传来的侍女的惊呼声。寺人得到的命令是搜查鸩毒,这种东西乃不吉之物,匿于王宫,动作难免粗暴。

芈玹自认有罪,她不想他人受罪,就要起身去总章,她刚想起身总章就传来了寺人的喊声,“禀监食,已得鸩酒。”

古代毒物很有限,用来用去也就只有乌头、鸩毒、鹤顶红、见血封喉、断肠草等数种。

乌头即堇草,骊姬陷害公子申生,便在申生献给其父晋献公的肉里放堇;鸩是一种食蛇鹰,因为毒蛇有毒,故而鸩全身也沾染毒性;鹤顶红是红信石,天然的三氧化二砷,加工以后就是砒霜;见血封喉和断肠草都是植物,前者是毒箭木,后者又名钩吻,传说神农氏尝百草就是吃了钩吻,腹痛不止而死。

王宫饮食历来严禁,有专门的监食寺人监察试毒。寺人找到可疑之物,就要交给监食寺人辨认,以证其真伪。也正是因为王宫中有监食,毒杀一般采用鸩酒,饭菜常常是一鼎共食,即便不是一鼎共食,也有监食试毒。酒就不同了,每个人只喝自己缶里的酒。

寺人说找到鸩酒,熊荆终于跌坐在蒻席上,公孙嫣的婢女说的是真的。芈玹伏拜的身子则更低,从熊荆相问开始,她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为何无酒?”一大堆衣裳下面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青铜酒壶,自然就是要找的鸩毒。可当监食寺人打开酒壶,发现酒壶是空的。

“鸩酒否?”长姜关心的是鸩酒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王后就有罪。

“不知也,或是鸩酒。”寺人打开酒壶深嗅,然而鸩毒之所以会下在酒里,就是因为鸩酒无色无味,很难被人察觉。“请一试。”

“退下吧。”芈玹泣不成声,熊荆听的厌烦,不想再试毒了。

“大王,有人毒杀王后,此事非同小可。”监食寺人有点发傻,他到现在都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因为他胆子太小,只敢想有人鸩杀王后,不敢想王后鸩杀大王。

“退下!”熊荆之前声音无力,现在声音则带着怒火。寺人迅速退下,只剩长姜立在明堂。

“说吧。来龙去脉?”熊荆看着芈玹,声音再度无力。

“臣妾有罪,罪不可恕。”芈玹呜咽着,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论如何辩白她都有罪。

熊荆伤心,她也伤心,然而很多事她身不由己。

“说——!”熊荆暴喝。“你是否要鸩杀不佞?”

“呜呜……,臣妾有罪,请大王赐死。”芈玹哭声更大,她无法拒绝父亲,也无法毒杀爱人,只能将哪壶鸩酒倒入汝水。现在熊荆相问,她只知自己死罪。

“长姜,鸩杀大王,何罪?”芈玹一直忍着不说,熊荆只能冷酷的问向长姜。

“鸩杀大王,当逮三族、诛宗室……”长姜叹了口气,他没想到王后真的做了这件事。

“大王、大王……”诛宗室是要诛杀所有芈氏之人,芈玹一人可求死,但芈氏全族不能死。她飞快抬起头看向熊荆,急道:“请大王饶恕芈氏,此芈玹一人之罪,与芈氏无关。”

“你翁所予,可是这壶鸩酒?”熊荆问长姜的目的就是要逼芈玹答话。他关心的是芈玹是不是真的要毒杀他,而不是她有罪无罪。

“然也。”芈玹有低下了头,哭声说不出的悲伤。

“鸩酒何在?”熊荆追问。“为何不佞几次在兰华宫……”

“敬告大王,太后至也。”寺人全部退了下去,可谁也没想到赵妃竟然会来。长姜无奈的看了熊荆一眼,调动寺人的时候他已经很小心,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赵妃。

熊荆听到赵妃过来也有慌乱,他亲自来兰华宫就是不想事情闹到满宫皆知,即便芈玹有罪,也可以私下赦免。要是让赵妃知道,纸里就包不住火了。

“孩儿……”赵妃说到就到,下意识的,熊荆疾步站在了芈玹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这才向赵妃揖礼道:“孩儿见过母后。”

他揖礼芈玹不揖礼,使劲晃了芈玹几下,芈玹才带着哭声道:“芈玹见过母后。”

赵妃是与王尹一起来的,她得到的消息不是很全,只说大王带着人赶往兰华宫大搜,等她到了兰华宫阶下,才知道搜出了鸩酒。鸩酒让赵妃神色大变,以致她入堂时她脸色一片铁青。

“母后深夜来此,不知何事惊扰母后。”赵妃还未说话,熊荆就抢先说话了。他不想赵妃介入此事,尤其是事情还没有彻底弄清楚之前。

“兰华宫搜出鸩酒,如此大事母后岂能安寝?”赵妃眼神责备的看着芈玹,兰华宫是芈玹所居之处,搜出鸩酒自然和芈玹脱不了干系。想到之前儿子说不信芈玹,定然是与这鸩酒有关。

“母后误矣。”芈玹想说话,却被熊荆扯了一把。“孩儿听闻有人欲毒杀玹儿,故而急急来搜,万幸只搜得一铜壶壶,未搜得鸩酒。”

“确否?”儿子的手紧拉着芈玹的手,芈玹流泪不止,赵妃不太相信儿子的话。这时候刚才退出明堂的寺人又都进来来,她问的不是熊荆,而是监食处的寺人。

“禀太后,大王所言无误。”寺人走近几步向赵妃揖礼。“全宫大搜,未见鸩酒,只得一铜壶。臣以为此壶曾装鸩酒,尚有余毒,故而请一试。”

“铜壶何人所有,于何处搜得?”赵妃说话间扫了熊荆和芈玹一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铜壶乃从总章大室搜得,不知何人所有。”寺人毕竟不是兰华宫的寺人,芈玹当时又不在室中,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人所有,但这件事并不困难。

“来人!将兰华宫寺人宫女尽数押入宫牢,细细审问。”赵妃喝道。她一下令,王尹由马上尖声尖气的道:“还不带走?”指挥着甲士要把兰华宫的人带走。

“母后!”熊荆也着急了,“铜壶有毒无毒,尚不知也。何以带走寺人宫女?”

“谋弑大王乃大罪,岂能纵容?若是彼等自尽以护身后主使,若何?”赵妃得理不让人。

寺人宫女一个个被带走,一些人还在疾呼王后。芈玹的身体开始颤抖,几次她都要拜倒认罪,但熊荆的手铁铸的一般,就是不让她下跪。赵妃见儿子与芈玹又像以前那般如漆似胶,悠悠的道:“夜已深,你等请大王回宫就寝吧。”

“母后,孩儿不困。”熊荆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无可奈何。

“夜已深,大王当回宫就寝。”赵妃再道,这次的声音更大。

“唯。孩儿与玹儿告退。”熊荆拉着芈玹的手一起告退,他这是要把芈玹带至正寝。

“尚未大婚,大王何以携芈玹入正寝?”赵妃又是不悦。

“禀母后,孩儿与玹儿确未大婚,然玹儿已经告庙。”熊荆辩解道,说完不等赵妃答应,就拉着芈玹快步去了。赵妃看着他与芈玹越来越远的身影,只能跺脚。

兰华宫到正寝并不远,然而未走多远芈玹就走不动了,熊荆问她时,她突然抱着熊荆哇哇大哭起来。之前她的哭多是压抑、甘于命运,现在扑在熊荆怀里,她才能放声大哭,宣泄内心的悲伤和恐惧。此前的她,并不完全是她,她只是芈氏的一部分。只有现在,在熊荆怀里,她才是自由的,才不会被迫做自己不愿做的自己,才不担惊受怕、才不勉强委屈。

芈玹嚎啕大哭,听闻她的哭声,熊荆已经没有追问鸩酒的打算了。那不是芈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很多时候她只是家族的傀儡,虽然那个家族离她有一千多里。秦军将率不都是这样吗?樊於期那样不顾家人逃出来的究竟是少数。

他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已经不是芈玹,而是母后。母后是一直要立赢南为后的,要是兰华宫的那些侍女说出了什么,母后肯定会抓着这件事不罢休。而他对这件事居然不能干涉——郢都或许是他的郢都,但寝宫却是母后的秦宫。

该怎么办?嚎啕大哭了一会,渐渐恢复理智的芈玹哭声越来越小,但还是在哭泣。熊荆看着她发髻下的玉颈,吻了吻,最终长叹出一口气。这或许就是不安本分的下场,他本不该娶芈玹为后,芈玹本就该做秦王的良人,是自己硬将她强夺过来的,又能怨谁?

第六十七章 推测

一直到十一月以前,郢都都是流言四起,这当然与战事无关,只与准王后芈女公子有关。最先传出来骇人听闻的消息是芈女公子欲鸩杀大王,接下来的的版本就不同了。

时间已经很紧,虽然不可能一入十月就合卺,但时间最多不过四十多天。郢都到雁门郡有三、四千里,雁门郡出塞经焉氏塞到咸阳又有三、四千里。即便一天行百里,也要七、八十天。

明白这个道理的妫景问道:“必要乘海舟入赵?”

“必要如此。”看过临淄战役后勤准备工作的逯杲不但点头,还加了一句:“海舟御风而行,如今东海已刮北风,故而不但要有海舟,还需是飞剪海舟。”

海舟已经很难找了,还要找海舟中数量不及十分之一的飞剪海舟,这几乎可以宣告计划失败。

“君等切莫忘了,塞外冬日苦寒,彼时大雪覆野,牛马无以为食,若不能在十月前后入秦,必要等到明年夏秋再行。”逯杲又一次提醒,他随后拿出一份楚纸写就的简要计划。“如何出塞至焉氏塞、如何从焉氏塞入秦,如何从咸阳退出秦国,皆在其中。”

“再则,此事如无知彼司相助,甚难行也。”逯杲再道。“不然即便入秦至咸阳,也寻不到芈女公子。如果寻不到芈女公子,又如何迎其入楚?故而我以为此事当求告于知彼司。”

“求告知彼司?”诸人对视之后一阵激烈的摇头。

知彼司是什么机构在座之人全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鄙夷知彼司这种机构。可就像每个人虽然恶心茅坑每天又都要去茅坑一样,这个机构必须存在。平时诸人对知彼司是故意忽视的,现在要亲自去知彼司求告,这不是要大家去茅坑里捞大粪吗?

“若无知彼司之助,此事必不成。”逯杲知道诸人的心理。君子不窥他人之信,何况是深入他国不择手段刺探各种情报的侯谍。

“知彼司会助我等?”忍着捞大粪的恶心,妫景如此问道。

“知彼司也是大王之臣,也要大王分忧。若不助我等,大可用不忠君相胁。”逯杲说出的办法也很恶心,只是既然都已经捞大粪了,这件小恶心可以忍。

“再则是赵国。”逯杲继续告诫提醒。“入赵之后此事当求于武安伯李牧,他麾下有楼烦、林胡之士,彼等熟悉河南之地,可助君等至焉氏塞外。然,”说到这里逯杲环视诸人一眼,“武安伯之外,赵人不可尽信之。据闻上次合纵便是赵人暗通文信侯,致使事败。”

知彼司是个大茅坑,作战司也差不了多少。阴谋论、性恶论在谋士当中很有市场,其内各式各样、阴暗无比的推断和猜测数不胜数。逯杲在作战司呆过,听说了不少东西,赵人通秦就是其中之一。

“赵人竟然通秦?!”诸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逯杲,眼睛几乎要爆出来。

“此前次合纵,十年前之事。”逯杲有些后悔伤害了骑士们的幼小心灵,特别说是十年前。

第七十六章

逯杲没有在郢都呆多久,当日就起程返回秦国。他留下的计划虽然简单,却极为详细,尤其是出云中至焉氏塞、再由焉氏塞入咸阳的部分。只是他所草拟的计划必须得到非常准确的策应,骑兵赶至咸阳城外时,必要有人将芈女公子带至咸阳城外。这一点如何实现逯杲也不知道,所以他让妫景等人去找知彼司,只有借助知彼司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一点。

“彼等竟要入秦?”知己司内,跟踪逯杲数日后,屈开终于知道妫景等人要干什么。

“禀上官,确也。”侯人一身圉童的打扮,他瓮声瓮气,低着头相告。“今日妫将军又至知彼司,项将军则入宫请见了悍王子……”

“悍王子?项超请见悍王子何事?”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为大王分忧,屈开肯定要以为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

“小人不知也。”侯人只是负责跟踪诸人,无法渗透诸人之中。

“求见知彼司自然是求告勿畀我命秦国之侯谍相助,可请见悍王子……”屈开只能猜到妫景的目的,却猜不到项超的目的。照说,此事当与悍王子无关啊。

知己司内,屈开琢磨的时候,春阳宫里,慷慨激昂的项超刚刚说完入秦之策,熊悍听得兴奋不已,心下就要答应项超之请,然而话出口时他又忍住了,道:“项将军请先允小子一事。”

项超来见熊悍是来求飞剪海舟的。飞剪海舟数量不但少,而且留在国内的多数在翻新建造,以更换缠绕钜铁的龙骨和肋骨。三艘可航的飞剪海舟中,其中两艘属于大王,剩下一艘属于李妃——前几年李妃变卖财物造了两艘饕餮级,赚了钱在熊荆的建议下,又造了一艘可以航至东地中海的新式飞剪。因为复郢的耽搁,这艘海舟上个月才迟迟下水,现在正在芍陂栖装试航。

打听到飞剪海舟的情况后,骑术高超的项超曾教过熊悍骑马,所以众人让项超前来游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找年轻人说话,项超本以为这件事一说即允,没想到悍王子还有事相求。

“敢问殿下何事?”他深揖道。“项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此乃小事。”熊悍的小心脏兴奋地欢跳,脑子里想着如何才能拿到母妃的印玺。这个时代不能亲自办理的事情,皆以印玺为凭。只要拿到母妃的印玺,他就能调动三足金乌号。

*

“妫将军可知,”大茅坑知彼司,昏暗的堂室内,妫景看不清勿畀我脸上的表情,勿畀我却能顺着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妫景很不舒服。“调动兵马需大司马府之符节……”

“五十人以下不需符节。”妫景打断道。“足下也是大王之臣,难道愿芈女公子嫁于秦王?”

“我自然不愿。只是知彼司未得大王与大司马府准允,敝人不能令侯谍参与此事。”勿畀我笑了笑,然后再道:“难为妫将军亲至知彼司,鄙人惭愧之至。”

勿畀我对妫景揖礼致歉。知彼司在外什么名声、还有他在外什么名声,他心里非常有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知彼司做的全是小人之事,故而朝廷大夫、骑士誉士从来不正看知彼司一眼,哪怕自己也是卿士出身。

不过他之所以毛遂自荐来做知彼司司长,自然对这些鄙视不以为意。那些狗屁迂腐的贵族!没有知彼司的侯谍以小人行径窃取情报,他们早就死在战争上了。

“我闻大王素重足下,足下便是如此忠于大王?!”妫景的话狠狠刺伤了勿畀我。

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他对妫景等人生疑,一旦调动知彼司在秦国的侯谍支援这些愣头青,苦心布置的侯谍网必然暴露。侯谍本是棋子,他们的死倒无所谓,可如果芈玹没有被接出秦国,那些侯谍就白死了。讪笑间,勿畀我道:“妫将军仅以五十骑入秦,敝人以为……”

“足下既然不愿,又何须多问?”妫景起身,在勿畀我失神间,他大步退出这间暗乎乎的明堂,头也不回的去了。

“知彼司如何?”妫景一回到芍陂军营,一干人就围了上来,包括先回来满脸笑容的项超。

“彼不愿。”妫景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让诸人大失所望。“且……”

“且如何?”弃疾踵问道,听闻知彼司不愿,他并未与项超等人一样大声哀叹。

“勿畀我乃小人之性,此时不应,或将言于大王。”妫景说出自己的担忧。“上月我谒见大王,曾言愿入秦迎芈女公子,大王不言,乃不允也。若勿畀我相告,大王必……”

妫景担心勿畀我会告奸,然后大王下令禁止此事,他看向去找海舟的项超,道:“海舟如何?”

“海舟已备,悍王子言明日可登舟。”项超笑容复起,“然悍王子欲与我等同去。”

“何谓?!”妫景大吃一惊,双目瞪圆。“此行险之又险,悍王子岂能与我等同去!”

妫景的想法与弃疾踵一样。大王之所以不能亲入秦国,就是因为此行千难万险。大王不去,悍王子竟然要去,这是嫌王室的男丁太多么?

“悍王子万不可去!”妫景狠狠摇头。他说完项超正要争辩,帐外竟传来众多战马的踏步声。

“何人闯我师幕府??”卫兵戒备的喊声随之而来,他们这是对内示警。

“何人擅闯……”项超与妫景飞快出了营帐,然后两人看到身着红衣、身披钜甲的环卫骑兵,瞎了一只眼的庄弃疾策马走在最前。“小人!”妫景心里大骂勿畀我。

“大王有命,”寺人尖细的声音。“召妫景、项超、弃疾踵、成夔、项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入寝。”

寺人足足念出了十八位骑将的名字,这才亮明召节,同时拖长了语调,喊了一声入寝。“各位将军,请吧。”寺人道。

事情果然暴露了,大王故而命环卫来请。好在来的环卫人数很少,也没有捉拿之意。

“请小臣带路。”妫景笑了笑,其他人已经笑不出来了。

第六十八章 宗桑

天还未亮,鼓声就隐隐从城外传来。不同于宗桑在中原听到的雄浑有力的建鼓之声,城外鼓声杂乱而尖锐,间杂着蛮人怪异的呼喊和战象的鸣叫,听得人心浮气躁,胆颤不已。这些声音无时不刻提醒着人们:这里并非中原,也不是天下,这是万里之外的僧罗迦。

楚国海舟通世界,贸易的巨利使得全天下商贾趋之若鹜,到处都流传着一夜暴富、一石千金的传闻。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谁谁谁在看见海上飘着一块朽木,捞起来一看发现并非朽木,而是一块带有恶臭的黑色石头。此人本欲抛弃,不想胡商见之愿出十金相购,此人还未应诺,就有更多胡商拥上前出价,最后竟卖了千金之巨。

战国东方诸国虽然商业发达,但千金仍要巨商大贾才能拿的出手。很多‘与王者埒富’的大商,固定资产之外,能拿出现金也就是千金而已。

而一个国家能够随时支付的现金,按管子的说法,‘万乘之国,不可以无万金之蓄饰;千乘之国,不可以无千金之蓄饰;百乘之国,不可以无百金之蓄饰。’一乘百人,万乘就是一百万可以披甲的傅籍男丁,这样的国家国库里也是万金。

财帛动人心,天下以外的世界似乎处处都是金银美玉,而赵地、齐地桧木所造的私人海舟舟主为了牟利,又愿意搭载小商小贾前往印度、塞琉古等地。觉察到韩国将亡的宗桑毫不犹豫变卖自己的家产田宅,搭乘猗赞的海舟‘有道’号出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猗赞这两艘海舟,一艘名之曰‘爱财’,一艘则名之曰‘有道’。名字很好,然而猗赞毕竟是放高利贷的奸商,楚国同意以三国拆下的柏木、桧木建造海舟,他本只有一艘海舟舟料,于是掺进去刚刚砍伐的新料,想造三艘海舟,最终造船厂只同意造两艘。

两艘海舟即便以旧料做龙骨,新旧料混合做肋骨,造出来的海舟从下水起就漏水不断,潮湿恶臭;又为了节省水手,像宗桑这样的小商人,一些时候还要上甲板帮着拽帆转桁。加上晕船,来的时候千辛万苦,从印度买货回来,在僧罗迦港修船时又被蛮人大军给包围……

‘咚咚咚咚咚……’僧罗迦港内的建鼓也被敲响。城内邑令府击鼓聚将,城上卒长以上军官、舟吏,还有港内五艘海舟的舟主,这些人都要下城到邑令府接受军命。像宗桑这些小商人在城墙上呆着就是了,一会土人会抬着稻米饭上来,还有就是热烫烫的肉罐头。

“看……”城上有人大喊。天色越来明,明到能看到城墙下的蛮人。

“看!蛮人……”城外鼓声大作,透过草草搭起的渠答,众人看到城下十数部巨大的临车正缓缓推进。临车高数丈,站在临车顶端已能俯视城头,一些防火的兽皮钉在临车之外。

“有临床、有临床!速报将军、速报将军!”攻城之法第一个就是‘临’,十几部临车压顶,城头当即就慌乱,宗桑听到有些人的夷矛落地,还看到有人欲下城,却被甬道处的士卒死死拦住。

贾夫纳岛在僧罗迦岛的最北端,它之所以称之为岛,是因为它完全独立于僧罗迦岛之外。整个岛屿像是一段斜斜向西北伸出的前臂骨,与僧罗迦大岛实断似连。前臂骨由两根骨头组成,贾夫纳岛也是如此。

其大骨在东,小骨在西。僧罗迦港就在大骨骨节西南,与小骨隔着海湾。这里正对着小骨唯一的断裂处(实际是贾夫纳岛与僧罗迦岛的断裂处,断口宽约六点二公里),船只经过断裂处出入僧罗迦港。

毫无疑问,在帆船时代,这是一个天然良港,不管是来自东面孟加拉湾的飓风和巨浪,还是来自西印度洋的飓风和巨浪,都不能伤及港内的船只。港内水深也很适宜,保克海峡的水深超过九米,港内水深约为八米。

对于建立在这个位置的楚人商港,潘地亚人无法从水上进攻,他们先登陆大骨,然后从港邑北面的陆地发起进攻。为了攻克四丈八尺、高约十米的巨大城墙,潘地亚人花了大约一个多月时间制造攻城器具,砍光了僧罗迦岛上的一大片森林。

围城期间楚军也曾出击过,双方步卒交战。虽然使用几乎一样的兵甲,楚军还是强于潘地亚军队,唯独例外的是大象。潘地亚大军有数百头战象,这些战象比中原战争中的戎车还要威猛,没人能挡住战象的冲击,楚军最后只能闭成不出,任由潘地亚人围城。

一个多月的时间,潘地亚人的攻城器具已经造好,天不亮他们就敲响锣鼓,推着临车向南靠近僧罗迦港的城墙。攻入港邑,他们就能杀死城内的异教徒,将这座城市彻底毁灭。

蛮人的临车越推越近,城内邑令府的军议还在进行。这时候又有人指着城下大声喊叫起来:“女大王!蛮人女大王……”

潘地亚是母系国家,国中大王是个女子。母鸡司晨,这在天下是绝无仅有的。天下哪怕有女子执政,也是君王年幼,太后代为执政。女子直接称王而治国,闻所未闻。

对商贾而言,战争是恐惧的,但蛮人女大王的出现,又稍微减轻众人对战争的恐惧。透过渠答的缝隙,宗桑看到临车后方缓缓跟进的敌军阵后,偌大的彩车上立着一个大大的椭圆圆环,圆环之中端坐着一个头戴宝冠、衣裳素白的女子,她的手上没有武器,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

因为隔得远,宗桑看不清女子的相貌,不过觉得她那样双腿交叠端坐很显独特。他正想问人借陆离镜细看蛮人女大王是否貌美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万不可睹其目。”

是舟主猗偎的声音,邑令府的军议已经散了,他刚刚登城。

“敢问猗舟主,其目有何忌讳?”有人已经端起了陆离镜,但是还没有看。

“女王有三目,土人言之,其中一目可毁天灭地。”猗偎也是道听途说,但说的众人一愣。

第六十九章 跳舞

毁天灭地一语既出,有些人手上的陆离镜不由坠地。他们看到了那女王有三目,正常人的两目,以及额头中间画有一目。这样的装扮是天下没有的,诸人还在奇怪,没想到中间那一目竟然能毁天灭地。

在阿拉干库兰等待期间,陆茁谒见了潘地亚女王,离开阿拉干库兰港北上途中又谒见了朱洛国国王。两个国家的君王都对孔雀王充满敌意,但并不阻止陆茁前往华氏城。易看向卡加的时候,卡加做出双手向天参拜的动作,表示以神的名义起誓,其言非虚。

“此印度国事,与我等无涉。”陆茁脸上的惊容一会儿就消散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子囚禁了祖父,显然是印度政局不稳,孔雀王死后必有王位之争。

在潘地亚期间,陆茁为潘地亚女王所礼遇。潘地亚女王曾建议,楚国商船以后完全可以停靠阿拉干库兰港,在此进行贸易。朱罗商船以及潘地亚商船可以帮楚国商船运输稻米、小麦、棉布、棉花、芝麻油以及楚国所需要的一切商品。

正常情况下,长途贸易都是宝石、陆离这种重量轻价值大的货物,但因为印度西海岸一直与波斯湾存在商贸外来,故而陆茁所提出的购入稻米、小麦、棉布、棉花的要求没有让潘地亚人惊讶。因为这种低值货物的贸易他们已经做了几百年了。既然楚国商人不嫌弃这种低值货物,不怕它们占据宝贵的商船吨位,他们当然也不会嫌弃。

潘地亚的商人曾极力想让陆茁明白一个道理:虽然稻米、小麦、棉布、棉花全都是产于印度,但从印度直接买入这些货物、加上关税,其成本远高于在阿拉干库兰港采购。卖出货物也是一样,进入孔雀帝国的货物要交纳货值的三分之一作为通行费(即关税,但丝绸仅需缴纳十分之一),出口货物则要缴纳货值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作为通行费。

阿拉干库兰绝大多数商品都是走私而来,不但走私,连四分之一的国内交易税也逃掉了。陆茁听闻并非不信,只是按照熊荆的安排,他必要前往华氏城谒见孔雀王。如果真如潘地亚商人所说,直接在印度采购的价格高于阿拉干库兰港,那他回国之后自然会建议国内以后商船只在阿拉干库兰港停靠采购。

价格上是一个考虑,孔雀帝国的政局稳定则是另外一个考虑。一个国家一旦出现王位之争,即便不走向衰弱,那也有很大的可能走向混乱。楚国正在备战,备战需要大量大量的粮秣,如果印度真卷入战乱,对楚国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山鬼号在印度船的拖曳下缓缓向前,这时候桅盘上的瞭望手已经看到了河畔狭窄的华氏城。陆茁也端起了陆离镜,视界之内一座并不大的城池耸立在恒河西岸。看到城池高度不过三丈,他当即觉得这座都城实在太小,并且太矮。等到山鬼号拐了一个弯,看到华氏城的侧面,这才发现这座城市并不小,它只是太窄而已。

“印度已至,印度已至。”甲板上水手在欢呼,六个月的航行,山鬼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华氏城越来越近,码头外一艘镶满金箔的印度船出来相迎,等到山鬼号落锚抛缆,太子贰摩提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这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波动。贰摩提虽是太子,实际上已代孔雀王执政,亲自出迎表明了帝国对楚尼国使臣的重视。

蠡响鼓鸣,几个金盘被奉了上来,鲜花、陆离镜之外,还有金盒、金瓶,以及折叠整齐的白棉布,随同的印度大臣用动作表示这是洗浴的,陆茁欣然受之。等他洗漱完要下船的时候,码头上又上来一个人,经过两次翻译,文书易道:“太子贰摩提请登舟一观。”

山鬼号是少司命级的第三艘,在楚国海舟中是最小的,然而就是这么一艘小船,贰摩提还是震惊于它的巨大和坚固。印度船极为简陋,船体不是靠糖纤维粘合就是靠绳索扎系,按照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的说法,最大的印度船不过七十五吨。这虽然并不符合实情,但榫合(连接)、捻缝工艺决定印度船很难造的很大。

印度船如此,波斯船也是如此,全是缝合船。直到中世纪的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航海依旧是缝合船(全船没有使用一根铁钉,靠长达六百四十公里的椰棕绳缝合而成)。

与南方的羯陵迦、朱罗、折罗、潘地亚这些航海传统王国相比,孔雀帝国虽有一支像模像样的海军,实际舰船也不过是一些弱化版的旧式大翼战舟。以这些战舟的战斗力,楚国商船队完全可以在印度沿海横冲直撞。

“有请太子足下。”楚国海舟的技术价值熊荆出发对陆茁详细讲解过:其一在导航技术,其二是帆缆技术,其三才是海舟本身的建造技术。印度太子要登舟一观,他只能接受。

栈桥早已搭好,贰摩提上来的时候,陆茁率领众人向他揖礼。以华夏的标准而言,太子贰摩提是个标准的蛮夷。他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件印度人常穿的棉布做的长度至膝盖的紧身衣,一块精致的绣锦斜披在肩上,按照市令底下丝绸商人的判断,这是块出产于楚国的文绣,其脚下是一艘白色的鹿皮履。

这些是陆茁等人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却是贰摩提耳朵上的耳环、眉心中间的印记、点了药膏的眼眶、摸了朱红的嘴唇,以及脸上白色的铅粉。短发飘散、胡须修饰的纹丝不乱。化妆使得这位太子像一个宫廷寺人,华夏好男风的贵族们喜欢他们的男宠像女人那样打扮,可密密的胡须又显示出此人并不是一个寺人。

嗅着贰摩提身上的香水味,陆茁等人的第一反应是怪异。不过在贰摩提其随从看来,楚尼国的使臣让人有些微微失望。楚尼是一个面积庞大的王国,可为什么该国使臣的肤色并不白皙?难道不是只有白人才能建立伟大的国家吗?

种姓制度的印度对外邦交中,情不自禁的会把种姓制度带入自己的观感。对西方本就是白人统治的波斯、埃及、塞琉古——人类历史深受里海附近原始印欧人(因为元首的锅,雅利安人在二战后改称为原始印欧人)的影响。

原始印欧人进入欧洲,在东南欧被称为希腊人、在意大利被称为拉丁人(罗马人属于其中一支)、在西欧被称为凯尔特人,在北欧被称为日耳曼人(现代西方人之祖);原始印欧人进入亚洲,在小亚细亚被称为赫梯人及律底亚人、在伊朗高原被称为米底人及波斯人、在印度因为人种的差异,成为种姓制度的根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都是原始印欧人,首陀罗(当地土著)可能是泰米尔人,也有可能是僧伽罗人(两者可能同源)。

一如周人取代殷商成为华夏的统治者,商周文化(商人之文字、周人之礼乐)熏陶华夏列国,从草原进入欧亚大陆的原始印欧人发展出来的各种文明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比如神灵的相似形,对牛的崇拜。

这些自称为印度人的原始印欧人后裔,看到华夏人,自然感受不到面对希腊、波斯、埃及、塞琉古使臣的亲切。并且陆茁还是个越人,长江以南的越人,长江以北的东夷(殷商),西北的周人(包括南迁前的楚人),这三种人占据了东亚世界。其中周人人数最少,占据肥沃中原、环渤海的东夷人数最多,南方山区的越人数量仅多于周人。

如果拿印度来理解东亚,周人就是原始印欧人,东夷是印度土族,越人是僧伽罗人。陆茁这样一个面目黝黑的僧伽罗人使臣让太子贰摩提感到不安,他担心自己接见的是一位首陀罗。

两次翻译之后,文书易道:“太子足下言,大夫为贵人否?楚国有贵人否?”

“呵呵。”陆茁不由笑起,“贵人庶民,不可混淆。茁之先祖即为越国之将军,岂是庶民?鄙邑楚王之先祖,始于炎帝,乃祝融之子孙,商时曾娶商王盘庚之女隹,与周人同贵,血脉传承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何言无贵人?”

陆茁束发高冠、玄衣素裳、腰悬宝剑。皮肤虽然黑,可仪态完全是贵族的风范。他开口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时,贰摩提已相信他是一位贵族。等通译把楚语翻译成希腊语,再由希腊语翻译成梵语时,他当即对陆茁笑了笑,开始参观山鬼号。

从番禺航来,只有通过马六甲海峡最为艰苦漫长,番禺到海峡口,出海峡到僧伽罗都只是几天的航程。加上是新船,山鬼号上并没有海船一贯的潮湿和恶臭,水手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好,见到贰摩提行来都是躬身揖礼。

甲板上走了一圈,下甲板也看了一看,回到主甲板的时候贰摩提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犹如蛛网的索具问道:“这么多帆,请问如何使用?”

第七十章 佣兵

僧罗迦被围的时候,红牼率领的舰队还未从朱方港出发。尽管如此,楚国也不可能向僧罗伽派出援军。九月收粟,暂时缺粮的秦国仓禀又堆满了粟米,知彼司认为今年冬天秦军必有所动作,建议十月开始全国性动员,不管是东地还是故地,都要征召士卒,集结大军。

这样的提议毫无疑问的被大司马府、正朝否决,楚军现在的问题是士卒未练、军官不足,尤其是合格的基层军官不足。一个卒,需要一名卒长、两名偏长、五名两长(一两三列,四十五人),需要正、副各十五名纵长(即一列),除此还有鼓手、旗手、文书等相关军吏。

以上是矛卒,另外还要三十六弓手。没有弓手的矛卒非常危险,如果前面被抵住,敌军用箭矢攒射——钜甲总有薄弱的地方,蹶张弩十五步可以破甲,后果不堪设想。只有以弓手压制秦军弩手,才能避免密集阵列下被敌军强弩打击。

三十个师每师十六个卒,共有四百八十个卒,这四百八十个卒中,基层军官、军吏大约需要五千人,正、副纵长需要一万五千人,好在这一万五千人只在士卒当中选拔。

按照楚军建军的基本原则,不管是正、副纵长这样的后世士官,还是两长、偏长、卒长这样的基层军官、军吏,都尽可能要求本地化。只有本地化,才能形成士卒与士卒,士卒与军官之间的韧性。如果换一种叙事方式,那就是要让县卒、邑卒帮派化、团伙化、黑社会化,军队不属于国家,只属于当地的贵族和庶民。

这与楚国的政制体制是同构的,权力源于武力,武力出自军队,军队来自贵族誉士以及他们辖下的庶民。军队内部的组织结构、上下等级,就是现实政治中的组织结构与上下等级。

可惜的是西地没有贵族,甚至连豪族都没有,只有刚刚分封下去的誉士。即便是从东地抽调贵族,那也只有东地西部氏族众多的地方才有贵族,宋地、吴地照样一片空白。

贵族的缺失使得旧郢之地很难按东地那样搭建起军队的架子,而如果甩开贵族直接建立军队,那将是军队国家化的先兆。军队能国家化吗?当然不能。

“军队国家化”有悖于楚国八百年来的传统;“军队国家化”有害于楚军的性质;“军队国家化”脱离了楚国县邑政治的现实要求;“军队国家化”有违于楚国的根本利益。

在“军队非贵族化、军队非政治化”和“军队国家化”中,“军队国家化”最具蛊惑性。敌对势力有意搅乱政党与国家、军队的关系,把军队的政治属性与国家属性对立起来,以军队的国家属性否定军队的政治属性,进而否定贵族对军队的绝对领导。这不仅在政治上是有害的,在理论上也说不圆,在实践上更行不通,是一个虚幻的悖论。

正朝朝决的结果是宁愿晚组建、不组建军队,也要坚持(芈姓)贵族领导军队,绝不组建一支庶民指挥庶民的军队。

在此背景下,哪怕知彼司提供了有说服力的情报,全国总动员还是被完全否决,红牼率领的舰队中,没有一名楚军士卒增援。有的只是白氏、猗氏、孔氏、弦氏、师氏、郭氏、段氏、田氏、程氏、刁氏、毋盐氏、邴氏十二氏族的私卒。

更确切的说,这是一支列国巨商大贾所组成的佣军,其中的士卒绝大多数是雇佣来的。列国当中乐意被雇佣的士卒主要在齐国。但齐国的士卒也不是那么好雇佣,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弄到出国的符传,要不然再多钱也拉不走人。

好在柏木、桧木所建的私人海舟中,田氏占了几乎一半。田氏海舟虽然没有被扣在僧罗迦港,却被扣在了伍布莱港,而且不是一艘,是十二艘——齐国本就不以产粮著名,鱼盐丝麻才是齐国特产,故而齐国的酒绝大多数要从他国进口,酒税一涨,田氏海舟全部前往波斯湾装运本地的枣酒和地中海转运过来的葡萄酒,然后就被扣了。

田氏出面斡旋,诸氏从齐国雇佣了大约六千名精锐士卒,齐国以外,魏国的白氏、猗氏,赵国的郭氏、段氏也从本国带出了千人,加上十二氏族内子弟、以及仆臣,勉勉强强凑出一支万人左右的援军,十一月上旬从朱方出发,驰援万里之外的僧罗迦。

灯塔上楚军了望哨看到的就是这支由十二氏大商雇佣而来的军队。万名士卒分居在六、七十艘饕餮级货船上,远远看去,从甲板到桅杆都爬满了人。确认来的是己方舰队后,援军已至的旗语从灯塔上发出,城头的军吏忘记了礼节,大声疾告:“援军至矣!援军至矣!”

“援军至矣……”包括欧柘在内,闻言的先是一呆,而后才放声呐喊、喜极而泣。

围城数月,最大的压力不是敌军进攻,而是敌军没有进攻,这种悬而未落让人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援军一到,诸人好似打了一针强心剂,当即狂喊起来。

潘地亚人并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祭祀湿婆,以求在湿婆的保佑下扫灭僧罗迦港内的楚人。城头楚人的疯狂让他们错愕,他们还有发起第二轮进攻,异教徒就有灭亡的征兆,一时间所有人都拜向正在舞蹈中的女王。他们没看到的是,贾夫纳岛东面,两艘潘地亚哨船正在拼命的西划,以向正在攻城的大军告警。

印度船极为简陋,潘地亚虽然是贸易强国,但塞琉古人、埃及人并不向他们输出三桨座战舰技术,他们有的,还是旧式大翼一样的缝合船。这些游弋在贾夫纳以东海面上的船只,隔着十多公里的距离看到了航行在最前方的混沌号炮舰,然后回划。可强烈的东北季风下,全帆装的炮舰和饕餮级货船很快就赶上了它们。

炮舰对这样的小目标毫无兴趣,灯塔上了望哨已告知了保克海峡中敌人舟楫的情况,不与这两艘小舟纠缠,速速进入海峡炮轰潘地亚舰队才是正理。炮舰无害超过,炮舰后方饕餮级货船上的齐国佣兵却是大哗。

看在钱的份上,几千人来万里之外打仗,现在敌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先是指着缝合船上的潘地亚人一番评头论足,而后破口大骂,最后干脆装上弓弦对准缝合船射箭。不过射箭是徒劳的,东北季风正烈,距离隔得又远,射出的箭矢飞出四、五十步就被北风卷去,一支也没有落到缝合船上。

箭矢虽然没有射中,缝合船上的潘地亚人猛然卷入六十多艘海舟的舟队,一艘接一艘大船驶过,顿时忘记了自己方向,他们在舟队中左支右绌,避免被海舟撞入海里。海舟大而缝合船小,没有任何一艘海舟会冒着磕碰的风险脱离队列,去撞这两艘敌军的哨船,它们都是笔直航向保克海峡,准备在炮舰清扫敌军舰队后登陆。

‘咚咚咚咚’的刺耳鼓声再度在城下敲响,哨船虽然没有预警,但贾夫纳岛东端也有潘地亚士兵。小山一样的炮舰从海上驶来,消息立即传到了城下。然而这时候已经晚了,一马当先冲入海峡的混沌号已经打开炮门,对准了海峡入口处潘地亚战舰。

“开炮!”红牼端着一杯清茶,面不改色的下令。

火炮甲板上的炮长大喝,‘轰’的一声,三十二斤舰炮对着敌船怒吼。炮声如雷,火焰中射出的实心炮弹将正对着的一艘缝合船一弹击碎。开火的硝烟不但弥漫在整层甲板,还弥散在整个海峡。

当第一轮齐射结束,海峡入口处的潘地亚战舟大多消失不见,海面上只有六艘耀武扬威的混沌级炮舰。

“潘人又欲舞也。”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欧柘笑着道,然而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像他这样笑起。炮舰上挂的是代表大王三头凤旗,但炮舰匪夷所思的轰击让人害怕。

诸人忐忑间,炮舰再度开炮,操帆技巧远胜货船的混沌号从贾夫纳岛顶端、大小骨节之间只有四百多米的缝隙航入骨节之间的海湾,开始炮击沿岸的潘地亚军队的军营、辎重、以及留守营帐内的士卒。炮火的肆虐下,舟楫、车辆、辎重打的一片狼藉,士卒鬼哭狼嚎到处逃亡。

而当混沌号越来越靠近港邑时,它发射的炮弹已经能伤及城北西侧的潘地亚军队。这时候已经不是混沌号一艘炮舰在猛轰,跟着混沌号航入这段海湾的忽号、倏(shu)号也在开炮猛轰。击中士卒倒也罢了,几发炮弹竟然落在象群之中,本就对炮声惊慌的象群突然炸营。

三百多头战象就是三百多辆重型戎车,这些戎车四散奔逐,将已经松动的潘地亚军队阵列冲的混乱不堪。这时候士卒丢弃了彩车上的女王,奔向任何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城头看见这一幕的欧柘后悔不已,他早该下令士卒出城趁乱追击了。

第七十一章 佣兵2

王师一到,蛮人作鸟兽散。海湾里的硝烟还未吹散,城头便想起了士卒商贾的欢呼。战争竟然这样逆转,包括欧柘在内都无法想象。但对于后方饕餮号货船上的雇佣兵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雇主们给的价钱并不高,最低一档每天只有可怜的半石粟,好在食物、武器、盔甲皆有大商们提供,战时、取得胜利方有额外的赏赐和战利品。

出过海的人大多是越人,诸越全靠海路沟通,楚人很少出海。但越人读过书的很少,更何况,吞并越国后,舟师概由楚人指挥,欧柘只是越国降将之后。没有人敢直言楚越之分,虽然彼此心里都很明白。红牼一边揖礼一边大声道:“臣敬受命!”

“我楚国尚有多少能战之船?”熊荆问话的同时,五个寺人又在动作。他们从船舷这边跑到船舷那边,不断的在摇晃这艘战船。甲板下的欋手有些惊慌,公输坚和熊荆身后的左右史、寺人则开始晕船,只是熊荆依然稳稳当当的站着,这些人只能强撑。

“说实话,不佞不治你们的罪。”熊荆又补充了一句,他担心红牼撒谎。

“臣……”红牼也是公族子弟。其祖是自称‘我蛮夷也’熊渠的次子熊挚。

当年熊渠死后,长子早夭,熊挚即位,三子熊延不服因而政变夺位。其实所谓政变,不过是拥戴熊挚的人和拥戴熊延的人打了一战,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两人当着公族国人的面决斗了一场,用彼此的生死来决定谁是楚国的王——早期的楚国留存着很多部落习俗,以至之后的项羽依然习惯用这样‘单身决斗’的方式来决定天下霸主。

强者为尊,对战胜者族人国人全部臣服,对战败者也不会斩尽杀绝。熊挚死后,他的子孙依然存活,但不敢再氏熊,而是以其父亲的字红为氏,以示对新王的臣服。

先祖有这样一段历史,红牼的性子极为谨慎,谨慎到有些内向。熊荆话说完,仍然犹豫了一会他才道:“敬告大王:舟师战船虽说有一千五百余,然此乃八十年前之数。八十年前之船早已腐朽,今舟师之船皆为数年前所造,其数亦有千余,然战船腐朽甚快,迄今只余五百零九艘,可战者不及一半,其中大翼有一百二十一艘、中翼一百五十艘,小翼有两百三十八艘。”

“只有五百零九艘?”熊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惊。“为何如此?战船何木所造?”

“禀告大王,战船多是松柏所造。”红牼答的有些奇怪,他觉得大王精于造船,自然能认出船上用的那种木料。谁想熊荆只是个书生,造过的船仅仅是模型,是知道那些木料能造船,那些木料不能造船,却不怎么认得木料。

“松柏所造?”熊荆心里有些了然了。松木其实并不适合造船,它只适合作桅杆,做桅杆的树材树干非常笔直,高耸如云。不像橡木,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橡木,用做造船的树干只有短短的六米,所以西式帆船都是橡木做船体,松木作桅杆。

柏木也不适合造船,柏木和松木一样是软木。造船需要硬木,但硬木很难加工。以工尹刀的汇报,楚国境内,几百年、上千年的柟木(楠木)、黄楩木(黄杞)、樟木多的是,这些都是上佳的造船船材,但因为是硬木,很难砍伐,也很难用青铜工具加工。现在船都没有桅杆,用松柏造船,当然不是用来作桅杆,而以现在的造船工艺,难怪船会不耐用。

“以后最好不要用松柏造船,”想到一艘大翼就要花费三十金,中翼小翼船型虽小,可也要一二十金,熊荆不由道。“还有,每艘船都要建立船籍,每年刷漆保养,由本船船吏负责。”

“臣敬受命!”红牼大声答应,其他人也大声答应。

船还在摇晃,此时几个来回跑动的寺人已经停止了。这是在测试船的初稳性,熊荆记得瑞典人的瓦萨号,那艘可怜的船处女航就侧翻了。当然,浆帆船很稳当,它上面只有一层甲板,再就是一个建鼓、一个轮舵,除此再无其他多余的重量,这样的船初稳性本就极佳。

“五月赴大梁与秦人一战,战舰如何安排?”熊荆问起来当下的事情。

“禀告大王:新船有四十三艘,理当再调集五十四艘中翼,入魏与秦人一战。”红牼道。“然则秦人素来无信,我军舟师不可轻动,臣以为、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熊荆明白他的担心。楚国舟师一小半在洞庭君,剩下大部分驻防于夏邑和鄂州。尤其是鄂州,这里事关铜矿山,冶铁的铁矿石不少也来自此处。

“禀告大王:臣以为,只可调洞庭君之舟师万不可调夏邑鄂州舟师。”红牼大声道。

“敢问大王,可否与秦人商定,两国舟师于洞庭君、夏邑某处约战。”陆茁大声道。

“然后秦军败了,使我南郡楚民更加思楚?”熊荆反问道,陆茁当即无语。楚秦盟好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楚国承认南郡为秦国所有。不管是洞庭君、还是夏邑,楚军败了还好,胜了南郡楚民肯定会躁动,期盼楚师收复旧郢。

说起南郡熊荆眉头就拧了起来,他再问红牼:“以你所见,四十三艘新式战船能否胜秦人百艘战舰?”

“啊?!”红牼大惊,“大王,敌倍于我,臣恐生意外。”

“大王,臣以为四十三艘新舟可胜秦人。”欧柘大声道,人也站前了两步。

“如果为胜?”熊荆追问。

“禀告大王,四十三艘大翼可布满水道,我军逆水撞击秦人战舰即可。撞击后我军再退,适机再撞,必然大胜。”新战船有撞角,速度又快,欧柘认为根本就不必进行肉搏战。

“禀告大王,臣以为不然。”红牼赶紧道:“新式大翼最上端木浆伸出两舷三丈有余,两艘并之相隔便有七丈。秦军居上游,我军不得停歇,必须划桨,秦军大翼必是循两舟间隙而来,我军难以撞击。”

“禀告大王,红将军只言最前一行,若第二行我军大翼对准前行七丈空隙布置,必能撞之。”欧柘驻地是洞庭郡,红牼驻地是夏邑、鄂州,两人虽有私交,可论及战事,从来都是各不相让:“臣愿请命,以此四十三艘大翼击破秦师。”

“大王,水战不必陆战,未见鏖战之所,怎可轻言战阵胜负?”红牼说完也揖道,“臣请大王准允十艘新式大翼调至洞庭郡与夏邑,秦人异动便示之于新式大翼,使其知我两地也有新式大翼,而后再从洞庭、鄂州调六十七艘至大梁与秦军战。如此最为稳妥。”

“这个办法确实是稳妥,只是三十四艘新式战船去大梁……”熊荆不由点头,红牼的办法好像保险些,秦人真要趁机生事,五艘新式战舰应该可以吓退,但去大梁的新式造船就少了。

“敬告大王:新船如钜铁,旧船如败革,此战我军胜算极大。”红牼解释道:“然臣以为:魏国乃秦国之犬,战于大梁必要谨防魏人舟师。”

阳春三月的天气,舟师将领红牼随口提起的担心,让熊荆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明媚的春光当中。从最近几天收到的消息来看,秦国国内政局又在变化,赵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也在以惊人速度改善。

可能是赵国向秦国献钜铁之术的原因——芈玹从陈县发出警告时,楚国冶铁工匠已经到达了邯郸,但这并非没有反制手段,此前造府就考虑了种种可能——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其中最让熊荆担心的,是自己对历史带来的变化。

天下诸国,除了齐国国君不理俗事、似在桃源外,其他各国国君一个个都精的像鬼。楚国正在崛起各国能感觉得出来,虽然这种崛起是无害、平和的。各国的金银正大量流向楚国。列国争雄,金银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

以法家商鞅之说,国君应该高兴金生境(国)外,因为金生境外,等于粟生境内。楚国现在行的就是‘国弱’之道,物资卖出去,金钱收回来,这本是法家极为反对的行为。但楚国的军事技术正在与各国打开距离,这却是法家、或者说秦国最忌讳的,且卖出去的东西不是奇技淫巧,就是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据闻赵秦下个月便要盟好,秦国有没有可能再次把矛头指向楚国?这是熊荆这几日不断想到的问题,也是楚国重臣们思考的问题。今日盟好,明日攻伐,以秦国的一贯无信,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第七十二章 正朝

贸易利润正在萎缩,尤其是棉布大量进口。魏国的李悝曾说过‘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五口之家,每人每年花在衣着上三百钱。

云梦秦简《金布律》则说‘隸臣、府隸之毋(無)妻者及城旦,冬人百一十錢,夏五十五錢;其小者冬七十七錢,夏四十四錢。’大人冬、夏一百六十五钱,小人冬、夏一百二十一钱。这虽然比五口之家便宜,但这是囚徒穿的褐衣,七升之粗麻。

楚国为了积粟,不种或少种丝麻而种粟麦,三百万人,每人平均消费三百钱,每年购买衣物所需的费用就是九万三千七百多金,加上冠、履这两样,每年穿戴上的花费不下十万金。减去少量种植的葛麻,每年进口布匹冠履依然要七、八万金。

这些钱,必要以出口抵充。丝绸、兵甲本来是出口大项,但前者为了打压秦国,利润已经变的很低,后者市场终有饱和之日。冷兵器不是热兵器,一副甲胄用几十年不成问题。

剩下的瓷器、漆器、陆离、茶叶、香料、铁器、纸张、水泥当中,瓷器、漆器的市场还在培育,西亚和东南欧习惯用金银器皿和玻璃器皿;陆离就是玻璃,与埃及叙利亚那些玻璃生产极其悠久的工坊相比,楚国陆离拿得出手的只有水晶镜,但水晶镜很快就被仿冒,利润已经一落千丈。实际上在西亚玻璃并不昂贵,只是它运到东亚极为昂贵。

茶叶东亚都未曾普及,出口更无从谈起;香料还是乳香、胡椒、没药这三样占大头,出口桂皮、花椒、赚不到多少钱,最终只能靠铁器、纸张这两项撑场面。

一把两公斤重的斧子在希腊要卖到两德拉克马,即八十四楚钱,造府制造这样一把斧子的成本不超过二十钱。四百吨的饕餮级能装运二十万把铁斧,每把四十钱销售,一船销售额当有八百三十三金。其他铁器,铁质农具的销售额与此相差不远。

纸张四十张一公斤,一船可运一千六百万张。售价两德拉克马的埃及莎草纸宽约三十厘米,一卷由二十张纸拼成,长约五点五米,以面积算,一卷莎草纸约等于八点六张楚纸。而楚纸的价格极为低廉,九张楚纸的价格不过是九钱,仅为莎草纸的十分之一,更毋提楚纸两面可以书写,莎草纸只能书写一面,另一面不能书写。

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价格了。以前楚纸销售的地方,两德拉克马一卷的莎草纸一卷也卖不动,但作为国家垄断的贸易品,在垄断之前的埃及开放时期,一德拉克马可购买四到五卷莎草纸,其价格与楚纸相差并不大。面对楚纸的竞争,埃及莎草纸不得不连续降价。

竞争的结果就是楚纸到港价格还是每张一钱,一公斤四十钱。一千六百万张楚纸可售卖一千六百六十金。这是铁器所不能比的,可惜纸张只是宫廷、官衙、富人使用,销售量很小,与铁器消费不能相提并论。贸易出口的真正大头还是铁器,一年的出口额在五万金左右。

最开始售卖丝绸、兵甲,每年出超十万金之巨,五年后出超减少,甚至还有入朝的趋势。大战已起,战争中的楚国需要海量的布履、粮食与商船,这些只能海外贸易中获得。

迫使潘地亚、哲罗两国臣服,控制胡椒贸易;再迫使盛产没药的东非地区臣服,控制没药贸易;最后迫使乳香产地即后世也门地区臣服,控制乳香贸易。

与之前计划的一样,香料贸易获得的利润不直接输送回国内,而是在果阿地区砍伐柚木,在僧罗迦或者就在当地建造商船——这是后世葡萄人选择在果阿设港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果阿地区盛产柚木,可以直接在当地建造商船。

贸易,以僧罗伽、潘地亚、哲罗为起点,经过后世也门地区,再经过东非索马里,最后绕过好望角,从大西洋驶入地中海沿岸;地中海沿岸获得的金银输送回印度建造商船购买货物,最后输运到东亚,这便是熊荆一直要建立的贸易循环。

红牼带着这样的计划出航,他与欧柘两人将负责完成整个计划。而完成计划的主要力量,除了六艘混沌号炮舰,便是那八千佣兵。欧柘有些不解的是,为何不是楚国独自出兵,而是十二氏大商出钱雇佣士卒?

他的疑惑红牼也有过,并且当面问过了熊荆,此时见欧柘疑惑,红牼遂道:“大王言,如此大事,非我楚国一国可行之?”

“这有何难?”欧柘还是不解。“我楚国有火炮之威,有钜甲之强……”

见欧柘的反应和自己在郢都独对时一样,红牼苦笑,“非也。大王之意,乃你我不懂商贾之术。天下大商皆在齐、卫、郑三地,三地尤以郑人为甚。香料如何贸易,皆有彼等商贾入手,我等并不介入。唯贸易之利,我得多矣,彼等得少矣。”

欧柘有些懂了,又有些不懂。他其实是不懂,但正因为不懂,才没有再度反对。红牼琢磨了一个多月,比他更懂一些:其一,商贾是贱业,王廷并不想直接插手香料贸易;其二,楚国少有大商巨贾,攻城略地、截船霸港,楚军能够胜任,但要建设、经营香料贸易体系,自己就一窍不通了。以世界最强悍的海上武力,加上天下最精明的商贾,这才是计划成功的保障。

邑令府内,红牼如此设想,然而不知道完整计划的商贾门客,却已有了别的主意。

“邴氏家有万金,与王者埒富,然楚国未行变法,又行敖制,其力弱也。若天下倾,邴氏田亩皆为秦人所得;而子钱之贷,秦人只行秦钱,楚钱不行也,若天下倾,母钱子钱俱亡……”

军议只是将率商议,商贾只是旁听,并不介入实际作战。军议之后,回到居所的周文向邴乐谏言。邴乐虽非宗族之长,但能与诸人出航,在邴氏中影响力并不小。

“先生所言,乃欲使我夺一城邑,自为城主?”邴乐哈哈大笑。邴氏并非只有周文一个策士,还有其他策士。印度富庶,孔雀王一死国家就分崩离析,说商贾没有夺城占地的心思,这当然是在骗人,要知道棉布贩卖可是巨利——

天下庶民喜欢厚棉布,厚棉布耐磨。这种厚棉布密度大约为零点七吨每立方米,每平方重三百克。一艘饕餮级货船可以装二百八十吨棉布,即二十万匹。哪怕每匹只挣五十钱,一船也有一千金纯利。

人用于穿着的花费仅次于食。印度本就有专门种植棉花的农场,贩卖棉布得利的商贾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趁其国大乱在恒河边夺一片地,再买一些奴隶种棉花?

在天下这是不可能的。天下百姓不懂种棉花,也不知道纺织棉花;再就是印度奴隶便宜,这点天下比不了,棉花拿到中原区种植,利润肯定要少一大截。

大家都怀有这样的心思,可都在观望,观望印度局势走向。如果真有变化,他们肯定会学着欧柘的做法,直接宣布自己是某某城邑的保护人。若有反抗,那就打一仗,把当地的婆罗门贵族迁走或者干脆杀掉,自己便可以统治城邑了。

天下攻伐几百年,这是标准的灭国流程,即便是商贾,也是有学有样。至于统治,这就更简单,像周文这样的策士就是专门干这种事情的。以前这些人的眼界高,看不起商贾,现在世道不同,越来越多的策士主动上门游说。他们懂得统治的法则——百家争鸣,争的不正是如何统治一个国家么?

邴乐如此着想,周文却笑了。他的笑声与邴乐的不同,邴乐是商人,笑就是笑,平和的紧,周文的笑声却饱含着士人的骄傲,邴乐连忙顿首道:“请先生教我!”

贤士是有风骨的,越有本事就越有风骨。周文见邴乐恭敬,道:“岂敢言教,不过是弊人之奇想罢了。”邴乐还保持着顿首的姿势,周文说道这里连忙将他扶起,待他坐好才接着道:“今之楚国,以武为尊,遴选朝臣,单凭甲士之多寡。邴氏既与王者埒富,为何不费五千金,入正朝、议国政,与芈姓诸氏同立一堂?”

“五千金?!”五千金不是小数目,是大数目,大到邴氏承受不起。

“然。”周文点头。“邴氏若能立于正朝,自然可游说正朝,以使邴氏得益。”

“这……”已把五千金放一边的邴乐仍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解道:“邴氏乃商贾贱籍,岂能与贵人同处正朝?!先生谬乎?”

“非也非也。”周文胸有成竹。“以楚国敖制,只认甲士多寡,何言户籍贵贱?诸越以千余、数百甲士便可立于正朝与大夫议定朝政,若邴氏能有一师之卒,为何不能立于正朝,与诸大夫议定朝政?”

“啊?!”邴氏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激动间脑子发昏,只一副膛目结舌的模样。

第七十三章 暗投

有钱自然会想着有权,有权才能保证钱的安全。然而这仅仅是常人的想法,也是大多数商贾的做法,但在某些时期,事情往往可以更进一步:有兵。

只有一个办法做到这一点,那就是郡县制,考试出身的官吏肯定会全身心的效忠于越王,因为他们必须获得越王的武力支持,不狐假虎威,他们的权势一戳即破。而一旦实行郡县制,区秦又为何要自己出卖自己?区秦愿意出卖自己,他底下的誉士和甲士为何要出卖自己?

陆茁正以为复国只是欺骗的时候,熊荆又道:“若日后区秦将军能建奇功,不佞可以把武原的所有权赏赐给他,从此,不佞与他再无约定;若越君日后能建奇功,不佞也可以把越地赏赐给越君,然,然,”熊荆强调道,“不佞曾闻:买卖不改租赁。不佞所封之人,所定之约越君无权更改,除非所封之人允许。虽彼地已是越地,彼等已是越臣,若越君违反赐予时的约定,不佞必出兵讨伐。”

“臣知矣。”陆茁闻言精神一震,明白这种赐予实质就是复国。只是,再也不是以前的越国,而是君王必须对治下封臣、誉士、甲士、庶民守信遵约的越国。

“唉!”熊荆长叹。“越君若真想开拓,就应该与不佞一起开拓世界。越地仅仅是楚国之一隅,楚国仅仅是天下之一隅,天下仅仅中洲之一隅,中洲仅是六大洲之一洲。”

“禀大王,越君言,此乃先祖之地,不敢失也。”陆茁与越君开常常通信联系,话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必要再行掩饰。

“不佞必计之。”熊荆点头道。震泽以南那些地方确实是旧越地。

“臣谢过大王。”陆茁以外,欧柘等人也揖礼相谢,之后退在一旁,不再说话。

天色已晚,熊荆下梯的时候又问起了其他。“若再造大翼战舟,每月可造几艘?”

“禀大王,如今已有紫金山、芍陂、钟离、吴都、海阳、广陵、朱方、金陵、长岸、鸠兹、鹊岸、桐汭、曹港、鄂港等十余个造船场,船坞、船台五十余处。大翼较简,四千工日足以,月余便可下水,只是木材不足。”

“四千个工日?”熊荆熟悉的是工时,造府习惯用工日。想到木材,他咬牙道:“如无木材,那便把正朝、正寝、小寝都拆了,留下太社太庙即可。”

“大王?!”虽有拆宫殿的先例,可拆正朝、拆正寝公输坚还是吓了一跳。

“国若无存,要宫殿何益?”熊荆感慨了一句。“还有,各县邑、各族的府邸也要拆。”

“哦。荆王拆了正寝、正朝?!”曲台宫,得到最新谍报的赵政有些惊讶。之前他曾听闻楚王为造海舟拆了一些宫殿,没想到这次拆居然正寝和正朝。

于秦宫而言,正寝就是曲台宫,正朝就是章台宫。前者是赵政每日处理公务的地方,后者是每日视朝、谒见外国使节的地方,这两个地方一拆,可就国之不国了。

“禀大王,确也。”桓齮揖告道,“荆王闻我秦军再伐之,已无心再战。荆王拆了正寝、正朝,县邑也拆了府邸、县衙。据闻荆人欲南迁至江东之地,故需大建舟楫。”

“大王,若荆王真拆了正寝与正朝,确有南迁之兆。然则,荆人亦有大建舟师之可能,我军勿要小心提防。”伐楚的各项工作正在展开,这一点让卫缭很得意。可惜他仍然是个上卿,不能染指国尉掌管的情报系统。

“伐楚之卒八十万,何惧有之有?”镳公反驳道。如此庞大的兵力,也就只有长平之战能与之相提并论。楚国可战之军不过二十多万,伐楚定是摧枯拉朽。

“于楚国,当一伐接一伐,使其不可喘息。”卫缭道。虽然赵政同意伐楚,但在镳公等人的劝说下还是继续伐赵,伐赵之后才回兵伐楚。

“于赵国亦是如此。”镳公毫不客气的再次反驳。“赵国与荆国一南一北,我军不可兼顾。臣担心大王为求兼顾而予以两国喘息。”

“镳卿不必再言伐荆伐赵。”臣子们观点不同赵政并不在意,但朝议确定的事情不容更改,镳公因而被赵政说的低头。赵政再问桓齮道:“荆人可有其他举动?”

“齐人似与荆人允诺,故不再与我连横。”桓齮再报,这是涉及伐荆的第二件大事。

“为何如此?”赵政脸上一寒,急急追问。“齐王不惧我大秦乎?”

“臣……”齐王胆子确实不大,可惜具体的原因桓齮也不知晓,他只能汇报一些传闻:“臣闻齐王欲得荆国兵甲,不知此事……”

“荆国兵甲?”赵政看罢桓齮又看向卫缭、镳公等人,他记得镳公说过伐楚的后果很可能是荆人将兵甲矛阵之术授予他国,没想到大军还没有开拔这种事情就发生了。

“臣请大王勿要顾及魏韩两国。五十万大军借道于魏国,迅击荆之郢都。”卫缭急忙进言道。

“缪矣,五十大军岂能集于一处,一旦荆人切断粮道而魏人袖手,岂非要全军尽墨?”赵善不同意卫缭的意见。秦军能从何处进攻,敌我双方都很清楚。卫缭说的是鸿沟东侧这个方向,从这个方向进攻势必要横渡鸿沟,鸿沟上已架设了浮桥,但如果只有秦军从鸿沟东侧这个方向进攻,一旦深入楚境而浮桥被切断,魏人再袖手旁观,五十万大军就要缺粮而溃。这样的风险应该极力回避。

“大王,臣以为集五十万大于于一处,不可也。”桓齮也出声反对。

“大王,臣以为伐荆只在冬春二季,夏秋时水满,伐不利也,故不能速。”镳公再道。

“夏秋二季水满之时,亦是荆人伐我之时。”卫缭感觉越来越难与这些老将讨论战事,他不得不再次提醒这几个月楚军将主动进攻。

“荆王已拆正寝、正朝,速造舟楫而南迁,岂敢伐我?”镳公笑道,他随后揖向赵政,“大王,铁官司马昌报大炉已成,择日便可开炉炼钜,请大王适时一观。”

“哦。大炉已成?大善!”赵政大悦道。

钜铁之术困扰秦国已经很久,燕国的工匠来了之后,少府终于也开始炼钜。只是燕国炼钜之术不如楚国,他们的炼法要三十炼、五十炼、乃至百炼。即便百炼的钜剑也不如楚国宝刀,而且耗费惊人,产出也不足。

铜兵、钜兵制造毫无相似之处,铜兵铸成之后需要磨砺,磨砺后铜兵才成型。钜兵不同,钜铁是锻打成型,而且要烧红之后锻打。少府虽然在训练锻打工匠,可几万人不是一日能学会锻钜之术。最终的解决办法还是来自荆国,也就是转炉吹炼之术。

“何日是吉日?”赵政的喜悦无可掩饰,那日武场比试之后他居然做了噩梦,梦见一排排荆人身披钜甲,手持钜矛冲向自己,自己的皮甲宛如楚纸,一戳即穿。

“禀大王,明日便是吉日。”镳公道,燕人献上钜铁之术后,大王已令他督造钜铁。

“善。寡人明日便至少府。”赵政兴奋的拍了一下几案。又道:“伐荆之事,便依国尉所定之策。齐王既不愿连横……”他忽然想到了赵国:“赵国如何?”

“禀大王,赵王已薨,大子赵迁即位,以春平侯为相邦。”桓齮道,“我军伐赵,赵人已求救于荆国,若我军伐荆,赵人乐见也,必不会救荆。”

“告之赵王,伐赵乃是为了救燕。”太子赵迁乃倡妇之后,未加冠而王,齐王胆子极小,魏韩则百般臣服,唯荆王不服秦。想到自己的对手越来越弱,赵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大王今日悦也。”后寝六英宫,芈蒨见赵政来此与自己共用午膳,气色又不同昨日,微笑间不免多问了一句。

“有可悦之事,自然悦也。”赵政也笑。亲政之后他常常忙到深夜,用膳也是就简,很少到王后寝宫用膳。笑容过后,他看着芈蒨认真的问:“王后真不在意寡人伐荆?”

“臣妾已是秦人,死后葬入秦国祖陵,怎会在意大王伐荆。”芈蒨笑容有些僵硬,她迅速转过身去,取出一大片铆接好的锁子甲,“大王请转身,臣妾要量大王肩宽……”

锁子甲是管制物品,可在未铆接成片之前,它只是一卷细细的钜铁丝。芈蒨也在钜铁府别院里铆编过铁甲,而按熊荆的意思,凡是楚国女子,出嫁前必要做一件锁子甲送给自己的丈夫。这道王命未在民间实行,却在王宫实行了,公主们闲暇时都在铆编自己的锁子甲。

“这是何物?”赵政看着芈蒨手上的那片锁子甲很是不解。

“这是……”芈蒨只是尽王后的本能,可许许多多事情都让她想到楚国。“这是……甲衣。”

“荆国的甲衣为何如此?”赵政细看芈蒨手里的甲衣,困惑不解。

第七十四章 字榛

看到朱方港外的灯塔时,站在新朱雀号上的周文重重松了口气,算一算时日,一个多月前他才刚刚离开这里。时间上的短暂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僧罗迦、印度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知道,从大梁前往秦国咸阳,再从咸阳返回大梁,花在路上的时间也是一个多月。

他正恍惚间,甲板上值日舟吏正发出命令,水手们开始转桁,调转风帆角度以进入朱方湾,逆航入长江——周文询问宗桑如何速返楚国的次日,城内就敲锣打鼓的说捉住了潘人女王。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潘人女王竟要被送往楚国献俘,新朱雀号这是要直接航向纪郢。

周文的错觉自然与此有关,但这未必是错觉。大梁咸阳往返近两千四百里,普通马车一日走六十里,确实要四十天才能往返;季风时节乘坐饕餮级货舟前往僧罗迦大约需要二十八天、三十天左右,返回时乘坐朱雀级,时间不超过二十天,快的时候可能只要十五天。

时间大致相等,货运成本却更加低廉。车马商师氏曾经说过,马车运输的成本是一车货物一里一钱。一车货物哪怕四十石,每市斤每里的价格也要0.001钱,如果是三十石,那就是0.0012钱,这是单程。从大梁到咸阳一千二百里,每市斤约为一点二钱;

海运成本更为复杂,一艘饕餮级货船一年中,单程最多只能装运四百吨货物,船长、船吏、水手的年俸,提留的修船费用、海舟保险,这些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二十金。换算到每市斤,不过是一点四四钱。这是双程,如果只算单程,那就是零点七二钱。

运输时间和运输成本都相差无几,这便是海上贸易越来越繁荣的原因。转桁后的新朱雀号快速驶过朱方港,终于纵览这个海港的周文这才发现朱方港的规模虽然逊于大梁,但已超过郢都。舫胯鳞次栉比,帆楫密密层层,小小的封邑数年间就变成这样的大港。

贸易使朱方繁华,贸易也使得西洲的白狄士卒能被雇佣到东方。天下攻伐几百年,军队一直是君王的私有品,楚国行敖制后,军队变成贵族的私有品。海舟通西洲,只要有钱就能雇佣士卒,这种刺激使得周文火急火燎的返回楚国,就是要抢在他人前面将雇佣之卒的消息传到天下,以游说几个他心目中可能成大事的人。

新朱雀号逆江北上,一千多里外的纪郢太庙,一场盛大的加冠仪式正在进行。

即位九年之后,熊荆终将以成人的身份坐在王位之上。是否成人不太重要,八年前他就已经主持了祭祀,而后缁衣垂发亲政,现在加冠不过是履行一个早就该履行的仪式而已。加冠真正的作用是十日后的大婚,他必须以成人的身份成婚,而不能淄衣垂发的娶妻。

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又收复旧郢与方城,大军更一路向西,攻伐汉中。这样的君王楚人发自内心的爱戴,加冠之前,县邑乡老自发赴纪郢大贺,天下诸国除了秦国,包括齐国也遣使观礼。

新建不久的纪郢太庙,宾客群臣的注视下,身着缁衣的熊荆束发坐于筵席之上,三闾大夫的屈遂纚完他的头发,将一顶缁布冠戴着他头上,祝道:“令月吉日,王始加元服。弃王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加冠祝词恪守着传统,几百年未变。与常人不同的是,常人三加冠,诸侯四加冠,天子五加冠。常人先加缁布冠,再加皮弁冠,最后加爵弁冠,诸侯中间尚需加韦弁冠,最后才加祭祀戴的爵弁冠。

每加一冠,熊荆就回房换一次衣裳,以合乎头上的冠戴,最后一次时,屈遂拿着爵弁冠加在他的头上,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王服,使王近民。钦若昊命,六合是式,率尔祖考,永永无极。”

楚国攻入关中,夺走了秦国运入咸阳的周人九鼎。迁都于纪郢,九鼎就立于太庙。本来按照斗于雉、成通等人的建议,熊荆就应该五加冠,冠、服按照天子的制式,但这样激进的提议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

戴在熊荆头上的爵弁仍是诸侯的九旒而非天子的十二旒。虽然不是第一次戴爵弁,但这一次在群臣、宾客的注视下戴其这顶象征君王的爵弁冠,熊荆真觉得自己成年了。

加冠后需要醴酌,醴酌即祭祀先人,但君王之醴酌必须以裸享之礼行之。所谓裸享之礼,就是以圭簪酌郁鬯灌地以降神,因为只有郁鬯,没有三牲菜品,故称之为裸。

裸享之礼行罢,头戴爵弁冠的熊荆取肉脯拜母。赵妃早就等着儿子,看见儿子终作成人的打扮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知为何,她的眼泪控制不住的下流。伏拜中的熊荆正敬献肉脯,听到赵妃的哭声,他眼圈顿时也红了。

“太后当受大王之献也。”群臣宾客一直跟着熊荆,目睹母子两人垂泪,屈遂不由提醒。

“诺、诺。”赵妃接过儿子献上的肉脯,又对儿子和宾客们侠拜。

宾客当即盛赞。母寡而主少,往往是国家多事的根源,赵国因此而亡,楚国虽有动荡却国政渐稳,国力也渐强,这不得不说有太后辅佐之功。

拜母之后便是取字。虽然没有人敢直呼熊荆的名字,但大王也是要字的。宋玉、孔谦、鹖冠子等人折腾了一两个月,才折腾出一个让熊荆略为满意的字。名与字之间,‘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名字大多意思相近、相类、相关、相反、相连。

荆者,棘也。朴实刚健,不讲究文辞的先秦,照理熊荆应该字‘棘’、或字‘刺’,诸如此类。因为熊荆不喜,最后才换成‘榛’。‘聚木曰榛,深草曰薄’,荆棘茂盛故称为‘榛’,以‘榛’为字,意味着熊荆子嗣繁多,楚国国势强盛,美辞也。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王字。爱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王叔榛甫。”随着屈遂这一句祝词,熊荆开始有字。

第七十五章 苍白

加冠与大婚一样,是人生大礼。如果是越人,那就要亲自去斩一颗其他部落男子的人头,不然不会被族人视为成人。华夏成人礼只是加冠,这是周人改良后的礼仪,自然显得盛大。

太庙宾客群臣云集,大廷上也人山人海,淖信却不在城内,此时他正立于城南扬水的一艘青瀚舟上。“女公子所为,大王将记也。今命臣遣人送女公子以返上蔡。”

青瀚舟内坐的是公孙嫣,她告发芈玹欲鸩害大王,此事并非子虚乌有,告发有功。不过后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有功的她一直没有再见到熊荆,今日忽然被告之离郢。

“大王赠女公子金千斤,玉璧十双,珠二十颗。”淖信说着话,旁边的寺人将金玉奉上。珠玉也就罢了,两百五十公斤黄金抬上青瀚舟时,舟艏猛然一沉。

“妾不要金玉,只求再见大王……”公孙嫣本不是为了赏赐告发芈玹,现在见淖信要自己离开郢都,面色瞬间苍白。这段时间她一直希望熊荆能再召见自己,即便只是成为他的一名少使,她也心满意足,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王今日加冠,而后又要大婚,加之战事未了,”淖信叹了口气,道:“无暇也。”

“大王仍欲立芈女公子为后否?”无暇二字让公孙嫣颤抖,这不是无暇,这是不想再见。“大王爱她如此之深……”

“大王立谁为后,我也不知。”淖信苦恼道。因为公孙嫣告发,王后是谁仍无从知晓,芈玹也没有随王廷迁来纪郢,而是去了金陵。“时日已晚,女公子请行,郢都至上蔡一千余里……”

淖信说着话,但他后面说的是什么公孙嫣已经听不见了。自己终究不能嫁入楚宫,成为他的少使,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希望淖信早点离开,等他离开,她才能放声痛哭一场。

淖信很快就离开了,站在码头看着青瀚舟顺流东去,越来越远。他隐隐听见了舟舱传来的压抑的哭声,忍不住摇头。实际上公孙嫣的心意他明白,熊荆也明白。她有错吗,一点也没错。不但没错,反而有功。如果那个铜壶装满了鸩酒,如果芈玹真的要鸩害……,后果将不堪设想。

只是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王廷审问的结果,知己知彼两司调查的结果都表示:芈玹将鸩酒倒入了汝水,然后勒令身边之人禁言此事。她自己与芈氏家宰设法救援父亲芈仞等人,她还给秦王去信,以大义斥其无礼,又以楚秦盟好劝其止战。

到底是芈棘身边的人,芈玹、熊启、阳文君,乃至上溯到‘奈何绝秦欢’劝先君怀王入秦的公子子兰,这些人都是亲秦派,力求楚秦相盟,息兵止战。可这正是太后赵妃所痛恨的,楚秦相盟的结果就是三晋、尤其是赵国备受秦国攻伐;自然也是屈、景、昭三氏所不愿的,屈原毕生都希望楚齐同心,合纵攻秦。

如果是在秦国,芈玹即便没有鸩杀大王,也将以通敌之罪车裂。但这是楚国,诸敖之制决定各敖(氏)可以不经正朝朝决,独自对任何一国开战,自然有对任何一国交涉的权力。同理,各敖(氏)也可以不经正朝朝决,在不违反事先约定的情况下与任何一国讲和。

敖制实际就是松散的部落氏族联盟制,它有硬性规定,比如要纳贡于郢都、接受大司马府军事制度等等;也有软性约定,比如抗秦、绝齐等等。熊荆将私邑金陵之一隅承包给了芈氏,芈氏自动具有与秦国交涉的权力。芈玹无罪,但无罪不等于太后诸氏仍然支持她为王后,她的政治立场与太后、与诸氏很不相合。

淖信回王宫复命的时候,加冠仪式已经结束。身着爵弁服的熊荆正在正寝明堂里谒见大臣、处理政务。说是政务,其实是大婚之事。王后虽然还不确定,但大婚的仪式照旧是那些仪式,涉及到的礼仪、规制,老迈的攻尹必须细说一遍,以防到时候出错。

冠前垂旒上的玉石在熊荆转头时不免碰撞,发出嗒嗒的声响。他说话时,长姜不断提醒不应再谦称‘不佞’,不佞虽然也是谦称,但很少用于君王。以前未加冠可以用,现在加冠成人,当谦称为‘寡人’、‘不谷’、或者‘孤’。

“寡人……”熊荆还不习惯称孤道寡,他说寡人有着明显的停顿,“寡人知也,退下吧。”

“臣告退。”攻尹老迈,看到他熊荆就会想起那个女巫。

“臣见过大王。”攻尹退下,淖信上前揖礼。“臣已送公孙女公子离郢。”

“恩。”熊荆轻轻的恩了一声,公孙嫣用心虽好,但他就是不想再看见她。“不佞……咳咳,寡人闻之,秦王娉齐国公主,下月大婚,并立之为后?”

楚齐既然交恶,秦齐就交好。秦王娉齐国公主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但秦王下月大婚非常出人意料,娉礼才三个月就急着亲迎,极为少见。

“然也。”淖信道。“我军夺芝罘渔舟后,齐人盛怒,秦使王敖又至临淄,说齐人与秦国联姻,大婚定于下月。知彼司以为,王翦已移师于薛陵,下月或将伐齐。”

“已移师于薛陵?”熊荆示意长姜送上济西的地图,看到薛陵距离齐军设防的毂邑不及百里,吃惊道:“这……,秦军确要伐齐?”

“臣不知也。”淖信转达的也是知彼司的判断。“侯谍言之,齐王不欲嫁公主于秦王,然正朝大夫欲也,故而王翦率大军压境,若齐王不允公主出境,便要伐齐。”

“真如此?”熊荆再度吃惊,难道这年头流行抢老婆。

“臣不知也。”淖信道。“知彼司以为,此或是秦人之计,佯伐齐实攻我。”

秦国是否灭齐这件事情上,知彼司和作战司观点渐渐变得相反。知彼司以为秦军即便对齐国有所动作,目的也是攻楚;作战司则以为,即便秦军大举攻楚,最终也是为了灭齐。淖信陈述的是知彼司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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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绝楚

知彼司与作战司互相矛盾,再任大司马府府尹的淖狡也没有办法。前者的判断有足够的情报支持,收粟后三川郡、颍川郡的粟米便大量运至方城外的李信军中,大河冰冻后,河内郡、上党郡的粟米也运过了黄河。

秦军一旦转向,情况就会变成秦楚两军的一次赛跑:秦军从三川郡出发,西进救援咸阳。因为这几天秦军都是由北向南行军,接到转向命令时距离咸阳不可能超过八百里,最多也就是是七百多里。这段路程即便是陆路行军,也不过十二、三天;

楚军从商邑出发(前提是三、四日内,楚军能够前后夹击,以歼灭驻守在武关的数万秦军),舟行百里到上洛,再从上洛北进,陆路行走一百五十里到蓝田,期间还要击破峣关。

蓝田是大战之地,最少有二十万秦军会聚集在蓝田以阻拦楚军。击溃这二十多万秦军,还要在秦军舟师的威胁下于霸水、渭水上架起羊皮筏浮桥,再走一百五十里才能抵达咸阳城下。

商邑到上洛舟行百里只要一天;商洛到蓝田一百五十里多是山路,行军就要四天,加上破关,假设为五天;蓝田再大战一天;以火炮掩护工兵在霸水、渭水上架桥,一百五十里到咸阳需时三天。这就已经是十天了,然后用最后剩下的两到三天拔下咸阳?

宛城幕府,估算完时间的熊荆看着斗于雉、郦且、庄无地、淖信等人,道:“你等以为,此当如何?”

已是楚历六月,夏至早过,已入三伏。城墙环绕的宛城没有一点风,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异常燥热。知了不绝的叫声下,驿馆内的秦国副使芈仞正在与熊启喝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芈戎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的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妥协,只要楚王同意,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出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玹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不过这都后来的事情,赵魏两国如果合力攻秦,楚国必然会干涉,因为这会破坏列国均势。熊荆相信只要控制了火药和火炮,天下诸国必然对楚国俯首称臣。窝里斗已经太落后了,诸国应该坐着海船出去,到殖民地去斗,这才是正经事。

——昨日晚间,酒喝多了的熊荆向熊启描述起战后的世界,那不是争夺天下的战争,那是争夺整个世界的战争。他为此还未秦国惋惜,并认为秦国必须死死占据河东郡,因为只有占据河东郡最东端,秦国的海舟才能从黄河进入大海。

熊启一开始凝重,想到熊荆描绘的无奇不有的海外世界又渐渐微笑。芈仞被他那句‘议和不成,战事再起’吓了一跳,就要说如果议和不成,芈氏全族恐怕会论罪罚为鬼薪——有人已经这样威胁过,最后看到熊启笑起,便把到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禀告秦使,荆王有召。”一个皂衣谒者站在室外揖告道,熊启和芈仞闻言立即起身。

“局势有变,我大楚之军昨夜已拔荆紫关。”见面后熊荆开门见山。“不佞不与秦和。”

“这……”熊启没想到是这个消息。他环视周遭,见齐魏使臣都在,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愤道:“大王焉能如此!我大秦愿割两郡之地求和,大王为何不与大秦盟好?”

熊启大愤,芈仞则惊得浑身发抖,他手指想指着熊荆,又不敢指着熊荆。

“秦人无信,求和之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东野固反驳道。“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十五日后,楚秦必将再战,丞相难道不知否?”

“臣未闻此讯。此次使楚,只为盟好。”熊启道。“大王拒秦之美意,受齐魏之挑唆,此甚不智也。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大王以为楚军必胜乎?”

“必胜?”熊荆摇头,“楚国为何要与六十万秦军苦战。楚军攻拔荆紫关,意在蓝田。军至既至蓝田,当拔咸阳。”

“你!”熊启装出巨骇的模样,虽然他早就知道楚军的计划。“大王如此,大秦必有后报!”

“不佞召秦使相见,乃是相告楚秦暂不言和。武关与方城战事将起,此两道已不能返秦。秦使当假道魏国返秦。”熊荆相告道,目光看扫了芈仞一眼。

“大王既不愿与我大秦盟好,何须在意臣之死活。”熊启依旧愤然,他虚揖一记,喊道:“臣请告退。”说罢就自顾自退了出去。芈仞向熊荆投去怨恨的一眼,跟着他退下。

“臣恭贺大王拔下武关,再至蓝田。”田合与魏间忧大喜过望。楚国即将攻下武关,齐国、魏国必要趁机打落水狗,在天下局势彻底平复前捞取更多的好处。

“两位使臣请暂歇一日,明日便与秦使同行。”熊荆相告后让人将他们请出幕府,对诸将做最后的安排。“宛城便是昔日之陈郢,宛城、邓邑不失,秦军无法断我军归路。故而驻守武城、鄂邑、宛城、淯阳、新野、邓邑之职,不佞交由陈卿不可。”

“臣必不辱使命!”陈不可闻言形容一振,速出列向熊荆揖告,接过他手里的羽檄。

“鲁地诸师、宋地诸师,陈师,务必驻守至西进之军退回。”熊荆每说一地,一地的将率都出列相揖,他们站在陈不可的身后。三地兵力加起来有十三个半师,人数超过九万人。“若秦军强渡白水,当可在水西与之一战。”

白水几乎中分南阳郡,武城(宛城北面百里,今鸭河口水库)、鄂邑(宛城北五十里,垂沙战败前鄂君启之封地)、宛城、淯阳、新野、邓邑。这些城邑都在白水沿岸,并且除了新野,其他城邑全在西岸。楚军的战略计划很清晰,就是要以这些城邑为据点,据白水而守。

秦军远道而来没有舟楫,很难在楚军的威胁下渡河。即便夜间士卒强渡,辎重和粮秣短时间内也难以过河。楚国驻守的时间并不要多久,秦军如果不救咸阳,半个月后咸阳拔下的消息传来,秦军当无心恋战,将从函谷关返秦。如果秦军分兵,六十万大军一半救援咸阳,一半攻伐南阳、旧郢,汇合魏军后楚军有二十万人,大可在适当的时候与秦军一战。

第七十七章 得罪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辱骂已经出人意外,辱骂到这种份上,简直是突破天际。之前群臣还知道暴怒,现在群臣全都反应不过来。直到田季转身出廷去堂,朝廷上才‘轰’的一声,变成大市那般混乱。

“齐人辱我,请大王杀之!”齐人辱楚,最激动的不是仇齐的东野固,而是最亲齐的昭黍,为了不被齐人连带,他必须马上表明立场与齐人划清界限。

“大王,齐人辱我,何以助齐?”淖狡也是大愤,他手紧紧按在剑柄上,怒不可遏。

“齐人无礼,当伐齐也!”驺开跳出来道。“不需炮舰,我越人战舟便可尽掠齐地。”

“伐齐!当伐齐!伐齐……”杀掉齐国使臣是次要的,大刑用甲兵,这是最有效的惩戒方式。迁都、加冠都是楚国大喜之事,没想到大王加冠第一天视朝,齐使就上来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越来越多的朝臣赞同驺开伐齐的观点。

朝廷犹如大市,熊荆却一直未言。田季那句‘杀兄夺妻’骂在他心坎上,夺妻也就罢了,杀兄确实过于粗暴,但当时的形势根本不容他多想。

“大王……”长姜轻声提醒,他知道熊荆恍惚了。

“大王,齐人诡诈,如此行事,必有深意。”一片讨伐声中,东野固力排众议,大声道。

“屁!”巨阳之尹彭鬣不忿。“齐人有何深意?齐人辱我,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必要伐齐。”

“然,不伐齐无以报仇。”朝臣大多是将率,将率管你有没有深意,先打了再说。

“伐齐甚不可!”蓝奢急道。“李信屯兵方城外百里,如何伐齐?便若伐齐,何以抗秦?”

秦国是压在楚国头上的大山,蓝奢一提抗秦,廷上伐齐的呼声顿时歇了下去。

“我有舟师,便可伐齐。”驺无诸赞同驺开的观点,越齐本就不对路,越人最北就到琅琊港,再北就会被齐国挡回来。“瀛海二月浪平,二月便可攻齐。”

“不可。”蓝奢再道。“我若伐齐,齐人与秦人攻我,奈何?”

“确不可伐齐。”东野固同意蓝奢的观点,“伐齐齐人亦伐我,鲁师不及回援穆陵关。”

“臣请大王速派甲士护卫齐使,不然……”群臣当中除了武将,也有智臣。见多识广的鄂县之尹鄂乐进言要保护齐使,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一个阍者便疾奔入廷,呼道:“敬告大王,庄将军杀齐使也!”

“啊……”王城只有一个庄将军,那就是熊荆的亲卫之将庄去疾。

齐使辱骂熊荆,最愤恨的不是朝臣,而是熊荆的亲卫甲士。上朝的时候庄去疾就立于阶下,隐隐能听到朝堂上的声音,田季骂声极大,大到阶下的甲士全都能听见。朝堂上还没有下令如何,甲士就忍不住要动手。

阍者呼喊不久,庄去疾就在堂外求见,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田季的人头,拜道:“臣闻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齐人辱骂大王,臣杀之也。然齐人乃齐国使臣,臣不得命而杀之,死罪也,请大王杀臣。”

齐使田季去而复返,但返的只是血淋淋的人头,刚才他在大廷上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似乎仍留在脸上。庄去疾大拜顿首,以求赐死,群臣的目光皆看向熊荆,这是熊荆的私臣。

“无罪。”熊荆脸色数变。他虽然早就做好了绝齐的准备,但两国以这种血淋淋的方式决裂,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庄去疾听闻熊荆说无罪,又拜道:“请大王杀臣。”

“寡人赦你无罪。当下当收敛齐使,送回齐国。退朝。”熊荆毫无报复的喜悦,他忽然觉得齐使这次来楚国完全是来碰瓷的。他辱骂自己的事情传开,即便庄去疾不杀他,返齐途中也会有其他人杀他。一旦他身死,楚齐两国的邦交就再也没办法挽回了。

楚国纪郢,熊荆毫无喜悦的退朝,齐国临淄,飞讯一到齐相田假就急忙抢看,‘……杀田季’三个字一映入眼睛,他就像好像被火烫了一下,把讯文给扔了。旁边太子田升拾起后再看,也是脸色大变。“这如何是好?!这……,楚王岂能杀我使臣?”

若说攻伐芝罘夺取渔舟还有一些争议,那斩杀己方使臣,这种事情任何人都不敢再有异议。这等于说齐楚断交再也没有什么悬念,说不定齐楚很快就相互攻伐。

“速速禀告大王。”田假道。楚王并没有表示不娶可嘉公主为妻,但齐楚如果攻伐,可嘉就只能嫁给秦王了。“不然、不然……”

九月后的齐国政坛风云叵测,国政一直在绝楚和亲秦之间摇摆,出使楚国的田季被楚人所杀,摇摆不得不被迫中止。田假一说禀告大王,田升当即会意,他匆匆出相府赴奔向寝宫路门。

“楚人杀田季……”齐王田建还带着一些迷糊,他尚未明白田季身死代表什么。

“禀父王,田季乃我齐使,楚人杀田季,齐楚绝也。”田升只好捡重要的说。“齐楚若绝,秦军阵于济西,以求可嘉嫁入秦国……”

“寡人公主岂能嫁于暴王!”可嘉是田建的心头肉,提其他事情他或许糊涂,提到可嘉他瞬间就变得清醒。“彼等必要逼寡人嫁可嘉于那暴王,此当如何是好?”

“父王,国相、军师皆以为秦人欲伐我而非攻楚,可嘉入秦,秦王必欺凌之。”田升也心疼自己的妹妹。他与父亲一样,都不愿可嘉嫁入秦国。

“大王,”正僕曾泉言道,“或以宗室女假之。

“若秦人知晓……”田建深深担忧。变法以后,齐国国内是臣强主弱,诸事都由群臣拿主意;而国外则是两不相帮,既不救赵以得罪秦国,也不与楚国交恶得罪楚国。坐山观虎斗。

这种结果虽然是楚国主导的变法造成的,但王廷又不得不依靠楚国。一旦失去楚国这个可靠的强援,正朝那帮大臣说不定要弑君再立。而秦国,秦国是靠不住的,秦国即便会协助王廷,也是要齐国的土地,不会像楚国那样全力相帮。

这便是田建不想把女儿嫁入秦国的现实原因。可当形势逼着自己要马上做出选择时,他又没有决断的勇气。

田建一直沉吟,知道事不宜迟的田升急道:“请父王召军师相商,军师或有奇策。”

“军师?”牟种的模样跳入田建脑海,田建记得大司马田宗说军师有孙膑之才。“善。召军师,速召军师。”田建挥手,现在能想办法救女儿的,也就只有军师牟种了。

“楚国杀我使臣、楚国杀我使臣……”谒者匆匆出宫的时候,都大夫府上歌舞正盛,皂吏跳也似的奔入堂室大声急告。

正在赏舞喝酒的都大夫田扬、安平君田故、齐国平原津大夫田轩,高唐大夫田楸等人闻言一怔,田扬立即挥退倡优,田故则一把抓住来人:“此迅于何处所得?”

“禀君上,国相府得此讯也。”皂吏认识田故,他是诸大夫中最亲民的一个。

“大善!”田楸喜道。“如此可绝楚也。齐秦联姻,秦人伐楚,河蚌相争,齐国得利。”

田楸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田轩也忍不住笑:“当速告秦使。”

秦军占领赵地后,王敖又出使齐国。齐楚已经交恶,这次出使他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只能游说田楸、田轩这些人。上月他就带着纳征之礼,大大方方的进入临淄,之后一直住在驿馆,等待王翦大军从赵国南下,逼近齐国的济西防线。

济水出大野泽经秦之东郡流入齐之毂邑,这是齐国重重设防的地区,每当局势紧张,齐国大半兵力全聚集于此。秦军在薛陵驻扎,距毂邑不到百里。这时候驿馆中的王敖就可以稳坐钓鱼台,等着齐人前来求见了。

上一次他已经坦诚相告,要想秦军不伐齐,条件就是秦齐联姻,并且齐楚断交,只有齐国成为秦国的盟邦,三十万秦军才会撤出东郡,与李信大军合兵一处,讨伐楚国。

秦国无信,可大军压境不如此又能如何?即便再与楚国复盟,秦军攻打的也还是齐国,与其如此,就不如绝楚亲秦,免除当前的战祸。

这不是没有先例。春秋时晋楚争霸,处于晋楚两国中间的郑国也是如此。晋军来了就与晋国结盟,楚军来了就与楚国结盟,有的时候是上半年与楚国结盟,下半年就与晋国结盟;有的时候则相反,年底与晋国结盟,年初由于楚国结盟,用郑人自己的话,叫做‘唯强是从’。

齐国幸运之处在于并不是在楚秦两国之间,而在两国边缘,魏国才在楚秦之间。只要这一次秦国能够退兵,那接下来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齐国都可以置身事外。而之所以与秦国结盟不与楚国结盟,原因在于秦国不能得罪,得罪就是灭国。楚国不然,楚国不会灭国,只会变法。满朝大夫绝大部分都觉得,宁愿得罪楚国也不能得罪秦国。

第七十九章 嫁车

安平君田故在正寝中杀人,寺人大骇。爵宰倒地的时候,持戟甲士成队成队的涌入明堂,但他们的长戟并非对准田故,而是对准围在齐王田健身边寺人和仆从。

“安平君欲弑君否?!”正僕曾泉惊惧,他恨不得与田故同归于尽。

“臣知大王爱公主深矣,然秦人伐我,公主不入秦秦军不退。”田故辩白道:“臣乃社稷之臣,为社稷故,不得如此。”

“敢问安平君,昔秦国伐楚,楚国公主入秦,秦人退兵否?”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气喘吁吁的齐相田假。他得到讯报:都大夫田扬调动甲士强入王宫,因此急急赶来。他身边也带有甲士,明堂中甲士对甲士,戟矛相对,局势千钧一发。

“楚国之事另当别论,今秦王废后,欲立我齐国公主为王后,与我齐国姻盟。若此,秦国伐楚与我无涉,何以不为?”田故被问的一愣,如此答道。

“尚如秦人欺我,若何?”田假盯着田故,也盯着与他一起的大谏田帧、高唐大夫田楸等人。

“秦人若欺我,大义则在我,此不过失一公主耳。”田故等人自然不会单纯的相信秦人,他们只是想在局势变坏之前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战祸而已。“我军已在济西等地设备,秦军无信而攻我,士卒怒也,焉能不胜?”

“秦人伐我,可再求救于楚国。为天下计,楚国当救我。”田楸在旁补充。

“楚国绝不救我!”田假挥袖。“公主乃楚王之妻,我遣其妻入秦,楚王必怒。”

“齐楚已退娉,楚王本月大婚,何言公主乃楚王之妻?”田楸被田假的大喝吓了一跳,田故则根本不相信。“且闻楚王只爱芈女公子一人……”

“我已退娉,然楚国退娉否?”田假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楚王之妻入秦而辱于秦王,楚人闻之俱怒也。赵国之亡,亡于楚国不救,若非楚太后日夜哭诉,赵人岂能南迁于大梁?赵国公主为楚国太后当如是,齐国有公主为楚国太后否?

秦国伐我楚国不救,齐国亡也;秦国伐我楚国救之,即便亡国亦可复之。君真为社稷,当使公主入楚而非入秦,不计前嫌与楚国复盟而非盟秦,今之所为,楚人怨我。”

“国相此言谬也。”越来越多人朝臣闻讯赶至正寝,田假就要说服安平君的时候,新赶来的历下大夫田鬯(chang)人未到话先至。“楚国不救,我便降于秦,与秦国共伐楚国。”

历下就是后世的济南,距离济西防线不过两百里,与高唐大夫田楸一样,田鬯也极力建议齐国与秦联姻结盟。

“伐楚又如何?”军师牟种和大司马田宗也来了。“伐楚楚有下邳,我舟师胜楚国否?”

“楚国非但有舟师,还有炮舰,芝罘之战,楚国炮舰火炮齐发,我军无一战之力,何以伐楚?”牟种看着明堂里这些箕冠薄带的大夫,从心底里鄙视。

“水战而已,水战能胜陆否?”大将军田洛也来了。“大军伐楚,行于陆也,炮舰何用?”

“大军确行于陆也,然彼时大军之将绝非将军,将军彼时已成秦人之囚。”牟种戏谑的笑,换来田洛的瞪视。

“臣请大王遣公主入秦,秦人若无信伐我,我再求救于楚,楚国必救之。”田洛也揖向田建。此时田建正僕曾泉的搀扶下从地上已起身,他完全木然。

“臣请大王再盟楚国。”牟种与田洛针锋相对。“秦人定将伐我,遣公主入秦无用。”

“军师何以知遣公主入秦无用?”田洛问道。

“将军何以知遣公主入秦有用?”牟种反诘。

“即便无用,我亦不惧秦人。”田洛不答再问。“楚者,秦之仇也,齐者,秦之姻盟,秦王何以伐我而不伐齐?”

类似的问题已经在正朝上辩论过无数次了,每每问到这个问题时,亲楚派都无言以对。楚王率军攻入关中,占领咸阳,焚烧秦国的太庙和整个咸阳。秦国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奇耻大辱,以致于秦宫仆臣每日四次询问秦王是否忘楚人之辱。

秦国应该伐楚而不应该伐齐。正因如此,大多数左右观望的大夫才一边倒的亲秦。亲秦可以使齐国独立于秦楚两国的战争之外,而齐国除了积粟不足外,国力并不必刚刚夺得旧郢故地的楚国差多少,齐国有四十余万战卒,楚国仅有二十多万战卒。秦楚相争,说不定最后就是齐国得利,齐国一这个天下。

“军师言秦国伐楚为虚,伐我为实,此谬也。”见牟种无言以对,田洛再道,但他这话不是对着牟种说的,而是对明堂里越来越多的大夫说的。“我闻之,秦王已使长公子扶苏出咸阳,欲使扶苏质于临淄,故……”

“啊!扶苏质于临淄?扶苏质于临淄?!”群臣大惊,连田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田洛。

“臣窃闻也。”田洛点头道:“若弗信,可问秦使。”

“长公子扶苏,秦王甚爱之,如此齐国安业、如此齐国安也。”诸人的惊悦声中,田建绝望的闭目,他已经找不到任何阻止可嘉入秦的理由了。他退入总章时,丽妃和妫可嘉伏拜在地。

妫可嘉显然刚刚哭过,明堂群臣争议的时候她和母妃就在旁个偷听。听到最后说秦王长公子扶苏入齐为质,她忍不住落泪。她这一生从生下来就是准备嫁给那个男人的,然而命运的无情却要她在即将出嫁的前几天嫁给另一个男人,一个残暴的君王。

“父王,齐国社稷危矣,”妫可嘉拜道:“请父王准允女儿入秦。”

“秦王无信,寡人岂能准你入秦。”田建叹息。此时王宫寺人已经在诸大夫的威逼下连夜准备入秦的嫁妆和车马,他不什么齐王,他仅仅是一个齐国的傀儡。

“大王,军师无计否?”看出丈夫无奈的丽妃急道。

“寡人亦不知也,只愿……”田建又是摇头叹气。牟种之前来过一次,但牟种的意思是宁不入秦也不可以宗室女代之。这样的结果不但会惹怒秦王,还会惹怒诸大夫。惹怒秦王只是攻伐城邑,惹怒诸大夫那将是肘腋之祸。何为肘腋之祸,牟种没有明说,可意思不言自明。

所有的希望都在太子田升身上,这也是军师牟种唯一的计策:王廷不能阻拦公主入秦,但楚国可以。王廷能做的就是让车队每日只行三十里,尽量拖延公主入秦的时间,而太子化日夜兼程入楚,至郢都面见楚王,请楚王出兵截住公主。

如此秦国真无信,齐再求救于楚,楚王也不好迁怒于齐。而秦王有信,接下来自然是齐国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束手无策的田建对此只有言听计从,速派太子入楚。

大雪飞舞的临淄,身着玄色袆衣的妫可嘉拜别父王、母后、母妃,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嫁车。嫁车越行越远,眼看就要出王宫茅门不见,丽妃终于忍不住哀嚎起来。她的哭声让田建颤抖,早已郁结悲愤的他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摇晃了两下后,跌倒在雪地里。

同样玄色的袆衣穿着赢南身上,一下嫁车她就看到了几如长城的巨城。哪怕是楚国,天气也越来越冷,方城以北的河流大多冰封,出嫁前她先回到了大梁,又从大梁被楚臣亲迎入楚。车至此处。两个巨大城池耸于汉水两岸对峙,青色的混凝墙看不到头。

“这是何城?”侍女托着赢南的袆衣末端,汉以前的新娘都没有盖头,赢南能毫无阻挡的看到车外的一切。

“禀公主,此襄、樊二城也。”送赢南出嫁的廉舆揖道。“汉水北者为樊城,南者为襄城。”

“何以、何以……”北面的樊城还能看到轮廓,南面的襄城却与汉水一体,谁也不知这座城池有多大。

“襄樊者,昔之邓、鄢也。”廉舆究竟是廉颇的儿子,熟知军事地理。“白起取邓、鄢两城,旧郢震动,楚人只能东迁于陈。今楚国筑此巨城,鉴前车也。”廉舆介绍着襄樊二城的作用,忽然想起一事的他道:“臣请公主过鄢时停留半日。”

“何故?”赢南不解的看着她。

“鄢城之战,白起引水灌城,楚人死四十余万,公主过鄢城若能祭奠死者,楚人亲公主也。”廉舆出了一个主意。出嫁的赢南穿的虽然是王后的袆衣,但魏国公主,越君之女,还有芈女公子穿的也是袆衣。换句话说,谁为楚国王后仍没有确定。

祭奠鄢城死者是示好楚人的最好方式。对楚人,言利未必有用,可若是用情,以情动之,楚蛮性子急,一激动脑子一热,说不定事情就成了。

“善。大夫真知楚人也。”赢南笑意盈盈。姑母曾说过熊荆的喜好,也说过楚人是何种性情。

“臣惭愧。”为了楚国立赢南王后,廉舆也是绞尽脑汁,这直接关系到赵国复国。

“请公主登舟。”迎亲的楚臣上前揖道。他揖告的时候悄悄给了廉舆一份讯文,打开讯文的廉舆看后一呆:前行的魏国公主已在鄢城祭奠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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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七日

名分未定,诸女未入宫已在争宠,这样的争斗当然不是熊荆关注事情。按照大司马的计划,楚军已经调整了布置,兵力捉襟见肘的楚国一旦预判失误,后果将不堪想象。

几百年前楚国曾在南阳盆地驻有方城,方城东侧的一段就经过马谷西面的谷口。方城西面是秦境,方城东面是魏境,而楚魏之国界就是马谷东谷口北侧的大山(白云山东麓),这山是比水的源头,穿过谷道进入魏境,距离秦楚大军集结的上蔡不过百余里。

“臣以为无虑。”妫景道,“秦魏大军集结于上蔡,城邑空也。我军尚有马四百八十余匹,若至平地,秦魏两军皆不知我踪,即便遇见,我军亦可避其锋芒……”

“伤者如何?药已不足。”熊荆一句话就让妫景无语。到今天,伤者已逾百人,确实的数字是一百一十三人,其中四十多人是重伤,而逃亡间几匹驮药的马不小心摔下了山谷。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妫景过来后其余骑士不自觉的也靠了过来。听闻大王虑及伤者,项超激动道:“禀大王,臣有一策可……”

“不听。”黑暗中熊荆瞪了项超一眼,他所谓的策就是举着旂旗、冒充自己引开秦军。骑士皆公族子弟,熊荆不想无端任何一人损失。

“臣请大王行项超之策。”妫景立即揖道。他之后,其余骑士跟着揖求。

“大王,”右史也道,“明日辛胜当有新卒相援,若马谷秦卒知我在此,前后夹击,危矣。”

“此处不能久留,然,”熊荆根本就把众人的话听进去,他想到的是能否冲出马谷谷口。只是马谷内的秦军也知道自己会全力冲向谷口,他们大可以在谷口布置一个陷阱等自己罗网;若是往西,那是秦境,也不行。

“魏境有何城邑?”熊荆不得不把出路放在北面。若能占领一个城邑,很多伤员能活下来。

“禀大王,自先君平王迁道、房、沈等国后,此地唯桑隧有邑,离此最近。”右史道。

“那就拿下桑隧!”熊荆不再犹豫。

第五十三章

快天亮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秋雨终于停了。此前,五百艘新式大翼战舟、五百六十五艘旧式战舟,以及一千六百余艘民间舟楫所运输的十九万士卒,已连夜从城阳城外行军至谢邑淮水沿岸,于秦军的睡梦中,楚军做好了进攻的架势。

紧急运来的是十九万人,加上城阳、马谷原本的三万守军,唐、随二县近四万县卒,息县等邻近县邑临时加征的一万四千甲士。整个战役实际兵力达到二十七万余人,而秦军的人数估计在十万到二十万之间,这是几个月前攻伐城阳的那支秦军。

人数上占有优势,兵甲、战术也占有优势。五月到九月这三个月间,全国所有县卒都改革了战法,戈戟矛殳全部淘汰,两丈、两丈四尺的夷矛成了士卒的标准配置。最重要的是编制,原来百人一卒的旧编制改为三百二十人一卒的新编制(包含225名矛手、50名骑手、36名弓手,十五名军官鼓手等),五十名骑手短时间内、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配齐,但弓手不存在这个问题,不过是弓力弱一些。三石弓弓手不够,两石半、两石弓手也行。

简单粗暴的说,一石弓的射程等于拉力两石的弩,六石弓相对于十二石弩。两者都是单个士卒的极限,弓要难一些,全天下能开六石弓的人屈指可数,但万余魏武卒人人能开十二石弩。秦军单臂弩的拉力一般是三到四石,相当于一石半、两石弓;蹶张弩的拉力在八到十石左右,等于四至五石的弓。两石半弓不光是射速,射程也能压制秦军的臂弩手。

矛阵以密集队列作战,最害怕的就是弓弩。此时楚军的甲胄装备依然不全。陈郢之战时,全军约有六万套环片甲(包括城内的一万套),可惜到战事结束大约有八千多套损坏,主要是铆钉脱落。五月到九月,四个月造府生产了四万八千套环片甲,但为了换取粮食,七月份开始将一半的产能交付齐国。也就是说,楚军实际装备的环片甲不过八万八千多套,加上修补的,真正装备在第一线的环片甲为九万三千多套。

于淮水进攻的楚军有二十三万人,九万三千多套环片甲,等于每十人就有四人披甲。十五人一列的矛阵,前面六排矛手身着环片甲,后面九排矛手扔着皮甲。这个披甲数还是不高的,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全军战卒全部着甲。

当然,武器上的优势能否转化为胜利还要靠战术、指挥等各种因素。楚军现在奇缺合格的一线军官,军校的开学时间一拖再拖,军中只能采取以老代新的方式一边作战一边训练培养。

唯一庆幸的是,稷邑之战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二十三万人总共有八百五十多个卒,五十三个师,一些明显不合格、毫无矛阵作战经验的师、旅安排在了非突破口;而陈郢围城战中的陈师、封君之师;陈郢野战中的五万精卒、三万王卒(此时各氏都开始建设本氏私卒,故参与此战的公族之师裁撤),这十二万人才是真正的主力,安排在突破口。

朏明之时,楚军开始埋锅造饭,旦明就食。虽然临战,却只能吃七成饱,同时每卒领了两把糗粮,这是战时吃的。渡过淮水至另一段的淮水有六、七十里,追击过程中没时间造饭,只能吃糗粮。

作为陈郢围城战中的老卒,陈胜所在的伍自然被安排在了突破口。他把后勤官发下的糗粮小心的揣进怀里,但手上沾染的细沫不舍得拍掉,只用舌头小心的舔。

山间秋意萧索,微微的凉意让人只打寒颤,铁甲则更冷。陈胜穿过铁甲,这是件恼人的玩意,很重,天热的时候烫死人,天冷的时候冰死人,最冷的正月手一沾上去就要掉一块皮。可这也是件保命的玩意,箭矢、戈戟打在甲衣上的‘当当当’声初听着让人恐惧,听多了则让人高兴。什么叫百兵莫伤我,这便是百兵莫伤我,比老巫给的符录有用的多。

第八十一章 石子

大司马府忙碌的时候,不说入室,仅仅上阶入堂都能闻到里面的恶臭,日夜不眠的谋士沐浴洗澡,睡觉吃饭都没时间。战争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一旦路线、地点、敌方兵力发生变化,作战计划就要随之变化。

特别是刚刚引入的兵棋推演极为不成熟,每次兵棋推演尝试会战走向的各种可能性时,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其结果也不尽人意——‘军坛我最黄,黄坛我最军’的SB,一旦标题带有‘黑丝’、‘喝不喝’、‘套图’你懂的字眼的帖子出现,熊荆就会关掉其他页面,快速进入主题——那篇有关兵棋推演晦涩难懂的精华帖他只看明白一半。

即便如此,兵棋推演仍然在楚军中引起了轰动,有人自发的完善了许多设定上的缺陷,使得兵棋可以勉强推演并辅助作战。而兵棋推演涉及裁决,裁决又需要大量的数字。

比如:甲士一分钟走多少步必须明确(不是具体距离,而是范围距离以及在不同条件的范围距离);三十六名弓手一分钟射出多少箭矢必须明确;如果秦军着甲,这些箭矢将杀伤多少秦军必须明确;钜甲可以在多远距离抵挡蹶张弩的攒射必须明确;如果敌军一个校的蹶张弩手对我进攻队形的矛阵进行攒射,将造成多少伤亡必须明确;

战争不是数字游戏,但数字可以构建战争的整个框架。引入兵棋推演的最后结果是使楚军进一步数字化,而参谋作业都在这些参数的基础上开展。

并且,兵棋推演的推广使得各师旅越来越注意侦查与反侦查——兵棋推演中,如果一方有师旅采取隐蔽行动,那么这些隐蔽行动的师旅不会出现在地图上,只会记录在裁判人员的本子上。唯有对方的斥候发现了这些师旅,它们才会标注在推演所用的地图上。

同样,兵种属性也可以隐蔽。如果一支骑卒伪装成步卒进入某一地点,地图上该骑卒的棋子就会换成步卒棋子(每一个兵种所使用的棋子都不同,并且其列阵长宽也按现实长宽等比例缩小),使对方以为这支师旅是一支步卒。骑卒与步卒运动距离相差极大,将一支骑卒看成步卒,后果将是致命的。

地图上本来什么也没有,决战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地方突然出现一支军队,在自己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猛攻阵列侧背,军阵瞬间崩溃。战争黑箱从来没有如此残酷的展现在将率谋士们面前,着使推演胜了的人得意,输了的人一辈子害怕。

侦查,屏绝。在会战还没有开始之前,这些都已血淋淋的展开。使用马镫以后,楚军斥候秒杀秦军斥候,而当秦军也使用马镫,楚军斥候的优势便只剩下龙马以及莫向甲——还是战马负重问题,骑乘体重三百公斤及以上的秦军斥候侦查时不能着铁甲或石甲,骑乘体重五百公斤龙马的楚军斥候可以着莫向甲,楚军斥候有一比三的优势。

不过楚国龙马是有限的,即便龙马足够,秦军缩在营帐,深沟高垒,也不遣人外出打柴,斥候同样没有办法侦知秦军的各种细节,更不要说捕俘。巨大的战争黑箱摆在面前,现在知彼司就要向这个巨大的黑箱投入一颗尖锐的石子,然后静待观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黑箱里会冒出一股青烟,最后变出一个会说话的魔鬼。

浩浩荡荡的送亲车队走在冰天雪地的官道上,卢邑(今长清县归德镇)已经遥遥在望。不知为何,王敖总觉得不安,不安的直接根源是出临淄的第一日车队只走了一舍。靠近临淄的官道宽大平坦,他不明白送亲入秦的齐国大夫田启为何只走一舍。

第二日上午一如昨日,下午本该宿营的时候,风雪又起,大夫田启却命令车队再行一舍,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怨声载道时才宿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包括今日,每日都行两舍。

车队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一样,这是王敖的判断,可沿途一路平安。按这个行程,再有两日车队就能出齐境入秦境。一旦入秦,他使齐的任务就圆满完成。看着身后近千辆装满嫁妆的车马,王敖不免有些自得。

明明是楚国的盟友,现在却成了秦国的盟友;明明是楚国的王后,现在却成了秦国的王后。这完全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匡骗来的,尤其是扶苏出咸阳质于临淄的说辞让齐人深信不疑。

没有盖头遮脸的齐国公主很美很美,虽然不是嫁给自己,王敖也禁不住唱起一首齐国情歌: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东方太阳红彤彤啊,美丽的女子,就在我室中啊。就在我室中,悄悄伴我情意浓啊。

东方月亮白晃晃啊,美丽的女子,就在我门旁啊。就在我门旁,悄悄随我情意长啊。)

歌声缠绵,然而急骤的马蹄声随之而来,一个声音用楚语大呼道:“公主在彼!”

“何事……”王敖听出是楚语,他看向车外问话时,突然有人发出数声厉喊,车队一片混乱。

“楚军、楚军……”有人这样大喊,喊声让人更加惊慌。百十名钜甲骑士其中数人冲向不远处齐国公主乘坐的嫁车,剩下的全部攻向前方护送车队的一千余齐卒。

齐卒突遭冲击,还未列阵士卒就已被骑士冲散。而这时公主的嫁车也传来尖叫,下马的骑士杀死御手,要将马车转向十里外的济水。济水已经冰封,河道白茫茫一片。

刚才听闻楚音的王敖顿时醒悟,这些楚人是要把公主抢走,他条件反射式的疾呼:“楚人、楚人,拦住楚人!”

王敖的车驾离齐国公主的车驾并不远,原本这些楚人还没有注意到他,他命令车旁甲士上前相阻时,马上的骑士才看到他车架上挂着的旌节,这是使臣的标志。

“秦人!”为首楚骑的黑脸露出狞笑,策马中一剑就将一个上前相救的秦军甲士砍翻,再眨眼黑脸已经近在咫尺。站在马车上的王敖来不及退入车厢,仓促间拔剑挥砍,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好在黑脸没有用剑,只是用手抓,将他整个人抓起按在马背上。

“公主得矣!公主得矣!”趴在马背上的王敖两耳都是风声,风声中又传来楚人的呼喊。很快,坐骑护着公主的嫁车顺着冰冻的济水往北而去。跃下河岸马蹄着地的那一瞬,剧痛从王敖胸口处穿来,他马上晕了过去。

楚军骑兵不但劫掠公主而去,还劫走了秦使。消息传到临淄已近天黑,惶惶不安的大夫聚于正朝商议时,天已经全黑。大将军田洛谁也不问,直冲到军师牟种跟前抓住他的衣襟喝道:“牟种!你欲亡我齐国乎?!你欲亡我齐国乎?!”

“大谬!”牟种使劲挣扎,但挣扎不脱。“此事与我何干。”

“若非你遣人相告,楚王岂能劫走公主与秦使!”大王和国相都是软弱性子,唯有大司马田宗性格强硬,然而他想不出这样的计策。亲楚之人当中,只有军师牟种有这样的谋略,故而田洛一上来就逼问牟种。

“然,太子数日前已入楚,据闻是军师建言。”田升几天没露面,自然会被人查问,查问的时候田升已出了穆陵关。

“太子入楚乃太子之事,此与我何干?”牟种笑道,他仍然被田洛揪着衣襟。“便如公主、秦使被楚人所劫,此与我齐人何干?秦王只会迁怒于楚国,怎会迁怒于我齐国?”

“恩……”正朝大夫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牟种的话不疾不缓,一语将他们点醒。

“可、可公主与秦使是在我齐地为楚人所劫啊?”高唐太夫田楸眼巴巴看着牟种,田洛已经把牟种放开了,他正在整理皱在一起的衣襟。

“公主秦使确是在我齐国被楚人所劫,然,”牟种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说话,此时几十名正朝大夫围着他,静的能听到室外呼呼的北风。“那芈良人也是在咸阳被楚王所劫,我齐国的城邑岂能与大秦的国都相比?”

“可那秦使……”大司马田宗一直保持着微笑,有些正朝大夫闻言已不住的点头,仍还是有人担心秦国会趁机兴师问罪,尤其是秦使也被楚人劫走了。

“秦使?”牟种这时候笑了笑。“秦使与楚人无怨无仇,又未曾在楚国正朝辱骂楚王楚国‘不仁不义,无礼无德,蛮夷之地,小人之邦,’岂会被楚人所杀?我闻之,楚骑非贵人不可入,想来明日那秦使便会放回,然后返秦哭告于秦王曰:楚王又夺大王之妻也!。”

大夫们听得膛目结舌,牟种却拍了拍头:“恩,为何我会言‘又’?那楚王啊,最爱夺秦王之妻为己妻,此甚不好、甚不好。”

摇头晃脑的,说完话的牟种自顾自出堂下阶,廷上诸大夫大眼瞪小眼,片刻间一哄而散。

第八十二章 石子2

正朝里大夫散伙,正寝里躺着的齐王田建上气不接下去,他看着泪眼蒙蒙的丽妃责怪道:“可嘉已为楚人所救,你何故哭泣?”

“臣妾、臣妾只是忧心……”丽妃是今天才知道消息的,闻讯后她又痛哭了起来。“臣妾闻楚人只劫了可嘉,陪嫁媵侍、饰金玉一车未取,岂能如此嫁入楚宫?”

“丽妃,你若心忧可嘉,便帮她多备些侍女物事,老妇也帮她备一些,后日便离都。”王后叹了口气,她也有些庆幸不是儿子入楚为质。“哎!王家儿女,怎能不心忧母国?”

“呜呜——!”大王不在身边,王后又说要后日离都,丽妃哭得更加凄惨,王后不得不对服侍她的宫女道:“扶丽妃回宫吧。”

待她走,心中仍有不忍的王后再度问向穆陵关来的寺人,“那楚王可使人下聘纳征?”

“回王后,然也。”寺人道。“先前予楚人之巨金,又被楚人送回。大臣们都说,穆陵关内关城就是楚人的纳征之礼;将士们更喜,说以后楚王就是大王之婿,再也不敢犯我齐国了。”

“善,大善。”王后笑道,“不犯我齐国便好。不犯我齐国便好。”她似乎不做些什么就不能压制心中的欣喜,又高呼道:“采玉……”

“王后?”侍女其实就在她身边。

“去。府里三寸大的宝珠,选四十颗;玉璧,选两百双;尺长的珪璧,选四百块;练茈、緺绥,各选三百匹;绫,选千匹;锦绣,选五千匹;女子饰选十二副;爰金万斤。再者可嘉要穿、要用、要食的事物都挑一些……”王后嘴里念出一堆陪嫁的物事,件件贵重,仅宝珠就值两万金,她心里只存着一个心思,那便是齐楚两国永不攻伐。

配送的东西如此之多,王宫里忙了两个通宵也未忙完。时日是不能耽误的,两国正等着会盟,公主和那些珠玉饰绸缎不得不先行,其他的物事容后再送。离都那日,王后亲自出城相送,丽妃大哭,公主又大闹,好在丽妃哭着哭着就晕了,寺人宫女们则哄着公主上车,说是去见父王,这才带着可嘉上了楚人来接人的四轮马车,日行百里的赶往穆陵。

穆陵关这边熊荆真有点等不住了,他必须在月底之前赶到郢都,不然就赶不上外朝。好在己酉这日齐人公主到了关城,在屈光等人的建议下,两国当日就进行了内关城防交接,一列列楚军退出了关城,一列列的齐军登上关城。

换防的同时,齐王在群臣的簇拥下,带着公主行至坛下——两国的大臣为了登坛的先后吵到最后一刻,结果是楚王齐王同时等坛,但楚王必须让齐王一步,等于是长辈先行。

齐王是个面面团团的胖子,眉淡,目光毫无凌厉之感,给熊荆的感觉是处处与人为善的老好人。那什么可嘉公主完全是个小孩子,小到熊荆根本就没有兴趣,但齐王对她的宠爱确是名副其实,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居然赖在齐王的怀里不想下来,哄了半天她才不甘地放手。

“楚王。”熊荆打量齐王健的时候,齐王健也在打量他。

“齐王。”熊荆也如他那般平揖。

“齐王请。”想到自己要让齐王健一步,熊荆又说了一句。

“楚王也请。”齐王健打量完了熊荆,并未现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想到自己这个年龄只在后寝玩耍游戏,人家则已经领兵打仗,打得还是秦国,脸上顿显出一阵笑意。

“请。”齐王健笑后又朝熊荆颔,这才跨出了第一步,他没有急着走,待见熊荆也跨了一步,方继续上阶登坛。

会盟之坛按礼本该高十二寻,现在一切从简,所以只有十二尺。熊荆登之毫不费力,齐王登坛后则有些气喘吁吁。好在接下来没有两人什么事,奠玉后都是臣下在忙碌。

“凡楚齐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各救凶患。若有害楚,则齐以粮秣马匹助楚;在齐,楚亦如此。交赞往来,通商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祚国。及其玄孙,无有老幼……”

此一刻,穆陵关清风阵阵,旂旗飘扬,司盟宣读着盟书,昭告神明,戎右端着盛着牲血的玉敦,等待两国君王歃血;千里之外的陈郢大市,齐国剑士暴喝中钜剑疾刺陈敖,度之快让人咂舌;而在大梁暗漆漆的廷狱,魏王魏增在寺人狱吏的簇拥下趋步行向最后一间囚室……

齐多技击之士,钜剑在手,翩若游龙,惊若飞鸿。相比于剑士的飘逸灵巧,甲士出身的陈敖处处显得笨拙,他不喜欢这种单打独斗,更擅长于阵战群殴。甫一交锋,就被剑士刺了一剑,好在他身着一套环片甲,‘当’的一响后,剑士差点被他一刀劈到。

“彩!”围观的人群爆一声喝彩,一些人是站在陈敖这边的,但更多人的站在剑士那边。

倒不是因为什么正义公平,庶民根本没这个概念。他们不喜欢陈敖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个曾经下贱的、给碗饱饭就感恩戴德的佣夫居然一战就成了誉士,爬到了大家的头上,变成了自己想成为却难以成为的那类人,每个人心里都不痛快。

礼崩乐坏是全天下庶民的机会,为了出人头地、改变命运,有些人读书,有些人经商,有些人为吏,更有些人为奴、为妾……。不管选择那种,都需要数代、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改变地位,更大的可能是一无所获,但有人一夜成功,真是太不公平了!

“呀!”被刺了一剑的陈敖开始笨拙的反击,誉士佩刀被他舞的像风,不断左斩右斩,竖劈横砍。然而剑士的步伐极为灵活,刀光中他的身形好似一片柳叶,看似有惊,实则无险。

“彩——!”旁人更加竭力的喝彩,几个身着皂衣的县吏甚至高喊‘刺死他。’

“这怎生是好?”陈且手握着佩刀,手心里全是汗。他不通武技,打架却是常有的事,陈敖这么打,一旦力尽,那就完了。

“那也是战死。”蓝钟也看出了陈敖此战无法取胜,只能以战死安慰。

“他是我兄弟!”陈且就要拔刀上前。

“你敢!”蓝钟怒视着他。“这是大王之命,你敢违命?”

“子且兄,子敖兄未必会败。”昨日的那个卒长,上官皋,是他找人借了一套环片甲给陈敖。“万不可小瞧了那套甲衣。”

是的,甲衣。比铜镜还要亮的环片甲保护着陈敖的肩膀和身躯,剑士惯于攻击人的身躯,特别是心脏,陈敖的狂暴反击中又中了他几剑,可这些攻击全都打在了甲片上。钜剑,哪怕是钜剑,也不能刺穿钜铁甲片,唯有在旁的庶民以为剑士胜了,顿时连连喝彩。

得到卒长提醒的陈敖手又松开了,但额上身上的汗却越流越多。他心里开始大骂卖咸鱼的陈牧,他誓要是陈敖死了,必要杀之为兄弟报仇。

“杀!”终于有些累了的陈敖低喝,他手上钜刀抡起,打算再次怒劈一刀。

可他刀抡得太高了,动作也太慢,以至于胸腹间露出大片空档,瞅准机会的剑士垫步前突,迅捷无比的刺了一剑。这一剑的目标不再是躯干,而是没有甲片保护的下腹。剑士的沉喝中,钜剑猛刺了进去,陈敖魁梧过人的身躯突然一震。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秒,直到围观的众人爆出震憾整个大市的“彩——!”

“我杀了汝!”双目尽赤的陈且拔刀,冲入了圈内。

巨大的喝彩声不由让剑士微笑,他胜了。但陈敖的微笑却从嘴角绽开,他按住钜剑的血手一放,身躯突前的同时一把就将剑士揪住,右手则手起刀落,一刀就将剑士的头颅斩了下来。

“你大父我是誉士!”看着那颗还在地上滚动的头颅,被钜剑刺透身躯的陈敖骂了一声,才在围观者的错愕中轰然倒地。

“快救人!”上官皋从陈敖喝‘杀’便预感到了不对,没想到两人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熊子!”陈且跪到在了地上,喊着陈敖的外号,要把倒地不起的陈敖拉起来。

“快止血。”上官皋按住了陈敖腹上的伤口,不敢拔剑。这个没有棉花的时代,止血只能靠丝絮。草草止完血后,满身是血的陈敖便被人抬走。

陈且追了几步,想到什么的他疾跑至人群,把请来剑士的陈牧拉了出来。陈牧是个鱼贾,专门从齐国购入咸鱼贩卖大众,盐是很贵的,尤其是陈县的盐。

“贵人、贵人,小人、小人冤、冤……”陈牧不但脸吓得白,腿一软还跌了一跤。陈且又把他拽了起来,扯住头就要砍人。

“不得滥杀!”蓝钟一把将陈且拉住。“他家仆被杀,报仇情有可原。”说完这些他又小声了一句,道:“子敖兄或有救。”

“此、此战……”司败被人推了上来,他不敢看似要吃人的陈且,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念,奈何牙关打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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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君王

大婚将近,纪郢虽不至于张灯结彩,确也全城一新,唯有路门外的宫室非王廷所建,因此到现在都没有完工。判定三日之内不下雪后,寺人们在纪郢南门到路门这段四里长的路面上铺了一层红色的楚纸。雪白而纸红,红地毯式的效果使王宫更显庄重。

重新装饰后的正寝内,熊荆也要试穿大婚时的婚服。按孔子的说法,大婚是‘合两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天地不合,万物不胜,大婚,万世之嗣也。’这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故而必须非常隆重。

大婚时的婚衣和祭祀神明先祖、加冠成人的衮服基本一致。这是男子最珍贵的衣裳,后世普通人真要以古礼成婚,男子当戴雀弁,玄衣纁裳,素带朱黻,佩玉悬剑,赤袜纁舃;女子则当面白唇朱,缘衣(玄布赤边谓之缘)黑屦。

爵弁冠是士戴的,熊荆是王,他的冠是冕,綖有九旒,珠两百一十六。冠冕之下的衣裳极为复杂——好在他的身高体宽司衣处早已经了然,不需要像为芈玹缝制袆衣那样细细丈量——首先最里面要穿一件素色的泽衣,泽衣即内衣,贴身吸汗,故名为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说的就是泽衣。袍泽经常连用,袍,苞也;苞,内衣也。两者都是穿在里面贴着肉的内衣,言袍泽示意彼此亲密无间。两者的差别是泽是单衣,而袍有两层,中间常塞有丝絮、乱麻,在冬天用以保暖。

熊荆当然不会穿袍,要出城亲迎王后的他穿裘。裘是皮制的上衣,以其等级,有大裘,黻裘、狐白裘、狐青裘、虎裘、狼裘、羊裘、犬裘之分。庶民只能穿羊裘、犬裘,勇士近卫可着虎裘、狼裘,士以上最高可着狐青裘,大夫以上最高能着狐白裘,诸侯最高穿黻裘。

熊荆没有称天子,故而只能穿黻裘不能穿大裘。黻裘,黑与白谓之黻,黻裘就是大裘的黑羔皮与狐白裘的白狐皮像马赛克一样间杂缝制,一块白一块黑。好在这些方形色块并不会太小,看上去也不眩目,毛色极为纯正。

衣裘,必以裼。先秦的裘毛在外,皮在内。为了不被人看成是兽,不显得丑陋,故而外面必须加上裼衣。裼衣皆素色,天子诸侯以素锦,大夫、士以素绢。

裼衣之上不是直接穿冕衣,大婚乃大礼,大礼必着中衣。中衣与深衣相对。深衣是衣裳相连,上下一体,有直裾、曲裾之分,中衣实际上还是一件上衣,不是上下一体的深衣。中衣素色,其质地与正衣相同,正衣冕衣是丝衣,那中衣就是丝衣,正衣玄衣是布衣,那中衣就是布衣。

中衣之上,才是冕衣。其上衣绘五章,本来是龙、山、华虫、火、宗彝。司衣按照楚国的传统将龙去除,加之以凤。凤实则是雄的,凰才雌的。龙凤呈祥表示吉利没有问题,如果用龙凤呈祥表示爱情婚姻,那就搞基了。

和王后袆衣上的那只彩翟一样,五彩之凤占据了整件冕衣,玄色与五色相配,庄重而沉静、不怒却自威。凤之外的空间,才绣着山、华虫、火、宗彝这些华章。可惜这样华美庄重的正衣为了礼仪,有的时候还要加上袭衣。所谓‘服之袭也,充美也’。充,犹覆也。穿袭衣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华丽的正服,使正服之美不被他人所见。

按司衣寺人的说法,这是一种尊敬或者谦虚。袭衣与裼衣作用相反,裼衣遮住丑陋,以示尊敬;袭衣盖住美丽,以示尊敬。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礼仪有不同的用法,最少熊荆前往驿馆亲迎王后的时候,必须身着袭衣,盖住正服。

泽衣、黻裘、裼衣、中衣、冕衣、袭衣,熊荆一共穿了六件上衣。至于裳,那就比较简单了,最里是裈,黻裘、裼衣、中衣之后便是冕裳。裳之所以没衣那么麻烦,在于衣实际上都很长,裳不必穿六件。冕裳色纁,上面绣有藻、粉米、黻、黻等四章。上衣下裳相加一共九章,合诸侯之数。

冕裳以下,还有足衣和舃(xi,鞋的一种)。足衣即袜,楚字写成‘韈’,这原本是革制的,庶民因为穿不起改为麻制。足衣色绛,舃则与裳同色,舃上黑絇繶纯。絇,通拘,是舃、屦头上的装饰,它与繶(鞋帮与鞋底之间的细圆滚条)纯(鞋帮上口的缘边)同色,絇饰于舃首,目的是‘以为行戒’‘谓使低目,不妄顾视也’。

从头到脚,司衣处的宫女花了一刻多钟才帮熊荆戴好冕冠、穿好衣裳,着好袜舃。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衣裳冠舃好了,衣裳外面的饰物还没有好。熊荆想看镜子里的自己时,给他束腰带的司衣宫女直接撞入他怀里。他瞪了她一眼,发现好像长得不差,不免心有戚戚。司衣宫女慌忙请罪,免罪后方把腰带束上。

天子诸侯的腰带叫大带,宽有四寸(周寸,7.88cm),长三尺。外表素色,上缘朱缯,下缘朱绿,但天子腰带内里是朱色,诸侯腰带虽然其他都一样,内里则是素色。

腰带是饰物的支撑,腰带中间有黻;两侧佩玉,左边悬剑。黻是就是蔽膝,长约三尺。蔽膝比衣裳要早,因为这是遮勾勾的东西,古人没有衣裳腰上也会挂一块或大或小的蔽膝或者树叶;

黻的两侧是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崩乐坏的时代,诸侯经常用天子才能用的白玉,但这一次大婚佩玉严格采用周礼的山玄之玉,缀以朱绶。因为是大佩,故而走动时的声音异于往常,熊荆相信即便自己从南面上阶,西章大室也都能听到声音。

最后佩上的是剑,哪怕束的是革带而非丝带,五尺王剑的重量还是让腰带往左边一歪。熊荆习惯性的在剑格握了又握,然后看向陆离镜里的自己。因为九道冕旒的遮挡,他看不太清自己的面目,只能看到眉目、鼻梁的轮廓,还有鼻梁下越来浓密的胡须,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不太像将婚的新郎,这是威严的君王。

第八十四章 希望

凝视未久,室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熊荆示意宫女帮自己脱下衣裳,婚服试一试就好了,明天他就要正式穿上这套衣裳成婚。

“站于室外禀告吧。”来的是勿畀我,试婚服之前熊荆召了他。

“唯。”勿畀我静静答了一声,就站在室外说话。“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以大王六月居于秦宫为由……”|

“皆不愿?”熊荆忽然有些明白了什么原因,如果赵太后、春平侯真的反目成仇,那赵嘉就会成为最有威力的一颗炸弹。楚国立场未明,他们不会让赵嘉来郢都的。

“此事报于诸敖,请诸敖定夺吧。”处理这种宫廷斗争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智慧,熊荆知难而退,只能把这件事抛给诸敖。“邯郸王卒之将为谁?”

“禀大王:王卒之将为赵葱,王宫黑衣之将为韩肃。”勿畀我答道。“赵葱与太傅郭开有亲。”

“务必看紧邯郸。”熊荆沉吟后觉得邯郸形势不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政变了。赵国如果政变,明年可能就撑不下去,撑不下去赵国说不定就亡国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重要,赵国如果亡了,韩魏紧随其后,韩魏如果亡了,楚齐紧随其后。

再就是出塞击秦的计划。这或许是唯一阻止秦国灭亡六国的机会。哪怕不能击杀赵政,也能使秦国开始注重北部的防御,提前将北方防线推进到白于山以北,甚至是黄河以北的阴山。河套的北部,有胊衍戎、有林胡、有娄烦、有羌戎,清理巩固这些地方一年两年是不可能完成,需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

根据逯杲、陆蟜两人的侦察,阴山、河套地区不光有草地,还有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六盘山地区竟然还有成片的棕榈和竹子。入秦境至咸阳之所以只有三条路(马莲水、泾水、汧水),是因为三条河谷以外都是密集的森林。草原上一马平川,清理草原部落不难,可如果戎人藏进森林里,像林胡这种本就生活在森林中的戎人,清剿起来费时费力。

最后就是熊荆的私心了。自己的女人在别人的王宫里,华阳祖太后不死还好,要是她死了,芈玹岂不是要被赵政召去侍寝?

打发走勿畀我,熊荆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最后坐不住又跑到大司马府去了。

“见过大王。”前几天逯杲刚刚汇报完了赴秦侦察的所见所闻,现在作战司正在梳理这些资料。天文地理之外,更复杂、更重要的是聚居于河曲处(灵武)的羌人。

周人、楚人都娶过羌人之妻。羌,即姜,姜姓又有申、吕、许、齐四姓。这些都是融入华夏的羌人,未融入的依然生活在西北,过着游牧生活。羌人聚居在河曲,河曲的东南是胊衍戎,胊衍戎南面是已经被秦人灭国的义渠。了解羌人的信仰、习俗、禁忌、以及过往,是与羌人接洽的关键。不如此,等待楚军的或许将是一场早有准备的伏击。

“郦卿,击秦之事如何了?”熊荆问起他一直相问的问题。

“禀告大王,击秦之事正在准备。”郦且答道。“造府已在建造马车,各国已在计数马匹,齐魏已在遴选骑士,武安伯之心腹狐婴,已率人登舟,数日后可至郢。”

“如果赵国国内大变,可击秦否?”熊荆不无担忧的道。

“国内大变?”郦且不解其意。他还不知道春平侯和灵袂的风流韵事。

“若赵国已亡,我军如何击秦?”熊荆干脆作了最坏的打算。

“大王,若赵国已亡,我军如何能出塞击秦?”郦且不知熊荆到底在想什么。赵国如果灭亡,骑士肯定凑不满三万,即便强行筹齐,楚齐魏三国也不可能用九万匹马出塞去赌一次。再说到时候怎么出塞?从哪里出塞?

“若非要击秦呢?”熊荆强问道。他见郦且还是不解,只好道:“兵力仅四千骑,不佞要作战司以此制定一个攻入咸阳之计划,必须万无一失。”

四千骑兵就是郢师先有的骑兵,大王又想和上次伐齐那样单独出征?郦且想都没想就连连摇头。“甚不可!”

“为何不可?”熊荆追问。他要的是计划,不是来问作战司可不可的。

“咸阳卫卒便有三万,沿路关塞亦有秦军。咸阳城周八十里,户逾十二万。秦人也非齐人……”郦且就怕熊荆千里远征上瘾了,不顾一切的击秦。

“五十骑如何?”郦且历数四千骑兵击秦根本无济于事,强行击秦很可能会被秦军绞杀。陕北高原可是森林密布、沟壑纵横,与淮上的平坦的地形完全不同。说不定四千骑兵就被秦人伏击了。

“五十骑?”郦且吓得站了起来,只叫道:“更不可!”

大司马府房室并不多,虽然隔出了诸多小间,郦且这一叫仍让作战司的人全看了过来。这些人见熊荆目光扫来,又赶紧低头。

“五十骑不为击秦,只为接人。”熊荆回头之后看着郦且,带着些窘迫说出了本意。

郦且这时才明白过来,可他还是不同意,“大王万金之躯,岂能如此行险。”

“你就当……”熊荆这下还真不好说了,他强扯了一个理由,道:“你就当这是亲迎。”

亲迎是士昏六礼之一,男子需亲至女子家中亲迎。当然,国君娶别国女子一般遣使亲迎,自己只在都城郊外等候。不过在西周、春秋之世国君也是亲迎的,那时国小,很多时候亲迎也就几十里、上百里。

从赵国代地出塞至咸阳已有三千里,如果从郢都算起那将超过五千里,来回逾万里。一国之君跋涉万里只为亲迎一个女子,那女子到底有多美?

郦且本能的拒接,不但拒接他还想将此事告知太后、诸敖。让太后和诸敖禁止熊荆以身犯险。接一个女子何必亲往,骑将军妫景也好,项超也好,都可以代劳此事。

“如何?”熊荆不知道郦且在想什么,于是又问了一句。

“大王恕罪,此事臣仍以为不可。”郦且的回答让熊荆失望。“大王乃楚国之君,岂能为一女子深入敌国?此不智也;大王乃楚国之君,一国兴衰皆系大王,岂能因私事而犯险,此置社稷于不顾也;大王乃楚国之君……”

郦且这是在进谏了。他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自古以来,国君太宠爱一个女子都不是好事。一个能让大王跋涉五千里去亲迎的女子,最好还是不要嫁入楚宫,不然对楚国不利。

大司马府是朝廷机构,郦且是朝廷官员,他只忠于楚国社稷而不仅仅是熊荆。郦且当面进谏之后便迅速将此事禀告当值的诸敖之一蓝奢,蓝奢又迅速谒见太后赵妃,赵妃迅速的召来了太傅宋玉和孔谦,乌云压顶似的,熊荆被叫进若英宫的时候,三堂会审当即开始。

“大王欲亲迎芈玹为王后否?”赵妃当中而坐,楚人崇左,故而宋玉和孔谦居左,蓝奢、昭黍两人居右。五个人都看着熊荆,面无表情。

熊荆一到若英宫汗毛就竖起来了。当然,这不是政治斗争,这是家庭训诫。不过家庭训诫也不好受,昔先君文王‘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太保申苔五十’。熊荆可不想扶在案板上被宋玉或者孔谦苔五十荆条,太没那尊严了。

“荆儿!”熊荆脑子里想的是太傅太保鞭挞国君的先例,忘记答赵妃话了。

“回母后,此确也。”熊荆狠狠地想到了郦且那个王八蛋,没做任何辩解就承认了。

“先王将楚国社稷托于你,你便是如此为一国之君的?”儿子长大了,可儿子生性固执不听自己的话,赵妃对此只能叹息,对芈玹的不喜又增加了一分。

“母后!”熊荆不明白赵妃的婆婆心理,只道:“太傅曾教我,君无戏言,我曾言要娶她为妻,不能食言。”

熊荆一下把宋玉扯进来了,弄得宋玉有些尴尬。想到儿子固执,自己无法强要儿子如何如何,赵妃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你娶她为妻可,你出塞至咸阳怎可?你若是……”

赵妃越说越是泣不成声,不论亲迎的结果如果,她都觉得儿子被别人抢走了。

“母后!”熊荆大急。赵妃这么一哭,他可能就要被人说不孝了。

“哎。大王娶妻何必亲迎?”蓝奢见此插言道。“随行五十骑,出塞五千里,秦国北地郡高山峻岭、丛林密布,万一有失,楚国若何、社稷若何?”

“大敖有所不知。”熊荆苦笑。“秦国与我为敌,然秦国如何我未曾亲见,秦民如何我亦未曾亲见。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讯报所知、他人所闻,皆不如自己亲见。入秦亲迎是一,亲见秦国民情是二。”

“若是亲见,何必至北地郡?”蓝奢很难判断熊荆是在诡辩还是确实有如此想法。

第八十五章 火盆

“母后亲来,不知所为何事?”天早就黑了,熊荆晚膳时没有再赴若英宫,他每日问安一次就够了。午膳时赵妃的意思是让他晚膳再来,她必须得到熊荆的确定,确定明日他会规规矩矩的完成大婚。王后,只是一个名分而已,赢南为王后并不耽误儿子宠爱芈玹。

“大王不知母后为何而来?”儿子语气中带有抗拒,赵妃不但承受这种抗拒,还坐了下来。

“孩儿不知。”熊荆也只能坐了下来,虽然他很不情愿。

“正朝朝臣、母后,皆欲立赵国公主为王后,大王知否?”赵妃没有像中午那样委婉直言,她要把午膳时没有说明白的话全部说明白。

“孩儿已知。正朝朝臣、母后欲皆立赵国公主为王后。”熊荆面无表情,重复表示自己知道。

究竟是自己的儿子,赵妃知道熊荆这句话的意思:是已知,也仅仅是已知,已知不等于会施行。她盯着儿子道:“大王不愿?”

赵妃把话题深入到了具体行动上,熊荆这时候选择闭口不答。

“大王为何不愿?”赵妃继续问。“大王应知大王是楚国之王,楚王之王必受楚国正朝朝决。大王当年立下敖制,大事皆以正朝朝决为圭臬,大王欲不行否?”

生活中处处可见悖论。熊荆必须接受由他亲自恢复的敖制的制约,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接受,他就不能立芈玹为后,芈玹甚至做夫人都不可能,只能做一名嫔妃;不接受,那就是不承认敖制下的朝决,等于说敖制作废。

面对自己创造出来的悖论,熊荆沉默良久。突然间,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寝室,把已经整齐放在室内的婚服抱了出来。走到堂内燃烧的火盆前,他看着赵妃说道:“孩儿可以不娶!”

“大王……”赵妃预感到了儿子要做什么,她话还未出口,熊荆已将一整套婚服扔进了火盆。火盆不大,整套婚服犹如厚厚的寝衣,顿将火焰压到最小。火焰燎着最底下的冕服,这套费了一年时间才绣好的华丽衣裳,先是冒出了青烟,然后被火焰灼穿,开始燃烧起来。

婚服扔进火盆的那一刻,大婚就不可能了。大婚用的冕服和祭祀用的冕服有许多不同,且熊荆每年都在长高,衣裳每年都要新制,司衣处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再赶制出一套婚服。

赵妃怒气冲冲的站起,她再也不顾儿子的脸面斥道:“婚姻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大王不娶便是不娶的?那芈玹与你同姓,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大王为何就要立芈玹为后?”

“好!孩儿允昏,亦可立赵国公主为王后。然,”熊荆笑道,“必须是烝报婚,除母后外,父王的夫人就是孩儿的夫人,父王的嫔妃也是孩儿的嫔妃,可否?”

“大王要母后死否?”赵妃突然泪目,她不明白儿子为何一定要立芈玹。

“母后养育孩儿,孩儿岂能让母后死。”赵妃一流泪,熊荆抽紧的心脏不得不放松。

“那大王便立赢南公主为后。”赵妃抹泪道。“非母后欲立赢南,乃是正朝大夫们属意赢南。赵国已亡,立赢南为王后可使赵地庶民知晓赵国复国有望,大王……”

婚服已在缓缓燃烧,赵妃说的确实没错,可熊荆却是另一种理解。他苦笑道:“立谁为王后本无关紧要,孩儿只是想问,以后王宫行何制?笃行周礼否?”

“为何不行周礼,天下列国王宫皆行周礼?”赵妃反问。

“楚国不是!”熊荆狠狠挥袖,“楚国绝不会是!若我为王,便绝不会是!孩儿知道是谁在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我必要证明,他们绝不会得逞!”

熊荆愤恨,愤恨到不称‘寡人’而称‘我’。他不是不能接受赢南为王后,芈玹为夫人这样的结果,但他绝不能接受有人通过改变楚宫,进而改变楚国,让楚国变成他们的楚国。

这不是婚姻,这是政治;这不是对错,这是一种潜移默化,试图造成既成事实。

“大王怎会如此?”熊荆突然表现出来的愤怒与让赵妃震颤,她从未想到儿子会这样愤怒。

“孩儿为何不如此?”熊荆愤恨不已。“彼等有胆量就直言相告,为何进言母后如此逼迫?”

“为何就不能行周礼?”赵妃知道儿子说的是谁,确实有人向她进言,认为王宫应该严格实行周礼。“楚国不行周礼,日后如何为王天下?”

“王天下?”熊荆笑了,他已经可以确定是哪几个人了。“天下与我楚国何干?!”

“楚国不是为了天下,何以救援赵国,何以救援齐国,何以……”赵妃疑惑更深。

“母后大谬!若秦王真不亡楚国,赵国、齐国、魏国,我楚国为何要救?”熊荆不屑道。“楚国救赵、联齐、联魏,只是为楚国,何曾为天下?天下与楚国何干?

彼等幻想楚国代秦国一统天下,然后以彼等为国师推行周礼,这是做梦!

彼等若想推行周礼,那便自己去推行,为何要楚国助彼等推行?彼等不能推行,而要不信奉周礼的蛮夷去推行,恰恰证明彼等所信奉的那种周礼腐朽无用,理该灭亡!

彼等除了论说进言,可曾杀过一个秦人,可曾纳过一枚楚钱?彼等寄生之人有何资格要求楚国这般,要求楚国那般,我楚人不是他们的奴仆!!”

愤恨只要发泄出来,内心就会得到纾解。熊荆有成熟的一面,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这是性格,他的性格当中本就有许多极端叛逆的成分,也有鄙视弱者的成分。

规则由强者制定,现在弱者却想以弱者所信奉的规则来影响改变强者,正常情况下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就采取这种在熊荆看来是卑劣下贱的方式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太后赵妃是他们能动用的最有分量的棋子,自己的任何反抗都会伤及母子之情。

冕服已经在火盆里熊熊燃烧,火光将赵妃和熊荆的脸映红,母子俩都在火光中彼此看清了对方。

赵妃忽然对儿子产生了像丈夫那样的感觉:她虽然是熊元的妻子,知道熊元所有的喜好和习惯,却从来不了解他的思想。说到底,她只是赵人。

熊荆看向母后的目光则像后世那张常被引用的截图:‘你要听信xx的只有死路一条’。显然,母后是被统战了。之所以会被统战,不是因为要立赢南为王后,而是赵国是母后的母国。赵国已亡,楚国介入天下对赵国复国有利;楚国独善其身,对赵国最不利。

至于说将来北驱匈奴,北驱匈奴的合作对象肯定是代地赵人而非邯郸赵人,代地赵人也是不行周礼的。他们将来复立的赵国,肯定不是行周礼的邯郸赵国。可以说,赵国的覆灭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这给了他们机会,做回原本自己的机会。

楚国抗击秦国、彻底安全以前,邯郸赵人是楚国的盟友;楚国不再被秦国威胁或者秦国灭亡以后,代地赵人就成了楚国的盟友。

即便没有北驱匈奴这层关系,真正的楚国贵族也更愿意与代地赵人打交道,不愿意和邯郸朝廷打交道。只有不是楚国纯粹贵族的那些人,才会奉邯郸朝廷为正溯,以代地赵人为夷狄。而绝大部分楚国贵族不愿芈玹为楚国王后……,很简单,芈玹亲秦。

“夜深已深,请母后回宫安寝。”熊荆已经恢复了平静和理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大王若不大婚,母后如何安寝?”赵妃还在流泪。

“孩儿大婚就是。”熊荆退后了许多步。“正朝朝决欲立赢南为王后,立赢南便是。”

“真如此?”赵妃不敢相信,儿子刚刚明明是反对的。

“君无戏言。”熊荆郑重点头,为了让赵妃放心,他还立了誓:“若违此诺,若有日!”

赵妃终于从正寝出来了,寒风夹着雪沫打在脸上,她不但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烫。她虽然怀疑儿子会用其他办法反抗,然而儿子立了誓。不要说什么以信为贵,她只记得丈夫但凡立誓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去司衣处。”想着这些的赵妃等辇车快到若英宫时才回过神来。儿子已经把婚服烧了,当务之急是要再缝制一套婚服。

“再召大宰,太卜、攻尹、太傅……。”缝制婚服只是小事,还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婚礼推迟,这需要太宰通知各国送嫁的大臣。确定婚服缝制的日期后,还要太卜占卜确定大婚日期。

婚服缝制花了一年时间,赵妃自然等不了一年,她召攻尹、太傅是想让攻尹、太傅想出一个权变之策。比如加冠时的那套冕服能不能作为大婚时的婚服。如果能,那再好不过,如果不能,那就要设法尽快赶制出冕服。

一切都显得慌乱,稍微理清楚思路的赵妃再度命令辇车转向,她不必亲去司衣处,把负责司衣、司服的寺人找来询问便是。

第八十六章 肃拜

大司马府的气象预测仍然糟糕,天黑以后就下去雪,且风雪越来大。靳以、观曳、攻尹娄、宋玉、孔谦、鹖冠子……这些人赶到若英宫时,已经是定昏时分,攻尹娄、孔谦年老体弱,升堂之后牙关直打架,在堂内火盆旁烤了一会火,饮了盏热汤才缓劲来。

“大王欲亲迎芈玹为王后否?”赵妃当中而坐,楚人崇左,故而宋玉和孔谦居左,蓝奢、昭黍两人居右。五个人都看着熊荆,面无表情。

熊荆一到若英宫汗毛就竖起来了。当然,这不是政治斗争,这是家庭训诫。不过家庭训诫也不好受,昔先君文王‘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太保申苔五十’。熊荆可不想扶在案板上被宋玉或者孔谦苔五十荆条,太没那尊严了。

“荆儿!”熊荆脑子里想的是太傅太保鞭挞国君的先例,忘记答赵妃话了。

“回母后,此确也。”熊荆狠狠地想到了郦且那个王八蛋,没做任何辩解就承认了。

“先王将楚国社稷托于你,你便是如此为一国之君的?”儿子长大了,可儿子生性固执不听自己的话,赵妃对此只能叹息,对芈玹的不喜又增加了一分。

“母后!”熊荆不明白赵妃的婆婆心理,只道:“太傅曾教我,君无戏言,我曾言要娶她为妻,不能食言。”

熊荆一下把宋玉扯进来了,弄得宋玉有些尴尬。想到儿子固执,自己无法强要儿子如何如何,赵妃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你娶她为妻可,你出塞至咸阳怎可?你若是……”

赵妃越说越是泣不成声,不论亲迎的结果如果,她都觉得儿子被别人抢走了。

“母后!”熊荆大急。赵妃这么一哭,他可能就要被人说不孝了。

“哎。大王娶妻何必亲迎?”蓝奢见此插言道。“随行五十骑,出塞五千里,秦国北地郡高山峻岭、丛林密布,万一有失,楚国若何、社稷若何?”

“大敖有所不知。”熊荆苦笑。“秦国与我为敌,然秦国如何我未曾亲见,秦民如何我亦未曾亲见。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讯报所知、他人所闻,皆不如自己亲见。入秦亲迎是一,亲见秦国民情是二。”

“若是亲见,何必至北地郡?”蓝奢很难判断熊荆是在诡辩还是确实有如此想法。

“北地郡之北乃河南地,河南地之北乃阴山。狄人乃秦、赵、燕三国死敌,狄人如何,亦当亲见。”熊荆争辩道。他当然记得冒顿,冒顿鸣镝弑父,而后击败禺支东胡,称霸草原。逯杲、陆蟜为了冒充胡人曾至匈奴之廷,冒顿虽然不知道是否出生,但头曼已经是匈奴单于。

“探敌之事甚险,大王不可亲往。”蓝奢说不过熊荆,曾作为左徒的昭黍瘪瘪嘴,没有说话。宋玉只好出声了。“即便大王重诺,何必使人亲迎?”

“老师:昔赵国武灵王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学生所做,并不为过。”熊荆再道。他很庆幸没有知彼司的人在场,在座也没有一个是将军。

“大王如何探敌,臣不知也。大王如何袭秦,臣亦不知也。臣只知大王率五十骑入敌国亲迎一女子,此非礼也。”孔谦老掉了牙,说话漏风,却丝毫不被熊荆左右。“臣还知大王去社稷五千里而入秦国,此不慎也。

芈女公子已为秦王之媵妾,大王何以为妻?大王为芈女公子而不顾社稷,大王何以为大王?大王拜臣为太傅而习礼乐,不克己复礼又如何为君子?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大王年少矣,理当戒色。臣请太后罢尽女伶宫女,以防其色魅大王。”孔谦转揖向赵妃,“若非要政,当禁大王出宫。”

熊荆是受审的,孔谦身为太傅有管教之权,他的提议赵妃不无答应。熊荆倒不觉得什么,他本来就要戒色,只是出塞入秦……

三堂会审很快完毕,熊荆告退后诸大臣仍滞留于若英宫。宋玉最先打破冷场,道:“大王爱极芈玹,不可也。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

并后是后宫没有尊卑,媵妾仗着国君宠爱与王后并列。这种情况又会导致匹嫡,媵妾生的庶子地位等同于嫡子。最后宫中的祸事还会延伸出路门之外,受国君宠爱的媵妾和庶子与朝臣勾连,然后某个朝臣极受国君宠信,进而独掌国政,是为两政。两政的结果就是耦国,宠臣的大城强大到足以和国都抗衡。

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古人的总结很有道理。以芈玹的出身,即便不曾为芈蒨之媵,也不可能做楚国王后。熊荆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敢说为妻,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为后。这样一个得大王宠爱的女子嫁入楚宫,他日并后、匹嫡是一定的。

“大王理当娉齐女。”蓝奢很中肯的说了一句。

“大王不愿娉齐女,奈何?”昭黍明白熊荆的喜好,并且他也看不起齐人,日后齐女生一个怯弱的嫡子,如何继承楚国王位?“与其娉齐女,尚不如娉越女、赵女。”

“越女也是越君之女。”楚国有娶越女的传统,不过孔谦以为越人是蛮夷。

“若娉赵女……”蓝奢和昭黍对视一眼,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反对之意。赵国正遭受秦国攻伐,娉一个赵女等于说楚国要救赵,正朝里的大臣心里并不想救赵,最少不想马上出兵救赵,这才是熊荆力推出塞击秦的原因。

“以天下计,大王非娉齐女,便娉越女。”宋玉咳嗽道。“以礼,当娉齐女;以楚国,当娉越女。越人虽不过是君,然自成一国,与秦国无地之封君殊异。”

赵妃安静的听着,诸臣之言各有各的道理,儿子长大,是该郑重考虑他的婚事了。立谁为后暂时不能确定,但总可以先娶一、两个嫔妃吧?没有嫡子,总能先生庶子吧?

赵妃心中想着这个主意,待诸臣退下她便开始写信。要娶嫔妃,那当然要选赵女。赢南她是看过画像的,生得极美,委屈赢南先做嫔妃,日后产下公子再做夫人、王后也无不可。

“务将此信交予平原君。”赵妃将信笺封好交给葛。葛是赵妃的属臣,熊荆以长姜为正僕后,他就一直在赵妃这里听命。

*

积雪覆盖在造船厂船坞的船体上,尚未建成的饕餮级货运海舟像一条吃光了肉的大鱼,粗大的骨架毫无掩饰的展现在诸人面前。熊荆立在船坞一侧,在公输坚的解说下看向船坞里的船体。这是改进的型号,主要是为了运马。

马匹远洋运输是一个问题。如果像运种马一样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二十,达到百分之二十五,那六千匹尼萨马运到楚国只剩下四千五千匹,这就亏大了。熊荆翻遍了前几年不时记录各种回忆的木椠,才找到一种办法:跨洋运输的时候可以用腹带把马吊起来,让马蹄刚刚着地,这样运马死亡率方能降到最低。当年欧洲移民至美洲就是这样运马的。

尼萨马肩高超过一米五,头高估计能超过两米,而此前未了节省空间,饕餮级甲板之间的高度只有一米七、八左右,一匹马放都放不下,怎能吊起?要想把马吊起,层高最少需要增加到两米一、二,这就要修改船型了。

饕餮号的船型的实际是后世的24-Gun炮舰,型深四点六米——饕餮号吃水三点一米至三点二米,为了防止浪涌,炮门最少须高于海面一点二米,最好一点六米。但是,炮很重,为了控制整艘船的重心,底舱深度不能超过最下层甲板宽度的一半,即九点八米的一半。

四点六米是比较合适的高度,不会太低离海面太近,也不会太高造成重心太高以至横摇过度。而此层甲板的确定又关乎上甲板和最下层甲板。下甲板以下四点五米的高度可分成了三层,最下一层甲板盖住龙骨,使船底平坦,高度在一米一;再上一层高一米六,再上一层一米八,下甲板以上只有一层,高一米八。如此上甲板的高度在六米三,再算上干舷,船身最矮处也有七米。

一米八的层高运马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整艘船的横梁全部要调整,从原来的四层变成三层。最下一层因为太过潮湿,只有上甲板以上的、上甲板与下甲板之间,下甲板与第二下甲板之间运输运马。

饕餮级全长三十五米,实际身长只有三十米,最宽处九点八米,把马吊起来运输,适当的时候比如到港解开使其运动。这样运马每层甲板可运九十匹马,两层空间以及上甲板的部分空间,大约能运两百匹。只是马要空间,人也要空间,减去船员需要的空间,一艘船大约只能运输一百二、三十匹马。

第八十七章

赢南等在码头不走就是要等着众女朝拜自己。大婚只是王后一人的大婚,只有她能与大王同牢合卺(jin),余人要与大王成婚则需另选婚日。至于宿于兰皋宫、身着阕狄的芈玹,她不是姬玉、驺悦那样的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嫔妃,根本不要遴选婚日,甚至连婚礼都不会有。

赢南等着芈玹肃拜,迎芈玹入纪郢的亲迎大夫屈茂忽然道:“此谬也。”

屈茂一说话,诸女全全看向他,赢南的一个媵礼道:“敢问大夫,此何谬?”

“公主尚未与大王合卺同牢,何以称王后?”屈茂没看这名媵,目光扫过惊讶欲拜的芈玹和渐露不满的赢南。“便是成王后……,楚宫亦无肃拜之礼。”

“楚宫皆行周礼,何以无肃拜之礼?”赢南在楚宫住过一段时间,但她错把诸人对赵妃这个太后的肃拜理解为对王后也该肃拜。

“咳咳,楚宫不行周礼。”一个老寺人咳嗽了一下,尖声提醒道。

“那她当如何拜我?”赢南不忿,被立为王后她兴奋不已,她也不是真的要羞辱谁,而是要立下尊卑。赵宫就是这样的,哪怕一个女娼被立为王后,公主出身的夫人嫔妃也要对她下跪肃拜。

“若她不愿,一生毋需拜你!”一个男人的声音,熟悉到让所有人窒息。反应最快的不是芈玹和赢南,而是大臣和寺人,以及送亲至楚国的廉舆等人。他们有的深揖有的大拜,皆高喊道:“见过大王。”

来人正是熊荆,他骑着不服,人与马像刚刚从蒸笼里出来,浑身冒着白气。皮弁冠、肩上积着雪花,一百二十多里他是连夜骑过来的。说话间,他只看着芈玹。玄色是君王之色,可他更喜欢自己的新娘身着赤红的阕狄,这才是新娘该有的颜色。

“贱妾拜见大王。”待嫁的女子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从未见过熊荆的驺悦,再是仅仅见过一面的姬玉,最后才是赢南和芈玹。赢南对熊荆会出现在这里不敢置信,然而熊荆就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让她不得不信。

“公主还未成王后,便要诸人跪拜,这是何故?”熊荆策马上前几步,不服打着响鼻,呼吸喷到赢南脸上。一旁揖礼的廉舆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贱妾、贱妾……”熊荆山一样的出现在面前,他的质问让赢南心虚。好在熊荆并不要她答话,而是把马鞭指向刚才奚落芈玹容颜已老的那个陪媵:“寡人之妻岂是你可以羞辱取笑的,给寡人滚出楚国。立刻!”

陪媵一旦被夫家逐回相当于死亡,自持口利的陪媵闻言神色大变,她还未求饶就被一旁的寺人架走了。熊荆怒气未息,马鞭又指向其余几个媵,然而他找不到让她们滚蛋的理由,最终只能放下马鞭调转马头行向身后的芈玹。

“此事需两择,”看着跪在地上的芈玹,熊荆缓缓说出一个选择。“或是嫁入楚宫,只为嫔妃,每月只可相见一次;或是不为贵人,只为村妇,日日与我相守。”

“妾……”熊荆一出现,芈玹便忍不住流泪,她知道他出现在这里是为自己。看他教训那些赵女,她哭的更加厉害,以至于脸上的容妆全被泪水冲去,让她不敢仰视朝思暮想的爱人。熊荆让她选择,她却想抱着他呜呜大哭一场,根本不知该如何思考。

“妾、妾……,”芈玹抹泪道:“妾皆听于大王。”

“上马。”熊荆呼了一口气,把手伸向她。

那一次在咸阳南郊,熊荆是抱着痛哭的她上马的,但这一次他要她上马。踩住马镫的芈玹手一和他相触,便被他的左手接过,右手再于她腰际一托,整个人便侧坐在马鞍上了。皮弁之服素白,阕狄之服赤红,红与白一旦相聚,便再也不想分离。

伏拜在地的赢南听着熊荆的问话,看着芈玹侧坐在马上,整个人紧贴在熊荆怀里,眼泪也流了下来。当熊荆策马欲走,一直不敢说话的送亲大臣廉舆急道:“大王何往?大王何往?”

熊荆如果前来章华台亲迎王后,自然可以,但他只载着芈玹离去而置赢南等人于不顾,那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熊荆不得不勒马,这让欲再度奔驰的不服很不高兴,它撅起蹄子使劲萧鸣了几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寡人不慎,昨夜婚服已毁,故而大婚延后,请诸公主暂住章华台……”熊荆还未说完,撅完蹄子的不服便往前奔跑起来,将他和芈玹带入重重雾中。

“大王有命,请诸公主暂住章华台,以待新婚服制成。”亲迎的大臣目睹熊荆把芈玹接走,并不阻拦,尤其是大婚将延后。赢南却越哭越大声,她知道这绝不是不慎,而是故意。正是这样的故意,让她觉得自己一钱不值,不值到她的大婚随时可以为芈玹不慎,为芈玹毁灭。

“贱人!”赢南越哭泣越愤怒,她大骂。“贱人!芈贱人!芈贱人狐媚大王,呜呜……”

“骂谁贱人?!”活生生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芈玹几个陪嫁的侄娣面前,此前她们知道楚王甚爱姊姊,可从未想到如此之爱。赢南的骂声极为刺耳,这让她们愤怒。

“芈贱人狐媚大王,为何不可骂。”想到自己的大婚被芈玹毁了,赢南彻底失去理智,她更大声诅咒道:“芈贱人!芈贱人!芈贱人!芈贱人必不得善终!”

芈霓再也忍不住了。她虽然姓芈,但她生于秦国长于秦国,并不是什么楚女,而是地地道道的秦女。秦人素来鄙视关东,尤其是鄙视赵人。赵女艳绝天下,也淫行天下,本就是被诸国贵女看不起,被这样的人辱骂,她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

楚人愤怒,必大张旗鼓,然后怒而杀之;秦人愤怒,则不显行色,突然一击毙命。愤怒的芈霓一如秦人,她只是抚了一下头发,便快步走到赢南面前。在赢南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其手中攥着的玉笄猛刺向她的脸颊。

赢南惊骇,好在她下意识的档了一下,玉笄刺在手肘上,刺破袆衣,刺破里面的狐裘,血一下就溅了出来。

“赵国贱人!”芈霓这时候才放声开骂。“此乃楚国,滚回赵国。”

芈霓上前,其他侄娣不是光看着,她们几个人也上前,与赢南身边的陪媵扭打起来。赢南的陪媵多而芈玹的陪媵少,但芈霓等人抢了先手反而占了上风。一边的亲迎大臣、寺人们全呆滞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私斗,以致手足无措。

倒是护送赢南前来纪郢成婚的赵宫黑衣立即冲了上来,迎着他们,由随芈氏迁到楚国的仆臣舍人组成的芈氏私军也冲了上去,双方矛锋相向,眼看也要一场恶斗。这时候屈茂、昭让这些亲迎大臣才惊慌起来,喝止的同时急忙召唤楚卒,勉强把局势稳定下来。

章华台发生恶斗,纪郢王廷毫无所知,赵妃一觉醒来就得到寺人慌慌张张的禀报:大王昨夜出楚宫,不知行往何处。

听到这话她的心沉到了水底。昨夜商议的结果就是既然大王已怒,那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同姓不婚’为由,不许芈玹嫁入楚宫。大王如果再怒,就由赵妃这个母后强压。婚姻本就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王做什么都可以,却不能不孝。他最后会答应大婚、答应立赢南为后,不就是因为赵妃这个母后坚持吗。

诸人如此商议,至于司衣处那边,用加冠的冕服改成婚服是可以的,这需要五天时间,不过此时还要看太卜的占卜。太卜、攻尹、太宰,此三人并不在这个圈子里,太卜的占卜并不能随诸太傅们的心意,所以大婚很可能会推后到下月。

商议完毕,赵妃怀着不安入睡,没想到一醒来就是儿子离宫的消息。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儿子是去找芈玹了。章华台在纪郢百里外,骑马夜间出宫,旦明就能到。

她这边冥想,王尹由再度急匆匆奔来:“芈女公子之媵殴公主也。”

“啊?!”赵妃从蒻席上跳了起来:“公主,公主安否?”

旦明日出,因为有雾,天色一直未明。芈霓玉笄刺向赢南的时候,雾气才渐渐散去。赵宫黑衣和芈氏私军相互对峙,飞讯才勉强能传递消息。

“公主,公主伤及面颊,欲死也。”芈霓笄刺赢南自然不是为了毙命,而是为了毁容。她第一次没有得逞,后面被几个寺人架走时,趁寺人不备突然扑在赢南身上得逞了。

“啊!!”听到侄女伤面欲死,赵妃跌坐了下去,可她很快怒喝:“来人!将芈玹那贱婢、将那贱婢……”

“芈女公子、芈女公子…”飞讯说的不仅仅是‘芈女公子之媵殴赵国公主’,还有其他内容。

“言!”赵妃瞪着王尹,如果目光能杀人,王尹由早死了。

“唯。”王尹由忙道:“大王至章华台,携芈女公子北去。大王去后,芈女公子之媵方因公主……”

第八十八章 淫奔

太阳在雾散之前就出来了,红彤彤的挂在天际,并没有多少暖意。不服先是往北跑,跑了一段之后折往南。往南是云梦泽深处,一些地方晨雾仍未散尽。

芈玹从上马就靠在熊荆怀里,没有手衣也抱着男人的腰,奔跑时熊荆肩上的雪沫间断地落下,有一些落在她的手背上。每当这时她又想哭泣。这再也不是什么委屈,这是幸福的泪水,幸福到她现在就可以无悔死去。

芈玹的俏脸几乎要滴血,熊荆‘哦’了一声,看着她不敢置信。短短四个字真让他血气翻涌,要不是已经在码头、要不是项燕,他肯定要当场法办了她。

“若之何?”某个部位已举矛待冲,后方却鸣金收兵,熊荆满脸苦恼。

“格格……”芈玹忍不住娇笑,她纤手本想帮他安抚安抚,熊荆忙将她拦住了。

真安抚他今天可能就走不了了。“安心待着,等不佞回宫。”

“嗯。”芈玹环抱着他,重重点头。熊荆把车门推开时,她又赶紧将他放开。

“不必送了。”下车的熊荆才想起芈玹没有穿皮屦,而且展衣的下半截被自己撕开,一直撕到腰际。如果出来被码头上的风一吹,一双美腿就要赤裸在风中。

想到芈玹那双美腿熊荆又不想走了,他强令自己看向码头上的王舟,对寺人吩咐道:“速送王后回宫。王后无屦,务必送到阶下。”

“唯。”寺人自然不清楚大王担心王后走光,闻言重重的答应。担心什么就来什么,芈玹兰华宫上阶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撕碎的展衣直接被吹风开,她‘啊’的一声只护住了腰胯,一双白得晃人眼的大腿敞露在外,震惊了阶上阶下的寺人和宫女。

“何谓?她真将展衣……”若英宫总章,宫女嘀咕几声后,赢南既吃惊又欢喜。

“禀公主,然也。”若英宫里全是赵女。“如此狐媚,太后正于明堂斥之。”

明堂在南面,总章在西面。听闻姑母正在训斥那个芈玹,赢南不由自主跑到明堂东侧的房个里偷听。在赵国她也算是绝色,不比父王的那些嫔妃差,仅缺少王后灵袂那种尤人风韵,可惜午膳时献舞时,她并没有从熊荆的目光中感受到其他男人那种的赤裸裸的欲望。

“大王要立你为后,日后你便是一国之母,岂能于阶上失仪?”明堂在赵妃正在训斥。君王放浪形骸,但王后公主必要恪守礼仪,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唯。玹儿有错,请母后责罚。”芈玹低头讨饶。她也不想失仪,全怪那阵该死的风。

“禀太后……”王尹由匆匆上堂,手里拿着的东西让芈玹一惊。

“为何?”展衣下端全部撕裂,赵妃看着断裂的丝线神情瞬间发愣。她召芈玹来此是听说芈玹在阶上失仪,撩起了自己的展衣。看到展衣她才知道展衣不是芈玹撩起的,而是被人撕裂的。再想到芈玹出宫是与儿子前往码头,展衣是谁撕裂的不言自明。

赵妃对着撕裂的展衣发愣,侧个里的赢南看到展衣破成那样,心里不由一凉。大王必是在马车里宠幸了芈玹,才会把展衣撕成那样。想到这里的赢南忍不住愤恨一声,摔着衣袖走了。

她如此,赵妃发愣后倒冷静的多,她转而对王尹由道:“可有记下时日?”

“禀太后,已记下时日。”君王何时宠幸王后、嫔妃,都是要一一仔细记录在案,芈玹明显是被大王宠幸了。

“罢了。”看着仍跪在身前的芈玹,赵妃挥袖。“回宫好好将养,或许今日能怀上大王子嗣。”

“唯。谢母后。玹儿告退。”为了那一刻的欢愉,芈玹宁愿被赵妃责罚,事情变成这种结果,她心中忽然想笑,开心的笑。她懂得赵妃在乎什么了。

若英宫内,心里满是笑意的芈玹还未下阶,赢南便冲出帐幕,扑到赵妃怀里呜呜哭泣。一千多里外的咸阳渭南,同样有人哭泣,然而哭泣的声音也嘶声喝问:

“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烧成灰烬的太庙和正朝、已成废墟的咸阳城、三十多万斩去左脚的秦军士卒,还有战场上至今仍未收敛的秦军尸骸,每每想到这些,赵政都会愤怒落泪。带着哭声的嘶喊让他血脉迸张,他同样嘶喊道:“赵政,一刻、也弗敢…忘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问完,赵振站了片刻等心情平复才走入大室,要进入明堂时,等候在堂后斩了一只脚的赵高再度悲声喝问:“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赵政再度驻足,大声答道:“赵政,须臾弗敢忘!”答完才穿过帷幕,进入明堂。

渭水两岸宫室尽毁,只剩下太社和燕朝,然而秦国并未因此影响视朝,昨日是赵政从雍城返回咸阳之日,今日他便在曲台宫燕朝视朝。

咸阳大火,烧死了不少官吏还有官吏的家眷,但在雍城发来的王命中,咸阳大火初是荆人侯谍趁乱放的火,而后才是墨者守城与敌俱焚,任何有言墨者纵火都是荆国侯谍或者国贼。昨日,赵政以国礼祭祀了战死的墨者和隶臣。

燕朝非视朝之地,重臣能立于明堂,其余官吏都在阶下。赵政还未出现,室内传来的两句喝问就让群臣振奋,唯有昌平君熊启等人心中忐忑。本希望秦楚两国能化解自怀王以来的仇恨,没想到两国的仇恨又深了一成。

视朝并无大事,无非是恢复国都的日常。房舍需要新建,官吏需要重选,这些都是琐事。视朝结束后,重臣齐聚的燕朝,才开始真正的商议国事。

“李信为何退兵?”赵政不是皮弁服仍是韦弁服,他怒目看向卫缭,责问原因。

“启禀大王:李信数日前曾上书一封,为韩人所截也。”李信撤出方城这么大动作,国尉府必然知晓。

“韩人?韩人已是寡人的子民,何以截军中驿骑?”赵政恼怒。他的思想中,黔首是顺服的,韩王在时,黔首就是韩人,现在韩国已被大秦所灭,那黔首就是秦人。既然秦人,就要遵守大秦的律法,岂能拦截军中驿骑?!

“大王,韩地近魏国,韩人多叛也。”卫缭侧看熊启,“此颍川郡郡守之责也。”

“大王,颍川郡乃新占之地,为筹军粮,战前又强征新黔首之粟……”

“征新黔首之粟又如何?”赵政瞪着熊启。他已不是以前那个赵政,现在凡是有楚国有关系的人或物,他都厌恶。“新黔首非大秦之民否?”

赵政语气激烈,与之前有很多的不同,熊启听出激烈中带着无穷的愤恨。然而颍川郡关乎李信四十万大军,若不强征颍川郡庶民的粟米,李信只有退兵。

“大王,新黔首确是我大秦之民,然夺其粟米,彼等无以为食,田中粟又未熟,彼等只能上山为贼。新占之地,理当怀柔,而不当……”

“放肆!”赵政厉喝。“堂堂丞相,竟为贼人开拓,你是想言我大秦乃暴秦否?!”

“臣不敢,臣不过以实论实。”熊启大惊。“臣只为大秦计,新占之地若不怀柔……”

“为大秦计,还是为大荆计?”赵政看着眼前的熊启,仿佛眼前站着的是熊荆。“食大秦之俸,效大荆之王,哈哈,哈哈哈哈……”

“大王?!臣何曾效大荆之王?臣何曾……”熊启惊慌而忐忑,双腿忍不住发抖。

“李斯!”赵政没有再笑,脸上再度冷漠。

“丞相熊启、昌文君熊梦,俱荆王之兄也。彼等以信鸽暗通荆王,出卖大秦,其罪当诛……”李斯出列大声说道。‘信鸽’二字直接让熊启瘫在了地上,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熊梦脸色也变得煞白,不明白曾是楚系的李斯为何不提前暗示通报。

“带走!”李斯说话的时候,赵政一直盯着熊启,见他听闻信鸽二字浑身巨震、瘫倒在地,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背叛让他愤怒,可熊启毕竟是陪伴他成长的嫡系近臣。他不敢问熊启为何背叛,他只想他立刻从眼前消失,再也不见。

一开朝,丞相就变成荆人侯谍,群臣情不自禁两股战战,一些平日里与丞相走得近的,强忍着才没有栽倒。熊启被甲士拖出燕朝后,赵政环视群臣,冷言道:“百里奚者,奴隶耳,入秦方为大夫。卫鞅者,竖子耳,入秦方为商君。张仪者,盗贼耳,入秦方为相邦;范雎者,圂厕之徒,入秦方为应侯。

若无大秦,你等能立于哪国朝堂?若无大秦,你等能飨食哪国俸禄?若无大秦,你等会是丞相、会是廷尉、会是大夫?若无大秦,你等仅一黔首耳!!”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楚军攻入关中,拔下咸阳焚烧太庙,这些都是不可抹去的耻辱。向来讳败为胜的秦国史官不敢在史书隐匿,只有原原本本的写上——太庙被焚,几个月乃至半年不能祭祀,或许能骗得了人,却骗不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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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冶父

脾泄是云梦泽当中一座小城,以前昭王出奔的时候,令尹子西曾用昭王的车驾和旂旗,假以脾泄为王都,收拢逃民安定人心。国难期间作为假都的脾泄邑实际上很小,图舆上城周不过十二里,熊荆正要入城的时候,才发现居然迷路了。

“竟然错了?”熊荆看到城头的文字,如此喃喃。这不是脾泄邑,这是冶父邑。

“大……”芈玹又叫错了,她吐了吐舌头,再道:“如何错了?”

“无事,不,这是好事。”熊荆笑。“我本以为是往南,不想这牲口跑向了西南。”

熊荆说着胯下的不服,这畜生有灵性,连连喷了几喷,表示自己的不满。荆已经下马,又扶着芈玹下马。庶民入城不但要走偏门,骑马的也要下马。不服不是龙马,是一匹戎马,熊荆和芈玹衣服也是庶民的衣着、庶民的打扮,似乎一切都不起眼。

然而两人毕竟不同于庶民,尤其是身高。熊荆一直在长高,现在的身高即便按秦尺,也有七尺六寸;芈玹八、九年前身高已是六尺七寸,现在身高在七尺以上。这样的身高使得两人一下马,一立于庶民当中,便是鹤立鸡群,免不了会被人注意。

注意是注意,邑门口的邑卒没有阻拦。两人虽然是庶民打扮,可皮肤白皙,毫无菜色,目光灵动不似庶民那样呆滞。这样的人即便是庶民,也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庶民,很可能是贵人家的仆臣。冶父邑的邑宰鱼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楚国收复旧郢,官吏尽屠,但有一种官吏例外,那就是有宗族豪强背景的官吏。宗族的利益、豪强的利益曾是秦国打压的对象,现在却是楚国合作的对象。除非土地紧张,封闾一般不封在宗族豪强所在的乡里,而封在没有宗族豪强的地区。

誉士与宗族、豪强在楚国政治谱系中是性质相同的组织,这些组织堆砌起来就是楚国的基层。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乡里间宗族豪强横行,散碎的庶民必会被宗族豪强欺凌。

如果是吏治国家,自然要以保护庶民的名义限制宗族、打击豪强,不这样做,宗族豪强庇护下必会形成隐户,影响官府收税、也影响官府拆仟。对官府而言,庶民越散碎,压榨越便捷。千万不要以为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会上交国库,绝大部分民脂民膏都被官吏中饱私囊。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中间商赚差价?去除官吏,承认宗族、豪强的势力范围,根据事情的缓急轻重要他们交钱出丁。如果他们势力足够大,壮丁足够多,那就可立于正朝,参与国政,这样的效率比官吏治国高效多了,但这样散碎庶民就要被欺凌。

两者如何选择取决于过去。因为历史原因,秦国选择前者;同样因为历史原因,楚国只能选择后者。

邑宰鱼就是有云梦豪强背景的官吏,云梦泽除了特产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冶父封给养虺后,他来过冶父两次,第一次是来转转、第二次还是转转。第二次的时候任命之前的邑吏鱼为邑宰,还派一个亲戚过来做邑令。亲戚虽是邑令,但常在不远的纪郢或者江陵。

冶父邑比脾泄邑更小,城周不过六里。邑卒禀报一对男女入城时,邑宰鱼就派两个仆臣去一看究竟。仆臣的第一判断就是两人应该是贵人家里的仆臣,再看熊荆腰上悬剑于左,又修正了这个判断,说是贵人家的舍人。

“那女子、女子美矣美矣!”芈玹的装饰平淡无奇,可还是惹人注意。向鱼禀告的仆臣一副猪哥表情,口水几乎要流出来。:“若未婚嫁,何不将其献于将军?将军必大悦。”

“不可也。男女执手入大市,女子必不愿。”猪哥看到芈玹的容貌就忘了别的,好在不是他一个人前去探查,除他以外还有一人。

两名仆臣的意见不一致,但猪哥的提议极富诱惑力,若真是美人,献于养虺养虺必然大悦。鱼是养虺的仆臣,又怎能不为主君的性福着想?

“彼等在何处?”鱼还是决定自己去看,他怕仆臣的审美能力不足,把村妇当作美人。

“正在大市。”猪哥揖道,他又开始流口水了。

“僮钱几何?”大市里,熊荆已经买了一辆双辕车,现在还要买两个奴婢。他的口音并不是纯正的旧郢口音,而是地道的东地口音。这让他吃亏不少,也让市内商贾热情许多。

“僮……”看着眼前的肥羊,牛马栏外的驵人眼睛直打转,最后道:“万二千钱也。”

驵人这是僮价当大奴价,熊荆听了就笑。他虽然不怎么理朝政,物价还是知道的。“此价不实。”

他摇头,回头看了看坐在车辕上的芈玹,牵着不服要走。芈玹也对着他笑,不管朝代,女人总是喜欢花钱购物,一些比如枕席、寝衣还是她亲自选。每一件器物装入车内,她的心便要满上一份,笑意也多上一份。

熊荆欲走,栏内一个老驵趋步出来:“吾子请留步。”待熊荆回头,又道:“此价确有不实之处,然,此僮非寻常僮子,若吾子欲购,八千钱可也。其有母,若是母女皆购,二万一千钱可也。”

熊荆的眼光自然很挑,其他僮子是穷人家的僮子,这个细皮嫩肉,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僮子。这时驵人又把一个女奴从牛马栏里领了出来,女奴一直低头,但感觉相貌不丑。

“彼等何种来历?”熊荆很担心是秦国官吏的妻子。

“乃秦人之隶妾,其夫居赀时死于官府。”老驵走进又细看熊荆,他还要说时,熊荆道,“抬头。”

女子抬起了头。这就是一普通女子,很瘦,眼神不失灵动,装满畏惧。熊荆回头看芈玹,芈玹也看清了女子的相貌。大市上售卖的奴仆都很可怜,然而眼神中会透出可怜的很少很少。芈玹因她的眼神怜惜,轻轻的点头。

“两万一千钱?”熊荆又看老驵,他习惯性的讲价。

“可再减六百钱。”老驵说了一个价,还夸张的做了个手势。

“两金如何?”熊荆不喜欢零头,两金就是一万九千二百钱。

“可!可!”不说老驵,他身边的驵人也大喜。见他们大喜,熊荆心里暗呼上当,他竟然忘了汇价。

秦人统治旧郢时,使用的是秦半两。政府除了收取税赋,还可以通过增发货币变相征收赋税。其他国家如果这样做,商贾肯定会用新钱挤兑各国钱府,要求兑换金银,使市面大乱。楚庄王嫌弃楚钱太小,遂铸大钱,结果‘百姓(商贾)不便,皆去其业’,最后不得不废除大钱,仍用小钱。这不是增发新钱,这是增加制钱成本,可能他是想多卖些铜。

秦国无所谓商贾,不担心市面大乱,增发货币毫无阻碍。秦惠文王‘初行钱’,发行的秦半两全部足重,每钱直径三厘米,十二秦铢,重八克。到后期发行的秦半两直径只有两厘米,重量连三克都不到;此前铸造的钱还很精美,后期就非常粗糙;最先是用青铜铸造,后期青铜掺杂越来愈多,干脆铸起了铁制秦半两。

而秦法又规定:‘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择行钱、布者,列伍长弗告,吏循之不谨,皆有罪’。这是说对货币不能‘择’,不能挑挑拣拣,不然就是有罪。

楚国收复南郡,再建统治的其中一项就是以楚钱兑换庶民手里的秦半两,兑价当然不可能一兑一;也不敢让庶民太吃亏,最终定在了一兑一点二。

既然已经说了付两金,熊荆就付了两金。驵人制契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芈玹,她已让僮子坐到车里,女子坐在另一侧的车辕。备受重压的不服又想撅蹄子,熊荆赶忙上前安抚,想着是不是要买一匹挽马。

“不知足下还欲购何物?弊人或可助也。”老驵眉开眼笑,称呼从表示亲切的‘吾子’变成了饱含尊敬的‘足下’——熊荆付的不是金币,而是两版爰金,爰金不是常人能有的。

“还欲买一马。”熊荆又看向栏内的牛马。“却不知本市侩人在何处?”

“敢问足下,寻侩人是……”老驵声音高了起来。驵与侩又所不同,虽然两者都是中介,类似后来的牙人。驵是牛、马、奴隶的中介,侩是其他交易的中介。

“本邑之外可有房宅?”熊荆问道,冶父是小邑,市场也不打,未必有侩人。

“足下、足下稍候。稍候。”老驵说完忙在驵人耳边相告,人钻入人群顿时不见了。

熊荆看他的表情感觉不是有侩人,就是知道哪里有房宅。等待期间他只好再选了一匹挽马,把拉车的不服给换下来。芈玹没坐在车上,而是拉着他的手,一起挑选马匹。

邑宰鱼就站在不远,看到芈玹他也有流口水的冲动,这绝不是村妇,这是真美人。但那几版爰金发出的金光又让他止步。类似的爰金他曾在养虺的府上见过,说是大王的赏赐。这个舍人有如此多的爰金,难道也是大王赐的?又或者是偷窃来的?

第九十章 院落

“姑母、姑母!呜呜呜呜……”一见到赵妃,已经安静了一会的赢南便又惊天动地的哭喊起来,“芈玹杀我、芈玹杀我、芈玹杀我……”

她不认得芈霓是谁,只知道这些人全是芈玹的陪嫁,都是芈玹的侄娣。她们那么处心积虑的要毁掉自己的容貌,肯定是芈玹的唆使的缘故。

“罢了。”看着仍跪在身前的芈玹,赵妃挥袖。“回宫好好将养,或许今日能怀上大王子嗣。”

“唯。谢母后。玹儿告退。”为了那一刻的欢愉,芈玹宁愿被赵妃责罚,事情变成这种结果,她心中忽然想笑,开心的笑。她懂得赵妃在乎什么了。

若英宫内,心里满是笑意的芈玹还未下阶,赢南便冲出帐幕,扑到赵妃怀里呜呜哭泣。一千多里外的咸阳渭南,同样有人哭泣,然而哭泣的声音也嘶声喝问:

“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烧成灰烬的太庙和正朝、已成废墟的咸阳城、三十多万斩去左脚的秦军士卒,还有战场上至今仍未收敛的秦军尸骸,每每想到这些,赵政都会愤怒落泪。带着哭声的嘶喊让他血脉迸张,他同样嘶喊道:“赵政,一刻、也弗敢…忘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问完,赵振站了片刻等心情平复才走入大室,要进入明堂时,等候在堂后斩了一只脚的赵高再度悲声喝问:“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赵政再度驻足,大声答道:“赵政,须臾弗敢忘!”答完才穿过帷幕,进入明堂。

渭水两岸宫室尽毁,只剩下太社和燕朝,然而秦国并未因此影响视朝,昨日是赵政从雍城返回咸阳之日,今日他便在曲台宫燕朝视朝。

咸阳大火,烧死了不少官吏还有官吏的家眷,但在雍城发来的王命中,咸阳大火初是荆人侯谍趁乱放的火,而后才是墨者守城与敌俱焚,任何有言墨者纵火都是荆国侯谍或者国贼。昨日,赵政以国礼祭祀了战死的墨者和隶臣。

燕朝非视朝之地,重臣能立于明堂,其余官吏都在阶下。赵政还未出现,室内传来的两句喝问就让群臣振奋,唯有昌平君熊启等人心中忐忑。本希望秦楚两国能化解自怀王以来的仇恨,没想到两国的仇恨又深了一成。

视朝并无大事,无非是恢复国都的日常。房舍需要新建,官吏需要重选,这些都是琐事。视朝结束后,重臣齐聚的燕朝,才开始真正的商议国事。

“李信为何退兵?”赵政不是皮弁服仍是韦弁服,他怒目看向卫缭,责问原因。

“启禀大王:李信数日前曾上书一封,为韩人所截也。”李信撤出方城这么大动作,国尉府必然知晓。

“韩人?韩人已是寡人的子民,何以截军中驿骑?”赵政恼怒。他的思想中,黔首是顺服的,韩王在时,黔首就是韩人,现在韩国已被大秦所灭,那黔首就是秦人。既然秦人,就要遵守大秦的律法,岂能拦截军中驿骑?!

“大王,韩地近魏国,韩人多叛也。”卫缭侧看熊启,“此颍川郡郡守之责也。”

“大王,颍川郡乃新占之地,为筹军粮,战前又强征新黔首之粟……”

“征新黔首之粟又如何?”赵政瞪着熊启。他已不是以前那个赵政,现在凡是有楚国有关系的人或物,他都厌恶。“新黔首非大秦之民否?”

赵政语气激烈,与之前有很多的不同,熊启听出激烈中带着无穷的愤恨。然而颍川郡关乎李信四十万大军,若不强征颍川郡庶民的粟米,李信只有退兵。

“大王,新黔首确是我大秦之民,然夺其粟米,彼等无以为食,田中粟又未熟,彼等只能上山为贼。新占之地,理当怀柔,而不当……”

“放肆!”赵政厉喝。“堂堂丞相,竟为贼人开拓,你是想言我大秦乃暴秦否?!”

“臣不敢,臣不过以实论实。”熊启大惊。“臣只为大秦计,新占之地若不怀柔……”

“为大秦计,还是为大荆计?”赵政看着眼前的熊启,仿佛眼前站着的是熊荆。“食大秦之俸,效大荆之王,哈哈,哈哈哈哈……”

“大王?!臣何曾效大荆之王?臣何曾……”熊启惊慌而忐忑,双腿忍不住发抖。

“李斯!”赵政没有再笑,脸上再度冷漠。

“丞相熊启、昌文君熊梦,俱荆王之兄也。彼等以信鸽暗通荆王,出卖大秦,其罪当诛……”李斯出列大声说道。‘信鸽’二字直接让熊启瘫在了地上,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熊梦脸色也变得煞白,不明白曾是楚系的李斯为何不提前暗示通报。

“带走!”李斯说话的时候,赵政一直盯着熊启,见他听闻信鸽二字浑身巨震、瘫倒在地,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背叛让他愤怒,可熊启毕竟是陪伴他成长的嫡系近臣。他不敢问熊启为何背叛,他只想他立刻从眼前消失,再也不见。

一开朝,丞相就变成荆人侯谍,群臣情不自禁两股战战,一些平日里与丞相走得近的,强忍着才没有栽倒。熊启被甲士拖出燕朝后,赵政环视群臣,冷言道:“百里奚者,奴隶耳,入秦方为大夫。卫鞅者,竖子耳,入秦方为商君。张仪者,盗贼耳,入秦方为相邦;范雎者,圂厕之徒,入秦方为应侯。

若无大秦,你等能立于哪国朝堂?若无大秦,你等能飨食哪国俸禄?若无大秦,你等会是丞相、会是廷尉、会是大夫?若无大秦,你等仅一黔首耳!!”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楚军攻入关中,拔下咸阳焚烧太庙,这些都是不可抹去的耻辱。向来讳败为胜的秦国史官不敢在史书隐匿,只有原原本本的写上——太庙被焚,几个月乃至半年不能祭祀,或许能骗得了人,却骗不了鬼。

赵政愤恨这种的耻辱,更愤恨楚人,当然也愤恨眼前的臣子。熊启背叛,卫缭一错再错,其余诸臣浑浑噩噩,没有任何一人能挽回了这次危难。一个多月以来,唯有赵高、李信、王剪、燕无佚这几人竭尽全力为大秦尽忠。

此刻他怒视所有重臣,觉得他们的罪行并不比熊启更轻。他更怒斥他们,告诉他们如果没有大秦,他们什么也不是。

没有人敢答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份量。于关东四国而言,他们的价值仅仅是侯谍的价值,一旦这点价值用尽,那就一文不值。

“大秦之辱便是你等之辱,寡人之耻便是你等之耻!”赵政继续斥道:“寡人曾对大秦先祖先君起誓,必怨此仇!此辱必雪!”

曲台宫正寝,赵政怒斥群臣,怒斥他们失职,渭南小寝内,看着毫发无损的扶苏,芈蒨的喜悦仍未消散。她一会让寺人奉上糕点,一会让寺人端来瓜果,然而扶苏没有食欲,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有什么食欲。

“母后,扶苏不饿。”拒绝一块饴糖后,扶苏说道。

“恩。”芈蒨爱抚着扶苏的头。以前扶苏最喜欢吃糖,现在不吃,肯定是有原委。这半个多月,芈蒨不知道扶苏是怎么过的。“为何不饿?可否告之母后?”

“恩。”芈蒨的注视下,扶苏低下了头,好在一会他又抬起了头:“母后,舅氏、舅氏……”

“舅氏如何?”芈蒨继续安抚他,把他半抱在怀里。

“舅氏是恶人否?”扶苏终于问出了胸中的问题。

芈蒨叹了口气,反问道:“你以为舅氏是恶人否?”

“嗯。”扶苏摇头,他并未看到战争惨烈的一面,他只看到熊荆和蔼的一面。“然、然父王说舅氏乃恶人,是大秦之死敌。舅氏还烧了咸阳,斩下三十多万人之左趾……”

小孩子心事闷在心里,只有对自己的母亲,才会断断续续的说出来。燕无佚等人从下水道逃出咸阳,没有东下而是西进,西面才是秦国的故都。与赵政汇合后,燕无佚当场嚎哭,捶胸顿足说自己只抢出太后与诸公子,王后和嫔妃全留在了王宫,为荆人所俘云云。

“扶苏还未长大,待到长大,母后才能与你细说。”芈蒨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儿子,可他实在太小了,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理清秦楚两国的恩怨。“你只需记住,舅氏并非恶人。”

“母后……”看着芈蒨,扶苏有些迟疑的点头,再说时,余光里出现一个影子,是父王。

“拜见父王。”扶苏顿首,芈蒨则素拜。刚刚退朝的赵政仍然阴沉着脸,他听到了芈蒨最后那就话,因而怒视着她,冷道:“你便是如此教扶苏?”

“臣妾、臣妾只是据实而论,并未欺瞒。”芈蒨不解的看着赵政,不知道曲台宫有人喝问丈夫的她,自然不解赵政为何总带着愤怒的表情。

“欺瞒?!”赵政不怒反笑。“荆王焚我太庙、烧我国都,斩我三十四万士卒左趾,杀我数十万秦人,这也是欺瞒?这也是欺瞒?!”

第九十一章 成婚

援夕之月,时入悬车天就黑了。月亮不知何时上来的,然而它躲在云中,偶尔露一下脸,似乎要窥视人间即将举行的这场婚礼。

‘新来的这户原来还未成婚、新来的这对男女今日便要成婚……’。这样的消息不到半刻钟就传遍了全里,里典得知高兴的合不拢嘴,这是喜事,腊祭在即,这样的喜事越多越好。

邻舍也极为高兴,这对男女不像普通人,与之为邻必然能沾沾喜气。不过他们后来就吵了起来——不管按照哪里的风俗,婚礼之前新妇都不能居留在主人家里,而要新夫从外面亲迎进来,这样才合规矩。他们为新妇暂居谁家而争吵。

最兴奋的还是孩童,熊荆在院子里直接撒了一把粔籹、蜜饵,没有吃过此等珍馐的他们高兴坏了,十几个人围堵在熊荆门前。那些黄狗也追来,这一次它们不再狂吠,此时邻舍之妻正在新宅里杀猪宰鸡,准备婚宴,闻到腥味的它们巴望着叼抢几块骨头或者下水。

“吾子,吉时至也。”充当宾者的里佐估摸着天色,见月亮上来,便对熊荆说了一句。

此时熊荆已穿上了婚服,一套麻制的玄纁衣裳,戴着一顶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爵弁冠,闻言便从席上起身出门。作他从者的邻里也是一身体面的玄衣,戴着玄端,伴着熊荆出门。

成婚一辆车的不够的,邻里的车被借了出来。诸人乘着一辆轺车、一辆双辕车,举着烛火,里佐执着雁,前往不远的里典家。争来争去,最后芈玹暂居于里典家。

月上梢头,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芈玹心跳的更加快,更加急。她想过无数次与熊荆成婚的场景,却从未想到自己将这样嫁给她。想着想着,虽然知道熊荆就在几十步外,可她还是莫名不安起来,她生怕太后找到自己和熊荆、生怕穿着袆衣的赢南把熊荆抢走、生怕……

里典之妻看出来她的不安,她没有直接相劝,而是抬头看向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轻轻唱起了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个老妪唱出了情歌,让芈玹微微惊讶。里典之妻这时才抓着她的手道:“此丰男子也,不甚爱汝,何以与汝淫奔至此?昔年吾欲与彼淫奔,彼却不愿,若非彼时吾已有孕……”

每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本爱情,有的写着悲剧,有的写着喜剧,不论悲喜都是那么催人泪下。芈玹不由呆呆看着她,才知道她居然也是和里典私奔至此的。

“新夫亲迎喽!新夫亲迎喽!哦……”熊荆还没到,孩童便先起了哄。假作芈玹家长的里典穿着一身新衣站在院子里,他没听到屋内老婆子的嘀咕,可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天色越黑,院子里的燎火越加明亮。熊荆车至院门,在孩童们的嬉闹下对院外相迎的里典揖礼,大笑的里典把熊荆引进院内。里佐在堂上奠雁的时候,身着缘衣的芈玹被含笑的典里之妻扶了出来。她一见熊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往下掉,好在这次脸上没有抹粉,只染了唇。

熊荆无泪,但想马上就拥着她、狠狠亲吻她,怎奈众人全都看着,奠雁完他还需登上芈玹乘坐的帷裳之车,那时才扶她上车。奠雁之后,等到双手终于相执,两人都是一震。熊荆不顾满场惊骇,痛吻她一口才牵着她上车,架着车原地转了三个圈,下车出门。

男女相吻是一种禁忌,熊荆当着众人吻芈玹,大人瞬间呆滞,孩童瞪看良久才感觉辣眼睛,方用手遮目。里典之妻和里典惊讶中在人群中互相寻找对方,目光一对视便爱意绵绵,他们从这对新人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

“新夫呜了新妇,新夫呜了新妇……”芈玹的帷裳马车在轺车的引领下缓缓行向新宅,孩童们疯了一样乱跑乱喊。他们不懂什么叫做亲吻,只知道那叫呜。

其实不要他们喊叫,全里的人都知道新夫当众呜了新妇。聚在新宅内外的男男女女隐隐咂舌。当芈玹从帷裳车中走下,被她绝美容颜震惊的男人立即忘了呜是件很羞耻的事情,若成婚的是他们,他们也会对准芈玹狠狠呜一口。

同牢而共食,合卺而饮酒。据案对坐的熊荆和芈玹眸子里不再有旁人,只有对方。同牢,同吃一牲之肉,表示将来同享甘福;合卺,匏一分二为卺,匏是苦的,酒也苦的,合饮苦酒表示将来共受疾苦。同牢合卺后两人便是夫妻,一生不离不弃。

婚礼从不用乐,堂内只有燎火燃烧时的啪啪声,同里之人见两人饮完合卺酒,当即在里典、里佐的带领下齐声贺道:“贺新夫也!贺新妇也!哈哈哈哈……”

说罢他们或多或少的献上贺礼,然后在里佐的招呼下大吃大喝起来。牵着新妇进入厢房的熊荆还没有解开笄上的长樱,便抱着爱人痛吻起来,手更伸入缘衣,抚摸着这具为他滚烫的身体。将闭目的芈玹抱上床榻,撕开缘衣,这一次他终于要了她,与她在榻上抵死缠绵。

准备入房取走新妇缘衣的女奴一进来就吓住了。深悉男女之事的她立即退了出去,还小心的把厢门关上,叮嘱女儿就在门口守着。自己则脸带微笑,招呼院子里吃肉饮酒的同里邻舍。

*

夜幕中,冶父临泽里一片热闹、情爱四溢,几十里外的纪郢王城却是安静无比。庶民知道的消息是今日大婚不吉,太卜将再择吉日,早上出版的大楚新闻就是这样说的;真正知道的人则在传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王宫已乱成了一团。

淫奔在楚人看来没什么好指责的,男欢女爱,这是楚国日常。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国人皆当贱之。只是再怎么贱之,也要先找到大王和芈玹的人。

知己司上午就调动起来了,以章华台为中心搜索熊荆的去向。因为诸人说大王携芈玹往北奔,于是屈开遣人主要搜索北面,同时其他几个方向也不放过。怎奈腊祭将至,各市都很热闹,熊荆骑的又是一匹戎马而非龙马,两人又更换了庶民衣裳,到夜里仍一无所获。

重新梳理整件事的屈开大致猜到了熊荆和芈玹应该是在天亮前换了衣裳,甚至用了新的符传,要不然不会杳无音讯。制作符传不是简单的事情,昨晚太后夜食前离开正寝,大王定昏前离开正寝,短短一个时辰能制好符传的,除了诸敖府、城尹府、知己司,剩下就只有知彼司了。

屈开执掌的知己司与勿畀我执掌的知彼司相比,风格委婉细腻,屈开自己就是一个很细腻的人,追搜没有结果他稍稍整理整件事就发现了突破口。

依楚律,符传是不能随便查验,除非发生案件,但只要左尹府下达临时律令,律令范围内的符传户籍都可以查验。谁也不知道大王这次私奔几时回来,整个旧郢遍查符传户籍极有必要。只要知道新制符传的姓名,屈开相信腊祭前就能找到人。他如此着想,但他赶到知彼司的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妙。

“昨夜确奉王命作符传也。”勿畀我不见人影,接待屈开的是专门负责制造假符的司吏。“然以司令,侯谍符传制后即毁,不可外传。”

知彼司管理成千上万侯谍,绝不会像秦国国尉府一样,把侯谍的资料用明文写下来。留底的资料其文字只有两个人能够读懂,那就是勿畀我和熊荆。

“若是皆毁,日后又如何通讯?”屈开话出口便发现不对,他这已是在打探知彼司机密了。他在司吏的责怪下讪笑几下,重新道:“大王不返,太后急也,三日后又是腊祭……”

“此事君当言于司长,下臣爱莫助之。”司吏冷冰冰的声音。

“司长何在?”屈开追问。“可否代为相告。”

“司长就在司内,然见与不见,皆不在我。”司吏说完就揖礼走了。

屈开为寻找熊荆而忙碌,勿畀我则在为扑捉秦人动向而犯愁。石子投入黑箱已经好几天了,然而秦人丝毫不见反应,这不由让他后悔因此而死的那三名死间。

在勿畀我的印象中,秦王赵政不是一个暴虐的人,反而是个重情的人。正是因为重情,所以他最痛恨背叛。

为了母子之情,他厚封嫪毐,可一旦嫪毐作乱,他连杀二十七名为赵姬进谏之人;为了父子之情,他厚封吕不韦,即便发现吕不韦与嫪毐作乱有关,还暗中通赵,也是让他返回封地,怎奈吕不韦失去权力后不安于封地,几次欲入咸阳,这才被他下书痛斥,那些语句读起来充满委屈;芈蒨之事同样如此,从传出来的话看,当时秦王最需要芈蒨的安慰,而不是要芈蒨站在冷静立场说什么此战之罪。

这样一个重情之人得知自己嫔妃怀的是他人的子嗣,应该是暴怒吧。暴怒之后不管有没有察觉这是反间计,都应该报复楚国吧。他怎么就不报复呢?

第九十二章 无遗

“知己司欲见司长也。”司吏进来之后向勿畀我揖告,知己司、知彼司是两个平行部门,一个负责内部、一个负责外部,屈开亲自赴请见勿畀我,司吏不得不报告。

“他有何事?”勿畀我正想着秦王赵政,同时等着一封封被翻译的讯文——知彼司所有侯谍都在全力侦刺与秦人有关的情报,汇集到知彼司的加密讯文是以前的十数倍。

“求见知彼司自然是求告勿畀我命秦国之侯谍相助,可请见悍王子……”屈开只能猜到妫景的目的,却猜不到项超的目的。照说,此事当与悍王子无关啊。

知己司内,屈开琢磨的时候,春阳宫里,慷慨激昂的项超刚刚说完入秦之策,熊悍听得兴奋不已,心下就要答应项超之请,然而话出口时他又忍住了,道:“项将军请先允小子一事。”

项超来见熊悍是来求飞剪海舟的。飞剪海舟数量不但少,而且留在国内的多数在翻新建造,以更换缠绕钜铁的龙骨和肋骨。三艘可航的飞剪海舟中,其中两艘属于大王,剩下一艘属于李妃——前几年李妃变卖财物造了两艘饕餮级,赚了钱在熊荆的建议下,又造了一艘可以航至东地中海的新式飞剪。因为复郢的耽搁,这艘海舟上个月才迟迟下水,现在正在芍陂栖装试航。

打听到飞剪海舟的情况后,骑术高超的项超曾教过熊悍骑马,所以众人让项超前来游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找年轻人说话,项超本以为这件事一说即允,没想到悍王子还有事相求。

“敢问殿下何事?”他深揖道。“项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此乃小事。”熊悍的小心脏兴奋地欢跳,脑子里想着如何才能拿到母妃的印玺。这个时代不能亲自办理的事情,皆以印玺为凭。只要拿到母妃的印玺,他就能调动三足金乌号。

*

“妫将军可知,”大茅坑知彼司,昏暗的堂室内,妫景看不清勿畀我脸上的表情,勿畀我却能顺着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妫景很不舒服。“调动兵马需大司马府之符节……”

“五十人以下不需符节。”妫景打断道。“足下也是大王之臣,难道愿芈女公子嫁于秦王?”

“我自然不愿。只是知彼司未得大王与大司马府准允,敝人不能令侯谍参与此事。”勿畀我笑了笑,然后再道:“难为妫将军亲至知彼司,鄙人惭愧之至。”

勿畀我对妫景揖礼致歉。知彼司在外什么名声、还有他在外什么名声,他心里非常有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知彼司做的全是小人之事,故而朝廷大夫、骑士誉士从来不正看知彼司一眼,哪怕自己也是卿士出身。

不过他之所以毛遂自荐来做知彼司司长,自然对这些鄙视不以为意。那些狗屁迂腐的贵族!没有知彼司的侯谍以小人行径窃取情报,他们早就死在战争上了。

“我闻大王素重足下,足下便是如此忠于大王?!”妫景的话狠狠刺伤了勿畀我。

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他对妫景等人生疑,一旦调动知彼司在秦国的侯谍支援这些愣头青,苦心布置的侯谍网必然暴露。侯谍本是棋子,他们的死倒无所谓,可如果芈玹没有被接出秦国,那些侯谍就白死了。讪笑间,勿畀我道:“妫将军仅以五十骑入秦,敝人以为……”

“足下既然不愿,又何须多问?”妫景起身,在勿畀我失神间,他大步退出这间暗乎乎的明堂,头也不回的去了。

“知彼司如何?”妫景一回到芍陂军营,一干人就围了上来,包括先回来满脸笑容的项超。

“彼不愿。”妫景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让诸人大失所望。“且……”

“且如何?”弃疾踵问道,听闻知彼司不愿,他并未与项超等人一样大声哀叹。

“勿畀我乃小人之性,此时不应,或将言于大王。”妫景说出自己的担忧。“上月我谒见大王,曾言愿入秦迎芈女公子,大王不言,乃不允也。若勿畀我相告,大王必……”

妫景担心勿畀我会告奸,然后大王下令禁止此事,他看向去找海舟的项超,道:“海舟如何?”

“海舟已备,悍王子言明日可登舟。”项超笑容复起,“然悍王子欲与我等同去。”

“何谓?!”妫景大吃一惊,双目瞪圆。“此行险之又险,悍王子岂能与我等同去!”

妫景的想法与弃疾踵一样。大王之所以不能亲入秦国,就是因为此行千难万险。大王不去,悍王子竟然要去,这是嫌王室的男丁太多么?

“悍王子万不可去!”妫景狠狠摇头。他说完项超正要争辩,帐外竟传来众多战马的踏步声。

“何人闯我师幕府??”卫兵戒备的喊声随之而来,他们这是对内示警。

“何人擅闯……”项超与妫景飞快出了营帐,然后两人看到身着红衣、身披钜甲的环卫骑兵,瞎了一只眼的庄弃疾策马走在最前。“小人!”妫景心里大骂勿畀我。

“大王有命,”寺人尖细的声音。“召妫景、项超、弃疾踵、成夔、项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入寝。”

寺人足足念出了十八位骑将的名字,这才亮明召节,同时拖长了语调,喊了一声入寝。“各位将军,请吧。”寺人道。

事情果然暴露了,大王故而命环卫来请。好在来的环卫人数很少,也没有捉拿之意。

“请小臣带路。”妫景笑了笑,其他人已经笑不出来了。

“不佞听闻,你等欲为不佞分忧?”王宫正寝,熊荆用一种异常冷漠的目光打量着妫景等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怪。他责怪他们,因为他们,他再次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臣不敢。”妫景大声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王为君,我等为臣。大王恪守君王之礼,臣等亦要恪守……”

“放屁!”不知为何,熊荆心脏一阵突跳,不顾礼仪的大骂一声。“你等皆是骑兵之将,乃我楚军重器。重器破敌可也,战死可也,岂能为一女子而入秦。”

大王盛怒,诸人一时无言以对。素来对计划泼各种冷水的弃疾踵出人意料的出言:“大王谬也。臣等只为大王而战、只为大王而亡,而非为一女子入秦。大王待臣等如父,臣等侍大王如子。大王之礼大王守之,臣子之礼臣等守之。”

“你可知尼萨马所费几何?你等可知兵甲所费几何?你等可知粮秣、衣履、马料所费几何?”熊荆差点就被弃疾踵说服了,他重重吸了口气,如此反问。“骑军非不佞一人之军,骑军乃三百万楚人之军,你等怎能为不佞一人而战,为不佞一人而亡?!”

“大王之理臣等不解。”弃疾踵说不过熊荆,但他有他的坚持。“臣等为臣,自有为臣之礼。且大王之爱,岂可为秦王之妾,任秦王凌辱?此事问于任一楚人,皆言不可……”

“你、你、你!”熊荆激动而起,手指着弃疾踵,面色已经隐隐发紫。

两个月以来,他的情愫是压抑着的,他故意让自己沉浸在繁重的事务事中,犹如将脑袋埋入沙子里的鸵鸟。上个月妫景提了芈玹一次,差点就让他的心防崩溃,现在弃疾踵竟然当他的面说‘成秦王之妾,任秦王凌辱’,他的心脏几乎炸裂。

“大王!”长姜以前见过熊元面色发紫,现在见熊荆如此,立刻疾呼。“速召医尹……”

“何须召医尹!”熊荆瞪着他,身子震颤着。

“来人!!”他强忍着心脏处传来的不适,沉声命令。

“臣在。”庄去疾就在廷外。见熊荆召唤,立刻上前。

“彼等不服君命!将彼等关入……”熊荆身子晃了一下,“……关入监牢。”

以上卿、誉士之尊,要被关入监牢,妫景等人没有半点后悔,也没有半点沮丧。他们深信自己没错,他们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忠于君爱于国。关入监牢不但没有丝毫毁损他们的荣誉,反而彰显了他们的品格。

“谢大王!”妫景对熊荆深揖。

“谢大王!!”跟着他,其余十七人也对熊荆深揖礼。他们恭敬的趋步出廷,然后昂首挺胸的跟在庄去疾身后,去往王宫的监牢。

左右史、长姜等人被妫景等人的言语行至吸引,君贤臣忠,国之将盛。然而当他们回头看向熊荆时,却见他面色全紫,往后倒了下去。

“大王无恙否?”半个时辰不到,赵妃便急急赶至正寝,还未登阶,就问向阶下的寺人。

“禀太后,大王无恙也。”大王刚才气急跌倒,但仅仅是跌倒而已。长姜虽然召来了医尹,医尹诊断完就被大王挥退了。

“无恙?”赵妃看向身侧的王尹,王尹刚才急告大王心疾。听闻心疾赵妃就慌了神,丈夫就是因为心疾而死,儿子再心疾那还得了。

第九十三章 一舍

冬日的淮水息县以上河段,狭窄处水宽不过一里,这也是当年秦军围攻城阳可以截断航运的原因。为在不影响冬季淮水航运,这段航道特别疏浚过。以蒸汽机为动力的挖斗顺着河道掏出泥沙,水位是深了,但水面变得更窄,大约剩下一百五十步。

每天十六个时辰,负责航道通畅的水道吏都在水面上巡查,发现冰面就往上面抛标准重量的石头,石头掉下去了,那就是没有冰封,石头如果落在了冰面上,那就代表着冰层足够厚,需要破冰舟破冰。所谓破冰舟是舟艏装有大铁角的巨型战舟,人力划动,靠重量冲破冰层。

有这样破冰技术,可毕竟是木质破冰舟,一旦冰层过厚、结冰的河段过长,破冰舟也没用。撒盐就更没用,道路撒盐可防止结冰,整条河流撒盐那是天文数字。

郦且、勿畀我,李信……,只要稍微有点健全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淮水的重要性。输运司的鄂焯干脆住在了城阳,每天直接听取航道吏的汇报。朏明到天亮这段时间他总是提心吊胆,太阳出来的时该禀报的已禀报完了,方能大松一口,又熬过去一天。

太阳出来时,李信幕府里的军议已经结束,早膳后秦军和往日一样再度拔营。南阳盆地内外本是平原,千里冰封更显平坦,冬季渡水也不用架桥,四十尉个的秦军不以纵队行军,而以松散的横队行军。远远地看过去那不是什么军队,那是无边无际正在移动的森林。

而楚军斥骑就像一群羊圈外面的狼,隔着数里、十数里跟着秦军跑。每当他们想靠近秦军时,羊圈里的牧羊犬就会疾奔出来阻拦。短距离出击的秦军骑士皆着重甲,他们惯以数倍的兵力驱赶楚军斥骑,使其无法靠近行军中的秦军。

龙马所带来的整体优势并不算大,加上胡耽娑支卖来的一千六百多匹汗血马,楚军龙马共有七千六百余匹。减去两千匹母马,一百匹配种用的公马,可用的龙马不过五千五百匹。

这五千五百匹龙马中,炮兵拿走了八百匹,重骑师一师编制一千零八十匹,实际还要百分之二十的备马,这又是一千二百匹,剩下三千五百匹。郢师还有两个轻骑师,项师也有龙马轻骑师(不满编),余下的才是各师十数匹、几十匹的斥骑。

虽然各师的斥骑已经尽可能的集中起来使用,但是几百匹龙马斥骑秦军完全能应付得过来,斥骑的突进不出意外被数千名秦军骑兵驱散。骑士们当然不甘心这种结果,但宛城前指严令斥骑冒死突入敌营,只要求他们监视秦军的动向。

秦军漫山遍野的行军,双方骑士狩猎一样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奔驰。背负长弓的成夔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没有意思,半年卧榻的他终于可以再次披甲上阵,他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眼前这种玩耍一样的游斗实在不合他的胃口。

“秦人几何?”行进中的秦军一眼看不到头,昨日才出方城的成夔并不惊讶于秦军的数量。秦军如果没有数量,那就不是秦军了。

“约四十万,有四十个尉。”秦军的行军速度并不快,牛马挽拽的投石机限制了行军速度,斥骑奔跑一段就要驻足停步。从秦军出襄城大营起,斗藏就一直跟着。“彼处!秦人尉旗。”

斗藏指着近处的一个秦军尉说道。秦军也越来越正规化了,士卒战袍依然驳杂,但旗帜越来越鲜明。戎车上插着的那面尉旗北风下正横展于空中,旗上能看到一个秦字:白。

“白?”以白为氏的将领成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起。

“恩。”斗藏也想到了白起。“窃闻白起死后,亲戚之爵亦被秦昭王所夺,此人……”

“报——!”几匹斥骑远远奔来,斗藏以为他们抓了俘虏,但看马上什么也没有。待到进处,才听为首的斥骑长道:“秦人逾十五里也!秦人逾十五里也!!”

秦军出襄阳每日前进十五里,今天却超过了十五里。斗藏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神情忽然一怔,喊道:“秦人有变!驾——、驾——”

斗藏打马,成夔跟着打马,两人冲向数里外的那片森林,身边的骑士全都跟着。他们手上的骑矛竖立,矛端上的燕尾旗猎猎作响,北风吹得旗尾皆往左飘。斗藏负责指挥东侧的数十名斥骑,他冲向秦军,正在侦察的骑士见状赶紧向他靠拢,一些人虽然离得远,但也有十数名骑士汇集在他身边。

眼见楚军骑士奔来,守在这个方向的秦骑也全速奔来,在己方队列外将斗藏这十几骑险险截住。斗藏并不想突入秦军队列,双方相距五十步的时候,他忽然调转马头往南奔驰。他转向身后的成夔等人哪怕有意一搏,也只能跟着转向。

秦军骑兵也很识趣,同样打马转向。他们并不贪恋楚军斥骑的首级,楚军斥骑的首级是不好拿的。在双方默契范围之外,只要杀了楚军斥骑一人,就会被疯狂报复。斥骑如果不够,轻骑就会调上来报复;轻骑若是不行,重骑就会调上来报复。甚至说不上报复,自己下马砍人头的时候,就要被别的楚军斥候一矛捅死。

秦军骑将的任务是确保敌军斥骑不突入己方队列,真要楚军骑兵大举压来,别人是救不了他的。关键是交换比难看,杀楚军龙骑一人,己方要死上三、四人,人头还未必抢得到;碰上龙马重骑,自己死了十人,对方也未必死一人。赢论时全是亏的,降爵降到有罪。

所以只要对方不强行突进,驱离,才是最稳妥的。楚军骑将五十步外转向,表示无意突进,秦军骑将大松口气,也随之向南转向,两支骑兵就隔着五十步平行奔驰。奔驰数里后,两军汇集的骑士都越来越多,正当秦将担心汇集完毕的楚军斥骑要突进时,斗藏再度调转马头往东,离秦军而去。

“秦人今日必行一舍。”奔到五里外,斗藏忽然驻马,对着成夔说了一句。

“一舍?”成夔听说了秦军前几日都是半舍半舍的行军。“其欲如何?”

“如此后日可至卷城。”此时秦军距哑口北端的卷城还有七十余里,距离哑口南面的缯关还有九十里,斗藏不无忧虑的道。据他所知,卷城没有多少士卒驻防,卷城后方十五里的缯关情况如何,还有哑口城墙、墙内外各堡的情况如何,他并不太清楚。

“来人!”忧心忡忡的斗藏喊道。“告之卷城,秦军今日必行一舍,或行两舍,务要戒备。”

“唯!”上来的骑士大喊一声,他又当着斗藏的面重复了一遍内容:“告之卷城,秦军今日必行一舍,或行两舍,务要戒备。”见斗藏点头,这才右手捶胸,策马奔向七十多里外的卷城。

同样回奔的斥骑出现在上洛以西的秦岭,以及安康盆地的汉中。这些消息无一例外传到纪郢大司马府,飞讯官拿着讯报就喊:“秦人来也!秦人来也!”

这样的呼喊没有让大司马府恐慌,反而让人喜悦。今日淮水的情况与昨日一样,冰封的只是河汭(rui 河流弯曲或汇合的地方)处,如果秦军确定要进攻楚国,那么楚军可以完成最后一次机动,主力调回方城。

“秦人三路皆动,攻我也。”郦且向淖狡禀告时带着些沮丧,他判断错了。

“秦军不过动作一日,何以知其定是攻我?”淖狡拧着眉头说话。虽然理性上,淮水冰封前秦人进攻方城对关东诸国有利,可感情上淖狡不想要这种结果。

“禀府尹,”勿畀我咳嗽了一声,递上一封讯文。“咸阳鸽讯。”

“何言?”淖狡看着他。咸阳鸽讯先传到寿郢,天亮后才能传到纪郢,这应是最新的讯报。

“其言秦王前日已出咸阳,”勿畀我道:“将至洛阳也。”

“洛阳?”淖狡了然了。洛阳是三川郡,三川郡南面是颍川郡,颍川郡南面是方城,李信的大军就是从颍川郡襄城出发的。秦王去洛阳当然不是为了钓鱼,这是给李信压阵。

“秦人为何攻我而不攻齐?”淖狡还是没有被说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或是……或是……”郦且看了勿畀我一眼,欲言又止。

“应是下臣之罪。”勿畀我苦笑。用熊荆的话说,这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不用那个反间计,秦王就不暴怒,秦王不暴怒,就不会命令秦军攻楚……

他是这样想的,淖狡却怪异的看着他:“若是秦人本欲伐齐,而今攻我,东郡距襄城一千余里,大军仅数日内可至?”

淖狡问的勿畀我一愣。如果秦国真是因为反间计弃齐而大举伐楚,那几天功夫伐齐大军根本来不及西调。只要没有得到王翦大军西调的讯报,就不能判断秦军改变了战略方向,最多说秦军本就是要伐楚的,而反间计让秦国提前伐楚。

“再探!”淖狡把讯报拍在几案上,如此命令。

第九十四章 赌博

有讯报忙碌,没有讯报也忙碌,这是大司马府的常态。只要在战争中,大司马府就是一天十六个时辰连轴运转。刚刚从汉中调回大司马府的逯杲和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前线不时有巴人袭扰,但在军营是安全的。大司马府的紧张气氛不逊于战时,并且没完没了。

“确是如此?”郢都知己司,屈开看着眼前的逯杲如此问道。

“确实如此。”逯杲连连点头。“妫将军见我返楚,故而请我到茅舍一聚,未想……”

都是年轻人,逯杲即便不愿意协助妫景几个入秦,也不能将彼此之事报于知彼司。这是告奸,即便是庶民,告奸也没有好下场。他身为誉士,真要照实说了,那可要名誉扫地。

“禀上官,知彼司来人要……”被知己司‘拿获’后,逯杲被迅速带到郢都,妫景等人也回到了郢都。他们已经被问过话了,唯有逯杲一直被知己司盘问不休。

“若是无事,敝人…告退。”知彼司还在等待武关道的报告,逯杲因此立即告退。屈开没有拦他,只待他出了堂,才召来一人:“其为誉士。有事速速禀告。”

身负重要使命的誉士返楚便消失不见,找到后又与一干骑将混在一起,这就让人很生疑了。虽然以这些人的身份不可能谋叛通秦,可屈开总觉得此事极为蹊跷。即便对方的身份是誉士,他也要派人紧紧的盯着。不过这种事究竟很不光彩,所以他特地点名了逯杲的身份。

几天过去,逯杲后脑勺还是肿的,睡觉不能仰卧,只能侧睡。睡着睡着如果翻个身,那就会大叫着痛醒,每每这时候他就要骂成夔歹毒,射哪里不好,偏偏射后脑勺。

骂归骂,成夔等人事情他一点也没有含糊。关中四塞之地,入秦只能从焉氏塞方向,其他任何一面都不可能。这条路他亲自探查过,不过作战司是否完成了从焉氏塞击秦的计划,如果完成,完成的计划又是如何?这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入秦计划不知,对秦国国内也是两眼一抹黑。出塞击秦计划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出塞赶赴焉氏塞的部分,再是入焉氏塞后,攻入咸阳的部分。前者逯杲知道路径,勉强可行,后者必须得到知彼司潜伏于秦国侯谍的支持策应,这就不是逯杲能玩得来的了。

“必要从焉氏塞入秦?!”骑兵第二师军帐,逯杲介绍完整个计划,一干人目瞪口呆。

“那从何处入侵?”逯杲含笑。“从武关入秦?从函谷关入秦?从散关入秦?”

逯杲一个一个问,诸人看着他全然发呆。对楚国关塞大家也许了解,对秦国的关塞那就只闻其名,不知其详了。

“然!”项超猛然点头,“那我等便从焉氏塞入秦。请子明兄与我等一起……”

“我不能去。”逯杲的回答又一次让人错愕。“我乃医尹之药童,回楚国是取药的。”

“子明仍要返秦?”妫景也在错愕之列。

“然也。”逯杲点头。“故我不能与君等出塞。而出塞……必要先寻一艘海舟。”

“寻海舟为何?”连妫景也不解。诸人都是骑士,有马就可以了。

“今日何日?”逯杲只一笑,如此问道。

“今日……”妫景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已是九月。”

“芈女公子七月起告庙,七月、八月,九月,”逯杲述说着现实。“若本月过后她仍未见孕,十月便要与秦王合卺合床,成为秦王之妻妾……”

时间已经很紧,虽然不可能一入十月就合卺,但时间最多不过四十多天。郢都到雁门郡有三、四千里,雁门郡出塞经焉氏塞到咸阳又有三、四千里。即便一天行百里,也要七、八十天。

明白这个道理的妫景问道:“必要乘海舟入赵?”

“必要如此。”看过临淄战役后勤准备工作的逯杲不但点头,还加了一句:“海舟御风而行,如今东海已刮北风,故而不但要有海舟,还需是飞剪海舟。”

海舟已经很难找了,还要找海舟中数量不及十分之一的飞剪海舟,这几乎可以宣告计划失败。

“君等切莫忘了,塞外冬日苦寒,彼时大雪覆野,牛马无以为食,若不能在十月前后入秦,必要等到明年夏秋再行。”逯杲又一次提醒,他随后拿出一份楚纸写就的简要计划。“如何出塞至焉氏塞、如何从焉氏塞入秦,如何从咸阳退出秦国,皆在其中。”

“再则,此事如无知彼司相助,甚难行也。”逯杲再道。“不然即便入秦至咸阳,也寻不到芈女公子。如果寻不到芈女公子,又如何迎其入楚?故而我以为此事当求告于知彼司。”

“求告知彼司?”诸人对视之后一阵激烈的摇头。

知彼司是什么机构在座之人全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鄙夷知彼司这种机构。可就像每个人虽然恶心茅坑每天又都要去茅坑一样,这个机构必须存在。平时诸人对知彼司是故意忽视的,现在要亲自去知彼司求告,这不是要大家去茅坑里捞大粪吗?

“若无知彼司之助,此事必不成。”逯杲知道诸人的心理。君子不窥他人之信,何况是深入他国不择手段刺探各种情报的侯谍。

“知彼司会助我等?”忍着捞大粪的恶心,妫景如此问道。

“知彼司也是大王之臣,也要大王分忧。若不助我等,大可用不忠君相胁。”逯杲说出的办法也很恶心,只是既然都已经捞大粪了,这件小恶心可以忍。

“再则是赵国。”逯杲继续告诫提醒。“入赵之后此事当求于武安伯李牧,他麾下有楼烦、林胡之士,彼等熟悉河南之地,可助君等至焉氏塞外。然,”说到这里逯杲环视诸人一眼,“武安伯之外,赵人不可尽信之。据闻上次合纵便是赵人暗通文信侯,致使事败。”

知彼司是个大茅坑,作战司也差不了多少。阴谋论、性恶论在谋士当中很有市场,其内各式各样、阴暗无比的推断和猜测数不胜数。逯杲在作战司呆过,听说了不少东西,赵人通秦就是其中之一。

“赵人竟然通秦?!”诸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逯杲,眼睛几乎要爆出来。

“此前次合纵,十年前之事。”逯杲有些后悔伤害了骑士们的幼小心灵,特别说是十年前。

逯杲没有在郢都呆多久,当日就起程返回秦国。他留下的计划虽然简单,却极为详细,尤其是出云中至焉氏塞、再由焉氏塞入咸阳的部分。只是他所草拟的计划必须得到非常准确的策应,骑兵赶至咸阳城外时,必要有人将芈女公子带至咸阳城外。这一点如何实现逯杲也不知道,所以他让妫景等人去找知彼司,只有借助知彼司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一点。

“彼等竟要入秦?”知己司内,跟踪逯杲数日后,屈开终于知道妫景等人要干什么。

“禀上官,确也。”侯人一身圉童的打扮,他瓮声瓮气,低着头相告。“今日妫将军又至知彼司,项将军则入宫请见了悍王子……”

“悍王子?项超请见悍王子何事?”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为大王分忧,屈开肯定要以为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

“小人不知也。”侯人只是负责跟踪诸人,无法渗透诸人之中。

“求见知彼司自然是求告勿畀我命秦国之侯谍相助,可请见悍王子……”屈开只能猜到妫景的目的,却猜不到项超的目的。照说,此事当与悍王子无关啊。

知己司内,屈开琢磨的时候,春阳宫里,慷慨激昂的项超刚刚说完入秦之策,熊悍听得兴奋不已,心下就要答应项超之请,然而话出口时他又忍住了,道:“项将军请先允小子一事。”

项超来见熊悍是来求飞剪海舟的。飞剪海舟数量不但少,而且留在国内的多数在翻新建造,以更换缠绕钜铁的龙骨和肋骨。三艘可航的飞剪海舟中,其中两艘属于大王,剩下一艘属于李妃——前几年李妃变卖财物造了两艘饕餮级,赚了钱在熊荆的建议下,又造了一艘可以航至东地中海的新式飞剪。因为复郢的耽搁,这艘海舟上个月才迟迟下水,现在正在芍陂栖装试航。

打听到飞剪海舟的情况后,骑术高超的项超曾教过熊悍骑马,所以众人让项超前来游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找年轻人说话,项超本以为这件事一说即允,没想到悍王子还有事相求。

“敢问殿下何事?”他深揖道。“项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此乃小事。”熊悍的小心脏兴奋地欢跳,脑子里想着如何才能拿到母妃的印玺。这个时代不能亲自办理的事情,皆以印玺为凭。只要拿到母妃的印玺,他就能调动三足金乌号。

*

“妫将军可知,”大茅坑知彼司,昏暗的堂室内,妫景看不清勿畀我脸上的表情,勿畀我却能顺着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妫景很不舒服。“调动兵马需大司马府之符节……”

第九十六章 阻碍

造府工匠在机械上并没有什么长进,以至于熊荆心里将燧发枪定于为有生之年。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产生开放燧发枪研发的想法。造府工匠只是五十年前楚国东迁后的残余,其技艺显然不能与五十年前的楚国相比。考虑到这一点,才有放开燧发枪研发的想法,尤其是枪机的机构设计。

只是燧发机构造府一直没有完成简化。造的太轻,发火率不能保证;发火率要保证,燧发机构又很沉重。熊荆对燧发枪枪机没有任何记忆,他觉得那就是一个钜铁制的弹簧片,夹着燧石(实际上正在因为他的错误印象使得造府一直没有完成枪机的简化。他以为敞露在枪机之外、夹着燧石的击发锤、火帘片就是板簧。实际不是。燧发枪板簧置于枪机之内,在药锅底下,从底部控制着击发锤和火帘片,两者相撞打出火星;

另外击发锤与火帘片的巧妙设计也大大简化了枪击复杂性,但这显然不是造府工匠短短数年内能够设计出来的)。难道要用火绳枪?英国人曾为火绳枪是否取代长弓展开过一场辩论,楚军既然有足够的弓手,又何必要用效率低下的火绳枪?

熊荆一夜未眠,早上洗漱的时候能从迷糊的铜镜上清晰的看到眼睛下的黑眼圈。而这一夜他什么也没想出来,只对造府下达了制造样枪的命令。不管装备不装备燧发枪或者火绳枪,总要先造出来,试验过后才能判断。不过他相信正规的师旅不会接受这种武器,缓慢的射速只会让他们选择弓箭。

“启禀大王,王舟已备。”熊荆不仅仅是在大梁等候,他实际打算前往邯郸。倒不是完全为了赵人,还有一个原因是要目睹混沌级炮舰齐射。

“恩。”熊荆不以为意,他正在囫囵吞枣把解决早膳。

“大王,魏王今日欲在宫中设宴……”长姜禀告道。居然娶了赵女、越女、苗女、羌女、巴女……,加上一个魏女也不奇怪,魏王这是设宴答谢的。

“使人告知魏王,不佞欲至邯郸亲迎赵王,无暇前往。”熊荆终于将案上的食物吃完。

“唯。”长姜清楚熊荆不可能等到下午再走,熊荆是标准的楚人,行事火急火燎,最不喜欢的就是在一地长久的等待。而项师与郢一师昨天就已接到开拔的命令,早食后便已陆续登舟。舟楫运输赵人,楚军保护舟楫,不然秦军堵住码头,几十万赵人将难以上舟。

大梁北城,一百多艘卒翼战舟陆续开拔,而在邯郸城东面三十多里肥乡邑,大将军王翦正盯着滔滔北去的河水发愣。楚军抢了齐国的渔舟前来邯郸,大梁舟楫汇集,尽数出鸿沟顺河而下,这些消息传来,傻瓜也知道楚军要干什么。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阻止又是另一回事。时入九月,大河之虽水不如此前盈满,可诸水汇集,邯郸以东的黄河支流水面宽度仍然超过十里,且河中水深数丈不止,再大的船沉下去也要被冲走。并且从昨天晚上开始,六艘挂着高耸风帆的巨大海舟突然出现在河面上,海舟以为又有越人战舟,秦军任何舟楫都不能靠近这段水域。

陆地上秦军的,城内的赵军的,水面是楚军的。几个月以来三方一直遵守着这样的默契,现在忽然想拦截大河、阻截楚军舟楫,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咸阳严令自己务必拦住赵军突围(不完成就削爵治罪),王翦只能硬着头皮来看这段河面。

“河宽是十三里许,荆人长于舟楫,我军只能阻赵人于漳水以西。”王贲陆离镜看罢河面,又回望身后的列人邑,如此建议道。

滏水从西面东流,经过邯郸城南与漳水交汇在肥乡邑西北,隔水斜对着的便是列人邑。但漳水与黄河支流并不是在肥乡邑,而是在北面几十里外的巨鹿附近汇入黄河支流[注14:河流走向、城邑位置以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37-38。]。黄河不能阻塞,但连通邯郸的漳水本可以阻塞,只是几十艘楚军战舟日夜巡航在漳水之上,这几个月来秦军几次阻塞都没有成功。

阻止赵人突围,必要在滏水南北两侧选择一侧,不然隔着滏水无法作战。选择之后还要背靠漳水阻止赵人靠近漳水沿岸。楚军舟楫来是,必然是填满三里多宽的漳水水面。考虑到楚军备有巫器,赵人只要进入巫器的射程就能登舟。

“赵人欲从北出乎?”成功出使齐国,把齐楚关系搅乱的王敖也在王翦军中。王贲认为要阻赵人于漳水以西,他则想赵人会从滏水的那一面突围,是北面还是南面?南面显然是不方便的,因为出邯郸后还要渡过滏水,可谁又能确定呢。万一赵人反其道而行之,秦军就被动了。

“亦可南北皆出。”王翦也不确定赵人的突围路径选择。“或将三十万大军一分为二,又或在滏水上架设转关?”

“城中赵军十万,又是举城突围,必将拼死以战。”王敖轻轻的摇头。他在国尉府看到过有关长平之战的赵军突围的简牍,秦军是以命搏命,最后射杀了赵括,这才诱降饥饿的赵军的。现在赵人不饥,在楚军接应下保护着赵王撤退,秦军要想全部拦住根本不可能。

“是否能阻赵人,全在骑军、荆弩。”王翦也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赵军必然会结成一个偌大的圆阵向漳水西岸移动,只是他一时间难以判断这个圆阵的大小。幕府中的法算正在计算:假设邯郸城内有四十万赵人,他们所结成的圆阵会有多大、十万赵军其阵列会有多厚。

“报——!”讯骑远来,“报大将军,荆王率军出大梁来也。”

“荆王率军……”王翦本就微蹙的眉头皱的更加紧,这是要里应外合啊。

邯郸城是天下都城中最独特的,其都城(小城)在郭城(大城)之外。这种都城布置在郭城之外的布置使得赵人占了不少便宜。比如,如果都城在郭城之内,秦军围住郭城就是了,而今都城在郭城之外,两城相距五十多步且城角相抵,要围住邯郸就需要更多的兵力。

郭城与都城之间,即西北角和东南角还不能用兵,一旦用兵,如果郭城与都城的守军同时出击,秦军就会受到正面和侧面的夹击。这种战术在上一次邯郸之战中屡试不爽,现在秦军对这两个方向只是设防,进攻也多是牵制性的。

这是守城,现在几十万人要从都城与郭城中突围而出,这种都城、郭城相互分离的结构似乎并不适合从容结阵。即便驺开透露了楚军将有五个师、诸越四个师(不满编)协助赵人突围而出,司马府内的军议依然没有达成一致。

都城、郭城相隔五十多步,实际都城与郭城之间滏水流淌而过。是都城出城渡水,从滏水之北行向漳水,还是郭城出城渡水,从滏水之南行向漳水,这不但是战术问题,还是政治问题。

还有就是阵型,圆阵是最稳固的阵型,四十多万人的圆阵应该以八百人为直径(S=πR2),如此圆阵中可站五十万人;而八百人直径的圆周长(C=πd),为两千五百一十三人。

如果直径减少到七百人,其圆周长即为两千一百九十九人。每一圈都比外圈减少六人(因为每圈直径都减少一人,故而每圈长度都减少了圆周率的两倍6.28,实际为六人)。十万人列阵,能形成纵深为四十二行的军阵。

然而这样紧密的圆阵其中心没有足够的空间,不符合大王、贵人的威仪,同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王宫的辎重、宝器、先王神主等一系列贵重物品。王廷最少要有一百步到两百步的空间,以将王廷和外面的庶民隔开。这样一来最外圈需要站立三千一百一四名士卒,十万人列阵,其纵深只有三十二行。

三十二行纵深是否会被秦军击破,谋士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可以确定的是一旦三十二人纵深的阵列被击穿,秦军就能冲入阵中大肆杀戮。因此,凡是男子,包括寺人、工匠乃至学舍的童子都要武装起来,以增加阵列的纵深;女子,只要能举起十多赵斤重的长矛长戟,也要武装起来,同样为了增加阵列的纵深。

只是这样仍然不能保证大王、太后以及王廷的安全。城内林立的投石机过于沉重无法移动,因而不能携带,但秦军却可以在撤退的路线上布置投石机。圆阵密集,一旦圆阵被投石机投掷的巨大石块砸中,而后以骑兵冲击,几十行纵深圆阵也会无法维持……

如何消除投石机的威胁?如何集结直径一千人的巨行圆阵?集结之后又如何移动到三、四十多里外的漳水西岸?是否只布置一个圆阵,还是冒着减少纵深的代价,在圆阵外设置数阵精锐赵军以求击破秦军的投石机?

灵袂遍召群臣问计时,国尉府内的争论整日彻夜。阵型、圆阵直径、集结地点、集结顺序、行军路线、行军日程……都是争论的重点。主持军议的大将军司马尚无力与赵葱、韩肃等人争论,他心里非常清楚,任何一处犯错造成军阵崩溃,对赵国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第九十六章 阻碍

造府工匠在机械上并没有什么长进,以至于熊荆心里将燧发枪定于为有生之年。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产生开放燧发枪研发的想法。造府工匠只是五十年前楚国东迁后的残余,其技艺显然不能与五十年前的楚国相比。考虑到这一点,才有放开燧发枪研发的想法,尤其是枪机的机构设计。

只是燧发机构造府一直没有完成简化。造的太轻,发火率不能保证;发火率要保证,燧发机构又很沉重。熊荆对燧发枪枪机没有任何记忆,他觉得那就是一个钜铁制的弹簧片,夹着燧石(实际上正在因为他的错误印象使得造府一直没有完成枪机的简化。他以为敞露在枪机之外、夹着燧石的击发锤、火帘片就是板簧。实际不是。燧发枪板簧置于枪机之内,在药锅底下,从底部控制着击发锤和火帘片,两者相撞打出火星;

另外击发锤与火帘片的巧妙设计也大大简化了枪击复杂性,但这显然不是造府工匠短短数年内能够设计出来的)。难道要用火绳枪?英国人曾为火绳枪是否取代长弓展开过一场辩论,楚军既然有足够的弓手,又何必要用效率低下的火绳枪?

熊荆一夜未眠,早上洗漱的时候能从迷糊的铜镜上清晰的看到眼睛下的黑眼圈。而这一夜他什么也没想出来,只对造府下达了制造样枪的命令。不管装备不装备燧发枪或者火绳枪,总要先造出来,试验过后才能判断。不过他相信正规的师旅不会接受这种武器,缓慢的射速只会让他们选择弓箭。

“启禀大王,王舟已备。”熊荆不仅仅是在大梁等候,他实际打算前往邯郸。倒不是完全为了赵人,还有一个原因是要目睹混沌级炮舰齐射。

“恩。”熊荆不以为意,他正在囫囵吞枣把解决早膳。

“大王,魏王今日欲在宫中设宴……”长姜禀告道。居然娶了赵女、越女、苗女、羌女、巴女……,加上一个魏女也不奇怪,魏王这是设宴答谢的。

“使人告知魏王,不佞欲至邯郸亲迎赵王,无暇前往。”熊荆终于将案上的食物吃完。

“唯。”长姜清楚熊荆不可能等到下午再走,熊荆是标准的楚人,行事火急火燎,最不喜欢的就是在一地长久的等待。而项师与郢一师昨天就已接到开拔的命令,早食后便已陆续登舟。舟楫运输赵人,楚军保护舟楫,不然秦军堵住码头,几十万赵人将难以上舟。

大梁北城,一百多艘卒翼战舟陆续开拔,而在邯郸城东面三十多里肥乡邑,大将军王翦正盯着滔滔北去的河水发愣。楚军抢了齐国的渔舟前来邯郸,大梁舟楫汇集,尽数出鸿沟顺河而下,这些消息传来,傻瓜也知道楚军要干什么。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阻止又是另一回事。时入九月,大河之虽水不如此前盈满,可诸水汇集,邯郸以东的黄河支流水面宽度仍然超过十里,且河中水深数丈不止,再大的船沉下去也要被冲走。并且从昨天晚上开始,六艘挂着高耸风帆的巨大海舟突然出现在河面上,海舟以为又有越人战舟,秦军任何舟楫都不能靠近这段水域。

陆地上秦军的,城内的赵军的,水面是楚军的。几个月以来三方一直遵守着这样的默契,现在忽然想拦截大河、阻截楚军舟楫,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咸阳严令自己务必拦住赵军突围(不完成就削爵治罪),王翦只能硬着头皮来看这段河面。

“河宽是十三里许,荆人长于舟楫,我军只能阻赵人于漳水以西。”王贲陆离镜看罢河面,又回望身后的列人邑,如此建议道。

滏水从西面东流,经过邯郸城南与漳水交汇在肥乡邑西北,隔水斜对着的便是列人邑。但漳水与黄河支流并不是在肥乡邑,而是在北面几十里外的巨鹿附近汇入黄河支流[注14:河流走向、城邑位置以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37-38。]。黄河不能阻塞,但连通邯郸的漳水本可以阻塞,只是几十艘楚军战舟日夜巡航在漳水之上,这几个月来秦军几次阻塞都没有成功。

阻止赵人突围,必要在滏水南北两侧选择一侧,不然隔着滏水无法作战。选择之后还要背靠漳水阻止赵人靠近漳水沿岸。楚军舟楫来是,必然是填满三里多宽的漳水水面。考虑到楚军备有巫器,赵人只要进入巫器的射程就能登舟。

“赵人欲从北出乎?”成功出使齐国,把齐楚关系搅乱的王敖也在王翦军中。王贲认为要阻赵人于漳水以西,他则想赵人会从滏水的那一面突围,是北面还是南面?南面显然是不方便的,因为出邯郸后还要渡过滏水,可谁又能确定呢。万一赵人反其道而行之,秦军就被动了。

“亦可南北皆出。”王翦也不确定赵人的突围路径选择。“或将三十万大军一分为二,又或在滏水上架设转关?”

“城中赵军十万,又是举城突围,必将拼死以战。”王敖轻轻的摇头。他在国尉府看到过有关长平之战的赵军突围的简牍,秦军是以命搏命,最后射杀了赵括,这才诱降饥饿的赵军的。现在赵人不饥,在楚军接应下保护着赵王撤退,秦军要想全部拦住根本不可能。

“是否能阻赵人,全在骑军、荆弩。”王翦也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赵军必然会结成一个偌大的圆阵向漳水西岸移动,只是他一时间难以判断这个圆阵的大小。幕府中的法算正在计算:假设邯郸城内有四十万赵人,他们所结成的圆阵会有多大、十万赵军其阵列会有多厚。

“报——!”讯骑远来,“报大将军,荆王率军出大梁来也。”

“荆王率军……”王翦本就微蹙的眉头皱的更加紧,这是要里应外合啊。

邯郸城是天下都城中最独特的,其都城(小城)在郭城(大城)之外。这种都城布置在郭城之外的布置使得赵人占了不少便宜。比如,如果都城在郭城之内,秦军围住郭城就是了,而今都城在郭城之外,两城相距五十多步且城角相抵,要围住邯郸就需要更多的兵力。

郭城与都城之间,即西北角和东南角还不能用兵,一旦用兵,如果郭城与都城的守军同时出击,秦军就会受到正面和侧面的夹击。这种战术在上一次邯郸之战中屡试不爽,现在秦军对这两个方向只是设防,进攻也多是牵制性的。

这是守城,现在几十万人要从都城与郭城中突围而出,这种都城、郭城相互分离的结构似乎并不适合从容结阵。即便驺开透露了楚军将有五个师、诸越四个师(不满编)协助赵人突围而出,司马府内的军议依然没有达成一致。

都城、郭城相隔五十多步,实际都城与郭城之间滏水流淌而过。是都城出城渡水,从滏水之北行向漳水,还是郭城出城渡水,从滏水之南行向漳水,这不但是战术问题,还是政治问题。

还有就是阵型,圆阵是最稳固的阵型,四十多万人的圆阵应该以八百人为直径(S=πR2),如此圆阵中可站五十万人;而八百人直径的圆周长(C=πd),为两千五百一十三人。

如果直径减少到七百人,其圆周长即为两千一百九十九人。每一圈都比外圈减少六人(因为每圈直径都减少一人,故而每圈长度都减少了圆周率的两倍6.28,实际为六人)。十万人列阵,能形成纵深为四十二行的军阵。

然而这样紧密的圆阵其中心没有足够的空间,不符合大王、贵人的威仪,同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王宫的辎重、宝器、先王神主等一系列贵重物品。王廷最少要有一百步到两百步的空间,以将王廷和外面的庶民隔开。这样一来最外圈需要站立三千一百一四名士卒,十万人列阵,其纵深只有三十二行。

三十二行纵深是否会被秦军击破,谋士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可以确定的是一旦三十二人纵深的阵列被击穿,秦军就能冲入阵中大肆杀戮。因此,凡是男子,包括寺人、工匠乃至学舍的童子都要武装起来,以增加阵列的纵深;女子,只要能举起十多赵斤重的长矛长戟,也要武装起来,同样为了增加阵列的纵深。

只是这样仍然不能保证大王、太后以及王廷的安全。城内林立的投石机过于沉重无法移动,因而不能携带,但秦军却可以在撤退的路线上布置投石机。圆阵密集,一旦圆阵被投石机投掷的巨大石块砸中,而后以骑兵冲击,几十行纵深圆阵也会无法维持……

如何消除投石机的威胁?如何集结直径一千人的巨行圆阵?集结之后又如何移动到三、四十多里外的漳水西岸?是否只布置一个圆阵,还是冒着减少纵深的代价,在圆阵外设置数阵精锐赵军以求击破秦军的投石机?

灵袂遍召群臣问计时,国尉府内的争论整日彻夜。阵型、圆阵直径、集结地点、集结顺序、行军路线、行军日程……都是争论的重点。主持军议的大将军司马尚无力与赵葱、韩肃等人争论,他心里非常清楚,任何一处犯错造成军阵崩溃,对赵国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第九十七章 生忧

告奸在秦国常见,不告奸即连坐。按秦律,丈夫偷盗,妻子知情不告,有罪;妻子确实不知情,也有罪。前者,妻子罪同偷盗;后者,因为连坐,妻子被收为官奴。

绛的丈夫被罚赀盾甲,家中出卖房舍器物牲畜所得的钱仍然不够赀赎,结果就是居作,每日八钱、六钱以偿还这笔钱。居作辛劳,男人干了几个月就死了。人死债未消,作为妻子的绛要继续居作还钱,直到楚军收复旧郢。

封于冶父的养虺不管什么隶臣、居作,凡是欠官府钱、也就是欠他钱的官奴隶,一概发卖了事,还了他的钱那就两清,于是绛被卖为奴。和其他楚军将卒一样,养虺很看不起旧郢这些被秦人奴役了五十年的庶民,觉得他们是秦人而非楚人。他不屑占他们的便宜,卖奴所得扣除债款后,其余皆由奴隶本人所得。

绛无依无靠,冶父又未及战火,并不清楚世道已经变了。她整理家什时偶然发现包袱里的玉佩,第一个反应就是报官。至于为什么要报官?没有任何理由,反正就是要报官。

熊荆带着酒肉到里典家,和里典喝酒吃肉的时候,里典家的奴隶帮他烧好了热水,暖好了屋子,酒足饭饱才和芈玹回家睡觉。打枪也是体力活,芈玹在里典家吃完饭就打瞌睡。回去熊荆没有牵马,只将她横抱在怀里,走向自己的家。

入了房,放上床时芈玹醒了,她赶忙起来伺候熊荆梳洗,两人就在浴桶里欢爱,浴桶差点散架。完事一觉睡到下半夜起来如厕,熊荆才想起自己没有喂马。以前这是圉人做的事,现在要他亲自动手。喂马要从仓房中取出熟菽和干草,他一掀开干草,便看到了睡在草堆里的女僮。

“莫走了贼人!莫走了贼人……”天快亮的时候,游徼求盗踢开了临泽里的闾门,急急闯至熊荆的院子,十几个亭卒手持兵戈,用力撞进了院子。

“禀游徼,未见男女贼人,唯见……告妇之僮。”为首的亭卒很快奔出堂室禀告,这时候里典、里佐、监门已经被几名亭卒押了过来,他们全跪在雪地里。

“再搜!”深夜风雪中奔行十里,求盗、游徼都不甘心这样的结果。负责这一片治安的游徼更是一剑指向里典,喝道:“贼人何在?”

大秦治下快五十年,深更半夜突然被亭卒拖出被窝,被游徼用剑指着,这是平常不过的事。你没犯罪,但邻里有罪你也有罪。对官吏那更是日常,里内出现盗贼,里典、里佐、监门这些人皆有罪。

看着眼前的长剑,自认倒霉的里典哭丧道:“我弗知啊!此人……贼人昨夜言奴隶逃亡,于我舍饮酒,又要我之家奴为其烧水烧火,定昏时方与其妻告辞而去。谁料、谁料……”

堂堂正正的丰男子,竟然会是盗贼,里典死的心都有了。他还欲说话,左邻右舍也被亭卒抓了过来,这些不知发生何事的人惊骇中哭哭啼啼,院子一片嘈杂。监门趁机挣脱按着自己的亭卒,跪奔到游徼目前大喊道:“小人告奸!小人告奸!里典受贼人之贿,掩贼人走也。”

“莫要胡言,”里典大急,“我何曾受贼人之贿?贼人于里外偷盗,我何曾……”

里典争辩,监门还未看向邻舍,跪在雪地上的邻舍就大声叫喊:“小人亦告奸!小人亦告奸……,里典受贼人之贿,我等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里典之家藏钱多矣,便是贼人偷盗所得。”邻舍捕风捉影,力求立功的里佐却给了他致命一击。“藏钱之缶埋于院中桑树之下,当有千钱不止。”

偷盗两百廿钱以下到一钱,流放;偷盗千钱那已是重罪。里典愤恨的看着里佐,他年老无子,日后还准备推荐里佐为里典,从未想到里佐会出卖他。

“禀游徼,贼人翻垣而去!”一夜折腾,天这时候也渐渐亮了。亭卒才看到后院的墙垣被人扒开上半截,贼人就是从这里翻墙逃出去的。

*

阳光照耀着纪郢王宫前的大廷,茅门两侧高阙耸立。这个时候已是上朝时间,前几日大王出游不视朝,今日是腊祭,即便大王不视朝,诸敖也要代大王视朝吩咐腊祭之事。进入正朝大廷的朝臣以为今日将是淖狡、昭黍等人视朝,没想到寺人一声‘大王至’,头戴皮弁、衣白裳素的熊荆走了出来。

宫中皆传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没想到大王出现。朝廷上‘轰’的一响,百十个人叽叽喳喳,宛如大市。

“如何?今日寡人不当视朝?!”熊荆眉毛一挑,扫视阶下群臣。确定那女奴去告官后,他和芈玹急急翻墙而出,策马往纪郢方向疾奔。夜间官道禁止通行,只能走无人的小路。到了纪郢城外找到一家逆旅将芈玹安顿,这才入宫视朝。

一夜狼狈,但此时他是楚国大王。在他的逼视下,大廷上迅速安静。这时候他才向群臣三揖礼,群臣也向他恭敬回礼。

“今日腊祭,本当言腊祭之事,然,”熊荆看向阶下群臣。因为是腊祭,尽管秦军正越过无人防守的卷城和缯关,大踏步进入方城,廷上还是站满了人——不能脱身的领兵将率皆派自己的亲信家臣立于朝廷,参与腊祭。

熊荆对群臣点头,这才继续说话。“然有一事使寡人生忧,若寡人薨落……”

“大王初加冠,年少盛也,岂言薨落。”淖狡察觉到了什么,赶紧出列进言。

“大王此言误也,大王春秋鼎盛,何言不吉之事。”朝臣们没想到熊荆说的是这种事,个个都摇头。熊荆年龄不到二十,身体又健壮,根本不可能薨落。

“噤声!”按朝廷言谈之法,任何一名臣子说话都不能被打断,熊荆是大王,大王说话更不能被打断。一侧的宾者大喊噤声,群臣立即噤声。

“寡人之忧,一忧子孙以为秦制为善,改承包而行郡县,废敖制以行三公;二忧子孙以为周制为善,废勇信而尊亲戚,改楚俗以为周俗。如此奈何?”熊荆说薨落让群臣动容,说忧虑也让群臣动容。

朝廷上旧臣已经很少,绝大部分都是新臣。这些人或是氏族承包,由县公变成了包公;或则是靠勇武有信成了誉士,然后被其他誉士推荐上来。行秦制,两者不愿;百越长老就更不愿意了,他们是带资入股,行秦制就是要没收他们原先的部落土地,真这样他们肯定拼命。

而行周制,氏族皆芈姓,因为县邑权力可以继承,并不怎么反对。誉士就不同了,真要‘封建亲戚,以屏宗楚’,他们这些早已破落的贵族余子绝无可能立于朝廷;百越长老全不姓芈,行周制的结果与行秦制的结果并无不同。

朝廷上又是一片轰乱,唯有昭黍、孔鮒、宋义少数几人心中惶惶。其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中一激动,不顾身份的孔鮒便上前揖道:“大王欲变夏为夷,举国皆成蛮夷否?”

孔鮒与其说是揖告,不如说是指责。他声音很大,大到轰乱的朝廷又安静了下来。

“齐国行周礼否?魏国行周礼否?赵国行周礼否?秦国行周礼否?”熊荆看着他笑,他知道会有人跳出来。“以上诸国皆不行周礼,皆蛮夷否?”

政治上的周礼只存于战国之前,战国以后各国实行的皆是法家。楚国县尹封君制并行,楚武王创立县制的时候,楚国被中原视为蛮夷。

“天下攻伐数百年,此不行周礼之祸,大王不行周礼而行敖制,此谬也。”孔鮒出列进言,宋义也只有硬着头皮出列进言。

“谁缪?!”熊荆又瞪着宋义。“天下人丁三千万久矣!小国之诸侯子嗣三百年前便封无可封,此周礼崩坏之根源。列国不互相攻伐消耗多余之丁口,坐待盗跖而起否?

行周礼百姓便不要食粟?行周礼百姓便不要穿衣?人丁繁衍,一户授田早已无百亩,行周礼便可成仙,不吃不喝不衣不住?”

“大王谬也。”宋义被熊荆一瞪就不知答话了,好在孔鮒立即反驳。“此乃为富不仁者多矣!富者绫罗绸缎,贫者烂麻遮体;富者食前方丈,贫者菽芋果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大王复周礼、行仁政,以民为贵,天下大安也。”

孔鮒说完便对熊荆大拜,为民请命,熊荆却猛然抽剑。阳光穿过正朝屋顶的陆离瓦落在他的长剑上。耀目的光芒中,他一剑将几案砍翻,怒斥道:“

寡人所有,乃先祖先君勇武所取。誉士所有,凭勇信所取。氏族所有,乃因彼等姓芈,荫先祖先君之余勇。百越所有,一如寡人,皆其先祖所余。富者搜肠刮肚、俯仰欲得,所有以智算所取。

庶民无勇无智,凭何为贵?若欲为贵,先问寡人之剑!”

“庶民何以不可为贵?”孔鮒针锋相对。“大王、贵人、富者所食、所用、所穿,皆庶民辛劳所得也,庶民何以不贵?”

“辛劳便为贵?”熊荆没发怒,只觉他的反驳极为可笑。“奴隶也辛劳,奴隶为贵否?牛马也辛劳,牛马为贵否?蒸汽机也辛劳,蒸汽机为贵否?

勇信即贵族,辛劳即奴隶!我赫赫楚国,绝不以奴隶牛马为贵,不以勇武才智为卑。儒家欲行仁政,大可自建其国,与我楚国无涉!

第九十八章 一线

熊荆与孔鮒两人的对答太快,旁人根本就插不上嘴,而孔鮒并不能辨过熊荆。儒家直言好似一个处处是缝的竹簸箕,不缜密不结实,稍微用力一戳,就能戳出一个大洞。

理论如此,最重要的是思想。儒家自孔子以来,乃至秦后堕落成为儒术,都是想制约皇权,同时追求一个君明臣贤、国泰民安,‘老吾老、幼我幼’的乌托邦世界。这样的乌托邦由王莽建立,然后迅速倒台。

城外兰台宫,身着朝服的太傅孔谦在儿子孔鮒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下车,登阶步入明堂。明堂内的宋玉见他来,与儿子宋义一起上前,两对父子以礼相见,礼毕才退下叙话。

最先开口的是更老的孔谦,他无奈道:“孺子……不可教也。”

孔谦对熊荆是抱有希望的,更了解熊荆的宋玉则早已对他放弃了治疗。宋玉闻言道:“楚人自称蛮夷,数百年来一直与周人分庭抗礼,至先君庄王,国中方行周礼。奈何政乱,郢都所行非全国县邑皆行,故而今日大王……”

宋氏非芈姓,乃姬姓,宋玉之祖是郑国的公子宋。公子宋很陌生,但食指大动、染指于鼎却传于后世。公子宋当时乃郑国的权臣,楚国送了一只鼋给郑灵公,郑灵公故意不分鼋羹给公子宋,公子宋于是染指于鼎。恼怒的郑灵公要杀公子宋,公子宋闻讯先弑杀了郑灵公。

此事之后公子宋被杀,他的子孙离开郑国,迁入楚国,以宋为氏。此时的楚国正值庄王在位,崇尚周人礼乐的庄王拜公子宋之子宋駺为大夫,宋氏才传承自今日。

楚国八百年,武王起开始抛弃氏族格局下的敖制,学习周人制度,实行王制,完善国家机器;庄王起抛弃氏族文化,全面学习周人文化,力图摆脱蛮夷的身份。宋氏作为全程参与者,对楚国的周化一清二楚。也正是明白楚国周化的过程,他对熊荆不仅看不懂,而且完全失望。他不觉得孔孟的理想能在熊荆身上实现。

“天下战乱至此,黎民何时方能安其居、乐其业?”宋玉虽然是在劝慰,但他不松不紧的态度让孔谦不悦。“君乃太傅,大王不教,你我之过也。”

“大王不以太傅为太傅,大王不信我等未脱稚气之言辞,大王随口便能编纂出更好的骗人至理……”宋玉满脸苦笑的引述熊荆今日视朝时的话,他觉得这两句话就是对自己和孔谦说的。“你我又能奈何?太傅欲弑君耳?”

“弑君乃非礼,岂能行之。”孔谦碰到毒蛇一样形容一震,立即拒绝。

“既不弑君,我等又能如何?”宋玉笑道。“天下非一于秦,便一于楚。秦人已有荀子,然大王却不欲弃楚国而一天下,即便一天下,也是重武轻文,以武为尊。如此之天下,必又是征战不休,攻伐不已。我儒家之说,大王取礼而不取仁,视百姓为奴隶刍狗。”

“再使人击路鼓可乎?”孔谦明白宋玉的意思,于是问道。

“再使人击路鼓,大王必笞之,何用?”宋玉反问。他见孔谦还是不甘,再道:“王廷之事确是大王家事,彼等以此击路门之鼓,过也。真以为大王不杀人?”

“大王杀人,天下知其不仁,必当弃之。”孔谦犹自说道。

“大王杀人确是不仁,然大王比秦人仁义百倍,天下弃秦人否?”宋玉再度反问。说话间他看了看孔谦,担心他已经老糊涂了。上古竞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力才是天下归属、统治与否的根本,仁义只是儒家对外的统战工具罢了。作为统战者,必要把自己和工具分清楚,要知道统战工具的实质,不要相信自己要别人相信的,这是根本原则。

“那当如何?”孔谦并没有老糊涂,他只是不甘心。

“大王大婚将至。”宋玉说起了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情。“大王甚爱芈女公子,必立芈女公子为王后,芈女公子所生之子当为太子……”

“太子?”孔谦错愕,从太子着手确实是一条路,但这条路时间太长了。

“再便是学舍和报纸。”宋玉道,“若千万学子都知仁与不仁,举国当仁也。”

“然学舍之权不在诸氏便在誉士,何以使学子知仁?文学侍从数年前便不再考选,学子皆以武为荣、以文为耻,何以使学子知仁?”孔谦述说着残酷的现实。

楚国的政制,楚国的人才擢升选拔机制,已改为以武为中心,非以文为中心。政治体制决定了文人根本没办法再度执掌国家权力,一旦现在的这批文臣老死,掌握权力的武将就会维护以武为荣的政治传统和选拔机制,这个替代过程将发生在熊荆为王的这个时期。

“且如今杨朱之说盈国,”孔谦的述说还没有结束,“人人不拔一毛而利天下,只求人人不损一毫而利己。此等谬说,王者何以治天下?

学舍今岁起又开名学之课,言‘马非马、离坚白’之论,欺惑愚众,我数请大王至今不得其果。那綦毋子得大王巨金,欲办名学之报,此报与杨朱之报下月同出……”

与关心宋氏一族前途的宋玉不同,作为孔子七世孙,学派斗争这根弦孔谦一向抓得很紧。楚国的学说其实很乱,兰台宫持法家学说的人也有(当然此人声称研究法家是为了研究秦国),但总得来说,儒、道两家还是主流,墨家主要在宋地。

而整个天下,依然是杨、墨两家的天下。战事欲烈,税赋越重,有产者皆信杨朱——如果天下有产之人都不缴纳税赋,那么列国就没有钱粮打战,天下就安宁了;

战事欲烈,生计越窘,无产者皆信墨家——如果列国之间都信奉墨家非攻,那天下就太平了,而如果国君、有产之人都知道兼爱,那自己的生计也就有着落了。

战争激烈的三晋地区,孔子重建礼乐和孟子‘民为贵’都没有市场。前者显然不可信,因为礼乐一直崩坏,从来就没有好转过;后者显然不可能。肉食者鄙,怎么可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呢?庶民死再多,君王依然奢靡无度。

原本儒、道为主流的楚国,因为熊荆‘勿全身,毋宁死’之言,杨朱之说当即南侵,先是楚国控制的大梁北城,再是陈县,而后一直沿着汝水深入郢都;

杨朱以外,又有名家。名家主要是公孙龙、尹文等人。公孙龙曾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其徒綦毋子受太卜观曳之邀居于郢都,但綦毋子进入郢都便沉寂。直到前几个月,教导学子如何诡辩的名学课本出版,传言全国学舍四年级皆开名学课,孔谦才发现名家在与儒家争夺学子。前几年默默无闻,那是因为名家在巫觋中培养一批名家学子。

说起这些事情,孔谦甚至有一种儒家行将灭亡的感触。儒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杨朱无君;名家虽不言政,但名家诡辩。儒家的论说并不缜密,以名家对儒家,圣人之言不是只可意会,便是处处漏洞。比如名学课本第一章便是《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之谬误》,这几乎是要把儒家吊起来抽打。

孔谦忧心儒家存亡,宋玉忧心宋氏存亡,两个太傅一时无言,只能叹息。以目前的趋势,即便太子还是以儒家为太傅,也没办法改变日渐楚国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行越远。

“父亲,大王数倡勇信,并无谬误啊。”孔谦走后,听了半天宋义没觉得孔谦说的有理。

“并无谬误?”宋玉看着儿子,这才发现儿子被统战了。

“然也。”宋义犹不自觉,他话语中带着年轻人固有的激情。“我楚国勇信为贵,孩儿以为然也。今大争之世……”

“今确为大争之世,然你可立于阵前,成誉士否?”宋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宋氏从公子宋起,就不以武技而以心术见长。“你不成誉士,乃翁死后,你便是庶民,你愿否?”

宋义将自己代入楚国,那是豪情万丈、长风万里,可一旦想到自己将来变成一介庶民,他就彻底懵逼了。他是年轻,可他不傻。煞白这脸,他喃喃道:“那、那当如何?”

“如何?”宋玉也在想这个问题,好在他终于想到了一些人,遂道:“会有人……”

宋玉的言辞有些夸张,三朝老臣的他,自己死后儿子不可能立即变成庶民,可这个趋势无法逆转。宋义起先被争天下的豪情浸淫,一旦冷静下来,不要说立于阵前不能成为誉士,就是立于阵前能成为誉士,他也没那个胆子去军中做一名甲士。

嘴上爱国是安全的,阵前爱国是危险的,越聪明的人越能洞悉这个奥妙。作为一个郑人,哪怕身上流淌着姬姓的血,也不能挽回郑卫之风数百年来对人性的侵蚀。而这不但体现在身为儿子的宋义不敢从军,也体现在作为父亲的宋玉不敢出头,因为会有人出头。

第九十九章 谎言

后宫正寝所争斗的,仍然是以武驭文、以文抑武这个老问题,而非周礼与楚政的表象之争。周礼中有以武驭文的内容,也有以文抑武的内容,归纳周礼而成的儒家也是如此。只是孔子时期的儒家,已经有很强烈的以文抑武迹象,到孟子变成黄左,到荀子就儒法合流了。

贵族、庶民、官吏都能从中周礼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但很显然,孔谦、宋玉嘴里的周礼,肯定是孟子式的周礼,荀子嘴里的周礼,肯定是儒法合流的周礼。这就像老欧洲的自由主义,到了美国就是新保守主义;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学生,到了延安就成了老布尔什维克。这不是谁先进与谁更不先进的问题,这是时间顺序更靠后的问题。

楚国可以说自古以来就不是周人世界的一部分,而是反周人世界的一部分。管仲喊出‘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时候,楚国是处于戎狄这一边的。既然有这样的历史渊源,那就不必在周礼中寻找真理,完全可以在楚政的政制架构下,融合周礼合适的部分,比如礼;抛弃不合适的部分,比如仁。

即位九年,熊荆越来越清楚国家的本质。中学大学的政治课本没有骗人,国家就是一个阶级统治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力工具。这是本质,本质之外还有末余,这就像一把剑还有一个剑鞘一样。这个所谓的剑鞘,就是所谓的统战。

楚国三百万人丁口,只有少部分丁口是统治阶级,大部分丁口都是被统治阶级。要让被统战者毫无反抗,乃至心悦臣服、载歌载舞,必需进行统战。忠君爱国,轻薄徭役,这些自然是统战,但最重要的统战还是庶民对自己政治身份的认同,即:‘我是楚人。’

当一个夷人、一个越人、一个巴人自称‘我是楚人’时,代表他愿意被楚国王廷、诸氏贵族统治,他会老老实实的交税和傅籍。这就像那个被知彼司策反的秦国官吏一样,他本以为自己是秦人,当知彼司告诉他他本是戎人后,他就毫无顾虑的叛变。后来他也不要自己的赏赐,举家直接奔塞外去了。他是戎人,狐死首丘,总是要回去的。

有统战自然有反统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行仁政而王天下’,这就是经典的反统战。以人性中的善为引导,刻意模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形成一种大众民主、人人平等的美好模样。这种统战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劝说统治者放弃武力,道德至上。

熊荆记忆深刻的就是,清末摄政王载沣说‘有兵在’,张之洞哀叹这是亡国之音(意味着清廷统战彻底失败),后来满清果然亡国。实际呢?满清哪还有兵在?武昌起义就是兵(新军)发起的,平叛的兵(北洋新军)在有前车之鉴袁世凯的率领下,一番东摇西拽,把满清给拔退位了。

武力是统治的根基,统战是统治的缘饰,国家就是这样存在的。现在有人希望通过换一种缘饰,让武力彻底腐朽。虽然这对他有利,可以让他权力像赵政那样大,但他是拒绝的。

他绝不容许楚人——不管是作为统治者的贵族,还是作为被统治者的庶民——放弃勇武,将来任人欺凌;他也不容许楚国将来变成一个官僚帝国。赵政看上去大权在握,可秦王室最终会变成官僚机构的傀儡,总有一天王命不出咸阳。

正寝明堂,相对而坐的师生完成第一轮交锋,熊荆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鹖冠子则刚刚明白自己的学生要做什么。或真或假的站在学生的立场,鹖冠子思索道:“既不用周礼,大王如何治天下?殷人代夏,此天命也;周人代商,此天命也。他日楚人代周,亦天命也。而天命又关乎周礼,大王不用周礼,如何言楚人得天之命?”

“天命?”熊荆念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这当然是周人统治缘饰的一个部分,是所谓的统治法统。正是因为有这个法统,庶民才会心甘情愿的自称自己是周人而不是殷人。天命概而言之,就是君权神授,凡人不可亵渎。

“然也。”鹖冠子点点头,站了起来,继续之前的游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秦乃虎狼之国,其政暴虐,大王怒而灭秦,奉天命也。秦亡以后,大王即是天子,既是天子,又如何不行周礼?”

如果是别人,真的要被鹖冠子说服了,然而熊荆笑了起来。他道:“天命之说,只起于周人,商汤所谓的‘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不过是周人篡改之辞罢了。殷人治国从不以天命。”

熊荆笑,鹖冠子也笑。周人只是殷人的母系血脉(娶了殷人之女),因此无法继承殷人的法统,不得不另外创造发明了天命。为了使得天命看起来显得‘自古以来’,周人又以天命为主旨,重新编纂了远古历史。将历史扭曲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为政权的合法性背书。

这就是好像后来历史上的秦国灭了六国,启用五德始终说,将自己标榜成水德,说自己尚黑。同时重新解释历史,在封禅书上说什么‘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

这当然是标准的政治谎言。殷人神灵即先祖,先祖即神灵。帝俊是众日之父,羲和、常羲是帝俊之妻,两人生下十日和十二月,‘丁’、‘乙’、‘辛’这些都是日名。商王不是什么天子,而是活在人世间的‘日子日孙’,他们全都是日神。

秦国,秦国‘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为主少嗥之神,作西畴,祠白帝’、‘秦襄公时,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畴栎阳而祀白帝。’真按五行始终说,秦国明明是金德,尚白。但是为了统治法统,不得不削足适履,改尚白而成尚黑。

绝大部分民众都生活在自我安慰式的政治谎言中,统治者则负责编造这些谎言,让他们心甘情愿、感激涕零的接受统治和奴役。鹖冠子既然能著书立说,自然窥破了统治的所有秘密。是以当熊荆呵呵笑起,他也跟着呵呵笑起。

“大王可称为之子也。”鹖冠子笑容中带着尴尬,这个学生是越来越难哄骗了。

“老师谬赞,不佞岂能称子。”熊荆摇头。他不敢见多罢了。

“然大王何以治天下?”师生间的笑容不过一瞬,鹖冠子继续问道。“楚国敖制之政,不可治天下也。”

“秦人大兵压境,不佞怎会去想何以治天下。”熊荆叹道。“不佞所知者,并非神灵、天子可治天下,譬如波斯,万王之王亦可治天下,又譬如……”

“万王之王?!”熊荆话说到一半就被鹖冠子打断了,他听到‘万王之王’身体就震了一下。

“然也。亚述之王自称己为万王之王,波斯人因之。”熊荆解释道。

“此乃制也,而非命也。”鹖冠子摇头。熊荆举的例子有些错误,万王之王是一种统治制度,而不是统治法统。

“周人自称其受命于天,又言民意即天意,为何不能受命于民?”熊荆问道。

“民意即天意不确也,若民意真是天意,周人何以为天子?”鹖冠子闻言又是摇头。

周人天命法统中包含了三个因素:天、朕、民。朕受命于天,民意即天意,朕代天治民,三个逻辑构建出一个三角关系,看上去可以互相制约。实际这些关系中,朕受命于天是真的,朕代天治民也是真的,民意即天意妥妥是假的。天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百姓要减税如何告之于天,天又如何告之于天子?

“然地中之海诸国之王多数受命于民。”熊荆道。

“其王如何受命于民?若庶民不以其为天子,若之何?”鹖冠子奇道。

听闻鹖冠子的问题,熊荆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翻译时经常会犯的错误。因为文化与传统的差异,一些外文词中文里没有与之对应的词,一些中文词外文同样也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词。天下‘民’的概念和地中海‘民’的概念并不完全对等。

他想了一想,纠正道:“不佞口误,受命于民当称之为受命于国人。国人之于外朝、贵族之于正朝,授命于君王,君王以此治国。又或是国人之于外朝、贵族之于正朝,举荐一臣,彼代王行政,如此有罪乃臣之罪,有功乃王之功。”

熊荆无心讨论治天下,这还太早,他简单的说辞再度让鹖冠子摇头。“天下列国,赵人必举荐一赵人,齐人必举荐一齐人,楚人自然举荐一楚人,诸国皆不同,何以受命于民而治天下?”

第一百章 未完

战争还在继续,然而天下势必一统,这点已毫无疑问,即便当初坚持保持诸国的熊荆,也对局势渐渐失望。天下一统,以何种学说治国,是鹖冠子最最关心的问题,这也是他和孔谦、宋玉等人的不同之处。

“庶民不可持也!”鹖冠子咳嗽了几声,春天湿冷,去年劳累几个月的他似乎还未恢复过来。

“庶民不可持是因为他们无权,不觉得国是他们的国。朝国人之举,正是为赋予庶民大权;重文教之举,则使庶民懂得国是他们的母国,而非贵人之方国。

秦法轻犯则重罚,重罚并非为了教化民众,而是为了敛财和敛奴。特别是敛奴,赀甲赀盾,庶民无力赀时便沦为官奴,秦国工程众多,所赖官奴数十万之巨,不重赀甲盾,官奴何来?我给庶民以自由,给庶民以权力,他日秦军攻来,他们必誓死以战。”

“然则此只可守不可攻也。”鹖冠子并非不明白学生的意思,而是不赞成学生的策略方向。身为赵人的他,一直觉得合纵才是解天下之危的办法。

“老师,当今天下,已无合纵的可能了。”熊荆看向鹖冠子,深为他抱着合纵不放而惋惜。

“若魏王……”本次不能合纵的关键在于魏,可魏王真答应合纵就真能合纵吗?以往的思维惯性是合纵秦国必定惧怕,可细想现实,五年前合纵之败已经证明合纵并非灵丹妙药。

“子荆以为,”鹖冠子沉吟着,“赵国可行楚国之策否?”

“行楚国之策?”熊荆不解其意。“赵国也要朝国人而议政?”

“非也非也。赵偃得位不正,是比不上子荆你的。”鹖冠子摇头。“赵国不行朝国人之政,只行重文教之政,子荆以为赵国可行否?”

“学生不解赵国,不知是否可行。”在熊荆心中有两个赵国,一个是后世两部电影中的赵国,赵人都显得极为刚烈;再则是现实中的赵国,有慷慨悲歌之士,如廉颇,也有‘仰机利而食’之徒,如李园。

亲见之外,听到更多是赵国男子‘轻为奸,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女子则是‘鼓鸣瑟,设形容,揄长袂,游媚贵富’。不管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熊荆所见的赵人总觉得没有楚人那么纯朴,这恐怕才是秦昭王说的‘楚剑利而倡优拙’吧。

“老夫欲再行赵国。”鹖冠子道,“劝赵王行重文教之政。若可,请子荆售印书之器于赵。”

纸张制造是楚国之密,赵国没有纸可从楚国购买,印书之器不同。邯郸写好的文稿不可能拿到郢都来印刷,故鹖冠子有此一请。印书之器的重要性显然在钜铁之下,钜铁都可以售,印书之器自然也可以售。只是,赵国真能察觉到文教之政的力量吗?

“楚王庙见当日,昭令以行‘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三政,此乃偃甲息兵之策,秦楚将和也。”邯郸赵宫燕朝,郭开拿着新到的讯报向赵王汇报,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秦楚将和的判断上次朝议时赵偃就有了一些心里准备。

“禀大王,楚国确想与庶民休息,据闻城阳三十余楚军,大半已遣散回家,以务农耕。”一边的相邦建信君也道。“请大王撤回大军,并遣使咸阳向秦国请罪,以再修赵秦之好。”

“寡人闻之,亲王素恨赵人。相邦以为,秦王会与我赵国修好?”赵偃并非昏君,即便有‘昏’,也只是因为王者私利和国策不可调和。

“臣以为,足秦王之所欲,必能修好。”建信君道。

“秦王何欲?”赵偃看了一眼郭开,见其没有反应,又紧盯着建信君。

“秦王之大欲,乃灭六国一天下,此欲不可足。然,昔日秦王质赵之时欺辱秦王之人,大王可杀之献于秦王……”建信君道。

“万万不可。”郭开将其打断。“秦王绝非好与之人,岂会因几个首级放过我赵国。”

“大王,胡不试之?”建信君没看郭开,只看赵偃。“文信侯已去职,赵秦两国若不交善修好,秦人必伐我。楚国偃甲息兵,定不救我,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奈何?”

“准。寡人准了。”赵偃挥袖,合纵因魏国而失败,结盟因楚国而失败,他现在是如坐针毡,顾不了那么多了。

“再请大王将长安君亦献于秦国。”建信君再道,这些赵偃愣住了。当年欺辱秦王之人不过是些质宫的小官吏,杀了就杀了,而成蛟是秦王之弟,两年前叛逃赵国,封于饶。在建信君看来,如果把他也献出去,秦王对赵国的怨恨,又能再少几分。

“大王若献长安君于秦,如何再取信天下?他日秦军再围邯郸,又向何人求救?”郭开长叹。“若大王献长安君于秦,各国士人必去之一空。”

“长安君不可献。”赵偃听完郭开所言,明白利害的他无奈挥手,“此举将使赵国失信于天下,而秦国又时常反复,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即不献长安君,当献文信侯与我交通之信函。”建信君再道。“秦王欲除文信侯而后快,然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仅凭一二小吏诬告,秦王只能将其暂时去职,未能定罪。”

“大王,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若我赵国助秦王杀文信侯,其门客必仇我赵人。”郭开反驳道。“文信侯之事虽与我赵国有干系,然我赵国万不可牵扯其中。”

两策都被郭开驳回,建信君已经不想与他相辩,直接说第三策道:“臣闻秦王欲得楚国钜铁之术,恨而未得,今我赵国既得,或请献于秦王,以求两国修好。”

建信君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赵偃即位后为稳定朝政,依然以其为相邦。可他这个相邦本就是‘以色侍君’得来的,先王之时已饱受非议,今天所献之策,根本就是授人以柄。郭开已经不想反驳了,他对赵偃道:“大王,我赵国可撤垝津之赵军,且遣使向秦国谢罪。当年欺辱秦王之人,或可献于秦王,以解其恨。其余之策万不可行。钜铁之术,还请大王速速准予,若库金不足,臣愿敬献去年春申君所贿之金。”

“春申君所贿之金能有几何?”提起钜铁之金赵偃挺直的身躯就颓然了下去。未龀的楚王想钱想疯了,开口就要三万金,而后每造一件钜兵就要两金专利之钱,赵国哪有那多钱给他?连年战争下,一些赵民已经是卖儿鬻女,妻妹为娼了。

“禀大王,春申君献臣下一万金。”郭开看了看赵偃,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了。

“一万金?”赵偃眼睛瞪圆了,“居然有一万金!你……”

“大王,臣下亦不知春申君赠金一万,家宰告之后日日不安,请大王恕罪。”郭开大拜,去年春申君遣使到郭府,贿金一事他曾告于赵偃,只是未言数目多少。现在把这一万金献出来,赵偃虽然生气,可他并非不分好歹,总有气消的一天。

“大王,如此我赵国可购楚国钜铁之术。”建信君大喜,“若能献之于秦王,秦王必大悦之。”

三万金赵国一时拿不出来,可两万金总是能拿出来的。再说楚国需要赵国的马匹,楚国值一两金的战马,在赵国代地不过一两千钱。只要齐国愿意放行,剩余两万金全部以马匹支付也未尝不可。

“大王,钜铁之术万不可献于秦国。献之于秦国,他日秦军攻赵,我赵人必受其害。”郭开又是顿首再劝。

“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奈如何?”赵偃也是长叹,“你说,你说,我赵国当如何?”

“我赵国……”郭开也不知道该如何。

长平之时赵秦或能一战,然秦国早非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赵国亦非三十多前的赵国。最后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是通过赵姬收买吕不韦,使秦国的进攻矛头指向韩魏。只是这种收买也不是万无一失,晋阳三十七城丢失就是因为吕不韦控制不住朝局,秦军趁赵军伐燕,后方空虚时拔去的。现在吕不韦倒了,赵国又能如何呢?

“郭卿既然无策,便只能如此了。”赵偃看向建信君:“撤军。你速遣使入秦,除长安君不献,其余皆依你之策。然则,”赵偃看向建信君的目光逐渐转冷,“若秦国出尔反尔,如何?”

“若秦国出尔反尔,请大王治臣之罪。”建信君大拜顿首,声音不但不惶恐,反而带着喜悦。

楚秦之间的战事除了去年那次大捷,并没有给繁荣的咸阳带来什么波澜。春阳和煦,暖风扑面,贵人官吏们还是习惯穿着楚服居家外出,游览于渭河花红柳绿的两岸。所有人都知道江邑之战秦军大胜,斩杀楚军两万,可清水之战秦军大败,损失三万,朝堂却有些讳莫如深。

指挥这场战役的大将军蒙武已经去职赋闲,原因是他战心不坚、策略反复,而护军司空马当时的坚持却受到了赞扬——此战秦军骑军袭破楚军大营,夺得楚将项燕之旌旗,胜负本在一线之间,坚持没有什么错,大将军蒙武惊慌失措、处置失当才是大错。

第一百零一章 炮车

夜幕落下的时候,大廷上堆得比门阙还高的柴塔被寺人点燃,火焰‘嚯’的一声迅速窜至塔顶,整个柴塔熊熊燃烧起来,光芒照耀着大廷,也照耀着大廷两侧的太社和太庙。

火焰燃起,庶民们皆是伏拜,以敬祭神灵,太庙内也隐隐传来祭歌。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大司马府北面玄堂,坐在讯文堆里的逯杲仍在一份份的阅读讯文。

命令大军速返方城的王命已经下达,十数万大军一刻也不耽搁,正准备往方城赶来,不知此事的逯杲仍相信攻楚是秦人的诡诈之计。他现在大致明白知彼司此前做了什么——看见到那个反间计,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勿畀我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这么阴险毒辣。

秦王他见过多次,相貌阴骘、目光深邃,这样的人怨恨报复起来极为凶狠。可秦王真会如此暴烈的报复?不太可能。秦王如果这么暴烈,就不会在渭南会战中逃走了。他既然能以君王之尊扮作楚军力卒逃亡,又怎么不能隐忍杀妻杀子之恨?

而且翻遍知彼司的讯文,也不见反间计成功的记录,只有三名死间被处死、连坐数百人皆死的讯息,理由是乱言宫帷、诬蔑美人。秦国不是楚国,连坐处死几百人家常便饭,不是说处死了几百人就代表反间计成功,秦王因此暴怒。如果秦人将计就计呢?

一份讯文扫过,紧接着是下一份,再一扫而过,然后又是下一份。看到尿急,逯杲也不如厕,他没工夫如厕,直接解开下裳,拿起虎子一边尿一边读讯文。尿液不小心溅在讯文上也没关系,擦一擦就是了。

太庙悬车时开始腊祭,黄昏前结束,之后正朝、燕朝大摆宴席,群臣就宴。大司马府的仆臣把酒菜端上来时,逯杲置若不见。他把这几日的讯文又全部看了一遍,接下来做的和勿畀我一样,等待那些并不紧急的飞讯译出,然而这些讯文上依旧没有有价值的内容。

它们只是记录了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部分运作:何处何处的粟米被输运、何处何处的丁女被征召、何处某日转运来多少多少马匹……。昏暗的玄堂燃着烛火,楚纸写就的讯文排在地上好似一片雪花,它们似乎在嘲笑逯杲,嘲笑他不自量力,更嘲笑他不得其法。

“拜见府尹。”、“见过府尹。”睡梦中的逯杲突然被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睛看时,发现天已经亮了,淖狡快步入堂。

“见过府尹。”他赶忙起来揖礼,起来不小心一碰,装尿的那个虎子侧倒,尿液立刻流淌在地板上,不但浸没了他的双足,也浸没了淖狡一只脚。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淖狡却不以为意,他道:“昨日小迁时大王已命援齐大军速返方城。此事已毕,你退下吧。”

“可、可……”尴尬忽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军已经回转。逯杲自然知道楚军的操典以及条例,昨日下命,半天的集结准备足矣。今天早上,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全军就会拔营西进。楚军一旦西进,也就没办法办法援齐了,哪怕秦军最后真正攻打的是齐国。

“便不能劝说大王,再缓一两日么?”结巴了许久,虎子里的尿液全部流完,逯杲才无力的说了一句。“秦人灭齐只能于冬春之时,唯有此时大河不能行舟、瀛海也……”

“不能!”淖狡摇头。灭齐是灭国之战,如果不选在大河冰封的时节,十几万楚军会抄了秦军的后路。即便大河被秦人阻塞,楚军也可以像上次郢师袭临淄一样,跨海从莱州湾登陆齐国,顺着淄水行进到临淄北面,与齐军夹击秦军,可惜冬天黄海也不能行舟。

“再晚,商於、汉中之军危矣,襄城亦危矣!”淖狡拍了拍逯杲的肩,道:“你是封君,又是谋士,当知机密之事万不可言于外。退下吧。”

淖狡没有像逯杲之前说的那样杀人保密,而是直接让他退下。逯杲这几日废寝忘食,听闻王命已经下达,面色全然苍白,浑浑噩噩走出大司马府,才想起自己不知去哪。

大司马府人越来越多,机构越来越庞大,稚门内早就放不下了,最后只能分居于宫室和园囿,占了一大片园囿。逯杲此时就在园囿这一侧的大门,茫茫然看着街道上行人不知所措。

“新闻!新闻!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早上卖报的孩童无处不在,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今天新闻标题实在是太长了,以致他们喊之前要深吸一口气。几个人见逯杲出大司马府,立即奔过来。“贵人读报否?贵人读报否?”

呆立一会,在纪郢没有宅邸只有临时居所的逯杲准备先去沐浴,之后用早膳。这几日尽阅讯文,与秦人的火炮交易逯杲早知。他还知道那些火炮都是有问题的火炮,按照造府递送到作战司的文件描述,那些火炮不但额外加重,用的不是钜铁而是生铁。生铁极脆,哪怕是半装药,几发、十几发下来炮身也要开裂,二十发到四十发肯定炸膛,测试中寿命最长的一门撑到第四十一发也炸裂了。

看过知彼司讯文的逯杲对报纸再也提不出什么兴趣,他袖子一抚,孩童就退散了,他们再度深吸一口气呼喊起来:“新闻!新闻!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新闻!新闻!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

“至东城诚勇馆。”逯杲招手喊过一辆牛车,说了地址。他虽然获封假君,在纪郢并无房舍也无车马,上了车想到这一点的他忽然骂了一句。秦军大举攻楚国意味着他封在汉中的城邑即将被秦人占领,今年的秋税还指派人没收呢。

诚勇馆是在纪郢没有府邸又不想住驿馆贵族誉士们的下榻之处。城内外要么是级别很高接待国宾的驿馆,要么就是庶民商贾住的逆旅,前者太贵,后者太贱。王廷裁减下来的寺人宫女无处安置,便开了诚勇馆。馆内埃及凳、波斯床,冲水马桶、热水淋浴,住过的人都极为满意。

最重要的是扎堆,里头有大酒肆,晚上住客可以聚在一起喝酒。另外还有波斯、印度来的各种肤色的倡优,她们的乐舞与天下相比是另一种风情,可惜的是这些女子不能侍寝。

牛车上逯杲想着自己在汉中的封邑,机会没了,封邑也要丢了,想着想着不免觉得忧烦。这时候牛车偏偏停了,他推开窗牖喝道:“为何不走?!”

“禀贵人,石炭之车堵了。”楚军四十五岁以上不征,牛车也不要什么驾驭技巧,赶车的是个老叟。他见逯杲不耐烦,连忙回头解释。

道路确被运煤球的牛车堵住了。寿郢曲阳煤炭开采后,水运的便利让楚国城邑渐渐习惯用煤炭而不习惯用柴,运煤球的牛车四处可见。坐在牛车上的逯杲看去,前面十字路口的雪没有冻实,煤车车辙没在白雪里,几个力夫正在死命的推。不光逯杲这条路堵上了,另外一条路也堵上了。

“这雪天……”老叟抱怨了一句。纪郢下雪少见,下这么大的雪更少见。

“这雪天!”老叟的抱怨让逯杲想起来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

费了差不多半刻钟,煤车终于被推走,十字路口堵住的车辆一辆接一辆脱困。老叟回头想说道路已通时,没发现车厢里没有人,又看了几眼,里面真没人,那贵人不见了。

逯杲正在雪地里狂奔,他直冲入了大司马府,着急找府尹淖狡,淖狡不在又奔至知彼司,然而司尹勿畀我也不在。逯杲突然闯进来,毫无礼节的放肆大奔,府内的人全怪异的看着他,在他转回作战司时,郦且将他喊住了。

“此无礼也!”郦且很不高兴他这样狂奔,这里可是王宫。

“我、下臣,”逯杲喘着粗气,顿了一下才道:“下臣知秦人欲攻何处!下臣知秦人欲攻何处……”

逯杲说服淖狡获得阅读讯文的资格,目的当然是为了查找秦人的主攻方向。也是为了摆脱枯燥的术部,进入大司马府最核心的攻部。照说他这样的人进入攻部并无不妥,然而郦且很不喜欢他,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就是很不守规矩、很有野心。

逯杲高声说话,郦且脸上不悦更甚,在郦且还没有说话前,逯杲抢着道:“炮车!炮车!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逯杲记忆力很强,更是不待喘息就念完报童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喊完的新闻,“秦人得我火炮,炮车所向即是秦人所攻之向。请郦君速速请知彼司侦查炮车车辙,以确去向……”

“炮车?”郦且轻笑,带着嘲讽。“此知彼司早知也,然东郡大雪,车辙早不见其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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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止行

腊祭在援夕月末,腊祭完理当是官府休朝的日子,奈何秦人大兵压境,诸衙都不得休息。昨日刚刚完成腊祭的熊荆也是如此,国事、家事、私事,三方面的事情在这段时间全部纠缠在一起,使得他疲于应付。尤其是与秦国的火炮交易,弄得太是焦头烂额。

郢都大司马府,淖狡渐渐对熊荆的北进抱有希望,希望这能击垮秦人的战争意志,从而震慑秦人,好使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与他抱着类似希望的熊荆奔行一百多里后,看到了却是咸阳方向燃起的大火。

“禀告大王,秦人纵火烧粟也!”骑兵奔驰在渭南之地,咸阳城根本不敢派出斥候。秦国的心腹之地,现在任由楚国骑兵驰骋。

“烧粟?!”包括熊荆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都说敖仓粟多,可敖仓比起咸阳仓,还是差一大截。敖仓之粟以千万石计,咸阳仓却以亿石计,两者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楚国费了五年才积攒一亿三千多万石粟米,还不如咸阳仓一年之积。

“然也。”侦骑揖道。“咸阳城外仓禀皆有人纵火,我军只驱散一股。”

“大王,咸阳积粟足够我军食用百年之久。”庄无地虽然吃惊秦人纵火烧粟,但也仅仅是吃惊而已。“秦人不烧粟,我军亦当烧粟。”

“还有何事?”熊荆点头。楚军缺粮,但前日击溃秦军后,抢了一批粟米。咸阳仓即便大火,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烧完的。随便扑灭几个十万石一积的仓禀,足够楚军吃上一个月。

“未有。”侦骑就要退下,他忽然想起路过渭水看到的情况,道:“臣返营时见,我军工卒架桥将成也。”

工兵没在灞水上假设浮桥,现在终于在渭水上架桥。只是桥架好了要马上过桥吗?这是一个问题。侦骑退下后,工兵前来报告,熊荆看向幕府诸将:“秦军距我几里?”

秦军距离几何此前的侦骑已经报告过来,熊荆再问不过是想确认而已。淖信答道:“三个时辰前据报,离我九十里,且已扎营。”

蓝田距离咸阳一百五十里,道枳道约一百二十里。也就是说,秦军今天一天只走了三十里。也许有些士卒还不到三十里。比如蒙恬在白鹿塬上的那支大军,其在蓝田城以北十余里,今天最多走了二十里。走这么慢,自然不可能有多长的行军长径,这等于说楚军根本无机可乘。

“秦人弃咸阳也!”鄂乐喊道,话语很惹人不快。

“那我军便拔下咸阳!”潘无命怒视他,也喊道。

“胡闹!”熊荆呵斥潘无命,随后他看向庄无地、斗常等人,“秦人弃咸阳,我军何策?”

秦军不紧追上前,接下来自然是北渡渭水,攻占咸阳。大王这么问,自然是想要别的选择。斗常一阵摇头,他想不出别的什么选择。庄无地脸上也泛出苦笑,他最终道:“大王,此时我军只能北渡渭水,拔下咸阳。”

“便无他策?”熊荆知道是这个结果,可他不死心追问。

“无有他策。”庄无地道。“且我军拔咸阳需速,臣以为秦军已派兵攻往上洛,以绝我归路。”

楚军十二万余人,有四轮马车七千多辆,一车四马,全军除了战马外,挽马有三万匹。等于是每四人就有一马,这样行军一日走四舍也不劳累。秦军并不是达不到这个行军速度,而是老弱之卒达不到,这就是秦军软肋。

如果切断楚军的归路,就在在白鹿塬以逸待劳,那这个软肋将不复存在,局面将形城庄无地说的阵而后战,而非楚军想要的不阵而战。所以楚军行动要快,要快速的拔下咸阳,然后抢在秦军周密部署前返回上洛。

“然。”熊荆不得不点头。他又不放心的道:“传令各师,既入咸阳,当守军纪。劫掠只可于王城、东城,不可于西城;只可杀丁壮,不可杀妇孺。只可劫掠,不可纵火……”

咸阳是秦国的都城,损千邑而奉一城,繁华程度可想而知。距离枳道三十里,已有无数城邑,到了渭水岸边,两岸多是商肆。劫掠是士卒的权利,只要不影响行军作战,熊荆并不想剥夺这种权利。只是劫掠也要规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要事先申明。

咸阳与所有天下大部分都城类似,东城是贵人所居之处,西城是粟民所居之处,中间是王城,王城后方是咸阳大市,大市后方、以及西城若干地方是少府工坊。劫掠只允许在东城和王城,不允许在西城——庶民实际也没什么好抢。

听闻熊荆下达劫掠军令,又说不可纵火,成通急道:“必要尽焚秦人宫室。”

“焚烧宫室何益?”熊荆反驳道。项羽就曾烧秦宫室。

“秦人焚我夷陵,毁我纪郢,我当焚其宫室!”成通脸上青筋暴起,想到这些他恨不得尽焚八十里咸阳城。

“与其焚其宫室,不如尽杀少府匠吏。”被诸将一路嫌弃的鄂乐终于提了一个让诸人刮目相看的建议。咸阳城几等于一座空城,其中最有价值的不是城外积粟数亿石的仓禀,而是少府工匠。以秦国的丁口,积攒数亿石粮秣不过是几年,培养十几万名工匠,那可要几十年。

“官吏亦不可轻纵。”庄无地补充道。“以术吏为要。”

“丞相府、国尉府图册简牍亦当焚之。”淖信补充。“国尉府或有侯谍案策……”

“臣以为九鼎当运至郢都。”有人居然挂念起了九鼎。

“大王,”右史倚宪受九鼎启发,忽然想起了一件比九鼎重要千倍的东西。“秦人灭周,尽夺其史书简牍,当存于咸阳宫室。”

“我闻秦人夺别国史书简牍,阅后皆毁之,以彰秦史。”两周八百年,若真有右史说的周史,自然要带走,但淖信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臣请大王准允。”右史再道。

“臣亦请大王准允。”左史烛涌也道。“秦人焚书,若得周史,万不可留于咸阳。”

“有便带走。”东周史如何,熊荆并不在乎,他关心的是西周史以及比西周史更早的商史以及夏史。这些东西如果真的还在,当有上千年的历史。商代夏,周代商,这些东西可能存在的地方,以前是丰镐,现在自然是咸阳。

熊荆没有像太多,他现在最喜欢的是秦军追上来,但这显然是不可能。他冷酷着声音,命令道:“传令全军,渡渭扎营。”

从早上收到赵政的王命起,咸阳城就陷入了混乱。楚军直奔咸阳而来,秦军却远远的落在了后面,追至不及,咸阳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死守待援。咸阳天下雄城,城高七丈二尺,墙厚二十一丈,算上内外墙脚的护坡,那就是二十六丈。

这样的雄城,依照王命死守三天照说不难,只是楚军击破蓝田城只在一瞬。巫器轰隆一响,城墙就飞上了天。咸阳城内的官吏庶民虽没有亲眼目睹,但半个多月来楚军仗着巫器,一日破城之说传遍咸阳。即便朝堂上的重臣,也不觉得己方能守住咸阳。

更何况。为了阻楚军于蓝田,包括学室的史子、王宫的竖子在内,城中丁壮尽发蓝田。城内剩下的如果不是老弱,就是官吏和工匠。包括宫中寺人,官吏有八万余人,少府工匠(包括数量极大的隶臣)有二十八万之多。人虽多,却少有经历战阵。这些人连戈都拿不稳,阵战一触即溃,守城则是不堪一战。

因此,由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中尉赵泊主持朝会一经散去,东城就陷入了混乱。紧接着王城后面的大市人山人海,粟米、醯酱、鸡鸭、牛羊……,只要是能吃的,皆被抢购一空。

大市的抢购很自然引起西城和城郊的混乱。西城黔首也入大市抢夺粟米粮食,城郊的黔首不是逃亡他地,就是涌入城内。

秦国治下皆黔首,但黔首也是有等级。咸阳的黔首就要秦国其他城邑的黔首高一个等级,其他城邑的黔首又要比乡里野地的黔首高一个等级,野地黔首又要比新征服地区的新黔首高一个等级。官吏对付咸阳黔首自然不会像对新黔首那么忙横。

西城黔首到大市抢购粮秣,官吏只能听之任之,这时候负责咸阳城防的中尉赵泊又下达军令:要求城内各里的男女丁壮自备甲胄兵戈,分段驻防外城。

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批屈、绳索……,这些守城器械如果有,要立即搬上城头,没有,少府连夜制造;炭火、礌石、蒺藜、滚木、沙砾、铁屑、灰、糠、秕谷、谷皮、马尿、人屎,这些守城物也要运上城头,并加紧收集。

另外城上还需千步一表、两百步一楼、百步一橹一亭、五十步一灶、三十步一坐侯楼(突出城墙之外,类似于后来的马面),城下要埋入斜斜向外、阻挡云梯车的植木,护城河内侧要有往外伸出的柴蕃甚至是一道不高的冯垣。

第一章 始与终

腊祭就是除夕,腊祭后的正月就是新的一年了。上一年发生很多事情,但最大的事情莫过于齐国的近邻、立国一百七十四年的赵国为秦国所灭。赵王迁亡于梁,废太子赵嘉之于代。列国征战,齐国自复国起就不参与其中,参与的莒城之战、安阳之战,也被楚秦两国打了回来。

也正是这样的失败,让齐国的大夫们认清了形势,他们迅速与楚国解盟去姻,与秦国联姻盟好。外交上的灵活操作最终获得了实际的好处:秦国这架战争机器把矛头对准了楚国,驻兵济西本欲攻齐的王翦也率军西去,攻伐楚国。

秦国自秦昭王起便霸于天下,楚国新君即位,革新旧政、任用贤士,国力得以复强。可惜楚人收复了西楚之地,却未能趁机夺取汉中与巴蜀,重振国势功亏一篑。即便如此,楚国国力也不可小觑,地方五千里,披甲之士百万;又有火炮、钜甲、海舟等物。

上月秦军攻入方城,天下震动,大梁是一片哀鸣,临淄则弹冠相庆。魏国的命运早和楚国绑在一起,楚亡则魏亡,但对于齐国,那便是卞庄刺虎——两虎相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弹冠相庆的齐国大夫们考虑的是如何才能‘一举果有双虎之功’。秦灭赵花了四年时间,第二轮大举攻伐,还是李牧身死才击破赵军,围困邯郸。这样的经验放在楚国,考虑到楚国将帅众多,国力强于赵国,攻伐最少要持续十年不止。

这十年是齐国休养生息的十年,也是齐国为一统天下而备战的十年。然而不能忘记的是,在楚国亡国前,楚国的火炮、钜铁、造舟,这些技艺一定要得到;

其次是理论建设。缗王时期齐国曾与秦国一起称帝,那时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齐国而不是他国一统天下?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诸国遗民肯定不会心服。不过解决这个问题不在庙堂,而在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的鹊起与齐国重商的背景不无关系。姜太公封于齐国前,齐地之民被殷人称为夷人。武王伐纣时,殷人正与夷人鏖战,这才被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夷人莱人不服殷人,自然也不会服周人。姜太公封于齐地,只能因俗而治,不能以周礼而治。

因俗而治的结果就是重鱼盐、多布锦。这些鱼盐布锦不只用于齐国一处,还大量售于他地,并不仅仅限于天下,通过渤海对面的褐石港,齐地的鱼盐布锦也贩卖到东北亚。

商业的繁荣形成了齐人‘宽缓阔达’、‘足智’、‘好议论’的特点,而田氏代姜后,如何论证田氏代姜的历史必然性是一个棘手且重要的问题,稷下学宫就在这种背景和目的下成立。学宫的兴盛在宣王、缗王时期,彼时齐国国势日强,天下又战乱不止,诸子除了争论如何平天下,还不断争论谁将得天下。

“凡帝王之将兴,天必见祥乎下民也。”稷下学宫内,邹衍之子邹露正对着学宫师生还有一众大夫开讲五行。他平时少在学宫,收的学生也少,这次是祭酒淳于越专门请来的。

“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

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於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

天为者时,而不助农於下。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鼓宫而宫动,鼓角而角动。平地注水,水流湿;均薪施火,火就燥;山云草莽,水云鱼鳞,旱云烟火,雨云水波,无不皆类其所生以示人。故以龙致雨,以形逐影……”

邹露说话缓慢,说的都是天地至理,尤以最开头一段牵动安平君田故、高唐大夫田楸等人的心。皇帝、禹、汤、文王这样轮下来,下一个会是谁?土气、木气、金气、火气之后,下一个会是水气?

抓耳挠腮的,一直等到邹露讲完来到大室,一干人才开始问话。田故一揖到地,恭敬问道:“敢问邹子,周人亡矣,代周而得天下者,秦乎?楚乎?齐乎?”

“周人失德,失天命也。”邹露大带博袖,相貌清雅,配上花白的须发,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在田故等人的殷切注视下,他抚了抚长须,道:“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秦人,于天下之西,西地属金,故秦人得金气,祭白帝,其色尚白。楚人,居天下之南,南属火,故楚人得火气,祭炎帝,其色尚白……”

“我齐国,”田楸咳嗽一声,打断道。“以五行之说,赵国处天下之北,北地属水,祭颛顼,其色尚黑,得水气,然赵国被秦国所亡。我齐国、我齐国……”

齐国地处天下之东,自然是东地属木,得木气。如果齐国得木气,就不能得天下了,可该得天下的赵国又已亡国。

“赵国果亡乎?”邹露笑了笑,不置可否。“我齐国地处天下之东,本得木气,然黄帝地处天下之西,何以得土气?”

“这……”田楸错愕。他有点明白邹露的意思,又有点不明白。

“老师言,凡帝王之将兴,天必见祥乎下民也。”见老师闭目,作为弟子的霍生笑着解释。

“哦——!”包括淳于越在内,一干人连连点头。五德始终说是操作性很强的学说,谁得水气不一定靠方位,还可以看祥瑞。

“敢问邹子,若有人得水气,然又有人得土气,此将如何?”都大夫田扬又问道。

这个问题让邹露睁开了眼睛,他笑道:“五德之说有始有终,既有终,当终于水气,有人得土气亦不可得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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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雪

邹露最后一句让大夫们精神一震,祥瑞是可以制造的,况且齐国三面环海,得水之多,天下列国难以比拟。然而想到这里,诸大夫的眼神又是一变,彼此看对方都有些警惕。

齐国与楚国一样,权力并非集于一人之手,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样的权力结构极不适合扩张,仅仅合适守成。齐国要想一统天下,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集权问题,不然内部纷争足以导致统一失败。诸人彼此打量,皆有分辨敌我的意思,与哪个城邑结盟,与哪个城邑相伐,这是一统天下的首要问题。

“报!”紧迫的军报声回荡在临淄大司马府,可飞讯官并不是报告敌情。“麦丘邑讯断也。”

“麦丘?”田宗和牟种的目光当即看向地图,麦丘在临淄西北,这个位置离临淄大约有两百多里。看完地图的牟种转头看向飞讯官:“何时断绝?”

“此时。”这么冷的天飞讯官额头全是汗水。楚人离开密码本也带走,但明讯是可以用的。这几天通往北方的飞讯接连中断,最先是通往饶安的第五站、接着是第二站,现在则是通向麦丘的第六站,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退下吧。”田宗咳嗽了几声,说了一句。“秦人否?”他问向牟种。

“或是秦人。”牟种也没办法确定这是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秦人。

“我军皆在济西啊。”田宗叹道。此前王翦率三十万秦军压境,除了即墨,高唐与临淄的战卒全调去了济西毂邑,如果此时秦军大举攻来,临淄说不定不保。

田宗忧心齐军皆在济西,牟种已经不是忧心了。“此时大军正返临淄,若是遇上秦军……”

“啊?!”田宗神色立变,“大军何时返都?我怎不知?”

“腊祭后。”牟种道。“昨日大军已过平陵,明日可至于陵。”

田宗老了,病痛不断,几日视朝都没有参加。而且齐国并没有建立楚国那样的大司马动员指挥体制,虽然两国大司马府名字一样。齐国大司马府只是一个放大了的幕府,各邑军队调动不必听命于大司马府,只听命于本邑大夫。

王翦率兵而西去,此乃齐军诸多斥候亲见,正朝大夫弹冠相庆的同时,也盘算着撤下驻守在济西的士卒。现在的士卒不比以前的士卒,以前的士卒是自己带粮、自备兵甲打仗,现在的士卒粮秣兵甲全由国家、封邑提供。

确定王翦三十万大军业已西去,李信又攻入楚国方城,诸大夫一合计,大军就撤下了。不然‘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孙子在书里说的很夸张,十万大军每日实际花费不会超过百金,可百金也是钱,王翦退到濮阳时,大军就东撤了。

此时隶属于临淄的十五万大军在回程的路上。平陵在今章丘以西,于陵在今邹平,于陵到临淄还有百里。牟种提起这件事不是庆幸大军即将返回临淄,而是担心这十五万大军会碰到北面袭来的秦军。欲灭齐国,最好的办法就是五年前楚王的办法——略过其他城邑,直接进攻临淄。临淄一下,齐国也就亡了。

“速令大军急返临淄,不得有误!”田宗压住咳嗽,如此命令。

“不及也。”牟种出声反对。“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此时不但不能令其速返临淄,还当令其每日行不得过三十里,宿营必据城邑。”

“不可!”牟种的意思是保住大军,田宗却不是这样打算。“来人!传讯予大将军,秦人恐于北而来,我军两日必至临淄。”

田宗直接喊了来人。此时临淄城几无士卒,便有士卒,也多为老弱。附近城邑的士卒也基本抽空了,哪怕秦人对临淄久攻不下,短时间内己方也得不到援兵。十五万大军只有一半人返回,也足以让临淄等到即墨和楚国的援军。

田宗是大司马,牟种是军师。正如大将军田洛未必会执行大司马府的命令一样,田宗也未必听军师的意见。能希望的,就是秦军根本没有南下,秦国正全力攻伐楚国。讯报上也称这几日北地诸邑风雪肆虐,飞讯杆很可能是被大风吹断。

牟种如此着想,繁华的临淄城,还有西面一百三十多里的谭城都是大雪。碍于这场大雪,临淄的讯文不得不以讯骑传送,而领军返回的大将军田洛只能暂住谭城。

谭城即谭国。早在齐国封于营丘之前,谭国、薄姑、奄、熊、盈,超过十七个东夷方国就在齐鲁之地了。周人代商,对殷民夷人自要控制。武王先是安慰性的把殷商遗民封给纣王太子武庚,但随即把弟弟叔鲜封于管、叔度封于度、叔处封于霍,以监视武庚,称为三监。

为监视齐鲁之地的夷人,封叔振铎于曹(今菏泽一带)、封叔武于成(今东平一带)、封姜太公于营丘(临淄),又封弟周公于殷人旧都奄(今曲阜),周公在朝中为相,只能命其子伯禽到曲阜就封。曲阜是周人在东方的中心,这便是鲁国地位从初封就高于其他诸侯的原因,也是鲁国从一开始就施行周礼的原因。

三监之乱,谭国也参与其中,周人重罚了首恶薄姑和奄国,谭国得以幸存,但幸存的代价就是修建周道(也有可能之前就在修周道)。诗经《大东》中云,‘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就是一个谭国贵族的哀叹,‘其直如矢’的周道经过谭国,由谭国营建。

齐国也和赵国一样,在春秋之前也存在亲中国的一方,以及亲东夷、莱夷的一方。双方的争斗直到齐恒公时才尘埃落定,修周道的谭国就灭于齐恒公之手。

困于谭城的大将军田洛自然无暇顾及脚下城市久远的历史,他考虑的是秦楚战争要持续多久,胜利的一方还能剩下多少力量?齐国大概在什么时候介入,帮助较弱的一方?

春秋时只有天子敢称王,战国时王已经是烂大街了,只有齐国与秦国曾称帝。对于齐人来说,这是一种骄傲,这份骄傲可以让齐人宁蹈东海、义不帝秦。但这仅仅是士人,庶民却并不以此为荣,不以齐国为荣的庶民是不会真正死战的。

这一点上田洛不得不佩服楚人,楚国愿意为楚国而死的人多过齐国。幸好秦国伐的是楚国,也只有楚国才能挡住潮水一样、永无休止的秦军。两国决出胜负的时候,楚人要死光吧。

幕府内田洛安坐,想着秦楚两国的战事,天色将暮的时候,临淄大司马府的讯报才被令骑送到。骑士浑身冰冷,脸唇白姿,田洛没有让他下去,他只能立于帐中受命。

“秦人欲袭我?!”看完讯报的田洛全是惊讶,讯文里说的很清楚,他还是发问。

“禀大将军,大司马言机密之事皆在讯中。请大将军速返临淄,以卫国都。”骑士揖道。

“可秦军正在攻伐楚国啊!”田洛抖着手上的讯文,满脸激动。“王翦之军退至濮阳,日夜西去,这明明攻楚,何以伐我?”

田洛一激动声音就很大,幕府内诸将、众谋士闻声全部出来了。骑士惶恐,道:“小人不知也。大司马予小人此讯时,便嘱小人言:‘机密之事皆在讯中,请大将军速返临淄,以卫国都。’其余小人皆不知。小人奔行百三十里,只求大将军速见此讯。”

“退下吧。”田洛也是激动,以齐军现在的情况,他很不愿意听到秦人来袭这种消息。他一说退下,骑士揖礼就要转身,不想身体一晃,人倒了下去。大雪不能传讯,只能依靠马匹。一百多里的奔行加上刚刚的惶恐,彻底松了一口气的骑士晕了过去。

“临淄何讯?”骑士被抬了下去,史奕疾步上来。他指挥的临淄之战大败,但田建赦免了他,并未治罪。听到‘速返临淄,以卫国都’几个字,他就担心。

“临淄大司马府言,秦人或从北地攻我。”田洛把手上的讯文交给了史奕。

“秦人从北地攻我?!”史奕正在看讯文,其余将率谋士闻言大惊。田洛的腹心高追还笑了起来,他道:“此大谬!传令骑士于风雪中奔行百三十里便昏厥。秦人亦人也,从赵地至临淄四、五百里,未至临淄之半秦人便要折损过半。”

“楚之郢都至临淄千余里,然何曾想楚人越海而至临淄?”到底是败军之将,看完讯文的史奕没有丝毫的惊讶。“下臣以为,秦人若伐我,必如楚人,大军直取临淄。”

“如此风雪,秦人何以至临淄?”高追反问道。“史将军……”

“请大将军准我军速返临淄。”史奕率领的是持戟之军,这支军队经过五年前的临淄之战只剩下三万人,但这三万人是齐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三万人。

“不可!”高追立刻翻脸。“若秦人真于北地攻我,持戟之师不可先行。”

“下臣乃大王之臣。”史奕喝道。“临淄危矣,下臣岂能不返?请大将军准允!”

第四章 申门

在周道修筑以前,齐地与中原,尤其与黄河西面的赵地没有太多的联系。自新石器时代起,遗址和方国绝大多数都在济水以南,而非济水以北。齐国立国以后,没有河堤的黄河不时泛滥,齐桓公起注重治水,但修筑黄河河堤是最近百年的事情。

齐国境内的城邑先天偏东,沿黄河筑河堤又晚,是以与赵国接壤之处地广人稀,秦军从北面的齐赵边界攻入齐国,齐人并不知晓。只是考虑到飞讯传讯极为快捷,这才破坏通往饶安、浮阳的飞讯线路。

本来在越过济水之后就应该被齐人发现,然而天降大雪,风雪加上夜幕的掩护,等齐人发现这支长驱直入的秦军时,他们已经奔袭至临淄城下。

最先看到秦军骑兵的是临淄城望楼上的了望哨,鼓声响起时城内惊慌仓皇,城外的齐人先是发怔,当他们看到白色雪原上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骑兵时,这才下意识慌忙返城。

腊祭过去仅十数天,临淄城的齐人仍未祛除新年的喜悦,人们不是在城内吹竽鼓瑟,就是出城巡游以求一乐。长龙般的车队掉头不易,也不是人人都像田单那样事先‘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掉头争夺道路的结果就是当年燕军破安平的结果,‘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注17]。

听闻城头击鼓,缓缓奔来的秦军骑兵忽然加速,似乎想趁此刻的慌乱袭城。着急入城的齐人见状更急,马车、行囊、金银……,身外之物全都抛弃,人挤着人于车驾的缝隙中疾奔向最近的城门。可惜大多数人还是晚了,城门卒急急关城门,城头又在慌乱间放下了悬门。

悬门重逾千斤,一旦放下就无法在短时间收起,无法入城的齐人不由在城下哭嚎,然而他们的哭嚎很快就被身后数万秦军的蹄音所掩盖。雪原上践踏不出烟尘,只能踏起粉一样的雪沫,那声音好似怒雷滚过天际,轰隆隆碾碎一切。

城西三门,每门有三道。这些门道不是在齐人的哭嚎中被迅速关上,就是紧急间落下了千斤悬门,以让秦人无可乘之机。然而秦人不只是为了抢夺城门,当城门关闭、悬门放下,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冲入人群开始劈砍人头,砍下一颗人头便下马栓于马鞍下,然后挥剑再砍。

城外的齐人不是所有人都在哭嚎,一些人还在观望,见血淋淋的人头被斩下,他们才哭嚎厉喊起来。聪明的一些沿着冰封的系水奔向城北和城南,怯弱的只能跪地求饶,然而两者都不能让他们逃脱死亡的厄运。秦军已将临淄城包围,城门皆已关闭,逃亡是没有用的;求饶就更没用,人头即是爵位,岂有对方求饶就放弃爵位之理。

申门外三里,一队军吏正奔向羽旌之下的骑将军圉奋,头戴鹖冠身着鳞甲的他在亲卫的簇拥下看着麾下士卒狂潮一样卷向临淄城,城下的哭嚎厉喊未让他动容分毫。

趁乱夺城是不可能,这个国尉府早有预料。临淄五年前被楚军所袭,不可能不会重新防备。城头的悬门也不是吃素的,一旦打开机关、斩断锁链,悬门一瞬间就能落下。秦军追赶齐人入城,只是想增加齐人的恐慌、抢夺军功人头而已。

“何事?”圉奋看向奔来的军吏,想不出王贲有什么军命。

“大将军请问将军,何门车驾最多?”军吏揖向圉奋。骑军以王贲为大将军,以圉奋为右将军,以羌瘣为左将军。天亮前王贲已命:羌瘣率军从北面至临淄,并绕袭东城;圉奋从西面至临淄,并绕袭南城。双方将旗一竖立于临淄城北,一竖立于临淄城东。

“还有何处?便是此处。”圉奋马鞭一扬,指着正对着的申门。申门之内就是临淄王宫,王宫内大夫、仆臣众多,这些人自然都有车驾。秦军突然来袭,大夫们立即弃车而逃,平日儒雅的他们跑起来动作一点也不比仆臣慢,然而他们的车驾还是堵在系水河畔和城门内外,人头则被秦军骑兵毫不留情的砍下,挂在了马鞍上。

“此处!”军吏指着不远处的申门,一面鲜红的旗帜插在了地上。

“这是为何?”圉奋不解军吏的动作,不清楚他要玩什么玄机。

“大将军有命,此不得语于他人。”军吏是王贲的亲信,说话和王翦、王贲一样是关中频阳口音,他对圉奋又揖了揖,表表歉意,随后奔向后方。圉奋转头看过去,立即看到一支庞大的车队向自己奔来,车驾挽曳的马匹甚至多过大王的王驾。

因为马匹的遮挡,他并不能看清那些马匹挽曳的是什么。圉奋看不清,站在临淄王城城头的田宗、牟种、田扬等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浑身汗水,白气蒸腾的挽马挽的不是其他,挽的正是火炮。

田扬的陆离镜当即掉落,更镇静一些的牟种手也开始发抖。火炮乃雷神之器,高逾七丈的咸阳城都没有抵挡住火炮,高不过五丈的临淄城又岂能挡住火炮?

“齐国亡矣。”举着陆离镜的大司马田宗喃喃。看到火炮的他根本不知该责怪、该唾骂谁,他只有悲哀的喃喃自语。

“秦人何来火炮?!秦人何来火炮?!”都大夫田扬的陆离镜掉落前,他看见挽马挽曳的是一门门火炮,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楚秦交质也!”牟种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极力克服这个问题的他面容显得僵硬。“秦人予楚国人质,楚国予秦人火炮三十余门,未想、未想……”

楚王为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人竟将国之重器火炮交予秦人,这则消息一经传出就被天下人斥之为色迷心窍。明眼人都能看出,楚王要换的不是熊启家眷、不是楚国侯谍、不是荆轲和鲁勾践的尸骸,而是芈玹之父外舅芈仞。

身为君王不顾国家社稷而为一女子,稷下学宫的博士们不由下了‘楚国必不得天下’的论断;还有一些博士考证芈玹就是楚之妲己,己姓也是祝融八姓之一,前有妲己,今有芈玹,当无疑也。此说一出,天下盛传,大梁市井中又添盐加醋,说什么楚王要在纪郢外修筑鹿台,日后酒池肉林,荒淫无度。

市井传闻自然不被牟种这样的人放在心里,他关心的是秦人是不是会因此获得楚国的火炮技术而不仅仅是火炮;也思索秦人得到火炮后,秦楚之间的战事会往哪方面发展。此刻看到火炮出现在临淄城外,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想了。

“军师、军师,我若之何、若之何啊?”牟种失神的时候,田扬已经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晃,直到他终于回过神来。

“速速堵塞门道!”楚国传来的讯报已经说了办法,焦急间只有牟种记得而已。

“速速堵塞门道!速速阻塞门道!”田扬疯了一样在城墙上乱跑,城上冰雪奇滑,他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好在左右立即将他扶了起来。

“及否?”田扬自顾自跑了,田宗还是一副悲伤的表情。

“不及又能如何?”牟种无奈道。

秦后明清的城门多是单门道,先秦的城门,尤其是都城的城门全是三门道。中间最宽的正门长约九丈,两侧门道也超过三丈。这样宽的门道怎么堵塞?这样宽的门道根本没办法堵塞。

而临淄的结构是大城镶合小城,申门就是王宫西门。这样的结构意味着外城无法取到缓冲的作用,一旦被火炮轰开了城门,王城就要陷落。王城一旦陷落,临淄肯定会投降,然后齐国就亡了。牟种这几天预想了很多场景,然而惯性使然,他没有在这些预想上加上火炮。

“见过将军,见过先生,见过大工师……”申门之外,士卒架设火炮的时候,圉奋揖向主将王贲、白狄大人的学生毋忌,还有大工师叶隧。

三人与他一样脸上都带着重重风霜,叶隧更是咳嗽不止。从赵地出发,越过冰封的黄河直奔临淄,三百多里全军用了三天时间。辎重全部抛弃,包括王贲、毋忌、叶隧也都要骑马,只有那些火炮本就有炮车,被挽马拖曳而来。

以骑军奇袭临淄的计划,五年前就产生在王敖的脑海中,那一次他就站在临淄城头看着齐军战败。当时楚军远来,并没有攻城器具,只能向齐军求战。秦军奇袭临淄的问题和楚军当年一样,到了临淄城下如果齐军不出战该如何拔城?

最开始设想的是投石机,这个想法一提出就被否决,而后想到的是荆弩,大型荆弩也可以发射石弹。不过荆弩发射石弹,一旦齐人降下石制悬门,未必能迅速破门。不能迅速破门的结果就是门道被齐人堵塞。这时楚国提出火炮换人质,简直是瞌睡送枕头。

先以火炮破门,不行再以火炮攻城。秦军是楚军最忠实的学生,逯杲的破城之术很早就被送到国尉府卫缭的案头。这当然是为了防御,卫缭从未想过秦军也有火炮,也能这样攻拔城池,可这个梦想今天就要实现了。

第五章 申门2

与楚军的火炮相比,这些生铁炮造的是又粗又重,只有十二斤炮的内径,却有三十二斤炮的体重。炮重意味着膛壁厚实,然而生铁中硫含量的超标使得炮膛再厚实也没用,这是钜铁府数次试验才铸造出的炮管,寿命极短,非常容易炸膛。

依靠陆离镜,设在后方幕府同样能看清战场形势,也可以通过旗帜指挥前线的战斗。命令虽然滞后,但这是楚军巫器威胁下的无奈,不然楚军只要以巫器猛轰幕府,战争就失败了。

王敖等人的小心演变成现在的灾难,楚军铁骑穿阵袭来,前方的秦卒步卒根本来不及救援,而对照着部署在左翼、防止楚军骑兵迂回侧击的秦军骑兵,又失去了先机。布置在阵侧的他们与穿阵而过的楚军骑兵相比,距离本就过远——除了提防楚军步卒中的巫器,幕府还提防牛首水上楚军海舟上的巫器,幕府不是居中,而是完全居右。

铁骑奔驰,七里的距离并不漫长,分出去的那支楚军骑兵与秦军骑兵交兵时,无数轻骑从幕府军阵两侧掠过,箭矢雨点般覆盖阵列,试探着军阵的虚实。

王翦仍站立在戎车上,大声的说话、大声的下令,他必须让秦军士卒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才能激励士气。他之所以要这样做,那是因为心里对四千短兵和那个秦军尉没底。这支秦军并非有意留在幕府之侧,而是因为抵达战场最晚,所以留在幕府之侧。

王敖也站在戎车上,脸上有些发白。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站在临淄城头,目睹楚军铁骑破阵时的情景。他当时看得毛骨耸然,庆幸自己不在城下,然而现在他就在城下,在齐军的阵列之间。

轻骑奔驰而过,好似滔滔洪水流过峡谷,站在岸上的人们被轻骑带起的尘土拂过脸颊,感受到地面隐隐震动,然后浑身发抖。并未掠阵的熊荆注视着眼前的秦人,注视着他们每一个反应。他需要找到它的薄弱之处然后全力攻击,击杀戎车上的王翦。

“大王,彼处!”项超也在注视秦军军阵,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到掠阵时秦军军阵的细微松动,故而立即奔向熊荆汇报。

“何处?”秦军骑兵正高速奔来,必须在秦军骑兵赶来前冲阵。熊荆急问。

“彼处!”项超指着幕府军阵西面,那是秦军尉防守的区域。

“速速列阵!”熊荆没有丝毫怀疑,他相信项超的判断。“传令,准备冲阵。”

号角声响起,凤旗迅速向军阵西侧移动。正在回转的轻骑当即明白冲阵的位置,他们不再两侧掠过军阵,而是汇集成一队,切过凤旗正对的秦军军阵。这一次,箭雨更加密集。掠阵到最后,一些轻骑几乎是擦着秦卒武器掠过,如此近的距离,阵中的秦卒更显慌张。

箭如雨注,然而这些轻骑掠阵后不得不迎向越来越近的秦军骑兵,以为重骑冲阵赢得时间。用上马镫、高桥马鞍的秦军骑兵现在变得很难对付,之前一千骑的阻截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一万多名骑兵挟持风雷驰骋而来,秦军一时士气大振。楚军所有轻骑再次迎头阻截,这才使他们前冲之势为之一滞。

这时候重骑已完成列阵,铁甲披在龙马之上,六道阵列,阵列后方才是庄去疾率领的近卫骑兵。近卫骑兵的战马也半披着铁甲,这是冲阵的最后力量。

“请大王下令!”阻截秦军骑兵只是一滞,骑兵交战的造成的混乱使得秦人不得不勒住马头,但这样的迟滞作用非常有限。看到这一点的项超催促着下令。

“进、进之——!”熊荆满脸是汗,实际上他也是等不及。

“大王有令,进!”位于前列左侧的项超大喊,他最先策马,与他同并排的三十骑重骑、以及跟着前排的三十骑重骑跟着他策马。六十多根骑矛竖立,矛尖处的红旗随风飘扬。

荆人铁骑正向自己冲来!这是阵列中秦军士卒的第一反应。飞扬的尘土让他们看不到有铁骑冲向自己,只能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地面先是微微地不可察觉的抖动,而后则是源源不断的震颤。

铁骑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八年,或许有人没有听过巫器,但绝对没有人没有听过荆人铁骑。以讹传讹下,铁骑的威力被放大数倍,据说荆人铁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要铁骑冲击,就没有冲不破的阵列。回忆起军中私下的传言,站在前列的秦卒浑身发抖。

奔赴三十里外的战场,最后赶到的部队自然不是什么精锐,他们只是靠得近,临时拉来凑数数罢了。手上虽然握住酋矛,但这些酋矛只是紧握在手里,没有柱在地上,然后用脚踩死。

面对楚军铁骑的冲阵,他们不是颤抖就是仓皇,更多的人选择闭目。军阵中心的王翦也看到了并排骑行、缓缓冲来的楚军重骑,他与王敖四目相对,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错过王敖目光,王翦拉过身旁的御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御手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第一道重骑猛撞在幕府军阵上,激起一阵混乱。后方的军官胆战心惊的赶紧弹压,只愿己方骑兵全速奔来。

第五十章

秦军长达三、四公里阵线仍在退却,后军前赴后继,将冲过缺口的楚军步卒重新堵死,猛烈攻击右军的赵军也被他们挡在阵列之外,然而指挥秦军作战的幕府正遭受楚军重骑兵的雷霆打击,失去全局指挥的秦军对同样从西面冲来的南线赵军毫无反应。

楚军猛攻秦军,王卒阵中鹖冠子杀了赵葱,击鼓率军攻向秦军阵列,更西面的庶民之阵,司马尚、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恒……,不管有没有车驾,也不管身边有多少仆与臣甲士,包括肥沥那样不讨人喜欢的赵国贵族,这些人一股脑的全往战场疾奔。

因为不是在将率而是在贵族的率领下奔逐,这些人毫无队列可言,手上的武器也非常简陋,奔跑的时候脚上步履基本脱落丢弃,但士气极为高涨。最重要的是他们攻击的是秦军的侧翼——楚军东西列阵,秦军自然也是东西列阵,王卒赵军起先不想攻击秦军,只是想与楚军汇合,攻击时已在阵线之南,南线赵军直接从西面奔逐而来,攻击的位置正是秦人右侧翼。

赵秦血仇,赵人尚有理智的时候对秦人委曲求全毕恭毕敬,现在自己已背井离乡,秦军又被楚军杀得连连败退,激起杀气的赵人两面夹击秦军右军,他们的亡命冲杀让右军一退再退。

士卒拼杀,他人看戏。最开始是自己被数十万秦军包围,死守几个月后仓皇突围,半个时辰前秦军骑兵还掠阵而过,自己的性命随时沦丧,但形势突然间逆转,半个时辰之后就是秦军幕府被楚军骑兵掠阵,秦军阵列在楚赵两军的联合攻击下连连后退。

直面战争必然是血淋淋的,但是如果隔着一段距离,在已经靠近牛首水的赵王赵迁、太后灵袂,还有公主公子、嫔妃宫人们看来,战争却是精彩纷呈的。

这些人丝毫不见之前的慌张,他们齐齐站在重车车顶,望向正在厮杀的楚秦两军,一些人的目光还越过交战中的楚秦阵线,看向数里外正在交战的两军骑兵和那面于北风中猎猎飘扬的三头凤旗。

可惜距离实在是太远,没有陆离镜的他们,只有眼睛锐利的人才能看清凤旗下不断列队出击的楚军重骑,看清在重骑撞击下混乱无比的秦军幕府。其余的人大多看到漫天从尘土,听到永不断绝的鼓声,鲜血、汗水、嘶喊乃至生死,都在距离的模糊下显得唯美。

赵迁与灵袂不可能没有陆离镜,看着楚军重骑一排排冲向秦人幕府,赵迁兴奋的大叫,整个人手舞足蹈起来,此前受到的惊吓和恐慌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灵袂则是沉默的,她对正在冲击的楚军重骑毫无兴趣,对整场战争也毫无兴趣,她死死盯着凤旗下的那个人,因为面甲的缘故,她根本看不到面貌,只能看到身形。

男人的勇武一如女人的妩媚,对异性充满着吸引。那个身着钜甲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起先不动,身边的儿子突然立起高喊‘阵破矣!陈破矣’的时候,他与胯下那匹枣红马才往前奔驰,骑矛竖立在他手上,燕尾旗飘扬,身后持凤旗的骑士紧跟着他,跟着他冲入秦军阵列。

灵袂的注视下,熊荆正在冲入秦军幕府所在的阵列。一万四千人组成的军阵并不厚实,大概只有十三行,最多不超过十六行,在秦军骑兵赶上来之前,第四道重骑毫无悬念的击碎阵列,突入阵中。外围军阵崩溃,但仍有数百名亲卫护在王翦戎车之侧。

骑兵的目标就是王翦,第五道、第六道重骑猛击戎车旁的那些亲卫,熊荆冲入的时候,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一支不知从那里射出的羽箭穿过盾橹,射中了站在车上的王翦。王翦中箭后是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后就往外跌出了车厢,亲卫顿时大乱,纷纷去抢他的尸体。

龙骑杀到的地方,秦军骑兵全部选择避让。这是好事,但熊荆不知这种畏惧能维持到何时。

第六章 申门3

在仲敢的严令下,剩余九门火炮继续开火,连续几轮都没有炸膛,但六百米的距离实在是太远,虽然目标高四丈、宽十五丈,命中的炮弹却寥寥无几。秦军没有象限仪,也没有射表,甚至连最基本的经验都没有,大多数炮弹打飞,真正命中三道城门的炮弹少之又少。

旁人对火炮那是听个响,毋忌、叶隧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按造府的测试,两倍装药、炮身以五度角发射,炮弹射程也就是六百米出头,不超过六百五十米——这已经是投石机抛射轻弹的射程,等于说单凭投石机就能威胁到火炮。

放列在六百米外的火炮能打到申门,那是因为炮身仰角超过三十度。炮弹以这个角度下落,必须命中城门最上方才能击中城门后方的悬门,如果命中的是城门中部乃至下部,陡峭的弹道只会使炮弹击中城门与悬门之间的地面。城门命中十数发炮弹后,包铜皮的门木已被打烂,可后面的悬门仍未击破,原因就在这里。

毋忌知道是这个原因,可他就是不说。他先祖是齐王的臣子,他这个孙子岂能让秦国这种野蛮国家灭亡齐国?叶隧是大工师,悬门未破,他看不到门道另一边的天空很是奇怪,等第二门火炮再炸膛,他把仲敢喊了过来。

“巫器太远,不及悬门,当近之。”叶隧比划着,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亦或是射艺不精之故。”毋忌编造了一个理由。“若能中其上缘,悬门当破。”

“非也。”叶隧没有察觉毋忌的用心,他道:“巫器多炸,如此射之,十不存一。当进之以前,于百五十步外攒射城门,悬门必破。”

“百五十步已在荆弩射程之内。”毋忌立马摇头。“最近三百步。”

“三百步太远!”叶隧急道。“如今十射仅中其一,十射必炸一门,若不能近之以前,巫器皆不存。校尉务必听我之言,齐人慌恐,荆弩不及也。”

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仲敢狐疑。好在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决断问题,他还在犹豫,身后‘轰、轰’两声异响,又有两门火炮炸膛,十门火炮仅剩下六门。仲敢神色一凛,他对着叶隧一揖,大声道:“敢不从命!”说罢匆匆奔至前方,命令驭手拉来马匹,把火炮前移。

叶隧看着他远去,回头又看毋忌,悲叹道:“荆王无信,彼虞我也!”

当初得闻荆人准备拿火炮换回熊启、芈仞这些人,秦国上上下下根本就不敢相信。秦王赵政特意指派他和白狄大人悄悄前往大梁白府查验那些火炮。这批火炮外形上和楚军正在使用的没有任何不同,完全一模一样。

交易的时候又曾要求对方试射,谁也没有注意试射的时候炮身仰角已近四十五度,看到炮弹打到两里外一干人激动不已,等换回来才知道其威力远不如楚国现役火炮。威力不如,还非常容易炸膛。在荣阳试射时炸了五门,当时还怀着侥幸心理,以为是操作不当,现在轰击临淄城门,才醒悟是火炮本身的问题。

叶隧悲叹,毋忌不知为何心里很想大笑。他乐意看到秦军失败,愿意秦国灭亡,但他也不愿意楚国入侵希腊世界。与秦国相比,楚国是自由的,如果与希腊相比,楚国又是专制的,他永远地站在自由那一边,遗憾的是他至死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保障那虚幻飘渺的自由。

火炮之后,貌合神离的两人全不说话。临淄城头,第二门火炮炸膛时,城上的齐卒勉强捡回了一些胆量,开始相信秦人火炮皆假。亲眼目睹秦人又炸了两门火炮,他们‘火炮假也!火炮假也!秦人火炮假也!’的呼声才变得异常响亮。牟种又命骑士疾奔城内四处宣告,说大将军田洛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已至昌国,以安定军心民心。

这番举止下来,临淄才真正的安定,城上的士卒方能端住戈戟,记起该如何守城。秦军火炮停止射击套上挽马准备前移,立即有人禀告:“秦人火炮前也!”

“连弩何在?”田扬正负责堵塞门道,牟种成了城上将率的主心骨。

“连弩在!”弩将闻声跑上来揖告,紧张中他只想到连弩,其余什么也想不到。

“以连弩攒射之,不使秦人靠前。”牟种目光看着正在前移的秦军火炮,他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颤抖了。秦军火炮接连自炸,必是楚人做了手脚;火炮四百五十步外少有命中城门,估计也是楚人动了手脚。想到这里他又喊道:“破城之器何在?”

没人答话。他又问:“破城之器何在?”

“禀军师,破城之器不在申门,傅将军正率人移至此处。”一个连长揖告。牟种返身看去,投石机远在数里外,马拉人拖,一堆一堆人马正把投石机运来申门。

“远水不救近火,不及也!”牟种叹了一句。投石机是守城利器,可惜这样的守城利器摆在王城大门旁很不美观,非战之时统统被移至王城苑囿。投石机比火炮重数倍不止,等投石机运来,城门估计已经被秦人用火炮轰破了。

秦军火炮在牟种的叹息中靠近,进入两百步不久,城墙上的连弩开始发射。连弩比不了荆弩,楚国也没有向齐国卖出荆弩或是转让荆弩技术,无力的箭矢不但没有吓住越来越近的秦军,反而激起他们一阵笑声。这等于在告诉他们,什么距离是安全的。

笑声中,火炮在箭矢落地处间隔放列,这一次放列炮与炮的间隔更远。放列后工师就要试射时,城墙上弩将又是一声断喝:“放——!”

三十多架连弩齐射,齐射完弩卒不看目标,立即拉弦装矢,等待下一轮的齐射。命令很快下达,第一轮箭矢落地时,弩将又断喝道:“放——!”

秦人生来朴实,以前就老被晋人欺负,现在则是在晋人的指挥下欺负天下列国。是以除了三晋出身官吏将率,士卒根本不了解齐人的花花肠子。

刚才那顿乱射是齐人故意不满弦,好让秦人靠近放松戒备。此刻眼见猎物落网,城头弩将一声断喝,三十多部连弩满弦齐射,那些工师炮手本还想笑,看见箭矢飞了一半才觉不妙,想要格挡躲藏已经晚了,几名少府工师当即被箭矢洞穿,炮手也被射死射伤不少。

好在上当也就一回,旁边的秦卒立即举盾上来,将他们重重护住,第二轮齐射也伤到了一些炮手,然而战果显然不如第一轮。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城上齐卒不再喊‘火炮为假’,士气高涨的他们情不自禁喊起了‘大王万岁’。正朝里仍是半瘫的田建闻声急问道:“何谓?将士何谓?!”

“敬告大王,我军大胜秦人也!”安平君田故大声道。他也是一个花花肠子很多的人,即便不胜秦人,他也要说成胜了秦人。

“大王,楚人予秦国火炮皆假,秦人凭假炮与我战,我军必胜!”国相田假也道。

两个臣子的进言让田建打起了精神,他再度坐正自己的位置,“如此说来,临淄可待大将军来救?”

“必然如此!”群臣不约而同,声音很不整齐,但这么多人齐声答话,汇合的声浪在正朝内嗡嗡回荡,凭空壮人胆气。

“大将军所率十五万大军两日可至,即墨十五万大军六日可至,我无忧也。”已从城头回到正朝的大司马田宗提起救援了情况。“而楚国,秦国大举攻我,太子公主必说于楚王,楚军不救,楚王郢师必救我。彼时郢师再于淄水而来,秦人腹背受敌,其军必溃。”

田宗不再是城头喃喃自语的模样,作为齐国大司马,他必须鼓舞君臣士卒的士气,尽量等到近在咫尺的援军。他这一番话确实鼓舞了田建和朝廷上有心无力的群臣。田建脸上露出些喜色:“大司马如此言之,我齐国不亡?”

“大将军距我百余里,快则一日,慢则两日。临淄只需死守两日,秦人败也。”田宗解释完又道:“臣闻昔年秦人攻楚,楚王于阵前对士卒行土揖之礼,楚军士气大振,故胜秦人也。今臣请大王亲上城垣,亦土揖全军士卒,我军必胜秦人也。”

“……寡、寡人,”田建脸上又发白了,他想到五年前与楚军那一战,大力摇头道:“寡人有疾,受不得城上风寒。”

“大王何疾?臣略懂医术。”田故上前几步,还对田楸使了一个颜色。田楸心知肚明,他也道:“臣亦略懂医术也,请臣为大王诊尺。”说罢快步上前。

“你、你等……”两个臣子说上来就上来,田建有些慌,说话间他又看向弟弟田假,不料田假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他竟然让开数步,任由田故与田楸一左一右抓住自己的手臂,两人齐道:“请臣为大王医治。”说完就架着他往正朝外走。

“无礼!你等无礼!救寡人、速救寡人……”田建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正僕曾泉想过来阻拦,被大夫们一脚踢开。他的喊叫当然无用,群臣只要能保住齐国,保住自己的城邑,就是把田建煮熟了送给秦王吃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高冠博袖的大夫们簇拥着他,推着他走出了正朝。

第七章 申门4

在史官、寺人的膛目结舌中,田建就这样被大夫们裹挟出去了。他的喊叫挣扎一直到茅门。出茅门的时候田故突然拔剑,喝道:“大王若不听臣,臣宁弑大王而伏剑。”

宝剑寒光闪闪,田故神色不似作伪,寒意从田建背脊升了上来。“卿…卿欲寡人如何?”

“臣要大王登上城头,土揖全军士卒!”茅门外又传来炮声,大王万岁的呼声已经停了。

“主君……”队列前方戎车上立乘的连长对田故大喊,见他注意又再喊道:“鼓声、鼓声!”

‘咚、咚、咚、咚……’齐军的建鼓已经敲响,虽然隔着整座临淄城,可西北风还是将鼓声送了过来。鼓声之中,更听闻齐军在高喊‘攻、攻、攻……’。当然这不是真的在进攻,这是齐军进攻前厉行威慑,进攻很快就要开始。

“攻——!攻——!攻——!攻……”二十三万发出的声浪让人有些眩晕,哪怕西北风正这股声浪吹远。二十三万人在嘴上不过是个数字,不过比三万人多了两个字。即便摆好了阵列,看上去也和三万人差不多宽,但一旦喊起来,多了两个字的效果几乎是排山倒海。

没有人面对二十三万人的齐声呐喊能无动于衷,熊荆感觉到了这种呼喊给楚军最前列士卒的带来震荡,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望,寻找旌旗下的自己。楚人血热,但再热也有凉的时候,齐人的呐喊不单让他们感受到了彼此人数上的差距,更使他们的血渐渐变凉。

“谁愿与我一同致师?”熊荆侧头看身边的近卒骑兵一眼,而后缰绳一抖,胯下胡耽娑支敬献的汗血宝马轻轻一跃,便冲出了游阙阵列,往阵前急急奔去。

“大王何往?”邓遂、庄无地两人见状大吃一惊,他们没有等到熊荆的回复,只见他策马奔向前方,庄去疾率领的近卒轻骑急急跟上。

持戟之军两千列,八人纵深的楚军中军也是两千列。中军与左翼连接点的后方是砲兵,这里是齐军中军与右军的结合部,骑兵最可能进攻这里;中军与右翼连接点的后方是游阙,游阙布置在这里自有其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只有熊荆才知道。

此时两军尚未攻伐,每卒三十六名弓手夷矛插在地上,手里还持着木弓,并无列阵。眼见大王骑马奔来,三十几个人一边惊讶一边揖道:“见过大王。大王何往?”

三十六个弓手五人一列,占据七米宽的阵列,熊荆可以毫无阻碍穿过。熊荆没有回礼,只应了一声便纵马而出。他驶过,近卒骑兵也像风一般驶过,跟着熊荆奔至两军军阵之间。

致师是古礼,是军中勇士奔至敌军阵前发出挑战,这是个人勇武的体现,更能激励己方士气。然而,致师级别最高也不过是卿大夫,一国之王跑到敌军阵前致师,恒古未有。更何况熊荆并不能真的挑战搏斗,他还年幼。

“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策马奔至两军战阵之间的熊荆忽然大喊。他确实不能搏斗,可齐王田建比他更不能搏斗。

七尺汗血宝马,华丽无比的钜甲,百十近卒骑兵保护簇拥,三头凤旗在头顶迎风飘扬。熊荆就这么赤裸裸的向齐王发出邀战,喊着‘攻、攻、攻’的齐军声势不由一坠,楚军士气则突然暴涨,呼喊万岁已经不能表达他们的兴奋,他们只能狂喊‘啊——!’

“齐王何在?!”挥手安抚身后的楚卒,熊荆继续喊道,西北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不漏的传到齐军军阵。“你包庇后胜,为何不敢出阵一战?”

“大王小心!”几支羽箭从左侧怒射而来,身边的庄去疾连忙提醒。

熊荆撇了一眼便毫无在乎。这是持戟之军射来的羽箭,他选择的位置是在齐军左军,连军官都配不齐的十三万新卒根本就没有弓手。

“田建!”熊荆长剑指向阵前忐忑不安的齐卒,无礼的直呼田建之名。“看看你的子民、看看你的士卒,这便是东帝齐国?”

王驾上的田建其实能听见熊荆的声音,他先是惶恐,而后是一阵羞愧。旌旗下的牟种深感这是一个机会,他看向史奕急道:“当攻。”

“当攻?”史奕正想派人迎战,奈何齐军骑兵打不过楚军骑兵,齐军戎车也追不上楚军骑兵,他只能对熊荆干瞪眼。这时候牟种说当攻,他倒有些恍惚。

“楚王不在其阵,楚军无主,当攻。”牟种目光掠过还在齐军军阵左侧的熊荆,嘴上不免带着几丝冷笑。

“攻!”史奕点头沉喝,下达进攻的命令。旗手飞快举起代表戎车的黄旗,鼓人猛烈的击鼓。

“驾、驾、架——”持戟之军阵前是两百多辆戎车,这些戎车排列的并不整齐,但这丝毫不影响戎车冲击起来的威势。马驰车奔,在四匹服马的拖曳下,那些戎车好似一座快速移动的城,不可一世的向楚军横冲过来。

郢师不少人是当年进攻鸿沟的精卒,鸿沟之战中,秦军就曾用过更加严整的车阵冲阵。齐军乱糟糟的车阵一点也不能让他们惊慌——齐军二十三万人呐喊听着是害怕,不过一旦进入战斗状态,这些老卒当即心无旁骛。

铁蒺藜被最前排士卒均匀的抛洒了出去,夷矛斜持,这一次他们并不打算让开通道让戎车冲过。弓手的箭矢已经插在泥地上,这样他们不必从箭壶里取箭,能以最快的速度射击。

“驾!驾——!”冲在最前面的御手并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远看楚军原来越近,他们更加用力的策马,轰隆隆的声音中,车辙卷起的烟尘遮蔽了身后的一切。

“已备——”矛卒卒长同样紧盯着敌人,改良后的四棱重箭只有七十步的有效射程,因为己军占据了上风,射程可以再加十步。见敌车已奔至九十步,一直拖着调子卒长当即一顿,厉喊道:“放——!”

‘嗡——’,正对戎车阵列的几百名弓手弓弦一震,箭矢破空而去。放完箭的他们没等卒长的再次命令,快速的取箭再射。戎车的速度慢于全力冲刺的骑兵,饶是这样,他们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射出更多的箭矢。

‘嗖!嗖嗖嗖嗖……’一支重箭落了下来、一蓬接一蓬的箭雨落了下来。戎车服马狂跳,一些以为皮甲能挡住楚军箭矢的御手更被当场射死,载倒在车下。戎车阵列出现第一次混乱,几十辆戎车减速、急拐、甚至追尾碰撞。

然而这并足以阻挡戎车的进攻。服马中箭狂跳,但仍能带伤前进,御手死后车左、车右继续策马前奔。只要没有撞在一起,这些戎车依旧顽强的向楚军阵列冲来。真正让戎车彻底完蛋的是楚军阵前二十步左右的铁蒺藜,不管怎么抛洒,它总有一根长刺朝上,这根尖锐狭长的突刺一旦被战马踏中,整个马蹄就会被刺穿,服马就不能奔驰。

蒺藜原本是用来迟滞敌军步卒,郢都造府将其造大、造长,用以迟滞戎车。以为就要击破楚军阵列的御手心中正在窃喜,拉车的服马忽然嘶鸣人立,然后整辆戎车就悲剧了。高速奔驰的戎车先是‘砰’的一声撞到了马屁股上,然后车尾上翘,整辆车后部掀起,飞到服马之前,‘最后再轰!’的一声,倒扣砸在楚军阵前。

最前排的戎车飞起倒扣,后方的戎车只能撞到他们的残骸上。两百多辆戎车,没有一辆冲入楚军阵前,只有几辆速度实在太快,倒扣着飞进了楚军军阵。这依然没有造成致命的杀伤,楚军纵深只有八人,如此单薄的阵列,闪避破空砸来的戎车并不困难。

因为是逆风,旌旗下的史奕和牟种看不到戎车攻击的真实效果,他们只能看到尘土不断从冲阵处吹来,似乎,戎车已经击破楚军军阵。这是牟种军阵的缺陷,他虽然用系水和申池屏护住了军阵两翼,但也失去了天时,风从西北方刮来,楚军处于上风而齐军处于下风。

“攻!攻!”史奕面容尽赤,他以为戎车已经击破了楚军军阵,当即命令齐军全线压上。齐军旌旗立即前指、建鼓大作,长达五公里的齐军军阵墙一样横击而来。

“升旗!”处于左翼的骑兵之将妫景将一切看得清楚。

与战前猜测的一样,两军结合部是齐军最薄弱的地方。结合部以南,是志高气扬的持戟之军,这些人身材高大、身着钜甲;结合部以北,却是神情萎靡的齐军新卒,这人身材相比持戟之士矮了一大截,穿的也是褪色斑驳的皮甲。

持戟之军大踏步上前新卒也紧跟上前,可步伐无论如何都要比持戟之士慢一步。骑兵要进攻的就是这里。

骑兵阵列上空紫旗飘扬,阵后砲兵观察手一看到紫旗,细数大旗小旗之后便高喊道:“骑军破阵、骑军破阵!目标:正前,距离:三百。”

第八章 使楚

三万持戟之军出征,临淄城内剩下的士卒不过万人,仓促间这万人要防守方五十里的巨大城池,留守于王城的只有五千人。五千人防守王城,另五千都卒防守郭城,这便是临淄城内的兵力布置。

兵力并非人力。半个多时辰的城门争夺战中,那些呼喊‘大王与尔等并肩为战’的大夫车驾急急驶向郭城,一通疾呼嘶喊,织坊里的织人、铸场里的铸工、冶府里的铁匠,尽管这些人没有兵甲,很多人抓着木棍,也跟着他们往王城奔来。

大夫们说什么他们根本听不懂,实际上他们说的越多庶民们越是不想来,但‘以护大王’四个字触动所有人的神经。‘大王是好的,贵人官吏是坏的(虽然两者都姓妫)’,朴实的原始二分法即便在两千年后,大多数人也笃信无疑。集合起来的人群潮水般涌入王城、涌向两军数次搏杀争夺的申门。

看到人群的瞬间,城上无计可施的牟种大大松了口气;

看到人群的瞬间,全身发软的田建挣扎着自己站立,他整理衣襟,揖向这些前来救援的庶民;

看到人群的瞬间,被最后几百名齐卒压制在门道前的秦军士卒心直往下沉,他们本以为自己兵力占优,谁想到齐人人数占优。

城外秦军鼓声依旧大作,城上的齐人跳下城头,齐军已没有人击鼓。看到己方士卒一直堵在门道内不动,城外三百步外的王贲不解道:“我军何以不攻?”

没有人回应。厚厚的城墙挡住了视线,谁也不知道里面正发生什么。就在王贲想下令让鼓人加疾击鼓时,申门内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声浪。

“齐人何谓?”声浪本就迷糊,喊的又是齐语,王贲听不清。

“禀、禀将军,”一个谋士吞吞吐吐,待王贲佯怒他才结巴道:“齐人喊:‘杀…杀秦人’。”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声浪越来越大,大到整座城池都好像在呐喊、在沸腾。原本‘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的齐人愤怒地拿起死者的武器,疾冲向门道前的秦军。

最前排的齐卒架住了秦军的酋矛,身后的庶民推着他们,重重的将他们推向一矛之距的秦卒。双方的矛柲在巨力的推搡中‘啪啪啪…’折断,等钜甲挨着铁甲时,两军不再厮杀,只做拼命的角力。力弱的一方要么后退,要么被对方踩在脚下。齐人疯狂的呼喊中,秦军被他们推了出去,一直推到申门之外。

秦军第二次被杀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冲出申门的除了身着钜甲的齐卒,更多的是身穿五颜六色葛袍的庶民。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夷矛和盾牌,有的拿得居然是木棍和簸箕。

王贲赫然看向身边几个谋士,“皆言齐人离心,今日何以死战?”

齐国的贵人商贾奢靡,庶民工匠穷困,楚王三万人能破临淄,根本的原因就是齐人上下离心,眼前的齐人上下一心,这让王贲极为疑惑。

“禀将军,”身旁的圉奋揖向他。说心里话,他并不乐意自己麾下的骑兵去攻城,那不是骑兵干的事情。“齐人同心,我军先机已失,不若……”

“鸣钲!”城上齐人又有了箭矢,他们对着城外秦军一顿攒射,秦军士卒多数没有了盾牌,死伤者众。见此王贲不再犹豫,下令鸣钲。

‘当当当当……’钲声鸣响时,城下的秦卒速退,齐军包括哪些正在射箭的弓弩手也罢射欢呼。目睹这一切的田建再度瘫坐在地上,哪怕城上城下再响起‘大王万岁’的欢呼,他也不想起来。田故、田楸、田黜、田易、田寿、田帑……诸大夫听到钲声全松了一口气,差一点他们就做了秦人的俘虏,此刻升得很高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温暖得人人颤栗。

权力是一剂春药,得到就不想再失去,颤栗后的他们誓要想尽一切办法挽回当下的局势,避免齐国落到赵国那种命运,而眼下能救援齐国的,只有楚国。

“臣请大王速速向楚国求援。”田楸揖向瘫坐在地的田建,腆着脸道。

“我齐国已绝楚,如何求之?”国相田假一直都很冷静,即便刚才齐军濒临崩溃,他也纹丝不动的站着。唯在齐卒跳下城墙那一刻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飞讯已断,飞讯已不出临淄。”田戍道。攻城之前飞讯就断了。

“太子、公主皆在楚国,”田宗道。“臣以为太子知秦人攻临淄,自当求于楚国。”

“若楚人弹冠相庆,奈何?”自己对别人做过什么,就怕别人对自己也做什么,有人惴惴不安的道。这句话问完诸大夫便是沉默,楚蛮说不定真记仇不救自己,不救自己他们守住穆陵关就好了。

身后的投石机还在不停的发射砲弹,城下秦人的尸首全丢入门道,车轴损坏的马车也扔在里头,士卒泼上鱼油点了火,长达几十米的门道顿时一片烈火。以大火阻止秦军攻城也是可行的办法,缺憾是没有燃料火势就会熄灭。好在两支军队都能在数日赶到,哪怕把王宫里的宫室再拆一遍,城门也要保持火势不灭。

门道内大火燃起的时候,牟种彻底松了口气,他这时才道:“楚人必救我。”

“军师以为楚人……”包括田建,一干人全看着牟种,眼里全是希望。

“然。楚人必救我。”牟种重重点头。“秦国辖下丁口两千万,楚国虽复旧地,丁口也不过六百万。得我齐国,方可与秦人一战;不得我齐国,区区五、六百万丁口焉能与秦人战?彼时积粟食尽,亦亡也。”

粮食才是战争的根本,历史上王翦耗死项燕,就是有粮欺负无粮;齐国会那么快投降,除了秦国持灭列国之势、后胜门客欺哄田建,一个非常重要原因也是齐国没有积粟——衣带冠履天下的代价就是丝麻遍地,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会有很多积粟?

赵括麾下的赵军被围四十五天,最后只能突围;项燕率领的楚军粟米吃完,最后只能撤退;田建为王的齐国没有积粟,最后只能投降。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粟米来源于丁口,唯有足够的人丁才能支撑起长期浩大的战争。

齐国人丁四百余万,加上楚国有千万人,一千万对上两千万,还能打一打;若是五、六百万对两千五百万,那就只能抓瞎了。

战争进行到现在,智术上的较量、外交上的斡旋、技术上的精进,这些都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资源的争夺,谁掌握了更多的资源,谁就能在竞争中胜出。楚国有钱,一海舟一海舟的金银,只要齐国不被秦国占领,齐国绝楚就没用,齐国的大夫商贾不会不要楚国的金银。

牟种能做齐国军师自然聪明绝顶。秦军鸣钲的那一瞬,他突然对同样师出鬼谷师弟卫缭的想法全部了然。他不打楚国而打齐国,这是要和楚国争夺丁口土地。至于南阳、商於、汉中数地,也不会任由楚国夺去,春攻秋伐那是一定的。一个字:耗!

“臣请大王……”看着被人扶起的田建,牟种揖道:“准臣夜出临淄,出使楚国。”

“啊?!”牟种的要求诸人皆惊。田假反对:“军师岂能赴楚?军师不在,临淄何如?”

“不然。我齐人上下欲同,何不胜区区秦人。”牟种答道。“秦人攻我,必联楚也。赵人、楚人皆已怨我,非臣使楚,何人使楚?”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外交上转变之快,任谁都措手不及。正朝大夫既然此前已经得罪楚国,就不能再出使楚国;太子、公主身份虽重,可他们究竟不是使臣,不能代表齐国。牟种想来想去,也就自己最合适使楚。

牟种之言让群臣点头,田建见弟弟也点头,遂道:“诺。寡人以你为使臣,出使楚国。定要、定要……”

田建连说两个定要,他的意思大家都懂。牟种却看向诸位大夫,揖道:“战时讯息不便,若楚国要下臣……”

“君可便宜之。”田假看向诸位大臣,他懂牟种的意思,诸大夫也懂牟种的意思。此时求告楚人,楚人必会提出一系列条件,那些条件可能是索要城邑土地,也可能是别的要求。若牟种如果没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他出使也是没用。

“此事,”田假答应的爽快,其他大夫就不一定了。“若楚国索要城邑金银土地美人,此无不可,然若楚王要我行楚国外朝之制……”

五年前所谓的变法并不彻底,庶民哪怕是披甲之士也无权立于外朝,而这正是齐国上下离心的本因。今日田建向士卒揖礼,士卒受礼战死,诸大夫不但没有感动,反觉得害怕。

害怕,发自内心的害怕。一旦开了外朝,正朝也就边缘化了。君王与庶民合力打压贵族,这是古今中外再常见不过的套路。差别仅仅在于:缺少商人市民阶层的东亚封建王国打压完贵族,王权就独尊了;欧洲封建国家打压完贵族,市民转身就砍下了国王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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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缠绵

例会是繁琐的,尤其涉及各府的协调更是如此,好在诸尹彼处间没有互相推诿。恐怕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推诿,都是尽可能自己解决问题,解决不了才找别人。能答应的事情就答应,不能答应的事拒不答应;答应的事一定做到,做不到就会羞愧难当。

熊荆原本想变更现有的行政机构,建立六部,后来想想打消了这个主意。六部是隋唐、可能隋唐以前也有,开始出现的制度,其和科举、流官一样,是与封建制度针锋相对的东西。既是如此,就不会在以他为王的楚国出现。

至于封建制度下,氏族之间互相攻伐、誉士封闾之间互相吞并,这完全可以。但前提必须合乎司马法,即:庶民不能卷入战争,交战双方不能使用诈术,不重伤、不擒二毛,只能凭勇武或者战术较量。胜利者可以兼并失败者,这符合弱肉强食的原则。

王廷是例外的,最强大的氏族可以称霸,但不能称王。王廷很可能以后会蜕变成教廷,灵教教廷。教廷负责承认霸主,同时也制约霸主。从这个角度考虑,商贾也要引进并大力提倡的。周人取代殷商,为了打击殷商,士农工商下,商人是最低贱的。

因为商人地位的缺失,天下从来都不存在真正意思上的商业城邦,而商业城邦的缺失,又造成天下和欧洲同样是封建王国,却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天下是‘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产生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是国君为了吞并他国或防止被他国吞并,不得不重用一些善战多谋的大臣,这些壮大了的大臣最终通过弑君完成了政权的取代。

而欧洲的国王因为商业城邦的制衡,励兵秣马只能通过发行债券、向商人借贷诸如此类的举动来完成,因而形成了独特的雇佣兵战争。国王只有债台高筑而破产,没有哪位大臣、那个家族会弑君。除非是国王试图扩大王权,不经贵族和商人同意就增收赋税。

这才是为何同样是封建,东西方最终殊途的根本原因。

熊荆在意这一点是因为SB架空区在意这一点,架空区在意这一点不是因为崇洋媚外,而是不解于为何中国是资本主义萌芽而人家是资本主义?为何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而不是发生在中国?为何近代史是洋人入侵中国而不是中国入侵洋人?为何是中国落后而洋人先进?为何中国一定要韬光养晦而人家一直手持大棒……

熊荆对此的理解是因为地理上差异。破碎的希腊半岛上的城邦多数是商业城邦,作为蛮夷的罗马人吞并这些城邦后,将城邦产生的商业文明一同吸收,而后一直延续到罗马帝国覆灭。商业城邦、商人市民的制衡,使得中世纪乃至以后的封建王国不能通过傅籍、耕战、军功制度来加强军备,只能通过借贷进行雇佣兵战争。

当然,和此前他希望天下保持现有格局一样,这些都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臆想。他希望能跳出历史的轨迹,将天下导入另一条他认为正确实际未必正确的道路。可然而些都是次要的,次要的原因在于,他个人微薄的力量难以抗拒已成定局的大势。

仅仅从正朝大臣不愿芈玹成为楚国王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楚秦两国再无转圜回旋的余地,两国之间必要有一方彻底臣服对方,战争才可以结束。齐国本来是独立于事外,但秦国攻伐齐国使得楚秦两国无休止的战争延续到了齐国。

从长城最西端到东海最东端,整个天下都变成了战场。楚国极有可能在这场战争失败,一旦战败,所有这一切都将结束。而他自己的结局,他希望自己战死。

*

“大王今夜或将不至,请夫人就寝。”沉沉的夜幕下,东城一处府邸依然膏烛通明。定昏本该就寝,但芈玹还在等着熊荆。她坐在蒻席上,把今天的新闻号外看了又看,上面有秦人伐齐的新闻,说是临淄城守住了,齐国太子急急求见楚王请楚国出兵救齐。

“不急。”对修竹的劝告,芈玹只是笑笑。等待也是一种幸福,她乐意这样等丈夫回来。她这句话刚落,大室外传来开门的声音,她速速起身,迎了出去。

“冷。”出王宫到东城并不远,可熊荆的手是冷的。妻子的手却是火热,带着暖香的小手想包裹温暖他的大手,很快十指就交缠到了一起。

“不怕。”登阶的时候,芈玹踮起脚在男人脸上亲了一下。“齐人守住了临淄。我楚国之幸。”

上午的例会一直进行到下午。下午时齐国传来消息,说是齐人守住了临淄,很快大楚新闻就出了号外。虽然有不少人幸灾乐祸,但秦齐之间,楚人还是乐于看到秦人失败齐人胜利。

“恩。楚国或可缓上数年。”这时候两人已入了大室,侍女们很快退下。

室门还未关上,两人就热切地吻在了一起,吻到最激烈的时候,熊荆将女人抱起,扔到早就热好的床上。帷帐一旦拉起,木床就开始剧烈摇晃。从早上起床去正朝视朝,到晚上悄悄出宫,两人相处的时间九成九都在床上。欲求好似永无止境,两人都乐此不疲。

作为过来人,教导未经人事的芈玹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体会她食髓知味、渐渐‘变坏’的过程,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成就感以外,那便是灵欲的交融,那个瞬间双方眼眸里只有对方的影子,一如枯燥短暂的生命,只有爱人才是自己存在的见证。每当这时候,两人就会赤裸的缠抱在一起,每一寸每一寸紧贴。

欢爱之后沐浴,沐浴之后继续欢爱,直到精疲力竭。夜里,等妻子喘息渐平,熊荆提起了造府的破烂玩意‘弗要马’,芈玹一听就笑了,她听说过这件事,她还听说韩非子把这件事写到文章里,嘲笑楚人异想天开。

“过几日我便要出征。”笑声未歇,熊荆说起了自己的行程。“芈霓之事当无虞。”

“大王去何处,玹儿也去何处。”芈玹挂着的笑容立刻消失,出征常常是几十天,几个月。

“不可。”熊荆摇头。他固有的思维里,女人就应该好好呆在家里等着男人。他继续说别的事情,“养氏已允诺售地十五里,以芈氏名义购入,建一座城邑。”

“恩。”芈玹点头。这件事男人之前就说过,但那时候养氏还未完全同意。地不是卖给王廷,而是卖给芈氏。芈氏因为来自秦国,再考虑到这片地的真正用途,仇秦氛围下养氏能答应不得不说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所需之费你让芈同去璊媭处取。”熊荆又道。他必须给自己和芈玹置一个家,安全最重要。

“玹儿有陪嫁之资……”芈玹道。芈璊是嫡公主,出嫁的时候,嫁妆有十几艘海舟,弋氏一夜之间暴富,熊荆现在问她要钱属于暂借。筑城、筑宫室的费用估计要五百金,他和芈玹毕竟是私奔,王廷再有钱,也不是他和芈玹的钱。

“陪嫁之资另有安排。”熊荆打断她道。“瓯越工匠可造少司命级海舟,陪嫁之资、芈氏之金应当购入大章建造海舟。”

“瓯越工师说大章伐下不干燥数年,无法造舟。”芈玹道。既然成婚,柴米油盐这些事就要进入她的生活,投资理财也是。

“无碍。不干燥也可造舟,不过是海舟漏水、不耐久而已。”熊荆道。“秦人攻伐齐国,你以为大市何物价钱高涨?”

“丝麻布履当大涨,应速速造舟从印度运入棉布。”芈玹说完看向熊荆,笑问,“然否?”

“不然。”熊荆也笑,他不能向芈玹透露王廷政策的方向。“切记!投资有风险……”

“上当毋伏剑。呵呵……”芈玹答了下半句。丈夫愿意她做一些事情,这点她很高兴。想起什么的她忽然换了一种姿势,直接趴在男人身上,脸对着脸道:“玹儿也有一事。”

“说。”熊荆被她一直枕着的手解放了出来,抚摸着她光洁的背。

“今日修竹说,那女僮一直在司败府前哭……”

以新楚律,告奸者一律处死。即便以前的告奸,只要不是因为冤仇,是为了赏赐,告奸者也要处死。人与人之间信任很重要,告奸造成人与人之间极不信任。而由不信任的人组建的军队一旦上阵,顺风战是彼此抢功,苦战就是你先跑还是我先跑的问题了。

芈玹提起的那个女僮熊荆知道。她的母亲,那个叫绛的女奴开始是得了赏赐,因为养虺任命的邑宰不懂楚律,脑子里记得还是秦律,但很快她就入狱了。秋后问斩那是汉朝以后的规矩,先秦没有秋后问斩规矩,司败判决以后绛很快就会问斩。

“此事……”熊荆眨着眼睛,“你不当怜悯。”

“彼母女曾沦落为秦人官奴,只知秦律而不知楚律,这才告奸。”芈玹悠悠道,眼帘下垂,手指在熊荆胸口弹着。“此事毕竟情有可原。”

“这是理由,可为何不让讼人审案时告之于司败?”熊荆不想她失望,指出了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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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齐使

连冶父邑宰都只知秦律而不知楚律,可见绛的命是可以救回来的。只是绛的命可以救回,整个旧郢又要如何救回?想到这个问题熊荆顿时没有睡意,反倒芈玹高兴之余叽叽喳喳说了一些生活琐事,最后趴在他胸口上睡着了。

睡梦中的熊荆抱着寝衣,头脸全蒙在寝衣里,仿佛这软绵绵的寝衣就是芈玹。梦中,他让芈玹靠着墙将玉腿马成标准的一字,然后注视着她的美丽眼睛,从最上方白玉般的隐隐透出静脉的细腻脚踝开始把玩亲吻,然后接着亲吻凝脂般的小腿,亲吻膝盖和敏感的腘窝……,当他吻到大腿腿根的时候,却被人叫醒了。

“何事?!”好好的春梦被人打断,熊荆非常不悦。

“大、大王……”便是长姜也吓了一跳,有些结舌。

“何事?”熊荆怒气稍歇,又问了一句。他没有迅速的起身,因为不便起身。

“敬告大王,成通急讯。”室外是郦且的声音,他不敢入室,担心室内床榻上有女子。

“他有何事?”熊荆起了身,不过只是坐在床侧,没有站起。

“成通言,随师已下荆紫关。”室外的郦且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则让熊荆不悦的消息。

“啊?!”熊荆震惊的不再顾及什么礼仪,站起后任由下身挺立。“他为何拔下荆紫关?此前之策,攻拔荆紫关当在三、四日之后,不然秦军提早回援咸阳。”

“确也。然成通急报,随师已下荆紫关。”随师的妄动郦且也很无奈,这打乱了整个计划。

攻拔商密只是表示楚军有西进的意图,拔下商密后不立即西进,咸阳又会产生侥幸心理——南郡、南阳,还包括汉中(顺汉水可直上汉中),而汉中又关乎巴蜀以及黔中。秦国真要割让南郡和南阳郡,等于整个南方都要失去。

只要楚军西进的意图不明显,更确切的说只要武关还在,秦军就会继续南下,以夺回南阳郡和南郡,并解除汉中的威胁。随师虽然没有破武关,但破了荆紫关。荆紫关相当于武关的一半,只要溯丹水再行两百里击破竹林关,那武关也就无用了。

竹林关往北一百二十里,就是商邑(今丹凤县)。商邑是商鞅以前的封地,其在武关身后八十里。楚军如果到了这里,武关守与不守已没有什么必要。

而商邑是上洛(今商洛)商邑盆地的东南端,往西北走就是秦岭。丹水出自秦岭南面,霸水则出于秦岭的北面。虽说上洛过去到蓝田还有一个峣关(今牧护关),但峣关并非什么险峻关塞。武关一下,接下来基本就是直趋蓝田了。

侍从帮熊荆穿衣,他心中再无半点春梦的绮念。“当若何?”他问。

“臣……”懊恼是懊恼,可拔下荆紫关是既成事实。郦且是理智的人,既然已是事实,那就只能将错就错。“臣以为,既然如此,便只能一鼓作气,再拔竹林关。

竹林关在荆紫关两百里外,水道中段又近武关,武关水在此汇丹水也。若武关秦军南下,扼守河口,或又阻塞水道,于我大不利。唯有一鼓作气速速拔下商邑,方可罢兵。”

“混账!”寺人端来的洗脸水太热,熊荆烫的喝骂了一句。水烫,更多则是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要因此而调整。“他成通……”

接受现成事实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心洗漱的熊荆控制着自己坐了下来,开始冷静考虑提前拔下荆紫关会造成那些影响,该如何补救。“从商密至商邑,水路需几日?”他问道。

“如今丹水水满,一旦设毕航标灯塔,日夜兼程只需一日半,只在白日行军则需三日。”郦且答,说完他又道:“即便未设航标灯塔,从荆紫关攻拔竹林关再至商邑,三百五十里也不过五日。我军骑兵已屏绝水路要道,武关秦军知荆紫关失守,或在五日之后。

咸阳需等我军拔下商邑,才知我军已绕至武关腹背。等咸阳君命传至李信军中,或在七、八日后。此时秦军已出崤塞,入韩地也。”

既成事实下,郦且力主顺势而为,因此把秦军的反应时间拉长。荆紫关到武关不过一百五十里,斥骑一天可至,斥候走山路两天可至。秦军有飞讯,虽然传输的消息有些少,但武关失守如此大的事情,肯定会有特定的传输符号。

可以说,只要确认楚军出现在商邑,咸阳一个时辰内就会知晓,最多在第二日做出决策,然后用飞讯命令秦军转向。整个过程只需要三天,不会超过四天。

飞讯的出现、哪怕是山寨版飞讯的出现,对战争带来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楚军享受飞讯带来的好处,也承受着飞讯带来的恶果。

秦军一旦转向,情况就会变成秦楚两军的一次赛跑:秦军从三川郡出发,西进救援咸阳。因为这几天秦军都是由北向南行军,接到转向命令时距离咸阳不可能超过八百里,最多也就是是七百多里。这段路程即便是陆路行军,也不过十二、三天;

楚军从商邑出发(前提是三、四日内,楚军能够前后夹击,以歼灭驻守在武关的数万秦军),舟行百里到上洛,再从上洛北进,陆路行走一百五十里到蓝田,期间还要击破峣关。

蓝田是大战之地,最少有二十万秦军会聚集在蓝田以阻拦楚军。击溃这二十多万秦军,还要在秦军舟师的威胁下于霸水、渭水上架起羊皮筏浮桥,再走一百五十里才能抵达咸阳城下。

商邑到上洛舟行百里只要一天;商洛到蓝田一百五十里多是山路,行军就要四天,加上破关,假设为五天;蓝田再大战一天;以火炮掩护工兵在霸水、渭水上架桥,一百五十里到咸阳需时三天。这就已经是十天了,然后用最后剩下的两到三天拔下咸阳?

宛城幕府,估算完时间的熊荆看着斗于雉、郦且、庄无地、淖信等人,道:“你等以为,此当如何?”

已是楚历六月,夏至早过,已入三伏。城墙环绕的宛城没有一点风,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异常燥热。知了不绝的叫声下,驿馆内的秦国副使芈仞正在与熊启喝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芈戎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的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妥协,只要楚王同意,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出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玹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第十四章 救齐

“大王何以救齐?”退朝后熊荆进路门登阶入正寝,弋醉抢在其他人前面跟熊荆入寝,还未入座他就开始嚷嚷了。“齐人乃反复小人,今日亲我,明日亲秦,他日或将与秦人连横伐我。臣以为既然秦人伐齐,我便当伐秦,夺下汉中之地与羌人相谋……”

“咳咳……”弋醉紧跟着熊荆,这样跟着是无礼的表现,后面的淖狡、斗于雉、昭黍看见,淖狡重重咳嗽了一记,弋醉闻声方退开脚步,等待淖狡等人。

“臣以为当救齐也。”等诸人落座,淖狡才开口建议。楚军现在正在向穆陵关进发,可正朝并未朝决救援齐国。“不救齐,秦人亡齐,于我不利。”

“自是如此。”昭黍忙道。“齐人反复,此常情也。然不救齐国,秦国天下五有其四,而我地少国小卒弱,今又火药不足,秦人得齐地以齐人伐我,楚国危也。”

“救齐可,然不可全救。”斗氏成氏又变得亲密无间,成介的位置没有给儿子成通,而是给了斗于雉。斗于雉对救齐没有兴趣,但对齐国牵制秦国有兴趣。“然则,若齐人一战而溃……”

救齐关键是要齐人自己能撑得住,斗于雉话说到了点子上。淖狡、昭黍、还有后面进来的蓝奢、大长老宋、驺开闻言接连点头。七敖有六敖在此,东野固此时领军正在救齐的路上,大军还未出楚国。齐鲁为仇,但因为齐鲁接壤,东野固为了鲁地的安危肯是要救齐的。

“不救齐国,齐人无望,自然一战而溃。”昭黍道。“唯有我楚国属意救齐,齐人方生死战之心……”

“我不以为然。”斗于雉摇头。“我不救齐,齐人不死战;我救齐,齐人方死战。如此齐人救之何益?齐人多商贾,商贾爱财惜命,必无勇也。”

“商贾爱财如命,秦人夺其财,必然搏命。可惜,”熊荆不完全赞成斗于雉的观点,真正的商人,不是那种靠权力寻租牟利的皇商、官商是很难对付的。

“齐人举国为商,庶民却为奴。秦人夺商贾之财商贾搏命,庶民却不搏命。昔日变法,齐人死活不开外朝,他视庶民为工奴,又岂能凭借一群工奴与秦军死战搏命。”

熊荆说起了五年前的事情。很多统治者都信奉一个悖论:庶民对我一定要臣服、要谦卑,如此权力才能稳固;庶民对外敌则要强悍、要死战,如此国境才能稳固。

这怎么可能?能够死战不退的庶民绝对不会对一个奴役自己的君主屈膝谦卑,而一个对奴役君主屈膝谦卑的庶民肯定不能死战。

齐国的症结在于从龙山文化开始就不属于中原,殷商并未统治齐地,周人也是封姜子牙于营丘后才慢慢统治这片土地。因俗而治的结果就是商业繁荣,为了防止经济势力最终演变成政治势力,管仲起齐国行官山海之策,官营与私营互补并存。

即便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割一次韭菜。专门用以割韭菜的轻重术应运而生:‘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敛万物,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府官以市櫎出万物,隆而止。’

(货币百分之九十在官府手里,仅百分之十流通于市场,钱价就会大涨而物价大跌,这时候官府就要乘机买入货物;货币百分百流通于市场,但万物全在官府,物价就会暴涨十倍不止,这时候官府就要以暴涨数倍的市价出售货物,直到物价跌平)。

仅仅以市场手段,不可能将百分之九十的货币从市场收归官府,以人为制造通货紧缩;也不可能仅以市场手段将‘万物’全收归官府,以人为制造通货膨胀。必须辅以行政手段、超发刀币,才能达到人为制造通货紧缩、人为制造通货膨胀的效果。

割韭菜的轻重术一直都很有效,但五国攻齐,乐毅五年拔齐国七十余城打破了这一机制。邯郸一城就死守了三年,齐国七十余城却只守了五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七十余城绝大多数是开门请降的。燕人悫,太傻,没齐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占领期间不懂用轻重术割韭菜,局面就彻底失控了。

齐襄王是被田单迎立的,直到赵国换走田单为赵相以前,齐襄王要对付的是田单而不是修补破损不堪的国家机器。君王后执政谨慎,更不敢与各邑争利。等到田建为王,时间已是三十年后了,一切皆成定制,改变势必动乱反叛。

轻重术再怎么割韭菜,压力最终还是要传导到庶民身上,让他们大规模破产变得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的他们自然没什么需要保卫。秦人攻伐齐国,对他们或许还是一次象征性的解放——他们将从织坊、陶窑、铁场中被赶出来,免除以前的债务,授予田亩,由工奴变成农奴。

明堂上,熊荆稍微有些走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难以想象齐人通过何种方式,去激发那些日夜不休、衣裳颠倒的奴工们的死战之心。如果齐人做不到这一点,潍水、胶水以南的丘陵地区他们也守不住。

“救齐乃为我,而非为齐。”臣子们在争论,一争论救与不救,二正在能救还是不能救。“至于是否有救,不如召齐使相问。”

正朝上牟种没有说服群臣,召他入燕朝本不应该,但也没有那条楚律规定大王不能召见他国使臣,驿馆里忧心忡忡的牟种很快就被召了上来。

“寡人闻之,齐国大军皆在外而临淄无守,故欲知临淄当日何以守?”熊荆开门见山的问。

“……”牟种本以为楚王召自己入燕朝是想提什么条件,没想到是问申门之战,心中渐渐安定的他连忙揖道:“寡君乃效大王也。”

“哦?”熊荆不解。难道是田建那个一心想长生不死的老头子披甲上城杀敌啦?

“寡君出茅门登王城,土揖全军士卒,齐军大振,怒而击秦,夺火炮四门。”牟种道,言辞铿锵。“秦军又入申门,城上已无石木,士卒以身坠击秦人,秦人大骇,退而走。

齐人非不能战,齐人能战。齐军济西虽败,然临淄之军、即墨之军尚有三十万。大王若以十万楚军援我,加之以火炮,秦军必溃。”

“原来如此。”知彼司虽有侯谍,但因为那个反间计,布置在齐国的大部分侯谍都暴露了。临淄是怎么守住的,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不以士卒为牛马,而把他们当做人,保证他们的衣食家眷,让他们有尊严的活着,也让他们体面的死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齐人明白了这一点,未必不能救。

“若何?”熊荆看向斗于雉。成氏、斗氏的军队都在商於、楚汉中,他们是不可能救援齐国的,但斗于雉是诸敖之一,必须得到他的同意,正朝上才不会反对。

“齐人善言辞,多谋诈。是真是假,如何知晓?”斗于雉很不情愿的答道。“且上将军之死与齐人不无干系,正朝朝决,群臣如何释怀投简以救齐人?”

“不必朝决。”熊荆道。“郢师、鲁地之师、宋地之师,赵军救齐即可。”

各氏在不违背约定的条件下,可以攻伐任何国家、任何人,只要其他县邑允许它的军队过境。鲁人最担心齐国被秦国吞并,吞并齐国下一个就要吞并鲁地。据说一听到秦人伐齐,鲁地的先生夫子们就急急购买兵甲,造府这几日正设法运上万套盔甲过去。

宋地全是誉士,这些人是愿意跟随郢师一起作战的。赵军则是外交斡旋,同时赵人也和魏人一样,愿意将秦军拖在齐国而不愿意秦军攻伐魏国。正在往穆陵关进军的楚军,就是由这些师旅组成。加上司马尚率领的七万赵魏军,总计有十七万人。

“既如此,臣不反对。只是……”斗于雉看看牟种、又看看熊荆,欲言又止,

“齐使请先退至旁个。”熊荆让谒者把牟种带了下去。

“臣以为,救齐不可久之,今岁夏水以前,郢师、鲁师、宋师当返方城。”斗于雉道。“大王当知我夺旧郢方城之前,秦人已于旧郢、方城征召士卒,商於亦是如此,唯汉中、巴蜀未召。各地傅籍之册,有名而无人,精壮可为楚卒者不及十万。此等新军,不足为凭。”

旧郢、方城、商淤、楚汉中四地加起来人口超过三百万。楚军佯装与秦军在共邑决战,致使秦国急征各郡士卒。楚军达成了战略欺骗,也失去了所收复地区大部分精锐士卒。

“可。”熊荆早就知道新收复地区的士卒都是秦人挑剩的,好在郡守腾契留下不少人。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是巴、蜀,以及羌人士卒。

“臣无辞也。”斗于雉揖道。他之后是淖狡、昭黍、蓝奢、大长老宋、骆开五人。弋醉没说话,当熊荆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他才无奈揖礼道:“臣无辞也。”

“再召齐使。”熊荆喊向堂外,又道:“速召郦且、勿畀我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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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莱人

军队先朝穆陵关出发,如果政治上不能达成一致,那这就是一场郢都、宋、鲁、赵国与秦人的私人战争。一旦方城吃紧,郢都、宋、鲁三地之师要立即撤回方城,司马尚麾下的赵魏之军也将随楚军撤出楚国,援齐很可能半途而废。

身为军师的牟种判断如此,他并不清楚卫缭已经说服赵政同意灭齐,但他清楚随着楚军拿下汉中,秦军进攻楚国的通道变得极为有限。占领齐国,从穆陵关南下攻楚,也是一条路径。而兵力不足的楚国将在数千里长的国境上疲于奔命,即便是据关隘而守,也要分摊兵力,使得本就不足的兵力更加单薄。

他如此确定,田假再也不像前几日那样敷衍,任由邑大夫们吵闹。他匆匆朝牟种一揖,道:“请随我见大王。”

数年前楚军拔下临淄,齐国变法,燕朝议政变成了正朝议政,齐王田建交出了大部分权力,可他依然是齐国之王。齐国危在旦夕,他必要请田建扭转齐国的方向。

临淄,国相田假带着军师牟种谒见齐王田建;邯郸,平原君赵营召亲信于密室,商议撤离邯郸之事;大梁,眼见赵齐都嫁公主于楚王,魏王魏增正询问小女儿上次是否侍寝,如此也好派媒人前往楚国说亲;郢都,太后王后费三万七千金购胡人之宝一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路门外的路鼓被铚县前国人魏狄带着一帮人敲破……

大陆上纷纷扰扰,大陆以外的海洋却风平浪静。红牼率领的舰队离开朱方港后,乘着最后的南风很快就是进入渤海。顺着台湾暖流抵达渤海最顶端后,舰队调转船头,依靠沿岸流的推送,在中邑港汇合了驺无诸、驺摇、公师巳率领的舟师,直接南下芝罘。

楚国对诸越开放少司命级的建造,致使诸越的造船技术数年之内便突飞猛进,会稽的驺开、瓯越的驺摇、闽越的驺无诸,雒越的驺夫善、南武的公师巳,这些靠海的百越邦国都建造了自己的少司命级海舟,野心大者如驺无诸,竟让工匠将少司命级放大,造出了几乎与饕餮级一样大的少司命。

六艘混沌级炮舰,一大两小三艘少司命击,后面紧跟着一长串的大翼战舟,浩浩荡荡航行在渤海。旗舰混沌号上,登船的驺无诸、驺摇、公师巳正打量脚下这艘最新式的炮舰。

甲板整洁、铜器锃亮,舟吏水手仪表不凡,举止有度。诸越间即便学楚国学得最像的会稽,那艘大越号也没办法在仪表和规制上与混沌号相提并论。至于战力,少司命级装备的荆弩比起混沌号上二十四门三十二斤炮,几乎孩童的玩具。不过,在混沌号齐射之前,威力只是出于诸人的想象。

“如此巨炮,天下何种舟楫能经此一炮?”火炮甲板上,驺无诸看着火炮粗大的炮身不仅仅比划,还连连摇头。

身为闽越之君,驺无诸当然见过火炮试射,也知道火炮的威力与炮身的大小有直接关系,但他不清楚火炮内径和外径的差别。实际上三十二斤炮的口径只比十五斤炮多了三十一毫米,但外径却多了一百多毫米。

“混沌级炮舰非对舟而战,乃是对城而战。”红牼没有细说三十二斤炮的威力,他只是提及了混沌级炮舰的作战对象:港口和城邑。

想到诸人舰队的目的地就是齐国的芝罘港,几个人都笑了。越齐两国以前便是死敌,但齐国究竟是中原大国,越国即便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能吞并齐国。

“芝罘港易攻,只是那田寡……齐之良将也。”四月份北上黄河入海口时,诸越战舟都经过了芝罘,其他什么没有在诸人心里留下印象,但对齐人舟师之将田寡记忆深刻。

“芝罘港齐国舟师仅百余艘,又能如何?”红牼阅读过有关芝罘的情报,齐国的战舟是老式战舟,己方战舟虽少,也不应该畏惧田寡。

“若是渔人不愿随我而去,当如何?”公师巳问道,这也是一个问题。

“渔人之事知己司行之,与我等无关。”红牼说着大司马府的命令,想到越齐之间的恩怨,他又不放心的交代:“楚齐毕竟是盟国,齐人亦非秦人,夺舟便可,不许过多杀戮。”

楚越舟师联合作战,海战之将是红牼而非驺无诸中的任何一人。他这样说,三个人点头之余心中不免有些失望——看来不能在芝罘港掠夺一把了。

舰队在沿岸流的推动下南下芝罘,虽然有意远离齐国海岸,以避免被齐人发现,但八艘海舟、七十余艘大翼战舟还是在济水入海口附近被齐人发现。诸越的大翼战舟本在黄河沿线封锁渡口,现在忽然出现在齐国沿海,顿时引起齐人的一阵混乱。在临淄游说终日无果的楚使屈光立刻被召到了正朝。

“敢问楚使,楚国战舟沿南南下我齐地,意欲何为啊?”正朝内朝臣分立两侧,正对宫门留下了一条通道,屈光从这条通道而来,在邑大夫的注视下面对着齐相田假。

“楚国并无恶意。”屈光道。“不过是想率芝罘港内的千余艘楚国渔舟离港。”

“无礼!”田假还未说话,田轩就跳了出来。“渔舟乃我齐国之物,何时成了楚国渔舟?”

“正是。渔舟乃我齐国之物……”渔舟离港目的是哪里,诸人非常清楚。

“屈大夫,楚国欲强夺我齐国渔舟否……”南下的是大翼战舟,这可是要开战的架势。

“我早已言之,楚人已非善类,今日夺我渔舟,他日便要夺我城邑……”

正朝里的朝臣大为不满。那日田合坦言后,次日视朝齐王田建直言愿遣舟楫至邯郸,以运出赵人,但朝决时,同意派遣舟楫的邑大夫仍然不满三分之二。涉赵之事几等于对秦开战,开战朝决必要满足三分之二简数,不然便不能通过。

田建对此结果也很无奈,因为齐国大权已不在他,而在正朝,现在正朝邑大夫不愿派遣舟楫赴邯郸运人,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第十六章 秦人!

王翦听到莱人就有些摇头,再听齐威王的赞誉,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不见,良久眉头才有些舒展。蛮夷本就难打,又装备天下最好的兵甲,难打的程度估计和楚军有得一比,幸好这支军队数量不多,还皆是步卒,不然战事又会像赵国一样拉锯几年。

王敖说完说完即墨和莱人,王贲仍站在身前,王翦看出他还有事,问道:“还有何事?”

“还有……”王贲是从幕府方向过来的,他带来的消息不止是即墨大军进入临淄。“咸阳命我,军中巫器皆运入咸阳。”

靠着三十门巫器一路攻城拔邑,现在只剩下五门,王贲不舍得交出这些巫器。王翦一如刚才的豁达,抬手指向后方的投石机道:“破城之器足矣。”

火炮犀利无比,投石机的威力也超出想像。赵人撤退的时候焚烧了邯郸城内上百部投石机,但他们只是焚烧,没有破坏吊杆连接处的铜制轴承。少府工匠很快新造了百多部投石机,这些投石机就在王翦军中,随大军一起行向临淄。

“巫药需运入咸阳否?”王敖问道。

“似未言巫药。”王贲回忆着消息,他骑马跑的快,现在传令的军吏才匆匆赶到。巫药同样在调运之列,但没有说是全部。听到这点王敖重重点头,秦军除了投石机,还有巫药。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巫药如何破城,但他在国尉府看过巫药破城的描述。

皆是一声轰响后,整段城垣飞上了天。仔细想来,这和炸膛是一个道理,楚军的巫器如果装入过多的巫药,点燃后也会像秦军现在这样炸膛。有那些巫药,秦军也可以像楚军一样破城。想到这里,王敖建议道:“我以为我军当速至临淄,不然,荆人至也。”

“哦。可有荆人讯报?”王翦、王贲,还有王翦的腹心刘池全看向王敖。秦国对楚国的了解极少,尤其是对楚军动向了解不多。齐楚绝交,秦侯又一直在大梁散布齐军诈败导致上将军项燕身死之事,以楚人的性情,他们是不可能援齐的。但这些是猜测,谁也不能保证这一点。

几个人的注视下,王敖道:“我不知。然我知荆王必救齐人。我军当速至临淄,拔下临淄,齐国便亡了。”

“不然。”王翦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只在目光中闪过一丝坚决。“灭齐之役必要反复,唯反复方可灭齐。荆人救齐又能救几日?三月、半年?一年?荆人攻我汉中,乃因汉中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荆国,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荆人必拔汉中而得巴蜀,巴蜀被荆人所据,纪郢方得稳固。不得汉中,战不止也。”

王翦说得王敖一怔,细想又确是如此。楚军救齐又能救多久?楚军一旦救齐,商於、汉中方向的兵力就没有了。攻拔汉中、巴蜀才是楚国最重要的事情,楚国再怎么救齐,也只是一时,等春天过去,他们又要趁夏季河流水涨攻拔汉中、巴蜀。

“那我军……”王敖这句话刚出口又觉得不该出口,这样的形势下秦军的策略就很明显了,他根本没必要多问,多问只会显得自己愚蠢。

历下邑距离临淄有两百九十里,每天行进三十里,最少要九天。即便王敖一路催促,秦军也还是花了十天才赶到临淄。五十多万大军突然出现在临淄城西面的旷野,临淄城头的警鼓再度轰然敲响,这一次齐人没有上次那样的慌乱。

“秦人!”秦军扎营的地方距离临淄十里,十里外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出那是军队,而是凹凸不平的山峦。田宗举起陆离镜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放下。

“楚…楚人言,王翦之军逾五十万之众?”都司马田扬难以掩饰自己的担心。五十万大军在临淄十里外安营,想想他就觉得腿软。

“这有何惧?”田宗一点也不担心王翦那五十多万秦军。“秦人粮秣不济,旬月必要退兵。”

从毂邑到临淄四百余里,五十万大军加上马匹、力卒,每日的消耗必要超过一百万人食。这也是秦军骑军拔城不下就迅速退兵的原因,六、七万匹战马,一马十人食,等于一支六、七十万人的军队,随军马匹驼载的马料吃完,秦人就要挨饿了。

季节对军事是很重要的,冬天进攻的好处是一马平川,平原上无限可守,可冬天进攻的代价就是无法就地征集粮草,也没办法利用水运。可以通过攻拔城邑来获得补给,但如果攻拔城邑的时间过久,获得的粮草还不及大军一天的消耗,那还不如攻拔城邑。

五十万大军,加上军中的马匹,加上秦军骑兵四万多匹战马,加上随军力卒,粮秣的消耗可能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人食。这些粮秣的重量超过十一万石(1500吨),最少需要一千辆四轮马车运载,如此巨大的消耗不是一般国家能够承受的。

而临淄是坚城,城内三十万大军,还有二十多万庶民,加上军中马匹,一百万人食没有,八十万人食总有。幸运的是五年前楚军曾经围城,那次围城后齐国就采购了楚国的水泥钜筋修建仓禀,库存了三千多万石粟米和四万吨干柴。

粮食够人马两年的消耗,干柴就少了。按照一般的规律,五口之家一天用柴二十楚斤,战时节省十楚斤,近六十万军民等于十二万户,一天要消耗十二万楚斤干柴,也就是三百吨。四万吨干柴最多烧一百天,之后临淄就要拆屋子了,析骸以爨(cuan)不是开玩笑。

田宗倒是很想购入楚国的煤炭存储,一楚斤煤炭相当于一点五楚斤干柴,奈何舟楫运力不足,这件事只能作罢,最终临淄只能储备干柴。

他并不担心自己耗不过秦军,他担心的是秦军以火炮攻城,再就是楚人后续飞讯中提到过的凿墙。虽然这段时间临淄城墙后方挖设了深壕,筑起了矮墙,但失去四丈八尺的城墙,对城防来说仍是巨大的损失。秦军会凿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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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凿城

“务要紧盯城角!”田宗在城墙上巡城,每一个连长上前揖礼时,他都会牢牢叮嘱一声。可惜他巡城一圈没有都走完,一列秦军就从十里外奔来,他们不偏不倚就在此前申门的旁侧以冲车为掩护,开始城下凿墙。

实际上即便是大司马田宗在此,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五十万秦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军队,田宗不知。而齐军和秦军一样,携行能力有限,人马比例达不到楚军编制所要求的一比五(每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除非内线作战,不然大军很难快速行进。

“即便荆人占了咸阳,那又如何?”是不是拔下咸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王敖把齐国君臣说的哑口无言后,索性退了一步。“正所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荆人不过二十万,弊邑雄兵百二十万,荆人若能胜我,何不在共邑与我一战?荆人不敢赴共邑,乃惧我也。十万荆人能胜五十万秦军否?”

“然楚军有雷鸣之器,雷鸣之威,秦军败矣。”大谏田帧道。为了获得楚国的雷鸣之器,齐军赶鸭子上架,二十万大军与项燕麾下的项师、阳夏旅一道,已出大梁北上解救邯郸。

“若荆人雷鸣之器有此神威,弊邑秦王早已薨也。”王敖抖了抖手上的大楚新闻,如此反驳。说完他又随机揖向王席上的田建,道:“若荆人真攻入咸阳、大败弊邑五十万秦军,此荆人之喜,与大王何干?”

“你……”突然被王敖这样说一句,田建非常气愤。齐楚联姻,同时结盟,楚国之喜就是齐国之喜。但他还来不及把这句话说出来,王敖又道:“荆人之喜,大王之忧也。”

“寡人何忧之有?”田建不悦反问。女婿打垮了秦国,又教会了他吸食大麻叶,每日都来一两支,日子已是乐无边。

“天下人皆言,荆王有信,确也。”王敖开始进入挥洒自如的境界,先看田建,后看身后两侧的齐国大夫。“然,荆国之制,实与我弊邑相类,乃军功封闾之制也。荆王有信,荆王海舟通世界,金银以舟载,然荆人誉士有何?”

“荆人誉士列于前行,不顾生死,勇武莫当,然其封闾,亦不过二十五户之民,少矣。且荆人誉士不过两万余,楚国之地便已封尽,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二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五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

王敖口若悬河,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描绘。礼崩乐坏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但碍于无地可封,失宠的贵族子弟、庶子余子只能互相倾轧。这是贵族层面的内卷化,如果没有大航海,中世纪欧洲也将陷入类似的内卷化。

即便有大航海,到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欧洲各国也陷入内卷化。只是这个时候的政体不是先秦的分封制,而是民族国家制。所谓‘德国的剑要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德国人让一个邻国得到陆地,另一个邻国得到海洋,而给自己留下天空——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战的起源很简单,就是立国最晚的德国想要抢夺更多的土地城邑。

王敖说的大家都懂,只是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

“然荆人海舟连通世界也。”田合知道王敖要说什么。

“然天下之大,列国何以不迁往江东?何以不迁往塞北?”王敖含笑看着他。“世界虽大,距夏远矣。蛮夷之地,言语不通,又多疫疾,久居思乡思国,何人愿往之?吾闻海舟舟人皆越人也,若荆人不思乡愿赴海外,何不以荆人为舟人?”

王敖说完田合,这才再度揖向田建,“荆人败弊邑,大王当忧不当喜也。荆人誉士若人人封闾,必要倾吞天下。秦军之于济西,与荆军之于穆陵,何异?无异也!此皆要破齐而得齐之地,亡田氏社稷也。

臣为大王计,秦胜荆,不善;荆胜秦,亦不善。正如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大王之喜,乃秦荆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之喜,而非荆人胜秦之喜也。”

王敖铮铮之言将田建从大麻的余韵中唤醒,他动容道:“以卿之所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王敖的离间之言只有少数人不信,这不是理智上的不信,而是情感上的不信。齐相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臣只为大王计。”王敖强调道,“臣以为大王不当救赵,赵国素攻齐也。今将亡,齐国为何救之?值弊邑被荆人攻伐,弃函谷关以东、太行以西之地,大王当趁势进吞赵地,再得弊邑东郡、河内两郡,如此大善也。”

“赵地?东郡、河内郡?”田建知道王敖说的是多大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加起来比整个齐国还大。

“秦人无信也!”田假还没有驳斥,朝上大夫就驳斥了。

“弊邑确实无信。”王敖当着齐国君臣的面居然承认了。“然荆人夺我南郡、南阳,又占商於,攻入关中,弊邑弱矣。函谷关以东之地只能弃守。弊邑与齐国数十年无相加戎,故弊邑秦王宁将东郡、河内两郡予齐,亦不愿予魏、予赵。”

两郡不是两城,王敖话说完便能听到齐国君臣粗重的喘息,正朝一时鸦雀无声。他再道:“寡君年幼时曾质于邯郸,此仇必报,赵国必灭。若大王不救赵,寡君可将东郡、河内、呼沱水以南之赵地,皆割于齐国。”

第七十五章

巨大无比的利益,但比利益更诱人的,是此战之后齐国将一跃成为天下大国,真正的与楚国、秦国鼎足而立。楚国可信吗?楚王拔临淄而不据,践行诺言还政于齐人,自然可信。可楚人呢?楚王薨后的后代楚王呢?

信义早已失效,最少,真正可靠的是实力平衡。齐人聪慧,齐湣王之齐国之所以被列国攻破,皆因秦、齐、楚三国的势力均衡被打破。如果匡章没有破楚军于垂杀,碍于楚国的存在,齐国未必会落得后来那种结局。齐国若能得东郡、河内郡以及赵地,天下又将恢复到七十多年前的三强时代。

然而楚人是也许不可信,秦人却是半点也不能信。真要答应了秦使,事后秦国肯定反悔,不但反悔,还会在楚国那边痛斥齐人无信无义,要求秦楚联军一起伐齐……

列国间尔虞我诈,这种套路太多太多了。王敖之言或许说服了齐王建,却没有完全说服齐国正朝的大臣。楚军有雷鸣之器,十万楚军就攻入关中,拔下咸阳,若这十万楚军攻入齐国会如何?得罪秦国,楚国会相救;得罪楚国,秦国会相救吗?即便相救,真能救得了吗?

诸臣对王敖之言认同不一,但对楚国已接替秦国成为天下霸主这一认知,却毫无异议。齐国只能在楚国的允许下,最少是默许下扩张领土,万不能与秦私下苟合而惹怒了这个盟友。

次日,王敖之言就传到了郢都,不过不是传到朝政的淖狡手里,而是传到了赴郢都的使节田角手里。齐、赵、魏三国,包括已亡的韩国、从秦国逃出的燕太子丹之子燕梁,这些人都聚于郢都。韩国因为芈芩的关系,韩钲、张良还能列于朝堂,燕国燕太子丹受荆轲刺秦牵连自尽后,其子燕梁在郢都毫无影响力,连正朝都进不了。

王宫诸敖府内,田角、廉舆、魏间忧面前是一张天下地图,楚、秦、齐、魏、赵五国以五色绘于图上。赵国燕地、代地之南,仅剩邯郸独存,但所失之地颜色未变;南郡、南阳郡、商於皆涂与楚国国土相同的赤色,以表示归属,韩国虽被秦国所并,颍川郡颜色亦与秦国灰色不相同。齐、魏两国未经战事,国境未动。

看着地图上的赵国国土,廉舆道:“秦太原、上党两郡皆赵地也。”

被秦国吞并的赵地颜色不变,只是混乱一层秦国的深灰。图绘的很细致,可廉舆却觉得不确。

“此大王即为后天下之图,九年而已。阏与仍是赵地。”淖狡答道。阏与孤立于太行山西面,是最近几年才被秦人拔下的赵地。“寡君以为,天下乃列国之天下,非弊邑一邑之天下,今咸阳已破,秦国将衰,故而当重定天下、厘定边界。

弊邑之地,除旧郢,不过方城。方城以北,与弊邑无涉……”

楚国要那些地方,熊荆、正朝朝臣战前讨论了无数遍。虽然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归结起来,还是以复郢为主。旧郢、南阳在中古以前实际上一体的,南阳归属江汉,在中古以后,南阳才归属中原。

江汉平原作为旧楚地自然归楚国所有,与江汉连载一起南阳方城,自然也归楚国所有。而西面,当年张仪哄骗先君怀王的六百里商於——商於关乎武关道,秦国并非将其独立为郡,或归属那一郡,而是直辖内史,自然也归楚国所有。

第十九章 担忧

火药爆炸城垣飞起时,王翦瞳孔急剧收缩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虽然没有和秦卒一样呐喊,可嘴还是张着,戴着普通皮胄的头开始扬起,直到半空中的尘土落下,激起一阵烟尘。

“此鬼神之力也!”他喃喃了一句,这时候士卒又喊起了‘大秦万岁’,最前方的陷队之士开始冲击城墙破口,他们向风一样从破口处涌入城内。

“荆王至,荆人赵人里应外合,此战……”王翦没有好心情。秦王已经下令要他阻止赵人突围,他必须计算阻击所消耗的兵力,如果亏了,那新获得的大庶长之爵又要保不住。

“嗯——!”想到此战十有八九要亏,王翦重重嗯了一记。他什么也没说,可手里的葫芦瓢不断猛拍水面,直到化成碎片。秦军将军的悲哀之处在于不能封侯,一旦有哪位将军爵位升至大庶长,国尉府就会让他去完成最难完成的任务。不去,削爵;去了,打亏了,还是削爵。

要想封侯只能以奇功。长平之战是奇功,一次斩首五、六十万级;鄢郢之战也是奇功,不但斩首几十万,还占了楚国几百里城邑。即便如此,平时还要小心谨慎,不然就步武安君后尘。

“纵赵人而走,大罪;不纵赵人而走死人无数,削爵,此当若何?”父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谈,王翦喝退左右仆臣正是要与儿子谈事情。

“宫中可有音讯,大王欲对如何?”王翦不答问起另一件事。

“无讯。”王贲摇头,“然以常理度之,将至大良造可也。此已在荆人降将景骅之下。”

“大良造?”大良造是第十六等爵,王翦沉默一会,最后道:“不可,丞相已倒,朝中再也无人,故我仅可至左庶长。太高,大王必将降罪。”

“左庶长?!”王贲目瞪口呆,他知道此战必要壮士断腕,没想到一断就到了十等爵。

“唉!”朝中有人好作官,趋炎附势乃常情。王翦是靠熊启才从众多将军中脱颖而出的,然而熊启因为通楚,上个月已经在咸阳车裂。朝中凡是楚系的官吏绝大多数牵连。

“唯有不计功罪,拼死血战。”王翦无奈叹息后目光忽然凌厉。精明的他不仅仅忧心爵位,还忧心性命。这一战只有以性命去博,才能获得大王的信任,不然……

九月已是邯郸的初秋,太阳未出来前,河流以外的地区全覆盖着一层白霜。初秋之时便有如此白霜,今日天气必定寒冷。站在混沌号甲板上的熊荆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后有些庆幸,他庆幸舟楫来的早,如果晚来半个多月乃至一个月,黄河、漳水说不定已经结冰。

“大王,秦人便开沟壑墙垒,赵人恐难脱重围。”混沌号的位置已在漳水,滏水汇入漳水的河汊地带已无其他舟楫。庄无地看到漳水西岸、滏水南北的秦军密密麻麻,不免心生担忧。三十万秦军,只要指挥得当,四十多万赵人是出来的。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脸上不再有庆幸之色。城内除十万赵军外,最少有一半以上是妇孺,这些人不要说作战,不要拖累全军就谢天谢地了。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的问题变成命令,传递至桅杆上的旗手,旗手挥舞着旗语,询问着邯郸城内的赵军。

正寝屋脊上上的赵卒再次激动,鼙鼓又响,不过这一次不是大喊大叫,而是记录讯号,由驺开带入城中的飞讯官翻译讯文。

何时突围?从何处突围?两军如何接应?这是楚军要在事前弄明白的问题。

滏水全线被秦军阻塞,舟楫最多顺滏水逆行四里,四里后河道忽然收窄,植木、转关桥梁、满载土石的戎车,这些不大不小的东西塞满了三十里长的河道。清理是可行的,只是滏水宽不过一两百步,水岸两侧布满投石机、荆怒,哪怕是蹶张弩,也能危及到清理船上的甲士,在炮舰没有出现前,滏水无法进行清理。

现在有了炮舰,清理如果时间过长,十月说不定大河已经结冰,再便是滏水这个季节水已经很浅,秦军大可以在邯郸城西面筑坝拦截水流,到时河道只会剩下滩涂。赵人只能自己走出来,走到距离炮舰炮门五里左右的位置,才能得到安全。

炮舰上的旗手提问,半个多时辰后答案才从邯郸城内传出来,飞讯官解读城内传来的讯息,揖告道:“禀大王、项伯,赵人曰,今日遍行出城,于漳水……之上三十五里……”

飞讯官报出一个奇怪的数字,随行的谋士立即展开地图,漳水之上三十五里,那已经不是现在所处的肥乡邑,而是漳水上游的成安邑。漳水出太行山是往南,到达邯郸正南的邺城(今临漳)北面后,又四十五度往东北流,最终在巨鹿南面附近汇入黄河支流。

因为漳水流是四十五度流经邯郸,所以邯郸出城正东并不是最短路线,最短路线是邯郸出城行向东南,这样才是最短路线。计算后的数字将是三十二里。邯郸都城郭城边角相对,东南角正是秦军围城时空出的地方,这个三角地带有足够的位置列出直径千人的圆阵,秦军的包围圈也远在三里之外,算上炮舰火力支援的五里,赵人真正要走的距离不过二十四里。

“禀告大王、项伯,赵人情我军拔下列人邑。”飞讯官读出最后一条讯息。列人邑就在漳水西岸,现在处于秦军的占领下。

“臣请率师拔下列人。”项超就站在熊荆身边站着。郢师只有一师,项师有三个师,加上阳夏县的一个师,共有四个师。列人是小邑,西汉时才设列人县,城池宽不三里,城高不过两丈四尺,这样的城池不知道郢师出动。

“大王,”庄无地有别的意见。“此城当由郢师拔之。”

“然。”列人邑在滏水之北,赵人请求楚军拔下列人邑,意思不言自明,庄无地建议由郢师拔下,也是顺着赵人的意思设想。熊荆没有犹豫,只道:“传令养虺,拔下列人。”

桅盘顶上的旗手专门负责与邯郸沟通,甲板上的旗手传递军内命令。命令传达下去不久,郢一师的战舟就在河汊出掉头回旋,转向滏水漳水交汇处西北面的列人。知道楚军有巫器的王翦并没有命令秦军在漳水沿岸驻守,他只在列人、肥乡这样的临水城邑里留下足够的粮草和士卒,俱城而守。

混沌号桅盘与邯郸王城正寝屋脊上的旗语交流没办法逃过秦军的眼睛,但他们对这种编码过的旗语他们只能瞪眼瞎,根本不知其中包含的讯息。直到郢师在漳水上快速转向,准备登陆漳水西岸,军报才传至旌旗之下。

“荆人登岸欲拔列人?”戎车上的王翦此前一直在注视着邯郸,现在转身一百六十度,看向三十多里外的列人。朝阳的照耀下,一艘艘卒翼战舟冲上漳水、滏水河岸,战舟上的楚军士卒跳入半人高的河水中,速速登岸。

“荆国王卒。”王翦注视的是楚军士卒,王敖注意到的是卒翼战舟上飘扬着的三头凤旗。拒情报,只有荆王直接率领的王卒才能悬挂凤旗。“荆王是要拔下列人,接应赵人。赵人当北出也。”王敖很肯定的道。

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雷鸣,落锚于列人邑近处的一艘混沌级炮舰突然开炮。三十二斤炮轰鸣低沉,炮声中火焰与烟雾交错,从未见过火炮开火的诸将率大吃一惊,这时候有人惊道:“巫器!巫器!荆人巫器……”

巫器之命在秦军中盛传,即便大楚新闻已经明确告之火炮之命,很多人还是改不了巫器的称呼。火炮继续轰鸣,端着陆离镜的王翦忽然回望,喊巫器的那名郡尉见他怒视而来,不由止住了自己的声音,还掩住自己的嘴。

‘轰、轰、轰……’

郢一师登陆处李列人邑很近,眼见城头秦军射出荆弩,两艘炮舰立刻靠前开火。炮舰与炮兵不同,为了不损伤龙骨和船体,炮舰齐射是一门炮接着一门炮开火。单侧十二门舰炮打完,舰上的炮手立即装弹再射。

对齐军红牼心存仁慈,没有使用霰弹,对列人邑,第一炮起装的就是霰弹。

弹如暴雨!不慎暴露在外的秦军非死即伤,剩下的人只能缩在女墙之下。但厄运紧接而来,正当他们以为六尺高的女墙可以保护自己时,两艘炮舰第三轮齐射打出了实心弹。

实心弹、霰弹交错发射。实心弹轰碎女墙,霰弹怒扫城头,缩身在女墙下的秦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哀嚎中,一些人甚至仓惶跳下城头、跳入城内。但这还是晚了,空中爆裂的霰弹击穿他们身上薄薄的皮甲,落地时不少人已变成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城上血流成河,城内靠近城墙的秦军急急越过城墙后方的深壕,藏身于深壕内侧的土墙。城外楚军各师从未见过炮舰开火,即便是郢师中的炮卒,看到炮舰的齐射也是连连摇头。

第二十章 请降

“大秦万岁!大秦万岁!大秦万岁……”

山呼海啸中,都尉白林站在此前齐军阻击的土墙上,墙上伏倒着割去和未割去头颅的齐卒,还有沾染血迹丢在地上被无数军履践踏的齐军军旗和兵戈。

齐宫门阙高耸、寝宫巍峨,他这一尉的士卒、其他两尉的士卒高举着军旗冲向王宫深处,后方更多的士卒越过城墙的缺口,冲过火焰熊熊的深壕,爬上他脚下的这道土墙。

土墙新筑不久,上面没有冰雪,尸体流出的鲜血正在墙头汇成血泊,血泊又分成小股小股的溪流,流淌于城墙两侧。攀爬的士秦卒很多因为血液的湿滑掉了下去,但更多士卒爬了上来。他们毫不在意手上、长襦上沾着的血迹,目光直勾勾看着墙上一些未被割去头颅的尸体,每当此时驻守于墙上的本尉士卒就会重重咳嗽一记,手中的酋矛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提醒他们这些首级已经有主,他娘的莫打主意。

士卒不舍而去,王宫内渐渐没有了喊杀声,只有寺人宫女的厉叫和哭救。白林对着这种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哭救很是不悦。将有将道,一个惯于烧杀**的将军绝不会是一个好将军,他大父白起是一个好将军,他也立志要做一个好将军。

“来人!”白林喝了一句,他的亲卫白术跑了上来。白术以为他要问车驾——戎车因为深壕土墙的阻挡,现在正在云梯桥上。“禀都尉,戎车……”

“非戎车!”白林将他的话打断。“闻。”

“闻?”白术有些不解,他顺着白林指向王宫的手仔细听了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禀都尉,寺人首级也是首级啊,宫女……”

“齐人不过丢了王城,退守于郭城。彼等岂能只念首级,彼等该追击齐人,杀人郭城。”冲入王城有好几个尉,有些是白林的麾下,有些不是。“而王宫拔下归大王少府所有,少府官吏很快就要入城点验,彼等砍杀寺人宫女,就不会损坏宝器宫寝?

去!速率短兵至寝宫,就言大将军有命,要彼等速攻郭城。”

白林随口编了两个理由,两个都站得住脚。尤其是前者,秦军负责攻取,攻取以后就是少府和丞相府接管分赃了。王宫必然隶属少府,寺人、宫女是少府的财产,士卒不得肆意损坏掠夺。白术唯了一声,速速率领一队短兵奔向王宫。

日已中天,晒在身上让人暖洋洋的让人忘却黑夜刺骨的寒冷,自觉做了一件好事的白林浑身发热,好在短兵和力卒把戎车顺着云梯推上了墙头,然后又缓缓推了下去。早就过来的两匹服马并排站着,长长的横木架于马背,轭系后御手才请白林登车。

王城长宽大约是四里,戎车要行往郭城,先要经过一排又一排被齐军抛弃的投石机,再驶过沿途皆是无头的齐卒尸体,又转过正朝大殿,才能看到王城通往郭城的城门道,那里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士卒,还隐隐传来撞门之声。

“见过都尉。”看见戎车,本尉左校黄垄带着人奔了过来,他揖告道:“齐人仓皇逃入郭城,然门道未塞,陷士正在撞门。都尉可请大将军运来巫器,巫器一鸣,郭城破也!”

一路上攻城拔邑都靠巫器,士卒一面敬畏巫器,同时又极度喜欢巫器。以前要死人无数的攻城战而今只要巫器一响,城门就被轰破了,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巫器?”白林皱起了眉头。他如此,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的黄垄却再揖道:“还请都尉勿忘小人献计之功。”

士卒斩下首级有功,将率指挥作战有功,献计也是有功,这是所谓的‘出奇计强秦’之功。只是巫器轰击城门这种‘奇计’但凡到过一线的将率都知道,不过是谁先建议谁后建议的问题。

黄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戎车上的白林,白林却是不答。这时王城城墙上忽然闪出一些齐卒,他们站在城头急速朝城下放箭,城门前的秦军士卒赶忙举盾,盾牌好似夏风吹过莲池,莲叶那般全被吹翻过来。看见齐人在郭城上射箭,已经登上王城城墙的秦卒呐喊着奔向他们。

临淄外侧城墙高度全是四丈八尺,但城内王城与郭城的相交处,王城城墙皆高过郭城城墙一丈二尺。眼见秦卒呐喊着向自己冲来,那些齐军弓弩手迅速从王城跳下郭城,退入己方在郭城城墙上的阵列。

“此战已无巫器!”白林苦笑。早上聚将的时候王翦已经说了这个问题。

“为何…为何无有巫器?”白林是苦笑,黄垄就是哭丧了。没有巫器破城,那就要用士卒的命去填,论盈的时候如果巨亏,说不定一夜回到傅籍前。

“就是无有巫器。”白林没办法解释这件事情。“速速命人登上城墙,抢夺郭城!”

白林命令着,但凡城内都有登墙的斜道,己方一攻入王城就等于是攻上了城墙。王城城墙比郭城高,从王城城墙攻拔郭城虽然有难度,但终究是居高临下。

能成为前军是白林说通王贲,用尽办法夺来的,另外还有两个都尉也在前军之列。本来破门是最快的,现在无法破门,其余都尉的士卒也在军官的命令下抢登城墙,准备从高处攻入郭城。

白林在城下,之前一直在城外的旌旗一转眼就插在了城上。王翦入城了,在短兵的护卫下,他冒着被齐人箭矢铁弹射中的风险走向王城西北角——王城西墙凸出郭城西墙大约四百步,与郭城西墙形成一个九十度犄角,站在这里可以俯览大半个郭城。

临淄王城、郭城是镶嵌结构,攻下王城的秦军并未拔下整个临淄,王城只是郭城西南的一个角,秦军占领了这个角而已。越过王宫后面的大市和无数房舍,王翦第一眼就看到了郭城东北角猎猎飘扬的旂旗。大概是想让全城齐卒都看到这面旗帜,旗帜不是插在夯土台上,而是插在一个又高又圆的仓禀上,仓禀青灰色的表面和超过两丈的高度让王翦想到了水泥。

旂旗前面是齐人各式各样的军旗,他们遮蔽了仓禀外所有空地,透过陆离镜,旗帜间隙中能看到成片成片跽坐的齐卒,还能看到戴着簸箕冠的齐将立乘在戎车不断驶过。可惜因为城墙的限制,他只能看到郭城东北一角。

临淄最初建城的时候就建在郭城东北角,城垣长占了郭城的一般,宽占了郭城的五分之二,而后临淄慢慢扩大,王城移到了西南角,田氏代姜后,又兴建了西南角的王城。齐人将仓禀建在东北角,齐王躲入东北角,显然是想依靠临淄旧城负隅顽抗。

“报——!”王翦的目光落入旧城,想着该如何拔下这最后的堡垒时,军报声传来。“禀大将军,齐人请降也!!”

“啊?!”饶是王翦素来镇定,也忍不住啊了一句,齐人这就要降了吗?

“大将军,齐人请降。”白林脸上尽是笑容,是他的人遇见齐使,把他带到大将军身前的。

“齐使何在?”王翦放下陆离镜,人群中寻找着齐使。他担心楚军援齐,但如果齐人能立即投降,那就另当别论了。郭城东北角是密密麻麻的仓禀,有那些仓禀五十多万大军粮秣无忧。

“下臣田假见过大将军。”请降是大事,合适请降的人必须具备一定的资格。田季是田建之弟,又是齐国相邦,他来请降最合适不过。

“国相别来无恙乎?”王敖压抑着心头的兴奋,含着笑超田假揖礼。

他笑容满面,田假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灰暗的面容下,不说身体,连眸子都在颤抖。他未曾启口牙齿就已在打架,听到他牙齿磕牙齿的‘咯咯’声,包括王翦在内,在场的将率谋士顿时轰笑。他们的笑声里,田假颤抖的向王翦、王敖揖礼,道:“秦、秦国…何以伐弊邑啊?”

“哈哈哈哈……”害怕是人之常情,本来将率谋士只是一笑,壮壮己方的威势。听闻齐国相邦竟然问出如此幼稚愚蠢的问题,大家再也忍不住,真的放声大笑起来。他们笑声中,田假更加畏惧,整个人缩在一起,恨不得躲在地底。

“噤声。”一直担忧的王翦也开怀大笑了一回,可他很快止住了笑声,也让诸将噤声。“相邦此来为何,齐王何时降我?”

“弊邑…弊邑齐王恳请秦王,不、不绝田氏之祀。”秦人不再嘲笑,田假壮了些胆子。“若可,弊邑降也。若是不可,弊邑、弊邑……”

“此……”绝祀不绝祀不是王翦能够答应的,这要禀告咸阳,由大王定夺。临淄到咸阳没有飞讯,禀告必要快马进入秦境,来回最少要两天,弄不好要三天时间。

“齐相欺我否?”王翦怒喝,腰间长剑也拔了出来,剑尖指向田假。

田假本就害怕,役夫竖子才会答应入秦营请降,这是正朝那帮该死的大夫胁迫他来的。王翦一喝他就跌坐在地上,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我岂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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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早食

攻入了王城,马上就要攻入郭城,齐相居然前来请降,若是别人必然或大喜过望,王翦隐隐察觉到了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那里不对。楚军要来了吗?如果楚军将至,齐人为何向自己请降呢?拖住自己,两军都没有交战如何拖住自己?

“荆人登岸欲拔列人?”戎车上的王翦此前一直在注视着邯郸,现在转身一百六十度,看向三十多里外的列人。朝阳的照耀下,一艘艘卒翼战舟冲上漳水、滏水河岸,战舟上的楚军士卒跳入半人高的河水中,速速登岸。

“荆国王卒。”王翦注视的是楚军士卒,王敖注意到的是卒翼战舟上飘扬着的三头凤旗。拒情报,只有荆王直接率领的王卒才能悬挂凤旗。“荆王是要拔下列人,接应赵人。赵人当北出也。”王敖很肯定的道。

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雷鸣,落锚于列人邑近处的一艘混沌级炮舰突然开炮。三十二斤炮轰鸣低沉,炮声中火焰与烟雾交错,从未见过火炮开火的诸将率大吃一惊,这时候有人惊道:“巫器!巫器!荆人巫器……”

巫器之命在秦军中盛传,即便大楚新闻已经明确告之火炮之命,很多人还是改不了巫器的称呼。火炮继续轰鸣,端着陆离镜的王翦忽然回望,喊巫器的那名郡尉见他怒视而来,不由止住了自己的声音,还掩住自己的嘴。

‘轰、轰、轰……’

郢一师登陆处李列人邑很近,眼见城头秦军射出荆弩,两艘炮舰立刻靠前开火。炮舰与炮兵不同,为了不损伤龙骨和船体,炮舰齐射是一门炮接着一门炮开火。单侧十二门舰炮打完,舰上的炮手立即装弹再射。

对齐军红牼心存仁慈,没有使用霰弹,对列人邑,第一炮起装的就是霰弹。

弹如暴雨!不慎暴露在外的秦军非死即伤,剩下的人只能缩在女墙之下。但厄运紧接而来,正当他们以为六尺高的女墙可以保护自己时,两艘炮舰第三轮齐射打出了实心弹。

实心弹、霰弹交错发射。实心弹轰碎女墙,霰弹怒扫城头,缩身在女墙下的秦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哀嚎中,一些人甚至仓惶跳下城头、跳入城内。但这还是晚了,空中爆裂的霰弹击穿他们身上薄薄的皮甲,落地时不少人已变成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城上血流成河,城内靠近城墙的秦军急急越过城墙后方的深壕,藏身于深壕内侧的土墙。城外楚军各师从未见过炮舰开火,即便是郢师中的炮卒,看到炮舰的齐射也是连连摇头。

炮舰一侧就有十二门三十二斤炮,算上另一侧,这比一个攻城炮营还要多两个连。最另外舰炮单侧的十二门炮相距极近,每门炮的间隔大概只有四米,甚至不到四米;而步卒炮兵按照操典,炮与炮的间隔当为十米。

楚军士卒能清晰的目睹舰炮一门接一门开火,他们不知觉喊起了万岁,身在一、二十里外的王翦等人因为角度的关系,只能看到炮舰的舰艏,看不到炮舰十二个炮门的开火正面。火焰、烟雾不断的从海舟中喷出,然后被北风吹散,列人邑城头女墙被击碎,墙毁屑飞中隐约能看到跳入城内的秦军士卒。

守城守城,如果城头守不住,那城池自然也守不住。王翦收起自己的陆离镜,传令道:“赵人欲于滏水之北而出,速命我军在滏水之北列阵。”

赵人突围非南即北,至于其他方向,幕府谋士不是没有考虑,但都否决。肥乡位于漳水以东,在肥乡对面的漳水西岸,并不仅仅只有滏水汇入漳水,南面还有一道河流在滏水之前数里汇入漳水。邯郸出东南距离漳水距离是短,但必须跨越这条河流才能抵达漳水。河流上的桥梁已被秦军阻塞滏水时拆除,赵人选择武城方向将无桥可渡。

楚军登岸攻拔列人,秦军判断赵人将从滏水之北突围,大批大批秦军通过架设在滏水之上的转关进至滏水北岸列阵,然而在这时,邯郸正朝仍为确定从那个方向突围——当大将军司马尚公布突围方向时,朝臣一片喧哗。

“行往武城当渡牛首水,然牛首水上已无桥梁!”赵葱必须对太后、大王负责,此前他只看到列阵的阵图,现在才知道国尉府选定的突围方向。

“牛首水便有桥梁,亦难渡数万车马。”邯郸城内不但有人,还有车马。尤其是郭开这样豪族,家中金银宝器必要以车马运载。

“然也!便有桥,也难渡数万车马。”朝臣家中都有宝器,一些宝器还是先王先君赐予的,这些东西丢了不但是财富的损失,也是家族荣誉的损失。

“若我等尽弃车马,家中宝器若何?”肥沥大声的责问。他是肥义的后人,他的封邑就是漳水东岸的肥乡。南线赵军撤入邯郸他也跟着撤入邯郸,入城时仅仅装钱的马车就有两百多辆,装宝器的则有五十多辆。

“秦军已在滏水上架设转关,行于滏水之南仰或行于滏水之北,并无不同。”司马尚道。“唯有行向武城,方能出秦人意料。宝器贵重,然性命、大王太后之安危更为贵重,若秦人阻我于滏水南北,大王太后不测,当如何?”

“楚军至矣!楚军当接应我等……”楚军一到,赵军士气大振。

“然楚军亦不过五师。”司马尚未答话,狐婴抢先开口。他故意不提越人四个不满编师。“以楚军军制,此不过三万人。秦军三十万,我军十万,楚军三万,何以胜?”

简单的兵力对比打破了群臣的幻想,狐婴接着道:“敬告太后大王,金银铁钱、宝器鸣琴,此皆身外之物。我赵国日后复国,要的是丁口甲士,而非彼等奢物。”

“老叟敢问太后,”接着狐婴,须发皆白的鹖冠子开口问道。他是楚王太傅,又于邯郸城外创办学舍,名望不说在赵国,即便天下也是如雷贯耳。他说敢问,灵袂忙道:“请言。”

“太后赐司马将军斧钺时,一言之命为何?”鹖冠子问起了一言之命。手持斧钺的将军行的只是授斧钺时的一言之命,不可更改。

“妾身命司马大将军护我赵人,出秦军垒。”灵袂道。

闻言后的鹖冠子连连点头,他转向司马尚:“既受斧钺,自此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有将军制之。太后一言之命乃要将军护我赵人,突出秦垒,将军何须在此多言?”

斧钺的实际用处就是斩首,授斧钺就是将君王的武断权力授予领军的将领,由他们暂代君杀人。被鹖冠子一言点醒的司马尚浑身一震,当即传令道:“请斧钺!”

“大将军有命,请斧钺!”从鹖冠子那句‘何须再次多言’开始,群臣便开始惴惴,金光闪闪的斧钺被请入王廷,气壮如赵葱,此时也闭口不言。

“臣敬告大王太后,亦告诸大夫:我军早食出城,晏时列阵,隅中阵成,正午开拔。牛首水已无桥梁,便有桥梁,亦要用于王廷车架。本将令:渡牛首水时若因车驾渡水而坏阵,定斩不饶!”当着大王太后的面,司马尚如此命令。无人敢忤逆手持斧钺的将军,即便是大王、太后在侧,斧钺要杀人也没有谁能救得了。

沉默良久,方有人应道:“臣等敬受命。”此言既出,带着万分的不情愿,王廷上的朝臣嘴上全都答应道:“臣等敬受命。”

第二十二章 阴笑

田假就这样被秦军送上了城墙。为了让田假知道秦军真有巫器,他还故意被带到王城与郭城之间的门前,远远的指着几门席子卷成的假巫器警告了一番。正月的天黑是在下春,田建被秦人吊下王城城墙时,天已经昏暗了。

太阳最后的余辉经过天幕的反射,照亮了西边的一些云彩。寒鸦不时的鸣叫,它们飞过城西的雪原,没入申门外枝带冰霜的翠绿竹林。秦军并未全部移帐,无边无际的乌幕依旧占据着十里外的秦原,这个时候军营内正升起袅袅炊烟,秦军正在兴高采烈的造饭。

迎接田假的是安平君田故。本来王城为了防御来自郭城的进攻,王城与郭城相交的地段王城特意筑的高于郭城,现在秦军占据了王城,齐军不得不退出这一段城墙,退守到两城不相交的地段,同时在这段相交的大约五里的城墙上撒了大量的铁蒺藜。

秦军则在这段彼此相交的城墙上布置了一万名蹶张弩手,另外还有万余甲士和陷队之士。双方一旦再度交战,这段城墙将是鏖战厮杀之处。奈何齐人请降,站在高高王城上的秦卒倨傲的看着脚下的齐人,面上带着鄙夷的冷笑。

冷,是秦人的特点,乃至两千年后依然有陕西冷娃之称。齐地自古繁华,真要用一个字来概括齐人,那应该是‘鲜’。齐人富贵者奢华,贫者也要‘必餍酒肉而后反(肉饱酒足回家),’妻子问跟谁一起赴宴吃饭时,答曰:‘尽富贵也’。

赵人也贪慕奢华,但赵人的奢华是用来掩盖自己与生俱来的卑贱,好让周围的人看重自己,以求在金字塔式的社会等级中得到小小的自尊。实际而言,胡风盛行的燕赵之地,贵人之外多是奴隶——这是真正的奴隶,草原上的两脚羊,不是仆臣或者家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名奴隶,奢华是每个人必须的装裱。

齐人的奢华更多是自身的欲求。即便没有能力享受像贵人的奢华,也要假装自己正在享受。商业繁荣下,人人都追求‘富贵利达’,因此智计比勇武重要,以至于齐国‘民多智巧、好议论’。如果生得太笨,那就只能‘勇于持刺’了,靠自己的武力谋求富贵。

但不能说,齐人不能战。周人灭亡殷商,容许齐国因俗而治,又极力提高鲁国的地位,正是因为惧怕当时还被称为夷人、莱人的齐人。后羿射日的神话,说的就是东亚最早学会射箭的民族,他们当中最杰出的武士用弓箭连连射杀不可一世的殷商王族——羲和生十日,十日就是甲、乙、丙、丁……十个天干,只有商王可以用天干为名。

让商周两代如此畏惧的齐人必然尚武成风。即便商业民族真的不尚武,也能像迦太基人那样,仅仅出钱,便把将来统一地中海世界的罗马人打得哇哇叫,恐惧的喊出‘迦太基必须毁灭’那样的口号。

齐人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鲜有其表、华而不实,根本的原因在于朝廷对商业的禁锢,以及不断的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让齐人失去了对财富欲求。他们只能放低自己的身段,尽量巴结着官府的官吏,借着朝廷的政策赚一些小钱,而后又要想尽一切办法规避朝廷主导的下一次通胀或者通缩,尽可能多的保住一些财富。

商业变成钻营,挣钱必须跪着。这样商贾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大商?他们只是一群为朝廷在非官营经济中劳作的奴才罢了。政治地位不说曾与郑国国君盟誓的郑商,就连楚国商人都不如。楚国商人可以不买楚庄王的帐,可以‘皆去其业’,还可以像墨家钜子孟胜那样投靠封君,靠着封君、县尹的人脉关系把买卖做到全国。

韭菜是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每年从春到秋都可以收割。若管理得好,一年可以割4-6次,大约每个月都可以割一次。为了不影响韭菜生长,秋末冬初人们就不再割韭菜了。同时每次割后,还要及时松土,新叶长出后适时施肥灌溉。但不管如何,栽培3-4年后,韭菜总会逐渐衰老。

王城墙头,秦卒冷笑下的韭菜和田假一样衰老,他需要仆臣的搀扶,才不至被呼号的北风吹下城墙。田故执住他的手时,好像握住了一块冰。

“相邦辛劳!”田故放开他的手深揖,带着深深的歉意,是他把田假‘送’过来请降的。

“无、无妨。”田假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他现在看田故已不想像刚才那样厌恶,这都是为了齐国。“秦人已……”

田假怀里揣着那份秦王的册命之简,见到田故他就想把锦囊拿出来。不想田故一把将他按住,道:“不急。还有……”

田故指了一下身后,城墙上站着一堆衣着鲜亮的女子,她们似乎在城墙上站了许久,每个人都在寒风中发抖。“大王赠美人百人予秦人,又有珠玉宝器绸缎万匹之物……”

王宫里的伶人倡优直接留在了王城,这批美人奢物是城东贵人家里凑出来的,为的是让秦人高兴。秦人一高兴那事情就好办了。田假见此不免叹息,等这些女子让开一条道路,田故与他一起下城,坐上马车直驶王廷幕府所在的城东旧城。

城内的道路三纵三横,虽然暮色渐渐昏暗,田假还是看见了各里域街坊内密布的齐军士卒,他们的钜甲在暗处若隐若现,矛锋铮亮。庶民疏散了,街道上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四处乱穿的狗。没有璀璨的灯火、没有热闹的乐声、没有嬉笑和嚷叫,临淄,似乎成了一座死城。

这样的临淄让田假极度失望,好在当马车穿过重重士卒护卫的旧城城门时,他所熟悉的那个临淄又出现在他面前。退至此处的庶民免不了吹起了竽,一堆人围着吹竽的人欢笑。随着夜幕的降临,城内的灯光燃了起来,照亮沿途的街道和房舍。

“请相邦登阶。”马车停下,一个持戟甲士拉开了车门,昏暗中谒者揖礼说道。

旧城也有王宫,王宫自有正朝和正寝。然而与西南王城相比,这些宫室严苛恪守周礼,大庭长宽皆是九筵,不及十六米。百余名大夫,军中将率又有数百人,这些人根本站不下,只能把大廷四面的堂、室全占了,才勉强挤下这些人。

田假登阶入堂,大夫将率一边注视着他,一边人挤人让开一条通道,好让他和田故进入大庭。大庭里齐王田建原本坐着,听闻他来立即站起,想要抓住他的手说话。不过田假没走到田建身前就止步揖礼了,他道:“臣不辱使命,秦人允我也。”

虽然早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秦人整个下午都没有进攻,诸大夫、众将率闻言还是禁不住深呼了一口气,反倒是田建,他左顾右盼,见大夫将军们全在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这才结巴道:“善…善!此相邦之功也。”

他还想再说什么话赞扬田假,大司马田宗上来道:“大王,事已迫在眉睫,臣请告退。”

田宗代表齐军所有将率,他一说话,整个正寝内的将率跟着说话,几百人的声音震得正寝嗡嗡直响。田建道:“可。”随后这几百人依次退出正寝,回到幕府所在的正朝。

这时候田建才抓住田假的手,将他看了又看,目光里全是关怀。仍然不知田宗要干什么的田假不由问道:“王兄真欲降秦否?”

将率们退出正寝,大廷上内还有朝臣大夫,已知内情的田楸笑道:“楚王至也。”

“楚……”田假大惊,人忍不住四处张望,张望中又醒悟过来,楚王不可能在城内,应该在城外,他应当是率领几十万大军来救齐国了。

“此一役,秦人尽墨!”身后的田故补充了一句,他找到了父亲当年用火牛阵大破燕人的感觉,脸上全是计谋得逞的阴笑。

*

田故阴笑,寝帐里的熊荆却是满脸苦笑。苦笑是因为楚军自热单兵口粮一个坑爹的设计——军宅吃单兵口粮那是常事,没事研究单兵口粮也是常事。五年前伐齐之役很多士卒没有热食,于是在他的命令下,军需司负责研制自热单兵口粮,依靠生石灰粉与水反应生热。

口粮是煮熟的,饭、酱、肉和在一起,做成扁平的罐头。罐头又装在一个更大的马口铁罐头里,大罐内装了大约四百克生石灰粉,罐身水线半升处有一个木塞加蜡的封口,这是注水用的。石灰粉的多少因为温度而异,北方的冬天必要四百克才能热出一份单兵口粮。

生石灰粉有的是,关键是水,四百克生石灰粉必要一百克水才能完全反应,而冬天河流全结冰很难弄到水。楚人真不愧是想象奇特,大司马府讨论了一圈,好几个谋士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种肯定不会结冰的液体:尿。人体每天排出八升(1600ml)到一斗(2000ml)液体,每次最少半升(100ml),这半升液体完全可以注入大罐用来热饭。

第二十三章 意义

这件事传到熊荆这边当时他就一口茶喷了出来,然而冷静合理的分析之后,这确实是一个可靠并且便利的设计。大冬天不说没有河流,就是有也要掘冰三尺,还要用上抽水机、水车才能满足全军热饭需要的水。如果用人本身的液体,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熊荆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已经有些发怵,他还以为他们是信任自己。好在,身为君王的他主动性强过以往,同时作为楚军军事体系的建立者,他觉得自己要比自己的部下更了解这支军队。至于经验上的缺失,这不是一晚上时间可以弥补的,只能是姑且将就。

“我军阵列……”熊荆开始说话,“以齐军持戟之士为准。面对持戟之士之军阵,纵深必要八人。不够,宁愿缩短阵列宽度。”

“唯!”诸将一起答应。

“信平君有言,阵战之胜,非中击,便是勾击。明日我军战,骑兵可中击也可勾击。中击时砲兵必须配合,需以荆弩齐射一点,好让重骑破阵。”说到这里熊荆特意问道:“妫卿,你如何告知砲兵,你将击敌阵?将击何处?”

熊荆这么问是在演练流程了,妫景身子一震,答道:“禀大王,臣将以三丈之旗告之公输将军我军将击敌,将击何处。”

骑兵和砲兵一直有演练配合,双方的配合独立于主将指挥之外。妫景说完,公输忌闻言连连点头。“臣见妫将军升黄旗,当知其欲击敌阵。以旗为起始,左则绿旗,右则紫旗,一大旗一里,一小旗三十步,见旗发弹,见红旗则止。”

“善。”熊荆点头,这也算是最原始的呼叫炮火了。

“荆弩射程有限,敢问大王砲兵置于左军还是右军?”公输忌问道。

“此时如何言左右。”熊荆道,“需见齐军如何布阵,才知砲兵在做还是在右。”

“敢问大王,我军可胜否?”公输忌出人意外的问。

“为何不可胜?”熊荆诧异,他见诸将似乎都在静等自己的答案,终于发现他们信心不足。“齐军无骑兵,只有步卒,战场之权完全在我。齐军精锐之卒不过五万持戟之士,然这五万精卒用的却是戈戟殳矛,如何能与我军战?

齐军余者都是疏于战阵之辈,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血,也从未历经战阵,只会吹竽鼓瑟、斗鸡走狗,彼等连木柲都拿不稳,如何与我军战?

你等回去切记告知士卒,此战,我军必胜!”

熊荆说完才续上此前的话:“此战游阙九卒,余者以持戟之士纵深八人为准,军阵能列多宽便列多宽。若骑兵在右,左侧四十五角内转,护住左翼;骑兵在左,右侧四十五度角内转,护我左翼。若敌军阵列太宽,则加钜丝网护住侧翼。”

兵力不够,铁丝网凑,这点诸将是知道的,敖仓之战就已经将铁丝网用于防守。

“各师阵线务必死守,以待骑兵勾击、中击。”熊荆再度叮嘱。这一点此前已经交代了,诸将闻言连忙称‘唯’。“然若眼前敌阵单薄、混乱,可中击之,各师可便宜行事。”

己方纵深只有薄薄的五到八人,冲矛根本冲不起来;齐军有二十万,阵列纵深绝不可能单薄,是以熊荆最后的叮嘱让诸将心中一阵发苦。

战前会议很快结束,诸将回帐召集各卒传达命令。实际除了传递‘我军必胜’的信念外,各师的战前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新编入本师的那些临时矛卒如何安排。工兵可以很放心的使用,但圉童和力夫就有些问题了,尤其是圉童,这些人多出身于贵人之家,谁也没有上过战场,如果阵亡的太多,又实在可惜,都是骑兵苗子。

三日如三个月那么漫长,但最后一晚又好似一刻钟,稍不留神天就亮了。

胐明时分熊荆便已起床,他还没有来得及着甲,便有斥候奔入幕府急报。“禀告大王,齐人出西门以平地。”

“平地?”熊荆在寺人的服侍下穿上钜甲,听闻齐人出西门平地,他笑道:“任他们平,切记标记他们平的是何处。”

“唯。”斥候退了下去。熊荆很快出帐,这时天虽未亮,诸将已经在幕府中等候,这次各卒卒长也在,幕府里因此站满了人。攻拔沙羡熊荆没有穿甲胄,前段时间熊荆也没有穿甲胄,现在诸人见一个身披钜甲、头戴铁胄、腰悬长剑的甲士从内帐出来,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从未见过熊荆如此装扮。

“臣…臣等见过大王。”诸将有先有后,连忙揖见。

熊荆感觉到了他们的惊讶,人却不动声色。他走到王座前对众将一揖后才道:“秦国攻赵甚急,然齐王食言而肥,和秦勾连,背楚齐之盟。诸卿可一战否?”

“唯!唯!唯!”熊荆说完幕府里的军官立刻大喝,战意十足。

“齐军二十万之众,我军仅三万,诸卿敢一战否?”熊荆高声再问,他现在要鼓动士气。

“唯!唯!唯!”清晨寒冷,但这个时候幕府里的每个人心都已经热了,他们的声音直冲帐定,震撼整个军营。

“东海狂风巨浪,越海两千五百余里而至此。今日若胜,齐国他日抗秦;今日不胜,齐国他日降秦。诸卿可胜否?”熊荆也激动了,他最后歇力喝道。

“唯!唯!唯!”声浪再起,每一个人都已热血沸腾,每一双眼睛都屹然坚定。

“善!”熊荆点头,他没有立即下达军令,而是道:“齐军二十万,布阵必缓,我当待之。传令各师戒备待命。”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城西平地并不需要抢什么险要,三万郢师大可在齐军阵型初显后,有针对性的布阵。至于说齐军忽然发起袭击,那实在是求之不得。齐军良莠不齐,规整的阵战还好,一旦队列混乱,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城外楚军大营静待齐军出城布阵,临淄城内,亮了大半夜的燎火终于熄灭了。楚军九千新卒编入四个师花了不少功夫,齐军十三万新卒要建立编制却让大司马府、各司马绞尽了脑汁。

四十五年未有战事,齐军军官根本就不够。里有司或许还能用里尉、游宗勉强凑合,十三名军帅、六十五名旅长可以从精卒、都卒当中抽调,可六百五十名连长、六百五十名鼓手、钲手、旗手那就要让人抓瞎了。

没有足够的军官,新召的十三万人就无法指挥。不要这十三万人行不行?不要这十三万人军阵就排不成;缓几天出战行不行?缓几天出战齐王田建就勃然不悦,他必要在今天出战。

于是齐军的动员从前一天清晨开始,到第二天清晨结束。城门未开前,齐卒挤满了各条街道;城门一开,士卒与家人不舍而别,喊翁唤夫声中无数人落泪。此一去,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得啼哭!不得啼哭!”凝噎声一片,里有司不得不大喝。按军法他本该杀人立威,只见身边士卒都看自己,握剑的手不得不放了下来。

士卒手中拿着戈戟,里有司不敢放肆,站在戎车上的连长却连连挥剑,大喊道:“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我等不战,齐国亡而全城皆死。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

戎车上的连长不但对自己麾下两百人大喊,还对临近几个卒的人大喊。讽刺的是士卒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该啼哭仍然啼哭,想回望照旧回望。几日的传扬,人人皆知楚军围城只诛后胜、不害齐人,而今却要众人为后胜出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城门洞越来越近,当最前列士卒进入城门洞时,有人唱起了歌。天色昏暗,城门洞里更暗,一人唱歌,全卒呼应;一卒呼应,全军附和。军中的里有司、连长、旅长又急又怒,但已经没有办法阻止。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歌唱了一遍,等到第二遍时不再是一个军的士卒在附和,新征召的十三个军几乎都在唱歌。这是他们的哀嚎,也是他们的愤怒。站在城墙上的都大夫田扬气得脸色发白,军师牟种不动声色,晨光里楚军已经出营,但阵势并没有摆开。

“反了!反了!”西南小城,后胜听闻歌声大惊。

这是一首哀歌,说的是庶民因官府的征召,天色未明就要起来劳作,以致衣裳穿的颠倒。柳枝软弱本不能做篱笆,可在恶吏的瞿瞿(瞪目状)下,不能做也得做。劳作也就劳作,但官吏不知天时、不能辰夜,以致白天、晚上几乎要混淆。

既是哀告,也是讽刺。尤其是在出战时唱这种歌,只听得朝臣大夫们瑟瑟发抖。齐王田建则是僵立,为王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庶民的声音。他本以为齐国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从未想到他们的生活是‘颠之倒之’。

第三十三章 在劫

丙寅就是初十,悬车时分半圆的月亮便挂在了天上,星星好似一颗颗泡钉,只是铜的换成了银的,这些银泡钉点缀在靛蓝色的天幕上,于是夜空变作了贵人脚上的鞮靴。

星光映衬着月光,北风照旧呼啸,军旗发出啪啪的声音。站在雪地里的刘邦仰头看向天幕,一边解手一边哼哼,胯下一抖又一抖,终于在这大冷天尿了出来。液体从注水口射入大罐,罐子内立刻‘剥剥巴巴’的作响。

时间未到黄昏,士卒都已经打好行装,一些人甚至半穿上钜甲。帮刘邦拿着夷矛的卢绾听到煮食的‘剥剥’声很是不解,道:“明日大战,你还饮酒?”

“明日大战,我为何不饮酒?”刘邦嘻笑,大罐变得越来越烫,烫的他只能将罐子在两只手间抛来抛去。走到近前他又道:“此酒得来不易,热好当与同伍兄弟共饮。”

“你?!”卢绾闻言眉毛几乎要竖起,酒不是现在配发的,是临阵前才配发的。刘邦下午出去了一次,回来就多了这罐酒,应该是从军吏帐中偷来的。偷来的东西他竟要与全伍同享,卢绾真不知说什么好。

“同伍皆兄弟,我为何小气?……啊…呜…。烫。”刘邦解释着,手上的罐子越来越热,烫得他龇牙咧嘴,罐子拿不住只好落在了雪地上。

铎铃恰在此时摇响,鼓人没有击鼓,只有卒长萧冗的声音:“听我军令:集合,立——正!”

各卒队列原本松散的,没有成列,萧冗一喊,十五乘十五的矛阵立即成阵,并不因为是在夜里集合列阵而有一点点差迟。大司马府成立后,楚军士卒的训练极为频繁,花费却极为有限。师旅不需要汇集其他县邑的士卒,美其名曰来自五湖四海,它就是本党本鄙的士卒,训练也在本党本鄙,类似后世的民兵。

民兵光听名字战斗力似乎要弱于正规军,但这种体制适合战国时期的全民皆兵,并且省钱。士卒每日忙完农活可以自己训练——大司马府主导的集训是师旅级的,师旅以下的卒,偏,两,伍,平时可以自己训练。本乡本土,练得好自然被人尊敬,被看成是誉士苗子;练得不好不仅遭人笑话,日后还可能受人欺负。省钱也就省在这里。

一个卒不算骑兵和辎重,按编制是两百七十人。两百七十人的方阵站在卒长萧冗面前黑压压一片,士卒手中的夷矛竖立于身前,矛柲与矛柲分割着星空。暗乎乎看不清人,萧冗仍然扫视一排排士卒。他叫不出所有人的名,但他闭着眼睛也能想出阵列中士卒的面容和位置。

‘哗…’,他一拳击在左胸的钜甲上,之后两百七十人立即回礼。他道:“大王言:秦人惧我也!惧我者又以王翦为甚……”

不是一个卒列阵,所有的卒全在列阵;不是一个卒行礼,所有的卒都在行礼。军礼声此起彼伏,萧冗的话也被其余卒长说起,阵中的士卒像是在听数重唱。

不断回想的话语中,刘邦握矛柲的手越来越紧。这将是他第一次真正的与战,秦军三年伐楚期间,他和卢绾因为读书,实际并未入伍。此后六年没有大战,去年复郢之战、灞上之战、渭南之战全与沛师无关,沛师当时驻守新野,李信率领的秦军没有攻至新野。

因为艳羡誉士而入伍,当战斗真正来临,他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卒长的话他全都听见了,可全然不解话中的意思,直到卒长话毕,拖着嗓子喊道:“听我军令,向——左转!”他才条件反射的回应过来,机械式的转身。

“起步——,进!进!!”军令也是此起彼伏,转身的声音,起步走的声音,不断交错,很快全卒就与其他的卒一同前行。冬天大地冰封,没有河流湖泊阻挡,月色下十七万联军以作战的横阵行向五十多里外的临淄。

横阵宽度超过十五里,军阵对准了临淄城十里,在秦原上扎营的秦军营垒的西侧——幕府商议的作战阵列中,二十多万齐军被安排在了东侧,他们将占据临淄城西墙以外十五里的位置,也就是军阵东侧、左翼,楚军、赵魏联军在右翼。

最善战的师旅尽量安排在中间,即齐军的持戟之军安排在了己方阵列的右侧,郢师安排在了己方阵列的左侧。齐楚魏三国骑兵全部布置在最右翼,以便于追击。击破敌阵不再是骑兵的任务,而是炮兵的任务,炮兵布置在郢师阵前。

因为是两军汇合,齐军与联军务要严苛遵守作战计划上的时间行动,不能早也不能晚。这一点实际上是最难的,赵魏联军与楚军一起训练过,又一同行军千里,彼此有了不少默契,齐军不同,齐军不说从来没有和楚军协同过,齐军与齐军之间也少有、甚至根本没有协同。

月色下全军踏着冰雪朝五十里外的临淄进发,牟种骑着马也奔往临淄。他很不放心那些正朝大夫,生怕他们小聪明上头,故意先让联军与秦军鏖战,齐军最后才出城加入战斗。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然而当他赶到临淄城二十多里外时,东城墙燎火通明。包括被阻塞的两座城门,三座城门全都大开。城内出来的不是士卒,而是驾着轺车牛车,偕老赴幼的庶民。这正是整个作战计划的一部分。

他赶到纪郢时,提出的计策便是趁秦军分兵,一举歼灭王翦之军。一旦歼灭王翦之军,秦国精锐尽失、军力大损,接下来就只能任人宰割了。要做到这一点必要使秦军决战——秦楚两军一直在捉迷藏,秦军欲与楚军的主力决战,楚军则只攻击秦军的偏师。

针对王翦的谨慎,他最初的方案是楚军埋伏于临淄南面的牛山,趁夜赶赴临淄;齐军则放秦军入城,通过巷战使两军胶着,这都是逼迫王翦决战。齐军近三十万,除了巷战那部分兵力,剩余兵力要出东城与楚军一起列阵,与秦军野战。

出城前的操作是请降,请降后庶民先行出城。庶民先行出城的理由是大王请降,但有部分庶民不愿降秦为秦民,故准其东去入楚。理由是这个理由,实际目的是为了打开东城城门,后半夜士卒好出城与楚军汇合。秦人如果问为何将率士卒也出城,理由同前。

几十万大军的行动不可能全部保密,不可能秦军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秦原上站着列好军阵的四国联军。齐军成批成批的出城已是图穷匕首见了,只是这时候秦军未必能完全洞悉齐军出城的意图。这到底是真的不愿降秦因而入楚,还是因为楚军已至,再度燃起希望的齐军想与自己野战,做最后的挣扎?

齐楚双方都不太了解王翦,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样的决断。不过事已至此,战与不战秦军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计划中齐军出城的时间是鸡鸣,到天亮的早食有四个时辰,四个时辰足以齐军绕行临淄三十里,与联军列阵于秦原之北。

秦军即便鸡鸣时聚将军议,没有任何的准备,五十多万人难以在夜间集结拔营,即便不顾一切的拔营而走,辎重也要全部抛弃。不抛弃一日只行三、四十里,联军追击还是决战。

且在这种情况下的拔营混乱不可避免,一旦楚军龙骑冲入正在集结的秦营,混乱只会更甚。军队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建制,有建制才可以指挥,如果一支军队失去了建制,将找不到兵,兵找不着将,离覆没也就不远了。

牟种的理解里,王翦在劫难逃,他必死于临淄城下。

第二十五章 已觉(前章应为第二十四章)

牟种没有立即入城,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看到出来的庶民排着长队,长队走出城门,走过燎火照耀的地方,最后没入东面的黑暗。人群中有些人举着火把,但大多数人借着月色赶路,雪白的官道依稀能看到一条黑黑的影子。

庶民以外,城门四周不出意外的有秦军斥骑在窥视徘徊。他们应该担心大王像赵王那样南迁楚地,自然要在一旁若有若无的监视,提防大王亡楚。

计划中数万庶民出城并不需要多久,也不需要多少人出城,齐军要的是把三座阻塞的城门全部打开而不使秦人生疑。一个多时辰后,不再有庶民出城,燎火下城门口一片白地,长夜再入宁静。仰头看天时,月亮早已中天,很快将是商定好的鸡鸣。

已经凝望了一个多时辰的牟种许久没有看到秦军斥骑,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时机入城,鼓声突起。深夜除了北风呼啸再无异响,这鼓声起得突兀,不急、不缓,只是隐隐,他正在想城内为何击鼓时,身侧的军吏说道:“此聚将也。”

“聚将?!”牟种没有注意鼓声的用意,一经提醒便全身剧震,喊道:“休矣、休矣!”

首展匕首见!再深的阴谋到了最后一刻也会变成无可掩饰的阳谋,阴谋能够达到的目的,无非是得到一个对方不备、己方有利的时机,然而现在秦人终究觉察了己方的图谋。

牟种满脑子想的都是阴谋败露的结果,骑在马上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该去临淄城还是该与熊荆会合,告之秦人察觉了己方之图谋,正在聚将。

焦虑不安时,突兀而起的鼓声又突兀的停了,月色下的临淄再度变得安静。只是这一次没有安静多久,东城三门接连大开,齐军骑兵率先冲出城外,驱散在城门四周游走的秦军斥骑,接着是成列成列的齐军出城,他们奔至城外暗处匆匆列阵,一边戒备一边等待。这时城西的鼓声又响,城内城外火光大盛,天似乎要被照亮了。

“走!”牟种策马奔向临淄,秦军已经察觉,他相信熊荆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驾。”跟着他,临淄大司马府的军吏一同奔向临淄。

“报——!”牟种奔向临淄城时,凄厉的军报声正在临淄旧城内的幕府中响起。幕府占据的还是正朝,大廷九筵的长宽对于指挥三十万齐军的幕府来说还是狭小。眼里满是疲惫的田宗双手按在长几上,看着奔进来的侯人。

“秦人营垒火光大起,拔营也!”侯人一句话让帐内所有人倒抽口凉气。

“确否?”田宗倒抽口凉气后迅速冷静,但头皮上还是针刺发麻。齐国冒着失去王城的代价企图留住秦人,没想到王翦还是这么迅速就警觉了。

“若非拔营,亦是离营。”侯人站在郭城城墙上的观察并不完全准确。郭城矮于王城,只能看到王城内火光大起,看不到城中详情;虽然能看到秦原上的秦军营垒也燃起了火光,可毕竟隔着十里。但不管怎么说,深夜营垒火光大起,不是拔营就是出营,两者必居其一。

“出城靠近再探!”田宗眉间一紧,如此命令。

“靠近再探秦人必知我意,此或是……”司马田戍心中还存着一些侥幸,他觉得又是送财货、又是送美人,己方还谦卑地请降,如果自己是王翦也要迷醉其中不可自拔了。

“缪!秦人已知我意!”田宗使劲瞪了他一眼。“你以为秦人为何击鼓聚将?”

“数万庶民出城,我虽言此乃不欲降秦而欲亡楚之人,秦人不安乃常情。”田洛也道。“此……”

“堂堂大将军竟因数万庶民惊扰而不能安寝……”田宗已经不是瞪了,而是叹息。辩论只能在见解、立场相差不多的人当中展开。他年老,五国破齐的济西之战他是齐军副将田达的亲卫之将,齐军久远的军事传统一直完整的保留在他身上。

田戍年不过四十,田洛最多四十余,他们生在齐国复国后的和平年代,这个年龄的人身上缺少真正的军事素养。王翦出身不过斗吏,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秦军宿将竟然没有一个合格干练的幕府?竟然不知道安排自己有限的时间?这不是在说秦军、秦国是假的吗?

人人生而不等,贵贱富贫、老弱病残,然唯有一事公平,那便是人人一天都只有十六个时辰,谁也不能多一息,谁也不会少一息。身为秦军大将军的王翦怎么可能会因为庶民出城夜不就寝?夜半时分突然聚将,这不是察觉己方意图又是什么?

战争已经开始,双方都在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出营列阵,田戍、田洛这些人居然还心存幻想,以为秦人仍然中计!田宗叹息后连连摇头,他悲切的目光越过两人,大喝道:“来人!令全军加疾出城于城西列阵,再命骑兵疾驰临淄以北揖告楚王,秦人已觉,我军旦明成阵!”

“敬诺!”军吏接过羽檄毫不迟疑答应一声急急出幕,奔跑的声音一直延续到阶下。田戍和田洛站在一边尴尬的无语,田宗悲切无奈的目光比抽他们几鞭子还痛苦。好在这种痛苦一会就消失了,城外来报,军师返城。

王贲率领的秦军骑兵撤离后,直到王翦率大军围城,这段时间临淄城与楚国郢都,与从海路至琅琊港登陆、率领三国联军进入齐境的熊荆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为了保密,为了不被秦人侯谍获知,这种联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连田建这个大王都不知道。

五日前双方最终确定作战方案和阵列方案。王翦围城后,双方只是单向联系,城内以讯杆、火光通知城外,城外只收讯不发讯,以免被秦人察觉乃至截获。牟种此来必然带着联军的消息——牟种担心正朝大夫耍小聪明,田宗内心深处也有些担心联军使诈。只是这种担心他从未表露,整体而言他相信熊荆,相信他不会牺牲齐人。

“楚军如何?”得知牟种要来,田宗早早迎出了寝外,在阶下等着,牟种还未下马他就相问。

第二十六章 旦明

月亮一会没入云中,一会又从云中露出那半张脸,这使得雪原上楚军眼前的道路一会黯淡一会明亮。光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几天没有下雪,道路冻得结实。十七万大军排成长逾十五里的横阵,各卒行军的队形却是纵队。走着走着,楚军、赵军、魏军阵线间就拉开了口子。

依照步卒条例,楚军每分钟走三十八步,即七十六圭;六尺为步,每步1.35米。每个时辰有九十分钟,条例规定行军八十分钟后休息十分钟,即每个时辰行军(如果是平地)行军4104米,合十点一三三楚里。

步,是步兵所有战术行动的基础,各国之所以量制不同,主要是步兵兴起、弃用周制后各国男丁的身高不同。身高不同,是以步长不同。一步六尺为定制,因此身高更高的赵人和秦人相仿,一尺约为23.1厘米,而楚尺只有22.5厘米,相差六毫米。

每步相差只有0.036米,但这是人行走时最舒服的距离。人矮又想步子大,走得会很费力;人高如果步子短,不费力但行军速度太慢,所以各国的尺各不相同。这也是楚军身高低于七尺不可入伍的原因,身高太矮走大步费力,难以长距离行军。

东方每步有定制,西方同样如此,这应该是冷兵器时代步兵的通例。《兵法简要》中描述的罗马新兵,入伍训练的第一课就是走步伐;菲特烈亲自规定,普鲁士士兵每步(西方的步相当于东方的圭)走二十八德寸,即0.73米,每分钟走七十五步;拿破仑时代的《1791年8月1日步兵训练与机动条令》同样规定了法军士兵每步两法尺和每分钟七十六步的步频。

不同军队步伐长度不同,步频也不同。楚军每分钟三十八步,赵军实测——只要是受过训练的士卒,他的双腿就像钟点一样习惯以相同的步伐走路,不论是在训练、还是在战斗、还是行军、休息……,都保持这个步伐和步频——每分钟为四十步。

同样行军一分钟,楚军走51.3米,赵军却走55.44米,相差4.14米。两军此时并肩前进,走着走着阵列肯定要拉开距离,阵线上的缺口由此而来。这样的破绽如果被对方抓住,很可能就是致命伤。

这也是旧郢那些受过秦军训练的士卒不能融入楚军的原因,他们的步伐、步频和楚军不一样,两者编入一阵,走着走着阵列就散乱。写诗容易改诗难,又说教拳容易改拳难,一块已经定型的材料很难改变其用途,一个步伐已经成型的旧郢士卒无法融入楚军阵列。

此刻楚军与赵军、魏军并肩行向临淄,楚军每个时辰休息十分钟,赵魏两军则要多休息六分钟,不然双方的距离会越来越大(每个时辰超过三百米)。每次到了休息时间,军吏骑马横贯全线摇响铎铃,听到铃声士卒开始就地休息,休息完楚军先行六分钟,而后赵魏两军跟进,距离逐渐拉小平行又是铎铃再度响起的时候。

全军是以楚军的行军速度推进,五十五里按幕府制定的行军计划将费时六个时辰,中间有三刻钟的吃饭时间。黄昏出发,夜食、定昏、夜半、鸡鸣、晨时、朏明,预定朏明前跨淄济运河,抵达临淄城北。之后视情况着甲用饭,但更大的可能是吃怀里的肉干。

秦军击鼓聚将时,楚军正好在休息热饭,此时大军已走了三十里,距离临淄还剩二十六里。秦军突然击鼓聚将,斥骑立即将消息带回。司马尚闻讯就道:“秦人觉也!”

“抛弃甲衣,大奔疾行否?”熊荆立即道,他并没有传令,而后看向司马尚和公孙卯。

楚军常步每分钟三十八步,大步每分钟五十步,大奔每分钟百步。二十六里的路程以常步要走两个半时辰,大步近乎两个时辰,大奔不需一个时辰。此时联军是横阵,熊荆很担心赵魏两军跟不上,跟不上就是破绽。到时候三军各自为阵,重蹈秦军在牛首水的覆辙。

“万不可!”司马尚闻言立即摇头。他不但熟悉秦军,也熟悉齐军。赵军伐齐常胜,故而赵将喜欢伐齐。“秦人已觉,齐军若何?”

熊荆考虑的是楚赵魏三军的协同,他忘记了楚赵魏三军还要和二十多万齐军协同。

“齐人多诈。”公孙卯插了一句嘴。“秦人既然已觉,彼等成阵缓而我成阵急,我不利也。”

“此时何言利于不利?”司马尚叹道,实际上他也不相信齐人,可事到如今,不相信又能如何。有楚军在,赵魏两军还不至于全军覆没。“我军当速与齐人相谋,以定何时成阵。齐军有精锐,然庸卒多也,谋士虽有预画,恐不及,最多旦明成阵。”

“秦人已觉,若至旦明……”说话间熊荆产生一种冲动。冲动的命令楚军大奔至临淄,拖住秦军,但这种冲动很快就被狐婴等人打消了。

“臣以为最多旦明。朏明天地昏暗,我军如何与战?”狐婴问道。天亮是在旦明和早食之间,确切的说是在旦明三刻以后。今夜夜空有云并不晴朗,一旦没了月亮什么也看不清。

狐婴如此,庄无地也道:“臣以为必旦明也。唯旦明后方可战,朏明不可战。料想齐人当于旦明成阵,以常步我军朏明可至临淄以北,旦明列阵。不变即可。”

军事必须服从天时,熊荆抬头看了月亮一眼,月亮似乎害怕他的怒视,连忙躲进了云里,天地为之一暗。看到这一幕他无奈点头,道:“不变。”这话说完又很不甘心,再道:“秦军若想弃营,阵列必然混乱。速令骑卒上前伺机相击!亦传令各卒,提防秦军袭我!”

楚军的优势是秦军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方向,虽然秦军骑军有四万多人,但它要防守三面。不管秦军是出营列阵,还是弃营而逃,楚军骑兵都将给它凶猛一击。

熊荆令下,令兵迅速奔往西侧传令,齐军斥候赶到时,西面轰隆隆马蹄声响起,妫景率领的骑兵正趁着月色迅速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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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大奔

波斯枣酒的味道依旧弥散在王宫,歌舞似乎刚刚停歇,美人倡优的裙角方隐没于暗处,乐声也好像还在悠扬回想——最少都尉白林的感觉如此,他仍未从昨夜的宿醉回过神来。

这都是齐人的罪。齐人请降后送过来一百名美人,每个都尉都能分到一名。美人以外,跟过来的齐人酒吏还打开了秦军没有发现的酒库,里面堆满了成桶成桶的波斯枣酒。秦军酗酒是传统,少府官吏还没有反应过来,士卒就一哄而上了。

内五里河畔,爵位已是五大夫的白林于革车上对主将辛梧揖礼。他虽是白起远亲,然白起不服王命赐死,因而在军中并不得意。好在一直归在三川郡辛梧麾下,攻伐魏国时斩首颇多,已是一曲之长。都尉、将军虽远,也非遥不可及。

“荆人?”辛梧鶡冠鳞甲,按剑而立。他是此次伐楚主将之一,在他看来,楚国和韩魏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软柿子,问题不在怎么打,而在要不要打。“斥候已报,山谷外并无荆人。”

“并无荆人?!”白林还想和楚军大战一场,捞些功劳,没想到谷外没有楚军。

“荆人也会打仗?我军攻来,荆人怕是吓破了胆,城阳指日可下。”辛梧嘿嘿直笑,说罢他又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旌旗,上面是个‘蒙’字。“也不知蒙将军是如何想的,要本将挂他的将旗。也罢,既已议定,便按当日议的办。然则今日我等早日扎营,后日出谷。”

“唯。”山谷乃两山夹持,本应迅速通过,辛梧却要大军后日出谷。虽是不解,但军令如山,白林不得不揖礼唯唯,喊道:“末将敬受命。”

白林郑重揖礼,辛梧看也不看就远去了,待他的车驾行远,麾下的两个二五百主问道:“军侯,我等就此扎营否?”

“恩,传令扎营。”白林若有所思,应付了一句,他还在想为何要后日出谷。莫不是要等荆师集结,然后一举击溃,减少在拔城阳时的麻烦?又或者是声东击西,还有另一路秦军?

白林究竟是白起之后,熟知兵者乃诡道,而战争中人命即草芥,为将者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都可牺牲。若真还有另一路秦军,那本路就是诱荆人出击的诱饵。想到此他心中一震,只喊道:“来人!……传令下去,本日起本曲节省粮秣,每餐只可半饱。”

*

秦军伐楚了。秦军前军一进山谷,便被配有陆离镜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快马疾奔,消息很快传至飞讯站、传至城阳、传至郢都。郢都终于有些乱了——与秦军伐楚同时传来的还有魏国假粮道助秦,众人都担心秦魏连横攻楚,真要那样,东面的齐国说不定也会趁机出兵。楚国危矣!六十多年前的垂沙之役,不也是韩魏齐楚四国合兵伐楚吗?

那一战,楚军兵败比阳境内泚水之畔的垂沙,方城地区被韩魏秦瓜分。此次若是四国伐楚,东西夹攻,失去的必是淮北诸县。楚国人口多在淮北,真失去了淮上诸县,楚国还是楚国吗?

众人惴惴,难得开一次的正朝上,早已不安的群臣却再添三分恐慌——不为其他,而是心疾未愈的大王率军亲御秦军。

“臣请大王三思啊……”七百余朝臣跪倒一片,有些还哭出了声。

“勿再言语,寡人心意已决,明日便领军离都!”熊元穿的不是平常视朝时的皮弁服,而是国有兵事的韦弁服,一袭赤裳红的扎眼。“寡人去后,由大子监国,诸事决于令尹。”

“大王、大王……”熊元的打算是出征后不管输赢都不再回来了。他如此想,群臣如何不知?是以朝堂上哭声更大。

“退朝!”朝堂内除了哭声还是哭声,熊元听得厌烦,直接宣布退朝,丢下一群哭哭啼啼的臣子。待入路门回到正寝,他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才斥开旁人,按着胸口半趴在矮几上喘息。天气渐冷、心疾愈重,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王禄将尽。既是要死,何不死于战场?昔年先君武王心疾将发,亦是将发大命,出兵伐随。

心脏突突突的跳,每跳一下胸口就痛一次。想到自己一生隐忍,临死却要效先君武王之壮举,熊元难得笑了。他笑自己为何没能早日醒悟:对秦国再怎么忍让退缩,秦国也不会放过楚国;他笑自己临死才敢振作,宛如沽名钓誉的游士,口上勇烈铿锵,股间却惴惴兢兢;

“酒来!”越想胸口越痛,可熊元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怕死,那喝点酒又何不可。

酒来了,奉酒上来的却是王后赵妃。她来前盛装打扮过,云发丰颜,黛眉雪肌,一身束腰的素色楚服,交领而曲裾,芳菲而满堂。“臣妾拜见大王。”

“给寡人斟酒。”熊元眼里,今日王后似乎比艳绝三宫的李妃还要美几分。他召她坐于自己重席,要她给自己斟酒。一爵饮罢,又道:“爱妃尚歌,为寡人歌一曲吧。”

一干重臣立于后宫路门之外,正寝却传出些许歌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黄歇倒是懂得熊元的选择,他返身对众臣道:“王卒明日离都,且让大王欢愉一日吧。”

“黄歇,你欲何为!大王心疾未愈,怎可随师出征?”诸臣之中,昭黍是最反对熊元出征的,大王一旦走了,朝政便是令尹说了算,他要极力杜绝这种情况。

“大王出征乃大王之意,我也是今日得知。”黄歇看着昭黍有些可笑,这帮腐朽的权贵什么事都能赖到自己身上。

“哼!你之所想,国人皆知。”昭黍欲骂而无辞,只能对黄歇拂袖。他再次上前告阍者道:“我乃左徒昭黍,有急事求告大王。”

“大王有令,今日不朝议,左徒请回吧。”路门阍者自然认得左徒,可就是不放行。

“我等所告者乃军国大事,若迟,大王定重责于你。”昭黍不行,子莫上前,他比昭黍善于言辞,对阍者除了横眉竖目,还以大王重责相迫。

“大王已令,诸臣不得入内,请箴尹切勿为难小人。”阍者也认得子莫,并不上当。

“你!”正寝近在眼前,可就是不能进去。子莫越看越觉得眼前的阍者不顺眼,怎奈王宫就是王宫,阍者又得王令,他除了跳脚也没办法。

路门之外,群臣不得见而着急,东宫里,得知父亲要御驾亲征的熊荆毫无阻碍的赶到了正寝。刚刚入室,他便听见了母亲的歌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就是花椒,歌里赞美它果实满院,繁茂丰盛,结的子可易装满一升。诗之所言,常用‘赋、比、兴’,赞美花椒树实为赞美男子,言其高大健壮。父亲不过五短身材,身高不过一米七,出征前母亲以歌赞其硕大无朋,犹如后世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正寝的寺人宫女已然屏退,想到此熊荆不由心生退意——即便要拜见父亲请他不可亲征,也要等母亲把歌唱完吧。

“荆儿。”一歌唱毕,有些醉意的熊元喊了一声。刚刚,赵妃看见了儿子。

“孩儿拜见父王。”熊荆趋步入中廷而拜。

“为何避在东堂不陪父王饮酒?”熊元看向儿子,语带责怪。

“孩儿适才见父王与母后两情相悦,不敢相扰。”熊荆看了看母亲,她正微笑。

“恩。”熊元打了个酒嗝,看着儿子颔首后笑道,“爱妃赐酒。”

寝疾至今,父亲恨就没这样高兴,本想劝父亲不要亲征的熊元欲言又止,话根本就说不出口。他一爵饮罢,身子被酒一激,刚想开口熊元又道:“再饮。”

再饮又是一爵,赵妃心疼儿子酒越倒越少,可熊荆饮罢还是全身发烫,腹如火烧。

“荆儿几尺?”熊元莫名的问儿子有多高,一侧的赵妃听手一颤,叹息一声。

“孩儿已有五尺。”究竟是王家,熊荆身高已超过极端情况下的征兵身高,算是半大人了。

“善!”儿子越来越像个大人,熊元脸上笑意更盛,道:“他日你克复郢都,毋忘祭告为父。”

“父王……”很不争气的,熊荆莫名流泪了,眼泪滴在端着的酒爵里,浑然不觉。“孩儿请父王收回成命,不要亲征。”

“勿作女子之状。”熊元双目也是盈盈,可他看向了天。“君王死国,死且不朽,憾何有哉?”

说罢他再痛饮一爵,自顾自低吟起来。那不是诗经,而是楚歌:“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以楚例,祭必夕。当晚熊元便祭告太庙以亲征御秦,次日一早便去国离都,由熊荆和令尹黄歇携百官恭送至郢都郊外。楚人性情剽轻而易怒,率真且锐刚,昨日忽闻大王亲征御秦,今日当举城相送。人潮之汹涌,忠忱之热切,无言无语中,唯在伏地数拜。送王远行、祝王凯旋,即便大王的旌旗他们看不见了,也还是不起身。

第二十八章 底牌

前线是生死搏杀的战场,一转身则是销魂蚀骨的温柔乡。熊荆有点不明白先祖先君是怎么打仗的?他们又是如何掌握战场与色场的平衡?还有项羽和虞姬,姬不是夫人,而是没什么身份的妾,除了虞姬肯定还有其他女子随行,那么多女子项羽忙得过来?

欢好之后,进入贤者模式的熊荆开始胡思乱想。以前他还小不懂,现在他已经加冠成婚,不免好奇这个时代的男人世界。芈玹侧躺在他怀里,脸上全是满足,在男人的耐心教导下,她渐渐食髓知味。

“已是旦明,大王不要升帐?”担心男人误事,芈玹不时看着漏壶,天很会要亮了。

“升帐?”熊荆一脸鄙视。他率领的不过是十七万三国联军,三十万齐军并不受他指挥。齐军不想趁夜追击,诸将见齐军不追击也只能不追——秦军损失这五十多万大军任人宰割,联军同样如此。至于天亮后如何,幕府已经派人与齐人商议,不要他出面,他也不想出面。

“齐人如此,我能奈何?”带着些不满,熊荆如此说道。事到如今,他要的是齐军的兵权,唯有获得齐军的兵权,这支四平八凑的军队才能追击秦人,与其一战。不然像夜间这样的情况,分属两个指挥系统的联军做什么都要比秦军慢一步。

熊荆如此想法,幕府谋士、司马尚、东野固、公孙卯等人的想法也是如此。赵魏两军并不相信齐人,他们只相信熊荆。如果齐军仍由齐将指挥,救齐也就到临淄为至了。

天色将明之际,月落星沉的天地异常昏暗,作为军使的庄无地、狐婴进入了临淄旧城,齐王田建迎出了宫门之外。虽不是郊迎,也是给足了面子。两人稍稍回礼,关系不那么密切无需留情面的狐婴揖礼后就开口问道:“大王欲失国否?”

“寡人……”田建错愕,他亲迎庄无地、狐婴两名小小军使正是因为不想失国,哪怕他失去了权力。权力是臣子的,社稷还是他的,他岂能背负失国的罪名。

“秦人已逃,若秦人再来如何?”狐婴说话的对象不仅仅是田建,还有大司马田宗、大将军田洛以及正朝诸大夫。宫门外不是说话商议之地,两人并不想入宫。“楚赵魏三军救齐,不欲齐国亡于秦人之手。齐国不亡于秦人之手,必当追击秦人。然,三军与齐军相异,若各自为战,焉能败秦?”

狐婴之言不过是推波助澜,庄无地直接道:“寡君言:若齐人信寡人,则由寡人亲掌齐军,与三军同为一军,逐杀秦人,以复齐地;若是齐人不信寡人,楚军止于临淄。”

“寡人何尝不信楚王……”田建下意识道。他话出口时声音很高,之后徒然变低,目光顾忌的看着身边的大夫。他是齐王,但他左右不了齐国,这一点从即位起便是如此。五年前的变法不过是扒去了这件外衣,将实质赤裸的展现。

“齐楚两军齐心并进,为何不可大败秦人?”田洛本能的抗拒庄无地的提议,齐军向来是独立指挥,即便以前合纵攻秦也只是志同道合,从未将兵权交于他国之手。

“昨夜如何?”狐婴不答反问。“楚王欲奔逐秦人,齐军不及也。”

“深夜逐奔,有伏奈何?”田洛笑着挥袖,他没有一战成名,常识还是有的。旦明列阵是齐军不明秦军动向时的决断,得知秦军弃营大奔而亡消息,包括田宗在内,大家都认为应该等天亮。如果齐军单独追击而联军不追,中伏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将遭受惨重伤亡。

“齐军不逐,我军何以逐?秦人果逃也。”狐婴笑道。他猜到了可能是这种结果。

“明日起大军每日西进,秦人不退,战之即可。”田故说道。“昨夜之事,乃两军相隔甚远之故,今日起两军同为一帐,再无间隔。”

“再无间隔?”庄无地笑了,狐婴道:“昨夜若楚王下令奔逐,齐军从命?”

“齐军……”田故没办法回到这个问题。楚军士气素来高涨,夜间奔逐这种犯兵家大忌之事肯定能干得出来。齐军不同,齐军不敢冒进。大军与秦军作战,大夫们是因为自己的城邑,将率士卒则是尽自己的义务。

“大军西进,秦军退走,下月我军必要返国。若秦军再度伐齐,楚军不救。”庄无地道。

“赵军、魏军亦不救。”狐婴也道。身为赵人,他素来看不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齐人,救齐不过是救己。赵军将卒也不喜欢齐人,同样不想救齐。

“以半日为限。”诸人无语间,庄无地仿佛是在下最后通牒。“正午时若不予兵权……”

庄无地话意未尽意义自明。如果齐国不予大王兵权,联军就止步于临淄城了。他如此说话,可惜齐人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套路,两人告辞后,田故说道:“昔年信陵君救赵,亦不要赵人予其兵权,今日楚王之举,轻我乎?”

“信陵君乃平原君之甥,弗能比。”越是亲楚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说楚人好话,即墨大夫田合有自己的难处。“便予楚王兵权,又能如何?”

“予楚王兵权,大败秦军楚王必要变法。”田轩答了一句。这是大夫们的心结,五年前变法失去的是权力,而今变法齐国震荡,失去的不止是权力,恐怕还要赔上整个齐国。

“我以为……”田洛道。“我本绝楚,楚人当不救我。彼时秦军大兵聚于方城,淮水冰封,于方城至齐必要三十日不可,然楚赵魏三军十数日便入我齐境,此神速也。”

所谓外行谈战略,内行谈后勤。其他大夫对楚军这么快出现不以为然,了解救齐之前天下形势的田洛自然不会忽略最重要的后勤。十数日不是从牟种入郢算十数日,十数日是从秦军骑兵突袭临淄算起。如果从牟种入郢都求援开始算,那只有短短两日。

“大将军何意?”牟种一直不说话,直到田洛说起此事。

“我无意。”田洛笑道。“我只知军师不赴郢都,楚国亦救齐也。齐国乃大国,齐国若被秦人所亡,天下必倾。此与楚国宁与我相绝以迁赵人同理。或言之,今日若我再罪楚王,他日楚王亦将救我,不得不救。既如此,何惧其言?”

“你!”堂堂大将军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牟种气愤不已,他转头看向田宗,田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闭目假寐,唯有田合怒斥:“如此之言出于大将军之口,国亡矣!”

田合怒斥田洛也是笑,因为他这一席话彻底看穿楚人底牌的大夫们全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是不熟军事的他们从未发现的问题,既然如此,那还交什么兵权?

“来人!速速追回车驾、追回车驾。”大夫们顿悟,有人突然大声叫嚷起来。喊完见其他大夫们瞪看着自己,忙陪笑道:“非楚使车驾,乃小人车驾。楚人必救我,何以送美人。”

叫嚷之人是田氏大商宗主田斗金,他没有资格站在正朝,但作为海外雇甲士最多的大商,他有资格站在王宫外欢迎楚国军使。田洛一言道破天机,他马上就命人追回本来要送给楚使的美女玉帛,市侩做派无疑。

他的解释让大夫们轰笑,田故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今见君如此无耻,我心安也。”

用肯定的口吻说羞辱的话,也是羞辱。田斗金索性无耻一回,陪笑道:“小人求利不易,求利不易,能省则省。”

田故不过随便一说,商贾能够求利,朝廷县邑才能征税,这是他心安的理由。他说完也跟着诸大夫进门入朝,看着田故的背影,一直陪笑的田斗金忽然一改面容,露出些戚色,他学着田故的口吻叹道:“今见母国如此无耻,我心何安。”

“禀家主,车驾已追回。”家宰速速奔来,美人玉帛本来是要送给楚使,不想楚使说完话告辞没有入王城,负责送礼的二儿子只好追出临淄。

“再送。倍之!”田斗金想法变了,省钱是他的第一反应,思索后他越发觉得这钱不能省。

“唯。”家宰不解归不解,家主的话就是命令。

“再有!”田斗金橹起自己衣袖,五指大张,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吩咐道:“纵费五千金,亦要谒见楚王。”

“父亲,我雇甲士已费数千金,大兄又率师在外,为何、为何……”听家宰说父亲要费五千金谒见楚王,不明就里的田长速速奔过来相问。

“为何?”田斗金氏田,可他不过是田氏旁宗之余脉,三代前就入贱籍为商贾了。他对田故等人陪笑,对儿子则板着脸,一副正朝大夫的模样。“齐国将亡,不谒见楚王避居楚国又能避往何处?”

“啊?!”田长大惊。“今、今……”他本想说如今楚国正救齐国,但最后还是顺着父亲的意思说道:“若避之楚国,织坊织女桑树当如何?”

“能迁则迁,不能则伐。”田斗金说话时看着前方,天,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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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传统

庄无地生怕熊荆一时气愤当场回绝齐人,提前打了圆场。齐人虽然可憎,让人一次次失望,但从实际的看,他们正在向楚国一点点靠拢。其他不说,最少两国现在不是断交状态,齐人答应结盟,这比原先好了不少。

也许是身为谋士的缘故,庄无地非常清楚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他懂得如何与现实妥协。他不是自以为聪明的逯杲——尽管、尽管逯杲确实找到了秦人伐齐的证据,让楚军提前获知秦人的真实意图,在淮水冰封前多行了一千里,可他触犯了最基本的原则:越级报告。这辈子算是完了。

不注意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一味较真好胜,这是年轻人经常犯的错误,他担心熊荆也会犯这样的错误。然而他话出口熊荆笑了起来,“既如此,此事便由幕府商议。”

“唯。”田合闻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庄无地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见熊荆不想马上回营,赶紧带着田合、田宗等人走了。

“大王不悦。”芈玹站在熊荆身边,身着赤衣的她好似熊荆的亲卫,齐人未曾注意她。

“不悦又能如何?”熊荆确实不悦,不悦在于他真拿齐人没有办法。他看向不远处的不服二,道:“午膳了,今日便到此。”

“玹儿还未骑马……”早食到现在三个时辰,熊荆花了一个时辰介绍马之全身、马之性情以及马之用具,第二个时辰带着芈玹拆装这些马具鞍具,最后一个时辰才讲解如何上马下马。说是学骑马,芈玹除了屁股坐了坐马鞍,根本没骑。

“骑马尚早。”熊荆很严肃的相告,“以操典,上下马不娴熟者,不可骑乘。”

“可、可玹儿不是骑卒啊。”男人平时笑容并不少,但提起兵事就会变得严肃刻板。芈玹见他真要把自己当成骑卒,不由嘻嘻笑起。

“你欲如何?”熊荆侧了侧头,用一种女人从未见过的淡漠目光注视着她。有些事情必须明言了,本来成婚那天就应该明言,那时他不想女人有太多的压力。

“秦国素不尚周礼,然而秦国女子却以周礼为教,十岁起学女工,女红、桑蚕、织纺,十五岁及笄待嫁。非周礼不能行、也非女子不能习女红,而是……,”太阳正炽,男人的话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芈玹脸上没有了笑容,心里害怕。“而是不能只学女红。”

“贵人真那么好做?”熊荆不再看芈玹,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秦军大营和大营后方起起伏伏的山峦。“贵人税血,庶民税财,奴隶税劳,万事皆公平。你若不会骑马、不会杀人、不能自卫,又与庶民女子何异?难道异在你织纺出色,异在你刺绣更美,异在你乐舞更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成了庶民,我是否也要成庶民?周人代商,遍学商人,一夫一妻变成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周人不再是小邦周,变成大邑周,此堕落之根本。”

“玹儿知错。”原来男人都是为了自己好,芈玹想要吐舌头压压惊。

“忘掉女红,忘掉一大亩种桑几何、产丝几何,这是工匠奴隶铭记的事。”熊荆不再像刚才那样严肃,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因为不能对齐人生气,这才转而教训起了妻子。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芈玹必须洗掉从小灌输的周礼传统,这不仅仅关乎到他自己,还关乎到两人的子嗣。以他自己的亲历,儿子一定像母亲。他爱芈玹娶她为妻,但爱情不等于婚姻,恋人未必是好母亲,所以现在就要纠正,特别要纠正听她的观念。

“玹儿记下了。”见男人不再严肃,芈玹才露出了一些笑意。与此同时她心里聚起了疑惑:难道男人不和王宫中那些女子合床,只有自己一个妻子?如果是这样,如何传承子嗣?她忍不住道:“大王不可独宠玹儿,宫中王后嫔妃众多,不为其他,仅为子嗣着想……”

“子嗣?”熊荆处在贤者模式,才有了这么一番言论。男人是个混合物,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恨不得全天下美人都是自己的妻妾,他现在是在用上半身思考。

“然。大王乃楚国之王,怎可、怎可”芈玹低下了头,带着幸福道:“……只爱玹儿一人”

“金文言,周人一夫一妻;年前至羌地,羌人一夫一妻,草原胡人,一夫一妻,山中苗越,一夫一妻。酋长虽有妾,然何谓妾?妾字乃刑下之物,是为奴。以商人之俗,妾今日侍寝,他日杀之祭食。贵人子嗣为贵人,奴隶子嗣为奴隶,你想寡人后代皆是奴产子?”

“玹儿不敢。”芈玹心中大惊,她只清楚各国王宫妻妾嫔妃皆有等级,不是王后,也可以是夫人;不是夫人,也可以是美人、是良人……,没想到男人心中只有一妻,其余皆是、皆是随时可以烹杀吃掉的女奴。

“王宫夫人众多是政治使然,也是先王先君背离先人传统所致,下一代必不如此。”熊荆说起了王宫,这次回到楚国他就要与赢南等人成婚,无法反抗。

楚人是诸夏的一部分,但楚人不是周人的一部分。诸夏并不仅仅只有周人,最少还有宋人。‘宋’,‘商’,这两个字后世异音异意,这个时代是同音同意。宋国即商国,宋人即商人。正因为楚人有这样的历史渊源,他才有那么多反抗周礼的依据。

任何王朝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忘记先祖的圣训,违背先人的传统。妾,主要是年轻貌美的女俘,依照商人的传统,俘虏是要献祭然后吃掉的。商纣王不是,妲己本是苏氏部落的女子,商人虏之,身份显然是妾。他没有吃掉妲己,反而宠爱妲己,‘惟妇言是用’。这个‘妇’,当然不会是他年老色衰的妻,而是宠爱的妲己诸妾。

加冠、成婚,熊荆不免思考的越来越远,特别是事情涉及到他本身。他以后要做的事情将以楚国局外人的优势,删除周礼中的冗余,重建那些古老且饱含智慧的传统。

勇信为贵是,一夫一妻也是。妾也许可以有,但妾就是妾,是主人的**,主人随时随地可以毫无理由、不受任何惩罚的杀掉。同时楚女只要是甲士之女,就禁止为他人之妾,也禁止做媵。妾是女俘,是战败者的妻女,楚军战无不胜,楚女岂能为妾?

楚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芈姓太少,但由贱妾产下的子嗣——儿子像母亲,结果是子嗣多了,百分之九十九是奴产子。如果子嗣不是由贱妾产下,是贵族女子产下,那以贵人之尊行贱妾之事——母亲有奴性,子嗣又怎么可能没有奴性?芈玹身上奴性就不少,这正是他悉心教导她,以摈弃这些奴性的原因。

回营的路上,熊荆毫不避讳的与芈玹同乘一马,接受沿途将卒的军礼。他相信回楚国时,芈玹能够和他并肩骑乘。她还要学会剑术,能射弱弓,最重要的是能够杀人。这才是他想要的妻子——除了那双让他迷恋的玉腿,她还必须是一位真正的无畏的贵族。

多妻的丈夫和统治者一样信奉悖论:统治者认为臣民对自己必须谦卑臣服,对外敌却要殊死反抗。却不知臣民既然能臣服于他,自然能够换一个主人臣服。有什么不同?没有任何不同。说不定新主人为了统战,给的赏赐更多;

丈夫要求妻子对自己谦卑臣服,却想妻子产下的子嗣聪慧勇敢,将来继承家业。这怎么可能?只有聪慧勇敢的母亲才能产下聪慧勇敢的子嗣。既然母亲是一位聪慧勇敢的女子,那她为何要屈膝臣服于丈夫,不反对丈夫娶第二名妻子?

楚国由无数楚人组成,楚人聪慧楚国自然聪慧,楚人勇武楚国自然勇武。要保证楚人的品格,必要保证母亲的品格;要保证母亲的品格,那就要恢复楚人行敖制时一夫一妻的传统,像齐桓公蔡丘会盟一样重申‘毋以妾为妻’的传统;同时改变楚女、最少是改变楚国贵族女子的思想,去除她们身上的奴性。这将是一个系统工程。

“禀告大王,”熊荆还未入帐,庄无地就迎了出来。“众将、众将以为……”

“以为什么?”熊荆问道,猜到了结果。

“众将商议以为,即来之,则逐之。”庄无地道。“不如此,为何救齐?”

“司马尚如何?”熊荆冷笑,问起司马尚。

“司马将军、”庄无地看了看熊荆,道:“齐人应诺他日助赵国复国,司马将军允也。”

“哼。”熊荆很快进入了幕府,所有人都在。此前田合等人没注意芈玹,现在打听了自然注意到了,向熊荆揖礼后,他又连忙揖礼芈玹。“见过玹夫人。”

芈玹正要回礼,熊荆拦住了,道:“此乃芈女公子,为何称玹夫人?”

“这……”田合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连连错愕。

“公等称呼不确。”熊荆高声道:“此芈女公子。”

包括芈玹,众将、谋士与田合同样惊讶,诸人重新向芈玹行礼,是最浅的土揖,这实际是在表示自己称呼错误的歉意。按照身份,他们没必要向芈玹行礼,女公子的地位不高,应该是芈玹向他们行礼。

第三十一章 女公子

幕府内众人因为熊荆一句‘此芈女公子’久久惊讶,他们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就不能称芈玹为夫人?芈玹条件反射式的对诸将肃拜回礼,脑中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前一刻男人还表示只宠爱她一人,现在什么也不认了,还要人喊她‘芈女公子’。她极力的镇静,然后逃也似的出了幕府。

华灯初上的咸阳,新城君府显得有的冷清,几个手巧的女仆正伺候着芈玹沐浴。新城君的封地虽然早已回收,但宫中大树不倒,这里依然是咸阳达官贵人们崇敬的府邸。这样府邸里的女子自然用着全天下最好的胭脂、最华美的衣裳。

狐裘、曲裾早就褪去,进入澡室的芈玹只穿了一件花纹精致的锦袄,下身则是厚绫做成的裙袴。澡室里雾气缭绕,她头发盘着,脸蒸得通红通红。裙脱下后,白玉一样的臀露了出来。这是女子常穿的袴,裙袴必须合穿,不然就会露出双臀。

脱去裙,再脱去袴,最后脱去锦袄,虽然因为害羞身上还留了一件白色丝衣,可少女姣好而单薄的身躯还是让女仆们看得不想眨眼。青春她们也曾拥有,可现在都已不在了。

“子启来了。”府邸之前,熊启的车架尚未停稳,新城君芈昌便迎在了车旁。

“玹丫头呢?”熊启开口就问,他是从华阳宫直接赶来的。

“玹儿呢?”芈昌也不知孙女在干什么。他有很多孙女,唯芈玹为老太后所爱。

“禀君上,女公子正在沐浴。”一个女仆跑了出来。

“子启何事?无事便少歇。”芈昌抓着熊启的手,拉着他登堂。

“也无甚大事。”熊启松了口气,他是着急那钜铁之术,可急也没用,即便玹丫头明日便入楚,也未必来得及阻止此事。

来自楚国的茶叶泡在了髹了彩漆的羽觞里,片片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待曲卷的叶片伸展,茶香当即四溢,引来芈昌的一阵赞叹——除去对‘荼’字解释的牵强附会,秦汉以前并无茶。贵人日常饮的都是浆,米浆、酒浆、梅浆、柘(蔗)浆、椒浆,这些浆多少带些甜味,唯独茶是苦的,但苦了之后却是甘。饮茶止渴生津、唇舌遗香,熊启从楚国装回来半船茶叶后,在本就崇尚楚风的秦国达官贵人中引起了一股饮茶风潮。

“香!”芈昌笑眯眯的,端起羽觞浅浅喝了一口。“子启回母国,母国当是大变?”

芈昌是芈戎之子,楚威王之孙,在秦国的一切都是父亲芈戎和姑母芈太后时所制,几十年过去,剩下的只有新城君这个封号以及府邸里的一干子孙。以秦法,非有功不得受爵,芈昌的几个儿子一生庸庸,如今只能寄希望孙子辈能出人头地。

“确有大变。”面对芈昌,熊启提防心里极小。作为外戚的楚人之所以没有落到商鞅、张仪、范睢那样的境地,除了秦楚一直联姻,宫中大树不倒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楚人彼此抱团,从不互相出卖,虽然在‘二男不分便倍其赋’的秦国,家、家族是很难维系的。

“我近日听闻母国也多矣,”芈昌笑了笑,“尤以新王为甚。市井都已将他是圣王降世,还说他制淮水六龙以为农用,楚民大悦。又作投火之器,还有……”芈昌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这……”

“这是……”熊启定睛看去,木椠大小的东西,上面还有字。“这是书啊!”

“正是,是书。”芈昌点头,“费了三金。”

“何书要费三金?”熊启接过,书封右边有一竖行极为古朴的秦字:‘看了便做官’,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书在手,秦律我有’。他当即也哭笑不得起来,“便是此书?”

“看了便做官。”芈昌手拍在书封上,忍着笑。“说是书到大梁便被一抢而空。天下除了贵人,唯士人有钱。有钱士人最想的是做官,故而母国大王令臣下编纂《看了便做官》一书,共分七册,秦、楚、韩、魏、赵、燕、齐,各国皆有,一时郢都纸贵,印书坊日入千金。”

“哈哈哈哈……”熊启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想起了熊荆精灵古怪、鬼头鬼脑的模样。

“父亲、父亲何事欢笑?”是大儿子芈仞的声音。熊启大笑,芈昌也笑了起来,刚刚入府的芈仞听到了父亲芈昌的笑声,没有听到熊启的笑声。待他入堂见到熊启,这才赶紧揖道:“芈仞见过子……见过丞相。”

“什么丞相,叫子启。”熊启还未说,芈昌就教训起儿子来。“别把你外面学的带到家里。”

“见过子启。”芈仞笑着改口,坐下又问:“父亲何故欢笑?”

“仲叔在笑此书。”熊启把那本《看了便做官》递给芈戎,“母国大王编的,售价三金。”

“啊!”芈仞未笑先惊,他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也是这黄色封皮的《看了便做官》。“我买来花了三金半,还是托人……”

“哈哈……”芈昌已经笑不出声了,熊启道,“可是给子戊弟买的”

“正是。戊弟要考法吏,而今各国士人皆求此书,我便托人买之。”芈仞说道。“谁想子启也已买了。”

“非我所买,是仲叔所买。”熊启不由提起旧事,“仲叔,子仞,丞相府当下正缺人……”

“今日子启为相,他日何人为相?”芈昌笑容不再,脸上更多的是无奈。“秦国如何,老朽心中早知。子戊还是考法吏的好,省得……”

芈昌未尽之意熊启当然一清二楚。吕不韦倒了他上台,可他又何日去职呢?

“那就不言此事。”熊启强笑跳过此节。“秦楚议和盟好,母国新王即位,日日大变。前段时日说要行‘重文教’之政,全国童子,八岁至十一岁,不分男女,全都入学。”

“不分男女?”芈仞惊道。“女子从女教即可,何以要读书?母国难道女子也可做官?”

“父亲此言差矣,女子如何便不能做官?祖祖太后还掌我秦国大政呢。”洗完澡的芈玹终于出来了,她头发湿漉漉的,全附在额头上,黑白分明之下,秀眉微蹙,红红的唇正嘟起。

“祖祖太后,那是何时之事?”女儿仗着祖太后的宠爱向来放肆,芈仞直拿这个女儿没办法。

“拜见王父。”见芈昌在,芈玹笑盈盈的拜了下去。

“起来吧。”芈昌也喜欢这个孙女,此时的她,一身翠绿的楚式曲裾,亭亭而玉立。

“这是何物?”芈玹拜见祖父也不过是个意思,刚拜下她就把父亲手上的书抢了过去。“看了……便做官,”她翻了翻,认真的问:“看了真能做官?”

“哈哈,”熊启再笑,“这要问你王弟了,此书是他嘱臣下所编。”

“王弟?”秦国册多是秦律和判例,都是考试用的,如此枯燥的书芈玹翻了翻便放下了。

“正是你王弟。玹丫头啊,你要早去母国了。”熊启说道,他随之向芈昌解释:“秦楚间或有一场水战,玹丫头还是早去郢都为好。”

“水战?不是说议和了?”芈昌有些奇怪,只是问了一下他便闭口了。合纵连横,谁有能说的清楚,恐怕秦王也很难的说得清,只能顺势而为。

“何事需早日赴楚?”众人回避后,芈玹看着熊启有些不解。

“赵王献钜铁之术,以求与秦国盟好,大王今已许了赵王。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交代不了太多东西,熊启只能如此简述。“可记住?”

“记住了。”芈玹小声复述一遍,一字无误。

“你后日便启程赴母国。”熊启细看芈玹几眼,还是硬着心肠安排。

“后日?”芈玹不解,“不是尚有……”

“那些等你返秦之后再带去母国。”熊启说罢又告诫道:“从今以后你便要来回奔波。”

“我不惧!”芈玹长相乖巧,性子却有楚人惯有的倔强。

“那好。后日便启程去魏国大梁,再从大梁到郢都。如此最快。”熊启笑了笑。“通关的符节明日我差人送来,我不能送你。”

“恩。”本来是定在月末,现在却是后日。答应完的芈玹待熊启走后觉得所处的空间时间都很不真实,她手抚在矮几上,这是真的;又抚了抚自己的脸,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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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所欲,乃允各国皆复国?!”郢都正寝,随着各国史书启动编纂,闻风的大臣、封君在某一日视朝后全部涌入了正寝。大惊的庄去疾急急调来宫甲,后寝顿时大乱。

“下去!”熊荆喝斥庄去疾,“未有王命,不得入寝。”

“大王……”大臣封君们皆有佩剑,虽有大王喝斥,可庄去疾根本就不想走。

“下去。”熊荆脸上铁青。“这是议政,不是打仗!”

“唯!”庄去疾无奈唯了一句,这才带着冲进来的宫甲退到寝外。寝外也是宫甲,一些环卫也急急赶至正寝,把整个正寝围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赠我

寝帐里的肉搏直到悬车时才结束,激情澎湃的两人一次不够又来了第二次,这一次芈玹反客为主,像骑那匹狄马一样骑到了终点。而后,她便伏在男人怀里大声大声的抽泣,熊荆抚摸着她,在她耳边说着这个世界最肉麻的情话。

“大王欲如何?”芈玹哭了不止一次,眼睛全肿了。

“不欲如何。”熊荆一直佝偻的身子安慰她,现在才仰躺回去。“我只会有一个妻子。”

“那……”芈玹还是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赢南若何?”

“赢南?”赢南的脸浮现在熊荆脑海。赢南也是美人,精雕玉琢的美,如果不是这个时代不能整容,他都要怀疑这容貌是整出来的。他对赢南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他觉得他和芈玹是一体的,是心意相通的,和赢南没有这种感觉。

男人念着其他女人的名字想了这么久,芈玹不高兴翘起了嘴角。好在熊荆很快就说话了:“赢南若何,当看此战若何?”

“此战如何?”芈玹若有所思。恋爱的女人没智商,但中午被打了一棒,她开始有智商了。

“恩。”熊荆点头。“秦军五十余万,此战若能全歼,秦国必亡。如此……”

“若是此战不胜,秦国不亡则楚国危矣,故大王要娶赢南为妻,还要娶姬玉、娶妫可嘉、娶驺悦诸女?”芈玹说出了此战不胜的结果,说话时身体免不了微微颤抖。

熊荆抱住了她,还吻她。虽然他一直要求自己勇敢,也要求别人勇敢,然而在婚姻这件事情上,他不是自始至终都很勇敢。如果真的勇敢,他就应该不顾正朝大臣的反对、不顾母后的心愿、不顾整个天下的礼法,光明正大娶芈玹为妻。

他不敢这么做,反而把自己的难处摆在女人面前,使之变成为她的难处,这不仅怯弱,而且无耻。这可不是同甘共苦。以责任原则,保卫楚国是他的责任,与芈玹没有任何关系。可惜的是,人的命运往往在他出生之前注定,难以更改。

天下将倾,周人世界的礼法决定楚国必须与诸国联姻共同抵挡秦国。他不想这个结果,但必须接受这个不想要的结果。楚齐绝交,所以王后是赢南。现在楚齐续交,然而诸国救齐,所以王后还是赢南。

与去年攻入咸阳时的混乱不同,此时熊荆似乎找到了破除混乱的工具:‘正不获意则权’,(如果正当的方式达不到目的,那就采用权变的办法)。这是《司马法》第一篇的开头,因为篇名叫‘仁本’,第一句又是‘古者,以仁为本’,所以他弃之不读。

他所不知的是‘仁’不是甲骨文,不是商人造的字,而是周人造的字。‘仁’最初的本意,孔子的解释最贴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敬父母、顺从兄长,这就是仁的根本);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这是说孝敬父母,顺从兄长是仁,为此委屈自己也是仁。

在孔子以及孔子之前的时代,‘仁’只存于亲戚之中。到了孟子,字意就变了,虽然孟子也说‘亲亲,仁也’,但他更多的强调‘仁者无不爱也。’原本只存于‘亲亲’之间的‘仁’,被孟子推而广之,要求无亲无故的任何人也要爱。

这就好像民主制度、三权分立仅仅是美国建国者(新教徒)秉承新教教义的选择,然而纵使全世界吃瓜群众不是新教教徒,白左仍要全世界推广,尽显‘黄左毁天下,白左毁世界’本色。

周人是富有智慧的部族,周礼包含周人的习惯法,也包含商人的习惯法,同样包含夏人的习惯法,只是因为这些是由周人增减总结的,才称之为周礼。《司马法》是周人的兵书,体现着先民的智慧。‘正不惑意则权’,这是特殊情况下的权变,无可指责。

熊荆因为‘正不惑意’唯有权变,本来也无可指责,但他难免自责。芈玹颤抖的时候他紧抱着她,吻着她,直到颤抖渐渐平歇。战事无卜,什么也不能承诺。他只能转移着话意,笑着道:“你竟然骑马了,哈哈……”

他笑得芈玹不好意思,她恢复了常态,有些骄傲的道:“马是本女公子于大市所买,骑马并不难,乃有人故意刁难本女公子而已。”答话中想起自己的新身份,芈玹立即推开男人,“男女授手不亲,亦不同席,岂能同床共枕?放开本女公子。”

“你已是我女人,为何不能同床?”熊荆把她拉了回来。

“我不是!”芈玹气恼。“我是芈女公子,不是你女人。”

“你就是!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熊荆纠缠不放,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你别忘了你我已合卺同牢,在心里已是夫妻。”

“在心里?”芈玹侧过了脸,不高兴道:“原来只是在心里。”

“现在只在心里,以后便是在楚宫。”熊荆放开她自己起了床,走到寝帐一角取出一件用锦绸包裹的长物,道:“我有一物赠你。”

“一物?”芈玹不清楚男人手中的是什么,她一直央求男人给自己一把剑,可这显然不是宝剑。

“恩。”熊荆点头掀开了锦绸,锦绸下是一把青铜戈。戈从来都是短兵器,不是后世剧中的长柲兵器,正因如此,戈手站在第一排,地位远高于身后的戟手、矛手和弓手。熊荆要送给芈玹的不是一把青铜戈,而是三把青铜戈依次并排装在一根短木柲上。

“这是锜。”芈玹认识这种兵器,但在楚语里,锜是釜的别称。

“不是锜,是我。”熊荆把我举了起来。一把青铜戈重一公斤,三把就是三公斤,我很重。

“恩。是我。”芈玹点头,锜也叫我。男人送一把我给自己,她不知是何意。“为何赠我一我?”

“因为你没我,故而赠你一我,使你不忘我。”熊荆笑道,话说的很像字谜。

“我没有我?”芈玹似懂非懂,她双手接过男人手上的我,一接手猛然一沉。

“我主割,因此三戈并列,斧钺主斩。斩、割都是刑法,因此我长期与斧钺并列,两者皆贵。”熊荆介绍着我的由来,“斧钺后来成了王斧,所谓‘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我便成了我,”熊荆反手指向自己,“施身自谓也。”

“我之妻,必是有我之人,可骑马,可射箭,可杀人。”熊荆再把芈玹抱坐在自己怀里。“不能为妾、不能为良人、不能为玹夫人,只能为王后。”

“可若是这一战不胜,你就要娶赢南为妻。”芈玹悠悠道,这是她从未抱怨过的话。

“要么胜,要么败。胜,秦国必亡,我将不受诸国、朝臣、母后制肘,自可以与赢南绝婚,娶你我王后;败,楚国则不存,既然楚国已然不存,我又何必在意诸国、朝臣、母后反对?一样可与赢南绝婚,娶你为妻。然则君王死国……”

“不许说死!”芈玹要被男人融化了,她终于明白男人不让人称自己为‘玹夫人’的原因。她封住男人的嘴,然而封住嘴是没用的,时至今日,楚秦已是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妥协的可能。她抱住熊荆道:“便是死,也要同死。”

“你不可死,我死以后楚国必复,你要以我子嗣为楚王,再复楚国。”与诸国联姻是权变,亡国偷生就不能说是权变了。死可怕,偷生则更可怕,他宁愿光荣战死。这也是楚国复国的一部分,唯有如此才能激励后人复楚。

“复国?”芈玹念着这两个字。

“秦国必亡,亡秦必楚!”熊荆语带铿锵之声。“世人皆言‘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其实不然,楚王也好,秦帝也罢,都不能为天下王。这并非因为秦国是否行暴政,并非因为赵政是否心慈手软,而是因为——”

熊荆停顿,深吸口气才道:“楚人思楚国,赵人思赵国,齐人思齐国,魏人思魏国。只要这些旧人还在,任何一国一统天下皆不可稳固。只有等这些旧人全死光,且他们的子孙不知自己原来是楚人,原来是齐人,原来是赵人,天下才能安定,才能真正一统。

春秋时楚国可以灭国数十,只因春秋时国人是国人,野人是野人。国人爱国,野人不爱国,故灭国尽迁其公室即可。战国之后国野不分,尽迁公室根本无用。

旧人永远记得自己不是秦人,自己是楚人、是齐人、是赵人。在他们的教导下,他们的子孙也知道自己不是秦人。秦国夺旧郢故地,民乱不断只得数改秦法,以芈姓为郡守,已是羁縻而治;楚国灭鲁、吞越,同样是羁縻而治。庶民仍称自己为越人,为鲁人。

武力可以一统,可武力无法长久。且秦国本就被关东诸国视为戎翟禽兽,无信无义,大司马府又在全天下宣扬秦国赢姓乃殷商余毒,故而暴虐无道,凶残歹毒。关东百姓岂会甘服于秦人?但有机会,必揭竿而起。秦国必亡,楚国必复,彼时你……”

第三十三章 返营

熊荆说着秦国必亡的理由。这还不是逆来顺受的秦后,各国都是军国动员体制,民众在他看起来不尚武,但对比秦后之人已经很尚武了。

秦国、楚国、齐国、赵国……,任何一国扫灭六国、一统天下都将面临法统问题。如果像周人、汉人那样保持一个分封的格局,关东仍然是封国——谁来做国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触动原先的既得利益者,不改变上上下下的社会结构,统治则会渐渐稳固。

一天下并不是灭诸国就能完成的。赵政灭了六国,一天下了吗?确实一了,可短短十五年就土崩瓦解。汉朝接着一天下,但汉朝不敢再想赵政那样造次,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郡国并行,郡才是汉朝直属的范围,国是封国,封国各有国君。要到汉朝立国几十年后的七国之乱,朝廷才真正将全国纳入行政体系。

从赵政灭六国尽迁六国贵族算起,再到秦末乱世,再到楚汉相争,再到汉朝郡国并行、最后平定七国之乱,才真正实现了一天下。这个过程毫无取巧之处,只要那些自称自己为楚人、秦人、赵人、魏人、齐人、燕人、韩人的人没有全部消失,就不可能真正一天下。

明白这一点之后熊荆不免有些悲哀。他是楚人,更是楚王,他必须自己‘谋杀’自己,才能成为天下人、成为天下王。若在平常,这肯定做不到,但项燕死前已经看到:楚人、秦人、赵人、魏人、齐人、韩人……,他们将在日后更加惨烈的战争中无可避免的逐一死亡,一个只有天下人的天下就要诞生,那时一天下便是顺其自然。

“你还没有遇到给你三颗痣的人……”他记得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恍惚间,他好像还看到某个路口一闪而过,落在身后越来越远。

“寡君率师入关中,不慎受创,故脑疾也,”第二天中午,以大敖名义召见四国使臣的淖狡一开口就如此说道。“昨日胡乱之言,实脑疾所致。”

“脑、脑疾……”四国使臣表情各异。田角是半信半疑,魏间忧不敢置信,廉舆喜出望外,韩钲则猛掐自己两把,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然也。”淖狡身旁站着昃离,昃离重重点头,“渭南战时,寡君铁胄被秦人荆弩所击,人虽无恙,首却剧震,故而患有脑疾。脑者,六神之府也,脑疾发作,言论乱也。”

昃离可以取血救命,天下人皆视为神医,他站在这里给楚王背书,诸使倒完全信了。已经掐了自己好几把的韩钲急道:“弊邑韩国可复……可复否?”

“此前若允诺可复,便是可复。”淖狡很冷静的相告,韩钲欢喜若狂。

“大王救赵否?”韩钲的喜悦廉舆只能羡慕,毕竟韩国已经亡了。

“救赵之事还需正朝商议。”说话的不再是淖狡,而是太宰靳以。“至今未定也。具体如何,数日内当有定论。赵使还请速告邯郸,寡君脑疾,昨日一天下之言乃胡言乱语。弊邑从无一天下之心,与齐之盟、与魏之约,与赵、韩之信,定当遵守……”

淖狡、靳以、昃离等人相告四国使臣时,熊荆已在淮水之上了。渐渐明白历史潮流不可逆转的他,很自然的心生厌倦。他可以像齐桓公一样驱逐南下的戎狄,但他绝不愿看到楚人消亡。然而战争不但继续并且越演愈烈,不仅仅是楚人,七国之人都要消亡。

要阻止,机会却已错过,即便再次率领楚军攻入关中,以赵政扮成楚军力卒逃亡的那种求生欲望,这次他必然不会死守蓝田和咸阳,而会远遁雍城,那里是汧水陈仓了。楚军不可能追到那么远的地方,骑兵即便能追到,也不可能击杀赵政。

见熊荆凝立在甲板上久久不回舟仓,与他一同前往宛城的郦且揖礼后道:“大王之心,臣知也。为今之计,唯有西进方能存楚。”

既然已拿下了旧郢,就面临迁都问题,迁都代表楚国真正的重振,但在迁都之前,必要夺下汉中。寿郢与旧郢、南阳隔得还是远了,为了在第一时间获知前线军情,整个大司马府全数西迁,所以郦且、勿畀我等人与熊荆同行。

“恩。”熊荆答应了一声,从项燕提出西进开始,他就一直支持西进。

“不允巴人、蜀人复国,彼等不叛秦归楚也。”郦且再度提起昨日的话题,担忧的看着熊荆。

“可。”熊荆毫不迟疑的答应。他现在没有其他的坚持,唯一的坚持就是保存楚人。

听闻熊荆答应可,郦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勿畀我道:“臣以为应速派使臣前往巴蜀。”

“可。”熊荆照旧答应。既然天意要七国之人消亡,那他坚持复国反对复国毫无意义。巴、蜀复国,秦国必然攻伐,到时候不光是七国之人消亡,巴人、蜀人也将消亡。

“大王英明!”郦且、勿畀我此时真以为熊荆患有脑疾,因为仅一天之隔,前后判若两人。

“英明?”熊荆苦笑,“再英明亦不可逆天。”

熊荆感长长叹息,郦且、勿畀我却不知他为何这么长叹。两人以为这不过是熊荆的谦虚,根本不知道熊荆长叹的背后是全体楚人、乃至列国之人的消亡。郦且高兴之余,昨日未成说完的西进作战就在王舟上平铺直叙。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是唐时李白的感慨。与后世不同的是,这个时代要进入四川并没几百年后那样困难:从咸阳溯渭水至雍城、陈仓,再从陈仓沿汉水上游沔水汉中以及属地,谓之陈仓道。司马错伐蜀即从此路,刘邦出汉中入关中也是此路。暗‘渡’陈仓,这是水路。

不过这条远古时代就沟通蜀地的水路故道,却因为几十年后一场大地震而湮灭。汉武帝时开辟了褒斜道,水路变成陆路(栈道),运输能力急剧下降。楚军向西攻入汉中,秦国必由陈仓道派出重兵救援。

陈仓水道以外,南面入巴蜀的通道也让熊荆有些意外。张仪使楚国,曾对先君怀王说:‘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不至十日而距扞关。’这并非夸张之辞,鄢郢之战时,秦军并非一路,而是两路。另一路就是顺水而下,拔扞关、烧夷陵。

只是,秦军并非顺长江而下,而是顺夷水(今清江)而下,扞关是在夷水上而不是在长江上。换而言之,这个时代三峡还不能大规模通航,夷水在长江以南,从奉节以下顺着大溪进入夷水,又从夷水避开三峡,最后从后世宜昌附近重新进入长江。

两条进出巴蜀的通道,两条都出乎熊荆意料。楚军西进是溯汉水而上,先是进入西城盆地(今安康盆地),而后再进入汉中盆地,即秦国所谓的南郑。这条路线与夷水一样,都要‘乘夏水’,也就是要趁着夏天水满之时才能通行。时值七月,秋风渐起,留给楚军的时间并不多。

“念及时日,臣以为不需再行惑敌之计。”郦且道。派舟楫将赵人运出邯郸本是一个极好的惑敌因素。“我知秦,秦亦知我。复郢必要溯汉水以夺汉中,秦人已在汉水阻塞水道。”

“真如此?”熊荆惊讶。楚军依靠的就是舟楫,丹水阻塞水道未成功,受此教训的秦人再阻塞汉水水道,阻塞规模可想而知。

“确矣。”勿畀我频频点头。“秦人已阻塞汉水水道。一阻于沔关,二阻于西城以西之石泉。阆中巴人素亲秦,其必与我死战。”

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巴求救于秦,这才有秦惠文王命司马错灭蜀。而楚国以前的汉中郡西到石泉,便不继续西进,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南郑当时在蜀国手里。概而言之,巴、蜀都有远交近攻的谋略。

然而这些都是熊荆的猜测,在勿畀我的解释中,巴、蜀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仅仅居于巴地之人,就最少分成八支,其中一支与楚国关系密切。

先君武王时期,‘巴子使韩服(穿周人衣裳)告与楚,请与邓为好。楚子使道朔将巴客以聘于邓。邓南鄙鄾(yōu)人攻而夺之币,杀道朔及巴行人’,这就是鄾之战(前703年)的起因。最少先君武王时期,楚巴便已结成军事同盟,对付汉水流域姬姓诸国;

先君文王时期,楚巴联军伐申(宛城),文王惊扰巴师,后巴师叛楚,攻那处,两国开始交恶。前677年,文王被巴人击败于津(今枝江县),返郢,阍者鬻拳听闻文王吃了败仗,拒不开门,文王只好率师伐黄,败黄师于碏陵(今潢川),返郢,不过走到湫(湖北宜城)时,有疾而亡。

先君庄王时期,因为内部权臣制肘,庸人(今湖北竹山)叛而伐楚,楚军数战皆败。庄王联合巴人、秦人,三国灭庸(前611年)。而后数百年两国关系时好时坏,先君昭王之子惠王时期,巴师伐鄾,为楚军所败,从此被逐出汉水流域。

第三十四章 体悟

诸将与熊荆交谈的时间并不长,所谈论的内容主要是秦军对联军的追击会有什么的反应。骑兵袭扰是一定的,除了骑兵袭扰还有什么招数那就不知道了。

临淄以西全是平原,只有泰山西侧余脉靠近济水的地方形成了可以设防的要塞,也就是平阴毂邑间的这一段。但现在济水冰封,车马都可以行于济水冰面,大军可以踏着济水前进。非到万不得已,王翦不会派偏师阻截,因为阻截的秦军很快会被联军击破。

两刻钟以后,力卒开始拆除幕府大帐;又过了两刻钟,士卒在鼓声中列成行军纵队安静等待,前卫部队开始前行;最后两刻钟过去,大军才在军官的口令下踏步前行。

虽然说联军是全横队行军,实际行军时各军还是分出了前军、中军、后军,以及行李车队和辎重车队。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军队处于行军未展开状态时最为薄弱,特别是受道路限制,彼此不得不间隔拉开,造成行军长径过长,其很容易被敌军各个击破。

冰雪增加了道路的宽度,道路宽度容许更多的行军纵队,此时四十万大军分成大约一千二百个行军纵队,每个纵队是一个卒,齐军则是一个两百人的连。这大大缩短了行军长径,但行军序列依然重要,遇敌后行军纵队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变成作战横队,全看行军序列的编制。

楚军最前是前导部队,这是一个卒,他们的前方是斥骑。前导部队后方五百步是前军,由同旅的另外两个卒组成。前军后方八百步是炮兵以及时时跟随炮兵的工兵,千步外才是同师另外三个旅组成的中军。中军身后五百步是一个卒的后军以及卫勤部队,后军身后五里是行李车队,行李车队后方十里才是辎重车队。

辎重车队不能像步卒那样分成一千二百个行军纵队,只能尽量依照原有的道路前行,因此只有很少十数条行军纵队,其中还有一些是断头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如果能找到新路,还可以设法越过不平坦之处,接上新路;如果没有新路,那就只能汇入其他道路,但需要长时间的等待。这些都需要军官临场指挥。

辎重马车队也有行军序列,序列编排的依据是马车本身的车况、所载物资的重要程度。如果是楚军,马车车厢上将漆以不同的颜色,上方插上标识身份的旗帜。红色是最重要的,黄色次之,绿色再次之、白色再再次之。

步卒行军长径只有两千步,也就是两千七百米,辎重马车队因为行军纵队太少,其行军长径超过四十里,齐军的牛车一直拖到八十里外的临淄城。幸好楚军运输口粮的马车在辎重队最前,昨夜车夫、力卒一夜未睡方把马车赶到了营帐前面,按照行军次序间隔依次摆开,现在正一面接受士卒身上的钜甲,一面发放装好十四份自热口粮的行军背囊。

这样的行军队列如果从空中俯视,肯定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拖着长长的脐带在雪地里往前爬行。临淄是它的母体,如果脐带被切断,自身携带的养分又全部耗尽,那么婴儿将在风雪里冻死饿死。

当然没有人能飞在空中俯视整个行军队列,士卒看到的是同袍的背影和天亮前浓重的黑暗,听到的是整齐步伐下军靴踩在冰雪上的‘哒哒’声,声音盖过了呼啸的北风,让人情不自禁融入这种永恒不变的节奏。

天快亮的时候,熊荆带着芈玹骑马巡视全军,两人不再共乘一马,芈玹骑着一匹马。熊荆拉着这匹马的缰绳,以防芈玹无法驾驭。庄去疾的近卫骑兵紧紧护在两人四周,生怕秦军骑兵趁黑突袭,天慢慢变亮以后,他们才稍微散开一些距离,但仍然离得很近。

天大异的年份,连生活在这里的齐人都觉得冷。芈玹特意穿了白狐裘,戴了皮足衣、皮手衣,外衣是楚军制式的连帽棉衣,可以包住整个脑袋,熊荆又在她脸、唇上抹了一层油脂,然而骑在马上被北风一吹她仍然觉得冰冷。只待男人让她喝了一小口楚沥,这才好受一些。

熊荆带她巡视是为了让她熟悉军队,尤其要着重了解一下军事中最重要的一环:行军。

君子不器,贵族的知识不需要、也不应该精深,精深那是工师、工匠、博士们的事情,贵族要的是广博。而广博也不是为了学识,学识那是以书本作敲门砖寒门士子出人头地的依仗,广博是为了培养气质。

对士子而言,学习是记忆背咏加没完没了的练习,是简单的头脑刻录;但对贵族,学习仅仅是一种消遣和享乐,不求从其中学到些什么,只求培养心灵的体悟。

体悟就要身临其境,也只有贵族才有资源、有资格体悟。比如现在,带着芈玹身临四十万大军进行体悟,只有熊荆能做到。寒门士子只能从书本文字里单薄的二维想象,然后择其要点进行记忆。两者效果完全不同,光四十万大军前进脚步声所带来的震撼就无法想象,因为这是四维感知。

“这是前卫之卒,”熊荆指着最前方的前卫部队说道,因为有四十万双脚在踏步,他的声音很大,几乎在喊。“我军斥骑在前卫之前十数里、数十里,敌军可能趁斥候已过、大军未至的这个间隙弛奔设伏,故行军必要有前卫之卒。先前卫之卒四面大索,以确前方无敌。若有伏……”

对着北风说话无法呼吸,熊荆不得不喘了口气,“若有伏,前卫之卒速退,前军接应后亦退。若是不慎被围,则结阵待援。炮卒……”他指着几百步外的炮卒,“前军遇敌,炮卒要迅速放列展开,炮卒后之中军亦要迅速列阵。行军之纵队速换成交兵之横队,其可以……”

熊荆举起马鞭以作示意,“其可以首不动尾动,向左向右斜进以成横队;亦可以、亦可以……”

马鞭是一根,行军纵队仿佛砖垒成的砖柱,实在解释不了第二种纵队变横队的步骤,熊荆索性不再解释了,他对左右道:“速命前卫,遇敌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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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体悟2

大王为了让芈女公子了解阵法,于是命令前卫遇敌演习,接受命令的令骑无丝毫犹豫,护卫两人的庄去疾则当没听见——他的任务是护卫大王,不是介入战事。

只有熊荆身边的长姜摇头不已。大王做的都是对的,这是从小灌输的思想,然而其他人看来,就不是这样了。比如左右二史,他们如果知道这件事,谁知道会在史书上些什么。

淮水西岸的驿馆,熊荆并未下车,他一直盯着稷邑地图发愣,打算从中找到一条生路。以大司马府地理人员的判断,稷邑盆地如果存在第五条路的话,只能是月水、或者驿站旁淮水北面那条不知名溪水,溯水一直北上或许能找到一条通路。

可到底是月水还是这条不知水?闭上眼,稷邑地图已烙在熊荆心里,他难以判断哪一条是真的活路,也许溯水北上的结果就是困在群山之中被秦军包围。当然,沿哪条水北上并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此行楚军并无渡河工具,他身处月水和淮上之间还能在两水之间选择,若等到渡过月水,行至稷邑城西秦人才发难,那就只能沿着月水一直路走到底。

“只能听天由命。”熊荆自语了一句,看罢远处的月水准备合上窗牖,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窗外不远处一个秦吏打扮的人看着他出神,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见他看来,此人迅速的低头,转身匆匆离开。

“圉奋!”车外传来妫景的怒喊,他一喊,这人便是疾跑,最后跳上一匹坐骑,策马而去。

“何事?”一路行来都极为平静,可妫景这么一喊,熊荆背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禀大王,此楚奸矣。”是项超的声音,他记得当年自己已经一刀结果了这个奸贼,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禀大王,事急也!事急也!”妫景疾奔过来,“圉奋乃郢都苑囿之圉童,其对臣言曾服侍过大王骑马。他来必是替秦人验大王之真假。秦人将来也。”

“还等何时!列阵!”熊荆也急了,昨夜邕笠已告会盟有诈,要他绝不可前往。秦人这时候派楚奸过来,自然是妫景说的那样,要验真假。那楚奸服侍过自己骑马,肯定认得自己。

“列阵!”熊荆的王命迅速就变成行动,正在喂马喂水的楚军骑士当即抽剑将护送的秦卒捅死,本就并排行进的四轮马车一辆辆接一辆的前后靠拢,以构成两道车墙。钜剑猛斩,车辕上的缰绳一断,挽马全部拉入车墙之内。马车的侧箱也打开,里面的扭力投石机、火油弹全部敞露了出来,另有一些车厢里装的是最新式的马锁甲,一百二十名重骑需要立刻给战马披甲。

“这是为何?”寿陵君冲了过来,脸上全是惊慌,他大喊道:“大王,这是为何?”

“咚咚咚咚咚咚……”不用熊荆回答,秦军的建鼓已然敲响,鼓声回荡在山谷之内,耳中全是鼓声。正在杀戮秦卒的骑士呼声更急,他们指着淮水东面的秦人大叫:“速发火弹、速发火弹!拦住秦人!”

眼见火弹不发,在妫景的带领下,百余名骑士匆匆上马冲向淮水上的木桥。

“杀!”楚军率先发难因而抢得了先机,这座连通淮水东西两岸的木桥并不宽大,一百多骑暴冲过去,骑矛钜刃之下,木桥上的秦卒不是被撞翻就是被刺杀殆尽。

“放!”扭力投石机终于投出了第一枚火油弹。虽然扭矩牛筋经过加强,但它的射程根本不能和重力投石机相比,唯有手掷式火油弹能抛到一百二十步的距离,标配的十公斤火油弹射程不过五十步。

“轰——!轰——!”火油弹一枚一枚的落在淮水东岸,而秦军士卒则幻术般的从道路两旁的山林冒出来,他们想冲过木桥,却是被火油弹压制。初秋气候干燥,在火油弹的引燃下,木桥很快烧了起来。对岸的秦卒冲也不是,不冲也不是,只能对桥这头的妫景等人放弩箭。

“大王!”妫景负责身后的木桥,项超这时候指向前方疾呼。左方远处稷邑方向,密集的秦军甲士好像一堵移动的无尽长墙,正沿着月水快速奔来,脚步声几乎要盖过建鼓。长墙间,无数军旗飘荡,一面写有‘李’字的大旗最为显眼。

“是李信!”熊荆笑了一下,鏖战多次,秦军的将领他大多熟悉。

“请大王先走!”项超突然揖道,他无法估计疾奔而来的秦军有多少人,但这些秦卒铺天盖地,很快就要把自己这些围着这山水犄角里。

“大王不能走!”寿陵君呆立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请大王向秦王请罪。”

“大王先走!”项超怒喊,“再不走,不及也!”

“大王不能走!大王万不能走!”寿陵君扑到熊荆身前,抱住熊荆的双腿。“楚国不立新君,秦王绝不罢休。请大王与臣赴咸阳向秦王请罪。”

“这便是你的议和?!你早知会盟有诈?!”熊荆看着他冷笑,原来议和就是将自己囚于咸阳。

“不如此,秦楚永不能和!”寿陵君仰头望向熊荆。“请大王随臣赴咸阳,钟鸣鼎食……”

“懦夫!”熊荆怒骂,腰间细剑出鞘,一剑刺进寿陵君颈间,抽剑时动脉里的热血急迸而出,溅了他一身。这是熊荆第一次杀人,毫无作呕和不适,他只有抑制不住的满腔愤怒。

“大王!”项超钜剑前指,数百步外,秦军已然变阵。他们横在月水和淮水之间,变成横阵向己方一步步压来。驿站就在大复山下,左右又被两水相夹,根本就无路逃出升天。

“冲出去!”熊荆戴上铁胄一跃上马,将膝间露出的马镫环利索的挂在马鞍两侧的马镫钩上。此时他细长的宝剑犹自滴着鲜血,寿陵君趴在地上,未合的双眼依旧不舍地看着他。

乘着秦军推进这短暂的间隙,一百二十匹挽马全部披甲就鞍,这些挽马才是重骑兵的坐骑,熊荆上马的时候,重骑甲士已一一上马,而轻骑兵从马车上取出火油弹之后点燃了全部马车,一辆都不给秦人留下。远处的秦军一步也不肯停歇,他们宽逾一公里长的军阵紧挨着月水和淮水西岸的树林,不留一丝空隙。军阵之后,出人意料的还有一支秦军骑兵。

“大王?”一百二十名重骑兵已经列成整齐的四排,最前面的项超回望熊荆,喊了一句。

“冲!”熊荆宝剑前指,命令骑兵冲锋。他看出来了,秦军步卒的阵列看上去并不厚实,真正的敌人应该是阵列后方的骑兵,那才是阻止自己脱困的关键。

“驾!”四排重骑并未动作,冲出去的只是张弓搭箭、手拎火油弹的轻骑。

“射——!”眼见敌人骑兵冲来,前进中的秦军步卒不得不停步。前排弩手对准急驰而来的楚军骑兵准备放箭,后排士卒则手持长兵拒敌。

臂弩的射程并不远,他们还未扳动弩机,轻骑兵三石弓射出的羽箭便破空而至。然而三排弩手丝毫不乱,即便中箭,他们也强忍着不倒,以将手中的弩箭射向奔入射程的楚军骑士。

箭雨在前,火弹在后。前面一排要投掷火油弹的楚军骑士悉数中箭,但环片甲下套着锁子甲的他们对弩箭毫不畏惧,唯有没有披甲的坐骑中箭后狂跳嘶鸣,将十数名骑士摔下了马,他们手中燃着的火油弹一落地便猛然炸裂,秦军阵前顿时火光一片。

“果然是铁骑!”在楚军轻骑冲击之前,秦军军阵后方戎车上的李信禁不住低语了一句。从早上收到讯报起,他就察觉到了荆王的意图:荆王会骑马,那随行入境的四百骑兵必是陈城的那只钜甲铁骑,唯有那支铁骑才是荆人最强大的力量,才能护送荆王从稷邑安全脱身。

“荆王逃不了!”骑将辛胜的剑已出鞘,他头仰望着蓝天,似乎要告慰叔父的在天之灵。

“大王有命,荆王不能杀!”李信于咸阳受命之时,赵政已有交代,荆王必须是活的。

“那我便杀尽荆骑!”辛胜厉喝,手中之剑疾挥。

“大将军,本君只要那些甲胄。”义渠鸩也在一侧。在陈郢时义渠骑兵与楚军铁骑交过手,让义渠骑士唯一诟病就是秦军没有钜甲,故而义渠鸩对那些甲胄念念不忘。

“荆王有失,必拿你等问罪!”楚军轻骑兵已开始冲锋,李信挥退众将时再次叮嘱了一遍。

“啊——!火、火!”轻骑手上的火油弹终于砸落在秦军阵列,即便有一些骑士坠地,一百余骑一骑两枚,其余三百多枚火油弹也足够造成重骑兵冲击想要的混乱。

惨叫、烈焰未消,前两队三十骑一排的重骑兵已经开始小跑。骑士带着铁胄,身着环片铁甲,坐骑则披着最新的锁子甲,沉重的负载让战马重重喘息。因为距离还有一百步,骑手们两丈四尺的骑矛仍然竖举,矛尖下红绸所制的三头风旗好似一团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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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三日2

并不只有熊荆一个人留恋多国并存的天下,齐国与他一样,也希望天下能多国并存,然而赵国的覆灭使得这成为不可能了。但与他不同,齐人还未认清现实,也许是认清了现实也心存希望,希望秦楚能够保持势力制衡,或者干脆同归于尽。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所有温情都已不存在了,楚国与秦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如果说项燕的谏言仅仅只是这层意思,那就错了。项燕的另一层意思隐晦而深刻:天下已不可能像熊荆希望的那样,维持多国并存,天下必然为一国一统,楚国需做好统一天下的准备。

项燕只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字由项超来帮他说。

“项氏得此殊荣,大王之恩也。臣代大人谢过大王。”僻静无人的夜晚,嚎哭一天的项超来到魏国别宫拜谢熊荆——楚王急至大梁,魏王魏增忙让出别宫,打扫装饰,再献上一群美人。

“唉!”熊荆叹气恨恨,“楚国断一臂膀也。”

“大王……”项燕是老将,但不仅仅是老将。项超听闻熊荆将父亲比作臂膀,更加感动。

“项师如何?”熊荆很自然的问起了项师。既然是溃败,损失可能不少。

“禀大王:我师无恙。”项超的回答出乎意料。“齐军大溃,我师救而无用,只能退走。矛阵甚坚、火炮甚利,秦军不破也。”

战场上溃败后全军安全退走并非不可能,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的秦军大部分安然退走。熊荆点头要问伤亡,项超却抢先道:“大王未至时,大人谓臣言:‘必将此言敢敬告大王。’今大王至,臣代大人将未尽之言禀告大王。”

“言。”熊荆神情一震,他没想到项燕还有未尽之言。

“唯。”项超看向两侧,见都是亲侍,深吸口气才道:“大人言:齐人不可信,此战故败也。”

“啊?!”项超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记言的左史手打颤。

“确否?!”齐军竟是故意战败,熊荆站起又坐下,整个人气得发抖。

“确矣。”项超道。“战时齐军军吏车驾皆已向南;秦人冲我,齐卒未与秦人交兵便已南奔……”

大战之时项超就在战场上,龙马八尺,虽然布置在阵列左侧,靠着陆离镜也能把战争态势看的一清二楚。一些事情要找证据,那变只有是零碎的证据,可身临其境、感受当时的态势,自然能明白敌我双方主将真实的意图。

熊荆了解这种态势,他不是不相信项燕和项超,他是震惊于齐人的做法。

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声,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他只能粗重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限制,该给的全都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可能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声势太甚,又或者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以使秦人得利。

贿秦、内斗;内斗、贿秦。关东六国就知道玩这种把戏,以致秦人一步步做大。他不免又想到了先君怀王时期亲秦与亲齐的争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亲齐是正确的,亲秦是错误的,但齐国并没有比秦国好的哪里去,先君倾襄王返楚即位,齐愍王同样索要东地五百里。

两者的差别在于:先君怀王是在与秦昭襄王会盟时被扣,怀王没有答应秦人索地的要求,最后死在了咸阳;先君倾襄王是质于齐国,不是被骗入齐国。他答应了齐愍王的要求,返国即位后派景鲤求救于秦国,才将要地的齐人打发走。

秦人横暴,齐人则是奸诈,都不是好东西。

“今日齐国大司马田宗谒见不佞,索要二十门火炮,不佞当不允也。”良久之后,熊荆才冷静下来,端坐在蒻席上。他不自觉看了大室一眼,魏王的小女儿姬玉,已在西室等候侍寝。

“大王若是不允,齐人亲秦也。”项超道。“大人之意,乃命臣告之大王以实情,然此事不可传扬,请大王以楚齐联姻为重。”

“联姻?”熊荆笑了。他现在只想立芈玹一人为王后,让什么齐女滚蛋。可他不能蛮来,最少在占领汉中郡之前、在部落士卒征召之前,楚齐联姻不能破裂。

“然也。”项超道。“大王人请大王以国事为重,万不可拆散楚齐联姻。大人还言,赵国将亡,齐人无信,秦国必灭,天下非一统于秦,便一统于楚,故请大王提前设备,一统天下。”

项燕的未尽之言最先让熊荆愤怒,现在又让熊荆沉思。抱着大航海情怀的他,心里并不想一统天下,他想直接快进将整个东亚拉入大航海时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把势力扩张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谁来做天下的皇帝。

除此,另一个则是自私的想法了。楚人一统天下,那楚人要不要到北方戍边?楚国工匠要不要修万里长城?楚军要不要抵御南下袭扰的匈奴?

保持列国并存的现状,楚国可以将所有力量用于海外,而如果一统天下,西北的戎人北方的胡人就要靠楚军抵抗。这可不是内线作战,有密集的水路补给,这完全是外线作战,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将是天文数字,汉朝几代君王积攒的财富全在武帝一朝打光,夸张的说法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楚国如果把资源和财富投入到北方,海外如何开拓?即便海外的资源可以反哺北方,楚人要不要消耗?士卒要不要伤亡?当然,既然是一场战争,消耗和伤亡都是必要的,这点毋庸置疑。关键的问题是:如此的付出能给楚人带来什么好处?

打通丝绸之路?楚国海舟已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占领塞外的土地?塞内的土地楚人都不需要,何必要塞外的土地;保护秦人、保护赵人、保护燕人不被侵犯?他们跟楚人很熟?楚国付出天文数字般的资源,死伤难以估量的士卒,就是为了保护一些自己连不能保护自己的外人?他们既然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凭什么要楚人来保护?难道楚人一生下来就欠他们的?

而如果说是为了星辰大海,大国情怀,世界那么大,各大陆那么空旷,移民过去几代人就可以建立一个日不落帝国,为何一定要北上和草原部落死磕?死磕也只能保住长城以南,长城以北降水不足四百毫米,按常识根本无法耕作。

吴王夫差败越,勾践派文种入吴国请和,伍子胥反对议和进谏夫差说:‘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伍子胥说的是吴越两国,实际套用到楚国身上也很贴切。统一必定要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其中最大的责任就是抵抗西面和北面的草原部落,这种责任对楚国来说没有任何收益,只是一种极为沉重的负担。

孔子曾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

以SB坛贤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历史周期律,文人瞎扯而已,真正影响中原王朝兴衰的是气候。每当气候变冷,草原部落就南下,冲击中原王朝。远古至近代一共有四次寒冷期,第一寒冷期的最低温度是在公元前一千年,而后一直延续到公元前七世纪。

古代亚欧大陆的基本态势是‘南北对抗,东西交通’,东亚与西亚乃至东欧基本是同步的。草原部落南下,在东亚导致‘南夷与北狄交,华夏之不绝如缕’。而在西方、在古希腊,多利亚人入侵希腊,毁灭了迈锡尼文明,希腊从此进入黑暗时代。

东亚没有进入黑暗时代,最重要的原因是齐桓公率领齐军东征西讨,救燕救邢救周,重建卫都,还兵临楚国方城,逼迫楚国与中原各国在召陵会盟,允诺继续向周天子进贡苞茅。

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是赞誉齐桓公大公无私,出兵不是为齐国谋求实际利益,而是抗击戎狄,单纯的维护天下秩序。到晋文公重耳时,那已是谲而不正了——周天子以及中原各国必须默许晋国吞并黄河以北的其他封国,不然晋国甩手不干。

楚国如果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只能是像齐桓公一样正而不谲,无私付出。这算是什么呢?这只能算作楚人报答殷人、周人的孕育之恩吧。

熊荆沉思了很久才回神,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难以言状的沉重。抵抗戎狄的中坚本是赵国,可赵国要亡了。不管谁接手这副烂摊子,首先要面对的都是南下的匈奴人,他必须以极大的精力说服,甚至可能是强迫和威胁,才能让诸氏和誉士担负这个责任。

“天下将一,当由楚国一也。”无比沉重的话语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重炮车驶在薄薄的冰面上,能听到冰块嘎嘎的破裂声。

第三十八章 试射

长夜即将逝去的时候,楚军与往常一样拔营准备行军,魏军士卒尽管十二分不情愿,也只能在军官的严命下收帐拔营。与前几天不同,两个‘向左转’后,军阵前进的方向不再是西面,而是东面。十五万大军在天亮前的漆黑中踏着步子沿着来时的路退往齐国。天亮后抵达平阴,全军才收到就地扎营、全军戒备的命令。

不追击也就罢了,还后退五十里在平阴扎营,士卒都有些惶惶。司马尚、公孙卯等将率最开始也是不解,实际上三国联军可以提早一个时辰追击秦军,或许能斩杀一些秦人,没想熊荆的命令是后退,后退五十里才止步。

除了熊荆自己,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下令后退,倒是狐婴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因为没有证据不好说破。很快诸将也猜到了狐婴的意思:楚王不信齐人。

这个想法让人心寒,但又未必错误。不管怎么说,眼下这支因减员只剩下十五万九千人的大军是抗秦的唯一机动力量,这支大军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三国可就真的亡了。

升得高高的太阳照在济水两岸,全军虽在戒备,营内大多数士卒却在晒太阳抓虱子,少部分人出操,在练习冲矛。士卒已经得到了命令,今日将宿营于此,明日早食后拔营。

楚军在旦明拔营,二十多里外的秦军旦明前就已经拔营前出发。走到中午不见联军追来,从王翦到斥骑全都大松一口气。四日前进四百八十里,风餐露宿下全军减员严重,光路上冻死的士卒就超过五万,勉强随军的伤者也超过数万,这些人是忍伤前进,生怕落到联军手里。

联军不再奔逐,为防万一,王翦并没有下令全军停止前进,也没有告知全军联军已止步毂邑,四十多万大军只是比前一日早一个时辰扎营。到达范邑后开始有热水和热食,第二日又晚了一个时辰才拔营、早一个时辰宿营,等第三日前进到粮秣干柴充足的濮阳,才不再后撤。

高强度的行军抽空了人体的潜能,一旦没有了威胁,人就会迅速倒下去大病一场,有些人能恢复过来,有些人一病不起。秦军虽然没有和联军交战,可因为行军造成的非战斗减员超过十万,车马、辎重、器械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等于是吃了一场败仗。

只是对大将军王翦来说,比败仗更严重的是秦王赵政的信任。王命要求冬天拿下齐国,这个任务肯定是无法完成了。如果大王大怒,即便整个战役秦军帐面上是赢的——全军攻入齐国斩杀的人头超过二十万,秦军死亡六万余人,加上因冻伤不能入伍的,也不过十二万——自己也难逃罪责。

怀着忐忑的心情,奉命返回咸阳的王翦在一日清晨起程。显然王命并不急切,除了出濮阳那几日,马车由白陉进入上党郡开始,每日不再行三舍而只行两舍,赶到咸阳已是二十多日后的三月。三月早春,冰封的渭水渐渐化冻,两岸柳树也大多出芽抽枝。赵政没有在章台、曲台召见他,而是在渭南的苑囿。

“臣有辱王命,未灭齐国,请大王治罪。”赵政身着鲜红的韦弁服,脸上不喜不怒,他身边站着国尉卫缭,白狄大人,大工师燕无佚等人。王翦一见赵政就大拜请罪,俯首听惩。

轻微咳嗽了一记,赵政脸上挤出些笑容,“将军全军而退,何罪之有?”

赵政之言让王翦吊着的心微微放下,可他还是不敢彻底放心,再拜倒:“臣有罪。臣不敢与荆王一战,未成使命,此大罪也。”

王翦请罪是诚心实意的,他是真的不敢与联军决战,只能被联军赶着跑,最后一路赶出齐国。若换作是白起那样自负心极强的将领,他大概在濮阳伏剑而死了。赶到一千多里外的咸阳向赵政请罪,那是因为他并不想死。

“将军多虑。”赵政上前几步将王翦扶起。“荆王救齐,救一次可,救两次可否?救两次可,救三次可否?联军止步于毂邑,此乃齐国之意而非荆王之意。荆齐已生怨隙,将军再攻齐,齐国必亡。”

赵政说着宽慰的话,王翦不战撤出齐国,他最开始确是大怒不止,但考虑到现实,他的怒火逐渐歇了。渭南之战后,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事事都欲与荆王一较高下的秦王,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灭亡荆国,让荆王和他的臣民们臣服于自己。

“上月国尉府已得确讯,毂邑时荆王大怒,言不再救齐,大将军再攻齐国,齐国必亡。”赵政劝慰王翦,卫缭也劝慰王翦。齐国之战确实没有达到预期,可齐国经此一击也损失了高唐之军,齐人重新驻守济西,但济北对秦军而言已是无守之地。

“臣再攻齐,若不灭之,如有日。”王翦当场立下了誓言,然后他就退下了。一直退到苑囿外,他才大大松了口气。三月温暖的风吹过,背上冰凉冰凉,他的玄衣全部湿透。

王翦浑身冰凉,赵政今天难得有了些喜意,倒不仅仅因为王翦立誓灭齐,而是秦国费了两个多月时间,终于铸出二十门巫器。

荆人狡诈,给予秦国的巫器都是有问题的劣品。这些劣品每射十发、二十发就要炸毁,燃放巫器的工师士卒伤亡惨重。然而正是以血的代价,秦国逐渐熟悉了巫器的性能,知道了巫器的构造和使用的方法。也正因为这样的了解,少府才有可能仿制巫器。

正如两百年后陈汤所说的‘一汉敌五胡(确切的所应该是戎)’体现的那样,闭塞的关中自古以来就不是军事技术发达地区。周人的青铜技术直接继承商人,秦国的政治制度、军事技术源于关东,仿制是秦国的看家本领。仿制之器虽然不能和关东相比,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一定是技术,更重要的是规模。

燕赵两国的双翼、三翼箭镞与匈奴同源,是一种极为优秀且适合骑射的箭镞,箭铤部分还是铁制。技术上优于列国,但生产难度上也高于列国。秦国的三棱箭镞没有燕赵三翼箭矢的锋、翼、刃,就是一个简单的三棱锥;也没有符合空气动力学的曲线,没有血槽,一些箭镞甚至连倒钩都没有,可它生产简易,铸造快速,能满足全民战争下的大规模消耗。

箭镞如此,巫器也是如此。此时摆在苑囿草地上仿制的巫器和楚国给予的劣品巫器完全不能相比。少府仿制出来的铜制巫器表面坑坑洼洼,触之硌手;楚国巫器则浑然天成,表面圆滑平坦,从头到尾都摸不到凹凸毛刺。

触之如此,彼此长度也不同。仿制的巫器要短,尤其是燕无佚旁边墨家工师铸造的巫器长度最短,身长少有超过八尺;亚里士多德四世带来的白狄工师铸造的巫器长度虽不及荆国巫器,可比墨家工师铸造出来的巫器要长一到两尺,有一门甚至接近或者超过一丈。

行家一伸手,便知也没有。看着早地上并排放列的巫器,赵政这个技术外行也能直观感觉到白狄工匠和楚国造府工师之间的技艺差距,以及少府工师与白狄工师之间的技艺差距。

对此赵政不置一辞。不管是少府工师,还是亚里士多德四世带来的白狄工师,皆是大秦的工师。大秦之所以能强大,正是因为善于学习,这才从西陲小邦成为即将一统天下的霸主。

“可射否?”赵政将二十多门巫器全看了一遍,如此问道。

“敬告大王,可射也。”燕无佚与毋忌连忙揖告。

尽管大王不置一辞,白狄工师与少府工师一直在暗暗的竞争。白狄工匠铸了十二个五丈高的金人,少府工匠也铸了一个五丈高的金人。五丈高金人是静止的,除了自重不受外力,巫药点燃爆炸时巫器内四壁皆受巨力。这就不单纯是浇铸的问题了,这还涉及到浇铸的坚固性。亚里士多德四世和白狄工师完全相信,少府工师这次竞争中肯定失败。

此前与骑军一起袭击临淄的巫器之校仲敢受令后速带着巫器卒上前,赵政等人连连后退百步,不放心的卫尉图还让卫尉举盾蹲坐于赵政身前,提防巫器炸膛。

即然是试射,那就有侯。一百步外竖起两张大大的虎皮侯,巫器卒从少府工师、白狄工师仿制的巫器中各拖出两门,装入弹药后迅速打出已备的令旗。赵政微微点头,命令发射的令旗在屠睢的示意下举起。

荆人给的巫器故意使诈,按大楚新闻转引荆王应对正朝朝臣的说辞是:‘……(巫器)以生铁铸造,十数发即炸,最善者亦不过四十一发,皆不堪使用。’

新闻是一月份的,仲敢得知此讯不过三天,想到之前炸死的工师士卒他就不甚唏嘘,以致现在看到发射的令旗忽然间有些恍惚,只待左右咳嗽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弹在前,药在后?”他例行问道。

“然。”士卒道。

“试射一门。”极力让自己不去看巫器上清晰可见的颗粒和孔洞,仲敢命令道。

第三十九章 试射2

三月太阳晒得人有些眼晕,百步外的赵政举陆离镜举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才看见巫器之校仲敢大力挥手,举着明火的士卒将火焰凑在火门上,青烟燃起的瞬间,‘砰’一声,巫器剧震,烟雾火焰中炮弹飞速而出,击向百步外的虎侯。

赵政看不到脸色,唯身躯不停的颤动。待轰响平息,推开赵高他才道:“此巫器也。”

“荆人巫器不及我也……”赵高劝慰,目光示意侍女继续帮大王更衣。

“穿衣。”赵政不想睡觉了,他想出去看看,看看荆人到底在干什么。待他出帐,爆炸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只有漫天惊鸟飞过。天造地设d秦岭在这些鸟儿心里已是不安全的存在,方圆数百里的鸟兽尽数避走。

“禀大王,荆人……击辋川之口也。”一名地理在赵勇耳边细语几句,赵勇立即向赵政禀告。

“击辋川之口?”赵政不解。秦岭有太多的山川。

“然。”赵勇道。“辋川之口,宽不过一尺,只可顺辋水出川。荆人越山岭而来,无舟楫也,故须击破辋川之口,以输粮秣辎重。”

原来如此。闻言后的赵政连连点头,他又问道:“如此重击,辋川之口破否?”

“臣、不知也。然天佑大秦,荆人不得逞也。”

刚才那记轰响已是毁天灭地的力量,赵勇也好、地理也好,都不知道宽不盈尺的辋川口怎么样了。可关中是秦人的土地,神灵受秦人的祭祀,神灵不可能不保佑秦人而偏向楚人。

秦人少有宗族概念,也越来越不笃信鬼神——除非存在现实需要。但身为赵氏宗族族长的赵勇,对关中神灵素来是毕恭毕敬,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他的话果然灵验,烟尘散去后的最后一道弯,满怀希望的公输忌、封人纠、巫空等人失望的看到,虽然大部分山岩都已炸垮、炸飞,可在山岩最北端,依然还有一道厚重的石墙屹立。

这一段岩壁的崖脚没有内凹,没有内凹就没办法在崖下装入火药。爆炸的冲击波扯去了一大片山岩,可外侧这些山岩看上去毫发不损,出谷之处虽不再宽不盈尺,也没宽到哪里去。

“凿出炸洞再炸?”封人纠苦笑中发问。

“不及也。”力卒已排着队进入山涧,清理那些碎石。

“那当如何?”建的事情封人纠知道,拆的事情封人纠不知道。

“或可以重炮轰之。”巫空奔过去又奔过来,几百米长的山岩被削掉了大半,只剩下川口这几米仍然不倒。“只要能轰开丈许,车马得过也。”

“重炮?”重炮就是攻城炮,楚军有一个营的攻城炮营。之前这些火炮滞留在上洛,但丹水疏通后,几万人、十几万人跟着楚军整修这条新道,道路逐渐能够通行马车和炮车。

“然。以两个连的重炮猛轰石壁,壁当垮。”巫空很有信心在几个时辰内击碎岩壁。

“速行之。”岩壁凿洞就要几个时辰,等混凝土凝固又要几个时辰,与其如此,还真不如交给炮兵猛轰。如果轰半个时辰没有效果,再凿洞也不迟。

公输忌毫不犹豫的答应,他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速速报告大王。火炮辎重关乎楚军第二天的作战,辋川道不能在定昏前后开通,这是大事。

火炮的缺席当然是大事,因为火炮的缺席,楚军不能驱赶铲水上的秦人战舟,不能在铲水上假设浮桥,等于困死在白鹿塬上。天一亮,四十万秦军就会杀过来。辋川口三十二斤重炮接连响起的时候,各师旅的将率已聚在幕府。

“臣以为我军退回山之南。”鄂乐最为着急,出秦岭已不在计划之外,何况是攻入咸阳。“大王勿忘李信四十万秦军将入南阳。”

“我军岂能无功而返!”成通大叫。下午追击赵政时,息师被秦军战舟一通攒射,死伤一两百人。“臣请大王明日与秦人相决,息师必可击破秦人,以杀秦王。”

“秦人已有荆弩!”庄无地道。“而我军火炮尚在山涧。若战,秦人以荆弩击我……”

“秦人若以荆弩击我,我军可端矛疾冲,待与秦人接兵,荆弩何惧?”期思之将妫瑕驳道。

“秦人荆弩几何,我军不知也。若秦人荆弩数百上千,我军若何?”庄无地再问。他转过看向熊荆,揖道:“若是荆弩射向大王,若何?”

“杀死不佞的箭,还未造出来。”熊荆不屑。他看不起秦国少府,也看不起秦国的工匠。诸将闻言皆笑,他身后的左史连忙把这句话写下。他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的道:“我军击秦,乃趁蒙恬之军未至而击,如今蒙恬之军已至,我军当返……”

“大王!”熊荆直抒胸臆,幕府中将率闻言大惊。

“大王岂能轻言退兵。”潘无命锰站起来,他膀大腰圆,身上钜甲鼓鼓,须发野草一样横生,怒的时候往往让人不寒而栗。“咸阳即在百里之外,秦王即在十里之外,只要臣能近近其百步,必可将其击杀。”

“臣只要近其两百步,即可将其射杀!”大帐最外侧的位置,有人不同意潘无命的意见。

“无礼!”潘无命对身后叱了一记,他知道是谁在说话,虽叱,但无怒意。“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大王今日退走,他日必要悔之。”

“我军今日不退,大王今日便要悔之,何须他日。”西阳之将曾珏道。

“今日悔之又如何?”潘无命怒视曾珏,“秦人杀我一卒,当死十卒。而我楚军精卒,杀秦人如杀一狗耳!”

“人岂能与狗并论!”熊荆斥道。“不佞意决,火炮、辎重不出川,只能退兵。”

“大王!!”潘无命大急,成通等人也大急,可这时候幕府里的谋士已经拿着撰写好的命令开始分发,这是如何撤退的命令。与进攻相比,撤退更需要技巧和纪律。

“臣不服!”潘无命大喊。

“臣也不服。”妫瑕亦道。

“臣亦不愿也。”成通也道。他们三人带头,更多的将率站了出来。

斗于雉见状道:“我军至此,岂能不战而退?将率不服,士卒亦不服也。我楚人惧秦人否?我楚人大败秦人也!我军若退,士气必然大落,大落之士气,如何围歼李信四十万人?我军不战而退,急急待援的赵人将如何?还有齐人和魏人将如何?大王,此天下之战也!”

斗于雉提起赵人让熊荆一怔,但仅仅是一怔,他坚持道:“这是军令,亦是王命!你等不遵?”

幕府里的气温骤升,熊荆盯着这些不服的将率,他们在他目光扫来前纷纷低头。熊荆年少,可他的威势一日重过一日,谁若是不服王命,楚人必要唾弃他。

只是眼下机会太宝贵了。八十多年前楚军撤军,没想到八十多年后楚军还是撤军。不拔咸阳、不杀秦王,不需明年,这四十多万秦军今年就会循着武关道直入南阳。而李信如果谨慎一些,四十万大军不入方城,或者入了方城也是浅尝辄止,以等待关中大军南下,那乙案也要失败,最后能实施的将是丙案。

所谓丙案,就是依仗新驻的襄、樊两座巨城扼守汉水。这也是大司马府对秦作战的原则之一:若不能以战略机动造成以众击寡的有利态势,那就择险而守、择城而战。

襄、樊二城与秦后的襄、樊二城一样,隔汉水而筑。其中樊城城周五十里,高六丈六尺(14.85m);襄城城周八十里,高四丈八尺(9.45m)。

汉水流到襄阳与白水\唐水相汇。原本往南的汉水转弯往东,往东二、三十里后转折往南、再往西,如此围绕出一个长宽皆为十五、六里d 半岛。半岛东面是原,西面是山,历史上的襄阳城依着山脚,筑在半岛中部的北面,城周不足二十里。现在修的襄阳城不但把半岛东面全包了进去,还把半岛西面的岘山也顺着山势围了一截。

两座巨城必可阻秦军于汉北,尤其是襄城,根本不能攻克。只是鄢城之战过去五十年仍让楚人心生不安。斗于雉等人绝不愿坐等秦人攻来,而是要先攻秦人,防范于未然。

熊荆的注视下,幕府里一片沉默,熊荆就要开口让诸将带着书面命令返营,明日准备撤退时,身侧有人咳嗽了一声,是右史倚宪。“大王容禀。”他道。

“臣闻邲之战时,先君庄王之乘左广以逐赵旃,晋人使軘车逆之。人惊之时,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

左右二史有进谏的职责,但他们少有进谏。只是此次事关重大,诸将很多不服,年长的右史才进谏。他一开口就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虽无新意,却使幕府内的气氛大大缓和。

“楚人善先、善迫。入关中不战而退兵,士卒将不愿也……”

第四十章 印信

淖狡这样想,熊荆却不这样想。河水总是东流入海,不管怎么拦截淤塞,最终还是入海。这是命运,无数人的命运汇聚成了历史。不是说历史不能改变,而是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改变。显然,熊荆没有这种力量,所以他与楚国都只能随波逐流。

明白这一点的熊荆听闻淖狡将错误往女人身上引,神情一怔目光赫然变得冷冽。他冷笑道:“赵国齐国争相贿秦,这与芈玹何干?他们但凡有一点点鱼死网破的勇气,又何至于今日?赵人、齐人的错不是错,寡人的错就是错?!寡人好歹收复了旧郢,存续了社稷。

要怨就怨先祖与秦穆公联姻吧!不然曾祖王父何以左右摇摆?一会合纵,一会连横,祖王父一会质秦,一会质齐,若听当年听屈原之言,何至今日。”

一旦有人攻击芈玹,熊荆就会被激怒。他的话太过大逆不道,左史都不敢记。怀王宁死不屈,不割地于秦,最后客死秦国让人哀怜,襄王就没有什么好推脱了。旧郢是在他手上丢失的,此时他即位二十年,却丝毫没有扭转垂沙之战以后四分五裂的楚国政局。

怀王、襄王昔日的作为决定了今日的楚国,熊荆做的已经很完美了,即便是中兴之主昭王,也是在秦人的协助下驱逐吴人,再复楚国,当时吴国也没有长期统治楚国的打算,他们本来就准备撤军的。

尽管熊荆已经做的够好,楚国也还是难以扭转大势。收复旧郢后楚国的生存空间不是更大,而是更小;局势不是更缓,而是更急;宗庙社稷不是更安全,而是更危险。

这不能责怪熊荆,他能够改变的仅仅是楚国,而不是天下。日暮途远,大厦将倾,说的正是眼下这种形势。这不是一两个人努力就可以挽回的,也不是一两个人使坏就能祸害的。

对此熊荆有心无力,不明白这一点的淖狡则极度焦急。庆幸的是双方没有因此争吵,淖狡不动声色的揖了揖,告辞退出了正寝,熊荆则倚坐在王席上,目光直直瞪着工尹刀。

“你不是说秦人铸不出火炮吗?今日何以造了出来?!”造府为王廷所有,工尹刀是熊荆的私臣。两人说话已不像淖狡那样客气了。

“此、此……”工尹刀结舌,“此白狄人所造也,与秦人无涉啊。”

“白狄人为何能造?”熊荆苦恼道。秦国不是什么技术大国,秦国少府体制也不鼓励技术创新,他们要的按部就班,标准化生产。造钜铁炮之前,楚国铸造过青铜炮,结果并不乐观。

“这、这……”工尹刀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好在他知道此事何人知晓。“钜铁府尹欧丑或知也,大王可召欧丑相问。”

“召欧丑?”熊荆眼睛转了转,主要是看一侧的时间,看罢这才道:“速召芈女公子至茅门。”

“啊?”工尹刀轻呼一声,他本想让熊荆召欧丑,没想到他召的是芈玹,今天可是大婚啊!

工尹刀轻呼,左右史、长姜,还有谒者也惊讶。右史道:“大王今日大婚,不可召芈女公子。”

“秦人铸出火炮,寡人召芈女公子同去造府相问欧丑,这有何不可?”熊荆不悦,淖狡指责他太过宠爱芈玹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大王大婚,餔时便要亲迎,岂能……”联姻涉及邦交,不仅关乎赵人,还关乎齐人、魏人、越人、巴人——婚礼由朝臣们几经商议,最后还是将数婚并作一婚,以赢南为王后,以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为夫人,王后与四位夫人将一起与大王行同牢合卺之礼。

婚礼如此重要,可在熊荆看来不过是一场周礼表演,其中确实包含很强的政治因素,但这只有象征意义。既然是周礼,那他就表演一场周礼。周礼不是没有漏洞的,比如,周礼规定了婚礼程序该如何如何,却没有规定夫妻间房帷之事该如何如何,到底是男上还是女上,走水道还是走旱道,体外射还是体内射,这些全不明确。他有足够的空子钻。

“寡人餔时亲迎便可。”右史还在进谏,熊荆已起身往往外走了。这几个月造府一些机器搬了过来,他正好趁此机会带芈玹深入了解造府。

“大王……”右史想把熊荆拦下,可他太老,腿脚不利索幸好左史扶了一把。“大王此非礼也!”看着熊荆的背影,他还是大叫了一声。可惜熊荆头也不回,很快就下阶去了。

造府在城北,芈氏买下的那十五里地在城南,熊荆要出纪郢南门、过扬水之桥方可抵达那座还在建造的小邑,之后才能带上芈玹入城前往造府。时间不过是隅中,距亲迎的餔时足足有四个时辰。右史反对他只是不希望他在成婚当日与芈玹相见,但熊荆偏要在成婚当日与芈玹相见。

车驾出王城时,消息才传到六英宫,赵妃想阻拦已经不及。儿子从齐国回来后虽然和往常一样每日请安,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说笑,问安只是问安。

自己深爱的男人今日要娶别的女子为王后,芈玹从一起床就竭力不想这件事情,可越不愿想就越是想。还未装饰好的寝宫则让人心烦意乱,她忍不住呜呜哭一场才开始洗漱,早食后,听到哭声的芈霓和芈椒连忙拉着她去折柳踏青。

踏青就在小邑之侧的扬水岸边,芈霓的伤还未痊愈——司败判罚她苔刑,背上抽了五十荆条。每一抽都是血肉模糊,昃离补都补不过来,最后只能作罢,尽量清理创口以免感染。

“为何这小邑……”十五里地是方十五里,如果是正方形,那是个边长一千五百一十八米的城池,然而谁也说不清这座小邑到底是什么形状。

“这是,”芈玹皱眉,她不愿想起熊荆,可免不了想起。芈霓见状一脚踩在芈椒屦上,示意她不可再问。芈玹还是说话了:“大王说此为棱堡。今攻城有火器,城池已无用,故而当修筑棱堡。旧式城防皆以高大见长,棱堡则以低矮、以交错火力见长……”

从齐国回来芈玹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是以前娇弱女公子的模样,变得会骑马、会射箭,芈霓芈椒羡慕的很。她说的话诸人也听不太懂,比如现在,谁也不知‘火力’是什么东西。

绿柳之下,芈玹越说就越想熊荆,说着说着眼睛便朦胧了。芈霓正不知如何劝慰时,芈椒这个丫头片子大喊了一声:“大王!”

“不许胡言。”芈霓斥道,等她转过身,她也怔住了,熊荆正含笑而来。

“大王……”芈玹抽泣着奔向男人,没有行礼直接投到他怀里。旁人全都退散,不想走的芈椒也被芈霓拉走,青草萋萋的扬水之畔只剩下熊荆和芈玹两人。

“委屈吗?”怀里女人的心情熊荆完全能体会,他安慰道:“我与你淫奔到临泽里成婚时,彼等也是这么难受的。”

“大王。”说起临泽里芈玹便想到那天夜里两人翻墙狼狈而逃,终于破涕为笑,她和男人已经是夫妻了,早于赢南等人同牢合卺,同床共枕。她才是正妻,她们全是妾室。

“不哭了。”看到女人笑,熊荆才说起正事。“与我去造府,去完再回来。”

熊荆小心翼翼不说回来之后,芈玹也小心翼翼不问回来之后。两人手挽着手上了马车,过扬水直趋纪郢。造府在纪郢东北,马车沿着城外官道直驶东北门。下车的时候,芈玹的发髻重新挽笄,白皙的颈上布满了红点,随行诸人知道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可全装作不知道。

钜铁府内工尹刀欧丑早在等候。冶铁之前欧氏铸造的那些宝剑其实是青铜剑,所谓‘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之不能断,刺之不能入’,是说纯钩剑、鱼肠剑是铸造出来的,只有铸造的剑才有‘下型’之说,如果是锻造的,那就没有‘型’,没有模范。

秦国以青铜铸出火炮,这也很出欧丑意料,此前他也认为秦国不可能铸出火炮。他与工尹刀一直等着熊荆,眼见马车匆匆而来,还未下车他就揖道:“臣欧丑见过大王。”说完忽见熊荆身后跟着一身女服的芈玹,不由一愣。

“此芈女公子。”熊荆不在意欧丑发愣,他从未带女子来过造府。言毕他又向芈玹介绍欧丑:“此钜铁府府尹欧丑。”

“大冶师名满天下,请受芈玹一拜。”芈玹对欧丑肃拜,欧丑仓促回礼。熊荆再示意长姜上前,道:“从今日起,芈女公子可随意出入造府各府,代寡人巡视造府。这是印信。”

长姜奉上一个金印,这是王廷、朝廷清算分家后铸造的印信,放在正寝一直没用。严格说起来只有持有这枚金印之人才能巡视造府各府,熊荆如果没有金印也不能入内,尤其是最机要的钜铁府。只是造府门禁并不严苛,大门阍者若敢阻拦王驾,府内大工师也会命令他放行。

“臣等敬受命!”大王将金印授予芈玹,工尹刀等人心中惊讶也只是惊讶。熊荆可以将巡视督造之权交予任何人,芈女公子名义上是女公子,实际早与大王有夫妻之实,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便产下楚国的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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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剧毒

做技术的人没有那么多脑筋,大王说是芈女公子就是芈女公子,欧丑等人浅浅回礼,而后将熊荆芈玹迎入钜铁府内。

朝廷、王廷都从寿郢搬到了纪郢,造府除去大部分难以搬迁的生产部门,剩下一些陆陆续续都搬了一些过来。钜铁府搬过来的主要是机加工部门,主要是制炮部门。这是正朝强烈要求的,交质事件后,火炮部门放在寿郢大臣们不放心,非要在眼皮子底下不可。

雾霭般的蒸汽弥漫于工棚之中,每隔几分钟便传来钜铁府十吨冲锤的轰响,煤铁水汽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想起了老式的绿皮火车。只是,远没有那么先进,展现在熊荆眼前的是一台变异了的纽可门蒸汽机。

它的气缸是陶瓷制的,没有镗床的情况下,造府工匠认为只有便于加工的陶瓷才能达到大王所要求的气缸、活塞的精度。这或许没错,但陶瓷除了不耐摔外,与下方锅炉的气管就不好连接了。如果气缸是铁的,那铆接皆可,现在气缸是陶瓷的,只能用铁丝扎紧包了牛皮的气管。正因如此,每次锅炉向外排出蒸汽将活塞上冲时,工棚里就气雾弥漫,一如澡堂。

锅炉蒸汽把气缸里的活塞推高,跷跷板一样的悬臂右边开始升起,左端下降,硬连接在悬臂左端的铁臂推动太阳行星齿轮旋转,齿轮则带动轮轴旋转。当活塞升到最顶点,蒸汽做工完毕,气缸内底部的一个阀门自动打开,气缸内排气,活塞急速下降,也就拉着右悬臂下降,而连着太阳行星齿轮的左旋臂则上升,带着轮轴旋转一圈。

蒸汽机给工业带来了变革,给航海也是一样。帆船是熊荆所爱,蒸汽时代的大舰巨炮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眼前这台经过瓦特改良过后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就是在他的指导下造出来的。陶尹负责生产气缸、活塞,最优秀的轮人协同玉匠,负责生产齿轮和轮轴,锅炉由工尹刀监督生产,由青铜铸造,大夫公输坚负责把这些东西连接起来。

可以说,是整个造府的力量制造了这台并不原始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工匠当中有些人明白这台机器的价值,有些则以为这是大王的另一个玩物,不知这个不断冒气的东西能干什么。

蒸汽弥漫,悬臂起伏,轮轴旋转,连芈玹也看懂了的东西,熊荆却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哐——!,右悬臂落下的时候,陶瓷做成的气缸猛然炸裂,众人大骇间,身侧的环卫赶紧将大王挡在了身后。

“请大王回宫,请大王回宫。……快,灭火、灭火!”工尹刀惊慌的语气中带着些沉稳。他不是第一次经历气缸破裂,请大王来观看之前,气缸已经破了好几个,这个支撑的最久。

气缸破裂后蒸汽弥漫在整个工棚,熊荆没走,依然在蒸汽里站着。须臾,锅炉灭火之后,散去蒸汽的工棚里方能看到人影。

“谁把气缸做成陶瓷的?”提前两千年造出蒸汽机让熊荆很是激动,这标志着楚国即将进入蒸汽时代,谁想还没有激动多久,气缸就炸裂了,他问话是咬着牙的,杀气毕现。

“臣死罪!”一干工匠跪下来,工尹刀也在其中。他顿首道:“是臣让人把气缸做成陶瓷的。”

“你?!”熊荆还是大怒,“你就不知道陶瓷一砸就碎?”

“臣……”工尹刀有苦说不出。熊荆交代的时候并没有说气缸要用钜铁,而是一直在念叨没有镗床、没有镗床。他依照简易图纸让众工匠想办法,工匠们也讨论过钜铁、青铜等材料,可气缸要与上下活动的活塞达到毫无间隙的紧密,以目前楚国的加工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倒是陶瓷加工简易,完全可以先烧出活塞,再用活塞加工气缸泥胚,如此就是大王要的‘毫无间隙’了。陶瓷易碎大家也想到了,因此气缸壁烧的很厚,没想到还是撑不住。

“禀告大王,臣等不知气缸必以钜铁制之啊。”有人终于说出了实情,

“不知?”熊荆正在火头上,“你们的脑子呢?陶瓷一砸就破,你们的脑子让狗给吃了?”

发火是熊荆最近一段时间常有的事情,下雨天本就惹人厌烦,而且秦赵两国本月即将会盟,秦国可能又要攻伐自己。闻此消息那帮魏商、郑商全都离开了郢都,国债之事再无着落。

国债就是钱,新政,没钱新政个球!

“王弟。”芈玹也察觉到了熊荆这个月来极为易怒,每每熊荆怒时,她便拉着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哪怕他的手常常四处乱摸,她也毫不介意。现在众目睽睽,她只能低语喊熊荆一声,让他止怒。

身后这一声呼唤确实让熊荆止住了大部分怒气,他道:“陶瓷不行,必以钜铁,青铜也可。你们说说,如何造出这气缸。”

没人敢说话,众人都等着工尹刀。其实工尹刀也没有好办法——即便十八世纪初的英国人也没什么好办法,当时最大口径的大炮内径也就是七英寸(17.78cm),小于这个尺寸的气缸可以被膛制出来,大于这个尺寸的气缸那就只能铸造了。

“臣以为,只能铸造气缸。”工尹刀毫无例外的想到了铸造,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是,铸造之气缸不可用也。”

“为何不可用?”熊荆追问道。“铸造了吗?气缸在哪,搬过来看看。”

气缸很快就搬来了,阴雨天工棚内光线不明,燎火被点了起来。熊荆身材瘦小,他很失礼的整个人钻进了这个铸造成型的气缸。气缸不是钜铁,而是由匠人最为熟悉的青铜铸造。看到缸内坑坑洼洼的气孔、木炭、铜颗粒、铜渣,熊荆就知道这个气缸肯定是用不了。

“臣以为,气缸非受力之物,只是受气,陶瓷易造,施以厚釉,当光洁紧密。”熊荆看到青铜铸造气缸是绝望的,工尹刀当时也是绝望的。“谁想陶瓷易碎,受气亦是不行。”

“镗床!必须把镗床造出来。”熊荆手拍在气缸上,铜缸咚咚作响。

“大王,镗床是何物?”工尹刀不止一次听说镗床二字,这次大王再说,他不得不问。

“镗床?”熊荆苦笑:“我也不知镗床是何物。我只知镗床可加工气缸,精度在一毫米左右。”

“大王,”鸭公桑的碟说话了,“小人以为气缸当铸造,再行打磨。”

“打磨?”气缸内壁坑坑洼洼,还挂着数不清的杂质,熊荆对这个时代的铸造气缸是绝望的。

“正是,大王可知,玉府的玉便是琢磨出来的。”玉尹也道。“此气缸看似不平,琢磨之后便可平整。请大王予此缸与玉府,数年之后,必当平滑。”

“数年?”熊荆听到数年就头疼,可不琢磨又不知道镗床的式样,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好,就依你,气缸交给玉府琢磨,务必打磨的紧密无缝,不能漏气。”

“臣领命。”玉尹高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骄傲:别人做不了的事情,玉府总能做成。

“这件事陶瓷府就不要参合了,气缸用陶瓷真的做不了。”熊荆又看向陶尹,如此说道。

“臣领命。”陶尹应声就显得沉闷了,他只能回去玩混凝土。

“所谓镗床,便是可把铸件内壁膛圆、膛光滑之物。以后气缸皆以钜铁制造,造府已有加工钜铁之刀具,只是缺少加工的办法。你等回去想想,这膛内壁之器当是如何。”熊荆最后交代道,他对镗床的定义没错,就是不知道威尔金森的镗床是什么样子。

“工匠各觅其法,错了就错了,何必动怒。”回去的马车上,芈玹与熊荆同处一室,史官都在外厢。熊荆枕在她的玉腿上,手摸着她的小蛮腰,说不出的香艳。

“他们居然用陶瓷造气缸,”熊荆气已经消了,“真是气死我了。”

“你催他们那么急,琢磨铜器要好几年,不用陶瓷若之何?”芈玹笑道。“王弟何必急于一时,祖太后说过,再急的事情也得慢慢来。”

“祖太后?”在芈玹口中,祖太后就是天。他随即想到了芈蒨的婚事,问道:“若我把蒨媭赐婚给了项氏,祖太后是不是要大怒?”

“自然是大怒。”芈玹看着熊荆,重重叹息道。“王弟就不能遂了祖太后的意?蒨姐姐不嫁入秦宫,你就不担心我等……”

芈蒨嫁入秦宫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保持楚系外戚的权力传承,不然,这一世之后,下一位秦王即位,楚系外戚将彻底失去在政坛上的位置。

熊荆自然知道这一点,可他除了庶兄之外,最多加上个芈玹,对楚系外戚并无好感。最让他生恶的便是鄢郢之战。那时候芈太后还未失去权力,魏冉也还是相邦,鄢郢之战是在他们执政时打的。一如伍子胥,对楚国伤害最深的永远是楚人,因而他对楚系外戚有着深深的恶感。

第四十三章 侍寝

直到夜幕徐徐落下,芈玹都在思考男人最后问的那个问题:谁是敌人?殊不知熊荆这样问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她今天晚上不要乱想、不要再哭。芈玹果然没有乱想,没有再哭,可当夜幕落下,回过神来的她想到今天男人将要迎娶她人,眼泪霎那间又流了下来。

睡梦中的熊荆抱着寝衣,头脸全蒙在寝衣里,仿佛这软绵绵的寝衣就是芈玹。梦中,他让芈玹靠着墙将玉腿马成标准的一字,然后注视着她的美丽眼睛,从最上方白玉般的隐隐透出静脉的细腻脚踝开始把玩亲吻,然后接着亲吻凝脂般的小腿,亲吻膝盖和敏感的腘窝……,当他吻到大腿腿根的时候,却被人叫醒了。

“何事?!”好好的春梦被人打断,熊荆非常不悦。

“大、大王……”便是长姜也吓了一跳,有些结舌。

“何事?”熊荆怒气稍歇,又问了一句。他没有迅速的起身,因为不便起身。

“敬告大王,成通急讯。”室外是郦且的声音,他不敢入室,担心室内床榻上有女子。

“他有何事?”熊荆起了身,不过只是坐在床侧,没有站起。

“成通言,随师已下荆紫关。”室外的郦且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则让熊荆不悦的消息。

“啊?!”熊荆震惊的不再顾及什么礼仪,站起后任由下身挺立。“他为何拔下荆紫关?此前之策,攻拔荆紫关当在三、四日之后,不然秦军提早回援咸阳。”

“确也。然成通急报,随师已下荆紫关。”随师的妄动郦且也很无奈,这打乱了整个计划。

攻拔商密只是表示楚军有西进的意图,拔下商密后不立即西进,咸阳又会产生侥幸心理——南郡、南阳,还包括汉中(顺汉水可直上汉中),而汉中又关乎巴蜀以及黔中。秦国真要割让南郡和南阳郡,等于整个南方都要失去。

只要楚军西进的意图不明显,更确切的说只要武关还在,秦军就会继续南下,以夺回南阳郡和南郡,并解除汉中的威胁。随师虽然没有破武关,但破了荆紫关。荆紫关相当于武关的一半,只要溯丹水再行两百里击破竹林关,那武关也就无用了。

竹林关往北一百二十里,就是商邑(今丹凤县)。商邑是商鞅以前的封地,其在武关身后八十里。楚军如果到了这里,武关守与不守已没有什么必要。

而商邑是上洛(今商洛)商邑盆地的东南端,往西北走就是秦岭。丹水出自秦岭南面,霸水则出于秦岭的北面。虽说上洛过去到蓝田还有一个峣关(今牧护关),但峣关并非什么险峻关塞。武关一下,接下来基本就是直趋蓝田了。

侍从帮熊荆穿衣,他心中再无半点春梦的绮念。“当若何?”他问。

“臣……”懊恼是懊恼,可拔下荆紫关是既成事实。郦且是理智的人,既然已是事实,那就只能将错就错。“臣以为,既然如此,便只能一鼓作气,再拔竹林关。

竹林关在荆紫关两百里外,水道中段又近武关,武关水在此汇丹水也。若武关秦军南下,扼守河口,或又阻塞水道,于我大不利。唯有一鼓作气速速拔下商邑,方可罢兵。”

“混账!”寺人端来的洗脸水太热,熊荆烫的喝骂了一句。水烫,更多则是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要因此而调整。“他成通……”

接受现成事实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心洗漱的熊荆控制着自己坐了下来,开始冷静考虑提前拔下荆紫关会造成那些影响,该如何补救。“从商密至商邑,水路需几日?”他问道。

“如今丹水水满,一旦设毕航标灯塔,日夜兼程只需一日半,只在白日行军则需三日。”郦且答,说完他又道:“即便未设航标灯塔,从荆紫关攻拔竹林关再至商邑,三百五十里也不过五日。我军骑兵已屏绝水路要道,武关秦军知荆紫关失守,或在五日之后。

咸阳需等我军拔下商邑,才知我军已绕至武关腹背。等咸阳君命传至李信军中,或在七、八日后。此时秦军已出崤塞,入韩地也。”

既成事实下,郦且力主顺势而为,因此把秦军的反应时间拉长。荆紫关到武关不过一百五十里,斥骑一天可至,斥候走山路两天可至。秦军有飞讯,虽然传输的消息有些少,但武关失守如此大的事情,肯定会有特定的传输符号。

可以说,只要确认楚军出现在商邑,咸阳一个时辰内就会知晓,最多在第二日做出决策,然后用飞讯命令秦军转向。整个过程只需要三天,不会超过四天。

飞讯的出现、哪怕是山寨版飞讯的出现,对战争带来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楚军享受飞讯带来的好处,也承受着飞讯带来的恶果。

秦军一旦转向,情况就会变成秦楚两军的一次赛跑:秦军从三川郡出发,西进救援咸阳。因为这几天秦军都是由北向南行军,接到转向命令时距离咸阳不可能超过八百里,最多也就是是七百多里。这段路程即便是陆路行军,也不过十二、三天;

楚军从商邑出发(前提是三、四日内,楚军能够前后夹击,以歼灭驻守在武关的数万秦军),舟行百里到上洛,再从上洛北进,陆路行走一百五十里到蓝田,期间还要击破峣关。

蓝田是大战之地,最少有二十万秦军会聚集在蓝田以阻拦楚军。击溃这二十多万秦军,还要在秦军舟师的威胁下于霸水、渭水上架起羊皮筏浮桥,再走一百五十里才能抵达咸阳城下。

商邑到上洛舟行百里只要一天;商洛到蓝田一百五十里多是山路,行军就要四天,加上破关,假设为五天;蓝田再大战一天;以火炮掩护工兵在霸水、渭水上架桥,一百五十里到咸阳需时三天。这就已经是十天了,然后用最后剩下的两到三天拔下咸阳?

宛城幕府,估算完时间的熊荆看着斗于雉、郦且、庄无地、淖信等人,道:“你等以为,此当如何?”

已是楚历六月,夏至早过,已入三伏。城墙环绕的宛城没有一点风,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异常燥热。知了不绝的叫声下,驿馆内的秦国副使芈仞正在与熊启喝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芈戎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的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妥协,只要楚王同意,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出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玹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第四十四章 夫人

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寝宫内的战场不见戈矛,可险恶未必就弱于两军厮杀。争宠、怀孕、产子、立储……,真正能从无数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王后、太后,那是千难万难。

芈莼是美人,美人不管入不入王宫,便是普通权贵人家,也是要设法争宠得幸。在她看来,芈玹空得大王宠爱却不善于利用,简直是愚蠢之极。她是个买来的美人,本不敢多嘴,现在芈氏族长已决定要将诸女外嫁,她就不得不多嘴了。

她的话说完芈椒和芈葵双眼放光,她们确实和芈玹的身材有些相像,她们的母亲与芈玹母亲一样,也是燕赵交界处的女子,皮肤白皙、双腿欣长。余女则灼灼的望着,眼里全是羡慕的看着两人,根本没有看到芈玹越来越冷的目光。

“出去!”芈玹冷声斥道,目光逼视着芈莼。芈莼心中一凛,张张嘴想争辩最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礼了礼轻轻退了出去。

“你等也出去。”芈莼走后,同为美人的芈薇、芈芝、芈荇三人也被芈玹斥退,大室里最后只剩下一堆玉石和蔬菜。芈椒、芈葵眼里仍然满是希冀,胆子大一些的芈椒甚至想上前几步央求芈玹,可惜她被芈霓一把拉住。

“贵者为贵,贱者为贱。芈莼所言贱事,你等真欲为之?”芈玹朗声道,打量着身前十一个侄娣。芈氏男子少而女子多,比她年长的姊姊、侄女早就嫁了人,她们最终留在了秦国。

“大王常言,为人当本分。以贵者之尊行贱者之事,他日必悔;以贱者之身仿贵人之行,百死一生。芈莼所言乃欺哄大王,如此争宠若被廷理所知……”

“宫帷之事,廷理何以知晓?”一人飞上枝头,众侄娣却要回家嫁人,芈珂不服。

“廷理为何不晓?”芈玹看着她发笑。“且不说芈莼就是赵女,宫中赢南已是王后,你以为她对芈氏会视而不见?你以为赵人不知邑内之事?”

“姊姊之意,乃赵人知我邑中之事?”芈珇有些不敢相信,又隐隐有些相信。

“赢南是赵国公主,赵国自然希望她为王后,产下子嗣为楚国太子,他日好请楚国出兵以复赵国。”芈玹道。“此事关赵国宗庙社稷,如何不欲知邑内之事?”

一个家族要和一个国家斗,一个外室要和楚国太后、楚国王后斗,这便是芈玹眼下的现实——秦赵两国的战争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在楚国延续。

面对这样的现实,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奇怪。她给王父芈昌的信中,也反复强调芈氏族内要先行自查自清,若有犯律之事,务必禁止甚至是自告,以免被赵人所趁。其他事情或许还有办法,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办法,这里毕竟是楚国。以楚律杀人,刃不见血。

“正朝已颁王令:芈姓女子不得为妾,楚国女子今后亦不得为妾。正妻杀妾,与杀奴无异。你等侍寝之事大王根本不允,行芈莼之计,大王必不悦。此争宠还是失宠?”芈玹再问道,说话间又将还蹲在地上流泪的芈菱扶起。

“朱逐出身卑贱,然此人以贱者之身仿贵人之行,百死而存一,乃大司命庇佑之人。其妻亦生于卑贱,然朱逐富贵后并未抛妻别娶,可见其人之诚。如此丈夫,有何不好?”

“姑姑……”芈菱被芈玹扶起时依旧在垂泪,她很不甘心嫁给朱逐,但以父母之命,她又必须嫁给朱逐。芈玹相劝,她听着听着又哇哇大哭起来。

“告庙需三月之久,你若不愿,姑姑接你回来。”芈玹见她哭得厉害,出言保证道。她这句话打在芈菱的心口,芈菱一时发怔,哭声居然止住了。

以先秦婚俗,告庙不可同床,但是隔壁,女子在大室,男子在侧房。男方三个月若是不满女子,可以包退;权力是对等的,如果女子三个月相处不满意男子,同样可以自行离开。她的车驾告庙期间一直停在男方家中,直到告庙后男方请这些车驾离开。

三个月是不合床的试婚,男女都可以退婚,像姜小白那样打上门的新婿非常少见。芈玹深得楚王宠爱,芈玹如果出面接人,朱逐肯定是不敢打上门的。

芈菱是渐渐不哭了,其余诸女又燃起些希望。如果芈菱可以如此,她们也能如此,不能嫁入王宫,但最少能找一个符合心意的男子。芈霓却道:“朱逐乃朱方邑之誉士长,王父许娉于他,必有……”

“誉士长又如何?此事我将禀于王父。”安慰完芈菱,芈玹坐了下来,抚弄几案上那把筑。她没有用竹尺,而是直接用手。筑音悲惋,调子则是谁也没有听过的怪异调子,诸女闻之一时噤声,很快芈玹便合着筑音唱了起来:“

依稀往梦似曾见

心内波澜现

抛开世事断愁怨

相伴到天边……”

*

小邑里筑音悲凉凄婉,芈玹悲歌;王宫内亮如白昼,宾客侍者喜气洋洋,除了身为新郎的熊荆。他勉强挤出些微笑,以不使婚礼的气氛太过违和,然而明眼之人还是能从他规式化的举止中看出他的抗拒。只是这重要吗?

三个月后就是告庙,告庙当夜便将将合床,合床很快就能孕子。孕子产下王子,寝宫也就没有他什么事了。最多是在众王子中选一人为太子,再拜何人为太子太傅。

从聘娶到孕子,从孕子到立储,君王只能保证血脉是自己的,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能保证,这就是周礼。而熊荆想要的是打破周礼,像孔子删《诗经》那样重新删定,以为楚礼。

“食礼毕,酳。”婚礼寂静,只有担当宾者屈遂的声音。此时同牢已经结束,瓠瓜送了上来,清酒倒在瓠内,泛起一些细小的白沫。

“请大王饮合卺酒。”屈遂喊了一声饮,满面通红的赢南转头看向熊荆,礼了一礼。熊荆嘴角勾起些笑容,没有答话,也没有迟疑,仰头便把瓠内的酒一饮而尽。

赢南,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一位王后四位夫人。姬玉曾经被魏王送到大梁北城侍寝,熊荆不是恋童癖,对婴儿肥的女僮毫无性趣;驺悦是越君驺开的重孙女,楚越联姻的时间虽不如楚秦,可一直延续,驺悦的教育与楚女无疑,然而她的身材和芈蒨类似,胸隆而腿短。

巴麓是禀君巴几个头人家中选出来的女子,就叫麓,看得出来她很不适应夏人的衣裳礼制,别人是横捧着瓠喝酒,她是竖捧,喝完还吐出了小舌头,这个动作很快被侍女婉言劝告;

妫可嘉四岁便与熊荆姻聘,真嫁入楚宫则是波折重重。她喝完和合卺酒忍不住看向熊荆,熊荆目光恰巧转了过来,一触后她马上点头避开,小心脏剧烈的跳。没有成为王后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只要能成为熊荆的妻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祭食;三次同牢;三酳合卺;奠爵,拜;坐祭,拜;卒爵,拜;最后与诸女向众宾客答拜。

并不繁琐的婚礼结束,熊荆起身离开大室,进入大室与大廷间的侧房。诸女带来的侍从、王宫的寺人撤去室内的几案酒食,开始铺床设榻。在房内脱去礼服的熊荆一会又出房入室,帮赢南、妫可嘉等人解去系在笄上的缨带。

“妾此生嫁于大王,无憾也。”解缨的时候,赢南忍不住激动抱住了熊荆。

“请王后恪守礼制。”熊荆声音冰冷寡淡,让赢南恰好能够听到。

赢南身高与芈玹相仿,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可惜英俊的脸庞上找不到半点喜悦。她的手不得不松开,颇为失望的问:“大王不悦否?”

“王后失礼也。”熊荆没有说自己悦也没有说自己不悦,他进入大室要做的事情就是解缨,解缨以后他就可以入房睡觉了。

“妾谢过大王。”赢南的失望中,熊荆走到一旁解开了妫可嘉的缨带。她从头到尾都是笑,好似严肃的婚礼只是男女之间的游戏。

“妾谢过大王。”“妾谢过大王。”姬玉和驺悦谨守夫妻之礼,向解缨的熊荆道谢。

四位夫人中,巴麓的身份最低,而且她是哭着送过来的。嫁给一个陌生大国的君王,对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来说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情,可惜族人最后选定了她,她不得不来。

亲迎前她还是哭着的,当看到自己嫁的人比族里的男子都高大,长相比族里的男子都英俊,小女孩当场就破涕为笑了。唯一不好的就是她必须与其余女子同一个丈夫。熊荆帮她解缨,不会楚语的她双脚一跳,仰头亲在了男人侧脸。

“麓!”她的父亲就是她的御手,御手按礼睡在大室外。看到女儿失礼,麓的父亲连忙制止,之后急向熊荆伏拜请罪。巴人正在楚国的帮助下复国,他生怕女儿的举动惹怒楚王。

“无妨。”熊荆并未因为巴麓的举动而恼怒。巴麓目测年龄还不到十四,胸前是一对很难要得起的A,可她是美人胚子,眼睛大而清澈,正因如此巴人才将她嫁入楚宫。对于这样一个天真无邪、不带俗气的女孩,熊荆很难彻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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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何策

楚宫既然有了王后,六英宫就让了出来,身为太后的赵妃退居北面的北晨宫。夜色已深,得闻儿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宫前往城南小邑,赵妃微微松了口气。婚礼时儿子的不悦她完全看在心里,以儿子的性子,大吵大闹一场反而是件小事,最怕的就是这种表面应付、内心抗拒火山般的沉默,一不小心会酿成大祸。

见赵妃送了口气,宋玉不放心的提醒:“大王之性,宁折勿弯,臣以为约束不可太过……”

“此言缪矣!”宋玉的是实用派,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他的话第一时间就被坚持儒家理论的孔谦打断。“克己而复礼,大王已婚,岂能夜夜出城与人私会寄猳?”

“私会又如何,宫外产下嗣子也不过是庶子。”鹖冠子自始至终都不愿将自己的学生逼得过紧,适可而止就行了。“既是庶子……”

“当今赵王也是庶子。”宋玉驳道。他的‘约束不可太过’可不是产下嗣子。“宫外若产下嗣子,以大王今日之宠爱,必立其为太子。”

“立其为太子是否要拜太傅太保?”鹖冠子反问道。“太傅言传身教,还不是、还不是……”鹖冠子本想说‘还不是教出个酸儒’,但想想没必要与得罪人,故而忍住不言。

孔谦耳聋,没听出他的意思。宋玉倒不耳聋,把话听得很清楚。儒道之间也有竞争,可双方都扎根在楚国,不但少有争斗,很多时候反而同仇敌忾,对他的话也只是笑笑。

当事的赵妃并不明了三人的口角之争,她只问道:“若大王再度出宫,若之何?”

“同姓不婚,其生不蕃。既然不蕃,太后何忧?”孔谦毫不在乎,他确信先贤说的话正确无比,芈玹与大王同姓,所以生不出孩子。“然则,大王既已经成婚,宫中一后四夫人五十余嫔妃,切不可再行寄猳之事。此事当请朝议,朝议若决,大王不可出宫也。”

“朝议?”宋玉笑问道:“上次朝议乃因芈氏通秦,诸氏惧秦攻我,事乃成,岂能一而再,再而三?且今大军正攻秦,如何朝议?”

“不以礼治国,难道以利治国?!”孔谦很生气,说话时白首剧烈晃动,须发在灯下飘散。

“楚国正是以利治国,太傅何以不知?”鹖冠子趁机插了一句。

“君子以义,小人言利。正朝大臣皆小人乎?我弗信!”孔谦道。以他的经验,楚国正朝大夫十有八九都是君子,绝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若是如此,还请太傅使人言于正朝。”赵妃忙揖向孔谦。“大王夜不宿寝,寄猳芈氏,此事若是传至天下,天下人笑也。”

“太后,臣以为此事正朝大夫无可议也。”鹖冠子摇头道。

‘寄’是借的意思,‘猳’通‘豭’,意思是公猪。寄猳就是专门用以配种的公猪,特指那些爱送绿帽给他人的爱心人士,隔壁老王。此事越地极多,一些成婚女子常与其他男子相通。

历史上秦国统治越地后,这种不稳定家庭关系不便于编户,造成官府管理上的困难——项氏隐于会稽并从越地起兵,不是没有原因的,故而赵政登会稽时要求‘夫为寄猳,杀之无罪’,以督促越地庶民编户,一旦编户入册,庶民就变成官府管理下的黥首了。

“请太傅教我。”赵妃又揖向鹖冠子,两人同为赵人,自有默契。

“大王夜不宿寝,寄豭芈氏,乃应芈氏近也,若能……”鹖冠子道:“芈氏购地筑邑,此时官府允否?我知大梁有城管之军,若有人不经城尹府准允而私自建邑,必坠之。”

鹖冠子究竟是不是楚人,不了解楚国这几年的变化。宋玉道:“楚国非大梁北城,大梁北城只乃为抬高地价,以求商贾牟利。楚国私人之地、私人建邑,只要不犯规制,官府不得干涉。官吏若是非请而入,地主杀之不但无罪,朝廷反而有赏。”

“如此恶法?”鹖冠子闻之不太相信,楚国贬低官吏他知道,可贬低到这种程度难以想象。

“楚国地方五千里,城邑土地皆是私有。”宋玉道,言语中带着莫名的痛恨。“鹖冠子以为楚国氏族、誉士为假?楚国之地,彼等瓜而分之也!”

“土地若皆成私有,无地之民如何授地?”鹖冠子追问。

“体壮者可投靠氏族豪强,为其私卒甲士,以得土地耕种;体弱者或迁边地,或为佣夫奴仆,以得一日之食。”宋玉悲叹道。“敏而好学者、体弱却不愿为奴者、非战而天残者,只能食于巫觋之门,如此终老。承包、誉士之制,不仁,大不仁!不但不仁,庶民竟以识字为耻,以杀人为荣,长此以往,八百年礼仪教化皆毁于一旦。”

宋玉说的煽情,在民心可用的情况下,制度决定民风。从熊荆即位以来,楚国的民风便开始急剧变化。以前,诸人是真把熊荆当小孩子,什么新政,什么复国,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哄着他玩罢了——楚国八百年,国政有几年是郢都定的?!

除了那几个在位时间极长、战功赫赫的君王,楚国国政八百年最少有七百年是郢都与新旧氏族共同商议的。甚至根本就没有国政这个概念,郢都出一个政策,县尹封君们掂量掂量,有好处就执行一下,没好处就懒得理了。

因为轻视,所以不当回事,后来熊荆真把老氏族撬动的时候,诸氏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这当然也有诸氏高估自己的原因。当时熊荆赏赐诸氏许多魏军战俘(与魏国白马之盟时,归还部分战俘的代价是魏国准允剩余战俘的家眷迁入楚国),又很大方的封地,诸氏想着自己有卒有地,总不会不如何老氏族吧?

哈!果真不如。若敖氏、项氏异军突起。复郢之战,不懂军事的诸氏不听淖狡劝告,同意老氏族的师旅在先,自己的私卒在后。谁想人家一个月内扩地两千余里,诸氏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得益。然后,然后就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了。

今天诸氏才有些明白,老虎家养以后,再返山林争不过野虎,肯定会饿死。诸氏比如屈氏,丢弃军事传统几百年想要再练出一支屈氏私卒,最少需要两、三代人的努力。宋氏那就更无可能,宋氏这样的外来户连军事传统都没有,只有弑君传统。

承包制看上去很公平、很诱人,实际是一种不对等竞争。对老氏族非常有利,县卒就是他们的私卒,军事机器、军官团虽然破旧,全是现成。诸氏服务王廷太久太久,哪怕是最尚武的景氏,也大量缺乏可靠的基层军官,因此来不及和老氏族竞争。

宋玉的煽情是一种懊悔,后悔此前没能阻止老氏族坐大。老氏族坐大王廷权力自然减弱,素来靠讨好君王,分享王权存在的宋氏很快便要没落。内在逻辑如此,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种意思,没有政治经验只有书本经验的孔谦当即引起强烈共鸣。他急急问道:“君有何策?”

直到夜半,赵妃才命人将三位太傅送走,第二天早上熊荆很早起了床,穿着婚服准备带王后诸夫人俟见赵妃。昨夜太傅半夜才离开北晨宫的消息这时禀告了过来,他凝神道:“所议何事?”

正是因为太傅的提议,母后才不许芈玹嫁入楚宫,这点熊荆很清楚。母后身后站的是赵国,孔谦身后站着的是鲁地,宋玉身后站的是谁,熊荆就不太清楚了。

太傅与母后商议到夜半,他们在商议什么呢?

“禀大王,北晨宫皆是赵人,所议何事不知也。”长姜揖道。

“大婚之时商议到夜半……”熊荆也有所觉悟。商议的事情肯定和自己有关,也和婚事有关,说不定还和芈玹有关。排兵布阵一样,对方什么情况,彼此心里都很清楚。

熊荆是防守的一方,守到儿子出生,就奠定了一半胜利;守到儿子长大,就获得了全部的胜利。对方必然会设法破坏这一点,这正是小邑按照作战司最新进研究出来的防御图,建造成棱堡的原因——他总有外出征战的时候,这个时候芈玹母子是非常危险的。

这也是芈玹不嫁入宫中的原因,不需要杀人,只需把芈玹的孩子抱给赢南抚养,或者拜几个太傅,局势又将回到他们手里。芈玹不嫁入楚宫,自然不受王宫礼法的约束,儿子也不需要拜谁为太傅,八岁以后自己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即可。

唯一有可虑的地方是正朝会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嫡子。对这一点熊荆并不担忧,父子俩总有肖似的地方,且血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政治立场。过继、义子,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脉,只要政治立场相同,一样可以继承王位,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何不能?

俟见的时间是在旦明,熊荆便一直坐在侧方等到旦明。与儿子是不是能继承王位这件事相比,他更在意楚国能不能挡住秦国。如果挡不住,什么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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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太庙

少年时看鹿鼎记见韦小宝有八个老婆,有的温柔、有的乖巧、有的贤淑、有的聪慧……,心里难免羡慕。而当自己有这么多老婆时,却觉得心累。旦明时分俟见,熊荆带着手捧枣、粟、腶脩(干肉)的王后、夫人拜见赵妃,五个女子排成一排,加上她们身后陪嫁的侄娣,总共有五六十人之多,这些全是他的妻妾。

以熊荆了解的存世法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得到必然需要付出,虽然付出未必一定得到。这种付出可能是先祖替你付出了,所以自己生下来就是楚国王子,很快被立为太子,然后即位为楚王;也有可能是现在打了白条,要子孙替自己支付,所以他现在过得这么累——怀王、襄王提前享受过了,他正在帮他们支付。

一个男人忽然有许多老婆,必然要有所付出。熊荆是个吝啬鬼,他什么也不想付;可他又是个正常男人,面对几十个精挑细选、如花似玉的女人,不想试一试三妻四妾,大被同眠的浪荡生活,简直辜负SB十多年的苦心教导。

抗拒又很想亲近,拘谨同时希望放纵。熊荆下半身似乎已经占领了大脑,所以每一个拐角余光都竭力扫向那些女子,饱含色欲的打量她们;上半身依旧束缚着肢体,因而行向若英宫俟见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赢南等人跟不上他的步伐。好在若英宫在正寝朱明宫后方不远,没拉开多少距离,赢南几人就追了上来。

“妾身拜见母后。”异口同声的,赢南在赞者的指引下登阶,带着四位夫人齐齐向赵妃行礼,然后奉上自己的手上的枣、粟和肉干。

宴席很早就摆在了阼阶之上,赵妃笑盈盈将赢南扶起,请五人入席。赢南等人先是祭食,再是祭醴。行完昨夜的食礼后,赵妃向赢南行一献之礼:先是赵妃向赢南诸女敬酒,这叫献;赢南等人饮完后,回敬赵妃,这叫酢;赵妃饮完,诸女自饮一爵后第二次向赵妃敬酒,这叫酬;这爵酒是不饮的,直接放在席上,这叫做奠。

献、酢、酬、奠,这便是一献之礼。一献之礼结束,赵妃这个太后从若英宫西阶下堂,表示赢南等人今日起初成熊氏之妇,若英宫从此交给王后赢南,她瞬间成了楚宫的女主人。

婆媳间权力交接,熊荆无动于衷,他还在想自己该如何面对王宫里的这一堆妻妾。返回的时候他没有回到正寝,而是前往太庙。庙内值守的老攻人见来人是大王,急忙行礼。

赢南接管楚宫,但告庙期间她与四女仍然居于正寝西章大室,与熊荆住的侧房仅有一壁之隔。熊荆本能的避开她,但进入太庙则是下意识的。太庙祀奉着楚国先祖先君的神主,非祭祀时这里并不是常来之地。

“这是何物?”与寿郢太庙一样,纪郢太庙的椒墙也画着壁画,神魔人兽皆绘其上。熊荆静静看着壁画良久,当看到一群有人脸的野兽时,不免有些好奇。

“禀大王,此、此……”攻人年老昏花,旁人端来烛火他才看清墙壁上画的是什么,他道:“敬告大王,此狌狌也。”

“狌狌?”熊荆觉得这种人脸兽有点像猩猩,怎奈上古读音和后世殊异,形体也不尽相同。

“然也。”攻人看到狌狌那张人脸就知道墙上画着的是什么故事了。“昔年商人逐我,举族避之,至一谷,狌狌阻也。彼时先君皆持石斧木矛,竟不能胜。

先君召巫觋而问之:‘狌狌相阻,何以行?’

答曰:‘狌狌好酒,可以醴酒相诱;又好著人之屦,可以诸屦相设。’遂行。

狌狌见酒,又见相连之屦,知人张设,骂曰:‘汝欲张我,舍尔而去!’然复自再三。相谓曰:‘试共尝酒。’及饮其味,逮乎醉,因取屦而著之,后为先祖所擒……”

作为守太庙的攻人,先祖之事皆要背涌铭记,不能有任何错漏谬误,不然便是对先祖先君的亵渎。清冷昏暗的太庙,挂满帷帐的宫室,摆着黑压压神主的祭台。面对着墙壁上的画作,攻人娓娓道来。他的声音苍老而阴哑,仿佛是祭台上那块最古老的神主在开口说话。

若是别的人,说不定已心生惊惧,熊荆则手抚在画壁上,听着听着忽然微笑起来。来到太庙是下意识的,问起狌狌也是不经意的。狌狌明明知道酒屦是先祖的诱设,并喊‘舍尔而去’,最后还是忍不住诱惑,喝酒喝得半醉去穿相连之屦,全被擒住。

野兽如此,人难道不也是如此?发现有诱惑不难,抗拒诱惑千难万难。孔子遇见卫灵公夫人南子,南子示爱,相见后引起子路不满,孔子诅咒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若说孔子视南子为无物,又何必要发誓诅咒,正是因为饱受诱惑,他才会在子路面前诅咒说: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上天必会厌弃我。联想到自己,如果自己也和孔子说的那样‘予所否者’,也将是‘天厌之’吧。

太庙大廷,听完故事的熊荆对祭台上那一排排神主虔诚顿首,他认为这是先祖给他的启示。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也隐隐清楚,这是为了抗拒诱惑在给自己找新的助力。唯有记起太庙中先祖先君的神主,心念芈姓以及所有楚人的福祉,他才能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冷却自己。

勇敢是贵族的品格,节制同样也是,这正是他拜孔谦为太傅的原因。礼仪是一种柔性的约束,儒者约束自己不可肆意妄为,谓之仁;骑士克制自己不能持强凌弱,谓之誉;武士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谓之忍。

强大的人必然是节制的人,如果生活中不能抗拒诱惑,战场上又如何迎接死亡?倒是庶民常常无拘无束,限制了的想象力他们惯于把所有贵族想象成和自己一样放浪形骸。

楚国不行周礼的目的是为了去除周礼中的冗余,以使楚人重回正道。既然如此,何不从自己做起?如果自己连素来瞧不起的孔子都不如,又怎么带楚人重回正道?

想到这里熊荆心头火热,他出了太庙,快步走向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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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不听

成婚之日无需视朝,但政务依然繁多。沿着汉水和夷水,楚秦两国的战事正在展开,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讯报从前方发至大司马。秦国完全了楚军的意图,经过一个冬天的准备,进入巴地的夷水阻塞严重,迫使楚军要先行清除阻塞,才能进入川作战。

海外红洋舰队封锁波斯湾、亚丁湾航道,这毫不费力,真正费力的是攻拔那些因香料而建立的邦国。他们的存在据说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甚至更久。《旧约》曾经记载,控制香料产地的希巴女王曾求见所罗门王,考验他的智慧之后,送给他许多黄金、宝石和香料。

熊荆对此并不熟悉,唯一有些熟悉的是一个辨别母亲的故事:

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婴儿来到所罗门面前,都声称自己是孩子的母亲,众人难以分辨。所罗门王想了想,说:“那就把孩子劈成两半吧!”一个妇人点头答应,另一个则哭着说:“我不要孩子了!”所罗门王马上宣布:“她才是真正的母亲!”

知彼司并没有派人前往后世的也门地区实地侦查,但从波斯商人的口中,仍然得到了许多有关乳香邦国的情报,这个故事当作闲谈记载一份情报里的。

所罗门王也好,希巴女王也好,这些都不是大司马府考虑的事情。去年与塞琉古交恶后,贸易利润正在急剧下降。楚国必然要发起香料战役,封锁航道、攻拔城邑、控制香料贸易以获得贸易收入,不然战时财政很难维持到明年,也许今年冬天楚国大府就要破产。

“有何讯?”回到正寝,看见已在明堂等待的淖信,熊荆出声问。

“禀告大王,无讯。”淖信答道,他每天都要来此面见熊荆一次。

“无讯?”无讯不是真的无讯,而是没有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

“然也。”淖信再揖。揖完抬头看了一下四周,轻声道:“臣闻南门之阍者更也。”

“哦。”熊荆低应了一声。淖信比他年长,与他出征过数回,彼此之间的亲密超过一般人。淖信提醒之后便退下了,熊荆枯坐在明堂里,午膳时带着赢南五女前往北晨宫向赵妃问安。他打算问安完便出城前往小邑私会芈玹,没想到问安时赵妃当面挑明了这件事。

“大王业已成婚,宫中已有妻妾,今后不可再寄宿于宫外。”看着儿子那张不悦的脸,赵妃即便当着赢南等人的面也忍不住说道。

“若有政务,自然不能宿于宫中。”熊荆心往下一沉,顿了一下才揖礼相答。

“政务?”赵妃笑了笑。“宫外除了城南那座小邑,又有何政务?”

“小邑乃大司马府与芈氏合建之邑,这是最新式的城池,可防火炮炸城。国防乃国之大事,孩儿必要亲宿于小邑,以知其防护之长短。”熊荆说的是一本正经,说完不待赵妃答应,便起身揖道:“孩儿告退。”

“止!”赵妃大喊一声,正色道:“大王乃一国之君,何以为一女子置满宫妻妾于不顾……”赵妃正色,然而再正色熊荆也听不见了,他抛下赢南等人快步下阶离开了北晨宫。目睹此状其余诸女不知所措,赢南迅速扶住了气恼的赵妃,劝她不可生气。

昨夜太傅们相商到半夜,并未商议出什么可行的办法。唯一有效的办法大概就是赵妃出面谴责大王不孝,但这种宫内的事情岂能说出去让庶民、让天下人笑话?再说不孝在秦国是罪行,在楚国未必是罪行,甚至连道德上的谴责都算不上。

不孝罪即便到了唐代,也只有九条:出首状告父母是不孝(一条),诅咒、殴打父母是不孝(两条),不供养父母是不孝(一条),居祖父母父母丧时娶嫁、从吉、不举哀是不孝(三条),祖父母父母健在别籍异财是为不孝(一条)、诈称祖父母父母死是不孝(一条)。

九条以外再无其他不孝条款,秦律惩治不孝,最多也就是前面几条,别籍异财、自立户籍本是秦律所推崇的。按照秦后的封建律法,熊荆真正犯下的是‘不听教令’罪,简单的说就是不听父母的话。这种罪在先秦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也不适应一国之君。

比如,赵妃要求儿子率军救援赵国,儿子如果不救,便是‘不听教令’。这怎么可能?出兵是国事,一国之君的婚姻也是国事而非单纯的家事,赵妃要儿子娶赢南为后,不娶便是不听教令,这当然也不可能。

欲行何事,不行何事,君王自有判断;分辨国事与家事,国君也有自由判断。除了正朝朝决限制,熊荆只要每日不耽误视朝,视朝后端坐在正寝等待有事相商的大臣——简而言之就是不耽误上班,正朝大臣没有充足的理由限制熊荆前往城外小邑寄宿。

北晨宫内,儿子一转眼就不见了,赵妃欲哭无泪。赢南刚刚将她劝得心情好一些,一个寺人又匆匆奔了进来,揖告道:“禀告太后,大王、大王……”

“大王如何?”赵妃眉毛挑起,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大王出南门也。”寺人低眉顺眼,尽量把话说的委婉,然而还是惹起了赵妃刚刚压下去的怒火。‘砰’的一声,食案被她双手掀翻,在场的寺人宫女吓得连忙跪下。

赢南和四位新夫人脸上遍是恐色,赢南连忙劝道:“姑姑毋怒,大王、大王……,而今正值告庙,大王不可宠幸我等。三月后告庙毕,大王与我等行合床之礼,便不再去小邑了。”

没有告庙婚礼就没有完全结束,这三个月是没办法的三个月,三个月婚礼结束,情况就不一样了。赢南的话初听有些道理,奈何赵妃毕竟了解儿子,她啼笑道:“你以为大王会与你等行合床之礼?”

赵妃笑得诸女心中一凛,不行合床礼等同退婚,大王真会这么做?

“做梦!大王必不与你等合床!”笑容迅速淡去,赵妃整个人无力坐在席子上,似乎苍老了十岁。她突然想起了丈夫熊元,父子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伤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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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有后

大婚后大王不居于寝宫而居于城外扬水之畔,这大概是楚国今年最大的新闻。大婚后第一天视朝,群臣刚刚行完朝礼,诸敖之一的东野固便出列揖道:“郢都建王城,乃使大王宿于王城。大王今不宿于王城,然王城何以筑?大王不宿于正寝,今妻妾何以娶?

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王此行,世人多诽也。一或言大王不孝,不居于寝宫,不能事父母也;二或言大王不忠,不居于正寝,只为幸二妻。不孝不忠,非明王之所为也……”

几天前熊荆在城南小邑旁立下军幕,那时他就想到今日视朝必会被朝臣抨击,东野固第一个跳出来并不出他所料。口若悬河好一会,东野固才把准备好的一番言辞说完,朝廷上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外面传来的鸟雀晨鸣。

一些人左顾右盼,眉目传情,更多的朝臣都看向熊荆,看他怎么和东野固撕逼——朝堂上总有不断的争斗,大王与周礼派争斗,好过与在复郢之战中获得巨利的诸氏争斗。诸氏现在是稳坐钓鱼台,挑拨、平衡王廷与周礼派大臣们的争斗,这场争斗的焦点就是王后。

哪边站了上风,他们就往哪边踩一脚;哪边落了下风,他们就朝那边拉一把。太傅们找了一个‘同姓不婚’的借口把王廷打了个落花流水,大王只能可怜兮兮的在城南立下幕府,不宿于宫。今日东野固如此抨击,大王要是顶不住,他们肯定会出列助言,现在还没到时候。

“既然是积羽可沉舟,众口可铄金,东野卿,寡人要你今日起便大骂秦国必亡、秦王必薨,如何?”熊荆没有争辩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忠不孝,言辞对准了东野固的逻辑。这个逻辑如果成立,他才可能是不忠不孝,如果这个逻辑不成立,不忠不孝也就无从谈起。

逻辑是儒家最缺少的东西,他们多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臆淫,东野固瞬间没有之前的气势,只道:“大王宿于城外,此非人子人夫之所为,臣请大王……”

“寡人每日清晨视朝,视朝后居于正寝燕朝相待诸臣,燕朝无事,便至母后宫中请安,嘘寒问暖,体察饮食。城外距北晨宫不过二十里,骑马一刻钟可至,若母后有疾,寡人便宿于北晨宫,昼夜伺候,何以言不孝?”熊荆谑笑道。

“敬告大王,东野敖未言大王不孝,乃惧有人言大王不孝。”一个有些没有想到的人,昭黍出来打圆场。熊荆凝神多看了他两眼,这也是个浓眉大眼的缓则。

“若人言可畏,夷矛何用?”熊荆不屑。“天下诅咒秦人何其多,众口真铄金,赵政早已薨。”

“然大王不宿于寝宫,王后何以产下子嗣?”屈遂又上来揖道。

“三闾大夫是说依照楚法,为夫者必要与妻妾合床?”熊荆谑笑更甚,他的目光在屈氏、景氏、昭氏的脸上扫过。以前这三氏是王廷最可靠的依仗,如今全特么变成了缓则,一群叛徒。

“左尹何在?”熊荆低喝。

“臣…在。”蒙正禽的声音很不响亮。太傅、三氏与王廷相斗,和以前争立太子一样,左尹府不打算偏向谁,然而熊荆把他给叫了出来。

“依楚法,丈夫必要与妻妾合床否?”熊荆目之,恨不得把蒙正禽拉到眼前逼视。

“禀大王,未有此法。”蒙正禽的回答让熊荆松了口气,没想到话说完他又补充道:“然以人伦,大王当与王后、夫人合床。”

“人伦?”熊荆心中隐隐发怒,王廷每年为资助讼人花费上千金,这些钱全特么喂狗了!“你是说,若有妻妾告丈夫不与自己合床,司败将听?”

听是受理的意思,刑事案件公告,民事案件自告。自告的民事案件中,有些官府听,有些官府不听。妻子、旁人都可以告发通奸,以秦律必听,楚法则未必,强奸当听,两厢情愿不听;妻子告丈夫不行房合床,即便依照秦律,也不可能听。

熊荆依法论法,蒙正禽无奈:“此乃家事,司败不听也。”

家的外面是国,以律法治国;家的里面是宗,以宗法治家。熊氏为王,但熊氏是小宗,比如熊悍加冠后就要分封出去,下一代要改氏别宗。熊氏的宗主就是熊荆,以宗法,谁也不能命令宗主干什么。

“哼!”熊荆不屑之意更甚。叛徒们面对的是一个无解之局,以周礼、以楚法的无解之局。如果想来硬的,郢师不是吃素的。小邑再有一个多月就可筑成,到时候郢师库存的火药全将储存于小邑,看看谁敢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熊荆挥袖,长姜念出了退朝语。

听闻此语,站在前列的淖狡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在熊荆的惊讶中出列,“大王欲如何,臣不知也;大王之私行,臣不敢谏也。然大王不与王后合床,无有子嗣,社稷何以为继?”

淖狡出来说话有站队的嫌疑,然而他说的话合情合理,很多朝臣心中也在想这件事,只碍于王廷弱势,故意不提罢了。

“子嗣?呵呵,哈哈……”熊荆笑了。这几天、不,这几年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他马上要做父亲了。想到几年后一个小屁孩跟着自己后面喊父王父王,他做梦都会笑出声。

“大司马之言有理。”东野固又来了一些精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王不合床便无有子嗣,无有子嗣我大楚便要绝祀,此不孝之大也。”

周礼派的大臣一个比一个反应激烈,诸氏看不下去了,他们不习惯理论,习惯拔剑。巨阳之尹彭鬣大吼一声,人跳到群臣班列之前,他紧握着长剑大叫:“谁敢诅大王无后?!谁敢诅大王无后?!”

彭鬣气势汹汹,昭黍等人不由连连撤步,手也握在了剑格上。唯有淖狡不惧,他重申道:“大王不与王后夫人合床,子嗣何来?非大王无后,乃大王不愿有后也!”

“大王不愿有后?大谬!”项鹊站了出来,“若非你等不愿芈女公子嫁入楚宫,大王岂会宿于城外军幕?”

“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东野固身旁的孟惠大声驳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诸氏大声嚷嚷,不得不出声。“芈女公子与大王同姓,岂能嫁入楚宫?此事传至天下,当为天下笑。”

“我妫氏与若敖氏联姻,童子已呼我大父,何来恶不殖?”妫瑕抚须笑道,可惜此时大廷上越来越吵,他后半句话熊荆已经听不清。

诸氏虽然不想芈玹为王后,不想芈氏得以在楚国出头,但更不想楚国变成另一个君权极重的赵国或魏国。这等于说有朝一日,复郢得到的土地又要吐出来。

熊荆本以为自己将单独面对东野固等人的进谏(gong),所以之前准备了杀手锏,没想到杀手锏还没有亮出来,诸氏就抢先跳上来。朝廷上乱乱哄哄,诸氏高声打算以势压人,东野固昭黍等人则话长希望以理服人,结果谁也说不过谁。

双方争吵不休熊荆乐见其成,但杀手锏总是要亮出来的。他耐心等待了一会,见争吵不但不止反而愈烈,于是挥袖朝长姜摆手。‘咚咚……’没有喊肃静都,寺人直接敲响了鼓。楚秦仍在战中,鼓声一响便有人拔剑,待见是止声肃静之鼓,这才收剑入鞘。

“臣无礼,请大王昭示。”群臣不约而同的揖向熊荆请罪。

“寡人无事,倒是……”熊荆忍着笑意,指向人群中有些尴尬的昃离,眯眼笑道:“那……医尹可是有要事启奏?”

“臣确有要事启奏。”昃离尴尬归尴尬,表情还是很严肃的,说出来的话也很严肃。“昨日,芈女公子有疾,呕吐不止,臣至也,诊尺知其手少阴脉动甚。手少阴脉,心经脉也……”

过程都是安排好的,唯一有些搞砸的地方就是昃离太专业了。熊荆想要的是他当众大喊一句:‘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没想到他当众扯起了什么手少阴脉。好在群臣不明觉厉,只有少数几个粗通医术的大臣知道手少阴脉动甚代表什么。

“……心脉主血,女子怀子,则月血外闭不通,故手少阴脉内盛,所以动也。”昃离一通难以听懂的术语说完,还是没把熊荆想要的那句‘芈女公子有孕’说出来,气得他直想跺脚。

昃离说完重重摸了一把汗,群臣多数错愕,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是说……”熊荆对昃离眨了眨眼睛,又给他一些暗示。

“臣乃言芈女公子之疾乃是少阴脉动甚。”昃离确实懵了,没明白熊荆是什么意思。

“少阴脉动甚是何意?”熊荆追问道,“寡人不解。”

“少阴脉动甚乃因月血外闭不通……”昃离呆如木鸡。好在朝中有人懂医术,景龟从群臣中挤了出来,对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景氏复郢之战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立场与屈氏、昭氏基本相同,但他这一句话还是让熊荆很满意,对景龟多看了几眼。景龟如此一说,错愕的群臣这才明白过来,朝廷上又是‘轰’的一响,但这次轰响后迅速安静,群臣在诸敖的带领下齐齐向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上百人齐乎声浪颇为惊人,熊荆特意看向东野固、屈遂、昭黍、淖狡等人,奈何他们都在躬身揖礼,看到面部表情。待揖礼完站直了身子,才见脸上全是凝重。

他们完全知道‘芈女公子有孕’的重要性。芈女公子与大王是同姓,芈女公子真要产下完好无缺的王子,日后又继承王位,周礼就彻底破产了。

武王伐纣,周公建制。姬姓以外的楚国、赵国、齐国、宋国……乃至鲁国,都有一个逐渐周化的过程。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说:‘周朝礼制借鉴于夏、商二代,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人的制度。’)

这是身为殷人后裔孔子周化的过程,他表示自己完全遵从周制。人如此,国家也是如此。只是国家的周化是一个不断反复拉锯,但在反复拉锯中又一点一点逐渐周化的过程,远比孔子那么一句‘我从周’来得惨烈悲戚。

熊荆是想像周公一样,借鉴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删定楚礼。但在孔谦、东野固、蓝奢、屈遂、昭黍、景龟这些从周之人看来,这不是什么删定,这是重新野蛮,再度蛮夷化。即便诸氏能从中得益,在他们看来也绝不可取。

楚国何时周化?虽然前面历经武王、庄王,真正周化还是在昭王时期——昭王将死,要令尹子西继为王,子西坚辞不受;又要子期继为王,子期也不受;最后要子闾继为王,子闾连辞五次,后担心昭王死不瞑目,假意答应。但昭王一死,便迎立越女之子公子章为王。

继承权是文化的根,楚国之前视嫡子继承制为无物,弑君之事不断。王廷靠杀戮决出新王,朝臣、国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弑君也好、弑父也好,他们反正不愿接受一个年幼或者懦弱的人为王,他们想要一个可以领兵出征,压得住场面的强人为王。

继承制度的彻底转变,是在昭王惠王之间。子西、子期、子闾三人都是昭王的兄长,昭王并未在幕帐后面埋伏刀斧手,他是真想把王位传给三位兄长中的一人,不然幼子即位无法逃脱被弑的命运。然而子西、子期、子闾全都恪守周礼,迎立公子章为王。至此,楚国的周化才算真正完成。

退回去、退回到那个弑君不断、甚至弑父的黑暗时代,使文明知礼的楚人变作野蛮杀戮的野人,让和谐有序的楚国成为朝不保夕的部落,这是屈遂、昭黍、景龟等人绝不答应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楚国的毁灭。

第四十九章 有后

大婚后大王不居于寝宫而居于城外扬水之畔,这大概是楚国今年最大的新闻。大婚后第一天视朝,群臣刚刚行完朝礼,诸敖之一的东野固便出列揖道:“郢都建王城,乃使大王宿于王城。大王今不宿于王城,然王城何以筑?大王不宿于正寝,今妻妾何以娶?

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王此行,世人多诽也。一或言大王不孝,不居于寝宫,不能事父母也;二或言大王不忠,不居于正寝,只为幸二妻。不孝不忠,非明王之所为也……”

几天前熊荆在城南小邑旁立下军幕,那时他就想到今日视朝必会被朝臣抨击,东野固第一个跳出来并不出他所料。口若悬河好一会,东野固才把准备好的一番言辞说完,朝廷上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外面传来的鸟雀晨鸣。

一些人左顾右盼,眉目传情,更多的朝臣都看向熊荆,看他怎么和东野固撕逼——朝堂上总有不断的争斗,大王与周礼派争斗,好过与在复郢之战中获得巨利的诸氏争斗。诸氏现在是稳坐钓鱼台,挑拨、平衡王廷与周礼派大臣们的争斗,这场争斗的焦点就是王后。

哪边站了上风,他们就往哪边踩一脚;哪边落了下风,他们就朝那边拉一把。太傅们找了一个‘同姓不婚’的借口把王廷打了个落花流水,大王只能可怜兮兮的在城南立下幕府,不宿于宫。今日东野固如此抨击,大王要是顶不住,他们肯定会出列助言,现在还没到时候。

“既然是积羽可沉舟,众口可铄金,东野卿,寡人要你今日起便大骂秦国必亡、秦王必薨,如何?”熊荆没有争辩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忠不孝,言辞对准了东野固的逻辑。这个逻辑如果成立,他才可能是不忠不孝,如果这个逻辑不成立,不忠不孝也就无从谈起。

逻辑是儒家最缺少的东西,他们多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臆淫,东野固瞬间没有之前的气势,只道:“大王宿于城外,此非人子人夫之所为,臣请大王……”

“寡人每日清晨视朝,视朝后居于正寝燕朝相待诸臣,燕朝无事,便至母后宫中请安,嘘寒问暖,体察饮食。城外距北晨宫不过二十里,骑马一刻钟可至,若母后有疾,寡人便宿于北晨宫,昼夜伺候,何以言不孝?”熊荆谑笑道。

“敬告大王,东野敖未言大王不孝,乃惧有人言大王不孝。”一个有些没有想到的人,昭黍出来打圆场。熊荆凝神多看了他两眼,这也是个浓眉大眼的缓则。

“若人言可畏,夷矛何用?”熊荆不屑。“天下诅咒秦人何其多,众口真铄金,赵政早已薨。”

“然大王不宿于寝宫,王后何以产下子嗣?”屈遂又上来揖道。

“三闾大夫是说依照楚法,为夫者必要与妻妾合床?”熊荆谑笑更甚,他的目光在屈氏、景氏、昭氏的脸上扫过。以前这三氏是王廷最可靠的依仗,如今全特么变成了缓则,一群叛徒。

“左尹何在?”熊荆低喝。

“臣…在。”蒙正禽的声音很不响亮。太傅、三氏与王廷相斗,和以前争立太子一样,左尹府不打算偏向谁,然而熊荆把他给叫了出来。

“依楚法,丈夫必要与妻妾合床否?”熊荆目之,恨不得把蒙正禽拉到眼前逼视。

“禀大王,未有此法。”蒙正禽的回答让熊荆松了口气,没想到话说完他又补充道:“然以人伦,大王当与王后、夫人合床。”

“人伦?”熊荆心中隐隐发怒,王廷每年为资助讼人花费上千金,这些钱全特么喂狗了!“你是说,若有妻妾告丈夫不与自己合床,司败将听?”

听是受理的意思,刑事案件公告,民事案件自告。自告的民事案件中,有些官府听,有些官府不听。妻子、旁人都可以告发通奸,以秦律必听,楚法则未必,强奸当听,两厢情愿不听;妻子告丈夫不行房合床,即便依照秦律,也不可能听。

熊荆依法论法,蒙正禽无奈:“此乃家事,司败不听也。”

家的外面是国,以律法治国;家的里面是宗,以宗法治家。熊氏为王,但熊氏是小宗,比如熊悍加冠后就要分封出去,下一代要改氏别宗。熊氏的宗主就是熊荆,以宗法,谁也不能命令宗主干什么。

“哼!”熊荆不屑之意更甚。叛徒们面对的是一个无解之局,以周礼、以楚法的无解之局。如果想来硬的,郢师不是吃素的。小邑再有一个多月就可筑成,到时候郢师库存的火药全将储存于小邑,看看谁敢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熊荆挥袖,长姜念出了退朝语。

听闻此语,站在前列的淖狡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在熊荆的惊讶中出列,“大王欲如何,臣不知也;大王之私行,臣不敢谏也。然大王不与王后合床,无有子嗣,社稷何以为继?”

淖狡出来说话有站队的嫌疑,然而他说的话合情合理,很多朝臣心中也在想这件事,只碍于王廷弱势,故意不提罢了。

“子嗣?呵呵,哈哈……”熊荆笑了。这几天、不,这几年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他马上要做父亲了。想到几年后一个小屁孩跟着自己后面喊父王父王,他做梦都会笑出声。

“大司马之言有理。”东野固又来了一些精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王不合床便无有子嗣,无有子嗣我大楚便要绝祀,此不孝之大也。”

周礼派的大臣一个比一个反应激烈,诸氏看不下去了,他们不习惯理论,习惯拔剑。巨阳之尹彭鬣大吼一声,人跳到群臣班列之前,他紧握着长剑大叫:“谁敢诅大王无后?!谁敢诅大王无后?!”

彭鬣气势汹汹,昭黍等人不由连连撤步,手也握在了剑格上。唯有淖狡不惧,他重申道:“大王不与王后夫人合床,子嗣何来?非大王无后,乃大王不愿有后也!”

“大王不愿有后?大谬!”项鹊站了出来,“若非你等不愿芈女公子嫁入楚宫,大王岂会宿于城外军幕?”

“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东野固身旁的孟惠大声驳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诸氏大声嚷嚷,不得不出声。“芈女公子与大王同姓,岂能嫁入楚宫?此事传至天下,当为天下笑。”

“我妫氏与若敖氏联姻,童子已呼我大父,何来恶不殖?”妫瑕抚须笑道,可惜此时大廷上越来越吵,他后半句话熊荆已经听不清。

诸氏虽然不想芈玹为王后,不想芈氏得以在楚国出头,但更不想楚国变成另一个君权极重的赵国或魏国。这等于说有朝一日,复郢得到的土地又要吐出来。

熊荆本以为自己将单独面对东野固等人的进谏(gong),所以之前准备了杀手锏,没想到杀手锏还没有亮出来,诸氏就抢先跳上来。朝廷上乱乱哄哄,诸氏高声打算以势压人,东野固昭黍等人则话长希望以理服人,结果谁也说不过谁。

双方争吵不休熊荆乐见其成,但杀手锏总是要亮出来的。他耐心等待了一会,见争吵不但不止反而愈烈,于是挥袖朝长姜摆手。‘咚咚……’没有喊肃静都,寺人直接敲响了鼓。楚秦仍在战中,鼓声一响便有人拔剑,待见是止声肃静之鼓,这才收剑入鞘。

“臣无礼,请大王昭示。”群臣不约而同的揖向熊荆请罪。

“寡人无事,倒是……”熊荆忍着笑意,指向人群中有些尴尬的昃离,眯眼笑道:“那……医尹可是有要事启奏?”

“臣确有要事启奏。”昃离尴尬归尴尬,表情还是很严肃的,说出来的话也很严肃。“昨日,芈女公子有疾,呕吐不止,臣至也,诊尺知其手少阴脉动甚。手少阴脉,心经脉也……”

过程都是安排好的,唯一有些搞砸的地方就是昃离太专业了。熊荆想要的是他当众大喊一句:‘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没想到他当众扯起了什么手少阴脉。好在群臣不明觉厉,只有少数几个粗通医术的大臣知道手少阴脉动甚代表什么。

“……心脉主血,女子怀子,则月血外闭不通,故手少阴脉内盛,所以动也。”昃离一通难以听懂的术语说完,还是没把熊荆想要的那句‘芈女公子有孕’说出来,气得他直想跺脚。

昃离说完重重摸了一把汗,群臣多数错愕,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是说……”熊荆对昃离眨了眨眼睛,又给他一些暗示。

“臣乃言芈女公子之疾乃是少阴脉动甚。”昃离确实懵了,没明白熊荆是什么意思。

“少阴脉动甚是何意?”熊荆追问道,“寡人不解。”

“少阴脉动甚乃因月血外闭不通……”昃离呆如木鸡。好在朝中有人懂医术,景龟从群臣中挤了出来,对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景氏复郢之战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立场与屈氏、昭氏基本相同,但他这一句话还是让熊荆很满意,对景龟多看了几眼。景龟如此一说,错愕的群臣这才明白过来,朝廷上又是‘轰’的一响,但这次轰响后迅速安静,群臣在诸敖的带领下齐齐向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上百人齐乎声浪颇为惊人,熊荆特意看向东野固、屈遂、昭黍、淖狡等人,奈何他们都在躬身揖礼,看到面部表情。待揖礼完站直了身子,才见脸上全是凝重。

他们完全知道‘芈女公子有孕’的重要性。芈女公子与大王是同姓,芈女公子真要产下完好无缺的王子,日后又继承王位,周礼就彻底破产了。

武王伐纣,周公建制。姬姓以外的楚国、赵国、齐国、宋国……乃至鲁国,都有一个逐渐周化的过程。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说:‘周朝礼制借鉴于夏、商二代,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人的制度。’)

这是身为殷人后裔孔子周化的过程,他表示自己完全遵从周制。人如此,国家也是如此。只是国家的周化是一个不断反复拉锯,但在反复拉锯中又一点一点逐渐周化的过程,远比孔子那么一句‘我从周’来得惨烈悲戚。

熊荆是想像周公一样,借鉴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删定楚礼。但在孔谦、东野固、蓝奢、屈遂、昭黍、景龟这些从周之人看来,这不是什么删定,这是重新野蛮,再度蛮夷化。即便诸氏能从中得益,在他们看来也绝不可取。

楚国何时周化?虽然前面历经武王、庄王,真正周化还是在昭王时期——昭王将死,要令尹子西继为王,子西坚辞不受;又要子期继为王,子期也不受;最后要子闾继为王,子闾连辞五次,后担心昭王死不瞑目,假意答应。但昭王一死,便迎立越女之子公子章为王。

继承权是文化的根,楚国之前视嫡子继承制为无物,弑君之事不断。王廷靠杀戮决出新王,朝臣、国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弑君也好、弑父也好,他们反正不愿接受一个年幼或者懦弱的人为王,他们想要一个可以领兵出征,压得住场面的强人为王。

继承制度的彻底转变,是在昭王惠王之间。子西、子期、子闾三人都是昭王的兄长,昭王并未在幕帐后面埋伏刀斧手,他是真想把王位传给三位兄长中的一人,不然幼子即位无法逃脱被弑的命运。然而子西、子期、子闾全都恪守周礼,迎立公子章为王。至此,楚国的周化才算真正完成。

退回去、退回到那个弑君不断、甚至弑父的黑暗时代,使文明知礼的楚人变作野蛮杀戮的野人,让和谐有序的楚国成为朝不保夕的部落,这是屈遂、昭黍、景龟等人绝不答应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楚国的毁灭。

第五十一章 意图

群臣争论的时候熊荆多在看,少有出声,更不表示自己的态度。等朝议几乎要确定了,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全场皆是惊讶。大王这是要提起下裳不认人么?不对啊,真要如此,又何必宿于城南小邑之侧?

大廷上人群臣惊讶,左史年轻,老实的他上前揖道:“彼时芈女公子日日在大王之侧,与大王同寝。若非大王子嗣,又能是何人子嗣。臣以为……”

“是寡人明了还是你明了?”熊荆很是不悦的反问,左史当即哑言。他毕竟不是当事人,不清楚除了大王以外,还有谁曾与芈玹欢好。

“大王之意,乃芈女公子所孕非大王子嗣?”屈遂感觉到了什么,连忙发问。

“三闾大夫何处此言?”熊荆冷笑。“寡人何时言芈女公子所孕非寡人子嗣?”

“这……”屈遂思路很清楚,可被熊荆绕晕了。

“大王何意?”昭黍再问。“芈女公子所孕为大王子嗣否?”

“寡人无意。”熊荆道:“在确定之前,寡人不言芈女公子所孕乃寡人子嗣,也不言芈女公子所孕非寡人子嗣。”

“在确定之前?”昭黍再度追问,重复着熊荆的这个词。“大王何时方能确定?”

“必要之时便能确定!”熊荆冷笑不减,他看到大廷上有些朝臣已有所觉悟。

芈玹嫁入楚宫,就像刚才朝议的那样,孩子最终还是受儒家所教,生于宫外反而可以自由自在。熊荆本就是成年人的思想,他曾感叹于两千年多前前先进的教育方式,但始终抗拒这些教育中无所不在的黄左思想。

历史存在押韵。战国时代的华夏类似二战前后的欧洲,以及以欧洲为放射中心的整个世界。两者存在的差别仅仅在于科技不是那么发达、文明不是那么复杂、人性没有那么细腻,但白左黄左味道一模一样。

熊荆感觉灵敏,软绵绵的黄左说教让他从骨子里厌恶。怀王是怎么教出来?怀王就是这样教出来的。襄王怎么教出来的?襄王也是这样教出来的。被人辱骂是蛮夷的时候,楚国收获的是中原诸国深深的畏惧;等到被人夸赞说楚国很文明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全天下的耻笑。

为何如此?自庄王起,王廷之中、贵族之间的黄左思想便无处不在。庄王曾曰:‘夫文止戈为武。’又曰:‘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庄王第一句话便说错了,不是止戈为武,而是趾戈为武。

熊荆相信,儿子交给孔谦、屈遂、昭黍这帮人,必然教出第二个怀王。这个怀王因为涉世未深,思想幼稚,肯定不能像他这样分辨左右,排毒保命。

芈玹嫁入王宫当然可以,但楚宫从此不再行周礼,王子亦不受儒家之教。做不到这一点,他宁愿芈玹母子就在小邑住着,而他住小邑之侧。与诸国公主绝婚前,恪守夫妻之义,绝婚后芈玹如果不能嫁入楚宫,那便如临泽里那般,两个人带上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熊荆想法如此,昭黍、斗于雉等人从他那句‘必要之时便能确定’瞬间洞悉了他的意图。昭黍目瞪口呆,大王这是鱼死网破,宁愿不给芈玹名分也要和自己这些人死磕;斗于雉则满脸堆笑,王廷和新公族周礼派的争斗越来越精彩,诸氏可高枕无忧。

“先王骨血沦落宫外,大王他日如何面对先祖先君?”屈遂发出一声哀叹。熊荆不语。

“大王万不可如此,王长子不受傅保之教,他日如何继承王位?”昭黍大叫着。“即便即位为王,诸臣也必然不服,不服而为王,王长子何以治国治天下?”

“不服?”昭黍这算是威胁了,熊荆冷笑道:“寡人即位,也多有不服。不服可谈服,谈不服则杀服。仅此而已。治国之道,全在言谈与杀戮,再无其他,何难?”

“大王……”昭黍闻言面上一红,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东野固、孟惠、顔滑子这些鲁地朝臣面色更是剧变。他们不是不清楚大王的意图,他们碍于同姓不婚恶不殖这条真理,不敢多言芈玹有孕之事。承认芈玹有孕产下王长子,岂不是说同姓可婚?同姓既然可婚,岂不是说基于周礼的儒家伦理并非完全正确?

儒家必要成为真理才能赢得信徒,而真理不容怀疑,任何一点瑕疵都会造成整体的崩坏。他们对芈玹有孕只能视而不见,日后芈玹产下的王长子也将视而不见。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见熊荆挥袖,长姜再度嚷嚷起来。

宣告芈玹有孕,却不马上确认让芈玹嫁入楚宫,而是要等待‘必要之时’。这样既为以后儿子认祖归宗、继承王位做下铺垫,又避开了昭黍等人把儿子教育成另一个怀王。这就是熊荆今日视朝让医尹昃离禀告的目的。目的既然到达,就要退朝了。

一干朝臣的懵逼中,他轻快的从王席起身,含笑走向正朝后方的闱门。他离开后正朝大廷诡异的没有轰乱吵杂,也没有谁追出闱门进入路门,于燕朝再议此事。大臣们全是心思沉沉,一言不发的离去,直到人走廷空。

“芈玹有孕,大王却言其所孕并非大王子嗣……”燕朝等了半个时辰不见有人追来,熊荆不做耽误立即前往北晨宫向赵妃问安。这半个时辰赵妃足以知道正朝上发生了何事,故而问起。

“孩儿并未言芈玹所孕非孩儿子嗣。”熊荆道。“亦未言其所孕是孩子子嗣。”

“大王何意?”赵妃有争宠的经验,却没有路线斗争、政治斗争的经验。即便熊荆的话寺人已经禀告了一遍,她还是不明白儿子为何要这样做。“大王若是为芈玹着想,便应该接芈玹入宫,毕竟她孕有王廷血脉;若不为芈玹着想,又为何宿于城南小邑之侧?”

“孩儿只为楚国社稷着想。”熊荆道。

“楚国社稷?”赵妃笑了起来,并不相信儿子的话。在她看来,儿子像侄儿赵偃一样,完全被芈玹迷惑住了,迷惑的一点也不听自己的话。“大王若真为楚国社稷着想,便当宿于正寝,以为大楚繁衍子嗣,而不是宿于城南。”

“王宫积弊太多,无以育王子。”熊荆本想说自己今生只会有芈玹一个妻子,但想到这句话意味着将与赢南等人绝婚,只好忍下了。

“积弊?”赵妃怀疑的看着儿子,“难道母后也是积弊?”

“母后怎会是积弊。”熊荆笑道。“楚国自先君武王起便深有积弊,孩儿欲改之,故只能于宫外着手。芈玹若产下王长子,不可再受旧人之教,不然……”

“不受旧人之教?乃不受太傅之教否?”赵妃明白儿子说的是什么人。“大王当知王长子不受太傅之教,他日何以继承王位?他人不言,彼时鲁人不服若何?宋人不服又当若何?杀戮岂能使人臣服,此与暴秦何异?”

“鲁宋之人不服便不服。”熊荆反问道。“彼等并非楚人。”

基于民族的长远利益考虑,有些土地不应该吞并。如果非要吞并,便应以殖民地的形式粗暴占领,而不应给予其居民平等权力。

苏联吞并利沃夫是一个例子,德国第二帝国吞并慕尼黑是另一个例子。二战后苏联国境线整体西移,吞并了原属于波兰的利沃夫。利沃夫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的中心,吞并利沃夫的结果就是遍及苏联境内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有了一个神经中枢,同时乌克兰民族思想在苏联境内广为传播,最终促成了乌克兰的独立。

这是SB最熟悉苏联的某坛贤对斯大林吞并利沃夫做出的评价,而今在熊荆看来,楚国吞并鲁地产生了类似效果。存于鲁地、已经成为黄左的儒家思想源源不断感染楚国各地,与独立不同,他们的理想是再造宗周。本来再造宗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可因为鲁地成为了楚国的一部分,再造宗周竟然变成了楚国的责任。

这就好像**主义原本是慕尼黑啤酒馆的幻想,但因为慕尼黑是德国的一部分,于是反共反犹变成了整个德国的历史使命——虽然与苏联直接接壤的明明是波兰和地中海三国。该项计划由元首亲自制定,由普鲁士军人最终执行。结果普鲁士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它的贵族军官团在法庭上受判,它的平民从耕耘了几代人的土地被赶走。

“并非楚人也是楚国人。”赵妃不知道儿子心里的想法,她所了解的治国之道和熊荆完全不同。“且鲁地多有大儒,大王何故轻之?”

“母后既然无恙,孩儿告退。”芈玹怀孕后熊荆一直处于喜悦中,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与赵妃难以沟通。

熊荆说完便揖礼起身,不待赵妃答应便径直走向堂外。他的背影还未消失,躲在帐幕后的赢南痛哭跑出,投到赵妃怀里大哭不止。

直到今天早上赢南都还存有一些幻想,以为熊荆日后会回心转意,当朝议之言传至北晨宫,尤其是芈玹怀孕的消息传至北晨宫,她的心彻底死了。

第五十二章 路线

王宫里赢南的悲哭熊荆自然听不见,出了王宫他也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了大市。大王出现在大市没什么稀奇,王宫后面的酒肆历代楚王经常去喝酒。

熊荆出现在大市上,市场内的商贾庶民全都背着跪立,只等开路的甲士喊了一声‘大王命,可纵观’,这些人才转过身来跪拜;待甲士再喊‘大王有命:勿以王在,汝等买卖’,大市上跪着的人,离得远的缓缓起身,离得近的、特别是在熊荆前方的人依旧跪着,熊荆走过才敢起来。不管跪着站着,人们都无心做生意了,全好奇大王来大市干什么。

熊荆去过冶父邑的大市,那是个几步就走完的市场,郢都大市不同,整个大市方圆九里,商贾一家挤着一家,入市买东西的人摩肩擦踵,没有一上午功夫根本逛不遍。

当然,这是普通人,他走到那,前方就会瞬间让开一条道,挤得那些想跪的人根本跪不下去。拥挤中难免有人惊呼,女子抱着的婴儿更是哇哇大哭。哭声吵杂,熊荆不以为意,直到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后,一个人无人照看的孩子坐地大哭,他才是皱了皱眉头。

甲士正朝人群疾问这是谁家孩子,前排的庶民半数惊骇半数木然,根本没有心思去听甲士说什么。倒是熊荆快步上前,将这个脏得像马上想扔掉的孩子抱了起来。陌生人相抱,孩子哭得更厉害,手脚全在挣扎,熊荆很是无语,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没有一点儿王八之气,连个小孩都镇不住。

“大王,此庶民之子也。”长姜见熊荆抱起孩子便立即相劝。送温暖送爱心那是两千年后的做派,这个时代还不流行。贵贱有别,大王尊贵之身,岂能去抱一个脏兮兮的低贱孩童。

“庶民之子亦是我楚人之子。”怀里的脏孩子大约两、三岁,从抱起就大哭不止,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但发出的音节一听就是楚音。

“毋哭毋哭……”熊荆不得不出声哄着,想起兜里装着奖励不服二的糖块,于是伸手摸出一块,塞到孩子嘴里。

这个时代没有蔗糖只有柘浆,印度蔗糖虽然大量进口,可王宫没有购入,熊荆手里的还是饴糖。饴糖为谷芽所制,秦国治下的旧郢产粮是多了,然而因为官营制度和频繁用兵,庶民过得比以前更惨而不是更好,一些人饭都吃不饱,又怎么吃得起糖?

饴糖塞在孩子嘴里,吃出了甜味哭声就小了。当熊荆把饴糖拿走,两只小脏手马上追着去抓那块糖,一时间忘了哭。再把糖放回孩子嘴里,他当立即美滋滋吃起来。有的吃,对熊荆也不抗拒了,身子主动往熊荆怀里靠,眼泪挂着,脸上却笑了起来。

“这…”熊荆见状连连摇头。难怪人贩子会得逞,这小屁孩比不服三还好哄。

“大王,请将此童交予老僕。”长姜见孩子把熊荆的深衣全蹭脏了,连忙想接过。

“不必。练习练习也好。”熊荆笑道,几个月后他就要抱自己的孩子了。

“唯。”长姜闻言也笑。他老了,要是能见到王长子再去见先王,先王必然大悦。

“此酸否?”终于走到一处果肆,熊荆要买的是去年的酸橘。

“告、告……”大王突然站在自己的铺子前,卖果的小贾全身好像在筛糠,说话都说不出来。一直陪着的市令连忙上前:“敬告大王,橘分南北,淮南之橘甘也……”

“要酸。”橘子是楚国的特产,这个时代气温高于后世,淮水是分界线,淮北的橘子不好吃,淮南的还可以。芈玹怀孕嗜酸,这大概是身体需要叶酸的本能反应,买不到叶酸,他只能来大市上买酸橘。

“此酸也。”贾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翻出一个簸箕,取出几个干瘪瘪的橘子。

“酸。善,大善。”熊荆剥了一个入口,酸得他浑身打颤。“几钱?”

“钱、钱……”小贾低头哈腰,看了看熊荆又看了看市令。“告大王,此一钱也。”

“两钱。”熊荆担心他说便宜了,直接加了一钱,小贾眉开眼笑。“装走,统统装走。”

买酸橘,买松仁、最后还顺带买了一石橄榄油,这场声势浩大的购物才算结束。将那个孩子交给市令,熊荆便出城前往小邑。

正朝视朝,燕朝坐班,北宫问安,三件事做完才能出城。这个时间一般在正午前后,若有事耽误,则可能延迟到黄昏。因为是视朝第一天,芈玹本以为丈夫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出城,没想到他正午前便赶到了小邑。

“见过大王。”芈玹含着笑行礼。她行礼时熊荆把她的手握住手里,想将她拥入怀里痛吻时,身后的右史重重咳嗽一记,他只好扶着她安坐。

情欲荡漾在两人心里,有些节制不住的熊荆拿出酸橘先吃了几片,酸得全身打颤心情才平复下来。此时他才知道节制最难的不是抗拒王宫里那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而是爱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她亲吻拥抱。

“去了大市,找到这种酸橘,你尝尝。”节制后的熊荆语态平静,把橘子递给芈玹。看着芈玹入口,看着她渐渐微笑,他也笑了起来。

“谢大王。”芈玹笑容很快就歇了,男人为自己亲往大市,她不仅感激还有些担忧。“大市杂乱,大王亲往之,此甚不妥。”

“无妨。”熊荆并不担心有人刺杀。前往大市是突然行为,倒是每日前来小邑存在危险,这等于告诉刺客自己一定会在这条路上出现。“今日还吐吗?”

“大王不必忧心,玹儿已……”芈玹正要说自己已经不吐了,不想胃里一阵翻涌,忙的跑了出去。修竹等人追着她,熊荆一会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其他事情熊荆或许有些办法,女人坏孩子熊荆一点办法都没有。等芈玹回来,他抓着她的手道:“今日视朝昃离已禀告你怀有身孕,此事很快天下皆知。”

“谢大王。”芈玹心里一阵温暖。在正朝上禀告自己怀孕,虽然熊荆暂时不做确认,也等于变相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名位悬而不决而已。“玹儿忧心朝中大臣……”

“不必忧心。”熊荆安慰道。“朝中大臣有些希望王权不振,有些又希望王权重振。那些儒者则想借楚国之力以复宗周,各有各的打算。你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产下王长子。”

对赵妃没有说起的事情,熊荆免不了对芈玹说起。王廷历来都是权力斗争的焦点,无可避免。当年他与熊悍的立储之争,即位前的王位之争、王廷和正朝的权力之争、还有去年的王后之争,这些都是权力斗争的延续。

熊荆完全相信,下一步争的斗焦点将在儿子身上,因为他关乎楚国的路线——路线的不同使得权力分配产生明显差异。敖制如果一直延续下去,屈景昭三氏,还有那些至今也没有再获封地的新公族封君,他们会越来越不甘,越来越怨恨。这条路线下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小,境况越来越迫,因为权力已从王廷流失到老公族以及誉士手里。

而如果行王制、建郡县,哪怕是楚式郡县,他们的权力也能得到加强,县尹的老公族、封闾的誉士则要开始倒霉。他们治下的钱粮甲士源源不断被王廷抽走。看上去王廷因此得益,实际上王廷为了养诸氏出身的官吏,以及这些官吏门下的舍人,结果钱只是在王廷打了个转,像以前一样,最终落入令尹春申君手上,使得他的门客可以穿连赵国贵族也穿不起的珠履。

从这个意义上说,屈景昭三氏是鲁人的天然同盟。鲁人希望楚国能像周人那样重建宗周,这并非不可,只是他们眼中的宗周已不是孔子以礼为本的宗周,而是孟子以民为本的宗周。换而言之,就是王莽搞的那一套理论上极其完美、实际上很快破产的新政,那才他们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样的大同世界所需要的官吏不比秦国那架战争机器需要的官吏少,两者本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同构的,差别在于大同世界的目的是民众福利,秦国战争机器的目的只是战争。

熊荆不信什么大同世界,即便日后楚国统治天下,也不会建一个孔谦希望的大同世界,他笃信优胜劣汰,只有甲士才能享受福利。

“叫胜。”想到这里熊荆突然说道。

“大王何谓?”芈玹挽起耳边的青丝,不可思议的看着男人。

“世上最根本的法则便是优胜劣汰,他生下后就叫胜。”熊荆摸着女人的肚子,那里平坦的什么也没有。

“玹儿谨记。”芈玹笑着点头,她是窃笑,男人实在太着急了。

“大王……”两人并不是单独坐着,不远处是一直跟着的史官。熊胜之名前已有之,他是‘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渠的伯父。熊胜即位后横死,其弟,也就是熊渠之父熊杨继承了王位。左史想提醒熊荆这名字不吉,右史则重重咳了一声。

第五十三章 传承

别字未改,勿订!

温暖如春的三月,熊荆憧憬着儿子生下来的情景。这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他政治理念的延续。千年、万年,以君王的思维,他希望楚国社稷可以一直续存下去,为此不得不与他所认为的敌人勇敢搏斗。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普通有家业之人的正常想法,却是后世的他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后世提倡传承,但传承的具体内容又是什么?读四书五经?背唐诗宋词?参观历史古迹?即便这些行为能让人一时激动,也只是一时激动而已。激动过后,除了片段的记忆,有谁记得自己曾经‘传承’过?

真正的传承永远要依靠血脉,只有真正的血脉才能让人觉得自己确实与先祖亘古相连。后世熊荆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但爷爷的爷爷叫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不看家谱、不问老人就不知道了。

大约是三十年一代人,爷爷的爷爷不过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都弄不清,谈何传承?又传承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奶奶出嫁时带来的几口红木箱,其他什么也没有传承下来。

一个爷爷六十年,两个爷爷一百二十年,上溯十二个爷爷以前,大概六百多年前的明初,族谱便说不清了。据说民国的老谱能追到北宋,一把火烧了再也没了。即便到明初,也不过只有几个名字是确实的,其余只能按字辈编造;也只记得祖籍是在江西,可具体在江西什么地方,最老的几个太公也不清楚。

这就是两千年后熊氏的传承,基本没有传承。一百二十年以前除了一堆不知真假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当时他既没有为自己姓熊感到自豪,也没觉得自己肩负使命,心中只有深深的失望——他出了一万块修谱,这也是太公们实话实说,把他这一支修的比较好的原因。

爱谁谁!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干过这种出钱买祖宗的傻事,他宁愿把钱丢给KTV公主,也不愿再在类似事情上花钱。他只为自己,不想别人,结婚生子更是天方夜谭。

父母几次催婚,说不结婚绝后?绝谁的后?绝不绝后又有什么关系?给自己的孙子留几口破箱子和一堆假名字难道?再说结婚要花多少钱,无痛人流又只花多少钱?结婚后养小孩又要花多少钱?小孩上学换学区房又要花多少钱?节衣缩食生一个爷爷出来,缺祖宗伺候么……

两千年后的熊荆不是丁克,但思想和丁克类似,他觉得人生如同游戏,自己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每天开心就好。老了生病没人照顾,那就提前造一把燧发枪,需要时塞入口中,扣动扳机,‘砰——!’,!

这就是两千年以后的他,一个不知传承只为自己的人,然而在两千多年前,自觉自己是楚人的他变得面目全非。他看过太庙墙上的那些壁画,历数过祭台上的那些神主,从简牍骨片上获知先祖先君的名讳,从史书、史官口中了解他们的过往。

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与先祖血脉相连,他肩负着存续社稷的责任,担当着繁衍子嗣的使命。他把自己想象成蒲公英,努力的繁衍后代,并希望风将种子吹的更远。

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传承,他从父王那里继承,死前把责任和使命传给儿子,并希望子子孙孙一直这么继承下去。谁要阻止这一切,谁就是他的敌人。

两世的认知,年龄的积淀,历史让他很清楚什么才是正道,什么又是邪路。他必须考虑的很远很远,而不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业和令名。哪怕后人像嘲笑怀王那样嘲笑他,他也要为熊氏的血脉、楚人的延续做最正确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显然不被他人所理解——右史倚宪能准确无误的背出自己的家谱,说出先祖的过往,左史同样如此。但凡贵族皆有家史,庶民没有家史,但族长知道族史,祭祀时祭祀那几位先祖,一丝不苟绝不容许出错。

一直传承的人无法想象没有传承的人的内心想法,正如孔谦、宋玉这些太傅,屈景昭诸氏不知熊荆内心真正的想法。长期的经营和短期的收益有着决然不同的抉择,熊荆着眼长期,而他们考虑现在。

熊荆满脸幸福的触摸芈玹平坦的小腹时,驱车出城赶到兰台宫的昭黍犹自气愤不已。他觉得大王已把自己抛弃了,王长子宁愿养在宫外而不养在宫内,长大后谁为太傅,谁为太保?教导太子一向是屈景昭三氏的职责,现在倒好,养在宫外野长,这成何体统。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后果肯定是出一个不知礼教的蛮夷。

“大王执意如此,我等又能如何?”明堂之内除了昭黍、屈遂、景龟,还有三位太傅,大王加冠后不再需要他们教导,而他们素来习惯居于兰台宫。

三位太傅花了半个时辰听昭黍、屈遂描述视朝时发生的事。孔谦听后连连叹息,宋玉脸色发暗,沉默不语,只有鹖冠子笑声不断,他很满意自己学生的应对。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孔谦叹息后说道:“商因妲己而亡,丰镐因褒姒而亡,楚国却因芈氏而亡。”

“太傅何言与此?”昭黍急道,孔谦是大儒,他说楚国将亡,昭黍听着心里很不舒服。“芈玹不过是大王宠妃而已,大王年少,知其怀有子嗣,这才更加宠爱。”

“若非芈玹,大王何以入秦?若非入秦,赵国何以不救?若非赵亡,天下何以将倾?”宋玉接过孔谦的话头,连连问道。“芈玹,楚国之妖孽也,妖孽产下子嗣亦是妖孽,大王受其媚惑,已失去本心。我等承先王之令,岂能废之!”

“真欲如此?!”宋玉一句‘承先王之令,岂能废之’,让鹖冠子胸中波澜翻涌。

“不如此又能奈何?”宋玉反问。“鹖冠先生可别忘记了你是赵人,王后乃赵国公主。切莫感情用事,误了楚国也误了赵国。”

“我……”宋玉的反问鹖冠子结舌。他喜欢熊荆,可在喜欢也只是师徒。他是赵人,王后是赵国公主,不乱如何,事情的结果都是赵国得益而非受害。

鹖冠子无语,宋玉看向孔谦,孔谦脸上也是惊讶之色,而后道:“人有五恶,盗窃不在其中。其一曰心达而险(心思精明而用心险恶),其二曰行辟而坚(行为邪僻而又顽固),其三曰言伪而辩(说话虚伪却很动听),其四曰记丑而博(记述丑恶的东西而十分广博),其五曰顺非而泽(顺从错误而又加以润色)。

此五者集于一人,芈玹也。我等虽不见不闻,大王所见所闻也,不然大王何至于此。只是,此事何人为之?”

“此事自然由……”宋玉看向屈遂、昭黍、景龟三人,意思不言自明。

“此事……”屈遂毕竟是君子,他懂宋玉的意思,但犹豫此事的风险。

“三闾大夫为何迟疑?”宋玉道。“商於之地六百里,已尽归斗氏所有;汉中郡十二县,今年将为成氏所有。屈氏居于洞庭,丁口不足一县,昭氏、景氏封邑皆在越地,方不过百里,甚不如芈氏所居之金陵邑。

他日大王立芈玹之子为王,数代之后谁还记得屈氏?谁有还记得昭黍?谁有记得景氏?便是屈子三闾大夫之职,他日也将为他人所任。”

宋玉看着眼前三人,一个一个发问。屈遂起先还与宋玉对视,听到三闾大夫之职将来保不住,心只这绝非恐吓之辞的屈遂低下了头——兰台宫虽然还在,但学生越来越少,大多数学生都读军校而不就读兰台宫,如此下去,再过几年兰台宫除了藏书便再也有没有学生了。

屈氏立宗久远,最早是大莫敖,统管楚国之兵权。八百多年来无数争斗,屈氏一直居于楚国政坛中心,殊为难得。三闾大夫之职要是在自己手上丢了,那自己就是屈氏的罪人。

“我等如此,大王必怒!大王一怒……”景龟不出声,了解熊荆的昭黍不免担忧。

“大王怒又如何?”宋玉道。“此事太后也将知晓,大王敢弑母乎?敢弑师乎?”

“大王不然。”昭黍知道熊荆的底线,他绝不可能弑母。

“既如此,又有何忧?”宋玉道:“敌不可假,时不可失。此事当越快越好,不然等芈玹产下子嗣,便是不及。”

“此事还需说服大司马,若不能说服大司马,必不成。”景龟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可他已经上了这条船。

一说要说服淖狡,几个人就布说话了。淖狡并不和诸人同心,从熊荆即位起,淖氏就得到重用,淖氏子弟也全在大司马府中历练,方城也封了一块肥地。与三氏相比,他和若敖氏一样,都是军事新贵。

“此事大司马不可知。”宋玉摇头。

“若是大司马不知,我等……何以、何以…”景龟问道。

“屈子说服一人即可。”宋玉看向屈遂,诸人瞬间明白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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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财政

第一天视朝互相撕逼,第二天视朝风平浪静,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熊荆也记不起是第几天,芈玹怀孕所形成的余波就渐渐渐渐的淡了。

楚秦两国双雄并立,两国的战争是全天下的战争,两国的矛盾也是全天下的矛盾。赵政大婚已有八年,膝下子嗣没有八个也有五个;熊荆今年才大婚,产下众多子嗣毫无疑问,谁料结果却变成不住寝宫住军帐,不爱王后爱野妻。

市井里间舆论纷纷,但也仅限于市井,尤其是齐魏两国的市井。楚国也就只有鲁宋之地时有议论,但多是私底下议论,王廷私事又岂是庶民能够诽议的?

熊荆不在意、也不重视民间的舆论,他只在乎军队的舆论,大司马府主导的宣传和辟谣集中在军中进行。

芈氏来自秦国不假,但芈氏姓芈,归根结底还是楚人。至于芈戎作为秦将攻伐楚国,斩杀楚人,这就涉及公仇和私怨的区别了。

芈戎食秦王之禄解秦王之忧,率堂堂正正之师伐楚,无可厚非,这是作为臣子本该履行的义务;芈戎如此,白起亦然。白起残忍,白起攻伐鄢郢淹死数十万楚人,可这是战争,换作他人为将照样会在谋士的建议下灌城。依据战争惯例而犯下的罪行是公罪,也是楚人的公仇。公仇当公报,报仇的对象不应该芈戎或者白起,而是整个秦国。

反而像景骅那样的,虽未屠杀数十万楚人,但他食先王之禄却行叛逆之事,此不忠不义;未食秦王之禄却助秦王脱困,此非贼即寇。这才是楚人的私怨,他日楚国灭秦,白氏无罪,赢姓或许可赦,但秦国景氏绝不可赦。芈氏先祖与楚国有公仇,楚军大破秦军攻入咸阳,已报此仇,彼此再无仇恨。

芈女公子乃楚女,大王爱楚女无可厚非。再说大王相识芈女公子在前,而非大婚在后;行夫妻之实是在大婚以前,非在大婚之后。而今大王也未违夫妻之义,与芈女公子相敬如宾。

——军中将率誉士大多识字,故而如此宣传;誉士以下甲士大多一字不识,便不做文绉绉的解释,简单粗暴就说芈女公子是楚女,大王承诺娶她为王后,不料小人作祟、蒙蔽太后……

宣传是一门技术活,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宋玉主持的大楚新闻不断登载隐射文章,挑动民议,军中则一直在辟谣,以求澄清真相。

真若有人执迷不悟,非要以大楚新闻所言为准,卒长、誉士直接拔剑与此人决斗就是了。这种人识字且心思细腻,文人脾气十有八九会拒绝决斗,结果被所有甲士耻笑。

素来奉大楚新闻为圭臬的鲁地师旅,那就没有办法了。熊荆觉得鲁人越来越像饭菜里的苍蝇,他很想将这只苍蝇从楚国这锅羹里剔除出去,但这明显做不到。齐国已岌岌可危,齐国真若亡了,东线就只能靠鲁人防守,把鲁人剔除出去,应当在楚秦分出胜负以后。

除了关注军中舆论,熊荆还关注军中后勤,尤其是补给。此时正寝里召开的正是与补给有关的财政会议。

楚军军服、军靴、被褥、军食、医药本与赵军、魏军各不相同。楚军本来也和赵魏两军一样,这些物事全由士卒自备。然而大司马府几近斟酌,最后决定军服、军靴、被褥、行囊、军帐、炊具……,全部统一定制。

倒不是为了美观,而是士卒自备达不到作战司的标准。比如最简单的炊具,平均二十个人便有一辆马车,短途行军时炊具由伍内士卒背着,长途行军当然是放置于马车上。士卒自备的炊具有铜有铁,有大有小,有造府新造,有缴获秦人,如果炊具大小、形制完全相同,就可以像酒盏一样套叠在一起,占不了多大地方。

空间能够节省,重量也可以确定。絮制的寝衣,棉制的寝衣,皮制的寝衣,这些重量不同的寝衣被褥靠行李车队运输。马车载重皆有定制,重量不一的被褥要么超重,要么造成一定程度的空载,造成运力浪费。

空间、运力、士卒各方面的保障,标准化的好处数不胜数,然而这些好处都要花钱。

从头到脚,一套夏季军服大约需要八百钱,一套冬季军服则要三千钱,骚包一点再算上常服、礼服、作训服、战服,还有雨衣、被褥,没有一金是置办不来的。一人如果一金,二十万人就是二十万金,仅仅装备军服,财政就要破产。

二十余万楚军对后勤器具进行统一定制时,各县邑根据贫富不同出不超过三分之一的钱,士卒出三分之一的钱,剩下全由王廷解决。二十多万士卒,虽然后物资不是一年一发——冬季服、被褥、雨衣、行囊是两年乃至三年一发,炊具、军帐是五年一发,仍将财政压得喘不过气。

楚军的装备已是一个负担,南迁的十万赵军则是另一个负担。经年累月战争的摧残下,南迁赵人财产极为有限,此前正靠三国的资助才得以维持,南迁后更是如此。

生计如此窘迫,赵军士卒仍然希望能有楚军的装备和器具。十万人如果全部配齐要数万金不止,此后每年又要一万金补充。这些钱虽然是以低息、无息借贷的方式借给赵国,但仍然要要由王廷支付。

战时财政会议上,大司马府送上的是战时军费汇总总表,从去年五月开战到现在,共计花费十六亿七千三百二十万钱,即十七万四千二百九十一金。(1金=9600钱)

这些钱不包括前置费用,仅仅是战时发生的费用,包含军食费、被服费、兵甲费、弹药费、马匹费、病伤费、阵具费、输运费、建筑费、外交(收买)费、船只车辆购置费、祭祀费、赏赐费、亲杂费等项目。

其中军食费占总军费的六成,为十亿一千两百五十万钱;输运费占一成半,为两亿五千七百一十七万钱;被服费为一亿五千八百一十四万钱,接近一成;剩下则是其他费用,占比一成半。

军费十六亿之多,实际上要支付金银楚钱的主要是被服和马匹两项,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万金。但这只是去年到今年的战时军费,战前购置费用不包括在内,且随着战争的持续,军服器具的损坏、兵甲弹药的消耗、战马挽马的庾死,军费将逐年递增。

赵军如果要购置和楚军一样的后勤装具,今年的军费支出最少要增加三万金。这笔钱是预算外的,现在要编入战时预算,财政压力巨大。

薄薄的一张楚纸,熊荆看了良久才放下。他看着军备司的景薮不解道:“赵人为何一定要我军服具?赵军士卒本有战袍被服。”

“大王有所不知。”景薮早就知道熊荆会这么问。“十万魏军尽墨后,魏军建制皆如我军,唯军服之色不同,其余皆同。赵军士卒见我军与魏军皆是新式装具,不免羡慕。南迁后赵军士卒皆无家可归,秦人侯谍又于大梁谣言归赵者不惩,为稳军心,司马大将军只得请赵王依我军样式购置装具……”

赵军留在大梁可以帮魏国守土,但长远看赵军留在大梁并不妥当。大梁距赵国太近了,思乡心切的赵人很难克制回家去看看的念头。至于购置装具,赵人最怕被别人轻视。虽然他们的装具好于齐国士卒,但比楚魏士卒仍是不如。换装肯定是想的,但以换装来稳定军心,也就只有赵人才能想得出这种办法。

“去岁我与塞琉古人交恶,贸易所赢不足万金。此前所赢亦是入不敷出,若非去年得咸阳之金,大府无钱也。”石尪这个铁公鸡一脸嫌弃,若不是熊荆急召,他根本不会参加这个会议。

通过四国银行,楚国一直借钱给赵国。当然,这钱借得值。赵国虽亡,但赵人两败秦军,将秦国折磨的精疲力竭。精疲力竭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攻伐节奏。

秦国是一伐三年,前年、去年、今年,今年是第三年,以最新的情报分析,秦国最多拖到明年就要停战,必须休养生息一到两年才能再战,而楚国去年才参战,没有东洲谷也能支撑两年零八个月。

以前秦国是想打谁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完全掌握战略主动,整个国家机器在官吏的管理下以最顺畅的节奏运行。复郢后的楚国能够挑战秦国,赵人的牺牲又促成了这样的机会。秦国想要停战是不可能的,楚国将继续攻伐,以打乱秦国战争机器的固有节奏,使农业生产、畜牧生产、兵器生产跟不上战争需求。

这样的秦国是很虚弱的,没有充足的粮秣、布匹、兵甲、箭矢、车船、马匹,秦军军资无法得到保障,战斗力变得羸弱;同时这又很容易涸泽而渔,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下一年的生产将更少,军资更加不足,战斗力更显羸弱,丢城失地后局势又再度影响生产……

第五十五章 财政2

打乱秦国的进攻节奏,迫使其进入涸泽而渔的恶性循环,这就是赵国留下的宝贵遗产。不提复郢,仅从这个意义上说,借给赵人的那些钱日后不还也已经值了。

正朝大臣不愿出兵救赵,但从来没有低估赵军的战斗力,不然不会宁愿绝齐也要救赵。赵军换装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到了正朝大臣的支持,然而这件事使得石尪千难万难。

银行储蓄概念并没有被天下商贾接受,经验的缺失、交通的不便、保安的难寻使得银行网点仅仅局限在交通便利的城邑,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地子钱家在暗暗抵制。没有绝对的权力,银行网点确实不能和埃及相比——托勒密创建的埃及皇家银行遍及埃及以及叙利亚,基本垄断了全埃及的银行业务。

四国金行网点没有吸纳多少金银,减去国债销售所得,剩下的就只能依靠王廷财政。王廷财政也不容乐观,贸易利润前三年极为丰厚,第四年、第五年便只能靠国债销售支撑军备扩张了。

赵国虽然覆灭,但赵国国债债券并未被废止,赵国王廷与四国金行仍然允诺承兑赵国国债。去年缴获秦国少府黄金稍稍缓和了一下财政困局,但只是稍稍,赵军换装购入三万金的被服很可能使财政提前破产。

石尪说话时熊荆正看着他,身为楚国之王,每隔三个月看一次四国金行提供的财务报表,他仍有一些问题不清楚:王廷、大府、四国金行存有多少金银?正处于流动中的金银又有多少?财政何时濒临破产?红牼在南阿拉伯的缴获需要在何时输送至楚国?第一期国债今年到期是否有把握承兑?

熊荆看着石尪,石尪以为他是为了赵军换装之事,遂道:“大王,臣以为正朝虽已允诺赵人,亦不可一年悉换装具,此事当分三年换之为妥。”

“三年……”景薮眨着眼睛,“岂能三年?同为一伍,有人有被服,有人则无有……”

“那便十万人分作三军,一年悉换一军。”石尪打断道。“赵军悉换装具事小,购马事大。本年需购马五万匹,需四万多金,装具与马匹孰重?”

“五万匹?”熊荆极度吃惊,他又看了看淖狡和景薮。“前次所议之数仅两万匹,为何变作五万匹?”

“大王有所不知,此臣之意也。”石尪揖道。“今天下有马之地,最近之处莫过于燕代东胡。秦军南攻齐人,燕代得安,若是秦人调转兵锋先击燕代,我又将何处购马?”

“此乃臣缓告之过也。”淖狡也道。他知道这件事,但没有及时将这件事告之熊荆。“军中马匹十万余匹,鏖战一年折损近两万匹,故而此前所议乃购马两万匹。然……”

“上月海舟前往褐石港,购售物价大变,马匹钜铁倍于往日,故臣以为秦人商贾已遣入燕代之地。”石尪解释自己决定多购马匹的原因。

“秦人?商贾?”熊荆念着这两个字,秦人和商贾连在一起让他感觉很不自然。

“然也。”石尪道。“确言之乃为秦人贩运之赵商已入燕代,彼等急需钜铁。此事仅为臣之臆测,未有实证,也可是东胡急需钜铁。”

石尪说话时熊荆快速看向勿畀我,勿畀我连连摇头。燕代之地有知彼司的侯谍,明的暗的都有,但是不管明暗,都没有发出燕代之地与秦人勾结的讯报。

秦人对燕代两地的态度大司马府此前专门讨论过,基本的判断是燕代两地将残存一段时间。如果秦军攻占燕代,燕代之地的赵人必然投奔草原上的胡人。驻守燕代变成秦军的任务,而赵人以其对赵地的熟悉,完全可以说服草原上的胡人部落返身杀入赵地。秦军要想守住燕代,最少要十万乃至二十万人。

前年楚赵骑兵从焉氏塞奔袭咸阳,事后秦军在河南地大索,这使得历史上的‘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击戎狄’提前上演,秦军防线已在阴山。虽然三十万众里头迁徙之民居多,秦军不及十万,这仍然挤占了秦国本就吃紧的兵力,再攻占燕地之地,兵力将进一步吃紧。

但是,兵力进一步吃紧与楚国获得大量马匹比起来哪一件更重要?那就见仁见智了。马匹是军队的动力,处于池泽连绵、沟渠纵横的淮南江东,马匹的用处不大;在商於、方城、旧郢、淮北、齐国,马匹的作用极大。没有四万多匹挽马,楚军根本不可能救齐。

“若是如此……”熊荆斟酌着,他索性不再考虑赵军换装这件事,而是直接问道:“购马五万匹,大府之金可用至何时?第一期债券到期将如何?”

“启禀大王,大府之金……”石尪正要向熊荆交个底,没想到他话只说到半句,明堂外突然有人大喊:“臣有事急禀大王!”

“你是何人?又有何事?”阶下的甲士举殳相阻。“大王此时正在朝议……”

“臣曾阴有要事急禀大王!”喊话之人自报氏名,是西阳邑尹曾瑕的二儿子曾阴。听到他的名字熊荆神色忽然一变,心里觉得不妙。“召曾阴。”

“召曾阴。”会议暂时告一段落,熊荆神色不愉的召了曾阴。

“启禀大王,”曾阴见明堂里坐在淖狡、石尪、勿畀我等人,连忙闭口不言。熊荆只能挥袖让淖狡等人退入大室。等明堂上只剩他和长姜,曾阴才悄声道:“启禀大王,司尹卒也。”

“何以卒?!”曾阴是知己司官吏,司尹屈开是他的顶头上司,屈开身死绝非小事。

“跳楼而卒。”曾阴揖告。“然……”

“何谓?!”难道这时代也流行跳楼?熊荆面色变得很不好,曾阴一说然,他便急急追问。

“司尹留书自言受抑郁之苦,然臣以为其中必有隐情。”曾阴揖道,“可惜此事无确。”

“查!彻查!!”熊荆一掌拍在案上。知己司司尹死了,这不等于安全局、FBI局长死了么?且屈开为人谨慎,他为司尹以来秦国侯谍肃的一干二净,他怎么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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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坎纳港

不经意间,郢都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世界性大国,北纬三十度以南的邦国很多都由郢都决定着命运。飞讯将王命传至番禺港后,新朱雀号当日便驶离番禹港,不顾南海、孟加拉湾正在酝酿的风暴,用最快的速度将王命带向红海。

此时的南阿拉伯已近夏季,驻军于卡塔班国(Qataban)坎纳港(Cana)的红洋舰队直觉的天气越来越炎热,来自南方的越人水手们还好些,热的时候他们就躲在幕帐里,或者干脆去海里游几圈,海风吹一吹身上就凉爽了;

来自北方的雇佣兵不会游泳,只能砸海岸上巴望着。正午热的时候身上恨不得脱一层皮,他们从未经历亚热带的阳光。只希望率领自己的楚国将军能早几日进攻,免得自己继续在城外的幕帐里受苦。

坎纳港位于亚丁湾北岸,位置大约是后世也门的比尔阿里(Bi'r `Ali),距离东面的穆卡拉大约一百公里。当然,穆卡拉建港在一千两百年之后,在这个时代,亚丁湾北面也门地区的港口中,坎纳港是最大的,是乳香的主要输出港之一。

整个亚丁湾两岸,即南阿拉伯地区(也门、阿曼)和索马里半岛都遍布乳香和没药,遥远一些甚至可以追踪到后世的埃塞俄比亚,传说中的希巴女王也曾在埃塞俄比亚建立宫殿。

虽然产地遍布,但乳香产地还是集中在哈德拉毛国(Hadramat,今属也门)和更东面一些的佐法尔地区(今属阿曼),两个地方都有密密麻麻方圆几百里的乳香森林。正因如此,对应这两个产地,哈德拉毛国有坎纳港,而佐法尔地区有穆斯卡港(Moscha,今阿曼塞拉莱港以东四十公里)。

从红海最南端的穆哈港(Muza,今也门穆哈港),转入亚丁湾经过坎纳港、穆斯卡港,最终进入波斯湾,在伍布莱港卸货,这是运往西亚地区香料;

同样红海最南端的穆哈港出发,途经坎纳港、穆斯卡港,最后停靠在印度西北部巴巴里贡港(Barbaricum,今巴基斯坦卡拉奇港)、婆卢羯车港(Barygaza,今印度布罗奇港;或者直接从坎纳港航向印度西海岸的穆泽里斯港(Muziris,今印度喀拉拉邦Pattana)。

穆哈港、坎纳港、穆斯卡港,除了穆哈港是索马里半岛没药贸易港之外,坎纳港、穆斯卡港口出口的香料主要销售塞琉古和印度,输入地中海、叙利亚地区的香料绝大部分实际走的是陆路,最后抵达地中海港口加宰(今加沙)和亚历山大卓亚。

因此陆路上聚集着一系列香料邦国,比如希巴王国,迈因王国,卡塔班王国、哈德拉毛国。每一个王国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香料经过自己的城邑都要缴纳一定的税赋,以作为保障商队沿途安全的报酬。在乳香种植地,比如控制坎纳港的卡塔班国,就对乳香种植者收取百分之二十五的税赋。

因为本就不太明白当地的情况,鸽讯中也难以尽述,所以红牼建议港口城邦、控制香料生产地的邦国合作而不是掠夺。掠夺只针对塞琉古商船和商人,这是一种报复行为。

想要掠夺香料种植者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地区深入内陆达四百里,沙漠、高山的阻隔,饮水的缺失,步卒很难抵达种植乳香的山谷;掠夺陆路上的那些香料邦国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些香料邦国在香料森林的北面,步卒需要深入更远的内陆才能找到他们的城邦。

真正能掠夺的,只是沿海的香料港口,如果楚国真要进行香料贸易,这些港口不但不应该略对,反而应该交好。交好将使得他们从四百里的内陆运出更多、更好的乳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熊荆的王命抵达坎纳港之前,红牼,还有十二氏的执事已经和坎纳港的城主阿比·雅图交善了。

“这便是乳香之树?”土砖砌成的坎纳城内,红牼与白掇、弦卫、田高、邴乐等人看到了一丛一丛的树,每一丛树都有三五株不等。渐入夏季的坎纳城,这些桃树一样的灌木长满了绿叶,开始粉红色的花朵,不时飞来的蜜蜂在花丛中飞舞。

“这就是乳香树。”阿比·雅图点点头,他的话要经过数名翻译才能传到诸人耳中。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希巴人,黑色的胡须高跷,眼窝深陷。

作为坎纳城的城主,海港一夜之间出现数不清的巨大的商船,这不得不说是见可怕的事情。好在这些不请自来、自称为楚人的闯入者并没有攻占坎纳城,而是派人送来的礼物。使者的通事转告他们正与塞琉古帝国进行一场战争,所以他们要驻守在坎纳港,拦截塞琉古人的商船,阻止他们获得香料。

这样的要求当然是无礼的,但坎纳港内并没有多少士兵将闯入者赶走,尤其是、尤其是他们巨大的商船上有一种神的武器。这种武器具有雷神一样的吼叫,一旦使用就可以将海岸上的巨石击的粉碎。对于这样的敌人,阿比·雅图只能一边派人速速告之国王,一边以礼相待,通过斡旋以取得时间。

阿比·雅图一说这是乳香树,红牼等人便有些动容,邴乐目光连闪,他问道:“有花必有果,乳香乃其果否?”

邴乐的问题引起诸人的兴趣,他们之前已经听说过乳香和生漆类似,是一种树脂。他这样问显然是想问乳香树有没有果实。有果实就有种子,有种子就能自己种植。

“乳香树当然有自己的果实。”阿比·雅图不动声色。“但又有果实也不能在神庇佑以外的地方种植。即便在神庇佑的地方,乳香也分成拉卡特、谢塔维、卡布姆三种,这就是上等、中等、下等乳香。

乳香树喜欢炎热,讨厌湿冷,只有在海风吹不到的地方,才能结出拉卡特;能吹到一部分海风的乳香树,将结出谢塔维;每天都能吹到海风的乳香树,只能结出卡布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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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神灵

乳香的等级不同,售卖价格也不同,这点很容易理解。天生地长之物本就有着许多差别,只是诸人此前并不清楚造成乳香不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生长于这个维度的乳香树需要沙漠,还讨厌海风,这意味着印度和天下都不能种植。红牼倒是知道一个地方也许可以种,可那远在半个世界之外,实在太远太远。且能够种植到真正收获尚有无数障碍,既然自己能输运香料,就没有必要再去种植香料。

阿比·雅图之所以说的这么清楚,正是想让这些异族人清楚一件事:除了巴力神的孩子,谁也无法种植出巴力神、阿舍拉所赐予的香料。当然,既然月神阿舍拉庇护这些异族人来到自己的城邦,船只没有在沿途沉没,自己便应该将他们当商人对待。

阿比·雅图直言相告,红牼、诸氏一阵窃语。这时候城主的仆人上前,像割开漆树一样用小刀在乳香树棕灰色的树干上切开蜿蜒曲折的小槽,乳白色的树脂流泪一样汩汩冒了出来,顺着小槽缓缓流淌。

乳香树高不及两丈,树干树枝密密交错,形成直径超过三丈的华盖。诸人围在华盖之下,看着那仆人割开树干,也看着乳白色的树脂流淌出来。

“香,甚香!”弦卫鼻子最灵,最先闻到树脂的香味。

他嗅到香味,其余人仔细一闻,也嗅到了香味。他们嚷嚷的时候,阿比·雅图微笑起来,不管是人还是神,没有人能在闻到乳香的香味后无动于衷。

“这就是巴力、阿舍拉赐给他们孩子、我们的宝藏,乳香树也只能种植在这片土地上。”阿比·雅图笑着道。“但作为巴力神的孩子,我们并不吝啬,阁下可以和其他商人一样出钱购买,然后在阁下的神灵面前焚烧,取悦于神灵。”

“和其他商贾一样?”红牼也笑了。劳师远征数万里,虽然他反对掠夺这些港口城邦,但要的并不是和普通商人一样。“若是我等所求与其他商贾不一样,若之何?”

即便翻译没有即使把这句话翻译过去,阿比·雅图仍然感觉到了红牼目光中的杀气。他毫不示弱的道:“国王的大军已经在城外,我希望阁下……”

“报——!”甲士速速奔来,未入院庭便大喊:“禀将军,城门无故关闭,戎人或将有诈!”

“有诈?戎人有诈……”入城的甲士只有一个卒,加上十二氏的亲随,人数不超过四百人。此前阿比·雅图见舰队并无进攻之意,不但允诺舰队驻扎,每日还送来淡水和食物,谁也没想到他今日盛情邀请自己入城观赏乳香树,却设下这样的埋伏。

甲士列阵,商贾慌乱,钜刃接连出鞘。红牼断喝道:“何故惊慌?!”

甲士已要成阵,被他一喝立即止步。喝止住士卒、左右后,红牼再看向阿比·雅图,高声问道:“城主欲与我军一战否?”

白掇、弦卫等人正以为阿比·雅图会哈哈大笑,然后四周闪出无数弓弩手,霎那间万矢齐发,自己须臾死于非命。不想阿比·雅图对诸人鞠了一躬,道:“进入我的城邑,喝过仆人奉上清水,便成了我的客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客人,那是对我最大的冒犯。巴力神在上,他也绝不容许这种行为。”

华夏有周礼,周礼不讨无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闪族人,不杀死进入自己帐篷喝过自己清水的客人;更遥远的北方,一旦主人向陌生人奉上了面包和盐,那么双方就结下了面包和盐的友谊,在他的屋檐下,客人受到安全保护,否则主人将要受到神的惩罚。

对阿比·雅图的话,红牼全然相信。楚人不管是野蛮时期,还是周化以后,杀过自己的亲戚,却没杀过自己的宾客。诸氏见多识广,对阿比·雅图之言并不惊讶,但很难判断他是否真在意他的神灵,是否真的遵守清水结成的友谊。

“城主何意?”红牼再问道。

“我只想告诉阁下,如果阁下只是要购买乳香,那么将受到客人的待遇,如果不是,那么将不再是我的客人。”阿比·雅图道。

“白掇……”己方到底要得到什么,红牼并不太清楚。“告之城主,我等欲求何物。”

“禀将军,我等只求优先之权。”白掇连忙上来向红牼和阿比·雅图揖礼。他的话言简意赅,翻译费了好一会功夫才弄清楚这优先之权到底是何权。

这优先之权说白了就是后世的最惠国待遇,即无歧视待遇。这个优先不是自己优先他人,而是自己处于优先的那些商贾当中,和优先之人同享优惠、特权以及豁免。

“以巴力神的名义,这不可能。”明白此意的阿比·雅图连连摇头。“按照约定,最好的乳香只能从陆路运往北方,这是所有城邦的共同约定,我无权更改。”

乳香产地以北有许多邦国,几百年前,是希巴女王统治下的塞伯伊人(Sabaean,因为翻译的缘故,又被称为‘示巴’‘萨巴’、‘希巴’)控制着从产地到叙利亚之间的交通。乳香从哈德拉毛运出,经过麦加和佩特拉,到达死海后再分别行向埃及、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希巴王国衰弱后,红海北方的纳巴泰人崛起,他们不但控制了红海北东北侧的陆路地峡佩特拉,还控制了红海最北端的港口艾拉(今亚喀巴港),于是香料可以从红海最南端的穆哈港上船,沿着红海一直向北抵达艾拉港。

海陆与陆路完全平行,正因如此,接替希巴王国在南阿拉伯霸权的迈因王国禁止香料海运。坎纳港、穆斯卡港运往波斯、印度的乳香也受到严格控制,主要是三等的卡布姆,二等的谢塔维很少,一等的拉卡特几乎没有。等级如此,价格自然也有所差异。

“本将奉王命到此,非来此购奴人之香,乃是为购贵人之香。”红牼气愤道。他见阿比·雅图无动于衷,怒道:“既然如此,此事便交予神灵决之,告辞!”

第五十九章 神灵2

神灵决之的意思就是战争,战争不是人所能决定的,只有神才能决定胜负。阿比·雅图本希望以军队压阵,说服这些不请自来的异族人,没想到还是躲不过一场战争。

很快,红牼前脚刚回幕府,使者后脚就带着战书进了坎纳城。战术上的文辞极为客气,可态度非常明确:如果不答应优先之权,双方便只能一战。红牼态度如此,率军而来的国王使者苏维尼更是愤怒,这群异族人不请自来,还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自要严惩。

约定战争时间的同时,驳斥之言也由使者一并带回。苏维尼以巴力神的名义诅咒红牼明日将身首异处,因为他的行为极为无礼——最上等的乳香只能供应给神庙,一座神庙每年消耗数吨的上等乳香,红牼一来就要获得上等乳香,这是对所有神灵的冒犯。

战争之前以神的名义指责对方,告诉士兵神灵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是蒙昧时代所有战争的特征。如果时间来得及,双方在战争之前还会请彼此都认可的第三方进行调解,如果哪一方不接受调解,哪一方便将受到神灵的谴责。

对方用神的名义相斥,虽然对方的神管不着自己,红牼也不敢怠慢,即刻便下令军中的巫觋准备祭祀,随后才击鼓聚将,命令斥骑侦查的同时,安排明日的战事。

驻防僧罗迦港,占领阿拉干库兰、潘地亚国都,还有在波斯湾的战斗损失,此时坎纳城外真正的可战之卒不足五千人。五千人也好,八千人也好,士卒听闻鼓声都发自内心的欢呼。与越来越炎热的天气相比,他们宁愿早一些与敌军决战,然后住到城里去。胜利毫无疑问,只要敌军没有上千名重骑,己方就不会像撤出伍布莱港一样撤出坎纳港。

低纬度地区的夜晚几乎与白昼相等,城外红牼等人渐入睡梦时,城主阿比·雅图,卡塔班国的将军苏维尼,哈德毛拉的长老波里斯,还有军队中的贵族全都聚集于城内的巴力神庙。如同雅典神庙一样的巴力神庙廊柱高耸,四周的墙壁高达四十多米。青铜铸就有两张脸、六只翅膀的巴力神神像前,烈火已然熊熊,一个割断了喉咙的儿童被放置于神像前伸的双臂上。

带着面具的舞者绕着火堆欢舞,主祭司大声的念着祝语,祝语临近结束的那一刻,置于双臂上的儿童被抛入火堆,在场的人们在鼓声中祈祷,大喊道:“巴力神,我们是您的仆人,请您聆听我们的呼唤!求您允诺我们,让我们杀死城外的异族人,并让他们臣服我们……”

“敢问将军,昨夜城内……”旦明时分军中开始造饭,但与昨天相比,军中士卒隐然有一种不安。沈尹尚忍不住问向红牼,他昨日半夜听到了城内祭祀时的呼喊。

“戎人的怪喊而已。”红牼睡到半夜也听到了城内的呼喊。通过翻译,他大概知道城内的戎人是在祭祀巴力神。“秦人祭祀随葬之俗,便源于此。”

“啊?!”沈尹尚惊呼一句,白掇、田高等人也吃惊的很。

“非贵族不祭、不殉,臣内献祭之人必是贵族之子。”神鬼之事是人人闻之心惊,尤其是陌生的敌人。但如果将陌生敌人的习俗与熟悉的敌人联系起来,将率心中忽然又底了。

“将军何以言之?此地距天下数万里,怎能与秦人之俗相同?”齐将田赢问道。他曾与楚军进行莒城之战,输了之后便不再受重用,只能成为雇佣兵的将领。

“此地至天下数万里,然塞琉古之东乃大夏,大夏之东越过流沙即秦国。秦缪公非三良不殉葬,戎人非贵族子嗣不祭,此同源也。戎人即秦人,何惧之有?!”

为了稳定军心,红牼硬生生将闪米特人和秦人扯上关系,他如此说,军司马红筱连忙点头道:“知彼司、通事已言,此地之人与迦太基相类,皆以贵族孩童祭祀,昨夜乃彼等祭祀之呼喊。公等勿惧,此战我军大吉也。”

红筱亮出占卜后的龟甲,大吉之言让将率之心稍安。此时军中已经收帐,袅袅炊烟渐熄灭。饭香肉肥,饱食一顿的士卒吃完饭立即列阵,随后在铎铃声中扛着夷矛,行向数里外的战场。

大军行往坎纳城的时候,城外卡塔班国的大军也严阵以待。这支军队的六千士兵是卡塔班国和哈德毛拉国的组成的联军——短时间内,六千人的军队不是任何一个王国可以轻易召集的。坎纳港是卡塔班国的港口,销售的是哈德毛拉国的乳香,一支异族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坎纳港,两国国王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所有兵力救援坎纳。

以逸待劳的士兵见异族人数量明显少于自己,对方还未列阵便大声鼓噪起来,乐声鼓声中巴力神的呼喊不绝于耳,所有人都相信此战己方必胜无疑。

红牼虽然说戎人和秦人无异,军司马也说此战大吉,然而雇佣兵毕竟是雇佣兵,匆匆列阵的时候一些矛卒竟然走错了方向,以致中军出现了数个缺口。如果是单纯的横阵,这样的错误将是灾难性的,对于方针而言,是否形成完整阵线并不重要的,因为每一个矛卒都可以单独战斗。

然而这样的错误让军中士卒更加惶恐,他们并不清楚矛阵不是横阵而是方阵。几百步外敌人看到异族人如此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更是疯狂的大叫。军官一下达进攻的命令,他们便洪水一样向这些缺口涌来。

己方犯下致命的错误,敌人又狂冲而至,阵列中的士卒免不了颤抖,直到缺口处一声厉喝:“放!”

“轰——!”火炮的怒喝让人猛然清醒,同时也让冲来的敌人震惊。但比声音更震颤人心的是破碎横飞的血肉。实心弹打在冲锋而来的密集人群处,绽出一朵朵血花。光着上身的哈德毛拉国士兵震骇间忘记了迈步。

“轰——!”第一轮齐射后,第二轮打出的霰弹,弹幕切割着冲在最前方的士兵,横扫一片,以阻止敌军急速靠近。

“轰——!”敌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时候,第三轮齐射再至,这一次他们终于看清火炮发射喷出的火光,,面对这种常理不可理解的武器,他们丢弃武器,飞快的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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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沙暴

战争是神的裁决,再正义的一方,只要输掉了战争,那就表明他已经被神所抛弃。这或许不太公平,细究起来却非常公平——

无辜的兔子生活在草原上,恶狼追赶并将它吃掉,因为身份的错误,兔子并不真的正义;恪守条约的迦太基人在地中海贸易长达上千年之久,但他们依然被罗马毁灭。如果正义,他们就应当取得三次布匿战争的胜利,但是没有。因为路线的错误,他们最终消失在地中海南岸;

同样的,无罪的印第安人生活在自己生活了数千年的土地上,暴力闯入的白人罪犯将他们杀死或者毒死,占有在他们的土地。如果正义,印第安人就应该取得战争的胜利,但是没有。因为位置的错误,他们离人类文明的中心过于遥远,最终被神抛弃。

没有什么能比战争胜负更能体现神的意志。你如果正义,但并不表明你的身份正确;你如果正义,但并不代表你的路线正确;你如果正义,但并不代表你的位置正确。越是蒙昧的部族越是深刻的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坚信神灵不会犯错,会犯错的只能是人类本身。

异族人的军阵错谬百出,己方明明人数、士气优于对方,可当雷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突然返身逃跑。战争胜负迅速逆转,前一刻战战兢兢的齐卒瞬间打了鸡血,他们举着夷矛狂喊中猛追出去,这让临时充当陵师炮卒的舟师炮手跟进不及,但跟进已经不必要了,四千多人的齐卒追得敌军丢盔弃甲,胜负尘埃落定。

“足下之神灵已弃足下。”反抗的领军之将苏维尼被士卒杀死,城主阿比·雅图和长老波里斯则被俘虏。士卒将他带上来的时候,红牼如此说道。

红牼之言让周围的将率商贾大笑,战前他们还忧心此战或败,列阵后手心里更是捏着一把汗,没想到炮声一响,戎人就落荒而逃了。

红牼没笑,他抽出自己的佩剑亲自上前把捆绑阿比·雅图的绳索一一削断——这些绳索本是为红牼等人准备的。如果战败,大部分士卒将被捆绑起来,作为奴隶发卖。肢体重获自由的阿比·雅图一松绑就软倒在地上,红牼又将他扶了起来。

“神已决之,本将必要获优先之权!”看着萎靡的城主,红牼大声说道。

击败两个王国联合起来的六千士兵,趁乱占领了整个坎纳城,红牼话说的理直气壮。阿比·雅图不由看向哈德毛拉国的长老波里斯,他最终点头道:“以巴力神的名义,阁下可以这样要求,但是,国王和哈德拉毛国的国王即使同意,也会受到迈因国的反对。他们的族长在我国的提姆纳(Timna)、在哈德拉毛的舍卜沃(Shaba),监视着没药和乳香的贸易,没有他们的允许……”

“迈因国在何处?”红牼大声问道。他只听说过是希巴国,没有听说过迈因国(Ma'in)。

“禀将军,迈因国在希巴国之北。”没有准确的地图,只有大概的位置,地图上的迈因在希巴之北,距离海岸有近千里之遥。南阿拉伯并不只有沙漠,还有高山。没有后勤支撑的雇佣军不可能走那么远。

红牼脸色变幻,谋士和商贾看到迈因国的距离也接连摇头。深入内陆近千里,这不是冒险,而是送死。异族人的神色阿比·雅图和波里斯看在心里,阿比不急长老波里斯倒是急了,他道:“阁下不需要前往迈因,阁下仅仅需要前往提姆纳或者舍卜沃。

提姆纳是没药运输的起点,舍卜沃是乳香运输的起点,只要阁下率领军队抵达提姆纳或者舍卜沃,迈因人就会率领军队前来与阁下交战。我国与卡塔班国会一定会帮助阁下战胜迈因人。”

“为何如此?”翻译好不容易才把波里斯的话翻译过来,红牼忽然不解。

“我们……”波里斯立即解释,白掇抢先道:“将军,小人以为必是那迈因国自以为通路在手,对彼等持强凌弱,彼等请我军前去,以求解脱。”

“此亦是彼等河蚌相争之计。”小国借助大国求得生存,很多时候更是故意挑拨两个大国相争,以使自己最终得利,故而谋士又道。“下臣以为,我军当与迈因国战之,使其知难而退,而后再与迈因国共分乳香、没药之售。”

“此然也。”白掇、田高等商贾也深以为然。“乳香之产并非此前所知两千余吨,乳香之产逾五千吨[注24]。我与迈因国瓜分即可,他日海道初成,再驱迈因亦不迟。”

“提姆纳、舍卜沃路程几何?”红牼又问道,心中已下定决心要深入内陆与迈因国一战。

*

即便对塞琉古,封锁港口也不能断绝贸易,但如果深入产地,像深入胡椒产地那样阻截香料贸易,效果必然立竿见影。红牼毫不犹豫挺进五百里外的哈德毛拉国的首都舍卜沃,一如在沙漠里起了沙暴,风沙通过坎纳港的商贾,吹遍阿拉伯半岛。一个多月以后,当迈因人在舍卜沃战败消息再度传来,似乎整个已知世界都在讨论攻占香料产地的楚尼人。

此时统治叙利亚地区的是在第三次叙利亚战争获胜的托勒密埃及,除了输入塞琉古所属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香料外,其余香料皆要通过埃及控制的地区。香料就是财富,听闻楚尼人占领了香料产地,还打垮了迈因人,托勒密三世整个人都不好了。

香料贸易是埃及税收的重要来源,而楚尼人的商船可以从印度绕过南方大陆进入地中海,这意味着香料贸易日后必然转向。埃及有强大的海军,控制着东地中海的海权和粮食贸易,自然清楚海运的便利性。

一磅乳香从舍卜沃运到亚历山大卓亚,加上税收需要一个半德拉马克,而绕过南方大陆海运进入地中海,估计不需要一个奥波(1/6德拉马克)。一旦楚尼人将香料运入西地中海,迦太基人也会一改之前对楚尼人的敌视,欢迎有加。

第六十一章 帝国

托勒密家族统治埃及时,埃及并不是一个海上强国,为了维持统治,尤其为了保持对马其顿安提柯王朝的压制,埃及的外交策略一直是支持伊庇鲁斯、雅典、斯巴达……,支持所有反抗马其顿人的希腊城邦,所以她有一支强大的海军。

支持希腊城邦以外,埃及还频繁与塞琉古争夺小亚细亚地区和叙利亚地区。如果说压制马其顿是因为政治——本身就来自马其顿的托勒密家族深知一旦马其顿再出现一个亚历山大大帝,自己在埃及的统治即刻便会土崩瓦解,那与塞琉古争夺亚洲则是因为经济。

埃及的资源极为单调,比如,埃及一直缺少建造宫殿、船只所需要的木材,从法老时期起,黎巴嫩的雪松就在埃及倍受欢迎,而现在,小亚细亚吕西亚的森林资源对埃及尤为重要;埃及是产粮大国,但当粮食收成欠佳时,就要从巴勒斯坦和塞浦路斯进口粮食以解燃眉之急;叙利亚地区还出产葡萄酒和高品质的橄榄油,埃及的橄榄油产量有限且品质不佳,国内主要生产蔬菜油。

资源以外,税赋也是重中之重。王朝的税收不仅仅来自埃及本土,还来自埃及以外的属地。叙利亚、小亚细亚的果园、葡萄园、橄榄园、土地、森林、渔业、畜牧、手工业都要向帝国缴纳税赋;除此则是欧亚非三大陆之间的贸易关税,非洲亚洲运往欧洲的香料、象牙、宝石;欧洲运往亚洲和非洲的橄榄油、葡萄酒、草木樨、金属铅、金属锡、金属铜。

埃及不但有神庙,还有无数官吏,埃及的军队几乎全部是雇佣兵,支付这些人的佣金是笔巨大的开销。马其顿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控制了希腊诸岛上的城邦,亚历山大远征军中就有许多希腊士兵,亚历山大之后马其顿再度控制希腊并没有什么困难。埃及要想压住马其顿,只能用真金白银支持伊庇鲁斯、支持雅典、支持斯巴达。

伊庇鲁斯的国王皮洛士(前319-272)成为托勒密二世的女婿后,支持他夺取王位要花钱,支持他与马其顿交战需要钱,支持他与罗马人作战获得‘皮洛士式的胜利’更需要花钱;

埃及是专制帝国,托勒密却声称自己非常赞成民主制度,会为希腊城邦的独立而战斗。这样的话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为了营造一个兔子洞把雅典、斯巴达这些城邦装进去,埃及又要大肆花钱。像雅典这种粮食自给不足的城邦,埃及粮食什么时候运到,他们就什么时候与马其顿人作战,埃及什么时候断粮,他们就什么时候停止反抗。

另外,西面的迦太基人也需要适当的支持。两国虽然分属地中海东西,互利互惠,但埃及需要产于西西里地区的马匹,需要西班牙的白银,还需要不列颠的锡。第一次布匿战争期间,迦太基就请求托勒密二世出借两千塔兰特银(一千两百万德拉马克),结果迦太基最后输了。

政治目标需要雄厚的经济支撑,缺少充裕的金钱,埃及不但无法压制马其顿,连自身军队和帝国都难以维系。经济当中,关税显得至关重要,关税当中,香料又显得至关重要。楚尼人占领香料产地对埃及是当头一棒,托勒密三世不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损失,可他知道这件事等于输掉了叙利亚战争。

“陛下,如果楚尼人控制了香料贸易,那么、那么……”亚历山大卓亚城,高贵典雅的皇宫,托勒密三世坐在雪白的石膏座椅上,看着老迈的财政大臣阿波罗尼乌斯。从父亲起,阿波罗尼乌斯就是帝国的财政大臣,他最清楚香料带来的利益。

“…那么…关税最少将损失三千五百个塔兰特。”阿波罗尼乌斯如此说道,这是超过两千万德拉马克的收入。“这相当于王廷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

阿波罗尼乌斯吐出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个数字把托勒密三世吓了一大跳,但问题不仅仅于此。阿波罗尼乌斯再道:“如果他们将印度货物也运到我们的海,那么损失将会更大。也许、也许他们还会前往努比亚,那里有金矿,如果他们的使臣见到了…见到了……”

阿波罗尼乌斯想说的是库什国王阿内克哈马尼,库什基本成了埃及的附属国,如果楚尼人与库什人通商,卖给他们盔甲和武器,那肯定会是一场灾难。

“陛下,也许我们可以和楚尼人谈判。”随从官西塞奥斯建议道。他是犹太人,埃及的官营经济缺少不了犹太商人的支持,托勒密待犹太人素来优容。

“陛下,去年传来的消息称,楚尼人已经控制了胡椒。”首席大臣利西马科斯一句话就打消了西塞奥斯谈判的建议。“可以确定的是,自从他们的使臣拒绝向赫米阿斯行匍匐礼之后,商船就遭到了扣押。去年他们的舰队封锁了波斯湾,今年早些时候又在幸运的阿拉伯(bia,亚丁湾北岸,穆哈与坎纳港之间的一个港口)追捕塞琉古商船。

巴克特里亚传来的消息说,楚尼正与秦尼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双方参战的士兵超过一百万人。与塞琉古人交恶后,楚尼失去了贸易对象,战争又使他们需要大量的金钱,只有香料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楚尼人显然希望能控制香料贸易。”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控制商路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消息极为灵通。北方的黑海、南方的红海都有埃及商船,巴克特里亚的消息、印度的消息,全都汇集到了亚历山大卓亚。只是想起什么的托勒密三世嘴里一直在说不可能。

“陛下!”利西马科斯道。“如果我们不马上支持迈因人夺回舍卜沃和提姆纳,失去的将不仅仅是香料,还有来自东方的所有货物。”

“我想提醒的是,楚尼人的雷鸣武器不可抵挡,这才是迈因人战败的主要原因。”多西塞奥斯道。“如果我们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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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雷鸣

当年亚历山大率军进入埃及赶走波斯军队时,曾对埃及的犹太人许诺:犹太人不再受到歧视,享受与希腊人同等的待遇,拥有和希腊移民一样的权利。于是叙利亚、米索不达亚平原上的犹太人纷纷赶至埃及,其结果是亚历山大里亚城内的犹太人占了五分之一。

亚历山大之所以会这样承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他进入埃及之前,埃及已经存在着一支犹太人组成的雇佣兵。征服奴役一个民族,最合适的手段莫过于拉拢周边善战的少数民族,同时每隔几十年收买、流放、绞杀主体民族的精英,如果还能控制他们生育,那就太完美了。

多西塞奥斯(Dositheos)正是深受希腊人信任的犹太人,他先是托勒密三世的王廷随从官,之后又担任河道运输官,现在则兼任王廷大档案官。此外他还有一个职责,他是皇帝的大祭司。这样的身份让他知道王廷所有的机密——此时对于埃及乃至整个希腊世界来说,最重要的机密莫过于楚尼人的雷鸣武器。

两个多月前,由巴克特里亚的骑兵军官扎拉斯护送,秦尼使臣蒙毅送来的巫药抵达亚历山大里亚城。秦国虽然距埃及极为遥远,但秦国此时已经控制了阴山南北,马队翻越阴山就是蒙古高原,从九原郡抵达索格底亚那仅需三个多月。

到了索格底亚那,抵达西亚、地中海东岸仅仅是时间问题和外交问题。清楚国王攸提德谟斯已与塞琉古和谈的亚里士多德四世自然不会让马队途径塞琉古,他嘱咐扎拉斯跟随粟特商队顺着河流行向里海,而后翻越大高加索山脉从黑海乘船前往埃及。

去年六月出发,在埃及的耕种季到达(埃及一年只有三季:耕种季、收获季、泛滥季),耗时不及一年。这得益于秦国控制了九原郡,驱逐阴山以北的胡人,同时塞琉古帝国还未像波斯帝国一样掌握自己的北方商道,最后是埃及海军虽然被安提柯王朝击败于科斯岛(前256年),但仍然牢牢控制着东地中海的海权。

埃及是专制的代名词,故而亚里士多德四世并未明言火药的威力,他只是请求他的朋友、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馆长、托勒密三世的家庭教师厄拉多塞研究火药的成分,并设法仿制。

仅仅这样不足以引起托勒密三世的注意,火药送抵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第十天,不知来历人送来了更多的丝绸包裹的火药。如果说亚里士多德四世送来的火药只有一百个德拉马克,那随后送至的火药多达两个塔兰特。除了火药,还有一根长约数肘尺的空心铁管。

毫无疑问,这是楚尼人的礼炮,去年来访的楚尼商船曾在亚历山大港鸣放过。每一次鸣放,都会有雷鸣之声和青白色的烟雾。当着托勒密三世、厄拉多塞等人的面,来人在铁管前端塞入石块,然而鸣放,雷鸣声过后,十块互相重叠的盾牌被击碎击穿。此时托勒密三世才知道,原来楚尼人向自己致敬的礼炮竟是如此致命的武器。

来人的要求和秦尼人的要求毫无二致,也是要研究那些粉末的成分,并设法仿制。报酬是燃放这种雷鸣粉末的空心铁管——除去送来的这一根,还可以再送给埃及四根。

多西塞奥斯提起雷鸣武器让托勒密三世担忧,即便埃及帮助迈因人重新占领舍卜沃和提姆纳,陆军也不能击败楚尼人。

“什么秘密?雷鸣的秘密?”利西马科斯追问。作为首席大臣,他疑惑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是的。”利西马科斯毕竟是自己的弟弟,托勒密三世打算不再隐瞒。“去年楚尼商船曾鸣放致敬的礼炮,那是一种武器。”

“武器?”利西马科斯看向托勒密三世又看向多西塞奥斯,最后还看向假装睡着、实际已竖起耳朵细听的阿波罗尼乌斯。

“是的,一种神一样的武器。”托勒密回想着铁管的怒吼、喷射出来的火药,以及洞穿盾牌的石头,眉头紧紧蹙起,多西塞奥斯做着解释。“秦尼使臣……”

“秦尼使臣?!”利西马科斯再次大叫一声,他从未听过什么秦尼使臣。

“是的。秦尼使臣是一位巴克特里亚的学士派来的,这名学士曾经去过最东方的大陆。他请求厄拉多塞研究雷鸣武器的秘密,这件事原本只是学士与学士之间的交流。”多西塞奥斯尽量轻描淡写的描述,以缓解利西马科斯的抱怨。他是首席大臣,又是托勒密三世的弟弟,他有权知道整件事情。

“学士派来的一名希腊军官描述,楚尼军队使用雷鸣武器,武器使用时发出雷鸣,吐出火焰并射出铁质圆弹,射程超过最远的巨型弩炮,并能击毁厚达数十肘尺的堡垒……”

扎拉斯本来谨守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告诫,不向专制的埃及人透露火炮的秘密,可当他和蒙毅看到埃及人奇迹般推出一门楚军火炮后,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多西塞奥斯以一种极度夸张的口吻描述火炮的威力,装睡的阿波罗尼乌斯这时候瞪大了眼睛,利西马科斯先是发怔,而后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只有宙斯才能……”

“利西马科斯!”托勒密三世打断他。“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这确实是宙斯才能拥有的武器。它发出雷鸣一样的吼叫,喷出数肘尺长的火焰,铁管前方射出的石弹可以在瞬间击穿十面重叠的银盾!我无法想象制造出它的人,我只能说即便是赫菲斯托斯,也无法制造……”

托勒密三世言语中带着可怕的回忆,他庆幸不是自己以宴会的名义灌醉那些楚尼使臣,在背叛面包与盐的友谊后,抢夺他们的商船。因为交战中商船爆炸沉没,打捞出来的武器又无法仿制,最后只能送到亚历山大里亚。

楚尼人肯定会报复。按照楚尼使臣、秦尼使臣以及巴克特里亚骑兵军官的描述,楚尼有二十多万陆军,埃及陆军从来没有超过八万人;楚尼有上百艘配备了雷鸣武器的跨洋商船,埃及一艘也没有。

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就是托勒密三世当下的策略。如果学园学士能发现出武器的秘密,他不可能遵守承诺与那些人共享,这将成为埃及的财富。不过隐忧的是,如果埃及使用了这种武器,那埃及就有抢劫商船的嫌疑。好在秦尼人也送来了火药,这件事或许能解释成:秦尼人不远万里送来了粉末,自己研究之后发现了粉末的秘密,而后开始使用它。

托勒密三世略带惊惧的神色终于让利西马科斯冷静,他再道:“楚尼人必定会报复那些亵渎神灵的人,我们只能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多西塞奥斯……”

“陛下?”多西塞奥斯鞠躬道。

“带首席大臣去研究园,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托勒密三世吩咐。“另外,准备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假装秦尼国的使臣几天后将抵达亚历山大里亚,我要亲自欢迎他。同时不要忘记告诉所有人,秦尼人带来了宙斯才能使用的武器。”

“是的,陛下。”多西塞奥斯答应着。

“陛下,香料的事怎么办?”老迈的阿波罗尼乌斯问道。他虽然没有被托勒密准许去参观宙斯武器,但毕竟得知了这个秘密。这也是一种信任。

“派人告诉迈因人,在埃及大军抵达之前,不要再做任何轻易的进攻。”托勒密三世此前苦恼的是交战还是谈判。就眼下的形势看,谈判时不可能的,只能交战。交战则要研究发现楚尼武器的秘密,也许还要联合塞琉古人,不然己方再怎么努力也将失败。

他的决定如此,多西塞奥斯并无异议,阿波罗尼乌斯和利西马科斯虽然希望出兵支持迈因人夺回香料产地,但连皇帝都畏惧对方的武器,出兵事宜只能暂时退后。

皇宫里商议完毕,马车带着利西马科斯前往研究园。亚历山大图书馆知之者众,亚历山大学园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实际上图书馆只是整个学园的一个部分,学院还包括动植物园,研究园。马车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研究园。

西方的学园与东方的学宫有所相同也有所不同,主要的差别是前者由私人创办,后者由朝廷设立;前者除了政治问题,还追求真理,后者则为了教育贵族子弟,解决天下纷乱。

马车驶抵研究园时,身着紫色长袍的厄拉多塞久侯多时。为了研究宙斯武器的秘密,他不但邀请了所有能邀请到的学士和智者,还通过托勒密三世在埃及还有埃及以外寻找类似的物体——

火药送入研究园后,了解这是一种混合物后,接下来做的就是分离,硫磺和木炭很好辨认,且两者不溶于水,但火药溶解后再结晶得到的白色晶体大家就叫不出名字了。学士和智者不是没有见过这种结晶体,而是类似的晶体实在太多,必须对比甄别才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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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硝石

欢迎秦尼使臣的仪式在亚历山大港的码头上举行,已经来到陌生国度近三个月的秦使蒙毅一出船舱,见到了码头上无数人列队奏乐免不了有些发怵。

他并不是真正的使臣,没有大王亲授的旌节——为了不让大夏国君知道自己前来地中之海,真正的使臣甘罗止步于大夏。也许他现在到了波斯,但不管到了哪里,都不可能来到此处——他不过是护送巫药前来此处的一名秦军校官,加上懂秦语的粟特通事,加上随行的谋士、甲士以及文吏,麾下不过五十多人。这样的身份被埃及国君亲迎,确实受宠若惊。

蒙毅没有使臣的旌节,连夜赶制的旃旗由一名甲士高举着,红色的旗面上绘有日月星三辰,以昭其明。与之相对的是一面秦国国旗,白色的旗面上写着一个古朴的‘秦’字,衬着身后不远法罗岛上的高大灯塔,旗帜在地中海夏季的微风中猎猎飘扬。

“秦尼国的使臣?”好事者在码头上宣扬。

“确实是秦尼国的使臣。”另一名好事者答道:“秦尼是楚尼的敌人,他们有一百万军队。”

“一百万军队?!”曾经的波斯帝国也号称自己有一百万军队,即便不是第一次听闻,在场的埃及人也抽了一口凉气。

“秦尼使者为了与陛下结盟,特意送来了宙斯的雷霆。”好事者继续说话,声音大得几乎要掩盖乐声。“那是一种武器,一种可以炸开奥林匹斯山的武器……”

好事者说话间,举着旃旗、国旗的秦尼甲士已经下船。铮亮的盔甲、齐整的步伐,一种有别于希腊雇佣兵的杀伐之气在码头上弥散。包括欢迎的首席大臣利西马科斯在内,一时间人人屏住了呼吸,一个神奇的念头在利西马科斯脑海里诞生:秦尼士兵是否愿意接受自己的雇佣?

“弊邑秦王命臣蒙毅朝于贵邑,愿意贵邑万世相好,永不加戎……”蒙毅说着聘问时的客套言辞。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一阵响亮连绵的号声,远处的人群突然朝两侧散开。开道的军阵后方,上百名埃塞俄比亚黑奴抬着王座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包括利西马科斯在内,码头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人群像是大风吹过的麦田,无数人匍匐在地,只有希腊人和犹太人弯腰鞠躬,站在蒙毅身边的扎拉斯说道:“这是法老。”

蒙毅虽然不明法老之意,但看架势,来得显然是埃及国君。他有些无礼的望着那位坐在金色胡凳上的国君,除了怪异的王冠、下巴下的棍子(假胡子),他的左右手还抓着的条纹棍棒,右手的一根带着钩子,左手的那根带着鞭子。

国君的装饰怪异,整个国都也有些怪异,这是一个有着众多秃子的国家,很多男人没有须发,但又不是寺人,一些更是穿着越人的贯头衣,也如越人那样光着脚;女子眼睛四周抹着浓浓的黛色(荷鲁斯之眼),脸上除了白鈖还有腮红。并不及笄,发带上点缀着金银珠宝。唯一让人接受的是她们遍体生香,数丈外就能闻见香风。

习俗怪异的国家,倍于咸阳的繁华都城,还有在路上就让人咂舌不已的战舟。蒙毅终于知道荆人的战舟来自何处来,它就来自这里。荆人的战舟不过三人划桨,这里的战舟却是四人、五人、八人、十人划桨。秦军不胜荆师,最重要的原因是造不出荆人的战舟,如果能从这里学到造舟之术,秦军也驰骋江河湖海,荆师焉能不败?

站立不动的蒙毅又想起自己初来时的想法,直到那群黑奴将托勒密三世抬到近前,宾者习惯性的喊出那一大串头衔,他才上前揖礼,而后大声道:“秦国使者蒙毅谒见大王,弊邑秦王命臣朝于贵邑,愿与贵邑万世相好,永不加戎。”

楚尼人和秦尼人最少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差别,托勒密三世看着蒙毅微笑。“欢迎来自最东方的秦尼使者,我听说你带来了宙斯的雷霆……”

托勒密三世说着蒙毅不解的词,直到粟特通事翻译,他才将一个装有巫药的木匣奉上,“臣奉弊邑秦王之命,携巫药以入贵邑,若贵邑工师能知其密,还请告知弊邑。”

木匣被侍从官接过,递交给了托勒密三世,托勒密三世毫不避讳的打开木匣,取出装在锦囊里的一小部分火药。火药被他抓了出来,又在阳光中再度落入了锦囊。知趣的多西塞奥斯大喊一声:“天哪!这真是宙斯的雷霆啊。”

“宙斯的雷霆?”好事者虽然几次宣扬,依旧有人不解什么是‘宙斯的雷霆’。好在多西塞奥斯安排了一切,托勒密三世手里的锦囊由身着紫袍的厄拉多塞接过,交给卫队长官索西比乌斯后,其中的一小撮小心放入远处一块准备好的岩石缝隙中。

明火燃起了火药撒成的细末,‘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闪电中碎石飞溅,数肘尺大的岩石瞬间被炸成了几十块。两名点火的奴隶当场炸死,托勒密三世的王座上也溅到了碎石,码头上、商船上数万人彻底石化,他们终于明白什么是‘宙斯的雷霆’,这就是‘宙斯的雷霆’!

“阿蒙拉保佑!”宙斯是希腊人的神邸,但这不影响在场的埃及人呼喊太阳神的名字,托勒密三世嘴角翘起的同时,数万人伏拜中高喊神灵。

“这……”放入石缝中的巫药少得可怜,蒙毅吃惊如此少的巫药却有如此大的威力。粟特通事将他按住,“法老答应,一旦破解巫药的秘密,便会与秦尼一起分享。”

将巫药不远万里送来正是为了破解其中的秘密,从而得以仿制。通事的话让蒙毅安心,他最忧虑的莫过于巫药送给了埃及国君,自己却不知其中的秘密。沉默间,托勒密三世走下王座,亲切执起蒙毅的手说道,“我以阿蒙拉的名义起誓,从今天起,埃及就是秦尼的友邦,如果秦尼国王没有妻子,我愿意将阿诺西亚嫁给他作为妻子。”

‘啊……!’事情一件比一件更轰动。先是秦尼国的使臣,再是‘宙斯的雷霆’,现在又要嫁出埃及最美丽的公主阿诺西亚,与秦尼国联姻,码头上人群好像在看一出戏剧。

托勒密三世很满意人们的反应,他相信很快‘秦尼’、‘宙斯的雷霆’就会传遍已知世界,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传到楚尼人耳中。这些都将证明埃及的清白,为以后谈判留下余地。

码头上欢声鼓舞,亚历山大研究园内,除了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学士们的讨论。集会广场上对众人说话的是克达席布斯。他一手抓着自己的长袍,一手在石板上画出火炮的形状:“我认为‘巫器’与我之前发明的压力泵、气枪没有什么不同,宙斯粉末产生气体,这些气体推动‘巫器’里的石块,让它迅速飞出‘巫器’前端……”

“我不这么认为。宙斯粉末不仅仅产生气体,还发出雷鸣和闪电,石块为什么不是被雷鸣和闪电推动呢?”有立论就有驳斥,这个时候学士们总是各抒己见。说话的学士是克里希普斯,他是克林瑟斯的学生,斯多葛学派逻辑学的代表。据说如果上帝使用任何逻辑,那将会是克里希普斯的逻辑。正因克里希普斯的逻辑,后世才得出‘人人生而平等’的结论。

“但是我们没有看见雷鸣和闪电推动过任何物体。”克达席布斯强调道。“我们只看到宙斯粉末一旦点燃便产生无数气体,这些气体不但能推动石块,还能涨破任何束缚它的容器。”

“然而闪电总是能劈断大树。”有人插了一句嘴。阿波罗尼奥斯说道,他是欧几里德之后最著名的几何学家。“如果闪电能劈断大树,那也可以推动石块。”

阿波罗尼奥斯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广场上的学士陷入了沉思。与托勒密三世期望的不同,他们从未考虑过如何仿制粉末,他们思考追寻的是造成这种现象的真理,是气体推动还是闪电推动的问题由此产生。

广场上学士们沉默思考,学园内某处屋宇,一排排特殊用途的器皿和烧瓶下,熊熊火焰正舔噬着蒸发皿底部,蒸发皿内的清水沸腾着,沸水上飘着器皿内的溶液却依旧平静。这是一个水浴装置,目的是为了保持溶液的温度。

水浴之侧,蒸馏瓶也在加热,瓶底的硫磺缓缓融化、升华,发出刺鼻的味道。蒸馏瓶过去,一个黑发的窈窕女人背对着蒸馏瓶。她穿着一件亚麻布袍,袍边缝着穗子,穗子上钉着蓝色的细带,希伯来语喃喃念道:“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四为一……”

伴随着这句希伯来语,‘哧——!’,明亮的硝焰突然从她身前窜起,随后是浓密的白色烟雾。助手们目瞪口呆之际,女人娇媚的笑道,“我知道了,它是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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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遗产

别字未改,勿订!

为了研究神秘的宙斯粉末,托勒密三世许下了一千塔兰特银的奖励。学士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笔巨大的奖赏,但炼金术士几乎全疯了,他们日以继夜的研究粉末,希望能找到认知它、仿制它的方法。

作为最杰出的炼金术士之一,玛丽亚并不甘于后人,从第一天分离硫磺和木炭,溶液降温结出晶体,她就猜到了这应该是某一种盐。果然不出所料,这确实是盐,这种盐并不少见,只是盐的种类太多,需要花时间甄别而已。

火药是中国的发明,但有些西方人却宣称火药不是独立起源,拜占庭所使用的希腊火中就含有硝石,双方的争论在所难免。实际上对希腊火的研究中并未找到含有硝石记录,同时,中方历史学家也没有在拜占庭的拉丁文文献和阿拉伯的阿拉伯文文献中找到硝石记录,甚至连古罗马人、古希腊人的文字中也没有记录硝石——

拉丁文中的‘Nitrum’来自希腊文‘νιτρων’,希腊文‘νιτρων’又来自希伯来文‘neter’,本意是苏打(soda)即碳酸钠。希伯来文‘neter’,最初应该来自埃及词‘netjeri’,古埃及人用苏打水洗衣服。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所谓的‘……促进无数植物如萝卜生长的有效肥料’并不一定是硝石。希腊火含有硝石显然是韩国式的臆淫,这是完全没有证据的东西。

但是,拉丁文、阿拉伯文、古希腊文中没有硝石的记录,那比古希腊文更早的古埃及象形文字,比埃及象形文字更早的楔形文字中也没有硝石的记录?

炼金术起源公元前三世纪,发展几百年之后在公元292年被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废止,和炼金术有关的文字全部焚毁。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成东西罗马,476年西罗马灭亡,包括炼金术在内的科学著作在西方绝迹;东罗马帝国虽然继承了若干科学遗产和传统,但因为宗教迫害,许多科学家逃往东方,米索不达米亚平原和波斯有了若干学术中心。

七世纪***教兴起,此时阿拉伯人才开始征服西亚地区。阿拉伯人最开始并不重视科学,阿穆尔·伊本·阿斯率领的军队占领亚历山大里亚后,下令除古兰经之外的书籍无需保存,于是亚历山大图书馆的书籍在四千多座公共澡堂里作为燃料,烧了六个月之久。

直到后来,哈里发效法古代的统治者开始鼓励发展科学,炼金术才得以重生,这已经是公元八世纪了。九世纪整整一个世纪过去,到十世纪阿拉伯科学在巴格达盛极一时。十一世纪通过十字军东征,野蛮无知的欧洲才开始正式接触阿拉伯科学,十一、十二世纪,大量的阿拉伯著作翻译成欧洲文字,科学和科学传统才重新传入欧洲。

作为蛮族的阿拉伯和欧洲,文字上没有记录硝石完全正常;希腊火据说发明于公元688年,这时候亚历山大图书馆书籍烧出的灰洒到田野里,种出来的树都可以做房梁了,希腊火当然不可能含有硝石。

然而翻过这段野蛮历史,时间往前推两千多年,公元前30世纪,苏美尔人的碑文里便记载了硝石(硝酸钾)[注25],并神奇的发现了提纯硝酸钾的化学办法[注26];公元前20世纪,乌尔第三王朝时的药典记录了硝酸钾,同时也记录了对硝酸钾进行提纯的过程[注27];

此后阿德卡人也常常提纯硝酸钾,将其分成白色的、黑色的、雄性的、雌性的、洗涤过的、未被清洗过的等等[注28],并用它制作‘铜-铅’玻璃以及‘阿卡德铜’[注29];再后来的亚述人,《医生案头参考》中,罗列了大约一百二十种矿物,其中最普通的矿物药剂就有硝酸钾,它作为一种已知的止血凝血剂使用[注30];

而在埃及,为了保持尸体,死后切除完内脏,尸体需要在硝石(硝酸钾或硝酸钠)溶液中浸泡七十天[注31]。虽然硝石在古代记录中很容易与Nitrum碳酸钠混淆,但碳酸钠并没有防腐的能力,反倒是硝酸钾用于肉类很容易产生亚硝酸钾,亚硝酸钾有毒,用于防腐却有奇效,著名的斯帕姆午餐肉便加有少量的亚硝酸盐。

概而言之,硝石存在西亚以及东地中海地区,被人们、尤其是被炼金术士所认知,但它只存在于公元前30世纪到罗马帝国以前的西亚以及东地中海地区。科技的退化在蛮族入侵背景下并不少见,西方再一次知道硝石是来自遥远的东方,这就是阿拉伯人称硝石为‘中国雪’的由来。

这可能也是哈桑·拉马·纳吉姆丁·阿赫达布在《马术与战争策略大全》‘第一次’明文详细记录硝石化学提纯方法的原因。四千多年前的苏美尔人记录了如何用化学方法提纯硝酸钾,这种方法应遗留在炼金术士残存的典籍或者口头的传颂里,不然很难解释为何发明火药的中国没有化学提纯方法,没有发明火药的叙利亚倒有化学提纯方法。

在《马术与战争策略大全》中的记载中,火器、火药配方都是中国式的,有着浓厚的中国血统,唯独化学提纯硝石在中国的典籍里没有记载。

一直到元代,名医朱震亨在其《丹溪心法》中利用萝卜提纯芒硝,即用芒硝溶液与萝卜片同煮,以吸收芒硝中的硫酸镁,及至明代,这种方法推广用到了硝石的提纯上,MgSO4·7H2O具有强烈的潮解性,用含有这种杂质的硝石制造出来的火药很容易潮解失效。

这就造成了一种很奇葩的结果,发明火药的中国一直在用不纯的硝石,一水之隔的日本,因为火药不是从中国直接传入,是1543年三名葡萄牙人迷航到了种子岛,日本才学会火药制造和火绳枪制造(即铁炮西来事件),毛利家的硝石提纯竟然也用上化学提纯办法。

相对于公元后仅仅两千年的历史,公元前的历史长达四、五千年之久。不能忘记的是,西方王朝的概念类似于东方的帝国,古埃及前王朝开始于公元前3100年,等于是秦汉帝国开始于公元前221年。而任何统一王朝之前,都有上千年的列国时代。

公元前的五、六千年里,对世界的认知和探求已经开始。这种认知和探求虽然粗糙,但毕竟留下了第一手记录。苏美尔人、埃及人、巴比伦人、阿卡德人、亚述人、古希腊人\古波斯人、古罗马人、古阿拉伯人、中世纪欧洲人,一直到近现代英美人,这就是继承的路径。

独立生长的华夏文明与之相比,仿佛是穷人家的孩子,并没有继承如此丰厚的遗产。因此,所谓的制度、所谓的人种、所谓的文明、所谓的素质……,一切的一切全特么是假的,啃老、坑爹才是真的。

万里之外的熊荆不知道自己拼爹已经拼输了,楚国造府重结晶法提纯出来的硝石纯度不过65%的,亚历山大研究园女炼金术士玛利亚重结晶加上化学提纯,硝石纯度超过了95%。硝石的问题解决了,配上不太准确的硫磺和木炭,火药威力如同鴉片战争中的英军压制满清。

正在会见秦尼使臣的托勒密三世听到宙斯粉末破解的硝石,激动的浑身发抖。以至于蒙毅看着他莫名其妙,难道埃及国君羊癫疯了不成?

托勒密三世、利西马科斯、多西塞奥斯,一干人窃窃私语在好一阵,才做出最终的决定。托勒密三世道:“我想告之使臣的是,粉末中的物质我国的炼金术士完全认识。”

“认识?”听闻翻译的蒙毅大讶,人几乎从不舒服的椅子上跳起。

“是的。”托勒密三世眨了眨眼睛,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激动。“我想知道的是,秦尼如何保证不讲宙斯雷霆的秘密告之其他国家?比如我的敌人塞琉古?”

托勒密三世的问题问道在点子上,如此威力的武器自然不能告之与他国,秦尼是楚尼的敌人,楚尼在抢埃及的香料,所以秦尼是埃及的友邦。可以后呢?秦尼如果战胜了楚尼,会不会把雷霆的秘密告之巴克特里亚,巴克特里亚会不会告诉塞琉古,两国现在已经谈和结盟了。

“陛下,这一点不必担心。”蒙毅不知如何回答之计,扎拉斯开口说话。“秦尼与巴克特里亚隔着沙漠和草原,两国不可能交战,更不可能与埃及为敌。巴克特里亚与塞琉古结盟,是为了打击草原上帕尼人,即使秘密传到巴克特里亚,国王也会透露给塞琉古人。”

“那么马其顿人呢?”多西塞奥斯笑了笑,在托勒密三世就要相信的时候问道。

“我们是希腊人不是马其顿人!”扎拉斯大喊道。“马其顿人正在威胁希腊城邦的自由,宙斯的秘密又怎么会告诉马其顿人?”

扎拉斯的大喊让多西塞奥斯一怔,扎拉斯说的确实如此,希腊城邦是埃及的盟友,这正是希腊学士赶赴亚历山大里亚的原因。

“你说服了我。”托勒密三世点头道。“我将遵守承诺,将雷霆的秘密与秦尼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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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斗争

万里之外的郢都已是盛夏,扬水北岸的这座古老城邑商贾云集、诸侯来贺,车水马龙间终于有了些都城的模样。在这两个多月,楚军攻下了秦国汉中郡的郡府南郑,加上夷水攻入巴地的楚越巴联军,完成了对巴蜀的半月形包围,正与秦军战斗在汉中盆地的北缘。

军事上的胜利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财政上的利好,此前反复向四国金行打听债券兑换的人徒然减少,赵国王廷、魏国少府、临淄轻重术家、楚国钱府的判断趋于一致:以当下胜利的形势,第一期债券或许可直接换成第二期债券延期,未必要求助于已汇集在郢都的子钱家。

这纯粹是财政上的判断,实际上每一个子钱家身后都有一名甚至多名当地贵族、邑大夫或者权臣的影子。权与钱之间素来是紧密勾结的,国债发行之事求助于各国子钱家以让出四国金行,其本质是一次经济上、金融上的分封。

熊荆对此原来持慎重态度,明白这一点后一改常态,支持各国子钱家接手四国金行,以打击他越来越厌恶的政敌。几名太傅以及诸敖中的昭黍、蓝奢、东野固则认为不能轻纵那些为富不仁的子钱家,更不可使其掌握四国金行。

知了长鸣的夏季,千里外的战场毫无波澜,楚军向秦岭稳步推进;繁华的郢都却是波谲云诡,乐舞宴席间飞着数不清的小道消息,不是与国债子钱家有关,就是与王后芈玹有关。

“芈女公子待产,宫中告庙后日将终,这王后……,你这酒兑水几何?”一盏枣酒灌入周文喉咙里。不做邴氏的门客,游说了几人皆不得回应,他又过起了吃完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贵人说笑了。”路过的店主被周文问得一愣,见更多酒客看来,他笑容更是殷切,“此酒朱方港送来便是如此,木桶上的封泥小人查验过,并无丝毫破损。”

“朱方港?”西亚枣酒有一种其他果酒没有的枣香味,兑水香味便淡了,又一口灌完一盏的周文用袖子擦擦嘴。“正是彼等海商兑水,我在僧罗迦所饮枣酒味浓劲烈,岂是此酒可比。”

“唯唯。此酒确不如僧罗迦之酒。贵人慢饮、慢饮。”店主见周文将罪责推到海商身上,心里大大松了口气,酒客们满是责怪的目光也收了回去,继续说话喝酒。

“敢问先生,这王后将如何?”周文是客人,在坐的还有沛县司马雍齿,他的腹心萧何,再便是此次请客做东的郑荣。郑荣颇为关心王后之事,见周文回神立即相问。

“列国公主嫁入楚宫三月,三月后理当告庙,告庙后理当合床,大王却不宿寝宫,赵女是否为楚国王后还未可知。”一句话说完,周文又使劲灌下一盏酒。郑荣、雍齿对视一眼,眸子游移,一旁的萧何对周文却有了些鄙夷。

周文曾是春申君的门客,后又是寿陵君的门客,还在项伯军中呆过一段时日,后来自己请辞。前年他应邴氏之邀去了海外,到过僧罗迦,得知西洲可使钱雇请士卒,邴氏不听其计,于是弃邴氏而返。可惜从去年到今年都没有游说成功过谁,雇佣士卒打仗也渐渐成了一个笑话。

这次宴饮本是郑荣郑公子相请,路遇此人而已。与当年第一次结识相比,双方地位发生了逆转。郑荣因为在简牍上自认是郑人,所以他只是寄住在楚国的他国之民;雍齿是沛县司马,他日列班正朝并非不可能,笃笃的楚国新贵。地位虽已转换,好在郑荣此前一直以礼相待,这种转换才没有影响双方的友情。

“先生以为,若大王不与列国公主告庙,事当若何?”对视后的郑荣问道。

“列国之师逾四十万,若是大王不与列国公主告庙……”周文道。“尚若大王与列国公主告庙,这楚国之政……”

周文光顾着喝酒,很多话说点到为止。正因为他点到而止,郑荣、雍齿两人才觉得心里痒痒。

郑荣的目标是复郑,然而这是上不了台面的想法。郑国为韩国所亡,韩国现在又被秦国所亡,楚王的姊姊是韩国王后,因此楚国正朝一直支持复韩,而他这个郑国公族只能混迹酒肆、食肆,结交贵人豪杰,暗暗寻找机会。

雍齿是楚国新贵,一个煮饭的想步入楚国正朝,心底免不了阵阵发虚。雍氏还不太清楚楚国政制的游戏规则,是以同样是四处结交,打听流言蜚语。他现在地位虽然高于郑荣,可是眼界、层次依旧不如郑荣。

“君等以为当下楚国之政如何?”又是一盏酒饮完,周文继续之前的话题。

“先生是言内政还是言外政?”雍齿不说话,担心露丑,郑荣很自然的接过话头。

“楚国乃天下之霸,内强于外,自然是内政。”周文语带责怪。他心里是有些看不起郑荣和雍齿的,换作以前,他怎会可能会接受他们的宴请?又怎可能会饮于这肮脏的酒肆?

“仍是县尹封君之争。”郑荣回答的四平八稳,对雍齿来说像是点破了一层纸。

“略有可教之处。”周文点头表示赞许。“县尹承包了县邑,又因战功新得封赏之地,已是尾大不掉。封君与其相斗,自要借助外力。且封君战无多得,便欲与鲁人一道,再复宗周……”

“雍齿敢问先生。”雍齿对着周文揖礼,脸上发烫。他觉得自己结交宴饮了数百次,加起来也没有周文这几句话得益。

“公子不必多礼。”周文又往喉咙里灌了一盏枣酒。

“不知芈…芈氏为县邑仰或为封君?”雍齿嗓子发干,这句话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欲问芈氏,当问大王。”周文道。“大王是心向县尹,还是心向封君?”

“这……”雍齿没有政治经验,他甚至不会用后世所说的‘阶级’分析政坛。‘阶级’不是马克思的发明,是转述了当时渐成雏形的社会学专用术语。‘阶级’的概念、针对各‘阶级’的研究很早以前就有了,但这往往是秘而不宣的政治经验,很少见诸文字。

雍氏缺少的正是这种经验,如果不能正确把握这种经验,就会得出很多类似物理上永动机式的认知。比如:足智多谋的人同时非常勇敢、没有信仰(敬畏)的穷人比富人更有道德,诸如此类。周文的问题太过高深,雍齿回答不上来,郑荣也回答不上来。

他们的反应早在周文预料之中,想到怎么也是受了人家的宴请,饮了人家的枣酒,周文咳嗽一声,醉醺醺道:“大王之心,自是向着县尹,大王亦欲使芈氏为县尹。王后之争,乃是县尹封君之争。其争不在它处,只在王后。芈女公子有孕,赵女若告庙合床,他日谁为太子,犹未可知。”

兑了水的枣酒也是酒,不吃菜一直灌酒的周文很快就醉了。他喝醉的时候,城南幕府中,特意撇开左右二史的熊荆正注视身下的妻子给小熊荆穿上一件丑陋的外衣。

“大王……”四个多月的肚子有些大了,早孕的呕吐也渐渐少了,芈玹笑嘻嘻的,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衣服。

“有何可笑。”熊荆一脸不乐意,芈玹的轻柔不免激起了他的欲望。“若是赢南也怀上子嗣,产下王子,你哭都来不及。”

“玹儿知错了。”芈玹收敛了笑容。丈夫只宠爱她一人是幸福的,丈夫现在戴上羊肠缝制的外衣去临幸别的女子,她本应该忧虑。然而这件羊肠衣服的形状实在是太奇怪了,看到它她就会忍不住笑。

“你还笑!”熊荆感觉下腹一阵燥热,他很想让妻子给自己服务一次,但想到要节制,于是使劲让自己去想血淋淋的战场,去想太庙里黑压压的神主,这才压下了这股燥热。

“好了。”芈玹终于把衣服穿好了,小熊荆被羊肠衣服包裹着,看不到本来面目,乍看像裳里别了根大棍子。熊荆自己摸了几把,有些担心它在运动中破裂,这究竟不是橡胶,这是羊肠。

“大王若是……”看着男人这样,担心他受罪的芈玹很想说赢南怀上子嗣那就怀上子嗣,她真的不在乎名位。“若是难受,便、便…大王宠幸彼等便是了。”

“真是女人当家,房屋倒塌。”熊荆不屑。“这是斗争!非是请客吃饭。”

“唯。”芈玹心中一热,不再说话。

与赢南等人不告庙、不行合床礼是不行的,楚国最少这几个月要与诸国联盟,如此才能彻底占领巴蜀,并将秦军赶到秦岭以北。完成这一步,西线战事才能告一段落。合床时要不要欢好,这是一个问题,羊肠避孕衣是以防万一的措施。

“当试试。”熊荆没看妻子的表情,感觉还行的他问向左右。“寡人的妾呢?”

一妻多妾是楚人婚制,与赢南欢好违背夫妻之义,与妾欢好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禀大王,妾已带到。”长姜一说话,两个寺人便押着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女子入帐看到熊荆下裳的大棍子就惊慌挣扎,嘴里直嚷嚷,喊的是谁也听不懂泰米尔语。这是被俘后送到郢都的潘地亚女王。

“还矫情。”熊荆上去就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旁人迅速退下。

第六十八 告庙

昭黍最后一句点出了齐国的被动,这是一个被诸人嫌弃的国家。三国大军撤离时,齐国不但奉上厚币,还要封几座城邑给各国将率,然而熊荆拒绝,其他人也只好跟着拒绝。外交上的被动使得齐国对公主出嫁寄予厚望,没想到楚王虽与各国公主成婚,人却住到宫外去了,嫁女这条路暂时也走不通。

昭黍这是提供另一条路。妫可嘉真要能产下子嗣,齐楚邦交必将改观。但这也有可能成为赵人的筹码,齐国迫使楚王告庙合床,真正合床不是妫可嘉而将是王后赢南。

田升是很嫩,政治上没有历练,但齐国正朝的邑大夫们一点也不嫩。赵人什么德行他们早已领教,这可是一个在城破族亡之际还能瞬间翻盘的氏族。奈何实力不如秦人,论毒辣论狠毒,秦人是望尘莫及。齐国如果假意出兵相迫,惹恼楚王的同时还为赵人作嫁。

唯一可虑是昭黍这些人对楚国正朝的影响。王翦率领的秦军一直在濮阳、薛陵驻扎,假如秦国真的再攻齐国,昭黍这些人趁机落井下石,齐国的情况只会更坏。若他能和蓝奢、东野固诸敖在正朝上帮齐国说话,对齐国未必不是一大助力。

田升将昭黍之言传回临淄,临淄朝议了两日终有了定策。两日后便是告庙,这一天视朝后熊荆没有出城,他穿上了祭祀先祖先君的冕服,带着赢南诸女前往太庙相告。赵妃早命人在太庙堂奥间准备,昏暗的太庙大廷,帷帐下的祭台列着一排排神主,在攻尹的指示下,赢南捧着祭菜对着熊元的神主拜道:“赢姓来妇,敢奠嘉菜于先王。”

“姬姓\妫姓\驺姓\巴姓\来妇,敢奠嘉菜于先王。”诸女是夫人,她们跟着赢南祭拜。

听着她们的声音,熊荆咬紧着嘴唇,他一直希望芈玹在这里奉着祭菜对父王祭拜,说‘芈姓来妇,敢奠嘉菜于先王’。黄泉下的父王闻言一定会大吃一惊吧。他还想告诉父王他马上就有王孙了,今年援夕之月芈玹将产下楚国的王长子。

小时候对父亲是崇拜,长大后对父亲是叛逆,成了家对父亲是体谅,过世了对父亲却是悔憾。熊荆对后世的父亲渐渐开始体谅,对这一世的父王则是深深的遗憾。

很多时候他不想为王,宁愿一辈子做太子或是做一名王子,如此天塌下来还有一个人顶着。他能无忧无虑的在父王膝下承欢,听着他的夸奖,看着他因为自己高兴;还能再一次‘叛逆’,然后等着他痛揍,再看老家伙怎么收拾自己闯出来的祸事。可惜,这一切只能在梦中。他还没有被父王夸奖,还没来得及叛逆闯祸,父王便薨了。

“王兄……”熊荆想着父王,想念他的音容笑貌,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身边的熊悍虽不到加冠的年龄,但已可以进入太庙助祭。燎火下看着王兄流泪,禁不住发问。

“王兄哀思父王而已。”熊荆眼泪越擦越多,他也不清楚自己今日为何如此伤感。

“恩。”熊悍名不副实,一点也不悍,长相性子都有些像李妃,比较娘。熊荆一流泪,他也跟着流泪,最后又抱着熊荆大哭起来。

告庙是新嫁之妇告庙,这是喜事,然而两兄弟呜呜的哭声让喜庆的场面有些尴尬。老朽的攻尹,太庙里的攻人都说这是大王哀思先王才悲伤,他们也跟着呜呜哭泣起来。

一时间太庙内全是哭声,赢南等人不知所措。以为是儿子故意为之的赵妃走到熊荆身侧说道:“大王哀思先王可也,然黄昏后当行合床之礼,此乃国事,万不可懈怠。”

告庙本就在黄昏时分,告庙结束就是合床之礼。羊肠衣避孕失败,熊荆不想和谁合床。他止住哭泣道:“孩儿哀思父王,无心合床。”

“大王既已加冠,又岂能效小儿之状?”赵妃脸若寒霜,她猜到儿子会故意找借口不合床,却没想到是这种借口。

“禀母后,孩儿今日哀思父王,无心合床。”熊荆这一次是正式相揖,无半点虚言。

“与诸国联姻事关楚国社稷,你岂能、岂能……”赵妃气得说不出话。儿子越长大越不听话,她这个做母后的操碎了心。

“臣闻之,天地不合,万物不胜,大王若无子嗣,何以立万世之嗣?”孔谦身为太傅,人也在太庙,他见熊荆找了一个不好反驳的借口,故如此相劝。

“若无父王,又怎会有寡人?”熊荆反问。“太傅何以知寡人无有子嗣?”

散朝后如果天气不错,熊荆会带着芈玹在扬水岸边散步。春夏衣薄,又有陆离镜,芈玹的肚子有多大全天下人都知道。熊荆的语气不免带着‘有子万事足语’的骄傲,仿佛是在宣告自己必然胜利,敌方已经失败。

“大王如此,与出妻何异?”宋玉说话并不强硬,只提及这样做的后果。“楚秦战事未歇,出妻乃作法自毙之举,如此大楚社稷何存?!”

宋玉悲呛,话说完他跪地大拜祭台,对熊元的神主连连叩首,脑袋砸的地板咚咚直响。此情此景,鹖冠子也揖向熊荆:“请大王三思。”

“我正三思父王。合床之事,他日再议。”熊荆说着话,接着就出大廷而去,一干人看着他离开目瞪口呆。赵妃急道:“大王何往?止!止!!”

“禀母后,告庙已毕,孩儿当沐浴更衣,哀思父王。”熊荆这时已走到堂奥,闻言转身相答,然后头也不回的去了。

告庙之后的合床,这已是周礼的模糊地带。依周礼,告庙是大婚的最后一步,行完这一步,女子便成了夫家之妇,大婚也就结束了。合床乃水到渠成之事,没有明文规定,只是习惯如此。习惯也是一种约束,然而合床涉及男女媾和,周礼、儒生常常耻于言说。

即便这是习惯,这习惯也不是几句话能够扯清楚的。也从来没有哪位妻子因为丈夫不与自己合床而离去,如果她们执意要离开,那就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夫家并不阻拦。

熊荆出了太庙没有回正寝,而是出茅门行向南门,守门的阍者又被他以王命换了回来,门吏眼见大王的车驾行来,远远的就大开城门。追上来要和熊荆拼命的巴虎晚了一步,追到南门时城门已经关了。

“为之奈何?”就在太庙明堂,赵妃垂泪看着诸人,见诸人无言,气愤中双手举天哭喊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大王已被芈玹迷惑心窍魂魄,楚国将亡!”

“母后……”赢南今天终于正式成为楚王后,然而到头来熊荆连看都看她一眼。赵妃哭喊,她连忙过来劝慰。

“母后,大王今日是哀思先王,过一段时日方能……能临幸妾等。”妫可嘉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人。赵妃悲哭,作为儿媳的她必要劝慰。

“太后,是臣等教导无方,臣等之过也!”赵妃在太庙里悲喊楚国要亡,孔谦心中满满的自责。

“大后,是臣等教导无方之故,有辱先王之命。”宋玉和鹖冠子也跪下请罪。

“非你等之过,是芈玹!是芈玹媚惑了大王!!”悲喊的赵妃回过神来,想到芈玹她心中更怒,忍不住咬牙说道:“必要杀芈玹!”

赵妃是情不自禁,明堂上攻人寺人卫士因为隔得远,根本听不清。攻尹离得近,可他太老了,没听到赵妃在说什么;三位太傅心中早就有数,对此毫不意外,只是惊异赵妃为何要当众坦言;熊悍、赢南、妫可嘉、姬玉、驺悦诸人闻言瞬间石化。

熊悍急道:“王兄甚爱玹媭,此时玹媭又孕有王兄子嗣,母后……”

“未曾告庙,谁知她孕的是何人子嗣!”赵妃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可她就是气不过。她气不过这寝宫将来是芈玹的寝宫,气不过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却听信芈玹的话。

“母后!”熊悍更急。“孩儿愿劝解王兄,母后万不可行此下策。”

“然若你劝不到又如何呢?”赵妃看着熊悍。

她不担心熊悍会将此事告诉儿子,熊悍是礼法教育出来的孩子,子当为母隐。且从儿子不让芈玹入楚宫、城南小邑的设备看,儿子早就提防有人害芈玹了。芈玹如此,他自己也如此。出城入城,乃至入宫请安,身侧皆有甲士,更不饮宫内脰官烹煮的浆食,入楚宫如入敌国。

“回母后,滴水穿石,绳锯木断,孩儿以为王兄终有一日将回心转意。”熊悍再度劝道。

“母后,大王心有芥蒂,需时日才能消解,若是强压,反而不好。”妫可嘉也道。“妾今已为楚妇,自当尽夫人之责。若是母后准允,我等出城宿于大幕也可。”

“这成何……”大王、王后都不宿于王宫,这成何体统。孔谦就要反对,旁边的鹖冠子立即拉了他一把。

“太后,臣以为可嘉夫人之言甚好。”鹖冠子道。“大王喜宿幕府,王后、夫人便与大王齐宿幕府。大王曾言日久生情,王后、夫人在幕府久了,自然与大王生情。”

第六十九章 内斗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盛夏使节的楚国满是有关寝宫的流言蜚语,另一件事大事,国债和四国金银却少有人关注。正如后世所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靠着拼凑得来残缺消息,国尉府、墨家所属的侯谍一直在归总分析楚国的情报。两个多月前知己司司尹屈开的自杀让国尉府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国尉府中,屈开从来不叫屈开,而是叫做屈锁。有这把锁在,秦国侯谍难以渗入楚国——一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秦王赵政和卫缭都会会心笑起。

这不是秦国侯谍的功劳,正因这不是秦国侯谍的功劳,两人才会会心笑起。屈开不是死于遗书上所说的抑郁,而是死于县尹封君的内斗。屈氏成为王臣久矣,政治立场与封君没有什么区别,如今县尹势力尽数坐大,势单的封君肯定不能再掌管知己司,这才有屈开的死。

屈开死后,谁为知己司司尹是国尉府讨论最多的问题,卫缭断定接管知己司的将是县尹,果不出他所料,继任知彼司司尹的正是县尹出身的鄂乐。

貌似强大的楚国,还没有彻底击垮秦国内斗就如此之烈,足可证其离败亡已然不远。这也证明了秦政商法之优越,郡县制度之卓异。丞相王绾曾经说过,荆国之政乃内斗之政,一旦无有外敌便要内斗。如今看来只要外患稍缓,楚国便显露出内斗的本性。

屈开的死是内斗,王后之争也是内斗。只是斗的是什么,秦国有点没看懂。看不懂主要在芈玹。太后赵妃是赵女,赵女要立赵国公主为楚国王后,这不能理解。可芈玹是谁的人?她既不是封君的人,也不是县尹的人,只能是楚王一人的私宠。

王后之争理当是楚王为一己私宠,与赵妃、王臣之间的争斗。想到芈玹,赵政心里总是忍不住念叨起华阳祖太后。当初华阳祖太后确有意让芈玹嫁于楚王,赵政当初不理解,现在不但理解还觉得祖太后高明。

秦楚战局未定,如果楚宫全是反秦之人,对秦国甚是不利,芈玹嫁入楚宫就不同了。必要的时候让芈玹为秦国传几句话,表达一种态度还是可以的,这也是芈玹书信里所表达的意思。只不过她的意思极为委婉,说的是秦楚弥兵盟好。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赵政无意与楚国弥兵盟好,乐意看到楚国宫廷内斗必然产生灾祸。灾祸现在没有发生,日后肯定会发生。

除了县尹与封君,除了王臣与私宠,楚国第三场内斗就是四国金行了。债券是什么赵政懂,国债是什么,赵政就难以理解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天下的土地和人丁都是大王的,那还有什么国债?

国债难懂,用承兑承销国债换取拥有四国铸币权的四国金银那就更加难懂。铸币本该属于朝廷所有,但凡私人铸造必要治罪,这岂能交予五蠹之一的子钱家?若是子钱家执掌四国金行后,大肆铸钱,再行轻重之术,岂不是天下大乱?

曲台宫正寝,赵政正在听闻丞相王绾、左丞相隗状、国尉卫缭等人禀报楚国的第三乱:钱乱。

“大梁飞讯所告,下月起,各国子钱家将执掌四国金行。到期之八万七千金四国国债全由子钱家承兑,新发之三十万金国债全由子钱家承销。新债之期为十年,年生子钱一成。又有发卖之折扣,其折扣为百折其三,三十万金折九千金之多,此钱为四国金银所得……”

熊启之后,王绾任秦国右丞相,左丞相仍然是隗状,只是他已经几乎不管事了。听闻楚国真把四国金行金行交给子钱家执掌,赵政忍不住站起,汇报的王绾立着不动,声音只好再大一些,好让赵政能够听见。

大婚是在纪郢,四国君王与子钱家盟誓则定在大梁北城。盟誓还没有开始,消息在大楚新闻登载之前已经传遍了天下,也传到了咸阳。国债、金行(银行)、铸币权,这些东西不要说赵政,就是后世也有很多人争论不休。

铸币权到底是掌握在私人资本家手中好还是掌握在政府手中好,各有优劣。美联社不被政府掌控,恶果就是一百前的一百美元,一百年后只有九美元的购买力。贬值高达九成,资本家贪婪令人发指!而如果铸币权掌握在政府手中,一百块钱,一百年后最少也值九十块,最低不会少于八十块。

关东四国将拥有四国铸币权的四国金行交给子钱家掌控,在赵政看来这是自寻死路。他如此着想,王绾汇报完无声无息的燕朝,一个声音朗声道:“大王容禀。”

“言。”说话的是九卿之一,治粟内吏董易。赵政看着他有些奇怪。

“荆人大肆向子钱家、商贾借贷,臣以为、臣以为……”董易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府卿郎晟连忙咳嗽。咳嗽的声音很小,可赵政还是听到了。

“臣以为……”董易忽然就不敢说话了,赵政有些生气,斥道:“以为何事?”

“臣以为……”董易硬着头皮,眼睛一闭也就不管不顾了。“臣以为秦国危矣!”

“大谬!”赵政还没有发怒,郎晟抢在他前面怒斥。“荆人将铸币之权交由子钱家,他日必受其害。你如此誉敌%”

“止!”赵政感觉到了什么,他觉得董易话中有话。“董卿何出此言?”

“臣、臣以为,三十万金国债,非四国所能够者也,故而、故而,”想到自己即将说出话,董易额上全是冷汗。“此前关东亦发国债,赵国已亡,然赵国国债仍然可兑,此商君移木立信之术也。

本次国债三十万金,年生子钱一成,子钱虽不厚,然今天下攻伐不止,商贾富者之钱无处可去,不购国债则失于战事,若购国债保钱不失也,故而天下商贾必争相购入。”

董易这几句话说的平静,正当郎晟以为他知趣不敢再言时,下面的话便石破天惊了。

“我大秦虽少商贾,然多官吏。官吏通钱者众,彼等必将囊中之金输于关东,以购国债。三十万金国债一处,我大秦金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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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吏治

偌大的燕朝只有治粟内吏董易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包括丞相王绾都不敢说话。董易担心秦国官吏会抢着去买关东四国的国债,但比他这种担心更严重的却是话语中所揭露出来的秦国吏治。

‘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荀况如是说。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荀况如是再说。

事实真是如此?荀况本在齐国为稷下学宫祭酒,后去职入楚,再入赵(《议兵》)、最后又入秦。入秦不得用,只好再度入楚,终老于兰陵令上。其入秦,对秦国夸赞目的不言自明。

秦国的大夫们如果真的‘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那秦昭襄王为何不听从白起的建议,长平战后不予赵国喘息,咬紧牙继续灭赵?中了赵人的缓兵之计,催促白起出战不得,又何以赐死了白起?

再之后,嫪毐叛乱时的那些党羽,‘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皆拜爵’,这被斩首的数百人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嫪毐学了那孙悟空,直接在胯下拔了几根鸟毛变出来的?

秦国士大夫结党营私,不利于国显而易见。而秦国官吏的贪腐也极为惊人,并非荀况所美化的那样,‘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

‘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者,坐之堂下’’县令的老朋友吕公投奔县令,来沛县定居。乔迁之喜办了场宴席,贺钱不满千就只能在坐在屋檐下了。县中豪杰、官吏给县令面子,因此‘皆往贺’,这一场宴席下来,吕公能收多少贺钱?

刘邦年奉不过八十石,三十钱一石年收入仅有两千四百钱,他如果要坐在堂上,那就要花掉自己年收入的四成。刘邦要花掉年收入的四成,萧何等县吏又要花掉自己年收入的几成?县令老朋友吕公的乔迁之喜要贺千钱才能坐在堂上,如果是县令自己家中的宴席,又要多少贺钱才能坐于堂上?

‘高祖以吏徭咸阳,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史记集解》引李奇语:‘或三百,或五百也。’前者是贺钱,还有个乔迁之喜的借口,这里就是直接送钱了。其他官吏践行时每人送刘邦三百钱,萧何的级别更高,他是主吏掾,县组织部长,因看重刘邦,独自送了五百钱。

依秦律,‘通一钱,黥城旦’,县衙内官吏几十、上百人,这些钱足够刘邦黥面上万次了,黥完以后刘老太公都认不得。

县令以下是基层官吏,基层官吏或许难改陋习,那县令以上又如何?

‘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任右丞相后,他儿子三川郡郡守李由告假回家,李斯在家中办了宴席,百官知道后‘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县令老朋友的宴席,贺钱不过千不能坐在堂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他的宴席又要多少贺钱才能坐于堂上?

这么多人送钱上门,弄得李斯不得不感叹:‘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唉呀!我听荀卿说过‘事物切记不能过于隆盛’。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里的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低下,竟把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做臣子的没有人比我职位更高,可以说是富贵到了极点。然而事物发展的极点就要开始衰落,我不知道归宿在何方啊!)

‘诸迁虏稍有余财,争与吏’,这是战争中、战争后对新占领区、对敌国俘虏的掠夺,‘不满千者,坐之堂下’、‘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这则是秦国官场内部赤裸裸的贿赂。这种贿赂的结果使得项梁这个大缓则在秦地栎阳县被捕,却因万里外楚地蕲县狱掾(典狱长)曹咎的一封书信给放了。

秦国官吏的贪腐,吏治的败坏于此可见一斑。官吏做官本就是求富贵的,不求富贵为何当官?刘邦这个派出所长冒着生命危险抓坏人,年收入才两千四百钱,这点钱真不如回家种田——一户农民百亩收粟一百五十石,三十钱一石就是四千五百钱。这仅仅是种粟的钱,加上丝麻织布的收入,一年最少也有六千钱。

派出所长收入不及农民收入的一半,还时刻冒着生命危险,他怎么养家?即便做到了县令,年奉也不过六百石到一千石。很多么?誉士一闾二十五户,每户缴十五石田租就是三百七十五石了。

还有赋呢,口赋、户赋不算,每户十石军赋,加起来就是六百二十五石。另外每户还有‘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这里又是七千五百钱,三十钱一石等于两百五十石。

一闾能收到八百五十石,闾是分封不是承包,这是私人财产。如果誉士没有练兵的追求,减去祭祀少部分用钱,剩下的钱足够与秦国县令比收入了。而按照秦国的爵禄,十五级爵少上造的岁禄才有七百石,最高二十级爵的彻侯才有一千石。一个誉士的收入相当于秦国县令、相当于秦国十五级爵少上造。

即便做到了秦国三公的位置,年奉也不过万石。这万石还很可能是虚的,实际发放的数目要大打折扣——汉承秦制,汉朝丞相岁奉万石,可每月实际月奉只有三百五十斛(石),即一年四千两百石。万石不过三十万钱,也就是三十一金;四千两百石更少,只有十三金。

且这个收入只有丞相、太尉两人有,下一级的御史大夫、九卿,那便只有两千石了。两千石实发只有六金多,虚发岁奉一千四百四十石,便只有四金半。这点钱还不如楚国海舟上的一个水手拿得多,丞相还不如海舟舟吏拿得多。

不跟海舟舟吏水手比,是跟普通商贾比,也是不如。吕不韦问其父耕田之利,答曰十倍;问珠玉之利,答曰百倍。假设商贾的本钱与农民一样,农民十倍年入六千钱,商贾百倍年入则有六万钱。商贾本钱怎么可能和农民一样?即便真一样,年入六万钱也超过、或者相当于御史大夫、朝廷九卿的收入,仅在丞相、太尉两人之下。

秦国官奉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那便是‘薄吏禄以奉军用’,官吏俸禄非常之低。俸禄很低,秉承法家轻罪重罚的特点,细密的律法对官吏的失误、失职、违制却很严苛,动辄赀盾赀甲。

‘已驰马不去车,赀一盾。’马车到达后,车驾没有及时卸下,罚一面盾。三百八十四钱没了;

‘牛大牝十,其六毋子,赀啬夫、佐各一盾。’十头母牛如果有六头不生小牛,啬夫、佐吏罚一面盾——想来必要的时候,啬夫和佐吏只能自己上了。

‘羊牝十,其四毋子,赀啬夫、佐各一盾。’十头母羊如果有四头不生小羊,啬夫和佐吏要罚一面盾——这次啬夫和佐吏也许要改操羊了。

啬夫、佐吏的俸禄工资不太可能比亭长高,本来一年两三千钱就不够养家糊口,母牛没有受孕不生小牛,母羊没有受孕不生小羊还要罚盾,收入更低。让官吏们雪上加霜的是,不仅仅自己工作出问题要赀盾赀甲,别人工作没做好,也要跟着连带赀甲赀盾。

‘官啬夫赀二甲,令丞赀一甲;官啬夫赀一甲,令丞赀一盾。’一甲一千三百四十四钱,官啬夫如果赀两甲,县令、县丞也要连带赀一甲;官啬夫赀一甲,县令、县丞就要赀一盾。

‘园殿,赀啬夫一甲,令、丞及佐各一盾,……;园三岁比殿,赀啬夫二甲而法(废),令、丞各一甲。’漆园如果被评为下等,管理漆园的啬夫赀一甲,县令、县丞、佐吏连带赀一盾;漆园连续三年都被评为下等,啬夫赀两甲,永不叙用,县令、县丞连带赀一甲。

‘臧(藏)皮革橐(蠹)突,赀啬夫一甲,令、丞一盾。’库存的皮革被蠹虫咬坏,啬夫赀一甲,县令、县丞连带赀一盾;

‘不当禀军中而禀者,……,令、尉、士吏弗得,赀一甲。’不该在军中领取军粮的人却领取了军粮,县令、县尉、士吏如果没有发觉,要连带赀一甲;

官吏年奉本来就低,处罚却极为频繁,并且连坐。处罚的后果绝大部分是赀甲、赀盾。年奉六百石的县令,赀十三副甲,全家就要喝西北风去了。喝西北风那是县令自己的事,他如果不能赀赎这些甲盾,那就要去居作还债。吃自己每日八钱,吃官府每日六钱,直到还完为止。

在秦国做官,不贪污是不行的。不贪污不能取悦上官,不贺千钱只能坐在堂下,升迁自然无从谈起;不贪污一旦犯错或者连坐,没有钱赀赎便要去居作还债,居作的结果不仅仅是丢官那么简单,很多时候还会丢命。

第七十三章 仓鼠

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尤其是如何监督奖惩官员,做了十年大王的熊荆并不清楚。他更多的是审时度势,也就是在大方向上决断,再则是维持内部的平衡——当然这种平衡并不包括宋氏、屈氏、景氏、昭氏这些昔日王廷近臣,他已经封给他们城邑土地人丁,不可能再将他们当作近臣对待。他们如果不努力,氏族衰弱在所难免。

以先秦的君相二元体制,他是位合格的君王,不懂相邦府内那些复杂的操作,也就不懂得大内、少内、太仓令丞、大田令丞这些官职所代表的意义。本来他就无需懂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跟深入了解敌人,他只好虚心学习一次。

郡县制度建立后,君王自然要对县尹、县令、郡守这些主官进行考核。不管秦县还是楚县,都不会考核官长的仁义道德,而是上硬菜、上干货。最简单就是商鞅所说的强国十三数:境内仓(禀)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藁之数。实际上并不仅仅十三数,秦律、楚法、齐律之中还有更多的考核内容。

考核内容如此,具体做法则是:‘诸官吏及民有问法令之所谓也于主法令之吏……,各为尺六寸之符,明书年、月、日、时、所问法令之名,以告吏民。……,即以左券予吏之问法令者,主法令之吏谨藏其右券木柙,以室藏之,封以法令之长印。即后有物故,以券书从事。’

官吏上任之初要面见直属官员,郡守面见国君或者相邦,县令最少也要面见治粟内吏官员。面见后给予他一个一尺六寸长的木券,也称为左券,上书:境内仓禀几何、壮男壮女几何、老弱几何、牛马刍藁几何,这是底帐,官员上任后要进行复查,不复查就是认账。

有左券自然有右券。右券也是底帐,数字和左券一模一样,等到岁终年末再次报核的时候,双方就可以对账了。国君拿着右券就问了:你为官已有一年,境内仓禀增加几何,壮男壮女增加几何,牛马刍藁又增加几何……

正常的年份,券上的数字肯定是增加的,倒霉的年份数字是减少的。但是,你倒霉你的临县也应该倒霉,为何他的数字是增加的,而你的数字却是减少的?无故减少有三种情况:要么是你贪墨了,将增长的部分据为己有;或者你根本不懂治理,寡人的县邑交给你,你越治理越少;最后就是你确实努力了,也很干练,可你是倒霉之人,寡人的县邑跟着你倒霉。

报核的过程中,增长最多的官员称为‘最’,也就是第一名;增长最少乃至不增反减的官员称为‘殿’,也就是最后一名。通过比较,‘最’奖赏升官,‘殿’则赀甲赀盾乃至去职永不录用,故而韩非子会在《主道》中说:‘符契之所令’,即‘赏罚之所生’。

这套考核制度就是上计制度,治粟内吏府管辖着全国县邑各种数字的统计,相当于执掌国家统计局。这些数字衡量着国家的强弱,也关乎官员的升迁奖惩。九月收粟,秦国为了便于统计,将国内每年上计的时间定在八月,八月各县各郡要到咸阳递交上计薄,以兹考核。

熊荆进入大梁的时候,因献愚计得以成为太仓令丞的张苍正坐在治粟内吏的密室里,他刚刚义正言辞拒绝了府内长吏的贿赂试探,表示自己绝不受贿。不受贿,也不会离开藏有右券的密室,恨得长吏那是牙痒痒。

“禀令丞,今日大梁卖货得两百一十九金。”天色将暗的时候,他的佐吏跑了进来。

“善!”张苍喜滋滋的笑,笑后又问道:“国内可有人兑金?”

“有,今日三川郡有人兑五十金。”

秦国的物价、金价素来恒定,一金本来只能兑九千多秦半两。张苍说服赵政翻倍,一金可兑秦半两一万八千多钱,且兑五十金可以升一爵。这办法当然要比董易的禁存金银好,只是这样也就把顶头上司得罪了,为了做官,张苍顾不上了。

法令颁布后连续数日都无人兑金,今日终于有人兑了,虽然只有五十金,也好歹开了个头。张苍闻言更是笑容满面,连连称善。张苍高兴,佐吏却是哭丧着脸,“下臣敢问,令丞当真要宿于此室?”

“何以不能宿于此室?”张苍奇怪。“本令丞担上计之责,焉能懈怠。”

“令丞如此,可要挡了他人之财路。”佐吏更加不高兴。

“连你也要游说本令丞?”张苍仔细看这名佐吏,他宿于密室当然知道此举代表什么。“本令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是彼等国贼仓鼠可比?哼!”

佐吏是张苍刚刚提拔上来的私吏,算是他的人。没想这个刚刚被提拔的自己人也帮着那些人说话,这让张苍很是失望。他拂袖佯怒之际,一个声音从室外传来,“令丞言何人为国贼仓鼠啊?”

说话之人是治粟内吏董易,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大田令丞夷宣。张苍连忙揖礼相告:“下臣失言,下臣失言。”

“仓鼠或可言之,这国贼……”一个陌生人突然空降在自己身边,还是大儒荀卿的弟子,董易很不喜欢张苍。“今日三川郡御史已弹劾你资敌,大梁商贾只购粟米布匹,不购丝绢珠宝。粟三十钱一石,须售三千两百万石粟才可得十万金,嘿嘿……”

“下臣惶恐。”张苍不敢声辨,当日在曲台宫他的贱售之计就被人指责,他则力争是要粟还是要马?粟米少了,不过是民无所食,马如果少了,军用则要短少。这是取舍的问题,不是资敌的问题。他还主动承当起攉十万金的任务,募足买马之金。

“你若要宿于此室,夜间火烛勿要慎而慎之。”董易如此吩咐,不待张苍揖礼,就带着大田令丞夷宣走了。

“御史弹劾,这该如何?”佐吏吓得面色煞白,他很担心张苍有罪,自己也连坐。

“此事大王已允,有何可惧?”张苍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再则,今日已有人兑金,有一人便将有十人,有十人便有千人。一人五十金,十人便是五百金,千人便是五万金,何须售三千两百万石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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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哭诉

战争除了人的竞争、技术的竞争,也是牲口的竞争。秦军抄袭了马鞍、抄袭了马镫,但没有抄袭马蹄铁。没有抄袭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认为不重要,马蹄不钉马掌也能踩死人,其二是钉马掌除了要蹄铁、铁钉过关外(这就要百炼钢了),还是一门技术活。

钉马掌前因为马掌并不平坦,又有破损,所以得先削平。削不能太薄,太薄了钉子会钉到肉里;也不能太厚,太厚外层死蹄多,钉子不容易钉牢。铁钉也要长短合适,既能钉牢,又不至于穿到掌肉,分寸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和后世爱美的小姑凉美甲一样,美甲师既要在指甲上绣花涂抹,又不能伤到指甲下面的细肉,完全是技术活。

根据并不靠谱的’谣言’,古代就一直没能学有会钉马掌,真正学会那是在近代。此前钉马掌虽然出现过(多是少数民族),因为战乱又消失了;接着又再出现,然后又再消失。

当然,很多人会说是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其实锁子甲也有这样说辞,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然后明代解决拉丝的技术后,明军一水的锁子甲;重炮也说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然后学会铸红夷炮后,明末一直到鴉片战争前期,大陆上没几个棱堡,铸造的五千斤、上万斤重炮却多不甚数。

秦军学会了马鞍、学会了马镫,但不知道怎么钉马掌。没有马蹄铁带来的后果就是马匹损耗剧增,灭赵战役启动后,损耗的军马超过二十万匹,国尉府计划今明两年最少补充十万匹军马,同时还要补充十五万头牛用以输运——二十多年后的汉初,天子不能具其钧驷,将相或乘牛车,很大的原因于此。

这样巨大的牛马数量靠秦国自身无法补充,牛马生育需要周期,此前是依靠比封君的乌氏倮外购,现在人家不要丝绢了,只能用金银相购。胡人在北方,此前一直与赵国、楚国通商,马价不好糊弄,现在每匹涨到一金最少;戎人在西方,一直与秦国买卖,价格还可以压低。

张苍的任务是在明年秋天之前筹足十万金,以购买七万匹军马、十万头牛,不然便要受啐去官,永不录用。十万金是极为惊人的数字,此前大内少内几十年积攒的黄金也不过二十万金。

张苍心里不是很有底,是否能持续卖出粟米布匹换取金银不取决于秦国,而取决于楚国,楚国一旦辨明形势切断这种贸易,这条路就断了。真正能够期望的反而是国内,秦军几十年来攻伐六国,将率士卒掳掠不少;官吏们行贿受贿,不可能用畚箕装秦半两,多用黄金和珠玉。只要他们愿意,筹足十万黄金轻而易举。但他们愿意吗?

治粟内吏府存放右券的密室缓缓燃起了烛火,张苍陷入沉思。同一时刻,东城廷尉李斯府上,儿子李由正在向他哭诉。

“孩儿本以为、本以为雒阳令会是甘美之职,谁想洛阳近大河,城内黔首皆贪私盐私铁之利,多与荆人舟楫买卖,更有黔首邦亡于楚魏,傅籍之丁少也。此屡禁不止,下月上计在即,若是殿了、若是殿了……”

李斯在秦庄襄王薨的那年入秦(前247年),投于吕不韦门下。儿子是在上蔡生的,入秦时已然十岁,硬是靠着吕不韦的关系入了学室,十六岁考取史子,从一名小吏慢慢做起,终于做到了县令。

雒阳即洛阳,三川郡郡治所在地。这本是一个很容易出成绩的地方,三年连‘最’就可以升任郡丞,郡丞再磨练数年,便能任郡守。没想到上任伊始便走私猖獗,去年楚国又反攻旧郢,境内一度成为李信大军的后勤基地。双重因素相加,考评成绩就不好看了。

五年前、四年前李由‘最’过两次,前年本以为可以再‘最’,却因盐铁走私猖獗落在百名以外;去年更惨,全国已排在两五十名后,郡内虽不是殿,也离殿不远了。

八月是上计月,李由以看望家人为由提前到了咸阳。考核之事他自己弄了半天没想到办法,只能向李斯哭诉。他哭诉,李斯还好,闭目养神,李斯妻子却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儿子还没有述说完她便道:“这当如何是好?由儿这次若是殿了,你这当朝廷尉……”

廷尉的儿子若是考核殿底,传出去确实不像话。妻子出声,李斯这才打开眼睛叹气道,“我又能奈何?子苍欲以攉金而入大王之眼,成败在此一搏。”

“子苍欲攉金,便赠予他金不可?”女人不知国事,不知道攉金什么意义。李斯想解释又没有这个耐心。这时恰好家宰进来,揖道:“禀主君,张苍以公务推辞,不愿赴宴也。”

“不愿赴宴?他……”李斯隐隐苦笑,他猜到了张苍在这个敏感时刻不会接受自己的贿赂,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家宴都不赴。

“小人闻佐吏言,其已宿于治粟内吏府之券室。”家宰再道。

“他竟、竟宿于券室了?!”李斯从蒻席上跳起。“他便不惧、不惧……”

每年八月上计是治粟内吏府发财的日子。不单成绩接近殿后的县令、郡守百金、千金的往府里钱,成绩靠前的县令、郡守也大肆往府里送钱。张苍守在券室等于卡死了大小官吏发财的门路,也坏了治粟内吏府百年来的‘规矩’。

上计官吏和工师一样很多是墨家出身,张苍突然担任太仓令丞一职已让彼等不快,现在又卡死大家的发财门路,更是结下了怨仇。张苍作死是张苍自己的事情,可儿子是自己的,想到这里李斯伸手道,“速备车马。”

“父亲何往?”李由擦了一把泪,“那张苍深闭固拒,大内长吏说之却被他唾骂而出。”

儿子说了一大堆理由,李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考评殿后主因并非走私和战事,若是如此,沿河十数个县为何不殿后?他指着儿子的脑门气道:“我能何往!你父我只能求于先生,望子苍听先生之言,助你这竖子一回!”

第七十五章 贪婪

李由有父亲在,还能有所期望,其他人有钱没处送,便只能绝望了。董易挑破贪腐之事实出无奈,他不挑破大王一旦追要黄金,他这个治粟内吏也就做到头了。八月上计,官吏涌入咸阳,第一时间就来他府上送礼,奈何今年情况与去年不同,他唯有闭门谢客。

“为之奈何?”见董府家宰又拒了一个送礼的客人,大田令丞夷宣忧心问道。

“还能奈何。”董易正往酒爵里添酒。“此张苍之祸也,与我等何干?”

“若是,”夷宣还有另一种担忧,“若是那张苍真筹足十万金,于我等……”

“为何筹金,荆人不知否?关东商贾倍于秦,岂能不知贱卖粟米所谓何也?”董易不担心张苍会成功。“数日后荆人必不再买入粟米布匹,巨金何来?国内兑金升爵,若法吏相问金从何来,如何答之?”

张苍献出的这两条计策董易心里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夷宣的担心他也不是今天才思虑。大王喜用新人,张苍如果在太仓令丞这个位置上坐稳了,接下来肯定会取自己而代之。

“再则便是这上计贿金,若是他能以贿金作筹金,当有数万,幸好此也不足十万之数。”董易再说他比较担心的一条,他怕张苍拿着县令、郡守送的贿金当作筹金。

“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夷宣连连摇头,张苍真这样做了,那些行贿的官员可就遭殃了。

“彼等儒士为求做官无所不用其极。明日你便传言出去,说张苍欲将贿金作筹金,陷害彼等。”董易转着眼睛,他要把张苍筹金之路全部堵死。

“此事不难,只是今年上计……”受贿也讲究人脉,陌生人不敢送钱,陌生人送钱不敢乱收。夷宣可惜的是今年上计要捞不到钱了。

“今年不可还有明年,再则我便不信他能一步也不离券室。”嘱咐那些官员不行贿也不是个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支开张苍,哪怕支开一个晚上一个时辰也好。可怎么才能支开张苍呢?

董易眼睛连连转着,他真拿睡在券室的张苍没办法。这个儒士是通算术的,府内的帐目一说就懂。正是因为他通算术,才要早早的赶走。

董易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张苍连续几日都兴高采烈。买卖所得的金银不减,兑金的人陆陆续续,几日也兑了一千多金。这虽少,但如此高的钱价,那些家中藏有黄金的人未必不会贪这多出一倍的钱价。除了秦人,因黄金能比以前多兑一倍秦半两,关东那些商贾说不定也会忍不住诱惑带黄金入秦买卖,一倍的钱能买两倍的货物,何乐而不为呢?

高兴归高兴,也有烦心的事情。这一日,浮邱伯来了。

“听闻子苍兄任太仓令丞,弟特来相贺。”一见到浮邱伯,张苍就知道他来干什么。

“通古兄所求之事难也。”撇开旁人,张苍直言相告了。

他指着券室内排排架子上存放右券的木匣。随手拿下一个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木券。这些木券皆有系绳,绳子捆扎着木券,也捆扎着木券上面的木检。木检是封盖木券的,大小与木券相同,为了让人看不见木券上的数字。木检封盖,捆扎木券木检的绳索上又涂有封泥,封泥上迷迷糊糊印着几个字:治粟内吏董。

“无有此印,如何改之?”张苍问道。“此爱莫能助。”

“不急。”张苍就要送客,浮邱伯忙说不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问道:“可是此物?”

张苍结过一看,眼睛当即瞪圆了,“你是如何……,你为何会有此印?”

“助与不助,皆在兄一言之间。”浮邱伯笑问。

浮邱伯是替李斯来的,李斯身为廷尉,弄到董易的印章再让人复刻不难,只是张苍没想他会如此大胆。浮邱伯如此相问等于是问他听不听先生的话,要不要助李斯这个师兄。

“然。此事须……”张苍守在券室就是担心有人篡改右券上的底帐。上计是针对底帐上数字的增减,如果改了底帐,比如将一万傅籍男丁改写为九千男丁,结果就平白增加了一千男丁。再拿这平白增加的一千男丁去和别人实打实增加的几百男丁比,不是第一名也是第一名了。

全国郡县的右券全在这里,张苍住在券室,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更改底帐。一改底帐,谁为‘最’谁为‘殿’便难料了。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有人会篡改右券,正因知道,这才在这些右券上加了木检,又有泥封。

他想让浮邱伯务要小心纂改,不要让人看出破绽,浮邱伯笑了笑,将外面等候的随从喊了进来。“此事交予他便可。”

印契、刀笔吏皆备。从架子上找到雒阳县的右券,去除封泥,解开细绳,刀笔吏用削刀轻轻刮去上面数字,按浮邱伯新给的数字开始篡改。券上数字甚多,削、写又要非常小心,张苍与浮邱伯只能在一旁干等。

“通古兄他日必有后报。”浮邱伯道。

“若非通古兄举荐,愚弟还在其门下……”浮邱伯与他一起入秦,他是单纯的儒生,入秦只能做李斯的舍人。张苍担心说舍人让浮邱伯不快,故而不言。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他不说浮邱伯也明白他的意思,“在秦国若无所长,确是寸步难行。为兄也只有在通古兄府上了此余生了。”

浮邱伯言语中全是无奈,张苍安慰道:“若大王能用老师之策,兄又何虑不能一展所长?”

张苍安慰的话只是安慰,秦国官场上既得利益者全是法家,更改治国之策必要腾笼换鸟,这个过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丢官。秦国当官很难,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比如上计,每年辛辛苦苦召集全国官员来咸阳报核,花些钱买通府丞更改右券就行了。那些没钱的、自以为清高的、扎实苦干的,只能年年吃殿。

数字,尤其是上计数字对一个国家代表什么,张苍非常清楚。那名小心篡写的刀笔吏每写上一笔、每篡改一个数字,都意味着整个上计制度的破产。秦法细密严谨又如何?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又如何?这根本挡不住人心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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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信誉

券室内刀笔吏小心谨慎的篡改,券室之外,府令董易所在的大室,几十名文吏也在右券上书写着数字。他们不是篡改,他们是重写,整张右券都是空白的。

想了好几天的董易终于想到了办法,既然不能进入券室篡改右券,那就索性重新做一个右券,官吏手上有左券,按照左券编造新的数字,然后趁机进入券室更换右券,这样做需要的时间大大节省。至于怎么把张苍引出券室,几日下来也有了可行之策。

这两年上计报核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楚军反攻,秦国现在的郡,原有的只剩下陇西郡、北地郡、内史、上郡、三川郡、河东郡、太原郡、上党郡、河内郡十郡。再则是新占领的赵郡、清河郡、河间郡、恒山郡,北面的云中郡和九原郡,以及河南地新秦中郡。

其中,陇西郡二十一县。北地郡十五县。内史本有四十一县,因为丢了商於的上洛和商县,只剩下三十九县。上郡二十一县。三川郡二十二县。河东郡十九县。太原郡二十一县。上党郡十三县。河内郡十九县。赵郡二十一县。清河郡四县。河间郡十县。恒山郡二十二县。云中郡十二县。九原郡十县。河南地新秦中郡三十四县。这些县加起来一共两百九十三县。

灭赵以前,秦国共有两百八十一县。楚军的反攻下,巫黔、南、南阳、巴、蜀、汉中六郡相继失守,丢了九十一县;因为灭赵以及占领河南地,增加了一百一十三县,县数比原来多了二十二县。只是增加的这些县中,比如云中的十二县,九原的十县,河南地的三十四县,县内户数不要说五千,两千都很难维持。

历史上‘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驱逐的并不是匈奴,而是定居、游牧于河南地的戎狄。三十万众里秦军不过数万,绝大部分是迁徙的罪犯和隶臣妾。如此河南地新设的三十四个县每县能分到八、九千人,加上没有逐走或被俘虏的戎狄,一县勉强能有万人。

这化外之地的五十六县没有官吏想去,戎狄就在环侧,一旦发生战事,人丁、财产、牛马就会损失;即便不发生战事,境内人丁也会亡失,两则都影响上计报核。依照惯例,成绩最差的官吏将调至最差的县邑,化外五十六县一设立,县令们更是惶惶不安,生怕自己的考评名次会落在两百五十名以后,真这样,可要去塞外喝西北风了。

治粟内吏府大室,近乎一半的右券要重写,好在有几十个文吏动手,这些右券半个时辰便已写完。墨干后盖上木检,绑上细绳,最后封泥盖印。而后这些右券好像烤羊肉串一样,放在木架子上用火烘烤,以使封泥早一些烘干。

大室重写的右券要烘干,券室内篡写的右券也要烘干。两个时辰后,待新封泥外表烘干,浮邱伯这才出门告辞,一直注意券室动静的吏人立即向董易禀报。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饶是一直通钱的董易心脏也忍不住砰砰乱跳。转身见上百名属下正看着自己,他吸了口气,嘴里吐出一个字:“行。”

“唯!”一个吏人答应一声,匆匆奔出了大室。半个时辰后,身着皂衣的王宫谒者出现在治粟内吏府,他拿着三节铜符节,还未到券室便已尖着嗓子喊:“大王急召,张苍何在?大王急召,张苍何在……”

“为何变急召?”听闻是急召,董易瞬间失色。张苍吃喝拉撒全在券室,只能假扮谒者以王命调他出券室。快到王宫时,这个假扮的谒者会趁机消失,而后全府的人都不认账,全说是张苍看错编造。急召是万万不能的,急召要奔跑着入王宫正寝,根本没有消失的机会。

“下臣、下臣……”策划此事的夷宣脸上也失色。假扮谒者假传王命可是死罪。他正要出去阻止,张苍已经闻声从券室出来,出来时还把券室给锁上了。

谒者亮出符节,张苍见是三节立即跟谒者疾走出府,夷宣想拦都来不及,他一手拍在大腿上,惊惧道:“这该如何是好?!”

“这右券…当如何?”夷宣身后是捧着右券的吏员,篓子捅大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能如何?传我府令,命全府佐吏、文吏速速来此!”董易极力震住心神。为今之计,只能把该办的事情办好。如此事发后还有官吏通气求情,不然大王恼怒了,官吏出了钱又没改到名次,自己这些人的下场更惨。

召集全府佐吏文吏训示,趁这个空档,用备用钥匙将券室打开,将木架匣子里一百多块右券悉数更换,而后董易、夷宣便心惊肉跳的等着廷尉入府抓人了。

董易尚能凝神定气,夷宣一刻也坐不住,他先是派人去追看那名假谒者和张苍,一会又派人回府去交代家人。后来得闻张苍真的入了宫,想到这一定是入宫向大王告发自己,吓得要跑出治粟内吏府出城逃跑。董易拽住他一通训斥,最后两人齐齐坐在府内等死。

从大迁等到高春,又从高春等到下春、悬车。夏季悬车时天黑,天黑也不见有廷尉前来府内拿人,察觉到什么的夷宣拍着满全是汗水的额头问道:“难道真是大王急召?”

“若非大王急召,我等早在廷狱之中。”董易背心也全是汗。随后他又有些奇怪的道:“那假谒者何在?”

假谒者是不是因为胆怯收了钱跑了,或是根本就没有出门,不得而知。曲台宫内,和夷宣一样,张苍全身也被汗水浸湿。他确实想早点回府看守券室,可大梁的讯息一道接着一道传来,他想走也走不了。

最开始是说魏国禁绝贸易,不许商贾再以金银购买秦国货物,而后又宣布禁止金银输入秦国。这条对策之前就考虑到了。金银在关东商贾手里,卖与不卖全在关东四国,人家不卖也没有办法,只是没想到仅仅数日,对策就出来了。

这或许和荆王抵达大梁有关,据闻齐人曾说荆王有商贾之气,通商贾之术,果不其然。售卖粟米布匹不行,能用的办法只能是再度拉高金价,令一金兑三万半两钱。张苍正说服赵政同意时,天黑之前,大梁那边消息又来:秦半两比价大跌。

听到这条消息张苍腿肚子开始抽搐,人也有些站不稳。王席上的赵政仍是满不在乎,“寡人准允一金兑钱几何便是兑钱几何,张卿何故失措?”

“臣……”张苍苦笑,他道:“大王之命确可定金钱之价,然,大王之命不可定万物之价。”

君权至高无上,张苍之意显然要反驳这一点,丞相王绾眸子立即收缩,想警告又不好警告,赵政身侧的赵高便要怒斥他大胆,赵政的手微微抬了抬,将赵高拦住。

张苍六神无主,他继续道:“荆王立四国金行,四国金行之外又有子钱家行会与大梁钱市,天下万钱之价,皆受此两者议评所定。”

“万钱亦有价?”赵政好奇张苍之言,不明白子钱家行会与大梁钱市如何议定万钱之价。

“一金可兑一万八千五百三十半两钱,这是金价。反之,一万八千五百三十半两钱可兑一金,荆钱九千六百钱可兑一金,赵钱十五万方可兑一金,皆是一金,大秦之钱、荆人之钱、赵人之钱、魏人之钱、齐人之钱,各不同也。”

“如此言之,子钱家、大梁钱市一如寡人之命,彼等言一金兑大秦半两几何便是几何?”赵政似乎有些明白了。

“非也。”大楚新闻有商贾版,张苍看了几年没有白看。“子钱家行会与大梁钱市从不言一金兑大秦半两几何,彼等只评天下各国、天下大商、巨贾之信誉。”

“信誉?”赵政闻言忍不住笑,“天下尔虞我诈久矣,有何信誉可评?”

“天下固尔虞我诈久矣,然便是我大秦,亦要买卖。有买卖便有信誉,有信誉便有高下,彼等所议,便是议定各国各商贾之信誉高下。”张苍费力的解释,这不是一个很难好理解的概念,一旦理解就一通百通了。

“其高下又分九级。最高一级乃甲甲甲,次之甲甲,再次之甲,再次之乙乙乙,再次之乙乙,再次之乙,再次之丙丙丙,再次之丙丙,最末者为丙。其甲者,曰可信;乙者,曰半信半疑;丙者,曰不可信。”

“我大秦何者?丙乎?”张苍说的是后世信用评级制度,赵政想到秦国,很自然感觉是丙。

“乃乙乙也。”张苍答案出乎意料。

“乙乙?哈哈哈哈……”秦国也有被人高估的时候,赵政大笑。

这倒是他有所误解。生意就是生意,战场政坛上的诡诈与商场的诡诈不尽相同,战场政坛可以凭诡诈一举确定输赢,商场不是,生意是长久的,无信者一旦发觉便会被自动驱离,没有下次。

“然今日已是丙丙。”张苍再道:“钱市见我大秦信誉大跌,半两钱价也是大跌,”

第七十七章 牛马

信用评级竟然能牵涉钱价,张苍也是第一次领教。他刚才请求大王务必在提高金钱兑价,从一金兑一万八千钱提高到一金兑三万秦半两,然而这种提高立即被信用评级所造成的钱价大跌化解。纵使他将一金所兑的秦半两提高十倍,关东钱市上秦半两贬值十倍,结果也是徒劳。

秦国官营经济下,手持重金并不能自由购买财物,半两钱的实际价值,常以关东钱市作为比照。关东钱市涨价,秦半两则值钱,关东钱市跌价,秦半两则贬值。如此形成了两个价格,一是官市价格,另一个是实际市场价格,也就是黑市价格。

黑市价格对庶民毫无影响,他们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听到黑市价格,但对手持重金之人,黑市价格时刻牵动人心。这些人从来不看官市价,只看黑市价。张苍提高官市价相诱,关东则以压低黑市价相斥,到头来有金之人还是愿意把金银运入关东,而不愿换成一大堆‘贬值’了的秦半两。

明堂内膏烛通明时,赵政才明白什么是信用评级、什么是钱市,他和完全绝望的张苍不同,而是不屑道:“此等五蠹之术,待寡人一统天下,行会钱市,金行银行,一概摈除。寡人只问你,十万金可筹否?”

赵政拂袖,他的发问让站了半天的王绾、卫缭等人齐齐看向张苍。张苍很想说能,能的结果是他可继续为官,以后或许还能成为治粟内吏府的府令,但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作为都不挽回市场信心的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禀大王,臣不能也。”

“何以不能?”赵政直视着他,隐隐有些动怒。

“钱市大势皆在关东,臣居于咸阳,无以扭转此势。”张苍连忙顿首。“便是荆国,子钱家未承兑国债之前,信誉亦非三甲而是两甲。万物皆有价,万价显人心,臣无有扭转人心之力。”话以至此,张苍自知太仓令丞是做不成了,他摘下头上的玄端,道:“臣无能,请大王治罪!”

“你……”赵政气急,然而张苍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想留下此人也没有办法留下,故而他暴喝道:“滚!滚出正寝!!”

“大王息怒。”张苍六神无主,丞相王绾刚才一直使眼色让他不要把话说绝,他根本没反应。治粟内吏府从建立到现在积弊已久,上计考核名存实亡,他和大王都希望张苍能割除旧弊,没想到他竟然当面辞官了,大王想留他也没有办法再留。

“大王息怒。”卫缭也道。

张苍已经滚出去了,赵政心中的怒火不但未灭反而越来越大。“寡人何以不怒?寡人不怒,有巨金买马否?寡人不怒,牛马何来?牛马何来?!”

赵政是真怒了。他是一国之君,然而从即位以来便过得非常艰难。等他扫灭国内势力王位稍微安稳点,社稷又不稳了。秦国灭了赵国,但没有灭齐国。地图上秦国的疆域是扩大了,统治的人丁、产出的粟米却变少了。楚国今年便将拿下整个汉中,秦国若不能在今年之内拿下齐国,国家便将陷入危亡。

战争需要海量的士卒,需要无数的物质,更需要数以十万计的牛马,前线的将军全都问后方要,也就是问他要,好像他是荆人巫师,能够变出无数牛马一样。

“大王,牛马若不能于戎胡手中相购,郡县亦有之……”卫缭一边思虑一边说话。上计考评已经无效,但上计上来的数字还是真实的,最少,绝大部分数字是真实的。从这些数字上看,国内筹集十万匹马、十五万头牛,马实难,牛甚易也。

“岂能如此!”卫缭还在说话,王绾已经色变出言。“大王,战事不懈,郡县已无多余牛马,若于国内筹措,国力必将大损。”

“不过七万匹马,十万头牛。”王绾反应如此之大,卫缭不免有些好笑。

“七万匹马用以军,用无马即用牛,国尉可知此需牛几何?”王绾不悦道。“加之十万,此逾三十万……”

“便无三十万牛?”卫缭还是笑,他觉得王绾是糊涂了。“大王,大秦遍行牛耕,耕牛有百万之数,丞相关心则乱,不愿予臣牛。”

秦国很多县邑的耕牛并非农人饲养,而是官府饲养。究其原因,还是牛耕在秦国普及,在关东并不普及。农人喂牛很可能把牛喂瘦,不习惯牛耕的人说不定要把牛杀了吃肉,只能官府养牛。官府养牛,也就不需要每户都有牛,秦国三百多万户丁口,两户一牛也就是一百五十万头。调走三十万头耕牛王绾就哇哇叫,卫缭很觉得好笑。

“我大秦耕牛岂有百万!”卫缭笑意未歇,王绾已经冤枉的大叫了起来。“大王,去年今年失却六郡之地,亡九十一县,彼等郡县之耕牛焉有一头运回关中?”

他再道:“赵勇将军开河南地,设三十四县,云中、九原设二十二县,此共调牛十万;赵地久饥,牛马殆尽,易子而死,已调牛十五万。郡县何处寻觅三十万耕牛交予国尉?”

王绾一句质问便让卫缭哑口无言,赵政轻松的面容也再度严峻起来。秦国丢了六个郡九十一个县,郡县仓禀里的积粟、官府内的钱财、啬夫管辖下牛羊……,这些全都没了。

九十一个县当中,除了巫黔郡那四个县,其余县大部分是万户以上的大县,基本可以说秦国丢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丁口,也就丢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耕牛。丢掉三分之一,新占领地区又要调拨,以满足牛耕所需,剩下的数量就更少。

“牛马尚有几何?”赵政连忙追问道。

“不多矣。”王绾摇头道。“臣只知去岁已不足百万,仅有九十五万余。马非牛,农人皆不用马,唯官府贵人用马,马或存五万余匹。加之陇西、北地之马,不及十二万匹。”

“马竟如此之少?!”若非出自丞相之口,赵政有些不相信这些数字。特别是马,他十年前全国还有四十多万匹马,每年还外购数万匹马。

“军中尚有牛二十三万余,马十六万匹。”卫缭说出了军队中的数字。“臣以为可征官府贵人之马,如此可得三万匹,剩余四万以牛代之。”

“官府之马皆劣马也。”王绾争辩道。“马行甚速,牛行甚缓,四万挽马以牛代之,此不下十万;官府贵人缺马,亦以牛代之,此又近十万;牛十五万本欲外购十万,此又是十万,如此需要牛三十万。三十万牛用于戎事,农事奈何?”

话说到这里,王绾已经摊手了。他再道:“牛非马,马一年可产一次,一牛从生到死产不过四、五次,若无耕牛,产粟大减,大秦何以战?”

战争发展到这一步,资源已经越来越紧张。塞琉古一切断交与楚国的贸易,缺金少银的楚国便对子钱家妥协。比楚国的情况更加恶劣,秦国新得之地全是资源耗尽的地区,不但没有增加秦国的资源,反而摊薄了秦国的资源。

想到这里赵政不由想起此前卫缭曾反对在河南地的扩张。河南地什么也没有,投入资源开垦河南地,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回报,反而把那些养马的戎胡驱走。戎胡或许不需要盐丝绢,但最少需要铁和布。

赵政答应会慎重考虑牛马征用之后,王绾告退了。明堂上只剩下卫缭。没有什么多余话,赵政只问道:“灭齐非十万匹马、十五万牛不可?”

“冬日济水冰封,输运只能以牛马。”卫缭知道赵政问自己的意思。

“便只能寒冬方能灭齐?荆王已不欲救齐。”诸国不再救齐天下皆知,赵政自然也知道。

“大王,兵不厌诈,若此乃荆人之际,奈何?”卫缭反问道。“前次王翦保大军不失,此可一,不可二。若王翦之军有失,社稷……危矣!”

王翦攻入临淄却又狼狈而退,赵政当时是怒极,然而事后回想,秦军并无数量优势,敌方则是荆王领军。国尉府的认为是,荆王一人可当十万卒,如此说来反而是联军数量占优。王翦之军如果真的尽墨了,秦国社稷或许真的就不保了。

“荆国战舟得以西洲,大河广阔,若无西洲造舟之术,我军只能陆路输运粮秣。输运之外,我不得大河,我军攻齐,荆人击我粮道,大军危矣。且荆人海舟可于……”

齐国靠海,又在黄河济水的下游,不能控制河道是不行的。秦军只能进行冬季攻势,冬季攻势不是扩地拔城,而是消耗齐军士卒。一旦齐人能战士卒消耗完毕,齐国不亡也亡了。

王翦求稳,求稳之侧就是如此。回想王翦灭齐之策之后,卫缭再道:“请大王准臣回府后再想他策,若是能绝荆人舟楫之害,未必不能灭齐。”

“善。”赵政忙道。“若有谋士能出他策灭齐,寡人必将重赏。”

“敬诺。”君臣见不经意对视一眼,看到赵政眼中的期许,卫缭的心紧了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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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序章: 我阝陵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疾驰的别克商务车上,上海博物馆秦自清教授敲着扶手,哼唱这首两千多年前的歌曲,欣然自娱。上周,宜兴博物馆的赵馆长来电话,说是当地某个房地产项目拆迁时发现一座年代久远的战国墓葬,据出土青铜器上的铭文考证,这应该是战国末期楚国王子我阝陵君的墓。

“熊哥,这我阝陵君到底是谁啊?”领导不发言,下面的人全在玩手机,熊荆此时正在回帖——人近中年孑然一身的他,眼下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某个曾经以军事著名、现在以缓则著名的论坛里灌水打屁。

“我阝陵君啊……”看了这个提问的90后一眼,熊荆飞快打完最后几个字——强烈唾骂坛子里攻击朝廷、污蔑大大的缓则,这才放下手机:“你知道楚幽王吗?”

“楚幽王?”好奇宝宝不是学历史的,对战国的了解恐怕全来自某部走红的战国宫斗剧。他想了想道:“是被被张仪连骗两次、六百里地变六里的楚怀王的儿子?”

“楚幽王怎么会是楚怀王的儿子?港督。”熊荆还没有说话,坐在后排的夏Shirley就笑了。她也是90后,最怪的是名字和某部盗墓里的女主同名。别看这小姑娘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先秦史是能倒背如流的。“楚幽王是楚怀王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这叫…叫……”

夏Shirley对历史熟悉,可对姻亲称谓就不熟悉了,哪怕关系如此简单。

“这…应该…叫曾孙子。”美女语塞,身边自然有护花使者帮衬,一个眼镜男眼里放光急急开口,脸上又是讨好又是赔笑。

“我知道叫曾孙子。”夏Shirley白了眼镜男一眼,举手间手上日本护手霜的香味扑鼻。“史记春申君列传里说: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赵人李园进其女弟,春申君谨舍而言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这就是楚幽王悍,他还有同母弟犹,异母兄负刍。我阝陵君名叫申,根据教授多年考证……”她看了看前排侧耳在听的秦教授,嘴角露出些笑意。“……是楚幽王的兄长。”

“y说的很对。”提及自己的研究,秦教授不再哼歌了。“史记春申君列传里说楚考烈王无子,这是不确切的。身为太子的楚考烈王质于秦时,所娶的秦国公主曾生过两个儿子,这就是秦王嬴政九年时,帮嬴政平息嫪毐叛乱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两兄弟。后来秦军攻占楚国国都寿郢,俘虏楚王负刍,昌平君被楚人拥为楚王,就籍于此。

73年无锡出土过三件带有我阝陵君申铭文的青铜器,C14考证这批铜器是公元前235年前后铸的,规格不低。12年安徽凤阳又出土了一批竹简,判读下来这位我阝陵君,也就是楚王子申,可以断定是史书上未被记录一位楚国王子,年龄要比幽王悍大几岁,生母是夫人。

这样就有一个问题了……”秦教授说起自己研究就变得郑重,车上的人也不敢再玩手机。“既然这位楚王子申可能是嫡子,那他为什么没有被楚考烈王立为太子?是否真如史书所记:幽王悍是春申君的儿子,春申君因为是楚国令尹,所以在他的操纵下,身为嫡子的王子申被封于我阝陵,自己的儿子王子悍则被立为太子了呢?

幽王悍死后,同母弟犹、也就是楚哀王继位,但庶出的负刍杀之,自立为楚王。这个时候我阝陵君、也就是王子申还活着吗?公元前223年,寿郢失陷负刍被俘,他是不是还活着?身为嫡王子是不可能不卷入楚国王权斗争的,但奇怪的是史书上没有记录他的名字,我们知道他也是通过楚墓葬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和竹简才知道在楚国灭国前十八年,楚国原来还有一个王子申……”

秦自清白发苍苍,研究一辈子先秦史的他从1973年无锡前州公社那三件青铜器开始,心里就一直记挂着这位史书上隐而不见的楚王子申。而今,楚王子申的墓葬突然出现于宜兴,困扰他三十多年的谜团终于要解开了。

*

汽车赶到宜兴正好是中午,虽然宜兴分管文教工作的刘副市长、博物馆的赵馆长等人建议先吃饭再去参看墓葬挖掘现场,但秦自清执意要先看现场再去吃饭,不得已,一行人只好先去现场。现场并不远,一片青草郁郁的水田里,数不清的帐篷、车辆,还有警戒带围出一个方圆几公里方圆的挖掘现场。这时候是吃饭时间,帐篷外聚集着一大群吃盒饭的考古人员和各色工人;警戒带外,一些抱孩子看稀奇的当地人正指指点点,滞留不去。

挖掘工作由南京来的考古队负责,这个队长不但认识秦教授,还是他早年复旦任教时的学生。

“……是一座战国晚期的大型墓葬,规模绝对不在随州曾侯乙墓之下。”考古队长压抑不住兴奋。“国家考古队下午就到,他们……”

“不可能啊。”秦教授忍不住打断,“王子申只是王子,他的墓怎么可能比曾侯乙墓还大?”

“老师,这就是王子申墓的奇特之处啊!”考古队长浑身激动,他抹了一把汗之后很认真的道:“从目前出土的青铜器铭文推断,恐怕楚国亡国前十八年到西汉初期,这几十年的历史要全部改写……”

“小熊,还有……”听完学生介绍的秦教授准备亲自到墓葬现场去看一看,他先是叫了正在手机上回帖的老熊熊荆,又见夏Shirley期盼的望着自己,于是又道:“Shirley也来看看吧。”

下墓地对熊荆来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他的专业是史学不是考古,并不常见古墓罢了。换好专用的衣服鞋帽,一行四人进入了这个考古队长嘴里‘规模绝对不在随州曾侯乙墓之下’、势必改写整个战国秦汉史的楚王子申墓。

曾侯乙是曾国国君,墓葬1978年在随州被发现,出土的文物超过万件,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战国墓葬。楚王子申墓如果比曾侯乙墓还大,文物岂不是要有好几万件?带着这个疑问的熊荆一进到罩着整个墓室的帐篷便有些惊呆:

墓坑最短的一边超过二十米,最长的一边长度估计有一百米。出土的殉葬木棺、整理好的青铜器、漆器,全挂着编号像路边摊一样码在墓坑旁的毯子上。这仅仅是外围,仍见水迹的墓坑最低处,主墓穴已清理出一角,半出土的编钟排成四列、由小到大排了二十多米长。真正让人咂舌的是一个仍被深埋、只露两耳的大鼎,它两耳间距离大约有一点五米,难道说,世界上最大的青铜鼎、司母戊鼎的记录要被打破?

“老师,挖掘一开始我们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标记。您看,这里……。啊呀,小心滑。”下到墓坑,考古队长指着青铜鼎上的一个标记道,“就这,一只站着的凤,奇怪的是它有三个头:本来的一个头,翅膀上还有两个头。下面还有鸟虫文:‘楚…熊申,这也有点像荆字,修兹造金鉴,……以祀皇祖,以会父兄……,永用之……’”

考古队长念着生涩难辨的鸟虫文,拿着放大镜的秦教授注意力全在那只凤上。它戴着三重花冠,引颈傲然正立,其双翼是齐举平肩的,翼下还吊着些许花枝。这是常见的楚人凤饰图——列国尊龙,楚人崇凤,在楚人墓葬里看发现凤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这只凤实在有些诡异,内勾的翼尖上居然又出现两个凤头,神秘而虚幻。

“这是离珠,也就是太阳鸟。上面的花冠应该是山海经里的仙树琅玕。马山1号墓就曾出土过三头凤的绣纹,不过两者的模样有很大的不同。”秦教授收起了放大镜。“楚人认为凤是永生不灭的,即便已死,也能一次又一次的再生复活。《太平御览》里就曾引《庄子》逸文说:‘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玕’。

楚人尚巫崇凤,如果……”秦教授转过身一边走一边说,墓坑积水抽干不久,脚下的泥泞让他走的颇为吃力。“如果楚王子申后来真的被立为楚王,楚人为求他永生不死,在鼎上铸三头凤也是合情合理的。”

“样子真是怪哦。咯咯……”秦教授转身后,夏Shirley赶紧凑上去看那只代表永生不死的三头凤,她没有摸,用藏在手里的苹果7静音偷拍了一张,这大概是要发到微信上去显摆的。带着些窃喜,Shirley飞快的转身,不想脚下一滑,身子猛往后倒。没反应过来的熊荆下意识要去扶她,可一扶自己也站不稳了。‘当’,他的太阳穴狠狠砸在鼎耳上。

鲜血浸染中,鼎上的三头凤渗出剔透晶莹的血光。

第七十九章 飨宴2

此前面对三国的指责,齐国的说辞是大司马田宗不受王命,当时确实是由田宗领军,现在他们把田宗更换了,换上安平君田故,将来也就会践诺了。这种说法和‘临时工’异曲同工,田假说话时,其余人多在偷笑。这种笑声也传到明堂之外,传到寺人和阶下甲士的耳中。

魏增再度发问的时候,一个寺人匆匆下阶,行往王宫。在大铁商郭纵的府上,舞乐声也是不断,正寝里坐着四国之王,这里坐着天下十二大商。说十二不过是虚数,每一个大商下面都是有巨贾,再往下还有一些小商贾,不过巨贾和小商贾无缘入郭府就宴而已。

“禀君上,齐王先是问楚王为何不宠幸齐国公主……”寺人没有直接奔至内堂,而是由郭纵的儿子郭成揖告。他上来的时先把堂上的伶人倡优挥退,而后才开始说话。

“哼!齐王。齐王当请楚王救齐,而非问楚王何以不宠幸齐国公主。”十二大商之中,郭纵、段泉是赵人。郭纵是大铁商,段泉是畜牧商,楚国数次北上购马,不过通过什么途径,最后都是他负责接洽。段泉直爽,搂着胡姬的他一听田建所言便是一哼。

“楚王何以言?”郭纵时刻保持着笑容,他并不介意段泉喧宾夺主。

“楚王……”郭成忍不住笑,他虚做了一个解裳的手势,道:“楚王跳至几上,褪裳而道:‘寡人鸟大,诸国公主年幼,合床恐伤及器脏……’”

寺人传来的话并不完整,主要是个大概,等郭成转告的时候,就变成‘寡人鸟大’了。堂上商贾闻言先是一滞,接着也轰然大笑起来。段泉更是放浪形骸,站起身也褪去下裳,把脏鸟露了出来。

段泉一年里只有冬春在邯郸,夏秋两季全在塞外,身上胡人习气不少。他露鸟其他大商可不敢,像邴易究竟是鲁地出身,觉得这样有违礼义廉耻,直觉段泉的脏鸟露在外面实在太辣眼睛,连连遮目挥手,要他把下裳穿起来。

“楚王真是有辱斯文,岂能、岂能……”弦兑虽然没觉得露鸟辣眼睛,但感到一国之君当众露鸟,实在是有损国威。

“此言差矣。”段泉已经穿好了下裳,他笑看着弦兑道:“你莫非不祭祖?”

“祭祖?”弦兑嫌弃楚王的粗俗,自然也嫌弃粗俗的段泉。“我自会祭祖,段君亦祭祖?”

“楚王若是有辱斯文,那祭祖岂不是更有辱斯文。”段泉不答他话,他只喝酒。

他的话弦兑觉得莫名,齐国盐商刁贞这插言说道:“祖者,且也;且者,鸟也。祭祖即祭鸟,弦君难道不知么?露鸟有辱斯文,那祭鸟亦辱斯文也。”

弦兑是子钱家,一生都掉在钱窟窿里,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然而刁贞之言竟然没有人反驳,看来是真的了。刁贞又道:“廉耻乃后人之说,先人并不以为耻。既本无斯文,又如何辱之?此楚王真性情也,我闻塞外之地,鸟大者为王,不知确否?”

弦兑、段泉、刁贞只是几个人说话,那边郭成还在说正寝里四国大王的言辞。这一段言辞与大商所毫无关联的,段泉也不听郭成的转述,只道:“草原之人以为鸟大者善战,善战者自然为王,故曰鸟大者为王。怎奈东有东胡,西有月氏,单于鸟大亦要向月氏称臣。”

“单于向月氏称臣?这单于是何人?”段泉说的是草原上的事情。其他人不是盐商就是铁商,要不然就是子钱家,对此所闻有限。加上正寝那边暂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在场诸人也没有再召歌舞,而是好奇塞外草原上的单于。

“单于乃草原之……”段泉不好说单于是国君,他略略顿语,终于想到一个适合的词,道“此与楚国之大敖无异也。”

“大敖?”敖是楚国特有的称谓,楚国行的就是敖制,也就是周人的王制。与王制不同的地方在于大敖与诸敖之间没有明显的上下级关系,少有命令而多有协商。

“然。”段泉道。“草原各部分散居于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大将军李牧大破胡人,胡人知耻而后勇,自此方知各部必要相连,不然绝非燕赵秦之敌,是以推夏侯氏之苗裔,匈奴君长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单于之谓,乃苍天之子也。”

“苍天之子?”诸人倒抽口凉气,这是天子啊。秦王都不敢自称天子,胡人倒自称起了天子。

“然,此便是天子。”段泉满不在乎。“匈奴乃夏桀之子熏育之后,夏桀死,熏育收起妻妾为己妻妾,避之于塞外。今其后于塞外称天子,有何不可。”

夏桀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商不是学究,并不能考证段泉之言是真是假。可很显然,草原上已经有了一个自称是夏桀后裔的单于,他联合了草原各部的君长,好在还屈于东胡和月氏的压制之下。

“秦国攻河南地,林胡娄烦,俱奔匈奴也。若是秦人再攻代、雁门燕地,赵人亦只可奔匈而自存。”诸人是惊讶,段泉一边饮酒一边说话,内心到有些畏惧。

中原的每一次波动,都会影响到塞外草原上的部落。此前单于麾下只有万余人,但去年秦国攻入河南地后,单于麾下士卒猛增数万,这些都是河南地逃至塞外的。如果代郡、燕地也不存,单于麾下再猛增数万士卒,匈奴就要强过东胡和月氏了。

草原上突然崛起一个新的政权,对牛马生意肯定是有影响的,更大的影响是边境郡县的安全。不过如果代郡、燕地不存,他这个畜牧商人也做不成生意了,他不愿在秦人治下,多半也会深入草原投奔匈奴,这是一个最坏的选择。

段泉想着自己的将来,堂外又有寺人前来相告,这一次正寝终于提到了盟誓之事,四国国君商定,下一个吉日便将与子钱家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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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单于

大梁北城鸿沟北畔筑有盟誓的高台,吉日那天四国大王依次登阶,接着才是白宜、弦兑、毋盐次这些大子钱家登台。为了显得隆重,鸿沟南北两岸的炮卒一起鸣放礼炮,轰隆隆的炮声中,长长的盟书被司盟读起。

四国会盟,是将拥有铸币之权的四国金行交由子钱家抵押,以获取子钱家出资承兑承销国债。双方的关系看上去是普通的借贷关系,实际上四国金行日后不动用武力是收回不来了。与秦国的战争将花费海量的金银,秦国灭亡后,各国之间的战争又将耗费海量的金银,铸币权估计要抵押到天荒地老。

熊荆乐意看到这种局面,各国铸币权被抵押,但王廷是自由的。王廷不但是自由的,还能通过香料贸易的利润与十二氏大商、子钱家共享这种特权,王廷也成了一个大子钱家。王廷的钱借给各国,然后拿到他们所抵押的铸币权,进而控制各国财政——为了保证每年子钱的支付,金行总得监控各国的财政收支是不是?

哪个国家敢肆意增税还债,以求摆脱金行的控制,治下商贾庶民必要反抗;哪个国家收不到税,金行便将在其国建立税警总团,由金行负责收税。金钱是国家的基石,以后各国想打仗、特别是想打大仗,要先问金行同不同意,同意才能打,不同意不能打。

资本控制一切,这或许是后世最厌恶的模式,熊荆也很厌恶。他一直记得美元铸币权在资本家控制下,一百年下来,一百美元贬值九十美元,·贪婪的令人发指!铸币权如果是在国家政府手中,一百年下来,一百块最多贬值十块,绝不会超过二十块。

朗读盟书、歃血、坎牲加书、祭祀,最后又是一次飨宴。正寝中子钱家坐一边,四国君臣分坐另一边,白宜、弦兑等人笑得合不拢嘴。武王伐纣以来,这是商贾第一次与君王平等的坐于一堂——商人即殷商之人,为了贬低殷商之人,士农工商,周人将商人列为最末一等。而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是最末一等。

魏王魏增究竟姓姬,子钱家坐大并非好事,所以他并不怎么高兴;赵王迁少不更事,根本不清楚这次会盟代表什么,他不知道,知道的郭开赵胜等人则无可奈何。赵国基本上是亡了,大梁北城的赵国王廷只是流亡政府。既然都流亡了,自然要竭力结交大国大商,为日后复国做下准备。

齐王田建对此浑然不觉,他来大梁的主要任务是说服三国救齐。齐国不过是去年才被战事波及,依旧富庶,为了兑销国债,很多深藏于地下的金银被挖了出来。田斗金、程醴、刁贞、毋盐次等人坐在对席,十三席占了其中四席。宴席中田建、田假不断向他们使眼色,请他们为齐国说话,奈何这时熊荆问起了塞外之事。

熊荆去过塞外,但对匈奴并不太了解,听段泉说起是李牧大破胡人使胡人推夏桀之后为单于,他失色道:“果真如此?李牧非大破匈奴,乃大破胡人?”

“武安侯所破者,有匈奴,亦有胡人,匈奴最大,故曰匈奴。此战之后胡人痛定思痛,众推夏桀之后为各部大敖,如此方有撑犁孤涂单于。”段泉道。“秦国驱河南地之戎狄,又数万众来投,匈奴声势更胜。若秦国再攻代郡、燕地,匈奴又强,必成天下之患……”

华夏的君王很少关心塞外草原之事。赵国因为要保住通往西方的商道,这才向西开拓,算是诸国中最关心塞外胡人的国家。除了商道,胡服骑射的样板师,也就是军官团不是设在作为国都的邯郸,而是设在边境的原阳(今呼和浩特市东)。

这是说,北境不但带来贸易,还有新的军事技术。殷人骑兵战术在华夏大地绝迹后,新的骑兵战术从草原上传来。胡服骑射不仅仅是换一身衣服那样简单——窄袖戎服中原、楚国也有,后世出土了众多窄袖短装;皮靴与皮屦只有形制上的差异,没有本质上的差异;皮带,男子为了挂玉佩,自古以来就是皮带,而不是布带丝带……

礼乐崩坏到了战国,服饰规制早就不像西周春秋时那样严苛,胡服骑射真正代表的是军事技术、军事组织的更替。仅仅是将率士卒服饰的变化,‘守旧’的公子成等人不可能反对(后来正是公子成率军围困沙丘,饿毙赵武灵王)。军事技术,特别是军事组织的变化,才会影响赵国的权力平衡。很简单的一个问题:练出来的新军日后造反怎么办?

胡服骑射是过去式,匈奴存在且一直在壮大,这才是熊荆隐隐担心的。段泉说完熊荆沉默半响,这时候齐王田建再次请求三国救齐,他想也不想便道:“不予兵权,三国如何救齐?”

交出齐军的指挥权,这是几个月前要求过的,那次是赵魏妥协了,前几日魏王又提出交出兵权。田建也好、田假也好,一碰到这个问题就结舌不语。齐国并不想联军击溃歼灭王翦,王翦如果灭亡了,秦国也就灭亡了,秦国灭亡了,齐国也就灭亡了。

天下似乎已成三足鼎立之局。齐国成了最弱的那一足,秦楚实力不相上下。秦国攻齐是亡国,交出兵权也是亡国。齐国很清楚这一点,也谨守着这一点。

田建、田假无话可说,熊荆这才再问段泉。“匈奴单于是否叫冒顿?”

“冒顿?”段泉不解,他道:“亲近之人呼单于为头曼。头曼乃万骑之长。初,匈奴仅有一头曼,今匈奴常卒已有三头曼。若再召各部之卒,又可得数头曼。”

段泉不说熊悍还想不起来,一说他才记起冒顿并非第一任单于,而是第二任,这家伙是弑父上台的。熊荆想着冒顿,一侧魏王魏增惊讶道,“如此匈奴岂非有五六万骑?”

“然也。”这次不是段泉说话了,而是平原君赵营说话。“燕国灭国前,太子丹太傅鞠武曾入邯郸谏言,请我不灭燕国,彼时南连齐楚,北媾和匈奴,一同拒秦。齐楚皆冠带之国,匈奴乃戎狄,戎狄无信,我焉能相和?”

“竟有此事?”熊荆目光看向淖信,他不知道燕国灭亡前还有这样游说。

“然也。”赵王迁好不容易插上一句嘴。“燕人欺先王薨落、寡人年幼,绐寡人也。”

“匈奴贪财寡义,确实无信。”段泉也道。

“若是无信,如何买卖?”熊荆不自觉说了一句,段泉闻言像是喉咙被人掐了一把。好在熊荆再问:“寡人所需马匹,皆购于匈奴?”

“然也。草原各部不再零散,皆受单于之命,马匹亦是如此。大王之马,皆购自匈奴。”段泉多看了熊荆两眼,答道。

“马匹何日才能入塞?”购买五万匹挽马是大司马府的决定,与秦军不同,楚国更依赖舟楫。

“本月便将入塞。”段泉道。熊荆面前他不得不实话实话。“马价虽涨,然彼等守信,五万匹马,四万五千金足矣。单于又送数百良驹于大王,言求楚国钜铁钜刃。”

“楚王万不可贪胡人良驹,若予匈奴钜铁钜刃,天下危矣。”平原君赵营担心熊荆会答应。楚国不与匈奴接壤,两者理论上是天然的同盟,这是赵国不愿意看到的。

“匈奴亦冶铁,然无钜铁,大王返赠其百把钜剑即可。”段泉道。

第八十一章 难处

子钱家兑销国债,不再缺钱的楚国购马五万匹;齐国去年冬天损失不少军马,购马数量比楚国只多不少;魏国就那么点士卒,也象征性购了万匹;赵国十万大军马匹不够,但军队正在换装,没钱再买马,今明两年只能暂时凑合,依托魏国、楚国的输运体系作战。

四国购买的马匹超过十万,加上原有马匹,牛肯定是比不了秦国,但军马数量已远远超过秦国。缺马,这对西线的蒙恬来说没有什么影响,秦军一直在撤退,后勤线在缩短,且山区不可能大规模使用骑兵;对北线的李信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又退回到襄城的李信只有防守的任务,没有出击的任务。真正受影响的是屯兵于濮阳的王翦。

齐军只剩下三十多万,歼灭这三十多万齐军,秦军就能长驱直入临淄。本来按照王翦的意思是不断消耗齐军战卒,当齐国无可战之卒时,齐国也就亡了。但现在西线秦军失利,国尉府要求王翦今年务必要灭齐,这种要求自然提高了后勤供应的难度。

秦军从齐楚边境出发,攻至临淄已近五百里;拔下临淄继续往东,攻至潍水沿岸已是七百余里;如果还想南下占领穆陵关,那行程则更远,大军几乎要前进九百里。这是在冬季进攻,有前次秦军因粮于敌的教训,齐人这一次必然会坚壁清野。

军中本来有八万头仆牛,七万匹挽马,依靠这些大畜,秦军勉强能够攻至临淄,这是齐人未坚壁清野的情况下。如果齐人坚壁清野,冬日行军秦军无屋可拆,加上干柴,后勤需要运输的物资将更多,而更长的距离,大军非要二十万头牛,十六万匹挽马而不可。

马和牛是不同的,马高大,迈一圭最少五尺,牛呢,牛迈一圭还不到三尺。挽力上,牛的挽力并没有比马高出多少,两匹狄马挽曳的马车改由两头仆牛挽曳,载重也就增加十分之一左右,然而食量上仆牛食量远大于挽马。

大军推进的速度每日大约为一舍,这个速度是牛车随军还是马车随军没有太多差别。但大军与后方之间的输运,马车的运输效率就倍于牛车了。一句话,没有马是万万不行的。大梁北城飨宴之时,濮阳幕府内,王翦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此亦是无奈之举。”王敖解释道。“国中马匹不多,陇西、北地马场之马半数乃骑卒之马,此马若是用于挽曳,惜也。为今之计,只能多予仆牛,以仆牛输运……”

“以仆牛输运,仆牛每日行进过缓,不及也。”腹心刘池不得不插言。“仆牛一日之食几可当挽马两日,一车若输运四千斤,这这……”

刘池说不出日损耗率这个词,意思却是这个意思。马车日损耗率和牛车是不同的。两马挽曳一千公斤,两牛挽曳一千一百公斤,两马每日消耗二十公斤,加上御手,最多不过二十二公斤;两牛每日则要消耗三十公斤甚至四十公斤草料,加上御手,就是四十二公斤。

这样算,马车每日损耗是2.2%,牛车每日损耗是3.81%。一车货物如果都是牛马料,试问车行几日?马车可行:1/2.2%=45日;而牛车可行:1/3.81%=26日。再算上往返,也就是行程除于二,即马车可行二十二天,牛车只能行十三天。

十三天行程,每日六十里也不过七百多里。也就是说依靠牛车,车上物资最多能运到潍水沿岸,再想远就不可能了。且牛车的日损耗率高,马车十日行程只损耗了车上不到一半的物资(毋忘回程也有十日,即二十日);牛车十日行程,加上十日回程,车上四分之三的物资已被仆牛本身所消耗。

因为食量、每日行程的关系,牛车的运输效率是低下的,效率的低下短距离内还能依靠数量来弥补。长距离,如果输运超过八百里,就不是数量能够弥补的了,因为这是牛车输运的极限。长距离输运只能依靠金字塔式的驳运才能解决——十辆牛车拉来物资,运到目的地后,由一辆牛车或者一辆马车驳运到更前方。

任何看似简单的问题在战争中都会变得极其复杂,所以战争的原则是越简单的东西越可靠。后勤是军事活动的基础,后勤依靠驳运解决,驳运地点还深入敌境。一旦当地齐人攻击驳运点,或者楚军骑兵攻击驳运点,对秦军都将是一场灾难。

幕府内,谋士们正在讨论如何用牛车来支撑灭齐之战,王翦则想起了去年冬天秦军被联军赶得上气不接下气,沿途冻毙无数士卒的惨状。从临淄撤退已经是这种结果,从潍水沿岸撤退、从穆陵关撤退……,不,秦军真要前进到穆陵关,已经没有撤退的可能了。与其让大军在撤退中冻毙、在撤退中溃散,还不如和联军决一死战。

“父亲,灭齐而无马,此当奈何?”王贲虽不像谋士一样精于计算,但他久习戎事,知道靠缓慢的牛车输运是不行的。“大王又欲降罪于我乎?”

王贲最后一句说的很轻,轻的只有王翦才能听到。王翦闻言脸色一变,他没有大声训斥,同样是很轻声的道:“胡言!大王岂有此心。”

“大王若无此心,为何不予挽马?”王贲确实久习戎事,然而戎事之外的东西他就不知道了。在他眼中,前线需要什么,后方就可以提供什么。长久以来秦军皆是如此,即便长平之战那种举国大战,大王也没有让前线的将军失望过。

“大王必有难处。”王翦也不清楚后方为何不能提供自己需要的挽马,但他对形势的判断很准确。楚军攻下了汉中,秦军就要尽快拿下齐国,不然秦国将输掉整场战争。

“难处?有何难处能比灭齐还难?”王贲愤然。“若无挽马输运粮秣干柴,大军如何灭齐?”

“国之大事,岂是你小子可擅自揣测!”王翦板起脸训斥儿子。幕府里什么人都有,万一儿子这话传到大王耳中,什么都完了。“无马便不能灭齐?大谬!本将无马亦灭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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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难处2

王翦大声说话的时候,护军赵亥的目光正好看向这对站在一起低语的父子。王翦是昌平君熊启举荐为将的,赵亥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盯得很紧。好在秦军不是护军负责制,是将军负责制,今年年初的大撤退赵亥虽然强烈反对,甚至以解除王翦兵权相协,最后也还是妥协。

王翦没看到赵亥的目光,他说完话又看向那些仍在激烈争论的谋士。四十万人前出近千里作战,后勤如何支应肯定不是几个时辰能确定的。他打了个哈欠,走向幕府后方的寝帐,第二天早膳过后,腹心刘池等人才红着眼睛前来禀报。

“若无挽马,此……”刘池看了身旁的王敖一眼,王敖也是一双红眼睛,他没说话,板着脸任由刘池开口。“此战不……”

还没有听清那个不字,王翦就咳嗽一声,问道:“以四十万人计,每日需粟米几何,需干柴几何,需刍藁几何?”

“冬日,每人每月需粟三石,为便输运,可先舂之……”刘池是腹心,回答士卒所食粟米他是按照军律来。军律上写的是每月,忽然换算上成每日,他一时算不过来。

刘池结巴,他身后的法算已经算好,快速写在木椠上递给他。刘池看了一眼木椠才道:“士卒每日食米酱三斤半有余。”

“每日三斤半有余?”王翦半眯着眼睛,重复了一句,“如此全军……”

“如此全军……”又一片木椠递了上来,刘池再答:“四十万人每日米酱需一百四十二万斤有余。”答话再看下一片木椠,又道:“四轮大车可载四千斤,此需、需三百六十辆四轮大车。冬日不由官道而行,故每车需四服马或四仆牛,如此需马牛一千四百四十。”

刘池不待王翦发问便把问题全说清楚了,王翦点点头再问道:“干柴若何?”

“每卒每日需干柴六斤……”刘池还是看着木椠作答。

“六斤?!”王翦闻言睁大了眼睛,大撤退以前,他从未关注过军中的干柴。干柴都是沿途打的,这也是辅助人员的常职工作之一。深入敌国,打柴最方便的是拆屋,岳家军‘冻死不拆屋’来源于此。每日干柴的消耗本就比粟米多,几十万大军冬日行军,需要的干柴就越多。

“禀大将军:然也,冬日奇寒,非有三斤干柴不可。”刚才是刘池念法算给的木椠,现在是通粮官出来作解释。“即便三斤干柴亦忧不足,若再有一斤炭……”

“三斤亦过多,焉能再加一斤炭?”王翦大摇其头,他转而问道:“荆人逐我,似有热食,却不见荆人生火,此何故?”

追得近的时候,联军与秦军只有二十里,二十里在陆离镜的视界之内。与冷飕飕的秦军士卒相比,王翦曾多次看到楚军士卒捧着热腾腾的饭羹,直到今日他都还不知道原因。

“此荆人用蜃灰之故。”王敖对此倒很清楚。“荆人将饭酱肉羹置于小铁匣之中,小铁匣又置于大铁匣中。大铁匣中再置蜃灰,食时灌水,小匣须臾滚烫……”

“确如此?!”不说王翦,便是刘池这些谋士闻言也惊讶不已。

蜃灰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周礼·秋官司寇》中就说:‘赤发氏掌除墙屋,以蜃灰攻之,以灰洒毒之,凡隙屋除其狸虫。’除了驱虫,湅帛的时候也加入蜃灰。

但用来热饭羹,还是首次。蜃灰加水生热的现象古人还是知道的,汉代陶弘景就曾在《神农本草经》里记载:‘今近山生石,青白色,作灶烧竟,以水沃之,即热蒸而解未矣。性至烈,人以度酒饮之,则腹痛下痢。’

“齐军士卒曾食荆人饭羹,故而知也。”王敖的消息是国尉府看来的,国尉府的消息则是从齐国打听来的。一年都没吃不到几次肉的齐人至今仍对楚军的大铁匣念念不忘,不少人保留了铁匣用作食具,但凡说起便眉飞色舞。

“我军亦可如此啊!”王贲听着听着留出了口水。寒冷彻骨的冬天不生火也能吃到热食,想想便是件幸福的事情。

“我军……”王敖眼睛微微一眨,道:“大王颇为关切此事,料想明年可也。”

“明年?今年为何不可?”王贲一急便要拽住王敖。“冬日米酱生冷,无柴不能烹煮,唯有含在口中暖化才得以下咽,你可知、你可知有多少士卒……”

急速撤退中死了许多士卒,也死了不少王氏的亲卫。他们都不是战死的,而是冻死的。

“无礼!”儿子激动,王翦立即呵斥。待儿子低头,他才道:“此事本将早已禀明大王,大王甚是关切。然则今年攻齐又在冬日,不知蜃灰之食为何要待明年?”

士卒成批成批的冻死很伤士气,所以王翦即便知道干柴倍于米酱,也不敢削减分毫。真削减事情如果传出去,将率士卒必然要怨恨自己。正因不想将率士卒怨恨,王翦追问蜃灰热食。他看见过楚军士卒手上的铁匣子,那东西不大,由此可知里面的蜃灰并不多。

“此难也。”王敖有些后悔回答了这问题,因为这还是国尉府的秘密。

“何难?”低头的王贲又抬了头,不顾老子的瞪目追问。

“蜃灰者,以蜃贝烧之。”王敖道。“今我军虽已灭赵,然赵国沿岸并无良港,故我不得蜃贝。不得蜃贝,便无蜃灰。饭羹可以蜃灰灌水热之,无蜃灰奈何?”

知道未必能做到。虽然黄河上游的齐家文化(今甘肃广河齐家坪)一千年前就有烧石灰岩以得石灰的考古发现,但那是黄河上游。中原地区要到汉代才开始煅烧石灰岩,先秦是煅烧贝壳,主要是在齐国。即便没有战舟的威胁,秦国想要大量的蜃灰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王翦暗叹一声,他失望间看向刘池,问道:“干柴几车?”

“干柴……”刘池看着手上的木椠,找到最后一个数字,道:“蜃灰……,非、非也!干柴、干柴每日需六百车。”

“六百车?”王翦琢磨着这个数字,“马牛需两千四百?”

“禀大将军,然也。”刘池连连点头。刚才他脑子里想的是蜃灰,说错了。

“刍藁几车?”王翦继续问。

“军中有戎马四万五千匹,有仆牛两万五千头。马一日食三十二斤,牛一日食八十斤,故而、故而……,马料每日需三百六十车,牛料每日需五百车。”刘池按照木椠上的数字作答。“此需牛马三千四百四十。”

“共计几何?”王翦仰着头嘘了口气。这一次人数比上一次要少,但因为要自备干柴,所需的后勤物资反而要比上次更多。

“共计一千八百二十车,”这次刘池没看木椠,心算出一个数字。一车即一吨,这是一千八百二十吨。“需马牛七千两百八十匹。”

“如此十日便需七万两千八十匹马?”王翦苦笑。他手上就只有七万多匹挽马,这些马也就支撑十日行程。而这十日还包括返回,也就是说,七万多匹挽马只能让四十万人前进五日,第六日便支应不上了,因为那已在补给极限之外。

五日,即便马车一日行九十里(正常是六十里),也只有四百五十里,临淄还在几十里外。他没注意到的是,五日没有包括挽马自身的消耗,如果是四匹挽马两名御手,哪怕按照减量的每马每日三十二斤(八公斤)计算,日损耗率也有3.4%,十日则是34%,

这就是说,输运过程中有三分之一的物资要消耗在往返的路上,只有三分之二的物资能运到目的地。反过来,要想每日收到一千八百二十吨物资,起点每日则要发出两千七百五十七吨,即两千七百五十七辆马车。只有这样,终点每日才能收到一千八百二十吨物资。

两千七百五十七辆马车,需要一万一千零二十八匹挽马,十日则是十一万零二百八十匹挽马。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备马,大约是十二万匹挽马。必须有十二万匹挽马才能支持秦军攻占临淄,军中现在有七万多匹,国尉府或许能再调来四、五万匹。等于单靠马匹,秦军如果没有大量缴获,只能止步于临淄。

换作以前,不要说十二万匹挽马,便是翻一倍二十四万匹挽马,三十六万匹挽马也不成问题,有问题的是路——马车太多,如果道路不够宽大,马车将把整条道路挤满,造成整个后勤瘫痪。大秦对道路的执着是他国所不能理解的,正如他们不理解总动员和总体战。

“仆牛若何?”十二万匹挽马是不够的,王翦只能转而问起了牛。

“仆牛每日只可行六十里,每日需食八十斤。”提起仆牛刘池就摇头。牛走的慢,吃的多,虽然牛只要吃藁不要吃刍,也不像马那样娇贵,但长途输运牛处于完全的劣势。

不用舟楫、不用马车、不因粮于敌,仅仅靠仆牛支应战争后勤,后勤只能在五百里之内,并且,因为牛车的低效,路面还要很宽大,好在北方冬季平原地区不存在这个问题。

第八十三章 难处3

谋士们昨天到今天讨论了一整天,该讨论的都讨论了。现有的马匹每日行九十里,能支撑到临淄,再往前就不能了。每日行九十里还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马匹的折损会加大,为了减少马匹的折损,还要增喂精料,这又增加了后勤压力。

冬日作战本就是场灾难,这需要更多的粟米、更多的干柴,更多的刍藁、更多的马牛。如果不在冬日作战,又面临着联军战舟的前后夹击——大河向东一直流到高唐才九十度北流,高唐在平阴要塞正北一百五十里许,一旦联军从高唐上陆,可直接南下端掉秦军的后方;

莱州湾在临淄正北一百五十里许,如果秦军拔下临淄继续往东向潍水、穆陵关推进,楚军从莱州湾登陆后同样会端掉秦军的后方。因为泰山的存在,秦军并不能选择其他路径,一定要先拔下临淄才能东进。

除此,鲁地也有一条路可以直插临淄,那便是起于泰山、流向鲁地的汶水与起于泰山、流向临淄的淄水相交的夹谷。公元前前684年,后世耳熟能详的曹刿论战,即长勺之战便发生在这条路上;公元前500年,以孔子为相礼,使齐景公归还汶上三成的鲁齐夹谷会盟也发生在这条路上的祝其邑。

好在这是条几百年前修筑的古道,即便没有损坏,也无法支撑十万人以上的后勤供应。秦军如果在齐境封死关隘,相比前两者,这条可以直插临淄的古道并不怎么危险。

只有冬天才是安全的,但在冬天进攻不能因粮于敌,还需要自己携带干柴,这加重了后勤负担。十二万匹挽马不够,王翦只好问起了仆牛。

王翦问仆牛,刘池只好老实答道:“仆牛每车可载六千斤,然若以仆牛输运至临淄,每日需至一万车,仆牛每日只行六十里,故而往返需十六日……”

说道这里刘池已经说不下去了。既然每日到达的牛车需要一万车,十六日往返即十六万车。一车四牛,需要六十四万头仆牛。考虑到仆牛巨大的食量,这俨然是天文数字了。

“每日万车?”王翦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马车只需要一千八百二十车,牛车却要万车。

“然也。”刘池道。“仆牛食量大,每日仅行六十里,即便车载六千斤,亦是如此。”

“四头仆牛,载六千斤?”王翦默念着这个数字。

“然。”这次刘池没有法算递木椠,仆牛输运他自己反复确认过。“牛有比马重者,亦有不如马重者。牛力虽大,然躯体不壮,胜马不多也。”

先秦的牛,多是《牜秦》牛,《牜秦》牛是什么牛?这是西北地区的牛种,或可称为秦牛、秦川牛。秦川牛的体重一般就在三百公斤左右,体重决定挽力,牛的正常挽力输出率比马高大约5%,然而体重相仿,多5%也很有限,不过是是多十五公斤挽力而已。

一匹三百公斤马的挽力在四十公斤上下,四马挽曳一千公斤;一头牛的挽力在五十五公斤上下,四牛挽曳一千五百公斤,以1:6.25=挽力:挽重比例,四牛实际应该挽曳一千三百七十五公斤,挽曳一千五百公斤已经超重了。

“或可、或可……”刘池说完王翦沉默时,一个谋士想说话又有所顾虑。

“言!”王翦立刻盯着他,希望他能有别的主意。

“禀大将军,小人甄平,小人少时游于岷山,闻当地有犪(kui)牛。其牛重数千斤,体若垂云……”甄平说话时,其他谋士伸长脖子张望幕府顶上的帷帐。犪牛,那可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即便有,那也是在岷山,岷山是蜀地,今已为楚人所有。

谋士如此,王翦听着听着也有些着急,“何处有数万犪牛?”

“禀大将军,虽无犪牛,然我大秦也有重数千斤之秦牛,若国尉府能将重逾三千斤之秦牛选出用于输运,未必输于犪牛。”甄平是个年轻人,昨天晚上他便提到了犪牛,然后被诸人嘲笑,没想到现在他提的却是重逾三千斤之秦牛。

“此法可行?”王翦抚着自己的下巴思索。

“小人以为可行。”甄平答道。“小人观荆人之铁骑,再观大秦之铁骑,再观大楚新闻荆人之所言,方知马非高大者可负甲,乃体重者可负甲。如此,牛越重则力越大,若有逾三千斤之秦牛,一车可两牛挽曳而非四牛,如此,牛少也。”

“这……”王敖也听着甄平之言,“如此国尉府要各郡县遴选重牛?”

“然。重则力大,虽多食,也少于四牛。”甄平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片木椠,道:“此小人筹算之数,请大将军过目。”

“每车食……”王翦下意识接过,看着上面的数字,最让他吃惊的是最后面的数字:“……每日需至五千五百车?”

“然。”甄平道,一旁的刘池等人已在瞪眼了。“如此八万八千余辆牛车足以。每车两牛,二十万头重牛足以。虽每日食一百二十斤藁料,亦比前者省之。”

“逾三千斤之仆牛,此牛需二十万头,难也。”刘池不高兴甄平不先禀告自己而直接禀告王翦。“便有,何以证两牛可挽六千斤之巨?”

“逾三千斤之牛其力倍于马,四轮马车出自荆国,荆国一马挽一千斤,故四马挽四千斤。然荆人少以仆牛挽曳,未必是一牛挽一千五百斤,或一牛可挽两三千斤不止……”

四轮马车输运学自楚国,楚人为何以四马挽曳四千斤,秦国不知道原理。楚人为何以四牛挽曳六千斤,秦国也不知原理。

挽力、挽重、各种道路(车轮)情况下的摩擦系数,这些只有大司马府作战司、军备司才知道原理和参数。其中虽有试验,可从一开始熊荆就是这样要求的——内战期间PLA内部条例就是这样明文规定的,然后因为那本备受争议的中国野战炮兵史被人贴了出来。至于牛的挽力,他基本也是套15%的体重挽力公式。

知道怎么样做,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秦军此时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甄平算是揣摩到一些原理,故而建议以两头重牛挽曳而不是四头。

“父亲,行与不行,大可一试。”王贲不知者无畏,脑子里也没有条条框框,他更倾向接受甄平的建议,这样做的结果是二十万头牛、十二匹马即可支撑灭齐之战。

“若是如此,这几日便先行一试吧。”刘池和甄平两人还在争论仆牛能拉多重的问题,王翦说了话。

“大将军,输运乃经年累月之事,然此距伐齐只有数月,如何试之?”刘池不同意试验,因为试验根本就来不及。“我军侯谍斥候皆言荆人以四牛挽曳六千斤,荆人如此,必有其法,岂能肆意改之?若大战之时挽曳过重而仆牛多亡,若之奈何?”

“此事确应慎重。”王敖本来是支持甄平的,听到刘池之言,又觉得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或是先请国尉府于各郡县遴选重逾三千斤之牛,再……”

“此事若为荆人所知……恐失其密也。”又有人道,是幕府里的几个兵法谋士。他们考虑的不是后勤,考虑的是攻战。全国郡县大规模挑选重逾三千斤的仆牛,这则政令必然被知彼司所截获。一旦截获,荆人也就清楚秦军正在筹备一次进攻性的战役。

兵法谋士的话让军幕里一阵安静。王翦没有再说试验,也没有说请国尉府先在全国郡县遴选重牛,而是挥挥手让诸谋士退下,只留下王敖,刘池,王贲等三人。

齐国地图一直铺在王翦身前的几案上,上面一些重要城邑因为点触过多,已经变得肮脏。大河浩浩荡荡在高唐北流而去,济水出东郡一直向东,将整个齐国剖成一大一小两半。

不能利用济水是秦军后勤艰难的第一个原因;不能在九、十月收粟之时攻入齐国因粮于敌是秦军后勤艰难的第二个原因。如果没有楚军战舟的威胁,齐国早就被秦军一扫而亡了。

五指拍在齐国地图上,王翦问向王敖和刘池,“九月伐齐,可乎?”

类似的问题已经问过数次,刘池每次都回答不可。这次他想答话却没有答话,倒是王敖答道:“若不能速下平阴,此万万不可。”

“然若九月伐齐,我可得粟米、我可得干柴、我可得刍藁!”按在地图上的五指收起,然后在空中一挥。伴着手臂的挥动,王翦颌下短须也在飘散。

二十万头牛、十二万匹马,这仅仅是后勤,军中还有四万五千匹马、两万五千头牛。他没有细究,但这么多牛马需要的刍藁是海量的,东郡、河内郡、清河郡,这些郡县能提供那么多刍藁吗?他感觉不能。

楚军战舟威胁自己的后路,也威胁各郡向濮阳输送粮秣刍藁的航路。除了临近这几郡,其余郡县很难将刍藁输送到这里。没有足够的刍藁,有牛马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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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解释

未改

夫妻间很多事情都坦诚相告,不相告的事情,彼此也能猜到大概。芈玹受华阳太后芈棘的影响很深,芈棘的思想仿佛停留在几百年前的春秋,秦楚联姻然后齐心协力对付晋国。晋国三分成赵魏韩,这三国是秦国的敌人,也是楚国的敌人。

芈太后、芈棘所处的时代,楚秦还没有到你死我亡的程度。站在他们的立场,楚秦交恶的逻辑是应该是这样的:

秦楚几百年联姻,但到了怀王这一代,在内听信佞臣屈原的蛊惑,在外被晋人欺骗,竟然联合楚国旧日的敌人晋国和齐国攻伐旧日的盟邦秦国,简直背信忘义到了极点。

张仪虽然是小人,可他是给怀王一个教训,拆散楚齐联盟以使怀王不再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没想到怀王犹不自觉,居然大怒发兵伐秦。第一次失败后恼羞成怒,再度发兵趁秦国国内兵力空虚攻至蓝田。从此秦国与楚国、最少是与怀王彻底决裂,故而垂沙之战前后秦国乘火打劫后又拘怀王于武关,死后方才送回。

至此,秦楚关系才见转机,秦嫁公主于倾襄王,然而倾襄王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质于齐国,私下答应齐王给齐国六百里地才回过即位,后来是靠着秦国才摆脱了齐人的威胁。没想到、没想到被扮作猎户的晋人侯谍一通游说,他居然重倒他父亲的覆辙,又想合纵伐秦。

这样的人肯定要给一个狠狠的教训!哪怕他事后反悔献城割地诅咒发誓也不能轻饶。这才是白起拔郢的真正原因,是怀王、襄王两代国君背信弃义才使得秦楚成仇。

——夫妻日常中,熊荆不时问起秦国的种种。芈玹的那些叙述中,熊荆渐渐勾画出这样一个逻辑,秦人的逻辑。

同样是白菜,可以煮、可以炒、可以烫,原料相同做法不同,最后的口味就不同。历史实际也是如此,在秦人嘴里,是先君怀王、襄王背信弃义,秦楚才终于交恶,但在楚人嘴里,历史却是另一番景象:

先君怀王之所以会想着伐秦,那是因为商於之地失于秦。楚成王时期,就命子西为商公,楚国一直控制着商於,几百年中虽有失,秦国也认为这是楚地。秦国在丹水上游发展,是在秦历共公二十年(前451)筑城南郑(今汉中)之后。此时秦国刚刚涉足后世的汉中盆地,楚国则很早就占据了安康盆地。

因为是新占,秦国在汉水上游的统治并不稳固,仅仅十年,秦躁公二年(前441),南郑便发生叛乱;直到秦惠公十三年(前387)年,秦国才再度伐蜀,取南郑。用了六十多年的时间,秦国才稳固自己在汉水上游的统治,这期间楚国襄助多也。

秦国虎狼之国、贪得无厌。汉水上游稳固后,秦孝公十一年(前351),秦国突然驱赶楚国官吏臣民,在商地筑城。两国以和为贵,没有攻伐,而是协商归还之事。没想到二十年(前342),秦国忽然把拖延不绝的商地封给了卫鞅。卫鞅受封后专程来到楚国解释此事,说是此地本是楚国所有,秦国占之,而今成了他的封地。

商於既然封给了他,不如两国暂时搁置、共同开发,数年后他改封他地,商於自然归还给楚国。商鞅此时已是秦国相邦,先君宣王见他信誓旦旦,遂信。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改封他地,人就突然死了。四年后,秦孝公二十四年(前238),商鞅叛乱,楚国还来不及反应,商鞅便兵败被诛,商於被秦国收回。

对于此前两国商於之地的会商,对于此前商鞅在楚国正朝上的信誓旦旦,新即位的秦惠文王一概不认。面对数次被派至咸阳的楚使,他的回答是:‘寡人受先王之地,不多一寸,亦不少一寸。’

秦国巧舌如簧,窃取商於,背信在先,先君怀王与列国合纵在后。张仪更是以归还商於六百里之地为诱,秦国不顾盟邦信义反而屡屡纵容,到最后秦王竟然也行小人行径,扣押先君怀王,又逼迫他将楚国巫郡、黔中郡送给秦国,怀王宁死不与,客死咸阳……

*

同样是商於之地,同样是那一段历史,楚秦两国各有各的解释。这种解释弄到后来,使得熊荆和芈玹不免争论。熊荆说这是楚地,芈玹则说这以前确实是楚地,但后来为晋国所占,秦国从晋国手中夺取,只是一直未遣官吏、未筑城池。

芈玹之言气得熊荆想揍她一顿。怎奈两人之前说好只是理论,这才悻悻作罢。之后熊荆花了大约半个多月功夫,彻底理清了此事。商於确实曾被晋国攻占,前525年,晋灭陆浑,兵锋向西一直攻到商於,但此时商於还是势力交错之地,前456年,韩魏灭伊洛阴戎,才算彻底占领商於,隔绝秦楚交通。

秦国数败韩魏,但并未在商於大败韩魏之军,韩魏势力在商於撤退后,楚人又返回商於。秦国是实则击败,魏国献上郡时已包含了商於;而楚国是实质上占领,楚军在前413年趁魏人数败,进驻而不是攻占了上洛,同时派遣了官吏。

理清的结果是怎么也理不清,同样的材料只有更高层次的厨师才能别具一格的菜肴。商於之争各说各有理,但从秦缪公一直东进的战略说起,秦国一直有意夺取武关道,以进入中原。秦国既然有这个战略,商於的归属也就一目了然了。

秦国商鞅变法之后便开始重拾秦缪公的战略,不但控制函谷关,也控制武关道。商地筑城、商鞅封于商地的结果正是这种战略的结果。秦楚之间的交恶,是秦国东向扩张而引起,而非商於之地归属的不明确而引起。

芈玹秉承着芈棘的遗志,希望两国重归于好,这几乎是不可能,正如商於之地一样,本来没有矛盾的地方也会因为扩张战略挑起矛盾。只是这种判断熊荆一直不好明言,最少现在不能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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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秦齐

秦国正在筹集牛马,九月开始各郡县陆续收粟,临近县邑收割的新粟和未干的粟苗全部运入东郡,显然这是在为冬季伐齐做准备,去年以前积攒的粮秣已经消耗光了。

时入十月,甲申这一日熊荆终于在正寝与朝中重臣听取大司马的报告。秦军征集仆牛想在冬季再度发起攻势,几日前勿畀我在视朝时禀告过了,不过现在这次报告是完全确定秦军的战略意图,由大司马府通报而不是知彼司通报。

“王翦麾下步卒约三十万,加之力卒人数不过四十五万。军中士卒多为秦人精卒,且又有四万骑军,由骑将之将乃圉奋率之……”

圉奋的名字朝臣们已经听到了许多次,起初还有人唾骂此人是国贼,后来也就习惯了。楚国国贼向来不少,圉奋身为圉人叛变和景骅身为贵族叛变性质完全不同。唯有妫景和项超两人听见圉奋之名不约而同的转头对视,而后目光又分开。

“秦国各郡县亦征马匹,官府贵人之马匹皆征之入军,粗略估算王翦军中或有挽马十万余;仆牛多也,加之军中现有仆牛,仆牛之数或有三十万。”

“三十万?!”最关切王翦大军的东野固忍不住打断。“三十万仆牛,十余万马匹,东郡不过二十六县,牛马何以为食?”

“新征召之牛马皆在大河以北,尚未运入大河以南。”勿畀我出声解释道。“知彼司预计冰封之后,河北牛马粮秣方运入河南,或索性不入河南,于平原津高唐一带直入齐地。”

王翦大军驻扎在东郡的濮阳薛陵一线,诸人都以为后勤起点会是在东郡,勿畀我这样一提醒,这才知道冬日大河冰封,秦军粮秣完全可以从赵国运入齐国。

接着勿畀我的话意,郦且道:“粮秣输运断非东郡一地,赵齐边界之地,即秦人之清河郡日后将遍是粮秣仓禀。秦人这次举国征召牛马,灭齐志在必得。”

“秦人火药尚有几何?”一个不知趣的声音问道。

“不多矣,不足以炸城。”郦且微微一怔。“秦人炸临淄时已用六、七吨火药,不然不可炸开临淄城墙。加之炮卒所用,如今所剩当不过两吨,此于攻城无用。”

“秦人既可仿铸火炮,便不可仿制火药?”说话之人熊荆不看也知道是谁。因为交质事件,朝臣只是得到了造府、钜铁府的监督权,心里仍有不甘。

“秦人所铸火炮二十余炮即炸裂,尚不如我之假炮。”说起秦人铸炮郦且便笑。

有关秦人铸炮的讯报后续接着传来,那些白狄工匠铸造的青铜炮鸣放次数多了一样炸裂,欧丑对此的判断是铜质不纯。这个判断是确实的,齐魏两国也试着铸了些青铜炮,都不怎么成功。大而长的十斤炮无法铸出来,小而短的、类似后世的虎蹲炮倒是没有问题。正因后续情报如此,朝臣才渐渐放松对王廷擅自资敌的抨击。

“火药齐魏等国不说仿制,便是火药含有何物也不知,仿制从何谈起?齐魏不知,秦人何知?”郦且再道。“秦军依者,乃卒多与粮多,王翦、李信麾下精锐一去,秦国即亡。”

年初的风雪追击造成王翦麾下大量减员,可惜精锐之卒减员并不多。此前李信麾下四十万,王翦麾下大约二十万,蒙恬麾下数万,这六十万士卒才是秦军的顶梁柱。

楚国已收复巴蜀、汉中,虽然这些地方的军制与楚军不同,但用不了多久,平定巴蜀后三到五年,楚军数量便能增加至四十余万。加上十五万赵魏联军,已初步具备与秦军决战的实力。‘我们正一天天好起来,敌人正一天天烂下去。’这便是当下的写照。

秦国是强敌,秦军情况诸人都很清楚,齐军年初战后的情况、设防的情况诸人倒不是很清楚。郦且接着介绍齐军:“刑夷之月王翦攻齐,斩齐军二十万,高唐之军俱覆,唯十五万临淄之军年前撤回临淄腊祭,侥幸得存十数万。

今驻守济西毂邑平阴三十万大军中,十五万为临淄之卒,十五万为即墨之卒。齐人以安平君田故为大将军,以前大将军田洛为右将军,以司马田戍为左将军。济西距离即墨千里,士卒种粟收粟皆不能返家,齐国正朝虽言今年田租减半,然即墨士卒仍多怨言。

究其根源,乃齐国农人借钱种粟种桑者众,收茧收粟后要还商贾子钱母钱。秦国居作赎债之人尚有二十日收粟之请,济西距即墨千里,秦人正虎视眈眈,齐将皆不允士卒返家收粟。

士气如此,济西之地通舟楫,然三十万士卒,二十余万筑城之力卒,军中国中数十万牛马日夜耗费,齐国积粟皆已食尽,收粟再迟两旬,军中便要断粮。齐国去年产粟六千万石,今年耽误春种,又误秋收,以知彼司讯报推算,今年所收之粟不及四千万石,明年春日新收粟米便要食尽,彼时齐国粟价大涨,定将借粟于我。”

齐楚曾是盟国,齐国对知彼司的活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率、士卒、士气、粮秣,这些历来就与战争息息相关。与历史上一样,齐国最大的问题除了庶民穷困,再便是产粟不足。

作战司曾推断秦军会袭扰诸国春种,这件事没有发生,没有发生齐国粟产量也大幅下降。历史上齐国降秦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积粟或积粟过少,而今这个问题正在凸显。

“秦军若无火药,齐人是否能守住平阴?能守多久?”郦且介绍齐秦两军的情况,熊荆想知道的却是齐人能不能守住平阴。

“不过三月。”郦且答道。“秦人未有火药,但有投石机。便无投石机,亦可湮城。一旦湮城,平阴即无守。”

郦且嘴里的三月是湮城时间。真要湮城,秦军人数多于齐军,以齐军的战斗力没有人相信齐人能守住平阴。平阴是济西方向最后的关隘,平阴如果失守,秦军也就长驱直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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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异动

且平阴是要塞,齐国屯重兵于平阴,平阴一旦击破,后方能阻止秦军步伐的,也就只有临淄了。但临淄守军不足十万,临时征召士卒估计也只能守城。齐国的防御像个鸡蛋,一旦蛋壳破裂,接下来的悬念便只有三国救齐了。

天下地图侧穿在一跟木柲上,木柲由三个寺人抬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置放习惯渐渐被大臣们接受。这样置放的齐国很像一个背西朝东的高桥马鞍,北面的浮阳饶安是后鞍桥,伸入东海的东莱是前鞍桥。马鞍坐着泰山,底下东半部分是鲁地,西半部分是秦东郡。

即便与复郢前的楚国相比,齐地也是狭窄的。这也是齐人重兵集结于济西的原因,济西如果防不住,那就只有国都临淄;临淄如果也防不住,那便只有潍水以东的即墨。可惜这样的间隔依旧不够,从济西到即墨千里,完全在秦军的进攻极限之内。

秦国攻到临淄楚国可以不救,攻到潍水救不救?攻到潍水不救,下一步秦军兵锋必然直指穆陵关。秦军攻到潍水楚国必救,援救齐国的意义在于胶东半岛上的齐人能够牵制秦军侧翼,可齐人现在将全国兵力置于济西和临淄,一旦这三十多万士卒歼灭,没有可战之卒,胶东半岛上的齐人又怎么牵制秦军侧翼?

而若要齐人将大军靠后布置,楚国要不要做出承诺?又该如果承诺?

三国诟病齐人狡诈,站在齐人角度这么做无可厚非。齐国如果帮助楚国大败秦国,结果天下楚国独强,齐国的境况并不能改善;秦国如果灭亡了楚国,齐国亦将岌岌可危,唇亡齿寒。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正如庶民要有庶民的本分一样,弱国也要有弱国的本分。齐国如果太讲原则,必被秦楚消耗,但齐国油滑难擒,又让秦楚两国犯难。之前是秦国犯难,现在则是楚国犯难。

地图看着看着,有人磨起了牙,潘无命一掌拍在地图上,图面一阵荡漾。他喝道:“勿言齐国,我军将此郡拔下若何?”

潘无命没有拍在齐国,而是拍在齐国这幅马鞍下的东郡。东郡东与齐国接壤,南与魏国接壤,北与大河相邻,西被鸿沟圃田泽所断。潘无命要拔下东郡,这个提法让人耳目一新。冬季之前一旦楚军战舟彻底封锁大河,王翦那三、四十万人就深陷孤地了。

诸臣的眼睛越来越亮,郦且却连连摇头,道:“不可。”

“为何不可!”潘无命气呼呼追问。

“军力不足。”郦且的回答很简单。

潘无命是有人指点,这才一掌击在东郡的位置。郦且的回答他挑不出毛病,但有人能挑出毛病。最关切王翦伐齐的东野固道:“我军上月已拔下蜀郡,汉中之战也渐入尾声。十万大军加之十万赵军、二万魏军,再加之鲁地之师,何惧王翦三十五万秦军?”

“确不可。”负责西线的斗于雉也道。“巴蜀地广,蜀人虽降,然大军不驻于巴蜀数年,形势必然反复。”

秦惠文王九年(前316),司马错灭蜀,秦人统治蜀地已有八十八年。旧郢之地秦国统治四十九年便满目疮痍,蜀地情况可想而知。收复旧郢后誉士封闾,尽量在最短时间构建基层组织,以取代秦式官僚系统。蜀地没有誉士封闾,刚刚受降就要撤军,反复的可能性极大。

此前斗于雉在正朝、正寝都有禀报,他说的也是实情。巴人再怎么凄惨,因为是山地,也还留存着部落,蜀地一旦撤走官吏,县邑就无法运转。这也是楚军没有在蜀地剿杀官吏的原因,剿杀了官吏社会将陷入无序,无序则增加楚军的负担。

“蜀地沃野千里,百姓富庶,我闻斗氏欲据蜀地为己有,不知确否?”上月成都投降,坊间有人传斗氏将吞蜀地为己有,此时东野固毫不客气,算是责问了。

“你!”斗于雉暴怒,他要拔剑被一侧的淖狡按住,连拔几次没有拔出索性作罢。他怒道:“何处此言?!臣奉王命率军攻入蜀地,蜀地新降,稍有不慎便将反复,更不论秦人迁罪人入蜀地多矣。臣请尽迁,正朝却不允,我能若何?”

斗氏和鲁人一东一西,风牛马不相及,眼下却因为秦国伐齐吵了起来。八十多年来秦国迁入属地的民众已有几十万之众,不说秦人移民,嫪毐叛乱就有四千余家迁入蜀地,吕不韦死后,儿子吕蜴、吕惠以及全族,门下舍人六千余家又迁入了蜀地。

楚军攻占巴蜀汉中后,这些本该退出历史舞台的人又跳了出来。前几日吕蜴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挑唆,坦诚赵政确是他的异母弟弟,还说出赵政身上的胎记,关东舆论一时鼎沸。

斗于雉此前是想将这三、四十万秦人尽迁,只有尽迁蜀地才能稳固,这个请求被正朝朝议否决。理由是秦人也是华夏一系,再说也没有地方安置这几十万秦人。除了嫪毐、吕不韦的舍人,其余多数是受流放之刑的罪犯,这些人没人待见。

“即便此时令巴蜀之师入大梁,亦是不及。”郦且说话慢了一拍,东野固和斗于雉先吵了起来。“夷水唯有夏日才可行舟,今已是十月,大军已不可乘夏水于夷水离蜀。若由陆路,”他的目光看着寺人抬着的那图地图,摇头道:“此难也。陆路当入南郑,再由南郑沿汉水东下。以行程,大军至大梁之日,大河已封。”

楚巴联军中,楚军四万,越人两万,巴人勉强凑了四万,一共十万。这十万人调不出来,汉中楚军不能动,南阳楚军不能动,也就只有五万鲁师可以调动。人数显然不够。

“李信之军也有异动。”勿畀我也道。“若是李信之军再攻入方城……”

“李信之军有何异动?”勿畀我出言可能是反对攻击东郡,但熊荆不这么看。

“李信之军准允军中士卒返家收粟,来回三十日可也。”勿畀我道。秦人重视农业真的重视到骨子里,居作赎债之人有二十天农忙假,军中士卒也有三十天农忙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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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时日

接下来的时间,知彼司不但密切注视濮阳的王翦,还瞪大眼睛紧盯襄城的李信。熊荆觉得秦军此时的态势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在哪里怪异。不过显然,秦楚之间再度降下了厚厚的帷幕,他只能看到一个黑箱,这或许是秦人要达到的目的。

秦人故弄玄虚,可有一件事改变不了,那便是南郑盆地已尽归楚国所有。

巴蜀是长江的上游,秦楚汉中、尤其是秦汉中却是巴蜀的上游。南郑盆地北上关中,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南郑盆地南下巴蜀,有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另有起于甘肃的阴平道。只要掌握南郑盆地,攻蜀易如反掌;而控制巴蜀,又对长江中下游高屋建瓴。

秦国很早就占据南郑,金牛道一开,蜀国就亡了;巴蜀一旦灭亡,再失去安康盆地或者武关道,秦人立即对楚国形成半月形包围。鄢郢之战不是白起一支秦军,鄢郢之中秦军也出巴蜀顺夷水而下,烧毁了夷陵。

其后魏灭蜀吴,司马昭趁姜维与刘禅不合屯兵于沓中(甘肃省舟曲县),一边以偏师牵制姜维,一边命主力趁汉中兵力空虚直击汉中;姜维速退守剑阁(金牛道),不想魏军偏师从阴平道入蜀,直趋成都,刘禅投降。蜀亡则吴亡,王濬在蜀督造水师,从上游击吴,十七年后吴国即亡。

南北朝时宇文泰命令猛将达奚武取汉中,南朝守将畏惧达奚武,献关中要地武兴县(今略阳),北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进入南郑盆地。其后乘南朝内乱又率兵入川,延至隋朝,杨素率益州水师顺长江东下而灭陈。

宋金之时,十八万宋军在陕西富平会战中一败涂地,其后依靠吴玠在和尚原(今宝鸡西南,大散关北侧)、饶风关(今石泉县两河镇附近)、仙人关(今徽县虞关乡)三战中击败金人,这才确保汉中、四川不失,延续南宋国祚。

之后蒙元灭宋,历经窝阔台攻宋、蒙哥攻宋、忽必烈攻宋,三代大汗用了四十多年时间才灭亡南宋,此正是因为汉中、巴蜀防线实在难攻,蒙哥还死于钓鱼城下。南宋的灭亡与其说是襄阳的失守,不如说是拖了四十多年后,国力、尤其是财政的枯竭难以再支撑战争而亡。

南郑盆地是如此重要,熊荆没有深究历史并不清楚这一点。他还是认为襄阳重要,襄阳失则宋亡,故而樊襄二城规制巨大。楚军攻占南郑,仅仅是要把秦人赶至秦岭以北,同时从南郑盆地北上还可以威胁关中。

可惜楚军控制了南郑盆地,却没有控制北面入关中的山道要隘,栈道又全被秦军烧毁,修复需要时间;而陈仓道出关中的要隘大散关更远在数百里外。必须控制大散关,楚军才能从唯一能支撑大军行动的陈仓道北出关中,攻伐渭水上游。

楚军是赢了,但胜局没有落定。不过即便如此,秦国上下依然震动,楚军尽占南郑的消息完全封锁,身在襄城的李信从王敖口中得知南郑已失,霎那间目瞪口呆。

巴蜀是长江流域的上游,汉中又是巴蜀的上游;同理,关中是黄河流域的上游,而汉中也是关中的上游。诸葛亮五次北伐不成,其中一个原因是汉初武都大地震后汉水上游改道,河流袭夺,天池大泽没有了,陈仓水道也尽废。造成的差别在于:韩信可以暗渡陈仓,诸葛亮却只能木牛流马。

道路情况不同,双方力量对比也不同。若敖氏的成氏主攻汉中,成氏之师彪悍,秦军除了锐士,也就巴人能够抵挡。奈何楚军还有巫器,巫器一响,锐勇的巴人也作鸟兽散。想到若敖氏之师出大散关,李信忽然觉得眼前王敖蓄着八字须的面容在旋转,整个视界也在旋转,他下意识扶住木几,闭目良久才叹道:“大秦危矣!”

军事必然依仗地理,不明地理无以言军事。身为秦军大将军的李信军事素养自然高于熊荆,一听到南郑已经失守,他下意识预感到了秦国已处于悬崖的边缘,还正在一点一点的下滑。如果不能迅速改变这种局势,秦国必亡。

“确矣。一旦荆人稳固巴蜀,用巴蜀之粟,发巴蜀汉中之卒,大秦社稷危矣。”聪明人不需废话,王敖也是点头,但他不好说秦国要亡。“幸巴蜀乃难治之地,我大秦治蜀,亦要三封蜀侯,先君昭王时方才设郡立县。荆人治蜀,无有十年,蜀地必然不稳。”

见李信反应如此剧烈,王敖尽量说一些轻松话,奈何李信是不好哄的,他道:“大秦三封蜀侯,费时三十余年方郡县之,荆人不然也。荆人因俗而治、遍行分封,蜀地何以不稳?”

“荆人确是因俗而治,故而国尉府侯谍又于大梁遍传谣言,说若敖氏欲据蜀地为己有。”李信戳破自己的善意谎言,王敖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件事。“今日若敖氏已是尾大不掉,再据蜀地,荆王心中必生忌讳,一旦如此……”

“国尉府何以尽是小人!”心中焦急的李信刚才还委婉,现在则不留情面。“荆王敢行分封,正因荆王不惧诸氏因强而乱,只惧诸氏因弱而亡。若敖氏尾大不掉,荆王大悦亦是不及,又怎会心生忌讳?此、此乃是……”

国尉卫缭是王敖的老师,李信本想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着王敖的面,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王敖思索着‘不惧诸氏因强而乱,只惧诸氏因弱而亡’,不解问道:“荆王何以不惧诸氏因强而乱?依周礼乎?”

王敖没丝毫的嘲笑周礼的意思,他知道荆王主动拜孔谦为太傅,这才有此一问。他还能实事求是的探讨原因,换一个人肯定会嘲笑荆王迂腐,竟然以为周礼能够治国。

王敖的态度很中肯,可在李信眼中仍是愚不可及,他有些失望的答道:“无他,荆王更强。”

“更强?”王敖又跌入到旧有的思维里。“若敖氏据有巴蜀汉中,巴蜀汉中能战之卒逾十万,荆王仅有两郢之地,卒不足五万,昔日若敖氏又曾叛……”

“我且问你,若敖氏可造巫器巫药否?”李信不想再听他唠叨下去,打断道。

“不能。”王敖触动了一些什么,微微摇头。

“若敖氏可造海舟通西洲否?”李信再问。

“不能。”王敖还是摇头。

“若敖氏能与天下大商巨贾交善否?”李信再问。

“不能。”王敖继续摇头,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李信见他懂了也就不再问下去,他道:“荆王曾言:优胜而劣汰。其行分封,乃因已为优,他为劣,故最劣者去之。反之,则是优汰而劣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故最优者去之。”

话到此处,李信不敢继续再言。王敖没有听出他的话里的反义,他仍旧中肯问道:“荆王此时乃强,然而十世、百世之后,荆王强乎?熊氏不强,岂不是要他氏为王?”

“非也。敖制之下,最强者为大敖即可柄权在握,何须为王?且如县尹封君相衡,诸敖也是彼此相衡,最强者若代熊氏为王,必将与余者为敌,何苦如此?”话题叉到这里不是李信愿意的,他转回正题:“时日不多矣。”

“正因时日不多,大王方允此计。”王敖出现在李信幕府不是没有原因的。“还请将军……”

“李信必不辱君命。”看着几案上的王命,被使命感浸淫的李信声如金石。

第八十九章 老卒

王敖次日便告辞离去,他走的当日,李信已然击鼓聚集,分派军命。三十日的假期一结束,不管全军士卒有无回营,大军便拔营出了襄城,往南而进。时间已是十月下旬,去年这个时候天气奇寒,今年却极为奇怪,即便是最北方的代郡、云中郡也还没有下雪。气温暖和不说,反而比平时还要炎热。

秦军出襄城南下,受限于桥梁的宽度,秦军并不能像去年那样排出数个纵队行军,眼下只有两个行军纵队。第一天只有四个尉宿营于襄城以南三十里;第二天再度前行三十里,同样只有四个尉出襄城大营,一直到第十天,秦军后军、辎重才拔营而出,此时前军已在泜水(今平顶山沙河)北岸等待。

秦军拔营南进,拔营的前一天,楚军侯谍已将讯报传至最前线卷城,前军四个尉出营的当日早上,侦查的楚军斥骑就到了。襄城大营外常常有楚军斥骑出没,突然间斥骑增多还是很让秦军有些惊讶。然而前军终究是精锐,讶色在士卒的脸上一闪而逝,数万人齐整的步伐声盖过一切,践踏而起的尘土如同雾气一般围绕着他们四周,朦朦胧胧。

抵达泜水后秦军在北岸一边架桥一边等待收拢部队,楚军斥骑则多在南岸隔水相望。驻马相望的成夔不免想到了斗勃,当年斗勃也和晋人夹泜水而军。

“秦人严阵之极。却不知为何老卒居于前?”成夔想起斗勃,斥骑长斗藏正用陆离镜细看对岸刚刚抵达的一支秦军。与去年不同,他觉得这支刚刚抵达的秦军与此前的秦军不一样。秦军有严整的,也有不严整的;有年前的,也有不年轻的,可眼下这支秦军年纪明显偏老,最少是前面几排年纪偏老,不少人须发花白。

十七岁傅籍要到六十岁方能免以服役,军中有青年的娃娃,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朽。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让这两种人立于前排,前排与后排必须是壮年士卒,斗藏因此发问。

“是否是秦人故意示敌于弱?”成夔回过神来,他不是第一次注意到秦军老卒在前。

“恩……”斗藏长长的恩了一声,还未想完就被泜水北岸景胜率领的斥骑吸引。

官道上秦军队列宛如一条长蛇,正连绵不绝的向泜水行来。楚军斥候有些在泜水南岸,有些则在泜水北岸。景胜率领的斥骑明显是想试探秦军虚实,率军直趋秦军行军纵队。

秦军行军纵队每队四人,前后相隔一丈、左右相隔三尺,纵队与纵队之间相隔丈余。从襄城到泜水虽然只有四十多里,这四十多里也不是秦军骑兵能够保护的。景胜等人无视两军骑兵长久形成的默契,别过马头在秦骑兵封堵之前闯入两里之内。

秦军斥候骑的不过是五尺八寸,一旦错身而过想追根本就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直奔行军中的秦军队列而去。敌军斥骑闯入,己方骑兵没有拦住,纵队中想起了百将、屯长的呵斥,先是铎铃声响起,再是戎车上的建鼓被敲响。

鼓声即命令,前进中的秦军转向敌骑奔来的方向,相隔一丈的队列开始缓缓收容。士卒肩上扛着的酋矛也被竖直,随后在军官的命令下斜斜对准急速奔来的数骑斥骑。

“举——盾!”屯长、百将就在军阵之侧,他们乘坐的戎车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转向,就看到奔来的敌骑已经举起骑弓。没听见任何弓弦的声音,只有鼓声和急骤的马蹄声,几支箭矢便破空而来,射在士卒举起的盾牌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嘣嘣声。

喊出口令的百将让冲在最前面的景胜改变主意,他仅仅意动,双膝稍微别了一下,胯下的龙马就心思剔透的直奔百将所乘的戎车而去。骑弓的射击距离并不远,百将从盾牌的上沿看见敌人超自己冲来,来不及开骂便急急拔剑。

他仍然晚了,四十多步对龙骑而言只是四五秒的时间。他的剑还没有拔出来,‘砰’的一声大响,厚重的盾牌上突然透出一个雪亮的矛头,举盾的车右不堪重击,人立即往车后栽倒。与此同时车左的御手也啊了一声,一根骑矛猛捅在他胸口,他紧抓着矛柲落下来戎车。

戎车上本来站着三人,左右一去只剩下百将不闪不避站着。楚军斥骑的第三击是两个抛出的绳套,绳套一旦套中百将便猛的一缩,即便百将拔剑在手,奈何这一切都是电光火石,抛出绳套的斥骑冒着箭矢一左一右奔过戎车,他立即被拽下马,而后在满是尘土的大地上拖行,手上抓着的剑也在倒地时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次完美的捕俘,最少景胜是这么看的。秦军未等淮水冰封就发动攻势,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大司马府又陷入了去年的赌博,有些谋士认为秦人这是故技重施,还是北线牵制楚军,东线王翦好攻伐齐人,可有些谋士却不这么认为。

故技重施的前提必须是能吸引楚军不救援齐人,此时齐军三十万人驻守平阴,没有火药的秦军要想攻下平阴要塞最少要一个月时间。淮水未封,这一个月足以楚魏赵三国再度出兵救齐。明明达不到牵制的目的,李信为何要这样做呢?

驳斥别人是很容易的,可要说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却是很难。知彼司也不能提供足够的情报,唯有前方斥骑捕俘,审问敌军俘虏或许能知道秦军的意图。景胜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要求捕俘,相比于捕到几个普通的秦卒,抓住一个秦军百将显得更有价值。

景胜一马当先奔出官道,驱散两头赶来相助的秦骑后,才回马迎接拖曳百将的景甘和景美。他正想大笑三声时,嘲笑秦军的无能时,马上的景甘以一种无比盼望的目光看着他,而后便重重跌下马去。这时候景胜才看到,他的身后插着一根欣长的酋矛,鲜血已经染红了他整个背心。

第九十章 兵力

“李信于军中言,此战要直趋郢都、再复南郡。”郢都正寝里,淖狡等人正在向熊荆禀告。为了摸清秦军动向,楚军斥骑连连捕俘,伤亡数十。好在伤亡仅仅是在前线,郢都依旧繁华。

“恩。”熊荆在看一件冬大衣。去年救齐时楚军士卒还是冻伤不少,大衣的设计存在问题——棉衣会大量吸汗吸水,然后迅速结冻成冰,造成冻伤;皮靴虽然不吸水,也不吸行军时脚上出的汗,汗水一结冰也造成严重冻伤。

最好的办法是裘衣反穿,同时皮靴内部加上翻毛里衬。但这就有违常情了,这个时代裘衣的穿着习惯是毛在外、皮在内。新式冬大衣却是反过来,毛在内、皮在外,这样穿出去肯定会被人笑话。

淖狡在禀告前线军情,熊荆心不在焉。实际上他不是真的心不在焉,而是方方面面的情报全都一样,李信要求秦军‘直趋荆都,再复南郡’。李信兵力不过四十万,就凭这点兵力怎么直趋郢都、再复旧郢?这显然是不确的,然而当下只有这条情报,侯谍俘虏完全一致。

“臣以为此乃秦人牵制之举。”淖狡并不糊涂,“其故意示弱,以诱我与之相决。若真与之相决,李信必退。此时水泽未封,若秦人有意退避,我军不及也。”

“便依此而制。”熊荆确定军大衣的形制后才对淖狡说话:“作战司以为今年何时冰封?”

“禀大王,天文以为今年淮水不封。”郦且与淖狡一道前来谒见熊荆,除了他,自然还有勿畀我。

“不封?”熊荆奇怪了。他本以为这个冬日虽然暖和,但淮水还是要结冰的,没想整个冬日都不会结冰。不结冰的好处自然是方便救援齐国,坏处则是想要追击李信是很难的。

泜水过去,在襄城城南还有颖水。冬日行军可无视道路桥梁的宽度,非冬日行军,仅仅并行两个师,道路桥梁的宽度便要求有三轨。一轨为塗,两轨为道,三轨为路,三轨是最大的路了。平原地区或许可以无视道路,河流却不能无视。

“然也。天文以为今冬淮水不封。”郦且肯定道。已经是十一月了,去年这个时候满大市的絮袍棉袄,没多久又下雪,今年街市上很多人还着长袖单衣,这真是天大异。

“淮水不封,利于我军救齐而不利我军与李信相决。”淖狡接过话头。“若我军分兵救齐,李信入方城又如去年杀掠,庶民自要生怨。而若与之决,我众彼不与我相决,我寡彼又数倍于我,只能坚守城邑任其施为。”

秦军抓不住楚军主力决战,楚军也很难抓住秦军分兵的机会。不救齐齐亡,救齐方城百姓又要被秦军蹂躏。方城是楚国的习惯势力范围,去年民众已经很有怨言,今年要是再让秦人寿幼无遗一次,路门外的路鼓又要被人敲破了。

“王翦如何,拔营否?”面对这个两难的局面,熊荆问起了王翦。

“禀大王,王翦尚未拔营,然数日之内大军必将拔营,攻伐毂邑平阴。”勿畀我道。

“牛马尚在河北,王翦如何攻伐毂邑平阴?”熊荆不解道。秦军征集了二、三十万匹牛马就是为了灭齐,但因为越人战舟在大河上巡游,这些牛马一直在河北,粮秣也堆积在河北。

“臣不知也。”勿畀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大河何时冰封?”熊荆再问。大河冰封关乎河南河北何时连成一体,与淮水冰封一样重要。

“下月当封也。”郦且道。“王翦之军先行,乃为攻拔平阴之故。东郡粮秣可食至大河冰封,故一月之内王翦粮秣不缺。下月河北粮秣运抵时,平阴已湮。”

“虽如此,可秦人为何如此之急?”郦且之言不能消除熊荆的疑虑,反而让他更加疑惑。

“许是王翦想速速破城屠尽齐人。”勿畀我插了一句嘴。

“齐军三十万,不说三十万士卒,便是三十万头猪,也不是想屠尽便可以屠尽的。”不明白秦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的熊荆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句。说起齐人他也问起了齐人,“齐人如今何意?还是不予寡人兵权?”

兵权齐人是不会给的,淖狡、郦且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没有后胜的齐国尽显商贾之本色,齐国是断断不会给兵权好让楚国灭秦的,当然齐国也不会坐视秦国灭楚。

“上月要齐军靠后驻防,如今如何?”熊荆也知道拿不到兵权,于是问起下一件事。

“齐人不愿。”淖狡道。“安平君言,非三十万大军无以败秦,平阴不可减兵。”

“败秦?”熊荆笑了起来,“齐人还想着败秦?他难道不知一旦平阴被拔,三十万大军尽墨,齐国不亡亦亡吗?”

“安平君言其知也,然齐人宁赴东海而死,亦不忍为秦之民。今秦人伐齐,何以不拒秦人于境外,宁纵秦人于境内?”淖狡转述着齐人发来的讯文,如此说道。

“其又曰:吾闻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

秦人伐齐,齐不得已而起,此乃应兵。秦虎狼之国,好利无信,伐齐乃利人土地货宝,又自持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齐,此乃贪骄之兵。今齐之应兵坐守坚城以击秦之贪骄之兵,齐军必胜,秦军必灭……”

齐人好议论、喜文辞,发来的讯文很长很长,淖狡只能择其要者转述。熊荆起初还被那句‘何以不拒秦人于境外,宁纵秦人于境内’触动。去年楚军救齐就是‘宁纵秦人于境内’。当然,去年救齐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与王翦决战。

前面有些触动,后面那些他听着听着就想笑了。战场上没有什么义兵、应兵、忿兵、贪兵,战场上只有勇兵和怯兵、只有合格之兵和不合格之兵。蒙武持重、李信勇锐、王翦刁滑,加上秦军的百战之卒,齐军如果野战肯定要被王翦击败。好在齐军现在只是守城、好在齐军有十五万即墨之卒。

“既然今冬淮水不封,齐人又要败敌于境外……”熊荆斟酌着,他很担心三十万齐军会被王翦歼灭,但兵权不在自己手上,齐人要怎么样他无可奈何。

“不如先与李信相决于方城之内。”郦且揖道,这也是作战司的决定。“齐人若是大败,尚有临淄可以抵挡,若临淄若也败,淮水未封,我军可速至潍水救齐。”

“诸敖以为如何?”熊荆没有点头,他已经学会不要轻易表态。

“东野敖外,余者皆以为当先击李信。”淖狡道。“齐人若败,再救临淄不迟。”

会战的第一原则就是集中兵力,尤其是对兵力短少的楚军更是如此。渭南之战楚军胜的很侥幸,如果不是秦军把骑兵置于阵前,同时赵政的常旗鏖战中突然后撤,未必会造成那种程度的大溃。

上次是侥幸,这次与李信的四十万大军堂堂正正的会战,务必要集中最大兵力。心中暗忖的熊荆问道:“若与李信相决,我军兵力几何?”

“我军兵力,郢师四师,项师三师、陈师一师,新蔡一师、下蔡一师、期思一师、西阳弋阳钟离曲阳淮阴等邑两师、淮南诸舒等邑两师,鲁地四师、宋地三师、吴地两师、息唐城阳三师、景昭宋等氏四师、洞庭一师,共计二十万人……”

郦且一口气念出三十二个师。此时楚军已不再是三十二个师,复郢之战后屈景昭宋等氏强烈要求扩编,于是新增加了五个师——复郢之战各师在前线时,封君和景昭等氏趁乱在旧郢‘偷窃’许多精壮丁口迁到自己封地上,有了这些丁口,他们的师旅才得以扩编。

这件事后来被老公族和誉士揭发,封君和景昭不得不吐回一些丁口。有学有样,各氏、誉士跟着学坏。结果便是以前三十二个师不满编,现在三十七个半师,除了没地的穷邑、不想扩张的淮南诸舒和鲁地,其余大部分师的步卒都满编。这种情形熊荆和大司马府没有制止,只是强调任何一名甲士都要有田宅。

三十二个师不算骑兵有十八万八千多人,算上骑兵有二十一万四千余人。骑兵的培养短时间不可能实现,除了少数一些师,大部分师的骑兵是不满编的。三十二个师加在一起,骑兵不过一万五千多人,平均每师大约在四百人左右,这只有编制规定的一半。

集结起如此巨大的兵力,熊荆听闻原先在巴蜀汉中商於的屈师(洞庭师)、若敖氏师(息唐城阳三师)调出,不由问道:“巴蜀汉中商於如何驻防?”

“由鄂师三师,诸越之师、苍梧旅、巴人驻防,此近十万人。”郦且答道。

“不够!”熊荆断然摇头。

第九十一章 兵力2

(未改)

郦且说的这些师旅加上巴人确有近十万人,但四万巴人并未受过完整训练,最重要的是巴人没有卒长以上的军官,这是秦军使用巴人但又限制巴人的结果。秦人只征召巴蜀士卒,但不要巴人、蜀人出身的将率,更不要巫觋(谋士)。这样的军队不成建制自然没办法造反。

秦国是把巴人蜀人当炮灰用,楚军是想将巴人蜀人当正常师旅用。巴人蜀人在熊荆眼中不是什么异族,他们同样华夏的一部分。东夷出身的赵政,日后转变成藏人的羌人,日后转变成粤人闽人的百越,这些都是夏人。

周人口中的‘夏人’仅仅是指周化后的各部族,更有我坐天下我就是正溯,你在四边你就是蛮夷的意思——‘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照这个逻辑,亚历山大进入中国统治,他就成了夏人;失败的政权,比如果党逃到岛上,立即成了夷狄。

这是文化概念,不是血缘概念。即便按照文化概念,周礼仅仅是华夏诸礼的一种,周礼之前还有殷礼,殷礼之前又有夏礼。夏礼太早,但宋国灭国于五十多年前(前286),也就是说武王伐纣后周礼和殷礼一直并存八百多年,又怎么能说华夏之礼只有周礼?

部族、血缘的区分极为庞杂。熊荆眼中只有敌人与盟友,再就是齐人那种游离于敌盟之间的货色。巴人是楚人的盟友,巴人炮灰没办法独当一面,因为他们缺少合格的军官,缺少合格的参谋,这是熊荆第一个担心的问题。

他第二个担心的问题就是战事未歇的南郑。秦人烧毁了栈道,然而陈仓道是水路,且秦国处于上游、楚国处于下游。秦国如果反攻,特别是秦国造出三桨座战舰反攻,后果不堪设想。

熊荆直述自己的担忧后,淖狡道:“臣以为大王多虑也。巴蜀之地秦军已尽歼,巴蜀百姓皆不愿再为秦民。我军驻守南郑,巴蜀即可无虞。羌人又正从桓水而来,唯可虑者,乃蜀地多秦人,官吏又多是秦人。大王既不将蜀地予巴人,何不将蜀地予羌人?”

淖狡一不小心又提起了争论不休的蜀地归属。灭蜀以后蜀地贵族不是逃走就是迁走,楚军攻入蜀地,不但城邑里全是秦人,官吏也多是秦人。听闻楚国不想要蜀地,巴人自然求之不得,可蜀地是绝不可能给巴人的,让巴人独占川内,日后必会作乱。

淖狡提起羌人,熊荆道:“羌人无功,何以得蜀地?”熊荆问得淖狡一愣,他接着道:“羌人远在陇西之西,真能赶到?”

“可也。”郦且道。“所谓‘西顷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西倾即西羌也,沔水者,汉水上游也。蜀地、汉中与羌地自古相通。”

郦且说着四川西部的地理,桓水即为后世的白龙江,其源头大概在甘肃的玛曲,潜水则是嘉陵江的一段,溯嘉陵江而上可到南郑盆地的沮地(略阳)。更能沿着汉水沿着陈仓道进入渭水,最后从渭水进入黄河。此前大司马府已与羌人约好,他们今年秋天将抵达南中。

“羌人或有两三万人。”郦且再道。“彼等一旦领取兵甲,汉中之军逾十万。此地有临武君庞暖为将,鄂师驻守商於之地,由成通为将。”

“由庞暖为将?”熊荆眨眨眼睛,这个老家伙还没死。

“然。临武君自请为将。斗敖允之,故以其为南郑之将。”淖狡道。项燕死后,真正能够独当一面、并且极富对敌经验的将领,细究起来也就只有庞暖。他毕竟指挥了最后一次合纵,虽然失败,可也率军全身而退。

“以讯报,秦人不知造舟之术。白狄人也言,巴克特里亚并无造舟工师。”勿畀我道。熊荆担心亚里士多德四世会带着造船工匠入秦,然而没有。他身边就有知彼司的人。

“我军虽不得散关,然沮城之西汉水上游有天池大泽,大泽宽约数里,长数十里。”郦且接着道。“越师战舟驻守于此,秦人惧也。褒斜道、子午道栈道皆被烧毁,纵有谷道,秦军也难以入南郑。秦人攻我,唯有依水道而下,或攻商於之上洛。

臣仅以为驻守上洛以西山林之唐师不可轻动,再补鄂师三师,四师之力,当无忧也。如此南郑有两万越人、四万巴人、两万或三万羌人,再有临武君所率苍梧半师,此当无虞。虑及蜀巴之地,越人巴人各留一五千足以。”

陈仓道沮城之西有天池大泽,地震后大泽消失,陈仓水道才变成陆路。越人横舟泽上,秦人确实没办法进攻南郑。不过熊荆想到了冰封,但按照郦且的布置,南郑最少有七万多人,还有庞暖这个老将坐镇,确实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缓缓点头,郦且又道,“旧郢方城共计编十二师,六万余人……”

曾经为秦军士卒的旧郢方城傅籍之人不好消化,但不好消化也要消化。减去复郢之前被秦人抽调走的,被封君景昭‘偷窃’走的,剩下的傅籍丁壮总共编了十二个师。

这些师少有骑兵甚至没有骑兵,只有传令兵和额外补充的斥骑,也没有弓手,只有矛手。每师五千三百多人,十二个师共计六万三千多人。复郢到现在已过一年,誉士、诸氏将他们训练不歇,说是改不了定死了的步长、步频,以及战前酗酒、战时抢人头的习性,可也是精装的士卒,大战来时这些人不能不用。

二十一万再加上六万余,一共是二十七万。再加十二万魏赵之军,便是是三十九万。三十九万与李信的四十万已经相差不远。这不由让熊荆想到十年前的清水之战,那一战秦楚两军数量也相差不远。

熊荆以为兵力相差不远,郦且则道:“项师西进,魏人不安,故魏王恐不遣军至方城。赵军亦要留两万于大梁,以提防秦人攻入大宋郡。”

郦且一句话四万人就没了,这四万人是替代项师那四个师的。熊荆没有深究这一点,而是道:“旧郢新编之师何在?寡人欲一观。”

第九十二章 检阅

新编师旅要上战场,熊荆心里是不放心的。秦军将巴人、蜀人当炮灰用,对旧郢的楚人何曾不是如此?军队是最讲资历的地方,秦军可以冒然任命投秦的六国人士为将军,但绝不可能冒然将六国人士任命为百将、为军侯、为军校、为军尉。

秦军统率五十人的屯长到统率万人的军尉,相当于楚军统率四十五人的两长到统率六、七千人的师长,这些军官加上参谋人员便是军队的支柱。至于上面是谁为将、下面是谁为卒,并不重要。只要为将者不命令大军跳河,为卒者不弱不禁风即可。

旧郢南阳的秦军就是这种情况,屯长以上一直到军尉全是旧黥首。旧黔首分两种,一种是关中旧黔首,即老秦人,还有一种是三晋旧黔首,即曾经的韩人、魏人和赵人。秦军军官如何编排分配知彼司只知冰山一角,就已知的情况看,三晋旧黔首比关中旧黔首凶恶。这点曾让熊荆困惑不解,可想到日军下属的韩裔部队和美军的第442步兵团,也就释然了。

楚军复郢,竟陵一战大败秦军,旧黔首军官非死即亡,誉士虽然填补了进去,可显然不够,军校中一些参谋学员和后勤学员又填补了进去,这才勉强搭起了军队的架子。竟陵城外,熊荆巡视的霄安师便是这样一支楚骨秦体的军队。

所谓霄安师,是指霄县和安陆县合并而成的正规师。安陆县在涢水下游,霄县与安陆县接壤,在安陆县西南,县治为霄城。先君武王之父熊坎葬于霄,是称霄敖(前763-758在位),守陵之邑称为霄邑。秦人统治后改霄为销,立之为县,是为销县。传说后来三国魏国屯兵与此,兵士掘土惊现城池,曹操闻言大笑,又名之笑城。

后世的事情熊荆不知,他清楚的霄县是秦人设立的县,复郢后取消秦制郡县,可行政区域延用秦制。霄与安陆临近,因此合并成师,便于训练。数日前受大司马府军令,霄安师北上方城集结,刚好路过竟陵。

“全师士卒几何?”熊荆立乘于戎车之左,眼前霄安师的士卒举矛而阵,看上去行伍严阵,士卒精壮。师长斗矢立于车右,与熊荆隔着御手。

“禀大王,全师计五千一百三十六人,矛卒三千六百人,未有弓卒、骑卒。”斗矢报出准确的数字,也说出了人数少于正常师旅的原因。

“誉士几何?”尽管早就知道新编师旅没有弓卒和骑卒,熊荆仍然暗暗叹了口气。

“禀大王:师中誉士三十六人。”斗矢的回答出乎熊荆意料,他正要问誉士这么少五千多人如何指挥时,斗矢目光有些异样,补充道:“军中又有斗氏家将一百二十余人,以为臂指。”

安陆靠近斗氏治下的唐县,复郢时斗氏留守的老弱轻易接管了安陆。霄县情况不同,然而两县士卒合为一师,斗矢做了师长,实际这个师也被斗氏控制。

斗氏控制了商於、汉中,实力一跃成为诸氏最强,正朝上妒忌的人不少。几番朝议,商於之地认为应该归斗氏,毕竟这是一个战区,不好分割。南郑盆地也应给斗氏,这也是一个战区,不好分割,但安康盆地不能给,上庸六县应该给汝水、颖水、淮水上游的老公族。

蜀地那就更不能给。大部分朝臣宁愿蜀地给巴人,让巴人在川内坐大,也不愿意斗氏再得蜀地。巴人是外人——外人坐大不老实,打就是了。斗氏是自己人,自己人遴选诸敖、朝臣十万甲士拉出来,其他人也就没了希望。不要说成为诸敖之一,说不定还要被踢出正朝。

因此朝臣们正在准备几个朝议:一氏不可二敖,即一氏一敖原则;亦不能再用剩余甲士支持他氏为敖。比如某氏有十万甲士,五万甲士可选一敖,五万甲以外的甲士即失去遴选诸敖的资格,以防小氏成为大氏的傀儡。另外,各县邑正朝之臣的数量必须确定上限,东地当以始行敖制时各县邑户籍数为准,旧郢等地则当以收复后初编甲士数为准。

两个朝议都是为了限制若敖氏的,复郢之前若敖氏有唐县、随县、息县、城阳(包括稷邑小盆地)四地,复郢后除了这四地,又增加了商於之地的上洛县和商县,南郑盆地的南郑、沮、成固、安阳四县,加上安陆,一共有十一个县地,相当于中等的郡。拉出十万甲士不太可能,待新得县邑人丁繁衍,拉出十个师完全有可能。

朝臣的朝议熊荆是乐见其成的。若敖氏对王廷产生威胁以前,大楚的忠良之臣就目光炯炯的锁定了这个潜在的缓则,以朝决的方式杜绝其日后谋反的可能,手心里捏着把汗的子孙读史读到这里可以大笑三声了。

若敖氏此时处于什么情况,斗成二氏心知肚明。不但心知肚明,他们在外面越来越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逾越——若敖氏复强已经被正朝挂了起来,要是族人再有什么持强凌弱之举,肯定会被挂的更高。

斗矢不敢不回答熊荆的问题,不回答那些‘小人’肯定会在熊荆面前举报,说若敖氏欺哄大王,霄安师实际已被若敖氏吞并。回答了他又隐隐担心,担心熊荆会不悦,支持那些‘小人’加重对若敖氏的打压——汉中郡十二县,一下子拿走八县,任谁心里都会不太舒服。

斗矢目光有异,熊荆心里也咯噔一声,北上集结的新编师旅不仅仅只有霄安师,还有云梦旅,还有夷陵师,淖狡偏偏让自己巡视霄安师,显然是某种进谏:若敖氏太强,必须有所限制。

大王抿着嘴,眉头不经意微皱,斗矢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心跳时,熊荆开口了:“此权宜之计可也,长久则不可,不然正朝……”

“臣谢大王。”斗矢连忙揖谢,大王的语气表示大王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士卒习水战否?”熊荆再度发问。霄敖师有战舟,他们是划着战舟从安陆出发的。

“禀大王,战舟之造晚矣,得战舟不过三月,士卒只懂划桨,未习水战。”斗矢答道。

“三月?”现在十一月,这岂不是说霄安师七月份才得到战舟。“为何如此之晚?大司马府早已严令造舟场务要急造战舟。”

“这、这……”斗矢有些不要意思,“霄县安陆穷困,无金购舟也。”

各师旅兵甲战舟辎重军粮皆自备,若敖氏扩张太快,自然缺钱。熊荆对此不予置评,只道:“此战之后当勤习水战,楚军乃陵师舟师相合,陆上能战,水上亦能战。”

“唯。”斗矢连忙揖礼。两人说话间戎车已经驶过列成十六个小矛阵的霄安师,上到一个临时搭建的阅兵木台,淖狡等人早早在台上等着了。

阅兵主要是看军操,即队列、行止、左右、阵型。师长氏斗,军司马当然也氏斗。斗戈见熊荆上台,拿着一个签筒要让熊荆抽签,熊悍摇头,道:“平时如何今日便如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没必要抽签让士卒列出什么阵什么阵,士卒在武场走上、跑上几圈,训练水平便能判断出大概。再看士卒将卒是否默契和睦,甲士是否果敢,军种编制是否齐全,战斗力如何也就看得八九不离十了。

斗戈很快摇响了鼙(pi)鼓。鼙鼓是中军令鼓,作用是节制指挥建鼓。士卒闻鼓声而进,鼓人闻鼙鼓而击。鼙鼓一响,建鼓即响;建鼓一响,全军即动。楚秦军制有异,好在指挥系统没有太大差别,都是以声音、旗帜指挥军阵作战。

建鼓大作,台下十六个矛阵依次左转,合着铎铃声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过阅兵的木台。他们经过最左侧的木杆时,熊荆身后的郢师参谋倒转沙漏开始计时——阅兵木台左侧的木杆距离右边的那根木杆三百丈,距离一旦确定,记录时间,步频也就一目了然。

秦军每步六尺,这是确定的。不要什么尺子,只要初入军旅的新卒行进中能跟上旧黔首出身的老卒,不超前也不落后,自然一步就是六尺。步频也是如此,不需要什么度量,只要跟着旧黔首士卒走上一段时间,自然而然会习惯这种步频。

这便是当过兵的人为何一看走路就能分辨的原因。每日出操固有的步长和步频久而久之融入了肢体,以至于其他任何时刻下意识就会走出这种节奏。

“约四十五步。”参谋趋步到熊荆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熊荆点头,秦军就是这种步频,诸国军旅尤以秦军步频最急。不过说急也是相对于冷兵器时代而言,清末入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那些海龟回国一出操就嫌弃士兵走的慢,的队列条例也规定,常步步频每分钟一百一十六至每分钟一百二十二步之间。这种步是圭,即每分钟五十八步到六十一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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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不朴

霄安师的队列走的很快,一会儿最中间那几个矛阵就走过了右边那根竖木杆。站在木台上看去,阵中的横排不可能像后世仪仗队那样齐整,但也相差不远,稍微有些弯曲而已。

熊荆站在木台上,代表君王的偌大凤旗也立在木台上,霄安师的士卒很早就看到了这面记忆犹新的凤旗。去年这个时候,就在竟陵城外,举着凤旗的楚军将他们彻底击溃,好在楚军没有抢人头记攻,不然他们早死在竟陵。

凤旗在北风中飘扬,一些士卒免不了好奇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何人。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大字不识一个的黔首怎么可能认识韦弁服、爵弁服、冠弁服?他们只看到台上站着不少官吏,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官吏……也许是郡尉、也许是朝中的大臣,正被诸人簇拥着,看着自己这些人在木台前行过。郡尉一眼不发,反而其他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包括本尉的将军。

“秦人军步与我不同,”斗矢指着台下的秦军道。“然若独自成阵,却可与我军相合……”

斗矢说着两军士卒步伐不同的解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军官参谋要做的是算好时间,作战时务必使全军接敌时战线平整,行军时则注意控制新编师的休息时间,以免影响前后右军的行军队列。

“加疾。”斗矢的话熊荆早就听过了,他担心的不仅仅是步伐。

“加疾。”斗矢闻言立即看向军司马。鼙鼓再度敲响,鼓人闻声第二次快速击向建鼓。听闻建鼓急促的鼓声,队列中的铎铃跟着建鼓的节奏加快,铎铃加快士卒的步频也加快……,到最后,全军在武场内跑了起来。

十六个矛阵,矛阵后方还有十个方阵,这是辅助作战队伍。检阅时矛阵一排十五人,其余方阵每排也是十五人。十五人步行经过木台稍微有些弯曲,奔跑起来就不是弯曲了,排内人与人之间相隔最大的超过三尺。

好在这只是一开始,跑了一段落后的纵列立即追了上来。按照平时的训练,士卒不再顾及与左右的同袍对齐,而是紧跟身前的队友,并保持一定的间隔。左右对齐不是士卒的事,是最前方十五名纵长的事,他们十五个人对齐了,整个军阵就对齐了。

五千多人奔跑在武场上,踏起的尘土随即被风吹向南面。眼前的这个霄安师熊荆找不出什么毛病,他们和其他楚军师旅一样齐整,甚至还要更齐整一些。一年能达到这样的成绩,显然士卒的操练并不少。

“士卒不足之处何在?”在熊荆的示意下,鼓声慢慢歇了下来。只能看出训练有成,难以判断战斗力何在的熊荆问向身侧的斗矢。

熊荆的问题把斗矢问懵了,作为师长,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士卒越善战越好,至于士卒的不足之处,一时间要他说出来真有些困难。军司马斗戈脑子转的快一些,他躬身揖礼道:“禀大王,士卒乱也。”

“乱?”没想到斗戈会用这个字来形容士卒。“秦人惯于散阵而斗否?”

“然。”斗戈立即点头。“秦人阵乱,惯于以伍为战,今以卒为战,深觉不便。再则,斩首计功与誉士之选不合,斩首计功得首级者有功,不得首级者无功。我军勇信者可为誉士,然何为勇?何为不勇?何人言勇乃真勇?何人言信乃真信?凡此种种,彼等皆不信也。”

“不信?”斗戈之言熊荆从未听过,他不由看向淖狡。“谁人不信?士卒不信否?”

“然。士卒不信也。”斗戈道。“士卒不信勇者可为誉士,亦不信军中誉士之评公允。彼等深恐誉士亲者相护,或以为使钱即可列于阵前。若以唐师相较,士卒不朴也。”

斗戈最后一句像是给了熊荆一拳,他整个人开始不好了。为了抢首级,秦军士卒可以杀死同袍,楚军士卒则要求亲如兄弟、彼此依仗。谁能成为誉士说是说由同阵的誉士提名、师中诸誉士评判,实际上谁作战勇敢、谁作战怯弱大家心里不可没数。同性恋为何很容易在军中产生,不正是因为弱卒对勇卒的爱戴吗。

秦军的建军理念是基于物质上的功利,楚军的建军理念却是基于精神上的荣誉。秦军升爵有田宅、有奴仆,楚军成为誉士与其说有了一个闾,不如说是担负了一种责任。他必须教化闾中的庶民,如何做一个勇敢的士卒,好日子不是靠奸猾苟且得来的,是靠手中的夷矛得来的。

两种不同建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系列让人很不看好的反应,这才是新编师的那些师长、司马在文书里欲言又止的东西。

“你以为此当如何?”熊荆直视斗戈,希望他能说真话,说心里话。

“臣以为,”斗戈看了熊荆身侧的淖狡一眼,道:“臣以为新编师旅当分做两军,一军乃刁滑之卒,对彼等只可行秦法,不可行楚法。战时彼等依旧斩首计功,得赏田宅。阵后依旧立于五百主之短兵,后退者阵斩。平时必要严厉,动辄得咎,小赏大罚,不如此,军必乱;

另一军乃朴卒,此方行我楚军之法,战后不必立有宪卒,亦不斩首计功,而行誉士之选。将卒亲如手足,平日小惩大诫,爱护士卒。”

当着熊荆的面,斗戈终于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从去年训练开始,他就发现很多士卒非常刁滑。唐师士卒身上没有、少有的毛病新师士卒身上全有,不但有,抽调过来负责训练新卒的唐师老卒竟然也跟着学坏。

只有将那些刁滑之卒分开,军队才能正常。霄安师就是这样做的,但终究在同一个师旅,这样的办法还不保险。最好是彻底分开,各成一军,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不及也。”淖狡说话了。斗戈说的情况大司马很早就知道,并没有多少人认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今大战在即,何如分之?臣以为秦人尚不习楚法,一战之后,方能适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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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垣柏

秦人?熊荆闻言转头看向淖狡。

淖狡并不认同斗戈的话,也不认同他将新编师旅一分为二的提议,情急之下才将新编师的士卒说成是秦人,这不过是他说出自己潜意识里的真相罢了。经历最初几个月喜悦后,今年开始,回到旧郢的楚人渐渐对难以管教的旧郢庶民越来越不耐烦,去年认为他们是楚人,今年则在心里称他们为秦人。

东地之民野蛮也好、无礼也好,都是一根筋的鲠硬,懵懵懂懂不知何为利、何为害,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贵人言听计从,笃信不疑;旧郢则不同,旧郢庶民很懂得失,善于趋利避害,不信贵人之言(他们分别不出那些是贵人,那些是官吏),或者说是不信贵人当众之言,总觉得大庭广众下的话是假的,送礼讨好时说的话才是真的。

不信贵人也就算了,真正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很难和他们正常沟通。东地庶民虽是庶民,对贵人顿拜叩首,也不过是一个人站在台上,一个站在阶下,地位不同但姿态对等。他们答应的事情必然做到,但如果贵人的要求违背常情,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旧郢庶民如何,一年下来大家心里也慢慢有底,总之就是和他们基本没有办法言谈沟通。以斗戈的经历为例,去年冬狩时他心平气和的要求士卒不能在军帐左右如厕,口头答应了,情况也有好转,但半夜里还是厕于帐后。今年春田时他再度重申,还让师中医尹讲解随意如厕的危害,依然如故,只不过厕后会用泥沙掩埋。斗戈发现后想严惩,斗矢与众人反对。

这件事传开,斗戈被士卒暗地里耻笑,耻笑的原因很简单:军司马无能,不懂治军。不少老卒油子更是不疼不痒的说,如果是秦人旧黔首五百主来的话,五百主将如何如何,想当年又怎么怎么……

这些话春田后传到斗戈耳中,斗戈大怒。夏苗集训第一天半夜突然击鼓,宪卒随即抽查,但见厕于军帐后的,全帐皆有罪。轻者苔、重者刑、不服者杀,在斗矢赶来前斗戈连斩了数人。不经审判擅杀士卒,已违楚军军规,大司马府闻讯后立即将斗戈解职,待审于家中。这一次斗戈能再为司马,完全是无人可用的权宜之计。

按斗戈的说法,那便是旧郢士卒你如果跟他好好说话、好好讲理,他不会听,他会认为他比你聪明。并且,一介司马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自己说话,显然是司马底气不足,说不定是害怕自己。你比我笨,你还怕我,我为何要听命于你?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说不定哪日我一战斩首数十级,而你却因为有罪削爵为黔首,那就是我是司马、你是士卒了。

对旧郢士卒,只能再行秦法。士卒动辄得咎,小赏重罚。那时候他们就不敢再有什么你比我笨、你还怕我的想法。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如果命都没了,又怎么民无终贱?

斗戈面对熊荆非常克制,他拳头虽然攥紧,可话并不为过。他只是要建议要把新编师旅一分为二,对刁滑之卒用秦法、秦军军制管束,对朴鲠之卒用楚法而已。实际在他心里,但凡新编师旅都要用秦法管制。

说到底,秦国行法家之制,骨子里认定凡人皆恶,素不可信,恶人要由恶法磨,秦军军法因此严苛,杀人那是家常便饭;楚国诸说混杂,难以概括,深究下去,还是认为人性善多于恶。认为将卒崇尚荣誉,士卒可以相信。楚军军规因此宽松,尤其不会擅杀士卒——士卒皆是兄弟,谁会擅杀自己的兄弟?救都来不及,岂能擅杀?

以管束自己兄弟的家规去管束家外面的恶人,结果肯定失败。可不这样做,旧郢士卒又是什么人?如果他们是楚人,那他们就是兄弟、就适用楚军军规。如果用秦军军规,那他们就是恶人、是秦人,他们就不是楚人。

“臣之言如此,请大王三思。”武场内,士卒检阅完便解散回营,斗戈克制,淖狡搬则出了‘行秦法即秦人,行楚法即楚人’的逻辑,认为只要是楚人,就绝不能行秦法。

看着空空荡荡武场,熊荆一言不发。他并不了解所有情况,也没看过关于新编师旅的那些报告,他觉得自己不能单凭斗戈几句话、单凭淖狡几句话就断定新编师旅要有一分为二,就断定要行楚法还是行秦法。淖狡只有一句话很对的:时间来不及。

*

“你个竖子!”检阅完的士卒兴高采烈的回营,惊正与二哥黑夫、大哥衷走着走着,身后突起暴喝,腰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狗吃屎一样扑倒在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雪亮的矛尖便擦着他的侧脸戳在泥地上,踩着他背心的人大喝:“钱!畀我钱!竖子。”

“你、你等……”衷是大哥,数前年受了残疾,已除兵役,这次恰好同来竟陵,是准备贩些百货回乡。一个高近八尺的黑脸大汉突然把二弟一脚踹倒,又用夷矛逼着他要钱,顿时大急。半响克制住结舌,他对着四周的士卒大声道:“你等何人,你何不畏军法?”

“军法!哈哈……,你大父我垣柏便是军法!”黑脸大汉叫垣柏,他拇指反指着自己,一阵大笑。大庭广众下他踩着一名士卒,路过的士卒熟视无睹,全部避让,有些还走快几步,

“你又是何人?”垣柏不是一个人,是一起四个人,问话的人蓄着老鼠须,目光狡黠。黑夫他们认识,是惊的哥哥,断了一只手的衷他们就不太认识了。

“我是惊之大兄,你等、你等便不畏王法么?”见士卒全部避散,衷没了底气,军法也改成了王法。他看又看向大弟黑夫,黑夫没说话,他想把惊从垣柏脚下拉出来,但垣柏不允,另一只脚狠狠踩在他手上,他惨叫了一声。

“王法?!你大父我便是王法。”垣柏一脚踩在惊的背心,一脚踩在黑夫的手上。新配发的制式皮靴靴底很硬,惊被踩的呻吟,黑夫的手被踩破,可他现在一声不吭。“你是这竖子大兄,善,大善!钱!畀我钱!”垣柏目光随即审视衷全身,手伸了出来。

衷来竟陵正是要贩卖些百货,身上确实带着钱,被垣柏一看心里不免发慌,下意识一手按在腰上。这个动作垣柏还没反应过来,刚才问衷是何人的老鼠须一见就懂了,他指着衷笑道:“有钱、有钱。”

“惊去岁借我一千三百钱,一岁已过,子钱不见,母钱亦不见。弟债兄偿,畀我钱!畀我钱!”有钱就不一样了,垣柏放过惊和黑夫,几个人直逼衷而来。

衷慌了,他正向两个弟弟呼救,两个帮凶已上前把他制住,老鼠须在他腰上一摸索,便摸到了硬邦邦的东西。衷连忙相护,大叫:“不可!不可!黑夫、黑夫……”

衷的挣扎无济于事,两个壮卒把他死死架住,老鼠须一把就将他腰上拴着的袋子连同腰带拽了出来,打开一看,脸上笑意更甚,道喜:“夷币也。”

“夷币?!”垣柏五指一伸抓过,看过也嘿嘿笑起。小袋子里确装着白花花的夷币。大量希腊式银币流入天下,百姓称其为夷币。夷币和黄金一样价值恒定,这种钱实际价值不是四国金行厘定的1夷币=41.78楚钱,很多时候它是溢值的。

“今日便罢了。”袋子里的夷币大约百枚,虽然不足以还清所有钱,可也能还上了大部分钱,垣柏很满意。袋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转身就要走。

垣柏满意,衷一点也不满意,他不但不满意,人几乎要疯了。袋子里一百二十四枚夷币是家里的所有家当,还有康乐孝妹的一部分嫁妆钱,她是惊的堂姐,至今未嫁;还有匾里阎诤丈人的养老钱,还有……

“还我钱!还我钱!”素来畏事的衷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光着屁股追了上去,人扑在垣柏身上大喊,手越过他的肩,抓住了钱袋的一角,嘴还在他颈上咬了一口。

垣柏身高几近八尺,衷勉强只有七尺,小个子扑在大个子身上,垣柏吃疼一转身就把他甩了出去。人是甩出去了,钱袋子被衷死死抓住,甩的时候袋子拽破,银币撒了一地。

“废匹夫敢无礼。”垣柏气死了。在安陆县城,除了那些旧黔首,谁不是对他即敬又畏。这残废抢了他的钱不说,还敢咬他,必要给他些教训。

“大父饶命,大父饶命。”惊挣扎着奔来,他想抱住垣柏,和黑夫一起护住自己的兄长。

“滚!”垣柏又是一脚踢去,将惊踢倒,个子更小的黑夫则让他一把抓住包头发的黔布,一扔就扔在了一侧。他拽起瘫在地上的衷要痛打时,一个声音远远喝道:“汝何为!”

腰悬宝剑的誉士站在几十步外,他不知是刚刚出现,还是出现了很久。此时士卒多已回帐,即便有人观望,那也站在百步之外。垣柏是师中矛卒偏长,横行军中谁也不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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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告官

即便是天下最好的倡优,也未必能比得上垣柏此时脸上的表情。听闻远处有人叱喝,听出喝问之人平静又带着几分威严,他凶恶的脸迅速变了一种表情,拳头也变成了柔荑,还顺势理了理衷皱巴巴的衣襟,这才转身揖向那誉士,大声道:“禀贵人,我等无事,娱戏而已。”

说话时他也前行,似乎想把誉士挡在落钱之处以外。

“娱戏?”誉士正走来,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出玄机。

“确是娱戏。”垣柏步快,走在最前,老鼠须三人在后。趁着这个机会,老鼠须还不动声色在惊和黑夫两人身边警告了几句。兄弟俩已拿回兄长的裤子,正想帮他穿起来,衷却不顾什么体面,他忙着拾起地上的银币。

“为何地上尽是银钱?”誉士走的近了,看到了地上那些银币。

“此乃……”垣柏一阵傻笑,也不避讳的道:“去岁惊借我千三百钱,如今还之。”

“垣柏言你借其千三百钱,确否?”誉士看向发愣的惊,出言问道。

“然、然也。”贵人发问,原本佝偻着身子的惊立即跪下。钱是真的借了,这是实情。

惊的答话让垣柏发出一阵轻笑,他一边说话一边去扶跪在地上的惊,“愚夫!大王早有军令,军中不兴跪拜,还不起身。”待将傻瓜一样的惊扶起,他又腆着脸对誉士道:“同袍即兄弟,我垣柏余者无有,但若兄弟有难,钱尚能接济一二。”

“你知晓便好。”看着垣柏和惊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誉士又打量了一干人几眼,转身而去。垣柏见之大喜,连忙和其余诸人揖礼,唱道:“送贵人。”

誉士忽然的来,忽然的走。衷好不容易拾起的那些银币再度被垣柏的人夺走,他们扔下几句狠话方一干人才扬长而去。衷再度气急,人坐在地上眼泪连连的喊着要告官。

“大兄误也,此事告官无用。”理亏所以气衰,同伍的黑夫很清楚事情的经过。

“彼等无视王法,夺我、夺我夷钱,……”衷仍然气急,说了两句才醒悟弟弟正帮着那恶人说话,未残的那只手连连几巴掌打在黑夫脸上。

“大兄、大兄,”惊见大哥打二哥,吓了一跳,他抓住衷的手道:“打我!打我!此弟之误。前岁与新妇在泽中欢好,有孕后舅氏非要万钱不允嫁,不然便要告官……”

惊说着说着就哭了。作为家中最小的弟弟,他从小吃的好穿的好,长的也好,还读过一段时间书。男人光长的好却没钱,是很痛苦的事情。泽中私会女子致使女子有孕,不马上结婚依秦法通奸是大罪,女子父亲吃准了这点所以索要更多的礼钱。

这件事黑夫知道,军中同袍也多数知道,唯独衷这个大哥不知道。此时惊说了出来,衷惊讶的嘴巴大张,一顿之后他又拽住了惊:“黑夫的聘钱、黑夫的聘钱也是你……”

黑夫是哥哥,惊的弟弟,然而弟弟有了新妇,哥哥却没有新妇,为何?本来是黑夫先娶的,没想到那年腊月黑夫揣着四千钱出去一趟,回来便说钱不见了,谈好的婚事也告吹,相中的女子嫁给了别人。钱哪去了?钱全部给惊的舅氏了。

黑夫的四千钱,加上借垣柏的一千三百钱,同袍你二十钱、我三十钱凑的七百钱,最后家里又变卖了一些东西,东借西讨,凑足正常娶嫁的四千钱,总计万钱,才将那女子娶回。问垣柏借钱那是所有办法都想尽了,才问他借了一千三百钱。

兄弟俩本以为很快就能把钱还上——秦军士卒之所以闻战则喜,一是因为斩人头可以升爵,二是出战关东可以趁机掳掠财货。没想到楚军复郢,秦军大败,随后就是长达一年半的训练,根本没办法还。

惊满是委屈的痛哭,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二哥,现在又拖累了大哥,哭的是越来越大声。哭声中黑夫想起了那名嫁给他人的女子,当初他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他抬起衣袖擦去眼泪,道:“大兄勿忧,如今再战,我等必能得钱而回。彼时……”

黑夫的话将发怔的大哥拉回现实,回到现实他腰上硬邦邦的东西已经没了,他起身道:“此钱非我之钱,乃乡里诸人之钱。我要告官。”

衷说要告官,黑夫立马将他拦住了。“大兄万不可。楚法非秦法,告官要请讼师,无讼师告官也无用,县令必判我等有罪。”

“讼师?”秦国治下没有讼师,衷根本不知讼师为何物。

“然。”黑夫趁机拉住兄长。“楚法治下,凡告官必有讼师,讼师须以重金相请,钱多则无罪。惊借垣柏之钱,此确也;未还垣柏之钱,也确也……”

黑夫描述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衷越听心里越迷糊。他在乡里曾听说,楚王治下好于秦王,万货之价低廉,田租赋税也低。前者确实,后者却未必。这不过是斗氏家臣不如秦吏精明严厉,容易被农人蒙混罢了。秦王治下虽万般不好,但秦法严峻,有罪无罪皆由县令决断,岂能使钱便能无罪?

惊的哭声渐止,因为黑夫正在说此战之后欠的钱全能还上。而此战也不会太久,军中誉士说过秦军只敢在冰封时攻伐,冰一化他们又会像老鼠一样缩回洞中。十二月、一月、二月,最多二月,战事便会结束,彼时便能有钱。

“告官、告官……”黑夫说的很认真,衷却听的心不在焉。乡里殷切之目光,希冀之叮嘱犹他在身前。他放眼看向远处,一面凤旗正在北风里招展,陌生的车队前后列着诸多甲士,正驶出武场行向竟陵城。他的心不知为何牵动了一下,快步走去。

“这个冬天是看不到雪了……”四轮马车上,熊荆正在喝茶。一会儿他要回郢都,安排完诸事然后率军出征。新编师旅的问题不小,但在战前也只能先放下。他这话未完,马车突然急停,车外甲士大喝:“何人擅闯?止!”

第九十六章 嘱托

臣下不能越级报告,身为君王的熊荆也不能擅自把手插到下面,侵蚀臣子的权力,更不能像某公那样,战时不经前指一个命令就将部队调走(虽然战术意图不差)。君臣百官各司其职,彼此不能逾越,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常理。

前方师中甲士的家眷挡道喊冤,这当然是师长斗矢份内的事情。根本不用熊荆吩咐,挡道的衷当即交给了斗矢,斗矢则将此事交给师中军正,由师正处置。借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每月三成子钱利率太高,只要双方约定是每月三成子钱,军正也爱莫能助,毕竟楚法不改契约。哪怕双方约定每月子钱是惊的十斤肉,也就是十斤肉,割肉滴出的血另算。

因为兄弟共财,军正唯一能帮衷要回的,恐怕是钱袋里属于别人的钱,可惜这一点很难证明。衷无法证明这些钱确实是别人的,而不是他借来的。事实上,这钱正是衷向别人借的。

回到郢都的熊荆很快将这件小事、甚至不能称之为事的事情忘记。依照大司马府的军令,三十二个师正向方城集结,八万赵军和项师的三个师、宋地的阳夏师一起正急急而来。最晚抵达的恐怕是息师和城阳师,鄂师必须从蜀地赶往南郑,将他们从南郑置换出来。

大军集结,物资也在大规模输运。早前确定建造的万艘大舿,现在已经建造了一半,几千艘大舿一驶入旧郢汉水,立即将整条汉水塞满,苦恼的是各地没有那么多力卒和车辆,不能将各县邑的物资快速运至码头。

东地与旧郢之间的运输也不通畅,水路必须从长江绕路千余里,陆路不是要经过城阳以西稷邑出南阳盆地的狭窄山道,就是要经过坡度极大的冥阨三关。长江航道疏通以前,巴蜀汉中也与旧郢相绝。夷水冬天是不能运输的,汉水则是夏、冬两季不能输运——

所谓‘冬涝夏净,舟吏送命’,汉水郧阳到临品(汉水与丹水交汇)段,有涝滩和净滩。涝滩冬日水少,又多大石,搁浅毁舟数不胜数;净滩夏日多湍流,舟楫行到净滩,一不小心就是侧翻倾覆。此时已是冬季,息、城阳二师要从南郑顺汉水赶至方城,并不是那么容易。

兵力上的调动,军事物资的输运,这些全都有大司马府全权负责,熊荆考虑的是国事如何托付,再就是芈玹的安全。

“寡人领军北上,国中之事按部就班即可。”正寝之内,熊荆面对的是淖狡、昭黍、蓝奢、勿畀我、鄂乐五人。斗于雉和东野固北上方城,驺开赶赴黄河,大长老宋前往南郑,诸敖只剩下三敖。鄂乐则因为是知己司司尹,不能率军北上商於之地。

“臣敬受王命。”这是大王临行嘱托,五人连忙揖礼。

“红牼可有讯报?”国事之外,尚有外事。即便讯息能快速将外事传至军中幕府,熊荆也还是问了一句万里之外的红牼。

“禀大王,鸽讯前日方到。”熊荆不问,勿畀我差点忘了这件事,眼下知彼司关注的焦点都在李信身上。“红将军言已遣满载香料之海舟前往绿洋,又派四艘炮舰、数艘海舟随行护航,预计明年夏日可至赫拉克勒斯石柱,入地中之海。”

大西洋上季风如何,无勾长只记录了如何去,没有记录如何返回。地中之海季风也只记录了一小半,他在地中海待的时间只有几个月,不足以观察地中海季风。可以预计,香料船去会很顺利,回来那就要靠运气了。

“四艘炮舰?”炮舰本来是六艘,今年秋天又下水五艘。若非有炮无药,今年将下水十艘。

“然也。”讯报在知彼司内,勿畀我是凭记忆说。

“无有硫磺?”熊荆追问。

“无有。”勿畀我摇头,昭黍也摇头,集尹在楚国境内并未发现黄色铁矿,海外也没有消息。

“胡耽娑支呢?”熊荆又问起了粟特人。

“未有回讯。”昭黍和蓝奢负责政务,胡耽娑支运走大批金银以购买硫磺,两人是知情的。

“火药尚有几何?”熊荆叹息了一声,觉的头皮有些发痒。

“军中府中,尚余一百五十六吨。”数字是机密的,只有淖狡知道。

“啊?”熊荆吓了一跳。“未经大战,何以只剩一百五十六吨?!”

“大王有所不知。五艘炮舰西去,有炮无药,故而陆大夫请四十发火药,臣准允。”五艘炮舰舾装完毕即乘季风前往亚丁湾与红牼汇合,补充离开的四艘炮舰,这也是这几天的事。

“胡闹!红牼火药尚有百余发,何必再请四十发?扣下二十发!”所谓的一发,是指炮舰齐射一次需要的火药。五艘炮舰计一百二十门三十二斤炮,齐射一次一点四吨火药就没有了,四十发就是五十六吨多,南郑巴蜀战事总共才消耗四十二吨火药。

“陆大夫言此本是海卒火药,臣不好回绝。”淖狡解释着原因。

陆卒本来只有五十吨火药,加上最后一批硫磺的八十三吨,也不过一百三十多吨。好在海卒有四百六十吨,六艘炮舰转走两百发、三百三十八吨,去年此时火药尚余两百五十五吨。这两百五十五吨里,近一半是海卒的,陆茁的要求在淖狡看来并不过分。

“海卒都是寡人的。”熊荆没好气的道。“寡人命他留下,他便要留下。”

“唯。”这次淖狡不得不答应了。

“便是如此,火药亦是不多。”淖狡再道。“若与秦军大战,一次大战即耗近百吨之多。若是连连大战,百八十吨不及一年便用耗尽。”

“寡人又能奈何?”熊荆摊着手。海外局势变化出人意料,国内全面勘探黄铁矿,江南江东还是人丁稀少的时代,并不容易。“幸好秦人只敢在冬日攻我,一百八十余吨,两个冬日足矣。”

会战消耗火药并不多,再不行炮舰剩下的两百多吨紧急调回,这样又可以支撑两个冬天。四个冬天过去,硫磺不回来,硝石也该回来了吧。

第九十七章 嘱托2

(未改)

硫磺的短缺最少没有在战术上影响战争,至于战略上是否影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以目前的情况看,迄今为止,硫磺短缺没有影响楚军的战略规划。抢占巴蜀、汉中的战略意图全都顺利实现。陈仓道最头上的大散关还在秦军手中,主要是因为冬季天池大泽以上的汉水水浅,必须等到明年才能再度进军。

火药、火炮的使用还用是在攻拔城池上,渭南会战算是第一次火炮参与的大规模会战,可惜因为当时隔着渭水,火炮作用不大。临淄会战还没有开炮,王翦就大踏步后退了。现在北上迎击李信,希望李信不会跑,或许可以试试火炮野战的威力。

国内、国外,诸事都说完了,熊荆才挥退五人,问安后自己也出正寝前往城南。城南小邑不但竣工,覆盖堡垒泥土移植的草木也牢牢扎下了根。温暖的冬季,远远看去青草和灌木皆是半枯半黄,只有接近地面的地方有些绿意。

整座堡垒看上去很不宏伟,显得很小,往外伸出的那些棱形顶角加深了这种印象,仿佛这不是方十五里的城池,只是一座方圆五、六里的城池。只有熊荆才知道,这座看上去方圆五、六里的棱堡,实际花费的两千多金,这钱足够筑起一座方三十里的城池了。

“召芈同等人来此。”马车没有驶入旁边的幕府,而是直接驶过幕府,在距离小邑数里的地方停下。熊荆没有在马车里等待,而是下来车,走在初冬的枯草地上。

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到前方十数步外是一道不深但极其宽大的壕沟,壕沟在熊荆这边是平整的,在对面却是不平整的。这好象是凸显在地表之上那座小棱堡的扩大,壕沟内也有向外伸出的三角形防御堡垒——棱堡的防御不是从地表小棱堡开始的,而是在距离小棱堡数里外的地方开始。

可如果后退百步,甚至只后退五十步,就看不到这条宽约三十多米的壕沟。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长着枯草的平地上一直延伸到小棱堡墙下,认为只要攀上了小棱堡的城墙,就能轻而易举的占领。这种错觉是故意的,防御一定要在敌人攻城时才完全展现,攻城前这就是一个方五六里、两丈四尺高,向外伸出几个棱形的顶角的小城。

这也是花钱的地方。地表小棱堡没花多少钱,花钱的地方是要在地面上开凿壕沟、堆积土方。壕沟也是成体系的,绕着小邑整整一圈,靠里的那一侧就是地表下的棱堡。一圈壕沟之后又是地表,前行一段是第二条壕沟。再上地表,这才是落在外人眼中的小棱堡。

整个棱堡有三层防御,地表棱堡是最后一层,前方地表之下有两层。方十五里地块周长为六千零七十五米,因为是正圆,故而其直径为一千九百三十三米。前面两层防御占据了一半直径,剩下一半直径就是个周长五六里的小棱堡了。

棱堡几个面的角度、堡内火炮射击的角度,堡与堡之间的距离……,这些全是精确计算的结果。可这种堡垒是雇佣兵背景下的产物,这个时期战争成本非常昂贵,没有薪饷、没有抚恤的全民皆兵时代,熊荆很担心这种防御会被秦军的尸体淹没。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芈同喘着气,他是跑过来的。跟着的他的还有其他几个芈氏男子。这些人皆是芈玹的弟侄,虽然熊荆没有比他们大多少岁,可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小屁孩。

“免礼吧。”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皮甲,一副楚军甲士的打扮,熊荆手也没抬让他们免礼,问道:“邑中何为啊?”

“禀大王……”一个小屁孩揖礼说话,他立即被人拉了一把。接下来才是芈同慢腾腾的声音,“禀告大王,小人正在操练,听闻大王相召,故而迟至。”

棱堡防御主要靠火炮,这些没有进军校的小屁孩怎么开炮是熊荆教的,然后再由他们教给芈氏的私卒。棱堡的防御主要靠火炮,棱形堡前两个面向外开炮,后两个面则向自己(另一个棱形堡)开炮,如此形成交叉火力,杜绝火力死角。

“如何了?”熊荆问道。

“仍是不熟。”芈同上唇的胡子似乎比熊荆的要浓,眉眼有些像芈玹,实际两人眉眼都像父亲。“无药可发,士卒也是不足……”

棱堡第一层防御有十六个大三角堡,第二层是八个棱形堡,第三层是六个棱形堡。布置在堡内的炮位加起来有一百二十个。虽然在防御第一层时只有六十四个炮位,四人一个炮位一共需要两百五十六名炮手,加上甲士,第一层防御最少需要千人。芈氏没有千人,小邑人则更少,男女老幼齐上,勉强凑齐了炮手。

“士卒不许多虑。”熊荆道。“炮手训练纯熟皆可。”

甲士熊荆可以从军中调派,八个近卫卒留下四个足以,熊荆担心的是炮手。火药紧缺,小邑又在郢都之侧,训练当然不能实弹,不然那些朝臣们又要哇哇叫了。

芈同还想说无药可发时,熊荆说了句“走。”说完带着这几个小屁孩走向前方的壕沟,这里正对着一个大三角堡,是防御的最外围。跳入壕沟在壕沟里转了小半圈,才顺着入邑的混凝土路进入邑中。此时芈玹已经在等着了。

夫妻两人起初只是对视,等所有人全部回避了,才抱在一起,吻在一起。熊荆发现女人的唇有些冷。他笑道:“李信胆子未必大过王翦,他若是输了,秦国便亡了。”

“恩。”芈玹重重点头表示相信,她也笑道:“医尹言胎位极中,未必要用那……”

熊荆自己是寤生,担心妻子也是寤生的他让人做出了产钳,没想到这东西用不着。

“大善。”熊荆笑。他道:“若李信逃了,我便速速赶回。”

“恩。”男人说赶回,芈玹却很不放心的抓紧了他的白衣,怕他发现又马上松开,而后背着他道:“用膳吧。”

第九十八章 何复

站在郢都扬水码头往东望去,最后一艘战舟也划远了。此时不借助陆离镜,舟队最前方那面迎风飘扬的凤旗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当这个黑点也消失在北风猛烈的楚国天际,送行的赵妃、赢南、淖狡、昭黍、蓝奢才转身回城。

李信大军之前还在泜水北岸停留集结,等泜水上桥梁架好,又前行了五十里,此时秦军前军又在澧水(今澧河)北岸停留集结。李信的动作很慢,出襄城大营到跨过泜水,总共用了二十天时间。料想从跨过泜水到跨过澧水,也要用二十天时间。

醴水再往前二十里就是方城入口,南渡澧水进入方城是不是真要二十天不得而知。但二十多天过去,除了汉中那两个师,包括八万赵军在内,三十四万大军已经赶到方城,正向宛城集结。熊荆北上是连夜北上,不到千里的航程,两日即可赶到。

前线战事愈急,郢都也在一夜之间变冷。身着白狐裘的赵妃进入马车仍觉得手脚发冷,赢南连忙帮她将手衣脱掉,手在火盆上烤上一烤,又奉上一杯热茶,再闻一闻青铜香炉里乳香燃烧时的香气,因寒冷而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唉。大王出征……”身体是舒服暖和了,可想到儿子再度出征,赵妃有些郁结。

“母后勿忧,大王战无不胜,秦人闻风已然丧胆。”嫁入楚宫如同嫁入冷宫,当初的喜悦悲伤全没有了,赢南不再是以前那个活泼骄傲的女子,她似乎老了,失去了一切神采。

赵妃熟悉这种神情,宫中一些先王的嫔妃也是这种神情。她们再也得不到先王的宠幸,膝下又没有儿女——儿女才是母亲永久的话题,如果连儿女也没有,每日对着空空如也、冷冷清清的寝宫,还真不如随先王而去。

“哎!”赵妃再度叹息,她抓住赢南的手道:“待大王回来便回心转意了。”

王后居于若英宫,但赢南常去北晨宫,母后宫中母国之人不时来往,不知情也能猜到一二。赵妃之言让她淡漠的眸子里不免燃起一些希望,但这种希望又立即消散:“母后,大王必会大怒。”

“大王大怒,那是也是对母后。”赵妃脸上不免显出几丝狠毒。“那贱人下月便要产子。她真要产下王长子,这楚国、这楚国……”

赵妃话没有说下去,她沉着脸下车步入北晨宫,安坐未久便喊了一声来人。很快,廉舆来了。

“见过太后,见过王后。”廉舆在郢都,没有随熊荆北上。

“退下吧。”宫中都是赵人,赵妃仍是不放心,挥袖要众人退下。赢南起身也要告退却被她一把拉住:“听听也无妨。”

“唯。”赢南答应了一声,安静的坐在席上。

“此次来郢,何人领军?”赵妃端着杯茶,不动声色问了一句。这一句就让赢南想从席子上跳起来,然而赵妃的目光如有实质的看着她,道:“南儿,你可知母后为何如此?”

“南儿不知。”赢南顿首,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留了下来。

“楚秦联姻久矣,故秦宫素为楚女所居,楚宫也常为秦女所居。先君怀王宠爱郑袖,后宫才落入郑袖之手。先君倾襄王时,怀王虽薨于咸阳,然先君依旧娶秦女为后。先王为太子时质于咸阳,娶的也是秦女。若非先王便服私自返国,这楚宫仍是秦女为后。”

赵妃说起了楚宫往事,赢南听着不敢说话,廉舆知道这些事,也不说话。赵妃为太后、熊荆即位为王,追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当年熊元为太子质于咸阳时,未经准允就私自返国即位。秦昭王当时大怒,经范睢劝说怒火虽然平息,可昌平君、昌文君一直留在咸阳,王后赢青也留在了咸阳。没有这件事,赵妃不可能是太后,熊荆也不可能继承王位。

“大王若宠爱秦女,楚国必然亲秦,王后若是郑女、魏女、赵女,楚国自然也就亲晋。后宫关乎国政,国政关乎天下、关乎母国。”赵妃继续说话,这是她作为前辈在教育晚辈。她必须让赢南迅速从‘得宠、失宠、母凭子贵……’这种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小女子心思中醒悟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王后。这是斗争,不是宫斗。

“母国虽南迁大梁,然母国已亡。大王欲灭秦否?呵呵……,大王不欲灭秦!大王不欲灭秦,楚人也乐居河南之地,母国若何?他日楚秦弥兵会盟,母国何复?!

芈玹虽姓芈,其乃秦女。芈玹若产下王长子,楚秦弥兵会盟,必入王宫为后,而你……”赵妃话越说越响亮,响亮到整个大室都是回音。赢南从未见过姑母如此铿锵,也从未受过这样的触动,她像是坠入了冰窟,全身冰冷,眼中含泪。

“而你……,”赵妃叹息了一声,无力道:“必被大王所出。”

“呜呜…呜呜……”赢南忍不住扑进赵妃怀里痛哭。大王在大梁北城对诸国君王说了一个不合床的理由,这让诸女产生了一些希望,她心里也怀着一些希望。现在赵妃将这个希望无情戳破,还说她日后必被大王出妻,她又怎么能不哭。

“毋哭、毋哭。我赵人男子毋哭,女子也不当哭。”赵妃柔声安慰她,“母国已亡,你是公主,必要时刻念着母国。为母国计,芈玹必死。她若不死,他日楚秦相盟,而你被大王所出,母国何复?”

“……”赢南还在痛哭,想克制又不断的抽噎,“母…母后,如此…大…大王…必…迁怒……”

“母后又怎会不知大王迁怒,然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母后只有此下策。”抱着赢南的赵妃也落泪。她可以想象事后儿子的愤怒,然而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做?真看着儿子出妻然后立一个秦女为楚国王后?

后宫争夺战从来就不比城邑争夺战温和,郑袖陷害同为三晋的魏女便是如此。楚宫如果被芈玹把持,楚秦真的弥兵盟好,赵国还怎么复国?不趁这个时候把芈玹杀了,等她产下王长子一切便成定局了。

大室里的哭声好一会才歇,擦干泪赵妃继续问之前没有问完的话,“何人领兵?”

“乃大将军司马尚之子,司马卯。”赢南痛哭的时候,听闻赵妃之言,廉舆不免觉得羞愤,然而羞愤归羞愤,现实是现实。秦王已经善待芈氏留于秦国的族人,楚王也无心灭秦,秦国伐楚无果,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弥兵会盟。

“司马卯?”大将军司马尚赵妃知道,司马卯是谁,她不知道。

“司马卯无名而善战,故担此任。”廉舆说‘无名’时加重了读音,这一点极为重要。

“士卒几何?又如何入楚?”赵妃也对无名满意,这是王廷私事,与赵国无关。

“以小邑之设备,攻入邑内非千余人不可。我军已入方城拒秦,辎重粮秣皆由大梁输运,若是从水路,必经竟陵。竟陵距郢都已不远,舟楫中隐匿千人潜入云梦大泽不难。”计划不是一天两天了,廉舆因此相告。“然则,若攻拔之时郢都城内士卒相阻……”

“攻邑之时,老妇自当下令全城闭门。”廉舆担心郢都城内留守的郢师士卒,即便城内没有多少士卒,都城这样的大城也能临时集结数千人。赵妃说她可以命令全城闭门,这让廉舆很惊讶。他知道在楚国王后也好,太后也好,在楚宫有权,出了楚宫就没权了。

“勿要多问,老妇自有良计。”廉舆刚刚启唇,赵妃便将他的话堵住。她再道:“大王走时仍忧心不已,故留四卒宫甲于小邑。芈氏有私卒,据闻芈氏私卒业已入小邑……”

赵国在楚国即便有侯谍,那也很少,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赵妃的耳目。廉舆谨记赵妃之言,这些都要迅速传回大梁北城,让谋士们权衡参考的。

“天下城邑多也,然那小邑,”廉舆问道。“其形制与天下城邑殊异,不知太后可知……”

“老妇记得大王曾言,此乃大司马府与芈氏合建之最新城池,可防火炮炸城,其余便皆不知了。”小邑其他人进不去,赵妃也就记得儿子当初辩解的话。

“大司马府……,可防火炮炸城?”廉舆闻言微微动容。

“大王甚爱芈玹,建小邑以卫,邑垒必坚。”赵妃不懂兵事,但以她对儿子的了解,那座小邑肯定很难攻拔。“秦人攻楚,此天奉我。奉不可失,敌不可纵,此次若是纵敌……”

“臣知也。”廉舆郑重顿首。

赵妃是太后,楚王自然不会弑母,这也是赵国敢这样做的胆量所在。齐国担心秦国亡后楚国一家独大,那是因为齐人不了解楚国。楚国灭亡秦国,除了马匹,断不会对寒冷的河北之地有什么兴趣,彼时楚国自然会帮赵国复国,辖制北方。关中应该不会交给赵国,楚王很可能会扶持一个王室旁系为秦王,日后的秦国亲楚被楚国节制。

这种情况对赵国有利,对赵国最不利的是秦国不亡。秦国不亡楚秦会盟,两国以秦岭方城为界,中间夹着魏国和齐国,然后大河以北尽归秦国所有,赵国再也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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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三舍

秦王政二十年的第一场雪足足下了四天,雪停后方城内外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枯黄的大地、雄伟的关城、因战争残破的村庄、草木萧索的伏牛山桐柏山余脉……,凡是此前能看到的一切,都被厚厚的落雪覆盖了,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雪白。

冬日下雪再正常不过,但是下雪影响军队的行军。在宛城集结的三十四万楚赵大军前往东北哑口北端的卷城,不到两百里的路程走了足足七天,每天才走三十里。

方城一如长城,卷城是出方城的关口,卷城前方二十五里是叶邑(今叶县旧县)。所谓叶公好龙中的叶公,就是叶县县尹公子高,按照楚人的习惯,县尹皆称为公。叶公不但‘好龙’,白公胜叛乱,也是叶公率军平定。

叶邑前出方城防御体系之外,是楚国深入中原腹地的触角,这坐城邑临澧水而建,水对岸便是李信的军营。距离如此之近,站在方城高耸的阙楼上,用陆离镜能清楚的看到澧水北岸密密麻麻的秦军军幕。秦军的幕帐熊荆看的多,最震撼的一次是在白鹿塬,然而现在再看秦军军幕,他莫名的会想起筑在树杈、石角的蚂蚁窝。

“我军前军已出卷城,李信闻讯逃也。”北风吹的斗于雉白须飘散,陆离镜放下后,他有些担忧的说道。“诸水未封,逐之甚难。”

“逃?”熊荆也放下了陆离镜,秦军帐幕是黑色,雪是白色,澧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不用陆离镜,他也能看到澧水北岸的连绵不绝的秦营。“不如寡人亲问之。”

熊荆是大胆的,他已觉得人该死的时候活不了,不该死的时候死不了,这便是天命。他说完话就转身下了阙楼,上马往二十里外的澧水驰去,近卫骑士跟着他,还立在阙楼上的斗于雉、东野固、司马尚等人看着他的三头凤旗逆着北风远去。

“成夔!”东野固对熊荆火急火燎的性子无奈,倒是斗于雉喊了一句。

“小子在。”成夔笑看着熊荆前去,见家主呼喊,立即跑了过来。

“速速护卫大王!”斗于雉沉声叮嘱。成夔想走的时候,他收缩着眸子,又加了一句:“若见李信,可射杀之。”

“此不妥。”右将军司马尚没出声,东野固这个最想击垮秦军的人说了一句。

“有何不妥?”斗于雉不屑。“李信一死,秦军必覆。秦军若覆,秦国必亡。胡不杀?”

若敖氏善射,最重要的是射得远,两军对阵举弓射杀敌帅,会战结果基本上就定了。若不是当年庄王知道若敖氏的对阵习惯,对阵时已有所提防,此前又张榜网罗了养由基这样的神射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上次没有射杀秦王已经很让人遗憾,这次射杀助纣为虐的秦将李信,斗于雉不希望他失手。

“敬诺。”成夔抬头看了斗于雉一眼,微微点头。下来阙楼骑在马上时,背上的那张十二石大弓已经拴上了弓弦。

“真若能射杀李信……”看着成夔奔去,司马尚不免有些憧憬。李信一死,秦军群龙无首,哪怕大军还没有全部出方城,也能杀得秦军丢盔弃甲。

“唯皇天太一庇佑。”斗于雉没答话,而是祈祷上天,他身后几个楚将跟着祈祷。

*

“报——!荆王来矣!荆王来矣……”已经不要什么斥骑了,凤旗还未飘至叶邑,隔着十里右将军冯劫的人便飞快奔入幕府报讯。听闻荆王来矣,李信神色也是一怔,急问道:“荆人几何?何时攻我?”

“荆、荆……”报讯的人只是看到了那面凤旗,并没有看到荆王身边有多少人。这时候帐外传来斥骑的喊声,一个斥骑之将大声禀告道:“禀大将军,荆王来矣。”

“士卒几何?”李信责怪的看了冯劫一样,目光转向报告的斥骑。

“数十骑。”斥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们自然不会像外行那样孟浪。

“仅数十骑?”李信喉结耸动了一下。虽然此战他早就做好了直面荆王大军的准备,听到荆王来矣,心中仍不免有些紧张。

“确矣。仅数十骑。”骑将道。“应是来巡查澧水。”

地形常常决定会战的胜负,荆王率数十骑前来巡查澧水并不能意外。李信还在思索自己的阵势是否存在破绽时,旁边冯劫一拳击在掌上,喊道:“惜我无巨弩!”

澧水并不宽,河道宽不过两百多步,在冬季,河道水流宽度只有五六十步。荆王巡查澧水只会在河道之上,不可能在河道中。冯劫此时遗憾军中没有巨弩,如果有巨弩,就可以在远离河道的地方射杀荆王。他这么一说,赵完、安契、赵亥,乃至李信,心里都生出几分遗憾。

“楚…此,秦…将军李……,隔水……”诸人遗憾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喊声。军幕距河道一里许,加上是北风,喊声完全听不清楚。好在喊话听不清,书信是看得清的。须臾之后,斥候将澧水对岸射来的书信奉上。

字就写上一张草草撕下的楚纸上,上面只有十二个楚字:“楚王在此,秦将李信,隔水一见。”

“万不可去!”副将安契是李信的心腹,他看完这十二个字便连连摇头。“我闻荆人有开十二石弓者,大将军若前去相会,荆人必射杀之。”

“不去,我军势弱也。”赵完道。他是赵善之子,很明白战前敌我激励士气的方式。“大将军不去,臣下……”

赵完是想请命代李信前往与荆王相会,然而身后一声咳嗽,他的舍人拉了他一把。会面的是荆王,不管谈的是什么,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为国贼,这种事情怎么能去?

赵完被舍人一咳一拉,不免产生些忌讳。冯劫眼睛一转,道:“不如……由护军大夫……”

“我不去。”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想接,护军大夫也不是完全被大王信任的。

“荆王约本将军一见,有何不敢?”李信有些愠怒。荆王约的是他,去了可能是国贼,不去恐怕又是胆怯辱国,为天下笑。“备车。”

大将军出帐,不仅仅是备车那么简单,五千短兵要赶在李信之前在澧水旁列阵。李信一出营帐就看到了那面顺风飘扬的三头凤旗,也看到了三头凤旗下驻马等待的荆王。荆王就在澧水北岸,与他这边人山人海不同,荆王除了执旗的那名骑卒、身后戎车上的左右二史,身侧再无他人。

看看荆王,再看看自己,终究气盛的李信一声令下,戎车不等自己的短兵便疾驶向澧水河畔,副将安契想拦都拦不及。里许的距离片刻便至,戎车还未停下,两人的目光便已经触碰在一起,一直到李信免胄下车。

“李信见过大王。惜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李信态度不亢不卑,心中想着若是对方约战自己该如何相答。

“哼!你竟还知礼?”熊荆一开口就是怒斥。“去岁你率军入方城,方城之内老幼无遗,杀老叟千八百三十,杀未傅籍之幼万三千五百。秦人斩首为功,肆杀老叟妇幼何功?此乃你之军命,还是赵政王命?”

约自己相见原来是为训斥自己,李信忽然觉得自己蠢到家了。可即便觉得自己蠢,他也已经来了。他倒不善推诿善变,而是硬起脖子直接问道:“李信军命如何,大王王命又如何?”

“若是你之军命,当遗你三族!”熊荆马鞭怒指。“若是秦王之命,他日必报与秦国!此何人之命?!”

熊荆发怒,胯下的龙马也不时扬蹄,他直视李信,如果目光能杀人,李信已经千疮百孔了。

“李信无以相告。”李信不得不回避这个问题。

“你无以相告,那便是赵政之命。”熊荆马鞭一甩,瞬间明白这是赵政对知彼司那次反间计的血腥报复。“你既已扣楚关,那便放手一搏,决一死战。或寡人让出叶邑,你率军而进,或你大营后撤,寡人率军而进……”

“大王在此,李信岂敢率军而进?李信今日便后退三舍,以待大王,请大王必至不惧。告退。”说道约战李信终于恢复了些从容,说罢不等熊荆回应,便让御手打马回转。

李信立于北面,顺风说话传的很远。熊荆身后四十余步外的成夔不想错过机会,他两腿一夹马腹,人马立即冲前。澧水对岸的李信、澧水这边的熊荆都吃了一惊,也看到了他手里抓着的那副搭上箭的长弓。

李信来不及训斥荆王使诈,全身汗毛突然竖了起来,脑子里想如何闪避。熊荆眼中掠过一抹讶色,随即条件反射式的喝道:“止!止!!”

族长的命令、大王的命令,策马前奔,欲落马射杀李信的成夔最终听了熊荆的命令。他一跃下马,搭在长弓上的箭也收了,只是眼睛看着李信的戎车越行越远,直到太快发生侧翻。

熊荆没看身后,只看成夔。“何必此时杀他,我军便追三舍,阵中杀他也不晚。”

“臣只忧……”成夔目光转了过来,表情很惋惜。

“那你射秦王那箭又如何?”熊荆问完最后道:“一切尽在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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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左右

成夔突然纵马持弓奔出,李信吓得落荒而逃,跑了一段戎车还翻了,熊荆见此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身后的左右二史急急记录,把李信车覆与大王怒斥李信滥杀相联系,这便是仁义力量的体现——

优胜劣汰的世界极其残酷,残酷到让人无时不刻都要身临战场。同室操戈、父子相残,在二史所知的历史里,几百年前的春秋便是如此。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这样的世界最少在文人看来是不美的,唯有仁义的世界才能永久的太平。

熊荆不知道身后史官心中所想,他暂时不想李信死。李信如果现在死了,楚军前军才出方城,这只能击溃秦军,不能歼灭秦军。再一次堂堂正正击败秦人才是他所要的,与渭南之战一样,他要秦卒对楚军产生出恐惧,更要把这种恐惧烙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一想起就浑身发抖。

“李信后撤三舍,重返襄城也。”回到临时设在卷城的幕府,军司马彭宗面对着地图揖告道,其他谋士也连连点头。李信后退三舍的讯息比熊荆先一步传到幕府。谋士们不看地图单凭记忆,便知道秦人将退回襄城大营。

“襄城?”看着叶邑之北的襄城,熊荆猜到了李信将退回襄城,他不熟悉的是襄城周围的地理。“襄城地图何在?”桌子上铺的仍是一张方城之外五十万分之一地图。

“襄城地图在此。”一张五万分之一的襄城地图立即盖在原有地图上。这是楚军最精确的襄城地图——陆离镜的出现让大司马府可以使用传统的三角测绘法绘制地图,地形上也采用等高线,这样绘制出来的地图非常精确。奈何受制于基础科学数学的发展,没有最小二乘法,地图绘制仍存在诸多误差。

襄城最开始称为汜,属郑地。周襄王十六年(前636),襄王的弟弟王子带为争夺王位,带路翟人攻下周王城,襄王避走汜地。因襄王曾避难于此,汜邑后来称为襄城。

然而襄城不仅仅只有汜邑,先君灵王时,也曾在此地筑城,因为此地是襄地,也命之为襄城。汜邑在南,灵王城在北,两城相隔不过两里。两城之外,东面二十多里又有一座城池,即楚国的西不羹。陈、蔡、不羹,‘赋皆千乘’。赋指的是军赋,军赋是按照实际户数缴纳。千乘即有十万披甲之士,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邦国。

中原繁华,人丁众多,城邑耸立。秦军设防之地将在汝水北岸,以战线宽度而言,这一段最少有三座大型城邑,还有许多小型的闾族,这几乎不像是一场野战,而可能是一场巷战。熊荆不喜欢巷战,楚军拥有利器,利器发挥需要开阔的地形,一堆堆城邑闾族挡在眼前,不说发挥火力,到时候战场看都看不清楚。

“汝水之北城邑多矣。”庄无地了解熊荆的所想,但谋士担心的不是正面,而是侧面。“然湛坂之北鱼齿山山势迆逦,恐有伏焉,故而我军当有一军入湛坂之北,以卫左翼。”

襄公十六年,晋荀偃、栾黶(yan),帅师伐楚,以报宋扬梁之役。楚公子格帅师,及晋师战于湛阪,楚师败绩。晋师遂侵方城之外,复伐许而还。

楚康王时的前557年,晋国为了报复扬梁之役而伐楚,两军曾经在湛坂作战,楚军战败而退,晋师随后侵入楚国方城外的辖地,回去的时候又讨伐了许国,这才悻悻而返。

两军作战的湛坂在泜水北侧的湛水北岸(今平顶山市区东大营村至井营村),其长约四十里,宽两里半,湛坂以北便是山岭。从地图上看去,湛坂和襄城有一种位置上的对称——湛坂以北、襄城以南的山岭形成了一个由西北插向东南的巨大锐角,锐角两边的边长大约五十余里。

从湛坂至襄城,直线走要翻越两道海拔约三百米的山岭,才能抵达汝水南岸;如果不翻越山岭,那就要沿着锐角南侧的山势一直往东走到锐角顶点,绕过这个巨大锐角才能北行至襄城。

古人没有熊荆眼前如此详细的地图,他们是站在平地上仰望山脉,见山势错落起伏好似鱼齿,故名之为鱼齿山。襄公十八年(前555),‘楚师伐郑,次于鱼陵。右师城上棘,遂涉颖,次于旃然。蒍子冯、公子格率锐师侵费滑、胥靡、献于、雍梁,右回梅山,侵郑东北……’有仇不报非君子,晋师越过郑国伐楚,楚国很快反报复回去,尤其是惩罚了任由晋师通过国境、还提供粮秣的郑国。楚师驻扎过的鱼陵,即鱼齿山。

鱼齿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宽六七里、长数十里的山脉组成的锐角。山脉除外,锐角内外都是平原。并且山脉也不像方城那样没有缺口,山脉有许多缺口,尤其是在南面。湛坂西北面就有一个缺口,湛坂南端是第二个大缺口。

楚军与秦军隔汝水列阵,鱼齿山在楚军左侧。假设李信安排一支伏兵在鱼齿山内(锐角之内),大战时从南北缺口杀出,定能猛击楚军后背。所以诸谋士认为,必要先占领鱼齿山,才能列阵于汝水之南。

“占据鱼齿山,需士卒几何?”有详细精确的地图、有等高线,不需要身临其境,熊荆也能感受到鱼齿山的重要性,他甚至怀疑秦军会据鱼齿山为守。

“若秦人无守,四师即可。若是秦人有守,诸多山口最少需六师。”彭宗吐出一个数字,这是初步的预计。他说的是正规师,三十二个正规师最少要拿出八分之一的兵力占据鱼齿山,这让熊荆微微皱眉。

这势必会摊薄正面进攻的兵力,摊薄了兵力即便击败了秦军,也不能尽歼秦军。渭南之战中,秦军溃败后被秦岭河流所分割,楚军扼守住山口、渡口,即可抽水抓鱼。

襄城不同,襄城身后三十多里就是颖水,颖水上有汾陉塞。陉是山口之意,颖水两岸多为平原,但也有低矮的山岭,这些山岭多集中于颖水两岸,在便于渡水的山口处设塞,就是汾陉塞。秦军只要后退三十多里通过汾陉塞,就能休整再战。他们只会被追击,不会被全歼。

熊荆的目光盯着汾陉塞,斗于雉、司马尚的目光也盯着汾陉塞。司马尚道:“我军可否先拔下汾陉塞?断秦人之归路。”

“汝水、颖水皆被秦人淤塞,我军舟楫不可北上。水上皆有秦人战舟,我偏师而出,若是过早,秦人闻讯远遁,若是过迟,又于事无补。”庄无地道。拔下汾陉塞谋士们不可能不讨论。只是守襄城的秦军可以不与楚军决战,直接退往汾陉塞,也可以溯着汝水退往西北的伊阙(今伊川),还能退往极为险峻的阳城(今登封告成镇)。

“两军真若于襄城相决,臣愿拔下汾陉塞!”妫景和项超异口同音,一起请命。

“胡闹。”熊荆挥袖斥道。“何时轮到骑兵攻拔城塞了?”

“若要尽歼秦人,必要以骑兵攻拔汾陉塞,不然不及。”司马尚劝道。他知道骑兵的宝贵,但再宝贵的士卒,不也是为了用在战时。

“时日在我。”熊荆仍然反对。“此战之后,秦人但闻楚军便要闻风丧胆。而待巴蜀汉中之卒成军,秦人败局笃定。我等何必急于求成?”

司马尚是赵军将领,熊荆没有直斥,而是讲了一番道理。道理是对的,可问题是时日在我的‘我’并不包含赵人。楚人一日日强大,偏安大梁北城的赵人却一日日衰弱。一战而尽歼李信,五年之内赵国便可复国,可等楚国练好那些新编师旅,十万赵军还能剩下多人?

这些话司马尚不好明言,对于熊荆的决定,他只能在心里苦笑。他的腹心狐婴趁机道:“敢请大王准我军在右,若在右,我军渡汝水后,可直趋汾陉塞。”

“赵军在右?”司马尚是右将军,楚国以左为尊,因此八万赵军被安排在了一个次要位置:大军的左翼。锐角北沿在襄城的西北与汝水相交,也就是说越往西,山脉与汝水之间的平地就越窄,赵军就塞在这犄角之内。左翼也可以渡过汝水,但相比襄城以东的斗于雉右翼,距离汾陉塞要更远。

“不可。”斗于雉第一个不同意这种调换。“左翼狭窄,骑军不利展开,我军只能居于阵右。”

楚军有骑兵,赵军没有骑兵,狐婴不敢说让楚军骑兵归属赵军指挥。

“左翼右翼,皆是杀敌。”彭宗打着圆场。“我军骑兵虽不拔塞,亦可在秦军阵溃后速至汾陉塞前列阵。当年魏军败于陈郢,大王虏魏军十万,皆重骑之功也。再则,秦人素不可信。李信敢战否?李信若不敢战……”

“报——!”似乎为了印证彭宗的判断,帐外忽然传来军报。“秦人焚烧舟桥辎重,大军退矣。”

第一百零二章 令武山

秦军撤退了。

站在卷城阙楼,能很清楚的看到二十多里外乌黑的秦军幕帐全然不见,大队大队的士卒,连同牛马、力夫络绎往北而去,澧水上架到一小半的桥梁全被点燃,升起的火焰映衬着澧水北岸白色的积雪,格外显得刺眼。

秦军是有次序的、分成十几路行军纵队从容撤退,己方只有前军出了方城,距澧水还有二十余里,这是不可能追击的。看着秦人庞大的行军纵队,诸将有些担心彭宗刚才的预言会成真,现在只能希望李信没有被成夔吓坏,还有勇气与楚军会战。

诸将得知了射杀的经过,司马尚麾下几个赵将对斗于雉这个左将军另眼相看。大王正与他人相谈,斗于雉竟然敢命部下当场射杀与大王相谈之人。这种事……,几个赵将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斗于雉的这种做法。不说李信该杀不该杀,仅仅大王在场若敖氏的人就不该如此无礼。如果是在赵国,成夔这种做法即便不被诛杀,也要革除军职。

赵军将率目光忽然发生变化,斗于雉自然有所察觉,不过他并不把赵人的异样当回事。楚国县卒、私卒的传统由来已久,可以说从楚军建军起,就没有所谓的楚军,只有王卒、县卒、私卒三者的联军。后期私卒虽然没有了,但县卒依旧存在。

大司马府建立后,军事指挥权集中在上,但依旧保留了县邑之师、私卒之师的临机决断权。大司马府只会下达粗略的命令,具体如何实施,全由县邑、诸氏将率自定。大司马府作战司可以提供作战计划、兵棋推演结果等等,然而这些并不强制将率遵循。

往深里说,身为楚王的熊荆、大司马府作战司,乃至握有斧钺指挥全军的上将军,他们对麾下各师旅必需给予全权并完全信任,必须相信各师旅将率能够完成任务。如果不能完成,那一定是遭到了巨大的、不能克服的困难,即便换一个人,也不可能完成任务。

这和在军中设置护军大夫的秦军是不同的,和同样执行上计制度的三晋当然也不同,秦、晋国君对将率往往抱着不信任的心理。人性本恶,将率怎么可能真的完成君命?将率怎么可能不借此谋求私利?所以,军中要设护军大夫,军中还要有忠于君王的军吏。

依靠护军大夫,君王能节制军队,适当时还能解除将率的兵权;通过军吏,君王则能了解士卒、军资的损耗,作战的过程,判断将率是否借此牟利,中饱私囊。

这便是两者的不同之处,也是霄安师司马斗戈的担忧所在。楚师军官各司其职,除了惯例,上级并不能任意查验下级的作为,查验即是侮辱;也不能解除下级的职务,解职更是侮辱。斗戈解职没有伏剑是一个例外,他知道自己程序上做错了,但他相信自己对新编师旅的看法没错,此事以后必将被证明。

在斗戈看来,新编师旅就是一支说着楚语的秦军,对他们绝对不能信任。但这种话大司马府、正朝朝臣都不相信。即便隐隐相信,诸人也会叮嘱自己:绝对不能相信!相信斗戈的话是对新编师旅将卒的侮辱,怎么可以相信?!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拖后十多年,楚军这种古老信任传统就是韩信嘴里的妇人之仁:‘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待部下士卒慈爱,部下有病,甚至垂泪分食。之所以慈爱,必是因为信任,不信任部下士卒,怎么可能‘涕泣分食饮’?至于‘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有的人立下战功该封爵时,刻好的印在手里玩磨失去棱角,也舍不得给人)’,这不过是楚军信任传统的一个侧面——

假如授予立功者爵位,是不是说其他人就不如此人勇武?其他人就不能像此人一样立功?本来诸人与立功者同属五大夫,现在要封立功者为执帛,以后五大夫们是不是要对执帛者行礼?有功当封爵者如果真的封爵,那是对与立功者平级那些将率的最大侮辱!

对有功者封爵,前提是人性本恶。必须认为将卒本能的不想作战,所以要激励他们;还必须认为将卒本能的贪图名利,所以要用封爵引诱他们。这就是老子说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而以后世的组织行为学来解释,楚军显然一个是标准的Z型组织——提出Z型组织的威廉·大内在书中坦言承认:‘与市场和官僚机构相比,Z型组织与氏族更为相似’;秦晋军队则是标准的A型组织。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项王,之所以不同,在于每个人的出身和境界不同。韩信不是贵族,自然无法理解贵族的精神世界和古老传统,所以断言这是一种很不高明的妇人之仁。这不正确吗?这完全正确。对庶民而言,荣誉以及信任是随时可以换几个钱花花的资本,只不过有的时候昂贵(索要齐王时),有的时候低贱(钻过胯下时),这正是生存的智慧。

赵将们另眼相看斗于雉,在于他们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贵族,只是随时可以任用、又随时可以解职的将领。这种事情斗于雉当然不做解释,对夏虫又怎么可以语冰?

秦军后退三舍,楚赵大军不疾不缓的行出方城,各师的工卒先在澧水上架桥,而后又在泜水上架桥。泜水以北是冬日几乎干涸的湛水,大军临近湛水时,东野固率领四个鲁师先行进入鱼齿山。看着锐角最尖处(今紫云山)升起了鲁师的军旗,熊荆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的担忧又加重了几分。

秦军一路焚烧桥梁,三天前就退到了襄城,如果秦军驻守鱼齿山,那表明李信真的要与己方进行会战。鲁师这么轻易占领了鱼齿山,可见鱼齿山内空空荡荡,不见一名秦卒。

“秦军退出襄城否?”即便是熊荆,也渐渐担心李信可能不也自己会战。

“禀大王,李信旌旗仍在襄城大营。”妫景揖告,斥骑全是龙骑,很多是他的部下。

“旌旗未可知也。”司马尚连连摇头。秦王落荒而逃,常旗都可以丢弃,一面旌旗又算得了什么。

“亦未见秦人大举退出襄城。”妫景神色也有些凝重。“唯见秦人在颖水支流上架桥。”

“李信欲逃也。”襄城身后是汾陉塞,两地之间最大的河流是一条汇入颖水支流。秦人在这条河上架桥,目的不言自明。

“李信欲逃,逐之便是。”会战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熊荆又能如何?他转头道:“来人!备三牲,寡人要祭拜景缺将军。”

怀王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这一战发生是垂沙之战结束后的次年,襄城作为方城外的战略要地,由景缺坚守。垂沙之战楚军战败,唐眛身死,襄城已孤悬在楚地之外。这年秦军再攻襄城,景缺率部与秦人战于襄城面南的令武山下,全军覆灭。

以君王之尊祭祀一名败军之将,景龟忙道:“大王万万不可!令武山距襄城太近,秦人严阵以待,若是、若是……,先君泉下有知,亦罪臣也。”

“有何不可。”长姜闻命已经去准备了。“景缺将军乃我楚人,战死于此的楚卒也是我楚人,寡人既为楚王,至此岂能不祭?”

熊荆拿定主意的事情,那是一定要做。景龟阻拦不住,他求助的看向斗于雉和庄无地,他们对此也没办法。三刻钟后,熊荆出帐,带着车马行向令武山,景龟只好率领一旅景氏私卒跟着,以免熊荆出什么意外。

襄城在汝水之北,令武山在汝水之南。但令武山距离汝水不过五里,汝水上有秦军舟师,冒然杀过来不是没有可能。最担心的是万一秦人提前在令武山设伏,情况更糟。率领一旅之卒的景龟是豁出去了,秦人真要埋伏在令武山,他这条老命便丢在令武山了。

马队车队私卒行向令武山,还没到令武山,坐在车上的右史便疾追上熊荆,指着令武山东面一座狭长的红色山岭说道:“禀大王,此首山也。”

“首山?”首山也在汝水之南,距西北的令武山约十四里。

骑在马上的熊荆看了一眼首山便无动于衷,右史不得不提醒:“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大王当先祭首山……”

“寡人闻之,祭不越望。”前驰的车马上说话并不方便,右史仅仅听到了这句话,熊荆便策马加速了。他没有行向首山,直接直奔令武山。

“禀大将军,荆王正祭令武山。”襄城城邑府,翻车还未伤愈的李信暂时瘸了一条腿。属下的禀报让他忍痛的眉头挑了挑,挥手便让斥骑退下了。

“王翦有讯否?”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王翦,李信关心的是王翦而不是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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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安平君

楚军前进到襄城之南时,齐军已经放弃了最前沿的毂邑,后退到平阴要塞(今长清县孝里镇广里)。王翦率领的十五万秦军顺着官道追到平阴塞外,攻塞已有数日。

平阴要塞由泰山余脉与济水相夹而成,其西群山林立,绝崖障壁,山势险要;其东则是水泽连片,积淤难行。不算一直往东延伸的齐长城,单单平阴要塞这一段不过十里的塞墙,便将北上路径全部堵死,塞门前更有大堑,‘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堑壕宽达一里。

王翦率领的秦军被堵在这条宽达一里的大堑之外,力卒冒着齐人投石机甩出的石弹不懈填堑。每每一块大石飞来,填堑的力卒就像蚂蚁一样砸扁、身死。好在即使是石弹,也是有限的,塞内的投石机并非处于齐射状态,落下的石弹零零落落,威慑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

这一次国尉府的命令非常简单,概而言之就是李信吸引楚军主力,王翦趁机攻拔平阴。命令是很简单,执行起来却很艰难。

李信大军虽有四十万人,与楚赵三十多万大军决战并没有胜算,只能是以空间换时间,利用河流未冰封楚军不便追击这一点,全力将楚人拖住。王翦大军则争分夺秒,不惜人命填满大堑、冲上塞墙,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拔下平阴,直趋齐都临淄。

虽然李信和王翦两人完全明白攻伐齐国的重要性,也都全力以赴执行国尉府的命令,但随着战事的展开,执行命令的难度越来越大。李信最开始确能吸引牵制楚军,然而他可以撤退的空间并非没有止境。襄城距离大河也不过三百多里,楚军追击三百多里时间不会超过十天,李信四十万人难道能退到大河以北?

一旦退到大河以北,颍川郡、三川郡大部全将丢失,即便不丢失,也会带来极大的混乱。颍川郡这种刚刚占领没几年的地方必将回到韩人手中,韩国说不定借此再复。这种再复对赵地会是巨大的刺激,既然韩国可以复国,那赵国是不是也可以复国?

而如果李信与楚赵大军决战,不输还好,输了怎么办?

李信的困境于此,王翦的面临的情况则更糟。去年平阴要塞如果不是济水冰封、不是趁齐人不备用巫器轰开了塞门,秦军根本不可能攻入临淄。今年齐人在济水里沉下了更多的船只,甚至把运粟入齐的航路也给封了。

几个塞门大多塞实,即便不塞实,留下的小道也弯弯曲曲。驻守在内的三十万齐军粮秣完全无忧,王翦全军压上,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拔下平阴。何况此时大河未封,或是受粮秣输运的限制,他率领的士卒仅仅十五万人。

平阴城内的齐人听闻王翦只有十五万人,刚开始一点也不信,斥候几经确认,楚国知彼司也传来消息说王翦麾下只有十五万步卒、七千骑卒,这才大松一口气。知彼司担心齐军会出塞与王翦野战,又数次郑重警告,说秦军还有四万骑军,万万不可与之野战。

得知秦军只有十五万人的齐人确实很想出塞与秦人一战,然而四万骑军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谁也不敢提出战之事——守塞,齐军占尽地利,野战齐军人数倍于秦军,但是塞外除了西侧有些许平地,东南面尽是高高低低、错综复杂的山岭,打着打着如果四万秦骑突然从身后杀出,野战不败也败。

塞外秦人冒着石弹填堑不止,塞内齐军晒着太阳岁月静好。正当双方都以为要这样安度今年的腊祭时,一辆从咸阳来的马车带着风尘急急驶入秦军大营辕门,停在了幕府之前。

“见、见过国尉……”王翦早就带着诸将迎出幕府,他本以为来者会是催促自己速速攻拔平阴的王使,没想到马车内坐着的竟然是大秦的国尉卫缭。

“见过国尉/先生。”比王翦慢半拍,其余将率与王敖一起向卫缭揖礼。

十年前,卫缭还是一位甚不得志的游士,靠着白氏的接济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十年后,他已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尉,他的一举一动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存亡。

玄冠、玄衣、素裳、黑屦,卫缭在仆臣的搀扶下下车,紧跟的侍从捧着一把长剑,那是大王的佩剑。看着这把剑,诸将的瞳孔禁不住收缩,神色又恭敬了几分。

王翦自然认得赵政的佩剑,正是这把长剑,斩杀了赵国刺客荆轲。国尉携大王佩剑而来,目的不言自明,他倒是没有惧色,只是老脸上泛出苦笑。“请国尉入帐。”

在诸人的恭敬下,卫缭大踏步进入幕府。王翦等人在后面跟着,心中有鬼几个都尉脸色已然惨白,人也瑟瑟发抖。奈何国尉还未问罪,他们也不能马上跪地讨饶,便只能僵尸一样跟着众将入府,站在自己平常站着的位置上。幸运的是,众将刚刚站好,卫缭便道:“公等退下,护军大夫留此。”

连大将军王翦也要退下,王贲、诸将惊惧更甚,然而惊惧也无用,王翦揖礼趋步退出,余人跟着他退出。两个多时辰后,王翦和王敖才被卫缭召入幕府。

两人进入幕府时,偌大的幕帐只有卫缭和护军大夫赵栀,不见刚才捧着大王佩剑的侍从。担心赵栀进谗言的王敖抢先几步,道:“请老师听弟子一言,大将军……”

“无礼。”卫缭轻喝,王敖是他的学生,这不是师生两人,他不想听他的解释。

眼见王敖被斥,王翦神色依旧不变,他向卫缭揖礼。虽然这是他的幕府,可卫缭没有让他坐下,他就只能站着。

“大将军以为……”卫缭注视着王翦,“平阴可拔否?”

“可,亦不可,皆在齐人。”王翦道。

“何以皆在齐人?”卫缭目光仍是注视,且变得更加锐利,似乎要将他洞穿。

“下臣闻之,将受命于君,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素来不文绉绉、尤其厌恶文绉绉的王翦也文绉绉了一回。迎着卫缭锐利的目光,他接着道,“……君命有所不受。

平阴之塞,乃不攻之地,去岁拔之,乃借巫器之利且趁齐人无备,再拔之,亦是不能。故下臣以为,平阴之塞,可诱而不可击,可松而不可迫。齐人无错,我军不胜,齐人有错,我军必胜。故下臣言:可,亦不可,皆在齐人……”

面对卫缭王翦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之前,卫缭已经从护军大夫赵栀口中知道他要怎么攻占平阴。这是非常被动的办法,卫缭也好,身在咸阳的赵政也好,都希望掌握战场的主动。

他说完之后卫缭立即问道:“若齐人无错,为之奈何?”

王翦沉默,片刻后他也问道:“敢问国尉,舍此又有何计?”

卫缭的问题让王翦无言以对,王翦的问题也让卫缭无言以对。卫缭如果有办法的话,他又何必来王翦军中?正是因为他也没办法,这才亲自赶来前线催促。

两人无言,倒是刚刚被卫缭喝止的王敖说道,“弟子这几日正有一计,或可行之。”

“何计?”卫缭看向他,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齐人骑卒皆在平阴,我军可遣千余骑绕过平阴,直击临淄……”

卫缭不把弟子的话当回事,王翦却怀着一些希望,不过听到王敖派出的只是千余骑,他也不免失望。两人的失望让王敖不得不长话短说,他道:“若能痛击齐人,齐人必怨安平君也。”

“千余骑如何痛击齐人?请教我。”王翦不解。

“敢问大将军,今之齐国,胜天下者何也?”王敖笑了笑,竟然不明示。

王翦是军中将率,在他看来,齐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论土地,秦楚都大于齐国;论民众,秦楚也多于齐国;论金钱,秦国或许不如,但海舟通世界的楚国肯定比齐国富裕;论将率士卒,不说秦楚,便是赵国也胜于齐国;而论先祖过往,这更是……

实际上齐国就是个二流国家,可王翦遇到的齐人中,没有一个不为齐国骄傲,彼等言必称东帝,再言则必说稷下。

王翦刚刚想到稷下,卫缭便点了点头,道:“稷下。”

王敖对王翦可以吊胃口,对卫缭却不敢,他毕恭毕敬的道:“弟子愚计,或不能用。”

“此计虽可用,然此事还须被天下所知。天下皆笑齐人怯,齐人方能有错。”卫缭也吊起了胃口。

“请先生教我。”王敖顿首,王翦也赶忙揖礼。

“安平君。”思索一会的卫缭吐出这三个字,王翦他是不看的,他只看王敖。见王敖仍不能领悟,他不得不再道:“田单。”

王敖一直在想安平君田故,听闻田单之名,他浑身一震,兴奋道:“弟子、弟子不如老师之万一。”

“此尚需审时度势,待荆都一乱,李信与荆王相决,方可行之,彼时……”卫缭没有丝毫喜悦,他说着两人听不懂的话,脑海里掠过楚国郢都。

第一百零四章 王后

长平之战以前,秦国侯谍便渗入了赵国朝堂,没有侯谍的努力,长平之战很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此时赵国虽然南迁大梁,臣僚中与秦相通者不但没减少,反而在增多。赵国突然间亡了,只有邯郸的赵人南迁大梁,没有走的亲眷、搬走不的田宅,这些全要央求秦人看护。

旧的羁绊之外,又还有新的期望。万一、万一楚国也亡了怎么办?平原君赵营当然不会有这种期望,毕竟他年少时曾经侮辱过赵姬母子,可其他人心里又如何着想?

草这种东西什么地方都长。只是有些长在森林里,风起时不过是听听树叶的哗哗声,自己没有吹到半缕;有些长在灌木丛,风起时稍微摇那么一摇,也仅仅是摇那么一摇;可总有些长在墙头,长在高高的土塬上,风往那边吹,身体就不由自主往那边倒。

赵妃的计划瞒过了知己司,知彼司则少有针对盟国,但赵国内部总要商议,讨论此举之得失。熊荆人尚未离开大梁,赵国内部此事已商议完毕,并大幅修改原先的计划,使其达到完美的程度。正当赵人陶醉计划算无遗策、完美无缺时,咸阳国尉府也知悉了此事。

这不过是楚国内部的宫斗而已,标准远达不到嫪毐叛乱,可能连成蟜之乱的水平都不如,赵政闻讯第一个反应是阻止赵人。芈玹相当于秦女,赵女为楚王后肯定会对秦国不利,芈玹为楚王后关键时候还能帮一帮秦国。祖太后不正是这样安排的吗?在祖太后的安排中,芈玹是秦国一颗未必动用、但至关重要的棋子。

赵人要杀芈玹,秦国当然要全力阻止,然而卫缭的建议又让赵政改变了主意。几经思索他不得不放弃这颗长远可能得益的棋子,以换取短期的利益——如果天下都是秦国的了,芈玹又还有什么价值?

赵政的决断决定芈玹的命运,腊祭前的楚国郢都,另一个人也正在决定自己的命运。

若英宫总章大室,一名嫔妃跪在地上,对着垂泪的赢南说话:“大王爱芈玹至甚,若是得知那芈玹……,岂会不迁怒于姊姊?大王一旦得知此事,必会逐姊姊出宫。姊姊便不为自身计,亦当为母国计。母国得大王庇护方居于大梁,若是大王大怒,我赵人何存?”

“我又能奈何?”赢南眼泪朦胧看着说话的人,后抓着她的手急问:“赢妤,你说,我能奈何?我能奈何?”说完等不及赢妤答应,又失神的道:“我连连数日梦见、梦见芈玹死后化成厉鬼,抱着大王的子嗣逐我…,呜呜……,她逐着我……呜呜呜呜…………”

长在深宫里锦衣玉食的公主,尤其是年幼的时候,未必能承受现实的残酷,她总要有一个信任的树洞来渲泄不安的情绪,老实听话的赢妤便是赢南的树洞。那一日赵妃让她旁听,当时她只是震惊,接下来便是噩梦连连。

大王对芈玹如何,对自己如何,赢南怎会不知。大王不能对母后如何,可对自己呢?不说自己听闻了此事,便是自己没有听闻此事,大王也会将所有愤怒投向自己。夜里被芈玹的鬼魂逐迫,日里想着大王必然暴怒。赢南如同失水的花朵,一天天枯萎。

“姊姊、姊姊……”赢南说着话说着话便失了神,赢妤摇晃她,把她摇醒。“娣以为,唯有……”

大室里已经没有旁人,可大室外有。谨慎的赢妤最后凑在赢南耳边说话,赢南本来还在流泪,听闻她的话再度失神,美目瞪的大大,良久后她才急道:“母后必……”

她一说话赢妤便将她的嘴捂住,而后又在她耳边再说几句,这才放开手,退后半步顿首道:“娣只为姊姊计,唯有如此,姊姊才可无恙。”

“可那芈玹……”赢南泪又下来了,她真不知该如何决断,不论怎么决断,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母后常言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有所失必有所得,有所得必有失。姊姊听娣之言,有得有失;姊姊不听娣之言,亦有得有失,何轻何重请姊姊三思。”赢妤拜道。

赢南闻言还在思索,她又道:“娣之言大逆也。姊姊若不听,娣请伏剑死。”

“你岂能死?”赢南一把拉住赢妤,她刚才之言确是大逆不道,可又有什么办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赢南抹了最后一把泪。“你出宫后使人备车,车驾行至闱门待我,定要避开那些寺人和甲士……”

“备车?!”这次轮到赢妤目瞪口呆了,“便是在今日?”

“秦人言明日与大王战于襄城,故母后今夜飨宴群臣。不如此,明日如何得掌郢都?”赢南说到这里又是落泪,她有些疑惑道:“此事便不能言于诸敖?”

“姊姊万万不可。”赢妤急道。“若无诸敖相助,赵军如何能潜至郢都?姊姊一旦言于彼等,便如同言于母后。娣此刻便去备车,姊姊不可妄动。”

担心赢南改变主意的赢妤匆匆而去,要出大室的时候她又不放心赢南,再退回来告诫了几句,这才出若英宫而去。

太后今夜要飨宴群臣,战时留于郢都的朝臣虽不多,也有三、四十人,加上各国的宾客,也是尽百人之多。腊祭本来忙碌,办这样一场宴席更加忙碌。赢妤出若英宫时没有任何人注意,等她回宫换了一身衣服,坐着马车再来如英宫时,赢南已不在宫中。

“王后何在?王后何在?!”抓着一个寺人,赢妤急急喝问。

“禀、禀妤少使……,王后去、去北晨宫也。”寺人吓坏了,不明白赢妤今日为何如此凶蛮。

“速去北晨宫。”赢妤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

“母后……”北晨宫,赢南趴在赵妃身前痛苦流涕,而脸上本带着喜悦的赵妃正满脸冰霜。“母后如此,大王必迁怒于我赵人,大王大怒,母国何以复,母国何以复啊?”

“大王何时执掌了楚国?!”赵妃怒指着赢南,她几乎是在对赢南吼叫:“大王不是母国的之大王!大王只是母国之封君!!诸氏要复母国,楚国便复母国;诸氏要与秦人相盟,楚国便不复母国。你为何不知啊?!”

“哎……”怒吼的赵妃自己也流下了眼泪,她脸上冰凉,心里也冰凉,看着地上仍在哭泣的赢南,她神色甚至是绝望。“母后皆是为你,皆是为母国,且事已至,焉能不行?你此时来劝母后,可是担心大王出妻?”

“呜呜呜呜……”一针见血问到出妻,赢南哭声更烈。大王爱芈玹,她却爱大王。一想到大王要赶走自己,她的心便硬生生裂成几块。大王虽不与她合床,可她还是王后,每天还能在正寝看到大王,还有假象和幻想,如果出妻,这一切便没有了。

“你担心大王出妻,便不担心母国绝祀?!呵呵、呵呵……”赵妃又流泪了。她比赢南更小的年纪便被送至楚宫,临行前王兄对她顿首大拜,告诫说:‘必不绝母国之祀’。没想到赢南嫁入楚宫,母国大王却没有这样告诫。

“来人!”嚎叫之后赵妃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喊来人,葛过来了。“将王后送至若英宫,叮嘱寺人,今夜王后不许踏出若英宫半步。不然,尽诛之。”

“唯。”葛揖礼答应着,赢南被寺人架着要出大室时,赵妃咳嗽了一声,最后道:“若无母国,你是王后又如何?”

“禀太后,齐国太子至也。”葛刚把赢南送走,王尹由就前来揖告。

“齐国太子?”刚才哭了一次,又因为激动大吼,好不容易做成的九鬟仙髻也乱了,赵妃坐在陆离镜前做起了头发。

“然也。”王尹由衣袖沉甸甸的,显然是田升送了他好东西。“秦人又伐齐国,太后飨宴,齐人焉能不至,太子升乃献东海鲛人也。”

“东海鲛人?”赵妃沙哑的笑笑,上过粟特人的当后,她已经不信什么奇珍异宝了。“使人赐茶,不怠慢便是。”

“唯。”王尹由含笑,赵妃现在正在做发髻,确实没有办法见宾客。

“鄂君鄂乐至否?”王尹由就要退下,赵妃问了话。“还有……勿畀我至否?”

“鄂君言必至,那勿畀我……”勿畀我在郢都是个另类,几乎没有大臣与其交往,将率也只在大司马府内对其以礼相待,若在街市上遇见,立即以便扇遮面。这就是个人见人厌的人。

“如何?”勿畀我是关键人物,赵妃一定要他赴宴。

“勿畀我推言军务繁忙,恐不至。”王尹由道。

“再召。”赵妃拦住侍女,转过了头。“便说老妇知他辛劳,要献他一爵酒。你亲去。”

“唯。”太后对那个见人厌的勿畀我这样客气,王尹由深深感到吃惊。不过太后这样说了,那勿畀我不管如何也会来。王尹由唯了一声,匆匆退下。他还未走下北晨宫的阼阶,便被迎面冲来的一个人狠狠撞倒,还没来得及看撞自己的人是谁,那人便不见了。

“禀太后,”葛气喘吁吁,“王后……”

“王后如何?”赵妃好整以暇,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急。

“王后出宫,”葛接着道。“马车行向城南……”

“贱婢!”城南代表什么赵妃心里明白,她一挥袖把所有侍女扫退,然后咬牙一个字一个字道:“速命赵羽,格杀之!”

第一百零五章 王后2

夜幕将至,热闹了一整天的郢都很快要关闭城门。贵人的车马、商贾的牛车、出城的庶民,这些皆从城南两座城门出城。赢妤的车驾从王宫后门驶出王宫,自然不能走东南的王门,只能走正中的南门。

在她的催促下,御手一直策马,马车在大道上奔驰。快到南门时,御手没有走两边的侧道,而是直冲向中间的大道。守门的士卒阍者大吃一惊,但见是王宫马车,也不敢冒然阻拦。

“小君在此,还不开门!”见中间的大门还不打开,御手一边勒马一边大喝。城门卒一听是王后,心中更加吃惊,他们立即卸掉门闩上的横木,打开城门。

以王后的身份,出郢都自然不难,赢妤担心的是事情败露为太后所知。城南距离城外那座小邑还有十里,万一太后命人追来,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王后勿忧,母后此刻未必知晓。”赢妤担心,赢南比她更害怕。

她事实上已被赵妃禁足了,刚才在北晨宫中,赵妃一言便戳破她的用心:她根本不是为了母国,而是为了大王。她宁愿母国绝祀,也要去帮一个并不爱自己而爱别人的男人。真实的用意被揭露后,赢南无地自容。若不是赢妤将她拉出若英宫,她不可能出郢都,

“妤儿,回宫吧。母后即便大怒,也……”赢南眼泪似乎哭干了,心里只有彷徨与无助。

“姊姊……”赢妤极度诧异的看着赢南。赢南不清楚,她却很清楚。从赢南走出若英宫,两人便没有回头路了。“姊姊不爱大王?姊姊难道不惧大王迁怒于姊姊,将姊姊出妻?”

“可大王不爱我。”委屈中,赢南又呜呜的哭泣起来,赢妤真不知如何劝慰。

“拦下马车!拦下马车!”哭声中,厉喊从身后传来,车内的两人和赢妤的贴身侍女面色顿时如土,赢妤急对车前的御手道:“速速出城!出城!”

中间门道宽逾数丈,因此城门也极为沉重。此时城门不过缓缓开了一道门缝,勉强能通过马车。赢妤急命出城,御手也不犹豫大喝一声,全力策动四匹挽马冲向城门。开门的城门卒不知发生了何事,眼见王宫马车冲来,当即向两侧闪避。

‘砰’的一声,急速驶出的马车与城门的门边相撞,发出一声大响,马车是出去了,可有些东西留下来。立乘在戎车上追来的赵羽见此又是大喊,然而无能为力。赵妃说格杀是气话,葛交代他的命令里,王后未出城便将人带回;如果出城,可以格杀,但尽量不要格杀。

四轮马车出正南门后急急驶向扬水上的浮桥,根本不顾桥上的行人车马。紧追不舍的赵羽见浮桥上一片狼藉,戎车将要冲上浮桥时他抢过御手手中的缰绳,猛勒马使马车往左急转。城东南正对王门有另一道浮桥,这道浮桥一片狼藉,冲上去肯定会被堵在桥上。正对王城那道浮桥不但人少,桥面也宽大,过桥便可以直趋小邑。

赵羽急转差点冲进了扬水,他身后的几辆戎车转弯则极为顺畅。一时间,赢南乘坐的四轮马车奔驰在扬水南岸,赵羽带着的数辆双马戎车追赶在扬水北岸。一水之隔,御手的叱喝策马声此起彼伏,打开车牖的赢妤让赢南看扬水对岸的戎车,指着戎车上持戟矛的甲士道:“母后这是欲杀姊姊。”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夕阳照在甲士手中的矛尖戟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赢南小手已揪在领口,看见戎车上的甲士形容愈加恐慌。赵妃虽是她的姑母,但在她来楚国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姑母。赵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姑母,她知之甚少

不过以赵宫的倾轧,她完全相信赵妃要杀自己。毕竟她这种行为已是叛逆,对母国的叛逆。此时她也不哭了,只问道:“小邑几时能至?我若见了那芈玹,该如何、该如何言说。我要求于她么?”

“姊姊误也。”赢南的回心转意是好事,可她还是没有明白整件事情代表什么,也还不明白自己应该处于什么身份。“芈玹乃大王之外妻,姊姊乃大王之正妻。母后要杀大王之外妻,姊姊身为正妻为大王计,相告于芈玹提防,此乃份内之事也。”

“我是王后?”赢南闻言几乎要笑出声。她随后又重重点头,使劲擦去脸上的泪痕,道:“然也,我是王后,我确是楚国王后。去找镜子来。”

马车疾驰,要想在颠簸的马车上梳妆并非易事,可赢南坚持要梳妆。她是正妻,为了丈夫的缘故,她现在要在婆婆的刀下庇护丈夫甚爱的外妻和丈夫的第一个孩子。这个理由极其正当,只是每想一次这个理由,她的心便如利刃划过。她也想芈玹死,可她又不能让芈玹死。

白鈖好敷,唇红抹了又擦擦了又抹,黛眉那就没办法画了。眼见侍女笨手笨脚,赢南抢过她手上的黛笔对着并不光亮的镜子自己画起了眉。一会面对芈玹,她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王后的身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掉王后的威严。

黛眉快画完的时候,太阳已徐徐落下,渐入昏暗的天地中,身后的策马声越来越近。赢南正欲将黛笔收好,‘咔嚓’,马车猛的一晃,三人惊叫。好在马车一晃后又恢复平稳,赢妤心神不定问向车前:“此何故?!”

“禀、禀…少使…”车厢外御手已满头大汗,‘咔嚓’声也让他惊惧,他语无伦次的道:“撞门之后……,嗡嗡大响…,马车…失一轮也。”

“啊?!”赢妤全身汗毛竖了起来。马车出城门时撞在了城门上,一个轮毂被撞坏,之后那个轮子就一直嗡嗡作响,坚持跑了数里还是掉了出去。四轮马车不比两轮戎车,只要重心适当,掉了一个轮子也能跑。

“请王后少使移坐于车右。”御手失措,但好歹是御手,知道如何应对。

“姊姊速速移坐车右。”车厢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急忙移坐在车右。

“小邑尚有几里?”赢南竭力保持着镇定,尤其是保持着自己的容妆。

“小邑……”赢妤本想再问御手,问到一半侍女推开车厢前方的窗牖,那座六角形的小邑赫然出在众人眼前。“已不过三、四里。”

“善。”赢南揪着领口的小手放松了些,不想车底又是‘咔嚓’一响,车厢‘砰’的一响砸在地面上,挽马同时嘶鸣。一轮没有可以跑,两轮全都失去,车厢也就只能落地了。四匹全身大汗的挽马前冲了一小段,终究拉不动拖地而行的车厢,硬生生停住。

“小邑已不远,请王后少使随小人来。”御手手上抓着一把剑,如今只能步行至小邑。身后策马声不断,赢南倒没有迟疑,出了车厢跟着御手往前奔去。

*

“太后言:老妇知勿司尹军务辛劳,正因如此辛劳,老妇方要献勿司尹一爵酒。勿司尹若是军务繁忙,饮酒后可离席。”知彼司内,虽然王尹由刚才被撞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可他脸上满是笑容。太后一定要请勿畀我赴宴,他当然要完成太后的使命。

“太后过誉也。”王尹由的笑容是挤出来的,勿畀我的也是。他笑道:“既入宴席,又岂能离席而返?请王尹稍待,下臣稍备贽礼,方好赴宴。”

“无妨无妨。”王尹由脸上笑容更甚,他就怕勿畀我不去,勿畀我如此懂礼还知道备贽礼,对他的观感不免好上了几分。

王尹由含笑在明堂上等候,勿畀我含笑退入大室。一退入大室,勿畀我脸上的笑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贽礼不贽礼他并不放在心上,关键是明日大王要与秦军在襄城决战,知彼司不能因为他不在耽误这件大事。

“见过司尹。”知彼司司下设曹,听闻司尹相召,司左尹、诸曹的曹掾全都来了。

“太后设宴,请本尹赴宴,今夜或不返。”看着左尹和诸曹,勿畀我如此说道。

知己司喜欢用贵人,因为正朝朝臣认为,只有贵人的品格才可以信任,庶民是绝对不能信任的(即庶民可以侮辱)。知彼司掌于贵人手中,国内才不会乱。知彼司全然相反,基本不用贵人,最初的那些贵人也被勿畀我逼得甩袖而去,是以贵人私下都说知彼司是个大屎坑,里面全是肮脏恶心的蛆虫。

勿畀我对这种评价不以为意。楚国要与蛆虫作战,自然要依靠另一批蛆虫,不然难道依靠那些只会拉屎不会搅屎、天生就带着道德洁癖的贵族?没有知彼司的这些蛆虫,贵族瞬间就要掉入屎坑之内,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

“司尹勿忧,我等必不误军务,司尹大醉一夜最善。”司内最大的一条蛆虫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因为荆轲刺秦自杀的桓齮。他以前是秦国国尉,身份败露后族诛。他的经历、他对秦国的了解、他在秦国的人脉、他对秦国的仇恨……,不以他为秦国曹的曹掾,实在说不过去。

“正是。大醉一夜最善。太后飨宴,必有赵国美人相伴……”赵国曹的曹掾禽伯是个色胚。他以前是建信君的舍人,建信君倒台被知彼司网罗,成了赵国曹的曹掾。说起赵国美人他便忍不住唆了一嘴口水,惹得诸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勿畀我的目光最后看向沉默的左尹,两人目光交错没有说话,交错后他才捧着早就准备好的贽礼走出大室,与王尹由一起前往北晨宫。

第一百零六章 雷声

华灯初上的王宫,臣僚、宾客盈满了北晨宫的明堂和大廷。琴瑟欢愉、鼎镬已沸,梳着九鬟仙髻的赵妃一出现,诸人立即起身向她揖礼相贺。而与膏烛通明的北晨宫相比,只有寥寥十数盏烛火的城南小邑显得分外冷清。

芈氏背负巨债,若非熊荆对芈玹别样相待,特别是芈玹很快怀上了子嗣,芈氏说不定要被追债追的家破人亡。听闻芈玹有孕、再听闻怀的很可能是楚国的王长子,先前催债的海商再度将芈氏的门槛踏烂,这次不是催债,这是问芈氏要不要再借钱。欠下一万多金的巨债,即便再借也很节制,仍然是芈氏族人的芈玹处处节省,室内烛火便有些昏暗了。

“大王言待产之月不当多食,以免孩儿太胖。怎奈如今只想多食,此前却厌食。”芈玹脸本来不小,怀孕后脸渐渐变圆,面对一几案好菜,烛火下的她有些懊恼。

“大王也言,姊姊想多食便多食。”陪嫁的侄娣很多嫁了出去,并不漂亮的芈霓留了下来。她陪着芈玹也吃胖了——水煮鱼片、红烧猪蹄、鱼香肉丝、糖醋里脊……,两千年后的烹饪技术以及丰富的佐料,谁又能拒绝后世的美食?

“大王言,孩子产下越重越好。”格格笑了两声,芈霓又说道。“姊姊产下王长子,宫中那个赵国贱人得闻又要大泣不止了。”

宫中大王的那些妻妾,除了还未及笄的巴女,其余诸女在芈霓看来也就赢南勉强可以和芈玹媲美,她很遗憾没有毁掉赢南的容貌。至于自己受到的那些刑罚,真是不值一提。

“不许你……,啊!”对芈霓,芈玹是心疼的,但她不喜欢她叫赢南叫赵国贱人。赢南再怎么说也是楚国王后,太后赵妃也是赵女,赵国贱人等于在骂太后、王后两人。可惜她话未说完便啊了一声,手扶在肚子上,面容因痛苦微微扭曲。

“可是要生了?”算算时间也该生了,芈霓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有些高兴,她要做姑姑了。“医尹,医尹何在?速传医尹。”

芈霓火急火燎的找医尹,没想家宰芈齐出乎意料的道:“太后昨日召医尹入宫,至今未返也。”

“何以不返!”芈霓真急了,她随即大喊:“速召女医。来人!速速入城召医尹。”

小邑里医尹、带下医、巫医皆备,芈霓之所以要召昃离,不过是惯性使然。实际上昃离强的是外科,接生的经验根本不如巫医。神奇的巫医在孕妇难产的时候,算出方位让孕妇头脚转一个方位就变成顺产了,隋代窦秦母产秦便是如此。

芈霓冲到堂外疾喊巫医,阶下一个声音大声说话:“医尹必不至,母后……”

“何人?”阶下传来的熟悉声音,可这个声音不可能出现在小邑,芈霓连忙蹦了下去。

“赵国贱人……”阶下果然是王后赢南,芈霓不由自主喊了一句,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赢南被两名近卫甲士搀扶着,额头上全是汗珠。她没有在乎芈霓的无礼,而是道:“母后欲杀芈玹,命两千余赵卒沿江而来,恐此时、此时已……”

赢南汗如雨下,说话极为费力。芈霓即便觉得迷糊,也不忍追问:“此时已如何?”

“恐此时已至邑外…。”赢南话说完便倒了下去,这时候芈霓才看到她背心插着一支羽箭。

“这是、这是……”芈霓说不出话,根本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随来的卒长道:“数辆戎车疾追王后,今已被下臣杀退。若王后所言为真……”

“赵国贱人!赵国贱人……”芈霓惊慌中不免喃喃,好在她一会便恢复镇定:“庄将军、庄将军何在?芈同、芈同何在啊?”

独眼将军的庄去疾没有前往方城,而是留在了小邑。再就是芈同,芈同也算是初为将,麾下有两百多名芈氏炮卒。芈霓问这两人,卒长连忙揖道:“庄将军与芈卒长闻讯后已在炮位,女公子勿忧。唯王后中箭伤重,亟需医治。”

赢南不管怎么说都是王后,王后不能置之不理。卒长揖告时不免担心,芈霓与王后有仇,他很担心芈霓把赢南给杀了。

“剑给我。”劝说的话还在卒长嘴边,芈霓就要他的剑。他还在狐疑,芈霓已经拔剑。卒长的想夺剑又被她甩开,然而剑刃没有竖捅在赢南身上,而是横割在箭杆上,芈霓只是想把箭杆削断。

“女公子、女公子仁也。”卒长不自觉抹了一把汗,刚才他真的很担心芈霓会将王后一剑捅死。

“我不是贱人。不趁人之危。”芈霓没好气的扔掉箭杆,还怒瞪了卒长一眼。这时候大室里传来芈玹的‘霓儿、霓儿’的喊声。

“姊姊,医尹不来,赵国贱人遣两千赵卒要杀姊姊,恐赵卒已至邑外。”芈霓没有丝毫的隐瞒,看见芈玹就相告。“赵国……王后前来报讯,被赵人射了一箭。”

“啊?!”震惊让芈玹一时忘记了疼痛。她知道前一个赵国贱人说的是太后赵妃,是赵妃要杀自己,然后是赢南前来报讯。“王后、王后何在?”

“我已嘱人医治,不知生死。”芈霓答完说起了赵妃,“那贱人甚恶甚恶。”

“你不许……”忍痛的芈玹又要告诫芈霓不许称赵妃为贱人,然而和刚才一样,她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邑外突然‘轰’的一声炮响,整座小邑都在震颤。

“轰、轰……!”炮声不是一记,而是数记,本来腹中渐渐安宁的胎儿再度剧烈躁动起来,芈玹忍不住痛,开始大声的呼喊。一侧的巫医连忙在她的胯下摸索。当摸到湿漉漉的羊水时,她也变得有些惊慌,“生了!要生了!!女公子要生了……”

*

小邑内芈玹即将产子,小邑外一身黑衣的司马卯站在扬水的舟楫上,看着渐渐熄灭灯火的小邑有些迷茫。他与其余赵国士卒一样,尚未从长达三千等多里的航程中回过神来。刺杀楚王的宠妃芈玹,平原君对他说起这件事情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事情确是真的,命令来自楚国太后。他们将不作为赵卒进入楚境,而是手持着秦人的武器、身着秦人的甲胄,以秦人的身份完成这个任务。至于事后……,除了少数一些将率,大多数人都没有事后。事后也就是妻子、氏族会因此得益。

小邑的形状司马卯在地图上看了无数遍。不过是一个周长五六里、高两丈四尺的小邑。驻守的楚军甲士仅仅四个卒,不过千人。攻占这样的城邑并不难,出其不意下,也许一夜之间就能攻占。然而炮声突然响起,此时他才知小邑布置了火炮。让他最不解的是:赵卒尚未靠近炮声就响了,难道说那些火炮布置在小邑之外?

火炮是天下利器,楚军靠着火炮攻入了关中,拔下了咸阳,可谁也没有听说过火炮可以守城。炮声接连不断,意味着小邑内的火炮并非一门,而是十数门,这样的城池应该如何攻拔?

“禀将军,”慌慌张张的声音,这里毕竟是楚国,楚都就在十里之外。“邑内有火炮十数门,我军不得进!”

“火炮在何处?”司马卯强自镇静问道。“为何未及小邑便闻炮响?”

“彼处、彼处…有大堑!”前来报告的是一名军校,一开始赵卒借着城邑的光芒还能确定小邑方位,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一空,人便掉到一条其宽无比的大堑里。他们本以为大堑内会有尖木,好在没有。大堑中只有浅水,浅水浸泡下堑内泥泞难行。诸人在堑内没走多远,堑壕对面便响起了楚军的口令,随后便是炮声。

“将军,楚人有备,我军万不可强攻。”军校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经历后,立即给出了自己的劝告。“楚人乃我国之盟,我何以、我何以……”

司马卯可以被说服,其他人就未必了。进攻齐国都好,偏偏要进攻楚国。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让参与行动的士卒极其不解。

“尊王命即可!”司马卯目光一瞪,制止军校下面要说的话。

“小人以为,邑北设防,或可攻城邑之南。”司马卯身边的谋士建议道。火炮不可忽视,但火炮贵重,小邑内又会有多少火炮?

“传令!速攻小邑之南。”司马卯心中想法也是如此,没有攻不下的城邑,他相信邑内不可能四面都已设备、不可能四面都有火炮,总有薄弱的地方。

轰隆隆的炮声响彻小邑,自然也传到歌舞正盛的北晨宫。这种声音非常微弱,然而炮声如雷,淖狡、昭黍、管由、鄂乐……,这些人即便没有上过战场也听过炮声,鄂乐第一个站起来,然后是淖狡。

“何处鸣炮?!”淖狡张望着廷外,面容严肃。

宴饮歌舞正值高潮,鄂乐淖狡的举动让人诧异,乐声当即就停了,乐声一歇炮声更加清晰,可数声后炮声也停了。

“冬雷而已,君等何必惊慌。”勿畀我喝得半醉,他见诸人错愕,不由笑道。

“所谓冬无雷,这岂是雷声,这明明是炮声!”鄂乐大急,训斥完勿畀我他想叫来人。比他更快一步,主席上的赵妃放下了酒爵,大喊道:“来人!”

第一百零七章 离间

一团漆黑的小邑,乐舞已歇的楚宫,千里外的汝水南岸皆在一片月色之下。中军幕府内,熊荆早已安寝,府中法算、谋士、司马则继续计算和争吵。明日,也能两军将面对面的决战,但更有可能是一场追击。为了最大限度的追击,幕府正设法节省每一石粟米、挖掘每一辆马车的潜力,

秦军面临马匹缺失问题,联军同样面对这个问题。楚军马匹加上新购的五万匹,挽马总数已有二十一万,再加上两万匹左右的战马和军马,一共有二十三万匹马;南迁的赵人马匹很少,有马的只是魏国,但魏国马匹不足十万,能征用的大约在六万多匹。

齐国马匹不少,今年又购入了四万匹,挽马总数不低于二十万。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济西防线,如果冬日济水冰封,这就需要从陆路往济西输运的粮秣。万一济西积存的粮秣被焚烧或者被秦人夺取,三十多万齐军、十数万力卒只能依靠后方输运粮秣。四百多里近五百里的路程需要这么多挽马。毕竟,秦军最惯用的招数就是耗粮草。

齐国本来就富庶,与东胡的贸易也由来已久,国内二十多万匹马并不意外。楚国的马匹从熊荆即位以来就一直在增加,最初不过十万,而后是十多万,现在是二十三万。

襄城之南的三十四万大军,赵军不计,以楚军二十人一车的马车配置比,军中一共有辎重马车一万三千多辆,挽马五万两千匹,加上一万五千匹战马、大约三千匹军马,军中马匹数量不少于八万。一马十人,最粗略的估计,整个军队每日最少需要一千两百吨物资,即每日要到达一千两百辆四轮马车。

一千两百辆四轮马车看上去不多,算上路程那就很多了。五天路程需要一万两千辆马车(挽马48000匹),十天路程需要两万四千辆马车(挽马96000匹)。

路程如此,更重要的是路上的耗费。五天路程要损耗所运物资的百分之四十二,一万两千辆马车瞬间变成了两万零六百八十九辆(挽马82756匹);十天路程的损耗几乎不能承受,起点一吨物资上车,终点只有零点一六吨物资下车,百分之八十四的物资损失在了路上。算上巨大的损耗,马车数量变成惊人的十五万辆(挽马600000匹)。

如果不减少军队的数量、尤其是减少军中马匹的数量,现有的二十七万匹挽马(67500辆马车)只能支撑大军八天路程的输运。八天如果严格按照楚军后勤输运条例,只能前进四百八十里(起点为宛城)。这个里程换算成实际位置,往北最多追到新郑,往西不能超过梁邑(今临汝镇西)。

马是很娇贵的生物,南方不是产马养马之地,大司马府成立以来,马的待遇持续改善。以前吃刍藁每天十公斤,现在吃菽豆、苜蓿每天也是十公斤。干的活则是越来越少,四马只拉一吨,每天只走六十里。因此在秦军的计算中,楚军能一直追到黄河边(最远只需增加两百二十里),但在楚军的计算中,距离黄河最近是往北走,可仍有一百二十里路程。

用后世的话来说,楚军这叫打呆战,和湘军、北洋军一个模样。只能依托后勤线作战,很少跳出后勤运输线机动作战。追击也是沿着后勤线追击,因此只能短促的追击,不能大踏步的前进。呆是呆,但非常稳当,最重要的是负伤士卒可以及时得到医治和照料,战损的人数和非战损人数越来越接近。

下半夜已是平旦,幕府内仍旧吵吵闹闹,这时候大幕出入的巨大门帘一掀,呼啸的北风立刻灌入整个幕府,最先闯进来的卒长满脸焦急,他问道:“执帐司马何在?执帐司马何在?”

卒长身后是一副担架,担架上抬着一个伤者。有伤应该去医帐,不应该来幕府,现在既然来了幕府,自然是有重要军情。

“此何人?!”夜间幕府内有执帐司马,但大战在即,所有司马全然不眠,彭宗见状喝问了一声,庄无地等人也接着喝问。

“大王之外舅。”送人进来的卒长忙道。担架上的人浑身湿漉、半边带血。此人想抬手却虚弱的抬不起,唯见嘴唇挪动,可惜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乃大王外舅,芈戊。”卒长亮出一块玉佩,上面除了有芈氏的家徽,还刻着一个戊字。

军中司马没睡,淖信也没有睡,作为知彼司派驻幕府之人他当然能辨认芈戊的身份。闻言他抢过玉佩,再看担架上的伤者,重重点头道:“正是芈戊,他从何而来?”

“下臣士卒巡夜,于汝水之畔听闻呼救之声……”卒长言语彷徨不安。因为怕是秦人的诡计,呼救声不再响时,他才命人前去查看。

“召医者!”芈戊是芈玹的叔叔、大王的外舅,人质交换他并没有换回楚国。庄无地感觉得他可能要不行了,立即大喊召医者。

“芈、芈玹……”一片嘈杂声中,还剩最后一口气的芈戊终于抬起了手,然而手很快落下。庄无地急急探去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这……该如何是好?”送人入帐的卒长面色瞬间发黑。大王的外舅死了,只因自己救援不急,这罪可就大了。

“救他时他可曾言何事?”司马都是聪明人,芈戊冒死闯过汝水肯定是有某种目的。

“外舅、外舅……”满头大汗的卒长连连摇头,终于,他想起了什么,“信!有信。”

确实有信。芈戊的泽衣内缝着一封帛书,虽然锦帛被河水浸湿,但上面的字依旧可辩。被庄无地紧急唤起的熊荆看着帛书上的文字,思索时打了一个短盹,然后又迅速惊醒。他很希望自己仍处于梦中,可帛书却是真的,上面的文字、血迹也是真的。

‘嚯’的一声,他几乎是跳了床,任由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召司马尚!”

“大王,臣以为此事还当慎重……”庄无地急道。

“召司马尚!!”熊荆厉喝。

“大王,深夜相召不妥。若此事为真,天明后飞讯必然不通,那时再召司马尚不迟。”左中右三军,司马尚的幕帐远在十里外,深夜突然相召,司马尚没有异心也就罢了,他如何真有异心,此举肯定是打草惊蛇。

“召——司马尚!!!”熊荆已经不是厉喝,他粗着脖子嘶喊起来,这喊声穿透幕府,回荡在冬夜寒冷的夜空,正在忙碌的法算谋士,寝帐外困惑不解的司马全都大失惊色。

“召司马尚。”庄无地无可奈何的下令,他再不召司马尚,大王肯定要杀入赵营问罪。

“不必了。”穿好盔甲的熊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一刻也不想等待。

“大王不可!大王万万不可!!”庄无地一听就跪在了地上。惊慌间他脑中闪过些什么,疾喊道:“此秦人之计、此秦人离间之计也!大王,此秦人离间之计啊!”

熊荆双目已赤,庄无地‘离间’二字似乎稍稍让他恢复一些神智,然而他还是把那封带血的帛书扔在庄无地身上,“这也是离间之计?!母后素来不喜芈玹,更曾扬言要杀芈玹……”

赵妃的那些言辞熊荆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不如此,他何必花费心血将小邑建成棱堡?不如此,他何必言传身教芈氏那些男女老幼?

“召司马尚!”拔剑出鞘,而后又艰难的入鞘,熊荆如此说道。

“召司马尚、速召司马尚!”庄无地好不容易劝住了熊荆,然而这种冷静是暂时的。眼前的熊荆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说不定下一秒便要崩裂爆炸,庄无地立即让谒者急召司马尚。等司马尚来了,或许一切便能说清楚了。

帐外马蹄声急急而去,帐内熊荆柱剑在手,杀气咄咄逼人,没有谁敢大声出气。就在这种死一样安静的等待中,庄无地的脸色越来越坏——大王暂时冷静了,可司马尚呢?如果帛书上说的是真的,如果真是司马尚之子司马卯率领三千赵卒攻拔小邑,杀了芈玹和她腹中的胎儿,司马尚除死之外又还有什么下场?而一个除了死别无选择的人,他会干什么?

中军幕府无声无息,左军幕府里一个尖刻的声音正在说话。

“那年大王解李牧与大将军兵权时,可有半点思虑?而今杀芈玹之事已泄,大将军以为大王会如何?太后又会如何?救大将军否?”投秦久矣的建信君坐在司马尚帐内,用一切皆在掌握的语气说话。他是赵国相邦,出现在赵军驻防的战线上自然能会被人送至幕府。

“离间之计耳,我弗信。”司马尚脸庞僵硬,手指禁不住的抖动。他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可没想到事情现在就败露了,根本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弗信又如何?”他的异动完全落在建信君眼里,建信君微笑。“荆王甚爱芈玹,闻芈玹死,必率军问罪,大将军以为……”

“禀大将军,荆王谒者急召大将军至中军幕府。”建信君话说到一半,便有人入帐禀告。建信君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他打量来人几眼,讶问道:“此丑公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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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重演

寒冬的日出并不壮观,红彤彤的太阳从东面升起不过是天边挂了一个车盖,北风仍然刺骨,大地一片雪白。就在这雪白的大地上,两支昨日还亲如手足的军队今日却矛锋相向的对峙在了一起。

荆人盛气凌人,赵军司马尚之子司马卯趁郢都空虚,率赵卒弑杀芈女公子,绝大王子嗣,士卒闻之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三头凤旗下,夷矛已举过头顶,人人准备冲矛。而在阵列之前,曾令秦军闻声丧胆的巫器全部摆开,随时准备怒轰赵人;

赵人是荆人从自己手里救出来的,荆人有恩于前,心里总免不了生虚。军阵虽然列阵设防,但这只是在设备。阵前孤零零还有一辆戎车,赵军腹心狐婴立乘在戎车上,停在荆人阵外对荆王大声说话,应该是在为司马尚努力辩白。

陆离镜中,战事一触即发,但李信更关心的是荆赵两军的阵势。原本两军是沿着汝水列阵,荆人在东而赵在西,现在双方在令武山下对峙,东西向的平行汝水的阵列变成南北向竖对汝水的阵列,密实相连的战线开了一个数里宽的口子。

并且这个口子还在变大。为了防止对方迂回自己的侧翼,最北端两军已经冲到了汝水岸边,最南因为令武山山脉的阻隔——令武山山势有一个往东突出的尖角,尖角上还插着一些昨日荆王祭祀荆将景缺的巫幡。两军东西对峙的阵势被这个尖角分割成两段,只有三里长的北段在汝水之南令武山以北,剩下更长的一段则全在令武山以南。

襄城城墙高不过三丈六尺,因为山势和那些五颜六色巫幡的阻挡,站在城墙上看不到令武山南面的士卒,只能看到两军针锋相对相距半里的连绵军旗。这些旗帜正急速向南延伸,原本布阵于汝水南岸的两军士卒正迅速抽调到那里,准备迂回对方侧翼的同时也防止对方迂回己方的侧翼。

荆赵相伐,原本连李信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正在所有人眼前成真。白林也站在城门阙楼上,他现在已无声无息了。

言语可以是假的,质子也可以抛弃,但眼前两军对峙却是真的,撤离原本沿汝水布阵的阵列也是真的。临阵对敌,军阵不可任意布置,一旦成型就很难更改。现在荆赵两军放开汝水沿岸而东西对峙,便是先君白起复生也没办法伏击秦军。

白林没有了声响,李信还特意的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总有些好胜,白林能读懂李信目光里的意思,对视一眼他就低下头避开了。

获得胜利的李信重咳一声,待阙楼上看向汝水对岸的都尉们回身揖礼时,才命令道:“各将速速回营,依计行事,切勿……”

“轰——!”巫器突然间鸣响。在巫器鸣响之前,戎车上极力辩白的狐婴身中一箭,双手紧抓中箭之处,死不瞑目的倒了下去。听闻这声鸣响,李信的心忍不住抖了一下,他大喝道:“各将务要依计行事,我大秦必胜……”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岸巫器便连响,鼓声同时大作,荆人士卒不等巫器再响悍然向赵人冲矛,狠狠冲撞在一起。即便连军阵也是假的,那血是真的。靠近汝水这一段,双方夷矛对着夷矛,第一波冲击便有无数士卒伤亡倒地,鲜血溅在了雪地上,一片殷红。

故意延迟下楼的白林看到这片殷红脑子轰得一响!荆人视士卒如珍宝,用无数荆军士卒的性命行反间之计根本不可能,荆王不会答应,荆人将率也不会答应。他匆匆的下楼、匆匆跳上戎车、匆匆赶到军帐、匆匆的传令……

平时秦卒抢人头便不甘人后,现在冲到对岸去捡人头,那就更不甘人后。军令甚至没有完全下达,百将屯长就已经命令秦军大步冲向汝水,这时候汝水上的舟师刚刚架桥,没有舟师的地方转关桥也才徐徐展开。

将率心里火急火燎,士卒未得命令之前眼见荆人和赵人厮杀,当场镇得六神无主。任谁也想不到荆人和赵人会互相攻伐,这边精神还在剧震,前进的命令又传来。屯长、百将没有作任何解释,士卒也没有任何疑惑。这种捡便宜的事情百年难遇,谁不上前谁傻瓜。

等舟师架桥那是等不及了,熟悉汝水深浅的秦军百将一声令下,秦卒直接从水浅处趟了过去,出现在荆人身侧。他们甚至来不及甩干身上的河水,便狂喊着猛冲向荆人的腹背。前面是赵人,后面是秦人,最靠近汝水一侧的荆人当即阵溃。

随着越来越多秦卒的抢渡汝水,整个令武山以北的荆人军阵全部混乱,面对着秦赵两军的夹击,他们不得不缩成一个并不规整的半圆阵,背靠着令武山北麓负隅顽抗。那面一直飘扬着的三头凤旗并没有舍荆人而去,它与旌旗一起飘扬在了令武山下,困兽犹斗。

战场犹如赌场,失败的时候一个卒子都不想押上,胜利的时候则相反,恨不得输运力卒也往战场上赶。眼见荆王被困在了令武山下,李信手指着那面凤旗,情不自禁‘啊呀’一声,左右以为他要下达什么重要军命,没想到他结舌了一阵什么也没说。

“传令冯劫,速攻荆王!”花了几乎半刻钟时间冷静整理思绪,李信这才下达军令。阙楼上令旗摇晃,身在襄城西侧的右军开始全军横渡汝水,与此同时,赵完率领的庞大左军也横渡汝水。

两军急渡汝水,惊天动地的鼓声喊杀声中,李信亲率的十七万中军也强渡汝水,东侧的中军趁着空档,迅速攻向首山北侧的荆人大营,西侧的中军则抢占首山与令武山之间的缺口,以重演七十三年围歼景缺的那一幕。

襄城对面、汝水以南的地形非常奇特,首先是鱼齿山北面狭长的山脉与汝水在襄城南岸切出了一个近似等边的大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中心就是方形的令武山。令武山北麓距离汝水不过三里许,而其南麓形成的褶皱没有连接鱼齿山北侧山脉,而是转了一个直角,平行着北沿山脉往东南延伸了十数里。

汝水南岸不仅有令武山,还有首山。首山不是令武山那样只一座方山,而是一道山,山脉宽约两里,长十四里。首山最西端距离令武山大约八里,狭长的首山与令武山南端往东南延伸的褶皱平行,只是它位置更靠东南一些。首山西首正对着令武山东南褶皱的末尾。

文字的叙述如果难以想象,那可以看作是一个沾满泥泞的宽口履对准一个等腰三角形的中下部正中,狠狠踩上了一脚。履首的泥泞形成了令武山,履左侧的泥泞形成了与令武山似断非断的延伸褶皱,履右的泥泞形成了首山。

这个三角形内巨大的履印没有履尾,它的东南方完全开口,并且右侧的首山要更往东南一些,几乎达到了履尾,左侧那些褶皱延伸到宽口履的中部,就没有再往下延伸了。履尾是个开口,履右的首山也未与履首令武山相连,面对着襄城也形成了一个长约八里的开口。

当年包围景缺的令武山之役中,一支秦军从东南方向的履尾开口往西北进攻,将景缺逼回履首的令武山下。为了防止景缺从令武山与首山之间八里宽的缺口逃至汝水对岸,据襄城而守,秦军把景缺迫往令武山下的同时,另一支秦军翻越首山,从首山与汝水之间七八里宽的平原驰向西北,堵住首山与令武山之间的缺口。到最后,景缺麾下的两万士卒被牢牢困死在令武山下,一战而没。

昔日的围歼是这样达成的,那因为昔日秦军是从方城攻来。此战因为秦军的位置在襄城,因此围歼的顺序相反,右将军冯劫率领四万秦军直击令武山北麓的荆王,他的任务除了斩杀荆王,还要与赵军一起占领令武山,占领令武山与鱼齿山北沿山脉之间的平地,以及占领鱼齿山北沿山脉。

中军的任务其一是堵住令武山与首山之间八里长的开口,其二是翻越首山,击溃荆人后把他们像当年赶景缺那样,往令武山下赶。左侧褶皱和首山的开口距离也是八里,两个八里宽的开口堵上,令武山与鱼齿山北沿山脉的平地(大约也是八里)也堵上,荆人,包括之前与荆人对峙的赵人便被合围了。

赵完率领的左军,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斗于雉,让位于首山之南的斗于雉无法援救处于包围中的己方中军。为此左军的数量几乎与中军相当,达到惊人的十六万。减去八万赵军,荆人不过二十六万,再减去驻守鱼齿山的三万鲁军,荆人参与此战的士卒不过二十三万。斗于雉只有八万人,用倍于敌军的数量达成牵制目的,并不难做到。

进!前进!前进!!

趁着荆人与赵人内斗,四十万秦军只留下一支人数单薄的后军,便匆匆杀向了汝水南岸。太阳渐渐高升,光芒照耀着雪白的大地,同样照耀着厮杀不休、纠缠不止的楚赵秦三军。没有谁能够胜利,每个人都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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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重演

寒冬的日出并不壮观,红彤彤的太阳从东面升起不过是天边挂了一个车盖,北风仍然刺骨,大地一片雪白。就在这雪白的大地上,两支昨日还亲如手足的军队今日却矛锋相向的对峙在了一起。

荆人盛气凌人,赵军司马尚之子司马卯趁郢都空虚,率赵卒弑杀芈女公子,绝大王子嗣,士卒闻之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三头凤旗下,夷矛已举过头顶,人人准备冲矛。而在阵列之前,曾令秦军闻声丧胆的巫器全部摆开,随时准备怒轰赵人;

赵人是荆人从自己手里救出来的,荆人有恩于前,心里总免不了生虚。军阵虽然列阵设防,但这只是在设备。阵前孤零零还有一辆戎车,赵军腹心狐婴立乘在戎车上,停在荆人阵外对荆王大声说话,应该是在为司马尚努力辩白。

陆离镜中,战事一触即发,但李信更关心的是荆赵两军的阵势。原本两军是沿着汝水列阵,荆人在东而赵在西,现在双方在令武山下对峙,东西向的平行汝水的阵列变成南北向竖对汝水的阵列,密实相连的战线开了一个数里宽的口子。

并且这个口子还在变大。为了防止对方迂回自己的侧翼,最北端两军已经冲到了汝水岸边,最南因为令武山山脉的阻隔——令武山山势有一个往东突出的尖角,尖角上还插着一些昨日荆王祭祀荆将景缺的巫幡。两军东西对峙的阵势被这个尖角分割成两段,只有三里长的北段在汝水之南令武山以北,剩下更长的一段则全在令武山以南。

襄城城墙高不过三丈六尺,因为山势和那些五颜六色巫幡的阻挡,站在城墙上看不到令武山南面的士卒,只能看到两军针锋相对相距半里的连绵军旗。这些旗帜正急速向南延伸,原本布阵于汝水南岸的两军士卒正迅速抽调到那里,准备迂回对方侧翼的同时也防止对方迂回己方的侧翼。

荆赵相伐,原本连李信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正在所有人眼前成真。白林也站在城门阙楼上,他现在已无声无息了。

言语可以是假的,质子也可以抛弃,但眼前两军对峙却是真的,撤离原本沿汝水布阵的阵列也是真的。临阵对敌,军阵不可任意布置,一旦成型就很难更改。现在荆赵两军放开汝水沿岸而东西对峙,便是先君白起复生也没办法伏击秦军。

白林没有了声响,李信还特意的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总有些好胜,白林能读懂李信目光里的意思,对视一眼他就低下头避开了。

获得胜利的李信重咳一声,待阙楼上看向汝水对岸的都尉们回身揖礼时,才命令道:“各将速速回营,依计行事,切勿……”

“轰——!”巫器突然间鸣响。在巫器鸣响之前,戎车上极力辩白的狐婴身中一箭,双手紧抓中箭之处,死不瞑目的倒了下去。听闻这声鸣响,李信的心忍不住抖了一下,他大喝道:“各将务要依计行事,我大秦必胜……”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岸巫器便连响,鼓声同时大作,荆人士卒不等巫器再响悍然向赵人冲矛,狠狠冲撞在一起。即便连军阵也是假的,那血是真的。靠近汝水这一段,双方夷矛对着夷矛,第一波冲击便有无数士卒伤亡倒地,鲜血溅在了雪地上,一片殷红。

故意延迟下楼的白林看到这片殷红脑子轰得一响!荆人视士卒如珍宝,用无数荆军士卒的性命行反间之计根本不可能,荆王不会答应,荆人将率也不会答应。他匆匆的下楼、匆匆跳上戎车、匆匆赶到军帐、匆匆的传令……

平时秦卒抢人头便不甘人后,现在冲到对岸去捡人头,那就更不甘人后。军令甚至没有完全下达,百将屯长就已经命令秦军大步冲向汝水,这时候汝水上的舟师刚刚架桥,没有舟师的地方转关桥也才徐徐展开。

将率心里火急火燎,士卒未得命令之前眼见荆人和赵人厮杀,当场镇得六神无主。任谁也想不到荆人和赵人会互相攻伐,这边精神还在剧震,前进的命令又传来。屯长、百将没有作任何解释,士卒也没有任何疑惑。这种捡便宜的事情百年难遇,谁不上前谁傻瓜。

等舟师架桥那是等不及了,熟悉汝水深浅的秦军百将一声令下,秦卒直接从水浅处趟了过去,出现在荆人身侧。他们甚至来不及甩干身上的河水,便狂喊着猛冲向荆人的腹背。前面是赵人,后面是秦人,最靠近汝水一侧的荆人当即阵溃。

随着越来越多秦卒的抢渡汝水,整个令武山以北的荆人军阵全部混乱,面对着秦赵两军的夹击,他们不得不缩成一个并不规整的半圆阵,背靠着令武山北麓负隅顽抗。那面一直飘扬着的三头凤旗并没有舍荆人而去,它与旌旗一起飘扬在了令武山下,困兽犹斗。

战场犹如赌场,失败的时候一个卒子都不想押上,胜利的时候则相反,恨不得输运力卒也往战场上赶。眼见荆王被困在了令武山下,李信手指着那面凤旗,情不自禁‘啊呀’一声,左右以为他要下达什么重要军命,没想到他结舌了一阵什么也没说。

“传令冯劫,速攻荆王!”花了几乎半刻钟时间冷静整理思绪,李信这才下达军令。阙楼上令旗摇晃,身在襄城西侧的右军开始全军横渡汝水,与此同时,赵完率领的庞大左军也横渡汝水。

两军急渡汝水,惊天动地的鼓声喊杀声中,李信亲率的十七万中军也强渡汝水,东侧的中军趁着空档,迅速攻向首山北侧的荆人大营,西侧的中军则抢占首山与令武山之间的缺口,以重演七十三年围歼景缺的那一幕。

襄城对面、汝水以南的地形非常奇特,首先是鱼齿山北面狭长的山脉与汝水在襄城南岸切出了一个近似等边的大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中心就是方形的令武山。令武山北麓距离汝水不过三里许,而其南麓形成的褶皱没有连接鱼齿山北侧山脉,而是转了一个直角,平行着北沿山脉往东南延伸了十数里。

汝水南岸不仅有令武山,还有首山。首山不是令武山那样只一座方山,而是一道山,山脉宽约两里,长十四里。首山最西端距离令武山大约八里,狭长的首山与令武山南端往东南延伸的褶皱平行,只是它位置更靠东南一些。首山西首正对着令武山东南褶皱的末尾。

文字的叙述如果难以想象,那可以看作是一个沾满泥泞的宽口履对准一个等腰三角形的中下部正中,狠狠踩上了一脚。履首的泥泞形成了令武山,履左侧的泥泞形成了与令武山似断非断的延伸褶皱,履右的泥泞形成了首山。

这个三角形内巨大的履印没有履尾,它的东南方完全开口,并且右侧的首山要更往东南一些,几乎达到了履尾,左侧那些褶皱延伸到宽口履的中部,就没有再往下延伸了。履尾是个开口,履右的首山也未与履首令武山相连,面对着襄城也形成了一个长约八里的开口。

当年包围景缺的令武山之役中,一支秦军从东南方向的履尾开口往西北进攻,将景缺逼回履首的令武山下。为了防止景缺从令武山与首山之间八里宽的缺口逃至汝水对岸,据襄城而守,秦军把景缺迫往令武山下的同时,另一支秦军翻越首山,从首山与汝水之间七八里宽的平原驰向西北,堵住首山与令武山之间的缺口。到最后,景缺麾下的两万士卒被牢牢困死在令武山下,一战而没。

昔日的围歼是这样达成的,那因为昔日秦军是从方城攻来。此战因为秦军的位置在襄城,因此围歼的顺序相反,右将军冯劫率领四万秦军直击令武山北麓的荆王,他的任务除了斩杀荆王,还要与赵军一起占领令武山,占领令武山与鱼齿山北沿山脉之间的平地,以及占领鱼齿山北沿山脉。

中军的任务其一是堵住令武山与首山之间八里长的开口,其二是翻越首山,击溃荆人后把他们像当年赶景缺那样,往令武山下赶。左侧褶皱和首山的开口距离也是八里,两个八里宽的开口堵上,令武山与鱼齿山北沿山脉的平地(大约也是八里)也堵上,荆人,包括之前与荆人对峙的赵人便被合围了。

赵完率领的左军,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斗于雉,让位于首山之南的斗于雉无法援救处于包围中的己方中军。为此左军的数量几乎与中军相当,达到惊人的十六万。减去八万赵军,荆人不过二十六万,再减去驻守鱼齿山的三万鲁军,荆人参与此战的士卒不过二十三万。斗于雉只有八万人,用倍于敌军的数量达成牵制目的,并不难做到。

进!前进!前进!!

趁着荆人与赵人内斗,四十万秦军只留下一支人数单薄的后军,便匆匆杀向了汝水南岸。太阳渐渐高升,光芒照耀着雪白的大地,同样照耀着厮杀不休、纠缠不止的楚赵秦三军。没有谁能够胜利,每个人都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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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十二章 慌乱

“各卒听令!奉王令,进!前进!!”

“各卒听令!奉王令,进……”

“各卒听令……”

前进的命令此起彼伏,一卒又一卒的矛阵跟着所属师旅的军旗开拔,或是冲下山脊,或是绕过山脚,一点点出现在秦人眼前。

郢师最先听到令武山山顶的炮响,在熊荆的错愕中最先按命令行事。原先隐匿不发的火炮现在被拖到矛阵后方,放列装填完毕后,卒长一声令下,军阵突然间往左右断开。

以正常的训练水准,交战中完整的军阵突然断开,几乎没有可能恢复到原先的阵列,这意味着整个军阵的溃散。荆人军阵突然断开,秦卒一阵惊讶,他们无法想象荆人为何要这样做。

“巫……”一个站在最前列秦卒的大喊帮大家做出了解释,他‘器’字还未喊完,炮卒已经拉动了火绳。燧石高速撞在铁片上,产生出一丛细碎的火星。‘轰——!’硝烟裹不住炽热的火焰,火焰喷出炮口的同时,炮弹也急速从炮口飞出。

两军隔着仅一矛之地,如此近的距离炮弹根本不需要落地跳跃,直接击入了秦军阵列,击碎前进路上一切阻碍,然后带着呼啸和血肉从阵后飞出,落在地上再弹起,再飞行、再落下……

炮击让最坚定的士卒呆滞畏惧、让整个军阵震颤惊慌。炮声如雷,轰碎了此前气势汹汹的秦卒。火炮轰响中,秦军士卒正对火炮心惊胆战,谁也没有看到火炮背后楚军矛阵已变换成三个冲击方阵。炮声迅速消失,在炮声消失的硝烟里,第一排矛卒高举着夷矛,疾冲而来。

与骑兵先用弓矢射乱,再以重骑冲垮的战术一样;步卒也渐渐演变出了先用火炮轰烂,再以矛阵冲垮的战术。这种战术比之前的战术高效的多,也犀利的多。军事上似乎也有一个磁铁异极相吸的定律:但凡敌军穿插至自己身后,不需要任何迂回,不做任何攻击,仅仅是无害通过,被穿插的军队就会遵守异极相吸定律,立即跟随穿插的敌军紧急后退,不落后半步。

郢师矛卒轻而易举击穿秦军阵线,随后根本不顾两侧的秦人,直接往前疾奔,以抢占汝水上的浮桥。两侧的秦军好像被楚军用无形的绳子拽着脖子,原本完整的阵线立即溃散,将率往后急退,士卒不顾阵列疾奔,妄图抢在楚军前头。

秦军干什么熊荆不管,他只要求他们不要挡了自己前进的道路。可惜蜂拥后撤的秦军偏偏挡住了郢师的去路,近卫骑兵想将他们驱离,奈何近卫骑兵还是太少,楚军骑兵全在首山的东端。按照计划,不是西侧的赵军最先发动攻击,而是首山东端的楚军骑兵最先发起攻击。

秦军翻越首山妄图合围楚军——汝水南岸的地形,秦军的位置,楚军的阵势都决定了秦军必然采取这种方式围歼楚军。而楚军反围歼秦军,也只有从首山最东端发起。此时楚军发生了意外,令武山方向要想先封锁汝水显然是力不从心。

挡路的秦军如果列阵,郢师可以一击而穿,现在秦军和楚军争抢道路,这种方式比前者更耽误楚军时间。前进中的矛卒不得不仓促列阵,驱逐左右两侧向自己靠近的秦军。

然而令武山一动,正在令武山与首山开口间列阵封堵的秦军中军立即应变,他们也急急退向身后的汝水,以防郢师渡水。急进的郢师最开始还能大奔,之后只能步行,再最后不得不重新列阵,炮卒再度放列猛轰前进路上淤塞的敌人。

秦军原本是令武山、首山一线往南推进的战线,其西端急速往后弯曲,以封堵急进的郢师和赵军;当速度最快的骑兵从首山东端奔出时,首山东侧的秦军也急速向后弯曲。

一时间,秦军左中右三军发生断裂,赵完的左军单独成了一军,这一军也急速后退,不过本来要牵制的楚军右军立即上前交战,反牵制起了左军;右军、中军与此前的郢师一样,背对着汝水弯曲成了一个半圆阵,妄图以这种方式保住自己的退路不被切断。可惜猝不及防间,这个半圆阵处处都是漏洞,它可以挡住同为步卒的郢师,但是挡不住妫景和项超率领的楚骑。

李信立在戎车上,首山就在他眼前。与中原其他山脉不同,首山的山石是红色的。他刚才渡过汝水时,还说着要选一块首山之石献给大王,没想到他距离首山不过几百步,而今竟成了最近的距离。

楚军有一万五千骑,李信麾下也有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骑兵,也许是斥骑。楚骑一绕过首山东端便快速插向秦中军身后,一部分由项超率领,直趋旌旗之下,秦骑立即上前阻击;另一部分则由妫景率领,直接横过中军身后。他们的目标不是秦卒士卒,而是秦军阵列后方的都尉、曲校、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屯长,以及保护这些人的短兵。

三十四万人要想围歼四十万人,小鱼要吃掉大鱼,最好的办法就是肢解组织。军官是组织的节点,命令靠军官下达,军情靠军官传递,打掉这些节点,秦军就会陷入无序的瘫痪。即使他们能够逃至汝水北岸,也逃不了多远,他们很容易在逃散中迷失方向。

不断鸣响的钲声中,这些人很好寻找,因为他们全立乘在退后的戎车上。妫景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但射杀最外侧一辆戎车上的五百主后,人就在雪地上兜圈子,观察敌我两军的局势。根据观察到的局势,身后尚未未投入战斗的骑队被他指派到合适的位置。

步兵太慢,骑兵突然冲至自己身后,砍杀阵后的军官,这顿时让中军左翼残缺不全,东侧军阵几乎尽崩。李信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这个念头的产生让他好不容易镇定的思绪再次慌乱。不知他已陷入慌乱的将率谋士正在他耳边大喊大叫:

“请大将军下令!再迟则不及!再迟则不及也……”

“荆人设伏,我军当速退,我军当速退……”

“后军!我军之后军……,大将军请速命后军相救……”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薄

自己的忧惧突然间变成噩梦般的现实,这便是都尉白林眼下的处境。无谋的荆王竟然变得有谋,这是难以相信的事情。可惜,身在中军东侧的白林无暇去想为何荆王会变得有谋,楚军骑兵正在阵后攒射砍杀戎车上的军官和令兵,作为都尉,他也是骑兵攻击的目标之一。

有千名短兵相护,楚军骑士的弓矢还是怒射而来,一篷篷落在戎车侧面的橹盾上。箭矢不能损伤白林分毫,但他也没办法传出军令。近万人的尉因为楚骑攻击,已在原地进退不得,两面持矛。

士卒暂时不是楚骑的攻击目标,但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屯长……,楚军骑士正猛烈攻击这些人。哪怕是二五百主,短兵也只有百人。百人短兵被楚骑一冲即散,戎车上的二五百主哪怕跳下车躲到车下,也被楚骑斩杀。

与李信相似,白林瞬间也有一种天下末日的感觉,白术、黄垄等人在他耳边大喊,要他尽快撤退,再不退就来不及云云。幕府撤军的钲声一直在响,全尉之所以不能撤退,那是因为楚骑袭扰。斩杀阵后军官的举措让士卒心生畏惧,没有军官指挥,他们只在止步于原地。

“当如何?我军当如何?”楚骑刚刚掠过,脸色惨白的左校黄垄就抓着白林的甲衣大叫。白林数次而非一次率军死里逃生,这让诸人对他产生一种信心,相信在他的指挥下,这次也能化险为夷。

“形势危矣,再不撤军……”左校黄垄大喊,右校苏复则是苦苦哀求。

“我又能……”白林回望被楚骑团团围住的中军幕府,那面旌旗是后指的,这是在命令全军后退。看到这面后指的旌旗,他禁不住想起李信最后得意的目光,这让他不喜。

“击鼓!”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一道命令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何谓?”他身边只有左右二校,曲侯、二五百主、百将、屯长大部分人都死了。

“击鼓!!”这一回才是白林经过大脑思考的命令。身后有楚骑不能退,那能不能进?

‘咚咚咚……’军司马已死,白术摇起了鼙鼓。听闻鼙鼓之声,鼓人即便难以置信这道军命,也在犹豫中敲响了建鼓。马蹄声、喊杀声、炮声、钲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是河湾里打着旋儿冒着泡沫的浊流,鼓声突兀的响起,代表都尉的羽旌也急急前指。

楚骑射出的箭矢又至,‘砰砰砰……’落在橹盾上,白林宛若未觉,他正死死盯住正前方滞留原地的军阵。如果士卒听不见鼓声、看不见羽旌,那一切都完了;如果他们能听见也能看见,并服从旗鼓前进,那一切都有希望。

鼓声震耳,最少近处的白林觉得鼓声非常震耳,但长达数百列的军阵却置若罔闻,脚下并无动作。白林眼睛里的希望变成绝望,一股委屈忽然弥漫在他心头,他失去理智急跳大吼道:“我可待汝等不薄!!我可待汝等不薄……”

都尉有好有坏,有尽占战利品为己有的,有偷卖军粮中饱私囊的,有处事不公好处尽给亲信坏处全给外人的——常人总有一种思维:胜者为优。然而现实中,胜者未必最优。

秦式组织有万般不好,可有一个优点就够了:它可以近乎无限的复制;

楚式组织有万般好处,可有一个缺点就够了:它只能缓慢生长;

秦国是虎狼之国,但去除纵横家、儒士别有用心的说辞,秦军从来不是虎狼之师。以秦制、秦律为模具,以旧黔首为基干,把新占领地区的新臣服丁口往模具里一塞,大力的一压,再削去多余的部分,一个新尉就出来了。仿佛少府制造青铜箭镞,秦军就是这样标准化‘铸造’出来的。

楚军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不是谁都可以成为楚军士卒,有些人即便嘴里说着楚语,在斗戈看来也不是楚人,不能进入楚军。也不是谁都能成为军官,在一些老派的芈姓贵族看来,连誉士都不能成为军官,因为他们中不少人原本是庶民。

军官只能是贵族以及贵族的子孙,也就是说,军官不是培养出来的,也不是铸造出来的,而是贵族女人的子宫生出来的。这很自然让人想起了二德陆军的笑话:战前国会要求陆军扩军,拨了款也给了编制,然而陆军抵制,理由是没有足够的贵族出身的军官。

铸造出来的军队,将卒之间非亲非故,语言上也不通,不认同的事情很多,唯有一事大家全都认同:那便是尽可能多的斩首,以及尽可能多的缴获。前者是爵位,后者是钱财。前者因为要由秦国赐予,军吏审查极严;后者完全是掠夺他国,军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林任都尉以来,处事公允、不谋私利,上至右校下至小卒,也全都和善相待。没想到、没想到己军即将深陷重围,士卒竟对自己的军命置若罔闻!难道士卒真的愿意被俘获后,被荆人斩去一脚吗?

白林觉得委屈,左右二校则觉得惊恐。士卒不奉军令,那还怎么突出荆人即将到来的包围?左校黄垄忍不住道:“各自逃命去吧。”

短兵千人,指挥一千短兵撤退至汝水以北还是能做得到的,故黄垄有此一言。

“胡言!”白林怒斥。“再敢誉敌,本都尉、本都尉……”

白林怒斥声突然断了,原先伫立不动的军阵正在伍长的铎铃声中缓缓向前——楚骑斩杀秦军军官,但没办法斩杀军中的伍长,他们深植于军阵之中。

之所以反应缓慢,不是因为白林待他们太薄,而是因为秦军从来没有都尉绕过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屯长直接指挥士伍的先例。正常情况下伴随着鼓声,军阵后方的百将和屯长会喝令士卒前进。没有喝令,鼓声羽旌又命令军阵前进,那些头发全然花白的伍长犹豫间承当起了百将、屯长的职责,喝令士伍前进。

整整一个尉的秦军向前前进,崩裂的阵线上立即往前突出了一块。平行掠过秦军阵后的楚军骑士有些莫名,他们搞不懂秦军在做什么。

“当如何?我军当如何?”前方是首山,全尉当然不可能前进至首山脚下。

“呼……”白林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冷静了下来。思考不过是一瞬,一口气吸完他便下令道:“打圆阵旗!”说罢目光灼灼的看着前方,等待全尉变阵。

军阵有各种阵法,操练合格的军队可以在武场上演变成各种军阵,只是这些需要军官的协助。军官残缺不全,单靠那些可能根本不识字的伍长,未必就能认出自己打出的圆阵旗。

白林的担心并非多余,他要那些暂时摆脱楚骑袭扰的士卒结成圆阵,长达三百多列的军阵先是摇动了几下,随后开始变阵。不变阵还好,一变阵全乱。楚骑又适时掠过射杀,这种混乱更加不堪。就在他不忍直视想要闭目时,混乱的阵型渐渐变得有序。

全尉没有在原地结阵,而是前进十数步在更前一些的位置结阵。最开始他们被楚骑冲散,冲散后又重新集结,一点一点、一段一段,一个圆形军阵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成型。看到这里白林方才舒了口气,鼓声立即停止,羽旌南指变成北指,全尉开始大踏步向汝水撤退。

白林自认是因为自己平日待士卒不薄,所以士卒听从自己的军令。可他身侧的尉见他直接指挥士伍结成圆阵撤退,也迅速下令全尉前进结成圆阵撤退。一时间,中军东侧的八个尉除了最外侧的两个尉被转过首山东麓的楚军冲垮外,其余六个尉全部结成圆阵大踏步北撤。

楚骑虽然堵在浮桥南端,但浮桥上有留守的秦军后军和秦军舟师,后有大步撤退的秦军中军,他们不得不让出浮桥,任由秦军中军通过。

骑兵可以快速的袭扰,骑兵袭扰下的秦军中军居然可以快速撤退,这点很出熊荆的意料。这时候他正在站在一辆弹药车的顶端,用陆离镜扫视整个战场。

最西边的秦军右军已和赵军绞杀在一起,撤退几无可能。右军之将冯劫也死了,他的脑袋被魏卒串在了夷矛上,赵军士卒见之无不士气大振。

李信亲自率领的中军一直在有序撤退,熊荆本寄希望于骑兵,以为骑兵可以咬住东侧的中军,拖住秦人七、八个尉,没想到这七、八个尉有六个尉结成圆阵跑了,楚军步卒仅拖住其中两个。

秦军左军人数似乎不逊于秦军中军,斗于雉的五万人虽然全力拖住,可惜也只能牵制住一部分,甫一交战,秦军就在撤退,一些靠后的尉已经过了汝水。

秦军未入伏击圈便后撤,人数少的楚军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现在有利的是郢师击溃秦军后,已经控制了一部分浮桥。凭借这些浮桥,首山西端的十四个师可以与郢师的四个师一起追击,十一万士卒足以将秦军彻底击溃。同时骑兵迅速过桥在汾陉塞以南拦截,相信秦卒很快要漫山遍野的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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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渡水

熊荆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味道,一如去年的渭南之战。秦军在汝水以南还是在汝水以北都没有关系,关键是秦军是否失去建制。只要秦军失去建制,即便汾陉塞就在三十多里外,他们也未必能跑到汾陉塞。

“臣以为秦人与渭南之战异也。”早上出帐前熊荆向庄无地等人致歉,因为作战计划对他们有所隐瞒。昨天晚上几乎喊破嗓子的庄无地此时嗓音是沙哑的,他的感觉和熊荆的感觉并不一样。

“何以有异?”熊荆跳下弹药车车顶,骑上了不服二。

“渭南之战,秦人乌合者众,故而一战即溃,而今秦人退而不乱,是为悍卒。”庄无地指着正撤退到汝水北岸的秦军道。“郢师以外,新编之师有六,皆非精卒。大王帅师渡水以击秦人,恐非秦人之敌,不如稍待。”

“稍待?”熊荆想也不想就摇头。眼下赵军和鲁师正在对付秦军右军,郢师和埋伏在首山东西两端的二十八个师追击秦军中军,斗于雉的左军极力牵制着秦军左军。

赵军加上鲁师对秦军右军有数量上的优势;郢师加上二十八个楚军师对秦军中军也有数量上的优势,只是这种优势因为兵力均分在首山东西两端,两者不能合兵一处,优势暂时不能体现出来。这二十八个师中,新编师旅有十二个,东西各六个。

庄无地的意思是等东西两端这二十八个师汇合后再展开追击,这自然和熊荆想的不一样。本来他就厌恶所谓的反间计,可不这样做秦军不可能决战,不得不同意。现在好不容易决战,郢师也控制了部分浮桥,不迅速追击,秦军真可能跑到汾陉塞去了。

“传令!速速渡水。”熊荆最终下令。下达完军令他才看着有些担心的庄无地,“不速速追击,待秦军稳住阵脚,反而不利。”

“大王有令,速速渡水。大王有令,速速渡水……”军命迅速传了下去。从首山西端追来的楚军不做任何停留,直接从郢师控制的浮桥渡过汝水,追向汝水对岸。

与追击的楚军一起,郢师两个师已经渡过了汝水,正沿着汝水往东冲击。越往东,控制的浮桥就越多,渡水的速度也就越快。已经渡过汝水的部分秦军正在汝水北岸列阵设防,士卒正在拆毁浮桥和转关,不及拆毁的则纵火焚烧。

冬季寒冷,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浮桥不是说焚毁就能焚毁的,更因为楚军离得太近,火势刚起,沿着汝水北岸东进的郢师、汝水南岸的楚师就端着夷矛冲来。秦军不得不速退,于是汝水上的桥梁大多归楚军所有,最开始只有一个楚师渡河,到最后是两三个师一起渡河。

身着二手钜甲的黑夫就走在晃荡不已的浮桥上,身后是他的弟弟惊,身前是耀武扬威的偏长垣柏,最前是本卒卒长斗贝。偌大的斗氏军旗飘扬在汝水北岸,汝水已赤,浮桥与浮桥之间的水面除了秦军的军旗,还飘着秦人死去不久的尸首和的牛马。

士卒快速通过浮桥,但诸人无一例外注视水里漂浮着的秦军尸首。尸首横七竖八有二、三十具之多,要是砍下来尽归一人,说不定能升到大夫爵——曾为秦军士卒的人人都想升爵,不过在他们单纯的思维里,大夫爵是自己能企及的最高爵位,侯爵是想也不敢想。

黑夫转头看向水面的尸首,惊也转头,他还啊呀了一声,喊道:“这首级、这首级……”

“首级你个竖子!”垣柏的斥喝随之而来,他一巴掌扇在惊的铁胄上,差一点把铁胄打掉。“速速追击,勿走了秦人!”后见说话之人是欠自己子母钱的惊,随之又踢上一脚,骂道:“再不还钱,大父我宰了你,把你做成一锅羹!”

垣柏踢人的时候,惊已经走在了前面,这一脚踢在惊后面的一个小卒腿上。小卒喊了一句疼,另一只腿连连跳了几步,什么也不敢说。倒是垣柏要把惊做成一锅肉羹的喝骂让桥上的士卒笑了起来,做成肉羹或许全卒也能分上一杯。

“不许笑!”垣柏拍了拍腰间的青铜剑,这是他刚刚从一名百将身上搜捡来的。“速速渡桥。”

楚军渡桥的速度并不慢,因为是追击,沿路不是秦人丢弃的兵戈甲胄,就是刚刚死去的士卒。己军以外,其余师旅的士卒也在渡桥追击,厮杀声、鼓声、炮声皆在远远的前方,这已经不再是杀伐的声音,这是召唤的声音。往前,往前进!前方有军功、前方有财货,这种情况下再胆小的士卒也是士气高涨,脚下飞快。

垣柏斥喝弟弟的声音黑夫听在心里,虽然他不相信垣柏真会把弟弟杀了,做成一锅肉羹,可垣柏对着所有人嘲笑弟弟,他这个做兄长的难免愤怒,然而这种愤怒刚刚起来便如落在火堆上的雪花,很快便融化消散。

谁让借了垣柏的钱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垣柏借钱算是救了弟弟一命,没有他的钱,女家一告发——不可能告发通奸,若是告通奸,女子同样有罪,女家只会告发弟弟强奸,而强奸十有八九要枭首示众。没有垣柏的钱,弟弟早就死了。

钱就是命!想到弟弟,默不作声的黑夫生出这样的感触。钱也是女人!他又想起了自己相中却嫁给别人的女子。攻伐生死未卜,出征前他特意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到那女子嫁入的闾外,冒着违律的风险躲在高粱地里等了一夜。

收粟的季节天一亮男女都要出门劳作,一片吵杂中,他听到了她甜甜的声音,却不敢从高粱地里出来招呼一句,也不敢探头看她一眼。接着便有一只恶狗对准他的藏身之处狂吠,他逃也似的跑了……

“立——正!”卒长的口令将黑夫惊醒,此时霄安师渡过汝水,已在襄城东侧。

“秦人大败,我军逐之!”卒长斗贝站在队列前方,对准本卒的士卒说话。“奉王命:全师以卒列阵而逐,不得有误。全卒皆有!列——阵!”

“列——阵!”卒长令下,偏长、两长、纵长立即高喝。训练一年,士卒冲矛也许达不到贵人们的要求,但列成以卒为单位的方阵并没有什么难度。

疾步间的甲衣声不断,铆钉如果损坏,钜甲片就会掉在地上,然而这毫不妨碍士卒结成十五乘十五的小方阵。在规定的时间内,方阵很快成形。黑夫所在的卒如此,两侧的卒也是如此。行军的纵队变成作战的横队,横队跟着霄敖师的军旗,追向襄城以北。

“秦人未奔也。”走着走着,哗哗哗的甲衣声里,黑夫听到队列中有人说话。

“未奔?”包括黑夫在内,队列里的士卒全都翘首以望。

大地雪白,前方是一阵一阵的楚军,他们大多如霄安师一样,全师列成十五乘十五的小方阵前进。楚军之前,是一排连绵不绝的军旗,军旗招展,旗下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看到秦军的刹那黑夫心中一凛,秦军确实未奔,迎接自己和弟弟将是一场戈矛对戈矛的野战。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左侧方是追上来的赵军,他们一边唱着战歌一边大步前进,黑夫听到了赵人的歌声,然后是前方己军的炮声。炮声并不猛烈,响了几下就停了,而后越来越多的方阵在前进中展开,汇入横陈的楚军军阵。

“止——!”卒长的声音又在前方想起,这应该是要全卒止步变阵。在方阵转成横阵之前,黑夫看见卒长扯着脖子满脸涨红的嘶喊:“秦人,破我国邦!毁我家宅!奴我父兄!辱我媭妹!凡我楚人,无不仇秦恨秦。今日报仇之时至也!此战,汝等必全力以赴,痛杀秦寇!此战,大败秦人,秦国则亡。秦国若亡,天下战事将休……”

极为简短的战前动员,之后卒长转腔一喝,“全卒皆有——!横阵!”

此前士卒不动,听闻横阵口令,队列迅速向两侧拉开。接着军令再起:“进!进!进!进……”

遵照着一定的间隔,整卒镶入横陈的临战阵列。止步的军令刚起,旁卒便传来震耳欲聋的疯呼:“大王大王,大王万岁……”

大王二字让所有人心头一紧,黑夫看过去时,只见左侧百步以外一列龙马骑士缓缓而来。白色的鸟(凤)旗下,一位身着红(韦)衣的人被将率簇拥着。他每驶过一个师旅,阵内士卒就捶胸狂喊道:“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声音惊天动地,越来越响。

鸟旗飘到霄安师时,黑夫看见师帅斗矢匆匆迎上去朝他揖礼,而后师内的士卒不知怎么也大喊起来:“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大王大王,大王万岁……”

黑夫跟着众人呼喊,同时垫起脚尖想张望那位从未见过的大王。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见,然而胸口还是涌起一股暖流,身体莫名地炽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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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恼怒

楚军最犀利的就是巫器,如果没有巫器,秦军未必会输。国尉府谋士一直有这样的判断,按照这样的思路,谋士想出一个理论上可行,实际不知是否可行的战术:后退决战。后退决战最重要的环节是诱使楚军越过巫器与秦军交战,一旦巫器在楚军身后,巫器也就‘没有’了。

后退决战中,秦军军阵如何布阵、如何前进、如何后退、国尉府演练多次。白狄工匠铸造的那些火炮全部用于这种演练,最终得出了一个并不完全可靠但可以一试的方案。

楚军是步、骑、炮,三兵种合一。步卒的夷矛冲击,骑卒的绕后侧击,炮卒的集中轰击,破阵是多样性的,是以谁也不能保证后退决战一定有效,国尉府只是反复说明,面对楚军如果不采用后退决战,野战对阵秦军必将战败。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效法楚军的夷矛方阵。经过多次交战的观察、被俘虏的赵齐将率的供述,国尉府已经非常清楚夷矛方阵不惧来自侧背的攻击。如果秦军也使用这种方阵,不必保持阵线完整,自然可以最大程度减少巫器的杀伤。

可惜的是,后一种办法完全没有可能。不是当年孙武训练吴王嫔妃那样练一支样板师,举国战争需要的是一种全国都可以切实实施的军事制度。而军事制度不仅仅在于军事制度本身,还在于社会组织,以及最根本的政治制度。

楚国贵族之所以强调只有贵族才能成为楚军军官,那是因为军事制度平民化的结果将是贵族政治的垮台,故而军队规模必须受到严格限制;秦国已不是单纯的贵族国家,她已经转变成了以秦王为点缀的标准官僚国家。

官僚国家的军队只能是铸造式的,不能是生长式的。铸造可以随时砸碎解散,今日是威武之师,明日是恭顺之民。生长式的军队没办法解散,即便铲除地表看得见的部分,也还存在地下看不见的部分。暖风一起,春雨一淋,军队又会野草一般生长出来,成为朝廷的威胁。

具体言之,秦军如果也用夷矛方阵,斩首授爵第一个要废除。秦军散阵而斗,便于斩首;楚军集阵而战,利于破阵,双方战术理念截然不同。并且矛阵是纵队式的,而非横队式的,为了练习纵队,士卒还须同族同闾,并在农闲时不断训练。

秦国对兵甲管制甚严,各县皆设武库。准允黔首在家农闲时训练,等于是准允黔首私人持械。黔首私自持有兵甲,他们还会对官吏恭顺吗?更致命的是同族同闾,即便是黑夫和惊这样的兄弟,也不能同在一营,所以为秦卒时,两人信中会说什么‘前日黑夫与惊别,今复会也’。

兄弟不同营目的在于不把军队组织转移到县邑,战时一起,平时不一起,这一点极为重要。平时不在一起士卒不便联系,即便联系,没有符传也不也能会面。而如果同族同闾,就不存在这个困难了。白日如果受欺,夜里喝酒喝半醉,扯嗓子喊一声‘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明日就真有可能‘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汉代三人以上不得无故聚饮便是此理。

废除斩首授爵好说,准许黔首私有兵甲也好说,士卒同族同闾绝无可能。一旦实行,改无可改,秦国即便灭了六国,天下也将大乱。可夷矛方阵形成战力的关键恰恰在于同族同闾,前后左右皆是父子兄弟,皆是同里同族,皆是同党同乡,如此才能产生可怕的凝聚力,才会有人甘愿抢前开道、有人甘愿自我牺牲。

秦国不能、也无法复刻夷矛方阵,正如一千多年后相似的长矛方阵日耳曼人无法复刻,爱尔兰人无法复刻,苏格兰人同样无法复刻一样。甚至连复兴长矛方阵的瑞士人变成雇佣兵失去原先的淳朴和团结后,方阵也迅速颓废,失去原先的战斗力。

后退决战可以说是秦军应对楚军的唯一办法,李信死中求活冒险一试,确实实现了消除火炮的目的。这主要是楚军追了秦军一年,将卒都不容许秦人再次逃离,见他们在五十多步外撤退,连忙越过火炮,火炮一旦越过,再开炮打的是楚军自己,故而火炮全部停火。

楚军的炮兵被楚军自己隔绝了,右翼骑兵如果从右翼迂回,打算猛击秦军后背,则发现自己要在秦军与支流之间狭窄的河畔穿行——秦军越过支流向楚军前进,后撤时撤退到距离支流百余步的地方被楚军追上。这百余步的距离显然不够楚军骑兵回旋,妫景宁愿秦军退到支流以北,也不愿进入秦人给自己留下的这个逼仄空间,并且这个空间正在不断缩小。

炮兵被己方士卒有阻拦,骑兵因为河流的缘故不能迂回,真正能击破秦军军阵似乎只能依靠矛卒本身。又或像此前郢师击破秦军右军一样,士卒迅速后退,火炮上前猛轰。只是此时秦军不像刚才那样呆滞,他们遵循一个原则,就是紧贴,不让楚军拉开任何距离。

这不是因为火炮,而是因为冲矛。楚军矛阵冲矛哪怕距离再短,也要有一定的距离,如果双方没有距离,楚军就无法冲矛。无法冲矛,也就难以破阵。

郢师后方,熊荆看着眼前纠缠僵持的阵战有一种说不出恼怒,妫景的骑兵打旗语示意不能迂回,郢师两次后退又拉不开彼此距离,这场战真打绝了。他禁不住想到当年的清水之战,当年清水之战也是秦军虽然入伏,左右两军不能横击,战事久久僵持。

“当如何,再退否?”熊荆大吼,刚才郢师后撤,秦军又涌了上来,冲矛半途而废。

“臣以为……”庄无地急道,但邓遂的声音比他更快。“臣以为秦人必败,赵军已勾击其阵右,阵将破矣。”

炮兵不能开炮、骑兵不能迂回、矛阵不能冲矛,但己方左侧军阵宽于秦军,左翼的赵军也在迂回。邓遂话音刚落,站在高处了望的士卒却禀告道:“禀大王,秦人毁桥也!”

“毁桥?”熊荆仓促间举起陆离镜望去,可惜他的位置只能看到赵秦两军的军旗,看不到支水上的桥梁。在他看不到地方,支流北岸数千秦军力卒正用粗大的麻绳拉扯支撑桥梁的舟楫和木梁,最西侧的桥梁一时间尽毁。

桥梁并不要尽毁,只要毁掉一段,南岸秦军军阵就能向左军一样弯曲后退,封死军阵与支流间的空隙,将未被毁坏的桥梁护在身后,赵军想迂回也没办法迂回,除非他们越过支流。这其实是背水列阵的好处,背水可以掩护自己的侧翼,不被超出己方阵列宽度的赵军勾击,也不被楚军骑兵勾击。

得闻赵军迂回失败的熊荆终于怒了,他不再询问庄无地邓遂等人有何良策,而是直接召来了炮卒营长沈顷,商议后速问道:“可击否?”

“若退出阵列,自是可击,然……”郢师阵宽约三里,纵深十五人。之前两次撤退都失败,军阵已往里深凹,几乎要与整条阵线脱节,勉强还挨着四、五人。如果再退,郢师将要退出整条战线,阵线也出现断裂。

“速速放列!”熊荆不想再等。

“臣敬受命。”沈顷大喝,就要奔出。熊荆又补充道:“用霰弹。”

“霰弹恐伤及同袍。”沈顷忧虑道。这一次火炮放列的位置不再是郢师后方,而是郢师的侧面,即郢师与左右师旅的相接之处。这个角度有点像棱堡的侧击,放列在左边的火炮向右上角开炮,放列在右边的火炮向左上角开炮。

郢师阵宽约三里(1200m),军阵深度为十五排(15m),理论上计算,只要开炮角度大于1.11度,小于90度,就不会伤及自己人。如果使用霰弹那就不同了,霰弹一出膛会互相撞击,炮口左右九十度都是危险区域。

“那便用实心弹。”熊荆无奈,他也是一时激动脱口说用霰弹。

“传令,郢师后退两步。”火炮就在郢师阵后,挽马很快将火炮拖到郢师左右两侧。看见沈顷打出了应旗,熊荆立即下令郢师后退。

军令的传达需要时间,熊荆从下令起就一直紧盯着与秦人僵持的郢师,希望他们能尽快后退。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他竟然没有听到了望手的急报。

庄无地在一侧急道:“启禀大王……”见他凝神不答,于是扯着沙哑的嗓子疾喊:“启禀大王!”

“何事?”熊荆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庄无地没有答话,他变得僵直的身躯费力抬起右手,指着楚军的左侧方。

“那是……”熊荆瞬间倒抽口凉气,他看见了秦军的骑兵,铺天盖地的骑兵。

隶属于王翦麾下的四万骑兵与原先二十万精卒一起,调回了李信麾下,这就是李信最后的依仗。李信之所以敢在这里与楚军死磕、敢不畏楚军设伏,正是因为手中有这样一支数量倍于楚军的骑兵。

楚军骑兵善于勾击,秦军骑兵也可以勾击。此时,四万骑兵正从支流上提前架设的暗桥渡水,准备勾击楚军的腹背,而从设伏起就一直处于右翼的楚军骑兵已阻挡不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炮击

熊荆看着秦军骑兵发怔。战场上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一点廉颇曾经说过,可他当时只是提醒,并未教导如何应对战场上的意外。这也是没办法教导的事情,战场千变万化,敌我态势数不尽数,谁也不能给出标准的答案,只能随机应对。

熊荆发怔,反应过来的庄无地忍不住愤怒指着淖信:知彼司对秦人四万骑兵的调动毫无知情,所有人员全都失职。他的指责让淖信无言以对,秦人骑军一直是知彼司关注的重点,然而知彼司也曾不止一次的告知过:秦军没有龙马,战马和挽马没有太多区别,甲士骑在马上是骑兵,甲士坐在车上那就是御手……

两者谁又能分得清呢?也许妫景能分得清,可知彼司并不可能让妫景深入秦境去探察。战场上最可靠的信息不是知彼司的讯报,而是幕府自己派出的斥骑,可惜战前己方斥骑全被秦人驱逐回了南岸,北岸并无楚军斥候。

“无恙否?”军司马气急,谋士们不安,最先镇定下来的反倒是熊荆,他若无其事的看着发牢骚的庄无地,这么问了一句。

今日实在不是庄无地的吉日,半夜开始他就被欺瞒,早上设伏又失败,现在突然冒出秦人骑军,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极度失态。熊荆的询问终让他有了些冷静,他重重叹息了一记,道:“禀大王,臣无恙。今秦人以骑军击我,我或不败,然秦人纵也。”

“纵又如何?”熊荆不知自己为何能在这时笑出来。“胜与败,生与死,皆天命也。听天命,尽人事,此君子之所为。”

“君子言天命,然臣非君子,臣只知此战不胜,秦人纵也。秦人若纵,再得齐国,我危矣。”为了击垮秦人,任何委屈侮辱庄无地都可以忍受。然而秦人骑军一出,这一次会战可能又要失败,他心中极度极度的不甘。

“不虔诚。”熊荆低语了一句,这一句庄无地没有听见,但下一句庄无地听到了,“告知三军将率,诸事皆付大司命……”

前线战事胶着,左侧秦军骑兵急速冲来,最多一刻钟,不!不要一刻钟他们就能猛击己军左翼的侧背,如此关键时刻大王的命令竟然是‘诸事皆付大司命’!诸人错愕只是一时,好在熊荆很快就下达了命令:

“游阙立刻向左以卒列阵,纵深五人,以护我军侧背;炮卒速速轰击敌阵,郢师务要破敌;骑兵不必回援,速速渡水勾击李信幕府;速令汝水南岸师旅渡水增援……”

以楚军的传统,三十四个楚军师并没有全部投入战线,游阙还有四个师。只是一个楚军师只有三千六百名矛手,五人纵深只能列出七百二十百列,加上五百七十六弓手,也只有八百三十五列,阵宽不及九百米。四个师即为三千六百米,这个长度只是整条阵线的三分之一,并不能完全屏护己军侧背。

楚军能依靠的,还是方阵本身四面拒敌的能力。而如果要想获得胜利,妫景项超率领的骑兵勾击李信幕府是一个办法,郢师后退后炮卒轰击是另一个办法,最后一个办法就是留在汝水南岸的师旅,十个楚军师和五万赵军如果上来,自己就胜利了。

熊荆一口气下达完命令,最后道:“临机应变之权寡人授予郢师之将邓遂……”

“大王何往?!”庄无地听出熊荆的意思,心猛然抽紧。

“寡人何往?”熊荆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轻笑中抽出骑矛。“秦人击我,寡人自要迎敌。”

“大王?!”秦人骑军铺天盖地,近卫骑兵不说不全,就是全也不能阻敌。

“大王岂能弃军而去?”右史也忍不住了。“大王若薨,大楚何如?!”

“寡人……”郢师阵列传来了后退的口令,熊荆再笑。:“寡人并非与秦人厮杀,乃与秦人捉迷藏。”

“捉、捉迷藏……’倚宪不解捉迷藏是何意,他想再问时熊荆胯下的不服二一个飞步便了出去,三十多骑近卫骑士紧随其后,他看着熊荆的侧影带着悲声大喊一句:“大王——!”

“退——!退——!”军阵后方发生的事情,左侧即将到来的秦军骑兵,前线士卒一无所知。郢师传达军令、调整阵型花了大约半刻钟,这才艰难的后退。

郢师一退,感觉到危险的秦军迅速急进,阵前头发花白的老卒哪怕被夷矛刺中,也死死抓紧夷矛不放,为身后的同袍创造机会。熊荆和秦国国尉府认为只有生长式的军队才能牺牲,这基本正确但不完全正确。最忠于秦国的士卒自然是秦昭襄王时白起麾下攻拔鄢郢、围歼赵人的那支秦军,只有他们会奋不顾身的为大秦牺牲。

三、四十年过去了,当年刚刚傅籍的秦卒此时也已头发花白,然而他们这些人才是秦军的真正中坚,是整个秦国的脊梁。他们如同跟随亚历山大东征的银盾兵,年近七十依旧列于军阵之前,藐视那些年富力强却少有战斗经验、缺乏战斗意志的塞琉古新兵。

壮士易老,雄心犹存,他们面对楚军毫无惧色,一如当年在武安君麾下时面对他们的父辈毫无惧色。

“退——”后退口令依旧,然而秦人的酋矛扎来,前排整整一列楚卒扑到,为了抢救受伤的同袍,撤退只能中止。这时,那些身体里插着数支夷矛的老卒才笑着倒下。他们知道自己抓住了荆人的破绽——刺伤而不是刺死荆人士卒,荆人军阵就会停止后退。

“何以不退?!何以不退?!!”师长养虺在阵后暴跳,他不明白前列士卒为何止步。

“退——!”等医卒老鼠一样将伤者拖出阵列,郢师才再度退后,军阵距离退出整条战线不及两步。秦军老卒再度冲前,他们任由夷矛刺破铁甲、戳穿身体,双手和两臂却狠狠抓住夹住数支夷矛,令楚卒不能抽矛,他们身后同袍的酋矛趁机犀利的刺下,又一排楚卒在惨叫中倒了下去。

“退——!”卒长、偏长听到了如雷的蹄音,这绝不会是己军骑兵,己军骑兵明明在右翼。本该呼喊医卒的他们硬着心肠不再呼喊,将伤者抛弃在阵前。

“退——!”一步六尺,两步尚不及夷矛长度的一半,然而秦军老卒前赴后继的冲来,更多的楚卒被刺伤倒地不起,此时军阵的两侧,已隐隐露出炮口。

“退——!!”这一次连养虺这个师长都在大喊,再退三尺炮卒就能开炮。军阵两侧的秦卒也看到了阵侧的炮口,几个秦卒猛冲上前,但被楚卒的夷矛推了回去。

数支夷矛将秦军老卒串起,身体上刺痛并不能阻止他们大喊:“巫器……”

“放!”等不及的炮卒营长沈顷就站在军阵左侧,郢师最前排一退出阵线,他便奋力挥手大喊。激动中,他的手砸在了炮架上,他浑然不觉。

郢师还没有彻底退开,开炮的只是最前侧一门火炮。‘轰……’的一声雷鸣,炮口火焰直接喷在了奋身扑来的秦卒身上,为首一人被炮弹彻底打碎,血肉飞溅在郢师士卒的甲衣上,也倒溅在了火炮上。

士卒对此毫无察觉,他们终于退出了空隙让炮卒开炮,然而距离实在太近,最外侧的士卒距离火炮不足半尺,火炮一响他们就被震聋了,夷矛的矛柲也被炮弹击断。第一声炮响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炮响,那是另一侧的火炮在开炮。

等郢师士卒颤颤巍巍再退出半步,紧挨着放列的第二门火炮才开炮。这时候抛弃酋矛的秦卒再度冲来,断了矛柲的楚军想阻止已然不及,除了当前数人被炮弹击得粉碎,剩余秦卒疯扑在炮架上,将火炮淹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荆王

这疯狂的一幕熊荆已经看不到了,战争不仅仅有进攻,还有防守,此时的他正率领近卫骑士迎向奔来的秦军骑兵,防守己方的左翼。

这并不是单纯的迎敌,这是诱敌。迎敌杀不了多少敌人,诱敌却能吸引数千乃至上万的敌人——按作战司说法,一支人数为己军二十分之一的骑兵迂回,将产生巨大的麻烦;一支人数为己军十分之一的骑兵迂回,一次迂回就能成功改变战局,两次迂回则能击溃包抄。

秦军骑兵(实际战场上很难判断秦军骑兵的数量。人一上万,无边无岸,步卒如此,骑兵更是如此。判断秦军骑兵多寡只是依照推断,秦军隐蔽调动骑兵,不可能不尽全力),远多于列阵鏖战的楚赵两军的十分之一,虽然有四个师的游阙背向列阵,但他们并不能护卫全军。

吸引走一部分秦骑,这是熊荆的想法。他不能木头一样立在幕府毫无作为,骑兵出现的那一刻,会战优势已隐隐在李信手中。

“全卒皆有!列——阵!列阵——”

熊荆往左翼奔驰,游阙四个师正在展开,这些师有两个是老师旅,另外两个是新编师旅。两者的差异极为明显,老师旅是士卒动作快于卒长口令,卒长与其说是在下令,不如说是在补充,对士卒列阵动作的补充。

新编师旅不同。卒长的口令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拉着士卒动作,即便如此,仓惶的士卒也不断跑错方向、转错位置。他们已能听到到秦军骑兵奔驰的蹄音,卒长紧急命令全师背向列阵,只要不麻木的人都会产生出与生俱来的慌张。

“役夫!左转…,左,向左,向左转!”新编师旅的士卒没有教过向右转,可现在一些士卒就是向右而不是向左转,气得卒长大骂。

“见过大王!”士卒喊了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士卒喊了起来。“见过大王……”

熊荆只是路过,他顺着游阙四个师的阵列奔向左翼。见这支乱糟糟的新编师,他靠了过来,士卒的喊声让他减速。这时秦军骑兵已绕过最左侧,最多三分钟就会迂回到赵军阵后。

“秦人将至,还不是速速列阵?”看着仓惶的士卒,熊荆指向左侧。

骑兵实在太多,不容易踏起烟尘的雪地也被秦军骑兵踏起了雪尘。士卒刚才只是听见了蹄音,感受到了大地在微微震动,现在看到西面雪暴一样的雪尘,脸色当即就变了,没有人敢说话,人人心中都惊惧不已。

“返家!我要返家!我要……”一名士卒惊喊,喊到第二句时他便扔掉夷矛跑出了阵列。他马上被卒长抓住,然而整条战线的士卒都开始打颤,一些人的尿水顺着大腿内侧流淌,根本无法自制。

“秦人已至,返家不及,返家已不及!”熊荆忍不住大喊,不服二在他的策动下于数百米的军阵前来回走动。“欲要返家,当握紧夷矛。阵破即死,阵不破……,寡人带你等返家。”

士卒有勇敢的,更有怯弱的,不管勇敢还是怯弱,说的都是楚语,都是楚人。楚军临阵脱逃并不是死罪,那名士卒又被卒长送回原来的位置。

“阵破即死,阵不破得返家。你等知否?你等知否?!”大地明显震颤,士卒的脸色愈发惨白,牙关咯咯直响,但熊荆说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夷矛被他们柱进雪地,用脚重重踩死。

新编师旅最少经历过一次抗骑兵训练。这是作战司布置的实战训练,为期五天。每一个经历过抗骑兵训练的士卒都知道失去军阵的步卒会毫无抵抗的被骑卒杀戮,死后尸首任由战马践踏,宁愿死在阵中也不能死在阵外的信念被军官反复灌输。

“大王……!”熊荆在新编师阵前极力呼喊,近卫骑卒卒长权豳(bin)眼见秦骑越来越近,终于大喊一句。雪暴来袭,哪怕是熊荆,看到这漫天的雪暴头皮也有些刺痛。他合上自己的面甲,坐骑在嘶鸣中奔离了新编师阵列。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士卒先是惊讶,以为他是逃向襄城,当看到这三十余骑正迎向秦人,终有人禁不住大喊起来:“大王…,大王万岁!”

“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全师的士卒跟着呼喊,只是他们的呼喊熊荆已听不见,他正死死盯着奔来的秦骑前锋。如果要诱敌,就不能只能引诱秦军前锋,必须引诱秦军全军,让他们跟着自己往别处跑。

“是荆王……”秦骑军之所以突然扩军四万,依仗的是兵源优势。北地郡、上郡一些亦牧亦耕的黔首从小就会骑马,他们天生就是骑兵。只是,身为义渠首领的义渠鸩并没有在骑军扩军中得到好处,指挥这支骑兵的将军不是他而是一位荆人将军。一名奴隶。

仍被当作前锋/偏师使用的义渠鸩很远就看到了熊荆的凤旗。安坐在奢华马车上的他本不相信荆王会出现在凤旗下,可荆王不但奔驰在凤旗下,身边三十骑龙骑正在缓慢减速靠拢,他们渐渐行成一个楔形阵,这个楔形阵的锐角正对着自己。

“岂能、岂能……”楚军龙骑什么威力义渠鸩几年前就领教过了,荆王带着自己的贴身骑士组成楔形阵对准自己,义渠鸩大吃一惊的同时连忙让车前的御手转向。

“大王?”渐渐成型的楔形阵中,熊荆跑在最顶端,这本是卒长权豳的位置。

“在朕身后。”为了保持阵线的完整,此时马速并不见快,三十多骑小跑前进。熊荆不想列于第二排,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列于第二排,所有位置都是固定的。

“大王不可。”权豳不愿居于后排,第一排只有一骑,这是最危险的位置,牺牲在所难免——顶端撞破敌阵后,阵列后方左右两角将快速通过破口深入敌阵。

“无礼!”权豳居然要将自己逼出第一排的位置,熊荆叱喝一声。随着叱喝,权豳只能委屈的落后他身后,只有两骑的第二排变成了三骑并行。

没有经过近代骑兵诸多训练的古代骑兵,哪怕最开始排成一排平行冲锋,跑着跑着两翼就会超过同袍,并将中间的骑士挤出队列。楚军骑兵不知何为近代骑兵训练,但小跑、快步是控制阵型的有效手段。渭南会战中,楚军骑兵就是以快步冲向秦军骑兵的,这最大程度保持住了冲击阵型,迫使秦军骑兵溃散。

而在骑兵与骑兵的对冲中,并不是所有骑士都能跑到最后。有些时候是骑士怂了,有些时候则是战马怂了。真正的古代骑兵冲锋大约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骑士冲到终点与对面冲来的骑士厮杀。楔形阵不但可以击破步兵阵列,同样可以击破骑军阵列。只要能维持住阵型,长矛林立的楔形阵所向披靡。

义渠鸩见机迅速,楔形阵还在一里之外他就让御手转向,不与荆王正面冲突,但他没有忘记‘杀荆王封侯爵’的王令,接替他迎向荆王的是部落里最精锐骑士,他们不想、也没有装备抵挡楚军骑兵楔形阵的冲击,只能用他们最趁手的弓箭迎敌。

熊荆看到了义渠人举起了骑弓,更看到了义渠人身后卷起雪尘的秦军骑兵主力。他们没有任何阵列、也不在乎什么阵列,就这样从西面带着雪暴急涌而来。原本军旗招展的赵军被他们淹没,依稀中,密集箭矢下,熊荆看到反身柱矛的赵卒阵列被冲垮。

“放——!”颠簸起伏的马背上,权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着双方的接近,楔形阵外侧持矛的骑士骑矛渐渐放平,持弓的骑士已弯弓搭箭。

熊荆没有听见任何弦声,面甲限制下的狭窄视界只看到前方义渠人中箭。他们有些摔下战马,落在雪地上翻滚,有些则战马人立,造成后方骑士人马一起摔倒。但十几名骑士的射击造成的危害非常小,义渠人中箭的同时,箭矢也从他们杂乱的骑阵里射出,箭矢暴飞,熊荆感觉到它们射在自己的甲衣上,听到身后龙骑的嘶鸣。

‘呼——!’逐渐加速的楔形阵和义渠骑兵近距离交错,双方没有直接的拼杀,只有骑士奔驰带起的风雪彼此猛烈的碰撞,激起的雪尘让熊荆面容一寒。

“荆王!”作为前锋的义渠人奔驰在前,楔形阵破开他们的骑阵前,大军中的圉奋只能看到了那面凤旗。与义渠鸩一样,他不相信荆王会冲向自己,可当楔形阵冲过义渠人,看到最前列奔驰的那名骑士时,他大喊一句荆王。他永远记得熊荆的坐骑,还有那鲜红的铁胄。

“圉奋!圉奋——!”距离秦军骑阵前的圉奋不足百步,身前身侧有许多秦军散骑,熊荆突然站立在马镫上,打开面甲大喊。他的喊声激扬全场,无数秦军骑士看着他。

“本王在此,封侯者来!本王在此,封侯者来……”成功唤起秦军的注意后,站立的熊荆用尽全身力气高呼。这一次他的声音不是让秦军惊讶,而是让他们呆滞,好在这种呆滞并没有持续太久。

“杀荆王!”有人激动的大喊,鞭马冲出了队列,奔向招摇的凤旗。

“杀荆王!!杀荆王!”更多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数不清的骑士冲出队列,骑将也无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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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蠢羊

绕过荆人左翼,猛攻荆人侧背,这是出发前圉奋反复强调的军令,可惜一见到荆王,不说骑卒,就是骑将也被封侯所诱惑,全然忘了他战前的交代。骑卒追向荆王,骑将犹豫后也奔向荆王。

战马不可能一直处于冲锋状态,绕过楚军左翼的秦军骑兵没有奔驰只是在小跑,进攻前总要积蓄马力。一旦开始追击,雪尘再度扬起,圉奋连连摇旗吹号全然没用。封侯的诱惑、同袍的竞逐,越来越多骑卒策马追赶,趋向前方不远处的那面凤旗。

风往南吹,边奔跑边回头的熊荆本还担心秦人不来,一见漫天雪尘追向自己,震惊之余又哈哈大笑起来,像个捅了马蜂窝的孩子。这一世他不干这样幼稚的事情,可上一世这种傻事干过不少。马蜂窝一旦捅下,马蜂就会嗡嗡嗡漫天飞来,跑之不及蛰上一口要痛上几天。

眼下秦人追来,这可不是痛几天那么简单,封侯的诱惑让秦人疯狂,他们是要斩下自己的头颅拿去赵政那里领赏。他知道这个道理,可他还是忍不住大笑,直到左侧数十骑急速靠来。

“护大王……”权豳喊了一声,人随即右转,竖直的骑矛缓缓放下,对准靠近的秦骑。

在秦人眼前完成转向的楔形阵变得有些溃散,成功引诱秦人追赶后,骑士没办法小跑,而是大步狂奔,与身后的大队秦骑保持七、八十步的距离,这种速度下没办法保持阵列完整。权豳右转迎敌,担心被骑矛串起的秦人马上转右,他们还急忙放箭。高速奔驰中射出的箭毫无准头,箭矢全部射偏。

“靠拢!”左侧的秦骑只敢隔着一定距离齐头并行,刚才冲开的义渠人却再度拦在了前方,厚厚的阵列看得出这一次他们志在必得。熊荆命令身后的骑士靠拢,可惜义渠人离得实在太近,骑士没办法聚成楔形阵。熊荆只能尽量控制马速,不使速度太快而刺偏,竖立的骑矛一点点放平。

“射!”三、四十步的距离上,义渠人开始射箭,这一次有准备的射击远胜上一次的潦草,射出的箭矢在半空中形成一条稠密的黑带,黑带横飞而来,有些落在甲衣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有些射中坐骑,战马立即嘶鸣,熊荆听到身后有人坠马。

“射!”一条黑带刚刚落下,第二条黑带又在半空形成,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一首歌,依稀是‘首身离兮心不惩’的曲调。

“杀——!”他大喊一声,骑矛狠狠捅入最前那名义渠人的胸口,骑矛断裂的咔嚓声里,骑剑耀眼的出鞘,力挥下热血如珠串般迸撒。熊荆挥舞欣长的骑剑,胯下的不服二一边嘶鸣一边扬起前蹄,双蹄暴踢另一名义渠人的坐骑。

马是很有侵略性的动物,尤其经过训练的战马。肩高一米五的龙马前足跃起犹如猛扑猎物的老虎,被踢中的义渠矮马带着身上的骑兵一起摔倒,紧接着又被前踢落下的不服二践踏。跃马中熊荆尽量放松自己的肢体,唯独左手的骑盾和右手的骑剑紧握。

骑战不是人的竞争,是马、是马术的竞争。荆王坐骑暴起让阻拦的义渠骑兵感到惊骇,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荆王。

熊荆冲开了缺口,他身后的近卫骑士立即加速顺着这个缺口往里冲入,十数根骑矛的冲撞下,阻拦的骑兵阵列开始混乱,当最后十几根骑矛第二次突进时,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骑阵裂开一个大大的破口,人马全身是汗的熊荆顺势奔了出去。

阻截失败,这种失败并不出乎义渠鸩的预料,坐在马车上的他肥手连挥,更多的义渠骑兵从左右两侧以钳形逼向只剩二十多骑的熊荆。骑士们持弓在手,一旦靠近就从侧面背后攒射那些没有完全防护的龙骑——如果说谁能封侯,义渠鸩相信这个人一定是自己。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义渠骑兵的钳形攻势,奔出骑军大阵的数千秦骑趁着刚才的阻拦已经追近,他们的追击毫无章法,也挤得义渠骑兵的钳形追击毫无章法。义渠骑兵很快被秦骑挤开,秦骑射出的箭矢毫无准头,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龙马身后。

“秦人!蠢羊!圉奋!蠢羊!秦王,蠢羊……”目睹这一幕的义渠鸩气得要跳出自己的豪华马车,楔形阵他不敢惹,现在荆王已变成落荒而逃的散骑,只要让他勇敢的孩子们靠近这些散骑,没有不能射杀的道理。

“大君……”义渠鸩暴跳如雷,这时身后又传来更急促的蹄音,更多的秦骑狂奔追来,他们自己挤着自己,还冲到义渠鸩的马车两侧。他们过后,马蹄踏起的雪尘白蒙蒙盖在义渠鸩的头脸上,怒不可遏的他又开始大骂秦人蠢羊。明明千余人能完成的事,却要上万人冲来。

义渠鸩在马车上咒骂不已,他身后的圉奋也气得半死。三万多骑兵荆王一嗓子就喊走一万多,拦都拦不住。少了这一万多骑,攻击虽然还在进行,但攻击的范围还是少了很长一段。

“阵在人在,阵亡人亡!”楚军阵后,游阙五人纵深的阵列一字展开,没有游阙屏护的师旅只能命令最后五排士卒转向柱矛,以防御自己的后背。浑身打着颤的惊一只脚踩在夷矛上,满耳的蹄音、震颤的大地、疾驰的敌骑,这些让他无法听清卒长誉士的话语。

“盾!盾!举盾……”卒长原本拖着的调子忽然变得急促,敌骑射出的箭雨不是像条黑带,而是整整一片乌云。秦军马上射术不精,但这种覆盖性的射击只要发箭,根本无所谓精准。在惊恐惧的眸子中,这片乌云逆着北风急急落下,落在楚军单薄的阵列里。

‘咚咚咚咚……’箭镞击盾声一阵接着一阵,没有任何警告,更爆裂的冲击突然来临,最前一排秦骑猛冲入夷矛阵,被夷矛刺中的同时也撞断无数夷矛。矛柲断裂、战马悲鸣、同袍嘶喊,小便失禁的惊看到有人弃矛瘫倒,有人慌张奔亡。

第一百二十章 奔亡

秦骑第一次冲击就将霄安师后方五人纵深的阵列击溃,骑将见此连忙指挥骑卒再次冲击,霄安师正面的秦军步卒看到己方骑兵正猛然敌人后背,戎车上的百将也挥剑大喊:“攻……”

他的喊声只发出一半,身后便有一支骑矛突刺而来,将他捅出戎车。秦军骑兵迂回,楚军骑兵也在迂回。眼见秦军骑兵猛击己军后背,妫景不得不分出一支骑兵猛击秦军后背。此时两军骑兵就像两条互相撕咬的恶狼,垂着尾巴,在雪地上转着圈儿嘶咬对方的屁股。

楚军骑兵猛击在秦军后背,秦军三十排纵深的军阵并未溃阵,但这缓解了霄安师正面的压力,当秦骑第二次冲来时,之前冲开的那个缺口更大。第三轮骑兵冲击还没到来,遥遥欲坠的阵列才被秦军步卒推垮,阵列终于破了。

“惊!惊!惊——”军阵破裂,本来同在一卒的黑夫发现自己找不到弟弟,深陷洪流的他朝着阵后嘶喊起来。全力推垮楚军阵列的秦卒止不住前冲的步子冲到了楚卒面前。正常情况下手持酋矛的秦卒无法靠近近战,破阵的激动促使秦卒大步前冲,最前排甲士趁机弃矛拔剑,逼得秦卒也弃矛近战。

夷矛酋矛互捅多数时候只有矛柲的啪啪声,钜剑与铁剑相击才会金铁交鸣。黑夫的嘶喊伴着金铁交击的声音并不能传多远,秦骑再一次冲上来砍杀时,他才在惊慌的溃卒中看到弟弟恐惧的脸庞。

“惊!惊……”他愈发大力的呼喊,挤出残余的阵列往阵后奔去。兄弟俩的距离只有十数步,但在秦骑的砍杀下,这十数步的距离好似安陆徒步走到竟陵。

“啊!”秦骑挥舞着铁剑砍向黑夫,剑未至剑上的血先甩了黑夫一脸。滚烫的血液好像出炉的炭火让黑夫手脚麻痹,他脚一软踩在同袍的尸体,踉跄跌倒中险险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剑——剑砍在身后一个人的肩上,铁剑并不锋利还带着些纯铁的柔软,骑卒拔出剑没有再砍,而是先把弯曲的铁剑用手掰直。趁着这个空档,黑夫从他马腹下钻了过去。

“惊!惊……”四处都是厮杀,都是奔驰的战马,都是倒地的尸首和泼撒在雪地上鲜血。直到黑夫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恐惧的六神无主的惊才清醒过来。

“即死也!即死也!即死也……”惊之前是喃喃,见到黑夫恢复神识才这样大喊。他即便被黑夫抓着,脚步也拖着黑夫往南奔去。此时秦骑冲入楚军阵列砍杀,南面襄城高大的城墙让人发自心底的感到安全。惊要往襄城跑,到了襄城便能避开秦军步卒和秦军骑兵。

“不可!”黑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将弟弟往北面残存的阵列里拖。相比于雪地那头的襄城,十数步之外残存的军阵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黑夫、黑夫……”不明白兄长意图的惊好似要哭出来,他身子坠垂着,脚步瞪在雪地上,就是不去正在厮杀的北面。他这样拄着不走根本拉不动,黑夫一放手在惊要摔倒前,一把抱住了弟弟的腰,任由他的挣扎将他拖向北面。

“列阵、列阵、列阵……”卒长在大喊。秦骑的冲击是一阵一阵的,冲击后砍杀一阵便会回撤,过一会又再度横冲而来,趁这个机会,卒长斗贝调整着军阵,以阻拦秦骑的下一次冲击。

拦腰抱着弟弟的黑夫一会左、一会右,在回撤的秦骑中不断闪避。他的注意力全在秦骑身上,没想几个楚卒也趁这个机会跟着回撤的秦骑逃离军阵,双方撞在了一起。

“你…”黑夫已经力竭,气喘吁吁,迎面逃来的人竟是垣柏。

全师十六个卒,只剩下三五个卒在卒长誉士的支撑下保留着部分阵列。垣柏的逃走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战场上两人会恰恰相遇。

“败矣!胡不逃?”只有二手钜甲的霄安师头胄没有面甲,黑夫看见垣柏半张脸全是血,伤口长的吓人。这个素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偏长也显出仓皇之色。他,也会怕死。

“战或死,逃亦死,胡逃?”黑夫没兴趣与垣柏争辩,抱着弟弟的他只想在下一波秦骑杀来之前挤入那个小小的军阵,这才是活命的机会。

话说话他挤开跟着垣柏逃跑的几个人疾步冲向阵列,垣柏回望他一眼,稍稍犹豫还是奔向数里外的襄城。当秦骑再次冲来时,他们急急仰躺在雪地上,用带着的两面矛卒圆盾把自己全身盖实——

这是战场老卒才懂的办法,更正确的做法是先在地上刨出一个可以卧下的浅坑,躺进去再盖上盾牌。只要不是在尸堆之下,晚上就能翻开盾牌逃命。垣柏几个人不需要等到晚上,他们只要等到秦骑驰过,等秦骑冲向溃散的楚卒砍杀时,一块接一块的盾牌便翻了出来,几个人无头苍蝇一样奔亡在雪地上,襄城就在前方。

“柱矛!柱矛!柱矛……”卒长斗贝背上插着几支弩箭,但这不妨碍他对着剩余百十名士卒大吼。他看到了很多人逃跑,包括刚刚跑出去的偏长垣柏,但他没有、也来不及阻止这些人,他必须留在原地,直到战死或者胜利。

惊的脸上带着泪痕,他身前的黑夫手里握着夷矛,整个人是站直的。他的侧望下,秦骑驶过后,躺在雪地上的垣柏翻开盾牌大步奔向襄城城池。忽然间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跟垣柏一起跑,他从不知道可以靠装死瞒过秦人的骑兵……

斗贝不知黑夫在看什么,柱矛必需弯腰,黑夫直挺挺站着,他不得不冲到他身前吼道:“柱紧矛!柱紧……”

“唯……”黑夫刚开口血便从斗贝颈部喷射而出。钜甲身甲与铁胄分离,伏身挥剑的秦骑铁剑砍在斗贝颈间,血液像箭矢一样暴飞,下意识抚住脖子的斗贝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卒长!救卒长!杀——!”黑夫的心脏还在震颤,阵中士卒不再柱矛冲向了秦军骑兵,好不容易维系的阵列彻底散乱。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半

两军骑兵的迂回让整场会战陷入混乱,前后夹击中,楚军阵列中的六个新编师全被击溃。除去游阙四个师,楚军三十个师布置在阵列中,以编制计算有十九万人,加上两万余赵军,数字上有二十一万。

可实际上每师只有三千六百名矛卒和五百七十六名弓手,主阵列阵中的甲士其实只有十五万人。八个新编师其中两个属于游阙,六个编排在主阵线,这六个师还要减去三千多名弓手。整体而言,双方阵列中的作战人数为一比二,加上近四万骑兵,秦军兵力上具有压倒性优势。

这样的优势下,楚军被击穿阵线毫不意外,六个战意不坚的新编师发生溃散也毫不意外。在郢师之将邓遂眼中,处于秦军步骑夹击下的楚军犹如惊涛中的海舟,靠着平放夷矛苦苦支撑。围攻楚军的秦人则像是海浪,他们没有办法击碎海舟只能短暂的淹没海舟,每当海潮退去,海舟便会露出水面,舟旁留下数不清的秦军尸首。

这种情况下楚军没办法指挥,楚军所有兵力都已经投向了战场。唯一能依靠的只能是各师旅自己的努力,以及妫景率领骑兵的迂回。不过面对重重设防、用马车围绕的秦军幕府,项超的重骑也没有什么破阵办法。

战局完全陷入僵持,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此战楚军最大的失误不是兵力太少,又或侦查不利,而是炮卒没有取得决定性作用。邓遂的感触如此,并为此深深惋惜。如果火炮能再多一些,炮卒的阵列能再宽一些,士卒的心态能再冷静一些,这场会战将是另一个结局。

“大王何在?”邓遂带着惋惜看着眼前无法指挥楚军战阵,举着陆离镜的庄无地一直注视着与秦人捉迷藏的熊荆。人凝视远处过久就会流泪,他流泪了,擦泪再看时熊荆已不知去向。

“禀、禀司马……”注视熊荆不止庄无地一人,还有站在高处的了望手。“大王渡汝水也。”

熊荆一直往东跑,没有往南。往东,秦军背靠的颖水支流与汝水无限接近,最近处大约只有四五里。了望手看到熊荆跑进了那片区域,然后便失去了踪影。

“大王、大王……”庄无地举着陆离镜顺着这个方向望去,一边在秦骑前方的雪地上寻找,一边在嘴里自言自语。在他看来熊荆的安危第一重要,即便此次会战楚军大败,与之相比也无关紧要。他不曾一次向熊荆进谏这个观点,可惜熊荆每次都听不进去。

熊荆未有子嗣,即便有子嗣也是年幼,即将加冠的熊悍明显是一个威胁,别有用心的人说不定又会唆使熊悍夺位。一个内乱的楚国是不可能抵挡住秦人的;即便是由熊悍即位,以他软弱的性子也没办法率领楚国抵挡住秦人。

庄无地怎么也找不到熊荆,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这时了望手‘啊’了一声,喊了一句大王,他才看见那面凤旗又飘扬在北风里。正当他担心秦骑会再威胁熊荆安全时,随大王一起出现的还有数面息师、城阳师的军旗。

长达二十多里的奔逐是一件容易疲劳的事情。秦马虽然跑不过龙马,但龙马迎敌后再度回奔、突破义渠人的阻截,这些都是极度耗费体力的事情,熊荆往东勉强跑到汝水浮桥就跑不动了,幸好隶属左军、布置在右翼的息师、城阳师尽歼溃敌后正在渡水。

此时汝水南岸的师旅已经接到熊荆的王命抛弃当前之敌匆匆救援。息师之将成通看到王旗朝自己奔来,身后还跟着数不清的秦军骑兵,立即命令全师列成冲击方阵,弓手攒射秦军骑兵,保护奔过来的熊荆等人。

秦军骑兵有骑镫,可骑弓的射程还是不如步弓,两师千余名弓手一顿暴射便将追得最近的义渠人射了个人仰马翻,熊荆带着积蓄好马力的近卫骑士一个反冲,砍杀数十名敌骑后,围拢的秦骑才渐渐退离两师弓手的射程。

留在汝南歼敌的师旅都是善战的师旅,息师、城阳师、期思师、陈师、下蔡师、淮南师,以及四个鲁地师,最后还有司马尚的五万赵军。当这些师旅的军旗出现在诸人视野时,苦撑中的楚卒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这十个师加上五万赵军投入会战,秦军必败无疑。

楚军懂的道理秦军自然也懂,楚军欢呼未毕,秦军幕府钲声再一次响起。仿佛海水退潮,三十多万秦军不顾一切的撤退,楚军士卒紧紧咬住,可惜能咬住秦军的只有少数,前后夹击中的楚军师旅多半残破,秦军一退,受伤的士卒便倒地不起,‘医卒、医卒……’的喊声不绝于耳。

熊荆握剑的手臂有些脱力,不用力也微微颤抖。他所看到情形宛如落潮后的沙滩,敌我两军的尸首横陈其上,楚军阵列显得十分破碎,士卒不是负伤就是力竭坐地。雪又下了起来,飘落的雪花落在血泊上,一点点将鲜血覆盖。

“轰、轰——!”刚才没有机会开炮的炮卒瞄准撤退中的秦军急速开炮,虽然能打死一些秦军,但这些都已经晚了。秦军骑兵不但拦住己方骑兵,还击杀追击的小股楚军。

“请大王速速追击!”斗于雉的左军未受秦骑冲击,师旅保持的最为完整。

“秦人未败,我军已力竭,如何再追?可追也,不可战。”庄无地连忙阻拦,退出全军阵线的郢师是秦骑兵攻击的重点,一波又一波的秦骑冲击郢师三面,郢师伤卒极多,可趁势追击,但他反对再战。

“各师皆破。”司马彭宗也道。“可战之军不过南岸十师之卒、五万赵军,此十万人逐之不胜。”

秦军三十余万步卒全是精锐,骑兵又全军押上,楚军为了歼灭南岸秦军溃军犯了添油的毛病,没有一次性的投入全部士卒,而是分批投入。

“各师可战之卒尚有几何?”秦军退走时破坏了浮桥,工卒正在架桥,各师师长已汇集在凤旗下,熊荆心里谋算着自己的兵力——加上一万多骑兵,生力军也不过十万人。

“郢师可战之卒不过一半。”邓遂的回答让他的心凉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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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论战

真正的战卒只有十五万,被倍于己军的敌军猛击,再被全军五分之一的骑兵迂回,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六个新编师的崩溃则是雪上加霜,加剧了楚军的不利,造成更大的伤亡。庆幸的是秦军无法在短时间内击溃己方师旅收缩的阵列,这才没有像六个新编师那样全军近墨。

雪花飘飞中,一个师旅接一个师旅报告可战士卒的人数,统计到最后,老师旅中,无伤能战的士卒最多只有七万,伤亡数字高达两万九千余人,战死的士卒接近五千。这些人加上十个楚军师、五万赵军,加上八个新编师剩下的可战之卒,再加万余骑兵,兵力在十八万左右。

楚军并没有什么优势,秦军久战力竭,增援的十个师和五万赵军也是久战力竭;数量上秦军最多不过扔下两万重伤之卒和近万具尸体,全军人数不会低于二十七万。骑兵也是秦军占优,秦军骑兵数量倍于楚军。

得到这个数据,熊荆有一种肠子悔青的感觉。他不应该过早与秦军相决,而应该等待汝南的兵力集结,这样己方可战之卒将有二十六万,与秦人相差无几。现在第一次以十五万兵力相决,第二次以十八万兵力相决,每一次都比秦军少十几万人。而秦军并不像去年那样只有二十万精卒,这四十万人全是精卒。

斗于雉、司马尚、东野固、成通、邓遂、彭宗、庄无地……,诸将目光都盯着熊荆,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四十万秦军全是精卒,四万骑兵全在颍川郡,这就是王翦只帅十五万人进攻齐国的原因,他只有十五万善战之卒。齐国是无忧的,主战场在方城以北。

老师旅伤亡近三万人,被击溃的六个新编师、左翼赵军的伤亡更是惨重,加上他们的损失、加上游阙两个新编师的损失,初步估计这一战楚赵两军伤亡八万人,战死者超过两万。如果能有数天的休整时间,最少有一半以上的轻伤员可以归建,与秦军再次相决的人数不会低于二十二万。

“臣以为我军可逐秦人,然不宜再战。”庄无地还是刚才的意思。

“逐而不战,逐之何用?!”斗于雉完全不同意他的说辞。“此时秦人惶惶,此时不战何时再战?大王万不可此时吝惜士卒,我与秦人相决之机,不多矣。”

“敌不可假,时不可失。此当逐也,可战则战之。”赵军布置在左翼,左翼因为太远,游阙仓促间无暇屏护,近三万赵军大多尽墨。旧恨新仇之下,司马尚眼里冒火但一直克制自己。

“秦人已成败军,败军不可轻纵。”东野固也揖道。

“此战如此,乃炮卒不得力也。”邓遂道。“若是炮卒得力……”

添油战术是战略上的错误,炮兵没有发挥既有作用则是战术上的错误。熊荆了解海军火炮的用法,但对陆军火炮的用法所知就不多了。

与火炮一出现即成为海战决定性力量不同,不管东方还是西方,火药用于军事的最初几百年中,火炮的主要用途是攻城和守城,或者类似的用法,对士卒的杀伤大部分是枪弹而不是炮弹。几乎可以很武断认为:十九世纪以前,野战炮兵不被认为是一支可单独决定会战胜负的力量。即便它是,也没有战例证明它是。

影响火炮在野战中使用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火炮的重量。古斯塔夫的皮炮让火炮得以以团属炮的身份进入会战,其后骡马炮兵的兴起,才有更大口径的火炮参与野战,但火炮仍是配角。直到1807年的弗里德兰会战,炮兵才被认为是会战的主攻力量,其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四、五百年发展中,火炮制造在西方经历了锻造、铸造、镗制三个阶段,在东方则有铸造、锻造、再铸造这种波折;对口径、倍径、以及弹药比的反复总结,并在法国瓦利埃炮管系统的影响下,催生了第一套火炮系统:利系腾斯坦系统,之后很快被格利包佛尔系统取代。

火炮本身、火炮系统、便于骡马化的炮架和炮车、野战炮战术、炮兵指挥经验的发展……,诸多方面的进步使得火炮最终成为可以决定战役胜负的力量。楚军除了火药存在瑕疵外,硬件皆已具备,但就是缺乏会战经验,更缺少马克西米利安·塞巴斯蒂安·福伊将军那句针对骡马(野战)炮兵的名言。

没有正确的战略思想,炮兵只是会战的辅助力量。邓遂作为步卒将率仅仅觉得炮卒没有发挥既有的作用,如果交兵前炮卒能把秦军阵列轰垮,郢师一交兵就杀到秦军阵后的幕府了。

他的话炮兵之将公输忌并不同意,担心熊荆指责的他急忙道:“非炮兵使用不当,乃秦军阵势诡异。其正对火炮军阵内凹两里,十五斤炮有效杀伤亦是两里。秦人避开此段,两里后炮弹力竭,既可杀人,亦不多也。”

秦军是怎样避免火炮打击的,熊荆看在眼里。简而言之就是正对火炮的阵列比主阵退后两里。这两里是怎么补上呢?距离楚军军阵五、六十步时,秦军主阵后撤吸引楚军上前,主阵后撤的同时,两里外那道阵列急速向前。楚军追到秦军的时候大概前进一里左右,补阵的秦军也前奔一里左右,后退一里前进一里,刚刚好把两里的距离给补上。

两里八百多米,以十五斤炮的装药,这个距离最多只能杀伤十人,但在五、六十步的距离上,十五斤炮可以打出一条血槽,杀伤四、五十人。

“我当以骑兵破之!”养虺刚才也将秦人的后退决战看在眼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空缺应该派妫景的骑兵冲击。“骑兵击破此阵,郢师可再击也。”

“此前可以骑兵击之,再战必不如是。”庄去疾也看到了秦人的后退决战战术。他话出口一干人都看向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我若是李信,我骑兵倍于敌,当使骑兵阻之。骑兵之后,方以步卒补列此阵。”

庄无地一边说,一边在雪地上画了一个阵列。断裂的秦军阵列两侧,各有一条长约一里半的纵向军阵,两军靠近要交兵时,这两条纵向军阵可以像关门一样把三里多长的缺口关上。如果前面还有一支骑兵干扰冲击,郢师未必能从这个缺口冲到敌阵之后。

诸人看着庄无地画的阵列默不作声,这种阵列不是没有可能。熊荆看罢也不作声,他忽然不想再商议战事。他想将战事放一放,将脑子里的杂念清空完再行议战。刚才的会战楚军没有全败,可败势已成。如果只是想急急找回面子,那这一战确实应像庄无地说的那样,暂作休整后再打。

“浮桥如何?”熊荆咳嗽一声,问起了支流上的浮桥。秦军准备得当、撤退及时,浮桥破坏的很彻底。但架桥的木料都还在,捞起修补后重新架桥并不难。

“禀大王,尚需半个时辰。”公输忌不但是炮兵之将,还是工兵之将。他回答时熊荆忽然有一种明悟,炮兵要更加专业,只有更加专业才能更快成熟。

“秦人必要逐之,逐之则必战之。”熊荆环视诸将如此说道。“然,”他一拳捶在自己掌中,“我军急也。过急而忘却战法;寡人亦急也,过急而早早与秦人相决……”

最后那句话出口,因为熊荆决定追击两眼放光的斗于雉等人眸子暗了下去。这一战确实打得太急了,一体现在马上列阵与秦军对峙,二体现在秦军一退就越过火炮紧追不舍,炮兵无从发挥。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楚人本来就是火急火燎的性子,此前又战无不胜,对秦军极为藐视。没想秦军获得马镫后,骑兵力量已强于楚军。将这支力量投入会战,楚军并非不能击败。

“此我军之幸也。”将率一片沉默,司马彭宗的看法不同于他人。“此一战,我军已败,若非援军速至,大军尽墨也。”

彭宗话说的诸人背上连连冒汗,不文过饰非的话,这一战楚军已经败了。若无援军,僵持下去的结果十有八九要战败,而一旦战败,骑兵又无法抗衡秦军骑兵,尽墨的可能性极大。

“再战何策?”熊荆背上也微微冒汗,这都是他的错,最少轻敌是他的错。

“臣不知也。”彭宗摇头。“臣只知再战必不败。”

刚才十五万人毫无防备没有战败,现在十八万人对秦军骑兵已有防备当然不可能战败。不败不是熊荆要的答案,他要的是大胜,要的是把李信所部全歼或者一半全歼——假设王翦还有十五万精卒,那么李信所部最少还要消灭十万人,如此双方实力才勉强趋于平衡。

可又要怎么才能再消灭李信十万人呢?

雪继续下,浮桥修好的时候,残破的郢师率先渡过颖水支流,追向十数里外的秦军。一个半时辰秦军并不能后撤多远,实际上秦军身后不远就是汾陉塞和颖水,他们退无可退了。

与熊荆一样,李信也没有搭建幕府,更没有进入汾陉塞内——他不敢让秦卒看不到自己,秦卒如果看不到自己,士气就会崩溃;士气如果崩溃,全军就会被楚军屠杀,所以他的戎车不在士卒之前,而是在士卒之后。

他让御手从东面奔到西面,又从西面再奔到东面,并让人不断大喊‘大将军巡视’,以此稳定军心。彭宗说楚军已败,秦军从将率到士卒全没有这种想法,他们最多认为自己打了楚军一个冷不防,冲垮了楚军阵列,然后便灰溜溜逃走了。

汾陉塞横在眼前,颖水两岸的山峦也横在眼前。如果楚军追来而自己没有及时进入汾陉塞,结果是可以预料的。看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李信,大多数将率没有感激,反而隐隐怨恨——

如果不是李信中了赵人的反间计,如果不是李信命令大军渡过汝水,自己早在汾陉塞以北了。两战最少丢了十万士卒,荆人不追来还好,追来的话估计又要死上十万人才能入塞。

将率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异,李信只能视而不见,此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楚军不做追击,最少今日不做追击。如果抛弃辎重车马、士卒听命有序,每个时辰大约能有六万人入塞,七个时辰四十万大军即可入塞。算上四万余骑兵,最多九个时辰全军可全部入塞。

眼下秦军尚有二十七万,除去伤员则剩二十五、六万,全军最多七个时辰可入塞。七个时辰,他只要七个时辰。

“报——!”军报声远远响起,不需听闻军报,李信已看到楚军出现在支流以北,那面凤旗一马当先,要将秦军赶尽杀绝。

“白将军有何良计?”冯劫死了,赵完还在。但李信没有问自己的裨将,没有问自己的腹心,而是问起了白林。

“末将不敢。”白林只是都尉,不敢受将军之称。

“本将说你是将军便是将军。”白林的作为李信看的一清二楚,如果不是白林重整阵列,秦军的损失会更加严重,中军丢在汝南恐怕不是两个尉,而是六、七个尉。

“末将以为,我军必要延至天黑,唯有天黑才可丢弃辎重,速速入塞。”汾陉塞是老塞,塞门只有三轨两丈四尺宽,快速通过时只可并行四人或者并行两骑。仅仅默算,白林便知全军通过汾陉塞需多少时间。

“正午刚过,距天黑尚有三个时辰。”李信皱着眉头道。“且天黑荆人亦将攻我,若之奈何?”

“末将以为,必要使人留驻塞外,以拒荆人。”以战论战,白林很认真的回答。

“白将军以为需士卒几何方能拒荆人一夜?”李信追问。

“非五万人不可。”白林毫不犹豫的答。“戎车、重车当留于前,以车阵据守。”

“善!”李信再度点头,“我欲以白将军为我之右将军,帅师五万,以拒荆人……”

冯劫连同右军覆灭在汝水南岸,李信任命白林为右将军,这是提拔,可要他帅师五万掩护大军撤退,这是要他赴死了。

白林心中剧震,他看向李信,又看向赵完,最后还看向与自己有私仇的圉奋,最终咬牙点头道:“末将敬诺,愿帅师五万以拒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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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凌辱

正午已过,温暖的阳光播撒在小邑的屋顶,大室里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音。哭只是片刻,一会孩子就安静了,随之响起的是芈玹温和的歌声。

“见过悍王子足下。”一名甲士向匆匆赶来的熊悍行礼,紧接着又是一名。熊悍对此充耳未闻,他奔上台阶遇到近卫之将庄去疾才急急问道:“母子安否?”

“回悍王子殿下,母子俱安。”天亮后赵人不再进攻,庄去疾就一直守在西章。这是一件极为重大却又非常轻松的任务,轻松的让他觉得骨头发痒。

“善!大善!”熊悍闻言雀跃,未脱鞋的他踩在堂上,留下一块一块的污迹。见庄去疾看着自己的脚,他才把皮靴脱了,进了西章。

“熊悍谒见…”芈玹产下了王长子,熊悍不知该如何称呼芈玹,王后不对,芈女公子又不妥。

“悍王子殿下不必多礼,”不管是楚宫还是小邑,都极为静谧。熊悍的声音大室里的芈玹能听到,芈玹回话熊悍也能听到,他还听到婴儿的‘咿呀’声。“殿下亲来,可有大王之讯?”

芈玹不问还好,一问熊悍便连连点头,喜道:“我军大胜,斩秦人十二万。”

“啊!”大室内传来两声惊呼,一声是芈玹的,一声是赢南的。芈玹躺在床榻上不便起身,侧房中的赢南疾步出来,见礼后急问:“大王无恙否?”

“王兄无恙。唯我军伤卒多也,楚赵两军伤亡逾八万人。”正午时会战结束,战况在第一时间传到大司马府,得知消息后熊悍便急急奔来。“秦人狡诈,李信麾下非二十万精卒,乃四十万精卒,又阴有四万骑卒,战时两军鏖战,秦人骑卒迂我左翼,欲击我军之背。王兄勇武,帅三十余骑诱秦骑以击,其于秦骑之前大喊曰:‘本王在此,封侯者来’。

秦人素贪利,皆想封侯,万余骑遂逐王兄而不击我军之背……”

这是十年来楚军最接近战败的一次,熊荆冒险引诱秦骑追击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熊悍的叙述下,芈玹、赢南听的是惊心动魄,赢南听着听着还哭了出来。她很想现在就出现在楚军幕府,出现在熊荆身边,然而即便她出现在熊荆身边,熊荆也会冰冷的对她。

“大司命庇佑。”两个女人异口同声的祈祷,芈玹问道:“既然秦人已败,大王何日返郢?大王,大王知妾已产下胜儿否?”

“秦人虽败未溃,需尽覆之,王兄恐腊祭后方可返郢。”熊悍答道:“胜儿……”他微顿,很快就明白这是犹子(侄子)的名,心中默念熊胜的同时又答道:“幕府战时非战讯皆不报,以免将率分心。明后日王兄当知此事,嫂勿忧。”

一夜攻拔,芈玹产下嫡子母子平安,大王在外征战也是大败秦军,这些都是喜事。至于何时得知喜事,早一日晚一日并没有什么要紧。大室中的芈玹松了口气,堂内的庄去疾却道:“如此,王翦之军乃假,李信之军乃真?”

“然也。”熊悍道。

“伤亡八万余,”庄去疾沉默一会,最后淡淡的道:“战死者近两万。”

他的话熊悍没有附和纠正,只是微微点头。楚赵两军阵亡士卒超过两万,算上重伤员的死亡,伤亡比已是四比一。这主要是阵溃造成的,如果楚赵联军能保持阵线完整,战死者最多也就万人。而造成楚赵联军阵溃的,正是秦军骑兵。秦军完美复制了铁砧加铁锤的兵种合同战术,除去熊荆引开的万余骑,三万骑也差点就要了楚赵联军的命。

庄去疾惋惜战死的同袍,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国相田假也得闻了襄城之战的消息。楚军大胜秦军大败没什么悬念,楚王孤身引开秦军骑兵也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真正让他和诸大夫震惊的是秦军主力皆在李信麾下。

李信麾下有四十万精卒,李信麾下还有四万骑兵,这等于说王翦麾下确只有十五万人。讯报上圉奋率领的那支七千人的骑兵也可能是假的,王翦十五万人根本不能拔下平阴要塞。

“此天佑大齐也!”匆匆召集诸大夫的正朝,听闻此讯大夫们也是雀跃,一些人还欢呼起来。

“天佑大齐!”平原津大夫田轩呼声最高。“秦人攻楚为主,攻我为次。攻我乃为攻楚,而今秦人新败,我以为齐秦可和也,请国相速遣使入秦。”

齐楚盟和,齐秦也盟和,然后齐国坐看楚秦两国死磕,这是齐国做梦都想形成的局势,田轩之言附和声一片。反倒是田假有些犹豫,“刚遣使入郢请楚国相救,岂能再遣使入咸阳与秦人言和?秦人素无信……”

“国相谬也。求救乃为我齐国,言和亦是为我齐国,两不相误也。”齐人善辨,田假话音刚落,大夫里便有人出言反驳,说的头头是道。田假不得不答应间,朝外突闻鼓声。这是示警的战鼓,他惊骇,正朝内的大臣也异常惊骇。

“秦、秦人否?!”有人忐忑的问,可谁也回答不上来。诸人只听到鼓声越来越激烈,最开始是东面敲鼓,接着是四面击鼓,鼓声中似乎还听见了阵阵喊杀。

“禀告国相,”良久,终于有军吏匆匆奔来报讯,“启禀国相,秦人、秦人……”

“秦人怎会至此?!”有人大叫。去年秦人兵临城下便将大夫们吓了个半死,今年本以为秦人可以堵在济西以外,没想到还是杀到了临淄。

“此秦人骑卒也。”军吏苦着脸道。

“秦人骑卒如何?”田假排开众人冲到军吏身前急问,“城门设备否?设备否?”

“回禀国相,城门皆已设备,然、然……”军吏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然如何?如何?”田假一把抓着他,本能紧张起来。

“秦人、秦人……”军吏脸色越来越苦,突然控制不知呼号起来,凝噎中呜呜道:“秦人于城东…于城东掘垄墓,烧死人也!啊啊啊……”

“啊!!”闻言的田假一跤跌坐在地上,城东尽是田氏陵寝,王陵也在其中。秦人竟然竟然敢挖掘王陵,焚烧尸骨,这这……

“挖!挖……”淄水以东,王陵前的高阙好似一对巨型火把,正在烈焰中熊熊燃烧。火把之下,王陵前的宫室也是一片火海,沿路被骑卒掳来齐人正在剑下挖着陵寝。王陵深埋地下,短时间内非万人不能撅开,但田氏小贵族的墓地就不同了,百十个人半个时辰就能挖开封土,拉出棺椁架在火上焚烧。

掘垄墓,烧死人,这原是安平君田单唆使燕军行的毒计,以激起即墨齐民的斗志,现在秦军为了最大程度激起齐人的愤怒,如法炮制,也挖掘田氏的垄墓,焚烧田氏先祖的尸体。

夕阳西下,看着淄水东岸冲天的火焰和黑烟,被人扶上郭城东城墙的田假浑身都在颤抖。先祖是不能玷污侮辱的,可如今田氏的先祖正被秦人凌辱。

“请国相准末将出城一战。”田扬还是临淄守将,麾下士卒数万。

“不可!”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是须发花白已经去职的大司马田宗,他也被人气喘呼呼的扶上来的。“天色将暮,此时怎可出战?!”

“不战,先祖陵寝不存。”田扬双目尽赤,实际上他已经派人出城了。

“秦人便是以此诱我,我岂能中计!”田扬大喊,田宗也是大喊。两人的争执中,城门吊桥缓缓放下,手持夷矛的齐卒蜂拥出城。领军的五乡之帅没有轻敌,出城后便背对着淄水列阵,等待全军士卒集结。

田扬派出城的是整整一个军,万名士卒直到太阳落山才排好阵列,随即在建鼓声中向数里外的王陵前进。齐军排出一个宽约两百步的横阵,军阵两侧各有千骑屏护。而秦军只看到有骑卒未见有步卒,齐军列阵时,两千秦骑也开始列阵。所不同的是齐军在鼓声中大步前进,秦军则岿然不动,只在原地等待。

“攻!”趁着落日的余辉,五乡之帅旌旗前指,打出骑兵进攻的旗命,屏护阵列的骑兵争先恐发出一阵喊杀声,策马奔向秦骑。

“杀!”秦军中为首的骑将也嘶喊一声,此前岿然不动的秦骑突然一分为而。只有数百骑迎向左侧奔来的齐军骑兵,余下的全部奔向右侧。就在田假、田宗等人的眼前、就在万名齐卒的眼前,两军骑卒猛击冲撞在一起。

齐军骑兵虽有马镫,但他们的冲锋非常散乱,秦军骑兵一如楚军重骑,冲击时排着密集的队列。没有任何一支古代骑兵能在冲锋时形成完整的骑墙,但秦军重骑最少保持着一道残破的、歪歪扭扭的骑墙。冲撞中,散乱的齐军骑卒不是被秦人击杀就是被逼得转向。

“休矣!”城墙上有人忍不住惊喊一声。话音刚落,从一堆乱骑中杀出的秦骑便迂回到己军左侧,冲向阵后毫无防备的五乡之帅。

“杀!”步卒阵列转向根本可能,眼见秦骑高举着铁剑冲来,阵后数百名齐卒顷刻间便被冲散。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前,五乡之帅的头颅被秦骑高高挑起,全军皆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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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何人

“此重骑也!”黑暗中,田宗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他看出来了,这是秦军的重骑,也就是那支只有两三千人的畴骑。谁也想不到秦军畴骑会出现在临淄,不是说四万秦骑都在襄城吗?

临淄城东,秦军虐杀着齐军溃兵,王陵方向大火熊熊,临淄哭声盈城。汾陉塞之南,楚赵两军已展开阵势,火炮猛击对面列阵以待的秦军阵列。

正午一过天就开始下雪,地面积雪渐厚,道路也变得难行。步卒还能在积雪中前进,火炮就很费力了。六匹龙马拖曳炮车极其吃力,临时加了两匹龙马拖曳才能前行。十五斤炮如此,三十二斤攻城炮不得不放弃拖曳,只能以十五斤炮、十斤炮参战。

大军需要前进十五、六里才能与秦军阵列对峙,炮车也要前进十五、六里才能在军阵前放列。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全军展开阵势后,炮卒才再度轰击秦军阵列。这一次楚军士卒,尤其是郢师士卒都被反复告诫,秦军如果前进复退,万万不能追击秦人。

“轰、轰、轰……”炮弹击打在秦军阵列中,虽然有车阵相护,炮弹还是击穿车驾在车阵后方杀出一条血槽,太阳落下但天地间还有光亮,看着数百步外秦军被己方炮弹击中,听闻木屑横飞下秦人惨叫不绝,立在沛师阵前的刘邦哈哈大笑。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秦骑从背后怒击,秦卒从前方猛攻,腹背受敌的沛师差点就阵溃了。好在平日的操练没有白费,矛阵中心的二十五名短矛手狂冲而出,将冲破阵列的秦人赶了出去。沛师阵溃未溃,但阵前阵后死伤的同袍不少,刘邦为救身侧的同袍,差一点就被秦人的战马撞飞。

当时不怕,事后回想背脊冷汗颤栗不已,眼下再战,看着秦军被己方火炮打得连连惨叫,刘邦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手中夷矛握了又握。天色越来越暗,一心想杀敌刘邦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喊道:“天色将暮,我军何时可战?”

士卒发出笑声卒长王陵不作阻拦,士卒问自己何时可战,王陵就不得不答话了,他先打量刘邦一眼,再道:“进退战止,大王将率皆有令,我等依命而行便可,不需多问。”

“秦人杀我同袍、伤我兄弟,我刘季不及待也。”刘邦没有喝酒,可他现在比喝酒更激动。

“禀卒长,我等皆不及待也!”卢绾等人跟着喊了起来。秦军将卒不觉得刚才那一战是自己胜了,楚军士卒、最少老师旅的士卒也觉得自己没败,刚才那一战是打着打着秦军就跑了。如今只见炮卒放炮,不闻幕府击鼓,刘邦一鼓噪,士卒们居然举矛欲冲。

“放肆!”王陵大急,即便他年轻没多少战争经验,也知道擅自出阵绝不可行。他一着急佩剑拔了出来,喝止阵中士卒。

“何事喧哗?”沛师十六个卒,而今还剩十二个,伤亡者近千。王陵大急拔剑,远处师率雍勃看到连忙喝止。“剑乃为杀秦人而铸,士卒皆兄弟,还不收剑?!”

雍勃老迈,他一上来不是指责士卒,而是教训卒长王陵。王陵嘴一歪,不得不收剑入鞘。

“汝等何事喧哗?”炮声还在轰响,雍勃看向阵中士卒问道。

“禀师率,夜色将暮,我军何时才能击秦?”刘邦敬礼后相问。“小人不及待也。”

“禀师率,小人亦不及待也。”刚才附和的那些士卒此时再度高声附和。雍勃还未相答,幕府里鼙鼓作响,全军建鼓全都敲响。不及待的刘邦等人、欲答话的雍勃皆舒了口气。鼓声中,收剑的卒长王陵高喊起来:“全卒皆有!进!进!进……”

“彼何人?”士卒在暮光中举矛前进,师率雍勃还在想刚才那名不及待的士卒。

“禀师率,彼乃……”雍齿紧跟着雍勃,他其实不知道刚才说话之人是谁,他不知道但身后的萧何知道,萧何耳语一句后他才道:“彼乃丰邑中阳里之刘季。”

“刘季?”雍勃听闻氏刘便兴趣大减,刘氏并不是沛县豪强,十有八九是一介庶民。

“然,氏刘字季,庶民耳。”雍齿对刘邦也没有什么印象,刘邦为人到底如何,只能问身为卒长的王陵,但此时王陵已经率军前进,不在身侧。

“既是庶民,又为何……”雍勃会询问此何人,只因刚才阵列中附和刘邦的人不少。如果不是雍氏这样的贵族,不是王氏那样的豪强,一个小小的庶民,怎么可能引起士卒附和?宋地三师,沛师士卒并非来自沛县一地,还有留邑、萧邑等地的士卒,即便来自沛县一地,沛县也非丰邑一邑。

“禀师率,刘季此人善交友,但有酒肉钱财,定会均于他人;其战不畏死,此前更数救同袍,故甚得士卒之心。”雍勃的问题雍齿答不上来,事无巨细天生就是秘书胚子的萧何一条条答上来,听得雍勃连连点头。

“此豪杰也。”雍勃听闻后评价道。“可曾婚配?”

“大父……”雍齿吃了一惊,吃惊到不喊师率喊起了大父。

“未曾也。”萧何闻言浅浅一笑,他知道这是标准的笼络人心的套路。

一个没钱婚配的普通庶民,忽然间能与贵族(旁系)联姻,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当然,萧何对此并不妒忌,通过与雍氏的合作,萧氏正在渐渐变成新的豪强。萧氏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刘季即便娶了雍氏的女子,也与入赘没有太多的区别,也许他以后会成为雍氏的家将吧。

“哦。”雍勃闻声又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前进中的沛师。此时两百步外的沛师士卒已经呐喊起来,他们高举着夷矛冲向秦军阵列。昏暗的天空中箭矢飞舞,箭矢之下士卒疯狂冲矛,一击之后速退,后续的矛手再冲,再击再退,第三轮矛手又冲。三次冲矛过后,沛师的欢呼声传遍全军,秦军已然阵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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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价值

天昏地暗,厮杀中只能分辨出声音,很难看清敌人。击破秦军阵列也好,未击破秦军阵列也好,卒长都命令士卒后退,后退后紧接着冲矛——楚军炮卒尚未掌握野战炮的正确使用办法,楚军矛卒也未必完全掌握矛阵的正确使用办法。

正是在这种几乎看不清敌人的状态下,矛阵得以用最犀利的方式进攻。哪怕秦军老卒夹住了夷矛,夷矛也会被楚军士卒放弃,紧接着是另一排夷矛冲上,将秦军刺的连连后退。

厮杀的阵列后方,汾陉塞塞门大开,浓重的黑暗中,成列成列的秦卒奔跑着入塞。从正午到现在,圉奋的骑兵用了两个时辰才全部入塞,剩下的步卒不得不奔跑。奔跑一个时辰能通过十万人,只要两个多时辰,二十多万秦军就能全部撤入汾陉塞内。

阵后的熊荆不知道秦人很快就要撤完了,各师旅传来的消息都说秦军阵破,唯有郢师正对着的汾陉塞入口处的秦军还在死撑。邓遂一声令下,士卒全部后退,十门轻一些的十斤炮调上来对准秦人的车垒猛轰。黑暗中火炮喷出一条条火舌,秦人的悲喊声间歇的传来。

“还须几时?”秦军虽然依车垒而防,可车驾是木头造的,木头抵挡不住火炮的猛击,立于秦军阵后的白林焦急的问。他的声音非常坚定,他相信自己能撑到全军撤入塞内。

“禀将军,还须一个时辰。”昏黑中,李信留下的军吏看不清脸庞,只能听见声音。

“一个时辰?”白林有些吃惊,楚军追上来开战就花了三个多时辰,到现在已经是四个多时辰,四万骑卒二十万步卒应该撤完了,怎么还需一个时辰。

“小人、小人不知也。”秦军步卒跑步入塞,三个时辰能撤入三十万人。眼下秦军哪有三十万人?加上阻截的士卒,也不过二十七万余,且这当中还有两万伤卒。军吏想到两万多伤卒,不免猜测道:“许是、许是正在撤入伤卒。”

“伤卒?我看是财货女子罢了。”左校黄垄哧了一声。他知道很多将率在襄城住得久,积下不少私财。辎重粮草可以丢弃,私财却不能丢弃。

“胡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林呵斥。“再守一个时辰又如何?”

“再守一个时辰我军尽墨。”白林所在的尉是后军,五万大军排出的阵列并不厚,按白林的布置,他们最少要与楚军厮杀半个时辰,没想到楚军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交兵便与秦卒纠缠,而是一排接一排的冲矛,以为能撑半小时的阵列很短的时间就被楚军击破。

“尽墨也要一个时辰。”白林站了起来,右校苏复紧跟着。他一掀开军帐,炮声下的嘶喊惨叫刺人耳膜,都尉杜汶撞了进来,他惊慌失措的喊道:“我军、我军败矣!”

杜汶的阵列在右翼内侧,他逃了回来而最外侧的那名都尉没有逃回来,人应该死在了战场上。白林还未问话,便听到楚军的呐喊和欢呼,这种欢呼不是一侧,而是两侧,外围四个尉全部覆灭了。

呼声中,白林本欲扬起的手缓缓放下,他最后道:“点火。”

“将军有令:点火!”命令迅速传了出去。楚军追来的这段时间秦军没有浪费,入塞的官道上不但垒起了车阵,还挖出了堑壕,堑壕内堆积了柴草和油脂。火是很好的阻拦办法,奈何军中、塞内可供燃烧的东西并不多,不然秦军根本不用列阵力战。

白林一声令下,就在楚军的欢呼声中,熊熊大火从堑壕中突然燃起。借着火光,秦军看到了手持夷矛口呼万岁的楚军士卒,以及正对着官道的楚军火炮;楚军则看清了入塞官道上密密麻麻的壕沟,还有站在车轼上身后飘着旌旗的秦将白林。

“此非李信!”熊荆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他本以为与自己对阵的是李信。

“秦军阵单,一击即溃,人少也。”此前昏暗中诸人只看到秦军军阵,并不清楚秦人阵列的纵深。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与战的秦军人数并不多,估计只有几万人,同时不见秦军骑兵。

反对再战的庄无地不好说话,熊荆身边主要是彭宗的声音:“臣以为李信已撤至汾陉塞内。秦军以火相阻,明示其军多寡,恐秦军、恐秦军……”

从越过支流到排开阵列进攻,楚军花了太长的时间,彭宗也不清楚一个时辰秦军能撤多少士卒进入汾陉塞,可四个多时辰过去,想来最少有十几万士卒入塞,与楚军交战阻止楚军的只是一支几万人的偏师,李信早就跑了。

“进!速进之!”看着一里外旌旗下那名秦军将率,不想就此罢休的熊荆手一挥便要郢师前进。他没忘记官道上火焰熊熊,也没忘夜间不便阵战,又道:“以炮击火!”

最开始只是十门火炮轰击,而后是百余门火炮轰击。炮弹出膛后有一些直接打到汾陉塞下,让驻守关塞的守军心胆剧颤,更多的炮弹对准了堑壕里的火堆猛轰。油脂无法击灭,但柴草可以被击散,炮声轰鸣大约有一刻多钟,郢师呐喊着冲了进去。

看着郢师士卒冲入敌阵,熊荆脸上没有多少喜色。

汾陉塞依山背河,楚军要击破汾陉塞,以现在积雪的厚度,非要两三天不可,有这两三天时间李信已经撤到新郑了。楚军可以追到新郑,甚至可以越过新政追的更远,但再决战已经没有可能了。李信四十万人,歼灭不到二十万,远没有达到熊荆的预计。

王翦十五万、李信二十余万,蒙恬匡算是十万,这四十多万精卒仍是楚军大敌,并且,秦军骑兵的战斗力越来越强,楚军骑兵数量过少,双方再战楚骑并不能阻止秦骑。且以兵种配制来说,楚军最少要有三万骑兵才能与步卒有效进行合同作战,一万五千骑太少太少。相当于秦军二十分之一的楚军骑兵只能给秦军带来麻烦,不能真正击溃秦军。

想起骑兵,熊荆很自然想到龙马。养马岛上两千匹母马已在生育,奈何一胎只有一匹,即便两千匹母马全部受孕,一年也就是两千匹,两千匹雌雄各半,只有千匹公马。

现实中,那些母马一年只能产下五百匹公马。今明两年开始,两岁的母马才能怀孕,四年后,每年才有超过一千匹的公马出生;大约六年后,每年才有两千匹公马出生。按这个速度,二十年后楚军才有三万匹龙马。

而这也仅仅是理论上的。即便每年龙马的战损可忽略不计,马的役使寿命也是有限的。二十年后军中龙马即便没有老死,也全都跑不动了。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杂交,龙马公马与戎马母马杂交,同时军中公马母马混用,如此五年时间便能有三、四万匹堪用的战马。

只是战马的问题解决了,骑士的问题又很难解决,五年时间哪里去找三、四万骑士?

“大王,”见战事接近尾声,长姜终于把存在怀里的那份飞讯递了上来。熊荆正羡慕秦军有无数可征用的骑卒,漫不经心的扫了讯文一眼,接着人便跳了起来。

“生了啊?”他不敢置信的问。

“臣等恭贺大王!我大楚后继有人,国祚永延。”周围的将率谋士比熊荆更早知道这个消息,见熊荆吃惊,恭贺的诸人一阵大笑。庄无地更是道:“传令全军,今日王长子生矣,我大王有后、我大楚有后!”

熊荆脑子里还在想芈玹真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了,还真是一个男孩,而他,年纪轻轻便做父亲了。这真是……

熊荆百感交集,郢师士卒最先欢呼起来,接着全军士卒全都欢呼起来。胜利的喜悦加上王长子诞生的喜悦,即便逆着北风,数里外的李信也清晰的听见楚卒‘王长子万岁’的呼声。

“休矣。”幕帐之中,李信长长叹息了一句。

因为芈玹和她腹中的孩子,楚赵两国才会内斗,己方以为有机可乘遂行离间之计,没想到反中了赵人的反间计。秦军的损失非常惨重,包括一部分伤卒,撤入塞内的士卒不过二十一万人。如果白林全军覆没,那便只剩下这二十一万人了。

李信不担心咸阳问罪,因为离间楚赵、趁机决战本是大王的王命,既然执行的是王命,他最多有指挥失当之责,还不至于有罪。

“荆王之子生,逾十万秦人死,其凶也。”李信也有腹心,这个腹心的鼻子早年被劓去,脸上整日戴着一个面具。李信年轻气盛,又常有自己的主见,因而平日他并不多话。

“凶?”李信看了腹心一眼,苦笑道:“荆人何人不凶?皆凶也。”

“非也。荆王之子非乃人凶,乃其命凶。命凶者生,十万人死,我大秦之敌也。”腹心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细不可闻。

他的话李信没有听进去。身为败军之将的李信如今最希望的是十数万秦卒的牺牲能有价值,如果没有价值,那这十几万人真的就白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子

越过汾陉塞,渡过刚刚冰封仍需架桥的颖水,往北走一百三十里,就是颍川郡郡治,韩国旧都新郑了。大雪时下时不下,这对楚军的行军、尤其对炮车的拖曳带来很大的麻烦。只有积雪冻实的清晨,趁没下雪,大军才勉强前行三十里,然后便就地扎营了。

如同年初的王翦,李信撤退时也焚烧了沿途村庄的房舍,以使楚军无柴可烧。但韩地的庶民车拉人背,走上十数里、几十里,将干柴送至楚军驻扎的营外。烧煤比烧柴省,烧煤可以省一半,到达新郑前,楚军后勤无忧,可看到这些送柴的庶民,楚军士卒仍免不了产生箪食壶浆以迎王室的感触。

“有饼否?尚有饼否?有饼否?”这一日沛师营帐,刘邦再次游走。他闯进煤火大炽的乌帐,不理正在烤火的同袍,直接在那一排挂着的背囊里翻检。类似的事情刘邦干过不是一次了,粝饼没有,他直接搜出了里面的肉罐头。

士卒携有三日口粮、三个罐头,罐头平时大家舍不得吃,因为大战结束这三日口粮可以存在背囊里带回家中。眼见刘邦搜出罐头,有人不乐意了,周昌强笑:“季兄,此肉也,此肉也……”

“肉又如何?不舍?”刘邦头都没回,他的声音理直气壮,一边搜罐头一边道:“我等拒秦所为何也?非为万民乎?秦之治下,庶民无衣无食无屋,汝等却有火可烤……”

刘邦是读过书的,教书先生自然教了他不少做人的道理。秦国粮食减产,战时征集粮秣,颍川郡庶民的粟几乎全征。天寒地冻,送柴来的庶民面黄肌瘦不说,人人皆衣裳单薄。

麻利的背了一囊罐头,胸前还抱了一背囊,把乌帐中干粮搜罗一空的刘邦就在众目睽睽下出帐。帷幕一掀,风雪吹进来时他停住了,前面的背囊放在了地上,他抓起铁钳一夹,将燃着熊熊火苗的煤炉口给封上。

“你这是……”拿走了大伙的口粮,还不让大伙烤火,脾气不好曹参忍不住怒了。

“我如何?”刘邦还是刚才那种口气。“我请汝等出帐一观,何为食不果腹?何为衣衫褴褛?”

“彼等韩人与我何干?”曹参抢过刘邦手里的铁钳,下一句他便被刘邦吓住了。

“成誉士否?”刘邦年纪比曹参大,可身形比他小一圈。“无仁爱之心,也配为誉士?”

“我?”曹参是猛卒,猛卒的理想就是成为誉士,封闾得爵,从此摆脱庶民的身份变成贵人。誉士是最低层的贵族,由各师旅推选,没读过书的曹参并不清楚誉士到底怎么选,只知作战勇猛仅是一个前提,一下被刘邦唬住了。

“季兄,可是卒长有命,要我等出帐?”大冷天不烤火出去围观一群庶民,便是人人欺负作弄的圉人夏侯婴也不太乐意出去,这时卢绾已把地上背囊抱了起来。

“去与不去自愿,汝等抚心自问即可。”夹带着风雪,刘邦的话很快隐没在乌帐之外,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看向周苛。

周苛年龄与刘邦、卢绾相仿,也读过书,与刘邦同纵而不同伍。见诸人全看向自己,周苛咳嗽两声,道:“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

周苛读的书不少,同袍中读过书的人却不多,听他这一大段话,越听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周昌苦笑道:“大兄,我等、我等真随那刘季前去一观?”

沛丰等地以前属于宋国,宋国出墨家。周苛正想向同袍讲解什么是兼爱,为什么要兼爱,怎么样才能兼爱,被堂弟打断。他也不生气,道:“百闻不如一见,去又如何?”

冬日为了取暖,一个大帐住一纵三伍十五人,十几人跟着周苛一出帐便看到刘邦在外面还没走,他被临帐一个壮汉揪着衣领,挥拳欲击,好在壮汉的拳头被人拉住了。

“打!你打!有种便打!”刘邦也不反抗,他双手垂着,嘴里反而咄咄逼人。“去岁你父有疾,钱何来?疾何愈?今日他人有难,几张粝饼、几个罐头便不忍予,你义何在?!”

冲进本帐搜罗干粮没什么,冲进别帐搜罗干粮那就不同了。然而刘邦一提旧事,壮汉不得不放下拳头,也松开了刘邦的衣领。

甲士全是庶民,这几年战事不断天又大异,谁家没有难处?宗族也就罢了,像夏侯婴这种圉人家庭,像周勃这种外县迁来的单户,真有难处根本无处求靠,只能自生自灭。

楚军的组织平时也成组织,刘邦凭自己善交友的天性不自觉间将是单户家庭慢慢串了起来,而后又攀上一些好说话的富户和豪族,谁有难处他总是竭心尽力的相帮。这样一个豪杰人物确实‘有权’冲入他人的乌帐搜罗干粮,因为很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

“季兄,季兄……”乌帐内的纵长急急出来打圆场,他还猛踢壮汉一脚,让他跪在雪地上。“此竖子耳,岂知义为何物?季兄何怒?季兄请息怒,息怒。”这边打圆场,那边又转头对发愣的同袍道:“汝等何为,还不将干粮送出大营!”

“旧衣勿要遗下。”刘邦吐了口气,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衣裳。

“切记!旧衣不可遗下。”纵长讨好的笑,连忙吩咐,全然不在乎周苛等人鄙夷的目光——就在十几日前,此人还差点和刘邦打上一架。这几日刘邦娶雍氏之女的消息一传,他态度立变,恨不得跪在刘邦跟前喊大父。

“勿要跪了。”刘邦拍了跪地壮汉的肩膀,让他起身。“记得!你不助人,人何助你?”

*

从十里外进入楚军宿营区起,轺车上的张良便看到营外的韩国庶民。这些人或肩负,或以牛车,将干柴送楚军营外,负责辎重的军吏视干柴的多寡会给付一些楚钱。得钱的庶民不马上离开,他们眼巴巴看着军营门口——再过一会军营开饭,士卒吃剩的饭菜会被脰人倒出来。

“这是、这是为何?”面黄肌瘦的同胞衣衫褴褛的站在楚营之外,张良很是不解。太阳的照耀下,天不冷还显得暖和,卖完柴的他们不赶快回家就不怕下雪吗?

“贵人有所不知。秦人尽收粟也,百姓皆无粮,乞楚军食也。”轺车是张良雇的,御车的老叟是本地人,他最后悲呼道:“呜呼!三年,三年以来,百姓莫不思我大王,莫不思我韩国!”

老叟之言张良闻之欲哭,韩国治下千般不好,万般不好,也绝不会年年征战。秦人治下全然不同,李信几十万大军驻于襄城,秦吏恨不得刮地三尺。

“止!止!”张良大喊停车,车还未停稳,人便跳了下去。他急急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身上。女子衣不蔽体,冷风一吹能看到光光的背脊。

“贵人,贵人,不可不可……”带着体温的裘衣让女子大惊,她吓得急忙跪下。

“我张氏乃大王之臣,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大王失国,我张氏有罪,有罪啊!”女子跪下,眼见韩人被秦国如此压榨欺凌,张良也忍不住跪下。

“是张氏公子?是张氏公子啊。”韩国张氏只有世代为韩相的新郑张氏,听闻是张氏公子,寒风中庶民不断朝他聚集,将他围住,里头更站着几个送柴的豪强子弟。

庶民看着张良流泪,张良看着庶民也流泪,流泪也就罢了,他第一句话便让所有人痛哭:“秦人连战连败,首山之下,秦卒尸积如山,我韩国可复也。”

“真可复啊?”驾车的老叟也哭了,他不知自己载的是张氏公子,也不知秦人在首山下尸骨堆积如山,更不知道韩国就要复国了。

“然。王后乃楚王之姊,太子乃楚王之犹子,楚王早言秦若灭韩,楚必复之……”张良忍住哭泣,对着周围的韩人耐心说道。楚国是韩国复国的希望,楚军马上就要攻下新郑,他正为此才匆匆赶来谒见楚王,商议复国之事。

他的话让庶民生出无限希望,也让人群里的豪强子弟生出无穷希望——当地豪强与关中来的新地吏不熟,没有门路行贿,秦吏作风又刻板,这几年折腾的够呛。如果韩国能复国,日子无论怎样都要比现在好。

“张公子,敢问复国后我等田亩何如?”看着说完话要离去的张良,两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连忙揖礼相问。他们是有私田的,秦人一来,私田就被没收了。

“尽复也。”张良大声道,说出这个他们喜出望外的答案。这时轺车再度前行,不过没走两里张良又喊停车。他看见一些楚卒在给韩人发放粝饼和旧衣,还有那种难得一见罐头。

“不知……”对着一个给老叟打开罐头的楚卒,张良深深一揖。楚卒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走了过去,他只好再追上前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何人?”夏侯婴看了看皮肤如女子那般白皙的张良,奇怪的嘿嘿一笑,答道:“我楚人也。”

“敢问足下是哪位将军麾下?”张良又是一揖,指了楚卒身后啃粝饼的那些韩人,再问:“这又是为何……”

“此皆是季兄所嘱。”夏侯婴答道,又将一个罐头递给韩人。

“季兄?”张良不解,夏侯婴往对面指了一下,张良才看到对面有更多百姓,也有更多发放粝饼罐头的楚卒。他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当头的季兄,隔着数步便深揖道:“韩人张良见过季兄,敢问季兄氏名?”

“你是……”粮少人多,刘邦不是管军粮的军吏,他只能救一部分人。他不在意眼前站的是谁,也不在意细皮嫩肉、肤色白皙的张良,他天生就不太喜欢这种人。微微回礼之后,他毫无笑容的道:“敝人无名,不知公子何事?”

“敝人韩人也,足下赠我韩人衣食,张良拜谢。”张良说着便要顿首大拜,刘邦赶忙将他拦住。“敝人有旧衣、有积食,百姓无也,济有无耳。”

“足下君子也,望告氏名。”张良又揖礼,越看刘邦越觉得此人是君子。再看他穿的钜甲上有许多划痕,心中更加崇敬,想着韩国复国后,他一定要请此人来韩国为官。

“敝人怎会是君子,一庶民耳。”刘邦忍不住窃笑。如果是一个身着羊裘破衣之人,他绝不会如此推辞。张良身着锦袍、腰悬玉佩、脚穿皮裘,长得还很像女子,这样的贵族公子他本能的敬而远之,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刘邦再度回绝,张良想再言时,营内午膳钟声响起,他笑了笑便告辞而去。张良不能入营,无奈的看着他走,直到进入幕府谒见郢师司马庄无地时,心里也还在想这个无名季兄的相貌。

“张公子远来何事?”庄无地认识张良,也知道他的身份,大约能猜到他的来意。

“楚军将复新郑,敝人此来乃为复国之事。”张良道。“若韩国可复,我当为楚魏之前驱,大河以北、函谷关以东,皆可有我韩军驻守……”

来之前张良曾与郢都联系过,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是重建韩军。韩国亡了,赵国也亡了,但韩国的地位远远不如赵国,为何?赵国有十万赵军,韩国不过一两千韩卒。

“此事……”庄无地摇了摇头。

“如何?”张良急问。有芈芩这层关系、有楚王之前的允诺,楚军又马上兵临新郑,他想不出庄无地以什么理由拒绝自己。

看着目光复杂满脸希望的张良,庄无地终道:“今日齐人出塞与秦军决也。”

“啊!?”张良错愕,“齐人?齐人出塞与秦军…相决?”

“然。”幕府也是上午刚刚收到的讯报,三十万齐军出塞追赶十五万秦军,双方在平阴塞南五十里的济水东岸列阵。“齐人若败,我军当速速驰援齐国……”

“驰…援…齐…国…”一个字一个字,张良脸上再无血色。

“此乃楚之自救也。齐国若亡,穆陵关危矣。”庄无地也长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心中只希望齐人的勇武能配得上他们内心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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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倒霉的,光纤又挖断了。前一次修了两天,上周修了三天,这一次不知会是几天。这一卷就要结尾了,可思路老被打断!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短板

庄无地无语时,幕帐中熊荆也是无语。看着跪在身前的赵太后灵袂,他视若不见。

反间计不是赵国的反间计,反间计是部分赵人和知彼司联合上演的反间计——迁到大梁的赵人有人亲秦,自然也有人亲楚。亲秦的赵人将赵妃的计划告与秦人,亲楚的赵人则将此事告之于知彼司,然后,将计就计中,上演了从郢都到襄城的一系列杀戮。

有些赵人是无辜的,毫不知情;有些赵人不但知情还有意推动赵妃的计划,他们和赵妃一样,不希望一个亲秦的女子成为楚国王后;最后一些赵人则在知彼司授意下,故意促成司马卯的行动。作为赵国太后,灵袂知情也好,不知情也好,都要对这件事负责。这也是她雪夜急行两百多里,从大梁北城赶来的原因。

熊荆不想见她,然后她就跪在幕府外不走。大军中还有数万赵卒,任由灵袂在幕府外跪着是不行的,然而谒见她熊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想让灵袂把赢南这个王后领回去,但在局势没有明朗前,他不能说这种话;他又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名正言顺指责赵人一顿接着出妻,这种机会太难得了,所以他只能沉默。

“妾有罪,妾不该听信平原君之言,允彼等遣卒入郢都。妾有罪!妾有罪,请大王治罪……”左右史官全出去了,熊荆身边只有正僕长姜,一身袆衣的灵袂在地上苦苦哀求。

“大王军务繁忙,无暇处置此事,太后请回吧。”熊荆的长剑柱在地图上,对准的正是齐国平阴,他沉默,长姜代他答话。

“大王不治妾之罪,妾寝食难安,请大王治罪。”灵袂眼里只看着熊荆,她又跪行几步,纤手抓住了熊荆的皮靴。她记得,这个成婚未久的男子曾摸过她的臀股,若不是儿子突然冲进来,估计两人已滚到床榻上云雨了。

仗着以前的‘情分’,灵袂手先抓了皮靴,而后摸到了小腿上。熊荆正苦恼齐军出塞与王翦决战,被她一摸下意识‘咦’了一声,手中宝剑也刺了过去。好在他没忘记身前跪着的人是赵国太后,或也是想恐吓她让她不要妄动,剑尖距离灵袂的面门只有两寸。

如果换成别的女子,早就吓退了。灵袂深知男人嘴上反抗、身体却很诚实的秉性,她不但没被吓退,反而螓首前探,对着雪亮锋利的剑尖张开了檀口。她自然不是一口将剑尖吞进去,而是伸出小巧的、温暖冒热气的香舌,先是舔了舔剑尖,将冰冷的钜铁打湿,然后舌头在剑尖上缠绵吸吮,最后才将整个剑尖吞入唇中,缓缓地吞吐。

有些事,好孩子是不会懂的。长姜这种从小阉割未经人事的寺人以为灵袂舔吸剑尖是表示自己的臣服,但熊荆很清楚她舔吸的不是剑尖,舔吸的其实是……

他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栗,像是什么东西从沉睡中苏醒。灵袂感觉到了这种的苏醒,也看到他腹胯间的隆起。更加卖力的吸吮外,螓首还极力上扬仰视高处的熊荆,娇媚的目光中有哀求、有诱惑、有欲望,还夹杂微微的得意。

“啊。”长姜这个好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时,熊荆低喝了一声。几个月没碰女人的他很想挥退长姜,就在这大幕里将灵袂这个赵国太后彻底扒光,按在地上畅快的鞭挞,以男人的方式征服这个荡妇,可他心里又本能抗拒这种不道德的苟合,觉得自己不能做这样的事。

幕帐里的温度持续上升,就要达到鼎沸时,仰天闭目的他睁开眼睛。完全湿润的宝剑从灵袂红唇中抽了出来,剑刃架在她雪白的颈上。

“退下。”熊荆的声音很小,但极为坚决。

“大王…”灵袂形容一变,语气里带着些哀求,以为这是男人最后的反抗。

“退下!”宝剑力度大增,欧丑亲造的宝剑吹毛断发,它割开了灵袂细嫩的皮肤,血顺着剑刃流出。

血红刺目,再深的色欲遇上血都会清醒。熊荆终于恢复了正常,他道:“退下吧。此事寡人自会处置,你求也无用。”

“大王——”就这样被男人拒绝、就这样被男人割伤,灵袂真的哭了,梨花带雨。

“退下!”熊荆大喝。这一声让灵袂浑身一震,她终于一边回头一边哭泣的退下。

“哎!”灵袂的谒见只是一个插曲,她还未出帐熊荆目光又落在了几上的地图上。齐军居然出塞与王翦决战,得知这个消息他还以为是自己或是哪里弄错了,可讯文上写的明明是齐军出塞追击秦军,两军阵于济水东岸。

不管齐人打着什么算盘、不管楚人承认不承认,齐国都是潜在的盟国。这片土地上任何未被秦国征服的邦国,都是楚人潜在的盟邦。可决定装水多少往往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齐国就是那块最短的木板,齐国决定着盟国这个水桶的命运。

熊荆直觉上感觉齐人会败,可又无法说清齐人为何会败。这是一场三十万人对十五万人会战,数量上齐军有绝对优势,秦军骑兵又全在李信麾下,战术上熊荆也好、大司马府也好,都找不出齐军失败的理由。

因此一些谋士认为这是件好事。齐军如果胜了,哪怕只是将王翦击退,对楚国也是利好;如果能斩杀数万秦军,那从此东线无忧,今后楚军将着力在北线和西线。北线复韩,再攻入函谷关,最好是夺下函谷关,如此北线日后的焦点会在大梁而不在洛阳;

西线则是散关。关中四塞,散关是其中之一。顺着汉水上游夺取散关,同时羌人攻拔陇西郡、北地郡,从西面包抄秦人,天下局势也就彻底定鼎了。

战略是可以这样的规划的,战略能不能实现,就得看齐秦之战的结果了。熊荆对此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等待。低头看到宝剑上细细的血迹和剑尖上的口水,他没有再看地图,拿起一块绸布慢慢擦拭。

*

熊荆擦拭着自己的宝剑,千里外的卫缭也在擦剑。熊荆擦剑是收剑入鞘,他擦剑是准备一战。

会战一个时辰前便已开始,隔着数里,战场上的建鼓声、喊杀声依然震耳,三十万齐军和王翦十五万秦军正在鏖战。以多打少是秦军的惯例,但不是说秦军不能以少打多。只是在这样一场决定秦国命运的决战中使用如此少的兵力,实在是出于一种无奈。

不把重兵集中在李信手中,李信无法摆出与楚军决战的架势,也就无法吸引楚军。同时离间计成了要有足够的兵力歼敌,不成更要有足够的兵力挽回败势——细究的话,唯才是用的秦国国尉府平均智商完全高于任人唯亲的楚国大司马府,战略上的布局秦国显然要更加灵活。

李信四十万卒,蒙恬要防止楚军顺陈仓道杀入关中,王翦手上能有的精卒就只剩下十五万。手中只有这点兵力,投入攻塞这个血窟窿当然不行,所以王翦才会产生‘可亦不可,皆在齐人’的决战思路。

决战思路是对的,可决战一定会赢吗?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面对兵力倍于自己的齐军,哪怕是大将军王翦,也不敢说一定能赢。唯一可确定的是:王翦败的次数不少,卫缭让赵政失望的次数也不少,决战真要败了,王翦也好、卫缭也好,都没有必要再回咸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擦拭宝剑的卫缭缓缓唱起了一首卫歌。

珉是外来民的意思,蚩蚩是憨笑的样子。一个抱着布匹来换丝的男子不是真的来换丝,而是来与‘我’商量婚期。‘我’不是真的想延误婚期不想嫁,而是‘珉’没有良谋(娉礼也不丰厚),所以我嫁不了……

卫人唱卫歌,卫缭唱的卫歌是一位被始乱终弃的女子哀怨回忆与氓相识的最初。王敖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老师为何唱起这首卫歌。难道老师是在埋怨大王,后悔当年没有留在楚国吗?以楚国‘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传统,老师这样的外人不可能得到重用啊。

卫缭彽歌,仿佛他就是那位遇人不淑的女子,不顾礼法嫁于男子却被男子抛弃。低低的歌声把鼓声和嘶喊隔绝了,仿佛数里外那场会战已是历史,与师徒两人毫无关联。

“报——!”军报声还是把卫缭的彽歌打断,一名斥骑未到车驾跟前便高喊道:“禀国尉,我军败矣!我军败矣!”

“真败否?”左将军羌瘣没有上阵。他听不懂卫缭唱的卫歌,只能听懂战鼓和厮杀。讯报一来,他比卫缭更急切。

“确也。”骑将指向身后。此时两军的喊杀声变了,不像刚才那样低沉杂乱,而变得整齐激扬。这种激扬又显得有些单调,这是三十万齐人的呐喊。齐军猛攻下,单薄的秦军军阵不出意外的阵崩,秦人迅速败退。秦军一无骑兵、二无援军,齐军一边呐喊一边狂追,

“杀!杀——!”雪尘飞扬,刺耳的喊杀声中,大将军田故看着溃败的秦人忍不住笑起。出赛前他还忐忑不安,现在秦军阵溃而逃,自己胜了。

“传令:杀王翦者可封爵。”看着全线追击秦人的己方士卒,田故没有忘记上次攻入齐国残杀齐人的王翦,也没忘记是王翦下令撅先王陵墓焚烧死人。他要将王翦的首级砍下来送到临淄,祭奠先祖先君。

“大将军有令:杀王翦者可封爵。大将军有令:杀王翦者可封爵……”将令飞快传了出去,田故接过仆臣递来的清酒,未饮而倒祭在雪地上,这是告知黄泉下的田氏先祖,齐军胜了。

“父亲!父亲!”秦军败而未溃,王贲最关心不是战争的胜败,而是父亲的安危。一片杂乱里,中军旌旗虽然未倒,可也是左支右绌,撤退的并不快。此时身后的齐军已在大喊‘杀王翦者可封爵’,王贲闻之心急如焚。

“竖子!”带鞘的佩剑被王翦扔了出去,他指着王贲骂道:“你父未死,还不归阵!”

知命的王翦怕死,可有些时候他会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强令自己不怕死。现在是不怕死的时候,儿子不指挥右军撤退跑来关心自己,这在王翦看来是不分轻重。

“父亲……”王贲还想再喊,但他身旁裨将也出言相劝,戎车御手打马转向,带着他转回自己指挥的右军。

“竖子。”看着儿子的背影,王翦又骂了一句。等听闻齐人‘杀王翦’的喊声,慈和的目光再度凛冽,他看向军候王勒,喝问:“齐人……否?”

戎车颠簸,齐人喊杀声震天,王勒废了好大的劲才明白王翦问的是什么,他大声答道:“齐人皆来矣,后军亦是!”

决战之地四周是高高低低的丘陵,秦军身后,三十万齐军好似移动的森林,密密麻麻覆盖在白皑皑的积雪上。到底有多少齐人谁也说不清,王勒只能说后军也追出来了。

“善。”王翦点头,他就担心齐人不追来。

“齐人!!”亲卫之将王罗突然疾喊,已经控制战场的齐军骑兵正从右侧奔来。丘陵连绵不断,撤退中短兵的防护不可能没有漏洞,王翦转身看到奔来的齐人时,为首的骑将扬起了长弓。

太阳已经偏西,骑将的箭矢迎着阳光射来,戎车上的王翦很清晰的看见飞来的箭矢。车右正要举盾,站立不稳的他猛撞了车右一记,错之毫厘间,箭矢擦着盾缘射中了他,低头讶看间身躯晃了两晃,从戎车上倒了下去。

“大将军……”王罗惊喊。身为亲卫之将的他知道这一次不是诈死。

“大将军!”主将中箭摔下戎车,周围的短兵和秦卒目瞪口呆。射箭的齐军骑将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倒是他身侧的骑卒兴奋的欢呼胜起:“王翦已死!王翦已死……”

趁着周围的秦人目瞪口呆,一干人急急打马转身。秦人大将军已死,秦卒只会加速逃散,这样重要的讯报必要告之安平君。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胜

“禀大将军,临淄来讯,请大将军万勿追击秦人。”齐军击破秦军阵列,战胜的讯报早早传至临淄,临淄的回信除了喜悦还有告诫,田宗最担心的就是大军追击。

“秦人败而不乱,退而旗展,惧有伏也。”田故有舍人,幕府也有谋士,秦军只是败退不是溃退,这点是怎么也瞒不了的,特别是此时齐军斥骑基本控制了战场。

“阵而不久,此乃败退,何惧?”田故并非没有担心,他只是想要王翦的头颅一用而已。“秦人有伏兵否?”他又看向军侯田鞔,他是军侯,负责战地四周的侦查。

“禀大将军,秦人仅十五万众,三十里内未有伏兵。”田鞔没有半点迟疑,斥骑三十里内确未见秦军伏兵。不要忘记这是主场作战,任何一个山坳斥骑都知道。

“秦人有骑军否?”田故再问,声音变得更加洪亮。

“禀大将军,秦人未有骑军。”田鞔再答。

“秦人有重骑否?”田故第三次发问。临淄城下秦军两千重骑大破齐军,以前秦军也曾以重骑击破过赵军。

“禀大将军,秦人未有重骑。”田鞔又答。

“秦人有火炮否?”田故第四次发问。

“禀大将军,以车辙观之,未见秦人军中有火炮。”田鞔继续相答,齐军吃过火炮的亏,对火炮的侦查可谓是不遗余力。

“既无伏兵,又无骑军,亦无重骑,更无火炮,王翦何胜?!”田故转头看向身边的舍人和谋士,诸人一时无言。秦军只有十五万人,十五万人不敌而退,前方无伏兵、无骑军、无重骑、无火炮,又能对齐军产生什么威胁。

“大将军,恐前方地形狭小,我军……”良久,一个舍人想到了什么,于是出声。

“禀大将军,十里之外再无山岭,俱是平地。”田鞔不是大意的人,但目前情况下追击秦人确实没有什么危险,他不能睁眼说瞎话,白白让王翦逃走。

“哼哼!”田故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哼了几声,便要命令停下的戎车继续向前。

“报——!”大军大步往前,践踏冰雪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几匹斥骑背着大军疾奔而来,一里外就开始厉喊:“王……死!王……已死!王翦……”

逆着北风斥骑的声音并不真切,等斥骑奔到近前,诸人才听见斥骑喊的原来是‘王翦已死’,田故心中一紧,高声问道:“此确否?!何人斩杀王翦?”

“禀大将军,王翦确已中箭而死。”斥骑不是射箭的那几名骑卒氏名,但他亲眼看到王翦中箭。

“何人射之?”田鞔追问。

“是、是……”斥骑也说不出姓名,好在能说出过程。“乃我军骑将也。其冲至王翦近前,以长弓射之,王翦中箭后抚胸摔下戎车,秦人大惊。小人不敢虚言,此亲眼所见。”

王翦死不死不知道,但中箭摔下戎车是真的。田故忍不住大喊道:“善,大善!秦人将溃。传令全军,加疾也!”

秦军正处于败退中,王翦此时中箭,不死也是重伤。进攻可以不需要将率指挥,但撤退必须要有一个压得住阵的主将指挥,不然大军退着退着会自己发生混乱。王翦在最关键的时候中箭,失去指挥协调秦军的能力,这个时候不追击,什么时候追击?

齐军的军事传统曾经断代,但军事知识没有断代。田故的命令田洛和田戍还没有听完,仅仅听到王翦已死,便立即命令部下加速追击。王翦即使死了,王翦的尸首也还是秦军手中,这一战不是杀多少秦卒的问题,而是谁能斩下王翦这个齐人大敌首级的问题。

“父亲……”田故听闻王翦已死,王贲比田故更早得知父亲中箭,他又跑到中军幕府探望。

“竖、竖子…”箭射在王翦胸口,这是荆人钜铁府造的四棱破甲重箭,皮甲根本就挡不住。方士拔箭时的剧痛让王翦浑身冒汗,牙关抖动中他还是骂了儿子一句。

“大将军勿忧,我军已在列阵。”卫缭看着王翦连连摇头,他知道这是王翦故意的,故意中箭好让齐军加疾追击,但这实在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禀国尉、禀少将军,大将军伤势当无大碍,静养数月可愈也。”取出箭镞的汤药方士擦了把汗。王翦虽然中箭,但好在身上肉厚,距离也远,箭镞并未真正伤及要害。

“静养,老夫岂能静养?!”王翦挣扎要起来,旁人连忙把他按住。

“父亲!”王贲冲到前头,然而他被王翦一手打开。

“大将军何为?”卫缭不忍王翦带伤上阵,当然最担心的是怕王翦支撑不下去。

“我乃大王亲拜之将,我能何为?我必要、必要行那一言之命,大败、大败…齐…人。”王翦一字一句,在喘息中挣扎起身。他听到了帐外追来的齐人的欢呼,听到了戎车上的建鼓在激烈的敲响,甚至听到了秦军再次列阵的迟疑和恐慌。

一起身,被丝絮包裹的伤口再次流血,王贲疾喊道:“父亲!”

“披甲!”王翦只听到帐外的声音,没有听到儿子呼喊。左右不敢迟疑,连忙给他披上着衣皮甲,戴上皮胄。帷帐掀开后,帐外雪尘扑面而至,刚才战场的十里外,秦齐两军再次对阵。

“大将军……,是大将军!大将军!!”王翦一出帐,阵列中的秦卒就看见了,他们先是喜悦的惊喊,等王翦登上了戎车,这种喊叫变成了大将军万岁。

“传令全军将卒:大秦存亡,在此一战。大秦若亡,田爵何存?”王翦安然无恙的登车,这让阵列对面的齐军大讶。他的话很朴实,朴实到轻而易举进入每个士卒的内心。十五万秦军,十五万人即便没有爵位也有田宅。自己当初如何对关东列国的,关东列国便会如何对待自己。军令每传到一处,喊着大将军万岁的士卒便安静下来,手上的酋矛握得更加。

秦军败退十里,十里外再度列阵,斥骑很快就将这个消息告之田故,等他赶到时,秦军列阵已毕,反倒是齐军的阵列没有列完。十五万秦军是精卒,精卒败退也好,列阵也好,都有精卒的样子,齐军士卒来自各地,一军之内尚可齐整,三十个军加疾追击,哪怕仅仅追了十里,再列阵便有些东倒西歪了。

田故此时忽然有了一些慌张,他之前只关心秦军如何如何,实际上问题根本不在于秦军如何如何,而在于齐军本身如何如何。再跑下去,秦军不需要什么伏兵、什么骑军、什么重骑、什么火炮,齐军自己就会溃散,这正是精卒和普通士卒的差别。

“速速列阵!速速列阵……”与年初追击秦军的那次演习一样,齐军阵后的连长、旅长又在放声大喊。一年的时间不足以他们改掉年初的毛病。就在他们大喊时,秦军的‘伏兵’出现了:包括王翦乘坐的戎车,军阵后的戎车驶过士卒让开的通道,全部汇集列阵于阵前。

秦军百将以上便有戎车,这些戎车两马挽曳,军官立于其上,在阵后驰骋指挥大军作战。正常情况下,一个尉编有一百名百将、二十名五百主、十名二五百主、三名曲侯、两名左右校、一名都尉,加上军吏,戎车不少于一百五十辆。

十五个尉,戎车有两千两百五十辆。如今,这些戎车不再位于阵后,而是列于阵前。戎车在秦军宽约十五里的阵列前方摆出两条整齐的车阵,车右急急下车在轮轴两头安装两尺长的锋利车軎,北风吹拂,天空又飘雪,挽马还打起了响鼻。

秦军没有任何阴谋,秦军只是想要再来一场阵战,在这块平坦无比的原野上,用两千多辆戎车冲击齐军已经不再齐整的阵列。戎车冲击楚军是无用的,戎车疾跑中难以转弯,楚军只要让出通道,戎车就会人畜无害的穿阵而过,在秦军步卒奔至前,军阵又会合拢。

但对齐军、对一般军队、乃至对秦军自己,则是致命的。全民皆兵体制下,没有多少支军队可以在对阵中散开阵列然后又重新合拢。不是做不到——春秋的军队、楚国王卒、魏国武卒、赵国黑衣全都能做到,而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成本。

行军中突然止步列阵,齐军没办法队列整齐;疾追十里再度阵战,齐军的阵列参差不齐;两千辆戎车冲来,齐军又怎能做到散开阵列避让戎车,并在秦卒攻来前合拢阵列?

看到秦军阵列散开,阵后戎车在阵前摆开阵势,田故瞬间石化。他从未想过等待自己的是一场几百年前的车战。右将军田洛比他更镇定一些,他大喊着铁藜蒺。将铁藜蒺撒在阵前可以阻止戎车冲阵,然而秦军大败、王翦已死,疾追中辎重早落在重重丘陵之后,现在到哪里去找铁藜蒺?!

“盾!盾!”没有铁藜蒺,田洛只好大喊盾牌。他要士卒把盾牌扔在阵前。

“无怪此处如此平坦。”车战需要平整的地形,左将军田戍此时注意到脚下这片土地出人意料的平整。他不知道的是,十数天前,数万秦军将这块长四、五里、宽二十里的原野平整了数遍,为的正是今日这场车战。

一切都太晚了!田戍的喃喃中,看到军阵两侧打出的应旗,王翦大手扬了起来。知其心意的腹心刘池摇响了鼙鼓,鼙鼓一响,建鼓即响。此时建鼓不再插在戎车之上,而是卸下来插在阵后。

“驾!”王翦插着羽旌的戎车第一个冲出车阵,冲向对面的齐军,奔驰中,车轮两侧锋利的车軎切割着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之声。

大将军第一个冲锋,第一排戎车当即紧跟。千辆戎车的驰奔下,雪尘弥散,大地开始震颤。王翦驶出不到二十步,他身后列于第二排戎车的左将军羌瘣也低喝一句,御手一拉缰绳,鞭策着挽马也冲了出去,左右的戎车紧跟羌瘣,追着身前的同袍疾驰。

“杀——!”这一次秦军屯长不再列于军阵之后,他们大喊着,跟着戎车往前大奔。阵列里的士卒也高声嘶喊,举着酋矛前冲。

戎车冲破敌军阵列,步卒必要迅速跟进,趁乱杀敌。阵中士卒冲锋,阵后击鼓的鼓人、钲人也不再敲鼓不再等待,抓起一柄短戈也往前冲去。

士卒素来敬畏王翦,大将军既然说了大秦存亡在此一战,那这一战怎么能打败呢?打败了大家没了田爵,要去做齐国人的奴隶吗?还是任由荆国人斩去左脚?现在连大将军都驾车陷阵,自己难道要坐在这里等着齐国人来俘虏吗?

没有后军,没有任何人留在阵后,连幕府里的谋士奴仆也跟着冲锋杀敌,只因成败在此一战。

雪尘飞扬、战车疾奔,感觉到地面越来越颤的田故看着王翦驾车冲来,车驾还未进入射程,他便揪着心大喊一句:“射!”

‘砰砰……’弓弦之声连绵不绝,箭矢暴雨一样泼了出去。因为对准的都是王翦,很多箭矢还未射中戎车便互相撞在了一起,然而更多箭矢射在戎车前的橹盾上,一些则射在挽马的皮甲上。因为距离太远,即便有北风吹拂,这些箭矢也未能穿透挽马身上的皮甲。

箭一射出,田故就知道自己下令早了,可没关系,他依然能射杀王翦。只要王翦死了,也许秦军就败了。看着越来越近的戎车,他再度大喊道:“射!”

箭雨再起,四棱重箭穿透皮甲,挽马刺痛下嘶声悲鸣,一匹跌倒,另一匹连带着跌倒。奔驰中的戎车随即撞在马上,前冲之势未歇的车尾飞起,在空中抡出一个半圆,‘轰’的一声倒扣在地面上。瞪着眼睛的田故大松口气,疾喊道:“王翦已死!王翦已死!传令……”

田故想用王翦之死来提升士气、打击秦军,可传令再怎么快速也没办法达到这个目的。王翦的戎车在阵前倒扣,其余一千多辆戎车并没有那么多弓弩手攒射,超过一半的戎车冲进齐军密集的阵列,将齐军的阵列冲垮。

这边齐军还在哀鸣惨叫,第二排戎车再至。借着第一排戎车撞出的空隙,更多戎车猛冲入齐军破碎的阵列。这一次戎车没有停止或者倾覆,它们驰过散乱的阵列,长达两尺的锋利车軎割草机一般将齐卒的双腿削断,只留下两条血肉混成的车迹。

“杀!”戎车只是将齐军的阵列冲开切碎,真正杀敌还要靠步卒。跟着戎车奔跑的秦卒正疾冲而来,此时齐军根本没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怒杀进来,将最后一点阵列冲散。当满身是血的秦卒斩下同袍的头颅,用头颅上的发辫为绳栓在腰上时,剩余的齐卒胆战之余返身而逃。

意志不坚的军队,一旦有人奔逃没有及时制止,就有更多人跟着逃跑。戎车冲击下,阵后已无人阻止逃卒,厮杀中越来越多齐卒溃逃。须臾,夕阳照耀的丘陵中,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齐卒。

“败了,我军败了。”前半个时辰还是意气风发的追击,仅仅半个时辰过去,局势便已逆转。心如死灰田故越想越恨,抽出剑就想伏剑。

“大将军!大将军不可!”车右田除急忙拦住。

“我军已败,我有何颜面再见大王。”三十万齐军被秦军彻底击溃,丢盔弃甲全在逃命,想到三十万人可能全军皆墨,田故又想自刎。

“大将军误矣!”田除又把田故拦住。“我军虽败,然齐国尚存,大将军不为己计,亦当为齐国计。若平阴塞有失,齐国亡矣!”

平阴塞三字终让田故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他虽然率军而出,但塞内还留下万余士卒驻守。齐军败了,但只要能在平阴塞收拢溃兵,未必不能拦住王翦。而只要拦住了王翦,哪怕只拦他一个月半个月,等到楚赵的援军赶到齐国,齐国也就无忧了。

“平阴塞!速去平阴塞!”本想一死的田故精神一震,恨不得立即赶到平阴塞。

“平、平阴塞……”尸首横陈的战场上,被人从车厢里抬入幕府医治的王翦苏醒后也虚弱的喊着平阴塞。他的情况不算太坏,只是右腿倒扣时被车厢砸断。

“大将军勿忧,全军皆已依计而行。”卫缭知道王翦的担忧,他如此安慰。可等到了幕府,他也问起了王贲。天色已暮,秦军追杀齐人的喊杀声早就听不到了,战场上只有呼啸的北风。

“未知也。小人以为此计当成。”刘池看着卫缭摇了摇头,秦军骑兵早就派出去了,战场上全是齐人的骑卒。没有足够的斥骑,秦军即便战胜了,也不知道全部战况。现在能做的事,只是等待。

“唉。”卫缭也知道这个里道理,他毕竟是国尉,仅仅犹豫片刻,便喊来人传令道:“我军此战大胜,辎重粮秣见此令后速行,以攻临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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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懂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和,大秦的对敌策略向来灵活而现实。陈仓道险峻,楚军从陈仓道逆流而上,先不说两年前秦军已在沔水上筑坝,即便不筑坝,秦军也可沿途阻塞河道节节抗击,短时间楚军无法攻入散关,真正要命的是羌人。

山脉纵横的陇西郡很多地方本为羌人所居,一些道路羌人知道秦人不知道。羌人如今有钜甲有钜刃,还在楚人的帮助下练了盾战之法,若不求和,必然要席卷陇西和北地两郡。求和遣质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有求和遣质,才能延缓楚军的攻势,将战事拖到巫药制成之时。

“召扶苏。”在卫缭的期望下,赵政最终点下了头。

“唯。”谒者闻声接过召节匆匆下堂,很快扶苏就来了。

扶苏已经十岁,王廷饮食下,十岁孩童身高近乎六尺。缁衣穿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白皙而修长。他的脸庞像芈蒨,五官并不分明,鼻子还有些低矮,但眉眼神态像极了赵政,父子俩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儿童的气质没有赵政那么咄咄逼人,温和的多,笑容也多。

看到扶苏,赵政总会想起芈蒨,再想到芈蒨是荆女,秦荆之间的战争你死我活,升起的那一丝愧疚又被赵政狠狠掐灭。

“近日何为啊?”硬起心肠的赵政将慈爱倾注在扶苏身上,问起他的近况。

“禀父王,孩儿近日忙于课业,白狄太傅授孩儿七艺;非子太傅授孩儿秦律;茅太傅授孩儿春秋……”扶苏每日都要赵政请安,问安时父子俩并没有太多对话。特意相召到正寝,这是从未有过的,父母相恶下的扶苏生性敏感,不安的他答话时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七艺?”赵政诧异,他只听过儒家有六艺,没想到白狄人也有七艺。

“禀父王,白狄太傅所受七艺乃逻辑、修辞、文法、算术、几何、音乐、天文。”扶苏恭敬的作答,细说自己正在学哪七艺。

“善。”赵政不置可否的点头,扶苏说的这几艺他知道。翻译出来的《几何原本》他也看过,可惜看不太懂,比如:‘任意两点可凭一(直)线相连’,事实就是如此,有必要写成书籍,好似圣人之言那般奉为圭臬吗?

略略一顿后,赵政又道:“荆人攻我甚急,父王欲将你送入羌地,大秦愿与羌人盟好,你……”

“父、父王……”扶苏脑中轰的一记,后面父王还说了什么他全都没听清,直到父王最后说“退下吧”,他才机械般的退下,下了正寝的台阶,他才活了过来,眼泪潸潸而下。

入羌地为质,这是父王要他做的。羌地在哪里他不知道,为质需要多久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咸阳、离开母亲,去一个秦国以外的地方。惶惶不安中他不便方向,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来到白狄太傅所居的芷阳宫。

“见过王子殿下。”亚里士多德四世是太傅,毋忌是实际上的少保,不是上课的时间扶苏来到了芷阳宫,毋忌不免有些惊讶。“殿下为何哭泣?”他看到了扶苏的眼泪。

“我来是向太傅告别的。”在芷阳宫,师生说的是希腊语,扶苏此时正以希腊语和毋忌对答。

“告别?”毋忌再次吃惊,这时候他身后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到了扶苏,他正与埃及使臣帕罗普斯再明堂里交谈。“老师,王子殿下说他要来向老师告别。”

“告别?!”亚里士多德四世大吃一惊。“你要去旅行吗?去哪里?”

“去羌地。”扶苏抹了一把眼泪。赵政只是他的父王,不是他的父亲,对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个白狄太傅,他有一种特别的亲近。

“去羌地?为什么去羌地?”天下六国,这已是亚里士多德四世眼里的蛮族了。只是蛮族眼中还有蛮族,这些蛮族就不是他所知道的了。

“老师,是羌人。他们生活在陇西行省以及陇西行省以西地区,现在他们与楚尼联合,与秦尼为敌。”毋忌解释道。“陛下是想与羌人和谈,所以派扶苏前往羌地,作为和谈的人质。”

“不!”亚里士多德四世愤怒的跳起。“陛下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打败楚尼人不需要蛮族,根本不需要!”

将自己最心爱的学生、越来越英俊的少年派到蛮族眼中的蛮族中去,亚里士多德四世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的。他先是高声的争辩、大声的议论,而后便带着扶苏前往曲台宫觐见赵政,他与赵政之间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就在他与赵政相谈时,黑色的信鸽飞出咸阳郊外,扶苏将质于羌的讯报急急从咸阳发出,传向千里之外的郢都。

历经一个冬天的搏杀,楚秦两国又一次将原先的版图撕裂,天下局势再变。最明显的是在东线,齐国已一分为二,主力几乎覆没的齐国这次听从了大司马府的建议,迁都即墨的同时随时准备放弃临淄,而不是将仅剩的几万大军投入到无底洞一样的济西防线。

北线没有什么变化,楚军必须退回方城,如此才能策应商於和汉中,因此李信很快又率军在襄城驻扎,与澧水南岸的叶邑遥相对望。

楚军所有的攻势全在西线,所有机动兵力也集结在西线,但是西线只能沿着陈仓道这一条道路进攻,道路曲折难行,河道阻塞不断,以至于战事旷日持久,最少在今年看不到终点。

然而熊荆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特别是十几天前知彼司禀报秦人带着龙马、车軎、大批工匠欲正从草原进入秦国的消息传来,他更觉得留给楚国的时间越来越少。

年初王翦退出齐国后突然横扫燕代,楚国虽然派出海舟救援,但春季季风还未转向,秦军速度太快,加之代地并不临海,结果自立为代王的赵嘉城破被俘,只有身在蓟城的李牧之子李泊带着千余人登上海舟,他的剩余部众往东退入了朝鲜,从朝鲜登舟进入楚国。

至此楚国与塞外直接联系全被切断,有的只是身在塞外亲楚商贾和投奔匈奴的赵人时断时续辗转传送讯报。不过这一次,大商段泉用的是信鸽,信鸽以最快速度将秦人从极西之地返回,随行带着龙马种马、镰刀车軎、各色工匠,但被匈奴单于截取消息传到郢都。

如同此前的赵政一样,熊荆预感最多两年时间楚秦之间就会决出胜负,楚军如果今年不能击破大散关攻入关中,明年恐怕便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强烈要求楚军不要再节省火药,与速度相比火药是不重要的,哪怕像以前那样炸城,也要在今年九月前拔下大散关。

“禀大王,秦人欲与羌人和也。”次日视朝完毕的正朝,淖狡与勿畀我一起匆匆入堂。

“遣扶苏于羌地为质?”看完勿畀我递上的鸽讯,熊荆眉头再度郁结。

“然也。”勿畀我道:“秦人欲与羌人和,羌人欲反我。”

“大王,臣请大王将馨公主嫁于羌人大豪,不然……”淖狡提起了悬而未决的楚羌联姻。

楚羌之间并未联姻,羌女本想嫁入楚宫,但熊荆的坦言‘吓’住了羌人。羌人一夫一妻,部落酋长女子从不为妾,羌女嫁入楚宫是妾,不是妻。

此后大豪莳又要求迎娶楚国公主,问题是莳已有妻子,熊荆仅有的几个妹妹难道要嫁过去做妾?对此莳的答复是将待楚国公主如待正妻,丝毫不提出妻离婚之事。于是联姻便在此僵住了,莳不愿自己的女儿为妾,熊荆也不愿自己的妹妹为妾。

“嫁公主何用?”熊荆懊恼的反问,脑海里很自然的想起了当年说和的那名刖者。秦人欲与羌人盟好,牵线搭桥的只有那刖者了。“羌人不避厉害助纣为虐,芈馨嫁予莳为妾不为妻,她不为妻如何说服莳亲楚不亲秦?!”

部落制下,有母族依仗的妻子权力很多时候仅仅逊于丈夫。即便在中原,君权尚未崛起的春秋前期,丈夫称为国君时,妻子也被称为小君。小君是不如国(大)君,可也是个君。君永远在臣之上,对邦国事务有建言、决策的权力。

芈馨嫁过去是妾,妾在羌人当中和奴隶无异,嫁过去除了表示楚国很看重大豪莳以外,屁用也没有。莳一旦开始贪婪地坐地要价,嫁一个公主是远远不够的,下一次他索要的估计是火炮,再下一次索要的估计是整个蜀地。

“然若羌人真与秦人盟和,于我大不利。”淖狡没办法说服熊荆,可他也办法阻止羌人与秦人盟好。

“唉!”熊荆长叹,他不得不咬牙切齿:“派人告之莳,下月寡人将赴汉中,要与其商议公主嫁娶之事。”熊荆的决定让淖狡不解,好在下一句他便明白了。“知彼司一月之内必要知晓秦人如何与羌人盟和,再则,羌人中还有谁可为大豪。”

“大王这是……”淖狡大惊。

“大敌当前,他竟敢与秦人盟和,寡人必杀之!”熊荆怒气压抑不住,拳头猛击在几案上。

淖狡没想到熊荆要杀羌人大豪,一时间竟忘了劝止。直到回过神来,他才急道:“大王岂能杀之,若彼知大王之意,定与秦人相盟也,”

“数代以来羌人备受秦人欺凌,岂是他一人说盟和便盟和的。”熊荆很肯定的道。

“大王万万不可怒而兴兵啊!”淖狡更急,羌人是楚人的盟友,杀了羌人大豪,在他看来必将羌人推向秦人那边。

“寡人何怒?”熊荆即刻冷静下来,深深的望了淖狡一眼,摇头道:“你不懂。”

“臣,”淖狡不明白熊荆之意,可还是道:“臣确实不懂,然羌人大豪岂能肆意杀之!”

“羌人恨秦久矣,大豪莳岂能肆意与秦言和?他何时有这样的权力?有这样的权力,决定羌人与秦人盟和?他岂有!”熊荆气愤道,气愤淖狡不懂政治,尤其不懂部落政治。“寡人杀之,寡人甚至不必杀之,只要当众质问他与秦人和否,他便是众矢之的!”

“唉!你不懂!”熊荆有些失望的看着淖狡,诸敖之中并没有像韩非那样精通现实政治的天才,他忽然很想请韩非来郢都作大敖,以执掌国政。只要把他那套写给秦王赵政的理论反过来用,就能治理好楚国。

当然这也是楚国没有落到韩国那种下场的根本原因,因为楚国的政治生态长不出韩非这种精通现实政治的天才,相对于韩人(实质是郑人),楚人还很质朴。而他之所以能达到这种程度,主要是拜后世所赐,那是一个人人自利却相信爱能发电的神奇世界。

他知道孔子与孟子、孔子与孔子本身的区别,能辨别出墨家与儒家的、墨家与墨家本身的异同,他还能从上书的片言只语中嗅出上书之人的地位与脾性,甚至,还能判断出此人的大致长相。他也能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牵扯着无数根线,这些线的交错和纠缠组成着楚国的政治、天下的政治。

只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能一边理政一边率军作战。只能把这些交给并不精通政治的楚人和两个虽精通政治却不是楚人的外人。

羌人的事定下之后,返回城南前熊荆又去了太庙。王宫里稍微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大王基本每天下朝都会前往太庙,去那里祭祀祷告,祷告完毕才会出宫前往城南郢师大帐。

不好倡优美人、不喜热闹铺张,也不逾越君王的本份。几百年战国,不说楚国,便是天下也少有这样的君王。可惜他们的故意忽略下,同样节制勤勉的秦王被忽略了。秦王赵政也不好倡优美人,日日夜夜处理政务军务。

哒哒哒的脚步声惊扰了太庙里正在祷告的熊荆,一个声音气喘吁吁的喊道:“大王,返矣。返矣,红、红牟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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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秦人

赵国的谋略一向比楚国高明,高明到赵妃这个楚国太后也被赵国‘抛弃’了。但也有可能因为赵妃是楚国太后,赵国‘抛弃’赵妃,楚国却没有可能抛弃赵妃,她终究是大王的生母。赵妃得知整件事后沉默数日,闭门不再见客。等熊荆从齐国返回前去北晨宫问安时,母子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过也不是没变化。从此赵妃不再见王后赢南,偶尔见到,也会大骂不止。赢南因此自溢过一次,后被医者救了回来;赵太后灵袂在郢都待到夏初五月方领着司马卯等赵卒返回大梁,相邦平原君赵营为此事担责,她回大梁的次日赵营便饮鸩自尽,接任相邦之位的是平阳君赵恒。

为抗秦计,在全天下人看来,赵妃要杀芈玹是假、司马卯攻拔城南小邑也是假,楚赵两国亲如兄弟,兄弟俩这回狠狠坑了秦人一回,若不齐国贸然追击王翦,秦国估计已经亡了……

芈玹当然知道实情,芈氏也知道事情的真相,全族人对赵国更加提防。熊荆说赵妃要见熊胜,芈玹并不答应,理由很简单,她是芈氏之女,芈氏之女的孩子怎么能见太后?

熊荆对妻子的这个理由毫无办法,对母后那边又不好拒绝,事情僵了好几天,这段时间回郢都居住的芈璊出了一个主意:她请芈玹到东城府上看一些首饰胭脂,母后那时也来,趁着片刻间隙,让熊荆抱出孩子让母后见一见。

还有芈馨、芈玥几个未出嫁的公主也来;在郢都的出嫁了的公主,比如芈芩、芈柔、芈盼几个也来。芈璊是嫡公主,嫁出去成了弋阳侯夫人,也还是以前嫡公主的架势,十几份讯报便把媭媭妹妹们全给招了来。

芈玹不想见赵妃,但从不拒绝见芈璊这些丈夫的姊妹,临行那日她早早起床沐浴,打扮了快一个时辰才带着孩子,与芈霓、芈同几人入城,熊荆下朝没有前往小邑,直接南门内等着。

“见过大王。”芈同给姐姐驾车,一入城便看到等候已久的王驾。

“见过大王。”马车里芈霓还有两个侍女抱着孩子,芈玹穿了一件缘衣,头发没有加次、没有插珈,只是简单的挽扎;脸上的白鈖不重,淡淡的一层;唇色和眉毛色也不重,似乎没画。唯一有别于普通贵族女子的地方在于身上的香气,这是苏合香的味道。

“甚美。”把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熊荆含笑评价道。

“大王、大王为何会在此……”夫妻俩去年春天开始便相敬如宾,丈夫打量的目光让芈玹身体微微发热,她感觉自己的脸很烫。

“妇唱夫随,玹儿在此,我为何不能在此?”夫妻俩仿佛是连通器,妻子的反应熊荆能感觉到,他伸手想把芈玹搂入怀里,可想到自己不能食言,同时也要节制,伸出去的手最后摸向了自己的爵冠,尴尬过了他才道:“母后待会回来。”

芈玹看着丈夫的举措本想笑,听闻赵妃要来便笑不出来了。“今日之会是为见胜儿吧?”她猜到了什么。

“然。”熊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欺瞒妻子。一个谎言总是接着下一个谎言,勇敢如他,不屑对任何人撒谎,包括敌人。“玹儿若是不愿,此时可返。璊媭由我相告,必不怨你。”

马车内已经没了声音,芈霓想说话可姊姊没说话她只好保持沉默,芈玹低着头思虑几转,手捏着衣角好半天才问道:“仅是一见?”

“这是王孙,母后怎会……”熊荆知道芈玹的担心,他甚至有些责怪自己以前告诉妻子的事情太多,误导了妻子,使得她现在想的太多。“赵人将母后当作弃子,如今母后不想再涉国事,她只想见见胜儿,日后若在梦里梦见父王,也好告之父王我已有子嗣。”

“恩。”或许是熊荆说的真切,或许是赵妃真的会梦见父王,芈玹点下了头。她身边抱着熊胜的芈霓倒是连连摇头,她本能的不相信赵人。

“善。”熊荆大喜。“母后只是见片刻,片刻。片刻便抱回来。”

“大王,胜儿便由妾抱着,太后想见便可一见。”芈霓站了上来。熊荆虽说只见片刻,可她担心见赵妃见了胜儿会不还。

“诺。”看了芈霓一眼,又看了妻子一眼,熊荆答应道。

停在南门内侧良久的马车再度前行,入了弋阳侯府还未登阶,芈璊便带着媭妹们在阶下相迎了。熊荆下车她们素拜见过熊荆,芈玹芈霓抱着熊胜下车,她们先是惊讶芈霓抱着的孩子,之后才说见过芈女公子。女公子未喊完,又急急围上去看熊胜。

“确是酷似王弟。哈哈,笑了笑了……”芈霓被她们团团围着,几个未出嫁的公主抢在前面。芈璊、芈芩、芈柔几个嫁出去的则拉着芈玹的手说话,芈芩还凑还在芈玹耳边道:“王弟日后必立你为王后。”这话听得芈玹耳根子一红。

“母后何在?”熊荆直接问起了赵妃,这让芈璊很惊讶,她看了芈玹一眼明白了事情的变化,于是向芈玹歉笑道:“母后在总章侧房。”

“让芈霓抱胜儿入大廷,由母后一见吧。”熊荆看着被妹妹们包围的芈霓和孩子,如此说道。

“善。”偷偷摸摸的相见确实不如光明正大的相见,熊荆与芈玹登阶直接入明堂,芈霓与芈璊一起,抱着孩子穿堂过室去往大廷。堂室间的帷帐一荡,便看不到芈霓和她抱着的孩子了,芈玹突然抓紧了熊荆的爵弁服。

“片刻,只是片刻。”熊荆不由安慰着她:“霓儿抱着胜儿,无恙,必无恙。”

从孩子出生起,熊胜一刻也没有离开芈玹的视线范围,如今忽然不见了,她整个人立即无所适从,眼睛也一直死死盯着刚才芈霓消失的那片帷帐。熊荆的安慰毫无效果,几次她都想起身前往大室,可被熊荆拦住了。

“再过半刻不返,寡人亲去。”熊荆轻道。他这句话终于让芈玹回了头。她启唇欲言时,屋宇坐席突然剧烈摇晃,同时几案上的杯盏也全都跳起,茶水四溅,之后才‘轰隆’一声远远的传来。

“啊……”芈芩等人啊呀,在赵国经历过地震的芈盼急道:“地动,此乃地动……”

“非地动。”没有最后‘轰隆’一声应该是地动,有‘轰隆’一声就不是地动了。感觉是造府出了事故的熊荆面色微变,等一回头,才发现妻子不见了。

“弗惧弗惧,此地动也,赵国便不时地动……”大廷之内,赵妃正抱着熊胜说话,对刚才的屋宇晃动浑然未觉。芈玹奔入大室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此前那位仪表威严的太后已变成佝偻的老妇,刚才异动时她护着自己的孙子,见孙子吓得想哭,又温言安慰。可惜熊胜不认识她,又不见熟悉的母亲,哇哇哇哭了出来。

“芈玹见过太后。”孩子的哭声中,芈玹急道。

“母后。”熊荆也急步来了,这时赵妃才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和暗斑把芈玹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中,赵妃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她无法想象雍容华贵的赵妃会变成这等模样。

“母后……”熊荆又喊了一声,双手伸出去要接孩子。

赵妃闻言虽不舍,也将熊胜递给儿子,可半途她看了芈玹一眼,手于是缩了回去,嘴里道:“不畀。”

“母后。”熊荆哭笑不得,跪前几步再道:“母后若要再见,过几日再见便是。”

“不畀不畀。”赵妃转着身子,背了过去。等孩子终被熊荆从怀里抱走,她无奈叹息了一声,也不避讳芈玹就在身侧,道:“荆儿啊,她可是秦人,胜儿日后必将亲秦。”

“母后,胜儿氏熊,是孩儿嫡子;玹儿姓芈,与孩儿同族……”熊胜在哭,熊荆将他交给妻子,等妻子退下才开始劝解赵妃。“母后,玹儿怎会是秦人,她是楚人啊。”

“她若是楚人,芈棘当年为何要遣其入楚媚惑于你?关东之人为秦臣者,不可胜数。荆儿你怎可执迷不悟?”赵妃本不想再言国事,但今天看到了王孙,她又忍不住说话。

寝宫内的争斗是诸国与秦国的争斗的延续,如同她将芈蒨嫁入秦国生下长公子扶苏一样,芈棘也将芈玹送入楚国,生下了楚国的王长子熊胜。计谋是相同的,效果也完全相同。

“母后误矣!”熊荆也叹息一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玹儿即便是秦人,入楚国也将变做楚人。胜儿自小生在楚国,又如何会亲秦?即便他日胜儿真亲秦,敖制之下,他如何扭转楚国国政,如何改变正朝朝决……”

“荆儿!”赵妃喊住了儿子。“赵国再强,如今亦亡矣。楚国如何?若楚国不胜秦,正朝何在?”

熊荆假设着现成情况,赵妃说的却是最坏结果。她感觉出来了,芈玹和熊胜是儿子再复楚国的布置,然而这个布置的最大问题是芈玹是秦人,她未必会忠于楚国。熊荆被赵妃一言说破心思,人当即怔了,连长姜上前禀告都没听见。

第六章 工艺

“今晨臣取硝石配药研磨之,若以往常、若以往常…,大王大王……,”

长姜禀告后,熊荆很快赶至造府。下车时工尹刀、脰羹、公输忌、集诲等人立即上前禀告,向熊荆述说事故细节,奈何这些人年纪已经不小,又比熊荆矮小,熊荆快步入府时他们居然有些跟不上,只能在后面追。

火药是危险的事物,为此造府特意划出一片独立区域建成一座火药工场,由脰羹负责管理。刚才的爆炸炸飞了工场的一角,屋顶被掀开半边,混凝土浇筑的厚墙也被炸崩一面,场内研磨硝石的石臼早就变得粉碎不知影踪,原地只能看到爆炸后留下焦黑以及若干尸首残肢。

“死伤几何?”看到血肉模糊的尸首,熊荆面色又是一沉。

“禀大王,死、死十三人,伤二十余。”脰羹这个胖子一脸苦相。工场虽没有正式命名,可造府内部都喊这里为火药府,他也被称为府尹。他倒谦虚,说自己就是一个煮汤的脰官,哪能做得了府尹。

“必要好生抚恤。”熊荆叹息一声。造府事故不少,可没有哪次像这次这样死伤这么多人,更没有像这样惊天动地,几十里外都可听闻。

“若是以往又如何?”熊荆嘱咐完再问,他印象中以前研磨从没有发生过爆炸。

“禀大王,以往从未有过此事。”脰羹连连摇头,摇得脸上肥肉抖动。因为手脏又摸了脸,整个人好似一只偷吃的大肥猫在大力甩脑袋。

“未有此事。”工尹刀和公输忌紧跟着摇头。他们都曾亲历过火药研磨,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公输忌道:“臣以为当是硝石过纯之故。”

“硝石过纯之故?”熊荆也若有所悟。“今日是初次……”

“禀大王,今日确乃初次研磨,以往皆是硝土提纯之硝,今日……”脰羹吓的一声,说起今日和以往的不同。“今日取硝石半吨配以硫磺木炭研磨,晨时始,午时止,小迁时再始,一个时辰不到便…便炸了。午前臣还来此一观,嘱咐彼等细细研磨……”

全身是汗的脰羹说起了今日与往常不同的细节。以前的硝石不纯,现在的硝石很纯,差别就在这里。硝石不纯研磨不容易爆炸,硝石很纯就不同了。

“此当如何?”明白事故的原因熊荆有些泄气。造府通过高纯度硝石避开了硝土提纯的技术瓶颈,但没办法突破另一个瓶颈。熊荆本来不知道存在这个瓶颈,直到这个瓶颈出现在他面前。难道说,要在硝石里掺入食盐,那苦苦从十万里外寻找输运回硝石还有什么价值?

“或、或……”脰羹或了两声,这个楚宫厨师没有想出别的办法。

“或可命工匠亲手研磨,数斤数斤研磨。”造府研磨是以蒸汽机带动,一次可研磨数百公斤乃至一两吨,如果是硝石太纯无法避免爆炸,那就让爆炸的规模小一些。

“可。”公输忌的办法是个办法。“可行否?”

“禀大王,可、可行。”脰羹答道。他再看了看工场四周,再道:“若是命工匠亲手研磨,此地过窄也,请工尹再予房舍。”

“诺。”工尹刀连连点头,他对熊荆道:“请大王勿忧,臣必将妥善处置此事。”

“火药如何?火药如何……”是淖狡、昭黍、蓝奢三人的声音。他们正在稚门内处理政务,听到爆炸就赶来了。熊荆在芈璊府上,比他们近,故而他们晚到。

“见过大王。”三人见熊荆也在,连连揖礼。“敢问大王何故?”

“硝石太纯,药力太猛,”熊荆答道,这是好消息,可惜他很快就转折,“然,研磨不得法,以往不炸而今剧炸。”

“那当如何是好?!”三个人听闻熊荆的解释还有些高兴,刚才的爆炸整个郢都感觉到了,最开始诸人以为是地动,等看到造府方向生起一团巨大的白烟,才知道是火药突然爆炸。

“只可逐一试之。”公输忌的办法听起来有效,没有结果前谁也不能保证可行。“寡人以为,短期之内尚不可换药,故而……”

大规模生产下,新的原料就要有新的工艺,新的工艺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一点点的试验摸索。摸索需要时间,而前线正在攻拔陈仓道,每日都在耗费火药,估计等工艺摸索出来的,前线火药也快用完了。希望只在海卒身上,炮舰封锁海湾,并不怎么消耗火药。

炮舰那一百吨火药如果能运回配好,楚军等于是额外增加三百吨火药,这个数量大于现在火药的总和,但这要真的研究出有效的研磨工艺才行。已近六月,九月前拔下大散关攻入关中,最少九月要造出新火药,七月、最迟八月要有可行的研磨工艺。

“八月之前,造府必要知晓如何研磨新硝石。”熊荆看着工尹刀、公输忌、脰羹三人,用的是命令口吻,这是最晚期限。

“大王,臣以为不及也。”军功生产关乎军事战略。淖狡知道熊荆的计划,听闻他的命令他不得不指出其中的疏漏。

“如何不及?”熊荆看着他。

“既是新药,自当有新药之射表,不然炮卒如何用之。”淖狡提醒道。

火药必须原料稳定,工艺稳定,稳定才能有可靠的射表;有了射表炮卒才能准确的装药,准确的命中目标。新药替代旧药,新射表自然要替代旧射表。八月到九月才一个月,期间还要去除制造和运输时间,时间根本就不够。

“不及也。”射表熊荆不是没有考虑到,而是根本没有时间实验出新药射表。“新药下发时给出大致射表即可,不必太过详尽,炮卒用时再做调整。”

第一批炮卒全都毕业了,熊荆只能希望他们能正确使用新药。淖狡也感觉到了熊荆的无奈,不得不点头道:“臣知也。”随后便与昭黍、蓝奢两人退出造府。

造府回东城的马车上只有熊荆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好好思考母后刚才那番话。

知子莫若母,熊荆的打算赵妃是清楚的,最少清楚其中一部分。这一部分在她看来很不妥当,因为芈玹是芈棘派来的,而芈棘是秦国太后,她的谋算与自己的谋算一样,都是想通过下一代君王来影响敌国朝政走向。

正常情况下,这种影响对楚国没有什么效果,对秦国的效果更大,但也不是大到无限。秦国有秦律,官吏皆依律从事;秦国有相邦,相邦执掌国政,未必完全听从君王之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未一统天下之前,秦王还要依仗秦律和臣子,这些人还能影响朝政。

不正常的情况就是楚国像赵国那样亡国,制衡君权的正朝大夫不复存在,这时由楚王决定诸事,自然会被外戚影响;秦国的不正常情况是秦国最终一统天下。既然秦国已灭诸国,秦律是否还要遵循?大臣是否还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是否还要听取?从现实角度说,完全没必要。因为目的已经达到,秦律可以悉改,大臣可以鄙薄。

秦国如何熊荆不管,楚国真如赵国那样亡了,把复国之事交给一个生于秦国、长于秦国的女子,真可行吗?母后的意思是不可行,因为她是秦女。

不把复国之事交给芈玹,那还能交给谁?赢南?赢南肯定是不行的,姬玉当然也不行,妫可嘉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是诸女中最有受人喜爱的一位,然而她这样的女子只适合在和平时期做一个贤良王后,不适合做一个复国王后。

巴麓基本可以不用想,她太天真了;驺悦人很沉静,可她是越女,还是越君开的孙女,越亡后驺开占据会稽之地,他如果不是四面油滑的老狐狸,早就被封在吴地的黄歇给吞了。

“见过大王。”马车行向城南小邑,熊荆再见到芈玹时,发现她眼睛肿成一片。

“是母后不好。”熊荆看着她怜惜道。“母后嫁入楚国便是在长平大战之后,如今赵国又亡,她恨秦人……”

“呜呜……”熊荆不劝还好,一劝芈玹又哭了。她扑在丈夫一边大哭一边抽噎,哭了一阵才争辩道:“我姓芈,是楚人,不是、不是…不是秦人……,呜呜……”

“恩,恩。你是楚人、是楚人!不是秦人,不是秦人……”熊荆拍着她的背连连点头。芈玹哭了一阵,一会儿她便止住了哭泣,素拜道:“玹儿有罪,不该在大王面前啼哭。”

“唉。”熊荆将她一把拉起抱入怀里,恨恨道:“你无罪,是我错了。”

“大王饭否?”极力恢复正常的芈玹挣脱熊荆的怀抱,强笑着问。丈夫回家还未用膳便被她哭了一通,她反倒愧疚起来。

“不饿。”熊荆摇头,回小邑之前他已想到了十几日后与羌人大豪莳的会盟,还有九月发起的对大散关的攻势。

军事是解决政治问题的良药,即便是内部政治问题,也可以通过对外战争转嫁。摆在楚国和自己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击败秦国,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与羌人的问题也是这个根本问题的分支,还有妻子与母后之间的矛盾。

如何化解矛盾熊荆不去想了,他想的是如果稳定楚羌联盟,特别是如何攻破大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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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散关

“散关之名起于散国,殷时散人,咳咳…,殷时散人便居于此,故而关名为散关,咳咳……”

夏日的郢都并不凉爽,列席军议的将率大夫们挤满了正寝大廷,即便有冰饮镇暑,廷内依旧显得燥热。连绵不断战事,不能承受任何一次失败的巨大压力下,司尹郦且也老了,他说话的声音显得疲惫,虽然几次咳嗽努力提高着声调,可仍然不够响亮。

“越秦岭之道多矣,然可行舟仅陈仓一道,是以我军必拔散关。”关中四塞,散关乃其中之一,大司马府本有地形沙盘,但是大廷内人太多,沙盘不能竖立,所以郦且只能让人挂出一张五十万分之一地图,对着地图解说。

“散关之北,扞水出于秦岭北麓,因周谷之道而入于渭,此水长约百里许,通舟楫者约二十里;散关以南,沔水出秦岭南麓,散关南二十里,沔水已可行舟。扞水、沔水,沿官道相距仅四十里,岭南岭北山势相较其余越岭之道为缓,此关若被我军拔下,四十里可铺掘水渠,两桨中翼战舟由汽机拖曳过关,遂入渭水……”

翻越秦岭的各条山道全都沿着河谷,比如褒斜道的褒水和斜水。因汉初武都大地震毁了天池大泽,此后水位降低的沔水上游无法行舟。西汉中期曾打算把褒水与斜水相连,以接替陈仓水道,可惜以当时的技术褒斜道无法改成水道,只能放弃。

大地震后,本属于汉水上游的沔水上游被嘉陵江袭夺,汉水上游变成了嘉陵江上游,同时原本能通到散关以南二十里的陈仓水道只能通到虞关(今徽县虞关乡)。

虞关距散关就不是二十里了,虞关距散关超过一百公里。南宋与金朝之间的战争,第一仗是在散关东侧的和尚原,之后这个方向的战事则发生在仙人关。仙人关就在虞关左近,宋人放弃散关的原因正是因为嘉陵江水运最北端只能到达仙人关。据守散关粮秣输运不济,士卒挨饿。

这个时代导致天池大泽消失的地震没有发生,高水位的沔水可以一直通到散关关下。货物翻越并不陡峭的秦岭,四十里后又可以装船从扞水(今清姜河)直入渭水。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准备用混凝土浇筑一条或者两条长约四十里的水渠,然后将数吨重的两桨中翼战舟,辎重与输运舟楫拖过秦岭,驶入渭水。

上次攻入关中,秦人坚壁清野,百里之内无粮秣。这一次粮秣则由楚军自备,从郢都到咸阳之间,只有四十里不可行舟。这种优势是褒斜道、子午道、武关道以及其他越岭山道无法相比的,也是楚军一定拔下散关的原因。

只有拔下散关,楚军才能真正进入关中,才能将关中搅个天翻地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东线方向,潍水防线除了勉强凑足不知可战不可战的十万齐军,又在穆陵关北面布置了四个鲁地师、三个宋地师、两个吴地师、一个淮阴师(曲阳淮阴等邑)以作策应;

北线方向,大梁南城有三万余魏军,北城有两万赵军。方城则有项师三个师、诸氏五个新编师驻防。危急时刻可任由李信率军攻入方城,八个师只驻守宛城、樊襄、临品、商密这四个重要节点。

西线方向有三路,一路是武关道,一路是上邽道,最后才是陈仓道。

武关道本有鄂师三个师和唐师驻守,作战司的意思是不能单单只从陈仓道一路进攻,在东线、北线采取守势的同时,西线最少要三路同时进攻。其一便是武关道,熊荆将率领郢师四个师,刚刚缩编完毕的十二个新编旅,以及一切看上去能作战的部队,佯装从武关道攻关中。

前年楚军就是从武关道攻入关中的,秦人对此记忆犹新。为了防止楚军再来,秦岭北面诸多谷峪都筑坝垒墙,但再厚的坝墙也耐不住火药一炸。这次之所以不选择从武关道攻入关中,不是不能攻入,而是此路不通舟楫,攻入关中也无法肆虐整个关中。

楚军从武关道进攻,翻越秦岭后炸断墙垒堤坝,营造出要大举攻入的态势,关中必然震动。不管秦国集结兵力也好,还是抱头鼠窜也好,都会让咸阳分心失措。而这,要由熊荆亲自率领郢师出现在秦岭南麓,才能出现最佳效果。

武关道攻关中为虚,从沮邑北面的成县可北上至渭水南岸的上邽县,这是另一条进攻路线。上邽县在秦始皇五年被立为秦州,即后世的天水,从上邽横渡渭水可接陇关道。楚军如果兵出上邽县,整个陇西都会惊慌。

陇西郡本多羌戎,所辖二十一个县中,有狄道、邸道、武都道、戎道、辨道、予道、獂道、故道八个道,过三分之一。‘县有蛮夷曰道’,几百年的时间那些蛮夷并没有同化成秦人,他们不甘于秦国的统治,一旦楚军连同羌人出现在上邽,陇西大乱的同时,还可沿渭水迂回散关的侧翼。

上邽道为左,武关道为右,左右牵制关中,为真正的主攻方向陈仓道创造机会,这就是作战司最终确定的作战计划。兵力上减去东线的十个师,北线方城的八个师,缩编后只剩三十七个半师、十二个旅的楚军只有十九个半师和十二个新编旅用于进攻。

再减去武关道方向的八个师和十二个新编旅,再减去上邽道方向的随师和城阳师,只剩下陈师、阳夏师、新蔡师、下蔡师、期思师、息县师、弋阳西阳邑师、淮南诸舒两师、苍梧郡旅,九师一旅,编制人数六万人。

好在这个方向上还有五万赵军,三万巴人,以及两万诸越师旅,加上后期从上邽完成迂回的随师和城阳师,两万多羌戎,人数将达到甚至超过二十万。

这种级别的进攻必然使楚国掌握战略主动,王翦军团、李信军团如果不回援关中,仅靠蒙恬、赵勇麾下那些渭南之战的漏网之卒,根本抵挡不了这二十万大军的进攻。

而按照知彼司的讯报,去年秦国粟米欠收百姓已经大饥,因为战争持续不断,今年整个秦国除了咸阳有粮、官府、军中有粮,大饥更甚,全国正期待今年的秋收。二十万大军在九、十月收粟时节攻入关中、抢夺焚烧粟田粮秣,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和今年春天秦军骑兵闯入齐境、魏境袭扰农人播种一样,战争已不可避免的从单纯的战阵厮杀演变成对敌国城邑、交通、农业生产、民生物资、人丁的大肆破坏和杀戮。这种破坏杀戮的结果将使敌国战争潜力急剧下降,最终导致战败。

花了一上午时间,郦且终于将整个作战计划介绍完了。午膳之后才是将率、各大夫之间的讨论。这种讨论一是前后方之间的衔接,包括物资上的、运输上的、人力上的、畜力上的;

二是各防线的呼应以及如何应对各种意外。东野固负责的东线必须和齐人密切配合,守住潍水和穆陵关;防守大梁的赵魏两军要守住大梁这个水路要隘,哪怕秦军侵入了大宋郡和上蔡郡;驻守方城的项超不应与李信决战,而当不断迟滞李信,拖延其在方城内的行动;

最后才是西线三路大军之间的配合。陈仓道与上邽道在战役后期将合为一军,武关道方向的郢师和其余师旅,只有等拔下了散关,才会从丹水退入汉水,溯水出散关入渭水。

如此庞大的作战军议不是一个下午能完成的,等到熊荆准备动身前往南郑与大豪莳会盟的前一天,前两个部分的讨论才勉强结束。最后一个部分的关键部分,如何攻拔散关的军议才刚刚开始。这一次大廷内的人就很少了,只有熊荆、淖狡、郦且、勿畀我、鄂乐、斗于雉、成通、驺开、巴虎、邓遂、庄无地、鄂焯等十数人。

“散关之险,不在秦岭,皆在故道。”郦且首先谈的就是对陈仓道的攻势,这一次用的不是地图,而是沙盘。他的手指向沙盘上的一处,这一处沔水从山涧中曲折蜿蜒的流出,两侧山峰高耸,河道内又全是秦人淤塞的沉舟。

“秦岭南坡缓而北坡陡,我军由南而北至散关关下,秦人已无所防。今其设防之地,皆在故道以南此处。”沔水河道荒芜,这水道崎岖之地并没有什么正式名称。“水道两岸崎岖而不可行,陆路也不可登;水道中沉舟甚多,我浮起一艘,上游秦人又纵放一艘……”

“便不能以钜丝横江强阻之?”熊荆看着这个故道以南之处,出声打断。

“禀大王,不能。秦人上游纵放并非只有沉舟,还有沉木,钜丝横江可阻沉舟不能阻沉木。”“此处两山相夹,我军不得上而秦卒立于山上,涧外沉舟可以浮起,涧内秦人以荆弩发石弹击我,我军无法清除涧内沉舟。”鄂焯道。他专门去看过,这不是清除淤塞的工程问题,这是高地对低地的作战问题。

“不能开炮?”熊荆还不死心。

“不能。”郦且摇头,“秦人以大章、石墙掩之,火炮置于舟中,皆不中。”

“那当如何?”熊荆又看了看这条十数里的山涧。

“若沿岸而攻,即便攻占此段,亦还有……”郦且说的是眼下阻止楚军前进的一段,这一段不过十几里,当他手指后移,熊荆看到了更绵长的一段山涧,长度最少有五十里,他无奈的放弃,静听郦且的下文。

郦且的手指回到了南郑盆地,他指着南郑北面的褒斜道说道:“此褒斜道也,若由此往北百里,山势一分为二,有两道,一是北向之褒斜道,二是西北之道。沿此道行西百二十里,便在一大山之下,此山之高,逾于秦岭,土人称其为鸳鹜山,言山顶去天不过五尺。”

“鸳鹜山?”熊荆只是记住这个名字,并不惊讶它的高度。“海拔几何?”气压计能够测量气压,也能测量海拔。他问道。

“逾两千米。”郦且道。他说的这条路就是陈仓道不能水运后改的,从褒斜道上的武关驿镇往西,经留侯镇、柴关岭、留凤关一线到凤岭之下,翻过凤岭便是后世的凤州。据说刘邦出汉中就是从这条路派精锐突入陈仓道,占领故道邑城,这才打通陈仓道全道的。

关中与汉中间山势险峻,道路最复杂不过,熊荆并不清楚这条道哪条道,他只问道:“若过鸳鹜山,便可入散关?”

“可。”郦且应道。“然秦人并非无备。蒙恬便屯兵于故道邑城,一边派卒驻守水道,一边命人死守鸳鹜山。”

“如此说来只能强攻?”楚军要想抢夺陈仓道,最大的问题是秦人已经设备。

“然。若能以精卒趁夜猛击之,秦军或溃。我军抢据鸳鹜山,居高临下,火炮可猛击山下之敌。”郦且道。“又或路通于鸳鹜山下,逐寸逐寸仰攻之。”

“便只有此两策?”两人对答间如何攻取陈仓道的作战计划也出来了,陈仓道的要隘不在散关,而在故道之南和鸳鹜山,从鸳鹜山斜插到那些山涧后方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便只有此两策。”淖狡一直沉默着,直到熊荆发问。

“散关距鸳鹜山百五十里,沿道闲人皆不得进,近日又闻秦人征召昔年断左趾之卒……”勿畀我适时报告情况。

战略要地闲人不能进没什么奇怪,可秦人征召那些只有一条腿的废人……

“为何征召废卒?”熊荆很不解的看着勿畀我。“彼等也能作战?”

“臣不知也。”勿畀我道。“臣只知关中县邑遍召废卒,不知何故。”

“秦人虽胜齐国,然死伤之卒多矣,可战之卒渐少,故不得不用。”斗于雉的眉头拧了拧,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仅斩去左趾,装踊亦可行,或也可战。”

“可战?”熊荆无法想象三十万装着假腿的秦军与自己作战,这样的军队不能奔跑只能原地立着,秦国的人力真衰竭到要用那些只有一只脚的废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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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为将

斩左趾和膑刑是有差别的,斩左趾是斩去整个脚掌,没有脚掌人还是能够站立,也可以行走,农忙时能勉强劳作,只是干不了重活。如果是膑刑,就真的残废了,一生只能瘫着。

这二、三十万缺左趾的秦卒真要被秦国投入战场,最少人数上具有压倒性优势,但熊荆很怀疑这些秦卒是否真的有勇气再战。渭南一战他们已被楚军打破了胆,这些惊弓之鸟再度面对射杀自己的弓弩,真能在夷矛阵前安然列阵?

可如果他们不能作战,赵政又为何要征召这些人?战争中疆域变动频繁,吞并齐国部分县邑后,秦国人力远未枯竭。据报很多逃回家的齐卒都投奔了秦军,秦人免除了他们的子母钱,又分给他们耕地,战时斩首还可以封爵,因此齐卒心甘情愿给秦国卖命。

仅仅齐军逃卒,就使王翦麾下增加了十万人。而济西失守使得齐秦再无可控边界,临淄以东县邑中的一些齐人也蠢蠢而动。他们同样是子母钱下的工奴,家中除了一间破茅屋,子钱几辈子都还不起。此前投奔楚国,楚国一碍于盟国的面子不好收留,二是守穆陵关的鲁人认为‘无恒产者无恒心’,不要他们,现在他们投奔秦国了。

秦人的大举进攻下,齐国上层确实义不帝秦、殉城殉国,可下层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能不说是田氏统治的失败,也是关东诸国的失败——去年攻入齐国,秦军得到了平阴至临淄的所有辎重,其中最重要的是十几万匹挽马;

同时也得到了齐国苦心训练出来的大批士卒。这些人在齐军中不能打,平阴之战阵列被秦军冲散后,一半以上的人溃逃,真正被斩首者不过六、七万。现在这些逃卒在秦军中摇身一变,当年那支追着秦军杀入函谷关的齐军似乎又回来了,弄得穆陵关不得不派十个楚军师驻防。

总而言之,秦军的人力并不枯竭,秦军征召废卒之事非常可疑。然而再怎么可疑这也是军议的一个插曲,此事要求知彼司速速查清就暂时放下了。

“臣请陈仓道以临武君为将,如此才可节制各军。”带着些犹豫,斗于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虽然他很早就知道大王不待见临武君。

“莫非我楚国已无领兵之将?”熊荆白了他一眼,低头喝茶。

“大王,我军虽有将率,然年少者多也。”淖狡也借机插言。“唯有假以时日,彼等才可真正帅师以战,故臣以为此战当以临武君为将。”

“年少者气盛,气盛者不可为大将军,只可为师率。且楚军之外,又有五万赵军,”郦且也插言了,他和斗于雉、淖狡是一个意思。“临武君昔年为赵国大将军,攻入秦国,虽未曾拔下蕞城,然亦全军而退,临武君与赵军将率相熟也。”

“临武君与赵军将率相熟,又懂兵法……”凑趣一样,鄂乐也出声了,丝毫没看到熊荆的脸越来不好看。

“楚军作战,不需兵法!”熊荆放下茶盏呛了他一句,诸臣听出他的不悦,一时不言。

等他放下茶杯,郦且才问道:“大王以为何人可为将?”

“何人?”熊荆看着他。“不需何人。寡人以为宁愿陈卜为将,亦不可庞暖为将。”

陈卜是陈师的师率,他之所以成为师率,不是他懂兵法会打仗,而是他上面的人都死了,他因为威望高资历深这才做了陈师之将。这样一个中人之姿的师率,显然不能统领二十万大军。

“大王说笑了。”郦且讪笑几下。

“寡人何曾说笑?”熊荆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庞暖此人虽是我楚国封君,然此人一言一行与三晋游士无异,以楚人身份却在赵国为将,功利之心甚于赵人。”

一个一见面就要自己如何如何的人,明面上是为自己考虑,实际一旦同意他的计策,执行之人却是他,很自然的,自己要拜他为令尹,对他而言富贵由此到手。日后事成,是他的功劳;事不成,他也没枉费此生,用别人的资源按自己的意思博了一回,好歹留下了名声。

“然此人确可为将,大王万不可因人废事。”郦且急道。“陈仓道有楚军、有赵军、有巴人、有越人、又有羌人,各军脾性优劣皆不相同,军中诸将无以帅之,如此臣方请以临武君为将。临武君当年帅诸国之师伐秦……”

“楚国之事本就是因人而设,非因事而设。”熊荆很不耐烦的挥手将他打断。“寡人以为庞暖不可信,其人心中只有功利,不见荣誉。将率师旅于其不过是一搏之资,成与不成之间,其人宁犯巨险而成其事,事成还好,若是败了又如何?”

“然当年合纵攻秦不成,此人却全军而退。赵使更言临武君为秦弓惊鸟,素惧秦也。”熊荆的言语并非无法反驳,庞暖功利心再强,当年攻秦也是全军而退的。

“唉!”郦且说完叹息一声。同样的,熊荆也叹息了一声。

郦且叹息的是大王有将才而不用,任其老去。庞暖杀居辛、伐秦人、破燕国,这些都证明了他的将才。项燕死后,楚国已没有真正的大将之才,成通、妫景、项超、若敖独行……,这些人虽然优秀,但阅历和声望还不足以独当一面,当下也不能拔苗助长;

熊荆的叹息则是因为太聪明的人经常会掉入理性陷阱,习惯用‘事实’说话。事实是什么?因为不能亲历,所谓的事实绝大多数是语言编织出来的假世界。

这个假世界最假的地方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它常常把大的描绘成小的、把不同画成基本相同、将个别拉大成为全体……,整个图像呈现出一种非常扭曲的比例。智识不完整的人很难发现这一点,因为他们放弃了君子不器的原则,习惯性的关注局部而非整体。他们自豪自己在专业上的成就可对其他领域却一无所知,无法察觉这种异与真实的比例扭曲。

庞暖是个怎么样的人,熊荆亲眼见过、也交谈过,此人后来又经常上书,建议大司马府如何如何。这个人很多人说是将才,熊荆则觉得他像个赌徒,酷爱奇险,当年伐秦不从函谷关而绕道蒲阪就是明证。

他没有李牧那种率领代地子弟兵抗击秦军的坚毅,也没有廉颇那种气愤门客溜走、痛打乐乘的耿直。他所有上书全是一个意思:这一把如果是我来赌,会如何如何……

战事连绵不绝,似乎每一次都彻底击败了秦人,可每一次秦人都只是流血而不断气。楚人是急躁的,现在开始不耐烦了,西线战役就是这种不耐烦下的产物。大司马府也好、将率们也好,都相信这次如果拔下散关、战舟进入渭水,秦国就亡了。然而自古秦兵耐苦战,秦国哪那么容易灭亡?

说到底,是有人沉不住气了。韩赵已亡,齐国将亡,天下秦国已据四分之三。火炮威力很大,可火炮不能马上灭亡秦国、不能马上结束战争。襄城一战后,一些县邑的后备补充士卒堪忧,部分士卒达不到甲士标准,为此傅籍司要求退回原籍,师旅则要求留在军中。

军费也很成问题。国债虽然有三十万金,但三十万金不是楚国一家所有,即使一家所有,三十万金对于漫长浩大的战争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前年五月到去年四月,花费了十七万四千二百九十一金军费;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仅仅建造万艘大舿就花掉了十万金军费。

战争刺激经济,物价水涨船高。平阴一败,粟价每石突破百钱,齐国三百钱无粟可购。投入战争中的钱不是依靠税收进入官府钱库,就是变成利润流入商贾之手,两者又都通过财政或者债券再度投入到战争中。资金越循环越少,虽然可以通过贸易、铸币补足短少的资金,但可供调用的物资并不能像钱那样铸造出来。

军费以外还有粮秣,二十三万匹军马哪怕部分吃草(军马平时也必须保证部分精料),也相当于一百万士卒,这是大司马府没有考虑到的因素,以前认为军马也就十余万匹。数年的积粟已全部吃光,庶民卖掉去年的新粟自己啃土豆红薯,士卒现在才有粟米下锅。

东洲之谷的产量很高,腐烂率也很高。战争情况下县邑没有那么多人力、运力处置五倍于粟米重量的东洲之谷。产量莠尹也是高估的,战争中县邑乡里多是老弱孩子,没有壮丁劳作,粮食产量最少减产了三成。这只能保证军民军马不挨饿,齐人几度求粮,所得都不多。

命如草芥、县邑凋敝、物价高涨、粟米短缺……,这就是最真实战争。赵国当年经历过的一切,如今楚国正经历,而且才刚刚开始。熊荆担心楚人焦躁,因为这是犯错的先兆。焦躁时忽然有人跳出来大喊一声:‘我可一举灭秦!’,然后就全信了。

叹息后,他看着他的臣子,道:“寡人心意已决,庞暖不可为将!”

“大王以为何人可为将?”淖狡连忙追问。

“以斗卿为陈仓道之将,以成卿为上邽道之将。”熊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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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变

未改

此战谁为陈仓道之将是军议的重点,一旦确定主将人选,后面都是小问题了。真正的战斗也许只有一场,那就是鸳鹜山之战。拿下鸳鹜山以后,疏通沔水的楚军将一直前进一百五十里,与成通率领的上邽道左翼夹击驻守散关的秦军。

军议的第二天,熊荆便与斗于雉等一起前往南郑。羌人、巴人也在作战计划之中,整场战役如何准备、如何展开、如何控制,都要与对方详细商讨。熊荆有些担心大豪莳不会赴约,他如果借故不赴约,自己的准备就白费了。

夏季汉江水涨,经过浊流涌动的净滩,王舟一路向西行往南郑。而在熊荆前往南郑的前几日,秦使顿弱正在枹罕以西、湟中的羌地。

“刖荧先生若能劝羌王与大秦相和,大王必有重赏。”羌人痛恨秦人,顿弱只能以刖荧的故友出现在羌地。“皆言荆人巫器无敌,然去岁襄城一战,亦不过偶尔。而我大将军王翦击平阴塞,大破齐国安平君三十万齐军,兵至临淄。今临淄以南,已尽我有。荆人惶恐,速速援之以救,驻留十万大军于穆陵关北。”

顿弱一边简述相告着天下的局势,一边对刖荧察言观色,以判断下面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见刖荧不动声色,只好道:“刖荧先生若为夏人,当知天下将归秦;先生若为羌人,也当为羌王计,今大王愿嫁公主入羌地,真欲与羌人言和也。”

“不见扶苏,何以言和?又如何劝羌人与秦国相和?”顿弱此行只带来了财货美人,没有送来长公子扶苏,刖荧就别样对待了,这有违上次双方的商议。

“秦国多有知彼司侯谍,长公子忽而不见,荆人必生疑窦,故不遣也。”顿弱道。“珊公主乃大王亲妹,人美也。嫁于羌王羌王便与大王有亲,岂不美哉?我闻羌王欲娶荆王之妹,然不得,而我大秦愿嫁公主于羌王,相较之下,我大秦善而荆人苛,如何不能劝羌人与大秦相和?”

顿弱一副我很有道理的模样,刖荧忽然很想抽他几鞭子。楚王不嫁公主给大豪,也劝说大豪不要嫁羌女入楚国,这不但没有让羌人生恨,反而让羌人觉得受了尊重。认为楚王是一个讲理的人,可亲之亦可敬之。

联姻的本意不是羌人全体部落的,而是大豪莳一个人的。楚国输出技术战术,赠予兵甲辎重,这不是对大豪莳一个部落,而是对大部分部落。原本凭借铜制兵戈占据优势的大豪莳虽然竭力控制,可当时大家都不懂冶铁,学会冶铁的各部落正使大豪慢慢失去这种优势,自己‘豪位’不稳,这才想通过联姻稳固自己的地位。

顿弱不了解羌人,以为大豪就是中原的大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忽然有些后悔与秦国接洽,秦国不派质子只嫁公主,显然没有什么盟和的诚意,只是临时的应付。

“秦使请回吧。”刖荧冷冰冰的道。“亦请将金玉锦绸美人带回。”

“先生这是何意?”顿弱大讶。他猜到了刖者会不悦,可没想到他现在就翻脸。

“我有何意,使者当知。”刖荧道。“秦王不遣质子,羌人无可信之。”

“先生真欲使羌王与大秦为敌?”顿弱脸色也变,他此行不是没有准备的。

“羌秦之间本乃世仇,使者何言与大秦为敌?”刖荧冷笑。“临行之前,鄙人有一言相劝。”

以大秦的军威吓唬关东诸国是顿弱的拿手把戏,可这一次他发现刖者的笑容冷冽无比,恐吓之辞一时说不出口。“请先生教我。”他恢复刚才客客气气的模样,对着刖者一揖。

“昔年秦军逐我羌人,羌人不敌也,今日我有钜铁之刃、有盾战之术,五万勇士戮力同心,一旦东指,陇西、北地将不复秦有。望秦王三思。”刖荧发出的是警告,他担心顿弱身后跟着秦军,所以发出这样的警告。此时,羌秦之间尚未有大规模战事,只有一些零星冲突。

刖荧说话时顿弱使劲眨着眼睛,小小羌人也敢威胁大秦,这就是他想法,他身后确实跟着赵勇率领的五万秦军,战与不战取决于他这次谈判的结果和羌地本身的防备。刖者的警告表示他预料到了秦军会很快攻来,这不由让他有所忌讳。

“大王确有意与羌人盟和也。”顿弱不再眨眼睛了,“刖荧先生可否稍假些时日,待我返咸阳言于大王,必遣长公子入羌地为质。”

“何时?”刖荧直接问时间。

“当在九月。”顿弱将时间推得很后。“羌地距咸阳一千五百余里,往返便需一月。长公子忽而不见,荆人必生疑窦,故需寻人假之,此又要一月不止……”

顿弱絮絮叨叨的解释,有些困难是确实存在的,有些则是应刖荧要求存在的,比如不能让荆人知晓羌秦言和。刖荧不想听他的劝告,只道:“越晚,事越难成。大军开拔而扶苏不至,无以和也。”

“敢问大军何时开拔?”顿弱假装糊涂问道,刖荧冷眼瞪来,只能讪笑了之,随后告退。

“秦王不质其子?”美酒在莳的喉咙里流淌,与楚人结盟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他能尝到羌地没有的美酒。另外还有美食、美服、美人,然而前两者张扬,美人更惹人主意,妻子也会不高兴,莳只能暂时忍下这种欲望。

“秦王欲嫁公主于大豪……”刖荧一说公主,喝得稀里糊涂的莳便醒了,他等着刖荧急道:“公主?!”

在羌地,大豪的妻子有时也要放牧耕种,脸黄腰粗,比不了王宫美人。楚女不可为妾的答复曾让莳大发雷霆,这绝了他一亲芳泽的机会,此前他做梦都想睡楚国公主。现在听闻可以睡秦国公主,顿时兴奋到酒醒。刖荧对莳的反应忍不住摇头,觉得他终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里。

“大豪勿受秦人所惑。秦国公主,皆丑女也。”刖荧不想费事劝解,直接把秦女说成很丑。

“丑女?”莳硬挺直立的身子顿时软了下去。“公主者,非一国最美者?”

“大豪之女乃羌女中最美者?”刖荧反问道。

“不是。”质朴的莳想了想,然后摇头。他的女儿自然不可能是羌女当中的最美者。

“夏人皆知秦王相貌丑陋,乃因其父极为丑陋。”刖荧说的一本正经。“其父丑,秦国公主也丑。与其秦国公主嫁于大豪,不若秦王长子扶苏质于羌地。”

“恩。”莳又开始喝酒,他并不知道扶苏的价值。“可秦王未遣长子。”

“然也。”刖荧对此也有些苦恼。“故秦使言之,当速返秦国,九月遣扶苏与此。”

“楚王要我本月会盟于南郑,”莳提醒道。“去还是不去?”

“自然要去。”得罪秦国不好,得罪楚国也不好,尤其是现在策略未定。“然则大豪必要率众勇士而至,以防生变。”身为一个谋臣,刖荧本能的提醒。

去年顺着桓水,羌人接受兵甲辎重的同时还帮楚国驻守过了几个月汉中,春天的时候各部落满载而归。莳当时生气没去,这才有本次的会盟。这次再赴南郑莳并不在意,但听刖荧的口吻,莳不免有些困惑。

“大豪可曾记得前日楚人使者何言?”刖荧问道,他知道莳记不住,因而道:“楚使言,寡君请大豪本月盟于南郑,商议公主嫁娶、攻伐秦人之事。楚王若愿嫁公主,早已嫁之,既已不嫁,有何必再议?此或有诈。”

刚才听闻秦国愿嫁公主是全醒,现在听闻楚王有诈,莳又全醒了。“可否不去?”

刖荧提醒道。“大王不去,其他部落前去,楚王必赠彼等兵甲龙马,届时……”

秦国比羌人先进,楚国又比秦国先进。稍微不注意,楚国就会扭转羌人各部落的实力平衡,这次会盟大豪莳不能不去。为了预防万一,只能多带勇士。可因为多带了勇士,抵达南郑已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相盟之日已过,大豪为何晚至?”迎接的谒者见礼后问道,带着些苦恼。

“秦人助我,杀秦人晚也。”几颗人头抛了出来,当年的使者羌虱说道。他说话的时候,身后的羌人使者奉上了一堆耳朵,这是秦人的耳朵。

“如此,只能再择吉日。”说话的是太宰靳以,他打量着大豪莳等人,特别看着他身边的那些部落勇士。“请诸豪暂歇于驿馆,大王今夜飨宴。”

“大王,大豪莳已至,”安顿好羌人后,靳以匆匆回郡守府复命,熊荆在这里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了。“其来会盟,甲士逾万。”

“逾万?!”熊荆先是惊讶,而后笑了。

“臣以为其已生戒心,若飨宴时杀之,羌人必击我,反我亲秦也。”靳以不无忧虑的道。

“其余酋长来否?”熊荆仿佛没听到靳以的劝告。

“亦来矣,彼等甲士少也。”靳以道。

“彼等心中无愧,自不必多带甲士。大豪莳……”熊荆道。随后他不再做任何解释,只道:“传令下去,今夜各军将率一同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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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明

将入七月,各军都已在南郑集结,准备投入到最后的战役中去。熊荆请各军将率飨宴,莳没有不来的理由。夏日的下午虽然下了一场雨,天气依旧炎热,为此宴席没有设在南郑城内,而设在了南郑城外的汉水北岸。夜幕降下江风徐徐,繁星下水岸燎火点点,乐舞声中,这样的夜晚不醉也难。

临行前,刖荧交代过莳不要进郡守府,没想到熊荆南郑城都没让进,宴席就摆在城南水边,同时有那么多人就宴,楚王怎么可能杀了自己?莳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

“今晚无事。”看着自己的亲信坎,莳笑道。“或许楚王真愿嫁出公主……”

“夏人多诈,大豪不能信。”坎是个实诚人,既然智者说了此行危险,他就相信此行危险。

“我自然不信。”莳闻言面容一凛,拍了拍腰间的剑。“无须的楚王还没生出杀我的胆子。”

很长一段时间,胡须都是男人的重要标志。无须的男人会被视为没有胆量,或者干脆视为太监或者孩子。那年楚王在秦军的追杀下逃到羌地避难,没有胡须的他竟然敢出阵挑战大豪,一时成为所有羌人勇士的笑柄。莳的话激起身边勇士的笑声,这种笑声让他很惬意,直到前去飨宴的路上,他脸上也还挂着一丝笑意。

“庄将军之讯未至也,若讯报为虚……”天已经黑了,斗于雉、成通还有淖信匆匆面见熊荆。最后一缕余辉落下前,南郑没有收到任何讯报——半个月前就派出近卫骑士前往羌地。斗于雉担心熊荆杀了大豪莳会激怒羌人。

“讯报岂能为虚?”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侍从长嗟戈·瓦拉是知彼司的侯谍,他的家乡在遥远的东地中海塞浦路斯岛。知彼司与他有过承诺,战争结束会用海舟送他回家乡,并协助他复仇。亚里士多德四世是秦国的白狄大人、长公子的太傅,他的讯报不可能为假。

“若为虚呢?尚若此乃秦人反间之计,奈何?”斗于雉不知情报的来历。阵战的前奏是斥骑战,斥骑战的前奏是侯谍战,这才是最惨烈的战场,双方都尽可能欺骗与反欺骗,无所不用其极。

“讯报不可能为假。”淖信隐约知道讯报的出处,相告了一句。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亲去羌地的庄去疾没有消息,熊荆已经不相等了。

“大王万不可鲁莽。”斗于雉看出熊荆眼里的杀意思,担心更甚。

“鲁莽?”熊荆一手握剑一边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已是七月,羌人却与秦人议和,若不早定羌地,九月我军何以为战?”

时间已经很紧了。武关道方向虽能调动秦军,但不能支援陈仓道。越来越多证据表明那二、三十万失去左趾的秦卒不但被征召,还正在关中某地演练战阵。没有羌人的协助,十五、六万楚军将面对四、五十万秦军,秦军还占据地利,散关之战未必有郦且说的那么轻松。

熊荆说的斗于雉无语,他正是因为羌人无比重要才来劝熊荆要慎重,而熊荆同样因为羌人重要才会行险早定羌地,双方顾虑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处置的办法不同。

“大王欲何为?”站在一侧的成通感觉到了两人的异同,急急问了一句。

“大司命知晓。”熊荆平静了下来,这半个月的等待中,他也变得很是焦躁。

时入黄昏,汉水北岸的宴席早已坐满了军中将率。飨宴案席的摆放是以主席为最前,宾席按照赴宴者的身份在主席下方两侧排定座次,中间会空出一块长方形场地好让乐人伶人歌舞。但这一次细心的将率发现了不同:主席下的长方形场地变成了圆形,主席与宾席围绕着这个圆形场地布置,差别只是主席身后没有次席。

军礼不入国,但军礼中并没有这样的座次,一时间让楚赵两军将率有些生疑,他们坐在主席的西手,巴人、越人、羌人坐在主席的东手。虽是生疑,但座次是一件小事,大战前能由大王亲自劝饮,而后大杀秦人、攻入关中,将秦国搅个天翻地覆,这才是人生大事。

熊荆还未入席,汉水岸边便热闹起来,军人之间谈的自然是军事。汾陉塞之战的经验让楚赵两军将率悟出一些新的经验:比较确定的是交兵前以往是大奔,双方撞在一起厮杀。这是错误的,矛阵不需要大奔接敌,即便大奔也是冲矛式的,三排三排的前冲,这样就不会和秦人纠缠不休,导致没有冲阵的距离。

这个经验大家比较认同,但由这个经验推导出的一个结论便有很大分歧了。

三排三排的前冲,如果军阵纵深是十五排,那只能冲击五次。五次冲矛不能破阵怎么办?按照操典,冲矛之后士卒要绕回军阵后方准备下一轮冲锋,然而战线上并没有空缺让冲完矛的士卒绕回军阵后方(战线是完整的),同时他们还将成为身后同袍冲矛的阻碍。

而如果不冲阵,像以往那样先大奔接敌,然后再后退列成冲矛阵型冲阵,这又很容易被敌人缠住。这方面郢师付出了血的代价,他们被不要命的秦军老卒纠缠,根本无法后退列出冲矛阵型,特别是秦军老卒伤而不杀,利用郢师不抛弃伤者的特点将郢师死死咬住不放。

综合以上两种情况下的弊端,有些将率提出了能不能在未交兵前就列成冲矛阵型的设想。这样做就不存在冲矛路线被同袍挡住的问题,也不存在冲完矛的士卒不能绕回军阵后方的问题,更没有被不要命的秦军老卒利用己方不抛弃伤者的特点死死缠住的问题。

这几乎是个完美的设想,然而反对这样做的将率指出其中致命的破绽:己方兵力本就不占优势,交战前列出纵深多达六十排的冲矛大方阵,战线宽度必然极剧缩短,且冲矛方阵之间也会有很大的间隙。老成的将率认为这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侧翼,秦军很轻易就能勾击己方侧背,这相当于伏剑自刎。

出发点大家是认同的;由此推导出来的‘索性以冲矛之阵列阵’,大家的意见就各不相同了。

夏日炎热,争论中的楚赵将率好似齐人斗鸡那样围在一起,一边喝着冰镇的浆液一边大声的争论。越人还好,他们知道双方在争论什么,懂楚语雅言的越人也会前来围观旁听,巴人和刚刚入场的羌人就很不解了,楚人这是要比武吗?楚人是经常性比武的。

伴随着宾者一声‘大王至’,争得面红耳赤的楚赵将率作鸟兽散,他们粗红的脖子发出同一个声音:“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楚赵将率坐在西席,视作是自己人,越、巴、羌三族酋长坐在东席,这就是客人了。熊荆坐北朝南,正对着碧绿清凉的汉水。

“见过楚王。”楚赵将率揖礼后,越人、巴人、羌人分别向熊荆行礼。轮到大豪莳的时候,他站起来浅浅一礼,用并不纯熟的雅言道:“请楚王赎罪,因秦人阻,故而迟来。”

“无妨。”主席上的熊荆含笑,为了让飨宴的数百人部听到,他的声音很大。“然,大豪来迟是被秦人所阻,还是与秦人盟和?”

“盟和?!”坐在西席的楚赵将率大惊,素来沉得住气、长子为质身死也不动声色的赵将司马尚打翻了酒爵。羌人与秦人议和不单是不出兵伐秦,更重要的是会出卖右军。

楚赵将率之外,听闻通事转述,越人、巴人的酋长也惊慌起来,叛徒是绝不能容忍的,一些酋长更在怒视中拔剑。最后与莳同来的羌人酋长也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大豪,有人瞬间想到了刖荧哪位大方到让人惊讶的故友,有人则一会看着自己的大豪,一会看着主席上的楚王,希望两人能用更多的语言解释,最好是场误会。

熊荆沉默,但目光如有实质的瞪着大豪莳;莳已经石化,他身上下着汗雨,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刖荧留在羌地以备秦军奇袭,刖荧不在,尚武却不善辩的他根本不知如何辩解。

“楚王辱我!”他下意识喊道,人站了起来,双手怒张。

“你要扶苏质于羌地,是也不是?!”熊荆也站了起来,绝不示弱。

“楚王辱我!!”莳面目更显狰狞,手握在了剑上。

“你怨寡人不嫁公主,是也不是?!”熊荆再度喝问,一语中的。

“你辱我!你辱我!!”恼羞而成怒,莳什么都忘记了。他只知族人在侧,颤抖的他正处于巨大的羞愧中,而造成这种羞愧的是十多步外那位刚刚长出胡须的少年,杀了他,一切便可以结束。

‘呛——’,他拔出剑,跳出坐席冲向为他布置的圆形空场。

“无礼!放肆!!蛮夷你敢……”主席两侧的近卫甲士、楚赵两军的将率同时大喝,一阵急促拔剑声响起。

“止!”熊荆一声暴喝,他不但喝止了甲士和将率,还喝住了奔到近前的大豪莳。

以为他胆怯的大豪莳见状大笑,在羌地,怯者善慌是公认的真理。然而他笑音未歇,熊荆便踢翻几案,剑也拔了出来。“孰真孰假,神明断之。寡人与你比武!”

第十二章 认知

飨宴因为比武不欢而散,第二天一部分羌人就划着船回去了,但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秦人的威胁一度使得羌人放弃祖地西迁,之所以西迁那是因为武器和战术落后,打不过秦人。

要么置身事外、日后再被秦军驱逐;要么与楚军一起攻秦,得到强于秦人的技术和战术,为自己的族群争得生息之地,这期间没有别的选择。不但羌人没有选择,包括莳所在的部落也没有选择,他们只是回去了一小部分人,带着莳的尸体,剩下的人不得不留下——如果他们离开,日后必会被得到技术的其他部落踩在脚底。

羌人的选择让诸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上午大司马府便发来了飞讯,秦使顿弱刚刚离开羌地,他带去了诸多珠玉锦帛美人,种种迹象表明,双方的盟约很快就将达成。

一切都有惊无险,然而斗于雉又一次提出了那个让熊荆不悦的问题:“大王,今羌人无首,臣请为上邽道之将。陈仓道请以成通为将,临武君辅之。”

“你要为上邽道之将?”比武不过一刻多钟,熊荆却好像苦战了三、四天,虽然足足睡了一觉,第二天依旧觉得非常困倦。

“然也。”斗于雉很肯定的点头。“不然左路必乱。”

“你为左路,成通为中路?”熊荆不但疲倦,思绪也显得迟钝,这时才想到斗于雉又提起了庞暖。他没力气像上一次那样坚决反对,道:“寡人只允成通为陈仓道之将,至于他任谁为裨将,寡人不必知晓……”

“禀大王,”淖信又进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比斗于雉的请求更刺激熊荆的神经。“据闻秦王已遣使前往匈奴,欲索会此前扣留之西来工匠。”

“当真?!”熊荆大吃一惊。这段时间嗟戈·瓦拉讯报不断,其中明确提到了硝石,提到了诸多来自地中海的工匠,这让他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决不能让秦人索回工匠!”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可惜旁人毫无反应。匈奴方面的讯报是大畜牧商段泉用信鸽传来的,信鸽只能飞来郢都,不能飞回草原,中原之事必须辗转才能传到段泉手中。

“还有一事。”淖信深吸口气再道。“硫磺至也。”

“啊!!”这次不单是熊荆吃惊,斗于雉等人闻言也吃惊看着淖信。

“硫磺在何处?!”熊荆伸手急问,这不小心牵动腹部的伤势,他闷哼了一声。

“在东胡。”淖信道。“知彼司已遣辽东之人前往东胡。”

粟特人虽然狡猾市侩,可既然收了楚国的银币,就只能遵守当初的承诺运来硫磺。比甘罗、蒙毅等人早大约半个月时间,商队便从索格底亚那出发了。此时王贲率军突袭击破燕代不久,代地之外的草原上有很多逃出来的赵人。商队知道不能南下,在近卫骑将鲁阳炎的催促下,一行人于是继续往东,进入东胡地界。

东胡在匈奴以东,燕长城之北。王廷的具体位置是在后世赤峰、林西、通辽之间。大兴安岭从东北缓缓而来,到了赤峰基本就断绝了,燕山山脉呈东西走向,其北麓也止于赤峰。

两条山脉相夹之下,很自然形成了一条贯通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的低地走廊,西拉木伦河便流淌其间。不管古代现代,这都是一个战略要地,东胡虽然游牧,但王廷一直在在西拉木伦河附近,以辖制大兴安岭东西的各个部族。

楚国与东胡并无直接交往,自然也没有怨仇。商队进入东胡之地安全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秦人占据了赵燕之地,怎么把长城外的硫磺运回来才是问题。

“地图。”熊荆冷静了下来,必须尽快让人运回硫磺,哪怕一小半也好。

燕长城以外,辽东郡一直到延伸到后世鸭绿江以东,熊荆很自然想到了后世的图们江,可辽东全是山地,最安全的还是往北去黑龙江,从黑龙江或者松花江出海。东北水系并不复杂,可惜地图上并未描绘,熊荆也记不太清,但不管怎么走都非常遥远。

“臣以为或可再遣人穿辽东郡至东胡王廷,说请东胡王出兵护送硫磺于辽水口,并与舟师约定时日,带回几何便是几何。”看着熊荆一筹莫展,淖信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拿到硫磺。

“驮马东胡不缺,请大王准予东胡兵甲为谢。”淖信再道,这其实是勿畀我的建议。

“兵甲?”熊荆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若东胡王愿出兵越过长城,入辽东郡将硫磺送至辽河口,可予三千套兵甲。”

“臣敬受命!”淖信大喜。兵甲输入草原部落极为谨慎,而与已经使用铁器的匈奴相比,东胡还是铜兵皮甲,三千套钜铁兵甲足以让东胡人攻入辽东郡,将硫磺护送到辽河口。

“此事需速速。”熊荆提醒道,硝石、硫磺都有了,这是双喜临门。再想到那些硝石工匠,他又道:“寡人闻之,匈奴此前臣于东胡,请东胡王令匈奴头曼勿要将工匠交予秦人。”

“唯。”熊荆不提这点,知彼司侯谍也会提这点。淖信答应一声,匆匆的去了。

只要是楚国海舟的通商之地,就会有知彼司的侯谍。秦军攻城拔邑的背后,处处是知彼司留下的棋子。淖信一回讯给郢都,要求辽东之人再赴东胡的密保就从郢都发出,通过飞讯一直传到齐国的芝罘,芝罘港内的越人战舟匆匆出港,驶往海对岸的辽东湾。

越人战舟匆匆出港的时候,秦使乌裸已经站在单于的王廷内了。

“大秦与单于本没有冤仇。”乌裸大声说道,“是荆王几年前从塞外草原袭秦,夺走秦王的妻子,秦王这才命令赵勇将军大搜河南地,又担心日后荆王赵人再从河南地袭秦,才将河南地各部驱出河南地,又占了阴山,无意间冒犯了单于……”

乌裸善于和戎王打交道,知道他们想听什么、痛恨什么。果然,他一说秦国侵占河南地阴山的原因,再听荆王夺了秦王的妻子,包括头曼在内,一干人吃惊起来。“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秦王视此事为奇耻大辱。”乌裸连连点头。“后来荆王又攻入咸阳,焚烧秦王祭祀先祖的祭坛,还烧毁了整个咸阳,秦人死伤无数,非人之举啊。”

“那秦王一定深恨他。”抢了人家妻子,还烧了人家祭祖的祭坛,站在公正的立场,楚王确实太过分了。哪怕头曼视秦人为敌,也不妨碍他以公正的立场来评判楚秦的这些冲突。

“我却听说,”乌裸没有撒谎,他只是截取事件的片段,使人误解,在场的大商段泉忍不住出声提醒。“是秦王焚烧楚王的祭坛在先,不是秦王的妻子被楚王抢走,是之前楚王就对那名女子说,一定立她为自己的王后,然后秦王才要这名女子做自己的妾……”

“诋毁之言。”乌裸睁大着眼睛,“这是荆人的诋毁之言。荆人有一物名曰报纸,上面全是诋毁之言,特别喜欢诋毁秦人。”

“诋毁之言?嗤!”段泉对此嗤之以鼻,“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很自然的念出一段楚辞。“这是楚王为那名女子所作的楚辞,此时秦王还未成婚。秦使你满口谎言,意欲何为?”

“我为秦国与匈奴交好而来。”乌裸打量着段泉,双方眼对着眼,嗅出了彼处的味道。“足下处处为荆人说话,可否是荆人使臣?又能允单于何等好处?”

“我虽非楚国使臣,可我言而有信,从不反悔。”段泉笑道。“请单于务要知晓,请各部酋长务要知晓,秦人不信天主,他的话半个字也不能信。”

“此诋毁之言!”乌裸更急了:“大王年年月月都祭祀上天,如何不信天主?如果不是天主庇佑,秦国为何能成为天下霸主?”

“秦人贪戾好利无信,也配说信天主?秦国与楚国战,每战皆败,尸积如山,士卒死数十万不止,这也是天主庇佑?”段泉怒极而笑。不信神的人,人也不会信他,这是允诺再多好处也不能扭转的草原认知。这种认知还包括‘一个王不能杀死另一个王’,不然天主就会降罚于己。

他说话时,兰漠这个相封也在头曼耳边说话,讲述着他所知的事实,随着他的相告,头曼看乌裸的目光开始有些异样,最终变得冷冽。

“请单于听我一言。”乌裸了解草原习俗和认知,急忙抢在头曼赶他出去之前说话。“单于留下的那些人是秦王从极西之国请来的客人,主人必须保护他的客人。如果单于愿意交还这些客人,秦王愿将阴山还给单于,两国今后以大河为界。河南地单于也可放牧,只要两国永结和好,不加兵戎……”

此言一出,穹庐里全是吸气的声音,众人心脏猛跳的同时眼睛全瞪直了。阴山与河南地对草原极其重要,每年冬天部落都会赶着牛羊前往河南地过冬。草原与秦国为敌,不正是为了阴山和河南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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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无粮

秦人拿出如此大的筹码,显然是志在必得。段泉急道:“秦人不可信,必有诡诈。”

“区区阴山,向来是苦寒之地,秦国几百年都未侵占,有何诡诈?”乌裸立即反驳。“秦军占据阴山是为了提防荆赵两国,如今赵国已亡,长城以南,大河以北全归秦国所有。秦国匈奴如能和好如初,阴山可交还给单于。”

“不信神之人,其言无可信。”段泉看出头曼已经意动,只能咬死秦人不可信。

他这话一出口,想开口的头曼又闭了嘴,他最终道:“请使者退下,他日再答。”

“秦王被极西之国使臣指责,这才同意交还阴山,这是秦国与匈奴和睦的机会,单于万不可听信他人之言。”乌裸特意提醒道,他看出了头曼的意动,可惜被段泉一言拦下。

乌裸鞠躬后退下,段泉这个商贾也退下,穹庐内只剩下各部落酋长。以区区几十名匠人换整个阴山,还能入河南地游牧,这当然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段泉出帐后坐立不安,和楚国一样,匈奴大事也是众决而定,并非单于头曼一人独断,一旦各部酋长确定要拿那些工匠去换阴山,他再怎么想办法也是无用的。

他退出穹庐后,林胡酋长林厄、楼烦酋长楼斡最先争吵起来,前者说此事当为、阴山可换,后者则说秦人一定食言。两人一开口便把意见不同的人吸引了进来,赞同林厄的人认为陆离工匠毫无用处,不如拿去换阴山,熟悉秦国作派的人则反复强调秦人真的不可信。一旦交予工匠,秦军再来,阴山又会回到秦人手中,换了也白换。

穹庐里的声音越来大,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相封兰漠突然大喊一声,道:“秦人真的很爱护自己的客人?”

兰漠虽然不是匈奴的相封,只是单于的相封,但兰氏也是单于一系,犹如楚国王廷分封出去的熊氏子孙。他身份高贵,又以多智著称,突然大喊,穹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较为熟悉的秦人楼斡说道,“早年楚王做客秦国,秦王扣押楚王,使他死在秦国。如果秦王真的会爱护自己的客人,那野狼也会爱护嘴下的小羊。单于,秦王不可……”

楼斡想再劝单于,兰漠一伸手把他拦住,他再问道:“那秦王为何要用阴山换那些工匠?”

兰漠问到了点子上。一个从不爱护自己客人的君王,为何要以宝贵的土地来换几十名工匠?穹庐下的酋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兰漠身上。

“如果秦王不是想像李牧那样引诱我们,那就是哪些工匠藏着什么秘密。”兰漠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脑海里回忆起了那些光着头的陆离工匠,那些人真的是陆离工匠吗?他记得不止一个人提到,秦国只重耕战,厌恶商贾。陆离工匠和耕战有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秘密?”兰漠思索时,头曼也理清了头绪,他更倾向于后者。

“不知有什么秘密。”兰漠也想到了后者,李牧是十几年放纵,忽然一日设伏所以成功,秦王交还阴山时,不可能在整个阴山设伏。说话间,兰漠人匆匆出了穹庐,这件事一定要查清。

兰漠一句话改变了商议的结果,等待十数日,仍然不见匈奴人回复的乌裸只能先派人返回秦国,告之此事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结果。知彼司的侯谍说服东胡出兵保护商队抵达辽水入海口时,乌裸派往秦国的使者刚刚抵达咸阳。

“匈奴是予还是不予?”章台宫正朝,使者一入咸阳被召来。赵政应该是怒气未消,说话的声音犹带着些许怒意。

“禀大王,匈奴未言予,也未言不予。”章台宫正朝威严无比,廷上近千名朝臣又全看着自己,使者的腿在打抖,好在他牙关没有抖。

“岂敢!”赵政大喝一声,怒意更甚。“寡人必灭之!”

荆王率领的大军再度出现在商洛,这个月,最迟下个月就要翻过秦岭,再临渭水,咸阳城内平日说大秦就要一统天下的那些人也变得惶惶不安,生怕荆人再度攻下咸阳。秦国因为等巫药救命,这才允予匈奴阴山、河南地放牧,没想到匈奴人竟然不同意。

“有赵人大畜牧商段泉,彼在匈奴单于前诋我大秦。”使者接着道,“不然……”

“不然如何?”赵政压制住群臣的议论,追问道。

“彼时匈奴单于已然意动,可段泉言我秦人不可信……”那一日穹庐对辨使者也在,如果没有段泉的那番话,单于早就答应了。

“商贾该杀!该杀!!”赵政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国尉府此前有一个判断,那就是天下商贾都私通荆人。他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果然如此,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天下最终会是大秦的吗?

“大王,臣以为蛮夷不可信,我大秦当先拒荆人,再惩匈奴。”除了极少数人,其余大臣并不知道大王遣使入匈奴的真正目的,李斯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荆人攻我甚急,我当先议战事,再言匈奴。”赵勇也道,他也不知道那些工匠代表什么。“荆王率军攻我,秦岭虽险,然彼等居高临下,我无以防也。臣请大王巡狩于晋阳,以绝荆王之望。”

“臣请大王狩于晋阳,以绝荆王之望。”满朝臣子异口同声的呼喊起来,他们希望赵政巡狩于晋阳,自己也不想留在咸阳。

“此事再议。”赵政不痛不痒的答道。未到那一刻之前,他不想让臣子知道自己的心意。“王卿,以你之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以臣之见,明年不能再战。”今天视朝,让赵政生气的不是巡狩晋阳,而是粮食,秦国要没粮了。

“谬也!”卫缭不悦。“荆人正欲大举攻我,岂能说不战便可不战?”

“国尉不为生民计之,亦当为来年计之!”王绾到底是丞相,他不愿意的事情必要据理力争,哪怕会让大王不悦。“大秦去年大饥,今年又是大饥,县邑仓禀皆已粮尽,黥首皆以菽芋果腹,便是军中输运之卒,亦只有菽麦,无有粟米……”

“难道我大秦无粮,齐人、荆人便有粮?!”卫缭斥道。“既是一天下之战,大秦之民必有所偿。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大秦基业尽在当下之战,丞相莫非要我大秦基业毁于一旦?”

“弊人不敏,大王错爱,以弊人不敏之才,如何使大秦基业毁于一旦?”卫缭嘴利,王绾的辩才也不可小觑。“毁我大秦社稷者,乃国尉也。军中之粮只能熬到收粟,三年方积一年之食,明年若再战,敢问国尉今年当收租赋几何?若后年仍战之,敢问国尉明年当收租赋几何?”

王绾的责问让卫缭气势一泄,他小声的辩白了一句:“三年方积一年乃古之例……”

王绾没有听到他的辩白,即便听到也无心辩驳,他已经揖向赵政,道:“秦荆再战,今年可战,明年或亦可战,然明年黔首再饥一年,后年绝不可战。请大王三思!”

“若之何?”赵政瞪着王绾,一个字一个字问。

“当与荆人和。”王绾一揖到底,在赵政的逼视下如此答道。

‘哗……’话音未落,整个正朝近千名朝臣惊讶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偌大的声浪,赵政的眸子收缩着,他早就知道王绾想说休战议和,可他没想到他真敢在正朝上说出来。

“如何和之?”赵政竭力压抑住怒气,轻声相问。这时候正朝一片死寂,他虽然轻声,也是清晰可闻。

“遣使和之。”王绾再道。群臣再度发出一片‘哗’声,但没人敢说话。

“若荆人不允,为之奈何?”赵政再问,眼睛已经不再盯着王绾了。

“荆人允与不允,需遣使后方能知晓。臣以为两国以秦岭方城为界,荆人或将允和也。荆人所求,乃复其祖地,今已尽得。不但尽得,又据南郑与巴蜀,当允和也。”王绾继续道,说完话的他巴望看着赵政,希望他能同意,然而赵政久久不言,袖子一拂,赵高却喊起了退朝。

国中大事一般先商议于燕朝,王绾追着赵政的背影赶到路门时,断了一只脚的赵高就在站在路门处等他。“丞相请回,大王今日不适。”赵高含笑道。

大王早上视朝没有半点不适,现在却说不适,显然是托辞。王绾道:“此事关乎大秦社稷,大王万万不能迟疑。”

“丞相为国之心,大王尽知也。然今日大王确实不适,请丞相明日再议此事。”赵高笑容不改,语气更显得客气。王绾无奈,只能退下。

“国中确无粮否?”正寝之内只站着卫缭一人,赵政背对着他,看着墙上的天下地图。

“禀大王,确将粮尽。”丞相府有上计系统,卫缭相信王绾不是虚言。“然我无粮,荆人也无粮,此时万万不能与荆人和。”

“若明年再战,后年亦再战,”赵政转过身盯着卫缭,脸色不愉的问:“粮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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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求和

因为商法,秦国胜于六国的地方就在动员制度和粮食生产上,然而秦国也有缺粮的时候。从熊荆即位的秦王政十年起(前237),秦军的大规模战事仅仅中断两年。

一年是秦王政十二年(前235),此前楚军攻下了敖仓,国中再无粮秣之忧,而秦国大旱,‘自六月不雨,至于八月’,这一年秦国罢兵;另一年是秦王政十六年(前231),这一年李牧再败秦军,三国欲发兵救赵,秦军不得不退守井陉塞内,暂缓攻势。

伐楚、灭赵、伐齐,每一次是都是举国而战,因为楚军舟师的缘故,输运不能通过水路只能从耗费数倍的陆路,从十年前到现在,秦国的潜力挖掘到了极限。同时秦岭以南的县邑皆被楚国夺走,咸阳太仓粟米则在楚军攻入时焚毁,攻占得到的城邑,不是满目疮痍就是化外之地。

去年粮食已处于极限,今年粮食难以为继。再打下去,今年大部分粟米被征用后,大部分百姓会冻死在这个冬天。明年如果没有人耕种,军队会跟着崩溃,秦国也会随之亡国。

正朝上,赵政非常恼怒,然而王绾说的全是实情,他只能忍着怒火,把这个问题甩向卫缭。一统天下的战略是卫缭制定的,是他主张采取智斗而非力斗的计策,用迂回的方式先吞灭赵齐等国,最后再凭全天下的粮秣甲士消耗最难对付的楚国。楚国这样的国家是经不起长期消耗的,楚式军制下的南郡士卒被秦军骑兵一冲散就是明证。

这么多年来赵政已经很清楚,所谓的智斗而非力斗,实际就是任由楚军攻伐自己而把兵锋指向楚国以外的地方,靠掠夺他国弥补本国在楚军攻伐下的损失。道理是无懈可击的,但掠夺并不能马上弥补,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秦国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

赵政问话的时候,又把卫缭当初制定的战略想了一遍,在卫缭回答前他有些艰难的开口:“以理,当与荆人言和,如此……”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卫缭知道赵政的意思,连忙出言进谏。“我若求和,荆王定要秦军退出齐、国、韩三国,我若不退,如何和之?且荆王即位不过十年,荆国便有荆弩、钜铁、战舟、巫器等物,会盟之后,荆国又会有何物?”

“荆国又会有何物?”赵政反问卫缭。

“臣亦不知荆国会有何物。”卫缭无奈。“荆国之制,与我大秦不同也。我大秦能出何物,少府、计府皆可度算,此秦律之由也;荆国之下能出何物,连荆王亦不能知,臣又如何知晓?”

秦国制度是对现成事物的细致管理,它很难产生出新事物,因为这不在秦律允许范围之内,创新常常被视作是浪费;楚国即便对现成事物也疏于管理,母牛一年生几头小牛根本就无所谓,这是你自己的母牛,生不生小牛与官府无关。

换而言之,秦制只能管理过去,楚制利于产生未来。而未来是不可预测的,卫缭又怎么知道荆国明年、后年会出现什么攻战器具?现在的他,只知道楚国武器层出不穷、楚军战术日新月异,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必然不会采取迂回战术,当年牺牲半个秦国也要先灭亡楚国。

后悔只是一瞬,卫缭再道:“臣以为若能在散关一战而胜,我军再得巴蜀,粮秣无忧也。”

“一战而胜?!”赵政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怒容慢慢变成笑容,然后摇头,使劲摇头。“便靠那些无左趾的废卒?”

“然也!”卫缭点头,征召那些废卒是他的主意,他们吃得也是菽麦而非粟米。

“呵!”赵政手奋力举了起来,但最终没有拍在几案上。“若是败了,又如何?”

“臣以死谢罪!”卫缭跪下大拜。

“你死与不死与大秦无涉,寡人只问,此战若败,大秦如何?”赵政冷着脸,话是从他心底说出来的,带着平常没有的冷酷。

“此战不胜,大秦亡矣。”卫缭毫无动容,他知道自己效命的君主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若是求和,大秦亦亡?”赵政继续道。

“然也。”卫缭重重点头,“绝不可予荆人喘息之机,不然……”

“战若不胜,亡,然亡在今年;求和亦亡,却亡在明年后年……”说话的赵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本想说秦国也许不会亡,但他没说出来。

“若战,胜之大秦可一天下;求和,大秦虽或不亡,然永不可一天下。”卫缭把赵政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说了出来,并告之他这样做的后果。

“臣闻荆王不想一天下,此误也!春秋礼崩乐坏,战国杀人盈城,时至今日,天下必一于一国,此天命之所归,非人力所能阻。荆人再强,能强于人心?荆军善战,能胜过天命?臣以为不然也。非不以为然,臣以为一天下者必非荆人,当是秦人。”

“为何?”臣子又在引诱自己一统天下,好说服自己押上秦国社稷,赵政很自然的警惕。

“荆人只愿为荆人也。”卫缭长叹。“荆人视荆人与视他国之人全然不同,荆人只愿居于荆地而不愿前往他国,荆人以身为荆人为荣,而以非荆人为耻。

荆人善战,乃荆人士卒皆知其为荆人,同袍乃手足,将率为父兄。虽有誉士之制,然臣闻有荆人弗愿为誉士也。何以?其人曰:全师皆誉士也,何独推我一人?”

“当真?!”赵政身躯一震,无法相信。

“此侯谍所报,臣岂能胡言。”卫缭道。“荆人只愿为荆人,只愿居荆地,只以荆国为荣。臣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以荆人褊狭之心、以荆王无为之志,如何一天下?一天下又如何治天下?故臣常言之:一天下者,必为我大秦!荆王不承天命,必失其国;大王不承天命,后必悔之。”

“然此战若败,粮秣……”卫缭说的赵政怦然心动,可转念再想到现实,又是一声叹息。

“臣以为此战我军必胜。”卫缭很肯定的道。“败齐人之时,臣便感知天命,一天下者必为我大秦。大秦当与荆人再战,万不可与荆人言和。”

卫缭为了说服赵政连自己感知天命都说出来了,对此赵政深深怀疑。“退下吧。”他道。

“臣还有一事相告大王。”卫缭又道。

“何事?”赵政按住自己的额头,困惑眼下艰难的决断。

“侯谍言之,荆王知长公子质于羌之事,已杀羌王。”卫缭道。

赵政闻言发怔,怒意在他脸上升起,他狰狞道:“何人?何人?!何人是荆人侯谍。”

“此事只有大王、白狄大人,长公子、毋忌、臣五人知晓。”卫缭道:“臣以为非长公子也。”

赵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儿子扶苏,没想到自己苦心教育多年,他还是向着荆王,卫缭却说不是儿子。这让赵政不免奇怪,不是扶苏又会是谁?

“长公子身侧时有寺人、卫卒相伴,传讯于荆王,不能也。”卫缭打消赵政对扶苏的怀疑,然后才道:“此或是毋忌,又或是……或是芷阳宫人。”

“芷阳宫人?”芷阳宫是白狄太傅的寝宫,宫中多是白狄人。

“然。”卫缭道。“白狄大人先已于郢都为使,再入我大秦为使,宫中只言狄语。若白狄大人在郢都时知彼司以重金贿其左右,以为荆人侯谍……”

“你方才还言此战必胜!”赵政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背上冒出冷汗,劫后余生的感觉。

“正因如此,臣方以此战必胜。”卫缭脸上带着些笑意,他说必胜不是完全瞎说的。

“若此是荆人有意为之,其行死间之计,败之何如?”赵政又回归此前沉稳的语调,更带着一些埋怨。多次的打击,他已经不相信国尉府能斗得过知彼司。“退下吧。”

卫缭被他问的一愣,他也奇怪对方为何会告诉自己荆王比武杀羌王这件事,赵政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只能躬着身子退下。希望赵政听从自己进谏的卫缭,第三天视朝时就听到了噩耗:秦国将派出使臣与荆国言和。王命一出,平时不敢说话的大臣顿时高呼大王万岁。

*

“秦人求和?!”使臣刚刚出咸阳,知彼司的讯报就到了郢都,淖狡看着这则讯报目瞪口呆。

“然也。”勿畀我没有半点笑意,“秦使甘罗已出咸阳,十数日后可至方城。”

“甘罗?”甘罗看祖籍也是楚人,籍在下蔡。他为使臣不会像顿弱为使臣那样生分,也不会像昌文君为使臣那样亲密,这是一个适合出使的人选。秦国派出适合出使的人使楚,那是因为确实想与楚国言和。

“秦国两年大饥,亭长里长不许庶民出闾死于道,然闾中死人多也。”勿畀我道。

“恩。秦人终是粮草不济。”淖狡轻轻的点头。秦国灭赵的时候,楚国正在积粟,若不是成介等人催促、赵人换将战败,攻秦时间的还要延后一年。好在效果还是出来了,力竭粮尽的秦国勉强拖到今年,再也拖不下去了。

“不能与秦人盟和!”淖狡把讯报扔在案上,说出自己的态度。

“大王必与秦人盟和。”勿畀我微微一笑,说出大王的态度。

“羌王与秦人盟和,大王杀羌王。大王若与秦人盟和,大王岂非、岂非……”淖狡声音高了起来,楚秦之间已经没有盟和的可能,必要有一方彻底倒下去。

“若秦国能退出齐赵韩三地呢?”勿畀我说着一种很难实现的可能。“再以西陲为界,其西之地割与羌人……”

“与秦而言,如此与亡国何异?”淖狡嗤笑。

“秦军粮秣或可支撑至明年收粟,然明年之后,国中再无粟米,此又与亡国何异?”勿畀我道。“下臣以为,我军可不战而胜之。”

“何为?”淖狡看着他,眼睛撇了又撇。

“只言和,不会盟,拖之而不战之,秦人必败。”勿畀我假装没看到淖狡的鄙视,说出了曹掾桓齮的想法。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虽不是不费一兵一卒,但士卒伤亡可以减到最低。

“我知矣!”淖狡没有半点反应,他就知道勿畀我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此讯我将禀告大王。”

“唯。”勿畀我掩饰着的失望,退出了明堂。很快,秦人遣使求和的讯报就传到了上洛县令府,淖信读出这份讯报时,军中将率正坐在明堂上军议。

“啊……,秦人求和?秦人败矣!”将率们先是张大了嘴,啊了一声又是疾呼,人恨不得在堂上跳几跳。

“无礼!”邓遂老成一些,知道秦人诡计多端、言不可信,更不悦将率在大王面前失礼。

“还有何言?”熊荆刚才也懵了一下,秦王遣使求和,这岂不是说战争可以结束了?但他很快就想到结束战争的代价,秦国不仅要与楚国一国言和,秦国必须与关东诸国一起言和,这样的代价将使秦国的疆界退回到十年前。

“……秦国或因无粮遣使求和,秦使甘罗近日将入楚也。求和之事事关诸国,非我一国之事。”淖信继续读讯文。“又或此乃秦人离我之计,见郢师军驻上洛,故遣使求和……”

飞讯是淖狡发来的,他并不乐观,反而有些担忧,担忧这是秦人的计策。秦人一向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离间分化,在敌国内部制造分歧,收买敌国佞臣更换将率,这样的前车之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听着听着,熊荆的喜悦之情也慢慢淡去。秦国此时求和或许是因为国中无粮,但更大的可能是一种计谋。战与和两种状态的转换,秦王可一言而决。楚国就不是了,关东诸国再加上越、巴、羌这些部落,一个不好将使同盟人心动荡,尤其是羌人。

怎么办?是真与秦国盟和,还是按计划继续作战,彻底击垮秦国?

战,如果败了楚国也要亡;和,假设这是秦国的计谋,为的就是引起各方动荡,彼时秦军突然进攻……

“备车!寡人要返宛城。”思虑后的熊荆忽然说道。不管怎样,在甘罗到来前,他要先稳定住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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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战舟

最后一句话,熊荆愿和之意表露无遗。这和最开始存楚的战略目标无异,而以他的判断,盟和以后秦国绝不会罢休。秦国刚刚吞并赵齐之地,需要时间消化,最少要有时间整顿当地的农业生产,而不至于入不敷出。等整顿完新地,内部也喘上一口气,战争又会开始。

这个开始不是因为像现在这样心存希望的开始,这个开始是因为满心绝望的开始。趁着秦国理顺内部的这段时间,楚国可以普及新式火器,双方武器代差将进一步拉大。这样的绝望肯定会使秦国铤而走险,再度挑起战事。

这大概就是庶民思维。在他还有一条活路的时候,你怎么凌辱他、折磨他,他都可以赔笑忍受,他还会非常配合,喊你叫大爷,而当你要他活不成了、或者他感觉自己一定活不成了,他就会在临死之前搏一把,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这与贵族相反。贵族不可轻辱,辱则搏命,不然失去荣誉的贵族有何脸面生存于世?但,如果贵族被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那就会心服口服的屈膝称臣。这已和荣誉无关,这是正视现实,崇敬强者。

秦灭诸国之所以诸国不服,在于秦国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与庶民式的秦人争辩什么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能够说明的例子并不多。熊荆所知道的,大概是传说中的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

孟获不断反抗,然而每一次都被诸葛亮击败擒获;诸葛亮每一次应战,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战争物资,不怕战争绵长无期。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孟获每一次失败,诸葛亮都无条件的释放他,仅凭这一点,就表明相对于孟获,诸葛亮是真正的强者。

强者从不忌讳敌人不断反叛、玩弄各种计谋,强者也不会将战争视为艰苦的消耗。竭泽而渔,用尽国中最后一粒粟米,不分贵贱,征召全国所有的男子,这从来不是强者的战争,这是以数量淹没精锐的庶民战争。战争代价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把孟获全族卖做奴隶也没办法补偿战争的损失,这种战争根本不可能释放孟获。

熊荆心里想着这些,知道这不是真的盟和,只是一场休战。

诸国联盟确实很难在战与和之间转换,比不了一言而决的赵政那样利索,但不能忘记的是,不管是战是和,诸国的战斗力能一直保持,不会因战和跌落。秦军不同,秦军已经过了最强的波峰,正跌入虚弱的谷底。更现实的说,等那些头发斑白、当年追随白起的秦军老卒死光了,秦军也就不能打了。

熊荆是楚国的王,以王命要求正朝大臣表示和与不和,等同于朝决。朝决的结果不出意料,三分之一的大臣同意议和;接近一半的大臣同意有条件议和,有条件是指盟和要顾及盟国的利益;只有大约六分之一的大臣坚决反对议和,坚持认定楚秦势不两立,除恶务尽。

“大王,不愿和者大多为鲁地大夫。”庄无地拿着一大叠飞讯,他已经统计完了。

“恩。”熊荆默默点头,并不意外这个结果。鲁地是儒家的堡垒,法家则是儒家的大敌,当然要灭之而后快才行。同时,他越来越坚定要将鲁人从楚国赶出去的决心。

楚人不与鲁人共一国,楚人也就没必为鲁人再复宗周天下的理想埋单。鲁人今后无论想怎么做,楚人绝不干涉。鲁人以大义为名要楚人如何如何,不要尽拿一些大话蒙人,请先说说好处在哪?楚人为何要流血牺牲,为鲁人的理想而战?

“若是双方就地停战弥兵,朝决如何?”熊荆心里想着要赶绝鲁人,腮帮子紧了又紧。

“这……”讯文上太多激烈之词,熊荆不想辣眼睛。庄无地通读所有讯文,见熊荆的要求仅仅是‘就地’停战弥兵,一时不知怎么答应,这等于说秦国不付任何代价就可以得到和平。

“臣以为羌人……”沉吟了一会,庄无地提起了羌人。

“羌人可予一些蜀地。”熊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秦人的陇右郡不动,楚国这边补偿羌人一些蜀地县邑。他们只是死了一个大豪,并没有和秦军全面交战。

“那赵人如何?”庄无地又问起赵人。

“赵人由寡人亲言之。”熊荆道。他想起了灵袂,这个女人的要求并不高。

“那齐人……”庄无地接着又问起了齐人。

“齐人是咎由自取!”不提齐人还好,一提齐人熊荆便火上心头。

“如此,天下皆讥我楚国也。”庄无地判断道。“大王,而今我师旅皆备,只等辎重,辎重运完便可攻秦。以秦国今日之状,我必胜也,何苦与秦国言和?”

“必胜?!”熊荆看向庄无地,“若秦国也有战舟,其顺流而下,当如何?”

“然秦人工匠皆被扣于匈奴,知彼司又报秦国正欲以阴山换回造舟工匠,先是匈奴相封不予,其后东胡王严令匈奴不予,秦人何来战舟?”

知彼司的讯报庄无地也知晓。秦国用阴山换那些工匠,匈奴相封兰漠察觉不对,因此亲自盘问那些工匠。语言不通之下,埃及工匠只好给他造了一艘地中海五桨战舟,看到五桨战舟的第一眼,兰漠差点晕了过去。

战舟是好,可匈奴四处草地,用不着啊。再想换时东胡王已使人前来相告,不得归还任何一名工匠给秦国,最后还把工匠全部带走。此时的匈奴还很弱小,其遣子质于月氏,自然要向东胡称臣纳贡。东胡王说了不能换,那就是不能换,不说兰漠,就是单于头曼也没办法。

草原上的消息如此,嗟戈·瓦拉的讯报同样可以佐证。埃及使臣帕罗普斯与亚里士多德四世交谈时,也曾感叹因为大部分工匠被草原蛮族扣留,秦国因此没办法造出战船。

“若是有呢?”熊荆看过这两份讯报,知道秦国距得到战舟制造技术只有一步之遥,可他还是不放心,很不放心。

“大王与其担心秦人有战舟,不如担心秦人求和是为求得造舟之匠。”庄无地提醒道,这句话让熊荆的心猛然一跳。“今年伐秦,秦人无有战舟,与秦人盟和待数年后秦人有战舟,我又当如何?极西之地既然可遣造舟之匠入秦,再遣有何不可?”

“秦人若有战舟,我军将败。”熊荆很肯定的道。

“既如此,大王为何要与秦人盟和?”庄无地继续问。“与其养虎为患,不如一战而亡秦。”

楚国战争技术在进步,不可忽略的是连通西方的秦国战争技术也在进步。熊荆宁愿秦国得到火炮,也不愿意秦国得到战舟。

火炮只是战术性武器,战舟是战略性武器,两者作用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楚国居于水乡,秦军如果有战舟不但可以沿诸水进攻楚国,还能出济水从大海进攻楚国。那样的话,防守要隘已经没必要了,百万秦军划着战舟冲入楚地,楚军无可抵挡。

想到秦国也有战舟。几乎同时,熊荆和庄无地异口同声:“废卒!彼等废卒……”

废卒不能阵战,但可以划桨!秦军征召三十万废卒,就是要把他们训练成战舟桨手!

“召、召淖狡!召勿畀我!召郦且!召工尹刀!召公输坚……”熊荆背上急冒冷汗,以手抚额,嘴里召了一大串人。

郢都距离宛城并不远,第四天郦且、工尹刀、公输坚等人便赶到了宛城,熊荆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若秦人也有战舟,我当如何?”

“秦人也有战舟?!”郦且闻言跳了起来。路上他吃住都在战舟上,脸色很差,现在脸上更差,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熊荆,然后看向勿畀我和淖狡。

“若是!若是!”熊荆强调。虽然不道德,可他有些庆幸赵政得罪了匈奴,不然……

“若是?”郦且终于会意,他坐了下去,这才道:“若秦人也有战舟,我楚国必亡。”

他的判断与熊荆的判断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更加绝对。

“陵师舟师,截然不同。”郦且继续道。“陵师守陆,关隘、城池、谷地、山岭,皆可守也。舟师不同,河流之上无要隘,且我亦未在河流之侧布置要隘。秦人忽而由陆地转至水上,我无守也。河流之外,又有大海。秦军不但可沿诸水顺流而下,亦可由海顺流而下……”

郦且越说心中越是恐惧,他已经不想再分析下去了,只道:“以讯报观之,秦人欲得造舟之术,臣以为万不可与秦人盟和,而当趁秦人未得战舟,速速攻之。”

“不言战和,只议战事。”郦且的建议熊荆不赞成也不反对,他把话题纠正回来,再问道:“若秦人已有战舟,我当如何?”

“若秦人已有战舟,我应在水道旁设炮以守,扼守要通。为防秦人上陆攻拔,又需就地筑城,沿海各港亦是如此。”郦且思虑之后答道,他还看向工尹刀和公输坚,不解道:“炮舰可凭炮而战,战舟为何不可凭炮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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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水道

未改,勿订

炮舰的威力郦且亲眼目睹过,十二门三十二斤炮齐射好似山崩海裂,任何舟楫都经不住炮舰的一击,故而在郦且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战舟也能像炮舰那样作战,秦军有战舟也不知忧虑,一艘炮舰就能扼守一道河流。

他的设想熊荆早就设想过了,工尹刀闻言接连摇头,公输坚直接道:“此不可也。”

“为何不可?”郦且不死心的问道。“若战舟能以炮而战……”

“战舟龙骨单薄,宽不及三丈,火炮后座之力足以断其龙骨。若装于舟艏、舟艉,战前只发一炮、两炮,于战何益?”公输坚无奈道。

熊荆提出战舟装炮后,公输坚就试验过,战舟是冲撞作战,冲撞的时候速度达到甚至超过十节,如果在四百米距离上开炮,只要七十七秒双方就会相撞。七十七秒时间最多开一炮,加上之前装好的一炮,最多只能开两炮。

平底船不是尖底船,船只本身晃荡不已,哪怕五十步内,正对情况下火炮也未必能击中目标。作战司本来有这些数据,仓促间郦且应召节而来,无暇翻阅这些资料。

“海舟似可入诸水?”庄无地设想了一种补充方案。

“少司命可,混沌级炮舰沉重,吃水也深,只能入江河,还须顺风。”熊荆知道庄无地的意思。“且不如战舟灵活快捷,战于近海,若战舟有炮,肆意进退,炮舰也难敌。”

“如此只能筑城设炮以扼水道,然则……”不能以舟制舟,那就只能把火炮布置在岸上。郦且说到这里让人拿来了地图,地图上楚国的水系一目了然。

“沔水也。”指着南郑西面的沮地,郦且的手指落在这个地方。说完之后他又是一阵叹息,“若秦人顺水而下,扼守此水亦无用。大军可在沮邑之上登陆攻向南郑。”

“宛城。”郦且手指第二个落点是宛城。“樊襄、高陵、项城、大梁、陶邑、下邳。芝罘港、琅玡港、淮水口、大江口、浙江口、番禺、扞关、”

对着地图,郦且把所有重要水道都指了一遍,这些地方有些在楚境,有些则在魏地、齐地。高陵和陶邑就在魏地,高陵在汝水之畔,襄城下游;陶邑则在南济水与荷水相接之处。饶是如此,他还是摇头道:“此十数处,当筑炮邑以守,时日非数年不可。而我楚国之地,其内河流纵横,其外东临大海,若秦人以海攻我,炮舰皆在红海西洲……”

“召红牼返回即可。”顺着无勾长的航路,红牼此时绕过南阳地,进入了绿洋,说不定已经抵达地中海入海口赫拉石柱。熊荆嘴上说召回来,实际没有两三年时间无法召回。倒是驻守红海的七艘炮舰可以召回五艘,“今日炮舰亦下水五艘。”

“然,今年炮舰下水五艘。”公输坚点头道。“可惜有炮无药啊。”

硫磺限制了火药产量,楚军深受其苦。熊荆还未说话,勿畀我道:“胡商硫磺已运至东胡,东胡王允诺护胡商至海口,今年可得硫磺百吨。”

“善!”诸人闻声一震,这是了不得的好消息。

“如今只缺硝石,海外输运尚需时日。”熊荆补充了一句。百吨硫磺可以配千吨火药,可惜海岛上硝石产量并不高。“然战时并不缺火药。”

“若是如此,明年是否要加造炮舰?”公输坚问道。

“可。加造五艘,一年十艘。”熊荆毫不犹豫的同意。炮舰的数量加上没有下水的那五艘,总数是十六艘。真要与秦军发生海战,十六艘炮舰根本不够。

“海舟如何?”公输坚又问道。“去年建造大舫,海舟只造三十艘,今年只造五十艘,本欲明年造……”

“削减。”建造大舫并不占用海舟的船坞和木料,炮舰不同。炮舰不断占用船坞,工人、木料都要挤占海舟,一艘相当于两艘。“海舟只造四十艘。”

“然钱府无钱啊。”工尹刀苦着脸。“万艘大舫费十万金,而今海舟欲造无钱,若之何?”

“无钱?”熊荆脸也苦了。与塞琉古交恶后,贸易急剧萎缩。印度人的威胁并不可怕,孔雀帝国处于不断崩溃中,分裂出来的邦国、没有分裂出来的城邑都在走私,华氏城根本控制不住。问题是炮舰封锁了波斯湾,塞琉古为了报复,严禁商贾贩卖楚国货物。

“红牼将香料运往地中海,从地中海返国便有钱了。”熊荆只能如此安慰。

“那要到何时?”工尹刀很不给情面的追问,非要熊荆给一个时间。

“需两年。”熊荆道。看着几案上的地图,他不由想到:铸币来不及,难道要发行纸币?

“两年?!”工尹刀伸出两根手指,不敢置信。

“或可再发债券。”淖狡知道财政的紧张,去年到今年花了二十万金不止,第一期三十万金债券基本用光。

“不若趁秦人求和,再发十万金债券。”庄无地也道。

因为复郢之战的耽误,眼下楚国的海舟加上诸越建造的少司命级,也不过一百一十多艘,运输吨位只有四万二千多吨,这远远不够的。

“一艘海舟建造需要时一年,实则六月可也。若是大章干燥,日夜不懈,三月可也。

“而今造府大章不过十万余株,加之宫室所拆木料,能造海舟不过一百七十余艘。十万余株大章,不少新伐不久,明年造出百艘海舟造舟场便要停造。”原先的计划是每年五十艘,现在猛增到一百艘,公输班指出当下的难处。“臣以为一年造五十艘即可,如此建造虽缓,造舟场不至停工,大章也不至于不济。”

饕餮号今年下水十二艘,明年下水二十五艘,两年同时增建船坞、设备、培训工人,第三年下水三十艘即可满足一千万石的运粮(此包括齐楚舟楫的三百万石运量),第四年下水舟数如果达到五十艘,第六年即可运输两千万石。

第十八章 灯火

“不和?!”熊荆之意传到咸阳时,已经是十几天后。正在和谈的甘罗遣人返秦,向赵政禀告盟和的情况,商议仍在进行,尚未结束。

“非也。”甘罗的讯报赵政看了,王绾也看了。“臣以为并非荆王不和,乃赵人韩人相迫,非要我退出赵韩之地不可。若是……”

“赵地乃我大秦牺牲数十万将卒所得,岂能退出!”赵政愤怒无可压制,那份写在楚纸上的讯报被他狠狠抓在手里,撕的粉碎。

“大王,荆王未言不和,然其允赵人韩人与甘罗相谈,实乃欲战也。”就在刚才,李斯也看了那份讯报,聪明如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赵人也就算了,连卑微的韩人都上台向大秦索要韩地,楚国明显是不想和谈。

“大王,荆人虽不欲和,我亦谈之,若能延至十月收粟,于我有利。”左丞相隗林一般不说话,但这一次他还是说了话,倒是卫缭站在一侧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卫卿?”求和是赵政的意愿,他之所以遣使求和,那是因为少府也向他禀告各郡县局势逾来逾坏,最要命的是太原郡开始闹瘟疫,当地彪悍的民众杀死官吏出塞北逃。

民风彪悍暂时来说还是小事,闹瘟疫才是大事。十六年前,晋阳就闹过一次瘟疫,那次瘟疫传染甚广,连最南方的楚国也有所波及,好在瘟疫死人并不多。如今瘟疫再起,染病者十死其四,如此恶疫,百年未见。

十六年前那场瘟疫能够控制,那是因为战争只是拔邑之战,不像现在是灭国之战,如今晋地赵地满目疮痍,民众食不果腹,抗疫能力自然大减。天灾,战祸,咸阳不管派遣再多方士、进行多少次祭祀,都无法阻止瘟疫的蔓延。

卫缭是后来才知道晋阳爆发瘟疫的,但是他还是坚持认为,秦国不该求和。秦国唯一的出路在于击败楚军,夺取巴蜀。

“卫卿!”卫缭正在走神,竟然没有听到赵政的声音,赵政忍不住断喝一句。

“臣在。”一声断喝让正寝隐隐产生出回音,此时卫缭才回过神来。

“荆人不欲和,你以为当如何?”赵政的声音放低了不少,人疲惫,目光却很有神。

“臣以为……”旁边的大臣有些鄙夷的看着卫缭,卫缭看出了他们目光中的鄙夷,他索性笑了起来,道:“既如此,大义当在我。大王可遣人告天下曰:‘大秦欲和而荆人欲战,荆人欲战乃为一天下也。今日荆人灭秦,他日荆人便要灭齐、灭魏,灭越、灭巴、灭羌……’”

把自己的欲想套在敌人身上,再将自己说成是敌人所处的哪个角色,也算是卫缭的本性流露了。他的建议一边让诸人惊讶一边又让人感叹,这样的颠倒黑白实在出人意料。

“国尉之言缪也。”王绾笑罢连连摇头。“此计不可行。”

“为何不可行?”卫缭不屑追问。

“天下言虎狼之秦久矣,国尉如此言之,关东之人弗信,奈何?”王绾不避讳赵政在侧,直接说秦国是虎狼之秦。虎狼是说禽兽,不是说威猛,被人骂成禽兽赵政眉头连皱。

“关东之人?关东之人何也?”卫缭大声道。“关东贵人自是不信,关东贵人门下之舍人自然也不信。然关东之庶民、关东之匠作、关东之奴仆,彼等信否?战,百姓苦之;和,百姓悦之。今大王怀仁善之念,欲弥兵也,荆王不欲和,乃荆王不仁也,此,百姓信否?”

“这……”王绾哑言。他即便不是贵族,也是以贵族要求自己的士子,根本想不到卫缭说的那些庶民、匠作、奴仆,也不清楚这些人相信不相信能有什么作用。

“大王,臣以为当多遣墨者于关东,倡天下之尚同兼爱。”卫缭随即揖道。

“若我大秦再攻关东,又当如何说之?”李斯很敏感卫缭的提议,出言相驳。

“那便是关东各国不尚同、不兼爱,我大秦代天伐之。”卫缭笑道。

“请问国尉,斩首又当、又当何言之?”韩非与李斯站在一边,出言问道。

“此乃秦军旧制,日后必将改之。”卫缭回答有些吃力了。天下诸国,只有秦国斩首计功,又是秦国频频攻伐六国,墨家的兼爱非攻,一点也鼓吹不起来。

“退朝!”卫缭的建议就是瞎扯,全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东西。赵政知道他还在较真求和一事,袖子一抚便喊了退朝。

正朝退朝是赵政先退朝,燕朝退朝是臣子们陆续出正寝,赵政还要批阅文书。其他人都走了,唯有卫缭没走。等所有人都退走了,他不顾赵政对自己视而不见,道:“臣请大王移驾雍城。”

卫缭的话赵政只当没有听见,直到他第三次请求时,赵政才抬头看他,道:“为何移驾雍城?”

“禀大王,只因我大秦存亡全在散关一战。”卫缭不再像刚才那样胡扯,神情口气不但诚恳,还显得非常严峻。“明年再战,我大秦无粮也。太原之疫,又蔓至赵地上郡,秋日或将传入关中。即便求和可成,待明年,关中十户九疫,何以存国?”

“战之不可胜,亦亡。”赵政懂卫缭的意思,可他还是在患得患失。

“为盟和退出赵韩之地,他日荆人趁我大疫伐我,又何存之?”卫缭反问。“大秦已至生死存亡之秋,若不能奋起一击,必再无生路。请大王移驾雍城,慰勉士卒,如此我军可胜也。”

“甘罗如何?”雍城是秦国旧都,赵政并不陌生。雍城南面就是陈仓,陈仓南面就是散关。移驾雍城等于是承认求和失败,秦楚只能再战。

“荆王不欲和,必从散关、商於攻我。”卫缭道。“咸阳可弃也,李信入方城,荆王必要退兵。唯有散关一路可虑,若我能胜之,大军顺水而下,可拔沮地、南郑。得南郑即得蜀地,蜀地良田千百万顷,县邑之中皆是我秦人,大王赦其罪,可一檄而下也。”

“吕氏不可赦!”吕不韦之子吕蜴被楚国任命为蜀地郡守。此人公然污蔑自己是他的弟弟,赵政都不愿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他心中,其他人都可赦,唯独吕氏不可赦。

“请大王移驾。”赦不赦免吕氏不在卫缭考虑范围之内,他考虑的是大王同意筹备散关之战,这一战将决定秦国的存亡。

“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赵政目光注视在卫缭脸上,将自己、将整个大秦押了上去。他还未出咸阳,指示甘罗和谈的王命便到了宛城,原本咬死不退出赵地韩地的甘罗第二天就允诺了,秦军今年将退出太行山以东的赵地和韩地。

甘罗原本只愿与楚国一国相谈,楚国则以关东诸国结盟为借口,把赵人、韩人、齐人、魏人、羌人都拉了上来,一个接一个的提要求,这些要求真要答应,秦国十年来上百万人就白死了。

“确如此?”主持谈判的太宰靳以感觉自己听错了。

“确如此。”甘罗知道王命背后代表着什么,这是无法兑现的允诺。

“不可信也。”平阳君赵恒笑了笑,没有什么喜色。

“请太宰告于大王,弊邑秦王愿退出齐地、赵地、韩地,与诸国弥兵会盟。”甘罗使劲挤出一些笑容。他是真心希望秦楚会盟言和的,两次出使大夏的经历让他渐渐领会熊荆以前说的‘世界之大’。世界是如此之宏大,诸国为了小小的城邑攻战不休,又是何苦?

白狄人亚历山大不到十万大军,就征服一个比天下还大数倍的疆域,建立了一个横跨中洲、西洲、南洲的大帝国,如果大秦、楚国一个往西征伐,一个往东征伐,按天方地圆之说,双方将在大地的另一面相会,这有何不好?

甘罗的笑容免不了泛出苦涩,荆王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那就是不愿和;咸阳的意思他看到王命的瞬间也明白了,这是不愿再和。战争无可避免,双方必要有一国灭亡。

“秦人皆允也。”郡守府内,看着前来相告的靳以,熊荆当即明白了赵政的意思。

“大王,据闻秦王欲巡狩雍城。”勿畀我道,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雍城?”雍城的位置很敏感,郦且疑惑道。

“又有多份讯报言之,秦国大疫。”勿畀我再道,这是还在证实的事情。

“大疫?!”熊荆颇为吃惊。“何地大疫?”

“晋阳。”勿畀我道。“据闻染疫者死者近半,晋人大恐,悉数出塞北逃。”

“晋阳?!”熊荆还是很惊讶,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秦人求和,正因大疫。”勿畀我猜测道。“大疫一起,非药石所能救,此天绝秦也。”

“或是鼠疫。”熊荆吃惊之后表情凝重。晋阳就是太原,疫病当然不可能出现在城市,而是先出现在城市之外再传入城市。城市人多且肮脏,疫病这才爆发出来。

山西自古多疫,在世界历史上,东亚、东北亚是有名的鼠疫自然疫源地。横扫欧洲的黑死病应当源于蒙东晋北地区,由西征的蒙古骑兵带入了欧洲;毁灭大明朝的瘟疫也起源于蒙东晋北地区,李自成兵临北京,鼠疫横行之下,京城早就无兵可守。崇祯朝如此,实际在万历八年间,大同等地就因为鼠疫十室九病了。

天大异,天大异的结果就是生态系统失衡,啮齿动物无处觅食;啮齿动物无处觅食,只能跟家鼠混杂一起,抢夺家鼠的口粮。家鼠无疫,啮齿动物带疫(比如引发1910年东北大鼠疫的旱獭),啮齿动物一旦大规模进入家鼠活动区域,就会把疾病传给人,鼠疫随之横行。

后世的科学解释如此,这也与气候灭亡王朝而非周期律灭亡王朝的解释相符。气候一旦变冷,草原部落就会南下,掠夺、灭亡农耕国家。气候变冷也不是忽然变冷,而是先有一个冷暖波动期,最后才彻底变冷。熊荆记得前年是寒冬,去年却是暖冬,天下正处于一个冷暖波动期,也就是莠尹等人说的天大异。

“敢问大王何为鼠疫?”郦且从未听过鼠疫,老鼠他知道,但老鼠为何有疫?

“此瘟疫源于鼠类。”熊荆无法详细解释其中原因,他心中想到的是楚国。“传命各县各邑、乡里族闾,必要饮热水、上公厕、忌生食、绝外人。所有北来之人皆要查验疫病,有疫病者不可入我楚境。”

“唯。”从楚国海舟通航印度西洲开始,就制定了严格的检疫制度,只是这项制度不适应东洲返回的海舟,反倒是前往东洲的水手需要检疫。把隔绝天花的制度用在鼠疫上,自然适用。

“各师旅也要加派医者,膳食饮水必要洁净。”熊荆再次吩咐军中。

“秦军居于上游,当提防秦人传瘟疫于军中。”郦且提醒道。

“秦人会如此歹毒?”熊荆看着他问。

“臣以为不可不防。”战争中在水源下毒是有的,散布瘟疫性质就不同了。郦且被熊荆问的一怔,他道:“大王万不可大意。此战若败,秦国亡矣。秦国将亡,必将无所不用其极。”

“传命,谨防秦人散播瘟疫。”熊荆没好气的下令,他终究不敢拿全军的安危冒险。

“军资何日输毕?”熊荆问道,他已经不想在宛城呆下去了。

“十五日可也。”郦且道。“然大王尚需在宛城,假意和谈。”

“又何必如此。”和谈早就没有意义了,熊荆转头看向谒者,“召秦使。”

“大王又何必相告……”召秦使当然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双方都知道和谈无望。

“告与不告,彼此都心知肚明。寡人只是请秦使飨宴,楚秦两国,终要你死我亡。”熊荆不无惆怅的道。他以为自己马上要结束一个时代,一个八百多年的时代,它的灿烂两千年后仍需仰视。情不自禁中,他想起一战前英国外交大臣格雷的那句有名的感叹:‘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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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敌友

飨宴的欢愉非常短暂,然而在这短暂的瞬间,甘罗还是感觉到了秦楚两国久违的情谊。既然和谈已经不能继续,次日他便向熊荆请辞返秦。八月的天气照旧炎热,第三日一早,各国使臣还是送他出城,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笑意无可掩饰。

甘罗想去郡守府向熊荆告辞时,太宰靳以拦住了他,道:“大王今日不在府中。”

“大王不在府中?”前夜飨宴时亲切无比,没想到今天便不想再见自己。

“然也。”靳以有些无奈的点头。“请。”

靳以既然说了楚王不在,甘罗只能上车前往城外,这时他听到了韩使韩钲的劝告:‘秦使当速返咸阳,若迟,大王又拔咸阳,秦国亡矣。’

韩钲的话语引起旁人一阵笑声,谁都知道楚王将再度攻入关中,再拔咸阳。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秦国尚可抵挡楚军,可以承受因楚军攻入关中坚壁清野的代价,现在的秦国什么也抵挡不了。楚军一东一西攻入关中,各县邑饿得早就无力防守城池。

满怀忧虑的甘罗浑浑噩噩出城,城门外路祭时仍然忧心,禹步差一点就走错。路祭完毕他登上马车离开时,靳以唱起了一首宴饮之歌。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

(鹿皮礼帽真漂亮,为何将它戴头顶?你的酒浆都甘醇,你的肴馔是珍品。来的哪里有外人,都是兄弟非别人。)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茑草女萝蔓儿长,依附松柏悄攀援。未曾见到君子面,忧心忡忡神不安。如今见到君子面,荣幸相聚真喜欢。)

在场之人都听出太宰靳以唱的是一首《頍弁》,各国使臣有些错愕,有些却显现出愤恨,但是谁也不敢阻拦靳以的歌唱。靳以临别时唱这首歌颂兄弟亲戚之情的《頍弁》,虽然不合时宜,却也情有可原,毕竟楚秦间的感情比任何一国都要复杂。

恨,楚人确实痛恨秦人,恨得刻骨铭心,但在仇恨之前,又何尝不是爱?

“走,走……”靳以唱到最后一句‘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时,已经泪流满面,车厢里的甘罗同样悲哭呜咽,他只能叮嘱御手策马快走。走了一舍之路暂作休息时,他洗了一把脸,整理妆容再行,再行一舍要到阳丘时,马车停了下来。

“何事?”甘罗奇怪的问。御手有些失措的声音传了过来,“禀…,荆…荆王也。”

“荆王?!”甘罗大吃一惊,他推开窗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飘着的那面凤旗,还有凤旗下骑着龙马的荆王。匆匆下车,对着熊荆深深一揖,甘罗大声道:“臣见过大王。”

“免礼吧。”打量着甘罗,然后又很快眺望不知名的远方。熊荆道:“秦使此次返秦,请代寡人问候蒨媭。并告之秦王,一国之君竟迁怒于一女子,无胆庸夫也!若真是君王,便当在战场上与寡人堂堂一战,迁怒女子又何用?”

芈蒨已是废后,此时居住在咸阳旧宫之中。甘罗听闻熊荆的指责背上只冒冷汗,这件事确实大王有错,不喜欢王后可以出妻,将王后送回楚国,何必如此对待呢。

“此一事。”熊荆心疼完自己的姐姐,一挥手,一个医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此乃医尹昃离之徒医弱,晋北大疫,稍有不甚便波及天下,寡人命其入秦医治阻截瘟疫,秦王当助之。”

“晋北、晋北大疫?”甘罗出使前并未听闻晋北大疫,闻言大吃一惊。

“若非晋北大疫四处蔓延,秦王何必遣你求和?秋日将至,若不能阻止大疫泛滥,秦国不亡也亡。”熊荆嘴角冷笑。“罢了,秦使去吧,寡人不送。”

交代完这两件事情的熊荆就要离去,甘罗不知为何急道:“请大王留步。”熊荆正要策马,闻言看着他,目光带着些疑问。“大王为何遣医者救我秦国?”

“寡人为何不能救秦国?”熊荆笑了一笑,反问道。

“秦荆乃敌国也,大王遣医者入秦国医治瘟疫,此是何种敌国?”甘罗苦笑。靳以的那首《頍弁》让他感动落泪,熊荆在此相侯,又遣医者入秦,真让他分不清谁是敌、谁又是友。

“楚国秦国确是敌国,然芈姓与赢姓却非仇敌。甘氏也算是贵人之家,为何不解?”熊荆话说到最后连连摇头,看着甘罗的目光更带着失望。“难道秦王即位二十年,他从未想过,谁是赢姓之真敌,谁又是赢姓之真友?唉!孺子不可教,天下由此亡。”

马蹄声远去,直到那面凤旗看不见了,甘罗仍在原地发愣。左右出声时,他才对准熊荆远去的方向大拜顿首,登车后一路匆匆出方城,入函谷关往咸阳赶去。不过这时咸阳早就是一座空城,秦宫之人、咸阳官吏、东城贵人、质子十几天前便浩浩荡荡出城往西去了雍城。

赵政巡狩雍城,整个秦国的中枢也迁往三百多里外的雍城。甘罗赶到雍城之前,赵政便宣布雍城是自己最后的巡狩之地,荆人若攻破散关,秦国将于此亡国。曾经称霸天下的大秦,也有言亡的一天,臣民一时惴惴。很快城内的丁壮全被征召,雍城成为一座看不到男子的女城。

与城方八十里、高七丈两尺的咸阳城相比,方三十多里,城高只有三丈六尺的雍城显然是一座小城,但不能忘记的是,雍城等同于楚国的纪郢,大秦立国至今五百四十一年间,有三百二十七年是在雍城度过的。楚军巫器之下,雍城是大是小、城墙是高是矮根本就不重要。

甘罗谒见赵政时,求和失败的消息先一步传到秦国,另外还有荆王派遣昃离弟子医弱入秦医治瘟疫的消息。昃离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神医的弟子入秦医治瘟疫当然是好事,可荆王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秦荆两国不是敌国?雍城正寝,赵政也是如此问道,他也不知这是何意。

“大王,臣彼时也惑之,荆王言:‘荆秦确是敌国,然芈姓与赢姓却非仇敌。’又言之,‘秦王即位二十年,是否从未想过……’”

“无礼!”听闻甘罗直称呼大王为秦王,一侧的赵高怒斥了一句。

“无妨。”赵政并不在乎甘罗的无礼,他只问道:“荆王何言?”

“荆王言:‘大王是否从未想过,谁是赢姓之真敌,谁是赢姓之真友?’”甘罗终于把话说完整了。虽然还有些话他没有直说,但他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赢姓之真敌?赢姓之真友?”赵政复述甘罗之言,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自己便是大秦,大秦便是自己,又何来赢姓之敌友?赢姓和其他贵族一样,不但不是大秦的助益,反而是大秦国家安定、统一天下的隐患。赵政想到这里便要再问荆王还有何言,但他半句话出口又止住了。

既然赢姓和其他贵族一样是大秦的隐患,那是不是也要铲除赢姓贵族?如果铲除了赢姓,那自己死后这大秦又是谁的?丞相的?国尉的?还是那些贪婪官吏的?赢姓先君的殚精竭虑,无数秦人的牺牲才有今日之大秦,难道大秦的存在只是为了养活那些硕鼠一样的官吏?

有些臣子暗中埋怨说什么‘事不再决于法,而皆决于上’。笑话!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由官吏决断,自己难道要坐视他们贪赃枉法吗?官吏早已不按秦律断事,只凭个人得失、贿金多寡敷衍,决断之权当然要收归咸阳。且现在他只是收取了一部分郡县权力,日后大秦真一统天下,他必要尽收官吏之权。

赢姓,秦国;秦国,赢姓。赵政思量良久良久,叹息后才道:“荆王还有何言?”

“荆王……”甘罗有些语塞,但赵政相问他不敢不答,道:“荆王要臣代其问候其姊,又请大王善待其姊……”

“哈哈。”甘罗没有把话全说出来,最少修饰了很多会触怒自己的言辞,赵政不会听不出来。他笑了笑,再道:“荆王必怨寡人殴其姊,要寡人与其战场相决?”

“大王英明。”甘罗陪笑道,抹了一把汗。

“此确是寡人之罪。”赵政清楚自己的情绪无法节制,尤其在暴怒的当口。他自认有罪让甘罗惊讶,也让身后的史官惊讶,不知道这句话该写在史书上还是不该写在史书上。

“传寡人之命,医者弱入秦医治瘟疫,各地官吏必要善待,其若有需,皆当予之,其若有命,皆当从之。不必禀告寡人,延误时日。”赵政目光中的愧疚一闪即逝,很快说起了瘟疫之事。也许芈玹赢姓真的不是仇敌,也许荆王此举是为了日后……,日后他攻入关中,灭亡秦国,免荆军受瘟疫之害。

吩咐完医者弱,他才说起甘罗的安排:“匈奴留我工匠,寡人请甘卿再出使大夏、埃及。”

“臣敬诺,此次必不辱使命!”甘罗这么早回来正是为了再度出使,这一次使团不再走草原之路,而将改走流沙之路。

“若甘卿返时大秦已亡,便效命荆王吧。”赵政最后一句让甘罗心中剧颤,结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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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战舰

居于雍城秦宫后,赵政似乎换了一个人,咸阳的他还想着一统天下,而今的他只想死战求存,即便如此,秦国也还有可能灭亡。心酸的对甘罗嘱咐完后事,赵政哪也没去,直接前往太庙呆到天黑,直到卫缭前来谒见,他才拜别先君神主,出了太庙。

“又有何事?”赵政一入正寝便问,他眉头紧皱着,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东胡入塞,护送胡商前往荆国。”卫缭说着下午刚刚收到的讯报。“胡商所运者乃是硫磺。”

“硫磺?!”硫磺是巫药当中的一味,赵政脸色忽然变了。

“然也。”卫缭表情也很严肃。“胡商在辽水口仓促登舟,故而硫磺散落不少。臣以为荆人得硫磺,巫药不再受制于西人,下月便当攻我。”

楚国一直在寻找硫磺,通过国尉府的渠道,卫缭还知道楚国派出海舟,在大海上寻找硫磺。条支国与楚国交恶后,扣押的海舟上也有万斤万斤的硫磺,好在这些硫磺被条支人给烧了。各处消息汇总完毕,已经能很清楚的判断楚国缺硫磺,可惜国尉府不知道楚国硫磺的存量,无法判断这对巫器使用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真如此?”赵政知道是坏消息,可还是有些惊慌,下个月就要开战了。

“九月我尚未收粟,此时攻我,可就食关中也。”卫缭道,这也是国尉府的判断。

“然我士卒未熟,又尚未、尚未……”一切都是急匆匆的,大秦从未如此仓促的筹备一场战事。

“臣请大王明日出城,于汧水勉慰将卒。”卫缭揖道,眼中全是热切。

受制于手中仅存的粮秣和时间,国尉府并未从王翦、李信军中抽调精锐死守雍城。不是说楚军攻入散关秦国便会即刻亡国,这只是赵政的誓师之辞。他死后或者他被楚军所掳后,长子扶苏会被群臣拥立为秦王,继续与楚军周旋,直到最后支持不下去,不得已向楚国投降。

赵政心中的散关之战便是这样的,卫缭则认为此战秦军必胜,前提是赵政接受他的建议。比如巡狩雍城,又比如亲自前往汧水勉慰将卒。

赵政第二天一早出发,出雍城西门,行一舍后在汧水东岸登上了王舟。王舟直溯汧水上游,进入当年章邯与荆王大战的汧水河谷,便看到了汧水沿岸正在训练的舟师欋手。

这些欋手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远远看去一个人叠坐着一个人,近看才知道人的位置是错落的,利用了高低落差才能坐得如此密集。木台建在靠岸的水中,一排排长桨伸向汧水中央,随着舟吏的命令,他们时而快划,时而又慢划,动作整齐划一。

“陛下,罗马人当年也是这样训练桨手的。”除了使臣帕罗普斯,来到秦国的还有埃及海军的几名军官,他们都是马其顿人,白色的皮肤让他们躲过了匈奴人的扣留。

“罗马之人?”听闻毋忌的翻译,赵政并不清楚谁是罗马人。

“是的。”说话的是克里门尼德斯,一个四十多岁的白狄人。按照他的自我介绍,他是埃及海军总司令之子,曾率一百多艘五桨战舰与塞琉古舰队交战,击沉对方四十多艘战舰。

“我认为陛下的军队就像罗马人,勇敢、坚毅,最重要的是数量庞大。”克里门尼德斯很认真的说道,他不像帕罗普斯那样怀疑大秦的实力,因为他自己就处身于几十万秦军当中。“我相信他们会是全世界最好的桨手,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战舰。

罗马与布匿人交战时,他们还没有一艘三列桨战舰,但他们坚持不懈,就用现在这种办法训练出了无数桨手。等他们缴获了敌人的战舰,才开始仿制自己的战舰,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打败了布匿人。

楚尼人很像布匿人,他们有许多战舰,他们很会经商,他们还喜欢使用雇佣兵……”

“雇佣之卒?”赵政闻言有些诧异,他从来不知道荆人会用雇佣之卒。

“大王,他说的是占领香料产地的那支楚军。”毋忌答道,“据闻楚人所帅乃雇佣之卒。”

克里门尼德斯滔滔不绝,对秦军、对秦国很是赞美了一番,然后才开始诉苦:“如此伟大的军队,可惜他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战舰,我很想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战舰?”

“寡人已遣使再赴贵国,若得工匠,即可造舰。”先训练好欋手,然后再建造战舰。秦国的思路和罗马人的思路确实毫无二致,只能人等船,不能船等人。

听闻秦国要再派使臣前往埃及,克里门尼德斯连连摇头,“这最少需要两年时间,而我听说,楚尼人下个月就会发动进攻……”

“足下以为此舟如何?”克里门尼德斯的问题赵政无法回答,工匠被匈奴人扣留,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派人再去请工匠。为了应急,少府也设计了一种战舰,就是王舟身后的那些。

对于那些战舰,克里门尼德斯扫了一眼便再度摇头。“陛下,它没有撞角,不能使用撞击战术。”

“陛下,您应当知道,在我们的海,海军有两种战术。”克里门尼德斯身旁另一位白狄人行礼后开始说话,他是阿美尼亚斯。“旧的战术是两舰靠拢,由战舰上的士兵进行交战;后来出现了一种新的战术,也就是撞击战术。疾驰的战舰对敌舰薄弱之处进行撞击,这种撞击可以是撞击敌舰本身,也可以从敌舰身边经过,撞断他们的木浆……”

阿美尼亚斯是一个优秀的海军战术家,他连比带画,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让赵政明白什么是旧式战术,什么又是新式战术,并力荐罗马人的办法,新旧战术结合,为此战舰上要加装一个乌鸦吊。也就是接舷吊桥,这样既可以使用新式战术,又可以使用旧式战术。

“此舟不可用?”赵政并没有完全听懂,但觉得阿美尼亚斯要比年长的克里门尼德斯善战。

“陛下,这艘战舰没有撞角,舰艏也不锋利,不能像剃刀一样把对方舷外的桨全部剃掉……”

王舟后面那一串战舰就是少府工匠按照白狄人的描述新造出来的三列桨战舰。事实上,它只是吸取了三排桨手高低错落排列的设计,还是没有龙骨(也就没有青铜撞艏),舰艏一如阿美尼亚斯所说,毫不锋利,不能非常利落的剃掉对方的船桨。

“足下请登舟一试。”秦军也有舟师,舟师之将赵婴就站在赵政身侧,听闻白狄人的指责,赵婴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这位是秦国的海军总司令。”赵婴是秦国舟师之将,为了便于理解,毋忌索性将他翻译成海军总司令。“他曾经率领一列桨战舰与楚尼人作战,直到自己的座舰被楚尼火炮击沉。”

赵婴的勇敢渭南之战有目共睹,军人之间也有一种嗅觉,虽然克里门尼德斯等人鄙夷秦国的一列桨战舰。几个人登上秦式三列桨战舰后,发现内部构造与汧水岸边的训练木台没有不同,只是将两个训练木台一左一右合在了一起。

战斗甲板之下,左右三排桨手错落就坐,这些人与训练中的那些桨手一样,没有左脚。他们只能在断脚上装上一只假腿,固定在座位的某处才能划桨。桨手最前方,靠近楼梯的位置坐着一个手拿木槌的领航员,他负责指挥桨手划桨的速度。

克里门尼德斯进来的时候,领航员喊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击桨,领航员的木槌记缓缓击打在身前的木柱上,桨手们开始划桨,战舰向前航行。等到了汧水中央,领航员立即提速,从战斗速度加快到攻击速度,又从攻击速度加快到撞击速度,战舰在水面上飞驰起来。

赵婴似乎是要表示经过训练的秦尼士兵是优秀的桨手,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划行,站在身边的阿美尼亚斯却说:“它很不结实。”

摇晃!震颤性的摇晃,速度越快,这种摇晃就越加厉害。克里门尼德斯点头,表示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这艘战舰没有龙骨,我无法想象它被撞击后会是怎么样。”

“将军,它会马上断成两节。”阿美尼亚斯很肯定的道。“我想秦尼人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战舰交战,谁让草原上的蛮族扣押了那些工匠呢?”

罗马人能缴获布匿人的战舰,秦尼人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惯用的一列桨战舰。想到这里的克里门尼德斯不免有些担忧:“用这种战舰与楚尼人交战,他们肯定会失败。”

克里门尼德斯和阿美尼亚斯这些海军将领来秦国是带着目的的,帮助秦国击败楚国是埃及夺回香料地军事计划的一部分。除此以外便是设法获取火炮的所有秘密,战利品、工匠等等等等。想到秦尼可能战败的克里门尼德斯不免忧心忡忡,他可不想被楚尼人俘虏。

“大王,其速甚于荆人战舟。”克里门尼德斯在战舰上担忧,王舟上看着疾驰而过的三列桨战舟,卫缭高兴的道。他才不在乎什么撞击和锋利,他觉得最重要的是速度。只要战舟速度能超过荆人,必会是秦军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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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瓶颈

汧水之上,跟着赵婴所乘的指挥舟,一排三列桨战舟在水面上急驰。赵政不懂水战,也从未见过荆人战舟,只觉得眼前的秦军战舟好似一条条蜈蚣在水面上飞窜,这些蜈蚣越去越远,变成一个个黑点,而后这些黑点又敲着鼓,从黑点变回蜈蚣战舟,划回到眼前。

他看着这些战舟没说话,反而有些困惑。汧水连通着渭水,但是在渭水北面,散关流下来的扞水才在渭水之南。然而扞水并不连通秦岭南面的沔水,赵政想象不出这场水战会发生在哪里。他想象不出,正在商於的熊荆也想象不到自己将遇到一场何种形式的战争。

“臣请大王一试。”县令府内,堞的手上捧着一把装好弹药的燧发枪。

自从熊荆决心研造火枪后,研造主力还是玉府。琢玉与造枪有很大不同,但对燧发装置而言,这就是没有什么不同了,考较的都是匠人的心思和技艺。

“恩。”燧发枪仍然沉重,枪机并没有改良,这次主要试的是火药。接过枪的熊荆有些漫不经心,对着不远处的标靶砰就是一枪,根本没打中。堞很快把枪接了过去,装上火药再一次奉上。熊荆接过再开枪,打完堞再接过装药,然而再打,‘砰’的一声,又是一枪。

到此时熊荆突然错愕,见他错愕,一侧的玉府尹、脰羹等人脸上灿烂笑起,正在装药的堞也嘿嘿笑起,他又一次把枪奉上,这一枪打火没有成功,掰开枪击再扣扳机,‘砰——’,枪身一震,这一枪正中靶心。

“为何如此?!”熊荆把枪丢给堞,手大张着,人显得很兴奋。

“禀大王,臣以为乃硝石纯也,研磨又足。”脰羹呵呵笑道,脸上找不到那一日的愁苦。“故而前五发十打七发,后五发十打四发。”

“非也,乃细药!细药!!”熊荆抢过堞手上的火药。他对燧发枪不熟,但好歹也知道不少东西,比如现在这种细药。

据说燧发枪手装在药池里的火药必须磨得极细,唯有如此才能提高发火率。按脰羹的说话,前五发十打七发,后五发十打四中,这远远高于以前的第一枪百分之八十发火,第二枪百分之五十发火,第三枪之后发火率惨不忍睹。

当然硝石纯净也不可忽视。硝石纯净,研磨的够细才是燧发枪的瓶颈。或者说,火药才是枪的灵魂,枪机、枪管只是承载这种灵魂的容器。容器或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灵魂本身,因为一切力量皆来自于火药。

熊荆说话时抓着火药瓶若有所悟,而后面色大变,就在他要欢呼雀跃时,脰羹一桶冰水浇了过来——他只是意识到了什么才是瓶颈,根本没有解决瓶颈的技术。

“禀大王,药虽细,然研磨甚难。”脰羹苦着脸道。“一千人费时一月方磨出一吨,期间炸者不绝,必要万分小心。”

“一千人?一月?一吨?!”熊荆感觉哪里听错了。

“然也。熟匠每日不过研磨四两,少矣。”脰羹诉着苦。“硝石四十余吨,要足足磨上三年不止。臣亦想再用器械研磨,然每磨皆炸,坊内人心惶惶,不敢再试。”

“那当如何?!”千人每月一吨,换而言之,一个工匠每日磨出四两火药(熊荆没细算,实际每月一吨还不到每日四两),一两大约十五克,也就开个两、三枪。这他妈的还不如用弓箭呢!造府一名工匠每日最少造十五支箭。面对穿皮甲的秦军,射程都在七十步左右,同时弓箭更快更准,难道七支箭、五支箭还不如开一枪?

“臣不知也。”脰羹道。“只能请造府多派工匠,若是能有数万人……”

“数万人?!”数万人手工磨火药,熊荆无法想象出这样的场面。

“非数万人不可!”脰羹强调道。“若有一万人,一年可产火药一百二十吨;若有五万人,每年可产火药六百吨;若有十万人……”

“滚!”熊荆没好气的怒斥。

技术不够人力凑,即便人力能凑,脰羹也还有一件事没有禀告,那就是手工研磨火药的质量参差不齐。有的人磨得重,有的人磨得轻,同样是捣磨五万下,磨出来的药也有粗细差别,这种差别不管是用在火枪上还是用在火炮上,都会给射击带来麻烦。如果装药过多,超过了内膛承受范围,还可能导致炸膛——

与有人对造粒提升火药威力津津乐道不同,同等细度的火药,造粒对燃速提升非常有限。真正能提升火药威力的是提高颗粒细度,提高到一定程度后,不需硫磺的低燃点和黏合剂作用,火药也能正常点燃。且因为含硝量上升,威力还能大幅增加,烟雾则剧烈减少。

只是提高细度很难达成。其一在于造府没有更好的研磨手段,水泥研磨是火药研磨细度的极限,可造府水泥连粗水泥都算不上;其二在于,即便现在水泥研磨的细度勉强可行,能将燧发枪开火率提高到暂时可以接受的水准,也没办法工业化大规模制造,安全不爆炸的研磨技术并非可以一蹴而就。

不明白瓶颈在何处的熊荆还能有所希望,明白瓶颈在哪自己却没办法解决问题,那就真的失望了。当然东洲硝石还是要的,运回来兑入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杂质,楚军继续使用四倍装药的火药是目前可行的选择,研磨技术只能寄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解决。

“退下吧,研磨之事已不急。”胡耽娑支的硫磺已经运到,有了硫磺,东洲硝石何时磨成并不重要。

“臣……”脰羹等人来之前还以为熊荆会大悦,没想到熊荆没有一点高兴。

“研磨之术方是重中之重。”熊荆不得不强调。“今日之后,火药府便苦思研磨之术,或可向混凝府求教。你熟匠每日才磨四两,四两又能开几枪?磨几日才能开一炮?”

“臣知错了。”脰羹根本没有想过成本,熊荆一提他才一怔,醒悟手工研磨确实不行。

第二十三章 疾风

一劳永逸是熊荆的想法,虽不说天下真的会无事,但最少不会再有现在这种存亡博杀。历史是由战争决定的,楚国与赵国合力,通过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稷邑之战、鸿沟-敖仓之战、肥之战、番吾之战、渭南之战、襄城之战,整整八场会战的胜利,将秦国一点点削弱,到今天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不得不承认秦人善战,尤其善苦战。为此楚赵两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楚国死伤近十万士卒,赵国社稷不存、亡国南迁。战争的残酷让熊荆无法转身回望,他只能告诉自己要看向前方,前方将是一个由楚国掌控的天下和世界。

上洛幕府,熊荆憧憬着未来;刚刚建好的襄阳城尹府内,郦且正瞪着身前巨大的沙盘发呆。

西线会战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这一战胜利了楚国才有熊荆憧憬的未来。为此整个大司马府北移,以求尽量靠近战场。因为要扼控协调左中右三路,地点不能超过汉水上的锡穴(也就是唐代上津道汉水的起点),越过锡穴往西,上洛的消息就要顺着汉水上溯了;再考虑到大司马府越来越庞大的编制和人员,最终北移了五百多里,放在了襄阳。

新建成的襄阳是一座比郢都还要大的城邑。天下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咸阳,两者都是方八十里。但与咸阳相比,襄阳城城墙高只有四丈八尺,咸阳城高却有七丈二尺;另外城墙厚度也是天差地别,咸阳城厚二十多丈,襄阳城是混凝土浇筑,虽有两层城墙,两层城墙加起来厚度也不足两尺。

火药、火炮逐步使用使得巨大的樊襄二城还没有建完就完全落伍了,高耸(虽然坚固)的城墙在火药、火炮面前好似楚纸一样单薄,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为此,作战司守部、也就是守曹的曹掾景羁一直在设法想将樊襄二城改成城南小邑那样的棱堡结构。

棱堡结构真正的防守支撑不是墙,而是堡外起伏不断的大堑和大堑内壁的火炮。樊城方五十里,襄阳方八十里,一百三十里的城池要改建成棱堡,工程量不比修筑方城长城轻松;再就是一百三十里城池需要海量的火炮,一门炮从冶炼浇筑、再到钻镗削刨,废品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物料、人力成本没有五、六金是下不来的。另外火药也贵,炮买得起,火药未必用的起。

军费不足,更重要的是秦军只要一次会战就可以彻底击垮,花费巨金改建樊襄二城是很不合适的行为。楚军的战略思想一直以来都是以攻代守、决战于境外,最多在边境筑墙筑塞,不喜欢在境内筑城。

当年先君昭王初期的令尹囊瓦‘城郢’,大司马府的左司马沈尹戌就说:‘子常必亡郢!苟不能卫,城无益也。’郢都南正门之所以叫做棘门(春申君入棘门,……斩其头,投之棘门外),就是先君昭王前的郢都只有一道矮墙,墙下一条壕沟,正南门因为重要所以种棘。囊瓦筑城,也只筑两版垣(一丈两尺),吴起变法时,才改两版垣为四版垣(两丈四尺)。

巨大高耸的城墙内,方八十里的襄城只住了万户人家,内城外城都显得冷清荒芜,唯有城尹府里忙忙碌碌。前线军情全部汇总到这里,寿郢、纪郢的鸽讯也汇总到这里。己军敌军在哪个位置、多少人数、什么军种、多少兵器、谁为将率、何种状态,全都标示在沙盘上。

郦且正盯着沔水一线发呆,他刚刚收到知彼司的讯报,讯报上说秦军造出了三列桨大翼战舟,但是这种战舟与楚军又有些不同,它没有龙骨,不能靠战舰前端的撞艏撞击。

“此讯确否?”淖狡闻讯也赶了过来。城尹府不同于传统建筑,这是个混凝土五层高楼环绕的建筑,中间是个长宽一公里的空地,几等于一座内城。

“禀大司马,此乃鸽讯,侯者于汧水亲眼所见,讯确也。”勿畀我站在郦且身边,见淖狡赶来先是一礼,然后说起这则讯报的由来。

“秦人竟造出三桨战舟!”淖狡啧啧几声。“彼等工匠非因留在匈奴吗?”

“禀大司马,”郦且身边站着的申通说道。他也算是熊荆在兰台的学友,与逯杲、陆蟜不同,他一直在兰台读到大学成业才入军校。“此非我军之三桨大翼,秦人三桨大翼并无龙骨,无法冲撞。数年来秦人欲仿造我军之大翼,仍不成也。”

申通说完,逯杲之后接管术曹的景肥本想向淖狡详细解释没有龙骨的三桨大翼差在哪里,然而年轻的他有些胆怯,见淖狡毫无不解之色,嘴唇微微挪动了两下还是放弃了。他是技术派,与逯杲那种战略派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散关无处可战,秦人造战舟何用?”淖狡这个大司马之外,还有鲁阳君这个新升任的左司马。他不怀疑知彼司的讯报,只是觉得秦人造战舟的企图可疑。“于渭水与我相战?”

“标注!”发呆的郦且说话了,他不是对淖狡、鲁阳君说,而是对作战司的下属说。“三桨无撞艏战舟,数量不明,位置汧渭之间。”

“唯。”一旁的申通、昭柱、昭石等人连忙答应。

“再告之陈仓道成通,秦人有三桨无撞艏大翼,数量不明,位于汧渭之间。”郦且道。“信度七成,勿要掉以轻心!”

郦且对这则信报准确性的评估只有七成,勿畀我闻言立即讪笑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与所有战争一样,战前得到的各种讯报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并且这些讯报非常杂乱,甚至是自相矛盾。

知彼司强大之处不在于控制了多少侯谍,其强大之处在于有一批真正洞悉了解秦国的叛臣。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看一眼《真理报》版面变动就知道克里姆林宫斗争烈度的托派分子。正是他们在处理这些繁杂的、海量的、自相矛盾的讯报。

郦且认为信度只有七成的讯报,知彼司认为完全可信。秦国日落西山,真有什么武器必会用在这场会战上,不然秦军士卒如何相信此战能胜?不相信此战能胜,早成惊弓之鸟的秦卒岂不是还未交战,人就要瑟瑟发抖?

“今后讯报以战舟为第一。”郦且吩咐完部署这才交代勿畀我。

“臣知也。”勿畀我认真的道,他知道战舟的意义。

“如此我军……”淖狡问向郦且。

“计划不变,大王后日攻峣关;成通三日后攻拔鸳鹜山;斗于雉亦是后日。”调整作战计划是很困难的,尤其是上邽道西面还有许多羌人部落。这些羌人部落的进攻时间是定好的,更改几乎可能。按照时日,他们已离开羌地,往陇西郡的郡治所在狄道进发了。

“如此……”淖狡也担心变更计划,听闻计划不变,他与鲁阳君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除了两年前的复郢战役,大司马府很少制定如此大规模的作战计划。现在既然制定了,以楚人‘宁我搏人,无人搏我’之秉性,战争必然是疾风暴雨,迅烈无比。

战役正是开始的第一天,武关道秦岭上的守军便被荆王率领的郢师一冲而散,几个时辰后又是一声巨响,郢师以巫药炸毁峣关,峣关被荆人拔下,守住峣关的万余秦军非死即逃。郢师斥骑顺着山岭一直往南,直接骑到蓝田谷道的水坝上侦查。

峣关之下就是蓝田,蓝田一过则是灞上。荆人屯军于灞上,几等于荆人驻军于咸阳。这一日最后一批心存侥幸的秦人慌乱中撤出了咸阳,关中以东的县邑全部闭门,道路一时清绝,除了官府的车马,再无任何逆旅行人。

荆人拔下峣关的次日夜间,陈仓道上最后一道防线东侧的鸳鹜山夜间突遭数千名荆人精卒强袭,大幕设在谷道邑的蒙恬趁夜增援鸳鹜山,激战至天亮才勉强将荆人赶下峰顶。

第三日,荆人再以巫药炸坏蓝田谷道口的堤坝,蓝田水一泄百里。得到禀告的赵政回忆起这一日似乎能想起雍城曾在这日发生地动——正因担心荆人用巫药炸毁堤坝,堤坝夯的极厚,没想到还是给炸毁了。

堤坝被炸坏,十多里长的栈道如果再修复,荆人便可再入关中。想到此赵政便深深愤恨,两年多来他废寝忘食、兢兢业业,就是为了能一雪前耻,结果是旧耻未雪又增新辱。

“禀大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明堂外又有人来报。

“何事?!”赵政对身前的卫缭视而不见,最后大喊一声:“言。”

“禀大王,荆人拔西邑也!”来人不敢不说,说了又担心大王震怒。

“西邑……”赵政已经来不及愤怒,因为他全身都在发达。

“大王息怒。”赵高见事最快,连忙跪下。

“请大王息怒!”胸有成竹的卫缭也有些惊慌,连忙深揖。

“大王…息…怒啊!”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公族赵径、赵荇也揖道。西邑是什么地方,西邑就是当年周宣王封给秦国始祖的西陲啊!

第二十四章 摩天岭

在改

从楚军发起攻势开始,朝中重臣与赢姓公族的耆老便在正寝明堂上等待战况讯报。一面倒的消息让人压抑绝望,陈仓道西面的西邑被楚军拔下,虽然这早在国尉府预料之中,可毕竟那里是秦人崛起的祖地,秦国历代先祖的陵寝就在西邑。

楚军攻入西邑,烧陵寝也好、不烧陵寝也好,大军过处,都要惊扰先祖先君。与两年前短暂绝祀一样,都表明了今人的无能。耆老们劝慰赵政,然而想到自己死后下至黄泉时,必将面对先祖先君的责问,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边的耆老们还在抹泪,又有一则讯报传来:羌人猛攻狄道,狄道已拔。陇西大乱。

“羌人!”赵政刚才浑身发抖,大秦基业眼看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上,手抓着剑柄恨不得拔剑自刎。再听羌人拔下了狄道,他失神道:“竟、竟连羌人也辱我大秦……”

到了西汉中期,羌人也还是‘一汉敌五胡’的次等部落,和现在就已经使铁剑、用铁镞的匈奴不是一个族系。羌人善战的传统最先是‘一汉敌五胡’,接受更先进的技术后,经过‘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西凉兵天下无敌’的东汉,再经五胡十六国前秦的巅峰,最后的残余涓涓汇入了两宋的西军,这才慢慢衰竭下去[注33]。

楚国现在把羌人的战斗力提前释放出来,让羌人在侧翼给秦国造成压力。可在赵政眼中,这只是一群饮毛茹血的蛮夷,他虽然知道他们善战,可没想到他们如此善战。尤其是他们居然能拔下狄道,蛮夷们何时也会攻城了?!

“大王,此巫药之助也!”卫缭解释道。“不然羌人如何能速拔狄道?”

“当是巫药之助。”明堂上的朝臣连连点头,巫药攻下了峣关,炸毁了蓝水堤坝,有准备的情况下,炸毁狄道城墙并非没有可能。若不是,作为一郡郡治的狄道怎么可能如此迅速的失陷?

“边角之失,乃小疾也。”卫缭接着劝道。“如今最急之处,乃是摩天岭与散关。摩天岭荆人夜袭不成,此天助我也!”

“此天佑我大秦也。”说话的是李斯,他不懂兵事,但见楚军攻城拔邑如同疾风骤雨,荆王率领的郢师两日就翻越秦岭,攻至蓝田,人变得面色如土。卫缭的劝慰仿佛是水里的稻草,被他死死抓在手中。

“告之蒙恬,摩天岭万不可失!”赵政看过国尉府拟定的应对计划,知道摩天岭的重要性。他虽不把卫缭的话当成水中的稻草,可也有些紧张蒙恬率领的秦军是否真能守住摩天岭,若要守不住,秦国可就要亡国了。

土人所说的鸳鹜山就是卫缭赵政口中的摩天岭。之所以用这个名,潜意识里自然是我军占据着天险,此山山顶距天五尺,触手可摸的意思。虽然蒙恬早有布置,但楚军从这个方向奇袭确实很出秦军的意料,然而幕府里的地理盘算思索一通之后,不得不对蒙恬的点头。从褒斜道北上,行百里后忽而向西北方向急进,插入陈仓道,地理上确实可行。

唯一不便之处就是此路要翻越摩天岭才能接上陈仓道。陈仓道是水路,一条旱路接过来显然是不便商旅,但用兵上走这条路并无不可。比起两山夹持下的陈仓水道,这条越岭之路要轻松的多,最少楚军脚下不是沔水深深浅浅的沉舟,是踏踏实实的大地。

“哪是何人?”摩天岭上,甲衣带血、满脸疲惫的大将军蒙恬指着岭下一人问道。那人须发皆白,形容矍铄,身后虽然有人举着旗帜,可岭下此时无风,看不到旗帜上绣有何字。

“不知此人为何人。”左右将率都不认得,腹心蒙珙也不认识。

“或是鲁将东野固。”有人猜测道。

“东野固远在齐地。”蒙珙摇头道。“且若是东野固,为何不见将旗?”

楚军中年纪大的将率不多,后发之辈更有咄咄逼人之势。这样一个须发华花白的将率亲赴一线指挥,不可能是大将军、左右将军,只能是师率之流。

“当是赵将庞暖。”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是侯正造。“十多年前诸国合纵伐我,拔蕞不成,小人曾见过此人。”

“庞暖?!”在场诸人全都吃了一惊,包括蒙恬。庞暖应该是与蒙骜同辈的将领,赵悼襄王死后他被罢将,天下人皆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不但活着,还能亲上前线指挥作战。

“此人、此人有何习性,为将如何?”蒙恬压力瞬间山一样的大,山风习习背心也汩汩冒汗。

天下认识庞暖的人不多,知道庞暖的人不少。除了那次奇兵诡出的渡河攻秦,初战便阵斩居辛之外,庞暖还与李牧一起灭亡了燕国。这样的一个宿将出现在自己的阵前,不由让将率谋士呼吸一紧。尤其是此人善用奇兵,前日的夜袭不正是奇兵么。

“速令斥骑沿山势侦之,但有山口务要谨守。”蒙恬应对的办法只有滴水不漏的守,让庞暖无隙可乘。“齐将军……”

“末将在。”负责咸阳、王宫安全的中尉、卫尉又一次加强给了主要野战的秦军,主将是善射的齐褐。随从捧着长弓的他很想一箭射死庞暖,奈何实在隔得太远。

“今日始中尉、卫尉两军便驻于岭上,如何?”看着齐褐、看着他身边的卫尉图,蒙恬如此令道。

“末将敬诺。”庞暖出现在岭下,楚军必将猛攻摩天岭,齐褐心中虽有些担忧,却也响亮的答话。卫尉图的声音则小多了,那年楚军攻入秦宫时他率人死守,战后从死人堆里爬出,经楚军医者医治才活了下来。死过一次的卫尉图对蒙恬的将令情绪上没有太多反应,整个人冰冷,答应的声音也冰冷。

“大将军,摩天岭由彼等驻守,我等如何?”秦将将率之外,蒙恬身边还站在一些巴人将率。只是他们大多都不会雅言秦语,只有一名像刖荧那样的夏人代为说话。阆中巴人有七姓,以夏言表示就是:罗、朴、咎、鄂、度、夕、龚。士人不是七姓中人,但他的关系与七姓部落极为亲密。

“范君何急?”蒙恬对这个叫范目的士人亲切说道。“巴人苦战良久亦当歇息才是。”

阆中巴人是秦国统治巴蜀的重要依仗,蒙恬不是不相信他们——他们族内的长老比如闻名后世的寡妇清与秦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楚国虽想劝降他们,但从楚国扶持禀君巴立国起,阆中巴人就与楚国势不两立,因为他们和禀君巴就势不两立。

阆中巴人这个时代的战斗力强于羌人,可惜他们和羌人一样不善阵战,更没有那种可长可短、可厚可薄的剑盾阵,因此蒙恬不放心他们守在摩天岭上。蒙恬劝过了范目,又让人告诉七姓族长,说大王派人送来了赏赐犒劳,七位头人才换了一副喜滋滋的表情,高高兴兴的下岭去了。

“那便是秦军大将军蒙恬?”岭上蒙恬劝慰巴人时,端着陆离镜的庞暖将他圈入视界。

“正是蒙恬。”庞暖身边不是没有大将军,身为陈仓道主将的成通就在他身边。

“竟如此年少!”庞暖对蒙恬没有太多了解,八十多岁的他对蒙恬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

“确实年少。”成通笑了笑。被庞暖这么一说,也觉得蒙恬年轻的过分。而立的年纪便成为秦国的大将军,独自掌握一路秦军,秦王用人确有过人之处。

“年少必然气盛,然此人……”庞年收起陆离镜,摇了摇头。

从攻拔楚汉中开始,蒙武就给楚军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导致战事一再拖延。如此年轻的将军,用兵又滴水不漏、难寻其隙,实在少见。

“此巴人善战之故也。”成通连连摇头,等候物资输运的三个月楚秦两军不是没有战斗,两军战斗依然频繁。当然,楚军地形不熟不便大规模山地战,出击的主要是禀君巴人。禀君巴人、阆中巴人百年世仇,一见面恨不得食肉寝皮、挫骨扬灰,战斗异常惨烈。

而战斗的结果,大部分战斗都是阆中巴人获胜,即便禀君巴人装备了钜甲钜刃。这些钜甲钜刃一旦被缴获,战斗后期反而让兵甲占优势的禀君巴人支撑不住。只有在楚军的帮助下,禀君巴人才赢了几场战斗。究其根本,还是百年奴役下,部落勇士摧残凋零,像近现代军队缺少合格士官一样,禀君巴人战斗力大减。

“巴人再善战,亦不堪火炮一击,实乃蒙恬沉稳。”庞暖毕竟是亲率过五国之师伐秦,并不推崇火炮的威力。说话的他抬头仰望摩天岭顶,叹道:“奇袭不成,此战难也。今秦人居高临下,仅以滚木礌石便可击我,大司马又怜惜士卒……”

“以堑壕攻之,也无不可。”成通知道目前问题所在,大王是在人命上是吝啬鬼,受此影响大司马府也就坚决反对蚁附哪一类的攻拔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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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机巧

成通说的堑壕攻之,也是大司马府制定攻拔鸳鹜山的一个战术。具体做法就是挖一条可供人员、马匹、火炮通过的堑壕,而后在堑壕上加木梁最后覆上泥土,以防止落石箭矢火攻。但问题在于,鸳鹜山是有山坳的,山脊东西走向,山坳南北走向,堑壕只能在几条特定的山坳里挖。

假如不顺着这几条特定的山坳,坡度太大根本上不去。现在成通和庞暖就站在其中最大的一条山坳上,或者说站在这条山坳的山腰上,往上还有三里多地,往下则有六、七里地。

这个山腰的海拔大约是一千三百米,三里外山坳口的海拔按此前侦查显示超过一千四百米,坡度大于百分之十,接近百分之十五。山坳两侧山峰海拔都超过两千米,坡度不提,一些地方还很崎岖,即便士卒能爬上去,也会被守在山顶的秦军赶下来。

除了山坳,另一个就是时间。三、四里的堑壕挖起来要不少时间,这还是拜那一夜夜袭所赐——楚军山头虽然没有攻下,但十里山坡最少攻占了六里半,秦军便在三里外的山坳上防守。其余几条山坳就不是这样了,秦军不但守着山坳口,半山腰也守着。十多里长的山坳要挖出堑壕再盖梁覆土,加上双方的厮杀,最少也得个把月时间。

庞暖什么也没说,就重重叹息了一声,然后连连摇头。成通看着他的样子道,“大王素不喜机巧,堑壕攻之进尺得尺、进丈得丈,如此……”

“大王并非不喜机巧,这难道不是机巧?”两人下方,山坳里的力卒们喊着号子,一台蒸汽机被他们从山下拖了上来。这东西死沉死沉,好在胃口不挑,石炭、木头、柴草都能烧。

“这是技艺之巧。”成通失笑。这东西拖上来是为了拉炮的。炮卒把压箱底的四十五斤攻城炮拿了出来。这些攻城炮重达一万多楚斤,即便平地也要十四匹戎马拖曳,上山需要的挽马那就不计其数了,用蒸汽机拖曳,就不要那么麻烦了。

“计谋之巧,技艺之巧,实则皆是机巧。”庞暖看着山坳里沉重无比的蒸汽机连连摇头。他记得这东西好像是叫弗要马,实际重量和投石机无异,真不明白造出来有什么用。“秦国一旦灭之,定不可再复。一次计谋之巧便可,又何需弗要马?”

“临武君误矣!弗要马不仅可以拖曳火炮,亦可耕田。”视察前线的将率中除了成通和庞暖,还有炮卒之将罢敌溦和工兵之将公输忌。成通对庞暖客气,罢敌溦听闻它说弗要马无用,忍不住出口相驳。他说话时公输忌浅笑,看不出态度。

“此物也能耕田?”庞暖打量着罢敌溦,看到他甲衣族徽下‘罢敌’二字知道他也是芈姓子弟。罢敌是先君灵王之子,先君平王谋反,杀灵王公子罢敌,其子孙以罢敌为氏。

“然。”炮卒平日关心的东西只有三样,火炮、火药、牵引具。龙马是最上等的牵引具,比龙马更好的是蒸汽机。“一日最少可耕两百楚亩,我亲眼所见,弗要马乃我楚国之宝!”

罢敌溦回想着此前所见的蒸汽机耕田场景:两台弗要马平行置于田亩两端,中间以钜丝绳相连,铁梨就拴在钜丝绳上。如同连弩上那个辘轳一样,钜丝绳卷在辘轳上,只要转到辘轳就能带动中间的铁梨耕田。每耕几垄弗要马便往前进几步再耕,或者干脆边耕边推。

按莠尹府说法,最多的一天,两台弗要马耕了两百七十八楚亩地(180市亩)。这两百七十八楚亩如果用秦牛来耕,最少要九十头秦牛。核算下来就使用成本而言是弗要马便宜,两台弗要马工作一天也不会超过三吨煤,每吨煤哪怕七十钱,也不过二百一十钱。

且小户人家也没那么多田要耕。轮作制下,一年也就种四十多楚亩,煤钱也就三、四十钱。即便还有机器折旧钱、故障维修钱、工匠人工钱,一户人家用于耕地的花费大约在百余钱左右,这当然比养牛耕田便宜。

“战且不及,何论耕田?”成通有些不高兴。本来说着战事的,最后竟扯到了耕田。

他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罢敌溦,他一怔之后连忙揖道:“此下臣之过也。然下臣以为弗要马战时可拖炮,平日可耕田,此等机巧之物楚国越多越好。若说战事,四十五斤炮若能拖至此处,不需堑壕攻之也可。”

“哦?”成通吃惊他最后一句话。“如何攻之?”

“下臣以为可先以火炮轰之,再遣剑盾之卒……”罢敌溦说起自己适才所悟。

“不可行。”庞暖非常吃惊弗要马一日可耕两百多楚亩地,他从未想过这东西还有这等用处,但对罢敌溦提议的剑盾卒冲击山口的办法则有些不以为然。“山坳窄处不过四轨,秦人又在山口筑垒,居高以荆弩攒射,大盾弗可挡也……”

“临武君请先听我言。”罢敌溦懂庞暖的意思,但庞暖不懂他的意思。“我非要剑盾之卒夺取山口,只要彼等在山口近处立下混凝土大桩……”

在场之人除了罢敌溦谁也没有见过弗要马耕田,罢敌溦说得急最后蹲了下来,他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图:现在所处的山腰位置,三里外的山坳口位置。他指着山腰处道:“炮在此处,距山口太远。若能在靠近山口之处竖一根混凝土大桩,桩上加一个辘轳,以钜丝绳相引,四十五斤炮便可拖至此处。秦人筑垒何用?炮击即毁之。”

必须两台弗要马置于田亩两端才能耕田,一台可不可以?实际一台也可以,但是要有一个牢固可靠的大桩,并且这个大桩要与田对岸的弗要马平行移动。拖炮不是耕田,但原理相似,只要在山口近处浇筑一根混凝土大桩,火炮就能利用滑轮拖至此处。

炮口距山口如果只有一两百步,轰开山口那是轻而易举,只是这种任务要有重炮才能胜任。

“若是秦人以石木荆弩击我,又辅以火攻……”成通仔细看了罢敌溦画在地上的简图,嘴上没说可行,但表情已觉得这确是可行之策。

“既可拖一万多斤之炮,自然可将冲车拖至山口近处。”罢敌溦道。“以冲车相掩,我不惧石木荆弩,也不惧秦人火攻。”

第二十八章 盾墙

未改

混凝土的凝结有特定的时间,正常需要二十八天,七天硬度大概只有既有硬度的一半,这种情况下只能将混凝土柱浇筑的更粗,以支撑火炮数吨重拉力。拐角也就罢了,山口下百步是很危险的地方,好在楚军并不需要坚守七日,一旦浇筑完毕就可以掩埋撤下,七日后再攻上去,秦军不会在意脚下多了一个突起。

正因为有七天凝固时间,成通方才希望陆蟜能今日就进攻,如此十天之内拔下山口——眼前的山口只是从山岭绕到沔水的第一道险要,登上鸳鹜山后,山顶还有一道东西横陈的山岭。用后世的名称,山口处名叫铅铜山,登上铅铜山往西北走上十多里,才是真正的鸳鹜山,也就秦后的凤岭。翻越海拔两千米的凤岭,这道险隘才算真正攻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凤岭是秦蜀道上第一高峰,李白过后不免如此悲叹;杜甫则在翻越凤岭时当场写道:‘马足低临树,峰腰侧见天,……。壁立当天半,雄奇非一名。’

此道正式开凿于西汉,数百年后的唐代已是通途要道,但在先秦,这条并未正式通行的山道极度荒芜。因为山高,太阳还未落山,山峰便云雾缭绕。第二日清晨,山涧障雾重重,厮杀的战场忽然变成人间仙境,素来不喜多愁善感的陆蟜看着变幻的云雾朝阳也啧啧称奇。

“禀旅率,时已至!”旅司马张汉揖道。秉承着司马的责任,他还说了一句:“此战吉也。”

“善!”陆蟜并不太在意占卜的凶吉。吉要上,凶也要上,但他知道旅中士卒非常在意的这一点,占卜消息当即公布,士卒立即欢呼起来。

“沮君旅?”站在山顶看山下总是方便,雾气渐渐散去后,蒙恬亲自督阵,决不能让楚军拔下摩天岭。

“陆蟜。”范目作为巴人的谋臣,对陆蟜熟悉的很。“尚有假君逯杲,此人诡计多端,乃我大秦之害。”

有陆蟜的军旗,自然也逯杲的军旗,两人的都是封君,等级实际上与临武君庞暖无疑,只是名气没有庞暖那么大而已。此时的楚国将才辈出,两人能被拜为封君,自然不可小觑。

“那也不得破我固垒!”腹心蒙珙的话语斩钉截铁。他话语未落,山腰处建鼓声大作,没有炮击,举着大盾的攻城旅士卒便仰攻而上。

巴人最怕的就是火炮,楚军弃火炮而不用,驻守拐角处的罗氏族卒一开始还不相信,等敌人前进百余步方爆发出一阵欢呼,也举着大盾迎了上来。挨到五十步的时候,举盾前进的卒长一声大喝:“盾!”数百名士卒突然快步聚在一起,手中盾牌重重叠叠,形成一面厚重的盾墙,士卒或站或蹲,人全、独躲在盾墙之后。

城墙狭窄无所谓,平地上与阆中巴人作战,单薄龟甲阵根本不够用。巴人有自己的牟弩,当年他们正是这种牟弩射杀反抗的禀君巴人,帮助秦国统治巴蜀。这种以牛角制成的强弩威力相当于蹶张,大盾再怎么加固百步之内也会洞穿。

到底是从大司马府作战司出来的人,在逯杲的建议下,剑盾卒不再列什么龟甲阵,士卒大盾直接垒成一面厚实盾墙,以抵挡巴人的逯杲。

‘砰砰砰’的箭射盾牌声,即便是重重叠叠盾墙,还是有不少箭矢透出盾牌,刺伤握盾的楚卒,擦伤手臂尚且可忍,要是斜着射穿握盾的手臂,一些人就要大声惨叫出来。没人在乎这种惨叫,弩箭最多射击两轮,巴人就会弃弩冲来。他们的武器除了大盾还有铜斧,楚军飞快散开结成三线阵时,他们手上的铜斧已经狠狠的披了过来。

“阵线!阵线……”立在后方举着陆离镜张望的逯杲听到了卒长们的呼喊,三线阵并未全部展开。“如此看来,非攻城时,士卒必须配置标枪。”

攻城旅攻城时并不使用标枪,主要靠短剑拼杀,现在忽然换到平地上作战,急速驰援下也来不及运输标枪,最少今天没有。巴人有牟弩,牟弩的与标枪一样并不是要杀死多少敌人,牟弩、标枪的真正作用是在交兵前给敌阵带来一定的混乱,不能形成完整的阵线。巴人有牟弩,所以己方三线阵没有完全展开;己方没有标枪,所以巴人从容冲来,一上来就猛劈猛砍,一时间处于下风。

“我之误也!”陆蟜痛苦的闭目。他几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标枪。

“无妨。再过一刻阵,巴人力竭必衰。”逯杲对眼前的战事很无所谓,他了解巴人的战法,只要顶住他们的第一波攻势,后面必会被自己反杀。“那女子今日为何不见。”

“你……”陆蟜欲怒又止。巴人尚武,部落中男女都会出战。细究下来阆中巴人与周人关系密切,肤色较禀君巴和越人更白。怀才不遇的逯杲酒喝多了,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两军交战时看那些巴人女子的白大腿。美艳和鲜血混合比酒精更能刺激人的神经,特别是其中一位高挑者是酋长之女,叫咸。

“在!在,她在……”逯杲没有看到陆蟜的怒容,身心全在小小的陆离镜里。他看道咸混扎在人群中,举着铜斧猛砍己方士卒的盾牌上沿。她不知道的是,为了应对巴人的铜斧,楚军大盾上方特意加了一条钜铁边框,足以对付巴人的铜斧。

“着甲!速速给本君着甲!”逯杲丢下陆离镜大叫,左右全都莫名。

“你欲何为?”陆蟜不明白他要什么。

“抢个妾!”正在仆臣帮助下着甲的逯杲毫不避讳说自己要抢个女人。楚军今日如何作战他完全了解,巴人一旦力竭就会被己方压制,那时候……

“放!”身后的炮卒按计划开始炮击了,听闻炮声逯杲动作更急,裙甲还没有披上便领着自己的私卒冲了上来。陆蟜无奈的摇头,率人跟着他前冲。

‘轰——!’炮声响起的同时敌人又大举增援,正在鏖战中的巴人不免有些失措,他们大多恐惧火炮。火炮一响,炮弹没有落下可都担心炮弹击来。

“换!”趁着巴人的失措,卒长急急下达换阵的口令。在后排养精蓄锐的楚卒刚刚侧身上前,便举着大盾猛撞,将力竭的敌人撞的连连撤步。趁着敌人后退失去重心,手上短剑猛刺,战线猛往里缩。

线式战术与矛阵不同,不是击破敌人而是残杀敌人,残杀到一等程度敌人就会慌乱溃散。换人的楚军只是压制住了巴人,并没有击溃巴人。真正让巴人士卒紧张的还是炮弹的落点,楚军炮卒发射的炮弹全部落在拐角处的山坳,树木土石被炮弹击得粉碎。

这虽然伤不着交战中的他们,但能切断同袍的增援以及自己的退路。后面一点尤其可怕,没有后路的作战总让人心惊胆战。这正是逯杲的算计,最开始不开炮是要把巴人引出来,引出来之后以火炮封锁其退路,然后大举增兵彻底杀溃。杀溃就好办了,这时候稍微放一放,巴人自然会往身后溃逃,然后带着后方巴人一起逃命。

巴人并不擅长防守,将巴人布置在山坳拐角处,说明山口以下秦人并不在意,山口才是重重设防。己方可以赶着溃败的巴人一直赶到山口下百步,恰好完成成通交代的命令。逯杲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那巴女会出现最前线,她是酋长之女,难道他父亲被楚军给杀了?

敌阵出现松动,旅率陆蟜亲自率人增援,最前线的楚卒一声大喊,已经不顾阵线完整攻入巴人阵列之中,力竭且惊慌的巴人淬不及防被他们冲破阵列,迂回到了身后。一些巴人夺路而逃,尽管拐角处炮弹雨点一般落下,另一些巴人撤退不及,被楚卒半包围死死拖住,向后退也后退不得,逐渐被楚军包圆。被一干男女保护的夕咸就在这些被包围的巴人当中。

“本君的女人!”看着半脸全是血迹的巴女,逯杲心头一时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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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退走

秦岭以北的秋天要是比秦岭以南来的早一些。天气渐冷,树叶飘零,处处是萧索的模样,唯有田里的粟苗越来越黄,粟穗沉甸甸的惹人欢喜。吉日的清晨大地满是白霜,未等霜尽农人便在粟田里挑出最好的粟穗,折下放入簸箕。这是尝新,远古传下来的习俗,蒸出来的粟饭必须祭祀祖先,告诉他们,粟又熟了。

一国之主的熊荆当然也要尝新,以告祭先祖先君,不过身在郢都之外的他只能在幕府中告祭。与此同时,后方也运来了猪羊鸡鸭、清酒佳酿,以犒劳军中的将卒。尝新之日,全军大酺。

“秦人的粮秣接上了。”大酺之后熊荆未醉。一年数祭,他对此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战时的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秦人如何如何。

“粟稻虽熟,然秦人并不能在二十日内割完食尽,我军只要在二十日攻入关中,亦无不可。”庄无地也在帐中,他不喜喝酒,也未醉。还有淖信,他点酒不沾,最少战时点酒不沾。

“据报王翦、李信之军已在齐魏两地抢割粟稻……”淖信说着今天刚刚收到的消息。这也没什么吃惊的,每当秦国大饥无粮都是就食于他国,抢夺他国的粟稻。

“抢割又能抢割几何?”庄无地笑道。“秦军近百万,为战而劳者必有两三百万人。国中又有近百万官吏官奴……”

庄无地越说越是摇头。秦国就像一片燃烧的草地,火要想烧得旺盛,就要不断往外扩张,抢夺他国的资源,一旦扩张到了尽头,火势便会迅速熄灭。换句话说,秦国不能自持。官吏依靠微薄的俸禄动辄得咎,不能自持;庶民负担着沉重的租赋,不打仗不劫掠,同样不能自持。

庄无地引出的话使得熊荆不再思考秦人有粮无粮,秦国仓禀已空,今年的秋收将是他们手中最后的粮食。哪怕楚军不攻入关中,吃到明年春夏也要吃完。

“秦人毁坏栈孔,我军一时不得进,不知那鸳鹜山何时才能攻下?”他换了一个话题,说起眼下的战事。

秦军对蓝田谷道的破坏真是够彻底的。不但烧了栈道,还在谷口筑坝,最后连栈道的栈孔也捣毁了。栈道是在石壁上凿孔,插入木梁,木梁上再铺上五尺木板,以为道路。若在平时,栈孔被捣毁也没什么,重凿就是,楚军有水泥,修复更快,可水泥也有凝固时间,最少七日栈孔才能使用,通过沉重的炮车、辎重马车需要的时间将更久。

受制于后勤,郢师进入关中也走不远。然而关中就在眼前,自己却因栈道暂不能行而止步于蓝田谷内,总免不了让人不快。庄无地道:“大王勿忧,臣以为拔下鸳鹜山就在今明两日。”

“山顶亦然崎岖,拔下谈何容易!”熊荆没有庄无地那么乐观。清楚地形的他知道现在攻拔的山口只是进入山顶的第一道障碍,山顶之上还有一道长岭。攻破那道长岭才算迂回到了秦军侧背,才能清除沔水上的沉舟,溯水直趋散关。

“弗要马可拖重炮上山,大王何愁秦垒不破?”淖信和庄无地对视一眼,如此说道。

曾被熊荆视为鸡肋的弗要马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它不能自行,但如果给它一个固定支点,它就可以用自己巨大的臂力拽着绳索拖行,这种拖行当然也可以变成攻城重炮。

蓝田谷道的郢师只在修路,将卒尝新,鸳鹜山下的楚军停顿七日后,清晨白霜未尽便发起了全面攻势。息师、新蔡师进攻另外两条山坳。陆蟜的攻城旅则再一次进攻山坳最近的那个拐角。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士卒前冲,这一次是火炮猛轰。

“放——!”放列于阵前的火炮之侧,炮长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喊。‘轰、轰……’声连绵不绝,以零度角打出的炮弹出膛后飞行一段距离才沉沉落地,落地后迅速弹起,带着呼啸飞向山口拐角。

上一次交战巴人不但战败,还赔上了夕族酋长的女儿。楚军退走后夕族遣人过来谈判,愿意以重金赎回夕咸,然而巴人晚了一步,夕咸已经被逯杲祸害了。逯杲对使者说夕咸已是自己的爱妾,自己与夕族是亲戚,要喊夕族酋长为舅。这话当场把使者气得浑身发抖,使者回去又把夕族从酋长到奴隶,全族人气得浑身发抖。

一气之下,夕族仍然驻守最下方的拐角,夜里袭营妄图抢回夕咸。巴人会干什么逯杲脚趾头也能猜得到,袭营的巴人全被他收拾了,然后用钜铁拷住的爱妾身边多了一干听话的奴仆。

为了酋长的长女,夕族守在山坳的最前,此时楚军突然开炮猛轰,哪怕他们躲在山坳拐角后方,也被吓得惊慌失措。四十五斤炮只是名称上的四十五楚斤,实际炮弹重量达到四十七楚斤(11.75公斤)。发射如此沉重的炮弹,炮膛内塞满了火药,每一次发射不光是炮身炮架,炮卒脚下的地面也会猛然一跳。

拐角在四百米外,跳跃着炮弹只要击中了目标,山岭也会被削去一层厚厚的土石;如果击中的是树木,树干不论多大直接被打断,整棵树咔咔咔‘轰’的一声扑倒下来;击中士卒那就更不用说,人体好像怒摔在地上的浆果,血肉模糊的涂抹在土石上,惨不忍睹。

楚军军中不忌女子,逯杲带着他的爱妾正立于火炮后方。这名高挑白皙的巴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看火炮发射,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身处敌阵,也忘了自己手上脚上戴着钜铁镣铐。和她身边的仆臣一样,她的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火炮轰鸣不断,熊荆印象中的一百码内可洞穿五英尺厚木板的四十五斤重炮,把拐角附近的树木全都打断,满是枯草的山坡袒露出泥土下数尺的岩石,岩石上坑坑洼洼,碎裂清晰可见。炮弹每每击中岩石,碎石便在空中飞溅。

这时候再也没有巴人敢露头了,躲在拐角后方的他们驻着盾牌,蹲在低处,整个人缩在盾牌后方。

“告之。”逯杲转头看向自己惊恐不已的‘爱妾’,他这是对一个懂雅言的巴人说话。“我军今日再攻,自要攻上山口,夕族若愿此时退走,我可令炮卒停火,不然……”

逯杲说完,巴人就用巴语对夕咸说话,夕咸转过头向逯杲投去仇恨的目光。逯杲看上去是在表示自己的仁慈,实际是一种变相的劝降。夕咸嘴里说着巴语,越说越急,可惜她行动不便,身边也没有武器,不能当场格杀这个夜夜凌辱自己的楚人。

“既然不愿,”逯杲确实是在劝降。夜长梦多,他不想明天、后天再攻至山口下。“告之炮卒:巴人不愿退走,当曲击之!”

“假君有令:火炮曲击!假君有令:火炮曲击……”军吏大声的下达命令。为了攻破山口,沈顷所属的炮营暂时划在攻城旅下,由攻城旅指挥。陆蟜是旅率,然而真正的指挥者是逯杲,是他在指挥作战而不是陆蟜在指挥。

曲击就是曲射,如果是平地,曲射很难有什么效果,但在山地,目标是一片山坳——炮弹必然要落在山坳里,那效果就不同了。早有准备的炮卒暂停射击,把火炮拖入准备好的斜坑内。再开炮时,之前几乎平行着地面飞行的炮弹高高地射向天空,然后从天空快速落下,砸入拐角后方的山坳。

直击一旦变成曲击,哪怕落下的是不能爆炸的实弹,也打得拐角后方的巴人鬼哭狼嚎。一些人丢弃了牟弩,扛着木盾溃逃,然后他们一旦失去拐角掩体的保护,当即被炮卒发射的霰弹横扫。战场就在四百米外,夕咸还有夕咸身边的巴人将战场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还想杀了逯杲的夕咸不得已看着逯杲说话,要他放过自己的族人。

“你对巴蛇起誓,此生安心做本君的妾,本君便放过你的族人。”逯杲胸有成竹,陆蟜闻言却猛然皱眉,他警告道:“此事若被朝臣所知,你我难逃其罪。”

“知又如何?肉食者鄙!。”逯杲不屑。“如何攻拔鸳鹜山,将军已予你我全权,他人岂能多言。时辰!此时最要者乃是时辰,战事绝不可拖到明日。”

逯杲说这话,回头带着疑问看了夕咸一眼。明白他意思的夕咸含泪跪地拜天,喊着巴蛇之名立下誓言。见她起誓,逯杲命令炮卒停火,夕咸身边一个巴人也被派了过去。很快陆蟜就看到拐角处的巴人全部退走,守在第二道拐角。

见他有些发傻,逯杲奇怪道:“巴人已退,为何还不下令?”

“传令!进。”陆蟜不是发傻,而是觉得奇怪。他一下命,早就剑盾在手的士卒快步上前,抢占巴人退走的拐角。

“巴人为何退走?”陆蟜不解道。

“知难而退而已,拐角不可守。”逯杲又指了指山坳两侧高处的巴人,“只是山坳退走,非全军退走。若我拖炮上前,彼等必将射杀挽马。”

第三十章 弗要马

未改

攻拔要隘,本质就是双方抢夺道路,一旦道路通了,关隘也就攻下了。道路有宽又窄、有轻有重,巴人可以退至山口,任由楚军攻至山口之下,但绝不允许楚军把火炮拖至山口下。如果楚军真拖曳火炮,他们就要在山上射箭抛石了。

他们没想到的是楚军拖炮上山不用马匹,以山坳的路况和坡度——山势起伏,整体坡度和这最后一段山路的坡度并不一样,重达三吨的四十五斤炮加上掩护炮卒、火药车的冲车全重要超过六吨,这样的重量在平地也要几十匹挽马才能拖动,这是上山,路况又恶劣,真不知要多少匹马才能拖动。

随着楚卒占领拐角,带着巨大滑轮的工兵也快速上前,与此同时,放列的四十五斤炮被龙马拖入这几天仓促做好的冲车内。这些冲车用是就地砍伐的大章做的,奇重无比,但冲车狭长的车身不但可以掩护炮长、炮卒,还能保护弹药车不被巨石击中。

火药究竟是火药,有冲击感度。两公斤的落锤从一米高度冲击在优质火药上,必然发生爆炸。山坳两侧的巴人抛下一块石头,只要石头能砸烂弹药车的外壳冲击火药,火药也必会爆炸。为此,冲车还是攻城时的样子,没有特意削短,为的就是保护弹药车。

又到了工卒的表演时间,这些人挖出混凝土大柱,滑轮还未套入大柱,钜丝绳就拉了过去,在滑轮上转了一圈又奔跑着拉了过来。这些工卒一边跑还一边喊:“退开!退开!绳索两侧严禁站人,绳索两侧严禁站人……”

火炮是拉上来的,此时再加一辆沉重的湿木冲车,加了一根钜丝绳也不知是否会断裂,一旦断裂钜丝绳会像秦人的长铍一样劈断一切。这样的事故此前就发生过,故而工卒要求绳索两侧的人全都退开。

楚军开炮的时候,锅炉已经烧的很热了,没有启动蒸汽机的情况下这些蒸汽‘嗤嗤嗤’直接排至外界,没有进入蒸汽机汽缸——这也是在没有任何变速机构之下蒸汽机可以耕田、可以拖炮的关键。蒸汽机靠水蒸汽进入汽缸做功,所以只要控制住流入汽缸的水蒸汽,就能控制活塞的速度,间接也就是控制了拖曳的速度和力度。

钜丝绳末端接在三台弗要马上,排出外界的蒸汽使得半山腰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蒸汽中,阳光下云蒸霞蔚,霞蔚里却是丑陋的钜铁和无情的火炮,显现出非同一般的违和。

“已备!”各处都传来已备的报告,旗子也立了起来,公输忌点了点头,几名工师随即扭转阀门,活塞突然一动,原本曲卷在地的钜丝绳顿时被拉直,悬空、紧绷,这时原本运动中的活塞急急减速,到最后竟然完全停止。

拖不动!

公输忌见状喊了一声,工师迅速扭转阀门,蒸汽又排出外界,半山腰云雾环绕起来。

“再加一台。”力气不够数量凑。想想四台加起来已经是一百马力,要是还拖不动,只能冲车和火炮分开拖了。

“已备!”所有锅炉都已经点火,加一台只要把钜丝绳接上就行。听闻各处皆备,公输忌手一挥喊了一声‘拖’,工师再度扭转阀门,松开的钜丝绳再度绷紧,往返的活塞速度赫然变慢,好在这一次没有它僵在半空中,继续往返运动,但是速度变得很慢很慢。随着活塞的运动,辘轳缓缓旋转,钜丝绳另一端的冲车先是动了一动,终于向前行去。

“善!”公输忌重重松了口气,他要担心的事情很多,一要担心混凝土大柱凝结时间不够,不能成为固定支点,二要担心弗要马马力不够,拖不动沉重的冲车和火炮,还要担心秦人发现混凝土大柱的秘密,将它破坏……。看到冲车前进的瞬间,公输忌一切担心都放下了。

“啊……”不知为何转头的他忽然听到一声呼喊,有人猛推了自己一把,踉跄中脑子突然剧痛,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慎……”没有转头的逯杲来不及说话,看到钜丝绳一断,他连忙往身侧一扑,将自己的爱妾扑倒。他还是稍微晚了一些,钜绳仿佛马鞭那般‘呼’的一声抡过空中,末梢抽在他的头胄上沿。之后又抽在几名呆如木鸡的巴人身上,钜绳如剑,这些人眨眼间被切割成两段。

所有看见钜丝绳断裂的人当中,陆蟜最镇定,反应也最快的一个。他喊出了一句‘慎之’,人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扑倒,而是顺着绳势往后折了一下腰,看着粗大的钜绳从鼻子上飞过,然后虎腰一挺,人又直立起来。

“公输将军!”看到公输忌倒在血泊中,他大喊了一声。

*

“公输忌卒了?!”秦岭之上,熊荆当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不敢置信。

“乃拖曳时钜丝绳断裂……”庄无地手里拿着讯文,这是刚刚发过来的。“不慎……”

冲车刚刚前线,钜丝绳就被扯断了。断口处就在辘轳附近,钜丝绳两侧虽然没站人,但其中一根不知为何往后倒卷,这才变成利刃,剃刀一样将弗要马身后的切割了一遍。

“怎会如此?唉!”熊荆抢过庄无地手上的讯报扫一遍,随后将讯报纠成一团,仍在几案上。

“好在攻伐之事未曾受助。”讯文上除了说工卒之将公输忌的死讯,还说了鸳鹜山的战事。工卒很快更换了钜丝绳,又再加了一根,十门四十五斤炮很快拖至前方。山顶上的巴人从未见过没有马拉的冲车,诡异间又是射箭又是抛石,可都不能‘阻挡’炮车的前进。炮车前进,以混凝土大柱为支撑,四台弗要马也拖到了第一个拐角。

弗要马前进的时候,拖到第一个拐角的十门四十五斤炮猛轰前面一个拐角,逯杲不在,陆蟜率领士卒亲自杀了上去。巴人害怕的只是火炮,陆蟜率士卒猛攻拐角,他们也则全力抵挡冲来的楚军士卒。鏖战足足三个时辰,巴人才退入山口。看着西斜的太阳,这时陆蟜才记起逯杲说过‘此时最要者乃是时辰,战事绝不可拖到明日’。

“已拔下此拐角。”站在沙盘前,熊荆指着第二拐角。

“已拔下,但未拖炮。”两个拐角间差不多也是一里,转过拐角就正对山口了。“假君之意,乃是不要将战事拖到明日。今日时已入大迁,故而又言今日不可再拖炮,明日再攻山口。”

“假君……”熊荆记得逯杲,还能想出他的样子: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窄脸,额头玉石般光洁饱满,眸子灵动,秀气外露,一看就给人一种聪慧的感觉。可惜此人有些恃才傲物,与作战司郦且不和,最后被赶出了大司马府。

“然也。”庄无地也记得逯杲,并对他印象深刻。“此人在军中有智囊之称,攻拔之计皆出于他,成通对其也多有推崇。”

“他要明日我军再攻山口?”熊荆当然知道逯杲聪明,他只是担心夜长梦多。

“臣以为唯有如此。”庄无地道。“若今日便将火炮拖至山口处百步,秦人必然大急,而今我不拖炮上前,明日再拖至此角,秦人必会懈怠。”

“此人不是也被钜丝绳所伤吗?”秦军的心理也是一个要考虑的因素,逯杲的建议并无错谬。考虑完才想起讯报上伤者中有逯杲的氏名。

“说是前几日虏了巴人酋长之女,收而为妾。今日钜绳飞来时,为救此女被钜绳扫中铁胄上沿……”说起这件事庄无地便有些失笑,有什么样的大王,就会有什么样的臣子。大王的爱妻是抢来的,臣子的爱妾横抢而来也不过分。

同样的事情,自己做就没错,别人做就错了。熊荆闻言变得愠怒:“荒唐!他这是作战还是还是抢妾?”

“大王?”庄无地差异的看着熊荆,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他……”严肃认真的看着庄无地,熊荆正要义正言辞的批驳,看到庄无地的神色才想起芈玹也是自己横抢回来的,嫩脸不由得一红。

庄无地为了忍住笑意只能低头,再抬头脸上还是似笑非笑,他道:“臣以为假君必有分寸,我军明日必可拔下山口,请大王勿忧。”

*

“弗要马?!”大迁时分,战事全都停了,山顶幕府里的蒙恬得到斥候的讯报说荆人不要马就把重炮和冲车拖到了拐角,不由的大喊了一句。

“禀将军,确是弗要马!”侯正造再度揖告。“据闻此物乃荆国造府所造,食煤吐气,力大无穷。今日竟然便已此物将巫器拖至拐角处。”

“荆人确有此物。”腹心蒙珙想起了什么,急急补充道。“据闻此物形如马车,然不需马便可前行,荆人称其为弗要马。此物力大,若想不出应对对策,明日、最迟后日便要攻之山口之下。”

“那有何计?”蒙恬是大将军,作战不是他出主意,而是幕府腹心谋士出主意,他只能看向蒙珙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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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利环索

“下臣确有两计,或可使荆人寸步难行。”蒙恬的问题让幕府里迅速安静,一干谋士低声议论了半天,最终讨论出来两个办法。

“何计?”蒙恬探身急问。

“其一,我军可以巨石击之,砸毁荆人冲车。”蒙珙揖道。“其二,我军可以……”蒙珙说关键处收声,走到蒙恬跟前低语了两句,蒙恬听闻有些不敢相信。他问道:“真可如此?”

“确可如此。”蒙珙重重点头,“然此只可一次。”

巴人占据山坳两侧的山峰,越靠近山口山势越加陡峭。仅仅一里多长的山坡,海拔竟高出四百米,仰角超过四十五度。这样的坡度不要说进攻,就是攀爬也是不易。大司马府的建议堑壕攻之不是没有理由,不管秦人滚石还是弩箭射杀,都只有堑壕加盖才能抵挡。

只是以堑壕攻之,要挖一条能供车马通行的堑壕并非易事,堑壕可以遮蔽秦人的攻击,那挖堑壕的时候秦人就不攻击了?秦人如果抛石射箭,挖堑壕必然会变成挖地道。挖堑壕快,挖地道就慢了,三、四里的地道虽然不用担心塌方问题,时间上肯定会很长。

以弗要马牵引,用冲车掩护炮车和士卒,这样也可以遮蔽两侧的滚石箭矢,并且速度更快——除了要尽快拔下散关、攻入关中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秋雨很快就要来了。秋雨一来,山谷中阴雨霏霏、云雾缭绕,道路也将变得非常泥泞。那时候如果没有攻至故道邑,南郑城之北、褒水上岸后的两百五十里的山道未必能支撑大军的后勤。

陆蟜一夜未睡,带血的甲衣一直穿在身上。他在懊悔没有像第一个拐角那样,炮轰到一定程度派出使者让巴人后撤,非要逞强与他们死战。

战是打赢了,拐角也抢到了,可惜时间也耽误了。原本一日可以攻到山口的战事硬是拖了一天,给了敌人应对的时间。他亲自守夜,就是担心敌人趁夜发动夜袭,然而守了一夜除了听了一夜的猿啼鸮鸣,什么动静也没有。

天快亮时气温骤冷,白霜降了下来。陆蟜冻得受不了咬牙硬撑,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忽然间就化开了。再过了一会,吵杂的鸟鸣声在山林中处处响起,灰黑色的夜色变成薄薄的雾气,整个山坳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

“禀君上,假君言之,今日务要戒备巴人落石……”一个仆臣从环营中过来禀告,他就站在陆蟜身前说话。陆蟜还未听完,手中短剑一拔,猛然向他刺去。主君一剑刺向自己,仆臣当即吓得目瞪口呆,然而剑身只是擦着他的身甲刺向身后,惨叫声在他耳边突起,他身后一名挥斧欲砍的巴人中剑后倒了下去,温温的血溅在他耳背上。

“为何如此不慎?”陆蟜收剑,活动着自己胳膊和腰肢。

“小人、小人……”仆臣结舌无语,汗如雨下。想到那巴人就跟着自己身后,要不是自己刚刚找到了主君,说不定已被他一斧子劈了。

“举盾,结阵。”陆蟜没听他解释,他身边的甲士已经举盾结阵,抵挡趁雾来袭的巴人。哨位之后,环营内建鼓已然敲响,安睡的甲士全都醒了,四周都有喊杀声。但见楚人戒备严密,这阵喊杀声很快就消失,射出几蓬弩箭后,巴人彻底消失在浓雾里。

“死三十六人……”天色大亮时,旅司马张汉前来揖告,这时候陆蟜正在用早膳。合着黄色的粟米饭,大块的罐头马肉被他塞入嘴里。阵亡人数并没有让他惊讶,昨日一战已经有一百多名甲士阵亡。

“何时拖曳火炮?”陆蟜咽下口中的饭肉,问了一句。

“弗要马已在生火。”张汉转告着工卒的通报。锅炉启动必须先行烧热,这大概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天就已经大亮了。

“假君如何?”陆蟜又问起了逯杲,他被断裂的钜丝绳扫中头胄,好在只是上沿。头胄当场被打飞,从地上扶起时他对医者说自己双耳轰鸣,头疼欲裂。

“依旧首疾不断。”张汉下意识摇了摇头。假君为救巴女受伤,在众人看来这是一件很蠢的事情,一些人甚至说假君这是色令智昏。当然,如果假君救得的一名楚女,那怕这名楚女也只是个妾,舆论就会不同了。众人只会说假君不但有仁爱之心,更有过人之勇。

陆蟜没管众人的议论,他清楚自己离不开逯杲出谋划策。“让他暂且养伤。”他嘱咐道,随后继续用膳。他用完膳的时候,又听到了工卒的叫喊。粗大的钜丝绳拖了过来,在滑轮上绕了半圈,又急急扯了回去。再等一会,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震,第一辆冲车沿着凹凸不平的山道缓缓上进,行向一里外的拐角。

太阳已经出来了,雾气渐渐消散。满是白霜的山坳两侧站着数不清的巴人,他们再一次看见山坳里的冲车不用马拉,诡异的前行。站在山坳左侧的最高峰上,蒙恬等人也看到了前行的冲车。此时雾气全散,从高处俯视,一千多米的距离不需陆离镜也可以看得真切。

那辆狭长的冲车被一根粗大的纤绳拽住,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前进。山路并不平坦,然而冲车一路上行,毫不费力。顺着粗大的纤绳,蒙恬看到了冲车身后的弗要马,弗要马和火炮一样藏在巨大的冲车之内,根本看不到模样。没有杀戮的山岭上,回荡着一种莫名的、从未听过的‘嗬嗤嗬嗤’声。

‘轰——!’火光一闪,炮声突然响起。山坳两侧的巴人正在撬动山坡上的巨石,楚军士卒看到连忙开炮阻止。炮弹虽然没有击中巴人,但吓得他们四处躲避。

站在更高处的酋长见状挥舞着手里的斧盾,似乎是在警告,又好像是在大骂。躲避的巴人闻声又跑了回去,再次撬动那块巨石。炮声更烈,但巨石已被撬的摇摇晃晃,在其他火炮轰来之前,颤颤巍巍滚了下去。

数百米的落差,滚到山坳处巨石速度已在飞驰,‘轰——!’巨石没有击中冲车,但引起一阵比炮击还要猛烈的摇晃,山顶的蒙恬也感觉到脚下在微微震颤。

“可惜未中!”身侧是蒙珙的声音。冲车长不过三丈,巨石滚下的速度不能控制,几百米的距离要想集中这样小的目标,确实很难。

第一块巨石不中,第二块巨石也不中,这时候楚军炮兵已经调整过来了,冲车在什么位置,火炮就猛轰什么位置,山坳两侧的巴人开始还冒着炮弹强行推巨石下山,随着炮火越来越密集,连续被击中几次后,这些人最后还是作鸟兽散。

于是就在蒙恬眼皮子底下,大大小小的火炮和冲车内的弗要马,费了三个时辰就拖曳到了昨日被楚军占领的那个拐角。这个拐角一过,山坳就正对山口了。想到那些巨大的巫器正对着山口,蒙恬心中很是不安。

唯一能让他有些放心的便是楚军只能到这个拐角,再往前巫器便无法拖曳。他如此着想,侯正造的手突然笔直指向山下。站在山顶,楚军所处的这个拐角位于山顶的东南,侯正造现在指着方向却是正东,也就是山口下方某处。

目光越过山腰的林木,蒙恬看到一些荆人士卒的身影。他们奔向山口,冲到距离山口大约两百步的位置便持盾止步不再前进。山口处有弩,蹶张弩之外还有各种巨弩。两百步是个不便射击的距离,蹶张弩这个距离射不到敌人,巨弩虽然射得到,但用巨弩去射十几个、几十个荆人士卒,不但会暴露巨弩的位置,也杀不了几个荆人。

前冲的荆人在山口下待了一小会便迅速后撤。注视着他们的蒙恬舒了一口气,可惜蒙珙等人还未想好宽慰他的说辞,驻守山口卫尉之将图的亲信荒急急奔了过来,“禀大将军,荆人正拖巫器至山口,欲击我也。”

“啊?!”蒙恬震惊。再看山下,果然看到冲车的一角,和刚才一样,冲车以步行的速度往上前行。荆人击打着建鼓,鼓声震彻山林。

“荆人如何将……”中尉之将齐褐也在山顶,他最想不明白的是楚军没有攻占山口下任何一处,怎么能将沉重的巫器拖向山口,这一段山路最是崎岖,难道冲车之内都是力能举鼎的大力士,是他们在推车上山?

他困惑不解,其他人也一时也没弄懂。半响后才有一名谋士重重咳嗽一声,揖道:“禀大将军,荆人所用之物恐是利环索。”

“利环索?”极为陌生的名字,没有谁知道一二。

谋士继续道:“荆人拖曳巫器,乃是在前方设一辘轳,纤绳于辘轳上设一利环索,再拖曳之。”

先秦并没有后世的滑轮,但有类似的东西:在可以转动的物体打一个利环索,比如在辘轳上打一个利环索,而后就能实现此时楚军拖曳火炮这种情况。故而谋士又道:“纤绳尽头便是辘轳所在,若能毁之,利环索亦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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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火龙

未改

越接近山口,两侧山峰就越陡,最宽处三十多米,最窄处只有区区六米。两侧岩壁起伏不平,是以站在拐角往山口处望去,两山夹持间的蓝天仅能看见一线。后世这块叫做心红峡的地方,石壁上多是人文骚客的摩崖石刻。

这是秦后的事情,此时的心红峡还是深山老林,中午一过峡内就显得幽暗,只有猿猴不是在两侧山岩上攀爬。与前面那段山坳可以滚石不同,这一段山坳不说无石可滚,就是有石可滚,也很难滚下来。

看着冲车缓缓拖向前方,陆蟜终于有些放心。时间还早,他有足够的时间轰垮山口处秦人的石垒,石垒一旦轰破,他便可以带着士卒冲上去。

“此时更需慎之。”逯杲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他没带头胄,只有一顶楚冠。

“你、你不是头疾吗?”陆蟜看着他有些呆,特意将他头顶的楚冠上打量了几眼。

“头疾又如何?”说话的逯杲突然摸着自己的脑袋,一副痛苦的表情。“不可说头字,一说便头疾……,哎呀哎呀……”

逯杲皆是苦色,陆蟜要喊医者他又摆摆手,示意不要喊。过了大约半刻钟,他的痛楚才有些缓解,此时冲车已大约还有百余步就到终点。

“务要慎之。”逯杲重复之前的话语,“秦人必然……”

话说到这里,仰望山口的他惊啊了一声,只见一条巨大的火龙从山口飞流直下,火龙顺着左侧的岩壁,翻过几道石梁,最终落在一块巨石上,火光暴溅起丈余不止。这四溅的火光又落到更低之处的冲车上,冲车四周顿时全是火光。火龙继续下坠,一直往拐角处冲来,山坳里的士卒吓得连忙往高处闪避。

“速避之。”陆蟜反应比逯杲慢,但他的动作比逯杲快。火龙就要飞来时,他拉着逯杲跃上旁边的山石,这才没有被火光直接击中。但是火龙飞驰直下,撞到什么就溅起火星,火星落在钜甲上还好,落在布锦上、皮革上,那就会附在上面燃烧。逯杲头上的高冠因为溅到了火星,燃烧了起来。

“火!”高冠着火,头发上也落到了火星,焦臭的味道把逯杲吓了一跳。陆蟜急忙朝他头顶挥了一剑,高冠斩落在地上。

“秦人竟用火攻!”逯杲对着地上的高冠跺了几脚,恶狠狠的道。

直泻而下的物体估计是混在水里的火油,油比水要轻一些,浮在面上一点火就着。可惜一线天山壁不平又狭窄,这些火油撞到了山梁上,水油飞溅,火势小了不少。再下坠溅落到冲车上,溅落在山坳沿途,并没有把什么东西点燃,主要是那些油在燃烧。

而山口之所以会有飞水落下,这心红峡本就有一道飞驰直下的季节性瀑布。山顶若有山水,山水汇集在山口后方的一处洼地,洼地水盈,瀑布就会飞溅直下,声震山谷,巨响如雷。秦军筑垒将山口挡住,秋雨未来洼地水少,这季节性瀑布也就断了。

山底下的逯杲愤恨秦人火攻,山顶山的蒙珙等人看见火攻并没有取到什么效果,一声令下水洼处的几十辆白龙水车继续车水,山口当即挂出一块白色的小型瀑布,落水飞溅,声如惊雷,将山道上的楚军冲了个七荤八素。等到山顶上的水抽全部完,这段山坳里的楚军也都变成了落汤鸡。

“攻!”越过石垒的秦军百将一声大喊,便要冲杀下来。他忘了水溅之后山道变得滑溜,一下没站稳,身子一斜,从山口处跌了下来。他身后的士卒倒是站稳了,可百将前车之鉴在前,也不敢急奔,只能蹑手蹑脚,用矛柲拄着地面,缓缓的下来。

“这当如何?!”陆蟜吃了一惊,指着出垒的秦人不知所措。

“还能如何,杀啊!”被烧了高冠的逯杲正在火头上,闻言狠狠吼道。

“杀!”陆蟜大喊,手中短剑一扬,抓起仆臣帮提着的大盾便冲了上去。

“杀——”‘陸’字军旗踉踉跄跄的跟着陆蟜上前,见军旗上前,楚军士卒也举盾挥剑奔跑着跟上前。先是火攻,又是水攻,那辆冲车里的楚军灭火避水,早乱了方寸。秦军蹑手蹑脚冲到百步内也未闻炮响,这时候不冲上去,冲车就要被秦人毁了。

“击毁辘轳!击溃辘轳!”刚才跌下山口的百将又挣扎着爬了起来,秦军的任务主要是击毁辘轳,破坏辘轳上的利环索,至于那辆冲车倒不是主要任务。

军令是这样的军令,然而斩首已经成习惯的秦卒一看到楚军上前搏杀,不由自主忘了什么辘轳、利环索,人人都想斩下楚卒的首级——他们是卫卒,卫卒身高体壮,远比一般秦卒彪悍,并不相信自己打不过去楚军。

百将的大喊根本无济于事。秦军端着酋矛直奔而下,楚军举着剑盾快步往上,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眼看秦军就要越过冲车与楚军搏杀时。

‘轰——!’巨响中,冲车前方喷出一股炽热的火焰,肉眼看不到的霰弹暴飞而出,将车前三十步外的一群秦卒射穿。霰弹不是一击,数秒后冲车又喷出一股烈焰,再一次收割措手不及秦卒的生命。

“善!”听到炮声的瞬间,逯杲狠狠呸了一口。山口处险要,第一辆拖上去的不是四十五斤炮,而是两门十五斤炮。这两门十五斤炮的作用就是守住混凝土大柱,防止秦人破坏这个固定支点。他本来还担心火攻水浸下火药已经失效,没想到炮还是响了。

“告知工卒,五台全上,速速拖曳!”逯杲缓上一口气又迅速下令,战事已到最危急的光头,此时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假君有令:五台全上,速速拖曳。”为了控制速度,此时用了四台蒸汽机,逯杲要工卒将备用的那台也用上,这样拖延速度要快上不少。当然这也有风险,拖曳过程中万一因为太快冲车翻了,那就悲剧了。

“五台?”身后数十米处工卒看了逯杲的背影一眼,一时有些犹豫。

“五台未必不可。”造府专门负责弗要马的欧穆点头道。“若是过速,亦可缓之。”

“诺。”加一台就加一台,不需要停车,第五台弗要马的钜丝绳立即被工卒接在了辘轳上,原本缓缓旋转的辘轳忽然加速,步行的那辆冲车也忽然加速,车内的炮卒、车外的陆蟜全都大吃一惊。八个巨大的车轮直接从前方倒地不起的秦卒身上压过,响起一声一声的惨叫。

唯有车内的工卒没有忘记自己使命,眼看冲车就要前进到终点,急忙往后方打出了红旗。后方看见红旗蒸汽管连忙关闭,蒸汽不入汽缸往外派,冲车停了下来。

“放——!”一些秦卒正在大柱前猛砍猛砸,车内炮长一声令下,霰弹猛轰了过去。

秦人要想毁坏辘轳,他们不知道的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辘轳,大柱上只有一个滑轮,钜丝绳就绕在滑轮上。滑轮窄而辘轳宽,一个钜铁所造一个木材所制,一时半会根本砸毁不了。

砸毁不了荆人的辘轳,那就斩断荆人的纤绳,可这比砸毁辘轳更难。得到燕国冶铁技术的秦国少府已经能炼成百炼钢,但是燕国工匠也没有全部传授冶铁诀窍,当中还留了一手。少府练出来的铁剑要么冶炼过度,铁质偏软;或者是冶炼不足,铁质多杂,铁质偏脆。

这样的剑斧斩在钜铁府特别热处理过的钜丝绳上,不是剑弯就是斧崩,根本斩不断。秦人猛砸猛砍,越来越急,近距离发射的霰弹横扫之下一炮就将他们洞穿击倒,冲车放第二炮时,前方只有没有呼吸的尸体以及倒地不起的伤患。

“荆人巫器已至此处,我军休矣!”蒙恬等人不再山坳左侧的山顶,哪里视线不要,无法看清战况。站在山口高处的诸人看见了冲车喷出火焰,全都束手无策。

“射——!”楚军冲车只在两百步外,山口两侧的弩将命令弩卒对准冲车放箭。

军令一下,箭雨暴起,包括蹶张弩手在内,箭矢全都射了出去。蹶张弩箭未及两百步便落在了地上,只有巨弩发射的丈长箭矢射中了冲车,将冲车扎成了刺猬,却没有一箭将冲车射穿。

“换铁弹!”箭矢没有效果,弩将只好命令巨弩更换石弹。

“射——!”又是一声军令,巨弩发射的铁弹再度命中冲车,将插在冲车上四周的箭矢打断击落,可是铁弹也没有击破冲车,只把冲车打了一个个咚咚响。

“来而不往非礼也!”冲车内的炮卒连长潘轩喃喃了一句,他身边的炮长喝了一句‘放’,轰隆一声,一枚实心炮弹打了出去,秦军好不容易筑好的石垒中炮后崩出一个大缺,飞溅的石屑最远的一块打在了蒙恬的甲衣上。

“垒已不可守也。”他拾起地上的石屑,看来一样又抛在了地上。

“若退便只剩摩天岭。”蒙珙知他所想。楚军的火炮已经在两百步外了,布置这里的巨弩再多,也不能阻止火炮的猛轰,山口要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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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红旗

山道再崎岖、攒射再猛烈,也不能阻挡冲车一辆接一辆拖曳到山口之下,十五斤炮的轰击只是打崩了石垒,四十五斤攻城炮的轰击却是要将山口土石全部打崩。失去支撑的石垒没几炮就轰然倒塌,落石顺着山道一直滚到冲车之前。

炮口稍微一转,又瞄准山口两侧的巨弩,一炮过去木屑飞溅,秦卒眼中的无敌巨弩瞬间化成一堆破木头,这些破木头先被四十五斤炮轰上了天,然后乘着风落下,狼藉一地。

炮卒之将罢敌溦和炮营营长沈顷站在拐角处的山腰上,他们看不到冲车内的炮卒,但能想象出那些四十五斤炮像猛兽一样紧绷着身子,背上兽毛刺立,它在怒吼中喷出火焰和硝烟,吐出的炮弹将山口秦军的防御体系打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而在猛兽的后方,弗要马拖曳的钜丝绳不断将火炮前移,每一门火炮拖曳上前,怒吼的野兽便增加一只,发射的炮弹也就越多。可惜山坳的宽度是有限的,即便违反炮卒操典,间隔三米放列一门火炮,山坳放列的火炮也难以超过十门。

要是山坳能像战场那样宽大就好了,罢敌溦心中如此想到。他身侧的沈顷也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但他不仅仅在心里想,还说了出来。

“若是两军阵战,我军火炮也如此上前,放列后速击敌阵,秦人必溃。”不经意间,沈顷说出了线列步兵时代野战炮兵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战术原则:靠近,速射。

依照这个战术原则,自从有火炮开始,几百年作为辅助力量的炮兵终于获得了独立;依照这个战术原则,战斗秩序将完全颠倒,原先前进到百步内便疾奔冲锋的步兵要牢牢站在炮兵身后,冲锋的不再是他们,冲锋的将是炮兵。

炮兵冲锋,靠近敌阵后放列,迅速猛烈的轰击,步兵和骑兵的任务只是保护炮兵的侧翼。步兵不再是战斗的中心,炮兵才是。正因如此,第一次采取这种炮兵战术的弗里德兰战役中,目睹法军炮兵的俄军军官将敌人的炮兵称之为‘恐怖的炮兵连。’

这支‘恐怖的炮兵连’只有三十六门骡马火炮,其中的三十门分成两个炮兵连,剩下的六门作为预备。两个炮兵连不断前进、快速射击,二十分钟内打死四千多名俄军,并将俄军完整厚重的战线击破,完成中心突破,造成俄军阵崩。

罢敌溦原先是炮卒团长,熊荆感觉炮卒之将不能再由公输忌兼任,于是将他的位置拔高,成为炮卒之将。既是从底层提拔的人,自然熟悉火炮和炮术。他觉得沈顷此言有理,如果阵战也这么打,那天下还有什么军阵不能击溃?但再一想,炮卒不断前进、猛烈轰击,那步卒干什么?步卒将率肯定会反对炮兵如此作战。

罢敌溦想着步卒将率的反对,旁边的沈顷一下没站稳,居然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山坡不高,滚下去也就是擦伤而已。他瘪瘪嘴也没有再看沈顷,继续观看一里外的炮阵。

八门四十五斤炮的轰击下,山口、山口两侧早就狼藉,石垒、巨弩,这些不是被秦军急急撤下,就是被炮弹击垮轰碎,硝烟原先弥散在冲车周围,随着炮击的加剧,南风一吹,山口处也是全是硝烟。刚开始还朦朦胧胧的,到最后根本就看不清。

冲车后方严阵以待的攻城旅士卒倒是显眼,他们一手提盾一手拿剑,钜甲下属鲜红的军衣,随时准备冲上山口与秦人搏杀。除此就是那面飘扬在山坳里的‘陸’字军旗,这面军旗也立在冲车之后,它没有被硝烟遮蔽,风往北吹,旗帜也往北飘。

指挥作战的逯杲没有让士卒久等,很快他就下达了火炮曲击的命令。这不是要前方冲车内的火炮曲击,是命令拐角处的火炮曲击。这些火炮距离山口五六百步之遥,火炮不在冲车内而是放列在事先挖好的浅坑里。这些火炮一开炮,炮弹便越过山口,落在山口的后方。

不说硝烟覆盖了山口,就是硝烟没有覆盖山口,山坳中的楚军也看不到山顶的情况。曲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有严格的计算,看不到落点的情况下,这仍然是瞎打。为此前方冲车的炮击不一会就停了,拐角处的火炮则还在轰鸣,几名干练的斥候被派了上去。

并非平地,还是仰攻,视线有限,火炮的杀伤范围也很有限。逯杲比较担心的是秦军会退后一些,不再山口筑垒,而是山口后方己方火炮不及之处筑垒。那样的话,士卒即使冲上去,也会被秦军赶下来。总不可能再次掩护工卒,在山口处浇筑一根混凝土大柱吧?

冲车里的火炮全部停止射击后,斥候钻进了浓重的硝烟,这些硝烟好似巫女的裙摆,在南风的吹拂下不断北移,裙摆覆盖的地方只有灰白色的烟,裙摆移开的地方才是清晰的山道、微黄的草木、碎石,以及秦人的尸首。斥候的速度显然要比裙摆移动的速度更快,当裙摆移到山口最终被风吹散时,诸人只看到最后一名斥候的背影。

逯杲惦着脚尖张望山口,想知道山顶有什么,就在他望眼欲穿时,山口处突然闪出一面鲜艳的红旗。逯杲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方楚卒已在大喊:“万岁!万岁……”他们不等军命就大步冲了上去。

“秦人自行退走?!”蓝田道峣关,楚军拔下山口的消息传到了幕府,熊荆不敢置信。

“然也。”庄无地道。他不在战场,不清楚战况,只能根据讯报上的描述想象。“我军炮火甚烈,秦人不敌。山口后方乃是一片洼地,此前秦人以水攻我,山水正蓄积于这片洼地,此处不可筑垒设防。且秦人不知我军如何将攻城重炮拖曳上山……”

山口才是最佳的驻守地段,离开山口后方就是水洼,这地方泥泞不堪,确实没办法驻守。放弃山口就只能退守鸳鹜山那条东西走向的山峰,只有在那才能阻挡楚军前进的步伐。

分析秦军的心理,再看山口背后的地形,确实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熊荆却有些不安。

秦人已经山穷水尽,这是确认过的消息,既然已经山穷水尽,那为何不逐寸逐寸的死守?如果熊荆是赵政,他就会命令士卒死守山口,不能死守山口,那就退到山口后方躲避敌人炮火,敌人冲来上的时候猛扑上去,将敌人打退。山口就是山棱,士卒躲在山棱后方,即便楚军有开花弹,损伤也会很小,秦人为何不守?!

“知彼司有何讯息?”看着沙盘不说话好一会,熊荆问向了淖信。楚军许多决策要依靠知彼司提供的讯息,若有什么问题困惑不解,也只能问知彼司了。

“禀大王,未有蒙恬之军讯息。”淖信揖告道。

“四十五斤炮力可开山,秦人畏炮如虎,退走亦是常理。”庄无地道,“再则山口弃守,其后尚有鸳鹜山山岭,秦人驻守于此,我军也……”

“鸳鹜山山岭?”熊荆笑着摇头,他指着沙盘上的一处说道,“若是我军不向北攻拔鸳鹜山山岭,而是往西翻越这道矮岭,当如何?”

山口背后是一片洼地,数道山坳汇集于此。顺着这些山坳再往北,那就是鸳鹜山东西走向的山脊了。这道山脊长数十里,分割着山南山北。但不能忘记的是,山脊再长再高到了西面的沔水水畔也要渐渐变缓直至消失。

楚军可以翻越鸳鹜山山脊,从故道邑附近下山,来到沔水之畔,楚军同样可以不翻越鸳鹜山山脊,直接往西,也能顺着渐渐低矮的山势找到下山的路,这样走下去,就是后世的双石镇了。这个位置同样在沉舟山涧的后方,一旦迂回到此处,沔水上那些阻碍便不复存在了。

弃守这样的生死要地,蒙恬可真是昏了头了!

“臣以为……”明白熊荆心思的庄无地还是慎重的相劝,“如此即便有路,也有巨石大章相阻,算计时日,还不如攻拔鸳鹜山山岭迅捷。”

“我在山顶,非在山下。”熊荆感觉这可能真是蒙恬昏了头,不然不可能犯这样的大错。“巨石可用弗要马拖走,大章可用四十五斤炮击断,有何阻碍?”

“若秦人击我,若何?”庄无地似乎也昏了头了,又问。

“我本欲击秦,不击秦而秦人击我,还能若何?”熊荆瞪看着他。

“如此当增兵鸳鹜山。”庄无地回过神。本来就是要与秦军争夺鸳鹜山山岭的,现在不争山岭而一直往西,直趋沔水之畔,当然也要增兵。因为不攻山岭,增加的兵力还要少上不少——攻城旅攻上了鸳鹜山山顶,其余几处阻挡楚军登山的秦军也都撤走。

熊荆说的是从山口往西找到一条通往沔水之畔的道路,实际上不需要从山口,从山脚三岔口西面十多里登上山顶,也可以往西找路。那里就不在秦军退守的鸳鹜山山脊之下了,那里距离鸳鹜山脊有十数里。只要有一支楚军在山口处牵制山脊上的秦军,相信工卒很快能在那个方向探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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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有妖

“此事大违常情,必有妖。”峣关的幕府只是蓝田道方向楚军的幕府,襄城城内才是楚军真正的幕府所在。攻城旅顺利攻占山口固然可喜,然而这种顺利让人吃惊,每日清晨例行的府议上,郦且如此说道。

“司尹以为……”淖狡和鲁阳君看着他,想知道他的判断。

“秦人或诱我深入,”郦且直接说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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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夏人

扶苏上课的地方是在王城内的竹泉宫。西迁至此,公族朝臣、嫔妃宫女再多,也只能挤在比咸阳小的雍城中,身为王长子的扶苏则屈居于狭小的竹泉宫内。

这座几百年前依照周礼建成的宫室,整个建筑长宽只有十八筵(31.74米),大廷宽度只有六筵(10.58米),明堂、大室、侧方、诸个的面积那就更加狭小。高台低矮,宫室老旧,而且昏暗,没有像咸阳宫用上楚国产的陆离,白日上课也要点上膏烛。

课堂上静谧,课堂外却是风云动荡,几乎放不下一张书案。前几日楚军拔下摩天岭山口,登上了摩天岭,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雍城,雍城城内的百官贵人先是一阵惊慌,而后全都大骂蒙恬。

熟悉陈仓道的人都清楚,阻塞荆人舟师的沔水峡谷(即今日之灵官峡)和摩天岭任何一处都不能被荆人占据,一旦占据,沔水上游再也无险可阻。可就是这样的要地还是被荆人攻占了。

几天之后荆人又出现在沔水左岸,贵人们更加慌乱,一下朝全都躲在家中,再无宴饮,一些人还准备逃亡——不但收拾了府中的金银细软,车辆车轴两端还加装了一个铁笼,预防逃跑时车轴被撞坏。

只有竹泉宫是安宁的,伴随着大廷上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耐心讲解,明堂外的毋忌与嗟戈·瓦拉正在交谈,谈的正是当下的战事。

“我必须知道如果秦尼人再次战败,我们将去哪里?”嗟戈·瓦拉很认真的问,这是他非常关心的事。“是不是要一直向西返回巴克特里亚?”

“秦尼人不会战败。”毋忌以为嗟戈·瓦拉在关心老师的安全。

“我不明白。”嗟戈·瓦拉看上去有些困惑。“秦尼人一次也没有赢过,如果他们再次失败,我们将成为楚尼人的俘虏。我听说……”

“你听说了什么?”毋忌带着些狐疑,不明白嗟戈·瓦拉从哪里听说,整个天下会说希腊语的夏人不会超过十个,且这些人几乎全在郢都。

“我听说楚尼人把学士列为敌人,还有你。”嗟戈·瓦拉道。

“你就是那个、那个间谍……”毋忌面色突变,下意识后退两步,看着嗟戈·瓦拉不敢相信。

毋忌说出这样的话嗟戈·瓦拉也不敢相信,他的职责本就是保护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安全,问这样的问题并不过分。毋忌指责他是间谍,他嘴角牵笑,很平静地道:“对,我就是。”

毋忌只是猜测,亚里士多德四世信任他,曾向他说过间谍之事,没想到嗟戈·瓦拉毫不否认。见嗟戈·瓦拉脸上带着微笑没有杀意,他问道:“你为什么帮楚尼人?”

“你喜欢楚尼还是秦尼?”嗟戈·瓦拉反问。毋忌还未回答,他又继续说话,“你厌恶秦尼,对吗?我知道你厌恶她。一个比波斯还要专制的国家,平民没有任何的自由,只是一群奴隶。你真的希望这样的国家统治这片土地?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是夏人。”

夏人二字嗟戈·瓦拉说的很轻,却将毋忌利落的击倒。不管他是说希腊语、说马其顿语、还是说波斯语;不管他穿的是希腊基同、还是印度长袍、仰或埃及贯头衣,他的皮肤都不是嗟戈·瓦拉那样的纯白。他认识夏字、记得诗经,对这片土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眷恋之情。

秦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他非常清楚,让这样的国家统治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和自由将彻底灭绝。然而这对已知世界是一件好事,毁灭楚国、毁灭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让这里的人民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让他们成为奴隶并以奴隶为荣……,希腊人还有希腊文明的继承者将一直统治着已知世界。

毋忌木然而立,面色变换不断,嗟戈·瓦拉叹了口气,他再道:“他们说我是希腊人,我不是。我是瓦族人,我的故乡在塞浦路斯。我的祖先和我的族人告诉过我,永远不要相信希腊人!当一个希腊人说你是希腊人的时候,那是他要利用你;当他说你不是希腊人时候,那是他对你毫无办法,不能利用你。

你既然是夏人,为何不和你的族人站在一起,反抗丑陋残暴的秦尼?你真的相信夏人是低等文明,而希腊人是高等文明?”

“我……”毋忌思绪全然混乱,手足无措。他一直在回避自己是夏人这个事实,这个事实让他异常痛苦,而且无法改变。“我、我不知道。”他挣扎了一下,最终放弃了挣扎。

“这一战如果楚尼胜利,秦尼将会灭亡,但如果是秦尼胜利,那么很有可能秦尼会统治这片土地。”嗟戈·瓦拉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他只是将他自己的经历和平时的观察说了出来,他相信毋忌不会出卖自己。“我只想知道,秦尼人这次到底依靠什么?战舰、火炮、还是更多的军队?”

“我……”嗟戈·瓦拉果然是间谍,毋忌心中产生这样的想法,然而他对此一点也不愤恨,反而高兴,一种泄愤式的快感。“我不知道。”他重复着,就在嗟戈·瓦拉显露出失望神色时,他又道:“肯定不是火炮,制造硝石的工匠全被草原蛮族扣留了。”

“那是什么?”嗟戈·瓦拉走近两步追问。“是战舰还是更多的军队?”

“我不知道。”毋忌有些痛苦。“这一次秦尼人非常非常的谨慎,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渭河以南谁也不能进入,哪怕是学士。”

“渭河以南?”嗟戈·瓦拉思索着那片地方。他还未再问,台下大门传来了‘大王至’的声音,是秦王来了。听到这个声音,刚才手足无措的毋忌瞬间回过神来,他不再看嗟戈·瓦拉,而是快步进入明堂,行往大廷向亚里士多德四世通报。

与他相反,嗟戈·瓦拉没有进入大廷,而是匆匆下阶,他先在阶下避让赵政,等赵政上阶又回了自己的寝室,接着匆匆出宫,最后出城。关东侯谍这几日活动突然加剧,各处城门都有坐侯,嗟戈·瓦拉刚刚出城,消息便传到了国尉府。

“何人出城?毋忌否?”秦人看白狄人脸盲,虽然亚里士多德四世身边白狄人并不太多,可卫缭还是不认识谁是谁。

“乃是白狄大人卫卒之长。”禀告的侯长说出了嗟戈·瓦拉的官职,卫缭终于知道是谁了。

“是他?!”白狄大人的卫卒之长,一个高大的白狄人。哪怕是冬天,他也穿着一副精美却老旧的青铜盔甲,头胄也是青铜的,胄上有一道红色的羽毛。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勇士竟然会是荆人侯谍。

“然也。”侯长最开始也不敢置信。“其人已骑马出城,行往渭水。”

“若至渭水,格杀勿论!”卫缭面色突然一变。楚军已经迂回到沔水左岸,防守灵官峡的秦军全部撤退,战事一触即发,秦国所有秘密都在渭水南岸。

“然则此人乃白狄人……”白狄大人俨然成了大秦国师,万一是白狄大人命他前往渭水的呢?

“杀无赦!”卫缭才不管什么白狄不白狄人。这一战如果输了,秦国将不复存在。

“唯!”国尉大怒,侯长不得不领命匆匆而去,很快一支骑兵便出城赶赴渭水,打算把嗟戈·瓦拉截回雍城,他如果胆敢反抗,那就只好杀无赦了。

骑兵出城的时候,卫缭急急赶至竹泉宫,因为赵政正在竹泉宫。

赵政的到访打乱了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讲课,然而赵政也对已知世界感兴趣。大秦以外还有如此辽阔的疆域、如此众多的邦国,看着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地图,赵政不由自主的感叹了一句:“天下竟然如此之大。”

“是的,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答道。“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辽阔。仅仅在希腊群岛,就有上百个城邦。而在我们的海,还有众多国家。”

“这些邦国中,哪国最强?”地图上的邦国林立,身为学士的亚里士多德四世自豪于世界的繁荣,赵政却不改本性,直接问哪国最强。

亚里士多德四世被他问的一怔,看着地图好一会才再度答道:“我想最强大的国家应该是埃及,再就是罗马。上一次战争中,他们派出了二十多万人,击败了布匿人。”

二十多万人,不是二十多万军队,赵政没有察觉两者的差别,即便是二十多万军队在他看来也不算强大,毕竟他们没有巫器。他正要说话时,亚里士多德四世补充:“印度也很强大,他们有九千头大象、三万骑兵,另外还有六十万步兵。”

“印度确乃强国也。”正在分崩离析的印度孔雀王朝终于让赵政有些看重,秦军骑卒、步卒虽然略多于印度,可秦国没有大象。

“印度不如波斯,波斯又不如希腊。”亚里士多德四世再道。“波斯人会聘用希腊雇佣兵,但希腊人不会雇佣波斯雇佣兵;印度人会雇佣波斯雇佣兵,但波斯人不会雇佣印度雇佣兵。”

第三十六章 一角

未改

亚里士多德四世介绍着已知世界的既有秩序,他没有说东亚如何如何,只是说过去的已知世界如何如何。然而事实上,包括粟特人在内,已知世界只将东亚视为另一个印度。

亚里士多德四世这是委婉的提醒赵政,军队的数量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波斯大军数次入侵希腊,但都被人数少得可怜的希腊军队

《荆楚帝国》第三十六章 一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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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困局

警鼓一旦击响,便沿着渭水往东西两端传递,西端不过是陈仓城,东端则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看不到的地方。渭水两岸五十里早成为禁区,嗟戈·瓦拉能跑入这个禁区,那是因为距离渭水四十多里的雍城本就在这个禁区之内。

身在雍城的卫缭也听见了城外的鼓声,飞讯上说骑卒正在捕杀荆人侯谍,不放心的他亲自出城,亲自来到陈仓。

“国尉请看。”城头射下的那只讯鸽给捧了上来,旁边还有希腊文写就的密信。时间紧急来不及用密文,文字直接敞露在纸上。

“纸上所言为何?”卫缭没有翻动鸽子与密信,他不认得这种文字。

“这……”希腊文弯弯曲曲,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国中只有、只有长公子识得白狄文。”左右面有难色,他们唯一清楚的就是这是白狄文字。

“荆人侯谍何在?”卫缭不再问纸上的文字,问起了嗟戈·瓦拉。

“禀国尉,此人已被下臣射杀。”一个骑将站了出来,这是畴骑李必。

“首级何在?”卫缭问道。从一入城到现在,他一直没看到首级。

“禀国尉,此人中箭后策马冲入营垒跌入渭水,下臣未得其尸首。”李必再道。

“跌入渭水?”卫缭犹带疑虑。“若其人已死,尸首亦当浮于水面。”

卫缭的追问让李必无以作答,好在他回想起了嗟戈·瓦拉的模样,想起他身上穿的铜甲,这才松了口气,道:“禀国尉,其人身着铜甲、铜胄,难浮于水也。”

“确如此也。”嗟戈·瓦拉出城的时候身着甲胄、携带兵戈,侯长对此记得清楚,因而对着卫缭耳语了一句。

“其人出城你便应将其拦下。”卫缭也记起侯长说过嗟戈·瓦拉身着甲胄出城,他不再追问李必而是狠狠瞪了侯长一眼。

侯长被卫缭一瞪心中说不出的委屈。嗟戈·瓦拉是白狄大人的卫卒之长,手里拿的是白狄大人的符传,他怎敢阻拦?且所有人都怀疑那个毋忌,没想到白狄人也是荆人侯谍。

侯长委屈,卫缭看着眼前的死鸽和密信渐渐放下了心。他不认得密信上的白狄文字,但他相信这份密信即使发出去了,知彼司也只能得出自相矛盾的结论——与国尉府一样,知彼司面临的问题不是如何获取讯报,而是如何在众多自相矛盾的讯报中分辨真伪。他知道知彼司主持对秦谍报的是那些大秦的叛臣,可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十日前,几十只讯鸽飞往关中,数日后讯鸽陆陆续续越过秦岭飞往郢都。几日功夫知彼司就收了二、三十份讯报,有十八份讯报说关东的秦军已经调往关中,军营就安扎在陈仓到眉县的渭水之畔;有十二份讯报说秦人已能造出火药,他们正在各县的茅厕寻找土粒;有二十二份讯报说秦人造出了大翼战舟,这些战舟与楚军战舟一模一样……

看着这一堆讯报,自诩对秦人了如指掌的桓齮等人也开始头疼。有讯鸽的侯谍都是高级侯谍,高级侯谍传来的讯报可信度应该很高。然而这些可信度很高的讯报很多都自相矛盾,让人不知道到底该相信那一份。

分析讯报上的内容,三种情况被确认:其一,秦人确实造出了三桨大翼,并且造的数量不少,大约有数十艘甚至上百艘;其二,秦人确实堪破了火药的秘密,知道其中最重要成分是硝石,也知道硝石一般出现在哪些地方,眼下正在这些地方收集硝石;其三,关东王翦、李信麾下的秦军确实已西调,他们的营垒就在陈仓以东的渭水沿岸。

清楚的晨会,勿畀我向所有人通报这些消息时,诸人一阵赫然,惊讶不已,郦且却问道:“秦人以何击我?是战舟,仰或火炮,仰或数十万秦军?”

“国尉府设防极严,便有所知,也无法传出,知彼司不知也。”勿畀我苦恼道。

“如此只能告之各军,务要小心设备。”鲁阳君看向淖狡。知彼司得了一大堆讯报,可惜这些讯报全都没有什么作用,大司马府只能一次又一次告之前线慎之慎之。

“此有何用?”郦且挥袖。“若要再慎,我军便当止步于峡谷与蓝谷。”

郦且一句话让晨议冷场。现在的情况是蓝田谷的栈道已经修好,郢师斥候已出了蓝田谷,最多再过几天,等混凝土柱再干一些,辎重和炮车就能通过栈道前往蓝田;陈仓道的那段峡谷秦军撤退后立即疏浚,秦人并没有将整条峡谷阻塞,只是阻塞了峡谷下游的一段,疏浚到今天基本已疏通了水道,明后两天舟楫便可以通行;

上邽也已被楚军拔下,但是狄道距离上邽有五百里,上邽距离陈仓又有三百里。拔下狄道的羌人与拔下上邽的楚军汇合需要时间,汇合后从上邽杀向陈仓也需要时间。秦军控制这渭水,楚羌联军只能从陆路赶赴陈仓。

郦且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军就地止步,停止前进,但这是不可能的。大司马府能联系蓝田谷和陈仓道上的楚军,上邽道方向山路崎岖秦军又不时穿插其中,因此无法联系上邽道的楚羌联军。一旦蓝田与陈仓道方向暂停攻势,上邽道方向的楚羌联军很可能会成为一支孤军。

止步是不可能的,前进敌情又未明,这便是眼下的困局。

“大王何言?”淖狡这个府尹也不敢擅做决断,他问起了熊荆。

“大王?大王问可有白狄人之讯报。”鲁阳君答道,他说的白狄人正是嗟戈·瓦拉。

“可有白狄人之讯报?”淖狡转问向勿畀我。

勿畀我沉默了一会,最后点头道:“有,然此讯报有异。”

“有异?”淖狡不解,“讯报如何有异?”

“白狄文三桨大翼战舟当写成τρι??ρη??,”勿畀我艰难的读出三列桨战舰的希腊读音,这是他从通事那学来的。“然讯报中却写成了τριρ??η??,其笔迹与此前讯文相同,然下臣以为……”

“如何?”虽然不认识三桨大翼战舟的白狄文,但两种写法的读音显然是不同的。

“白狄人已遭不测。”勿畀我说道。他的说法让淖狡大吃一惊。“是秦人仿其笔迹,写成讯文以讯鸽传至郢都。”

“讯文上何言?”白狄人也是己方侯谍,淖狡很晚才知道,没想刚知道不久,这人就死了。

“讯文言秦人有三桨大翼战舟,要我军慎之。”估计是担心言多有失,讯文非常简短。

“若此讯确为假……”淖狡思忖起来,不过一会他就释然了。每一次会战前知彼司、大司马府都有这样的困惑,只有等到会战开始,这种困惑才能解除。

秦军有战舟又如何?秦军有火炮又如何?秦军有几十万大军有如何?两军对垒,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在战场。战场上楚军有斥骑,这些斥骑最少能警戒五十里,若率军之将有意,侦查范围有上百里,上百里的警戒足够主将做出布置了。

“告之各军,敌情仍然未明,务要慎而慎之。”释然的淖狡只能发出这样的警告,讯报传到熊荆手上时,他又一次连连摇头。

“秦人此次设防甚严,我不得其讯也。”淖信人不在知彼司,但也察觉出了知彼司的无奈。

“秦人竟然知道如何获取硝石?!”熊荆还不知道嗟戈·瓦拉殉难的消息,他震惊的是秦人在茅厕、老墙这些地方收集硝土。“这、这,岂能如此!”

“极西工匠只知造舟啊。”淖信说起那些给匈奴和东胡建造战舟的工匠。

“可……”熊荆欲言又止,淖信庄无地都不懂火药,跟他们说了也是无用。他想不通秦人是怎么知道茅厕、老墙有硝土的,这是像嗟戈·瓦拉暴露那样,是自己这边出了叛徒,还是极西工匠分析火药后破解了火药?

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们怎么知道那是硝石呢?硝石可是要等蒙古人西征才传入西方的啊,要不然阿拉伯人怎么把硝石叫做‘中国雪’?

后者不可能那必定是前者。可是脰羹那边用的全是海岛硝田出产的硝土,都是用尿淋出来的,根本就没去茅厕和老墙收集,又怎么可能走漏消息?

“难道是长姜和公输忌?”思来想去,他最终锁定了两人,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海岛硝田之前,配火药的硝石是长姜派人去茅厕附近收集的;公输忌生前曾去过海岛,曾发现茅厕、老墙也有硝土,两人还曾谈起过此事,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呢?

长姜是寺人,无子无女,也没有亲眷,秦人拿什么收买他?公输忌是鲁人,鲁人天生就敌视秦人。且公输氏为楚臣已有两百多年,眼下楚军攻势如虹,秦国即将覆灭,公输氏有何理由投靠秦国?

熊荆想了半天也想不通,他完全想不到硝石能被他人破解,只能召来知己司司尹鄂乐,随后又发出了军令和王命,除了要求斥候、各师旅注意秦人的火炮、火药外,也要全军注意秦人使用火炮、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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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不亡

从楚军攻上鸳鹜山、迂回到沔水左岸以后,大司马府的警告就基本被成通、司马尚、驺开等人忽视了。知彼司的侯谍虽然多,可侦查敌情究竟是在敌军后方,隔了那么一层,军中斥骑就不同了,斥骑可以暴力闯入秦军的警戒区域,侦获敌情。

战舟也好,火炮也好,大军也好,只要加派斥骑战舟保持一定的警戒范围就行了。相对于敌情,成通等人管关注的还是灵官峡水道。早一日清理阻塞,便早一日杀至散关。到了散关,秦人有什么伎俩一见便知,何必一个慎之接一个慎之呢。

天池大泽上,聚将而议的主将成通听完大司马府发来的讯报便不再理会,他说了几句话便结束军议,只留下驺开和区秦。

“明日便请越师溯水而上,一侦秦人之虚实。”骆开是大敖,成通对他说话很是客气,会稽之将区秦也是越人,惯于陆战也精于水战。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真正领兵的是区秦。善于水战的越师在前方侦查开道,可以水战的楚师居中,不懂水战的赵军和匆匆赶来凑热闹分功劳的魏军殿后。成通的布置中规中矩。

“讯报上言秦人已有战舟,不知真假。”成通看了看自己的裨将庞暖,说起知彼司的讯报。“若秦人也有战舟,彼居上游,我处下游……”

如果双方舟楫相同,仅以接舷战而言,下游可能处于优势。下游战舟要靠近上游战舟,止住下流之势就可以了;要想分开,顺流而下就行了。为此楚人与吴人交战时,特意造出了钩镰,钩镰类似罗马人的乌鸦吊,可以拉住吴军战舟,迫使敌人将接舷战进行到底。

撞击战又是不同。下游战舟很难撞击上游战舟,但上游战舟很可以很轻易的撞击下游战舟。如果秦人真的造出了三桨大翼,又将三桨大翼布置在沔水之上,双方交战楚军是要吃亏的。

“大将军勿忧。”区秦笑了笑,不以为意。“秦人并不习水战,若真有战舟,欋手也是缺趾之人。新式大翼有三桨,而非旧式大翼一桨,便是有趾之人也难划桨。”

“你是说……”成通对水战也不是很精通。

“旧式仅一桨,随意可划,新式有三桨,战时稍有不慎,欋手便会干扰牵绊;其速又倍之,舟艉欋手难以转向。即便秦人真有三桨战舟,其新成之师,亦非我军之敌手。”区秦细说着双方的差别。他此前见过秦人舟师,以前秦军舟师或许合格,但听闻秦人正把二、三十万废卒训练成划桨的欋手,顿时觉得这是在胡闹。

“善。”楚军舟师现在几乎全在海上,成通只能听信越人的。他说了一句善,再交代几句便让左右把驺开和区秦送了出去。

“君以为如何?”庞暖也不通水战,故而他一直没有说话。

“秦人鄙陋,战舟精巧,如何能造出我军战舟?”苍梧旅也配备了战舟,庞暖细看过三桨大翼,下至底仓看过龙骨与肋骨,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秦人肯定造不出楚式战舟。

“秦人请了极西之匠,故而能造。”成通道。“若秦人以战舟击我,当可顺流而下。”

“若秦人以战舟击我,欋手舟吏必然不熟,当有一半战舟毁于沔水两岸。”庞暖笑了,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且今年沔水水浅,峡谷萦绕,必不止一半。”

“确实如此。”成通先是一呆,而后连连点头。

沔水起于大散关下,过了故道邑,也就是如今阻塞沉舟之处遇到第一个峡谷。楚军之所以攻不进去只能从鸳鹜山迂回,除了两岸悬崖壁立之外,水道曲折也是一个原因。这一段峡谷水道很多是‘己’字形拐弯,一些甚至比‘己’还要急迫。九十度转弯后,直接是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舟艏转成了舟艉,然后前行一段又是一个九十度、或者一百八十度转弯。

时近十月,沔水水浅,不知为何今年比去年水位更浅。下游往上游,航速可以控制,依然不时搁浅触礁,上游顺流直下航向一但没有控制好,转弯角度不够或超出,战舟肯定要撞到悬崖上去。即便转弯转对了,也未必就能避开无处不在的浅滩和礁石。

当然,少数有经验的舟吏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十几艘、几十艘战舟顺沔水直下或许能办到,但要说十几万、几十万秦军顺舟楫而下,那真的会有一半战舟撞沉在沔水沿途的峡谷里。

成通幕府比较合理的推断是在陈仓城下的渭水两军发生水战。不仅仅是水战,还有陆战。大散关一旦拔下,秦人能依仗的只能是陈仓,守住了陈仓也就守住了关中。陈仓在渭水之北,楚军必须渡过渭水才能攻拔陈仓。

水战如果发生在这里,秦军战舟可以从渭水上游,渭水下游,以及汧水三个方向攻击楚军舟师。楚军战舟需要翻越秦岭,秦军战舟直接建造于渭水之畔,因此秦军很容易形成数量优势。大司马府不愿与拥有三桨大翼的秦军进行一场水战,正是因为水战的交换比太低。相对于水战,大司马府更喜欢和秦军进行一点突破、全军皆溃的陆战。

十月辛亥,陈仓道幕府战前最后一次军议结束,各师旅整备待发,区秦率领的会稽越师先行一步探查敌情。他们从天池大泽出发,行进到灵官峡以南地区驻留一夜,第二日等峡谷勉强疏通,便越过楚军占领的沔水左岸,前往秦人占据的故道邑。如果故道邑附近的水道没有阻塞,他们将继续上划,一直前进到散关之下。

灵官峡是沔水第一峡谷,也就是说灵官峡一直到秦岭脚下再无峡谷。以常理度之,没有峡谷的地方很难形成阻塞,因为没有峡谷无法制止楚军清除淤塞。以陈仓道的地形,一旦楚军舟楫清除了水道阻塞,战舟继续前进,岸上的秦军将会成为一个个孤立无援的点。

次日会稽越师渡过灵官峡后,前进到故道邑水道又被秦人阻塞,但这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城邑不是壁立两三百米的峡谷,拔下便是。位于沔水左岸平坦处的故道邑,要么两军进行一场野战,楚军通过战舟迂回至秦军侧背,要么秦军死守故道邑,攻城旅上前拔城。不管秦军怎么选择,都不能阻挡楚军前进的步伐。

“大王何在?”楚军舟师出现在故道邑的消息传至雍城后,卫缭直接奔入路门,冲上正寝。

“大王、大王不在寝中。”明堂内的王席空空荡荡,几案上照旧堆满了竹简,几名尚书被突然冲进来的卫缭吓了一跳。

“那大王人在何处?”卫缭使劲的跺脚,这时尚书和明堂上的寺人才发现他没有脱屦。

“大王、大王……”尚书也说不清大王人在何处,他的犹豫再度让卫缭跺脚。出了正寝,卫缭马不停蹄赶往竹泉宫。

秦楚大战在即,大秦存亡未卜,西迁之后大王对扶苏越来越关心爱护,一时间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的呼声时有传出。大王不在正寝橐泉宫,那便是在东宫竹泉宫。可惜的是,卫缭赶到竹泉宫时,赵政也不再竹泉宫。不在长公子宫中,那便可能在宠妃卫美人宫中,然而等卫缭奔到卫美人宫中时,还是没有找到赵政。

“免礼吧。寡人只是……”赵政人正在寝宫之内,但不是在卫美人、月美人宫中,而是在前王后芈蒨宫中。“寡人与扶苏只是路过此处。”

说话的赵政有些不自然,他确实是路过,不是特意来的。

“妾身谢过大王。”芈蒨清瘦,目光是死的,只有看到扶苏的时候才有一些光亮。

“不必谢寡人,是扶苏……”扶苏是两人相爱的见证,这个见证今年已经十岁了。“赵高!”

赵政说到此处突然皱眉,一入西章他就感觉到了重重的冷意,现在站在大室还是冷。

“小人在。”赵高低眉顺眼的,被斩了一只脚也连忙跳出来。

“为何无有炭火?!”赵政声音忽然低沉。“即刻彻查,违律者杀无赦!”

赵高跳了出来,而后又急急跳出去彻查,很快室外就传来了训斥之声。芈蒨听着室外的训斥并没有高兴,她低低的劝道:“妾闻战时紧急,宫中缺少炭火也是常有之事,何必责罚仆臣,妾居于此不冷。”

“你仍在怨恨寡人?”赵政挥袖,扶苏被人牵了出去,他坐在冰冷的蒻席上继续说话。

“妾身不敢。”芈蒨闻言低头,淡淡说了一句。再抬头时她却问道:“不知大王来此所为何事?”

“何事?”赵政感觉到了芈蒨对自己的抵触,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但被她一问何事,不悦又消散了。他不想掩饰,直接道:“寡人若立扶苏为太子……”

他这话让芈蒨浑身一震,沉默片刻,芈蒨的话也让他浑身一震:“难道楚军攻来,秦国将亡否?”

芈蒨没有嘲讽之意,然而她的话还是刺伤了男人极其薄弱的自尊,他愤然起身,斥道:“大秦必不亡!”说罢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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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放飞

此时立太子确实是万不得已的打算。秦国危在旦夕,真要战败或者赵政身死被虏,必要有人收拾残局。扶苏是最好的人选,扶苏为太子,昌文君为相邦,有很大的可能保住秦国社稷。不过芈蒨下意识的惊讶让赵政无地自容,堂堂大秦竟也要荫庇于女子裙摆之下,他难于接受这样的耻辱。

无法面对这种现实之外,他仍然想不明白:为何荆人能一次又一次击败秦军?为何整个天下、整个‘已知世界’没有的兵甲,荆人能造出来了?为何整个天下、整个‘已知世界’没有的兵法,荆人却在使用?秦军再一次与荆人相决,真能战而胜之?

“臣有要事禀告。”赵政坐在马车里沉思,车外传来卫缭的声音。卫缭禀告的断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叹息一声,让他上车。

“荆人战舟已过峡谷,业已至故道邑!”卫缭一上车就说话,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当如何?”赵政看着他。赌注早就压在赌桌上了,只等着亮牌。

“敌不可假,时不可失。”卫缭抖的更加厉害,“请大王断之。”

“寡人断之?”赵政目光锐利起来,就在卫缭以为他要大怒时,锐利的目光又涣散了下去。“然也,这是寡人的大秦。”他看着卫缭冷笑,但笑意一现即逝,他又问道:“若败如何?”

“战事若延至明年春夏,我军无粮,不败也败。”卫缭还是之前的那套说辞。“此时不战,春后欲战亦无力再战,生死存亡,皆在此役。”

卫缭的说辞赵政不是第一次听,而是听了无数次。大秦已山穷水尽,此役若不能大胜荆人,明年后年就要亡国。这回即便败了,也不过是提前一些时日。

“传命蒙恬、杨端和、赵婴、田朴,速速攻荆。”赵政不再去想胜败,只想当下的战事。秦国即便亡国,也要给楚国最沉重的打击。

“臣敬受命!”卫缭要的正是赵政这句话,既然赵政下定了决心,那他就要立即赶往国尉府,将王命传至最前线。

散关是关中门户,渭水对岸的陈仓则是关中堂奥,侧重在陈仓而非散关。曾经的堂奥此时已变成巨大的兵站,十数万力卒云集于此,上千万石新收的粟米堆积于码头。人与粮之外,还有无数车马、辎重、军资。

‘秦人屯兵积谷于陈仓’,许多发往郢都的讯报都提到了这一点,但讯报上都没有提到渭水对面、散关以南的情形。趁着天色未暗,赵政的王命用快马传到陈仓,到了陈仓北门令骑便止步,王命被城内驶出的令骑接过,纵穿城池,送至陈仓南门,交由浮桥对岸等候的令骑;王命随即送向散关,但未过散关又要止步,山坡上一名皂衣小吏接过王命,返身入关。

大步登山的皂衣小吏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两年前散关以南便成为禁区,人只见进去,从不见出来。然而现在,这个偌大的禁区正敞露在嗟戈·瓦拉的陆离镜中。

那一日他身中数箭冲入渭水,靠着精湛的泳技和宝贵的运气躲在船底逃过一劫。而在他单枪匹马驶出雍城以前,知彼司已经通知他身份可能暴露,务要尽快撤离。撤离的最好方式就是翻越秦岭,一路往南。因此出城前他带上了一切应该带上的东西,包括鸽笼。

冲入渭水前他看到了许多东西,可看到越多疑问也就越多。游过渭水翻越秦岭时他没有一直往南,而是不断往西,他想看看秦尼人到底把哪些战舰弄到哪儿去了。

此刻陆离镜的视界中,巨大的战舰从渭水转入扞水,因为秦岭所造成的落差,划行十多里后战舰便只能由岸上的纤夫拖曳前行。他找不到散关,地图上原本标着散关的地方似乎变成了平地,纤夫将战舰一直拖到扞水在这段山道上的终点。

扞水是从秦岭中拐入山道,然而顺着山道流入渭水,它与沔水只隔着一座山。两水都是东西流向然而拐出山谷进入山道,一个北流,一个南流,相隔大约十二里。

为了让两水相接,秦人直接在这段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山岭上开凿了一条水道。沔水高而扞水低,依照郢芦运河的式样,这条水道设有船闸,一截一截往上提升,逐步将一千四百米的扞水接上一千五百米的沔水。

那日嗟戈·瓦拉站在渭水北岸只能看到战舰尾部,此时站在散关以东的高山上,他注意到了战舰的长度,这根本不是三十七米长的τρι??ρη??(三桨战舰),这是四十五米长的πεντ??ρη??(五桨战舰);也不是之前在汧水所见的那种没有龙骨、也没有撞角的秦式战舰,这是标准的地中海战舰,有着巨大的青铜撞角和蝎子尾模样的舰艉。

看到这一幕嗟戈·瓦拉脑中猛地一懵,连日的疲惫和未愈的伤势,眩晕突如其来。他被秦尼人骗了。秦尼人故意让他看那种没有撞角的秦式战舰,实际上他们已经造出了三桨战舰和五桨战舰。其他楚尼间谍估计也被骗了,他们看见的也是没有撞角的三桨战舰。

嗟戈·瓦拉极力克制住眩晕,陆离镜顺着进入船闸的战舰缓慢南移。纤夫将战舰拖入船闸,船闸上方很快流入河水,战舟上浮后离开,进入上一个船闸,如此一节一节,上升到最高一个船闸才从船闸驶入秦岭南面的湖泊。

地图上说秦岭以南是沔水,但现在呈现在嗟戈·瓦拉面前的却是一个狭长的湖泊。进入湖泊的五桨战舰快速划行,很快就最终消失在群山之中。

“是πεντ??ρη??,是πεντ??ρη??……”霞光渐渐暗淡,天就要黑了,嗟戈·瓦拉喃喃自语。他不知秦尼人是怎么造出πεντ??ρη??的,也不知为何那条河流会变成了湖泊。但这都不要紧,他已经看见了,已经知道了。

抽出纸笔详细写好讯文,小心地从鸽笼里捧出最后一只讯鸽。鸽子咕咕直叫,歪着头奇怪的看着他。两者一起冲入渭水,一起风餐露宿,不免产生了一些感情。

“去吧。”嗟戈·瓦拉摸了摸着鸽子的头,在夜幕降临前将它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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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大水

讯鸽南飞,消失在湖泊上的那艘五桨战舰则桨起桨落,飞速航向前方。三桨、四桨、五桨……乃至一直到四十桨(从未开动过的四十桨战舰大部分研究者认为是一艘双体船),说的都是桨手人数而非船桨数。

五桨战舰比三桨战舰要更长、更宽,更重,属于重型战舰。这种战舰是地中海常见的船型,一侧九十支桨,每排三十支,一侧桨手有一百五十人,全舰不包括备用桨手,总共有三百名桨手。负责接舷战的士兵在一百人左右,多时达到一百二十人。

而三桨战舰一侧只有八十一支桨,每排二十七支,全舰桨手一百六十二人,接舷战士兵一般是三十人,全舰长三十七米,宽五米,排水四十五吨。四桨战舰与三桨战舰相比,不但左右多了一排桨手,舰宽增加了零点六米,每排船桨还增加了三支,达到了五桨的三十支;士兵增加至七十五人,排水六十吨。两者都属于轻型战舰,一般与五桨战舰配合使用。

楚军的单排桨战舰,也就是旧式大翼与地中海的单排桨战舰类似,但新式大翼、卒翼战舟、加强型卒翼战舟与地中海战舰就存在很大的不同了。

新式大翼便是三桨战舰,考虑到南方河流众多,一些河道比较狭小,不便转弯,加上龙骨奇缺,因此新式大翼每排只有二十桨,左右各三排,全舰一百二十桨,舰长二十七米;

卒翼战舟其实是五桨战舰,每排桨数虽然比新式大翼多了五支,可也只是回到了旧式大翼的每排二十五支,全舰可容纳两百五十名桨手,六十名甲士。为了容纳桨手,战舰做了加宽处理,但其长度还是不长,只有三十二米;

加强型卒翼战舟把每排桨数增加到了二十七桨,每侧八十一支,全舰一百六十二支,桨手两百七十人。舰长三十七米,宽六米,排水六十吨。甲板上可以装马也可以装甲士,甲士一般在百人以下。

总而言之,地中海战舰主要活动于海洋,具体功能是作战;楚军战舟主要活动于江河,战舟除了战斗外还附加了一个运输功能,以求军力快速集结快速调动,这也是楚军战舟不会造得太长的原因,最长也就是加强型卒翼三十七米。

作为楚军对手的秦军自然对楚军战舟一清二楚,但让他们弄明白楚军战舟具体配置的倒不是什么侯谍,而是齐国舟师之将田寡之子田朴。

两年前为了渔船出港输运赵人,楚齐在芝罘港外打了一场海战,田寡战死,尸骨无存,从那天起田朴便立志为父报仇。他对楚军战舟的了解要比两眼一抹黑的国尉府、赵婴等人深入的多。楚军战舟因为附加的运输要求,最重的加强型卒翼战舟排水也只有六十吨,而秦军新造的五桨大翼战舟达到一百吨,桨数也比加强型卒翼战舟多了十八支。

为了运输一卒兵力,楚军并没有多造加强型大翼,主力是普通型卒翼,它的桨数比五桨大翼少了三十支;而楚军最早的新式大翼,它的桨数比五桨大翼少六十支,并且它是一人一桨。一人一桨自然不如两人一桨有力,冲刺也不如两人一桨持久。

投奔秦国,希望借秦国复仇的田朴很晚才知道秦国也造出了大翼战舟,本月他才进入禁区看到秦国的五桨大翼。除了看到战舟,他还看到沔水上游变成了湖泊。

前年冬天起秦国就在沔水上游筑坝,大坝筑在后世叫做石门关的地方,坝长不过五十多丈,宽二十多丈,高十五丈。沔水流经此处蜿蜒曲折,此处筑坝不是东西走向,而是南北走向。滔滔沔水冲击的是大坝侧面的石壁,而非大坝的坝体。

石门关一筑坝,沔水上游近百里河道当即堆高了水位,秦岭上又修了船闸,本来向南流淌的沔水竟然向北汇入渭水——这个时代的秦国治水、基建天下各国望尘莫及,这样宏伟的工程不到两年时间就宣告完工。

翻越秦岭的五桨战舰花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划到了石门关大坝。借着星光和水面上的灯火,战舰划来的速度极快,但临近大坝二十里处,为了避让系泊于此的战舰,全舰只能减速。除了舟师之将赵婴,没人知道坝区有多少战舰,战舰经过时,也没有人敢细数战舰的数目。

战舰靠岸,舟吏捧着王命急赴赵婴所在的寝帐,很快幕府便响起了鼓声。

“奉王命,我军即刻速攻荆人!”大幕内赵婴全身甲胄。出战的命令正是他请求的。

“末将敬受命!”他宣布王命,在场将率兴奋地大喊起来。

“善!此战荆人必败,我军必胜!”根本不需要什么军议,军议已经反复讨论过无数次了。赵婴满意诸将的士气,他又道:“定昏未过,举火速命故道邑拉起沉舟,平旦前欋手、甲士必要登舟,我军顺水直下。”

“末将敬受命!”诸将又是一阵大喊,声浪似要冲破幕府。

聚将之后诸将乘着小舟回营,这时石门关两侧的高山上已经燃起了大火。故道邑就在前方十数里外,山上大火燃起不久,邑内已经安睡的蒙恬立即被人叫醒。

“大火?”楚军随时会攻城,蒙恬正苦恼如何防守,一时竟忘了大火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蒙珙却知道,听闻禀告的他亲来喊醒蒙恬。“大将军当知舟师……”

“啊!”舟师二字迅速让蒙恬清醒过来,他急道,“速速拉开沉舟!速速拉开沉舟……”

与灵官峡沉舟不同,故道邑的沉舟是可以拉开的,蒙恬立即命令拉开沉舟。

“禀将军,已命人拉开沉舟。”齐褐与蒙珙一起进入寝帐,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便无事了。传令各营今夜将有大水,不必惊慌。”蒙恬呻吟一声,没有睡醒的他又倒了下去。

“舟师今夜是否将攻伐荆人?我军当若何?”齐褐不安的问。

“舟师攻伐秦人,我军坐视即可。”蒙恬打了一个哈欠。国尉府给他任务就是这些,并不要他参与水战。朦胧中见齐褐站着不想走,他又道:“齐将军若想升爵,可攻下游三十里……”

蒙恬话未说完鼾声便起,他所谓的下游三十里就是攻上鸳鹜山之后往东下山的那支楚军。今晚故道邑水道拉开沉舟,石门关破坝泄洪,己方舟师天亮后便会顺水而下,攻击楚军。一旦楚军完败,这支进退不得的楚军就是俎案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蒙恬沉沉睡去,齐褐满脸狐疑的退出大帐。他的级别没有蒙恬高,并不清己方舟师将如何作战。想到下游三十里那支楚军人数并不多,退回到自己营帐的他也召集麾下将率军议。

故道邑下游三十里楚营,晚间与越人将率宴饮一场,搂着巴女安睡的逯杲正在梦乡。最近这段日子他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在他的策划下楚军顺利攻拔了鸳鹜山,又顺利找到前往沔水的下山道路,迂回到了秦军后方,另外还得了一个美妾。

阆中巴人并不是什么真的蛮夷,只是他们行的不是周礼而已。女子一旦认定男子,也是从一而终,不像越女那样走婚。耳鬓撕磨快半个月,他对这个妾是越来越满意,甚至想着是不是就不要娶什么公主了,酋长之女也很不错。

白日里幸福,睡梦里也甜蜜。睡梦中的逯杲梦见巴女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可不知为何怀着他孩子的巴女突然便跑了,他翻山越岭的追,最后追到了水边。巴女跳入水里,他也跳入水里,然后……,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真的就在水里。

“水!水……,咕噜…”军帐中所有东西都浮了起来,逯杲一喊,水直接灌入了喉咙。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汹涌的水声还有帐外楚语的呼救。他紧闭着嘴,就要钻出幕帐时,这才发现自己的女人不见了。

钻入水下一阵摸索,什么也没有摸着,实在憋不住气他只能浮了上来。再想钻入水中时,帐外传来陆蟜的声音,“救出假君,救出假君……”

“为何大水?”逯杲很快被人拽出了寝帐,月光下只见无数楚军士卒在水里扑腾,水声一片。整齐的军帐早就不见了踪影,好在驻留在此的越师士卒习惯睡在战舟上,现在这些战舟正在汪洋一样的水面上捞人。

“我怎知为何大水?”陆蟜的声音非常委屈,“营垒已立在高处。”

“不好!”将近十月,河水已经非常冷。浸在水中的逯杲牙关打抖,可思维并不迟钝。“此乃秦人上游筑坝,而今破坝以水攻我也。”

“那当如何?”陆蟜没有喝醉,帐内也没有美妾,洪水一来他便惊醒了。

“上山,秦人欲来也!”北面三十里就是故道邑,这水是蒙恬放的。既然已经放水,拂晓便有大军攻来。己方被水一冲,粮秣、辎重、兵甲、火炮全失,这两师一旅绝对不是蒙恬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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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克剂

半夜时分沔水暴涨,明明设在高处的营垒也被大水冲毁。士卒有没有损失?损失了多少?夜里虽有月光,可沔水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士卒暂时安置在山上,尽量与另外两个师汇合,同时通知驻守于鸳鹜山的息师和新蔡师,告之他们秦人可能在天亮时攻来。

“大司命庇佑。”山腰处的陆蟜看着山下黑沉沉的沔水,虔诚地祈祷了一句。军司马、卒长、誉士还有身边的士卒也念着着大司命之名祈祷起来。逯杲默不作声,全旅睡到半夜被水给冲了,这不是他的失职,可他还是觉得狼狈。怎么就没想到秦人以水相攻呢?

“火……”爬上山顶,北面三十里故道邑不知何时燃起数堆大火,火光照亮了阙楼和城墙。

“秦人欲如何?”下蔡之将蔡至也站在山上,蔡师的营垒也被大水冲了,他刚刚赶到这里。

“秦人自是攻我。”除了蔡至,站在此处的还有期思之将妫确。两师一旅,师旅的将率已经聚在了一起,士卒有些还在水里摸索抢救军资、火炮,有些已经安顿在山上。

“秦人……”逯杲看着三十里外的火光疑惑。他疑惑,旁人则想知道他这个智囊的判断,蔡至问道:“假君以为如何?”

“若是攻我,埋锅造饭便是,何必生此大火。”逯杲说道,“或是传讯于雍城。”

“传讯于雍城?”一干人顺着逯杲的思路去想,下蔡司马蔡怀猜测道:“难道这是告之雍城秦人,速速增兵击我?”

期思司马宋及也道:“此应是秦人生火传讯,却不知所传何讯?蒙恬大军十数万众,兵力远多于我,何必等援兵再行击我?”

在有飞讯之前,军中白日以狼烟传讯,夜晚以火光传讯。此时看到故道邑燃起大火,诸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传讯,完全忘记了朱方港外,一直延绵到番禺港的灯塔。

石门关距离故道邑大约十八里,故道邑距离楚军营垒大约三十里,楚军营垒距离天池大泽不及一百五十里。故道邑以下有数处峡谷,这些峡谷只能在白天通过,为了尽可能多的节省时间,石门关堤坝一毁,秦军战舟没有天亮就顺水南下。

诸人看着火光时,最先四艘开道的三桨战舟已驶过故道邑,三桨战舟后方是赵婴的五桨旗舰克剂号,克剂号身后是一眼看不到头的艨艟巨影,这些巨影驶近故道,让岸边的秦卒猛然惊骇。

“战舟?我军战舟?!”齐褐一夜未睡,听闻帐外士卒的惊呼,自己也速速出帐。此时克剂号正落下石碇,四十五米长的舟身超过楚军所有舟楫,六米高的干舷加上甲板上展开的巨型方帆,这样的庞然大物浮在沔水上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这是……”齐褐嗓子发干,想问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时入平旦,再过一会天就要亮了,蒙恬已经起床出帐,亲自在水畔相迎。齐褐的结巴让他发笑,他大声道:“这是大秦的舟师。”

“大秦的…舟师……”齐褐发怔之后不敢置信,接着又振奋:“荆人有舟师,使我军畏水如虎,而今我军也有舟师,荆人必败无疑。”

亲眼看到己军的艨艟巨舰,在场的将卒和齐褐一样很自然地产生出这样的想法。荆人很可怕,然而荆人到底什么可怕?士卒一定会说是巫器。巫器无坚不摧,死在巫器之下的同袍不知凡几;

如果是将率,将率一定会说是钜铁和矛阵。钜铁铸造兵甲,矛阵集矛而战,攻则难挡、守者难破,逼得秦军弃铜用铁,也逼得秦军改用酋矛,更要命的是身着两重钜甲的荆人很难被杀死。敌人怎么打也打不死,两军对阵,这是非常伤士气的事情;

可如果是国尉府谋士,或是大将军幕府内的谋士,他们只会说是战舟。战舟不是武器,而是道路,行军速度、输运效率倍于陆路的道路。荆人因为有战舟控制了水道,一昼夜可疾行六、七百里;秦军行于陆路,一昼夜极限也就是一百二十里,并且减员极多。

行军如此,输运更不待说。一艘大舫可运粟米近千石,一辆四轮马车路况再好,也就装一百石。大舫如果欋手足够,一昼夜可行三、四百里;马车就不同了,四轮马车不换马一昼夜最多一百里。而且每日一百里,挽马很快会庾死。

武器不是最重要的,能在任意一处迅速集结兵力、输送军资(实则就是保持该处兵力)才是最重要的,而达成这一点的关键就是战舟。此前荆人有三桨战舟,秦军没有,现在秦军也有了,秦军的战舟比荆人战舟更长、更大。

齐褐并不太清楚战舟代表着什么,但在他的印象中,这十几年来秦军处处被楚军压制,丢城失地,军心民心惶惶,他这个中尉之将半夜梦醒也免不了要思考:如果秦国真的亡了,自己该怎么办?

“王曰:克剂荆师,复略边城。我有如此战舟,荆人必然大败。”赵婴、杨端和等人登岸,听到齐褐的感叹,杨端和接过了话头。“荆人于极西学造舟之术,我大秦亦可于极西学造舟之术,又有很难。”

“极西?”极西是流沙之地,这是大部分人的认知,尤其是信息闭塞的秦人。

“然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单单赵婴、杨端和或者秦人朴实刚健,这个时代的人也都朴实刚健。“大王遣使于极西之地请造舟之匠,荆国阴通匈奴,扣我工匠,然极西之国使臣亦知造舟之术,故少府造之也……”

杨端和说的很简略,实际上他不知道少府师匠是怎么造出多桨战舟的。匈奴确实扣留了工匠,但不是全部工匠,工匠之外,使团还带有造舰的船书。这些船书写在一卷一卷的莎草纸上,严格且完整,因为不是武器,并没有遭到扣留。

单桨战舟和多桨战舟的差别主要在龙、肋骨,十年来少府也不是没有研究多桨战舟该怎么建造,那些航行于汧水的无龙骨三桨战舟就是少府研究的成果。少府本有积累,这种积累不光是技术上,还有物质与人员上。顺利造出第一艘多桨战舰后,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杨端和说着话,旁边的将率包括蒙恬在内都看着他,待他说完蒙恬问了一个很要紧的问题:“舟师顺流以击荆人,我军若何?”

“国尉未命将军如何?”因为保密,各军都是独立的,彼处并不横向联系。在舟师出击前,国尉府也没有向蒙恬下达军令。

“未命也。”蒙恬摇头。战舟巨大,数量更是一眼看不到头,他嗅到了胜利的味道,但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得到更多的首级。

“我军大败荆人舟师,当再攻南郑。”赵婴道。“一入南郑,将军当面之敌粮道绝也……”

赵婴一语点醒蒙恬。鸳鹜山上的荆军是从褒斜道进来的,他们的粮秣军资全从南郑运入。舟师大败荆人舟师,即便没有拔下南郑,只要控制了水路就等于切断了荆人粮道。荆人再善战、火炮再犀利,没粮也要溃败。

“谢赵将军!”鸳鹜山大约有五个荆人师旅,加上沿路负责输运的力卒,最少有四、五万人。想到这四、五万颗人头,蒙恬身边的将率一时大喜,全都向赵婴揖谢。

“禀将军,天将明也。”舟师故道邑落碇是为了等天亮,天既然要亮了,赵婴就要登舟了。

*

天亮之前,月光星光总会不见,天地一片昏黑。担心秦人趁机攻来的楚军正在清点士卒,重编行伍,准备天亮后的战斗。逯杲枯坐在昏暗中,思绪有些杂乱。

虽说秦人以水代攻,但他们如何做到这一点他很奇怪。再说,己方已经疏通了峡谷水道,大举进攻在即,秦人为何不能等到大军通过峡谷、拔下故道邑后,驻军故道邑再以水攻之?那样岂不是能淹死更多士卒?

秦人水攻的时间很可疑,这是逯杲思索得出的结论,他再想下去时,巴女却不时从脑中跳出来。

她是死了,还是逃了?自己与她恩爱那么多日,说不定肚子里已怀了自己的子嗣。一尸两命是个悲剧,可如果她是逃了,日后生出孩子成了巴人,为秦人打仗,那时父子相残岂不更是悲剧……

一个是战事,一个是女人,两者充塞在脑子里,逯杲只觉得头昏脑胀。他克制着两者都不要想,才感觉脑子好受了些,然而倦意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沉。

“假君、禀假君……”逯杲就要睡着,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巴、巴女……”

天渐渐亮了,让他牵肠挂肚的巴女正行走于沔水对岸的山棱上。远远看去,她走路的模样好似一只小鹿,不时跳跃又不时受阻,其余巴人前后护卫着,为她开道。逯杲呆傻片刻,然后一个激灵跳起来,他抬手就要大喊时,两面巨型方帆将女人纤细的身影遮挡。

“秦……”看到方帆上偌大的‘秦’字,他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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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加疾!加疾!加疾!

未改

从日落到日出,讯鸽从起飞到归巢,十个小时足够讯鸽从秦岭飞到郢都。天刚刚亮,最为紧急的讯文便从郢都发到襄阳,每日例行晨议上,淖狡读出了这段讯文,在场诸人目瞪口呆。

“绝无可能!”大司马府最熟悉战舟的就是输运司司尹鄂焯,他猛然站起身来。“秦人便是建造战舟,仅仅三月也不可能多建,此讯当为假!”

“必有可能!”郦且看法与鄂焯完全相反,“大翼战舟不过六千工日,五桨大翼亦不过一万工日,秦人若知造舟之术,三月内必造千艘不止。”

“千艘不止?!”在场诸人之前的目瞪口呆,现在则是不敢置信。

“少府有数万工匠,秦国有几十万隶臣妾,秦使甘罗返秦三月有余,百日造出千艘战舟有何不可?”郦且记得建造战舟所需的工人,算上甘罗返回咸阳的日子,最多百人就可造出一艘战舟,一千艘战舟也不过十万人而已。这还只算了白天,没算黑夜。

“沔水上游已成大湖,此沟通扞水沔水之用也。”郦且继续道。“军中数言今年沔水水浅,便是此缘故。秦人战舟若从渭水航入沔水,当从沔水顺流直入……”

若楚秦两军发生水战,作战司一直没有相通会发生在哪里,现在郦且知道了。水战不会发生在鸳鹜山以北,只会发生在一个地方:沮邑以北的天池大泽。

“急告成通!秦人战舟将顺流以入大泽,务要提前设备。”郦且自说自话,这时才大喊起来。

“来人!”仅仅听闻‘大泽’二字,淖狡便紧张起来,除了布置在鸳鹜山的四个师一个旅,西线主力、全军辎重全部飘在天池大泽上,秦人战舟如果真的进攻这里,后果不可想象。

“速传令……”淖狡憋着气,等着飞讯官的他只说了三个字便接不上气,他停顿了一下,吸上一口气才道:“传令成通,秦人已有五桨大翼,其数或有千艘。其必将顺沔水直入大泽,务要即刻设备。不习水战之赵、魏、巴诸师,军中火炮、马匹、辎重、军资等舟楫,当速退至沮邑登岸,以防不测。秦人战舟若数不胜数,楚越诸师亦当退守沮邑……

上邽道亦需速速止步原地,未得讯文之前,不得往东攻伐……”

除了陈仓道,还有上邽道,只有武关道是暂时安全的。淖狡心中焦急,但何为重合为轻还是拿捏住了。讯文中他不但要求不习水战的诸师撤退,如果秦人战舟太多,不可胜之,也要求楚越诸师撤退。陈仓道沔水沿线撤退,褒斜道鸳鹜山沿线也撤退,上邽道方向同样撤退。

并未与在座各司司尹商议,淖狡草拟好讯文只是环视诸人一眼,尤其看了郦且一眼,这才沉声道:“速发至成通幕府。加疾!加疾!加疾!”

府尹亲言加疾、加疾、加疾,飞讯官立刻跑了出去,人未跑进飞讯站,嘴上已经高喊:“加疾!加疾!加疾!”

加疾讯文不少见,可这样三个加疾的讯文一年也难见一回。一时间正在传输的讯文全部停止,最高级别的讯员译码传输。在这之前勒令前方各飞讯站停止传讯的讯息发出,从襄阳到沮邑一千六百里、五十四个飞讯杆全部停摆等待。等第一个字的译码从襄阳发出,整条线的飞讯杆才逐次逐次摆动起来。

熟能生巧,哪怕南郑盆地此时正秋雨绵绵,雨幕里传讯不便,也不过用了半个多时辰时间,近两百字的讯文就传至了沮邑。沮邑一方面直接通过大泽上的飞讯舟发向成通幕府,保险起见飞讯站抄录了一份,派出一艘大翼战舟亲自送至成通幕府。

飞讯传输速度不可谓不快,但这则讯文从郢都发往襄阳,襄阳朝议后穿越雨幕再发至沮邑,天亮已一个时辰。旗舰上的成通看完讯文便急召谋士和临武君庞暖,在他等待诸人登舟的这段时间,大司马府各尹商议后的第二份三加疾讯文再至。

“秦人为何会有战舟?”庞暖看完两份讯文非常疑惑。“还有近千艘之巨?!即便秦人真有千艘战舟,又如何顺流而下?而今沔水水浅,我军又与故道邑之南、沔水之侧设置火炮?前方还有越师……”

“禀大将军,今日忽而水涨也。”庞暖说到水浅,幕府地利立即禀告水文有异。

“水涨几何?”成通露出吃惊的神色,又问:“为何不报?”

“尚不知水涨几何,然水涨最少一尺。”地利没有得到确切的水涨尺寸不好说话,只能做出最粗浅的判断。

天池大泽长近百里,宽少则几里多则十几里,这样的地方水涨一尺实在惊人。庞暖却有些不以为意,他想起了邯郸,每年九月末十月初的,邯郸都是秋雨绵绵,上游下雨沔水涨水,没什么奇怪的。“水涨乃因秋雨至,南郑这几日便阴雨连绵,此乃常情。我以为大司马府多虑!”

“我却以为不可不虑。”眼下只有幕府众人,成通的腹心是父亲的县丞成墨。“府尹绝非孟浪之人,郦司尹也是算无遗策。三疾讯文接连而至,此事岂能不虑?请大将军速令各师南撤。”

“前行之令昨日刚传,此时却要各师南撤……”四日前派出越师北上故道邑,昨日午后越师之人返回相告,下午就军议,军议后各将回营准备北上。现在不要北上反要马上南撤,行舟队列必然会发生混乱。

庞暖之言不是没有道理,成通也想到贸然南撤队列混乱,他折中道:“全军正在北行,不可急而南撤,请召诸师之将商议对策!”

“将军万万不可!”成墨一听就急忙摇头。“大司马府已有令命,何须再行商议?若商议时秦人战舟突来,我军若何?”

“大谬!”一个不知战的黑脸县丞,若不是他生下来便氏成,怎能成为成通的腹心?而他这个天下闻名的合纵攻秦、数战皆胜之将,却只能成为区区裨将。

庞暖此时没有想自己与成墨出身上的差异,但素来鄙视成墨。他斥完成墨即道:“故道邑至此两百里,秦人便是天亮行舟,亦要晚间才能至此。此时召各师之将军议,有何不可?”

成墨这个县丞当然不知故道邑有多远,因此庞暖一句话便将他镇住。庞暖拉高声音接着道:“秦人千艘战舟真至这天池大泽,我当南撤,然天池大泽虽宽,沔水窄也。将军何不在大泽之上诸峡谷布置火炮,秦人战舟若顺水而下,我军以炮击之,如若当年渭南之战。”

渭南之战是一场经典的以少胜多的战例。此战之后天下皆知楚王善于用兵,但看过战斗详报的庞暖却对此嗤之以鼻,秦军之所以会大败,实乃秦人弄巧、秦王愚笨而已。

庞暖观感如此,这并不妨碍他吸取新兵种的作战经验。比如骑军决不能朝前布置,以及炮军可沿岸布置,炮火可阻绝舟师。此前秦人阻塞峡谷水道,以荆弩发射铁弹猛击工卒,现在何不反其道行之,在大泽之上的峡谷布置火炮,以炮火猛击之。

“善!大善!”成通形容一变,当即称善。“各师之外,速召炮卒之将罢敌溦!”

成通召集各师之将,速召炮卒之将罢敌溦,等待中襄阳没有飞讯传至,幕府谋士紧急查看地图,寻找在何处布置火炮,庞暖又想到了一条妙计。

“秦人为何也有战舟?”将率到期后成通命人通读大司马府的疾讯,司马尚、公孙卯等人急急起身,他们的反应比楚将更震骇。

“请听完讯文。”讯文刚刚开头就被打断了,诸将惊惧不已,成通只好请诸人全部听完。

“秦人若有千艘战舟,顺流入此大泽,我军败也。”司马尚已稳住了心神,“当速澈之沮邑。”

“司马将军勿忧,临武君也有良计。”成通笑道。“秦人便有万艘战舟,亦当有来无回。”

“哦?”诸人的目光全都看着庞暖。庞暖清咳数声,示意谋士展开沔水地图,这才开始说话。

“此乃秦人阻塞水道之山涧也,”他指在灵官峡的位置上,“此乃大泽之北第一峡,鱼关也。秦人战舟若顺水而下,我于鱼关布设火炮击之,可阻其前路,若我在……”

庞暖年老,可雄心仍在,说道此处他又一指灵官峡,力气太大把谋士举着的地图戳烂了。他不以为意的道:“秦人进无可进,若我又在此处布设火炮,秦人进之不击,退则猛击,秦人退无可退也。”

“这岂不是要将秦人关在此处?”对照地图,庞暖的计策一说诸人便明白。这就是关门打狗。

“正是如此。”庞暖抚着白须。“两峡相距百余里,万艘战舟亦可关之。”

“善!”诸将佩服庞暖的计策,把秦人舟师关在沔水峡谷中慢慢收拾,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本将已命越师与鸳鹜山各师速于峡谷布设火炮,秦人过而不击,退则猛击。”成通又道,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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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回讯

秦人舟师顺水而下,纵使上游泄洪也绝非易事,这正是赵政一直都不同意卫缭发动此战的原因。故道邑以下,灵官峡开始沔水便曲折迂回,峡谷、河滩、高崖数不胜数。

夏日水满都要小心翼翼,秋日水浅更是千难万难。灵官峡以下到鱼关(即虞关)这百里险要航道,南下的舟师一旦被楚军发现,不需要什么火炮,峡谷狭窄处几艘沉舟便能阻塞航道。要是后方也被阻塞,那就真像庞暖设想的那样关门打狗了。

当然也不是说舟师不能通过,不说天池大泽还存在,也不说秦国吞并巴蜀近百年出入巴蜀都是沔水水道,就是明末清军入川,也是通过鱼关上游的沔水(此时沔水已被称为嘉陵江)征发输运粮秣的。

舟师不是不能顺着沔水驶入大泽,关键是要快!

一场快了未必胜利、慢了一定失败的会战,赵政本能的拒绝,但是此时秦国已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败了亡国,不败也是亡国,逼得赵政冒险一赌。楚国没有亡国的危机,战败才有亡国的危机,故而淖狡的第一反应是命令前线各师立即后撤。这是保险的做法,然而立足于长远,最少鱼关是要守的。

灵官峡起,鱼关止,这一段是沔水上游最险要的地段,因为天池大泽的存在,沔水水位处在高位,此段可以通行,鱼关以下的沔水航道更是豁然开朗。放开鱼关任由秦军舟师进入天池大泽,等于是放任秦军进入汉中盆地,这是极其危险的处置。

鱼关之所以叫做鱼关,那是因为此处水从石缝里迸流而过,水可过鱼不可过。鱼关北面不远便是李白‘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岭,也是南宋吴玠抗拒金兵死守不退的仙人关。

西汉后天池大泽不复存在,沔水水位大跌,嘉陵镇到鱼关二十里水道已不能行船,南下只能弃陆上岸:先是登沔水右岸翻越青泥岭,再渡仙人关至左岸下到鱼关,因此此处被称为蜀口。

东汉刘秀西征秦陇后‘得陇望蜀’,公孙述把守此地致其迟迟不能入蜀;诸葛亮六出祁山,其中四次是途径青泥岭向关中进发;曹操西征汉中,‘氐王窦茂众万余人,持险不服’,在此抗击魏军一月有余……

青泥岭是陆路,在沔水右岸,最高的巾子山海拔一千八百多米,路多泥泞;仙人关是水路,沔水沿着深邃狭窄的峡谷流淌,高峻险绝,森木蔽日,最早被称为鬼门关,后见峭壁之上仙人天然生成,眉目须鬓飘然若动,又改称为仙人关。

幕府谋士建议抢守鱼关,正是看中鱼关陆路、水路皆可驻防。庞暖建议关门打狗,并非没有可能,楚军四师一旅只要能在越师的协助下驻守灵官峡,此计未必不成。只是诸人全没有想到,秦军舟师已经南下,驻守在灵官峡上游的两师一旅营垒半夜被大水冲毁。

因为南郑等地早上有雨,越往北靠近秦岭雨下得越大,因此这两条至关重要的讯息不能通过飞讯及时传至大司马府,只能用信鸽发至郢都,等郢都将鸽讯转入襄阳时,时间已是下午了。

“禀府尹,南郑诸地大雨,飞讯不通。”襄阳城内,通讯司的司尹子南桑又一次向淖狡禀报飞讯不通。这不是他第一次禀告,早上两份讯文发出后,南郑方向的飞讯便不通了。

“可曾命快马传讯?”淖狡并不意外飞讯不通,秦岭以南的雨季恰好来临,各地都秋雨绵绵。

“已命快马传讯。”子南桑道,知道讯文重要性的他又道:“然……”

襄阳到沮邑一千六百里,三百里快马就要跑一整天。等秦军南下的消息传到成通手中时,最早也要第二天上午。

“庞暖之计……”大司马府内还是早上朝议的座次,没有任何人离开。襄阳不能传讯给成通,但成通传讯受阻可以和鸳鹜山那样用讯鸽传讯,庞暖的关门之计比鸳鹜山晚两个时辰传至襄阳。

“成通之计过险!”郦且神色严峻,他完全不同意庞暖的计策。“鸳鹜山讯文称秦人舟师天明时分便南下,战舟遮蔽沔水,数不胜数。天明时秦人距鱼关一百二十里,成通驻扎之处距鱼关一百里,然秦人先行!”

“先行未必先至,山涧以下水道狭窄险峻。”鲁阳君事情尽量往好处想,他不相信庞暖之计不成。“且秦人欋手舟吏皆是新人,不如我军利于行舟。”

“秦人乃顺流直下,我军乃逆水而上。”郦且长叹一句。“秦人久行此道,峡谷、险滩皆熟,欋手新又如何?战舟欋手必要令行禁止,鲁阳君以为秦律为假否?”

郦且素来严肃,他的反问让鲁阳君想笑,可又笑不出来,秦律当然不是假的,尤其是军律。如果秦人舟师抢先抵达鱼关,那无数战舟就会出现在大泽之上;如果楚军比秦人先抵达鱼关,秦人舟师则会被阻塞在鱼关以北。关键是谁先到鱼关。

秦军比楚军远二十里,可是他们天亮时分便已出发;楚军距离鱼关近航道也利于航行,但是秦军是顺流直下,楚军是逆流而上。到底谁会先到任何人都无法预料。

“秦人先到鱼关又如何?不过是与我一战而已。”鲁阳君索性不再想谁先到的问题,说起了战争本身。“司尹以为两军水战,秦人必胜我?赵魏巴人各军,辎重粮秣等舟已退至沮邑,即便秦人胜我……”

“越师两万,然可水战者不过万余,大翼战舟仅六十余艘;我军仅五师一旅,战舟多为卒翼战舟,一卒一舟,不过八十八卒,战舟不及百艘。”郦且细算己方的战舟数目,得出的结果不容乐观。“一百六十余艘战舟可胜秦人否?若不胜,各军退至沮邑又有何用?

沮邑并非襄阳,城池距沔水甚远,驻守沮邑并不能扼守水道,我军若败,秦人可顺江直下,入临品,至襄阳;沔水至沮邑左近,又可逾于潜水,一入潜水便可入蜀。巴蜀乃秦国旧地,仅有万人驻守,若秦人再得巴蜀……”

楚军的矛锋咄咄逼人,可矛锋刺空或者矛锋崩裂,那就只剩下一根不能吓人的棍子了。如果战败,郦且最担心的不是秦军顺江南下襄阳旧郢,而是担心秦军再入巴蜀。巴蜀年产粟米六千万石,秋收后再种东洲之谷,又可收五、六千万石。

“大司马府已命成通、蜀地之卒速至苴地增援驻守。为防不测,又命郡守吕蜴收粟后不得种东洲之谷。”鲁阳君插了一句。整个上午大司马府都在调整部署,西线最重要的两个调整就是大军后撤,同时增援死守苴地。这是最坏打算。成通发来的讯文中,他虽不知道秦军舟师正在南下,但已遵照大司马府的建议后撤那些不善水战的师旅,并且增防苴地。

“唯愿太一庇佑。”郦且满脸忧色,该说的话他全部说了,不想多言。

他不说话,大廷上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各司人员悄然进来小声请示各司司尹的声音。淖狡没有郦且这么悲观,也没有鲁阳君那样乐观,他愣神看着偌大的沙盘,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大王可有回讯?”

武关道方向只是一支佯师,不要看三头凤旗去势汹汹,真正能作战的师只有八个,仅五万人。上午往沮邑发完疾讯,紧接着便将侯谍讯报以及大司马府的处置发往峣关,之后又转发了鸳鹜山和成通的鸽讯,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回讯。峣关应该也是秋雨,如果拖到天黑郢都也没收到鸽讯,就只有等明天了。

熊荆是在早上用膳时收到讯文的,他的反应也是惊呼不可能。当他看完讯文,特别是看完嗟戈·瓦拉在讯文中的自述后,当即沉默无语。

他的第一感觉是当初不该拒绝秦人求和,不过这个感觉一冒头就被压了下去。秦人缺粮,求和只是困兽犹斗的幌子,并非真的求和。即便楚军撤军,不再与秦军对峙,秦人熬过明年春夏等到秋收这个坎就会过去,但赵政会信吗?

他肯定不会相信。东宫娘娘烙大饼,他会把他放在自己的位置上,想着突然发兵攻秦秦国必亡,秦国一亡楚国便可一天下、传万世。

人是很难改变自己既有认知的,赵政身为秦国之王,代表的是军功得爵集团和关东游士集团的利益,两者利益的具体体现便是不断斩首掳掠,不断攻城拔寨,前者使将卒不断升爵得赏,后者让游士有官可做,连年升官。

坐在秦国之王位置上的赵政全然不能改变这种既定路线,只能使战争继续下去。然而当熊荆反观自己,坐在楚王位置上的他代表的是贵族、商贾,以及两者附属集团的利益,他同样不能改变这种既定路线。

不改变也没什么,没有秦制天下,日后便是楚制天下。然而今天这份讯文在重创他信心的同时,似乎也给了他一个无比重要的启示:他,没办法改变天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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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反动

未改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楚军虽然数败秦军,可秦军却越战越强。战争之外,他隐隐感觉到了战争背后的天命。存在即合理,如果秦制不合理,它为什么会存在?秦国为什么能壮大?

譬如商鞅与吴起的变法,商鞅变法人死法存,吴起变法身死法灭,两国变法的差异体现出变法背后的天命——如果秦国是整个天下,那变法就是秦国的天命;如果楚国是整个天下,那不变法就是楚国的天命。

如今这个天下,变法此起彼伏一百余年,各国争相变法,若是没有变法的天命,为何各国皆变法?秦国变法成功战无不胜、越战越强;关东诸国尔虞我诈,争相贿秦。若非存在秦制统一天下的天命,秦国为何能逐步壮大,又为何连连惨败还能死中得生?

秦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楚国离开东地就不断碰壁。哪怕现在郢师势如破竹攻破峣关,新编师旅的士卒也无时不想着回家,且逃者不绝。这是把他们当同袍看待,不加约束的结果。可这又何尝不是天命不在楚的具体体现?他们只适合人人告奸、斩首升爵的秦制,不适合荣誉至上、亲如兄弟的楚制。士卒如此,天下便不如此?

如今的楚国特立独行,似乎不应该存在于人世间。秦国虽然人人唾骂,但秦国庶民真正反抗过?不全生,毋宁死,秦国治下他们自杀过?没有,都没有!刚刚被征服的韩人、刚刚被征服的赵人、刚刚被征服的齐人,他们都迅速融入秦国这架战争机器,成为上面的螺丝钉。

不管心中如何地不愿意,不管多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熊荆越来越明白一件事情:秦制才适合统治这片土地,楚制早已不合时宜。换而言之,就像此时沔水上的两军舟师,赵政做的事情再残酷也是顺应天命,自己做的事情再伟大也是逆天而行。

秦军舟师南下,大司马府紧急拟定对策。诸多讯文连续发到峣关,就是想要知道他的意见。可惜他没有意见,从早上到现在他仅仅是沉默下来、安静下来,思索一切。而思索的答案就是:赵政是顺应天命的进步者,他是逆天而行的反动者。

如果年轻十岁,他不介意做个逆天而行的反动者,但把他两世活过的年月全部加起来,他已年过五十。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很清楚个人确实可以营造时势,但那是借势造势,绝不是背势造势;他也清楚如何才能顺势,然而他做不到,楚国也做不到。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想起孔子的时候,庄无地和淖信走了进来。

“时日将晚,敢请大王回讯。”庄无地小声揖道。今日本该是出蓝田谷的日子,可惜从早上起,幕府都未曾下达出谷的军命,也未曾通报陈仓道的战情。

“无讯。”熊荆看着他道,目光无比清澈。

“无……”大王从早上思考到现在,结果却是无讯,庄无地和淖信都错愕不已。

“听天命,尽人事。大司马府、成通处置已托,寡人无讯。”熊荆缓缓说道。

“可、”淖信上前一步,上前发现自己逾礼,又退了回去。

“大王既言尽人事,”庄无地没有淖信那么激动。“大王又为何不尽人事?”

“寡人如何尽人事?!”熊荆苦笑。“不与秦人议和,乃是朝决定策;秦人造出五桨大翼,非楚国所能阻;秦人故布疑阵,然知彼司仍在战前侦破秦人虚实;成通庞暖欲行关门之计,未必就不可行,秦人动作虽早,然鱼关上游险阻无数……”

激动中,熊荆一口气把上面的话全说了出来,脸色苦笑更甚。“楚国所行之事并无错谬,诸臣将卒亦无懈怠,这已是尽人事!”

“然若成通战败……”熊荆激动,庄无地也有些激动。大泽之上己方战舟不及两百艘,秦军战舟‘遮蔽沔水、数不胜数’,他如何不担心。

“若成通战败……,远隔千里,我等又如何能让成通不败?!”熊荆大声反问道。

“大王……”雨季飞讯不通,即便飞讯能够连通沮邑,又能怎么样?秦军一过鱼关,楚军就必须与之决一死战,不然就要失去南郑盆地,同时也将失去巴蜀。熊荆的话击碎庄无地最后一丝憧憬,他语带悲色的喊了一声大王。

“是胜是败,皆有天意。”熊荆叹息道。“让太卜祭祀占卜吧。”

“唯。”淖信刚才逾礼,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对于发生在一千里外的一场会战,自己这些人确实只能等待消息,他答应一声,便要出去回讯。

“敢问我军若何?”庄无地也冷静了下来。

“焚烧栈道,准备拔营。”熊荆神色再度冷峻,简短答道。

“唯。”庄无地也答应了一声,这次他没有半点犹豫,很快便出了大幕。但帐外的将率不似他和淖信这般冷静,焚烧栈道的军命一下达,将率就闯了进来。

“大王为何……”冲动的若敖独行闯入幕府就大声高问。

“无礼!”长姜怒斥,帐内甲士也尽数目之。

“臣见过大王,敢问大王为何下令焚烧栈道?”邓遂、养虺、鄂乐等人比他老道,知道行礼之后再反问。

“秦人已造出近千艘卒翼战舟,舟师将于成通于大泽一战。”熊荆知道诸将会闯进来,并未责怪。他用最简单的话语描述当下的现状。

“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秦人怎能造出战舟?”鄂乐一个劲的摇头:“不能啊!”

“侯谍亲见秦人战舟,郦司尹以为凭秦国少府工匠和数十万隶臣,三个月或可造千艘。”熊荆一口气答道。“假君逯杲今日天明于鸳鹜山下亲眼目睹秦人战舟遮蔽沔水、数不胜数……。

讯文皆在此处,你等一观吧。”

熊荆说话时大幕里极度寂静,震惊不安的将率看着邓遂、养虺等人翻看讯文,他们看完,讯文又传了下来。

“我军……”邓遂本想问我军当如何,然而不知为何,他突然对着熊荆深深一揖,道:“臣敬受命。”

“臣敬受命!”邓遂带头,帐中将率都向熊荆揖礼,而后尽数告退。熊荆看着他们退下,这不是忠诚,而是信任,将率信任自己能带着他们再度胜利。可若是成通真战败了,自己真能吗?

一个人的时候熊荆可以冷静,与将卒处在一起,他的心就会滚烫发热,他不能辜负他们!

成通如果战败,汉水下游不管,苴地必要死守,大司马府命令各军退往苴地而非沔水下游完全正确。只要守住苴地,秦军无法入川,秦国缺粮的困境就不能接触。

巴蜀以外,诸水交汇的大梁,南北济水交汇的陶邑,以及齐国芝罘、东海琅琊港,这些地方都要马上设备,最简单的就是在城邑附近沉舟阻塞。

不论造府技术上准备的如何,都要马上建造或者改装大翼炮舰。确实,如果在四百米距离上开炮,只要七十七秒双方就会相撞。如果两百米距离上开炮,相撞的时间根本来不及装填再度开火。可有一个事实被试验大翼炮舰的舟师士卒故意遗忘:如果炮舰不与敌舟相撞呢?

如果大翼炮舰不与敌舟相撞,而是一直与敌舟保持一两百米的距离,时间就不是七十七秒了。也许七分钟,也许十七分钟,也许更久。七分钟也好,十七分钟也罢,三桨战舟都不是风帆战列舰,它们的船舷板很薄,哪怕是十斤炮,也能打烂它的舟板。

炮舰以外,还早也要迅速多造。成通一旦战败,商贾的信心将一落千丈。没有信心,楚钱将大幅贬值,物价飞速上涨,整个关东都会恐慌,而越恐慌物价就越高昂。不但要加速建造海舟,还要尽快打一场胜仗鼓舞人心,终止恐慌……

餔时起,熊荆开始在楚纸写出一条条对策,这就是他的回讯,写到高春太阳落山,才草草写完。“速传至郢都!”看着等候多时的淖信,他说道。

“唯。”淖信灿烂的笑起,他觉得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大王回来了。

他灿烂笑起的时候,大泽之上,旗舰上的成通几欲哭起——上午派去鱼关阻截秦军的最后一艘越人战舟正徐徐沉没,以为在几百里外的秦军舟师突然出现他面前。

“禀将军,司马将军言,既已不可退,那便与秦人一战!赵人陆上水上,皆可胜秦。”飞讯官意会着司马尚战舟上打来的旗语,如此禀告。

“禀将军,公孙将军也如此言之。”另一名飞讯官说道。

“禀将军,巴人请战!”更急切的一个声音。

上午军议,虽然已经决定不习水战的各师退至沮邑,但同时也决定火炮、马匹、军资等舟楫也退至沮邑。沮邑本就不是什么大邑,码头有限,以为秦人明后日才南下的诸将让辎重舟队先行撤退,他们明日再退,一念之差的结果就是退无可退。

“将军……”成墨笔直站在成通身后,他没有指责,只有与全军同归于尽的决心。

“叔父…”成夔也在成通身后,他的长弓已经上弦。

“准彼等入阵,务保持队形。击鼓!”成通再无沮丧,振奋中他大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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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狗屎

数不胜数的秦军战舟遮蔽了沔水,而今又遮蔽了大泽。赵魏两军乘坐的几乎全是卒翼战舟,两军两百四十三艘卒翼战舟入列,联军战舟一时多达四百一十九艘。巴人不是不熟水战,巴人战舟不是三桨大翼,全是旧式单桨战舟,一些还是不能撞击的大舫,但他们选择不退。

不可退!一起打猎才能一起吃肉,这是最质朴的道理。巴人只有与楚人、赵人、越人、魏人一起作战,战后才有一席之地,才能再复巴国,重振巴人的荣耀——巴人未忘记与秦人的血仇,也从未忘记楚人的王曾被自己的祖先打败,以致回不了自己的王宫。

成通军命下达,以楚越为中军,以赵魏为左军,以巴人为右军。中军一百七十六艘战舟,其中的一百艘在前列成横阵,另七十六艘作为游阙;左军两百四十三艘战舟,因为大泽宽度有限,左侧只能排出一百六十艘战舟,剩余八十三艘和中军一样,作为游阙;右军的舟楫最多,数量接近三百艘,这些单桨战舟排出了两道横阵,占据右侧所有的空间。

赵魏两军与巴人在鼓声中入列,秦军战舟也在快速结阵。大泽北端狭窄,后方战舟必须快速填补因大泽变宽而造成的两侧空白。眼见数里外楚军战舟就要列阵完毕,后方旗舰上的赵婴忽然下令击鼓,旌旗迅速挥动,最前方那道秦军舟阵鼓声中快速冲来。

“禀将军,吉也!”秦军已经前冲,旗舰上的楚军军司马刚刚完成占卜。

大泽上风起东北,吹往西南,秦军战舟乘风而战,联军却因背风全部收帆。秦人风帆鼓鼓,两侧木浆起起落落中水花四溅,整道舟阵好似无数蜈蚣驮着的一面长墙。长墙袭来时,列阵的鼓声停了,东北风夹着秋雨,打在成通的脸上。

“吉?”他终于笑了起来,又点头道:“善!”

笑容中,巴师成阵的消息传来,他一边点头一边抽剑,剑尖直指袭来的那道长墙:“进——!”

“将军有令:进——!”军吏迅速将羽旂前指,旗人不断向左右打出旗语。鼙鼓击响,旗令纷飞,成通所在的旗舰开始划行时,五百多艘战舟的建鼓全部敲响,鼓声与秦人的鼓声交杂辉映,震撼整个天池大泽。

战舟前进,甲板下士卒大力划动着木浆。与秦军合着领航员的锤子划桨不同,他们根据舟吏的命令控制航速,舟吏则向本阵的将舟看齐,将舟快则本舟也快,将舟慢则本舟也慢。五百多艘战舟横陈于大泽之上,随着中军旗舰的加速,左右两翼也跟着加速。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战舟的速度越来越快,“收桨!”甲士上的舟吏大声嘶喊。

“收桨!!”舟仓内的士卒立即停桨,木桨提起快速收入舟内。

与直接撞击单桨战舟不同,三桨战舟之间的战斗发展现在还是两种:一种是不熟水战的罗马人,他们缺少穿插回旋再行撞击的技巧,只能用乌鸦吊勾住敌人,将水战变成一场陆战;

另一种则是雅典人的撞击战术,对阵如果不能回旋到敌军侧翼,那就直接穿插。穿插不是与敌军战舟相撞,相撞那是同归于尽。穿插是为了削断对方的木浆,失去木浆敌人最少丧失一半以上的动力,速度、灵活皆不如自己,这时候再回旋撞击,那便事半功倍。

鼓声中双方战舟相距不足五十步,甲板上荆弩和弓手开始射击。木桨加速起落,战舟速度达到最快。就在两舟要相撞时,楚越两军的战舟突然收桨,与此同时甲板上的舟吏冒着箭矢和铁弹迅速转动甲板后方的轮舵。高速状态下船舵非常敏感,轮舵一经转动舟艏就偏出既有航线,舟艉擦着对方的舟艏掠过,前方撞角剃断敌人侧面的木桨。

甲板上的秦人看着敌人偏离航向不与己方相撞,舟吏也下达了转向的命令。然后命令不是动作,用尾桨转向比用轮舵转向慢上数拍。等舟艏开始转向时,敌人的撞角已经在削剃木桨,断裂的木桨发出刺耳的‘咔嚓咔嚓’声。

“万岁!万岁!万岁……”包括成通所在的旗舰,中军绝大部分战舟都在对撞前靠着轮舵优势迅速转向,从秦人战舟的侧面断桨而过。听着无比悦耳的断桨声,仓内划桨的四万多名楚越士卒禁不住爆发出万岁的呼喊。敌人断了一侧的舟桨,等自己穿插完毕回旋,那他们就是俎板上的鱼肉,任由自己宰割。

“落桨!落桨!”在舟吏的命令传来之前,两侧的舟桨迅速落下,可奇怪的是,战舟继续往前划行,并没有马上回转去撞击那些失去一半动力的敌舟。

“将军,敌人桨手有良好的划桨技巧,他们能在最后时刻突然转向,撞击我们的船桨……”秦军旗舰甲板上,赵婴身侧站着马加斯和毋忌等人。他们是半夜从雍城出发,追赶南下的舟师,最终在决战前登上赵婴的旗舰。赵婴是指挥这次会战的大将,马加斯与阿美尼亚斯两人只相当于舟师幕府谋士。

天池大泽最宽也不及二十里,与联军一样,秦军战舟也无法全部摆开。右将军田朴率领的前冲接敌的第一道阵列后方,还有杨端和亲率的、略微短一些的第二道战舟阵列;杨端和率领的第二道阵列后方,才是赵婴亲率的第三道阵列。秦军战舟全都乘风作战,因为方帆的阻隔,穿过第一道舟阵的楚越舟吏这才看到秦人后方的两道舟阵。

“那我们要怎么办?”半夜被唤起身的毋忌本以为自己被廷尉府抓捕,后来才知道要上战场。脸色惨白的他为赵婴与马加斯等人传译。

“我们必须马上合并两道阵线上的战舰,排出更加紧密的阵型,通过正面的撞击阻止他们发挥出色的划桨技巧……”马加斯与阿美尼亚斯商议了几句,说出自己的建议。

秦军舟师不能像斯巴达人或者罗马人那样进行接舷战。他们的桨手全都缺少一只脚,这限制了他们进行接舷战。而敌军的桨手据悉全是士兵,一旦接舷,敌舰包括桨手在内的两、三百名士兵会把己军打得鬼哭狼嚎。

“白狄人何谓?”东北风夹着秋雨,毋忌不光脸色惨白,身子也在打抖。可比身体更痛苦的是饱受煎熬的内心。他听说嗟戈·瓦拉死了,这个不是夏人的异乡人竟然为夏人的自由而死,他这个夏人却在帮助秦人战胜楚军。

前方的楚军正在高呼万岁,赵婴不悦的目光瞪在他脸上,隐忍着不快。

“白狄人谓…,谓将军需…需正面猛击荆人,以使……,以使其无从施展划桨之技。”答话的毋忌身体颤抖更烈,他不知为何开始打嗝。头也低着,回避赵婴的目光。

“确如此?”没有人听的懂希腊语,而马加斯、阿美尼亚斯则听不懂夏语。赵婴闻言有些狐疑,这说了等于没说。刚才田朴就是正面撞击荆人,但这只对荆人的左右两翼有用,对中军的楚越战舟无用。

“确如此。”毋忌克制住颤抖,鼓起勇气迎视赵婴的目光。

“将军,前方杨将军……”白狄人教了少府工匠如何建造三桨战舟,也教会了舟师怎么战时联络,讯卒转告着前方杨端和的询问。

“传令:再次撞之,攻!”赵婴恶狠狠道,他并没有别的战术,这本就不是他熟悉的舟师战争。命令下达后,第二道舟阵开始往前划行。

不是所有战舟都能削断秦人的舟桨,穿过秦军的舟阵,左翼赵魏两军战舟虽然也装有轮舵,但疏于水战的战舟舟吏把握不了转弯变向的时机。战舟不是转弯过大,就是转弯太晚,一百六十艘战舟绝大多数与迎面冲来的秦军战舟撞在了一起;

而右翼,贫穷使得巴人无钱购买楚国战舟,他们自制的旧式大翼上没有轮舵。他们也不屑于楚越战舟的划桨技巧,猛冲上去、接舷而战,这才是巴人脑子里想的东西。

左右两翼战舟撞着战舟,甲板上的士卒越舷猛攻敌军士卒,脚下泽水鼎沸,甲板上的厮杀也是沸腾。只有中军近百艘楚越战舟穿阵而过,发现秦军第二道舟阵后,这些战舟迅速集结。

眼看着己方第二道阵列上前,而自己所在的第三道阵列却没有上前与之合并,列出更紧密的阵列。马加斯看着毋忌疑惑问道:“为什么马上不合并,排出更紧密的阵型?”

“将军认为,第一阵列的失败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的建议全是狗屎!他不想再听你们的任何建议。他说他一个人就能战胜楚尼舰队。”不再颤抖的毋忌变回之前从容的模样,脸上带着微笑说出肮脏的字眼。

“他……”马加斯闻言好像被雷电击中,攥紧拳头的他好一会才大声道:“侮辱!这是侮辱!我一定会禀告秦尼国王,告诉他,他的海军总司令……”

马加斯的大喊惊动前面站着的赵婴,可惜找赵婴听不懂他在喊什么。毋忌连忙道:“我的建议是请保持克制,依照秦尼法律,海军总司令可以杀死这里的任何人,包括你、你,还有我。”

第四十六章 回旋

从腓力二世起乃至以前,马其顿的政治就很不清明,暗杀、阴谋时有发生。亚历山大时期更胜一筹,诸多并肩东征将领被冠之谋反的罪名,全家遭到屠戮。托勒密统治埃及,虽然马其顿人都是王室的王友,佩戴金色的胸针,身着紫色的衣服,共同统治埃及,但阴谋仍然存在,稍不小心就有人死于非命。

毋忌发出警告,愤怒的马加斯手脚突然冰凉。他并不想死在遥远的东方,奴隶那般被秦尼人处决在大泽之上。他禁不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赞同毋忌的建议,竭力保持着克制。等回到雍城或者胡姆丹,再与使臣帕罗普斯商议是否要向秦尼王抗议。

嗟戈·瓦拉身死,毋忌身上的间谍嫌疑已经摆脱。不过赵婴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眼见着白狄人大怒他正要发问,一转眼白狄人又变得极度安静。前方杨端和率领正冲向荆人,想开口的赵婴只能转过头,从陆离镜中细看他与荆人交兵。

荆人穿过第一道舟阵的战舟不过百余艘,虽然大泽越往北越窄,杨端和那道舟阵也有一百八十艘战舟。兵力近倍于敌,没有采取密集阵列的杨端和采取的是勾击战术。中军稍缓前进的同时,两翼迅速迂回侧击。陆战勾击敌阵,敌阵可能阵溃,水战勾击敌阵,其他不说,侧面撞击的成功率远比正面撞击的成功率高。

就在己方的包抄侧击战术之下,水面上荆人鼓声不绝,战舟如离弦之箭般冲来。赵婴在陆离镜中看到荆人木桨起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前方旗舰上的杨端和则紧急传令:“荆人善转,各舟收桨戒备……”

己方将如何作战?这是秦军舟师将领常常讨论的问题。接舷战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撞击战。然而撞击战必须有经验丰富的舟吏和娴熟默契的桨手,这两者秦军都不具备,三个多月可建造出数百艘大翼战舟,但三个多月没办法培养出合格的舟吏和娴熟的桨手。

思前想后、反复试验,己方最终能够采用的办法就是横冲直撞。这种办法一如荆人的铁骑,波浪般的不断撞击敌阵,最终迫使敌军溃阵。可谁也想不曾想到,交兵时荆人的战舟竟然撞不中。不但撞不中,反而被荆人战舟削断了木桨。

为了追求数量优势,秦人没有大量建造工日更多的五桨战舟,主要建造的是三桨战舟。三桨战舟吨位有限,舟上并没有备桨。尤其是秦军远道而来,舟上剩余的吨位都装着干粮和肉酱。一旦被削断仅有的木桨,即便能左右分摊剩余木浆,速度也要急速下降。

杨端和非常忌讳敌人的削桨战术,他不止一次警告全军荆人善转,此时相撞在即,他又一次的警告全军,要各舟收桨提前设备。军令还在传递,敌人插着羽旌的旗舰便率先冲来。五十步后敌舟箭弹如雨,打得甲板上的橹盾砰砰直响。杨端和顾不得这些,他只想知道己方是否能撞中敌方旗舰。

“收桨!”相距三十步,双方的舟吏都嘶喊着收桨。透过橹盾的缝隙,杨端和看到越来越近的敌方旗舰舟艏忽然向右,他正要大喊荆人向右时,甲板上舟吏已对着舰艉的尾桨手高声下令:“左转!速速左转……”

随着命令,杨端和觉得脚下一荡,战舟急速左转,迎向荆人。然而左右扶着他准备迎接撞击时,向右转向的荆人旗舰突然舰艉右摆,舰艏却转向了左边。

“右转!速速右转、速速右转……”杨端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甲板上的舟吏也喊失了声。可惜脚下已经左转的战舟带着巨大的惯性,尾桨手使劲划桨也没办法改左转为右转。

甲板上的杨端和看到,己舟左行,荆人右行,双方战舟隔着数丈交错而过。木浆已经收了起来,荆人什么也没有撞断。他正松一口气时,敌舟上早就准备好的荆弩把一连串的黑罐准确地抛了过来,黑罐刚刚落地,数支火箭便急射而至。

‘轰……’哪怕天上下着细雨,甲板上仍然串起数尺高的火苗。

“火!火!救火……”全舟都是疾呼,溅落四处的煤焦轻油一经点燃便蔓延整个甲板,火油更是渗透甲板,将火势传至底仓,底仓溅到火油的欋手大声惨叫起来。

“落——桨!”舟吏的命令在楚军底仓里回荡,‘哗’的一声,一百六十二支木浆齐齐击水,而后划行起来。划桨的士卒感觉到了战舟正在转向,他们此前听到甲板发射火油弹的命令,明白现在是要回旋撞击敌军的侧后。

旗舰回旋敌军侧后,其余穿过秦军舟阵的楚越战舟也跟着回旋敌军侧后。这种回旋并非针对刚刚穿过用火油弹攻击的那艘敌舟,而是顺着之前右转的趋势,快速完成一个三百度的转弯,趁着敌舟因着火着未曾落桨,战舟将从左侧后方凶狠的撞击上去。

“加疾!加疾也!!”转向还未全部完成,舟吏便大声呼喊起来。回旋三百度,青铜撞艏与敌舟舟身夹角呈三十度。按照大司马府作战司编写的条例:夹角三十度时,撞击速度必须达到八节才能撞破敌舟舟身;夹角六十度时,只需四节就能撞破敌舟舟身;垂直九十度时,速度两节就能撞破敌舟舟身。

这是针对楚军战舟的撞击条例,谁也不知道秦军战舟的坚固程度。撞击角度不能改变的情况下,只能想方设法增加战舟的撞击速度。

舟吏高喊加疾,划桨的士卒憋着劲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加速划行。站在甲板上的成通虽然不能帮划桨的士卒用力,可他拳头紧紧握着,盯着火势还在蔓延的敌舟,嘴上也情不自禁也喊起加疾加疾。

甲板上的秦人发现了转向的敌舟,他们的木桨也急急落下,溅起一片片水花。木桨迅速起起落落,战舟滑行的颓势当即终止。‘哗—哗—哗……,哗、哗、哗……’成通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好在两侧的水花声越来越急,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咔’的一记巨响,加速不及的秦军战舟被撞中舟艉,接着是‘砰’,高速前进的战舟猛然止速,最后又是‘咔’的一声,敌舟舟艉被青铜撞艏整个切断,泽水迅速涌入断裂的舟身,底仓内的欋手顿时哀嚎挣扎。然而他们的挣扎是徒劳的,成通好像看见,那些欋手不知为何被卡在桨位之上,只能起身,无法在战舟沉没时逃脱。

“贱奴!”听着秦人的哀嚎,成通狠狠地咒骂。他记得这些人当初是因为大王的仁慈这才只斩了左趾,没有像秦人对付敌人那样全体斩首或者坑杀。当初就应该全部坑杀,如果当初坑杀了这些降卒,兵力枯竭的秦人又上去哪找这么多欋手?

“将军,看!”军司马成稷指着前方。

中军击穿了秦军第一道阵列,现在回旋撞沉了秦军第二道阵列,但是这只是中军。中军击穿秦军第一道阵列时,左右两翼大部分战舟与秦人战舟相撞,开始了残酷的接舷战。面对倾巢而出的赵魏士卒和巴人,接舷战中秦军完败,水面上飘着的战舟都被己军控制。

可是侧击自己不成的秦军左右两翼趁着接舷战的混乱,对准那些水面上还飘着的战舟,不分敌我一一撞沉。落水的巴人很多会水,他们或是浮在水面上等待救援,或是游向大泽右岸。落水的赵魏士卒就惨了,他们多半不会水,一入水便噗通噗通打起了无数水花,很快就直挺挺沉了下去。

成稷要成通看的就是己方左翼落水的赵魏士卒,哪片泽水在他们扑打下好像沸腾。不会水的人才会如此扑打,如果救援不急,左翼五万赵军、一万五千魏军肯定要淹死在大泽之上。

‘咚咚咚咚……’成通还未下令救援,身后又传来鼓声,秦军第三道战舟正在鼓声中前进。他不得不叹了口气,道:“速令游阙救之。全军转向,列阵!”

“将军有命:全军转向!列——阵!”军吏重复着成通的军命,卒翼战舟缓缓转向、快速集结。

包括二十多艘击穿秦军第一道阵列的赵魏战舟,第二次交兵撞击后,剩下的战舟不及百艘。对面驶来的秦军舟墙依旧遮蔽大泽,数量倍于己。除了数量,己方划桨的士卒疲劳到了极点,甲板上的甲士更换出了一部分桨手,但大部分桨手依旧气喘吁吁。

集结之后楚军没有击鼓,九十三艘战舟安静地在泽面上漂泊。这时候太阳早已落下,下了快一天的秋雨也在这时候停了,望着西面最后的霞光,成通赞了一句:“甚美夫!”

“将军…”秦军战舟越来越近,鼓声也越来越响,成稷连忙提醒。

“吉否?”成通闻声转头问他。

“吉也。”成稷没想到成通会再次相问,只好又一次相告占卜的结果。然而他摸向怀中那片龟甲的手不是把龟甲立即掏出来,而是直接按在上面,似乎担心成通会突然抢去。成通看着他的动作脸上泛起了笑意,他不再看自己的司马,目光迎向快速冲来的秦人。

“击鼓,”他胸膛起伏着,猛吸一口气后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道:“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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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明岁

百余支燎火照亮着太庙,火焰不时爆发出朵朵火花,闪耀出更明亮的光芒。燎火之下,昏暗混着松脂灰烬气息的太庙大廷上,太卜观曳一边低声祈祷,一边对着之火盆里灼烧的龟甲不断伏拜。赵妃、赢南、宋玉、昭黍、蓝奢、屈遂、廉舆、魏间忧……,这些人都跪在他身后,不敢语言。

占卜在列国早已式微,可在楚国仍是事关社稷的大事。熊荆最先一封鸽讯是要太卜占卜。此时郢都已知秦人舟师南下,两军将战于天池大泽。也不顾什么吉日不吉日,当晚观曳就在太庙祭拜祖先神灵,占卜凶吉。

长长的祈祷终于完毕,观曳取出被灼烧得啪啪作响的龟甲细看。诸人皆注视着他,盯着他紧绷着的嘴唇。好一会,嘴唇张开,他判决式的说道:“不吉!”

“不、不吉?!”不是吉就是凶。注视着观曳的诸人很希望是他说错了,可惜观曳没说错。他翻过龟甲,兆纹全在‘我军将败’这一面,另一面‘我军将胜’虽然也有兆纹,可甲面清晰可见。这样的兆纹没有任何一个判读的贞人会说是吉。

“这、这……”赵妃看着看着就软倒了下去,身侧的赢南连忙扶住着。

换在平时赵妃肯定要推开赢南,可现在她心神剧颤,根本不在乎是谁扶住了自己,也不在乎自己是跪是卧。她只喊道:“司马尚、司马尚……,司马尚啊!”

十万赵军襄阳之战损失两万余,最后可调动的五万人全在天池大泽。如果连这点兵力也损失了,赵国就真要亡国了。

赵妃软倒,魏间忧也汗如雨下。为了表示魏国的存在,即便魏国已无可战之卒,大王还是决定派出一万五千精锐魏卒,由公孙卯率领攻入关中,没想到魏军未入关中便败在大泽之上。

昭黍、屈遂、宋玉、蓝奢、子莫等人稍微镇定一些,诸氏师旅全在襄阳,宋地师旅多半在穆陵关,损失的并不是自己的子弟兵。细究起来诸氏应该高兴才是,毕竟大泽上全是老公族的师旅,他们的师旅全军覆没,正朝上的话语权必然削弱。

然而,这几人心里也是冰凉冰凉,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若敖氏四师、老公族诸师,还有越人诸师,这些师旅如果真的尽覆,仅靠郢师和项师能抵挡住秦人?肯定挡不住!

且秦军也有了大翼战舟,以秦国的秉性,一旦有了战舟必然会大肆建造。楚军三十七个半正师,十二个新编师,一卒一舟的话每师只有十六艘卒翼战舟,即便有些师旅用的不是卒翼而是大翼,战舟数量也没有超过千艘。

秦国如果建造战舟,肯定不是以千艘计,而是以万艘计,楚国又哪里能造万艘战舟?战舟之外还有士卒。秦国隶臣十数万、数十万,赶他们上战舟划桨,死了也就死了;楚国舟师战舟上全是甲士,任何一名甲士战死都要层层上报,一直报到大王的正寝。记名、抚恤、入葬、祭祀……,最近又说准备每师配属一名白狄画匠,战死者画下遗容,以供后人瞻仰。

陆战楚军能以一当十,每战皆胜;水战如果是秦人也有战舟,楚国这水泽之乡,那还怎么打?以一敌二也必输无疑。

昭黍、宋玉、屈遂、蓝奢、子莫几人四目相对,各人的想法心知肚明。都是持重的老人,他们没有在太庙大廷商议言说,只等送走了太后王后、赵魏使臣,这才在明堂里说话。

“若我军大败,”昭黍忍不住叹息一声。“全军皆覆,便只剩武关道八师十二旅,方城八师,还有穆陵关十师。”

“魏军尚有两万,赵军也尚有两万。”子莫说起了楚国的几个盟友。“且齐军还有十万!”

“齐卒皆不愿战,且投秦者多也。”昭黍还是叹息。“据闻王翦麾下凭空多出十万齐卒,皆因秦人免其子母钱,重分田亩,斩首还可升爵,齐人多贫者,趋之若鹜。”

昭黍又一次叹息,宋玉、屈遂等人则是频频苦笑。表面上有一个齐国,这个齐国亮丽光鲜、货行天下,诸子云集、百家争鸣。可这个齐国之下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齐国,这个齐国衣衫褴褛,颠倒日夜,钱轻钱重,朝富夕贫。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人人身上都背着一份乃至数份子母钱,需要劳作不止、日夜不休来偿还,秦军来了又怎么样?秦军来了反而是件好事。

“若是各县邑再召士卒,或可有十数万人。”屈遂说道。屈氏素与齐国为善,对齐国的了解远胜他人。正因了解,所以屈遂还是把主意放在本国身上。

“十数万士卒?!”宋玉一阵苦笑。“无有也。”

“无有?”屈遂惊讶。“今我楚国治下六百万众不止。五尺至六十,当有百余万众。今又有东洲之谷,一年两收,粟米也无忧。秦人虽有战舟,但未有火炮、钜铁……”

“五尺至六十?”宋玉瞪看着屈遂,最熟悉的军务的昭黍叹道:“先王薨时也曾发五尺之卒,然仅三十余万。与秦人鏖战至今,死者十数万,何来百余万众?!”

“昔年是昔年,昔年我仅有东地,而今我有旧郢、方城、巴蜀、汉中……”屈遂争辩道。他的话让诸人无语,连宋玉也不再看他。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先救赵。”沉默半响,蓝奢想起了项燕。

“救赵又能缓几年?”宋玉并不同意蓝奢的说法。“赵国之败,败在邯郸代地相争,非在我之不救。李牧为将,赵国之亡将在数年之后。楚军处处攻秦之要害,每战皆胜,然秦国未亡、秦王不死,岂非天命邪?”

天命玄而又玄,周人多言天命,楚人仅言鬼神。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从楚军攻入关中、拔下咸阳起,秦人就好像有天命庇佑一般。只要秦人运气稍差一些,秦王就被俘虏杀死了;只要秦人运气稍差一些,王翦大军就被歼灭了;只要秦人运气稍差一些,李信去年就走脱不了了……

楚军确实每战皆胜,但没有哪一次是真正致命。

明堂内又响起沉重的叹息。这是发自肺腑的叹息,诸人有知兵事的,也有不知兵事的,可无一例外都知道攻守即将易势。攻守易势可怕,比攻守易势更可怕的是秦人‘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的传统。以前白起拔郢还念着旧情,咸阳又有芈太后、魏冉等故楚人,攻战之外少有屠戮。现在不同了,前年李信入方城便已是寿幼无遗。

“若大泽之战果败……”沉默中宋玉最先说话,“当速造海舟。”

“海舟?”众人想起十年前那次燕朝朝议。大王曾言公族出海,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宋玉对此最为赞同。现在他再提起旧事,又打起了避迁海外的主意。

“楚国数百万众,海舟可载几人?”屈遂摇头。“避之海上,又何以为食?”

“与秦人鏖战数年,死十数万人,今却要避之海上,天下笑也。”昭黍衣袖拂动,语带气愤。

“既如此,当年昭氏为何也避之东地?”宋玉反驳道。

“你!”昭黍再度拂袖。打人不打脸,宋玉这话就是打脸。五十多年前东迁,昭氏也在其中。五十多年前东迁避秦,而今出海避秦,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错误。

“当年先君襄王使庄蹻率军循江而上,略西入滇,国中本就卒少。鄢城一战,可战之卒尽死,各氏男子亦多死,东地乃我楚地,为存社稷而东迁,天下何以笑?”屈遂不同意避之海上,却赞同当年东迁。“昔年若不东迁,今日如何复郢?”

“今日不避海上,他日如何复国?”宋玉反问。“东地吴越之卒可战,旧郢方城之卒皆不可战。大泽若败,全国仅余二十一师,可战之卒不过十三、四万,如何能战?”

“二十一师?!岂是二十一师?当有二十六师十二旅,二十万之众,”屈遂伸出两根指头。“各县邑若能再召士卒,或有四十万。”

“鲁宋之师弱,”宋玉不得不细说一回。“吴师尚可。诸氏五师仅比新编师旅略强。方城、旧郢师旅皆不能战,你召之何益?赵魏虽有四万士卒,然大梁魏地何守?穆陵关虽有十师,然齐地穆陵关何守?能战之卒,不及十师。秦人今有战舟,这十师能杀秦人几何?!”

宋玉驳得屈遂无言以对。可战之卒不等于与战之卒,穆陵关守军不能调动,大梁魏地的四万大军不能调动,南郑、商於、巴蜀防守又要占用兵力,实际上与战之师已不足十个。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十年来不是楚军一直保持对秦攻势、占据战略主动,就是秦国因为灭赵,无暇于楚。如果进攻没有足够的兵力,那防守就更没有。势弱的一方一旦不能保持攻势、占据战略主动,离败亡就不远了。

“晚矣!不在今年,便在明岁。”宋玉声音有些悲凉,他史书读得多,明白这个规律。“今年不造舟,明年此时便不必再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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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讯至

诸人中以宋玉年纪最长,又历经襄王、烈王两朝,新公族诸氏虽说是以屈景昭三氏为首,可精神领袖还是三朝老臣的他。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五十岁窥知天命还有些心有不甘,六十就耳顺了。至于宋玉这种七十岁的老人,不是顺从不顺从的问题,而是成精不成精的问题。

熊荆此时才感知的天命,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结束不久宋玉就知天命在秦。当然,这不是未及不惑之年的他窥知了天命,而是他的父辈窥知了天命。这就是有父辈与没父辈的区别了。先王薨落过早,叔伯又想夺位,熊荆根本没机会接受父辈的教诲传承。诸氏皆有父辈,父辈的经验一代代传下来,年轻时子孙或许鄙弃不信,年老便奉为圭臬了。

长平战后,天命已然在秦,诸国复国如何?大行新政又如何?楚国如果不能变成另一个秦国,就没办法与秦国争夺天命。楚国能变成另一个秦国吗?当然不能!不说秦国不会坐视不管,楚国国内那些公族县尹也不会坐视不管。结果新王即位,只能顺势而为。

没想到的是,一番折腾,楚国竟然复强。这是令宋玉啧啧称奇的事情,他看到一种新的力量改变着一切,让萎靡不振的楚国重新强大。等到楚军攻入关中,他才开始真正关心楚国所行的新政,才非常在意楚国王后的人选,才想着今后的天下。

可惜,大泽一战,这些都不必想了。

天命不可违。天下糜烂至今,唯东地、吴越可行楚政,其余不行秦政也半行秦政。巴地、羌地虽然也可行楚政,但他们不与楚地相连,很容易被秦人各个击破。战争打的是什么?战争打的难道不是东地、吴越的丁壮吗。这些丁壮打光了,楚国也就要亡国了。

楚国海舟已通世界,既然大王把东洲说的那么好,天下事又不可为,何不举国迁于东洲?迁至东洲,既能避开秦人,又能绵延国祚社稷,有何不好?楚人还不是楚人时,族人也是到处迁徙,成为楚人以后,五十多年前也曾东迁东地。既然以前能迁,现在为何不能迁?

宋玉说完看向诸人,昭黍仍是不悦,蓝奢沉吟不语,屈遂欲言又止,只有子莫说道:“大王必不允。”

“大王若不允……”宋玉笑道。“何苦立别宫于城南。”

“这?”子莫有些惊讶,其余诸人也惊讶。“大王立别宫于城南,乃为他日出妻娶芈玹也。”

“若我能亡秦国、一天下,大王自然出妻娶芈玹为后,然若楚国亡国,芈玹又何尝不能避之东海,他日以大王唯一子嗣胜王子之名,再复楚国?”宋玉还是笑,笑诸人看不穿。“君等毋忘,芈玹已掌造府之印,又不时巡视其间。我楚国之强,皆在造府,芈玹知楚国何强也。”

“……”宋玉不提造府之印还好,一提诸人眼睛急转,竭力思索起来。

赏赐爱妾金玉锦帛常见,赏赐造府之印确实是大违常情。那个整日轰隆直响、黑烟冲天的地方,一女子能巡视什么。若非陪着大王,朝臣大夫都不太愿意去。每去一次都要沐浴一次,洗下来的水灰黑灰黑。

“算上今年所造海舟,亦不过两百艘,两百艘海舟载人几何?”蓝奢说道,他不是不知变通,而是觉得避之海外没有可行性。

“前岁公输坚曾言,积存大章只可造海舟一百七十艘,造完即无有。”子莫提起了前年冬天的事情,那次会议曾要求造府速造海舟。

“此乃前岁之事,去年今年大伐巨章,今足以造海舟数百。只是……”蓝奢是诸敖,去年还是他轮值,对政务还算清楚。

“如何?”除了昭黍还是不言,其他人都看着他。

“木料未干也。”蓝奢道。“木料未干,所造海舟只可用数年,数年后即坏。”

“数年?”宋玉提着的心立即放了下来。“此用一年即可,何须数年。蓝敖以为,若速造海舟,明年年末可造几艘?”

“大舫一年可造数千艘,海舟一年自可造数百艘。然则纵有千艘海舟,也不过载三十万人。”蓝奢还是摇头,他这是按一艘海舟装三百人算。“且不可过远,当年至红洋,一舟不过百五十人。”

“非也。商贾贩运印度女奴,据闻多时,一舟可装五……”子莫敲着楚纸扇,说起了商贾贩运印度女奴。见诸人瞪看自己,住嘴后还是忍不住道,“然多死也。”

“三十万人足矣!”宋玉仿佛没听到子莫的话。“王宫、公族、大夫、誉士、工匠,巫觋,亦不过三十万人。今年速造海舟,明后年可避之东洲。”

事情在宋玉这里已经做了决定,他看向诸人,又补充道:“此事必要顺决于正朝。”

他说完时,宋义急急忙忙闯了进来,他不避在场诸人,揖道:“父亲,大王又有讯至。”

“何讯?”大王此前的讯文只言占卜,没想到此讯之后还有讯。

宋义只知有有讯,但不知讯文内容,父亲的话题没办法回答。宋玉只好再问:“讯予何人?”

“讯予……”宋义想了想才答。“工尹刀、公输坚等人皆有讯,太后、芈玹亦有讯,余者似皆予大司马府……”

落日之时,郢师鸽人几乎放空了鸽笼,予信之人远非宋义说的这些人。他还未说完,太庙外就传来讯官的声音:“敢问太傅何在……”

有给宋玉的讯文,也有给昭黍与蓝奢的讯文,还有给屈遂的讯文,只有子莫这个箴尹无讯。他只能瘪瘪嘴,静等诸人看完商议。

“父亲……”宋义是晚辈,他巴望着父亲手上的鸽讯,奈何上面的字非常小,他看不太清。

“大王命我控制舆论。大泽若败,报纸少提、不提此事,以免人心动荡。又言秦人五桨大翼不可惧,我已有大翼炮舰,此情应速告于民,以定人心。”宋玉举着他的讯文,好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又命我收藏抄录天下各国之典籍,以免他日为秦人所焚。”

“大王命我……”昭黍语顿,最后还是蓝奢说道:“命我等游说各氏,即刻多造海舟。又命我等速速清点国中县邑学舍学生之数。”

“大王问,”屈遂最后才说话。“问臣先祖神主、社稷之土、王宫宝器外,还有何者不可弃?”

给每个人的讯文都是单独的,把这写单独的讯文拼凑起来,立刻便能判断出大王的意图。宋玉的判断完全正确,但又有些不同,不是他说的什么王宫、公族、大夫、誉士、工匠,巫觋,大王是要昭黍等人马上统计学舍学生之数。

八岁入学,十一岁成业,这是小学。小学之上有中学,但录取率仅五十取一,学费昂贵之外,还要求每名学生自备战马、圉童以及奴仆——楚国不但禁绝官吏,也防微杜渐,禁绝官吏的前身:学有所成却无以谋生的士子。

一年能出十金学费的人家,无所谓孩子学成后如何谋生,他本就不愁生计。那种举族借债、倾家荡产也要供孩子读书的人家,才会想着孩子做官为相、飞黄腾达。此子如果知恩图报,必要偿还旧债、提携族里,免不了以权谋私;此子如果不报恩德,那就是品行不端、狼心狗肺。在楚国,庶民之家就不该走读书之路,而应走誉士从军之路。

小学不分贵贱男女,八岁即入,中学非富者不入,大学非贵者不入。排除人数少的可怜的中学和大学,复郢之前楚国有二十多万学生,复郢仅仅三年,只有旧郢少数县邑建了学舍,学生只有数万人。饶是如此,这已是三十万人了。

海舟是有限的,装了学生又怎么装贵人?宋玉面色当即变了,他不悦道:“岂能如此!只输运学舍童子,大楚社稷何存?”

“工尹刀亦有讯文,也许造府海舟之数并非千艘。”子莫心里也一凉。他这个箴尹越来越不重要,因为正朝朝臣都是箴尹。

“当年大王曾言不去东洲,而去海岛,海岛并非一年一往。”屈遂也道。“此事需问工尹刀。”

太庙明堂内膏烛通亮,感觉到彻骨寒意的诸人商议着如何避秦于海;城北造府大廷,燎火同样通亮,以前曾试验建造的大翼炮舰的图纸全搬了出来。若不是那艘残破的大翼炮舰远在寿郢,工尹刀半夜也要登舰一观了。

“炮舰舰长、舰宽、桨数皆与大翼战舟无异,”公输坚没说话,说话的是他的侄子公输灵。“首尾设十五斤炮各一,七十步内,舟楫中之即碎。”

“那为何不造?”工尹刀急问。

“一是彼时火药不足,备以舟师也有炮无药;二是舟师将卒皆言我可撞沉敌舟,何必多此一举。”公输灵解释道。他还有一件事没说,大翼炮舰作战时不是猛冲,而是猛退。要刻意与敌舟保持七十步的炮击距离,楚军厌恶这种作战方式。

“速造、速造!”工尹刀白天已被秦人也有五桨大翼吓得大跳,晚上大王来讯要急造大翼炮舰,他穿着泽衣就出来了。“十五斤炮小矣,必要三十二斤!”

第四十九章 冰冷

未改

秦人五桨大翼长四十五米,每排三十支桨,全舟一百八十支。工尹刀已经把五桨大翼想象成庞然大物,只觉得炮弹越重越好,他一说三十二斤炮公输坚等人就接连摇头。公输坚道:“三十二斤炮后坐太重,大翼龙骨单薄,有些还是拼凑所成,不可不可。”

“工尹不必忧心五桨大翼。”公输灵也道。“五桨大翼长二十丈,旋回不便。秦人欋手不过操练数月,岂能与我军相比?”

“你是说……”公输灵的说法工尹刀闻所未闻。秦人突然爆出五桨大翼,就好像去年襄阳之战中突然出现骑军一样让人惊骇。工尹刀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军将败,没想到公输灵看法不同。

“秦人战舟学自地中之海,我国战舟乃是大王亲制,形制虽似,行止却不同。”公输灵的话让工尹刀惊讶,公输坚这个不完全懂舟楫的也有些惊讶。“我军战舟有舵,秦人无也。”

“舵?!”工尹刀先是摇头然而有摇头。“秦人便是无舵,亦有转浆。”

“确有转桨,然大翼战舟使用转桨,旋回初径近至三个舟身;我有轮舵,旋回初径不及一个半舟身。”明明是说大翼炮舰的,却说到了旋回初径。公输灵只能多说几句解释一番。

“舟楫旋回犹如戎车转弯,若是转弯不止,其航迹恰似一圆,此圆直径越小越好。秦人使用转桨,相同之大翼,其转身之圆直径最少两个半舟身,若是二十丈五桨大翼,其转身之圆必超三个半舟身。我军大翼有轮舵,转身之圆直径最多不过一个半舟身。若是越人,可一个舟身。

秦人舟大,舟吏欋手又不熟,两军交战,如何胜我?且我处下游,彼处上游……”

“处下游又如何?”工尹刀喘了口气,他最担心的是己方战舟不如秦人。

“处下游逆水而上,舵效要好于顺水。”说话的人换了一个人,刚刚从红洋回来不久的前山鬼号舰长沈尹尚,去年他因病未与红牼前往地中之海。“天池大泽远比江河宽广,我军舟师数年来操练不懈,欋手娴熟,舟吏善战,加之战舟旋回迅捷,必能如鱼得水。又还有越人,越人即便无舟,也胜不善水之秦人。”

“善。”两人的意思工尹刀懂了,战舟不是看谁更大、更快,而是看谁更灵活、更娴熟。这方面秦人确实比不了楚越。

见他目光又落在眼前的图纸上,沈尹尚再道:“十五斤炮百米内可破三尺木板,对秦人战舟,此足矣。而今最要紧乃是速速与战,以十五斤炮为舰炮,战舟改装即可,不必新造。”

“然。然。便以此炮为舰炮,你等速速改之,越快越好。”十五斤炮是楚军装备最多的火炮,以十五斤炮作为大翼战舰的舰炮,是最可行也是最快速的选择。工尹刀一只手拍在图纸上,连声喊道。

“若战舟皆改之而非新造……”钜铁府欧丑也在,战舟的事他不答话,现在涉及火炮他不得不说话。“一舟两炮,数百艘战舟,火炮当逾千门,钜铁府恐造炮不及。”

“钜铁府一日可造造几门?”工尹刀看着他。

“一日最多一门。”欧丑的数字让所有人失望。这还不够,他吃力的思索后,再道:“一日恐不及一门。我只知一月不过二十门。”

一个月二十门,一年便是两百四十门,两年就能把各师旅所需的火炮全部造完。这样的产量其实不少,即便是在战争中,一门炮也不可能只用两年。

“若要大造……”工尹刀再问。

“若要大造,需再添镗床、刨床、巨锤等机器,需数月不止。”欧丑道。“县邑无钱,此前所定之炮不少已退订……”

秦人日薄西山,大司马府一召集各师旅商议西线作战计划,感觉此战之后再无大战的一些师旅当即退订火炮。十斤炮售价二十金,十五斤炮售价三十金。如果再加上火药和马匹,一门十斤炮最少需要七十金,一门十五斤炮最少需要一百零六金。这么贵的火炮,大部分的县邑做法是尽量缩小炮卒规模,炮还是要有的,但只要一个十斤炮炮连。

“今时不同往日,速速添置机器吧。各师旅所定十五斤炮也要快造。”工尹刀叮嘱完欧丑,又对公输坚等人道:“明、后日才知我军胜败,我军虽胜,秦人亦将大造战舟,故而大翼炮舰、十五斤舰炮皆要速造。三日之内,本尹需见炮舰!”

三天的时间改装出大翼炮舰,这个时间实在太紧。负责造舰的公输灵等人没有抱怨的时间,也没有揖礼,带着人捧着图纸就奔了出去。

他走之后,受召而来的各府府尹进入大廷,除了府尹,城南小邑的芈玹不知为何也来了。此时商议的,是另一件事。

将自己收到的讯文交给工尹刀,让他看完传阅各府府尹,芈玹才开口说话:“大王讯中有言:若我军不幸覆于大泽,楚国或将亡也。”

“将亡?!”秦岭以南皆秋雨,郢都虽还未下雨,但是北方越过秦岭的寒风已吹至方城和旧郢,这两日气温骤冷。东迁之后,大王即位的这十年是造府最好的十年,也是造府工匠日子最舒坦的十年。士农工商,现在师匠的地位渐渐接近士,成为了半贵人。

楚国将亡,工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诸人目瞪口呆看着芈玹,一时忘了言语。

“大王曾于先王身前誓言,必要保存社稷,永不绝祀。如今秦欲亡我,故当迁之于东海。”芈玹接着道。半夜起来的她虽未盛装,容颜依然秀美。众人看着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美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需迁于何处?”工尹刀道。“我军舟师……,舟师操练不懈,欋手娴熟,舟吏善战,加之战舟旋回迅捷,必能大胜秦人。”

得知秦人也有战舟的工尹刀心本是冷的,被沈尹尚一说,又开始发热,芈玹再一盆冰水浇下来,彻底的凉透了,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争辩。

“此有备无患之举,非一定东迁,乃准备东迁。”芈玹有点拿捏不住分寸,感觉自己把工尹刀等人吓坏了。“各府府尹回府后,一不得声张此事;二当知若迁,何物需迁、何物不需迁,何物可至他处再造,何物迁时必须损毁。各府师、匠、佐、徒一共几何,其家人又有几何……”

芈玹说了几乎快一刻钟,说的都是熊荆的原话。可惜包括工尹刀在内,所有人都懵了。她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等她说完,工尹刀问道:“敢问女公子,大王欲将造府迁往何处?”

“大王未言也。”芈玹答道。“当是极近之地,不然迁者众多。”

“可是外越之地?当年徐偃王亦是为周人所迫,弃徐入越,城于海。”“穆王本不胜徐人,亦是西去入昆仑之墟,见王母、得天马,再战而胜偃王也。”欧丑是越人,知道徐偃王入越的事。他说出这样的故事诸人全然惆怅,这似乎是在暗示避迁秦人是一定的事情。

“大王未言,许是外越也。”芈玹大致知道外越是哪里,越人所称的外越应该是会稽东面的那些海岛。勾践曾经说过,‘吾置王甬东,君百家’,想把吴王流放到外越。

“若是外越,”工尹刀连连摇头,“可有煤炭,可有铁矿、锡矿?若无……”

“若无,不可冶铁也。”冶铁府的工师郕也摇头了。

“大王必有妥善考虑。”芈玹基本清楚各府的情况。造府迁徙不同也庶民迁徙,庶民迁徙有田亩肯耕就能很快安定,造府迁徙即便找到了原料,工艺也要很长时间才能摸索出来。“诸尹若不想愿秦人所掳,必要按策行事,大王也将尽快返郢,与诸尹商议此事。”

造府工匠技艺足可傲于天下,为秦国所掳也是善待有佳,只是像以前那样被人关在笼子里的日子谁也不想再过。大王之讯看完,诸事都商议了一遍,各府府尹全沉着脸,一声不吭的回府去了。芈玹想离开时,工尹刀走近问道:“我等要迁于何处?女公子也不知?”

“大王未言也。”芈玹脑中闪出一个地方,可这只是猜测,她不敢乱说。

“唉。只愿我军能大胜秦人。”工尹刀几乎要呜呼起来。说话的他,心思已飞到沔水之上的大泽,他是多么希望楚军能再次大胜秦人啊。

*

“叔父、叔父……”雨下了一会又停了,繁星低垂的大泽仿佛成了大海,水波微微荡漾,飘着敌我两军一具具尸体。成夔的声音在大泽上回响,喊着自己的叔父。

与秦人第三道舟阵的战斗没有任何花俏,先是战舟撞击战舟,而后是惨烈的肉搏战。与前两道舟阵不同,这道舟阵的欋手并非废卒,两军搏杀时暮色降下,看不清敌人的情况下,楚语、秦语、越语呼喊不断。一时间舟楫上血流成河。

战舟双方士卒搏杀,剩余的秦军战舟不分敌我则撞击敌我战舟,然后游阙和巴人前来救援,双方又重演天昏前的战斗,夜幕中数不清的战舟冲撞在一起,舟上士卒跳过舟舷疯狂厮杀,直到脚下舟楫沉入大泽。

旗舰撞沉秦人的同时也被秦人撞沉,陆上弓矢无敌的成夔浸到水里才觉得自己如此无助,此时任何人都能置自己于死地。可他还是大喊,他找不到成通了、找不到成墨了、找不到无数熟悉的袍泽了。想到他们可能都死了,他的眼泪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入这冰冷的大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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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左岸

没有人回应,水面上最后一艘战舟沉没后,秦人也不见了踪影。成夔的喊声越来越小,他就要力竭失声时,远处一个黑影飘了过来,那是一只大大建鼓,鼓上半趴着一个人。

“何人?”成夔问道。他手里抓着长弓,可惜的是,弓弦早就松弛,他也没有箭。

“我、我弋阳…,你、你又是何人?”来人说的是楚语,弋阳旅也在本次作战系列。

“息师成夔。”能看到袍泽总是好事,成夔抹了一把泪。“便只有你一人?”

“皆已沉。”来人来到了近前,他的发髻是乱的,散发披在头上,星光下只能看到半张脸。注意到成夔会水,他道:“你有奇伎,何不游于岸?越师之外,舟楫皆沉,你叔父若……”

“越师以外?”漂浮的成夔没有看到任何舟楫,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越师未沉?!”

“越师逐秦人北走,自然未沉。”来人说道。担心成夔不相信,他又道:“此我亲眼所见!你我若不、若不游于岸相待,恐、恐……”

说着话说着话,半趴在建鼓上的弋阳卒两手一滑,头咚的一声撞在鼓沿上,成夔忙扶了他一把。两人的动作荡起一阵串的涟漪,周围飘着的尸体因此荡远,撞到别的尸体之后停止。

“我可送你于岸,然,”成夔喘息了一声。“若我游于岸,便无法再返此处。”

“你我不游于岸,必要冻毙此处。越师返时,可寻你叔父。”成夔体格健壮,漂浮几个时辰也不觉有什么异样。弋阳卒抱着一个建鼓未沉,可落水不久就觉得泽水冰冷,下半身现在已经没了知觉。他见成夔仍不想上岸,又道:“你、你家中便无父母、便无妻子吗……”

弋阳卒趴在鼓面上的手又一次滑下,成夔这才知道他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已经冻僵。所有熟悉的人都战死,变成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成夔不愿离开他们,然而来人最后一句话将他惊醒,同袍之外,他还有父母、还有祖母、还有侄娣。他不能死在此处,最少此时不能。

头第二次撞到鼓沿时,弋阳卒笔直沉了下去,成夔连忙一个猛子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剧烈摇晃后,弋阳卒呛了几口水,苏醒了过来。他无力地飘在水上,头仰着,似乎在看满天的星斗,成夔正要说话,微弱的呼吸下,他喊出一个无比熟悉的音节:“妳、妳……”

楚人称呼母亲便是‘妳’,除了儿时,人只有将死才如此的呼喊母亲。成夔闻言鼻子一酸,他推开水面上的尸体,抱着弋阳卒游向泽岸。

他游向泽岸时,鸳鹜山上的厮杀刚刚停歇,站在赵政面前的蒙恬又抹了一把汗。

此战国尉府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密,除了故布疑阵,对内也是严格限制知情人数。身为秦军大将军的蒙恬直到天明时才知道自己的任务:抢夺荆人占据的鸳鹜山西侧的沔水左岸。

渭南之战中,楚军以火炮封锁渭水的做法记录在了楚军的战斗详报上,秦军虽然没有这么成体系的参谋制度,但此战过去不过数年,诸多将领对此记忆犹新。舟师南下,除了楚军阻塞水道外,另一个致命威胁就是鸳鹜山上的楚军会以巫器封锁沔水,拦截南下的舟师和运兵舟。为了此战,王翦与李信麾下的精锐之卒悄悄集结,等候在陈仓附近的渭水沿岸。

秦军南下,最前方是七、八百艘战舟,舟队延绵六十多里,其后是输运士卒的舟楫。因为少府只造战舟,这些输运之舟大半是南郑退回秦岭的官舟与民舟,少数是关中各地偷偷征集来的舟楫,数量大约千余艘,最多只能载十万人,舟队长径也有六十多里。

鸳鹜山下沔水笔直,前方又有足够长度和宽度的水道容许淤塞,是以战舟通过的速度极快,六、七十里的行军长径,一个半时辰不到就都全过去了。这时候楚军还在艰难的拖曳火炮,距沔水还有数里。

运兵舟楫航速缓慢,两个时辰也才过去一半;且舟楫又小,开炮只要打中,小舟立沉,大舫之类不沉也是重伤,前行一段就要靠岸修补。击沉一艘没什么,击沉的多了水道就要淤塞,因此上午起两军就在争夺沔水岸边的高地。

秦军要把楚军赶回鸳鹜山以东,若是不能最少也要将楚军赶离沔水沿岸;楚军固守现有阵地,竭力阻止秦军舟楫南下——七、八百艘战舟如果全是废卒,那只能在水面上对友军形成威胁;输运舟楫上是四肢健全的秦卒,这些人南下对沮邑、对南郑将是致命的危险,必要阻止。

旦明时分,秦人舟师顺水南下,楚军与秦军交兵;早食过后接近晏时,楚军在沔水左岸架设火炮,炮击顺水南下的秦军输卒之舟;隅中时分,加入炮击的火炮越来越多,秦军沉舟数十,沔水交通彻底断绝。

小迁时分,秦军以绳索山藤坠岩而下,攻至三岔口,迫使驻守鸳鹜山山口的楚军后撤。其后秦军又试图攻占三岔口西面、连接鸳鹜山西面沔水沿岸与褒斜道的关隘,试图切断楚军与后方的联系,孤立包围鸳鹜山以西沔水沿岸的楚军。

双方就在三岔口西面的岔口,后世称为留凤关的地方血战。可惜,驻守这个岔口的楚军是若敖氏的息师,蒙恬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在赵政到来前拿下此地。

“大王,厮杀已歇。”赵政坐在邑令府首席上,旁边站在卫缭赵高等人。他是中午得到舟师通过鱼关的讯息才从雍城赶来的,两百里水路,半夜鸡鸣时分才到故道邑。看见沔水还被楚军阻断,输运士卒的战舟全堵在此处,赵政当即火起,对蒙恬大发雷霆。

“歇又如何?”赵政五指竭力大张,牙咬着,脸上全是愤然的表情。“荆人断我水道,士卒只能止步于此。舟师即便大胜荆人,也不能拔沮邑南郑、不能得巴蜀之地!”

“大王息怒。”蒙恬继续抹汗,只有卫缭在一旁劝解。“我军舟师也有不少秦卒,攻占南郑或许不能,攻占沮邑可也。我军既得沮邑,便可得巴蜀。”

“沮邑?”赵政有些狐疑的看向地图。水战是第一步,陆战是第二步,攻入巴蜀是第三步。因为水战存在被阻塞的风险,赵政以前关注的只是水战而不是后面的陆战。

“然也。”卫缭尽量让赵政放心。“此战之险,皆在舟师是否能出其不意南下大泽。若能,我军胜也;不能,我军败也。幸而荆人晚我一步,此前又未遣重兵据守鱼关,我军胜也。”

“陆师不过三、四万人,有无冲车云梯,如何能克沮邑?”虽然还没有接到前方讯报,但对大泽之战的胜利赵政从不怀疑。他现在要的是巴蜀,占领巴蜀,有了粮秣秦军才能继续战斗。

“沮邑乃小邑,三、四万人未必不能拔下。”卫缭说完又看着蒙恬,再道:“且明日蒙将军必能攻占岔口,荆人若不后撤,将被我军所围,数日后军粮亦将食尽……”

秦军要的就是陆卒快速南下,拔下沮邑后一鼓作气杀入巴蜀。现在楚军卡在沔水左岸,陆师也许可以从右岸绕过去,可舟楫绕不过去。

站在全局考虑,卫缭恨不得敲锣打鼓,礼送楚军撤退,而不是围歼他们。要围歼他们,以今日这些师旅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就是军粮吃尽,他们也还能挺好几天。时间是宝贵的,几天时间足够楚军从旧郢方城派出大军救援南郑与沮邑。一旦如此,攻占巴蜀也就无望了。

“臣明日亲自帅军,抢占岔口、逼退荆人……”卫缭说着说着有些失神,蒙恬则表现出决一死战的决心。他的话卫缭全然没听见,以楚军迅速调集火炮封锁沔水的举动来看,己方的战略意图楚军似乎完全了解。即便蒙恬明日抢占了岔口,楚军也未必会撤退。

他开始烦恼当初的设计了。楚军如果不登上鸳鹜山,迂回到沔水左岸,就没办法疏通灵官峡内的沉舟,秦军舟师也就没办法南下。现在好了,舟师是南下了,反应过来的楚军立即调用巫器封锁了沔水,秦军现在上不上下不下,被卡死在这里。

这该怎么办?难道真等南下的舟师被楚人援军一网打尽不成?

故道邑内,卫缭心里泛出苦笑,沔水左岸楚军军幕中的军议则刚刚开始。

逯杲、陆蟜以外,息师师率成思、新蔡之将潘无命、下蔡之将蔡至、期思之将妫确,还有战舟被秦人撞毁不得不上岸的会稽之将区秦,炮卒之将罢敌溦、工卒之校鲁千里,加上各师的司马、军正、军计,坐在大幕内的人有二三十人不止。

以秦军今日的攻势,明日岔口可能就要被蒙恬攻占。明日一早放弃沔水左岸南撤,全军或许能平安退回楚地,若不放弃沔水左岸,那就要被秦军包围。秋雨绵绵,南郑与大司马府都无讯至,该怎么办,只能自己商量出一个主意。

第四十八章 讯至

诸人中以宋玉年纪最长,又历经襄王、烈王两朝,新公族诸氏虽说是以屈景昭三氏为首,可精神领袖还是三朝老臣的他。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五十岁窥知天命还有些心有不甘,六十就耳顺了。至于宋玉这种七十岁的老人,不是顺从不顺从的问题,而是成精不成精的问题。

熊荆此时才感知的天命,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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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冰冷

秦人五桨大翼长四十五米,每排三十支桨,全舟一百八十支。工尹刀已经把五桨大翼想象成庞然大物,只觉得炮弹越重越好,他一说三十二斤炮公输坚等人就接连摇头。公输坚道:“三十二斤炮后坐太重,大翼龙骨单薄,有些还是拼凑所成,不可不可。”

“工尹不必忧心五桨大翼。”公输灵也道。“五桨大翼长二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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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左岸

没有人回应,水面上最后一艘战舟沉没后,秦人也不见了踪影。成夔的喊声越来越小,他就要力竭失声时,远处一个黑影飘了过来,那是一只大大建鼓,鼓上半趴着一个人。

“何人?”成夔问道。他手里抓着长弓,可惜的是,弓弦早就松弛,他也没有箭。

“我、我弋阳…,你、你又是何人?”来人说的是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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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昏沉

雨一直下,淅淅沥沥的让人心焦,熊荆恨不得明日就赶到宛城。可马力是有限的,雨越下越大时,他不得不在商邑稍作休息。

商邑以前他没觉得什么,但与芈玹争论商於之地归属、秦楚两国谁先对不起谁之后,他渐渐有意无意的回避这个地方。旁人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愁容更甚,庄无地不由劝道:“天降大雨我军不得进,李信也不得进,望大王毋忧。”

“寡人无事。”熊荆只是不太舒服商邑,并非忧心战情。提起战情他反倒打起些精神:“若是天晴,也要任由李信南下,然后再……”

熊荆竖起手掌在空中劈砍了一下。赵政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也要杀赵政一个措手不及,着眼点就在李信。倒不是李信好对付,而是按照这样顺时针的调遣(商於顺时针调至方城,方城顺时针调至南郑),能打的也就只有李信。

“李信数败于我,当不好相与。”鄂乐是鄂师之将,与李信交手不是第一次了。

“不好相与也要与。”熊荆道。他说起撤离蓝田谷时的一个侯报:“那日侦骑禀告,圉奋正在关中,李信身边并无骑军。既无骑军,有何不好相与?”

襄阳之战后,楚军对秦军骑兵开始忌惮;大泽之战后,楚军对秦军舟师开始忌惮。一听说李信身边没有骑军,庄无地、鄂乐、淖信没说什么。妫景、弃疾踵几个人有点挤眉弄眼。

“虽无骑军,”鄂乐沉吟了一下,“我军劳师而至,且可战者不过六师……”

“六师又如何?”在楚地作战而不是在关中,熊荆并不担忧兵少。“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李信不过二十万人,我军六师,毋忘项师所属骑卒将全归于寡人麾下,全军骑卒逾万,四万人节如发机,未必不能大破李信。”

怎么打李信熊荆还不清楚,因为他还不知道李信所部的情况,但是大败李信是不难的。这就是他前日考虑的要尽快打一场胜仗稳定人心,赵政已经抽调秦军精锐进入关中,那么李信与王翦必有一处虚弱,也许是两处都虚弱也说不定。

“报——!”夜里也响起了军报声,这是大司马府发来的加疾快讯,方城内并未下雨。

“我军大胜?!”熊荆闻言几乎要跳起来,一副不敢相信模样。

“敬告大王,然也。”庄无地大声道,他手里拿着令骑传来的疾讯。这是昨日一早沮邑传向郢都、郢都黄昏传到襄阳,襄阳今日一早又传到析邑,析邑快马传来的。“秦人大败,越师北逐之,其百余战舟皆退入沔水,不敢入大泽一步……”

“伤亡几何?!”熊荆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如果是陆地,控制战场的一方可以抢救伤患,但这是水战,根本没有伤患,是否控制战场无关紧要。

“未言也。”庄无地三个字又让熊荆跳了起来。

“未言?为何不言?!”熊荆喝道。“成通幕府里的参谋不知战报需禀告死伤吗?!”

庄无地眼睛看着讯报,一抬又看着熊荆,然后又看着讯报,最后无奈道:“大王……,成通已卒。”

“啊……”诸人惊呼。此前大家还喜气洋洋,因为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大泽以下沮邑、苴地、南郑都还控制在己军手中,听到成通已卒,所有人的脸色顿时不好。

“军中何人执掌?讯报何人所发?”鄂乐逾礼问了一句。

“军中此时暂由驺悦执掌,讯报也是其所发。”庄无地道。“其言、其言战舟不过数十……”

“数十?!”诸人又一次被震撼。讯报说是大胜,确实是大胜,秦人近千艘战舟现在只剩下百余舟,可是己方不包含巴师在内,四百多艘战舟现在只剩下数十艘。

熊荆脑袋昏昏沉沉,他在意的并不是胜负,而是士卒人数。除去鸳鹜山那四个半师,成通麾下加起来有十四万人,现在战舟只剩下数十。越人用的是一百七十人的大翼,五十艘大翼只有八、九千人,百艘也只有一万七千人,如果这不算全军覆没,什么才算全军覆没?!

“大王,”庄无地看到熊荆面色急转,他安慰道:“只是战舟数十艘,非说我军士卒只剩万余。臣以为,大泽既在我手,落水之卒可以救援,此当是有卒无舟。”

“与秦人相战是在夜间,如何……”熊荆猛一拂袖,似乎要把庄无地的安慰扫之门外。现实面前,他不想谁来安慰,他能接受全军覆没的结果。只是,他只是头脑昏沉、心脏抽搐罢了。

“退下吧。”熊荆拂袖后竭力镇定,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

“大、大王……”庄无地结结巴巴,他还有一份讯报没有读。见熊荆点头,他连忙道:“此乃鸳鹜山息师之讯,成思言前夜诸师决议死守沔水左岸,阻截秦人南下。”

身在鸳鹜山的楚军钉死在沔水左岸,秦军后续部队不能南下,估计这才是越师能北逐秦人的原因之一。包括庄无地在内,诸将死灰的脸渐渐泛起了一些血色。只要楚军钉死沔水左岸,秦军便不得南下,一旦方城襄阳的援军抵达大泽,秦军就堵死在鸳鹜山到大泽这一段沔水里。

“知也!”熊荆没有笑,只说了一个知也。

“秦人不得南郑,便无法染指巴蜀;无法染指巴蜀,若我又能守住大梁、陶邑、潍水,秦人明年便要无粮。”庄无地自然也看出了诸师钉在沔水左岸的重要性,成通虽然损失惨重,但秦军的战略意图无法达成,这战等于是白打。

“大王,此时正是收粟时节,那李信入方城一定会抢割粟麦。”鄂乐也道。

“魏国每年产粟七千万石,秦人不得巴蜀,必大举入魏抢夺粟米。”淖信说起另一种可能。不过与巴蜀相比,魏国地处中原腹心,又有大梁遏制,抢起来没有巴蜀方便。

“退下吧。”诸将的意思是战略上己方仍然占据优势,熊荆却高兴不起来。息师等师钉在沔水左岸,等到援兵赶至最少要七、八日,这七、八日又要死伤多少士卒?如果连这四个半师也覆没了,那楚军就只剩下十二个师可以真正一战了。

项师、诸氏五师被抽调到去南郑,郢师、鄂师、唐师八师守方城与商於,赵魏残军守大梁和整个魏地、鲁宋吴十师守穆陵关。二十万人不到战线却长达三千里,兵力实在是摊的太薄太薄。这样单薄的防线真能坚持到明年?真能坚持到秦国粮尽?

熊荆不敢相信!但他又苦于不能放弃现有地区,因为放弃任何一地对秦国来说都是利好,它都会从新占领区得到粮食。不收缩防线只能扩军,当然不是在方城、旧郢征召,只能是在东地征召。

可连年战事,之前就损失了十万士卒,东地又还能征召多少士卒?想到这里他脑袋更加昏沉。大泽一战,五个师估计是全军覆没了,现在想重新搭个架子都搭不起来。

想着怎么才能继续维持对秦人的压力,让秦国粮尽而亡;想着既然还有胜利的希望,‘乘桴计划’是不是要暂时中止;想着那些死去了的人、项燕、弋菟、公输忌、成通……,熊荆一夜未眠。

一过析邑进入方城,天就晴了。讯报也越来越多,等到了宛城,郦且、勿畀我、曾阴、石尪、这些人已在等着。熊荆没有先见郦且和勿畀我,而是先见了曾阴和石尪。

不出他所料,关东庶民暂时被驺悦所谓的大胜吸引,并未察觉到十多万士卒战死在大泽。瞒得了庶民却瞒不住诸国朝廷和大商巨贾,这些人反应很快,赵魏齐速速遣使至郢都,以商议定策;大商巨贾暗地里挤兑金银,抛售铜制楚钱和债券,囤积物资。

收粟时节粟价本来很低,粟价压低,商贾们才能大肆收购,囤积到明年涨价,可是现在粟价已涨到三百多钱一石,并且还在涨。唯一能让熊荆欣慰的是,商贾们囤积的物资全运往楚国——秦人也有了战舟,魏、赵、齐,三国对此恐惧不已。

“国内还有何事?”听完石尪物价暴涨的报告,熊荆再问。

“禀大王,”鄂乐在军中,知己司主要是曾阴负责,他不安的说起一件事:“似有人在谣传,我楚国或将不存,要避迁于海,诸氏多已订造海舟……”

“不是谣传,乃未雨绸缪之举。”仓促间熊荆并未将‘乘桴计划’告知知己司。

这下连石尪也吃了一惊,“此事若传之于外,大王要弃国而走,粟价……”

“寡人为何要弃国而走?!”熊荆大声道。“贵人造舟避迁乃是贵人私事,非傅籍之人去往何处无关紧要。朝廷避迁,工匠以外,只能是未傅籍之童子、各师之伤卒,女子,以及少数臣僚、寺人、宫女、巫觋、医者、先生,再无他人。未雨绸缪而已。

且此事到底如何尚未定下,下月将朝议此事,寡人初衷不变,傅籍男子不迁。”

“臣知也。”石尪连忙揖礼,然后他又说起那件事情:“府内金银将尽,下月便要转风,海舟返者已返,却不知……”

第五十三章 危矣

石尪又提起了红牼舰队,那支舰队装满香料,只要进入地中海就能卖到不少钱。可惜的是,无勾长航入地中海是无视季风的飞剪,红牼舰队却是依靠季风航行的饕餮级。红牼很久很久都无讯了,熊荆也不知道舰队到了哪里。

“红牼无讯,便是有讯明年也无返。”他没好气的道。“今年海舟所得不够?这三年用的都是债金,你这……”

“这三年用的确是债金,可债金也有不足之时。”战争不过进行了三年,石尪却感觉好像过了十年,每一天他都在火上煎烤。“不足之处便要王廷贴补,而今大商巨贾又阴兑金银,抛售铜币,物价要落,必要有足够金银不可。”

“无有金银,只有刀剑。”熊荆压抑着怒火,佩剑拔出来横放在了几案上。

“刀剑亦可,刀剑亦可。”石尪把案上的宝剑接了过去,竟然要把宝剑带走。熊荆见此也不阻拦,只问道:“白宜等人何言?”

“白宜言需请大王宝剑一用,不然,人心趋利,兑金不止。”石尪捧着宝剑,将它交给身旁仆臣。

“善。”熊荆赞了一句,只要大商巨贾不挤兑,铜币价格是不会暴跌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不能任由一些人把盘子打翻。“告之白宜,诸国与商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秦人虽有战舟,然秦人战舟大而不灵,近千艘战舟为我四百艘战舟所败。”

“白宜等人不惧秦人战舟,而惧……”既然之前已经提到了避迁海上,石尪也就把话说开了。“我军可战之卒少也,若是他日再无可战之卒,何以战?大王欲避迁于海,如何避迁于海?避迁于海秦人一统天下,铜币、国债皆废,商贾之金岂非化为乌有?”

“臣、臣请告退。”财政是国家的命脉,也是王廷的命脉,英国首相之下第一大臣就是财政大臣。曾阴很识趣,知道自己的身份太低,不足以旁听此事,立即请求告退。熊荆对他也未挽留,他确实不该知道自己与石尪的对话。

“避迁于海,只为他日天下大乱时再返。”熊荆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才说话。

“大王之意,乃我楚国将亡?”石尪露出吃惊的神色。明明是压着秦人打,是秦国将亡,钜铁府的兵甲各县邑都退订了不少,说是战争明后年便要结束,谁想几个月过去,楚国就要亡了。

“或亡亦或不亡。”熊荆的信心没有庄无地等人说的那么充足,不太信秦国真会缺粮而亡。“然各国之祀必然不绝,一旦天下有变,便可再返天下,彼时秦军不堪一击。”

“非我楚国避迁,赵魏齐三国也要避迁?”石尪定下的心神又有些吃惊。

“诸国……”是楚国独自避迁,还是和各国一起避迁,这是个问题。熊荆只能道:“持有四国国债之商贾可以避迁。”

“这、这,国债已达五十万金,持四国债券之人十万不止?”石尪连连摇头。

“十万又如何?”熊荆道。“既然彼等出钱,便当助其避迁,只是彼等当订造海舟,以防舟楫不足。且此事也还要等大司马府谋划,确定避迁之地,才知输运人数。

秦人尽占天下,然天下之外还有土地城邑,此时我军可战之卒不足,他日可战之卒足以。此时秦人同心戮力,那是天下未在赵政手中,天下一旦在手,为求社稷万世……”

所有一切都变了,将来的事情会不会像熊荆所知道的那样发生,他心里完全没底。秦人连通了大夏、塞琉古、埃及,这是汉武帝时才做到的事。

多桨战舟传入天下,天下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秦国少府可能已经会制造火药,这样发展下去,秦军很快会有一支虎蹲炮炮兵,达到发熕、佛郎机传入明朝前的装备水平。秦军还有铁甲骑兵,虽然没有好马。但十几年、几十年后,汗血马培育出来,骑兵未必会输给楚军。这些变化、尤其是技术上的变化让熊荆无法判断未来。

熊荆说着说着愣神不知该如何判断未来,石尪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此事臣以为当言迁之再战,唯有再战,商贾方可安心。大王、大王也要与诸人迁之于海,不然,彼等难以安心。”

“也要?”熊荆从没有打算自己也离开,闻言一时呆了。

“然。”石尪道:“大王在,商贾知大王为人,心安也;大王不在,商贾信乎,楚人信乎?”

“楚国人丁数百万之巨,寡人岂能弃之而去?”熊荆说出自己不能离开的理由。“彼等不尽迁,楚军怎能退走?”

“大王不在,又有何人相信楚人可返天下?”石尪反问道。“楚军甲士二十万,全家不过百余万,百余万可迁否?”

“不知。”百万级别的迁徙熊荆从未想过。石尪的问题中,他发现自己考虑上似乎存有一些错误。既然选择避迁于海,为何不能先迁于江东,以彭城、寿郢、襄阳、汉中为防守顶点?南宋抗击蒙古人数十年,自己也可以敖上数十年。

放心不下楚人,那就将此线以北所有人全部迁走。楚国舟楫上次赵人南下已经能一次输运几十万人,这两年新造了万艘大舫,哪怕是像张仪说的那样,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一次也可输运五十万人。这些舟楫一年输运两次,超过一百五十万人了。

避迁于海,避迁于江东,到底选哪个好?石尪告退后,熊荆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原本只是想芈玹小部分人出海,这样赵政不会太过忌惮,今后发生的事照样发生。可一切都变了,秦国有了飞讯,陈胜起义还能几个月便蔓延到关中?有铁甲骑兵与虎蹲炮兵的秦军对匈奴处于压倒优势,赵政还要建一道长城?

既然造府要迁走,学舍学生也迁走,赵政不可能不知道。又何必在乎他知道不知道呢?!能迁多少人就迁多少人。江东能守住就迁往江东,江东守不住那就再迁往海外。

“大王……”石尪告退,郦且与勿畀我匆匆进来。两人见熊荆失神,郦且不由喊了一声。

“免礼。”两人未行礼熊荆就说了一声行礼,问道:“战事如何?”

“战事……”仅仅几天时间,郦且又憔悴了不少。“南郑危矣!”他道。

“南郑为何危矣?”距离大泽之战只过去三天,今天是第四天。

熊荆知道驻守樊襄二城的诸氏五师在大泽之战当天就乘舟西进南郑。这是郦且的决断,他的决断与自己的、与假君逯杲的完全一样,都是迅速派出师旅救援,以稳定南郑、保住巴蜀。只是郦且是不顾李信攻入方城,迅速排出援兵;逯杲放弃生路,死死盯在沔水左岸阻拦秦军再度南下;自己则是烧毁了修好的栈道,不受关中的诱惑速速退往方城。

三个人,三个方向,在无法联系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协同,熊荆对此是很欣慰的。可没想到一见郦且的第一句话就是‘南郑危矣’。

熊荆的注视下,郦且让身边的申通摊开了南郑地区的地图。地图上敌我两军的态势就是现在的态势:

越人舟师控制着大泽——讯报中郦且对此的解释是:秦军战舟虽多于己方,但战舟不甚灵活,只有密集成阵才可与越师一战,故而其放弃大泽,退守沔水狭窄之处;

逯杲所在的四师一旅放弃鸳鹜山以东地岔口,死死咬在鸳鹜山以西的沔水东岸,用火炮控制着这一段沔水。蒙恬已经将他们包围了,但受阻于山势,暂时攻不进去;

斗于雉还在陇西,他收到成通战前传去的讯报后没有原地停步,而是尽可能的发起更大规模的攻势,以牵制秦军在陈仓道方向的用兵;

这几天巴蜀守军急速赶往苴地,一旦到达就会烧毁金牛道,阻塞入蜀的桓水水道;而战前撤退至沮邑的大军辎重此时已经撤退到了南郑。

“如何危矣?”地图上看一切皆无异样,熊荆不明白郦且何出此言?“息师等师将败?”

“非也。”郦且手指指在南郑以北褒斜道与鸳鹜山这一条路线上,这是为了迂回灵官峡而开辟的新路,息师等师的后勤补给依赖此道。

“啊…”郦且还未说话,看着这段路线的熊荆大叫一声,心好像急速坠下悬崖。他一把抓住地图,急问道:“秦人若依此道,如何仿之?!”

息师驻守鸳鹜山以西沔水左岸,水道确实封住了,可鸳鹜山以东的这条陆路呢?不能走水路,秦军可以走陆路。从鸳鹜山到南郑城不过两百多里,三天时间就能从三岔口赶到南郑。

“彼等知道死守水路,为何不阻陆路?!”想到鸳鹜山距离南郑如此之近,熊荆又嘶声问道。

“臣以为彼等已尽力坚守,奈何士卒太少,山口太多,秦人若尽弃辎重,无法阻拦。”郦且也有过熊荆这样的嘶问,当他冷静下来后,就发现根本原因还是兵力不足。息师等师的死守并非没有助益,陆路比水路难行,他们最少为援军争取到了三至四天时间。

“休矣!”比他更悲观的熊荆一掌击在木案上,茶盏落地尽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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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七盘岭

从蓝田一路急驰到此,比顺丹水而下的郢师还要早到达宛城,熊荆已经很疲惫了。听闻秦人将从陆路攻入南郑盆地,他脑子混成一团,心头也莫名火起。想责怪郦且又不好责怪,因为雨季飞讯不通;想埋怨逯杲也是不能,此人不担任任何职务,只是一个帮闲。

秦军攻至南郑,不说巴蜀、不说南郑城,熊荆最痛惜的是息师那四师一旅,加上炮卒和工卒,三万多人被秦军隔绝在楚地之外。还有斗于雉那两师一万五千人,他们远在陇西,秦军兵入南郑,他们只能从巴蜀返楚。可息师最多坚守十多日,当他们粮尽弃守沔水重新连通,秦人舟楫南下,估计这一万五千人绕道巴蜀也回不了家。

“七盘岭便无人驻守?”庄无地也在一旁。褒斜道几乎全是栈道,尤以褒谷口西面的七盘岭最为险要。东汉火烧水浇开通石门隧道前,出入褒谷必须翻越褒水西面的七盘岭。

“褒城是谁的封邑?”庄无地一语提醒,熊荆想起了褒城。翻越七盘岭出褒谷,褒水西侧就是褒城。褒城扼控着褒水,谁封在褒城谁就负责七盘岭。

“是成夔。”整个南郑盆地都是若敖氏的,褒城是不是县,是邑。“成夔救过大王,因而封于褒城,但未有封君之号,七盘岭由成氏驻守。”

“成夔卒否?”熊荆想起了这个神射手,暗自叹息了一声。

“不知。”战争只关心胜负,很少关心某个人的死亡。郦且道:“若秦人明后日至七盘岭,此时诸氏之师已至,南郑当无忧。若是……”

秦人从陆路南下是息师发过来的讯报,这只是猜测,隔着偌大的鸳鹜山,息师也不知道秦人是不是真往南郑去了。郦且收到讯报后再看地图吓了一跳,息师的猜测在他看来确切无疑。

褒斜道也好,蓝田谷道也好,这些道路虽有栈道,但是栈道是为了方便行车,远古之时没有栈道,先民是徒步从这些山谷翻越秦岭的。在郦且看来,秦人一定会沿着新开辟的道路转入褒斜道,再顺着褒斜道南下翻越七盘岭,攻入褒城和南郑。

南郑此时正处于兵力空虚的时期,淬不及防肯定要大乱,说不定南郑真就被秦人拔下了。他脑子里甚至想好了秦人攻拔南郑的最佳人选:叛将景骅。他带着旧郢、方城的秦军士卒,凭借一口地道的楚音从褒斜道南下,即便手上没有符节印信,也能半骗半夺,通过栈道关防。

“大翼炮舰如何?”南郑在千里之外,熊荆连吸几口气后,定住了心神。

“造舟场已造两艘,仍在试验未曾定型。舟吏也尚未明了如何作战,条令难成。”郦且解释道。

“不必繁复。”熊荆强调道。“速速改装!速速前往大泽!若不能、若不能……”

上一次楚军从沮邑攻到灵官峡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即便有炮舰,秦人如果不敌,也会在上游峡谷沉舟阻塞,水路救援息师是不可能的,只能从陆路。陆路大翼炮舰就没必要了,可如果秦军烧毁褒谷口到鸳鹜山的栈道,己方也要十几天时间才能攻至鸳鹜山。

“必要设法解救彼等。”感觉到没办法救援息师等师的熊荆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郦且身上。

“唯。”郦且郑重答应。熊荆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他有点后悔没有等到宛城南下的项师,当天就急命景龟率领诸氏五师溯水前往南郑沮邑救援。五师不过三万多人,一些还是旧郢士卒,要是秦军数万精卒从褒谷口杀出,他们会不会阵溃?

宛城之中,熊荆与郦且、勿畀我商议军情。褒谷道上,与郦且想象的一样,率领秦军前军迅速南下的正是叛将景骅。息师等师宁愿深陷重围也要死守沔水不放,卫缭思考一夜,只能命令秦军弃舟由陆,从楚军新辟之道转入褒斜道,再从褒斜道出褒谷,直入南郑盆地。

新辟之道山坳众多,虽然楚军焚烧了桥梁,在要隘设关驻防,这数万秦军还是穿了过去,只是他们每人只携待了五日干粮,没有任何辎重,最多是一些马匹驮载的可拆卸式弩炮,这种弩炮只能轰开木质城门,里面的千斤石门无法轰开。

秋雨绵绵,靠着一口地道楚音、拿着拾获的蔡师符节,景骅通畅无阻的南下,而当看到七盘岭上秋风秋雨里的成字军旗,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如何?”一路无惊无险,负责此战的白林看到景骅止步不前,丝毫没有之前的从容,当即问了一句。景骅是楚人,他最懂楚军。

“无恙。”景骅笑了笑,然而笑容有些牵强。“下臣只是担心荆人有诈。”

“有诈?”白林穿着楚军的衣甲,从陆离镜中打量前方的七盘岭。七盘岭在褒水西岸,最显著的标志是有一块巨石从山脚起,一直生长到山顶,层棱兀出,状如鸡冠,所以这里又叫做鸡头关。在山脚石门隧道没有凿通之前,出谷需直上七盘岭。

褒斜道已经很险要了,可褒斜道又以此地最为险要。秦岭山势到了此处徒然陡峻,乱石也极为嵯峨,硬生生从岩壁上横出来,逼得云梯一样的栈道起起落落,绕过横石。山势盘盘,道路也盘盘,山顶最高处便是关口重地,那里正飘着一面偌大的成氏军旗。白林知道景骅为何显得异样了,这样险峻的关隘一不小心就要丧命于此。

“你麾下千人先行。”白林停顿片刻,说出自己的安排。“夺下关口后速速击鼓,后必要先我一步抢夺褒城。闻你鼓声,我便率军出谷,若是不闻……”

后面的话没必要说了。假如楚军淬不及防,自然是全军杀出,夺取南郑;如果楚军有所准备,出谷不成,全军只能焚烧栈道后退回鸳鹜山,顺沔水而下。相信那时沔水左岸的楚军已被蒙恬全歼。

“唯。”景骅对着白林揖礼。此战他的作用就是打开关口,放秦军出谷。

景骅揖礼后带着麾下身着楚甲楚衣、抬着担架的士卒闪出谷道,径直走向七盘岭山脚。这些人一闪身,石壁上不知何处喊出一个声音:“来者何人?今日何令?”

“下蔡纵长蔡仲,我奉师率军命护伤卒南下,不知今日何令。”下蔡就在郢都对岸,两城口音完全一样。

听闻是楚音,也可能是听闻有伤卒,褒水上方山崖上闪出一个人来:“可有符节印信?”

“有。”景骅从怀里掏出一个铜符节,高举在空中。

景骅高举着符节不动,对方用陆离镜看了一会,打量景骅的时候见他黥面,又问道:“为何黥面?”

“我曾杀人,故黥面也。清水一战以待罪之身立于蔡师阵前,斩秦人而成誉士,故今为蔡师纵长。”景骅楚衣楚甲,腰上还悬了一把誉士宝剑,说话时他理直气壮,又自傲的拍了拍腰际宝剑,学足了楚军誉士的神情。

“失礼。”满口楚音,又是蔡师誉士,驻守此关的楚卒不但放行还对景骅敲击左胸,行了一个新式军礼。景骅回礼,随后收起符节,身后的士卒抬着伤卒担架,开始沿着栈道上山。

谷道狭窄,楚卒与景骅的对答传到后方白林耳中,他禁不住微微扶胸。也幸好是景骅,如果换一个人,未必能装出誉士的气势,如此理直气壮甚至是居高临下的对答。

“何时可攻?”白林暗自庆幸,右校黄垄却想着杀出褒谷能斩下多少首级。

“稍待。”接任白林任都尉的苏复答道。白林接受王命时的唯一要求就是要自己以前所在的那个尉作此处攻拔的前军。这个尉他熟悉,士卒虽然更换了一些,都尉、左右校皆是老人。

“需稍待至几时……”黄垄再问时,白林瞪了他一眼,他立即住嘴。

也就几个都尉军校嘴上没有含枚,士卒全都含枚。黄垄收声后谷道内只剩下雨水。似乎老天也不愿意看到七盘岭被秦军所夺,这雨竟然越下越大,雨水汇集成股,瀑布一样哗哗哗泄下山崖。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正当白林要下令全军退后时,鼓声猛然响起。

“攻!”白林见状大喊,最前方的秦卒闻命立即冲出岩壁,奔跑在湿滑的谷道上。

山崖处的楚卒不知七盘岭上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忽然击鼓,但见谷道里突然冒出成堆成堆的士卒,心里一沉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高喊起来:“秦人!秦人……”

“放!”除了高声的警告,还有锐利的箭镞,但对于谷道里汹涌而出的秦军来说,这些箭矢仿佛是泥牛入海,根本阻挡不了出谷的洪流。

“射!”山崖上的楚卒射箭,秦军架设好的几部荆弩开始对着那些弓手攒射。铁弹威力远胜箭矢,打在岩壁上,溅起的石屑也让楚卒满脸是血。

“射!”荆弩再射,山崖上的楚军弓手变得惊慌,顾不得山崖距山脚下的褒水高达数丈,这些人一个个从山崖跳入褒水,溅起一朵朵水花。

“荆人也怕死?!”看到这一幕的白林难免错愕。

“荆人也是人。”见景骅冒险成功,曾在郢都生活数年的夏阳重重松了口气。

第五十五章 陷阱

谷道里的秦军很快冲上七盘岭,而后又快速奔下山岭,冲向数里外城门大开的褒城。雨幕不但遮挡了视线,还隔绝了声音。直到为首的景骅等人冲到城门口,城门口的楚卒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为何不守?为何不守?”冲入城内见城内楚卒与庶民一同雀散的景骅禁不住发问,可惜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包括他他的麾下,所有士卒急不可耐的开始收割首级。整座褒城并甲士驻守,也未曾设备,秦军从北门攻入,恐慌的庶民从南门、东门、西门逃出褒城,又或死死关闭自家大门,藏入屋角落恐被秦军发现。

“白将军,荆人有诈!”白林晚一步入城,一看到白林,景骅就禀告道。

“何以有诈?”白林问道,语气并不肯定。

“褒城重地,何以不守?”褒城扼控着整条褒斜道,这样一冲就冲进来了,景骅很是生疑。

“荆人不修城池,不设守备,此事多矣。当年武安君攻入郢都,荆人便是如此。”虽然只是条栈道,可短短半个时辰,苏复的尉已经全部出谷,后续几个尉正在陆续出谷。刚刚入城的右校黄垄并不赞同景骅的判断。

“若非城池不备,为何城内也无多少人丁。”景骅的观察非常仔细,一入城就发现城内城外人极少。

“有何可虑,一问便知。”黄垄仍不相信景骅的判断,他高喊道:“来人!虏数人来此相问。”

判断不如询问,很快秦军便砸破房门,抓来几名褒城邑人。兵荒马乱,邑人烂泥一样被士卒拖了进来。一个大哭不止,剩下几个一边哭一边求饶。

“我问你……”问话的是白林,可惜他的声音太小,这几个邑人毫无反应。旁边的黄垄上前将大哭的那个一剑刺死,又斩下首级,剩下几个才止住哭声,不过身体颤抖的更加剧烈。

“邑内为何无人?”白林见黄垄杀人微微皱眉,但这些都是男子,首级本就是秦军的军功,他可以训斥黄垄,却不能训斥全军士卒。

“邑、邑内……”一个稍微镇定一些的人抬起头来,然而他实在是害怕,牙齿咯咯直响。

“你等也是我大秦的子民,有何恐惧。”黄垄脸色一变,此时他的剑还是滴血。

“邑内为何无人?”白林再问,目光中含着鼓励。

“乃、乃……”此人终于鼓起一点点勇气,“乃沔水中多、多死人,荆人要我等至南郑……”

“至南郑如何?”白林追问道,提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至南郑收敛死人。”话一说开就顺畅了,此人继续道:“我等惧怕是以未曾前去。”

“原来如此。”白林缓缓点头。两军舟师战于沔水上游,死者漂浮水上,顺流而下,沮邑人少,确实只能在南郑这种大城捞起收敛。

“将军,我等乃是大秦的子民,心向大秦,从未帮过荆人……”南郑盆地百余年来一直是秦国的城邑,城内丁口即便是土人,说的也是秦语。此人只想活命,生怕脑袋被秦卒砍了去做了军功,连忙喊起了大秦。

白林没有答话,拖他们进来的士卒又把大哭大喊的他们拖了出去,一出城邑府,数声惨叫后耳根子便彻底清净了。一干将率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此时护军未至,官吏也还未到,褒城还是新占的敌城。既是座敌城,士卒砍几个首级自然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他们不要自己人砍自己人就行。

“荆人无备也。”稳重一点的都尉苏复说道,一侧的黄垄看着景骅哼了一声。

“禀将军,褒水桥梁已架好。”七盘岭、褒城都在褒水西面,南郑则在褒水的东面。白林未入城时便吩咐部下架设桥梁,东门码头上舟楫众多,褒水不过几十步宽,架桥并非难事。

“城内可有粮秣、辎重?”白林再问。他还不清楚南郑的情况,要攻南郑,总要冲车云梯。

“禀将军,正在大索,褒城乃小邑,便有粮秣,亦当不多。”白术答道。

“将军,既然桥已架好,我军当速速进兵南郑,晚之荆人设备……”黄垄心中念着战功,屁股上好像生了钉子,根本不想在褒城久待。

“死人首级也要!”苏复鄙视黄垄一眼,清楚他的用心。

“你!”黄垄被他说中心思很不高兴,可他是右校不是都尉,只能委屈解释道:“我等若是不要,其余各尉亦要争夺,与其……”

“见过将军。”黄垄还在辩解,后续出谷的一个都尉到了。有外人在,黄垄当即住口。

“将卒安否?”看着眼前的都尉徐琰,白林问候了一声。

“禀将军,将卒皆安也。”徐琰答完又道:“将军,我见褒水上已有桥梁,南郑便在三十里外,为何还不攻伐?若晚,等荆人设备……”

“天色未晚,本将已遣斥骑至南郑,不急不急。”南郑肯定不会像褒城这样一冲即入,所以白林不会头脑发热冲向南郑,且谷道狭窄,秦军抛弃辎重行军队列大大缩短,但在进攻前仍要收拢部队。只有收拢了大军,才能迅速攻拔南郑。

一个接一个都尉出谷后入城禀告,等到第五名都尉入见时,白林不再停留,看着眼前的五名都尉道:“以苏都尉为右将军,以徐都尉为左将军,未至者为后军,据守褒城与七盘岭。全军速速往南急进,以拔南郑!”

“敬受命!”七名都尉到了五名,另外两名就是后军了。听闻南郑城外全是死人,荆人并未设防的都尉们大喜过望,领命的声音震彻屋宇。

都尉在褒城内聚议,出谷的士卒已经渡过褒水上的浮桥,在褒水左岸集结。前进的军命一下,五万士卒便向南郑急进。细雨中行了十多里,南郑城已遥遥在望,然而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炮声。炮声不是在身前,而是在身后。

“禀主君,秦人至也。”南郑城头,成封站在雨丝里。成通战死,成思深陷重围,他这个成氏的庶子、成师的视日成了南郑城的主心骨。

“恩。”成封无喜无忧,“击鼓,出城。”

“主君有令,击鼓,出城!”身侧的军吏高喊摇响鼙鼓,提着鼓槌等候的鼓人闻声大力击鼓。鼓声一响,南郑东、西、北三道城门大开,先是一门接一门的火炮被挽马拖曳出城,之后才是一列一列的士卒。与楚军正规师旅不同,这些士卒衣甲不整,高矮也相差不齐,一些人手里的夷矛要其余士卒更短。

秦军听闻身后忽然响起炮声,不免惊慌,前方又响起鼓声,士卒更加惊慌。好在都是秦军精卒,军令未下,五万人仍然保持着前进的队形,只是前进的速度放缓了,变得小心翼翼。

“如何?”看着身后奔过来的斥候,白林急问身后的情况。

斥候知道消息的重要性,不敢大声说话,跑到白林跟前才道:“荆人巫器猛击七盘岭,退路绝也!”

“巫器猛击七盘岭?!”七盘岭附近并无楚军,白林吃惊之余还是不解。

“荆人巫器置于褒水对岸崖壁,栈道尽毁也。”炮声还在轰鸣,亲眼看见楚军用火炮把栈道轰碎的斥候惶惶不安。栈道一毁,南郑又有提防,全军七万人估计要全死在这里。

白林脸上继续保持着镇定,可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经跳入了若敖氏的陷阱。这个陷阱设计的如此巧妙,恐怕从楚军放开鸳鹜山岔道、死守沔水左岸起就开始布置了。想到这白林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若敖氏是芈姓中最刁滑最蛮勇的一氏,自己怎么就上了他们的当呢?

“将军……”后方的斥候带着哭音,前方的斥候却含着微笑。“荆人皆老弱也。”

“老弱?”雨丝渐小,距离渐近。不用陆离镜,用肉眼就能看到楚军在南郑城北列出了战阵。阵列很短,很单薄;再拿起陆离镜,白林看到了斥候所说的老弱。一些士卒身高显然只有五、六尺,还有一些士卒头发花白,这不是表象,而是整个军阵皆是如此。以军阵的行列和阵宽估计,眼前这支楚军不会超过三万人,精卒甲士不及两万。

“速侦沔水上游,可有荆人舟师。”褒斜道被楚军用巫器封锁,相信成固方向的傥骆道和子午道也被封锁,只有拔下南郑,自己才有活路。

可白林又担心与楚军交战时,楚军舟师会从褒水上迂回,侧击自己的腹背。斥骑答应之后匆匆奔向身后,只有褒城附近才有浮桥可以前往沔水上游。

“将军,荆人有备,我当如何?”斥骑刚走,苏复和徐琰就奔了过来,此事秦楚两军相距大约五里,不想与战还来得及。

“我军退路绝矣!”白林直接相告军情,两人闻声色变。“不战,荆人逐我。战之,胜,可据南郑城以守;败,天昏后可沿孔道退回关中。”

“敬受命。”全然不像刚才在褒城那样激昂,苏复和徐琰的答话都带着一丝颤音。两人揖礼后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这时中军的鼓声忽急,原本缓慢前进的秦军士卒一改此前的小心翼翼,开始大踏步前进。

“白?”看到秦军大踏步前进,再看到那面旌旗上写着‘白’,成封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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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陷阱2

敌人明知是陷阱也要上前一搏,没有返身后撤,不得不说有些胆气。成封其实希望他们后撤,因为己方士卒不及三万,三分之一还是老弱。出战不为别的,只为复仇——沔水上游飘下无数友军、同袍的尸首,收敛到今天都没有收敛完。讯报上说秦人必将来袭,每个人都等着今天。

“成将军,战时必要以炮卒为准,炮卒进则全军进,炮卒退则全军退。敌若击我,步卒骑卒当速速护卫炮卒……”那日率下山跌断了小腿,沈顷被送到了南郑。几天前成封准备与秦人一战,他立即求见成封,请求使用他的新战术。成封接受了他的提议,同意炮卒冲在最前,可沈顷仍然担心士卒会克制不住仇恨,擅自冲在炮卒之前。

“既已许沈营校,必如沈营校所愿。”成封答道,目光看向前方的炮阵。

秦军正在大踏步前进,楚军阵列前方是四十八门一字排开的火炮,这是最轻的十斤炮。与平时不同,平时行军挽马拖曳着整个炮车,炮口超后。现在是炮口超前,两匹龙马在火炮两侧三十度角向前拖曳,炮卒们跟在旁侧。雨后的草地极其泥泞,但十斤炮非常轻,大约只有两千楚斤,两匹龙马加上数名炮卒、驭手拉扯,挽力有余。

“然则,”成封收回自己的目光,再道:“士卒恨秦甚深,我也不知彼等是否听从军命。”

“可秦师士卒远多于我!”沈顷担心的就是士卒自作主张往前疾冲,如襄城之战那般。可是他一个毫无威望的炮校,若士卒连成封的命令都不听不了,那就没办法了。

“多又如何?贱奴而已。”成夔被救后从回到南郑起来就不说话,冷冷的像一块千年寒冰。沈顷的话让他不悦。

“可、可……”沈顷正要争辩,这时候黑压压的秦军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已不足两里。为了应对楚军阵前那几十门火炮,与襄城之战一样,秦军正对火炮的阵列形成一个内凹的空缺,火炮杀伤也就一两里,只要空开这一两里,便能最大程度避免伤亡。

“快!抬我上前。”断腿上打着石膏,沈顷只能让亲卫抬自己上前。楚军军阵厚度不过十排,穿过非常容易。然而沈顷还未赶至炮阵,随着成封的令旗,两万八千多人的楚军阵列忽然就变了,一字排开的单薄横阵变成八个六十行六十列的方阵。

没有弓手、没有游阙,更无惧敌人迂回侧后。沈顷看不懂己方的阵型,军阵对面,几百步外的白林也不明白楚军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阵型。

“荆人欲冲矛击我?”身前的都尉嘟囔了一句,秦军将卒大部分都见过楚军冲矛。

“击我又如何?”白林下意识答了一句。“雁行阵。”

“将军有令:雁行阵。”中军鼓声起了异响,旌旗两侧打出雁行阵旗。按照日常的操法,秦军中军忽然放慢脚步,左右两军越是外侧越是向前突进。很快秦军的一字横阵就变成一个中军内凹、左右两翼前伸的雁行阵,直逼阵线缩短、变成八个大型冲矛方阵的楚军两翼。

白林指挥的是秦军精锐,变阵时整个军阵仍在前进,只是各尉前进的步伐有快有慢,速率不同。从五百多步前进到两百步时,一字横阵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雁行阵。

成封见此眉头皱得更紧。他以前是军中视日,未曾直接指挥过战斗,但他知道如何指挥战斗,也懂得军阵变换法则。秦军变阵如行云流水,中军主将富有胆略、指挥有度,绝对是强悍之敌。

“驾!”感受到了成封的担心,成夔双腿一夹,胯下龙马一跃,人便跑了出去。

楚军此时是八个冲矛方阵,方阵与方阵之间存在数十步的空隙,从阵后穿行到阵前非常顺畅。成夔冲出,跟着他的骑卒也冲出,继炮卒列阵于步卒阵前,骑卒也列阵于步卒阵前。方阵军官正想请成夔让开,以免挡住步卒冲矛的路线时,‘轰’的一声,炮声突响。

永远要火炮在前!这是观看鸳鹜山山口争夺战后沈顷的总结。四十五斤炮要用弗要马拖曳,十斤炮两匹龙马就足够了。秦军已在射程之内,炮长一声令下,四十八门十斤炮突然开炮。

火炮放列间隙大约十米,宽约五百米的火炮阵列横在步卒和骑卒前方,只比八个冲矛方阵所组成的步卒阵宽短三百米。炮声一响,火药燃烧的硝烟几乎将整个步卒阵列覆盖。成夔本想冲到阵前射杀敌将以鼓舞己军士气,炮卒突然开炮,胯下的战马当即嘶鸣。

阵前炮声隆隆,一道又一道烈焰喷出炮膛,哪怕秦军阵列内凹,飞出的炮弹还是造成了惨重的杀伤。白林死死盯着这些喷出烈焰铁弹的巫器,心中期盼待会楚军能够马上前冲,一旦前冲,这段惨烈的时间就会终止。

“进——!”一些炮卒还在开炮,另外一些炮卒却抬起尾架,驭使火炮前侧方的两匹龙马前进。这些火炮前进大约二十步又止步、放列后开炮。他们开炮的时候,后方正在开炮的炮卒立即停止射击,同样抬起尾架,驭使龙马上前。

如同两腿步行时左右交替,楚军火炮也是左右交替中前进,一但放列就开火猛击。秦军阵列内凹不过四百多步,两军相距两百多步。随着火炮的逐步推进,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每一声炮响,倒下的秦卒越来越多。

白林所处的位置在阵列内凹的后方,虽然仍在实心弹杀伤射程之内,但炮弹穿过阵列打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楚军炮卒不断推进,打出的炮弹越来越有杀伤力——

炮弹射出炮膛落地后会跳跃,跳跃之后又会落地再跳。炮弹跳跃时,中间这一段飞行距离超过士卒身高,只有两头快落地的这一段可以杀伤士卒。因此远距离炮击,炮卒务必要将敌军阵列尽量放置在两头快落地的这一段,而不是中间超过士兵身高的这一段。不然炮弹从敌军士卒头顶飞过,什么也打不着。

另一种办法就是不要跳跃,尽量把敌军放在第一落点之前,即从炮口到第一落点这一段。但是,如果零度角发射时炮弹落点很近,不得不抬高炮口,以使第一落点尽量更远。这也会产生前一种情况,即因为发射角度过大,炮弹飞行高度过高,同样不能造成杀伤。

十斤炮以零度角发射、四倍装药下炮弹第一落点在两百八十步左右,越靠近这个点,杀伤就越大。炮弹不是以一定角度落下,然而再弹起。炮弹以一定角度落下的杀伤情况是前一个人削去脑袋,后一个人穿过胸膛,第三个人腰际切成两半,第四个人打断双腿,到这里炮弹便落地了,然后再弹起由低到高再杀伤一遍便越过头顶,一共只打死打伤八名士卒。

炮弹以零度角出膛,飞行高度不会超过士卒头顶,第一名士卒命中胸膛,横穿整个纵队穿出最后一名士卒的高度估计还在腰际,这样的炮击下,整个纵队会全部死亡。

楚军炮卒前进,白林以及他身边的都尉、谋士、短兵看到的就是血槽逐渐形成的过程。每一发炮弹打出,都会有一整列的士卒倒下,连同他们身后压阵的短兵。

为了抵挡楚军的矛阵,秦军阵厚三十行,一列有三十名士卒,四十八门每门炮打出五发炮弹,哪怕一半的炮弹只打中前一发炮弹所造成的阵列空缺,从这个空缺无害通过,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也有三、四千名秦卒被炮弹洞穿打死。

杀戮是如此的高效,以至于阵列中的秦军士卒像是被摄住了心神,忘记弃阵而逃。正对炮阵两个尉的都尉看到本尉的士卒一列接着一列倒下,心在抽搐,人也在抽搐。

“请将军攻荆人!请将军速攻荆人……”两名都尉奔过来哀嚎。白林是想重演襄阳之战,诱使楚军越过己方火炮阵列冲锋,双方肉搏,然而楚军不再上当,后撤战术完全无用。

‘轰、轰……’火炮继续鸣响。硝烟南吹,楚军看不清自己的战果,不知正对着的秦军阵列已被彻底击烂。白林看到己方的惨状,但楚军已进入弩炮的射程,弩炮开始瞄准远处的楚军火炮攒射。

楚军炮卒对此不以为意,任由敌方弩炮射击,继续猛轰秦军军阵。这时一发穿过阵列空缺的炮弹打中白林前方的一匹驮马,马身好像车裂那般肢体破碎,呼啸的炮弹从白林身侧飞过,血沫和碎肉溅了他一脸。

“将军,再不攻……”都尉见状急道,任由楚军炮击下去,很快连幕府都要保不住。

“攻!”满脸血肉的白林大喊。一直被动挨打的秦军听闻鼓声也是大喊起来:“攻——!”

此时,阵宽不过八百米的楚军几乎被秦军五万人的雁行阵包围,秦军的冲锋不是一面,而是三面。唯有被炮卒轰击的那段宽约五百米的秦军阵列没有人狂喊‘攻’,他们反而被鼓声、被己方士卒的高喊惊醒,抛弃手上的酋矛不顾一切往后疾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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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鸣金

南郑城北,楚军虽被秦军三面包围,可秦军正面却被楚军轰溃,进攻的命令非但没有令这一段军阵中的秦卒前冲,反而将他们惊醒,促使他们逃离楚军炮口。目睹这离奇的一幕,阵前的楚军先是发愣,然后欢呼起来。不需命令,他们双手高举着夷矛前进,冲向溃逃的秦人。

无数同袍穿过炮阵,几百名炮卒不得不停火,以免误伤冲锋的友军。炮卒与步卒一起欢呼,指挥作战的沈顷倒有些郁闷,他以为秦军最后会发起一次或数次决死冲锋,各炮都配备了一定数量的霰弹,没想到秦人直接跑了,霰弹根本就没用上。好在这个结果并无什么不妥,这再一次验证了他的想法完全正确:永远要火炮在前。

正前方秦卒逃亡,楚军追击,两侧与身后却是秦军猛攻夷矛平放的矛阵。八个方阵,最左端和最右端两个矛阵正陷入苦战,包围这两个矛阵的秦卒只顾眼前之敌,最开始并未发现己方中军已经溃散。等到中军旌旗不得不后撤,白林命令钲人敲响铜钲,他们才缓过神来,发现那面旌旗早已在两里之外,严阵的阵列在撤退中尽崩。

秦军迅速后撤,成封这边也奇怪的鸣金,正在追杀的楚卒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听从钲声,从两三里外撤了回来。

“为何鸣金?!为何鸣金?!”虽然这个问题无数人问,但没有一人像成夔问得这么激烈,他双眼怒睁,长剑直指,恨不得砍死鸣金的钲人。

“秦人正顺水而下,再不鸣金……”这句话成封回答了无数遍,每答一次他都叹息一声。

“越师已将秦人驱出大泽,秦人如何南下?”成夔跃下坐骑,对着成封这个庶伯大喊。

“你问他!”成封拉出身边一个报讯的越人。越人断发纹身,贯头衣下还是跣足,无可作伪。

“秦人为何顺水而下?驺敖呢?越师呢?!”成夔急切复仇,突然鸣金顿时火起,听闻秦人顺水而下则是大讶。他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越师将秦人赶出了大泽。

“越君有命,秦人将至也,要我等速速报讯。”报讯的越人知道说楚语,他与其余十数名越卒划着一艘冒突顺流东下,这才赶到南郑报讯。

“将至?”成夔闻言忍不住看向西侧的沔水,他无法理解为何战事会如此反复。

“秦人、秦人……”越卒说不清秦人为何会突然南下,指手画脚诸人也理解不了他的意思。然而这时南郑城头响起了鼓声,几名士卒在城墙上挥舞着有警的旗帜。成封见状再也不敢耽搁,急令道:“入城、速速入城!”

“各卒听令,速速入城。”戎车载着建鼓和铜钲,连着中军的旌旗,一起退往数里外的南郑城。士卒虽然不愿撤退,可城上击鼓、城下鸣金,也不敢违令。只是两万多人回撤时又把那些伤而未死的秦卒一一刺死,这才小跑着奔回了南郑城。

南郑是军事要地,楚军占领这座城邑后,城内的秦人全都迁了出去,代之的是旧郢和东地过来的楚人。虽如此,方圆十数里的城池仍显得然空旷。士卒大败秦军凯旋入城,城门内外迎接的基本是输运的力卒和楚军的伤卒。

“为何收兵?为何收兵?为何收兵啊?”一些可以行动的伤卒挤在城门口相问,入城的士卒没有作答,反倒是城门阙楼上了望卒指着西面大喊道:“秦人!”

南郑城南临沔水,处于水湾的底部,地势一片平坦。因为平坦,阙楼上能看到秦军舟楫,城门下也能看到。沔水经过沮邑不再是北南流向,而是西东流向。顺水而下的秦军战舟全部收拢了方帆,挂帆的横桁与甲板上的桅杆构成一个偌大的十字架,这些十字架交叠着,出现在西面的地平线上。

虽然都是三桨战舟,但秦人本就讲究实用,造得又非常仓促,舟身上也没有涂抹防腐的煤焦黑油,加上更大一圈的舟身,因此那些战舟看上去粗砺丑陋。看着这些战舟正顺水而下,城门外的众人连忙入城。

城门就要关闭时,成夔拉住了成封的衣服:“伯父,七盘岭……”

谁也没有料到已经被越师逼出大泽以北的秦人舟师会忽然南下,成封心里想的是一定要保住南城,一时间竟然忘了封死秦军后路的七盘岭对崖。成夔一说七盘岭,他猛然一怔。

“侄儿愿救出彼等。”成夔揖道,他见成封仍在犹豫,又道:“此时秦人尚惊魂未定,要是晚了,那些袍泽便再无生路。”

“可你……”成夔究竟是嫡孙,将来要继承成氏一脉。成封哪里敢让他去冒险,但成夔心意已决,趁着此时城门未关,一跃上马便奔出了城,成封想阻拦也是不及。

成夔带着的那对骑卒奔出城门,一阵‘嘎嘎嘎’的声音过后,偌大的城门彻底关上了。城门外的吊桥也拉了起来。成封快步登上城门阙楼,这时成夔已奔过刚才两军厮杀的战场,奔向北面巍巍的山岭。刚刚败北的秦军此时依然乱作一团,丝毫不在意这小队楚军斥骑。

“将军!”成封看向北门,其他人却全部看向西面。

秦人舟师顺流而下,舟队绵延二、三十里。最前面的那些是大翼战舟,中间的则是两、三百艘输运士卒的大舫,最后面又是几十艘战舟。除了前面十几艘战舟,其余战舟和大舫全在褒水以东、沔水以北那一段水岸落碇。好似是无数蚂蚁从巢穴里爬出来,大舫中的秦卒快速钻出,很快沔水左岸爬挤满了数不清的秦卒。

“甚险!”成封背心冒汗。如果自己晚一步撤入南郑,说不定已被秦人前后包夹了。

“越人败了?”沈顷也被抬上了阙楼,同样的问题其他人也在问,可惜谁也答不上来。

“若非败了,秦人何以南下?”成封知道此前是越师阻止秦人舟师南下,现在秦人运兵的大舫都出现在南郑城外,越师当然是败了。

‘轰——!’炮声再响,靠近南郑城的秦军战舟进入锁江火炮的射程,城南的炮垒响起了炮声。炮弹打水漂一样飞驰在水上,削断了秦人战舟的舟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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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天亮

绵绵的秋雨一直往南,秦岭南麓逐渐晴朗的时候,方城和旧郢变得淅淅沥沥。一下雨,天上便看不到星星了,青黑色的天际落下点点细雨,打在雨衣上透入衣甲,寒意深重。

熊荆对雨水并不陌生,那年复郢在夏邑、沙羡长江上等待进攻时也是雨水不断,只是他胯下的不服三厌恶这种潮湿的天气,不断打着响鼻,躁动中呼哧呼哧的呼吸,表达自己对秋雨的不满。熊荆抚慰着它,也不管马儿能不能听懂,喃喃在它耳畔道:“天亮、天马上亮……”

“大王……”黑暗中后方一个声音响起,是淖信。

“何事?”熊荆听出了是淖信的声音,感觉他又带来了坏消息。是的,一定是坏消息。

“秦人舟师大举东下,沮邑已弃守。”果然是坏消息,黑暗中熊荆苦笑。

“驺开何在?”熊荆问起了驺开,大泽之战到现在这几日,是他在执掌西线战局。

“驺敖已弃舟率越师退往苴地。”淖信道。“其言秦人舟师有阵法,战而不胜,只得弃舟后撤。”

“阵法?!何种阵法?”熊荆越发惊讶了。原本是越师舟师压着秦人打,几天过去秦人舟师就有了阵法,越师战而不胜,不得不撤离沔水。他想象不出是何种阵法迫使越人弃舟登陆。

“未言也。”淖信知道熊荆会问是何种阵法,但是讯文上并没有细说。“其言秦人东下时,已遣人至沮邑、南郑告讯。如此沮邑虽弃守,南郑应当未失。”

南郑的重要性不如沮邑,沮邑的重要性又不如苴地。苴地控制着入蜀的水路与陆路,一旦失守秦军就会攻入巴蜀。目前看来,秦军是拦不住了。秦军南下巴蜀,那息师等四个半师的死守就变得没有太多意义,而且他们深陷重围,很可能会全战死在沔水左岸。

想到又丢了四个半师,熊荆的心情灰暗起来。

“臣、臣告退。”进攻之前禀告一个坏消息,淖信头皮越来越硬,可他已经说完了。

“景龟五师此时在何处了?”熊荆又问起了景龟。

“未有讯报。今日若不至南郑,明日将至也。”一千六百里逆水而上,每天最多三百里。半夜已过,今天是大泽之战的第六天,今天诸氏五师应该能到南郑。

“大翼炮舰如何?”熊荆再一次问起大翼炮舰。如果秦人没有阻塞沔水水道的话,大翼炮舰或许能夺回南郑到鱼关这一段水路的控制权。

“造舟场已造数艘,每造一艘便驶出舟场,直往南郑。”淖信说道。“然郢都至南郑逾两千里,炮舰航至南郑或需十日,聚起十数艘炮舰又或要十日。无有二十日……”

“退下吧。”该问的都问完了,熊荆让淖信退下。他唯一的期望是造府能造出尽可能多的大翼炮舰,然后趁秦军不备夺回沔水上游的控制权。秦军入巴蜀不入巴蜀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控制连通巴蜀与秦国的沔水,只要沔水在自己手中,蜀地的粟米就没办法运至关中。

至于息师那三万多人,在炮舰抵达前只能从褒斜道救援,但景龟真的能办到?不会被秦军堵死在褒斜道和那条新辟道内?蒙恬麾下可有十几万秦军。

“大王,天将亮。”一旁的妫景提醒道,他一直伫立在熊荆身侧。他说话时熊荆正苦苦笑起。他感觉在西线,楚军就像掉下悬崖的旅人,摔的半死忽被崖下的藤蔓缠住身躯,得以苟活,可缠住只是一时,最终还是要无可奈何的坠入深渊。

是的,深渊!近二十万人战死或者被分割,楚国的可战之卒只剩下二十六个师,十六万多人。即便加上赵魏齐三国的残军,兵力已经不足二十五万。这二十五万人还要驻守一条长达三千里的防线……

“大王……”妫景以为熊荆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他再言时熊荆扬起了自己的左手。

细雨中天渐渐亮了,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而当暮色渐渐散去,被夜色包裹着的楚军才显露真容。郢师骑师、项师骑师、鄂师骑师、若敖氏骑师、……,除了布置在西线的四千多名骑卒,楚军所有的骑卒全都集中这里。

熊荆之前就不对西线再抱什么希望,他这几天一直在关注李信。

叶邑弃守、缯关弃守、阳丘弃守、鄂城弃守、甚至连方城的重心,宛城也弃守。前次李信攻入方城时寿幼无遗,这次听闻李信再度攻入方城,楚军又全部调至南郑,惊惧的庶民收粟时节也不收粟,拖家带口举家南迁,官道、水道上全是迁徙的庶民。

进入方城的李信大军并未像上次那般屠戮民众,秦军更在意的是田野里已经成熟的粟苗。是以伴随着秦军前进的是十数万从韩地征发来的新地黔首,他们人人带着镰刀,每到一处就把田野里已经成熟的粟苗割的干干净净。割下来的粟人拉牛运,全部运回方城外的襄城。

国内大饥便就食于他国,这样的套路秦人早已熟门熟路。韩地百姓虽然厌恶秦人的统治,可当秦军带着他们侵入楚地大肆抢掠,这些人立刻换了一幅脸孔,兴高采烈起来。收粟之外,村庄屋舍里遗下的衣物、什器,藏着的农具、生禽,全被他们一扫而光,仿佛蝗虫啃食过的庄稼地。

“大王,天已亮。”妫景没有说话,不知大王为何还没有下令的二师师率景胜又道。

“二师为前军,偃旗息鼓,进!”熊荆举着左手放了下来,细雨也停了,眼前是一片收割后留下的庄稼地。没有沟垄的时代,粟苗的根好像是野草地,一丛连着一丛,贫瘠的黄土被雨水浸的泥泞,三十里外就是去年两军厮杀过的地方:襄城。

“二师为前军,全军偃旗息鼓,进!”军命被令骑迅速传达了下去,各师原本高举着的军旗全放了下来。景胜率领的第二师率奔在了前面,跑了五六里后马速渐渐放缓,此时位于汝水北岸的骑军才缓缓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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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后路

未改!

李信不是要抢夺楚魏两国的粮食吗?那就攻占襄城,切断李信的后路。再沿着襄城—方城这一路烧杀过去,逼迫李信回援自己的后路。一旦回援,秦军兵力便将分摊在襄城到宛城乃至襄阳几百里长的后勤线上。那时,将是两军决战之时。

景胜率领的二师作为全军的前锋,余下的骑卒列出一道长约数里横阵。战马没有奔跑,只是快步疾走。看着左右两侧快步疾走极力保持阵线笔直的骑士,熊荆忽然触类旁通。

所谓古代骑兵没办法在冲锋时形成一道骑墙,只有近代骑兵才能做到。原因是不是战马与步卒一样,规定了常步、快步、奔步每一步的长度呢?如果每匹战马快步一样长,那像现在这样全军快步前进,阵线就应该能保持一道几乎笔直的直线。快步如此,冲锋也该如此。

襄城在三十里外,为了保持马力,熊荆一直在想骑兵骑墙的问题,只觉得骑墙的根源在与步伐长度不一,如果全军战马都以一种步伐、一种节奏行军,楚军骑兵冲锋时必然能形成一道骑墙。

天不过蒙蒙亮,还下着细雨,秦人不可能料到楚军会出现在汝水以北。二十里暂歇喂马时,看着远方奔来的斥骑,熊荆问道:“襄城如何?”

“禀大王,襄城无备!”奔来骑士揖告道。“秦人日夜运粟而返,经襄城转运至汾陉塞以北,汝水南北韩人力卒无数。”

“一群盗贼!”妫景闻言骂了一句,“彼等与秦人无异,当杀!”

“韩人也是无奈。”庄无地辩解道。“秦人戈矛相夹,韩人不运又能如何?”

“彼等可与秦人搏命相拒,便是胆小不搏命,也可南迁入楚。”妫景再道。“彼等不死,不走,甘愿为秦之民,自然当杀。”

“成臼君如何知之,彼等南迁便可谋生?”妫景最终封在了成臼,竟陵北面的一个县。庄无地此时喊他成臼君,更多的意味是指责他不明民众疾苦。“大王,臣以为……”

庄无地又要劝熊荆,进攻时放韩人一条生路,熊荆打断道:“秦人以杀戮相胁,韩人不得不不从。若我等心怀仁慈,日后凡人便会随秦军攻入楚境,肆意掳掠。谁人良善便欺辱谁?司马以为然否?”

“这……”秦人很坏,所以楚人要很好,这是庄无地的逻辑,熊荆的逻辑却是秦人既然很坏,那楚人就要比秦人更坏,不然韩人以后跟随秦军入楚地不会有任何顾忌。

熊荆说的是庶民的生存逻辑,治下方城旧郢的士卒也是如此。自己对他们好,他们不断逃亡;秦军对他们坏,那些复郢前被征发的方城旧郢士卒几年也未有一人逃回家乡。

他已经很厌倦听到新编师旅的消息,仿佛楚军序列已经没有这样一支军队。他从未打算像秦军一样在军中施行连坐,平时严惩逃卒,战时短兵压阵。愿意战斗的人就加入楚军,不愿意战斗的人请不要走入军营。

“臣以为大王当心怀天下……”休息喂马的时间很短,只有半刻钟,庄无地抓紧时间进谏。

“否!寡人心中唯有楚国。”熊荆已经上马,长姜将骑矛递给他。骑矛一入手,他便变了一副神色,庄无地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熊荆上马,妫景与近卫骑士也上马,全军八千多名骑士也全都上马。很自然的,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全军也喜悦的吆喝起来。原先收拢的三头凤旗此刻又竖立在雨中,熊荆大喊一声‘进’,凤旗东指,战马不再像刚才那样快步前进,而是纵马奔跑起来。

战马快步前进的节奏是‘哒—哒、哒—哒……’,跑步前进的节奏变成了‘哒—哒—哒、哒—哒—哒……’八千多匹战马践踏在雨后的田野里,蹄音沉闷而快速,泥泞中全军快速驶向十里外的襄城。

十里已经是很近的距离,汝水平原上,十里已经能看到襄城城门上的阙楼。然而雨幕遮挡了一切,泥泞掩盖了蹄音,楚军奔驰到襄城五里外与景胜的骑二师汇合时,细雨中襄城仍然一无所觉。

秦国战败的消息严密封锁,战胜的消息不但大肆传扬,赵政还下令全国大酺。‘大泽之战,秦军舟师大破荆人,荆人死二十万,沔水为之塞’,这样的宣传战报传遍秦国乃至天下,飞讯将大酺五日的消息传到襄城时,全城将卒一时狂饮。

襄城城邑府,驻守此城的裨将安契醉酒仍然未醒。十年来秦楚交战,全是秦军大败,秦军已极度畏惧楚军。没想到大泽一战楚军竟然战死二十万之巨,任谁都无法相信。

沔水是否真因为楚军战死二十万人而为之塞,襄城将卒不知道,但大将军李信率领秦军直入方城毫无抵抗,传闻驻守方城的项师等师全数西调。很简单的推断:如果不是楚军在大泽惨败,项师为何会弃方城而不守?

一夜痛饮,众人半醉半醒时不断高呼‘荆人也有今日’,以至于酣睡的安契仍在嘟囔着:“荆人也今日,荆人也有今日,哈哈……”

‘咚咚咚咚咚……’楚军从西面奔驰到襄城三里外时,正经过襄城往北面运量的士卒韩人看到突如其来的骑军作鸟兽散,城北的意动呼喊引起了城上士卒的注意,转眼看到西面是数里宽的钜甲铮亮的楚军骑士,警鼓突然间敲响。

经久沙场,喝得再醉也有最基本的警觉。鼓声一响起,安契便从床榻上女人身侧跳将起来,佩剑就在他手上,还未站稳他就喝问:“何事击鼓?何事击鼓?!”

安契光着身子,亲卫也不忌讳他全裸,进来便揖告道:“禀将军,城西、城北击鼓,或是荆人斥候。”

“荆人斥候?”安契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解释。楚军连宛城都弃守了,整个方城任由秦军攻入,又怎么可能会派一支斥骑北出方城、绕到襄城的西面?又或者说,既然派了士卒出方城绕到襄城的西面,又怎么会是一支斥骑?

“着甲、速速着甲!”安契思绪极快,他断定这不是荆人斥候。

秦卒正在拉起吊桥、关闭城门,然而三里的奔驰对于龙马来说只是一两分钟的事情。秦军发现异常,鼓人还未击鼓时,雨幕里最前方的楚军已经冲入三里之内,鼓声响起城上的秦卒踩在湿滑的地面准备拉起吊桥的辘轳,骑士已在护城池外。一马当先的景胜冲上吊桥一剑斩断吊桥的绳索,城上的辘轳再怎么转也无用了。

“悬门!速放悬门!”楚军骑兵一闯而入,正在关闭沉重城门的城门卒一冲即散,最后的办法就是放下千斤重的悬门,将闯入城内的敌人和仍在城外的敌人一分为二。

城上秦卒闻命又急急奔至悬门上端,打开机括要放下悬门时,冲入城门道中的景胜对着身后几名骑士大喊:“顶住、顶住悬门。”

悬门重达千斤,所谓的千斤不过两百五十公斤。早就料到秦人会放下悬门的十几名骑士未携兵甲,而是带着一段又一段可以契合长短相同的梁柱。看准悬门的位置,数丈宽的城门道里,这些梁柱沿着悬门落下的位置立了一排。

悬门不能猛然落下,猛然落下石门会砸碎,它只能缓缓落下。这道缓缓落下的悬门恰好被树根粗大的梁柱顶起,到了半空再也落不下来。涌入西城门的楚军骑士冲上吊桥,涌入门懂,快速的从门下通过。一奔出门洞,他们便跟着前人大声呼喊起来:“杀——!”

安契着好甲出城邑府时,城内城外已尽是楚军骑士的喊杀声。登上内城城楼的他,看到一队一队的楚军骑卒从西面涌入外城,外城秦军虽在抵挡,但猝不及防间,面对的又是荆人铁骑,未曾交兵,半成的阵列便已经四散,这些人全数奔向内城。

“这该如何是好?”襄城是秦军的本营,驻守的秦军不下两万,可是天一亮楚军从出其不意的杀入外城,没有指挥的秦卒只有被屠杀的份。

“关闭城门!”外城已经救不了,安契能做的事守好内城。

“将军有令,关闭城门。”军吏大叫道。楚军的驱赶下,外城中的士卒无头苍蝇一样闯入内城,内城关闭,这些人的生死便操于楚军之手。

“关闭城门!”城门卒用酋矛、用短戈将涌来的秦卒逼出城门洞,城门缓缓关闭。清楚自己被抛弃的秦卒又喊又骂,然而城门最后还是砰的一声,死死关闭。

“是荆王!”安契此时已经登上了内城阙楼,他一眼就看到那面刚刚入城的三头凤旗。“速速传令大将军,荆王攻入襄城也。”

“禀将军,此时有雨,飞讯不知也。”左右忙道。秋雨阻碍楚军传讯,自然也阻碍秦军传讯。

“那便速速派人出城!”荆王出现在襄城非同小可,这是要抄秦军的后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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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中庸

几经战乱,襄城内没有居民也无里域;去年占领时,楚军又详细测绘过全城、知道城内的布局,这才趁着雨幕的掩护一鼓作气攻入城内。

城内的战斗不会有什么悬念,倒是城外有些麻烦。眼见楚军攻来,秦卒、力卒随即四散,妫景麾下的重骑第一师没有派去攻城,于是这些重骑士左围右堵,把这些人、尤其是把数万名韩人力卒赶了回来。

力卒逃跑时慌不择路,入过方城的那些又将盗掠来的衣服什器丢了一地,看得骑士心头冒火。为了将他们赶回来,一些骑士不得不大肆砍杀。妫景的人把丢在拾来的衣服什器带到凤旗之下,特别是丢到庄无地身前。

“大王,此等盗贼助秦为虐、掠民财货,必当杀之。”妫景指着前方不远跪在泥地上的力卒大声说话。力卒中一些人能听懂楚语,听闻赶他们回来的将军要杀了他们,人群里很快发出一阵一阵的哭喊。此时熊荆才知道,这些力卒,实际大多数都是女子。

“大王,明明是秦人暴虐,韩人何辜、女子何辜啊?!”庄无地猜到是这种情况,秦军力卒很多时候就是健妇,十七岁到六十岁的男子则要从军。

“大王……”屠杀女子显然超出所有人底线,项师的项梁第一个出声。

“大王,若杀女子,恕臣不能从命。”斗氏的斗简见熊荆不出声,干脆表明自己的态度。

“军正何在?”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熊荆心中叹息一声,喊起了军正。

“臣在。”军正掌管法令,熊荆一喊,军正蒙通便出来了。

“此当如何处置?”熊荆指着前方正在哭喊的韩人女子问道。

“臣……”大王喊自己,自然是要自己想出一个处置的方式。这些女子被秦人所迫才成为力卒,杀之确实不妥,可不做任何惩罚直接纵放,以后怕是会越来越多。“臣以为当墨之,尚若再犯,则当刖之。”

“彼等有入楚为盗者,也有未入楚为盗者,军正如何辨别?”熊荆正想点头同意,右史倚宪突然出声。“且既是断案,彼等讼师何在?若无讼师,所断便无错落?”

“这……”右史一发问,蒙通就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几万人要甄别谁去了楚地,谁没有去楚地,单单问一遍可能就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再请讼师辩护,没有几年、十几年时间,这案子断不下来。

“既如此,那便在此断案吧。”熊荆笑着道。“何时断完,便何时开拔。”

“军情紧急,我军岂能在此久留?”这次是庄无地不愿意了,在襄城修整一日,明日大军便要攻向叶邑。

“是军情最重还是公允最重?”熊荆反问后自答:“寡人以为公允最重。既然公允最重,军情便可弃之。传令全军在此休整,何时断好案,便何时开拔。”

熊荆显然是动怒了,这不仅仅是对身边诸人动怒,而是对楚国处在一个极其不利的位置动怒。秦军能做到的事情,楚军做不了也做不到。且在他心里,也极为反对屠杀战俘和庶民。

利己的说,屠杀确实可以震慑敌人,但对于己方、特别是对极重荣誉感的楚军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会因此毁了整支军队——哪怕是德国党卫军,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别动队(Einsatzgruppen),屠杀的多了,士兵也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战斗力与战斗意志会剧下降,因此德国国防军的将领直接拒绝这种脏活。

熊荆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但可以肯定的是,屠杀会损害士卒固有的正义感。一旦发现自己不是正义的一方而是罪恶的一方,就很容易失去求生的意志,坦然接受被敌军杀死的命运,因为自己本就该死。传闻白起赐死前哀叹:‘我固当死’,应是这种求死心理的体现。

因为要审判韩人力卒而在此停留,各师师率听了全都着急,好在中午一过,开拔的军令便下达,诸将当即松了口气,坚持要严惩韩人的妫景听到开拔王命马上找了过来。

“大王言:谁人良善便欺辱谁人,果如是也。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今日若我无罪而纵放韩人力卒,他日天下力卒皆从秦人而入楚。秦以天下之人击我,我仅以楚人相抗,战必败,国必亡。请大王三思。”

“寡人已然三思!”熊荆知道妫景会来,他虽然是贵族,究竟落魄过一段时间,娶了一个女闾女子为妻,非常清楚庶民的心理。“秦人以利治军,我楚人以誉治军。秦人可行之事我不可行,楚人可行之事秦人不可行。命格已定,何必生怨?”

“以誉治军,亦要存国。”妫景显得无比激动。楚军并不封锁大泽战败的消息,只是没有把具体的损失向全军通报。大泽之战过去有五日,不要看什么战报,单单从各师的部署和自己的行动,一些聪慧的将率已经猜到西线应当是全军覆没了。

“国若不存,血食绝也,下至黄泉以何颜面面对先祖先君?”妫景追问道,人已顿首。

“国若不存,血食必绝,下至黄泉自然无颜面对先祖先君。然,若我楚人与秦人无异,贪戾好利、滥杀为功、争首自斗,下至黄泉便可面对先祖先君?!”熊荆的语调无比惆怅。

他的反问不但让妫景失言,而且失神。就在妫景失神的时候,熊荆再道:“非九天则大侐,母敢斁天灵。楚国亡可以再复,天灵失存也若亡,寡人宁可……,亦不渎神!”

前一秒妫景还在失神,后一秒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镇定心神后他又问道:“如若国亡,秦人戮我楚人、辱我楚女,大王也不后悔今日未曾便宜行事?”

“秦人如此,天灵必惩!”熊荆看着妫景,他虽镇定,眸子却在颤动。“寡人下至黄泉亦不悔。”

“天灵?!”妫景忍不住苦笑,他素以为大王睿智,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却是如此之盲目。换了一种更加恭敬的口气,妫景再问:“敢问大王,天灵何在?”

“天灵在我楚人心中!”熊荆也泛出了苦笑。苦笑妫景不是一个虔诚的人,苦笑不虔诚的往往现实,而现实的人往往畏惧死亡。不!现实的人不仅仅畏惧死亡,甚至连降生都畏惧,因为一个新的生命从出生到成长,每时每刻都是父母的烦恼。

“臣无言也。”妫景站起身,准备告退。

看着准备告退的臣子,熊荆张了口却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只等妫景走出大帐身影不见,他才轻轻吐出想说的话:“你本当我行我素,无惧生死……”

“大王!”旁人没体会熊荆的意思,左右史闻言一怔。见熊荆看来,右史揖道:“大王妙语,深得中庸之道也。”

“中庸?!”与妫景的言谈对熊荆自己也是一种触动。此前他已窥知了天命,现在他顺着楚人行走的路径,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史官不管如何总与儒、道有些牵连,左史烛涌很自然的诵出《中庸》中的语句。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何以?大王敬畏天灵,小人无忌惮也。”倚宪补充道。

孔子之儒本就与贵族声息相连,若是在平时,熊荆乐意讨论这个话题。现在楚国危亡,左右二史不忧国家而忧君子小人,这不由让熊荆生气。然而再想到自己,楚国危亡,自己却不能跳出君子的范畴,做一次小人行径,这又算是什么楚王?

自责间,熊荆将那句‘君子必败,小人必胜’吞回肚里,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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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根基

未改

先是拔下了襄城外城,点燃城内城外的粟米和车辆,又将牛马全部杀死,力卒全部驱散,而后再攻至叶邑。不等驻守卷城、缯关的秦军反应,接着连夜攻入方城,从秦军身后将襄城至宛城这段绞了个稀巴烂。面对楚军骑兵,整条线上的秦军只能缩在城邑里瑟瑟发抖。

如果不是收粟季节,收到讯报的李信肯定要马上回军,但现在他手上的新粟足够全军吃一个月,给了他更加充足的应对时间。十日前熊荆停留过的宛城城邑府此时一片焦土,就在这片焦土上,李信考虑自己该行向何方。

去年右将军冯劫战死,数月前关中又抽调走了数万精卒,李信麾下只有自己的中军与赵完的左军。又因沿线设防,安契等将领留在了襄城与缯关等沿线城邑,此刻坐在大帐中的只有他和赵完。

“荆王当由鲁关出方城,至襄城也。”李信与赵完对席而坐,赵完在说楚军的行军路线。考虑到郢师之前在蓝田谷道,现在忽然出现在方城外,那就只有这一条路线。

“鲁关我已遣五千人守之……”北出方城有两条路:一是宛城行向东北的方城口,这条是大路;再一条就是宛城顺白水直接北上,那里是鲁关。传闻西汉末年刘秀在此迷路,得乌鸦引路方才得过,以后此路又被称为三鸦路。鲁关道极为险峻,自己又派了士卒驻守,李信很难想象楚军怎么能从那里出方城。

“方城究竟是荆人的方城。”赵完笑了笑。“大将军以为,我军何时西进武关?若是西进武关,沿途城邑若何?”

“荆人于大泽大败,方城无兵也。”李信也笑了起来,十年来,这是他最轻松的一次伐楚。“我欲直下鄢城,然国尉言时机未到,白林此时未得巴蜀。”

从方城南下攻拔鄢城,同时从巴蜀沿夷水攻入扞关,一南一北包夹旧郢,这是五十多年前鄢郢之战秦军的布局。李信入了方城,需要的是白林率军攻占巴蜀。

“我又或奉命西进武关,与赵勇将军相会于武关商邑,却又知荆人之根基在东地而非在南郡。攻拔武关,荆人将弃守南郑,又或将退居东地,再击荆人难也。

我欲……”

大泽之战后,秦国有点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巨大胜利,最具体的体现就在后续的战略一片混乱,包括赵政卫缭在内,所有人都有点摸不着北。现在的战略虽然是按原定计划进攻巴蜀,可王翦却上书提了一个弃巴蜀而不攻的战略。

如今的楚国与五十多年前的楚国全然不同,五十多年前的楚国根基是在南郡,今日的楚国根基并非在南郑。楚军复南郡、复南阳、复汉中、复巴蜀……,复了这么多土地城邑,得了那么多的丁口民户,楚军增多了吗?楚国变强了吗?

没有!楚国在南郡、南阳、汉中等地的根基早被秦国连根拔起,虽然收复了这些地方,却不能利用这些地方。不能利用这些地方,那这些地方秦军复之何益?秦军收复南阳能够增加自己的力量,攻下鲁地就不能增加自己的力量吗?

既然秦军攻击任何一处都可以得益,楚军据有南郡、南阳等地却不能为己所用,那为何不继续让楚人占有这些无有之地,秦军攻拔那些有用之地呢?

楚国东地看似防守严密,实际却是漏洞百出。从南济水能攻至彭城鲁地;从汝水、颖水则可攻至期思寿郢;从东海可攻至琅琊淮口,乃至朱方。秦军已有不逊于楚军之舟师,为何不大造战舟,猛攻楚国东地,而用西地牵制楚军?

王翦上书的大意如此。虽然,很多谋士认为王翦上书是为自己谋划,因为西线战事抽调了他麾下的士卒,抢走了十分紧张的战舟,但在李信看来,王翦之言未必没有道理。

巴蜀本就不重要,是天下的边地;旧郢方城不再是楚国的根基,因此南郑也不重要。并且,秦军在巴蜀与汉中的成功反而对楚国有利,这会促使楚国再度东迁。此时大军攻入方城,方城居然无兵驻守,粟苗任由自己收割,楚国军力是何等空虚!迁入东地将会不同,迁入东地魏赵齐楚四国协力,任何一条路径攻入都会受到楚军的激励抵抗。

李信沉吟,目光落在方城南面的上蔡。方城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不想回救襄城、叶邑,也不想南下攻拔樊襄,更不想西进武关,就想攻入楚国东地。攻入楚国东地才能要楚人的命,可惜国尉府此前的军命是要他西进武关,接应赵勇入方城。

“大将军欲拔上蔡?”赵完明白了李信意思。

“然。”李信手指在上蔡的位置。“上蔡控汝水,可直入淮水,一入淮水,东地糜烂。荆人为何远徙南郑,由陈仓道攻我,乃因关中为我秦国之根基也。”

“然我军无粮,若攻东地……”李信说的很有道理,但他忘记了现实。

“巴蜀有粮,东地无粮否?”李信笑着反问。“荆人有意将我诱至南郑、巴蜀,何也?拖延时日而已。我若与荆人反复攻拔巴蜀、南郑,东地得以休息,五年荆人又将复强。”

李信是年轻人,越说越坚定攻入东地的想法,赵完还在思索时,他的手已经排在地图上上蔡的位置,道:“我意已决,当拔上蔡、入东地,犹荆人欲入关中,直捣腹心。”

“国尉已下军命,要大将军……”命令说该就改,赵王有些吃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信道。“荆人此时无兵,赵勇十万人不能破武关?”

“国尉是想大将军与赵勇将军合兵一处,彼时又有圉奋之骑军,绝荆王之袭扰也。”赵完劝道,他觉得国尉府的计划未必不好,只是着眼点不同。

“不可,此举过缓。”李信道。“且荆人此时无兵,我军拔上蔡,赵勇拔武关,皆可也。”

“若荆王率军击我……”三千里防线处处是漏洞,李信不惧楚军,赵完仍然有些担心。

“荆王只有郢师三万,加之其余师旅最多六万,我军二十万,乃三倍于敌。”鏖战多次,楚军的编制秦军也渐渐渐渐熟悉了,总兵力多少,心里也有个大概。“且上蔡在汝水之侧,与沔水无涉,楚军又全在沔水沿线,若要击我,当追我至上蔡。”

向东是谁也猜不到方向,李信越说越高兴。下午他就说服了护军赵梓,派人沿析水至卢氏县向咸阳报讯外,次日一早,大军连同抢割粟禾的韩人力卒,几十万遮天蔽野,一同东进。

李信既入宛城,要么向西迎接正在修复蓝田栈道的赵勇;要么是从宛城南下,直入旧郢,确实没想到他会向东。向东是什么意思?向东是前往淮上。郢师、鄂师正在樊襄二城等待,熊荆率领的骑军调动秦军保护后路后,将与秦军交错南下,在樊城以北、或者商密与武关之间与李信决战。现在好了,李信既不西进又不南下,而是东进魏地。

“李信狠毒!”四日后,见到作战司郦且亲随申通的熊荆刚看完长信便叹了一句。

东地确实极度空隙,北面是赵魏残军,这些残军只能守住大梁,其余城邑根本就守不住。东面有穆陵关的十个师,这十个师虽多顺沂水、沐水南下,支援彭城一线,对淮西毫无助益。

“大王,”庄无地不知道郦且有什么计划,见熊荆已经看完,便想索要。当看到信中内容时,他不便有些吃惊。“赵勇欲攻武关,李信东入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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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畏惧

几十万大军行军必须沿着干道,不然辎重、车辆无法通过。从郢师焚烧蓝田栈道返回秦岭南麓起,赵勇就开始尝试修复被楚军修复后又被楚军毁坏焚烧的栈道;李信想出方城侵入东地,只能沿着古老的夏道。

当年魏军抄近路趋上蔡被伏击,李信麾下的大军自然不能走魏军当年走的那条近道。但走大道要出缯关,出缯关不出卷城,而是在方城哑口通道直接行往东南,前往象禾关,象禾关在缯关东南百余里。过了象河转向正东,先经道邑,再过畐焚,畐焚东北面便是上蔡。

李信入方城不管是南下樊襄还是西进武关,控制卷城——缯关这个哑口通道即可长驱直入。但几十万人如果想东进,必要先派遣一支军队抢先占领象禾关,然后大军才出缯关下象禾,经道邑、畐焚东趋上蔡。象禾关在宛城正东,这里已经靠近方城的东墙。

路途虽然绕,桐柏山余脉与伏牛山余脉在此相会,大道只能这样铺设。当年孔子入楚,来的时候是从叶邑沿着大道入卷城出缯关,子路问津、楚狂接舆,都发生在方城哑口通道上;后离楚而返蔡国,走的则是李信现在要走的路:宛城、阳丘、缯关、象河、道邑、畐焚、上蔡。

道路如此,意图凿实令人生畏。李信这样东出方城,等于是与赵勇分兵两处,本来赵勇翻越秦岭还要一些时日,大约在十数日后。现在李信东出方城前往上蔡,大约也在十几日后。还有诸氏五师和项师前往南郑,与白林率领的秦军陵师、赵婴率领的秦军舟师的会战也在十几日后。

楚军二十六个师东地十个,西地十六个。这十六个师中的八个前往南郑,剩下八个要兵分两路,既要阻止赵勇攻拔武关,又要阻止李信占领上蔡。时间如果不重合,楚军可以通过水路快速调动,在短时间内形成兵力优势,现在三个方向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很可能是四个,王翦或将趁机发起攻势,以牵制穆陵关那十个楚军师——根本不可能像往常一样操作。

为了便于行军,骑军没有携带大量辎重行礼,襄城之战后幕府便没有大幕,诸人就在一颗大樟树下坐着,被诸人围坐的水烧开了,呜呜呜冒出白气。

长姜在给诸人奉茶时,熊荆幽幽说了一句:“确不能弃守南郑啊。”

秦军攻拔苴地,入蜀地获取军粮,楚军现在的指望就是秦人粮尽、军溃、国亡。放弃巴蜀就是放弃这一战略,熊荆一说话申通便道:“郦司尹便有此设想。”

“哦?”兵力实在不足,熊荆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没想郦且也有这样的想法。

“我军仅二十六师十二旅,加之赵魏齐各军,亦不过三十万,三十万人要驻守南郑至齐地三千里防线,此疏也。郦司尹以为我军当再迁东地,却又恐朝臣、诸将不允。”申通道。他不经意偷看熊荆,回想十年前第一次见熊荆是在寿郢的兰台学宫,那时熊荆还是未龀的童子。

“随师、城阳师还在陇西,息师等师仍在沔水左岸,南郑岂能弃之?南郑若弃,巴蜀失也,诸师如何南归?”庄无地完全不同意的郦且的感叹。“南郑不可弃,商於武关也不可弃。南郑若弃,巴蜀危矣;商於武关若弃,临品、南郑危矣。”

商於、南郑、巴蜀实则一体,陇西的两个师、沔水左岸的四个半师——此时逯杲已向司马府告之息师等师的突围路线,他们不往东南而往西,至羌地后再至蜀地,从蜀地返回楚国;以及死守苴地防止秦人于巴蜀得到粟米,兵力再单薄,这条防线也要死守。

即便不管对秦战略,仅仅为了数万同袍返回楚国就足以使楚军不放弃这三地;同样,楚军不能坐视秦军攻入东地。当年蒙武攻入沂邑杀人无数、当年卫缭攻入宋地杀人无数、当年李信攻入方城杀人无数,这次一定要拦住李信。

局势如此,所有人禁不住吸了口气。熊荆问道:“仅以郢师,如何战之?”

“仅以郢师……”庄无地目光落在象禾关,然后摇头。李信占了先发优势,郢师步卒现在还在襄阳,根本不能赶到象禾关阻敌。“唯有死守上蔡。”

“上蔡?”所有人目光都挪向汝水东岸的上蔡。

“然也。”庄无地道:“李信军二十万,我军不过三万,唯有据坚城以守之。若齐地王翦未攻潍水,宋地之师、吴地之师可助我,彼时或能再与李信相决。”

“李信东进,王翦定然攻拔淳于、姑幕等潍水左岸城邑。不求东线遣兵助我,东线不求寡人派兵相救便要谢天谢地了。”十万齐军是不能打的,鲁、宋之师的战斗力也不强。熊荆的担心也是其余将率的担心,他说谢天谢地的时候,诸将会心的笑了。继救赵成为楚军的例行任务后,救齐也成了楚军的例行任务了。

“大王欲如何?”听出熊荆不愿意据守上蔡,庄无地问道。

“我军尚有多少兵力?”熊荆没有回答而是发问。

“尚有八千三百余骑。”庄无地是军司马,他说了一个较为精确的数字。

“寡人记得出鲁关时还有一万一千骑。”熊荆对庄无地的数字有些吃惊,战死的骑士并不多,确切的说是很少。

“确如此。”庄无地道:“阴雨绵绵,驭使又长,军马多病。大王若要以骑军击李信,臣请大王慎之,马不可多劳,若不能休息月余……”

在黄河以南练出一支骑兵很难,练成之后作战也很难。好在楚军基本是内线作战,此时又是农作物成熟的季节,田野里有现成的粟禾和菽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菽豆要临时炒熟才能喂马。

“岂能休息一月?”熊荆连连摇头,他要的是不只是阻止秦军侵入东地,还要击杀李信。他摇头之后再问道:“李信行军长径几何?”

一个秦军尉以单纵队行军,行军长径大约为十四里,二十个尉就是两百八十里。但是在五轨大道上,秦军能够以四条纵队行军,行军长径便在百里之内了。

熊荆一问行军长径,庄无地便有些色变,站起身急道:“万万不可!李信乃宿将,岂会不知……”

“知又如何?”熊荆也站了起来。“李信二十万人,我军仅三万。若要击杀李信,必要趁其途经山地,行军长径过长,收拢士卒不及而速攻之。只要杀了李信,秦军不溃也溃。”

熊荆打断了庄无地的话,此前思索的时候,他已经看准一个地方,“此战,便于象禾关与道邑之间。夏道经过禾关只有三轨,经道邑后方是五轨……”

“李信必将设备,大将短兵不下四千。且我若事先设伏,前军定然觉察;我若五十里而趋之,其前后数里秦卒皆可以救,彼时李信身侧恐不下数万人。数万人集而守之,我军又无火炮,如何破阵杀敌?”庄无地简要叙述着两军交兵后的情况。

问题的关键在于反应速度,影响速度的因素又在于距离。距离过近,便成了伏击,距离过远,则变成强袭。前者很容易被秦军斥候、前军搜索发现,后者虽然不会被秦军发现,但距离太远,给了秦军足够的反应时间。

“象禾关与道邑之间路轨虽窄,然山岭起伏,林木幽深……”申通作为郦且的亲随,地理、尤其对楚国的地理极为熟悉。大王决心在象禾关道邑之间击杀李信,不是不可能,但他很担心这条路上的山岭和林木。

“到底如何,要亲临其境方知可击不可击。”战争不能建立在纸面上,尤其是这种依仗地利的强袭战,必须亲临现场才能看出问题。“你以鸽讯告之襄阳,鄂师与唐师驻防武关,郢师即刻溯比水至比阳,从马谷入沂邑,最北不可过桑隧。”

大王确定要以郢师强袭李信,将率并不反对,但庄无地、申通这样的谋士脸色皆白。庄无地最后劝了一次:“郢师入上蔡,据坚城而守,有何不好?大王为何一定要击杀李信?”

“胜利!”熊荆知道据守上蔡可以挡住李信,可他要的不仅仅是挡住李信。

“胜利?”庄无地重复这个词。秦后的双字节词语,他很不习惯。

“是。唯有胜利才能振奋军民之心,也唯有胜利才能让秦人记住,十年来彼等每战皆败。”熊荆挥着手。他要的不是胜利,而是一种气势。“不速速反击、不击杀李信,秦人不再畏我!”

“畏我?!”此时所有人都看着熊荆,妫景、景胜、弃疾踵、项梁、斗间、鄂武,这些人闻言全部站立。

“然。”熊荆重重点头。“畏惧让人失聪、让人昏厥、让人肝胆俱碎。秦人已深深畏我,大泽一战若不速速反击,他们便不再畏我。秦人何止百万,若不畏我,楚国何存?

诸师遣一人或数人与寡人一道前往象禾、道邑,务要抢在秦人之前。”

第六十三章 讽刺

四日前,李信已经派人从宛城出发。宛城抄近路到象禾关两百余里,算行程应该到了。不过象禾以东、方城之外属于魏境,很难说秦人连道邑、桑隧都占领了。熊荆是想在秦人占领象禾、道邑这一段之前先行探查,以确定出击的地段。

各师派遣人员外,庄无地和申通这些谋士也要一起前往。谋士中除了天文、地理,还包括一些工卒以及测绘人员。象禾关横断南北,关城两侧两山夹持;经象禾关南下转向东面,也是两山夹持。郢师从西南而来,只能越过西面或者南面的山岭强袭行进中的秦军,这需要精确的测量和探查。

强袭一经确定,当夜百余谋士、近卫便与熊荆一起前往象禾。此时骑军在阳丘以南、象禾以北,距离象禾不过百里,次日便能赶到。比人快一步,申通的鸽讯当日便飞抵郢都,天黑前又传到襄阳。看到熊荆决意要在象禾、道邑之间的山岭地带强袭李信,郦且赶紧找淖狡、鲁阳君商议此事。

“大王何不坚守上蔡?”作战司的计划是鄂师唐师坚守武关,郢师坚守上蔡,新编十二旅虽不堪用,逃卒也多,守在樊襄二城还是可以的。鲁阳君不明白大王为何一定要强袭李信中军。

“不知也。”郦且收到的鸽讯极为简略,并没有说明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只能猜测道:“大泽战后,关东不安,我以为大王……”

“可若大王不测……”鲁阳君再乐观也不能坐视大王以少击众,以身犯险,他完全反对这次强袭。“象禾道邑间全是山岭,秦人行军长径虽长,攻入其中若是被秦人守住山口如何是好?

关东之重,莫过于楚国;楚国之重,莫过于大王。若大王不测薨落,楚国如何?天下如何?不可不可。我以为万万不可发兵,郢师绝不可出襄阳。”

“鲁阳君误矣!”郦且道:“郢师乃大王之师,我等若不准郢师前去,我等之罪也。”

“你我不言,郢师如何知之?”鲁阳君道,目光下意识看向淖狡,希望他同意自己的观点。

“我等若不遣郢师前往,大王亦强击之。不令郢师前去,大王更将薨落象禾道邑之间,奈何?”郦且说道。他是熟悉大王的,知道大王决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

“那、那当如何?”鲁阳君根本没想到这出,被郦且一说又不得不信。当年大王就敢率师奇袭临淄,又出塞迂回数千里到咸阳抢妻,这世间那还有他不敢做的事。

鲁阳君看着郦且发问,郦且则看着淖狡不言。淖狡一直没说话,任大司马十年,他非常清楚熊荆强袭李信的意图。只是,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去击杀李信,真的值得吗?

“大司马以为此事……”淖狡不说话,鲁阳君转过头问道。

“大王心意已决,臣等自然当倾力相助。”淖狡回过神。“淖氏之卒将与郢师一同前往。”

淖狡也有私卒,但这支私卒人数不过数百,平时的任务只是保卫大司马府,并不参与战事。听闻淖狡要将自己那几百人也派出去。鲁阳君急道:“若大王不测,楚国亡矣!”

“若李信攻入东地,楚国亦亡!”淖狡道。

“我楚国真已如此危急?”鲁阳君坐不住了,跽坐起来。他一直觉得楚秦两军势均力敌,大泽虽败,但不足以亡国。“十年来,我军数胜秦,又复旧郢方城……”

“十年来,我楚国一直如此危急,而今只是更加危急。”郦且最最清楚当下的局势,这才如此之悲观。大泽之战很可能演变成楚秦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至此楚军将节节败退。

“弗信!我弗信……”郦且是作战司司尹,对他的话淖狡不做任何反驳,鲁阳君焦急之中目光顿时变得空洞,他很难想象楚国一直处于危急之中。

“所复之地不为我用,奈何?!”闷闷不乐的淖狡说了一句,而后又重重叹息了一声。

“唯愿沔水、陇西六师一旅得以返楚。”郦且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管以前是怎么想的,现在重视这个问题都已经晚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沔水左岸那四师一旅突围至羌地,再从羌地撤回巴蜀,安返郢都。

“彼等如何……”淖信点点头,他也忧心这六师一旅。

“以时日计,彼等今夜将强渡沔水。”说话时郦且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行事不正的假君逯杲。这竖子居然敢对自己隐瞒已向南郑传讯、警告秦军将从褒斜道出七盘岭的事情。逯杲不说,后来成思在讯文中委婉提起了这件事,却害得自己在大王面前大惊失色。

息师让出岔口,秦军顺着新辟之道、褒斜道出七盘岭至南郑,这是逯杲算计好的结果。南郑之战楚军士卒奋力,将秦将白林率领的七万秦军打得大败。若不是越师不敌秦人舟师,这七万人最少有一半要死在南郑城北。

郦且难得露出笑容,他知道有逯杲在,息师等师安然撤至羌地的希望很大。不过想到几日之内就靠着阵法让越师战而不胜的秦军舟师,郦且又迅速收敛了这难得的笑容,思索秦人到底用的是什么阵法?

*

“孩子,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郦且思索秦军舟师阵法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昏暗的囚房,语带怜悯的问道。

“老师?是老师……”故道邑狭小,囚房也狭小,作为重要犯人的毋忌被关押在此。

“是我,毋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亚里士多德四世再一次问道。昏暗的囚房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爬了过来,待到近处,借着燎火他看到身上带血的毋忌。

“老师,我、我……”毋忌短发,脸上泛出一些交错的伤痕,胡子全部剃光。

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毋忌,毋忌也抬头在看光晕中的他。目光交错,亚里士多德四世似乎看到了以前那个聪慧知礼的学生,却又发现现在的毋忌与以前的毋忌有很大的不同:以前他的眸子平静如水,而今那里却透出一种炽热和急切。

毋忌喘息着,回答着亚里士多德四世的问题。“我不能看着、不能看着秦尼毁灭一切……。老师!”毋忌乌黑的手突然抓住隔着的栅栏,他努力的想站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既然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为什么不能给楚尼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与已知世界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为什么一定要帮助秦尼人、帮助他们……”

从毋忌的第一句话开始,亚里士多德四世就知道他还没有解开当初那个心结。本打算耐心的听学生说完,听到他问自己为什么不给楚尼人一个机会,他忍不住道:

“楚尼人现在得到的就是公平较量的机会,我说的是他们与秦尼人的战争。秦尼是已知世界的一部分,是希腊文明伟大力量的一个分支,她代表已知世界与楚尼人作战。孩子,你不该在那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中帮助我们的敌人,你差一点、你差一点就让秦尼输掉这场战争!

你不该这么做!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该这么做……”想到自己学生所做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四世突然间变得非常愤怒,这是他第二次遭遇背叛。他的拳头紧紧攥着,口中吐沫横飞。

“秦尼王对你的行为非常气愤,他认为你是楚尼人的间谍,你的图谋是帮助楚尼人赢得战争。如果不是考虑到你是一名希腊人,他将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处死你……”

亚里士多德四世滔滔不绝,如同狂风暴雨,然而这些风暴瞬间就停息了。

“我是夏人,不是希腊人。”毋忌说道,声音平静而灼热,像一团默默燃烧的火。

“什么?你说什么?”亚里士多德四世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老师,我说我是夏人,我确实在帮助楚尼海军,希望他们能赢得胜利。”毋忌并不惊讶老师的错愕,反而微笑起来,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做出与扶苏完全相反的决定。

“你会死的。如果你不是希腊人,你明天就会被秦尼王处死。”亚里士多德四世警告道。

“人总会死的,老师。”毋忌笑了起来。

“可你真的要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你。秦尼人已经胜利了,秦尼很快会击败楚尼,统治这片土地,你的死毫无价值。”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了毋忌的死志,喉结耸动中,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劝说自己的学生回心转意。

他不想毋忌死去,这会让他和秦尼人变得无法沟通。更严重的是,他费尽半生心血的研究也要告于失败——他收毋忌为学生正是看中他的蛮族血统,他一直认为不管是什么蛮族,只要学习了先进的希腊文化,都会变成文明人,会终生以希腊文明为荣。

现在毋忌宁愿死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希腊人,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这件事如果传到希腊,全希腊、甚至整个已知世界的学者都会嘲笑他。不会有哪个学园会聘请他,更不可能凭借现在积累的声望成为继厄多拉塞之后、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下一任馆长,哪怕托勒密三世已让他的使臣委婉转达过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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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果然

故道邑内,亚里士多德四世站在囚门外手足无措,他难以想象毋忌为何会选择背叛,为何会舍弃高贵的希腊身份,宁愿堕落成一个即将覆灭低等文明的一员?也许自己的研究原本就是错的,但最少现在要掩饰这个错误,毋忌可以死于疾病、死于意外,却不能死于他承认自己是夏人。

‘轰——!’雷鸣般的炮声突然在此时响起,亚里斯多德四世打了一个哆嗦。毋忌则怀着惊喜用雅言说道:“楚军,是楚军!”

“孩子,楚尼军队被包围很久了,蒙将军说很快他们就会饿死。”虽然纠正已经没什么意义,可亚里士多德四世习惯如此。他继续道:“我会尽快请求陛下赦免你的罪……”

‘轰、轰……’炮声越来越猛烈,以至于亚里士多德四世最后的话完全被炮声掩盖。话说完,他在扎拉斯的陪同下迅速离开满是恶臭的囚狱。

被蒙恬重重包围的楚军距离故道邑有三十里,这支军队在河水左岸占据了高地,不知如何竟然将巨大的火炮运到了临河的山腰,可以居高临下轰击所有靠近的敌人。

亚里士多德四世前来故道邑是为了研究火炮。秦尼铸造了火炮,可寿命还比不上楚尼交质时给予的‘假炮’。同样的现象发生在亚历山大里亚,那里造出来的火炮不能使用。都不能使用,两者还是有所差别,使臣帕罗普斯说,埃及工匠很难将火炮铸成一个标准的狭长圆筒;秦尼人能铸造成圆筒,但炮身很不坚固,一炸即碎。

白狄大人的身份给了亚里士多德四世便利,调查发现,在咸阳的巴克特里亚工匠之所以能铸造出火炮,是因为他们当中有秦尼工匠,秦尼工匠负责浇铸用的泥模,巴克特里亚工匠负责金属配方。他们的金属配方与秦尼少府的金属配方有很大差异,这才造成了不同结果。

然而,巴克特里亚工匠在埃及人看来是落后的,他们不过是沿用了已知世界的习惯配方,但未对铜料进行精炼,成功是因为秦尼工匠提供了出色的泥模。他们的铜料并不纯净——在地中海和叙利亚,工匠们很早就运用插树还原法(poling)对铜进行精炼——与秦尼工匠一样,他们精炼粗铜的方法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冶炼,这种办法难以得到纯净度高的精铜。

秦尼工匠制造的泥模,加上地中海工匠精炼出来的铜料以及锡料,应该可以铸造出真正可用的火炮。只是,这与不能教会秦尼人如何生产更高纯度的硝石一样,是亚里士多德四世与帕罗普斯秘议内容的一部分。

按照这份秘议,亚里士多德四世还需要帮助埃及人获得楚尼的火炮制造技术,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比如冶铁与海船),他才能成为继厄多拉塞之后、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下一任馆长。

埃及和秦尼得到的火炮发射的炮弹只有四点四八明那(37g),楚尼军队发射的炮弹通常更大更重,接近九明那。这不是最重的,楚尼人发射过的最重的炮弹达到二十二点四明那。楚尼所有火炮都由楚尼铁制造,这要比用铜制造便宜的多。

“楚尼人、楚尼人正将他们的炮弹打向这里。”离开牢狱还未进入邑令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帕罗普斯一把将亚里士多德四世拉住。南面除了炮声,还有鼓声、士兵的喊杀声,以及一种非常独特的呼啸。“我想楚尼军队一定是发现了秦尼王正在这里……”

“猜测不是好习惯,帕罗普斯。楚尼人在山的那边,他们不可能来到这里。”亚里士多德四世摊着手,很是无奈。他人走向了城墙,只有站在城墙上,才能看到山那边的情况。

被围困十多日,楚军终于发起了突围攻势,这并不出人意料。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突围不向东也不向南,也不向西,而是向北。鸳鹜山山脉从东面探向沔水,山棱全是东西走向,除了楚军占据的那两道山脊濒临沔水,其余是极为平缓的缓坡。

集中火炮轰击的楚军很快将秦军围困自己的石垒击垮,而后火炮再度推前,后方的几道土垒也逐一被轰垮,这时楚军士卒高举夷矛、呐喊着冲过土垒,杀入土垒后方的秦军军营。

十几万人对付不了三万多人,蒙恬此前曾被赵政埋怨,而今三万多人猛攻向故道邑,想到住在故道邑的赵政,幕府内的谋士牙齿不免有些发酸。好在中尉与卫尉两军驻扎在故道邑之南,未等蒙恬下令,中尉已与攻来的楚军交兵。

“荆人几何?荆人几何?!”蒙恬被人紧急唤醒,未入幕府他就大声问道。

“禀将军,尚不知。”谋士们直接回答不知。“夜中不能视物,只闻杀声不知荆人多寡。”

“未过夜半,荆人此时攻我,乃佯攻也。”楚军那种巨炮,一炮就能将故道邑的城墙轰垮,但是蒙珙仍然觉得这是楚军在佯攻。“所图绝非故道邑。”

“那荆人所图何处?”蒙恬看着他,他越来越不满意父亲留下来的这些谋士。

“荆人……”楚军一定会突围,但东、南、西三个方向谁也不敢确定是哪个方向。

往东,下到岔口往东南走百里就是褒斜道,这条路秦军并未完全控制——白林率部前往苴地后,得到援军的南郑楚军又夺回了七盘岭,正沿着褒斜道北进;往南虽有灵官峡,可楚军这段时日大肆砍伐大章,制作木筏,他们未必不能乘木筏南下;

最后就是往西,往西虽然可能性很小,可谁又能说得定呢?横渡沔水后、入灵官峡之前,右岸虽然还是山路,但只是丘陵一样的小山。远离沔水,沿着山间的小道可以一直走到成县,到了成县可东进汉中,也可以南下巴蜀。这条路看上去很远,却很稳妥。

蒙恬环视一眼,居然没有哪个谋士敢答话,他也不管了,道:“传命右岸之军、鸳鹜山之军,速速救援。”

“若是荆人走脱……”蒙珙心里一惊。“大王必然大怒啊!”

“若是荆人攻至故道邑,巫器击入邑内,大王便不怒了?”蒙恬反问道。

“可那是中尉、卫尉之罪责。”蒙珙争辩道。“将军之责乃是围歼荆人,荆人走脱,将军之罪也。巫器击入邑内、惊扰伤及大王,两尉之罪也,此与将军何干?”

“荆人是击破我军壁垒而攻至故道邑,且此时荆人已然脱困。”蒙珙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事情分开来看是他说的这样,可连起来看还是自己围困失败,楚军逃脱。

蒙恬不再犹豫,发出羽檄让军吏速速传令,大约半个时辰,沔水右岸亮起无数火把,大军先是顺着沔水往北,在故道邑附近渡过浮桥,列阵于故道邑之南。此时中尉之军已被楚军冲矛击垮,炮声离故道邑越来越近,铁弹已落在故道邑南数里。

“大王问将军,荆人攻故道邑否?”蒙恬早已不在幕府,他亲率着短兵,守在故道邑前。

“或是也。”蒙恬不知如何作答,他心里虽然觉得这可能是楚军的佯攻,但万一不是呢?“荆人狡诈悍勇,若真攻至故道邑,臣之罪也。”

赵高前来只是代赵政问话,他记下蒙恬的话后接着问道:“大王问将军,何时才能尽杀荆人,大军南下以复南郑巴蜀?”

“臣……”蒙恬额头忽然滴下汗珠。楚军死守在这里,水路不通,陆路也因牵制全军无法南下。“臣有罪,请大王降罪。”

蒙恬说着说着就跪下了,赵高见他跪下嘴角牵动,客气道:“大将军何必如此。非将军士卒不得力,乃是荆人巫器莫挡。然则南郑、巴蜀一日在荆人之手,大王便一日不得安心……”

楚军弃守东面岔口前,不但抢运了粮秣马料,还抢运了极为重要的弹药。前几日站在鸳鹜山上,通过陆离镜,赵政亲眼目睹了巫器的威力。秦军潮水一样涌向荆人,紧密排列的巫器瞬间急速作响,喷出一团一团的火焰,冲在最前方的秦卒仿佛是农人收割的粟苗,百余步外便一排排倒下。再勇猛的士卒也无法冲至荆人阵列,他们只会在巫器前方垒成尸堆。

心中责怪蒙恬作战不力的赵政至此之后不再责怪,可蒙恬却越来越觉得愧疚。十几万人围歼不了三万多人,此事必将成为天下笑柄。

赵高客气的解释,解释这不是赵政的斥责。他说话间,军报声突起,阙楼上的了望卒大喊道:“荆人正渡沔水!荆人正渡沔水!荆人……”

“果然!”刚刚站起的蒙恬有些眩晕。楚军果然是声北击西,西渡沔水了。

蒙珙生怕蒙恬又跪下请罪,抢着说话。“此荆人粮尽西亡也,我军即日可复南郑。”

“何以?”赵高只懂律令,不懂兵事。

“荆人西亡,我军可大军南下,拔南郑复巴蜀,荆人终不得返荆地也!”坏事既然发生,蒙珙只能尽量往好处说。他说的并非没有可能,只要秦军能快速拔下苴地和巴蜀,连同陇西的那支楚军,他们都将与庄蹻一样,永远也无法返回楚地。



第六十六章 绝顶

深夜里,横渡沔水的楚军举着火把,快速向西挺进,他们弃守的沔水左岸,轰隆隆的爆炸声再度响起。这不是炮声,这是炮卒在炸毁无法带走的火炮和辎重。西去全是山道,绝大部分火炮都要炸毁,辎重则放火焚烧,几台鲁千里爱惜不已的弗要马也难逃被摧毁的命运。

此时为了处置政务竭力安睡的赵政再也睡不着了。楚军往西而去,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终于拔出,收复南郑与巴蜀遥遥在望,大秦正从濒临灭亡的命运里挣脱出来,获得新生。每每想到这赵政便免不了要打上几个寒颤,好似雪夜里冻得发僵的旅人刚刚进入温暖的客舍。

“荆人西亡,卫卿以为此事……”赵政在故道邑,卫缭自然也在故道邑。尽管身在雍城的诸臣一直请求赵政返回雍城、回迁咸阳。

“无忧也。”已经睡下的卫缭也被楚军的炮声惊醒,与赵政一样,他这个国尉也没有出邑,这本就不该是堂堂国尉应该关注的事情。“荆人西去,若我可得巴蜀,彼等永困西地也。”

“若我不得巴蜀,又如何?”僕臣们还在点亮膏烛,堂内越来越明亮。赵政的目光看向地图,落在苴地、巴蜀的位置上。

“若我不得巴蜀,可攻齐魏。”卫缭究竟是卫缭,虽然战于大泽、南复巴蜀的作战计划是他力推的,但冷静之后回想全局,他越来越觉得王翦的上书不无道理。“巴蜀乃天下之边地,不趁荆人大败而速攻其根基,不智也。”

“若不攻巴蜀,粮秣如何?”赵政皱起了眉头。卫缭只负责军事,不涉民生。他不同,他必须忍受左右丞相、朝廷百官、郡县官吏的抱怨,将宝贵的粟米从黔首口中抠出来交给国尉府。去年到今年,各郡民变愈烈,因公而死的官吏越来越多,百官的抱怨也越来越多。

“我有战舟,战舟可顺水南下,以入荆国东地;又可于济水出海,经海而至荆国东地。”与皱眉的赵政相反,卫缭是笑盈盈的。大泽之战他高兴,白狄人的阵法让越人舟师战而不胜他更加高兴,他终于拿住了荆国的命脉。“我有战舟,齐魏之地任我予夺,齐魏之粟便是我大秦之粟……”

“既如此,何不速攻齐魏?”赵政落在地图上的目光马上转向卫缭。“既如此,又何必争夺南郑、巴蜀?何必与荆人战于大泽?”

“大王,”赵政有些不高兴,完全忘记自己当初主张舟师战于陈仓、秦军死守关中的打算。“战舟初造,何人知晓其能覆荆人舟师?即便如今可覆荆人舟师,我军所失,也是倍于荆人。若无阵法,数十艘越人战舟就使我军不得南下。

舟师之胜,胜在我死十人,荆人当死五人,此陆师所不能及也。此前大秦与荆人战,死数十人荆人也未必死一人。今年可得巴蜀最善,不得巴蜀待我军战舟多时,我军也当移师齐魏,以攻荆人东地。”

“待战舟多时……”少府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造舟,日夜不停的造府。

白狄大人那时劝自己不要将扶苏质于羌人,正是以罗马国的例子相说。他说当年罗马国与布匿国大战时,罗马国舟师将率不识海上风暴,以致舟师全毁,然罗马国人卧薪尝胆,仅仅百日便又造出两百余艘战舟与布匿国再战,最终打败了布匿国。

罗马国没有十数万工匠、上百万隶臣的少府,罗马国百日建造两百余艘战舟,大秦若不是因为要严防荆人侯谍窥探,百日之内必能造出千余艘战舟。

卫缭不知道赵政是在回忆罗马国布匿国之战,以为他是怀疑自己的战略,已然看到胜利的他一时激动,大声道:“若大秦有万艘战舟,荆国明年必亡!”

楚国的灭亡已经能到了,当然这只有极少数人能看到。卫缭这句豪言让赵政心潮起伏此刻,他方从痛苦挣扎的深渊里爬了出来,站在一览天下小的绝顶。大秦,终于要一统天下了。

次日,他就应丞相百官之请,返回雍城,返回雍城的当日,又下达返回咸阳的王命。第二日朝廷便回迁咸阳,此前隐匿于汧水、渭水、泾水各处的少府工匠大部分也返回咸阳。造舟是眼下大秦的首要任务,除了造舟,各郡县还要立即训练欋手——一艘三桨战舟需要一百七十名欋手,那一万艘战舟就需要一百七十万欋手。

赵政的计划如此,然而就在他下达王命的次日,克里门尼德斯在曲台宫阶下请求谒见。

“陛下,您不能那样建造战舰,这是完全错误的战略……”毋忌的缺席,克里门尼德斯的谒见费了不少功夫,他几乎闯入曲台宫的。毋忌不在,赵政只好召来了扶苏。

“父王,他、”扶苏可以胜任通译工作,只是他还不懂得委婉。

“如何?”赵政含笑看着扶苏,一侧的赵高则看着含笑的赵政。

“其言之,我大秦造舰之事有诸多错谬。”扶苏吐了口气,试着委婉。“荆人战舟不用转向之桨,却迅捷无比,我不当不与荆人较捷,当与荆人较力。”

“与荆人较力?”赵政不明此意,他不知道白狄舟师将军之子口中的力,代表着什么。

“陛下应该建造五桨战舰而不是三桨战舰。”克里门尼德斯直截了当的说。“希腊人酷爱建造三桨战舟,那是因为一艘三桨战舰要比五桨战舟节省不少工日,同时减少更多的桨手,这可以省不少钱。并且,他们的桨手训练有素,总能迂回到对方的侧翼发动攻击。

坦白的说,与楚尼的战争中,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总是楚尼战舰剃断我们的木桨,迂回我们的侧翼。所以陛下不能建造三桨战舰,应该建造五桨、七桨战舰,这样才能获得超过楚尼战舰的速度和耐力。我们还应该想罗马人学习,在战舰上装上乌鸦吊,把海战变成一场陆战……”

大泽之战在赵政等人看来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可在克里门尼德斯看来完全是一场失败。八百五十九战舰战沉七百零七艘,另外有二十五艘带着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有一百二十七艘完好。然而这一百二十七艘战舰,却被楚尼人六十多艘逼得连连后退。

参战的楚尼战舰无法确实准确数量,有四百多艘的说法,也有八百多艘的说法,但考证下来应该是四百多艘。楚尼战舰沉没了大约三百五十艘左右,己方却战沉了七百零七艘,损失是楚尼的一倍。如果这不是败战,那什么才是败战?

好在秦尼是一个强大的王国,国王对七百艘战舰、二十万士兵的战死毫不在意。工匠们日以继夜建造新的战舰,将军们征召、训练新的桨手。克里门尼德斯的谒见是想锦上添花,给秦尼海军制定正确的战略,这实际就是复制罗马人的战略。

不与敌人较量桨技、比赛操舰技巧,而与敌人来一场速度和耐力的比赛;不与敌人进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海战,而是和敌人打一场水面上的陆战。战舰必须是五桨甚至是七桨,这样才会有更快的速度、更好的耐力,以及更多的肉搏士兵。

被撞击并不可怕,战舰应该欢迎敌人来撞击。因为一旦撞击,乌鸦吊就会死死勾住敌人,战舰上的士兵跳过舰舷,与敌人进行肉搏。

断断续续的,扶苏将克里门尼德斯的话逐一翻译。赵政听后没有迟疑,立即召见卫缭、少府大工师燕无佚。

“非也非也。”卫缭还未全部听完克里门尼德斯的建议就连连摇头。“五桨战舟需九千工日、三桨战舟只需六千工日,造两艘五桨战舟可造三艘三桨战舟,臣愿多矣。”

“多?”赵政体会这个词,渐渐领悟。

“然也。”卫缭道。“荆人欋手即士卒,士卒即欋手,战舟造大有何益?我有阵法,荆人不胜我,我无阵法,两舟相斗时,其余战舟速将两舟撞沉,以一换一而已。荆人不过二十万,战舟不及千艘,我军何止百万,战舟更有万艘。四十万人死而荆国亡,有何不可?”

与楚国的战争中,迄今为止,秦军损失的士卒不止四十万。秦国不畏惧消耗,秦国畏惧的是自己消耗敌人却不被消耗。水战顺利实现了对楚国的消耗,这就是战舟意义之所在。

卫缭说动了赵政,一侧站立的克里门尼德斯忽然有些生气,他道:“如果采取这样策略作战,我非常担心士兵们对国王陛下的忠诚。”

“士卒惧法贪爵便可,何须其他?”卫缭对克里门尼德斯的担心抱之与微笑。

“可是……”克里门尼德斯听完扶苏的转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秦尼不使用雇佣兵,他以为秦尼是希腊那样的城邦,可秦尼又不是希腊城邦,不必在乎士兵甚至是将领的反对。

“大王,灭荆之战,三桨战舟即可。”卫缭继续道。“如今少府回迁咸阳,不惧荆人侯谍,可日夜造舟不懈。今冬大河若未冰封,腊祭便可灭齐魏。”



第六十六章 梦

任何时代的战争都是要尽可能的避开雨季。雨水让道路泥泞,让士卒与马匹疲惫,让武器、冷兵器时代尤其会是让弓弦松弛,这将使整个军事行动趋于停滞。怎奈天时无从选择,此时的郢师必须在雨水中作战。

‘战争中一切都很简单,但是就连简单的事情也很艰难。’困难难以克服时,熊荆总是会想起这句话。同时想起的还有另一句话:‘统帅必须用自己的内心之火和精神之光重新点燃全体部下的信念之火和希望之光。只有做到这一点,他才能控制他们,继续统帅他们。’

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熊荆粗略读过,这些以为早就遗忘的东西不时在他脑海里回想。有些词语实在是晦涩,他难以用楚语翻译这些话,好在还可以通过行动来表达这种思想。

与郢师相会后,他告知郢师所有士卒:‘行寡人之所行。’之后他便下马,住士卒住的乌幕、食士卒食的罐头,与士卒一样背起自己的甲胄、武器,以及给养,在林木蔽天的山岭中行军。

南郑一直在收敛大泽之战中战死者的尸体,但敌我两军三十多万人,总有一些尸体会漂到下游,从水路返回襄阳的郢师沿路看到许多尸体,有楚军的,也有秦军的。大泽之战战情不明,将率们讳莫如深,如此多的同袍尸体漂浮在沔水下游,全军士卒难免焦躁不安。

见到熊荆,士卒希望他告知实情,又担心他告知实情。熊荆的寡言恰好解决了这个难题,但他的行动又似乎在告诉所有人:母国危急!此前焦躁与不的安两万多人心顿时一沉,每一名士卒都沉默起来,开始‘行大王之所行。’

探查过地形熊荆没有像鸽讯里说的那样,与郢师汇合于桑隧,而是命令郢师行进到比阳(泌阳)便停止前进。汇合后郢师立即隐秘行向比阳东北,消失在莽莽山岭中。

山岭距离象禾关一百一十里,象水从象禾关南下五十多里后,与各处山涧的溪流汇合转向正东,最终汇入汝水。河水如此,道路同样如此,秦军从象禾关南下,在诸水汇集之前渡过象水,这样转向正东后全军行进在诸水之南,东行一百三十里便是道邑。

延至秦后,道邑与驻马店几乎是同一个位置,起到类似的中转作用。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道邑在驻马店之南二十里,靠近郎山(即乐山,宋时避讳改称乐山)。

之所以在驻马店之南二十里,那是因为此时包括秦后一千多年的驻马店是一片沼泽,靠近山区的道邑地势较高。驻马店得名‘驻马’不是因为此处有旅舍驻马,或是大军驻马,而是因为此处‘地势卑洼,不堪种植’,只能生长苎麻,自古有苎麻村。苎麻与驻马同音,地势渐高后人口渐多,这才逐渐取代道邑,成为方城连通淮上的必经驿站,苎麻也由此改称为驻马。

秦后之事熊荆无从知晓,他只知夏路由象禾关南下五十多里,渡象水后东转,挨着南面的大山,通向正东方向的道邑。郢师藏匿、满是乌鸦的山岭距道路拐弯处五十里。

郢师矛阵可以在山林中穿行,五十里是为了避开秦军斥候的搜索——以秦军的行军长径和行军速度,斥候搜索过后两到三天,全军才能全部通过搜索点。故而但凡通过险地,大军都会加速通过,加速的目的只有一个,缩短大军的通过时间。

敌军如果在斥候搜索范围之外隐蔽等待,以求达成奇袭,那么加速通过将使他们靠近己方的时间大大缩短,因而不得不快速行军。快速行军会产生许多问题,首先因为山川林木池泽所阻,很可能不能按时赶到,等他们赶到己军早已远去;再便是快速行军往往会暴露行踪,让己军提前警觉;其三便是忙中出错,奇袭会准备不足。

幕府谋士认为李信出象禾关后一定会加速通过山区。那时秦军以三路纵队行军,二十个尉行军长径为九十三里。加上力卒、幕府、车辆、辎重、粮秣,其行军长径肯定要超过一百五十里。不下雨咬咬牙,也许一日能行九十里,两日大军就能通过奇袭点。一下雨道路难行,谋士普遍认为秦军行进速度最多六十里,整个行军纵队‘淌’过奇袭点需要三日。

三日是全军,不是李信所在的中军幕府。如果中军幕府在全军的中央,那秦军探路斥候经过后,郢师有一日半的时间走完这五十里;如果中军幕府的位置比较靠前,那这个时间可能只有一天。当然也有可能中军幕府的位置比较靠后,时间可能是两天。

这主要看李信自己的安排。藏身于象禾关内的侯谍会把李信出关时间、处于全军的位置以讯鸽的方式告之郢都,郢都传至比阳,比阳的令骑再快马告于比阳东北三十里的郢师。

这条告警路线外,还有一条设于象水两岸山岭上的简易飞讯线,秦军出象禾关后的行军速度、李信(实际以幕府旌旗为准)出象禾关后所处的位置,会通过山岭中的飞讯传递。

李信的行进要精确计算,郢师同样如此,特别是要精确计算从五十里外赶到奇袭点的时间。时间视道路情况而定,道路则要靠工卒、乃至全师士卒事前规划、事先铺就。

确保有足够宽、足够多的小径,还要确保暴雨之后士卒通过时的安全,同时又要隐藏这些林中小径,以免被秦军探路的斥骑发现……,这便是郢师战前必须完成的任务。等待李信的这段时间,士卒冒雨作业,在这片林木茂盛的山岭里开辟、铺设道路。

阴雨绵绵,劳作不分日夜,包括熊荆在内,很多士卒因此生病,有些人病倒只能连夜送完后方,但更多的人与熊荆一样在强撑,以等待李信的到来。

“大王醒了?”熊荆的乌幕设在一颗大树下,折叠床舍弃了,他和士卒一样睡在干燥的树枝上。看见乌幕颤动,年老到不需久睡的长姜连忙上前伺候。

“几时了?”乌幕可遮雨,可空气依旧潮湿,出帐的熊荆看着长姜看守着的火堆。

“已是早食。”长姜答道。他把一直热着的早膳送了上来。今天全军吃大黄鱼罐头、粟米饭。

喝完一口热茶熊荆才说话,此时他感觉脑袋不像昨天那样眩晕,就是鼻涕不止。“我梦见了父王。”他说道,脸上是梦境未尽的留恋。

“啊。”长姜与左右史官大吃一惊。梦是很玄的东西,可以沟通生死、联系人间与黄泉。而战前的梦,很多时候预示着凶吉。所谓‘吉则为,否则止’,如果梦境预示着不吉,战事就一定要中止。

“父王未言也。”熊荆笑了一笑。他不想说出梦的内容,以免影响全师的士气。

“大王如何、咳咳……如何梦见先王?先王未言,那先王行止如何?”右史倚宪急道,他也病了,不断咳嗽。

“父王含笑嘉许,然而未言。余则皆忘。”一听说熊荆梦见了先王,左右史官就很激动,他们很快将庄无地邓遂等人召来。询问之后熊荆还是如此相答,待下午,士卒间就开始传扬‘大王梦先王,先王含笑嘉许,此战必胜’的说辞。长姜把这些话传回时,熊荆不免讪笑。

他昨夜确实梦见了父王,父王也确实没有言语,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梦见父王的地方是在闱门之外——宋景公死后,公子得与公子启争位。一日,公子得梦见公子启头向北睡于卢门之外,自己则变成一只大乌鸦,鸦嘴临于南门,尾巴搁在桐(北)门。他醒来就说:‘余梦美,必立。(我梦做的好,一定会立我国君)’

‘死者北首,生者南向’,这是当初宋玉授业时对此梦做出的解释。闱门是王宫北门,梦中自己在闱门看见了父王,脑袋自然是向北。门外,代表失国。粗浅的说,这是一个大凶之梦,意味着自己将死,而且失国。

大战之前,熊荆不敢尽言此梦,只能说一半。战后回到郢都,召来太卜与占梦,他才能详细述说此梦。正如十年前梦见的烂泥地,梦见烂泥地不代表死亡,插足烂泥地才表示自己即将入土。或许这不是凶梦。

脸上讪笑之余,熊荆极力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个梦,可是越是不想,脑袋偏偏去想。梦境暗示自己身死国亡,若真如此,母后、芈玹、胜儿该怎么办?几十万将卒、几百万楚人该怎么办?关东诸国该怎么办?难道,他们只能避迁于海上,可这又需要多少舟楫?又能避向何处?

熊荆再度眩晕,这时候妫景与庄无地急急奔来,紧绷着脸的庄无地走到熊荆身前才吐气道,“秦军已出象禾。”

“何时?”熊荆闻言一惊。“秦军何时出象禾?讯又自何而来?”

“禀大王,山间有雨,讯自比阳来。”妫景道。“秦军今日旦明出象禾,李信于前军之后六十里。”

不待吩咐,长姜便拿来了地图,庄无地指着奇袭的位置道:“明日正午也。”



第六十七章 上书

六十里正是两舍之地,此前秦军每日不过行一舍三十里。即便三十里,力卒、辎重仍有些跟不上。秦军前军今日出象禾关,前进六十里,刚好在拐角东面扎营,李信今夜则将入宿象禾关关城。以秦军每时辰十三里的行军速度,明日旦明时拔营,正午、刚入正午李信便能到达奇袭点。

要杀李信,必须把抵达时间提前到隅中。郢师不是五十里一冲到底,距离奇袭点五里左右还要观望中军旗的位置。单纯从计算上说,五里大步前进需要两刻钟时间,秦军的反应时间也将是两刻钟。

两刻钟时间秦军可以调集多少士卒列阵死守?仅仅是常步,以三列行军纵队计算,两刻钟就能调集一万三千七百多人列阵相护;如果是奔跑,人数将是一万三千多人的数倍。只是这其中还有反应时间,还有前后士卒的调动时间,还有调动中秦军士卒、车马所造成的混乱和阻塞。

谋士是全楚国最聪明的人,可惜他们还不太习惯用数字表达一切,大司马府也没有积累相关的数据和经验。不清楚秦军突然遇袭反应有多快?士卒调动时队列的有序程度,在窄道通道上突然遇袭会不会一片混乱?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再强大的军队没有完全展开,都是其最虚弱的时刻。

很快熊荆便召集各师将率军议,军议完毕后士卒提早就寝。全军将于次日晨明时分起身,明前全军出发,从铺设好的密林小径里靠近奇袭点。五里左右时确定李信的位置,等待突击。

郢师军议已是下午时。秦军前军此时已在郢师五十里外扎营。正常情况下行军,秦军斥候只探查五十里,然而军议中,秦军斥骑忽然从山岭下驰过。若不是全军士卒已然戒备,说不定要给这些斥骑看出端倪。

秦军斥骑驰往比阳方向,天黑前又奔回象禾关方向,人数少了不少应该是被哪里的骑兵斩杀了不少人。郢师奇袭的地点不利骑战,八千多骑士全部隐于比阳城内。步卒奇袭李信,骑卒却只是旁观,最多是传令,这样的结果很让骑士憋屈,然后这股怒气就撒到秦军斥骑身上了。要不是要放几个人回去报讯,秦军斥骑估计要全部交代在比阳。

秦军斥骑快速驶过,身后还追着几十名龙马骑士。一直追逐到靠近秦军前军扎营的夏道两侧,这些龙骑才在不舍中折返。郢师藏匿的山岭后世叫老鸹山,鸹便是乌鸦,这里栖息着诸多乌鸦。

两军骑士一个逃一个追,急速奔驰而过,惊起的鸦群带着鸦群,到最后整片天空飞满了黑沉沉的乌鸦,乌鸦把林木间仅有的一点点天空遮蔽。它们还‘哇哇哇哇……’的嘶叫。好在乌鸦是士卒眼中的吉鸟,全军士卒饶有兴趣的看着漫天的乌鸦,将其当成夕阳下一道难得的奇观。

“荆人已过比阳?”斥骑深夜才返回象禾关关城,听闻讯报,李信并不太惊讶。

“然也。”圉奋的骑军全部调往了关中,但斥骑还是给李信留下了一些精锐。然而王翳亲一率百骑前往比阳侦查,只回来了十几名骑士。“荆人设备甚重,一率百骑仅十五人得返,彼等逐我至前军近处方才折回。”

“荆人骑士几何?”王翳这是一边报告军情一边诉苦。此时安契已和李信汇合,听他这样说,安契立即追问。襄城被荆人铁骑突袭拔下外城,要不是第二天铁骑全部撤走,他肯定活不了。

“三十余骑。”王翳道,又担心被幕府中人嘲笑,他赶紧补充道:“皆是龙骑。”

“何人领兵?”安契继续追问。楚军是以县邑为基础编制的,不同的县邑打不同的旗帜。

“不知何人领兵,只见军旗上书有景字。”王翳回忆道。“骑卒多是少年。”

“少年?”李信惊讶了一下。能骑龙马的少年,必然是贵族子弟。这与王翳之前所说的,大队大队的四轮重车行往马谷的讯报相互切合。楚军得知自己要从象禾关东出方城,自然知道自己这是要攻拔上蔡。楚王亲率的郢师这是赶到自己前面,往上蔡城去了。

“明日我军当加疾行军。”李信立即道。

“大将军,如今阴雨不断,且象禾关过后道路狭窄,一日两舍已是不及,再加疾……”腹心司马疾连连摇头。为了配合前军一日两舍,未入象禾关的中军与后军也开始一日两舍,中军还好,后军辎重叫苦连天,很多人要到天黑才能扎营。

“象禾关之南道路狭窄,又是雨天,确实不可加疾。”安契劝道。“荆人行军向来甚速,我军便是加疾,荆王也先于我入上蔡也。”

“荆王驻守上蔡……”李信摸起了胡子。当年陈城之战,辛梧、蒙武麾下比自己的士卒还多,依旧不能拔下。现在荆王驻守上蔡,看来自己也不可能拔下上蔡。

“上蔡在汝水之东,我军攻上蔡,荆魏两国必守之。若无战舟,此战甚难。”司马疾揣测着,他说起了战舟。“不过我军也可向南入楚地劫掠,迫使荆王迎战。”

司马疾的办法李信并不陌生,十年前蒙武就攻入过楚地,最先攻占的是沂邑。现在回想,清水之战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此计甚好。”安契点头道。“淮西之县邑皆荆人贵人所居,息县在淮水之北,若我直入息县,荆王必救。”

“苦于无有巫药啊!”不是攻上蔡,就是攻息县,可不管攻拔哪座城池,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拔下。秦军唯一一次用巫药攻城是王翦攻拔临淄,可惜当天晚上王翦就撤出了临淄,被楚军紧追不舍数百里。若不是齐人不愿意再追,王翦恐怕要死在那个冬天。

巫药到底什么情况,李信等人是不知道的。反正巫药是可望而不可及东西,将率谋士们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也能用巫药拔城。李信感叹完,安契道:“若有战舟也可。若有战舟,舟师可直入汝水、颖水,何须攻城,大军当直入寿城。”

“可舟师皆在沔水之上。”李信道。“不复南郑巴蜀,何日才能东遣?大王……”

“咳咳……”护军赵亥这时咳嗽起来。虽然他也认同李信所说的巴蜀没有太多价值,可大王被国尉说服,执意要复这南郑巴蜀,关东是很难得到战舟的。他担心李信气愤之余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因此咳嗽。

“唉!”楚人的根基就在自己面前,斧锯却在别人手上,想斩断荆人的根基却是不能,李信忍不住叹息了一句。他叹息完毕才把话题转回当下讨论的上蔡攻拔,道:“若不能加疾,那全军务要每日两舍。此地山岭纵横,林木甚密,若荆人袭我,我军乱也。”

一支军队解散队列后穿过森里再度列阵而战,最少秦军办不到,赵军也很难办到,也许魏武卒能够办到,可惜数千名魏武卒据说已沉在天池大泽里了。李信丝毫不相信楚军能够从密林里杀出,他认为楚军能做的不过是小队小队的袭扰,以使上蔡城有更多的时间加固城防。

对于眼前这支秦军来说去年剩下二十余万精卒,今年关中抽调走五万人,虽然人数还是二十万,可其中有三、四万是新征的士卒。李信很担心这三、四万人一遇袭扰就失去队列,四处奔散。平原奔散可以抓回来,山岭密林,一旦奔散就很找回来。

“新地之卒,加派短兵便可。”司马疾建议道。“或严令以告,行军之时遇荆人袭扰绝不可擅动,擅动杀无涉。”

“可。”李信答应了一句。既然楚军只是袭扰,那袭扰之后总会散去。虽然会死一些人,可若造成全军混乱,踩踏之下死的人可能会更多。

“我当再上书咸阳。”荆王亲自驻守上蔡,想到自己讨不到什么好处的李信还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与楚国争夺没有多少价值的巴蜀和南郑,而是集中兵力、尤其是集中战舟进攻魏国。魏国一去,入楚的大门就打开,舟师可以从诸水直插淮水。

“大将军……”护军赵亥再度咳嗽,司马疾则出声相劝。“大将军昨日才上书大王,今日岂能再度上书?”

“若不连连上书,大王岂知荆国东地之重?”李信不管众人,坚持自己的想法。“若有战舟,我二十万人可灭荆国!”

“二、二十万人可……”所有人吓了一跳。司马疾想笑又不敢笑。荆王王卒不过三万人,这三万人就让己方二十万拔不下上蔡,二十万人有战舟又能如何?

“二十万人足矣!”李信一副你们都不懂的表情。“荆人战舟驰骋水道,我分而彼聚,一军可抵三军;若我执掌荆地水道,我聚而荆人分,荆人善战又如何?有巫器又如何?尽可分而歼之也。

譬如攻拔上蔡,我无巫药,然若我能执掌水道,上蔡城粮秣有限,无粟可食又如何守之?得战舟者得水道,得水道者得天下,我需使大王知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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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荆人!

仗着自己是大王的宠将,李信这十几日连续上书咸阳。最开始他的论述缺乏条理,但多次论述之后,灭诸国、一天下的战略越来越清晰。

大秦应当立即改变现在正在执行的西向攻略,不与楚国争夺南郑与巴蜀,也不应争夺方南阳和南郡,而是要调集所有军力猛攻魏国。齐国与西面相同,保持适度的兵力即可,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欺哄齐人,让他们暂时置身战事之外,以孤立魏楚两国。

一旦拔下魏国,楚国东地大门就洞开了。楚国既然洞开,大梁南面诸水皆是进攻楚国的通道,秦军应趁着楚国大泽新败、诸多师旅仍在西面不能回援的有利时机攻入楚国。只要控制水道将楚军彻底分割,分割后各个围困、击破,楚国很快就会灭亡。

总的战略如此,细节部分最重要的是如何拔下大梁。

大梁乃天下坚城,前几年魏王担心大梁有失,以倾国之金请楚国工匠用水泥和钜筋将城墙全部修筑了一遍。修筑完的大梁有两道城池,一道是水泥钜筋墙,表露于外;一道是原先的夯土墙,藏身于内。魏人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魏国国都本在安邑,然而安邑北有霍太,东有太行,西临大河,南有薄山。山川阻碍,不便称雄,这才东迁大梁,而非惧怕秦国。大梁东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诸侯四通,条达辐凑’,为天下之中心。

可这个连通天下四方的中枢之地,两百多年前还是一片洼地,四周大泽连片。其西有荣泽圃田泽、东有牧泽、南有蓬泽、北有沙海。鸿沟之所以这么容易就凿通,本就因为此处地势较低,河水容易引出南下。正因如此,大梁最惧水攻。

所谓‘决荣口,魏无大梁’、‘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正因为以为然,魏人才筑长城于大梁城西,从卷城一直往南延伸到韩境。这与其说是长城,不如说是河堤。一旦大河决堤,这道长堤还能阻挡奔流的河水。

水攻大梁是最便利的办法,那道水泥钜筋墙到底能不能阻挡决堤的河水,就看楚人工匠的技艺了。即便河水不能冲垮浸坏大梁城墙,也能围困大梁。南北大梁加起来六、七十万人,城内积存的粟米、干柴再多,半年也会消耗殆尽。且攻拔大梁楚军必救,秦楚两军决于大梁,那就一劳永逸了……

象禾关内,军议结束后李信又开始上书,他终于完成了整个战略的最后部分:水淹大梁和与荆相决。

这当然是很粗陋的构想,他没有大梁城防的讯息,也没有黄河、荣泽、圃田泽、鸿沟的水文资料,这是依照以往经验设想的一种可能;与楚军总决战也是臆想,但他有把握迫使楚王决战。

一夜未眠,第二日依然秋雨绵绵。雨中继续前进的秦军旦明时分出象禾关,士卒按照每分钟五十五步、每步六秦尺、每时辰休息一刻钟的速度径直南下。象禾关东西两山夹持,渡过象水东转,道路南北依旧是两山夹持。

山峰只有六、七百米,但对于行走在海拔一百多米平原上的秦军来说,这些山峰仍然需要仰视。春夏时节雨水过后,山岭树木只觉郁郁清秀,深秋时节雨水过后,哪怕山岭中枫叶红艳似火,也让人觉得萧索悲凉。

一夜未眠李信精神依然振奋,他看着细雨中的悲秋反而有些快意。秋已极深,春还会远吗?大秦既已从生死存亡中挣扎出来,灭亡楚国一统天下还会远吗?!

“李信!”想着灭楚国、一天下的李信看着山林中红枫发怔,十数里外,密林中的熊荆看到了他羽旌上的旄牛尾和五彩之羽。

“确是李信!”邓遂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十几日劳作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秦人未备也。”熊荆与邓遂关心的是李信,庄无地、申通这些谋臣考虑的却是秦军的设备。秋雨中披着蓑衣、油布的秦军排着整齐队列,以三条行军纵队徐徐南下,士卒不再是以前所看到的精卒,而是老幼参差不齐,七尺到六十皆有的普通士卒。

“何时可击?”养虺搓着手心,他的夷矛已经饥渴难耐了。

“需等中军幕府靠近。”申通低声道,“再等一刻可也。”

“请大王收陆离镜。”担心暴露的庄无地劝道,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诺。”熊荆答应了一句。他现在已经没有观察李信的中军幕府,而是在观察队列中的秦军士卒。秦人的长相与楚人全然不同,蓄的胡须也全然不同。秦卒往往低垂着眼帘,目光淡漠,给人冷酷之感;楚卒多半也严肃,但目光总喜欢上抬,自得之情油然。

眼前这支秦军并不全是精锐,最少年轻的那些秦卒看上去不是。他们甚至连秦人都不是,很可能是韩人。韩人与秦人也不同,韩人实质是郑人。他们身上没有秦卒的那种冷酷和杀气,目光灵活,顾盼之余嘴上还挂着笑意,只因偷偷的揪到了路旁几根黄透了的狗尾草。

“大王……”熊荆嘴上答应手上陆离镜却继续举着,是以庄无地又喊了一句。

“诺。”熊荆又答应了一声,这才在不舍中将陆离镜放下,整个人隐入深深的密林里。秦军将率虽然也用陆离镜警觉打量道路两侧的山林,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熊荆返回密林时,全军士卒用完午膳,不避潮湿的跽坐于地,长长的夷矛竖着,抱在胸前。见熊荆等人返回,等待的几名师率偷来饱含期盼的目光。

“李信已至,一刻后可击之!”熊荆看着围在身前的师率道。“此战以击杀冲散当面之敌为要。申不害师在最北,需据象水以南,勿使秦南渡;牢乘师在最东,当驱秦人于东,此处夏道狭窄,北有诸水,南有山岩,可扼而守之;养虺师紧随寡人凤旗,冲杀李信;阍秋师在各师之后,以为游阙,择机行事。”

拐角处北有象水,东有岩壁,最合适奇袭。熊荆下达的命令是谋士们反复讨论过的奇袭方案,诸事师率心中早知。他一说完,师率们就高声答道:“臣敬受命!”

“我观李信之前皆是韩人新卒,怯也。杀李信后我军当挥师向东,促秦人阵溃。”

谋士们之前制定的撤退方案,或是向北杀向象禾关,因为中军身后几十里外是后军,后军全是辎重、力卒;或是原路直接返回。现在熊荆改而向东进攻,四个师率都有些惊讶。

“可也!”庄无地最先点头,他也发现中军前面的那些士卒不像是秦卒。既然不是秦卒,那就可以驱赶他们冲溃秦人,变更撤退计划未免不可。

“臣敬受命!”庄无地点头后,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喜,这样的话,厮杀可以持续到天黑。

“钜刃备之、肉干亦备之,必久战。”确定计划后,熊荆提起这些琐事,杀向东面必要有所准备。

“臣敬受命!”几个人再度揖答。

“三分之二刻钟后全军出击。散!”熊荆最后下达解散的命令,四名师率马上回奔本部。

没有火炮,没有骑兵,雨水中甚至连箭矢都没有,郢师将以矛阵方阵冲击秦军中军。不是四个冲矛方阵,而是五个——八个近卫卒和庄去疾的近卫骑兵共计两千两百多人,这两千多人也列出一个宽六十列、厚三十八排的冲矛阵列。这个阵列里,熊荆立于最前一排。

最后的等待很是难熬,燥热间熊荆除去披着的雨衣,任由秋雨落在自己身上。雨水从甲胄缝隙处渗入皮肤,冰凉的让人呻吟。仰头看向天幕,灰沉沉的天空倾倒出无数无数的雨,似乎永远也不会终了。

“禀大王,时将至,我军大吉!”庄无地大声禀告,手中亮起占卜为吉的龟甲。

“立——正!被羽。”熊荆喝道,喝声未完,他人已经入列,举矛待进。

“大王有令:立——正!被羽!”军吏传达着军命,小心收藏的五彩稚羽拿了出来,这些五彩稚羽紧绑在第一排士卒的肩颈,熊荆站在第一排,他的肩后也要绑上稚羽。

“禀大王,时已至!”看到熊荆与士卒站在一起,肩上也绑着稚羽,庄无地眼圈有些湿润,他忽然恨自己为何是个谋士。

听闻时至的禀告,熊荆深深吸了口气,他转身看向阵后的左右二史,道:“若寡人薨落,立熊胜为王!”说罢不等史官反应,又断喝道:“全军皆有!进!进——!”

“全军皆有!进!进——!”军吏重复着命令,好似全军闻命。

“全师皆有!进!进——!”仿佛是一曲四重奏,密林中响起相同的军命。一万六千多名矛手合着近卫方阵的步伐,手持夷矛紧跟身前同袍在密林里穿行。

伴随着郢师的动作,林中栖息躲雨的飞鸟扑通扑通尽数惊起。西南方向密林惊起的鸟群让秦军生疑,飞鸟突飞,必有伏兵。秦军尉校五百主立即盯住这个方向,心中惊惧未定。等当建鼓敲响、那面巨大的三头凤旗出现时,有人指着那面旗帜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荆——人!”

第六十九章 李信

未改

林中惊鸟高飞,那是因为藏有伏兵;敌方敲响建鼓,那是为了夺己方之气,让士卒惊骇。可这茂密林木之中突然出现荆王的旗帜,不说士卒,就是连将卒也为之胆寒。

‘王载大常,诸侯载旂,车吏载旗,师都载旃,乡遂载物,郊野载旐,百官载旟,各书其事是与其号焉’。地位与旗帜相互对应,旗帜又要书号,使之与个人相互对应。换而言之,旗之所至,即人之所至。郢师见旌旗至,便知是李信至,李信等人见凤旗至,便知是楚王至。

山岭起伏,林木幽深,楚王突然出现在此处,楚国大军定然也在此处,这如何能让人不惧?士卒看到那面凤旗还在惊惧,百将、五百主、二五百主、军校、都尉,这些人已然失措——夏道之旁是灌木,灌木往里是密林,那面凤旗就出现在三里外灌木丛的尽头。距离如此之近,己方如何应变?纵是武安君再世,这种情况也无法应变。

众将惴惴,李信则如中雷击,口中喃喃无语,人也举止失度。他不敢相信楚军能从密林深处钻出来。可楚军此时正一队一队从密林深处出现,他们推倒已经锯断大半的灌木,在鼓声中一队接着一队入列,列出让所有秦卒胆寒的方阵。

凤旗高高飘扬,旗面上绣着的那只三头彩凤比十年前在陈城李信第一次见时多了不少污渍和血迹,可那种睥睨天下的高傲始终未变。高傲的凤旗下,四前一后,五个冲矛方阵正在陆续成形。司马疾这时摇响了鼙鼓,秦军也开始击鼓。

“荆王所为者,将军也。”司马疾默默道。楚军不出现在象禾关、不出现在道邑,而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不伏击前军、不伏击后军、也不伏击辎重,偏偏伏击中军幕府,意思不言自明。这是要击杀李信,好使全军混乱。

“是又如何?”矛阵成阵非常迅速,李信好像只眨了一下眼睛,方阵便开始向前推进了。

“将军务要故守待援,前后之军皆可救也!”看见方阵正朝自己而来,司马疾面色微变。

“不及也!”秦军的反应并不慢,鼓声未相李信的四千短兵便正对楚军开始列阵。“荆人矛阵无坚不摧,我军无法固守。”李信摇着头叹息,之后他又喝问:“王翳何在?”

李信高喝王翳,王翳正在幕府队列。惊魂未定中李信连喝两声,他才惊醒过来,奔往李信乘坐的马车下揖礼待命。

“必要将此书交与大王!”费了一夜加半个上午的时间,李信写好了这篇上书。他本想扎营后再命人送往咸阳,看来他永远也不用再扎营了。

“唯。末将……”王翳不太清楚李信的意思,大将军这是要他先逃吗?

“骑上马,速离此地!”李信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命令王翳马上离开。

“末将、末将敬诺!”秦军的阵列此时才开始混乱,百将、五百主命令两头的士卒速速赶往中间幕府,仓促间你争我赶,没有任何秩序。王翳同样失色,他不想死在此地。

“书!”王翳揖礼敬若就走,着急间竟然忘记李信手中的那份上书。李信一喝他才愧疚的回步接过,恭恭敬敬的深揖之后,才从容离开。

十数里长的行军队列全部混乱,虽然两头的秦卒正竭力往己方旌旗的位置奔跑,可道路狭窄,道旁灌木用秦卒佩戴的软铁剑无法斩断,士卒几乎全堵在路上。南面如此,北面的秦卒因为要渡过象水,一些人不走桥梁直接涉水。可惜涉水也只是过桥而已,上岸后道路依然拥挤,所有都想往前,然后所有人都集中一起。

王翳上马后不走道路,也不走道旁灌木林,策马跃入象水后,他带着几名骑卒顺水而上,直接往象禾关行去。李信的目光一直看着,等他消失不见了,这才转身看向攻来的楚军。

三里的距离听起来很远,实际只有九百步而已。即便楚军以常步前进,也不过是二十多分钟的事情。此时楚军正大步前进,半刻钟的时间过去,他们已在五百步外,此时秦军仍在列阵,护在幕府之前的阵列越来越厚,越来越宽;

之后又是半刻钟过去,楚军已在两百步外,秦军的阵列勉强列成。虽然厚达百余行,但它还是不宽,它不能将整个幕府护住,只是挡住了从西南方向攻来的敌人。

已经没有第三个半刻钟了,四分之一刻钟过后,秦军仓促列成的军阵中,一名都尉大喊“射!”,数不清的弩箭暴射而出,此时楚军已在五十步内,长长的夷矛正被他们高高举过头顶,然而可惜的是,这些弩箭许多没有飞到五十步,三十多步便开始坠落。即使有一些飞到四十步外,也没有击穿楚军前排矛手的钜甲。

“啊——、啊——、啊————”最前排的楚卒见状疯狂的嘶喊起来,紧接着五个方阵、一万九千名手持夷矛的士卒起身一同嘶喊。不等秦军上弦射出第二支弩箭,前方四个矛阵的士卒便高举着夷矛,从灌木从中猛冲过来。

受制地形,楚军并不能纵队紧挨着纵队,但同列的士卒紧跟着前面的同袍,跟着他的脚步在灌木丛中穿行,最前方第一名矛卒则要选择路径,尽量在冲刺前与其他纵队靠拢并排。

距秦阵列四十多步时,熊荆与全军士卒一同呐喊,之后则是高举着夷矛,快速的跳跃和奔跑。前军的二十多步时,秦军第二轮弩箭射出,这一次箭矢没有因为雨水的原因射失,叮叮当当打在甲胄上。

以单臂弩的弓力,秦军本该十步攒射才能射穿钜甲,但如果将矛卒放近到十步,最前排的酋矛卒肯定来不及举矛相距。他们只能在二十多步时射出弩箭,而后酋矛卒从弩卒队列的缝隙里迅速上前,抵挡敌人势不可挡的冲击。

夷矛虽长,但矛卒并不握矛柲末端,而是紧握矛尾。这样的握法与习惯握着木柲尾端的秦军所持酋矛的长度几乎相同,这便是秦军不用夷矛只用酋矛的原因。

楚军也不在乎夷矛是否长上了几分,冲矛最关键动作的是击矛,要把对方手中的武器死死压下去。这个动作楚军矛卒时常练习,熊荆也时常练习。他正对着秦军酋矛手显然是名老卒,他对楚军冲矛时的压矛早有防备,见敌人冲来酋矛高高竖举,不让对方压矛。

熊荆见他酋矛竖举早就打消了击矛的想法,他高举着的夷矛突然快速放下,怒喝中,矛锋顺着前冲之势刺在他胸前的皮甲上。皮甲不是铁甲,瞬间就被矛锋洞穿,他高举着的酋矛此事才放下,刺在熊荆的胸甲上。

没有时间体会矛锋将人戳穿的感觉,也没有在意对方的酋矛是否给自己带来了伤害。喘息中,熊荆一个驻步便抽出了自己的夷矛,快速撤至己方矛卒右侧。他刺死的秦卒还未倒下,身后的庄去疾以更迅捷的速度一矛将后面一名秦卒刺死。他刺的地方很特别,是秦卒的眼眶。

矛卒的冲击下,秦军阵列似乎在后退,但仔细观察,秦军根本没有后退,而是阵列正被楚军一层一层的消蚀。秦军阵列虽厚,但也禁不住这样的剥落,可最前排的士卒倒下后,随诊下一名楚军矛手的冲矛,后方更没有经验、更慌张的秦卒只能看着一根根夷矛刺来,毫无反抗之力,在钜甲的保护下,他们连同归于尽都是一种奢望。

楚军踩着秦卒的尸体冲矛,秦卒在惊慌中大喊,连连后退又被身后的同袍抵住。等站在阵末的熊荆又一次站在阵前准备冲矛时,不断塌陷的秦军阵列忽然间就倒下了。这不是某几名、某几行倒下,这是剩余的三十多排阵列像狂风后田里的粟苗那般一整片的倒下,自己压着自己。端矛冲上去的楚卒踩踏着倒地不起的秦卒,直接冲到了阵后。

秦人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阵溃,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看到这一幕士卒又高声呐喊起来,疯狂冲向阵列后方马上的插着的那面旌旗。倒在地上的短兵挣扎着想护卫李信,这种努力非常徒然,马车身边的短兵没有酋矛,只有戟殳,满身杀气浑身是血的楚卒持矛冲来,他们单薄的阵列根本就不能阻挡。

“杀李信!杀李信!杀李信……”不知是谁呼喊起来,然后全军一万多人全都呼喊起来。这种呼喊让楚卒振奋,让秦卒胆颤,随着最前方楚卒的惊呼,一颗带血的头颅被夷矛高高挑起,在满是雨水的半空中晃动。马车上那面杆顶系着旄尾、杆身集着五彩稚羽的旌旗也被楚卒拔下,在半空中挥扬。

主将已死,旌旗也被敌军所夺,正挤向幕府的秦卒失望之余连连后退,回奔自己来时的方向。象水北面的秦军来得及,从正东夏道上回援的秦军就来不来了,一直为动的游阙阵列看见李信已死,猛然击向东面的秦军。

第七十二章 湖泊

诸水之上的水战本无阵法,因为双方舟师全是跳帮战、肉搏战;等战舟有了撞角,除了十年前的大梁水战,楚秦之间再无水战,楚军自然也就没有发展出成体系的水战阵法。海舟出现后,舟师将卒又大多抽调去了海卒,精通水战的将率舟吏严重缺失,楚军水战能力大减。

这便是越人可以活到最后,成通全军皆覆的原因。活下来的驺开没有丝毫的庆幸,他深深畏惧这个世界,不管是荆弩大翼、火炮海舟、还是钜铁钜甲、水泥钜筋,这些东西都让他敬畏,天下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也让他越来越谨慎。

上一次秦军有二十四舟圆阵,那一次他们会有什么战阵?一对一、十对十,秦人绝非敌手,可是百艘以上的战舟交战,鹿死谁手就很难说了。秦军战舟数量倍于己方,他们可用的阵法变化也就多于己方。

火炮并非无用,只是火炮、那十二门火炮真能改变战局?驺开觉得很难。混沌级炮舰一侧就有十二门火炮,全舰二十四门火炮,一队就是一百二十门火炮,并且,那些火炮全是三十二斤火炮,不是大翼炮舰的十五斤炮。

火炮轰击战舟,一打就是一个窟窿,顺着龙骨纵向击中还好,若是横向击中,炮弹打穿两边的舷板,最多打死几个欋手,然后就这么穿过去了。这样的炮击对水战没有太多帮助,其对战舟的伤害还不如大型荆弩近距离发射的铁弹。

大型荆弩如果近距离击中战舟舷板,不是瞬间洞穿,而是整块舷板连同支撑的肋骨一起断裂垮塌。如果击中的位置在水线附近,那比铁弹直径大十数倍的大洞会让战舟迅速倾侧、沉没。可惜的是,多年未有水战的楚越战舟卸下了大型荆弩,战舟上只剩几部小型荆弩。

成封、景龟、项超这些陵师将率都不懂水战,全权指挥这次作战的骆开不建议等待驻守苴地准备赶来的越师士卒,而是选择马上与秦人开战,毕竟秦人战舟每个月就会增加三百余艘。

与其等待驻守苴地无法分身的越人士卒赶来,就不如不要他们,凭借现有两百二十一艘战舟与秦人再决生死。不要忘记,大泽之战联军一共有四百一十九艘战舟,减去魏赵两军的战舟,楚越两军实际只有一百七十六艘。

不能说秦人战舟都是楚越两军击沉的,许多战舟是秦人自己击沉的。巴人的大小舟楫和魏赵两军的战舟也起到了分摊、牵制秦人兵力的作用,可真正支撑战局的还是楚越这一百七十六艘战舟。骆开相信秦人战舟最多不超过五百艘,而此前秦人战舟遮蔽大泽,列出四道横阵,战舟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己方可战之舟多于上次,敌方战舟之数只有上次的一半,这未必没有胜利的希望。

军议第二日一早,停靠在南郑以东的战舟全部起锚,在全城军民的目视下逆水行向沔水上游。此段沔水宽接近一里,但浅滩很多。两百二十一艘战舟加上骆开的旗舰,一共列作五列,十二艘大翼炮舰在前,大泽之战的残卒与力卒在后,诸氏五师居中,项师居后。偌大的舟队衬着身后缓缓升起的红日,在建鼓声中行往沮邑。

南郑距沮邑水路有两百三十多里,舟队溯水而上航速五节,需要十七、八个时辰、也就是一整天时间才能划行到沮邑。秦军有战舟在南郑以西的沔水上巡逻警戒,密切注视越来越多的楚军战舟,一见舟队起锚上行,立即兔子一样往西逃窜。不到中午,设在沮邑的幕府就收到了消息:荆人来了!

昔日沮君陆蟜的府邸成了舟师大将军赵婴的幕府。此时白林正率军攻拔苴地,蒙恬仍在故道邑未曾南下,南下的是无数力卒、辎重、牛马以及粮秣——金牛道被撤退的楚人巴人焚毁,比攻拔苴地更艰难的是修筑两百多里栈道。舟师驻守在沮邑,就是为了保证人、畜、物资的安全和输运。

“他们有多少艘战舰?”秋雨一过,整个南郑盆地都是晴天,不大却非常敞亮的明堂内坐满了将率。说话的人不是舟师大将军赵婴,而是他现在的腹心,白狄人阿美尼亚斯。

“禀大将军,白狄人问,荆人有战舟几何?”毋忌在一旁转译。在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请求下,赵政授意廷尉府轻判了他,并允许用金钱赎罪,他又一次成了秦军舟师的传译。但与上一次不同,长公子扶苏因‘聪慧肃庄、纯孝有行’,破天荒的成了秦军舟师的护军。有扶苏在,毋忌再也不可能欺瞒,这或许才是赵政的本意。

“彼等战舟两百有余,然不及两百四十艘。”赵婴没有看向毋忌,而是看向阿美尼亚斯。经历大泽之战,他非常清楚这位白狄舟师将军是否真的精通水战。

“是哪一种战舰?”阿美尼亚斯继续追问,不同的战舰有不同的功用,这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乃……”赵婴看向舟师侯正,侯正说完他才道:“皆是五桨战舟。”

楚军的五桨战舰与秦军的五桨战舰有很大的差异,它造的非常短,以便在南方狭窄的水道上旋回。阿美尼亚斯见识过那种战舰,配合楚尼战舰神奇的转弯技术,加上较短的舰身,它们比秦军的三桨战舰还要灵活。

“将军,我军有四百五十八艘战舰,数量上是楚尼人的两倍。我们的战舰没有楚尼战舰灵活,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像此前讨论的那样,在这座小城的下游与楚尼人决战。”

楚军正集结兵力,集结兵力的目的自然是要夺回南郑以西沔水水道的控制权,切断白林所部的退路,确保巴蜀的安全,同时迎接被那些分割的师旅。这意味着双方免不了要再进行一场惨烈的水战。对这场即将发生的水战,赵婴等人军议的结果是要守住沮邑以下的沔水水道。现在阿美尼亚斯突然反对此前诸人认同的军议结果,在场的将率顿时喧哗。

赵婴与李信一样,是赵政提拔的嫡系将领。渭南之战那次决死冲锋又使他获得秦军全体将卒的信服。部下的喧哗让他有些不悦,他手一举,吵杂的明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将军以为,我军当与荆人战于何处?”话题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赵婴忍不住看了扶苏一眼,他担心毋忌这个荆人侯谍又耍弄诡计。

“应该放弃河水的下游,在上游的湖泊与楚尼人决战。”阿美尼亚斯的回答让毋忌惊讶,更让听话的赵婴惊讶。他立即看向扶苏,见扶苏微微点头,这才确定不是毋忌在欺哄自己,白狄人本是这样说的。

“岂能如此!”杨端和连连摇头,“我军若弃守此处,白将军若何?”

“我军当与荆人战于沮邑以下!”田寡也反对白狄人的意见。“荆人战舟迅捷,战于沔水,其回转受制于水宽,若战于大泽,荆人战舟如狡鱼入海,我军何胜?”

这一次赵婴没有举手禁止部下说话。他也不同意放弃沮邑下游,放弃沮邑下游,白林那数万秦军怎么办?那十几万修复栈道的力卒怎么办?还有,秦军好不容易以圆阵逼退了越人舟师,不就是因为采取密集队列克制了他们迅捷无比的冲撞吗?

在宽仅有一里的沔水水道上作战,己方的阵列可以非常密集,如果放弃沔水水道而战于大泽,仅凭己方四百多艘战舟,即便能遮蔽大泽,阵列也会非常单薄。

每一名将率都在反对阿美尼亚斯的提议,毋忌选择性的转译了一些话语,这没有让阿美尼亚斯不快,反而让他微笑。他清楚在座将军们的心理,他们和楚尼舰队一样,并没有摆脱根深蒂固的陆战思维,将自己视为海军将领。相对而言,楚尼人要好一些,虽然他们使用战舰更多时候是为了运输军队。

明堂里吵杂不堪时,阿美尼亚斯低头在一张楚纸上画出自己的决战构想。他也知道毋忌是个不可靠的间谍,自己的话意会被他篡改扭曲,但图画不能。为了谨慎起见,画好的决战构想他没有交给毋忌,而是交给了扶苏。

“永远不要像陆军那样考虑问题,那样我们一定会失败。”阿美尼亚斯说道,毋忌将这句话传译后,赵婴神情忽然一震。

“在河流里与楚尼人决战,我们的兵力优势无法发挥,真正作战的只有最前方十艘战舰。是的,我们可以打败楚尼人,我们的战舰多于他们,我们可以两艘战舰换楚尼人一艘战舰……”话到这里的阿美尼亚斯停顿了一下,等待毋忌转译时环视着全场的将军,细看每一个人。

“但是这样的话,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雇佣我们?任何一名舰长都能指挥这样一场小型的战斗。还必须注意的是,一旦沉没的战舰阻塞了河道,我们就失去了全歼楚尼舰队的机会。

到湖泊上去。只有在湖泊上,我们才能够发挥出兵力上的优势,才能彻底打垮楚尼人,才能让他们再也不敢与我们在水面上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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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约战

楚尼舰队的优势和劣势,秦尼舰队的优势和劣势,全程参与大泽之战的阿美尼亚斯心里已经非常清楚。

虽然,这两个国家相对于希腊城邦,相对于马其顿、埃及、罗马那样的国家而言是巨型王国,参战战舰的数量不是以百艘来衡量,而是以千艘来衡量,但几百艘战舰交战与上千艘战舰交战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楚尼有非常适合本地水域的优秀战舟,这种战舟不需转向桨就能转弯旋回;她还有秦尼所没有的训练有素的桨手、更切合东方水域的小队战术,然而他们对真正的海上交战缺乏足够的历练和经验。上一次会战中,他们使用的仍然是适用于狭窄河道的小队战术。这些小队战术运用得当,能取得很大的战果,可如果运用不当,就会被秦尼人凶悍的进攻碾碎。

放弃狭窄的河道,进入上游那个巨大的湖泊,通过舰队的整体优势瓦解楚尼人灵活的小队战术,这就是阿美尼亚斯思考的东西。上一次会战中,秦尼海军总司令的战前安排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然而战斗开始后一遭到对方快速犀利的小队战术,整场会战就变得完全无序。

战后每每想到这点,阿美尼亚斯都非常惋惜。他不赞同赵婴那种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虽然秦尼的战舟和桨手无穷无尽。在宽大的湖泊上,秦尼舰队完全能够以更少、特别是比敌人更少的代价获得会战的胜利。

荆人舟师北上,按照现在的速度,他们要明天下午才能抵达沮邑附近的沔水,秦军只有最多一天的时间商议。到底是听从白狄腹心的建议,弃守沮邑,与敌人在大泽上一战;还是坚持之前的设想,在沮邑以下的沔水列阵相待,以两舟换一舟的战法再一次给荆人造成难以补充的杀伤?一切只看赵婴的决断。

楚军不疾不缓的西进。统帅驺开清楚,几百艘战舟的交战,体力极为重要。不能像成通那样不惜欋手的力气,一味的前冲,而是要做好整日乃至是数日的鏖战准备。他来到南郑后,对诸将强调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正是抱着保存体力的想法,两百三十水路才会分作三天走完。下午刚过正午不久,餔时驺开就命令全军落锚扎营。次日早食出发,比前一日更早,正午一过时入小迁,他就命令全军落锚扎营。这时候战舟距离沮邑还有六十多里。

“为何不见秦人?”从早上开始,全军就在戒备。秦人顺流,全力划行的话,下行的速度可能达到六十里一个时辰。两百里一个上午就能杀到。昨天距沮邑较远,还能看见秦人的斥候,今天从早上划行到中午,秦人战舟不见,斥候也没有了踪影。

“确未见秦人。”项师在队尾。整个舟队长达七里,虽然隔得远,项超心里的疑虑与成封、景龟几人是一样的。“难道要明日……”

“报——!”项超还在说话,一艘冒突飞驰而来,舟吏站在颠簸的甲板上一边挥旗一边大喊。冒突速度极快,舟吏又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于让诸将以为秦人已经南下。好不容易等冒突驶近,甲板上的舟吏却是个越人,一通越语让诸将更加焦急,再一次端起陆离镜看向上游。

“秦人至也?”景龟一把抓住驺开的手臂,脚尖已指向登舰的栈桥。

“必是秦人至。传令……”项超也着急,哪怕项师是在队后。

指挥大翼炮舰的卜梁居则直接命人向炮舰挥旗,要各舰准备装填炮弹。不想被诸将围着的驺开勉强牵笑,他用楚语说道:“秦人舟师正离沮邑而去!”

“啊……”一干人全都懵了。忍不住回望报讯的冒突,看看那报讯之人到底是秦人还是越人。

“秦人当真离沮邑而去?!”成封不敢置信看着驺开。

“冒突所言,必然为真。”讯报是否是真的,驺开心里完全有数。他拧着眉头在想秦人为何要这样做,思考时下颌的纹身皱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

“秦人为何要离沮邑而去?”景龟问道。“沮邑乃秦人攻伐苴地之要冲,秦军近十万人正在攻拔通谷,舟师离沮邑而去,十万秦卒若何?若是我军弃舟登岸……”

“若是我军弃舟登岸,秦人舟师必顺流速速击我。”驺开打断景龟,说出己方如果登岸,与死守通谷的巴越守军腹背夹击秦军的后果。

“即便我不登岸,近十万秦军,数万力卒,粮草何来?”成封又道。他总觉得要么是斥候所报有误,要么就是秦人故弄玄虚,施行诡计。

“秦军若有半月粮草,秦军战舟半月便增百五十艘……”驺开已经不想说下去了。己方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时期,战线过长,兵力却不足。如果三十多个师旅六、七百艘战舰一次性投入到西线大泽,而不是现在这般分批投入,秦人必然战败。

兵力少,敌军兵力却与日俱增,南郑以及沔水上游又不能放弃,这就注定己方要速战速决。拧着眉头的驺开思量了大概半刻钟,才对舟舷下等候的冒突命令道:“再探。多探。”

冒突又飞驰而去,这一次不是一艘,而是五艘,诸人的注视下,五艘冒突很快就消失在沔水有些弯曲的河道里。这时候驺开又道:“秦人既已离沮邑而去,全军士卒可饮一卮酒。”

本以为驺开会安排军务,没想到他第一道军命却是准士卒饮一卮酒。一卮酒并不多,哪怕是最容易的醉酒的士卒也不会醉。这样的欢饮还能提高全军的士气,让他们清楚秦人惧我。

军吏领命而去,驺开话方入正题:“沔水狭小,秦人此举乃约我至大泽一战。”

“有何不敢!”项超是最年轻的,他厌恶水战,当下的形势又不得不与秦人水战。

“大泽宽大,一入大泽非生即死。”驺开说话间又想起上次的战事。不会水的赵人落水后一直在泽面上扑腾,仿佛整个大泽已然沸腾。等越师去救时,泽面上除了少数抱着木桨建鼓的士卒,其余士卒不是沉入了泽底,就是死后漂浮在泽面。

“不入大泽,不守住大泽北面之鱼关,战事如何休止?”景龟说道。没有固守鱼关是成通最大的失误,但那时候全军都想着攻入关中,谁又能想到秦人舟师会顺沔水而下呢。

“息师、随师、城阳师、新蔡师、下蔡师、期思师、沮邑旅,我军不北逐秦人,六师一旅将永沦西陲。”成封比任何人都希望驱秦人出鱼关,这是救出这些师旅的唯一办法。

“既来之,则战之。”昭柳来南郑时就知道这是生死之战,现在这个时候打退堂,回去只会被国人嘲笑。嘲笑他,他可以忍,嘲笑昭氏,他决不能忍。

率军的将率都决心与秦人一战,哪怕交战之地不是原先预想的沔水,而是宽近二十里的大泽。只有不卜梁居有些苦恼,他问道:“若是战于大泽,大翼炮舰仅十二艘,这……”

“战于大泽,秦人若再列圆阵,以火炮击之可也。”驺开摇了摇头,笑道。

“大翼炮舰仍立于军阵最前?”卜梁居再问。

“可列于军阵最前,你可知弓弩之卒?”驺开答后反问。他知道秦人不会再列出圆阵。

“知也。”卜梁居点头道。“驺敖之意,乃大翼炮舰交兵前居前,交兵后……”

陵师弓弩手交兵时是‘退后’的,实际不是他们退后,是后方步卒从他们的队列间隙中穿过。只是,陵师作战,退后的弓弩手仍然可以射击——‘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这就是说,矮个子在前方用矛戟鏖战时,后方的高个子还可以发射箭矢,因为他们个子高,射出的箭矢伤不到自己人。

舟师不同,大翼炮舰的甲板没有比卒翼战舟更高,反而比卒翼战舟更矮,不可能像弓弩手一样站在矛戟手后方射箭。

想到这里卜梁居脸瞬间发红,驺开将大翼炮舰比作弓弩之卒,虽不是直接的羞辱,却也是一种忽视,他认定这十二艘大翼炮舰不会在这场会战中取什么作用。

卜梁居脸上变色,驺开的话大家也听在心里,只是几百艘战舟在大泽上厮杀,十二艘炮舰又能干什么?而且它是如此的不便,总不能两百多艘战舟和它一样,舟艉对敌,引秦人来追吧?

“卜梁舟校以为,十二艘大翼炮舰当如何布置?”驺开完全是无意,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

驺开直接发问让卜梁居心里好受一些,可当他一想到战于大泽,再想到大泽的宽度,心里也没了底。他想了又想,最终道:“请驺敖准大翼炮舰战于前,距我五里。若我诱动秦人舟阵,驺敖可趁此击之。”

卜梁居这是要单独作战,以先锋的方式袭扰敌阵,诸人闻言眼睛一亮,驺开也点头道:“诺。明日入大泽,以你为先锋,全军距你五里。”

第七十四章 吉言

间隔了一个月,天池大泽平静如常、波光粼粼。温暖的秋阳下,大泽上方的天空一碧如洗,蔚蓝蔚蓝。北风吹拂在泽面上,泽水向南涌动,挤出一层一层的褶皱。秦军列阵于泽中,战舟石碇落下、舟帆低垂,静候着自己的宿敌。

扶苏站在旗舰上,随同赵婴巡视着整个军阵。他的小脸上有着这个年龄孩童独有的红润,遗传赵政的体格,身高已超过六秦尺。唯独人有些瘦小,缁衣穿在他身上被北风一吹,像是面黑色的旗帜。这面旗帜虽小,在秦军士卒眼里却有非凡的意义。

扶苏出现在秦卒视线时,战舟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士卒高喊:“长公子万岁!”,而后全军四百五十多艘战舟、近十万士卒、欋手跟着高喊:“长公子万岁!长公子万岁……”

与楚国一样,早期秦国的君王也身先士卒,与全军一同作战,秦国与西戎的战争中,几代君王战死疆场。而后,君王越来越多的忙于朝堂、忙于寝宫,再也没有在战场上出现。秦武王是大秦君王尚武传统的回光返照,他之后,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再也没有君王身临前线。长平之战最紧要的关头,秦昭襄王也只是到了河内,距长平还有一百多里。

十年来荆人连战连胜,多次失败使得秦军将卒心中产生这样一种解释:荆人大胜是因为荆王每战皆身先士卒,故而全军士气大振,荆人以一当十。渭南之战大王终于出现在战场上,可恨大王身边的寺人胆怯,鏖战中竟然举着常旗逃跑,造成全军大溃。

身穿淄衣的扶苏如同当年身穿淄衣的荆王,旗帜一样站立在旗舰的甲板上。看到他士卒便欢欣鼓舞,有些人甚至激动的落泪。秦人冷酷、秦人贪利、秦人无义……,可他们皆以身为秦人为荣、皆以大秦雄霸天下为荣。战亦死,不战亦死,等死,于长公子身前战死,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殊荣。

随着旗舰的巡视,万岁的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浩大的声浪回荡于大泽,吓得飞过雁群惊叫连连,远远高飞。扶苏的小脸涨红着,身体微微颤抖。那一年楚军攻入咸阳,他惊慕楚军军阵的严整,梦想自己有一日也能统帅那样一支大军。这个梦想今日似乎实现了,无数士卒向他注目、对他呼喊,他忍不住不激动,也忍不住颤抖。

然而和那时不同,他不再和母亲那般期望秦楚两国能弥兵会盟,永不加戎。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秦楚数百年姻盟,不是大秦背叛了楚国,而是楚国背叛了大秦!先君昭王诅咒楚怀王并非没有缘由,扣留他也是因为极度的怨恨。

既然怀王会被晋人、齐人的侯谍美人诱惑,以后的楚王也会受晋人、齐人的挑拨。只要是天下诸国并存,战争就不会停止,父王与母亲之间的怨恨也不会消解。只有统一了天下,无穷无尽的战争与怨恨才能停止和消解。

“大将军,我军必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扶苏看向一侧的赵婴,如此说道。

毕竟是十岁的孩童,赵婴等将率很担心扶苏会怯场,但又不能不让扶苏登舰。毋忌证实是荆人侯谍,如果他像上次那样故意曲解白狄谋士的话语,对整场会战将带来致命的危害。没想到长公子立于战舟甲板,不惊惧也不晕船,还断言荆人必败、我军必胜。

赵婴心中一阵欣喜,转身恭敬的揖道:“长公子吉言,我大秦必胜。”

扶苏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他是护军,护军不参与战事,只监督将率的行为。赵婴的勇武没有人不承认,说完话的扶苏特意后退了一步,以免挡住赵婴的视线。这虽然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可赵婴的脸瞬间发热,心也微微发热。

“禀大将军,荆人来矣!”北风吹拂下军旗烈烈,不及正午,侦查的冒突小舟就传来了消息。

“来者几何?”赵婴点点头,他不担心楚军不来。

“全军皆来矣。”小舟上舟吏揖告道,“舟阵之后又有一军,五桨战舟约五十余。”

“又有一军?!”斥候的禀报让所有人惊讶,难道楚军又有援军?

大泽上秦人狐疑,就要进入大泽的楚军却全军振奋。原本驻守在沮邑南面、金牛道通谷的越师士卒竟也赶来了,楚军战舟增加至两百八十余艘。楚师缓行,越师急行,很快越师最前一艘战舟就追上了驺开乘坐的旗舰。阳履站在卒翼战舟甲板上,大声的说话:“下臣阳履率军入阵,请君上准允。”

“万岁!万岁……”驺开还未答应,附近战舟上的士卒就欢呼起来,战舟数量的增加固然让人欣喜,但楚人越人能真正同心戮力,这让所有人振奋。

驺开对此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越师弃守通谷这段时间,秦人可能会猛攻。可猛攻又怎么样呢?己方已没有多余的兵力,即便秦军占领通谷随之南下,只要沔水一线控制在自己手里,他们的南下也毫无意义;可若是水战败了,即便越师坚守着通谷,在秦人的疲劳攻势下,通谷最终还是会被秦人攻占。

成败只在此一博!生出这样心思的驺开在无数士卒的欢呼中迟疑了一会,很快他就点头道:“准。你部为我之后军。”

“下臣敬受命!”后军就是楚人的游阙,越师五十艘战舟作为游阙而不是作为前军,这是谨慎的策略。万一各军发生什么不测,越师凭借精湛的操舟技巧,或许能挽回战局。

阳履请求入阵的时候,最前方的大翼炮舰恰好通过狭口,进入宽阔的大泽。水面也在此处豁然开朗,往北望去,大泽好似波澜平静的大海,根本望不到头。

“秦人!”秦军战舟在三十里外,露出一点点帆影。让人感觉奇怪的是,他们所列出的舟阵,没有像上次一样遮蔽整个大泽,而是停舟于大泽的中心,东西两头并不靠岸。

“传令:全军就地落锚!”驺开没有急于进入大泽,而是先命令全军落锚。落锚不久,几艘此前进入大泽的冒突匆匆从大泽上返回,他们带来了最新的军情,这时驺开已经聚将军议了。

“秦人舟楫四百五十余艘,多为三桨大翼,唯旗舰等战舟为五桨。”报讯的舟吏上至旗舰甲板,向驺开以及诸将细说秦人的阵势。“其非圆阵,乃是数阵,又前后交错列阵,横陈五里许……”

“前后交错列阵?五百五十余艘战舟横陈五里?”驺开默念着这些数字,吃惊道:“舟距仅四丈五尺?!”

“然也。”舟吏对秦军舟阵的宽度只是预估,仔细回想,秦军战舟与战舟之间的间隙确实非常窄。三桨大翼舟宽不及六米,木桨长度一般在四点五米以内。划行中,因为木桨斜置,且有一段是在战舟内部,整个战舟的宽度大约在十米,也就是驺开说的四丈五尺。

秦军舟阵排列的如此密集,同时前后交错列阵,显然是防备己方的梯桨战术。驺开想到了此前的圆阵,圆阵曾让越师无计可施,因为一旦撞击,对方就会反撞击。以一换一,数量更少的越师毫无胜算,换着换着就全军覆没了。

“当如何?”谋士已经在筹板上排出了秦军的舟阵,前后两道,宽约五里许。诸将都看着驺开,希望他能拿一个主意。

“秦人前后两道阵势,我军一道足矣。”项超道。“既然如此,何不勾击秦人侧后?”

“不可。秦人以数阵对敌,战舟前后相错,若其迅猛前冲以击我,若之何?”阳履反对,他虽是楚人,但要比绝大多数楚将更懂水战。

水战和陆战最大的不同,就是陆战很多时候是士卒决定胜负,士卒怯战之则败;水战不是,水战欋手划桨,甲士立于甲板肉搏,很少因为怯弱阵崩阵溃,除非敌军实在太多。士卒的勇武很难体现在水战中,协作比勇武更加重要。协作的好,没有左趾的废卒也能击沉敌人的战舟。

“秦人阵列如此密集,或可以火炮击之?”成封小声的道,他永远记得南郑会战时的炮卒。

“亦可。”驺开赞同。“大翼炮舰之后五里,左中右三军以六丈为距列战,后军居后五里。”

“何时战之?”从可有可无到寄予厚望,卜梁居高兴的问。

“正午之后。”驺开答道。

太阳渐渐升至最高,远道而来的己方有必要休整饮食之后再与秦人开战。这也是他在大泽入口处落锚的原因。如果全军进入大泽,要防秦军突袭,那就没有休整饮食的时间了。

随着他的命令,正午时分,落锚在大泽入口的楚军置战事于不顾,用起了午膳。这一幕被秦军斥候迅速传到赵婴耳中,苦笑之余他也只好下令全军用膳,准备下午艰难的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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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当如何

士卒用膳将率也用膳,大战前驺开不知为何胃口大增,一斗米吃完又吃了好几斤肉,只等时入小迁,他才下令全军起锚前行。舟队缓缓驶入大泽,一入大泽就变换了阵型,原先五列宽、七里长的纵队一边前进一边变换成了横队。

除去居前的十二艘大翼炮舰,旗舰诸舟,以及居后的五十艘越师卒翼,全军两百艘战舟按照六丈的间距列阵,其长度与此前的纵队一样,也是七里。七里的阵宽显然长于秦军五里多的阵宽,旗舰上一面绣有大雁的旗帜打出,旗语挥舞间,七里长的横阵再次变阵,缓缓驶向秦军。

雁行阵是陆战阵法,目的是包抄敌军的左右两翼。秦军战舟倍于楚军,但为了达到密集效果,防止楚军的穿插剃桨,军阵宽度只有五里半。陆战怕包抄,水战同样怕包抄。以撞击战术为主的水战中,一旦被敌人迂回到了侧翼,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毕竟撞击只有五点五米宽,还会不断转向的战舟正面是很难的事情,可撞击三十多米宽、横向不便转向的战舟侧面却是很容易的事情。虽然有被秦军冲击中军的危险,驺开还是列出了雁行阵。这时候,他与静止不动的秦军战舟相距二十五里。

楚军舟师纵队变横队非常迅速,三十里外用陆离镜观看他们变阵完全是一种享受,不愿再看的赵婴下令道:“起碇!升帆!”

“大将军有令:起碇!升帆……”密集的舟阵传递军令非常便捷,沉在水中沉重的石碇被甲板上的秦卒用辘轳提了上来。巨大的方帆缓缓升起,方帆一起战舟就开始向前滑行。诸人以为赵婴马上下令全军前进时,赵婴的命令居然是后退。

“合阵!”下达完后退的军令,赵婴下一道军令是前后合阵,以增加战阵长度,防止敌人迂回。

秦军在北退,楚军则在北进,左翼看到秦人正在合阵的项超猛打令旗,请求马上出击。楚军逆风没有升帆,旗令传递快捷无误。听闻令卒报告项超请求出击,景龟也急道:“秦人惧我而退,两阵欲结成一阵,我军为何不攻?”

“相距二十余里,如何攻之?”诸氏五师为中军,驺开的旗舰也是景龟的指挥舰,虽然战舟上多是驺开的亲随短兵。楚人性急,二十多里就想着进攻,驺开不回答不好,回答也不好。

秦人变阵的办法很独特,不是前队后队合并,而是前队后队全部转向,一东一西背道而行,这样只有前进两里半再转向,两队就合并了。

看着敌人横对着自己,景龟忍不住道:“若是我军全力往前,二十多里亦不过……”

“若我军全力向前,便是秦人战舟不动,亦要三刻钟才能相击,景将军以为此可否?”驺开再答道。“秦人如此变阵,一刻钟便可。”

不是前后合并,而是前后驳接,这样不会带来磕碰问题,也很容易操作。驺开答话后立即下令,令卒迅速将雁行旗落下,将勾形阵旗升起。两翼前出的楚军两翼立即向后回缩,由雁行阵变成勾行阵,保护自己的侧翼。秦军先行变阵,楚军随后变阵,但楚军变阵结束一刻钟后,秦军单舟组成的十里长阵才勉强完成。

变换战阵是舟师作战的基本功,如同陵师的操练。秦军战舟转向不便,舟吏指挥生疏,这些毛病全在这次变阵中暴露无遗。看到秦人如此的表现,各师将率脸上浮现出些许笑容,他们又找到了在陆地上傲视秦人的感觉。

楚军将率的笑容中,完成变阵的秦军不再后退,开始前进。舟速、水速、桨速,三种速度累加起来,秦军下行的速度极快。仅一刻钟时间,旗舰与最前方十二艘大翼炮舰的距离已在五里之内。

两军距离越近,就越发觉得秦军舟阵遮蔽大泽,尤其是战舟全都挂着方帆,方帆宽度大于战舟舟身,加上两舟舟距只有短短的十米,以至于在大翼炮舰甲板上的卜梁居看来,前方驶来的不是舟阵,而是一道会移动的长墙,自己正在被这道长墙包围。

“我军、我军当如何、如何…与战……”大翼炮舰作战有个很难的选择,就是舟艏对敌还是舟艉对敌。按照作战条令,应该舟艉对敌,可在几万同袍面前舟艉对敌,随时准备逃跑,这又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自然是舟艉。”卜梁居下意识答道。这是造府、航校、还有大司马府作战司反复强调过的,作战务必舟艉对敌。甚至,卜梁居还听造府工师说过,大司马府原本决心取消舟艏炮,但在造舟场的劝说下——取消舟艏炮整艘战舟将失去平衡,于是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舟艉对敌!”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秦军,卜梁居的回答变成了命令,十二艘大翼炮舰在秦军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转向并升起了方帆。这一次战舟上的秦人不用陆离镜也能非常清楚的看到楚军战舟如何快速转向,他们惊讶于战舟转向的便捷。

秦人惊讶,后方楚军战舟上的将卒也是一片惊讶,他们不明白这十二艘先锋舟为何要转向,等看到十二艘战舟全部舟艉对敌,还升起方帆随时准备逃跑,有人忍不住骂道:“庸夫!”

先锋关乎士气,己方的先锋随时逃跑,连个各师将率也有些恼怒。好在卜梁居这些航校临时抽调来的舟吏听不到、也看不见后方同袍的反应,他们眼睛里只有越近的秦人。

秦军战舟顺风顺水,航速大约十节。十节每分钟航行三百米,不需半刻钟双方就能相撞。大翼炮舰需要在两百米的距离上接敌,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因为稍有不慎,敌舟就会冲撞过来,那时候就不是每分钟三百米了,以现在的风速和水流速度,那时候两百米恐怕只是半分钟的事情。

“荆人为何舟艉对我?”十二艘战舟全都舟艉对敌,旗舰上的赵婴免不了有些奇怪。

“或是……”赵婴奇怪,身边的谋士也奇怪。“或是火攻?”

“风吹于南,如何火攻?”赵婴嗤了一声,随后看向白狄人阿美尼亚斯。

“必不是火攻。”毋忌转译道,脸上含着笑。他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楚人的妙计。“大将军可遣战舟上前一试。”

“传令前舟,攻!”秦军与楚军一样的单舟阵列,旗舰前后却有三道舟战,以保护旗舰、长公子的安全。为了不阻挡旗舰的视线,这些战舟都没有升帆,现在进攻命令一下,战舟上的方帆迅速升起,战舟猛然加速,冲向一里外的楚军战舟。

大翼炮舰适合在宽阔的水面上作战,但十二艘大翼炮舰只适合狭窄河道,因为只有在狭窄的河道里,它们才能独当一面。驺开希望用十二艘炮舰打开局面,可他真正希望的正如他对卜梁居私下交代的那样,是希望他能击沉秦军旗舰。

秦军旗舰一沉,全军就会失去指挥,以秦人低劣的桨技,一旦没有了指挥,也就没有了阵列;一旦没有了阵列,那就会像上次会战那样,不灵活的战舟任由己方宰割。看到秦军二十多艘战舟排着密集的队列向卜梁居冲来,驺开重重叹了一口气,旗舰击不沉了!

“当如何?我军当如何?”秦军不是全军压来,而是二十多艘战舟抢先攻来,大翼炮舰上不免有些慌乱,两侧的炮舰立即看向本队的旗舰,等待卜梁居的命令。

全力划行的秦军战舟速度极快,犹如戎车在泽面上驰骋。卜梁居犹豫了一下才下令:“转、转向。……舟艏对敌,落帆。”

“转向!舟艏对敌!落帆!”比卜梁居利索百倍,令卒很快就将军令传了出去,甲板上的甲士快速转动轮盘,准备转向。

以转向桨转向,任何时候都不会失效,但以轮舵转向,有一个舵效失效问题。舟艉对敌的大翼炮舰因为倒行,速度很慢,此时舵效完全失灵,舵盘怎么打都没有反应。这些匆匆忙忙从航校抽调过来的舟吏见状全都怔住了,完全忘记舟艺课上反复考过的内容:船舵必须在一定速度上才有效,低于一定速度就会失效。

“当如何?当如何?!”已经不需要令卒用令旗传令了,间隔几十米这些年轻的临时舟吏大声嘶喊起来。秦军战舟越来越近,巨大的方帆似乎要将自己压倒,这如何能让人不惊慌。

“当如何、当如何……”卜梁居和他的同学一样慌乱,他忘记了舵效速度,还忘记炮舰舟艉对敌,自己可以前进,好在他没有忘这是一艘炮舰,炮舰的武器是火炮。

“打开炮门、打开炮门……!”他瞬间高喊,这时秦军战舟已闯入最佳射程,双方相撞最多只需三十秒。

“打开炮门!”舟吏惊慌,炮卒没有惊慌,只有焦急。卜梁居命令一下,舟艉隐藏的炮门立即打开,露出黑沉沉的炮口,不等后续命令,炮长直接喊道:“放——!”

第七十六章 缺口

第一发炮弹早已装填,炮卒一拉火绳,‘轰’的一声,舟身直震。炮弹出膛的同时火炮大力后坐,炮尾撞在后端的竖板上。竖板带着底板后坐,底板下的横挡压缩着长条格子里的弹簧,还未到底就回弹了过来。两侧的炮卒看不到底板下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火炮射毕,后坐后又弹了回来,再也不要自己吃力的将火炮拖回原位。

“装弹,速速装弹!”硝烟中火炮刚刚回弹,炮长就扯着嗓子高喊装弹,根本无暇注意炮弹是否击中一链之外的敌舟。

‘轰、轰、轰……’,卜梁居所在的本队旗舰开炮,其余炮舰跟随开炮。十二门十五斤炮炮口喷出的烈焰、发出的雷鸣让一里外的秦军惊骇,他们没想到楚军竟然把巫器搬到了战舟上,他们以前所知的仅仅是楚军把巫器搬到了海舟上。

十二门火炮,二十五艘急速驶来的秦军战舟。炮弹有些击中战舟,有些则因为没有瞄准而失的。命中战舟的那些,炮弹纵向穿过战舟,木屑飞溅的同时鲜血也飞溅,然而就像驺开所说的那样,炮弹对战舟的杀伤有限,只能破舟不能沉舟。贯穿战舟的炮弹石子一样在泽面上跳跃飞驰,一直飞到旗舰跟前才落了下去。

看见这一幕,毋忌脸上笑容更甚,赵婴却背心冒汗。他忽然想到,如果两军战于沔水,这十二艘载着巫器的战舟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命!

“退!速退!”炮声不分敌我,让所有人震惊。卜梁居终于从慌乱失措中镇定了下来,趁着冲来的秦军战舟被炮声所摄,他迅速下达速退命令。炮舰舟艉对敌,速退实际就是前进。舱内的欋手不明白甲板上刚刚所经历的惊慌,听闻命令迅速前划,驶离原地。

本队旗舰一退,其余十一艘炮舰跟着速退。这时候炮声再响,装填好下一发炮弹的炮卒再次拉动火绳,火炮又是一阵怒吼。此时双方战舟距离几十米,如此近的距离自然不可能失的。

十二发炮弹全部命中目标,有几发直接从甲板上方发穿过,将偌大的桅杆削断,还打死几名甲士;剩下那些炮弹命中甲板以下,有几发位置不对,直接穿过,位置正确的炮弹把二十七名欋手打得血肉横飞,而后飞出舟外。

一整排欋手被炮弹杀死,鲜血、脑浆、碎肉、人肠……,顿时将舟仓变成人间地狱,欋手要么吓得抽搐瘫痪,要么不要命似的逃离舟仓、冲上甲板,可惜甲板上的甲士又把他们赶了下去。

“放!”炮声又起。大翼炮舰进入了战斗状态,炮舰虽然是在逃跑,但不是全力逃跑,而是与敌舟保持一两百米的距离,然后在这个距离上猛击敌舟。

不是一艘战舟追逐一艘炮舰,而是数艘战舟追逐一艘炮舰。得益于缓冲装置的回弹,炮卒能以更快的速度装填,最快的时候,一分钟能发射三到四发炮弹。

炮声隆隆,回荡在平静的泽面上,大泽东西两岸的水禽悉数惊起,一群一群的飞走。火炮发射时的硝烟全数南吹,弥散半个楚军舟队,士卒嗅着这种味道浑身振奋,不断对旗舰翘首以盼。

秦军的位置不被硝烟阻挡,将卒可以把整场战斗看的一清二楚。赵婴终于明白荆人战舟为何要舟艉对敌了。倒划划不快,所以不能舟艏对敌;舟艉对敌,双方同向而行,才能连续射出铁弹,轰击敌舟。己方二十五艘追击的战舟中,有五艘已止步不前,六艘中弹减速,剩下那十四艘再也不敢紧追,而是和炮舰保持一段距离。

“鸣金!”赵婴没有迟疑,迅速要求战舟退回阵列。

听闻秦军鸣金,不想这么快结束战斗的卜梁居下令转向,舟艏对敌。一边开炮一边追击这些鸣金撤退的敌舟。此时两军战阵相距已经五里,但双方都没有击鼓前冲,只有十二艘大翼炮舰和二十五艘秦军战舟在两道长阵之间厮杀。

先前是楚军战舟一边开炮一边后撤,现在是秦军战舟在炮击中亡命后撤。战局好似一出精彩的戏剧,包括秦军士卒,双方都看得如痴如醉。等那十二艘大翼炮舰距离秦军旗舰越来越近,舟吏直接调转舟艏对准旗舰开炮时,秦军才醒悟过来,荆人这是想击沉自己的旗舰。

护在旗舰前方的战舟见状升帆前进,然而旗舰上的羽旌忽然后指,旗舰开始后退。前方两排战舟升起的舟帆只能落下,连同着被大翼炮舰追击的那二十多艘战舟,三排七十多艘保护旗舰的战舟一起后退。从楚军旗舰上看去,秦军阵列中央忽然凹陷,断开一块半里长的缺口。

为了填补这块空缺,十里宽的秦军战舟全部倒划,一边倒划一边向中间靠拢,以求填补中间这个因避让敌方炮舰而出现的空缺。

“驺敖!”景龟见状后,任由手中的陆离镜落地,直接看向驺开。

此前十几艘、二十几艘战舟的战斗无关大局,现在秦军旗舰后撤,全军也后撤,这便非同小可了。驺开无暇回答景龟,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谋士,沉声问道:“航速几何?”

“秦人未落舟帆,航速五节。”驺开问的是秦军航速。谋士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又估计了追击的距离和时间,“八里,半刻钟可至。”

“击鼓。进!”这一次驺开不再犹豫,迅速下令进攻。

“击鼓!进——!”军令还在下达,性急的将率仅仅看到旗舰旌旗大幅前指,战舟便全速冲了出去。几个舟身之后,己方的鼓声才轰响起来。

“荆人攻我!荆人攻我!!”旗舰被荆人巫器战舟攻击,不得不后退,进而造成全军后退。现在楚军全军击鼓前冲,秦军战舟顿时乱了。看向己方旗舰,那面旌旗依然后指,金声也没有停止敲击的征兆,舟吏只好认命般的对甲板下的欋手喊道:“加疾!加疾也!!”

逆风逆水,还挂着帆,再怎么拼命划桨航速也就只有五六节航速。不用半刻钟,六分钟秦军战舟就会遭到楚军雷霆般的撞击。旗舰上的赵婴也感觉己方处于不利的状态,后退中的战舟只会被动被撞,不能主动撞击。可如果不后退,旗舰就要直面荆人的炮口。

也许是因为犹豫,也许是顾及长公子扶苏的安全,也是因为别的什么,直到楚军战舟全速冲到一里之内,赵婴才豁出去大喊:“击鼓!攻!”

高耸的旌旗迅速回指,建鼓也奋力敲响,加疾后退的秦军改变方向,全军猛然前冲。军阵中心那道半里长的缺口,第二排战舟冒着大翼炮舰的炮火迅速冲前,错过炮舰将其填补。其余战舟则与旗舰一起继续后撤,在炮舰的追逐下落帆北逃。

秦军是怎么做到旗舰后撤、全军全冲的楚军并不清楚,但秦军旗舰继续落帆北逃,已经暗示着秦人的败亡。将卒们兴奋的呼喊,甲板上的荆弩开始准备发射,弓手也搭箭在弦。比楚军更快,顺风的秦军进入百步就开始射弩、射箭。

箭矢对战舟很难有实质性的伤害,但双方战舟上空箭矢飞舞,也杀伤了不少士卒。秦军战舟密集,舟距仅仅十米,楚军舟距大约在十五米,这使得楚军很难采取破桨战术,两百名舟吏想的是如何撞沉敌舰而不被敌舰撞沉。

“收桨!”撞击之前,双方舟吏都大喊收桨,木桨带着水花提起,迅速收入舟仓之中。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大多数楚军战舟凭借更娴熟的操舟技巧和便捷的转向撞中了敌舟,但也有部分未被撞击的秦军战舟趁着这个间隙反撞中楚军战舟。成吨成吨的泽水灌入舟内,破裂的战舟渐渐下沉。

“落桨、落桨!速速落桨!”撞中敌舟的楚军准备后退,秦军战舟上的甲士趁机用勾镰将楚军战舟死死勾住,接着越过舟舷与楚军肉搏。

水战楚军全是剑盾,秦军则是戈盾。盾牌与盾牌的撞击中,五米宽的甲板上不断有人伤亡倒下。鲜血透过单薄的甲板滴入舟仓。舟仓内划桨的士卒也拾起剑盾要加入甲板上肉搏,奈何五米多宽的甲板上早就人挤着人,舟仓下人再多也冲不上去。

“秦人勾我也!”景龟看着景氏战舟撞中了秦人,也看见秦人撞中自己。对撞之后,己方大多数战舟被秦人用勾镰勾住了,秦人甲士又跳帮肉搏,以至于只有很少战舟能全身而退。

“秦人甲士不及我多,必不胜。”水面上的战舟不是沉没就是在厮杀,顺着北风,两军甲士的呼喊旗舰上听的一清二楚。

“报——!秦人绕我左右!秦人绕我左右!”桅杆上的了望哨看到了秦人的最新动作,大声急报。

楚军阵列再宽,也不及秦军阵宽。两军对撞,眼前没有楚军战舟的秦军继续向前。楚军是勾行阵,左右两翼向内弯曲,各形成一个半圆。饶是如此,依然不能阻止秦军一百多艘战舟的迂回。这些战舟正绕过楚军左右两翼的阻碍,准备冲击楚军的后背。

“传令后军!”带着些无奈,驺开只能向后军下令,命令游阙封堵这一百多艘迂回的秦军战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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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右翼

未改

兵力过少一直是楚军的顽疾,即便以六丈舟距列阵,两百艘战舟也只拦住了秦军三百多艘战舟,余下一百二十多艘无法阻拦,只是寄希望于游阙。左中右三军以少敌多,五十艘游阙同样以少敌多,还有三十多艘侥幸从秦军勾镰下挣脱出来的战舟也受命转向,拦截迂回己军两翼的秦人。

全军阵线上,被撞击的秦军战舟倾侧渐沉,舟上甲士、欋手唯一的生路就是挤上楚军战舟。而对于楚军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斩断秦人的勾镰,摆脱敌舟。然而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把甲板上的秦卒杀死或者赶下甲板,不然他们死守着那些勾镰甚至是绳索,战舟将一直困在这里。

驺开站在旗舰甲板上举着陆离镜注视着楚军阵线,前军因为秦军方帆的阻碍,只能在方帆与方帆之间的空隙中看到卜梁居率领的大翼炮舰。炮声轰隆,他一直在追逐着秦军的旗舰,旗舰虽有五、六十艘战舟护卫,却没有那一艘敢转向对敌。

阵线横陈七里,战舟彼处相撞,不是被撞的秦军士卒跳到己方战舟甲板上肉搏,就是己方被撞的战舟跳到秦军战舟上肉搏。靠着勾镰和绳索,秦军将被撞的战舟与己方战舟紧紧相连。

如果单单是一艘战舟如此,驺开不会意外。勾镰是公输班的发明,是对着吴人舟师的武器,楚秦姻盟,楚人又把勾镰送给了秦人,还教会他们如何使用。秦军舟师有勾镰不奇怪,用勾镰勾住己方战舟跳帮肉搏也不奇怪,可为何楚军战舟大部分勾住呢?秦人意欲何为?

两军肉搏,楚军不时向甲板上的秦卒投掷火油弹,试图用火将秦卒驱逐出去。可惜秦卒手上全有盾牌,投资的火油弹大多被盾牌挡住,即便偶尔漏了一两颗,那些着火的秦卒也会猛扑向楚军,打算把火引向敌人。

困兽之斗!驺开不由想到了这个词。水战没有伤卒,战败皆沉水底。经历上一场水战之后,秦卒非常清楚这一点,故而他们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协同大大超过了陵师。

对于这些困兽之斗的秦卒,没有几刻钟时间肯定消灭不了,然而楚军现在最需的就是时间。一百二十多艘秦军战舟正迂回楚军的两翼,一旦被它们得逞,此时不能动弹的战舟将任由他们撞击。迎敌的只有八十多艘战舟,兵力相差四十多艘。

“传令护舟:迎敌。”游阙分成两队迎向两翼驶来的秦军战舟。秦人依旧是密集列阵,双方阵列宽度虽然相当,但楚军阵列显然稀疏,驺开担心秦军战舟会从战舟与战舟的缝隙里穿过来。

“护舟迎敌!”保护旗舰的是驺开的亲卫,千余人不多,但都是越师的精锐。担心游阙的拦截会有落网之鱼,驺开只能将最后几艘战舟派了出去。

“这……,啊呀!彼等便不能、便不能……”景龟急躁的叹息。己方所有兵力都派了出去,秦军马上要绕机阵后,可左中右三军依旧摆脱不了秦人。

“急又有何用。”驺开没有此前的严肃,神色也变得轻松。

“秦人绕我两翼,若真从阵后击我,我军或败!”景龟说着后果,眼睛却看着正要冲撞交兵的左右两翼。

“秦人击我,我军亦可以勾镰勾住秦人战舟,水战变陆战耳。”驺开说道。

“陆战我军可胜?”景龟发问。左翼楚秦两军的战舟已经撞在了一起,但凡秦军被撞,甲板上的秦卒就会急急伸出勾镰,趁机把楚军战舟勾住。楚军想斩断时,秦人已经跳过舟舷,落在甲板上开始阵斗肉搏。

“秦人战舟最少一半以废卒为欋手,舟上甲士再多,能多过欋手?”驺开说道。顺着景龟的目光,他也看向了三里外的左翼。这时候右翼也传来嘶杀声,右翼两军战舟也缠在一起,同样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

景龟原来还担心秦军战舟更多,驺开一说又觉得有理。楚军战舟全舟都是甲士,水战变陆战秦军怎么能够打得过?不是废卒作欋手的战舟或许能打过,可那些以废卒为欋手的战舟肯定打不过。纠缠就纠缠,很快己方战舟就能挣脱出来。

景龟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笑的时候,桅盘上了望卒急急指向右翼,张大嘴对着甲板大叫:“秦、秦人……”

“秦人?”右翼是楚军的弱军翼,那里是成封率领的余卒和力卒。右翼之右,是迎向秦人绕击战舟的二十五艘越师舟楫。急忙端起陆离镜向右望去的驺开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再度抬头看向惊慌不已的了望卒,“秦人在何处?战舟几何?”

“秦人在右翼,秦人战舟……”交战中秦军战舟上的方帆一直没有落下,这些方帆正看还有一道缝隙,侧看一丝缝隙也没有。而桅盘的高度比不了海舟,因为桅盘要比旌旗矮。了望卒看到了秦军战舟,然而此时秦军战舟正好被密集的方帆遮挡。他指着秦人的位置结舌半天,等他再度看到秦人时,驺开也看到了。

秦军战舟以纵队的方式再度绕击楚军右翼,因为是纵队,在这些战舟全部出现以前,驺开不清楚战舟的数量。而等战舟全部驶出,驺开却惊讶的说不出话,因为秦人的旗舰也在这队纵队当中。追击旗舰的大翼炮舰不见踪影。

此时驺开终于明白秦军肉搏不胜仍要肉搏的原因,也清楚他们用勾镰绳索死死缠住楚军战舟的原因,甚至还没明白秦军向前、旗舰却后退的原因。

这都是秦人的阵法!秦人假意后退,实际是在方帆的阻挡下向右前进。当自己兵力用尽时忽然从右翼杀出,绕击己方的后背。明白这一切的驺开手脚冰凉、汗如雨下,然而他已经没有兵力将战局挽回了。

秦军战舟全速前进,每分钟前进三百七十米,六十七秒就能行事一里。绕机两军的最右翼后,最多只要四分钟,最前面的那艘五桨战舟就能驶到楚军旗舰的位置。秦军并不攻击驺开所在的期间,绕击之后直接撞向楚军战舟的舟艉。

撞击侧舷还能用勾镰勾住,撞击舟艉勾镰长度有限,完全没办法勾击秦军的舰艏。即便够得着,哪里也只有一个巨大的撞角,勾镰无处可勾;即便勉强可勾,士卒也跳不过去,已经守候在舰艏的秦卒很轻易就把立足不稳的楚军推下水。

右翼本是弱军,眼睁睁看着秦军战舟全速装来,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四十多战舟的撞击下,四十多艘楚军战舟受创,冰冷的泽水涌入战舟,甲板下欋手一片惊叫。撞击,撞击之后欋手木桨倒划,战舟急速撤退,而后对准另外四十多艘不能动荡的楚军战舟再度撞击。

“万岁!万岁!长公子万岁!万岁!万岁!长公子万岁……”

战事胶着,旗舰突然出现在楚军阵后,撞击着楚军战舟,看到这一幕,苦战中有人呼喊起来。一人呼喊全舟呼喊,全舟呼喊整个舟师都在呼喊。每一个秦卒都在激动的大叫,他们看到了旗舰,他们看到了站在旗舰甲板上身着淄衣的扶苏,他们还看到荆人已经惊慌失措,他们就要败了!他们就要败了!

秦军旗舰意想不到的出现在己方左翼,秦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士气,楚军任何一名舟吏都知道大势已去了,他们全都看向自己的旗舰,等待着驺开的军命。

“传令,越师断后!”驺开第一道命令就是断后。等令卒对着左右两翼还在鏖战的越师挥舞旗语,他闭上了眼睛,道:“鸣金,全军后撤。”

驺开断后的时候,景龟的脸就扭曲起来,听到他说鸣金,他指着前方大喊道,“我军岂能后撤?!战舟皆被纠缠,若行后撤,全军皆覆!”

“不后撤又能如何?”驺开的声音比景龟更大。“唯有鸣金,各舟才知我军已败,才能速速挣脱秦人,退往后方。”说罢他有指向右翼,“你以为秦人战舟仅四十余……”

驺开声音的震得景龟发愣,己方两百艘战舟扛住秦军近三百艘战舟,即便两百艘战舟每艘都撞中敌人,秦军也还有近百艘战舟空闲。因为秦军战阵舟距极小,这些战舟不是木桨无法落桨,就是前后左右全被封死,困在了战线上。

旗舰带着四十多艘战舟绕击成功,每撞沉四十多艘楚军战舟,就有大量的秦军战舟从战线中脱困。驺开手指向右翼的时候,绕击的秦军战舟不是四十多艘,而是近百艘之巨。

金声在旗舰上响起,正在战舟甲板上肉搏的楚军士卒听出金声从后方传来,所有人都变得惊骇——不是因为旗舰的旗舰鸣金、旌旗后指,而是因为右翼正冲来近百艘战舟。这些战舟对着自己的舟艉绕了一个大圈,气势汹汹的冲来。

“退、退……。进、速进……”战舟舟吏已然疯狂起来,他们语无伦次的命令着甲板下的欋手,要他们前进或者后退,试图避开秦军致命的一击。甲板上的士卒也开始拼命,他们必须在敌舟撞来之前摆脱那些勾镰,马上脱困。

第七十八章 不改

秋雨之后的方城一如南郑那般暖阳高照,那一日郢师穿过象禾关北上,又一次追到了汾陉塞。秦军落荒而逃,途中撇下辎重、力卒、粮秣,这才抢先一步,入汾陉塞后往北急行。

一支军队如果决心要逃亡,道路也通畅,那是怎么也追不上的。秦军快郢师一步,一日四舍逃向后方,郢师追至不及,只能止步于汾陉塞。

汾陉塞本是楚国的关塞,但那是在楚国最强盛的威王时期和怀王前期,养虺这些打了鸡血的将率多次进言要求拔下汾陉塞,熊荆对此笑而不语。汾陉塞外驻军一日,次日楚军便唱着恺歌回军方城。

此时郢师击杀李信、大败秦军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那些忧心忡忡前来楚国郢都的使臣,闻讯一改愁容,也不去郢都,直接转向方城,就在方城口迎接凯旋而返的熊荆。

奋死作战,凯旋返国被所有人赞美、恭贺,显示自己的勇武,这便是楚军士卒的追求。卷城城外,使臣、力卒、庶民近万人出城相迎,熊荆还在半里外,他们已经大拜顿首了。

熊荆走进时,先是臣子、使臣,高喊:“臣等恭贺大王再败秦人!”,接着是近万人在欢呼:“大王万岁!万岁……”

万岁之声自然比不上士卒在战场的呐喊,这种声音熊荆听来总是少了几分阳刚,多了一些献媚。然而这种欢呼让他忍不住的愉悦,也让郢师的士卒愉悦。

忍着笑意,熊荆打量人群中迎接自己的大臣,昭黍在,石尪在,大司马府的鲁阳君在、勿畀我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诸国的使臣,赵国相邦平阳君赵恒、魏国信陵君魏间忧、齐国即墨大夫田合、韩国大夫韩钲。再旁边便是白宜为首的商贾,猗氏、孔氏、弦氏、师氏、郭氏、段氏……,诸氏的人跪在白宜身旁,向自己顿首大拜。

大部分人都笑容满面,唯独鲁阳君和勿畀我两人,一人明显是在强笑,笑容僵硬,目光幽幽;另一人则阴沉着脸,两道浓眉接在一起,快变成一条眉毛。熊荆了解勿畀我,每当他两条眉毛变成一条时,总有坏事发生。

盛大的恭贺和欢呼声中,郢师士卒的步伐更加矫健,军靴整齐的踏在坚硬的泥地上,震起阵阵轻烟似的尘土。随着他们步入卷城,入驻方城,郊迎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臣见过大王!”熊荆没有召见昭黍、石尪和各国使臣,而是先召见鲁阳君与勿畀我。两人对于自己先被谒见并不奇怪,大王一贯务实不务虚,国事、兵事为重。

“何事?”熊荆一开口就问,目光紧盯着两人。

“臣……”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鲁阳君先道。“南郑之战,唉……,”他叹息了一声才道:“败矣!”

“败?”熊荆心猛然一沉,原有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造府新造的大翼炮舰西进南郑,为的正是这场决战,没想到还是战败了。难道楚国要毁在秦军舟师手里?

“大战前秦人退入大泽,驺敖从之,两军阵于泽上,秦人战舟四百五十余艘,我军仅两百八十余艘。然,秦人战舟密集成阵,撞击后以勾镰勾住我军战舟……”

鲁阳君从襄阳赶来,禀告的是舟师退回南郑后发到大司马府的长篇讯报。讯报不但详细描述了战斗过程,还统计了楚越两军的损失。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最后只有一百一十六艘退出大泽回到了南郑。成封的右军全军覆没,诸氏五师和越师一大半战舟战沉。唯一可是算是全身而退的是项超率领的右军与卜梁居率领的大翼炮舰。另外,驺开所乘的旗舰也被撞沉,没有人知道驺开、景龟的音讯。

之前熊荆只是没有喜悦,现在则是全身发寒,冷气从背脊直冲上来,头晕目眩。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战沉了一百六十多艘,四万多士卒战死,仅三万人幸存!

更致命的是己方堵不住鱼关,堵不住鱼关巴蜀的丢失将无法避免。而秦国得到巴蜀,退往羌地的那六师一旅可能永远也回不了楚国。

“唯有弃守南郑!”熊荆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神,极力保持镇定。

弃守南郑不是熊荆一人的想法,大司马府收到南郑传来的讯报后,作战司的第一条建议就是弃守南郑。

弃守南郑、商於、方城,退守樊襄。战线收缩,楚军兵力严重缺乏的困境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扞关——襄阳——上蔡——大梁——陶邑——穆陵关,这样一道简陋的防线才能勉强维持。

然而战略性的后撤会对楚国带来剧烈的震荡,一些就封的誉士、封君将被迫放弃自己的封邑和封闾,他们的臣民该如何处置?如果全部南迁,几百万人会花费巨大的开支,并且江东的接收能力也很有限,即便有东洲之谷,有限的田地也未必能养活这么多人。

另一个忧虑来自知彼司的报告,熊荆弃守南郑让鲁阳君沉默时,勿畀我又道:“启禀大王:秦王拆章台宫、曲台宫、极宫等宫室,以造战舟……”

“秦人也拆宫室了!”熊荆惊讶道。

“然。”勿畀我深深点头,“秦人造舟场日夜不歇,每月下水战舟数百艘不止。”

咸阳被焚毁后,关中一直伐木不断,为的是重建方圆八十里的咸阳城。这也是知彼司没办法从伐木量来判断秦军建造战舟的原因,几年来秦国十几万隶臣一直在伐木,从未停歇。

阿房出,蜀山兀。阿房宫建完,蜀地的山林也就兀了。诗人虽有夸张,未必没有史实依据。以造舟场的统计,建造一艘海舟需要六百三十多颗大章,而建造一艘卒翼战舟,则需五十五颗大章,十一艘卒翼战舟的木料等于一艘海战。

假如秦国一月下水三百艘战舟,三百艘战舟就是二十七艘海舟,这仅仅是一个月,一年则是三百二十七艘海舟,需要二十万颗大章。大章消耗如此巨大,单靠秦岭、横断山脉、六盘山的森林自然不够。

秦人建造战舟木料短缺,只能拆下宫室木料造舟。熊荆对此做法并不陌生,可想到秦宫室的规模、想到咸阳南北那些规模浩大的宫殿,他仿佛看到无数五桨战舟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他重重的呼了口气,鲁阳君没有纠结南郑是否弃守的问题,勿畀我说完他也说道:“府尹以为我军当速造战舟,不然秦人以战舟攻我,我军不敌。”

“造战舟何用?”熊荆听见他说的是‘府尹以为’不是‘郦且以为’。“战舟再多,有士卒否?战舟再多,有火炮否?即便将陵师火炮全部搬上战舟,也不过两三百艘战舟而已。你说大翼炮舰只可破舟不能沉舟,大翼炮舰何用?”

“臣……”鲁阳君一时语塞。秦军舟师两败楚军,造成大量伤亡,以至于国内几无可战之卒,这才是楚国面临的致命问题。楚国军制不同于秦国,楚地连料民都未曾实施,短时间内没办法征集新的士卒,同样不能有效使用利用所有资源,并被新收复地区拖累。

“臣以为旧郢方城当行秦律,不行秦律,新复之地不得士卒,我军无以战。”勿畀我也看出楚国当下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军事力量不能得到补充,不能得到有效补充的最大原因是楚法不适合秦地。

“善!”熊荆闻言立即转头盯着勿畀我,大声问道:“如何行之?!”

“臣以为,其一当重募官吏。秦国若无秦吏,秦律亦是不行。或言之,秦律皆在秦吏,无秦吏则无今日之秦国。今我粮秣之不集,士卒之不战、税赋之不收,皆因楚国无官吏也。”

熊荆表情平静听勿畀我说话,表情之下似乎孕育了无穷的怒火。勿畀我也豁出去了,他壮起胆子继续道:“其二,当废子母钱。齐卒于王翦麾下能战,于齐人麾下不能战,何以?皆因秦人废子母钱也。齐军尚有十万,若能尽废子母钱,齐人可战也!

臣之进谏,只为大王、只为楚国计,请大王三思!”

勿畀我越说到最后就越是慷慨激扬,说道‘请大王三思’时,他眼睛忽然湿润,忍不住落下泪来。作为知彼司的司尹,他完全知道当下的形势。母国危急,若此时不能出奇策扭转乾坤,母国必亡。

他的话说完明堂里一阵沉寂,熊荆和鲁阳君都没有说话,良久熊荆才重重叹息了一声,压下愤怒对鲁阳君问出一个极端的比喻:“大饥,君无粮,食屎否?”

“臣……”鲁阳君瞬间明白了熊荆的意思,他没有思索,直接摇头道:“臣不食。”

“不食则饿死,如之奈何?”熊荆再问,但这一次他问的不是鲁阳君,而是在问自己。

“臣不食也。”鲁阳君忍了几忍,可想到自己吃的是屎,还是摇头道:“与其食屎,臣宁愿死。”

熊荆与鲁阳君一问一答,勿畀我当然知道比喻的是什么,落泪的他想到局势就这般的无法挽回,自己的母国终究要亡于秦人之手,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也让熊荆和鲁阳君心生悲切,熊荆劝慰他道:“既是贵人,便行贵人之事,岂能忽而改之?”

“不改,楚国亡矣!”勿畀我大声道,满脸是泪水。

“能改,必改之;不能,必不改!积重而难返,你何以不知?!”勿畀我哭的熊荆也落泪,然后熊荆没有半点动摇。要亡国,那便亡国吧。

第七十九章 避迁

未改

任何事物都有其自身的极限,楚国有楚国的优势,秦国有秦国的优势,两者都是合理的存在。但既想有楚国的优势,又想有秦国的优势,这就是痴心妄想了。不过说痴心妄想也不全对,实际上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十年前曾经准备施行但没有施行的各国复国计划。

借用后世一个比较流行的词,这叫降维。王国变成共和国,贵族变成华族,最终变成普通国人。战争的目的也从原来的‘保佑国王和祖国’变成‘维护民族生存’。

降维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它使每一个庶民都相信自己是在‘维护民族生存’,因此自动自发‘将其全部力量奉献给前线或者后方’。天才般的列宁一眼就看出这是资产阶级欺骗无产阶级的新伎俩,无产阶级何来祖国?

十年前没走这条路,现在走这条路哪里还来得及?!既然是贵族,那就做贵族该做的、能做的事情,一条道走到底,不然结果一定会惨。

这是熊荆根深蒂固的信仰。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了什么,报应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但一定会落到自己的后代身上。而如果自己谨守君王的本份,不破坏约定成俗的传统,自己的后人、乃至所有楚人都会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他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同时他忌讳一切弄巧成拙的人。勿畀我说了两个办法看似巧妙,实际哪一条都不是他,不是楚国能做到的。

封君、誉士已经封地,岂能再募官吏?一旦招募官吏,他们会怎么想?楚军将卒又会怎么想?先不说局势能不能支撑到招募官吏,然后动员士卒、搜刮钱粮,就是能支撑到那个时刻,楚国内部也会发生内讧。

秦国是敌人,依靠官吏统治楚国的楚王就不是敌人?这样的楚王更是敌人!商纣王为何失国?微子启为何勾结周人?不就是日益壮大的王权威胁到了贵族的利益吗?

不可行秦法募官吏,让齐人怨声载道的子母钱同样无法废止。现实利益里,齐国诸多子钱家与四国金银息息相关,更进一步说,子母钱借契很多都在四国金行抵押,而后再行放贷。四国金行又与四国财政息息相关,还与各国债息息相关,一旦废止,抵押的那些借契岂不是变成一扎废简?

再则,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周赧王也有债台高筑的时候,何况一介庶民。子钱母钱全部废止,这做不到,最多是削减子钱,暂时不还母钱。可问题是秦人子钱母钱全部废止,谁善谁恶,一比便知。四国再怎么减少子钱、缓还母钱,都比不上秦人不要本钱。

卷城是方城防御体系的外城,关城很大,武场也大,可城邑府很小,明堂里勿畀我的哭声外面隐隐能听见一些。昭黍和各国使臣目瞪口呆,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石尪和白宜这些商贾也暗自吃惊,不清楚知彼司司尹为何啼哭,难道是楚王严厉训斥了他?

传闻知彼司执掌的侯谍数以万计,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被楚王斥哭,一干人不免有些凛然,几个初次谒见的商贾愈加忐忑不安。只是里面的谒见还没有完毕,他们再忐忑不安也只能耐心的等着。

“郦且以为当速造海舟……”明堂上勿畀我的哭声渐小,鲁阳君说起作战司的第二个建议,即郢都现在暗中谣传的避迁于海上。

“海舟仅两百余艘。”熊悍早就有这个想法。他已经无所谓秦国知道不知道了,楚国要光明正大的避迁于海上,不惧怕秦军追来,楚秦之间的战争将延伸至海上。

“若全力建造,造舟场一年可造五百艘。”鲁阳君道。“数月前东沙君东去就封时,每舟携两百人,七百艘海舟,一年便可输运十四万人。至明年,海舟增一千两百艘,可输运二十四万人;至后年,海舟增至一千七百艘,可输运三十四万人……”

“岂有后年?”熊荆叹了一声。一直进攻的楚军一旦失去战略主动权,任由秦军掌握战略主动,亡国不在今年就在明年,根本拖不到第三年季风转向。

郦且的计划也只做到后年,鲁阳君对熊荆之言并不奇怪。他道:“便无后年,亦有三十八万人可至东洲。据闻东洲每年皆有海鱼溯河而上、产子而死,旧殷人食之不尽。”

“那是在暖城。”说起东洲熊荆终于有了一些好脸色,可是东洲太过遥远,航程就要五、六个月,而且还要等季风。一年只能通航一次,这绝非理想的避迁之地。

“沈尹尚何在?”熊荆问起起了一个人。峣关哪天,有一份鸽讯是专门给他的。

“沈尹尚?”鲁阳君不知这是何人,倒是勿畀我知道这个人。“乃海舟炮舰之长,据闻上月出海,迄今未归。”

上个月初的鸽讯,准备一番再出海,最少也有十多日。现在沈尹尚确实还在海上,不可能这么快回到郢都。熊荆暗叹自己心急,点头后道:“是寡人让他出海。”

“是、是大王……”此时提前沈尹尚,当然是为了避迁。东洲船期是在夏季,眼下已近初冬,不可能是去东洲。“若行避迁,敢问大王我楚人当避迁于何处?”

“不可往南。”熊荆第一句话就是不能往南,不然排除气候,夷州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越往南疾病瘴气越多,人也多死。唯有往北,往北虽冷,可只要食饱穿暖,人将少死。”

“箕子之国否?”勿畀我问道。对于楚国之外地理,他要比鲁阳君熟悉。

“箕子之国连通大陆,秦人必至。”熊荆道,此时长姜已经拿来的地图。

“那是何处?”两人一同问道。东胡、匈奴是不可能,那更是连通大陆。

“去彼处,”熊荆指向箕子朝鲜南面的海岛,“蓬莱。”

“蓬莱?!”鲁阳君和勿畀我惊讶,他们所知的蓬莱可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齐人最熟悉黄海,齐人舟楫连通齐国和燕国,还会到箕子国以南收购虎皮、狐皮、鹿皮等皮货。然而受制于航海技术,舟楫难以横穿黑潮经过的对马海峡,所以远古时代前往瀛洲只有一条左旋漂流航线,即在朝鲜半岛南端漂流,任由黑潮将自己卷向左侧,最后在半岛东南方登陆,而不是在半岛对面登陆。

后世日本有四岛,但随着左旋漂流航线航行于琼海的舟楫只能看到三岛,看不到南面的四国岛,故以为只有三岛:蓬莱,方丈,以及瀛洲。

徐福东渡日本,若不能横穿对马海峡的北流黑潮,也只能从左旋航线等道。不过单桨战舟的速度超过九节,按道理可以横穿黑潮,直接在对马对面的九州岛登陆。

据说日本人姓氏里的羽田,就是秦,是徐福五百对童男童女的后裔。徐福能做的事情,比徐福航海技术更高超的楚人也能做。

“蓬莱不需海舟即可至。”熊荆解释道。“数年前攻临淄,战舟从横渡黄海,抵达箕子国之岛。由箕子国之岛往南……”

“大王?!”勿畀我忽然打断熊荆的叙述,“此事当秘,不应入臣之耳,臣请……”

“不必。”勿畀我是仔细的人,他不愿听避迁航线的细节。熊荆笑道:“举国避迁,必然兴师动众,我避于何处,秦人不知,秦人侯谍也知。

寡人以为,造舟场不应造全速建造海舟,而应该建造渔舟。”

“渔舟?”渔舟是比大舫还好造的舟楫,很多渔人请工匠,照着渔舟的样子自己建造。

“沿岸而行,渔舟可也。”熊荆道。“若有风暴,即可入海岬避之,有惊无险。贵人之家,可造海舟、战舟;富庶之家,可造大舫、大舿;庶民之家,可造渔舟。”

“楚国河舟一万三千吨,渔舟一万七千吨,单桨、双桨、三桨大翼四万吨;军中输运之舟两万五千吨,海舟八万吨,巴蜀运粮之大舫十八万吨,如此便有三十五万五千吨。”有关舟楫吨位的数字一直牢记在熊荆心里,他一口气就把楚国现有的舟楫吨位说完,然后道:

“顺流而下,十八吨大舫便可载五十人,一吨可载三名甲士;沿岸而行,一吨载两人,此便是七十万人……”

“如此也许十次才可尽迁楚国之民。”七十万人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熊荆计算了几遍才最终相信这个数字无误。鲁阳君与勿畀我虽然也惊讶于这个数字的巨大,但想到楚国当下有六七百万丁口,又有些失望。

“只要粮秣、布匹、医药足够,一月即可来回。”南郑再一次战败,熊荆已经决心避迁了。“蓬莱三岛齐人言其为仙山,实乃不毛之地,高则多山地森林,低则多池泽河流,并不利耕种。若无粮秣、布匹、房舍、医疗,避迁也多死。”

“那当如何?”鲁阳君之前是对舟楫太少失望,现在听闻熊荆说蓬莱仙道是不毛之地,避迁也多死,又开始担心蓬莱真的是无法耕种的荒地。

“名不正则言不顺,速召朝臣于襄阳,朝决避迁之事。”熊荆答道。说完这话他又叹了口气,他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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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两年之粮

激动之余,熊荆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楚国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当日田合就将楚国即将避迁于海的打算传回即墨。他也没有回国,熊荆南下襄阳,他跟着南下襄阳,赵恒与魏间忧对他另眼相看,他毫不在意。

数日前熊荆急召朝臣至襄阳朝议,朝臣是来了,然而县邑之臣寥寥无几。楚国的朝臣就是将率,包括新编师率,此前楚军有四十九个半师,现在只剩下二十五个师、十二个旅。很多师旅成建制的阵亡或者隔绝,新的朝臣只能从县邑重新委派,此时还在赶来的路上。偌大的大廷,熊荆出现时,廷上很多班列都是空的。

“臣等见过大王。”大廷一如郢都宽大,位置虽然有空缺,朝臣们的声音依然响亮。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的他们没有恭贺熊荆如何,而是抬头看着王座的君王。

未及加冠的年龄,身材还是有些单薄,但唇上的胡子越来越浓密。目光明亮的直射人心,只要嘴唇再稍微抿紧,就会看得人心里发毛。此刻那双眼睛正环视着全场,一碰到这如有实质的目光,臣子的头就低了下去。他们没看见的是,自己低头时,大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而后又很快消失。

将率出身的朝臣确实与别的朝臣有着本质的不同,楚军哪怕一名誉士,也不会在自己的目光下点头,他只会抬头挺胸。熊荆如此想到。随后他清清嗓子,道:“大泽再败,驺敖、成封、景龟战死,项超以残军驻守南郑,楚国危矣。诸卿可有良策?”

“大泽又败?!”大廷上顿时起了波澜,大泽战败的消息没有公布,现在他们才知道南郑方向楚军再度战败。

“大王,水战于我不利,我军不当与秦人水战。”箴尹子莫的声音。

朝臣心里都清楚,上次水战宣传是胜利的,实际却是失败的。楚军五个半师,赵军五万人、魏军一万五千人、巴人两万人,越人三千人,绝大部分人战死大泽之上。

“寡人已命项超不可再与秦人水战。”熊荆应了一声。“然,秦人于极西之地得造舟之匠,知彼司报,秦人尽拆咸阳宫室,少府每日下水十数艘战舟。截至今日,秦人仍有六十万士卒,再征可至百万,而我军仅剩二十五师、十二旅,师旅皆不满编,若干师旅全师仅剩数百人,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

“大王,俱是我东地县邑出兵,旧郢、方城、汉中三地丁口两百余万,士卒却只有十二旅!”项鹊的声音,项氏并没有在西地得到什么好处,对西地一直存在成见。

“岂有十二旅?!”下蔡蔡赤也插了一句。“新编师率亡失甚多,士卒多不愿战。”

“大王,士卒多不愿战,乃因彼等久习秦法之故。”霄安旅的旅帅斗矢也站在朝廷上,代表斗氏参与朝议。“以秦律,士卒战时斩级可升爵,而以楚法,战时虽斩首也不可升爵,更不能劫掠。诸多士卒并不求升爵,而求能劫掠财货。”

“大王,以楚法,为士卒者,需自备兵甲、军粮,故贫者不可从军,此我楚国之弊也。”又一个朝臣上前揖告,是陈县的陈垲。“以臣之所知,陈县阳夏之地诸多丁壮因无备军粮不得为卒……”

“如无军粮,如何为卒?”身体条件之外,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入伍,已经是朝廷上争议的老话题了。现在兵力不足,这个问题又被扯了出来。

“何言无粮?只是士卒无粮,仓禀县中皆有粮。”陈师在大泽上尽墨,陈县正在设法再组建陈师,然而按照既有法令,一些身体合格、经济不合格的庶民没办法入伍。“臣以为,既有国债,为何不假借粮秣于可战之卒?彼等虽是佣夫……”

“嗤!”蔡赤大声嗤笑。“佣夫也可为卒?佣夫可为卒,役夫能为卒否?”

佣夫勉强可以算作是一种职业,役夫那就是骂人的话了。熊荆咳嗽一声,嗤笑的蔡赤连忙住口。陈垲见他不言,继续说道:“西地士卒久习秦律,不喜楚法,士卒多亡失。东地佣夫只求为卒,渴求一战,然彼等无备军粮。大王言楚军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何故执拗于有产无产之分?无产之人也是楚人……”

“无产之卒不可信。”淖狡也在班列。蔡赤是看不起庸夫出身的士卒,他则是信不过家无余产的士卒,毕竟无产之人无恒心。对这一点,诸敖也完全认同,新军制一直禁止无产之人从军,其中最重要的一道门槛就是自备军粮。

军中士卒对此也少有异议。他们都是有产之人,自然不喜无产之人成为自己的同袍。熊荆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顺其自然。不过他心里知道,罗马人也曾经规定过,必须是具有一定财产的人才可以入伍从军,武器军粮需要士兵自己筹备。

这个规定在马略任执政官时废除,征兵制被募兵制代替,无产之人也可以入伍成军,并渐渐成为他们谋生的职业。很多事情一旦成了职业就坏事了,尤其是‘职业军人’,比如北宋的禁军。

凯撒后来能控制元老院,正是因为罗马军队实行了马略军改,征兵制变成了募兵制。士兵以从军为职业,不能承受失去这份工作的损失,再也不能像军改前的罗马军队那样只热爱罗马、只效忠元老院。

“其人若无备军粮,便不得入伍。”廷上陈垲还在设法说服在场朝臣,熊荆一句话就让他语塞。“此乃旧制,不可更改。”

“大王,如此我无可战之卒!此虽是旧制,权宜之时,也可改之。”领兵的朝臣都不在廷上,眼下又急缺士卒,陈垲本以为自己的提议能够得到他人、甚至是熊荆的支持。

“此事不再议。”熊荆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浪费时间,他转回之前那个问题:“诸卿还有何策?”

“禀大王,外有强敌,内无战卒,战之不胜,只唯能避之。”鲁阳君不出所望的出列。

“避之?!”大廷上再一次起了波澜。这一个月都在盛传避秦人于海,一些氏族已经出钱建造海舟,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在正朝上朝议了。

“然也。”鲁阳君高声道。“大王当知,我大楚之地,绝非天下一处,最东之东洲有暖城、螳螂湾、东沙港,最南之中洲有峡岛、狮子城,南洲又有南阳地。

秦人战舟数以千计,我军战舟仅有数百,战之不胜,国将亡矣。为今之计,当避迁社稷、臣民于海。秦人可水战不可海战,大海茫茫,也无处可寻。”

“东洲渺远,臣闻海舟仅百余艘……”鲁阳君之言方落,善不知此事的蓝奢便开口。“输运之人有限,如何避迁于海?”

“臣闻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较东洲为近,距我楚国仅三千余里。战舟、大舫、渔舟四十日可至……”

“三千余里?!”大廷上一片惊叹,或许对海舟来说三千余里是一个很近的距离,但对习惯陆地的人来说,三千多里那是从陇西到胶东半岛,或者从郢都一直北上出雁门塞。迁徙这么遥远的距离,诸人都下意识摇头。

“我闻蓬莱乃仙人之岛,至于岛上,何以为食?”寝县县公沈尹义问道。

“数年前遍寻硫磺,海舟曾至此岛。”鲁阳君道。“岛上山陵起伏,水泽勾连,林木甚深,少有平陆。上有夷人数万,种稻为生,无邦国、有聚落。言语与我楚国不通,然其人甚善,请以女子、谷货换我兵戈、铁器,其后海舟一年一往与彼等买卖,换取鹿肉、鹿皮……”

“岛上夷人种稻为食?”昭黍看了熊荆与鲁阳君一眼,这才发问。“我若迁于此岛,亦要开垦田亩,种稻为食?”

“不然。”鲁阳君感觉被昭黍看出了什么。“迁徙之初,可种东洲之谷,一年两收。”

“岛上山陵起伏,水泽勾连,林木甚深,少有平陆。”昭黍在‘少有平陆’四字上读重,叹道:“如此之地,如何开垦田亩?”

“岛上有瘴气否?”期思县尹妫瑕听闻昭黍说起开辟田亩,连忙问道,诸人的心闻言悬起。

“岛上并无瘴气。”鲁阳君道。“夷人也少疾病,冬日雪。”

有雪的地方气候寒冷,自然不会有瘴气。听到没有瘴气,心悬着的人方才放下。

“彼处少有平陆,料想低处尽是水泽。”莠尹孙余不在,但不是说朝廷上没有人懂耕种。南越之君公师巳的弟弟公师匮知道在越地山岭种地有多难。

“确是如此。”鲁阳君点头。海舟探查报告里也是这样写的。“故而夷人皆种稻,不种粟。”

“夷人皆种稻,东洲之谷如何种之?若是种而无收……”昭黍继续问道。

“故而迁徙此地,当携两年之粮。”鲁阳君道,这便是迁徙的限制。

鲁阳君话毕,朝臣怔了一会,然后鲁地的颜滑子突然拂袖怒道:“如此,尽贵富者迁也!”

第八十二章 何为重

普通人家积攒一年口粮不难,积攒两年那就很难了。诸臣就要同意颜滑子时,鲁阳君愤然道:“两年之粮何难?今庶民种东洲之谷,一年两收,一年便有两年之粮。春日徙至蓬莱,一年辟荒,次年便可种东洲之谷,后年粮秣便可无忧。”

“非积两年之粮,乃携两年之粮!”颜滑子道。“请问鲁阳君,一人之粟便有千斤之重,一户之粟数千斤之重,如何运至蓬莱三岛?国中舟楫几何?国中丁口又几何?富贵者可造舟,庶民如何往之?”

“庶民……”鲁阳君说到此叹了口气。因为有东洲之谷,正常人家积攒两年之粮不难,但以国中现有舟楫数量,并不能输运所有人。积攒粮食需要一年时间,这就意味着一年才能迁徙一次。

计算舟楫的时候熊荆忘了一件事,那便是舟楫虽有三十五万五千吨,但这些舟楫总要留下一部分用作军民生产,还有一部分要用于王廷、造府的输运,真正可调用的舟楫最多只有二十万吨。

两年之粮三十六石,去壳后二十一点六石,即两百九十一点六公斤。加上衣服、什器、农具、种子、牲畜、家禽,一人占据的吨位已经接近一吨。二十万吨只能迁徙二十多万人,即便第二年建造二十万吨舟楫,第二年迁徙人数也只有四、五十万人,第三年才能达到七十万人。一百四十万人只是楚国当下控制人口的五分之一,哪怕只计算东地,也不及一半。

“若是只迁贵者富者,于国不利。”蓝奢见鲁阳君语塞,躬身揖道。

“若不迁徙,楚国绝祀。”这次是郦且说话了。鲁阳君是左司马,地位要高于他,说话更有分量。但对整个迁徙的细节,鲁阳君不如他了解。“第一年迁徙之人可供第二年迁徙之人衣食,故,第二年起,携一年粮秣即可。如此,舟楫一年两迁。

今我楚国有舟楫三十五万五千吨,若是建造渔舟,每年可新造二十万吨。减去军民之用、造府之迁,第一年可余二十万吨,第二年可余四十五万吨,第三年可余六十五万吨。虽如此,若是海卒能寻得近路,舟楫月余可返,便能错开时节,第一年舟楫可有三十万吨,次年五十万吨,第三年七十万吨。

携两年之粮,所占吨位人近一吨,三十万吨不过迁徙四十万人。而携一年之粮,庶民劳作一年,可得两年粮秣,故而一年可两迁。携一年之粮,所占吨位限于半吨,五十万吨舟楫,一次迁徙百万,两次两百万;第三年七十万吨舟楫,可迁徙三百二十万人……”

“大王,臣以为携一年之粮即可。”斗矢大声道。“东洲之谷一年两收,早则二月种下,六月收谷;迟则九、十月种下,腊祭前后收谷。

若是今年十月收粟后迁徙,明年六月种下,十月可收谷,收谷后可再种。即便开垦田亩不足,岛上乃无人之地,水泽山野皆可渔猎,次年东洲之谷两收,粮秣亦然无忧。若是其他县邑不愿,若敖氏可先徙往蓬莱。”

若敖氏师旅仍在,可这些师旅全被隔绝在沔水以西。大泽再次战败,最后一点骨血也葬送在了水底,族内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童。斗矢为了续存若敖氏血脉,所以愿意第一个迁徙。

“我妫氏亦愿先往。”妫瑕说道。期思师也隔绝在陇西,生死未卜。

“我蔡县亦愿先往。”蔡赤接着道。但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十几个人一起附议。

“臣以为,”郦且再次发声。“舟楫有限,私人舟楫以外,其余舟楫以甲士多寡分于各县各邑,如何迁徙、何人迁徙,皆有县邑商议筹备。新编师旅亡失者众,故新编师旅以今日甲士数为准。”

但凡分好处,正朝都是以甲士数作为基准。这种分法让甲士少的县邑,比如鲁地就极为苦恼。鲁地丁口大约有八十万,占东地人口四分之一,然而鲁地甲士只占东地甲士的八分之一。

除了甲士比例少的县邑,穷县邑对此也很是苦恼。迁徙交由县邑操办,那就要本县邑出钱,如果一切皆有朝廷操办,见者有份,他们就能粘到富县的便宜。

鲁地朝臣正想反对郦且的提议,斗矢抢先叫屈道:“此不公也,新编师旅战死者多矣,岂能以今日甲士数为准?”

“斗大夫之意,老师旅战死者不多?”郦且看着叫屈的斗矢,冷冰冰反问。

“我并非此意。”斗矢忙道。“我以为,新编师旅战死者不少。若老师旅以昔日甲士数为准,新编师旅以今日甲士为准,士卒恐无战心。”

“敢问!新编师旅何时有过战心?”郦且言语变得极为锐利。

复郢后楚国也有政治正确,那便是将旧郢、方城、汉中的百姓当成楚人,新编师旅也与东地师旅一同对待。可惜的是,经过秦国近五十年的统治,这些地方的百姓越来越像秦人。

秦末之际,楚国定都先是淮水下游的盱眙,再是泗水上游的彭城,而非旧郢的纪郢或者江陵。柱国共敖帅军攻克旧郢,那是东楚光复、立熊心为楚王之后的事情,不是共敖在旧郢振臂一呼,旧郢楚人自己光复了旧郢。蛇无头不行,这有旧郢民风的问题,更多原因是旧郢已无官吏之外的组织,没有组织就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就不能自己拯救自己。

郦且的话是所有人的共识,只是这种话在今天以前谁也不敢说出来。斗矢作为新编师旅的师率,早就清楚这个事实,他自己还是这种政治正确的受害者,被郦且一反驳无言以对。

“大王,臣以为,甲士之家必迁、殇者之家必迁。”郦且说完,默不作声的淖狡终于说话。

“工匠之家亦必迁之。”工尹刀出列插了一句,算是表态。

“巫觋亦必迁之。”太卜观曳不甘人后,出列揖道。

“司败与讼师亦必迁之。”蒙正禽跟着诸人出列。他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迁徙必有冲突,若无司败讼师,如何言法?”

“师保、学子亦必迁之。”昭黍大声揖告。学子可以随父母迁徙,学舍师保不少都是贫家学子,这些人从军无望,迁徙也无望。

“谁迁谁不迁,当由县邑定之。”郦且坚持之前的想法。“县邑愿迁师保、学子,县邑迁之;县邑愿迁司败讼师,县邑迁之。舟楫若是不足,余人可请师匠自造渔舟。渔舟载十吨,造价最廉,物价虽大涨,一艘八金可也。

一次输运二十人,一年两次,便是四十人,两年便是八十人,一人千钱可也。若能用三年、四年,可输运一百余人,此不过五、六百钱……”

一番议论下来,迁徙的规模理论上达到五、六百万,迁徙的成本理论上低至千钱以下。原先隐隐反对避迁的朝臣越来越多点头表示赞同,唯有颜滑子等少数人还在哀叹‘尽富贵者迁’。这是事实,无产之家即便出得起造舟的钱,也积攒不了一家数口一年的口粮。

朝廷上对迁徙渐渐由怀疑变成肯定时,熊荆问道:“淖卿以为,秦人何日能攻入楚地?”

“臣以为,若我能扼守水道、海港,秦人短时之内不得入我楚境。”淖狡道。

“卿之意,可不迁?”熊荆直接问。

“非也。”淖狡摇头。“臣以为,我楚国当下应弃守南郑、商於、方城三地,退守襄阳……”

“退守襄阳?!”廷上再度惊讶。既然商议过了避迁蓬莱,诸臣对退守襄阳没有太过震惊。

“然也。”淖狡道。“我军扼守扞关,秦人由夷水而来,不得入旧郢;我军扼守夷陵,秦人由长江而来,不得入旧郢;我军扼守襄阳,秦人由汉水而来,不得入旧郢;

我军扼守上蔡,秦人自汝水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顿、项,秦人由颖水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大梁,秦人由鸿沟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陶邑,秦人由南济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穆陵关,秦人由齐国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琅琊、淮口、朱方……,秦人由海而来,不得入东地。

秦人战舟虽多,然我阻塞水道海路,旧郢、东地尚可守之。然,守卫之地十数处,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水道虽阻,陆道开也。故臣以为,亦当守,亦当迁。”

“然何为重?”熊荆心里虽有主意,可他还是要追问淖狡,要让他在朝廷上说出来。

“臣以为……”淖狡无奈的看向熊荆,朝廷上的朝臣则全部看着他。熊荆这句话实际是在问楚国能不能守得住,守不住,那就是迁为重;守得住,那就守为重。

淖狡不知道朝廷上一百多双眼睛全盯着自己,他先是回想眼下的形势,想到河流纵横的楚地绝对不止刚才自己说的那八条水道,想到绕过齐国胶莱半岛摆在秦人面前的是楚国长达两千里的海岸线,他终究不敢拿一国去赌,无奈道:“当迁未重。”

他四字出口,熊荆听到朝廷上重重的叹息。

第八十三章 何日

叹息让人伤心,熊荆闻声怔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离开这片土地,划着舟楫前往数千里外的的岛屿,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现实总是无奈,熊荆从卷城南下襄阳这段时间,作战司术曹又拿出了一个方案,即大翼炮舰的改建。曹掾景肥认为新炮舰一定能战胜秦人,只要新炮舰迅速改装,形成一定规模,然而在他与郦且看来,局势已无法挽回。

至于淖狡所说的扼守水道要点,提出这个办法的郦且对此已彻底否决。这不是技术的问题,不是阻塞的问题,不是战术的问题,也不是战略的问题。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楚国失去了战略主动,失去战略主动的结果将使秦国重获信心,他们将发动大规模的、迅猛无比的进攻,仅靠当下的兵力无从抵挡。同时,这种形势之下,盟友之间的信任也变得难以保证。墙倒众人推,齐国让人不放心,有些部落也让人不放心。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迁徙,而不是寄希望用什么办法力挽狂澜。按郦且的估计,今年秦国就会泰山压顶似的猛攻而来,运气好,楚国能守住淮水一线;运气不好,那就只能守住长江一线,等到明年,楚国便将亡国。郦且的判断熊荆不置可否,他的判断与郦且的判断有一些不同,以为局势最少能维持到后年。

两人都认为秦人下一步攻拔的必然是大梁。大梁是座坚城,南城、北城都用混凝土建造,不像陈郢那样害怕水浸。两城守军与秦人有着深仇大恨,投降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死战不休。秦人如何攻下这样一座坚城?除了用人命去填,熊荆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秦军攻拔大梁最少需要一年时间,拔下大梁才能从诸水攻入淮上,夺取寿郢,这又需要一年时间;第三年才能从长江、从淮南、从东海三路围攻旧郢和江东。可真的会这样吗?

朝廷之上,避迁之议基本完成,大多数朝臣都对这个理论上可行的计划满意,同意由鲁阳君全权执掌此事,在下个月拿出一个更加详细的计划,以甲士数量分配国内所有非私有舟楫。

与此同时,楚越之外,楚国还要与巴人、赵人、魏人、齐人、韩人协商这件事情,毕竟彼此是盟国,抗秦一起抗秦,避迁一起避迁。不会建造渔舟,楚国可以派人教导;没有大章、铁料,楚国可以平价出售这些原料。

避迁这件事越人兴致最高,商议的最后他们提了不少有益的、技术性的建议。最让人哗然的是他们认为根本不要费时费力造什么渔舟,一艘独木舟足矣。若是一家几口,那就多造一艘独木舟,两舟用木板相连,木板上存放什器、牲畜、粮秣。

朝廷上那么多人,唯有熊荆知道越人真的不是在开玩笑,那些横渡红洋贩卖桂皮的马来水手就是驾驶着这样的独木舟,拖家带口的在波浪里出没的。

有史为证的记录里,吨位最小的一艘横渡太平洋的厦门号中式木帆船,长二十一点零三米,宽五点七九米,型深一点五八米,登记吨位只有可怜的二十三点一三吨,船员连同船长一共只有七人。1922年建造完毕从厦门出发,经停上海、北海道函馆、阿留申埃达克岛,最终抵达加拿大维多利亚港。

比厦门号吨位更小的是一艘名叫伏波2号的福船,同样建造于厦门,该船排水量只有让人无法相信的十二吨,与楚国渔舟排水量相仿。1933年从厦门出发,途径菲律宾群岛、帕劳群岛、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西部、中印度洋、澳大利亚东北部、所罗门群岛、圣克鲁斯岛、基里巴斯、马绍尔群岛、夏威夷。

伏波2号走的不是北太平洋航线,走的是南太平洋航线。可惜的是,这条排水量只有十二吨的中式福船,1935年停泊夏威夷时被飓风损毁,最终没能完成横跨太平洋的航程。

楚人是平原部族,越人是海洋部族,习俗信仰的不同使得双方在航海上的认知天差地别。熊荆也就没有办法告诉朝廷上的大臣们,楚国的渔舟不仅仅可以沿岸航行到蓬莱,还可以横跨蓝洋,一直航行到东洲的暖城。当然,这些都是细节,真到了危机关头,只要能迁徙更多的人口,不说独木舟,木筏要用也要用。

襄阳城尹府,朝议确定了迁徙的国策,十数日后的咸阳,已经没有巍峨宫殿的秦宫,住在大幕里的赵政正看着眼前的将军。

这是一场军议。趁着战争中的间隙,赵政把远在齐国的王翦召了回来,王翦之外,还有李信死后暂时领军的裨将安契,正在攻拔武关道的老将赵勇,包围了南郑的蒙恬,正在进攻苴地的白林,又一次大胜楚军舟师的赵婴、杨端和、田朴,以及在楚国只是个卑贱的圉童、入秦已成齐军大将的圉奋。

这些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大秦最犀利的爪牙。冒着耽误战事的风险将这些人召回咸阳,为的就是整体修正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方向,将其对准楚国的要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作战。

十年来,与楚国的战争得到的最宝贵的一条经验就是不要给楚国时间。一旦给了楚国时间,楚国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式战术或者致命武器,这些东西往往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换而言之,与楚人的战争不是简单的重复和数字上的堆砌,不是这次可用、有效的战术和武器,下次继续可用、有效。战争中的战术和武器在不断提升,永无止境。秦军是一支善战善学的军队,有一群干练、务实的将率,即便如此,十年的追赶也极为幸苦。再追,就可能追不上了。

“大将军言,东地才是荆人之根基,荆人士卒皆出自东地,唯有攻拔东地,才能速速灭荆。”安契转述着李信的遗言,赵政虽然已经将李信最后一份上书看了数遍,仍然静静的听着。“欲攻荆之东地,必要先拔魏之大梁。大梁,坚城也,荆人师匠以混凝之土、钜铁之筋筑之,魏人言其不畏水攻、不惧巫药。

大将军以为魏人之言不可信,巫药炸山裂石,岂是城垣能阻。大梁非建于山石之上,乃建于池泽之间,城墙虽固,城基未必固。我军当引河水攻大梁,拔下大梁,舟师方可沿鸿沟诸水南下。东地乃荆人根基,我军入东地,可约荆王而战,荆王必许。”

“荆王为何许之?”再胜楚军的赵婴已然封侯,地位远在诸将之上。李信是陵师大将军,约战是必然是一场陆战,不是水战。

“大将军曾言,荆王自视勇武,必不愿秦军攻入荆国根基之地。荆王不许,入荆大军寿幼无遗,可迫荆王一战。”安契答道,他这话让赵政微微皱眉。

“确是可行。”国尉卫缭两鬓隐然斑白,神情却是轻松的。“然我闻之,荆人已朝决避我于东海,迁徙国人至蓬莱。”

“蓬莱?!”诸将中最惊讶的是田朴,他是齐人,对蓬莱最为熟悉。

见他如此,卫缭遂问道:“田将军知蓬莱?不知这蓬莱地处何处?”

“禀大王、国尉,蓬莱地处深海,渔人方士言之,蓬莱、方丈、瀛洲乃仙人之岛,上有仙人居。”田朴道。“荆人海舟通世界,或已知如何前往此地,这才迁徙国人于岛上。”

“可知蓬莱距齐国几里?”卫缭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问道。

“不知也。”田朴一边回答一边摇头。“虽有传闻有人曾至蓬莱,臣未见未闻也。”

楚国再败,天下将倾,秦国就好像一个耳目失聪的病人,一夜之间就耳聪目明了。襄阳城尹府朝议的大致内容,一五一十的传到了咸阳,换作以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赵政对此非常忌讳,楚国的迁徙计划不单单是楚国一国,还包括赵魏齐三国,以及巴人和百越。彼等今日避迁,他日定要反攻复国。陇西方向还有羌人与楚军师旅,草原上又有赵国余孽和胡人,这三股力量日后一旦联合,必然动摇大秦的根基。

今日大秦强盛,他日大秦依然强盛?赵政对此一点也不相信。贪婪的官吏如同蛀虫一样啃食大秦的肌体,如果这三股力量不能在他手上消灭或者彻底的遏制,总有一天大秦会被他们撕裂。

“寡人欲速亡荆国,何人可担当此重任?”注视着帐内的将军,赵政如此问道。在诸将启唇想请命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何日可亡荆国?”

“臣愿担此任,凭战舟,一年可亡荆国。”赵婴当仁不让的开口。

“臣亦愿担此任,需两年方亡荆国。”蒙恬慢了一步,条件比赵婴多一年。

两人答完,剩下的将军想说又没说,他们全转头看向王翦。众将看王翦,赵政也看王翦。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蒙武死后只有李信与王翦,李信死后那就只剩王翦了。

“臣老矣。臣亡荆国,需三年,不如两位将军。”王翦叹道。

第八十四章 攻守之势

最重要的是时间,抢在楚国迁徙之前攻入楚地,才能最大程度破坏迁徙计划,不然,大海茫茫,何处去寻蓬莱?诸将中赵婴答应的时间最短,不过一年,蒙恬次之,王翦最长。其余将军要么不敢开口,要么也是两年、三年。

“王将军怯矣。”单独召见的时候,赵政第一句话就抱怨王翦太怯。“赵婴一年可亡荆,蒙恬两年可亡荆,独王将军需三年。”

“臣不知舟师之战,故不能如赵侯所言,一年亡荆。”王翦眼帘低垂,有些无奈。“亦不如蒙将军果势壮勇,半年破大梁,一年半亡荆。

臣窃闻之,大梁,坚城也。引水而攻,非一年不可拔;荆人兵虽少,然若灭之,士卒必以一当十,非数战而不能败,故臣需两年方可败荆人、亡荆国。臣老矣,年已六十,今我大秦将率多矣,请大王准臣返乡以度天年。”

王翦说到最后竟然请辞还乡,赵政有些惊讶的看了卫缭一眼,卫缭还看,道:“若大梁三月可拔,王将军几年可亡荆?”

“三月可拔?!”王翦闻言错愕。三个月大概只是掘渠引水的功夫,怎么能拔下大梁。那可不是楚纸糊的城墙。“若大梁三月可拔,亡荆亦要两年。”

“我舟师数胜荆人,兵卒数倍于荆人,巫器虽利,亦可破之,王将军为何非要两年亡荆?一年不可?”赵政困惑的问道,不明白王翦心中所想。

“荆人剽勇,荆王帅之,其可以一当十,若不能弊而劳之,不可赢论。”王翦答道。他最后一句让赵政失笑,都什么时候了,王翦还想着赢论。

“亡荆不赢论,可封侯,将军一年可亡荆否?”赵政笑后再问。虽觉得这样与王翦对话不妥,但相较赵婴和蒙恬,他宁愿用这个从无大败的老将。

“若有六十万人,且三月之内拔下大梁,臣愿一试,一年亡荆。”王翦谨慎,前面加了几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让赵政皱眉不已,这不是字面上的六十万人,这是六十万秦卒。

“将军怯矣。”带着失望,赵政示意王翦退下。等王翦出帐,他看向卫缭生气道:“荆人不过十五万,王翦为何需六十万人亡荆?彼通荆否?”

“王翦乃我秦人,岂会通荆?”卫缭劝道。“四倍于敌,王翦慎耳。”

“慎?”赵政有些不相信。“王翦乃由昌平君荐为大将军……”

“大王,蒙氏亦是由……”卫缭不好明说蒙氏是什么人举荐的,好在他不明说赵政也知道是谁举荐的。可惜李信战死了,李信死后,国中真正可堪大用的将率要么没有长成,要么就能力平平,让赵政和国尉府都不放心。

“当年荆王率军入齐,王翦虽入临淄,却慎之又慎,荆人还在五十里外便帅军速退。如若当时秦军大败,大秦亡矣。”卫缭说起了旧事。“去年李信中赵人之计大败,若非王翦用命,以少胜多大破齐军三十万,大秦亦亡矣。进退之间足见其才,大王灭荆不用王翦……”

卫缭一直瞩意王翦,他认为非王翦不足以灭楚。王翦用兵,素来让人放心,尤其是败退和以少胜多的局势。一名合格的将率,能打胜仗不叫会打仗,会打败仗才是真的会打仗。当世诸将,不过王翦、李牧、廉颇、项燕四人而已,活着的只剩王翦。楚王勉强能算,但这是因为楚王的年龄。据悉楚王年不满二十,假以时日,四十岁后会将是一代名将。

“彼要六十万甲士!”赵政一副肉疼的表情,此时秦国甲士全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万出头一点。灭荆不做赢论,要是打光了怎么办?

“若非六十万甲士,何以灭荆?”卫缭劝道。“臣闻王翦麾下齐卒有十万之众,如此,多十万人。王翦麾下二十四万,安契麾下十万,蒙恬麾下十万,赵勇麾下十万,圉奋麾下四万,此已是五十八万。白林麾下八万、齐褐麾下中尉、卫尉四万,可留驻南郑与关中。

赵婴之舟师大泽可战,然由大梁而下,诸水狭窄,荆人阻塞水道,已不可战。舟师只能出东海,由海攻荆地,以作牵制。

齐国使臣已至咸阳,大王温言相慰,许之以存国,齐人必不与我战;大梁若拔,魏赵数万人尽死,亦不可与我战;巴人驻守苴地,亦不可与我战;荆人连败,越人已不再马首是瞻,大王若能允素通我之驺无诸称王,彼必叛荆而伐诸越,越人亦不与我战;番君吴申亦可遣其返荆,允其为吴王,吴地必然大乱,吴人亦不与我战。

今势在我,我得多助,荆人寡助。齐人若退出具水一线,穆陵危矣,鲁宋之师必守;驺无诸为得越王之号攻伐诸越,会稽危矣;番君吴申与赵婴一同入荆,溯江而上,吴师乱矣。荆人可战之军,仅郢师、项师、鄂师、唐师等十二师,仅七万人。六十万甲士怒而击之,荆人必败。荆人一败,荆国亡矣。”

“七万人?仅七万人?!”赵政不敢置信卫缭口中的数字,很想笑又笑不出来。三个月前荆人气势汹汹的就要灭秦,现在居然只剩下区区七万人。

“荆人师旅久战,无卒可征,师旅皆不满编,仅七万人。”卫缭解释道,他忽然想起那支令秦军生畏的铁骑,又道:“加之骑军,当有八万。”

七万还是八万,这不是赵政在乎的,他在乎的是楚军已经被削弱到这种地步。卫缭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再解释道:“荆人师旅不过三十余,五师亡于大泽,六师绝于陇西,今尚有二十二师,仅此而已。”

“荆人仅亡五师?!”卫缭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政又是一阵惊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幻觉。他已经知道楚军的编制,五师不过三万多人,加上绝于陇西的六师,也不过七万多人。想到楚国三十余师就让大秦疲于奔命,险些亡国,更觉觉的不可思议。

“荆人可战之卒二十万,亡三万,绝四万,尚余十三万;穆陵、海路再牵制六万,仅余七万。”卫缭又解释了一遍。“荆人几近亡我,何也?彼时荆人攻而我守之,其可集天下之兵,我又有诸多掣肘,故其势汹汹不可挡。

而今攻守之势异也。即便荆人未于大泽、陇西亡、绝七万人,可战之卒亦不过十四万。六十万甲士不可胜,百万甲士必可胜之。”

卫缭解释了很多,赵政真正听进去的只有一句,他下意识的点头,道:“攻守之势易也……”

“然。攻守之势易,荆人无力回天。”卫缭长吁了口气,偷窥赵政的表情后他心中又微微起了一种担忧:楚国若亡,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

“臣奉弊邑齐王之命,谒见大王。”齐相田假站在秦宫的大廷上揖礼,大廷还是章台宫的大廷,可惜雄伟的宫殿皆变成了黑沉沉的幕帐,朝臣乌鸦鸦站着,藐视着他。

“寡人闻之,齐国乃荆人之盟国,何以今日入我大秦谒见寡人?”赵政漫不经心,田假入秦不是一日两日,谒者故意今日才召田假上朝。

“楚王色令智昏,为娶芈玹为后,已与我可嘉公主绝婚,此辱我齐人也。”站在大廷上的田假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目光底色却是苦涩的。

“哦?!”赵政长长噢了一声,他第一次听闻此事。

“大王,此确也。”卫缭出列揖告道。“荆王爱芈玹甚矣,于郢都筑城别居之,而今自知荆国将亡,遂绝诸国之妻,以娶芈玹为王后,此事令荆国朝堂动荡、天下人鄙之。”

“大王,荆王色令智昏,自翦党羽,于我大秦大利也!”李斯见机最快,大喊起来。

“大王,此事确对我大秦大利。”右丞相王绾慢了一步。“然,齐人曾为荆人之盟,今日转而朝我,可信否?臣以为不可信。”

齐人来朝是好事,可齐人并非省油的灯。王绾话锋一转,开始敲打起田假。田假忙道:“天下将一于秦,寡君愿自弃王号,降为齐侯。居潍水以东,不涉秦楚之战,请大王准允。”

“哈哈哈哈……”赵政大笑起来,田假莫名间,他止住笑声道:“齐使可知,前日魏王遣使来秦,告寡人曰:‘魏王愿自弃王号,降为魏君,大梁以外,其余县邑皆割于寡人。’昨日赵王也遣使来秦,告寡人曰:‘赵秦同宗,赵王愿降秦,只求不绝其祀。’”

“啊?”田合用激将法确定楚国将要避迁,无力抗击秦国后,田假就匆匆忙忙从临淄来了。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落在了魏人和赵人的后面。

“非只有魏人、赵人。越人、巴人也遣使入秦,誓与荆人相绝,世世朝秦。”王绾倨傲的道,进一步给田假压力。“若齐人真愿与我大秦相盟,亦可。然相盟前,其一,齐军速退出具水一线,让出潍水以西;其二,大秦粮布、金银奇缺,齐国需速贡粟五百万石、布五十万匹、金五万斤于秦。如此,方可议秦齐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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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何怨?

避迁于蓬莱,这与燕赵之人避迁与塞外,与蛮夷为伍有什么不同?没有任何不同!商代夏,夏人避迁于草原,今日成了匈奴;周代商,商人也曾避迁塞外,今日箕子之朝鲜;如今秦代周,燕赵避于塞外,楚人迁于蓬莱,他日会是什么结果?即便不是匈奴,也不过是另一个箕子朝鲜而已。

这样的结果不是齐人想要的,也不是魏人、赵人、越人想要的。遣使入秦是一种必然,哪怕秦国无信,可各国又能如何?秦人国再无信,也许会看在现在自己示好投诚的的份上——关键是现在自己还有价值,齐国还有十万士卒,魏赵驻守着大梁,巴人握有巴蜀,百越虽有损失但损失不大——趁着自己还有价值示好投诚,将来总不会太过薄待自己吧?

田假就是这样想的,他不知王绾所言真假,但如果魏人、赵人、越人、巴人,如果他们真的都遣使入秦,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天下富饶安逸,避于塞外也好、迁于蓬莱也罢,各国贵人都很难再承受筚路蓝缕、与蛮夷无异的生活。

大廷之上,田假没想到这么多人比自己先来一步故而有些发怔。王绾见此含笑,而后再道:“齐使以为如何?”

“臣、”田建看到王绾看着自己,王席上的赵政也看向自己,还有左右的秦国朝臣也看向自己,这些目光让他背上冒汗。他极力镇定自己的心神,想把事前准备好的那些恐吓之辞说出来,然而可惜的是,他嘴张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齐使亦可离秦而去。”王绾猜中了田假的心思。“然则,齐使须知我大秦舟师数败荆人,即墨东西皆海,恐齐使尚未入即墨,齐国已不复存在。”

“呵呵、呵呵呵……”王绾说完,廷上的大臣们顿时欢笑起来,看田假的眼神越发鄙视。齐人和魏人秦国是吃定了的,吃不定的是楚人和赵人。

“丞相当知,弊邑东迁之后,弊邑也缺粮啊!”田假诉苦道。他一诉苦,廷上朝臣笑声更甚,连赵政也呵呵笑起。齐人这是服软了。

“正是齐国缺粮,方要齐国献粮,不然,齐国如何取信于我大秦?”王绾说道。“前次齐国可嘉公主被荆人所掳,此乃齐国与荆人二五耦也。齐王如此欺瞒大秦,轻视寡君,今日却要寡君准其居于潍水以东,呵呵……”

“可嘉之事,实乃荆人侯谍所为啊!”秦人翻起了旧账,田假额头布满了汗珠,他终于明白为何其他人都不愿赴秦,独独要他这个国相赴秦的原因。

“齐国公主失于齐国境内,此乃齐国之责。齐王未曾为此事谢罪,却来议和相盟……”卫缭也开口说话,这件事是他的弟子王敖办的,他对齐人的怨恨至今未消。“我闻荆王不曾与诸国公主合床,既已绝婚,齐国便应将公主送至咸阳服侍寡君。”

“然也。”王绾也道。“齐国应将公主送至咸阳……”

“此事恐臣无法办到。”田假苦笑。“楚王虽已绝婚出妻,然各国公主皆不愿返国,彼等滞留郢都,愿为楚王之妾……”

“恩?!”王席上赵政正想着齐国公主的容貌,没想齐国居然无法将公主送来。

“此事、此事……”田假忍不住擦汗。“此事寡君亦是无奈。丞相此前所言,齐军可退至潍水以东,布匹与金银亦可献于大王,然粟米、粟米五百万石……,两百万石可乎?”

王绾不关心粟米有多少,关心的是齐国站在那边。再说,这次两百万石,下次、下下次……,可以一点一点加。见田假答应,他也不请示赵政,直接道:“可!”

王绾出列与田假对答,从容之中背对着赵政,听他说可,赵政的眼睛眨了一下。田假的目光一直在王绾身上,听他说可,瞬间看向赵政,见赵政面无表情没有反对,又回看王绾。

“粟米、布匹、金银何时运入秦境,秦齐两国便何时商议相盟。”王绾说了一个时间,什么也没有答应。田假这时又看向王席上的赵政,见赵政对自己拂袖,不得不揖礼告退。他出章台宫明堂大门后人还在下阶,大廷上便爆发出秦人的呼喊:“臣等恭贺我王,诸国来朝、一统天下!万岁!万岁!万岁!!”

仅仅隔着帐幕,秦人的喊声震耳欲聋,正在下阶的田假腿一软就要跌倒,身边的仆臣连忙扶了一把,他才没有从高高的宾阶上滚落下去。

齐人朝秦,消息很快就通过侯谍传至楚国郢都,看完讯报的勿畀我捏着讯报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立即禀告大王。

就在这个月,楚国连续发生几件大事,其一,正朝决定避迁于蓬莱,虽说还要外朝朝决,按此事基本定了。考虑到冬季东海波涛汹涌,故而第一批避迁之人放在明年三月,第二批放在明年九、十月收粟时节。这些人乘坐舟楫前往蓬莱,延续国祚,确保旧郢、东地、江东失陷后能继续抗秦。

其二是大王绝婚。大王回到郢都第二日视朝时就宣布绝婚。朝臣虽然不愿,认为此举一定会惹怒诸国,使他们全面倒向秦国,但大王心意已决,使者于是四处。魏赵越客客气气,齐国就怨声载道了,巴人直接把使者打出门,称巴人没有这样的习俗,拒不接受。

各国如此,各国公主以前就商量好了大王绝婚该怎么办,她们出了楚宫直接住进了驿馆,没有一人回国,看样子这辈子是要赖在楚国不走。

其三,则是楚军弃守南郑、商於、方城,直接退回了樊襄。军队撤离问题不大,问题大的是跟随大军撤退的庶民。南郑、楚汉中、商於、方城,很多人都选择跟楚军退走,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女子。这些女子并非将卒的妻妾,而是想做将卒的妻妾。

三件事情任何一件都表示楚国即将战败,三件事情同时发生,天下一片惊慌。粟价应声而涨,钱价一跌再跌。还有木料、铁料、舟楫的价格也猛然上涨,各国不是立即造舟就是准备造舟,以便跟随楚国舟楫一同前往蓬莱。

如此惊慌的局势下,入秦的人越来越多。知彼司无暇关注投秦的游士与学子,主要关注各国入秦的密使。自持胜券在握的秦国丝毫不藏匿这些密使,很多时候故意在章台宫当着群臣的面谒见他们。

魏国、赵国、齐国、越人这段时间都遣使入秦,只是知彼司并不清楚,他们是像阳文君之弟阳褿那样是以私人身份入秦,还是代表作为各国的正式使臣入秦。

诸国遣使入秦,这不是楚国能够阻止的,禀告大王也没办法阻止。之前大王可以杀羌王,现在各国皆叛,真要讨伐诸国,只会自乱阵脚。

郢都知彼司,手里捏着加疾讯报的勿畀我在大廷上站着,久久不动。看到他这个模样,桓齮道:“诸国畏秦甚深,之前便争相贿秦,以求秦国攻伐他国,而今楚国势弱将败,必然背我而去。”

“我知也。”勿畀我最吃惊是赵人也遣使入秦。“然赵人,赵人也……”

“赵人又如何?!”桓齮看着勿畀我很诧异,“有利则从,无利则去,司尹何以不知?”

勿畀我当然知道,可想到赵人曾经与秦国的血战,他心中还是不解:“赵人与秦人血仇,秦王少时质于邯郸,素怨赵人,这赵人为何也要遣使入秦?”

“赵人也曾与韩氏、魏氏有仇,然晋阳城下,赵人与韩、魏结盟,反杀智氏。”禽伯也出房室入大廷说话。“昔日迁赵人于大梁,我便说甚不妥甚不妥,今门户皆操于他人之手,若魏赵降秦献出大梁……”

“他敢!”勿畀我到底还是楚人,有些事隐隐克制,有些事情一点也没办法克制。

“有何不敢?”桓齮看着勿畀我苦笑。“如今楚国势弱,魏赵两国未献大梁,楚军不可伐之;若两国献出了大梁,秦军沿诸水而下,又如何伐之?”

“他敢!!”跽坐的勿畀我双拳紧握,狠狠捶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各曹的人全部看了过来,廷外甲士也急急奔入大廷,以问何故。

“夫天下皆以市道交,楚国有势,诸国从楚;楚国无势,诸国从秦。此固其理也,司尹有何必怨之?”巨响也把桓齮与伯禽吓了一跳,甲士退下后,伯禽用当年廉颇门客对廉颇说的那些话来劝慰勿畀我。“诸国如此,侯谍也如此。我以为近日之讯报……”

“讯报如何?!”勿畀我收回自己的愤怒,死死盯着伯禽。

“司尹未曾察觉彼等讯报奇快无比,”伯禽问道。“余者却久久无讯?”

“你!”勿畀我瞬间明白了伯禽的意思,他整个人突然跳起,大踏步往廷外而去。

两人看着勿畀我的背影,待他的背影消失,桓齮才说话:“楚国将亡也。”

“楚国将亡,天下竟一于秦。唉!”伯禽下意识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相信这个结果。

“以诸国之信义,不一于秦难道能一于楚?”桓齮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这个天下,无信无义才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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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沉舟

十一月的暖阳照在扬水北面的竟陵泽上,碧绿的泽水荡漾,若不是寒冷的北风和泽岸上萧索枯黄的芦苇,说这是春天也不为过。

熊荆站在王舟甲板上,一会看向扬水上驶来的两艘新式炮舰,一会又看向身后,芈玹几个正在爵室里给儿子换襁褓。十个月大的孩子刚刚学会爬,吃了睡睡了吃,一圈人看护着,更不让出爵室受风寒,带上王舟显然是个错误决定。

“禀大王,新式炮舰甚重,只能由战舟挽曳而行……”造舟场的公输灵在,还有公输坚,工尹刀、欧丑,淖狡、景肥、卜梁居等人。这是一场新式炮舰的定型测试,新造的炮舰正被数艘大翼战舟从扬水拖入竟陵泽。

其他人看到新式炮舰转入竟陵泽有些振奋,熊荆看向这艘炮舰则眯起了眼睛。这不是大翼炮舰,这是一艘少司命级海舟改装而成的炮舰。海舟舟艏与舟艉不是一门火炮,而是在不同角度装了三门火炮。海舟两舷又各布置了六门火炮,全舰一共十八门火炮。这不是十五斤炮,这全是三十二斤炮。

“这,”熊荆不知该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造府建造出这样的炮舰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照道理来说,以少司命级的吨位,不足以承载如此多的火炮,尤其是三十二斤炮。开炮多了,少司命级脆弱单薄的龙骨一定会被火炮强大的后坐力震断,但熊荆知道,造府一定加固了龙骨和肋骨,一定是用厚厚的一尺多宽的钜铁板将它们卷裹了起来。为了固定这些以一定角度卷裹龙骨肋骨的钜铁板,造舟场还会在卷裹好后的龙骨、肋骨上横向打上数排铆钉。

这样的龙、肋骨非常坚固,被卷裹的木材哪怕事实上已经断裂,这些按照龙、肋骨卷裹成方管形状的钜铁板依旧能支撑整艘海舟的重量,使其在风暴中保持坚固。唯一的坏处便是,因为龙、肋骨卷裹了钜铁板,所以海舟的吃水将大大加深。

眼前这两艘新式炮舰的吃水线就已接近满载的位置,六艘大翼战舟将它们吃力的从扬水拽入竟陵泽,从熊荆所在的王舟前驶过。炮舰炮门全部打开,但是火炮没有推出来,熊荆只能看到三十二斤炮浅浅的影子。

“皆三十二斤炮!”公输坚说了一句。“龙骨肋骨俱已加固,不畏火炮后坐。”

“以弹簧减震?”说起弹簧减震,熊荆脸上不免泛出些笑意。历史上火炮减震装置是海先于陆,舟上比陆地狭小,木质结构的脆弱性,使得炮舰减震装置提前出现。这方面,因为中国不装备西式滑膛炮战列舰,所以中国战舟上的火炮减震装置比西方出现更早。

明朝中期,游击将军彭信古就发明了一套缓冲后坐装置,主要是将火炮置于软架之上,软架背后有樘木,樘木内又设一个软座,这些东西用绳索绑在炮口前方的金顶或担梁之上。火炮后坐,必要先推动软架,之后再通过绳索传递到金顶、担梁。

两百年后,皇家海军的查尔斯·道格拉斯爵士发明了铅垂弹簧缓冲装置,可以使火炮回到发射原位,大大提高了火炮射速。此人还发明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鹅毛管药筒,复合滑车装置,提高了皇家海军的炮击速度和炮击质量。

造府的缓冲后坐装置应该是两者的结合,是在彭信古的软架上增加了道格拉斯的缓冲弹簧,两者的结合除了增加了炮口的高度,其他都没有变化。

有炮舰,就有靶船。靶船是两艘卒翼战舟,一艘普通型,一艘加长型,舟身没有丝毫破损的迹象。看得出来,大司马府为了新式炮舰下足了功夫。

“请大王准允试炮。”淖狡请示道。

“允。”熊荆答话时又一次看向身后的爵室,儿子换好尿布此时估计还在吃奶。身侧的寺人察言观色,立即趋往爵室禀告即将试炮。

“敌舟顺风而来,我军逆风而击之。”试炮不仅仅是开炮那么简单,还有两军相遇交兵的细节,这方面主要由卜梁居介绍。“我先发舰艏之炮,而后,炮舰横转,以侧舷炮击之……”

炮舰由战舟拖曳着,靶船也由两艘炮舰拖曳,为了防止误伤,拖曳靶船的绳索在三十步外。双方一南一北相遇,正如卜梁居说的那样,舰艏三门火炮依次发射,炮声隆隆中,爵室里呜呀几句,传来了熊胜的哭泣。

淖狡、工尹刀、公输坚等人齐刷刷看来,熊荆板着脸道:“无碍。”

‘轰轰轰……’舰艏三门火炮发射后,战舟快速横转,舰舷六门火炮开始依次开炮。炮声接连不断,硝烟往南吹来,诸人一时间看不见炮舰与更北面一些的靶船。

炮击仍在继续,熊荆忽然喊道:“止!”

“大王有命:止!”命令快速传递下去,硝烟吹散后,战舟和靶船都静止在原地。

“小舟。”熊荆又抬了一下手,他这是要去靶船上细看。

炮声停时爵室里哭声仍然不断,熊荆身边诸臣以为大王命令停止炮击是为了不要惊扰王长子,爵室里也是这么以为的,芈霓探出头时,正好看到熊荆等人登上一艘小舟,远远的去了。

“大王去也。”她脑袋转回室内,眼睛眨着,向芈玹禀告道。

“大王忙于军务,去便去吧。”王子公主一般是由士的妻子带养,别人带养芈玹不放心,她是自己带养。芈霓禀告时,她正把哭泣的熊胜抱在胸口。外面炮声忽然不再轰响,孩子愣神愣神,乌黑的眸子定定的,泪珠虽还挂在脸上,居然不再哭了。

芈玹见孩子不哭了,再看他愣神愣神的模样,咯咯笑起,柔声道:“父王、父王下令,火炮止鸣,胜儿不哭。父王在彼、父王在彼……”

透过爵室舷窗,芈逗纤指的手指指向那艘越来越远的小舟,逗孩子说话。孩子不能言语,也咿咿呀呀了几声,手臂兴高采烈的扬了起来。

孩子看不见自己的父亲,芈玹却紧紧盯着那道人影。小舟在泽面上划行,人影很快上了一艘卒翼战舟。甲板上行走时还在,一会人影便不见了,应该是下了舟舱。

要检查炮击效果,自然要下舟舱,炮击主要集中在舟舱而不是甲板之上的干舷。下至舟舱的熊荆看到,被炮弹击穿的水线正在汩汩进水,舱内虽然没有人堵漏,但因为不是每一发炮弹都打在水线附近,没人堵漏战舟依然飘泊在水上,舱内水最深处也没有没过脚踝。

“速速堵塞破口。”卜梁居随同熊荆等人一起登舟,熊荆细看炮击损害时,担心靶船过早沉没的他连忙命人堵漏。

“沉不了。”熊荆看着横穿战舟两舷的炮弹孔连连摇头,他想到了甲午海战北洋水师的实心穿甲弹。就这样一打两窟窿的炮击效果,怎么能击沉秦军的战舟?

“为何芝罘之战,齐人战舟被击沉不少?还有僧伽罗海战,亦将潘地亚战舟击沉不少?”海上火炮作战的例子并不多,最近的就是这两场海战。战斗详报上说,齐人战舟、潘地亚战舟中炮后皆破碎沉没,熊荆不免有些想不通。

“大王,渭南之战时,炮卒由岸而击秦人舟师,战舟亦沉不少。”淖狡提起一个更早的战列,他不说熊荆恐怕都忘记了。

“然。为何渭南之战我军火炮可击碎秦人战舟,而今……”熊荆指着舷板上一个个孔洞问道。

“大王当知,新式大翼有龙骨肋骨,又以铁钉契合,渭南之战秦人皆旧式大翼,芝罘之战,齐人也皆为旧式大翼,潘地亚战舟亦是如此。”淖狡没有亲自相答,而是让景肥作答,水面炮战的这些战例,他是如数家珍。“旧式大翼无有龙骨肋骨,并不牢固,炮弹穿舟而过,震动舷板,契合之处松动脱落,故战舟沉者多矣。”

“秦人也用铁钉造舟?”熊荆奇怪的问。楚国造舟之术主要来自他,再有公输坚、造府舟师的钻研,秦国造舟之术来自极西之地,他很难想象秦人也用铁钉。

“当是也。”公输灵道。“第一次大泽之战后,秦人残破战舟曾送至郢都,臣亲剖之,其内亦是龙骨肋骨之制,以榫头、铁钉、金汁固定,唯捻缝之术不如我。”

“可惜不能击沉!”地中海发展到双桨战舟时就有龙骨肋骨了,有龙骨肋骨的船纵横受力较好,不容易被风浪拍碎。这种纵横受力能力面对炮击,结果就是一炮两洞。

“若能纵击,舱内欋手多死。”卜梁居看出熊荆的失望,提起了纵击。纵击是炮弹从舟艏穿至舟艉,杀伤极大,打中位置能报销一整排欋手,舱内的混乱又会使得战舟迅速减速停舟。

“纵击?”熊荆念起了这个词,复问道:“能沉舟否?”

“不能。”卜梁居答道,低着头。

“炮击不能沉舟,秦舟便蜂拥而来,其以撞角击我,又以勾镰勾我……”熊荆描述出一幅对阵的场情,舟上之人低着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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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沉舟2

秦人舟师的特点与秦军一样,就是多。秦军人多,舟师则是舟多,遮蔽大泽的秦人战舟猛冲过来,熊荆此前以为混沌级炮舰派出战列性迅猛炮击可以对付,但三十二斤炮一打也是两个窟窿,这就不好办了。顺风状态下,五桨战舟冲刺速度可以达到恐怖的十三节,一炮两窟窿并不能阻止秦军战舟的冲刺撞击。

作战司没有做过混沌级炮舰与五桨战舟的冲撞试验,不清楚五桨战舟正面九十度的撞击是否能撞断混沌级的肋骨,但不管是否撞断,混沌级舷板肯定会被撞破造成进水。三十五米长的混沌级,横向对敌按照其舟身三十五米的长度,可能会遭到三艘五桨战舟的凶猛撞击。三次撞击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没人知晓。

“混沌级何时下水?”熊荆问起了海舟炮舰。

“禀大王,已下水。”公输坚答道。“此时正在舾装。”

“暂不舾装,遴选一艘假秦人战舟以撞之,知其损害。”熊荆不顾臣子的诧异,如此吩咐道。

海舟炮舰与饕餮级货运海舟是不同的,饕餮级每吨造价不过一金出头,混沌级每吨大约需要两金。这不是载重吨位,而是排水吨位,因此不包括火炮火药,一艘混沌级炮舰的造价为一千零五十金。拿一千零五十金来做撞击试验,公输坚等人全都傻了。

“选在水浅之处,水浅不沉,不过是更换肋骨而已。”熊荆当然也不舍得,这可是新舰。

“敢问大王,如何方可击沉秦人战舟?”吩咐完毕,卜梁居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战舟、火炮都是大王想出来的、造出来的,大王无所不知,必能解惑。

“善。”卜梁居的问题让熊荆意外,他觉得问的好。诸事烦杂,即便已经看到一炮两洞,他也没能静下心来思索为何会一炮两洞这个问题。

大王说善,诸人都恭敬的看着,希望他能解决这个问题。可惜熊荆懂船不懂炮,他知道不少风帆海军炮,却不清楚风帆时代海军火炮的发展脉络。正如他不懂得火枪的发展脉络、关键性技术一样。

臣子的注视下他思索了良久,为了不让大家失望,他最后只能道:“此事寡人已记下,有暇再思对策。”见臣子们失望,他又加了一句:“以近战论之,三十二斤仍是太轻。”

“太轻?”一干人满头雾水,在他们看来,三十二斤已经是重炮了。

“需六十四斤。”熊荆想起了英国人的卡隆炮。卡隆炮有三十六磅的,还有六十八磅的。英国磅和楚军使用的法国磅不同,但这没有关系。“最善一百二十八斤。”

“一百二十八斤?!”公输坚、公输灵等人几乎要跌倒。火炮炮弹重量与炮身重量是成比例的,这个比例是一比两百。按照这个比例,一百二十斤的炮弹,其炮身重量应该是两万四千斤,即六千公斤。这个重量加上炮车的重量,整整八吨肯定会压坏火炮甲板,后坐也没办法缓冲,钜铁板卷裹的龙骨一定会因为开炮断裂移位。

“不可不可。”公输坚连连摆手,“如此火炮重逾八吨,万不可用。”

“那便造薄、造轻。”熊荆这时才想起卡隆炮本就是射程很短的火炮,很多人认为卡隆炮的出现是划时代的,可他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卡隆炮的出现就划时代了?

他没明白,可他现在正在慢慢明白——实际上十八磅长炮近距离上已经能洞穿绝大部分风帆战列舰的舷墙,二十四磅长炮就没有什么舷墙打不穿了,然而,这只是打穿而已,和他现在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如果是乱战或者夹击,炮弹一洞两孔,击穿敌舰后还可能误伤友舰。

这与轻箭重箭的原理相似,炮弹过轻,速度过快,舷墙一穿而过;炮弹极重,速度虽慢,射程虽短,但存势极大,反而能带来很好的损毁效果。卡隆炮就是这种需求下的产物,它的作用不是击穿舷墙,它的作用是尽最大可能的损毁所遇到的一切阻碍,在舷墙、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上打出大洞。

但这也不是一定要卡隆炮不可。卡隆炮发明是因为镗床已经发明,造不出卡隆炮的法国人只能继续造长炮,而不能像英国人那样用威尔金森镗床镗出卡隆炮。在卡隆炮出现以前,皇家海军的近战战术能够奏效,除了依仗训练有素的炮手,其中一个少为人知的秘诀就是近战时,炮手会在炮膛里塞入两颗甚至三颗炮弹,如此达成更高的炮击速度,并获得更大的摧毁效果。

熊荆没有想到炮膛内塞入两颗炮弹也能得到卡隆炮的损毁效果,想到卡隆炮之后,他已经把注意力放在卡隆炮身上,并认定这就是最终的解决方式。公输坚和欧丑不免面面相觑,大司马府一直有对火炮减重的要求,可从六吨减到甲板与缓冲装置能够接受的两、三吨,真的是太匪夷所思了。

“大王,造薄造轻,若是炸膛,奈何?”欧丑满脸严肃。钜铁府造出的火炮极少炸膛,即便炸膛,也不会像那批假炮一样浑身炸裂,仅仅是炮身开裂而已。

“那便试之!若是炸膛,炮弹可酌情减重。”熊荆知道有六十八磅卡隆炮,并不收回自己的意见。“要想击毁秦人战舟,炮弹需重,炮弹越重,破洞越大,战舟逾沉。”

“确如大王所言,炮弹需重。”淖狡赞同熊荆的观点。“钜铁府可试之,切记要快。”

“臣敬受命!”大王和大司马都要求自己一试,再想到如今的时局,欧丑心中虽然不愿,也立即答应。如果真能造出可用的沉舟之炮,那对战局无疑将是巨大的助力。

欧丑受命,见炮舰测试基本完毕,熊荆又道:“大翼炮舰吨位太小,不利布置火炮。少司命虽是海舟,吨位依然不大,今后炮舰,当以饕餮级、混沌级为主。”

他的说法再一次让人诧异,好在淖狡对此是清楚的,他补充道:“明年避迁,秦人舟师或出大河、济水,由海而下,彼时战舟与战,海舟也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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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楚礼

从竟陵泽返回,熊荆带着芈玹与熊胜直接进路门至正寝,阍者寺人全是笑脸相迎。大王为什么要绝婚,全楚国都知道,婚期虽然未定,可他们已将芈玹当作王后看待、将熊胜当嫡长子看待。抱着儿子、带着妻子的熊荆正在登阶,便看到赵妃的侍从从阶上探出了脑袋,他不免有些迟疑,可迟疑仅仅一刻,之后便大踏步往上走去。

“母后。”赵妃果然在西章,见熊荆抱着孙子,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孙子抢了过去。芈玹半句‘见过太后’含在嘴里,见赵妃抢过孩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退下吧。”赵妃挥退寺人宫女,她怀里的熊胜咿咿呀呀,仰头去看抱自己的人是谁。

“大王国事繁多,今日玹女公子也在,便将诸事一一细说。”诸人退下后,赵妃正色说话。这段时间母子俩捉迷藏一样少有相见。现在熊荆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与芈玹的婚事确定,准备明后日与赵妃商议,没想今天就遇上了。

“孩儿谨闻母后教诲。”熊荆看着赵妃,恭恭敬敬、最少表面上恭恭敬敬的顿首,芈玹只盯着自己的孩子,心不在焉的跟着熊荆揖礼。

“你要娶玹女公子为王后,”赵妃扫了芈玹一眼,带着十二分不情愿:“可。然此事须三书六礼,不然,国人如何信服新王后?”

“母后……”熊荆诧异的看着赵妃,芈玹也很诧异,两人都以为赵妃不会答应。

“胜儿已近一岁,尚未归宗认祖,焉能如此!”赵妃对孙子是疼爱的,每个月都有东西赏赐到城南小邑,熊胜似乎也不惧怕这个奶奶,咿呀咿呀的看着她笑。

“然,驿馆那些公主毕竟是你的妻妾,入过我熊氏宗庙,你真愿意她们日后嫁于他人?又或被秦人掳去,死于兵戈之下?”赵妃继续说道。“母后所求,乃是你娶玹女公子为王后,彼等当为夫人、为媵妾……”

赵妃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也是太傅、重臣们商议后的结果。大王绝妻看似不智,但天下大势已然逆转,不论大王绝妻与否,诸侯都会背楚而亲秦。既然木已成舟,以当今这时局,大王又常常亲上战阵,楚国应该早立太子为妙。以芈玹为王后,其余公主为夫人,除赵国公主,诸女地位不变,也算缓和了与各国的关系。

“孩儿不愿再娶夫人。”熊荆讪笑,表明自己的态度。

“为何……”清楚自己提出的要求很低,没想儿子还是不答应。赵妃深吸口气,将怀里的熊胜交给左右,这才道:“为何不再娶夫人?!天子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

“母后,那是周礼。以楚人之俗,只有一妻,余者皆为妾。楚人之妾,等同牛马。以诸国公主为牛马,轻彼等也。”熊荆话说的无可奈何,他知道这又是那几个太傅鼓捣出来的。

“为何不行周礼?”赵妃生气了,目光转到芈玹身上,恨恨的看。

“楚人可行周礼,亦可不行周礼,而行楚礼。”熊荆道。“先君庄王以前,楚人依旧行楚礼。楚人乃炎帝火师祝融之后,乃夏人,非周人。”

“夏人?”赵妃闻言有些失神。夏是一个比商还古老的称谓,古老的几乎让人遗忘。

“太傅欲行周礼,乃欲以周礼治楚宫、治楚国。‘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是以孔子曰:‘我从周!’”熊荆第一次明确告知赵妃自己与太傅存在路线分歧,也是第一次明确告知身后的芈玹。“然,郁郁乎何用?鲁师能战否?东地甲士,以鲁地战力最差,宋地次之;昔日中山国重儒士而轻将卒,旋即被赵国所灭。

而所谓周礼,乃孔子见诸侯礼崩乐坏,集诸侯所行之俗增减之,名之曰周礼。此周礼为西周之礼否?非也,此周礼并非西周之礼。凡有不合儒家要义者,皆不采,凡不合郁郁乎者,皆删减。儒家之弊病,皆由此来。

天下万物,本就有勇武、有凶残,本就无礼仪、无仁孝。儒家强加之,择其合者而记之,不合者而不记,使人以为天下万物本无勇武、凶残,本有礼仪、仁孝,此弥天之谬也!”熊荆痛斥周礼所含的谬误,这就像某些人以为散个步、唱首歌就能改朝换代,以为套上一件舶来的衣服转个圈就能变成灯塔国。

熊荆痛斥,在他的位置上,无时不刻不看到权力的争斗和苟合,无时不刻不看到人性的贪婪与疯狂。赵妃对儿子的话却感到骇然,她是生于邯郸的公主,她虽然也看到如此种种,却总是认为这不是人本有的东西,礼义廉耻、仁孝信义才是人的原本。

她收回自己瞪着芈玹的目光,开始审视儿子,道:“不行周礼,无礼仪仁孝,仍是人否?”

“孩儿所见之人越多,便越是亲近犬。”熊荆叹息。“以今日之周礼治国,只会有满口仁孝道德、手不能缚鸡之人,孩儿宁愿我楚人皆成一犬……”

“放肆!”赵妃猛站起,面色变得极度可怕。不愿做人宁为一犬之言先君武灵王也曾说过,那是他嘲笑儒家的言辞,而围困沙丘宫的公子成则是一名地道的儒者。

沙丘之变的实质是什么?沙丘之变的实质就是抗拒周化的先君武灵王晋阳代郡集团与坚持周化的公子成邯郸集团之间的路线冲突!现在儿子也走上了先君武灵王那条路,不管是出于立场还是出于慈爱,她都禁止儿子走上这条不归路。

“天下将倾,楚国将亡,大王却言不需礼仪仁孝,不愿为人,宁愿楚人皆成一犬?!”赵妃微微发怔后才开始说话,“大王不需孝,今后不要再称老妇为母后。”

“母后这又是何苦?”熊荆苦笑。“天下本无孝,母后含辛茹苦育我成人,我敬母后、爱母后,这周礼之孝何干?!若李妃为太后,以周礼,我需称李妃为母后,便真敬李妃、爱李妃,不敬母后、不爱母后否?敬爱乃情,发自本心,非周礼言须孝,便孝;不须孝,便不孝。

又如胜儿,”熊荆看向赵妃左右抱着的儿子,“我爱胜儿,胜儿自然爱我,然若他日我如先君成王,立胜儿为太子又欲废之他立,胜儿帅东宫之甲围宫杀我,彼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这次不光是赵妃,连芈玹也惊骇了。

“这是弑君弑父!!”赵妃大叫,她无法相信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弑君弑父又如何?”熊荆毫不在乎的反问。“我楚人宁要一个弑君弑父、带有兽性之国君,也不要一个唯唯诺诺、满心人性之国君。那样的楚人,只会灭亡!”

“你……你这是背宗忘祖!”赵妃已经无法用正常的话语来指责儿子了。

“孩儿不是!”熊荆不敢接受这样的指责:“非孩儿背宗忘祖,乃先君庄王背宗王亡祖,乃先君悼王背宗亡祖。楚人仅仅是楚人,并非周人,为何一定要用周人之礼?若言楚人为蛮夷,那庸人、蜀人、羌人、髳人、微人、彭人、濮人为蛮夷否?

昔日武王伐纣,并非周人一族之力,何以伐纣灭商之后周礼便成天下之礼?不行周礼便是大逆不道?便是蛮夷之属?昔日商人已亡,周人借鉴夏商二代,以成周礼;而今周人亦亡,我楚人为何不能借鉴夏商周三代,以成楚礼?”

“你、你……”熊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然而公子成路线获胜后,生于邯郸的赵妃根本没办法接受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她‘你’了两声,直接昏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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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楚礼2

天刚黑的时候风刮的最紧,急急赶来的太卜观曳赶到北晨宫,下车时被北风一吹,忍不住打几个哆嗦。待登阶入堂,总章内已经站着诸多朝臣,三位太傅也在。

“太后如何?”观曳看到司空唐渺上前小声问道,神色颇为紧张。

“已无恙也。”唐渺轻答。“然,太傅至也,此事……”他摇着头,悄声吐了口气才道:“大王并非孟浪之人,今日为何行事如此操切。”

“国之将亡,若不操切,大王薨落,日后胜王子即位,亦为诸傅傀儡子。”观曳作为太卜,自然不与儒士一家,反被儒士排斥。在他看来,大王此时引发路线之争,实乃未雨绸缪。

“竟然如此。”唐渺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神色不由紧张起来。“若是太后不允大王娶女公子为后,不立胜王子为太子,若之何?”

“大王已加冠成人,乃一国之君。以楚人之俗,娶谁为王后、立谁为太子,均与太后无涉。”观曳说道,可他脸上没有半点轻松的味道,反而越来越严肃。

“孩儿有罪,请母后赎罪。”大室之内,熊荆满头大汗的请罪。赵妃卧在榻上,人虽醒着,可就是充耳不闻、闭目不语。“孩儿并非有意气母后,孩儿只是实话实说,请母后赎罪……”

熊荆一直在请罪,总章内臣子越来越多,打算帮忙劝话的也越来越多,可听闻事情的原委,尤其听闻大王举先君穆王弑父的例子,一些人又连忙住口。庄王之前,楚国弑君不断,当时楚人不觉得这有什么错,现在看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先祖先君做出来的事情,以为是敌国的污蔑。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楚国弑君不少。大王居然要越过庄王,为弑君弑父正名,这是绝不能容许的。真要如此,日后楚国再有弑君之乱,怎生得了?!

熊荆请罪,三名太傅、诸多朝臣立在室外,只等三闾大夫屈遂来了,大室外才有声音响起:“臣闻太后昏厥,今已无恙否?”

屈遂是芈姓宗族耆老,他的声音让赵妃睁开了眼睛。见她睁开眼睛,榻前伺候的葛回道:“太后已无恙也。”

“大王绝婚,诸侯叛我,此多事之秋也。”屈遂话语继续。“今事既已如此,然亡羊补牢,尤未晚也。诸国之叛,当设法弥补。大王若娶芈女公子为后,当再娶诸国公主为夫人,此各得其所也。请太后、大王准允。”

赵妃眼睛睁开,对屈遂的话没有什么反应,这本就是她建议的,奈何儿子不愿。不但不愿,还要废周礼行楚礼。楚礼是什么?春秋时楚国就是蛮夷,楚晋百年战争正是因此而起。想到儿子甘为蛮夷,想到儿子甘为蛮夷还振振有辞,根红苗正的她又怎么能接受的了。

大室外屈遂说了一遍,见室内没有回应,他又大声的重复一遍,赵妃依然没有声响,沉默了一会,请罪的熊荆咬了咬牙,答道:“寡人只娶一妻。”赵妃闻言再次闭目。

“大王何谓?”隔着墙壁,总章外听的不太真切。

看了榻上再度闭目的赵妃一眼,熊荆张了口又忍住,他揖道:“既然母后无恙,请母后安歇,孩儿告退。”熊荆说完起身,躬着身子退出大室,室外群臣连忙揖见。

“大王何谓?”屈遂再一次相问,此时赶到的群臣全都看了过来。

“寡人言,寡人只娶一妻。”熊荆看着所有人,缓缓答道。

“诸国公主若何?”屈遂急问道。“今各国叛我……”

“诸国公主已非寡人之妻,与寡人无涉。”熊荆尽量压低着声音,又向外走了几步,不让大室内的赵妃听见。“各国叛我?不绝婚各国便不叛我?”

“如此,楚国亡矣。”群臣哑然,只有宋玉沉沉的说了一句。

“然。”熊荆点头,用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寡人也以为楚国将亡。”

一国之君居然面无表情的承认国家要亡,群臣不是哑然,而是骇然。宋玉也惊讶熊荆的言语,熊荆言毕他顿了一下才道:“大王既知楚国要亡,何以不救?他日下至黄泉,如何面对先祖先君?楚国八百年社稷,大王真愿毁于己手?”

“何言寡人不救?”熊荆反问。“寡人绝婚,乃为废周礼而行楚礼,楚礼只娶一妻,周礼却有三夫人,故寡人不愿。”

“废周礼行楚礼!这、这……”一些晚到的朝臣还不清楚太后为何昏厥,或是听闻了也不清楚事情的详细原委,此时听闻大王要‘废周礼行楚礼’,当即吓了一跳。唯独宋玉心中微笑,他早就知道熊荆想这样做,可惜熊荆很谨慎,一直是只做不说,今天他终于说出来了。

“大王欲成无君无父、无仁无孝之蛮夷否?!”群臣摇头间,宋玉问的更加理直气壮。“如此,请恕臣等不从。臣等虽是楚人,然皆从周也。”

宋玉的笑是在心里,熊荆的笑则在脸上,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笑道:“寡人委曲求全至今日,早已辛苦,今日既然言明,那便从明日起楚人便是楚人,周人便是周人,从此泾渭分明……”

“大王!”熊荆之言再度让群臣震骇,人群的淖狡本想出了北晨宫再与熊荆说话,没想到几句话局势便急转直下,他不得不开口制止。

“你欲何谓?”熊荆早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淖狡,看到他对自己连连摇头,示意自己克制。“你欲言,若是如此鲁地必将自立?宋地必将自立?若是以前,寡人或许在乎,今时今日,寡人为何要在乎?鲁人若欲从周,明日便可自立,宋人亦可如此。”

熊荆真的是一点也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在乎,那就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在这之前,他需要与从周者彻底决裂。不决裂,复国之后的楚国又会重蹈庄王、悼王的覆辙,被从周之人左右。

“寡人下月腊祭时娶芈玹为王后,只娶一妻,不依周礼。婚后便移居寿郢,以备秦人。”已经一点也不在乎的熊荆朗声说话,这不是要与群臣商议,而是向他们宣布。“天下将倾,楚国将亡,此时寡人方可行欲行之事。所行者,不过是废周礼行楚礼而已。

何谓楚礼?楚礼无君无父,楚礼崇武尚勇,楚礼信鬼好祀,楚礼烂漫不羁。楚人是蛮夷也好,非蛮夷也罢,皆非周人。欲从周者,大可从周;不欲从周者,可从寡人。”

宋玉本以为熊荆会很在乎楚国的存亡,没想到熊荆一点也不在乎。熊荆平静的说完,跨步走出了总章,群臣闻言时已忐忑不安。周人早亡,即便他们愿意从周也没办法从周,见熊荆离开,他们头转了几转,大部分紧跟着离开。

怎奈最后想起还没有向大室内的太后告辞,诸人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向大室内的赵妃揖别,这才急匆匆的下阶,追着熊荆去了。总章内最后剩下的,只有宋玉、鹖冠子、孔谦三位太傅,还有昭黍、蓝奢、屈遂等十数名大臣。

“大王是真不惧亡国啊!”鹖冠子一直没说话,他是赵人,不好介入。此时见总章里人走堂空,才感叹了一句。

“大王非不惧亡国,大王乃是不惧生死。”孔谦也一直没有说话。他懂熊荆的意思,熊荆废周礼行楚礼主要摆脱了两件事:其一,仁爱、民贵君轻、法先王、……,这些此前熊荆就不喜欢的民本之说,再也不能掣肘楚国了;

其二就是大家一直所期盼的,楚人灭秦后继承周人的政治遗产,用周礼治理天下。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不管是不是周人,只要施行的是周礼,那便是周人的继承者。可这恰恰是熊荆一直强烈反对的。他反对的理由很独特,就是楚人为何要为别人的政治理想流血?我楚人有我楚人的理想。

最开始听到这样的反对让人非常吃惊,大家诚心诚意请你做天子,你居然不愿意做,岂有此理!可再细想,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楚人代替周人牧守天下,是件美差吗?

当然不是。既然做了天子,那便要尽天子的义务。楚军要镇守四方,要讨伐蛮夷,这都是流血的事情。富庶的中原也就罢了,秦国的陇西、阴山、燕赵的长城、南越的五岭,这些地方你不戍守,天下就要舆论汹汹;若戍守,军资输运困难,大战一起肯定劳民伤财。

秦人能高效征集全天下的丁壮和粮秣,楚人能吗?楚人根本做不到秦人能做到的事情。楚人只会用尽自己的钱粮,死光自己的子弟。原本,说服熊荆做天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今楚国将亡,他愿意不愿意已经不重要了。

“天下便真要一于秦吗?一于秦,那周礼……周礼若何?”没人说话,大家都明了当下的局势,也知道熊荆此时挑明楚周之分恰得其时。

孔鮒的问题久久没人回应,最后屈遂迈步出堂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我闻之,稷下学社祭酒淳于越已入秦。”

“淳于越……入秦?!他为何入秦……”屈遂隐隐听到身后的惊呼,然而他头也没回便下阶了。

第九十章 秦国之亡

从孔子起,儒家就一直希望君王能够接受儒家的理念,以周礼的方式治国。孔子为此奔波,孟子为此游说,荀子之齐、之楚、之赵、之秦,所为者,也是为了劝说君王,周礼治国。

周礼是周式贵族政治制度、行为方式的总结,楚人虽然只是半周化,但贵族与贵族是立场相同,贵族与贵族的行为方式相通。楚昭王行将病死,却不愿禳灾于令尹、司马,因为他们是楚国的股肱;也不愿祭河神以治病,因为黄河不是流经楚国的河流。孔子闻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

孔子所谓的‘知大道’,是指楚昭王宁死也不逾越君王的本份,宁死也要恪守贵族的礼节,这用‘迂腐’来形容或许更为贴切。楚昭王之死,与‘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子路之死没什么不同,都是因为他们太迂腐,太不知变通。

儒家与楚国存在着精神上的共鸣,儒家一直视楚国为自己可靠的盟友。战国末季,天下将一,儒家真心实意希望楚国能代周人而一天下。可惜不论是现实上还是精神上,今天这个希望都彻底破产了。然而这只是鲁儒希望的破产,儒家还有齐儒的一支。

身为齐儒之首,稷下学社祭酒的淳于越入秦是一件大事,这代表齐儒已经认清了现实,决心向秦国输城。虽说这也是为了推行周礼,可秦国一直被鲁儒视为死敌,淳于越这样的投敌行径从心底里让鲁儒鄙夷。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二月,咸阳东郊,与齐使田假入秦不同,淳于越入秦声势颇为浩大。至咸阳近郊,赵政未出迎于郊外,右丞相王绾和一干大臣早早迎出郊外。诸人等到隅中,淳于越等人的车驾才匆匆出现在宽大的秦道上,车驾后方皆跟着一些宽袖薄带的稷下士子,他们与自己的先生一同入秦。

“大秦丞相郊迎诸先生也!”车马越来越近,一名宾者匆匆奔前,向行进中的车马高声相告。

“大秦丞相……”车驾后方,士子们很早就看到那面在北风中飘扬的旐旗,但不清楚是何人相迎,听闻亲迎的是秦国丞相,全都吃了一惊。

“下车。”临淄距咸阳两千余里,淳于越入秦齐秦两国都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他入秦不仅仅是游说秦王行周礼那么简单,还带着齐国朝野的期望——三十多日的奔波还让他疲惫不堪。

“禀祭酒,此时下车不宜也。”可以坐车的叔孙何没有坐车,而是侍奉在淳于越车旁,见他现在想下车,连忙阻止。

“子通以为不宜?”淳于越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几丝不解。

“祭酒当知买珠还椟之说,椟美虽弃珠,然椟贵珠方贵也。祭酒若不倨傲,未见秦国丞相而下车,秦人岂知我稷下博士有治国之大才?”马车还在前进,叔孙何缓缓的解释。

去年安平君战败,临淄已成最前线。本来大家还以为楚国能一统天下,而今看来,能一统天下的只能是秦国。齐国既然向秦国求和,为求保住社稷,因此促使淳于越等人入秦,为秦一统天下锦上添花——对待坏人和对待好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对好人可以怒斥,必要时还会打骂,对坏人就要和声细气,恭恭敬敬了。

“王绾奉寡君之命,郊迎祭酒。祭酒与众博士一路行来,安否何如?”画有龟蛇的旐旗下,王绾对着淳于越的马车大声相告。

此时淳于越才在叔孙何、众士子的搀扶下下车。淳于越下车,其余博士跟着下车,众人跟着他向王绾行礼。淳于越道:“弊人甚幸,一路行来秦国礼敬有加,人人皆安也。在此以谢丞相,以谢大王。”

淳于越说完又揖礼,他身后博士士子跟着他一起深揖致谢。上百个人的喊声虽无勇武之气,可也颇为整齐,王绾见之不免点头。他原本还担心淳于越这些齐国博士个个弱不禁风,现在一见只觉得彼等与军旅无异,心中不免有些欢喜。

“旅途劳顿,请祭酒与诸博士先入驿馆安歇,明后日再谒见大王。”王绾说道。

“弊人与博士并不……”入秦就是为了谒见秦王,淳于越很担心王绾说的‘明后日谒见’只是说辞,故而想今日就谒见,他身侧的叔孙何连忙插言,“丞相既有处置,祭酒与诸博士便先入驿馆,等候大王相召。”

“善。”王绾特意看了叔孙何一眼。他的安排就是明后日谒见赵政,今日谒见是不可能的,今日大王正在召见荆国来的阳文君之弟阳褿。

*

“寡人闻之,阳文君叛荆王身死,你却袭阳文君之爵?”曲台宫内,阳文君阳褿毕恭毕敬的站着,赵政对他还活着甚是意外。记得当年他与寿陵君一同使秦,寿陵君后来被荆王所杀,以阳褿的身份和所为,荆王居然没有斩草除根。

阳褿是芈棘的侄儿,也就是赵政的表叔伯。阳文君、松阳君都是亲秦的,见一见自己的表叔伯,问一问楚国如今的形势,这才是赵政的本意。对他的问题,阳褿恭敬相答:“禀大王,臣未叛寡君,寡君自不罪臣。今楚国封君、誉士皆世袭,臣兄无子,故臣袭爵,寿陵君之后也袭爵也。”

阳褿答的详细,赵政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荆王为何……”

“寡君言,我等非其敌也。”阳褿知道赵政的疑惑,解释道。

“寡人方是荆王之敌,故而怀柔安抚你等?”赵政有些懂了。

“非也。”阳褿又一次解释,“寡君曾言,大王非寡君之敌也。”

“寡人非……荆王之敌?”赵政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甚至怀疑这是阳褿的谎言。可阳褿脸上毫无作伪之色,再说他已离楚入秦,没必要为荆王说好话,他此来也不是劝自己不要亡楚的。

“然也。”阳褿不在意赵政的怀疑,继续道。“寡君之敌,乃行秦律之众官吏也。寡君与大王皆是君王,诸国争霸,然君王置他国君王于死地否?不然,此不详也。

天立秦国,以大王为秦王,杀大王,此不详也;天立楚国,以寡君为楚王,杀寡君,亦不详也。春秋之时士卒皆贵人国人,战死者少矣。何以?杀贵人不详,贵人不杀贵人也。司马法有云:‘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乃是此理。时入战国,诸国不争霸而争地,灭国屠城,杀人盈野,贵人、庶民杀贵人也。

大王乃一国之君,寡君亦一国之君,寡君之敌非大王,寡君之敌乃使贵人杀贵人、使庶民杀贵人之政制、军制也。”

话到此时,赵政才有些明悟,他道:“荆王之敌乃我大秦之制、大秦之律……”

“亦然,亦不然也。”阳褿点头之后又摇头。“秦制秦律何人所置?关东三晋游士也。秦制秦律何人所行?庶民出身之官吏也。故寡人言之,秦楚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寡人与秦王之战也。

试问,昔日楚军入咸阳,焚秦国社稷否?焚秦国宫室否?他日大秦一天下,乃大王与秦国贵人之天下,仰或是秦国庶民之天下?”

“大秦即寡人,寡人即大秦,何言贵人与庶民?贵人庶民,皆寡人之臣子。”赵政疑心很重,他听出阳褿话语中几丝游说的味道,有些不悦。

阳褿感觉到了赵政的不悦,他并不畏惧,顿首后正色道:“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臣本不该相谏,然大王乃姑母之孙,故臣当谏之。

君王,贵人之尊,乃贵人也;官吏将卒,以秦国之制,俱庶民也。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贵人庶民自古便不相和,是故楚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之卒;士卒再多,亦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旅。大王今帅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阳褿之言并不激烈,赵政却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几要晕厥,等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他勃然怒道:“胡言!你胡言!你胡言!!拿…拿下,拿下此人……”

荆轲之后,赵政从未如此嘶喊要拿下某人,阶下甲士闻声潮水一样涌上明堂,铜殳皆对准还有些惊诧、茕茕孑立的阳褿。

阳褿究竟是楚人,楚人不行秦制,反而离秦制越来越远,故而能很清楚的看到秦国真正的危机。秦国一天下,依仗的不是贵族,依仗的是无穷无尽的庶民。

不是不能统一天下,也不是庶民不能统一天下,问题在于一名贵族率领一群庶民消灭了列国贵族,即自己的所有同类,从而一统天下。用后世话语,这是一名资本家率领广大无产阶级消灭自己的所有同类,最后统一全世界。

如果这不叫自寻死路,那什么才叫自寻死路?

赵政此前也察觉了这一点,他是大秦之王,可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是另一些阳奉阴违、贪婪无度的人把持着这个国家。碍于自身的环境和阅历,他不能像阳褿这般无比清晰的看出这一点,故而阳褿之言让他惊骇,然后是一阵发自骨髓的恐慌。

赵政恐慌,甲士涌入时阳褿的反应先是诧异,而后一阵阵苦笑,他叹道:“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我已见秦国之亡。”

第九十一章 易王

王绾的陪同下,淳于越诸博士在咸阳驿馆住下,抵达驿馆于明堂安坐时,淳于越才知自己此番入秦,不仅仅是齐国之意,还有丞相王绾之意,是他要求田假促使自己入秦的。

“大秦与荆人战于大泽,一战而胜之,再战再胜之,荆人不敌我也。秦得战舟而一天下,荆败大泽而亡社稷,此乃今明两年之事。大秦既一天下,今后如何治天下,此当今大秦之难也。”驿馆内,暂做逗留的王绾娓娓而谈,言及大秦很快就要面临的难题,淳于越以及诸博士用心听着,生怕漏过了一个字。

见王绾之言告一段落,坐在最前方的周青臣大声道:“此正是我等所长也,待谒见大王……”

“咳咳!”周青臣一贯亲秦,而今秦国将一天下,不由趾高气扬起来。淳于越一记猛咳将其打断,言道:“我等新入秦,若非丞相相告,尚不知大王之所忧也。然,弊人以为,秦国一天下以力,此霸道也。霸道可攻城略地,却不能令人心悦臣服,故秦国治天下当务之急,乃使天下服秦也。”

“……”淳于越一言既出,王绾身子猛地立起,张大嘴喉咙里咕咕直响,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起身对淳于越深深揖礼,大声道:“祭酒之言大善!我大秦当务之急,乃至天下人服秦也!!”

大秦丞相竟然如此激动,诸博士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千里迢迢入秦,不就是来帮秦王行王道之治的吗。天下如此多的学社,唯有稷下学社对意识形态有过极为深入的研究,也唯有在座的诸博士诸方士能帮助秦国让天下人心悦臣服。

“敢问祭酒,大秦以力得天下,诸国皆不服我,如何使天下人对我大秦心悦臣服?”王绾激动之后再度揖礼相问,态度诚恳真挚。

“此事……”淳于越开了口又斟酌,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闻秦国行法家之道,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一天下后,以郡县治天下否?”

“大秦治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此确矣。”王绾同意淳于越说的这一点,“他日若一天下,自然是以郡县治之。祭酒以为,此不妥否?”

“大不妥也!”淳于越声音响亮,掷地有声。“秦国以力得天下,尚若要天下心服,必要告之天下人曰:秦国乃代周以行天命也。如此天下人方可心服。

周人代商,分封诸子、亲戚、功臣,以为蕃篱,屏蔽周室,方有周室八百年之盛。今秦国一统天下,燕、齐、楚等地偏远,不为置王,毋以镇之。故弊人以为,秦国关中、魏赵等地可郡县之,燕地、齐地、楚地,当以诸王子分封之。如此可言于天下人曰:周人失德,失天之命也,今秦人得之,故秦国一天下,秦王为天子也。”

“天命?”王绾思索时眉毛一高一低。天命是儒家常挂在嘴边的东西,法家没有此物。

“然也,天命。”淳于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何使天下人心悦臣服,唯有以天命。

“分封?”王绾又问,左右眉毛的高低落差变得更大。

“然也。周人行分封之制,秦国得周人所失之天命,故亦行分封之制。”淳于越道。“概言之,大秦一天下,当以天命令天下人心服,亦当分封诸子镇诸侯之地。如此,天下乃安也。不如此,天下必乱。”

淳于越言毕,王绾先是沉默,慢慢慢慢眉毛的落差终于扯平,他道:“然大秦治国久以郡县,一天下之后却要行分封,这……,大王恐不允,朝臣亦或不允。”

“大王为何不允?”淳于越问道。“周人代商,虑及商人势大人众,分封以存社稷。今大秦代周而立,却以郡县治国,郡县者,何也?郡县者,官吏也。他日若再有嫪毐行乱,大王子孙被嫪毐所弑,嫪毐之子被立为天子,彼时天下何人诛嫪毐、正纲常?无有也!若有王子分封于关东,嫪毐乱之,可兴兵相讨,以保赢姓血脉。

再若齐国,田氏可代姜而立。何也?代立之前,吕氏枝叶早已凋零。若吕氏尚有余脉封于他地,田氏欲代,振臂一呼兴兵讨之,田氏何立之?

又若晋国,晋国虽大,却被赵魏韩三氏所分?何以?乃献公诛群公子也!若献公不诛群公子而分封之,赵魏韩诸卿如何分晋而自立?

秦国得天下可以郡县,存天下万不能以郡县。此乃弊人之言,请丞相万万禀明大王。”

淳于越话说完起身对王绾深揖。分封才是他入秦的目的,所谓天命不过是诱使秦国行分封的一个理由。数年前齐国变法,齐国之政在诸大夫之手不在齐王之手。对正朝诸大夫来说,齐王随时可以出卖,只要秦人不打破齐国现有政制。如果能迎立秦国王子为新齐王,那就是天上掉爰金,做梦都会笑醒。

于政治而言,血脉是靠不住的,立场才是根本。流着秦王血脉的秦国王子封于齐国,秦王子亲秦还是亲齐?当然是亲齐。正如流着刘姓血脉的吴楚七王亲关中还是亲关东?当然是亲关东。长安朝廷胆敢削藩,诸王就敢兴兵叛乱。

这虽是齐国大夫们的私心,但对齐王田建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坏事。秦王若能接受淳于越等人的建议,一天下之后半郡县半分封治之,他对投降的齐王也不会薄待。毕竟有一个新齐王在,田建这个旧齐王就会像齐康公那样变得毫无威胁,此生可终老于海岛之上。

可如果秦王不愿分封,一定要将齐国彻底郡县化,那齐王田建必死无疑——郡县化之下,齐人必然怀念郡县化之前的日子,自然会思念自己曾经的大王,会想着如何才能再复齐国。

天下将倾,知道自己命运的诸国惶惶不安,苦思良计。韩人阴柔,故而在秦楚两头押宝,力求无失;魏人究竟是大国,与秦国的战争延续百余年,心存不甘,不愿降秦只愿割地;赵人自家人知自家事,遣使入秦偷偷摸摸,求的只是不绝祭祀;楚人桀骜蛮霸,心中憋着一股怒气,全国造舟避迁,誓与秦人战至天涯海角。

然而诸国全没有齐人聪慧,特别是缺少齐人在政治上的精明。昔日他们靠着这种精明代姜而立,今日为了妥善保齐国,又靠着这种精明想出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办法:易王。

王绾揖别诸人,淳于越与诸博士一直送到阶下,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等马车看不到了,诸人才返回明堂。淳于越就坐于主席,其余博士方士就坐两侧。

“秦王知我等入秦,必然大悦之。”周青臣最是高兴,他知道稷下学社的名望,也清楚淳于越的那套说辞必然能打动秦王。

“不然。”黄疵说道。他是名家,善辩论,故而淳于越入秦对他多有倚重。“我闻荀卿早已入秦,其弟子李斯为秦国廷尉,弟子韩非为秦之长吏,又有张苍、公孙尼子、浮邱伯等弟子,皆在秦国为官……”

荀子三任学舍祭酒,在坐诸博士对他非常熟悉。只是诸人听闻他在秦国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反而生出些忧虑。荀子为何会三任祭酒而离齐,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主张不为齐国大夫所喜,也不被学社大部分博士所喜。且他历来讲求‘隆一而治’,与诸人希望的分封背道而驰。

“秦王对荀卿言听计从?”儒博士羊子问道。

“不知也。”黄疵的消息并不灵通。“只闻荀卿为长公子扶苏之大傅。长公子扶苏并非一傅,据闻还有白狄人为其太傅。”

“白狄人?”卢敖来了兴趣,他是神仙家,对化外之人最感兴趣。

“确矣,乃极西之白狄人。”黄疵道。“入秦后持一金冠谒见秦王,曰:此冠或非赤金所铸,请大王命人验之,然不能有损金冠。满廷大臣,竟无一人能答。”

“那秦王对白狄人言听计从?”这次是淳于越发问,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让秦王同意分封。

“或是也。”黄疵道,“祭酒以为可使人请白狄人说之?”

“丞相言,秦王明后日便召见我等……”叔孙何道。他觉得时间上来不及。

“今日晏时我曾卜卦,”低着头毫无表情的桂贞道,他是方士,精于占卜。“秦王明后日不召我等。”

桂贞的占卜十算九中,失算也另有他因。他一说秦王不召,诸人的心立即悬了起来。入秦游说秦王行分封之治,不光利于齐地诸大夫,也利于在座的博士方士。作为外来户,秦王若不采纳新的政制政策,只沿用旧制旧策,他们又能有什么价值。

“我闻白狄人有一弟子乃我齐人,”有人想起了什么。

“然!”黄疵也想起来了。“其人似为大夏国使臣,名毋忌,其父乃先君宣王之旧臣。”

“大善。”淳于越闻言心微微放下。君王能见到的人并不多,能影响君王做出决定的人非常有限。秦王以白狄人为扶苏太傅,自然是看中这位白狄人的学识。如果这位白狄人也能劝秦王行分封之治,事情或许就成了。

第九十二章 诛心

桂贞占卜极准,他说明后日秦王不召,秦王果然不召。秦王不是不召见诸人,秦王是谁也不召,这几日也没有视朝。即位二十一年来,大王从未连续数日不视朝,即便病了,也会强忍着病体坚持视朝,因此大秦的朝臣也极为诧异。

丞相王绾很是焦急,齐人博士送来了大秦最需要的东西:统治天下的天命。这关乎今后大秦的长治久,大王务要马上召见这些博士,一一封赏,好让他们告诉全天下人、特别特别是楚人,告诉他们,周人的天命现在由我大秦继承,你们的任何反抗都是逆天而行。

国尉卫缭也很焦急。上次军议在他的支持下,赵政授兵符斧钺于王翦,拜王翦为大将军;再以蒙恬为右将军,以赵勇为左将军,以安契为后将军,以圉奋为骑将军。又以赵婴为舟师大将军。加上新征召的五万新卒,全军共计六十万人。这一个多月,秦军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集结于荣阳。大军集结之前,十数万力卒已在荣口掘堤。

灭楚之战马上就要开始,前线需要越来越多的军粮和牲畜,这需要丞相府以及丞相府辖下各府、各郡县的配合与支持。同时为了防止楚军再度攻入关中拔下咸阳,朝廷要临时迁到关东,迁到靠近大梁的河内郡郡治怀县。这个时候,素来勤政的大王居然不理政务,也不视朝。

“禀国尉,大王今日有恙……”曲台宫外路门,赵高低垂着身子带着歉意又一次揖告卫缭,理由和上次完全相同。

“大王何恙?为何不传太医?”卫缭有些恼怒的看着赵高,他知道赵高在说谎。“你说,大王为何如此?五日前荆国阳文君何谓?”

国尉府不但管辖国外的侯谍,还管辖国内的侯谍。大王忽然不理朝政,事后调查是召见了楚国来的阳文君这才如此。据说阳文君谒见时说了一番话,大王闻言勃然大怒,召阶下甲士将其拿下,然后就变成这样了。阳文君现在关押于廷尉府大狱,卫缭不好去廷尉府亲问,只能问赵高。

“阳文君……”赵高欲言又止。阳文君是大王的表叔伯,谒见是家事而非国事,因此长吏不在侧,但赵高是在侧的。大王听完那番话勃然大怒,甲士拿下阳文君后,人就忧虑不言了。不理政务也不视朝,整日郁郁寡欢,百无聊赖。

赵高回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说又不敢说。卫缭急道:“阳文君如何?!”

“阳文君未如何也。”赵高把话吞了回去。未经大王准允,他不敢造次。

“赵高!”卫缭大怒。“昔日若非我求告大王,你早被军法所杀!今日王翦六十万将卒集于荣阳,行将破梁亡荆,我要你相告大王为何如此,你却……”

灞上之战赵高救主使得全军大乱,是卫缭一力劝说,他才免于一死。听闻卫缭提起旧恩,挟恩图报,赵高面红耳赤,他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道:“阳文君言,荆王之敌并非大王……,荆秦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荆王与大王之战……”

赵高一开口就停不住了,阳褿那番话一如丝绸包裹着的巫药,遗忘它还好,想起它就好似点燃了巫药,激烈爆炸下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卫缭猜到阳文君说的肯定是不灭楚国,却没想到阳文君说的是这等诛心之言。他手心背心全在冒汗,可又不得不听完赵高的转述。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古贵人庶民便不相和,是故荆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贫者之卒;士卒再多,从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大王今日命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如何?!”卫缭急问,嗓子干涸的失声。

“大王大怒,斥其胡言,召甲士将其拿下。”赵高脸还是涨红的,但不是因为羞愧或愤怒,而是因为兴奋。顺着阳文君这张梯子,他窥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贵族皆庶民的世界。

“便如此?”卫缭听到赵政召唤甲士将阳文君拿下,重重舒了口气。

“阳文君押出明堂时言:‘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赵高说到此处注视着卫缭,清楚的看着他变化的表情。心神剧震的卫缭毫无察觉,直到他回过神来。

“便如此?”卫缭再度舒了口气。

“非也。阳文君又言:‘我已见秦国之亡。’”赵高吐出了最后一句。

卫缭闻言发自肺腑的‘啊’了一声,心脏禁不住一阵阵颤栗。他喃喃自语道:“此诛心之言、此诛心之言也……”

赵高终于把话说完了,他可不管什么诛心不诛心,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身子不再佝偻,而是挺立起来,郑重的一揖到地后,他道:“昔日君救命之恩,赵高已报。告辞!”

卫缭整个人还处在阳文君话语的恐惧里,对赵高的告辞置若罔闻。他入鬼谷前就是个庶民,但是比其他孩童聪慧。与他一样,入秦的士子那个不是庶民?即便不是庶民,也是破落的贵族。不然,谁愿意千里迢迢入秦?在关东繁华之地做个贵族难道不好?

庶民出身的士子和日渐破落的贵族子弟在关东没有出路,不得不入秦做官为将。商鞅如此,张仪如此,范睢如此,他同样如此。以秦国政制,说秦国官吏将率全是庶民并不为过,而以楚国政制,说楚国臣僚将率全是贵族也不为过。这确实是一场庶民对贵族的战争,结果将消灭所有贵族,然后由庶民构成的大秦一统天下。

战争本身无奇异之处,战争的奇异是庶民之上还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既然天下的贵族都被庶民扫灭,那秦国的贵族、大秦之王赵政要不要一同扫灭?

按秦律自然不要,大秦臣民岂能犯上作乱、无君无父?然而按阶级逻辑肯定是要。天下再无贵族,为何独独保留秦国贵族?天下既然不再是诸多贵人之天下,为何却是一人之天下?

如此多的王侯将相都被庶民大军扫灭,虽不祥却不见上天降下任何惩罚,请问贵人之贵贵在何处?原来觉得贵贱皆由天定,现在看来贵贱天定不过是个笑话,贵人与庶民一样卑贱、一样没有神佑。既然贵人和庶民没有不同,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野心一旦打开,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庶民的大海中,仅剩的秦国贵族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任由风浪吹打。一不小心,浪涛就会将这最后的扁舟倾覆吞没。而这在以前、尤其是在战国以前是不敢想象的,那时候贵人永远是贵人,庶民仅仅是野人。

路门之外的卫缭一直念着诛心之言,他清楚这些言语的可怕。这些言语使得自己不再是大王的臣子,而成为大王的敌人;楚王不再是大王的敌人,而变成大王的同袍。

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可怕?!

良久,卫缭不再自语,下意识想进路门,但被守门的卫卒死死拦住。他只能返身而走,走到半路又不知该去何处,一个人居然绕着偌大的章台宫走起圈来,绕到第五圈时他终于想到了去处,遂加快脚步径直而去。

*

只要是牢狱总免不了昏暗与肮脏,对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阳文君阳褿来说,牢狱大概就是幽都了。身处幽都的他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气愤。

不管是以亲戚关系还是以贵族身份,秦王都不该如此待他,更不能让他和庶民同处一个囚狱。然而秦王偏偏这么做了,如此不分贵贱,叫他如何不气愤?

他是将秦王当亲戚看待才那般直言,他也确实是看到了秦国的危机才会说那番话。即便他不是秦王的亲戚,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士,秦王也不该将他关押于此,如此是非不明,叫他如何不气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昏暗中,气愤无比的阳褿不断说岂有此理,直到囚门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

“来者何人?”阳褿看着闪身进来的人影喝问,身躯也挺直。再怎么狼狈落魄,他也不能在胥吏面前失了贵人的尊严。

“大王曰:阳文君乃荆人侯谍,入秦以说寡人,不成,又诋寡人。以秦律,侯谍之人当车裂……”一个胥吏站在囚门外宣读王命,另外几个闪身进来,将阳褿死死按倒跪下。

“放肆!未讯狱而杀人,此秦律乎?此秦律乎?!我欲自陈、我欲自陈……”阳褿一听胥吏的话语就觉得不对,这绝不是秦王的王命。

“荆人侯谍还欲自陈?嘿嘿…”念完王命的胥吏冷笑,料想车裂时阳褿还要大喊大叫、横生事端,他吩咐道:“荆人侯谍死前又要诋毁大王,毋忘割其喉、禁其声。”

“贱奴违逆秦律、假传王命,大王必杀你等!大王必杀你等……”被胥吏死死压住的阳褿只能呼吸和唾骂。等锋利的刀刃刺入喉管,鲜血流满衣襟,他便再也发不出声,想说话只有喉间呼哧呼哧的响动。

“即刻行刑!”胥吏又吩咐了一句,他像野狗那般被胥吏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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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楚与周

少时的仇恨刻骨铭心,一想到报仇,赵政瞬间又成了严肃冷峻的秦王。不管如何他都要攻破大梁,俘虏赵人,以报昔年之仇。大梁与楚国相连,是东楚的门户,秦军攻大梁,必要亡楚国,既然如此,他只能顺着列代先祖铺就的道路,一统天下。

九嵕山上,北风一夜之间大盛,风呼啸卷起漫天的枯叶与沙尘,肆虐整个关中。呼啸的北风又越过秦岭,卷向商於、卷向方城,卷向樊襄以南的旧郢。

“寒矣!”茅门外等候视朝的群臣下车后哆嗦着身子,搓着双手如此问候。这是个不下雪的冬天,一夜变冷让人难以适应,而当看到茅门前一大一小两群泾渭分明的朝臣,诸人的心又变得热切起来,一时间忘了寒冷的天气。

‘欲从周者,可从周;不欲从周者,从寡人。’上个月大王如是说。如此硬生生的将楚与周撕裂,要所有人做出选择。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欲从周的那些朝臣,偏偏是离不开大王的人,他们离开俸禄一断,全家很可能饿死;欲从楚的那些朝臣,实际却是可以离开大王自立的人。如今大王从楚,他们自然紧跟大王从楚。

一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却因为诸人处身的位置——想反抗的人没有力量,不敢反抗;有力量的人不愿反抗,欣然而从,只打雷不下雨的结束了。

当然,反对之声不是没有。《大楚新闻》第二日便批判这种行为是背宗忘祖,楚国因周人分封子爵而勃兴,因此从受封那一刻起,楚人便有义务世代效忠周室。诸敖之一的东野固第二日即来讯表示不满,认为此时分割周、楚非常不智,是自乱阵脚。

以《大楚新闻》和东野固的讯文为引,半个月来楚秦之间的战事似乎变得毫不重要,整个楚国都在讨论从周还是从楚,都在问楚国是否有义务世代效忠周室?这种讨论从报纸蔓延到县邑乡里,又从县邑乡里反传到郢都正朝。朝臣们几乎每次视朝都要争辩这些问题,今天,趁着前线无事,东野固也从穆陵关急急赶来了。

“不知东野敖至郢也。”淖狡到茅门的时间不早不晚,看到气鼓鼓的东野固,他故意上前揖礼。

“朝堂昏乱,弊人无法安于穆陵。”东野固回礼道,说起自己急急入郢的原因。

“幸甚。”淖狡毫不介意东野固出现在这里,“秦人集大军于荣阳,欲破大梁而弃齐也。”

“荣阳?”东野固不是不关心战事,而是朝廷有关从周从楚的分裂比战事更加重要。

“然。”淖狡道。“秦人以王翦为大将军,聚兵六十万欲伐魏。伐魏即伐大梁,伐大梁即伐东地,乃欲亡我而后快……”

东野固久在穆陵关,那是东线,并不知道北线的具体情况。此时听闻淖狡说起北线情况,尤其听到秦人以王翦为大将军,聚兵六十万准备伐魏,顿时吓了一跳。六十万大军,这大概是秦国的全部甲士吧。

他身边的颜滑子、孟惠几个闻言先是惊骇,随后心中又产生几丝窃喜。秦国大举伐楚,齐鲁压力顿时大减,鲁师此时显得格外重要,从周从楚,废周礼行楚礼估计要停歇了。

淖狡话未完,茅门阍者便大喊时至大开茅门。诸敖入门后,从周与从楚的臣子们各为一队,跟着入门上朝。班列未久熊荆便来了,他没穿战时的韦弁服,而是身着一套白色的爵弁服。对朝臣三揖礼、朝臣回礼后,视朝正式开始。

“东野固见过大王。”东野固忽然出现在廷上让人惊讶,他出列揖告熊荆也微微吃惊。可想到眼下从周从楚之争,又顿时了然,他这是当面抗议来了。

果然,东野固揖告后便道:“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天下皆知楚国为周室所封,周之子爵,而今楚国却背周而立,曰从周、曰从楚,欲弃周礼行楚礼,安能如此?!

大王所戴之冠、所穿之衣、所着之屦,皆周服也;臣等所坐之堂,所立之廷、所卧之寝,皆周室也;诸人所行之礼、所言之辞、所书之字,皆周制也。楚人或曾是蛮夷,然楚人今日已是周人。从周、从楚之分,何其不智……”

熊荆主意已定,但他不能封住臣子臣民的嘴。正朝上争论不断,他一般也就是听着,因为自会有人跳出来反驳从周派的言论。请东野固回来的那些人应该没有告诉过他,正朝九成以上是从楚派。

东野固一番话说了半刻钟才止,他说话时旁人不打断,只等他最后说完。熊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故意问向群臣:“东野敖之言……,众卿以为如何?”

“臣等以为不妥。”反对者众,期思县尹妫瑕声音最大,随后他提出一个特别的要求:“然臣等口拙,不能尽言之,敢请大王召讼师惠得金至廷代臣等言说。”

“惠得金?”东野固身侧一干人张嘴惊讶,左顾右盼观察的别人的神情。

“大王,惠得金乃讼师。争财曰讼,争罪曰狱,朝廷之上,有何财可争?”颜滑子当即出言反对。他知道惠得金是什么人,非常不愿此人上廷。

“大王,臣不以为然也。”妫瑕早就料到此举会招人反对。“楚周之间无罪可争,唯名分不定,含糊不清。有产者分家,定名分方可定家财,故而臣以为当召讼师上廷一辩。且惠得金非庶民,其祖乃昔年魏惠王之相邦惠施,并非鄙薄之人。”

“大王,惠得金乃名家之徒!”一听说是惠施之后,从周派就更紧张了。“彼等只会两可之言,不法先王,不施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绮辞……”

孟惠还在抨击名家辨而无用,熊荆示意下,大廷宾者已在高呼:“召惠得金上殿——!”

召命远远的传了下去,早就等在阶下的惠得金半刻钟都没有就由谒者领了上来。此人宽袖博带,胡子修饰的胜过女子的发髻,入廷后双目左顾右盼,到了班前才道:“弊人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觉得这个惠得金有些靠不住,不由看向妫瑕等人,妫瑕等人却微微点头,他只好试探着问道:“寡人闻你乃名家之徒,惠施之后?”

“禀大王,弊人确是名家之徒,先祖曾窃得陋名,大王知之,幸甚之至。”惠得金正色说话倒给人一种聪慧之感,熊荆这才缓缓点头。

点头之后熊荆清咳几声,问道:“这几日朝廷皆在辨楚周之事。有人云,楚国为周人所封,故当世代忠于周室,不可背之;有人又云,周室封楚距今八百余年,且周人早被秦人所灭,楚国如何忠之?你是名家,又是讼师,知其中曲折原委否?”

“弊人知也。”惠得金越听脸上越是笑,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他是名家也是讼师,讼师争财,楚周之争虽不争财但争的是嫡庶名分,与普通人家争财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难处在于楚周交往长达八百多年,要理清双方的关系,要费一些口舌。

“那你便于众卿之前言楚周之事。”熊荆指着大廷上站着的群臣。“善者,寡人重赏。”

“敬诺。”听闻重赏惠得金笑容更甚。他也清咳两声,道:“弊人以为有人绐大王也。”

惠得金一开口便这般说,熊荆闻言一怔,他身后右史倚宪拿笔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写的字全花了。

“楚周之事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何须辨之?”惠得金几乎要直接宣布自己胜利了,怎奈看到熊荆和群臣还是一副疑惑表情,再看在重赏的份上,才详细说了下去。

“楚国乃周成王所封,此确矣。楚国自当忠于周室,此封建之理,不可轻背。”惠得金完全承认楚封于周,这让东野固等人连连点头,同时让熊荆有些担忧。“然,周昭王南征,楚周相伐,周军败,昭王崩于汉水之滨,楚军得胜,从此,楚国便可不忠于周室。”

“何以?!”说到此处惠得金知道有人要抢话,因此他大喝了一声。摄于他的声势,想反驳的颜滑子孟惠等人话半出口也吞了下去。

“楚国五十里之地确得于周室赐封,然此战之后,先前所封五十里之地已成楚军之战获,再非周室之赐封,楚周之间也再无君臣之盟,楚国何以要再忠于周室?”

“善!大善!!”大廷上九成是从楚派,人虽多,可一直被儒生们用周成王封楚子压得抬不起头,现在终于理顺了气。

大廷里一片吵杂,好一会才安静下来。惠得金三言两语把楚周关系捋清,望着王席上的熊荆只等重赏。熊荆却看着东野固等人,他知道辩论还没完。

东野固身边一干人耳语一阵,颜滑子站了出来,他道:“然穆王时,穆王曾命楚国讨伐淮夷,楚人从之。周楚若无君臣之盟,何必从之?”

“缪矣!而今抗秦,楚为盟长,齐王、魏王乃大王之臣否?”惠得金摇头直笑。“昭王之后,楚君熊渠自立称王,已与周室分庭抗礼,楚周何来君臣之盟?”

第九十五章 楚与周2

“然厉王时楚人又去王号。【本章节首发-爱-有-声-小说网,请记住网址】”孟惠迅速插了一句。

“去王号又如何?此可证楚国为周室之臣否?”惠得金反问,孟惠不答。“昭王伐楚之后,楚国已非周室之臣,故而齐桓公伐楚时管仲问罪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若非楚国不纳贡称臣,齐人何罪?”

惠得金不说齐桓公管仲还好,一说齐桓公管仲,那边几个人就大叫,“那召陵会盟……”

“召陵会盟,楚国与会。”这次是东野固亲自开口。“楚国于盟书之上誓言今后必贡周室,此非楚国为周室之臣明证乎?!”

“哈哈……”熊荆心里听的咯噔,惠得金再度笑起,他点头:“确有此盟,然……”

“如何?”东野固看着他紧张,大廷上的群臣也看着他紧张。

“弦国本贡于楚国,弦国国君见楚国畏诸侯之军,又与诸侯盟于召陵,更向周室称臣纳贡,故不向楚国纳贡。楚成王闻之大怒,斗子反率军灭弦国,至此战事又起。”惠得金道。“郑文公不与首止之盟,且又亲楚,齐桓公讨之。郑文公求告楚国,楚国速攻齐国之盟许国。

召陵确有盟书,然未行也。此时周室已衰,霸主齐桓公代周天子行事,楚国与齐国相伐,便是与周室相伐,至齐桓公薨落战事亦未了,楚国也未与诸侯再盟,如何能言召陵盟书乃楚国为周室之臣明证?”

“楚庄王之霸又何解?”诸敖之一的蓝奢插了一句。

“庄王问鼎,周天子命王孙满飨宴以待,并非会盟,更无盟书。”话到此惠得金又笑了起来,他觉得儒生们已经技穷,为了让他们彻底死心,他送上最后一程。

“齐桓公时,齐人代周天子行事,楚周尚有召陵会盟。齐桓公之后,晋人代周天子行事,楚晋百年攻伐,后有两次弭兵会盟。一次为周简王七年,楚晋盟于宋国,书曰: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大王明鉴,”惠得金这时候揖向熊荆,“晋人乃代周天子行事,此盟书乃楚国与周室弭兵止伐之盟,非称臣纳贡之盟。其上仅言无相加戎,再无他言。

然彼时楚晋仇隙难消,司马子反曰:‘敌利则进,何盟之有?’。会盟三年战事又起,直到周灵王二十六年,两国才与诸侯再次盟于宋国之蒙门。此盟盟书与前盟无异,但多‘晋、楚之从交相见也’一语。

此语何谓?此语乃言晋之诸侯当纳贡于楚,楚之诸侯亦当纳贡于晋。天下诸国,唯齐、秦两国不纳贡。晋乃代周天子行事,盟书表明楚国已与周天子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蒙门会盟直至晋国三分也无更改,周室已亡,楚国与周室之盟便是此盟。楚国早非周室之臣,蒙门会盟后,楚国与周室分庭抗礼,共分天下。三家分晋、田氏代姜尚需周天子许之,楚国与周天子平起平坐,楚王废立从未请周天子相许。”

“此谬言也!”孔鮒这个不是朝臣的人忍不住反驳了,惠得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昔日楚国先祖鬻熊子事文王,其后成王封熊绎为子爵,言周室为楚人之父也不为过。昭王伐楚,便如君父责子,虽笞之,然父子仍是父子,何言五十里封地乃楚军之战获?”

“鲁人乎?”朝臣皆目向孔鮒,因为他直呼楚人先祖名讳,惠得金则平静相问。

“鲁人又如何?”孔鮒大声道,不惧满廷楚臣瞪着自己。

“鲁人之思也。”惠得金摇头晃脑。“楚人从不作此想。”

“那楚人又作何想?”这次不是孔鮒,是与他一起的宋义。

“你又是何人?”惠得金看向宋义。

“太傅之子宋义。”宋义虽没有向孔鮒那样无礼,可他畏惧朝臣的注视。

“既是宋太傅之子……”惠得金拉长了语调,“你可曾在楚辞中寻到一个孝字?”

“孝字?”宋义狐疑,不明所以,熊荆与朝臣也不免疑惑。

“昔日孔子适楚,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叶公所言乃楚人也。楚人之父窃羊,其子见而证之;孔子所言乃鲁人也,鲁人之父窃羊,其子为其隐;子窃羊,其父为子隐。

楚人躬直,鲁人纯孝。因而翻遍楚辞,也不见一个孝字,却有八十七个忠字。周昭王即便是楚人亲生之父,两次伐楚,亦不再是楚人之父。此楚地之俗,非鲁地之俗。昭王伐楚战于楚地,非战于鲁地,焉能以鲁人之孝代楚人之直?”

“先生是言楚人无君无父?”孔鮒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抨击楚人无君无父。

“寡人已言,楚礼无君无父。”话到这里熊荆觉得可以告一段落了。“然楚人有直。对楚人善,楚人亦对其善;对楚人恶,楚人亦对其恶,无有伦理,唯有切身之感。楚人不为父隐,非秦人那般告奸以求得赏,而是不敢蔑天之灵。

换言之,鲁人有君父,克己复礼亦要侍奉君父,即便君父偷窃行恶,身为臣子亦要屈从相助;楚人也有君父,然楚人之君父非世间之凡人,乃天地之神灵。

太一、大司命、大司祸,乃我楚人之父兄;少司命、湘夫人乃我楚人之母媭。楚人行事,不从君父,只从神灵。”说道这里熊荆注视着东野固一干人,“寡人已言,若鲁人不愿,可以自立;宋人不愿,亦可自立……”

“臣请自立!”熊荆话语未落,眸子不断闪动的东野固大喊一声。

东野固要求自立大朝臣当即喧哗,熊荆不顾这种喧哗,很清楚的答道:“可。”

大廷大乱。【本章节首发爱有声小说网,请记住网址】

第九十六章 不当立王

大廷上一片混乱时,熊荆面无表情的退出正朝,过路门返回正寝明堂。慌了神的群臣一转眼不见了大王,淖狡、昭黍、屈遂几个连忙追来。

气喘吁吁的登阶入堂,还未行礼淖狡就大喊:“大王不智之至!”

“请大王收回成命。”昭黍也揖道。“秦军伐我在即,准鲁人自立,大误也!”

“鲁地乃我楚国之土,岂能准允鲁人自立?!”屈遂心欲从周,但他人是楚人,所以之前一直不说话,现在听闻熊荆准允鲁地自立,也如淖狡这般心急火燎。

“大王不收回成命,他日何以告先祖先君?”蓝奢也道。“此万万不可!”

追入正寝的大臣并非淖狡、昭黍、屈遂、蓝奢四人,还有太宰靳以、蒙正禽、妫瑕、项鹊、沈尹义、斗矢等十数人。前几人大喊时,他们并未进谏出声。

“鲁人自立,鲁人守鲁地,宋师与吴师可速至项地陈郢以守,有何不智?”项鹊不好出言,妫瑕不以为然的道。县公邑尹们早就看不惯朝廷上的鲁人,赶走最好。

“你!”昭黍怒视妫瑕,妫瑕只当作没有看见。

“若鲁人不自立,秦人攻我时,鲁师亦可至陈郢御敌。自立岂非大误?”蓝奢反驳道。

“鲁人自立,非我县邑,乃我诸侯。霸主有命,诸侯也敢不听?!”项鹊反驳。

“诸侯不听命者多矣。”屈遂看着项鹊、妫瑕等人,很清楚他们把鲁人赶出去的目的。“秦人伐我不懈,诸侯不听,彼时何人讨伐诸侯?”

鲁人如果不听命,楚军确实无暇讨伐鲁人,是以没人答话,唯有太宰靳以说道:“可若任由鲁人立于正朝,彼等却欲以周变楚。鲁人从周,周以孝治天下;楚人无孝,而以神治天下,两者之别,自古如此。

臣闻周成王有过,周人不惩成王而挞伯禽;秦惠文王有罪,商鞅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不惩惠文王。何以?君父有罪万不可惩,不然便无君无父。我楚人不然也,昔先君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葆申即笞之。此有何君父可言?又有何恭孝可遵?

鲁人,周人也;楚人,蛮夷也。若鲁人一心以周变楚,毋宁使其自立;若鲁人能如越人,越人祭祀越人之神,楚人祭祀楚人之神,各不相犯,相安无事,则可允其为楚国县邑。”

靳以乃靳尚之后,身上有亲秦的烙印,熊荆即位以来就很少涉入政争。此时他娓娓道来,群臣心中急躁,也一个字一个字听着,不免觉得说的中肯。

“鲁人必要君父方可治之,无君父则如丧考妣。”蒙正禽也出声了,他可没有靳以想的这么乐观。“大王若非周人而为楚人,楚人,蛮夷也,鲁人如何孝一蛮夷为君父?此理法不通。此事唯有准鲁人自立,再为我楚国诸侯,以霸主之名统御之。”

“鲁人自立,那……”昭黍等人的目光看向蓝奢。“那宋人如何?”

蓝奢此前是彭城尹,被宋地国人推选为敖,以代表宋地,维护宋地的利益。但他也姓芈,其祖亹(ei)曾为权县之尹,权县后迁至那处。那处是姬姓聃国故地,聃、蓝音同字通,故权县此时又名蓝县,后为蓝郢。楚国县尹是没有封君之名的封君,这一脉从此氏蓝。

“宋人乃周室之客,亦无君无父也。”见诸人全看着自己,蓝奢本想多制造一些压力,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照实说道。

“吴人也无君父,有、有神明!”黄歇之子黄庸结巴着,说起了吴人。

“越人亦然之。”瓯越之君驺朱安紧跟着。

“巴人亦然之。”巴人驻守苴地,巴虎不在,正朝上还有巴人的巫觋。

“我等亦然之。”驺朱安之后是泰人、苗人、桂国、禽人、目深等小部落的长老。任何一个部落都信奉神明,酋长与武士之间只有权责上的不同,没有地位上的不同。武士如果挑战酋长成功,便成了新的酋长。不敬神灵的周人,他们无法理解。

“周人非帝俊之后,虽代商,但无以袭纣王之位而祭神,故周人弃神灵而尊君父,此周公旦建制也。”观曳是后面才来的,他一句话道破周人的秘密。“后周人反诬之,以已为中国,讥他人为蛮夷。周人代商以前,与蛮夷何异?

周人得商人之工匠,方才傲视他族。鲁乃周公旦之子伯禽封国,其欲以我楚国之力而复周,远神明,事君父,以周礼治天下,此乃以周变楚。大王英明,不受其惑。”

熊荆没有半点英明的自得,他现在有很多事情疑惑,见观曳来,问道:“纣王何罪?”

“纣王之罪,乃其渎神灵、改旧制,商人恶之,此亦因商人无君无父。”观曳答道。“大王当知伍员。先君平王受费无极之谗,诛伍奢全族。伍员为报家仇引吴师入郢,楚人皆恶之,然伍员错谬否?

太一之下,无人尊贵无人卑贱,错则受罚,罪则当刑。平王之臣不谏其王,当与平王同罪;平王之民不劝其王,当与平王从罪。吴师入郢,乃太一借伍员之手责罚楚国,伍员何错?

周人弃神灵而敬君父,此大误也。君父乃人,人皆有错,唯神灵无错,故先圣曾言……”

整个正寝都在听观曳说话,他是太卜,以巫觋的身份最了解楚人与周人的不同,然后当他说到周人大误、神灵无错的时候,却欲言又止了。

熊荆见他如此不由追问道:“先圣何言?”

“先圣言,”观曳抬起目光看了熊荆一眼,低摇头之后又鼓起勇气道:“不当立王。”

“胡言!”情不自禁的,昭黍等人怒斥。

“放肆!”妫瑕十几人也无意识的出言,他们根本没想到观曳说吐出这样的话。

熊荆闻言先是一呆,而后笑容一点点在脸上浮现,他对着即担忧又期望的观曳重重点头,道:“寡人知矣。”

正因为知道熊荆的品行,观曳才敢如此直接的相告。熊荆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瞬间就明白了他要说的那层意思。正寝里的其他大臣有些和熊荆一样意会,有些则仍是一片愕然。

没有王的世界,谁敢想象?

没有王,那就不会有贵族,自然也不会有奴仆,不会有锦衣玉食,不会有娇妻美妾,那样的日子,如何度过?

沉寂中,靳以重重咳嗽了一声:“敢问大王,鲁人……”

一切问题都是从周派要大王行周礼,而大王不欲行周礼引起的。靳以把话题从一个深邃之处拉了回来,让诸人回到了现实。

“鲁人如何便如你之前所说,鲁人楚人各行其是,寡人可收回成命,然若鲁人非要寡人如何如何,”这么多辩论后,熊荆已经很清醒了。“今日彼等是要寡人行周礼、娶诸夫人,他日彼等便要寡人不祭太一、不祭大司命,敬鬼神而远之!

你为太宰,此时便交由你处置。鲁人愿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寡人便收回成命;若其不愿,便让其自立,为楚国之诸侯。鲁地人丁八十万,却只有区区四师,最少亦当八师。这八师之卒,当受大司马府调遣。”

鲁国灭国之前,经常拉着楚国对抗齐国,被楚国吞并后一般不出甲士,数年前楚国政改,大司马府命各地设常备师他们推三阻四,只武装了四个师。本来甲士数决定朝臣数,怎奈鲁地朝臣能量极大,人虽少,在朝堂上反成一股势力。

话说到这种程度,反对鲁地自立的朝臣也没什么好说了。一切看鲁人自己的选择,他们想要继续留在楚国搭便车,就不要干涉楚人的信仰和行事方式,除非这种行为危害鲁人。

群臣退下,熊荆也退出空空如也的明堂,换上深衣坐在总章正回想观曳的那些言辞,芈玹焦急的声音从阶下传来:“大王……”

“玹儿愿大王多娶夫人。”正朝散了许久,芈玹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看到她急匆匆的样子,熊荆挥退左右,“你不懂。”

“玹儿是不懂。然鲁人自立……”芈玹伏拜在案前,花容竟有些慌乱。

“你是……”熊荆本想毒牙一次,问她是为她的声誉而来,还是关心自己而来。可他不忍,吸了口气才道:“是否娶夫人事关楚国社稷,岂能人云亦云。先君成王多爱,立商臣为太子又欲废之,结果如何?先君共王亦多爱,虽立嫡长子为王,结果又如何?一夫一妻后宫方能安宁,社稷才可稳定。”

“可玹儿……”芈玹没想到男人有这样的考虑。“可玹儿仅一人,安能为大王多育子嗣?”

“一人也可育四、五位王子公主。”说话间,熊荆知道以后楚国该选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后了,不要漂亮的,要能生养的。

他这般说,芈玹也没有像后世女人那般觉得的不妥,她只问道:“那鲁人如何?”

“鲁人不会自立。”熊荆一点也不担心鲁人,他们自立不起。

第九十七章 贽礼

第二次大泽之战以后,国尉府对楚国的侯谍通道基本贯通,原先对楚国了解的那些人不再是若有若无的接触,而是彻底的倒向了秦国。鲁人自立这么大的事情第三天就用讯鸽传到了咸阳,而咸阳很快告之设在荣阳的王翦幕府。清晨王翦沐浴方毕,刚入大帐便听诸将与谋士在激烈讨论此事。

“荆人自乱也!”高兴的王贲拿着讯报大声相告。不论如何楚军都是可畏的,但凡有不利楚军的消息,幕府里的将率谋士总要高兴一场。

“见过大将军!见过大将军……”诸将齐聚荣阳,尽数归在王翦麾下。如同正朝视朝那般,每日清晨都是幕府晨议的时刻。

“坐。”其余人高兴楚国自乱,王翦半点也没有高兴,他还是那副嘴角含笑怡然自得的模样。

“谢大将军。”一干将率谋士揖礼相谢,而后尽数坐下。王翦不说话,是他的腹心刘池说话:“郑国禀告,大河之堤俱开,引水渠、堤坝明日可成……”

当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从黄河引水,多亏是个不下雪的暖冬,国尉府才能制定当下这个进攻计划。冬季水浅,掘河堤是要掘河堤,但掘了河堤大浅浅的河水也很难决堤,因此要疏通引水渠和挡水的堤坝,不然没办法引水至梁。

“安将军禀告:至昨日止,白龙水车已到八万八千七百余部,力卒水工齐备。不足十万部乃因少府以建造战舟为要,无暇建造水车。然郑国以告,八万八千余部水车亦可,我军所求,并非冲垮大梁城墙……”

“国尉府以告:荆国内乱,荆王不欲娶诸国公主只愿娶芈良人一人,又欲废周礼而行蛮夷之礼,鲁人请以自立,荆王准之……”

刘池读到这条的时候,帐内将率不免有些挤眉弄眼。天下士人的言说中,芈良人早变成妲己、褒姒那样的妖孽,不过一帮武将没有士人的批判精神,他们好奇的是芈良人的美貌。

荆王千里迢迢出塞至咸阳抢走了芈良人,又为了芈良人烧掉婚服,置诸国公主而不顾,最后还闹到鲁人自立、荆国内乱。只要是男人都会好奇芈良人长的到底有多美,才让荆王如此神魂颠倒,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也要单娶这个女人。

“鲁人?”本来刘池要把所有军情军讯读完后,王翦才开口安排今日的军务,但王翦意外的开了口,不免让诸将有些惊讶。

“然也。”刘池答道。“鲁人有四师之卒,东野固帅之。其与三个宋地师,两个吴地师,一个淮南师驻守穆陵关。襄阳之战中,鲁师未与战。”

“齐人如何?”王翦考虑的东西不是楚国内乱,而是楚军能够动用的兵力。

“齐人……”齐国正在与秦国谈和,只是这不是幕府能够参与的,刘池不由将目光看向了王敖。王敖对齐国熟悉,虽然谈和不是他主持。

“大王三日后至怀县。”王敖道。“齐人三日后与我盟誓。”

“齐国何日出兵?”王翦问。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盟誓后齐相返国前齐人便会出兵。”王敖答道。离进攻的日子越来越近,准备工作中不光掘堤、筹集水车这么简单,连横之事也颇为重要。秦军现在的情况主要是兵力不足。集结六十万大军于荣阳,通过齐国对穆陵关保持压力就变得不太可能了,这方面只有借重齐人。

“鲁人自立,荆人有多少师旅可抽调至鸿沟淮水一线?”王翦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鲁人自立,穆陵关其余师旅或将退守下邳。至于琅琊港……”地图就在眼前,但刘池没看,他早就能背出楚国地图。“或弃守之,或驻一、两师之卒死守之。”

“田朴将军……”王翦下意识将目光转向武都侯赵婴,琅琊港是秦军舟师的进攻目标。此前赵婴还有一个陆海夹击穆陵关的设想,然而时至今日,任何在支线方向上的进攻都与亡荆的整体战略不和,这个设想自然而然的放弃了。

“会稽越师还在苴地,瓯越、闽越、南越三师驻守琅琊港。”赵婴咳嗽一声,派头与其余将率完全不同。“其不过一万余人,战舟不过一百余艘,绝非田朴之敌。”

“若鲁人自立,鸿沟一线当加四师。”王翦沉默了一会,而后直接吩咐刘池。

刚开始诸人对鲁人自立还很是高兴,王翦直接就在鸿沟一线楚军设防的兵力上加上四个师,顿时有些惊讶。可仔细想想,如果陆海夹击,穆陵关肯定是守不住的。怎奈穆陵关涉及鲁地的安危,楚军必要守穆陵关。可鲁人自立又不一样了,鲁人如果自立,楚军很可能会彻底放弃穆陵关,选择在下邳死守。

“王勒将军禀告,大梁自昨日起已全城闭城,非有符节令命不得出城。我军斥候侯谍只能以讯鸽传讯,如此要延后数日。城内积粟如山,楚地所运石炭亦堆积如山……”

南北大梁分立于鸿沟左右,守城的是大秦的死敌,魏人与赵人。刘池说到此处,知悉上情的王敖看着王翦,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意味着国尉府主持的劝降完全失败,魏人不愿降秦,赵人虽有人愿意降秦,但城中主战的大臣多过降秦的大臣。大梁北城究竟不是孤立无援的邯郸,魏赵守城失败还能寄希望于楚国相救。

“军中士卒皆无事也。”刘池最后概括性的总结了士卒情况。“月前新征士卒也已分至各尉,彼等由老卒悉数教之,此时已可出操列阵。”

“善。”流水帐一样将昨日的事情全部过了一遍,王翦缓缓点头。“何日吉?”

“禀大将军,后日便是吉日。”天文谋士尚有些瞌睡,闻言立即起身。

“禀大将军,后日可。”老迈的郑国站了起来,向王翦表示自己所负责的水务允许后日进攻。

“禀大将军,可。”安契站起来,他负责后军,不是交战的后军,而是整个大军的后勤输运。

“禀大将军,可。”斥候王勒也站了起来,进攻前他的麾下一定要遮蔽大梁左近所有敌军斥骑,面对有龙骑的赵魏斥候,这必然是血的代价。

“禀大将军,可。”赵婴是跳起来的,水攻大梁,舟师才是真正的先锋。

“禀大将军,可。”蒙恬郑重的揖告,秦军右将军就是前将军。

“禀大将军,可。可。可。可……”赵勇、圉奋、杨端和、王贲,幕府内所有将率谋士全站了起来,他们对着王翦揖礼说‘可’,表示自己麾下的士卒、手上的事务都支持后日进攻。

“大将军,据闻后日荆王大婚,此乃我大秦赠于荆王之贽礼。”王敖提醒道,闻言将率谋士全都笑起。相信楚王怎么也想不到,秦军会在冬日黄河水最浅时进攻。

*

北风虽冷,郢都温暖的冬阳下穿皮裘只会大汗淋漓,最好是穿一件薄绸曲裾,早上和晚上再换一件狐裘。芈玹现在穿的就是一件翠绿色的薄绸曲裾,不过她马上要将曲裾换掉。

“请女公子一试婚衣。”王宫来的司衣站在她身前揖礼道,恭恭敬敬。

“诺。”芈玹答了一声。这是她一生中第三次试穿婚衣,司衣处虽然知道她的身材,但还是要遣人将婚衣送来,请她先试一试。“是……”

以前行的是周礼之婚,而今王令废周礼行楚礼,作为人生大事的婚礼也要更改。芈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件玄色的绣有彩翟的婚衣,然而等宫女展开婚衣时,她看到的还是那只彩翟。

“为何还是……”芈玹欣喜中带着些惊讶。

“大王言,女公子喜爱此衣,成婚时便着此衣。”宫女灵巧,说的都是讨人喜欢的话。“请女公子一试。”

彩翟又穿在身上,与前年相比,芈玹圆润了不少,然而越是圆润便越是适合这件求威严胜于美貌的婚衣。看中镜中的自己,想到自己终于成了男人的王后,芈玹微微有些迟疑。

这些本是她已经淡忘了的东西,她早己沉浸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快乐中,然而这件婚衣又让她回忆起了这些。这是周人的衣服,周人的衣服包括周人的整个礼制,所体现的都是一个东西:等级。正是这一层又一层的等级,构建了整个宗法体系。

丈夫那日转述观曳的那句‘不当立王’从芈玹脑中闪过。为何不当立王?因为在神灵面前,人与人完全平等。人遵照着人与神灵的约定生活,只要不违反这些约定、不遗忘对神灵的祭祀,日子就能祥和安宁。而王,即便王保护了众人,他也会因为权力、因为荣耀、因为欲望杀戮众人,奴役众人,所以楚人先圣曾言:不当立王。

“楚国女子成婚,当着何衣?”芈玹将婚衣褪下,问出一个让宫女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禀女公子,奴婢不知。”年长的宫女相告道。“若是女公子觉得婚衣不妥……”

“大王既令楚国行楚礼,大婚时当着楚衣。”芈玹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在临泽里成婚时穿的婚衣,那是一件普通的庶民之衣,却被她一直珍藏着。“霓儿……”她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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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答应

援夕之月,己酉之日,这是观曳选定的日子,这一日刚好避开了戊申。戊申之日,‘牵牛以娶织女,不果,三弃’,作为婚日来说极为不吉。与前年大婚有所不同,前年大婚天下同庆,列国送女而至,贵人商贾云聚,郢都车水马龙。

这一次大婚各国即便遣使也是一些身份较低的官吏,不再是相邦太子那样的要人。贵人商贾来的人也少,他们此刻都在设法造舟避迁,楚王的大婚不能不来,也不能不送上一份贽礼,但随同前往郢都的左右仆臣大大少于上次。

大婚前的郢都不及上一次繁华,楚宫内也没有太多喜气,本该忙碌的王尹、郎尹、司宫、司衣、司服、集脰、集米、集既,也不如前次忙碌——这不是一场周式婚礼,这是一场楚式婚礼。主持婚礼的不是王宫官吏,而是楚国的巫觋。

与秦国的战争关乎楚国的存亡,楚礼与周礼的争端却关乎楚人的存亡。楚国亡国,并非秦王一道王命,楚地的楚人从此就变成秦人,只有楚人自认自己从今往后是秦人,楚人才会消亡。

人类历史上,国家消亡、国人仍存的例子比比皆是;同样,国家存在,国人早已不是国人的例子也为数不少。国亡可以复国,人亡却不能复人。熊荆不希望楚人成为后者,因为后者才是最致命的。

然而,他原本只是不想被儒士驱使,去完成儒士们复周的理想。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中,楚人与周人渐渐分歧,最终完全对立,这是熊荆始料未及的事情。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割除孔子以后包括孔子在内的人本思想,因为没有尚武传统的周礼就像无根树木不能存活。

争论时一番寻根究底,楚礼与周礼演变成了神与人的对立。楚人与越人、宋人(商人)、吴人、巴人、苗人,原本都是神治部族,周人以及周人分封下的诸国则是人治部族。于楚人而言,神灵的旨意、神与人的约定就是律法,不可违背;于周人而言,天子、公侯、大夫、士、父,他们的旨意就是律法,不可违背。

这是两种水火不相容的统治方式,在真正的楚人看来,周人这是在亵渎神灵,他们窃居了神灵的位置,以神的名义发号施令,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在周人嫡系继承者鲁人看来,一部《楚辞》找不出半个孝字,父亲偷羊儿子竟然作证,无君无父之极,这是活脱脱的蛮夷。不管鲁人自立不自立,楚人与鲁人事实上都已经分裂了,无法挽回。

大婚之日,从未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的熊荆面对的正是这个结果;孔子八代孙、鲁人真正上的精神领袖太傅孔谦,面对的也是这个结果。好在异端比异类更可恨,在秦国这个周人异端的威胁下,他愿意和自己的学生谈一谈。

“大王欲如何?”孔谦强打着精神,看向自己的好学生。

“学生不欲如何。学生只愿楚周之争暂时搁置,楚人鲁人一共抗击秦国。”下令行楚礼后,熊荆不再是楚国的大王,而是楚人的大敖,他从此不谦称寡人。

“老夫也以为然也。”与荀子一样,孔谦也不敢再自认自己是熊荆的老师。尽管周人的继承对象商人也是神治部族,尽管孔子的祖先是商人而不是周人,但孔子已经说了:‘我从周’。

“哎!”带着诸多无奈,孔谦叹息一句,“老夫从未想到会有今日。”

“学生也为曾想到有今日。”熊荆苦笑。“然学生已知,秦人必亡。”

孔谦的话一语双关,既是说师生,也是说天下。熊荆前一句是答师生,后一句是答天下。孔谦对后一句话有些不以为然,他道:“避迁于海者,能有几人?便有百万之众,今日列国既不能胜秦人、存社稷,他日又如何能亡秦?”

“秦国之亡,亡在自腐,非在列国之攻伐。”熊荆解释道。他已经无所谓了,但不是彻底无所谓,他知道秦人会自我毁灭。

孔谦也有一种无所谓,楚周分裂让他绝望,周人政治传统从此断绝,他是彻底的无所谓。听闻熊荆之言,他奇异的问:“自腐?!”

“然。”熊荆很肯定的答。“秦人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吏,秦之君父也。秦吏操行如何,天下皆知。秦国一统天下,将由无数秦吏以治天下。君王可为一己之私为所欲为,上行下效,秦吏为何不能为一己之私贪赃枉法?”

“然秦法严苛……”儒者不入秦,孔谦不太了解秦国,只是知道秦法严苛。

“正因严苛,方才内斗。”熊荆原本是君王,他现在不再是君王。站在君王之外看天下,他看得非常透彻。“秦王压吏,吏倍压民,民苦秦而反,吏推波助澜,乃至聚兵而起……”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官吏统治就这个套路,秦国就亡在这套路上。此前之所以不亡,是因为关东还在——秦国黥首悲惨,但他们的损失可以通过劫掠关东庶民补充。统一天下意味着秦国黔首再也没地方劫掠自己的损失,关东不反,关中也要反。

有人说赵政统一天下以后力行节制如何如何……。十三岁即位的赵政已经习惯秦国这架高油耗的战争机器,天下之外又尚有列国余孽没有肃清,他如何节制?

至于修阿房宫、修始皇陵,赵政统一天下开创秦国的万世基业,难道不应该向后世子孙标榜?因追求宏伟功业而统一天下,功成后竟不能享受自己的辛勤果实,这又是何理?

孔谦突然看到一丝希望。“大王之意是……”

“若秦人一天下后仍行郡县之治,一世必亡。”熊荆无比肯定的道。

孔谦笑了,他将几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真如此,老夫可见。”

“老师必然能见到。”孔谦老了,熊荆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天。

“然大王欲一天下否?”秦国必亡,无主的天下要有人统治,孔谦此前寄希望于熊荆,可惜楚周之争使得这种希望变得无比渺茫。

“学生不知。”十数年后的事情熊荆也没办法回答。他委婉道:“若楚人一天下,或不行君父之治,而行殷商神灵之治,老师以为然否?”

“天下岂能无王?”孔谦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人是反对神治的,这是他们无法继承商人法统的无奈,但在儒家看来,这却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因为人终于成为了人,不再受神意的桎梏。熊荆如今的看法与儒家完全相反,只有神不会堕落,人总会堕落。若无制约,会一代比一代堕落。这不是他带着后世观念的看法,这是他遍观楚人历史、从立国迄今八百多年的全部总结。

听闻孔谦的感叹,他无意的、却深深伤害孔谦的道:“既有君父,便有王侯;既有王侯,便有皇帝。秦王欲成天下人之君父、天下人之皇帝,秦王何错?”

板着脸,孔谦一言不发的走了。熊荆起身亲自送他至阶下,又与孔鮒一起将他扶上车驾,目送他的马车驶离路门,直到不见。

*

天色渐暗,茅门大廷上柴堆又一次耸立起来。这一次柴堆堆的更大、更高。婚礼依旧在黄昏,熊荆大迁时前往城南小邑迎接妻子,他的穿着不是周人的玄衣,而是楚人的绛衣。

‘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楚人对鲜艳的颜色极为偏爱,贵人服饰多以红色,庶民服饰多以棕色。芈玹不着周人的婚衣,那么大婚自然穿楚人的婚衣。楚人的婚衣是红色的,出王宫迎亲的熊荆感觉这身婚衣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公鸡——主要是鲜冠上还插了一大丛彩色的稚羽,攻尹与巫觋说确实是这样装扮的,他只能匆匆出门。

临到小邑,发现芈玹的婚衣也是红色的,头上也有冠,冠上自然少不了那一丛稚羽。熊荆迎她上车时本想笑话她,没想她竟然哭泣起来。

“大王……”女人泪眼蒙蒙的,父亲母亲都劝不住。

“我在。”当着芈昌、芈仞等人的面,熊荆不好把女人揽入怀里,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

“玹儿,今日成婚,勿要大王……大敖久等啊。”芈仞上前劝道。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不习惯大敖的称呼。“若是过了吉时……”

小邑距王宫很近,自然不会错过吉时。哭泣中的芈玹抹泪上车,这时大室里的祖宗感觉母亲要出门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芈玹一只脚已跨入了车内,闻声退了下来。

“有你父、有霓儿呢。”芈仞忙道,两手连连虚托着,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芈玹这才坐入车内,熊荆载着她出小邑行往王宫。

婚礼不在正寝,在茅门大廷,大廷上挤满了观礼的人群,除了列国各地来的宾客,还有郢都的贵人与庶民。天将暮,马车于正对王宫的城门外下车,甲士、巫觋、寺人分列道旁,注视着牵手走来的熊荆与芈玹。两人穿过长长城门道进入郢都城时,城上、道旁的众人呼喊起来:“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

芈玹知道行楚礼后大王改称大敖,敖后就是她自己。她被这样的欢呼吓了一跳,发软的双腿让她几乎要当场蹲下来喘息。熊荆连忙用力托住她的身躯,脑中却想到一个两千年后的不详之词:肩并肩的荣耀。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先是城门口在欢呼,然后是茅门大廷也在欢呼,最后整座城市都跟着这个节奏欢呼。暮色就要落下,熊荆与芈玹站在城门洞内,不明所以的众人全看了过来,不明白两人为何却步不前。

“大王答应我。”芈玹看向身边的男人。

“我必然答应你。”熊荆低头看她,哭泣后她的妆容全毁了。

“不能死!”芈玹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虽不能像男人那样会推细密理,可她的心能感觉。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然而丈夫却好像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唉。”熊荆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句,他重重点头道:“大司命庇佑,我必不死!”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无数欢呼中,借着天地间最后的光亮,芈玹打量着丈夫,看着他英俊的脸。然而光明总是短暂,似乎在一瞬间夜幕就降落了下来,欢呼的间隙里,北风呼啸在郢都城头,无休无止。

她低头抹去眼泪,终于与丈夫肩并肩向前,接受这无以伦比的荣耀。然而在她心中,她宁愿在小邑里默默无闻,宁愿是一名楚国最最普通容颜日渐老去的妻子,也不愿享受这种荣耀,因为这意味着丈夫某一日将在战场上薨落。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

看见两人的前行,欢呼的人们更加热烈。庶民不是儒士或者朝臣,与娶一位赵人王后相比,他们宁愿熊荆娶一位楚人女子,以做他们的后。

道路两旁的燎火燃了起来,大廷上的柴堆燃了起来。两人来到大廷时欢呼停止了,廷上回荡着巫女的歌声。她们围绕着火堆欢舞,以求将神灵从天上引下人间,见证两人的结合。

站在大廷中心,当着天地神灵与大廷上的众人,伏拜后熊荆高举与芈玹紧握的那只手,大声道:“太一庇佑。我熊荆,楚国之大敖,昭告天地神明:我愿娶芈玹为我之妻,一生一世,永不背弃。”

“太一庇佑。我芈玹,芈姓之女公子,昭告天地神明:我愿嫁熊荆为我之夫,一生一世,永不背弃。”芈玹有些生怯,但她的声音很快大了起来,与丈夫的一样响彻大廷。

“万岁!万岁!大敖万岁!万岁!万岁,敖后万岁……”熊荆与芈玹歃血时,人群再度爆发出欢呼,呼声连同柴堆里飞出的火星一起升上天空,被北风吹卷而去。

此刻,风吹来的北方,夜幕已在前一刻落下的荣阳,河堤上王翦微微点头,沉声命道:“引水!”

“大将军有令:引水!”命令一道道的传了去,远处很快响起了水声。这声音先是绢细,半刻钟后等最后那道土堤一溃,立即变得浩大,渐渐声如滚雷。夜幕下极目远望的王翦依稀看到,白色的潮头一如冲锋的秦军阵列,奔向灯火通明的大梁城。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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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塞卜泰港

船钟敲到第八下时,值日舟吏便停止了敲击,清脆的钟声回荡在旗舰混沌号甲板,久久不绝。阴沉的天空下,正午的绿洋仍然弥散着几丝雾气。端着带有霜花的陆离镜,红牼什么也没有发现,桅盘上的了望手同样如此。前方照旧是一望无际的冰冷绿洋,寒风吹拂下,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恶意。

“大司命庇佑!”红牼无奈祈祷了一句,嘴里呼出的暖气瞬间凝结成雾。跟着他,甲板上的舟吏、水手一起祈祷,期盼陆地能早一些出现。

“纬度几何?”祈求后的红牼问道。

“禀将军,纬度五十。”这个是阴天,一连十几天都是阴天。但依靠方解石,巫觋仍然能准确测量出舰队所处的纬度。红牼问话的时候,纬度五十。

“禀将军,航向正东。”舵手跟着揖告,从那片陆地起航后,舰队就顺着西风往东航行,一直未变。

绕过风暴肆虐的南阳地后,饕餮级海舟以及混沌级炮舰显然无法依照新朱雀级飞剪行驶过的航线行驶。红牼绕过南阳地后,借着南绿洋上的洋流和东南季风,舰队迅速北上,但这不是向正北行驶,而是向西北行驶,十几天时间就看见了一片陆地。

依照地图,这片陆地应该是东洲的东部。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洋流的带动下,舰队不是继续向北行驶,而是往南行驶,哪怕舰艏朝向正北。舰队一直往南倒退,纬度又回到南阳地的纬度,而后强烈的西风将舰队吹回南洲附近。

至此红牼只能再一次重复此前的航线,再度顺着南阳地西面的洋流和东南季风往北行驶。他不再随波逐流,而是设法将航向调整到正北。这一次他成功了,当舰队再一次看到东洲东部的岛屿时,脚下的洋流继续带着舰队往北。等遇到北半球的西风,这才转而向东,一直向东。

用后世的眼光看,他这是在南大西洋绕了一个圈。第一次,好望角西面的本格拉寒流和东南信风带着他往西北行驶。抵达赤道时,南赤道暖流和北赤道暖流毗邻。顺着南赤道暖流往西驶抵巴西,大概率会顺接往南流动的巴西暖流,重新回到南美洲南端的南半球西风带;而顺着北赤道暖流,则必然顺接墨西哥湾暖流、北大西洋暖流,一直往北,抵达北半球西风带。

这其实也是大西洋航线的秘密:南大西洋洋流顺时针流动,北大西洋洋流逆时针流动。双方交汇于赤道。不过在没有看到陆地的情况下,红牼暂时没办法确定这一点。

“保持航向。”他压下心中的失望,命令舰队继续保持北纬五十度航向。无勾长曾经汇报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的纬度是北纬三十五点五,也就是说地中海入口在舰队南面。

他之所以要保持航向,一在于不想离开西风带,虽然北半球西风带比南半球弱,但对帆船来说,这是唯一的动力;二就是,根据航校教授的三角函数,越靠近赤道,球形大地的周长就越长,反之则越短。赤道周长是十万楚里,北纬六十度时周长却只有五万楚里。纬度五十度,这个位置上大地周长大约是六万四千楚里。

“保持航向。”舵手们重复红牼的命令。他们的大喊时,一只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海鸟从桅杆上掠过,它瞬间发出几声惊叫,鸟儿大概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船帆。

“鸟!鸟——!”水手们先是惊讶,随之便是一片狂喜。鸟是陆地的指引,有飞鸟就会有陆地,最少也会有岛屿。事实确实如此,一个多时辰后,了望哨大喊发现陆地。

去年年初从红洋出发,现在已是援夕之月,舰队断断续续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个月,听闻前方有陆地,自己即将抵达西洲,连病患也禁不住欢呼。按照上一次无勾长的记载,也许舰队很快就会遇到迦太基人,可以在他们的海港里暂作休整。

冬季的北大西洋恶浪滔天,钜铁板缠绕加固过的舰船依旧被风浪拍断桅杆横桁,海浪也不时涌上甲板、溅入舱内。这可要比航校训练地、一年有半年惊涛骇浪的夷州海峡折磨人的神经。渴望休息是每一个人的期望,然而十几天后当他们抵达北纬三十五度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时,心中的期望全都化作了泡影。

“彼等、彼等……”二十多艘迦太基战舰列阵于石柱南面的塞卜泰港外。塞卜泰港就是后世的休达港,港口与北面的直布罗陀相对,正好拦住了海峡的入口。与红牼同在混沌号的白掇、弦卫等人吃惊连连。迦太基应该是楚国的友邦,怎么看这架势像是要开战?

“升——旗,迎战!”红牼原本是舟师将领,迦太基战舟列阵于海峡入口,那不是防御性的,而是进攻性的。他不管无勾长此前与迦太基人怎么交涉的,现在他都只能将对方当成敌人。

“将军有令:升旗,迎战!”红牼的命令依次传到忽号、倏(shu)号、禺号三艘炮舰上。四艘炮舰迅速驶离原有队列,满载香料的货船由两艘新朱雀级、鸊鷉号()和鹪鹩号保护。落帆的它们渐渐被炮舰越过,原本一列纵队缓缓变成两列纵队。

楚尼人的船队一分为二,两艘战船(鸊鷉号和鹪鹩号)居然退居后方,甲板上的哈斯德鲁巴有些惊讶。战船后退保护货船,那现在迎面驶来的四艘是什么船?

“那是什么船?”年前的马戈·巴卡站在另一首战舰的甲板上,与哈斯德鲁巴所在的战舰相邻。四艘几乎和货船没有差别的楚尼船快速向自己驶来,这场景让人莫名其妙。这是货船,难道楚尼人不知道,一艘战舰就能将它们全部撞沉吗?

“不知道。”哈斯德鲁巴也不知这是什么船。他乘坐过楚尼人的战船,那是一种可以逆风航行的海船,甲板上有六门火炮。上次如果不是两艘战船入港落锚,楚尼人肯定逃出了地中海。

四艘楚尼船越来越近,看到甲板上盔甲闪亮的楚尼士兵,还有那个被簇拥着的年长的楚尼将军,哈斯德鲁巴毫不犹豫的下令:“击沉他们。”

十数日前,前往不列颠道的迦太基商船发现楚尼船队后,消息很快传到了新城(今卡塔赫纳),仓促间哈斯德鲁巴只集结了二十三艘战舰,其中大部分都是三桨战舰——这当然是与罗马人战争的恶果。不过哈斯德鲁巴相信,二十三艘战舰足够将楚尼船队送入海底。

仿佛是看见羊群的恶狼,二十三艘迦太基战舰冲向越来越近四艘炮舰。西风正烈,炮舰以纵队顺风而行,三桨战舰则是以横队逆风而行。双方进入一海里时,在哈斯德鲁巴等人的惊讶下,越来越近的楚尼船忽然转弯,一字纵队渐渐变成一字横队。

趁着猛烈的西风,一字纵队或许还能冲过石柱海峡进入地中海,跑到罗马人或者罗马人同盟的港口避难,现在楚尼人变纵队为横队,这不是等着自己撞击吗?

马戈·巴卡的带领下,迦太基士兵和桨手都在欢呼。最了解楚尼人的哈斯德鲁巴却越来越狐疑,他觉得这四艘楚尼船肯定不是货船,应该是战船。可惜的是,受限于三桨战舰低矮的甲板,他一直没有看到楚尼船甲板上是否有火炮。

“打开炮门!”敌人越来越近,己方四艘炮舰首尾相隔一链,横队迎敌,战列线已然列成。西风推着炮舰向敌人战舟靠近,六百米的时候,红牼下令打开炮门。

“打开炮门。”命令在各舰火炮甲板上回荡,炮门刚刚打开,下一道命令又来了:“目标:敌军战舟,实心弹,齐射……”

与哈斯德鲁巴想的一样,迎面而来的确实是战舰。横对自己的四艘战舰,舷墙出乎意料的打开了十二道狭窄的窗口,火炮从这些窗口中推了出来。

“火……”他仅仅疾喊了一个字,声音便被猛烈的炮声掩盖。三十二斤炮更加沉闷的轰响回荡在这片恶涛汹涌的海面。五百多米的距离很难命中目标,但炮口喷出的火焰和硝烟让所有人震骇。他们不是没有听过炮声,但从未听过如此连绵不绝的炮声。

炮弹袭来的同时,三桨战舰上许多迦太基士兵禁不住抬头张望天空。这是宙斯才有的怒吼,它不该出现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之外,世界的尽头。就在他们抬头张望时,炮弹或是击中战舰,纵穿后带着鲜血从舰艉飞出;或是直接掠过甲板,收割那些仰望天空士兵的生命。

即便居于上风,火炮甲板也满是硝烟,齐射还未完毕,甲板上就满是炮长们的疾喊:“装弹!速速装弹!!”

敌人不是齐人、潘地亚人那种不能撞击的旧式大翼,敌人是与塞琉古人相似的新式大翼。在波斯湾,两种战舰曾经交战,双方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自此之后楚军炮舰选择远距离封锁波斯湾。没有人希望再被敌人的大翼战舟撞击,是以一发射完,炮长就火急火燎的喊装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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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峡

得益于膛制火炮更短的炮身和更宽大的炮门,近两分钟的时间可以让炮手装填第二炮。如果是铸造火炮,即便在十八世纪晚期,重炮射击速度也多为十分钟一炮,而在十六世纪,交战中海军重炮基本无法在战斗中重新装填,必须离开战场大约一小时才能返回战场再开一炮。

四艘混沌级炮舰发射后即刻装填。西风吹拂下,白色的硝烟仍然笼罩在战舰东侧的海域。迦太基人作战并不敲鼓,硝烟没有完全褪去前,谁也看不清他们在哪。等他们终于冲出硝烟,战舰前端的青铜撞角距炮舰已不足四十步,甲板上的士卒也再度呐喊。

“放——!”火炮甲板上命令再起。雷霆般的炮声连绵不绝,近在咫尺的迦太基人这次遭到钢铁风暴的全面怒击,木屑血肉横飞中,多数中炮的战舰徒然减速,然而减速的战舰还是以每秒六米的速度猛撞三、四十米外的炮舰。

“左满舵!转桁。”第二轮齐射第九记炮响时,红牼快速下达转舵的命令。肥大的混沌号转向不可避免的迟钝,只等当第十二记炮响,它才渐渐调转自己的身姿,原本朝南的舰艏在水流和西风的推动下,一点点偏向正东。

七、八秒钟的时间不足以炮舰完成几近九十度的转向,但足够改变侧舷与敌人战舟撞角之间的夹角。轮舵已经打死,包括甲士在内,甲板上的人死死拽着转桁绳缆,快速转桁。

桅杆发出‘嘎嘎嘎……’的声响,一轮不算密集的石弹箭矢之后,战舰撞中炮舰舷墙,正在转向的混沌号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舰身在剧震中不可避免的向后横移,连通龙骨在内,全舰发出可怕的‘吱呀吱呀’的呻吟。听闻这种声音,红牼面无表情。

“三十五号肋骨断裂!九十三、四号肋骨断裂!”很快舱底就传出了舟吏的喊叫。“底舱进水、底舱进水……”

速度虽慢,但三桨战舰排水四十多吨,如此巨大的动量显然超过舷墙所能承受的限度。青铜撞角的压迫下,外侧舷板破碎,包卷了钜铁板的肋骨在咔嚓声里断裂。冰冷的海水顺着破缝灌入舰内,底舱的水手一片惊呼。

“放——!”齐射的命令再度在火炮甲板响起,炮口往外倾斜,对准了舷墙外的敌人。这样近距离的攒射是致命的,一艘战舟最少被四门火炮轰击。炮声响过,正设法回划的迦太基人血流满舟,这一次火炮装填不是实心弹而是双霰弹。战舟单薄的舷板无法阻止暴雨一般的霰弹,仅仅一轮齐射,甲板上就再也看不到活物。

“将军!”甲板上的舟吏疾指舷右。

此前混沌号舰艏朝南,以左舷接敌。三十多米长的舰身最多被三艘三桨战舰同时撞击,马戈·巴卡率领战舰撞击敌人左舷,哈斯德鲁巴率领剩余战舰穿过敌船间的间隙,绕到敌船后方迂回撞击敌船的右舷。

“无妨!”在红海,与塞琉古人的战舟较量过后,红牼对脚下这艘炮舰的坚固程度已有充分了解。战舟的撞击会撞坏舷板、撞断肋骨,造成进水,但仅此而已。混沌级是炮舰,它的肋骨极为密集,甚至可以说是肋骨紧挨着肋骨。肋骨虽然被撞断,可整艘炮舰并没有别的结构性损伤,临时修补就能保证舰船的航行。

红牼看着右舷疾冲而来的迦太基战舰,甲板上炮声又起,这次不是左舷,而是右舷。右舷火炮怒吼下,冲来的战舰被打得木屑横飞,炮弹纵穿过战舰,杀死甲板上的士兵和甲板下的桨手。哈斯德鲁巴惊惧的看着这一幕,但比这更惊惧的是战舰撞中楚尼战船后,战船侧舷并未整片塌陷,它仅仅出现了一道不太大的裂缝,就好像啄木鸟锐利地啄开了腐朽的树干。

哈斯德鲁巴从未见过如此坚固的战船,他正要祷告巴力神,战船上又传来一声大喝:“放——!”能听懂少数楚尼语的他知道这是火炮发射前的命令,是以毫不犹豫丢掉盾牌跃入海中,哪怕此时的海水冷得彻骨。这个举动救了哈斯德鲁巴的命,无数霰弹怒扫战舰时,他已跃入海中,毫发无损。

战舰撞中敌船后本该迅速退走,进行下一次撞击,但是密集的霰弹杀死了战舰上大部分人,第一轮齐射后一些木浆还在划行,战舰艰难的后退,第二轮齐射后,战舰就彻底不动了,舷侧成排的木浆顺着波涛荡漾,犹如僵死的百足蜈蚣,开始一点一点下沉。

这时候炮手并未停歇,他们继续发射霰弹,怒扫那些未曾撞击的战舰。每一次齐射过后,敌舰甲板上就要倒下一批士卒,直到他们全部撤到五百米外。

海水里几乎要冻死的哈斯德鲁巴被人从海面上捞起,部下刚刚报告马戈·巴卡的死亡,他就大喊一句:“撤退!马上撤退!”

己方战舰不能靠近敌船五百米内,撞击只能撞出一道啄木鸟啄树干的缝隙,然后整艘战舰就完蛋了。迅猛异常的炮击将战舰上的人全部杀死,战舰也随之沉没。

与罗马人的战争中,迦太基战舰也会沉没,但罗马人也要付出血的代价,现在己方战舰一艘接一艘沉没,楚尼人付出了什么代价?除了战船舷墙上被自己撞出了几道缝隙外,他们的代价恐怕只有布满海面的硝烟。

己方还有十艘战舰,足以发动第二轮撞击,但身心全在发抖的哈斯德鲁巴选择撤退。这不仅仅是因为胜利无望,而在于他恨不得马上飞到新城告诉哈米尔卡·巴卡,告诉他必须立即抛弃埃及人,不管托勒密三世曾做过什么样承诺;同时必须立刻与楚尼人谈判,以维系双方的和平。不然,迦太基以及罗马元老院会很高兴巴卡家族被楚尼人毁灭。

“将军,看!”敌人似乎是在撤退,甲板上的舟吏不敢相信。

“敌已退。”西风吹散了硝烟,红牼清楚的看到敌舟越来越远,而海峡就在前方。“底舱如何?可航否?”他不想在这里停留。

“底舱如何?可航否?”询问一直传到底舱,重复了两遍,底舱那些堵漏的舟吏水手才从火炮轰鸣造成的幻听中挣脱出来。

“底舱已无恙,进水一尺七寸,可航。”海水冰冷,堵住破缝的同时,水手们还在将海水一桶一桶倒出舰外。

听闻底舱进水只有一尺七寸,有些担忧的红牼松了口气。等其余三艘炮舰都打出可航的旗语,他方下达命令:“航向一百二十。货舟升翼帆,所有舰船以双纵队速速驶过海峡。”

“航向一百二十。货舟升翼帆,所有舰船以双纵队速速驶过海峡。”命令立即被传达,

海峡水文如何红牼已经顾不上了,他只能尽量从海峡正中通过。挂上翼帆,全帆装行驶的饕餮级货船能有八节左右的航速。四艘炮舰和两艘新朱雀级飞剪速度虽然可以更快,但也只能减速,以保护它们通过海峡。

海舟下水到现在已近十年,哪怕是货舟,上面也是干练的水手和舟吏。命令一下达,货舟开始升帆,水手们爬上高高的横桁,半刻钟不到翼帆就挂了出来。此时货舟编作一队在北,炮舰与两艘飞剪一队在南,双纵队追着数里外的迦太基战舟。

撤退中的迦太基人航速大概只有六节,对楚尼人此前不追击现在又追击的举动很是不解。远看楚尼船越追越近,他们唯有加速,甲板上的士兵也跳入舱底接替死伤的桨手全力划桨。突然间雷霆再响,刚刚通过石柱的楚尼船又一次发出宙斯才有怒吼,而后全体转向驶往东北。

“他们……”东北方向是前往新城的方向,看着楚尼人朝那个方向去,甲板上顿时不安。

“他们完全靠风行驶,”哈斯德鲁巴知道部下的担忧,说出了他乘坐楚尼船时的观察所得。“所以不能真正的顺风航向,那样风吹不到所有的船帆,必须和风有一定角度。”

完全靠风行驶的船让人无法想象,哈斯德鲁巴看着周围的部下,很无奈道:“我们本不该和楚尼人为敌,但是……”

与谁为敌不是个人能够决定的,而是政治利益决定的。哈斯德鲁巴对此很无奈,部下担心楚尼人会去新城,他则担心楚尼人回去罗马。事实上和他担心的一样,确定进攻自己的是迦太基人后,对西地中海有所了解的红牼已决定前往罗马。

不过在此之前,在舰队驶入地中之海、讯鸽可以飞回郢都的情况下,红牼还要向万里之外的熊荆禀报。禀报历经六百多天的艰苦航行后,舰队安全驶入地中之海;禀报自己不但找到了抵达地中之海的航路,还找到了返回红洋的航路——第一次失败的航行就是舰队的返航之路;最后还要禀报在海峡入口处,与迦太基人的这场海战……

红牼相信,收到鸽讯大王一定会大悦,因为香料贸易的航道从此开通,贸易得来的金银将变成货物,源源不断地输入因战争而物资匮乏的楚国。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六十万秦军正气势汹汹的攻入楚国,欲一击亡楚。

第四章 被动

儿子与王敖一同南下约战,幕府已从荣阳搬到启封的王翦正与卫缭对弈。启封在大梁之南六十里,其北是牧泽、逢泽,其东为鸿沟。此城本是郑庄公所筑,有启拓封疆之意。郑为韩灭,启封归韩,魏人败韩,启封又归魏。秦后汉景帝时避讳改称开封,后世开封由此而来。

大梁一夜沦为水泽,连通诸水的河汊全在大梁以南、启封以北的鸿沟水段,因此这座周长不足八里的小城也由此代替了大梁扼控诸水。王翦将幕府移至此处。从怀县而来的卫缭也就入住此处,日日与王翦对弈。

“我军约战,荆王允否?”上次在平阴要塞对弈是王翦心不在焉,这次却是卫缭。他觉得王翦的办法未必有效,毕竟楚军加上从穆陵关回援的四个师,也就只有十万人。己方六倍于敌,楚军再强,也没办法击败六倍于己的敌人。

“为何不允?”王翦死死盯在棋盘上,落子极快,他想赢卫缭一局。“荆人剽轻、倨傲,堂堂邀战,焉有不允之理?荆王乃王也,小竖子约战而不允,岂非为天下笑?”

“若允,何以战?”卫缭捏着棋子悬在半空,他此来就是想问问王翦这一战想怎么打。可惜王翦还未答话,幕外便传来军吏的禀告声,前去约战的王贲与王敖回来了。

收下战书,王贲与王敖就被楚军礼送出境。这次楚军很小心,直接在两人脑袋上套了个布套,方才把他们送出了楚境。幕府禀报时,两人都未提这节,只说荆王应约而战。

“荆王何言?”王翦凝思不动,好一会才问两人此行的细节。

“荆王言:你要战,那便战。”王贲答道,后面那句话他选择性的没说。

知子莫若父,他眼神一变王翦就感觉他没说实话,又道:“荆王言行关乎战事,其所谓之言,一字一句,毋要遗漏。”

“其、其尚言,”王贲喉结耸动,好一会儿才把后面那句话憋了出来:“若秦军再败,王翦当先穿女子褥衣再逃……”

“岂有此理!”将帅谋士也在大帐内旁听,闻言不免有些气愤。

“荆王怒否?”王翦毫不在乎是否穿女子的褥衣。

“未怒。”王贲回想了一下,很肯定的道。“荆王乃含笑而言。”

“禀大将军,”王敖道,他又对卫缭这个老师揖礼。“兵不厌诈,荆王虽允,然荆人将率未必允诺。我闻荆国之政非荆王一人而定,乃正朝朝议而定,料想荆人战与不战……”

“国事与兵事安能混而相谈。”王敖的意思王翦并不认可,“荆王既已允诺,荆人必当北上。”

“既如此,请大将军聚将下令,我等誓与荆人决一死战!”武都侯赵婴是耐不住性子的,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寿郢,怎奈他不是大将军,王翦才是大将军。

“荆王既来,我军当如何列阵?”右将军蒙恬的腹心蒙珙问道。“启封北乃水泽、东乃鸿沟,唯西、南可战之。我军骑卒多于荆人,故不当沿鸿沟列阵,如此骑军不可勾击也。”

“沿鸿沟列阵,舟师也可勾击其后。”站在骑兵的角度,战场不应该靠近鸿沟,更不该靠近沼泽,这对骑兵展开不利,但是站在舟师的立场,战场最好靠近河泽。

“荆人必以巫器死守鸿沟,舟师如何勾击其后?”蒙珙反问道,一句话让赵婴变得极不高兴。

“臣以为……”还有将率想说话,左将军赵勇挥手将其打断,他与卫缭对视一眼后问道:“荆王北上,大将军以为我军当如何?”

都是诸将谋士在说话,王翦一直没有表态,王翦的腹心刘池也没说话。赵勇相问,诸人才按下心思看向王翦,等着他的意思。王翦见诸人全看向自己,笑道:“荆人未至,尚不知其士卒多寡,也不知其阵于何处,此事言战,早矣。”

“早?”诸将觉得有理,又觉得有些不对。王翦再道:“若荆人不至,又如何议战?”

刚刚王翦才说荆王必当北上,现在又说荆人不至,这下连卫缭都糊涂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王翦,不明白王翦到底打什么主意。诸将退下后他多次相问,王翦依旧以荆人未至推脱。好在荆王践诺,数日后大军便拔营北上。

汪洋里的大梁城只有东北方向还能看到陆地,然而那片陆地也被南济水、丹水分割,两水夹峙着的陆地往东延伸,十数里外也驻扎着一支秦军。东北、正东如此,东南越过鸿沟则是从鸿沟分出的诸水,最北是丹水、丹水之南是睢水,睢水之南是濊水。这些水道从鸿沟分出后全都南流,重重河道将大梁以东南围得严严实实。

东南牧泽、正南逢泽,还有西南圃田泽,这些地方本是低洼之地,从阴沟引来的河水源源不断注入这里,围垦了一百多年的村庄、房舍、田野皆被洪水淹没;西北则是引河水来的阴沟、在大梁西侧连接鸿沟的南济和北济,还有南北竖贯鸿沟、南济、北济、阴沟的十字沟——大梁西北的诸水并不比东南鸿沟分出去的水系简单。

最简单的说,大梁已经被彻底围死了,除了魏赵王廷能用信鸽往外传讯外,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得知楚军北上,王翦辨明敌情后做出的动作却不是迎敌。

陈郢距大梁以南的启封不过两六十里,沿着鸿沟划舟北上的楚军仅仅三日,就赶赴启封以南。先于大军,大军所属的斥骑早已遍布启封四野,熊荆还未抵达最前线,斥骑就将秦人的动向汇报了过来。

“王翦已分兵!”妫景对斥骑的报告几经确认,这才禀告给熊荆。

“分兵?!”幕府内的将率谋士大吃一惊,明明是决战,秦人怎么又分兵。

“然。”妫景道:“启封以北皆大泽,秦人未在启封相侯,仅王翦幕府设于启封城中。”

“分兵?分兵何往?”鄂乐对王翦的做法很不可思议。

“不知也。”妫景也不清楚。启封以西虽然是陆地,但很快就是魏韩修筑的长城,长城上有秦卒驻守,斥骑并不能翻越长城前往荣阳。即便冒险前往荣阳,依然在鸿沟以南,看不到鸿沟以北的情况。

“王翦约我北上而战,此时却分兵……”这已不是斥候将率能够明白的事情了,这是幕府谋士们考虑的事情。“分兵而由诸水入楚,攻拔寿郢与陈郢?”

“不然。”庄无地反对道。“诸水皆阻塞、筑垒,秦人如何入楚,又如何至寿郢?”

“不能入楚,又或……”一干人瞬间想到了一块,连熊荆也知道王翦分兵干什么去了,他眼睛瞪在地图上,恨恨道:“魏国。”

大梁已被全面包围,但魏国并非大梁一座城池,西面与楚国接壤的上蔡郡、东面与鲁宋接壤的大宋郡,这些都是魏国的县邑,王翦分兵是占领那些地方去了。以前要占领这些地方或许很难,可现在大梁被围、魏国无可战之卒,楚军又连战失利,连齐人也背盟亲秦,这些地方并不需要多少秦军,秦军一到很多县邑就会投降。

魏国郡县化的程度仅次于秦国,此前魏王就曾许诺割地。眼下秦军攻来,县邑暂时降于秦人,待日后再反正再回归魏国。只要现有官吏不变,交税给魏王是交,交税给秦王也是交,保境安民而已。

熊荆有些气愤,魏假不知如何言语,魏间忧急道:“寡君已命各县邑严守城邑,不可降秦。彼等家眷也在大梁,若彼等降秦……”

“大梁被围,城内如何知晓县邑降秦与否?”庄无地失笑。帐内的谋士也连连失笑,官吏的操守大家都是不信的,更何况此时天下将倾,楚国都要造舟避迁于海,这些官吏难道不要两头投机一下,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日后必然知晓!”魏假也是深宫里长大的愚人,还想着日后。

“日后天下皆将归秦,知晓又如何?”彭宗当着熊荆诸将的面也毫不避讳。

“天下归、归秦……”魏假瞪大着眼睛看了看彭宗,又看熊荆,不敢置信的模样。

“天下并非世界,秦人可据天下,却不能据有世界。”熊荆面无表情,他不在乎王翦分兵占领上蔡郡和大宋郡——即便在乎他也没有办法阻拦,眼下这种局面,他不可能分出兵去保卫魏国的城邑,他现在担心的是秦军一旦占领魏地,那就直接迫近楚国了。

鲁宋是危险的,淮西也是危险的。而自己,自己只能死死的钉在这里,等候着与秦军决战。一种被动之感油然而生,素来剽轻犀利的楚军竟然也会有今天。

“可退否?”他看着帐内的谋士,下意识问道。

“退又能如何?”彭宗摇头。现在的这点兵力绝不能分散,只能聚于一处与王翦决战。

“可战否?”本着楚人的心性,熊荆又问。

“王翦必不与我战。”庄无地也摇头,王翦约战求的是只是两军对峙,根本没打算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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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进退

项超驰骋在启封城北面的田野里,他手中骑矛竖立,但矛尖上飘荡的不是燕尾旗,而是一件女子的褥衣,北风猎猎,鲜红的褥衣也是猎猎。疾驰中,他站起身对着那些正在登舟的秦军士卒大喊,然而北风将他大喊时喷出去的口水沫子又倒吹回来,糊了他一脸。

他的声音也被北风给刮了回来,舟楫上的秦卒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叫。随着舟吏的命令,停靠在栈桥上的舟楫依次起航,划向牧泽的深处。气愤的项超继续北驰,最后顺着长长的栈桥一直奔到栈桥最北端,坐骑见前方无路一片水泽,一边啸鸣一边人立而起。

马的啸鸣比人的呼喊传的更远,这时候舟楫上的秦军士卒才看到栈桥上这位疾追而来的楚军骑士,看完又毫无表情的回头,根本没在意骑士手中骑矛挂的是一件女子褥衣。

“兄长,此秦人惧我,不敢与我战也。”项超气急败坏,最后直接把手中的骑矛掷入大泽,弟弟项梁少不更事,看见秦军全军撤退很是高兴,根本不知道兄长在气愤什么。

“你……”项超宝剑抽了出来,指到半途想到这是自己的亲弟弟,心中一发恨,宝剑猛掷在栈桥上,剑锋入木半尺,颤动不已。项梁这才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感觉得他的气愤不仅仅是秦人退走这么简单,也不仅仅因为父仇,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楚人易怒,不单是因为不容冒犯,性情很多时候也很急切。从夺回旧郢开始,战事已持续四年,今年则进入第五年。四年战争死伤十数万士卒,也耗尽了各氏各县的钱财。此前还有国债,去年第二次大泽之战后,连国债都没有了。如今市面上没什么不涨价,什么都在涨价,一石粟卖四、五百楚钱并不稀罕。

项超继承父亲的爵位,自然而然成了项氏的族长,开始当家。他的帐幕里除了谋士、亲卫,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司会。每个月收入如何,每个月支出如何,司会都会向他详细汇报。

四年战争下来,拥有三个师包括三个骑兵师的项氏已经破产,但比项氏破产更严重的是,项师中有很多士卒也破产,不少士卒请求回家,最少农忙时要回家。不管是胜还是败,项超都希望早一些与秦军决战,偏偏王翦就这么撤军了。

“啊!啊——!”想到现实,项超又忍不住在栈桥上怒吼。比他追击秦人早一步,王翦撤军的消息传到了刚刚登岸的楚军幕府。听闻王翦撤军的消息,谋士们一点也不意外,倒是熊荆与鄂乐、邓遂、妫景、若敖独行、邳师之将彭丘、淮南师率州若这些将率,心里明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还是免不了失望。他们和项超的差别,只在于没有像项超那样疯狂去追王翦。

“如此……”鄂乐开了话头,“我军进否?”

“启封以北皆大泽,我军如何进之?”庄无地道,他对眼下的局势非常了解。

“秦人是以天下之力而攻我。”鄂师司马鄂曹说道,他也知道秦人想要干什么。

“此非攻我也。”唐师司马斗常纠正。“此乃疲我。幸甚我楚国有东洲之谷,一年两收,不然……”

斗常感叹楚国有粮,心中不慌。他不提粮食还好,提了熊荆心中更愁。蜀地丢了,每年三千万石积粟没有了。汉中、商於、方城,这些地方也都丢了,如今楚国剩下的产粟之地,只有东地和旧郢,这两处正常年份加起来还有一亿一千万、一亿两千万石左右的收成。种东洲之谷,收成虽然不能真翻倍,一年粮秣产量正常年份也接近两亿石。

当然,这是正常年份,战争时期壮劳力有限,田野只有妇孺耕种,能有正常年份产量的三分之二已很让人惊喜了。再就是东洲之谷耐储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存放三个月后,东洲之谷就要发芽腐烂,以至后面只能教导庶民蒸熟后晒干保存。

全国一年到底能收多少粮食,连莠尹也说不清;各县各邑靠晒干能积存多少东洲之谷,县公邑尹同样也说不清。反正粟价去年冬天已破四百,东洲之谷破一百——这东西水多,不压饿,穷苦人家用粟换谷,吃的钱可以节省剩不少。

收成与储存是一回事,怎么将粮食从庶民手里收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可通过税赋实物征收,可通过(出售国债所获的)金钱购买,可通过劳役变相征收……,这些都是办法。只是这些办法越来越没有效果。

税赋有的县邑据说已征到四成,仍不能满足军用所需;天下将倾,有钱人造舟避迁于海,买国债的人寥寥无几。且即便县邑手中有钱,粟价暴涨下,钱又能买多少粟米?至于劳役,乡里本就没有多少劳力,又怎么征发劳役?

横征暴敛、刮骨吸髓,这也不是贵族、誉士能够干得出来的,他们没这能耐。像周宣王料民于太原这种事之所以能够得到记载并传诸后世,恰恰说明周宣王没有像割草机一样将天下全部割一遍,他仅仅料民于太原一地,非全天下。后来秦国、三晋全国性的料民就不再被视为暴政了,庶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不料反而惦记,主动等着官吏料民。

只有钱才能调动楚国的资源,可楚国现在缺的就是钱。这就是熊荆忧愁的事情。诸将不知道他的心思,庄无地是知道的,他故意重重咳嗽一声,道:“秦军后撤,我军是否……”

“我军自然是后撤。”鄂乐很自然的道。“陈郢至此两百六十里,舟运需两日,返亦两日。若能于陈郢待敌,亦无不可。”

“大军既已至此,岂有回撤之理。”淮南师师率是州侯若,他反对后撤。“我以为我军当进,以解大梁之围。毋忘城内尚有数万将卒。”

“如何进之?”庄无地反问。“启封以北乃大泽,大泽之上有秦军舟师。”

大泽与舟师是所有人都不愿听到的词语,这是楚军的伤疤。如果说第一次大泽之战战败是因为仓促,那第二次大战之战,就是堂堂正正被秦军击败了。时至今日,秦军战舟越造越多,集中全楚国的战舟已不是其对手。而王翦会选在这里作为对峙之地,正是依仗秦军舟师的优势,让楚军不敢往前追击。

“请大敖下令,臣愿再与秦人一战!”卜梁居这个坐在最末的炮舰之率闻言迅速站了起来,此时他麾下的大翼炮舰已不止十二艘。

熊荆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扫了他一眼,就道:“无用,坐下。”

“大……”卜梁居渴望的看着熊荆,然而熊荆的态度毫无变化,他最后只能失望的坐下。

一发沉舟的卡隆炮不是那么容易能造出来的,并且,狭窄的水道上不利于大翼炮舰迂回。大翼是三桨,三桨跑不过五桨。水道也不可能是直的,也就是说如果数艘五桨战舟追撞大翼炮舰,最后大翼炮舰必会因为速度和水道弯曲(浅滩)等原因遭受撞击。

作战司术曹一旦在实际试验中得出这个结论,大司马府就下令停止改装大翼炮舰。这是一件看上去有用,实际也有一些用,但遇到遮蔽大泽的秦军舟师大概率无用的武器。卜梁居会在这里,是来起‘一些’作用的,不是真来对阵秦军舟师的。

“既不能进,我军当退。”鄂乐再一次请求撤退。

“退又能退至何处?”不再是将率谋士开口,这次是熊荆直接开口。

“当退至陈郢。”鄂乐道。

“如此可少两百六十里水路?”熊荆反问。这大概是后退唯一的好处了。

“大王以为我军当如何?”鄂乐也反问。实际的说,他也不知后退能干什么,但离母国近一些总是好的。

“退,无可为;于此,亦无可为。”熊荆脸上带着一种鄙弃,这是对王翦的,他就知道王翦不会决战。

“或可横渡濊水、睢水、丹水,以入大梁?”斗常说道,这是一种避开大泽北进的办法。

“不可。试问浮桥由何人驻守?”彭宗连忙摇头。

“阻塞便可。”斗常答道。“此距大梁不过六十里。”

“不可。”鄂师司马鄂曹也觉得不可。“阻塞必要有人驻守,我军如何守之?此非一道浮桥,乃间隔二、三十里三道浮桥,秦人大可从阻塞处登岸。”

“此地离大梁六十里,然若要绕过牧泽,向东横渡濊水、睢水、丹水,此已近百里。”邓遂也出声反对。楚军一旦向东迂回大梁,这三条水道就会成为秦军分割行军状态下楚军的便道。兵力本来就少的可怜,再被秦人分割成四段,分割完成基本等于战败。

“尚若我军能从丹水……”斗常说了一个不可能的设想,以至他自己都没有说下去。楚军不可能从鸿沟转到丹水,那样等于放开了入楚的大路,任由秦军深入楚地。

“可惜不下雪。”想起那年风雪追击王翦的熊荆抱怨了一句,如果下雪的话,王翦就不能凭借越来越多的秦军战舟,以水泽为防御,玩这种对峙把戏了。

第六章 非鹿

大约十四个楚军师北上,约战的秦军却撤走了。最终楚军不得不止步于水泽河流之南的启封,距大梁尚有六十里。是进是退是一个问题,但是进是退都不能阻止秦人吞并魏国的大宋郡和上蔡郡,天下除了旧郢和东地,几乎全归于秦国。

熊荆思索对策时,已经退至大梁西北的秦军幕府,卫缭拜别王翦,正赶往荣口对面的怀县。他要马上向赵政禀告军中诸事,尤其要禀告王翦的决战意图。

秦国以十月为岁首,拜王翦为大将军是在今年,不是去年,故而赵政授斧钺时,一言之命是‘大将军明年亡荆。’按照这一言之命,明年最后一个月九月之前赵政都应该安心等待。卫缭知道仅凭一言之命是稳不住赵政的,因为按照那一言之命,王翦灭荆的时间是两年而非一年,可此前赵政要求的明明是一年。

大军撤回大梁西北,卫缭立即就回来了。他赶到怀县时,赵政还在召见齐博士淳于越。

“凡帝王之将兴,天必见祥乎下民也。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

怀县虽是河内郡郡治所在,堂室仍旧狭小,淳于越在离赵政很近的地方召对。他话一开口,赵政就拧起了眉头,淳于越的这番言辞他曾在仲父的里看过。君王的喜好不能轻易示人,因此赵政拧眉也不过是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淳于越丝毫没有察觉。

长长一番话说完,淳于越总结道:“大王欲一天下,当使天下人心服也。欲使天下人心服,必要先以理说之,辅以利诱之,再以德感之,又以威畏之。

所谓理者,五德始终之理也。所谓土胜水,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是也。今大秦代周而一天下,乃水胜火之故也……”

赵政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他道:“寡人所见,乃我大秦百万甲士大胜列国、一统天下,非先生所谓之水胜于火。”

赵政一身韦弁服,说起一统天下,傲然之情流于言表。淳于越不在意他的反对,天下并非一国,如果是一国,世代统治之下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道理。但要把属于别人的东西夺过来,还要别人不反抗、不反叛,才需说上一通大道理。

秦国一天下,关东诸国根基比秦国深厚的多、传承比秦国久远的多,如果没有一番能说得通的道理以让关东诸国的臣民心悦臣服,反抗必然经久不绝。站在秦王的立场,这必然是不利的;而以齐儒的立场,无数生命消耗在这种无谓的抗争中,则是不仁。

稳定压倒一切!不稳定战乱不休,生灵涂炭。谁为王?谁为长?谁为君父……,这重要吗?对贵人来说很重要,但对庶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稳定秩序下的生计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清咳一声,淳于越再道:“大王所言极是,天下乃大秦百万甲士灭诸国所得。然以力得之,必以力为叛。我闻韩人不愿为秦民,皆归赵;我闻周人不愿为秦民,俱东奔……”

“那便让不愿为秦民之人归于荆王,与荆王一同避迁于海。”赵政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袖挥起,将淳于越的话打断。“愿为秦民则以寡人为王,以秦律为律,何须五行始终?且我大秦处天下之西,西属金,故我大秦得金气,祭白帝,色尚白。先生言周乃火德,而水胜火,此欲言我大秦不能一天下否?”

“弊人无有此意!”淳于越急道。“大秦得金气,祭白帝、色尚白之事少有人知,改之即可。大王一统天下后,即昭告万民:大秦得水气,祭黑帝、色尚黑,天下皆以为大秦得水德也。”

淳于越之言让赵政发怔。淳于越是天下闻名的稷下祭酒,名望能与之相匹的大概只有楚国兰台学宫的宋玉,再便是已入秦的荀况和韩非。荀况和韩非再怎么讨好自己,治学也很严谨,极力不让自己找到其中的错谬。淳于越现在当着自己的面承认自己的学术是假的,这样的言行如何不让他发怔。

“先生之术既为假,寡人行之何用?”出于惯性,赵政仍尊崇淳于越为先生,可神情已不再以他为先生。“关东之人辱我大秦为虎狼、为禽兽、为不义,然我大秦甲士之兵戈从不虚假。”

“大王误也。”淳于越笑道。“大王与弊人知此为虚假,然天下人不知此为虚假。不知则以为真,以为真则行之有用。若大王也能以假为真,天下必然大治。”

淳于越说完见赵政还在疑惑,心中暗笑秦人愚钝的同时又道:“便如大王于林中狩猎,得一鹿,然若大王言:此非鹿,此马也。大王以为臣下何言?”见赵政低头沉思,他接着说:“臣下必不敢忤逆大王,皆言鹿为马。此时群臣再告于天下,言大王猎一马,大王以为天下人信否?”

赵政还在沉思,赵政身侧的赵高则眼睛连眨,感觉大有收获,不由对淳于越多看了两眼。

“且大秦立国五百余年,若能便翻史书典籍,未必不记秦国得水德之兆。”淳于越最后道。这已经是后话了,如果秦王真同意这样做,博士、术士们编也可以把秦国得水德之兆给编出来。至于真假不真假,只要大王信,大臣信,官吏信,士子信,庶民最终也会信。

“退下吧。”沉思之后的赵政直接让淳于越退下。

“大王……”淳于越原本赵政一定会答应,没想他让自己退下。

“退下!”赵政已经不说话了,拿起几案上的简牍,赵高特意见此拉长声调喊了一句。淳于越见状只能带着遗憾揖礼告退。

“哼!齐人。”淳于越退出去后,赵政将手中的简牍丢到案上,重重哼了一句。

“臣闻淳于越之言甚有所得,不知大王……”赵高身份介于正僕与尚书之间,深得赵政信任。

“先祖先君皆祭白帝、色尚白,淳于越却要寡人祭黑帝,色尚黑,此背祖也。背祖不详。”赵政说出自己的思虑,但他并未将自己全部的思虑说出来。这不光是背祖,这还隐隐有另外一层意思:他需要抛弃以前的、秦国的一切,才能成为淳于越所说的天下之主。可他是秦王,是地地道道的秦人,大秦是他的母国,他怎能抛弃母国的一切?

怀着这个心思的赵政见到卫缭之前还在想自己是秦人,见到卫缭一听王翦从大梁以南退回到大梁以北,当场便愠怒。“为何不战?!”他怒道。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荆人新来,不当与之战也。”明白王翦意图的卫缭用最温和的词语解释王翦的避战之举。

“然六十万甲士……”赵政怒容未改,秦军数倍于楚军,王翦竟不敢决战而后撤。

“我军甲士虽有六十万,然精卒尚有几何?”卫缭不等赵政把话说完就打断道。“若荆人侥幸败我,又将如何?”

“王翦不与之战,便可亡荆?”赵政谑笑,但笑容在他脸上一闪即逝,他满脸不悦,大力拍答着几案,道:“此王翦负寡人、此王翦负寡人也!”

“大王!”卫缭只能大喊。“王翦乃持重之将,其已诺明年亡荆,便明年亡荆,大王为何言王翦负大王?臣以为,荆人新来锐气正盛,确实不当与之速战。两军相持到明年,待荆人懈怠疲惫,方可与战。此胜荆之道,万不可背。

至于粟米,白林已得巴蜀,王翦亦遣军进占魏地……”

“寡人要的不是魏地,寡人要的是亡荆!”赵政怒气不减,他后悔拜王翦为将了。“侯谍已言,荆人四月避迁于海,王翦欲纵荆人于海否?!”

“大王,荆人四月避迁于海,彼时舟师已有战舟千艘,我以千艘战舟攻伐荆国东海,试问荆人如何避迁?!”卫缭一直在喊,他就担心赵政不以王翦为将。此时秦楚都押上了最后的筹码,秦国如果输了,好不容易扳回的局面又要反转回去。

听卫缭说到四月舟师有千艘海舟,可以封锁楚国沿海,赵政胸中的怒气才缓缓歇了下去。他极为严肃的相告:“荆王已有子嗣,担忧一艘海舟亡走,便不能绝其根本!”

“臣知也!臣知也!”卫缭连连点头。大王立的是万世基业,既是万世基业,列国、尤其是楚国就一定要斩草除根。“四月荆人避迁,武都侯必能锁其海域,绝其根本。”

“王翦……”赵政怒气本下去了,可想到王翦对荆人退避三舍,余恨未了的他又产生一些愤恨。大秦已扫平列国,身为秦国大将军帅六十万甲士的王翦竟对荆王畏之如虎,自己以后如何君临天下?

“大王息怒。”卫缭再劝:“荆王只求存续社稷,荆人皆爱之,故可一败再败。大秦不然,大秦要灭诸国、一天下,万不可败,败则诸国不灭、天下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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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醒悟

怀县郡守府明堂内,怒火中烧的赵政最终选择了暂时忍耐。大秦确实不能战败,一旦战败已经扭转的局面可能又会被荆王扳回。王翦再怎么怯战,可他灭赵、破齐、战荆,除了那次雪夜逃亡之外,纵有败绩也能够稳住阵脚。将秦军交给这样的持重的将率,总要好过交给蒙恬、赵婴、白林那些后起之秀。

之所以要迅速亡荆,是怕荆人逃走,特别是荆王之子。荆王冒着得罪天下列国的风险而绝婚,为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芈玹,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子嗣。芈玹为荆国王后,其子就是荆国嫡长子。如果让这个荆国嫡长子逃出去了,后果不可想象。

战舟,战舟一定把荆国沿海封死。赵政不再关心以大梁为中心的两军对峙,想的是齐国以南那片漫长的海域。赵婴的舟师真能像卫缭说的那样,锁死如此漫长的海域?

*

“臣见过大…大敖。”楚军幕府,与其他谒见熊荆的将率一样,沈尹尚还不太习惯行楚礼。熊荆对此并未在意,目光更多的看向与他一同前来谒见的莠尹孙余和蓝尹屈淦。

去年大泽之战后,熊荆直接命令刚刚从红洋回国的沈尹尚带着莠尹孙余和蓝牙屈淦前往蓬莱。农业是一个国家的根基,迁往蓬莱不是地图上随便一指的事情,而是要实地探查、反复斟酌、整体计划。岛上到底如何,孙余、屈淦等人实地看过后才能确定。

“臣见过大王。”孙余与屈淦两人不知是忘了,还是坚持以前的叫法,喊熊荆大王。

“免礼。”熊荆似乎没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称呼的不同,刚说完免礼他就急问道:“三岛如何?”

去年十月去,今年一月返,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天下已经翻天覆地。孙余与屈淦对视一眼,孙余揖道:“禀大王,三岛俱崎岖之地,少陆原,多山岭,林木幽深,野兽众多。其土多赤,与越地之土相类,此乃不宜庄稼之土。若有他者,臣请迁于他地。”

岛上是什么地形熊荆心里完全有数,但听闻岛上土地多赤,不宜庄稼,他倒有些傻眼了。南方红壤是酸性土,种茶叶种瓜果都好,种粮食确实不怎么行。最好的泥土是黑土,可……

“地图。”他喊了一句。

朝鲜是不能去的,朝鲜紧连大陆,似乎汉朝还是什么朝便建了乐浪郡。朝鲜不行,东北也肯定不行,倒是海参崴也是黑土,也好养马,难道要去海参崴?

地图还没有拿来时熊荆脑子里闪现出这个想法,可地图一旦拿来,看到海参崴的位置他就连连摇头。楚国到蓬莱不过数百公里,到海参崴的距离是蓬莱距离的两到三倍。距离更远意味着往返时间更长,也就说迁徙的人会变得更少。

“唯有蓬莱三岛!”熊荆很确定的道,孙余目光顿时有些失望。

“臣以为……”蓝尹屈淦道,他这是在安慰。“岛上鸟兽不少,野鹿成群,水泽、滩涂又可捕渔,土人可以此为生,我楚人亦可以此为生,并非定要庄稼不可。”

“善。”熊荆连连点头。蓝尹管理楚国的山泽,山泽中能出产什么没有人比蓝尹更清楚。

“确实并非定要庄稼不可,然渔猎只可一时,不可长远。”孙余叹息道。“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岛上不宜庄稼,他日我楚国必将人丁稀少,国终弱也。”

孙余这是考虑得很长远才会说出这番话,熊荆提着心放下了一半,问道:“一百万户迁于岛上,有食否?”

“若能徐迁之,有。”三个月时间孙余已经全面看过了那三个岛,瀛洲肯定是不宜居的,迁徙肯定是往蓬莱和方丈迁。两岛的面积不比楚国东地小,只会比楚国东地大。

“徐迁之?”熊荆不知道孙余的徐迁之是多徐,一两年还好,如果三五年,肯定不行。

“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孙余大致知道当下的形势,说话时直直看着熊荆。

“最多三年。”熊荆立即摇头,摇完头又修正:“最多两年。”

“两年?!”孙余伸出两根手指,不敢置信。

“最多两年,许是一年。”熊荆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这问题没必要问。

第一年总共只有三十五万吨舟楫,一人半吨也不过六十万人;九、十月再迁一次,造舟场或可建造五、六万吨舟楫,加上这五、六万吨,舟楫总吨位也不过四十多万吨,只能迁出八十万人;第二年有五十万吨舟楫,连续迁徙两次最多也就两百万人。

这是郦且拿来说服正朝朝臣的迁徙数字,实际上一人半吨是不可能的,一人携带一年口粮是否可行也没有任何验证,因此实际迁徙的数字肯定会远远低于此数。

而秦军见楚国大量迁出人口肯定会阻止,也许四月就会与自己决战。如果自己战败,楚国一亡,那迁徙只有一次,总计不过五、六十万人。这些人根本不必担心岛上的口粮。

“又或只有半年。”孙余等人正想说一年是迁徙不了这么多人口的,熊荆已将一年改为半年。

话到此时他忽然醒悟。此前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进是退,想来想去终究拿不定主意。现在他明白了,楚军今后的目标就是尽量拖住秦军,拖的越久,迁徙的人口就越多,以后复国的希望就越大。

再就是舟师,卜梁居的大翼炮舰不应该布置在这里,而应该布置在淮河口和长江口,那里的港口才需要他保卫而不是这里。甚至为了火炮——造府、钜铁府一边准备迁徙一边要进行生产,火炮的产量比正常情况更低,紧急下水的混沌级炮舰如果没有火炮,哪怕是十五斤炮也要往混沌级上塞——大翼炮舰很可能会被拆除。

孙余还在力谏半年乃至一年往岛上迁徙一百万户丁口绝对不行,走神的熊荆听不到他的话。他想的是一年加造五艘混沌级炮舰肯定不够,钜铁府一年生产两百四十门三十二斤舰炮也不够,必须马上增加混沌级炮舰的数量,火炮不够就拆掉大翼炮舰,并调用陵师现有火炮……

“大王!”自己说了半天大王好像没有听见,孙余喊了一声。

“我……”此时熊荆才回过神来。“秦人必阻我迁徙。”

“秦人?”孙余和屈淦错愕,沈尹尚深深点头。既然秦军舟师已占据绝对优势,楚国大肆迁出丁口于蓬莱,秦人肯定会派出舟师阻止。

“禀大敖,臣以为当多造混沌级战舰。”沈尹尚知道混沌级炮舰的威力,这是大翼炮舰所不能比的。“若急,可改建饕餮级货舟。”

“改建货舟?”熊荆没想到这一出。“可货舟不如混沌级坚固,即便是混沌级,也会被战舟撞断舟肋而进水。”

“臣于红海时,曾与塞琉古战舟相战,臣以为,炮舰或可着甲。”沈尹尚建议道。“炮舰两舷若能着钜甲,当不畏战舟撞击。”

“着甲?!”熊荆大叫起来。是啊!如果混沌级炮舰能像后来的铁甲舰一样,两舷都安装钜甲,那秦人战舟的青铜撞艏又怎能撞断舟肋?青铜撞角的位置很固定,就在水线附近,钜甲不需太宽,算准位置三尺足矣;也不需要太厚,两三寸,不被撞角撞破即可。

熊荆越想越觉得有用,忍不住大喊起来:“善!大善!”

“臣谢大敖。”熊荆高兴,沈尹尚也高兴。他本以为生病未去绿洋将是一生的遗憾,但能率领舰队与秦人舟师战于东海,又何尝不是人生幸事。

“大王,迁徙之事……”孙余不明白话题怎么说着说着就岔开了。

“迁徙之事千头万绪,并非只有庄稼一事,”熊荆解释道。“今年四月一迁,十月一迁,或有百余万人;明年亦是四月、十月迁之,最多不过两百万人。诸人皆携一年之粮,此可否?”

“若第一年皆迁于此,可。”孙余在熊荆那张地图之上又铺了一张自己画的地图,他指的地方是蓬莱岛的北面。“臣遍观三岛,土人以此处最众,此处也有诸多田亩房舍,若能驱走土人,安置四月所迁之人,彼等登岸后即种东洲之谷,一年之粮可也。”

“土人可有君长?”熊荆并不看好后世的北九州,这个位置离朝鲜太近。

“有。”沈尹尚道。“土人皆有君长,岛上亦有通土语之齐人。”

“齐人?!”熊荆难以置信。“岛上为何会有齐人?”

“还有燕人。”屈淦笑道。“亦多朝鲜之人,彼等不少为土人之君长,皆庶民,畏罪至此。”

“既是如此,可与其商议,楚国借地两年,两年再还之。”熊荆道,他见诸人不解,又道:“此地距离朝鲜太近,秦人舟师若来,我首当其冲。”

“秦人舟师若来,我当拒而歼之。”沈尹尚不明白为何要借地,这主要是他无法想象上千艘、近万艘战舟遮海而来的场景。熊荆一点也不敢低估赵政治下秦朝的动员力度,他不希望楚人为守对马岛而死,也不希望天下人被赵政驱赶到黄海而死,能不战就不战。蓬莱岛北面暂居可以,长居必然不行。

第九章 为王

三十五万吨舟楫中,十八万吨大舫最是畏惧风浪,冬日、夏日都不可出海。海舟不同,海舟不畏风浪,可惜已经建造的一百六十多艘海舟绝大多数是横帆海舟,需要季风才能,逆风航行对横帆海舟实在太难。

变通的办法是每年十月下旬到次年四月吹东北季风时,海舟出朱方港顺风航向瓯越外海,尽量借助风势和沿岸流深入东海,以靠近夷州东北的黑潮。到了黑潮即落帆向北,顺着北流的黑潮前往方丈岛内海黑潮不能推送海舟入内海,那时需战舟拖曳,才能将海舟拖至码头。

这是去,返回就很简单了。东北季风下,海舟一升帆,数日就能顺风返回朱方。这是顺流、顺风,不需手,因此也不要休息,往返可以压缩在四十天之内,五个月往返四次并非不可能。

熊荆如此劝慰三人,是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可能可行的办法。不过他还有一件事一直都很模糊:输运一个人到方丈岛上,到底需要多少吨位?

他本以为半吨不够,哪怕粟米集中运输,不计粟米吨位也会不够。但想到一艘三、四十吨的大翼战舟上有一百七十名士卒,每名士卒所占的吨位不到四分之一吨;又如郦且举的那个例子,十八吨大舫载五十人,一吨三名甲士,又觉得半吨吨位输运一个人足够。

启封城内的楚军幕府,熊荆思索这件事情时,淖信忽然出现在堂外。他没有进来,只是在堂外徘徊。熊荆知道这是事情并不紧急,但很重要。安置计划心里已大致有底的他很快就挥退孙余等人,将淖信召了进来。

“禀大敖,驺无诸再请为王。”淖信禀告的消息不是什么新闻了。去年驺开死后不久,闽越之君驺无诸就闹着要继承驺开的敖位,这件事被熊荆驳回,因为诸越已推选瓯越之君驺朱安为诸越之敖,接替驺开的位置,此后驺无诸便直接请求称王了。

“驺无诸欲叛?!”熊荆眉毛挑起,想起淖信以前相告的消息。

“然。”淖信道。“传闻秦王已许驺无诸为越王。”

“役夫!”熊荆狠狠骂了一声。“他难道不知赵政今日许诺,明日便要食言吗?”

“诸越欲称王久矣,”淖信连连摇头,“若驺开未死,驺无诸或觉无望,而今驺开已死……”

“他如此称王,何以服众?”熊荆欲恨而不能。

“非服众也。”淖信见熊荆关心不在点子上,只能提醒。“驺无诸、驺朱安、公师巳三师皆在琅琊港,田寡之子田朴又早已降秦,其率舟师正驻于芝罘,臣以为,秦人欲攻琅琊港。若大敖、正朝不允驺无诸为王,其必叛我而投秦。”

“郦且以为如何?”消息是从大司马府传过来的,熊荆想听听大司马府的对策。

淖信抬头看了熊荆一眼,冷声道:“杀驺无诸!”

“杀驺无诸?如何杀之?举寡人的剑杀之?”这个办法并不新奇,郦且此前就有这样的建议,但熊荆不允。“你以为只驺无诸一人欲为王?”

“臣不知。”淖信并不清楚闽越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是驺无诸一人想称王,还是诸越诸君都想称王。“然臣闻之,越人性脆而愚,驺无诸……”

“非越人性脆而愚,乃越人心中不甘。”熊荆叹息一声。楚人在列国看来也很愚笨,刻舟求剑说的是楚人,荆人涉说的也是楚人。除此还有自相矛盾,画蛇添足,说的全是楚人。列国以楚人为愚,熊荆却以为愚才是楚人优于别国的地方。楚人怎能笑话越人愚?这岂不是说楚人不如越人?

“他要称王,便准他称王。”他下意识的道。

“啊?!”淖信傻了,他急道:“若准驺无诸称王,诸越必不服!且驺无诸为越王,他日必不服我楚人,彼时尾大不掉……”

熊荆明白淖信的意思。当年越王无疆受齐人游说伐楚,却被先君威王大败,无疆战死,越国从此四分。灭国之恨一直藏在越人心中,秦人挑拨一挑一个准。

“驺无诸既不能服众,岂能尾大不掉?”熊荆反问道。“他要为王,可。然诸越之君若有不服,他需光明正大比武,战而胜之,方可为王。”

熊荆说出自己的第一个要求,“再则,楚越皆神治之族,驺无诸若背越人神灵之治而行周人君父之治,借王权以侵诸越各氏之权,我必杀之!”

熊荆对淖信如此说,他的两个要求很快就传到寿郢。相比郢都更显老旧狭窄的大司马府内,七个人的位置如今孤零零坐着淖狡、昭黍、蓝奢三人。淖狡直接对赶来的两人道:“大敖欲允驺无诸为王……”

“大王岂能……”昭黍直接抢过讯文,仔细读了一遍才传给蓝奢。

“琅琊港若何?”昭黍看完还在思虑,蓝奢问起了琅琊港。

“琅琊港本是越都,驺无诸称王,便予驺无诸为都城。”淖狡难得笑起。

“可。”蓝奢也笑了,捻着胡须点头。

“允驺无诸称王,那越国岂非复国?”昭黍思来想去仍然觉得不妥。他看到驺无诸需比武让诸越之君臣服才能为王,感觉这仅是一个挑拨之计。

“越国复国亦不过是我藩臣,我若不允,驺无诸如何为王?”蓝奢问道。“且越人非我楚人,不行君父之治,如何成国?”

邦国非越人原有,是越人受了天下列国的影响和刺激,这才有了自己的邦国。换而言之,不行君父之治,越国不可能实质上复国,只能名义上复王。蓝奢正是看中这点,才不在意驺无诸是不是称王。他的王,和周人东迁后的周天子没什么不同。

“不能成国也是隐忧。”昭黍道。“驺无诸与秦人勾连,当杀之!去年羌王……”

“你要大王亲赴琅琊港杀驺无诸?”淖狡奇怪看着他。

“非也。”昭黍忙道。“大王可召驺无诸至寿郢。”

“此时安能相召?召则必叛。”蓝奢连忙伸手阻拦。“驺无诸只是索要王号,非羌王那般不欲与秦人为战。楚国已不称王,允其为王又如何。此事我以为可行。”

斗于雉在羌地,大长老宋在巴地,东野固在穆陵关,驺朱安在琅琊港。七敖只有三敖,蓝奢赞成,淖狡赞成,昭黍也只好赞成。次日讯报发出的同时,庆贺驺无诸为王的太宰靳以带着贺礼也从寿郢出发前往琅琊港。

“楚王允我?楚王竟允我了?”琅琊港内,箕地而坐的驺无诸被寿郢传来的飞讯吓了一跳,听着听着就不自觉摸起了后脑勺。他要等的是不允为王的回讯,好以此为借口煽动诸越一起叛乱,谁知道楚王这次竟然允了。

“楚王已命太宰携贺礼前来相贺。”驺无诸不认识楚字,可臣下认识。读讯文的驺舵又把讯文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要是楚王遣军前来?”驺舵的话让驺无诸左右为难,陆间则提醒驺无诸小心楚人的诡计。

“楚王与其遣军前来,不如亲率郢师前来。昔日羌王何亡?”驺舵提起了羌王。

“君上已收秦王贽礼,不践诺秦王必使人告于楚王。”去年是陆间入秦,秦王大悦,回时赠了不少礼物,这些他都带回来了。

“告又如何?”驺舵笑。“我乃楚王之盟,秦乃楚王之敌,楚王孰信?”说完他又劝解驺无诸道:“楚王宽厚,待人以信,楚王既已允君上为王,君上便不当背楚向秦。”

“我不向秦,秦人伐我。”驺无诸久久才出声。驺开居然死了,这让他对秦人舟师有些忌讳。

“秦人可战于河、可战于泽、可战于江,然不可战于海。”驺舵告道。“楚军海舟以炮猛击,秦人舟师如何抵挡?”

四年前红率领海舟炮舰与齐国舟师在芝罘港外交战,火山爆发、地崩海裂的景象依旧刻在越人心里。驺无诸不由点头,他想的不是楚国海舟炮舰与秦军舟师交战,而是在想楚国海舟炮舰与自己交战。

“那秦王贽礼如何?”陆间也不敢忽视楚军海舟炮舰的威力,可他顾及从咸阳带回来的那些礼物和美人。这些东西他享用了,君上享用了,连驺舵也享用了。

“退回秦王便是。”驺舵不以为意。“秦人舟师就在芝罘。”

“退?”陆间正想说享用了的东西又怎么能退回,驺无诸已经打定了主意退回秦王的贽礼。

以越人的单纯思维,礼物退回那事情就了结了。四日之后,驻军于芝罘港的田朴听闻属下禀告越人将一些女子、金玉、锦绸送到岸上,刚开始还不知怎么回事,待人问过那些女子才知道这是越人退回大王此前贺驺无诸为越王的贽礼,他勃然怒道:“越人也敢欺我!”

“此必是楚王允驺无诸称王。”昔日楚国的番君吴申也在芝罘,他带着仅剩的亲信死士,准备与田朴一起南下吴地,再复吴国。“我以为田将军当速进兵琅琊,再从琅琊而下,封淮口、拔朱方,以绝楚王避迁之路。”

第十章 猎头

越人都要称王了,吴国该怎么办?吴申最关切的事情莫过于此。然而他不是秦军舟师将率,也不是秦臣,最多只是秦人的门客。他只能建议,无从命令。田朴虽是舟师将军,可他要有大将军王翦的命令才能出击。

原先的计划是他率领舟师,与叛乱的驺无诸等人里应外合拔下琅琊港,而后南下封锁楚国沿海。王翦选择与楚军对峙后,意识到不能立即在陆上灭亡楚国的赵政马上加强了海路,舟师主力不再停留在鸿沟大梁,渐渐全转到了芝罘。

第二次大泽之战秦军没有损失多少战舟,加上最近三个月新下水的战舟,战舟数量已达千艘。当年渭南之战被斩左趾的废卒不是无穷的,算上战沉的那几百艘战舟,这些废卒刚好堆满一千七百艘三桨战舟的底舱。少府虽然还在建造战舟,但制约秦军舟师规模的不再是战舟,而是经过完整训练的欋手。

越人退回那些贽礼后,没过几天武都侯赵婴便东下来到了芝罘。一同东下的还有四百多艘战舟,这些战舟加上田朴的三百艘战舟,整个芝罘港驻泊不下,只能驻泊到芝罘港外面的海岸。二月的黄海依旧波涛汹涌,每当海浪涌来,这些落下石碇驻泊于芝罘港外的战舟便好似战场上弛奔的戎马,随着海潮而升腾跌宕、起起伏伏。

“若以少海风浪视之,臣以为当于本月下旬出兵;然若要绝荆人避迁之路,此时便当出兵,不然不及。”芝罘港内,坐在父亲以前所坐的位置之下,田朴如此建议。

“不可。少海非河泽,如此大浪,半数欋手目眩倾吐,如何能战?”杨端和还处于晕船的状态中。出济水至芝罘,舟师竟然走了十日,每日平均八十多里。秦人的忍耐力可谓强悍,但海里波涛一波接一波,这可不是河泽那种荡漾,将卒十有八九都晕船。

“下臣有一计。”赵婴皱眉,田朴赶紧揖道。

“何计?”赵婴、杨端和,还有随舟师一起抵达的王敖、毋忌一起看向田朴。

“齐人不畏风浪者众,所谓‘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而不出’。将军若能遍召齐人欋手为我用……”田朴的计策不是用铁索把战舟连起来,他的办法是招收不惧风浪的齐人。

“齐人欋手何在?”赵婴不担心欋手是何人,他相信以秦军军制,即便是楚人也能为己所用。

“芝罘港外便有不少。”田朴道。“只是彼等无衣无食,也无立锥之地……”

先秦并没有秦后性质的地主,从西周开始,贵族的统治就深入乡里,施行的基本是授田制。贵族可能占有非常多的土地,但这些土地会根据治下户数,授予庶民耕种。田地是有限的,生养数百年,庶民是无限的。在良田稀少的齐国,最终结果是有田者务农,无田者务工。这不得不称赞齐人的智慧,他们追随商人的传统解决了别国难以解决的人地矛盾。

秦军攻下半个齐国,齐国诸大夫背楚而亲秦,齐楚之间的贸易——楚国出钱购齐国之货,齐国得钱购魏国之粟——顿时破产。此前王翦废子母钱,从军者授田(抢占其他庶民的田亩),无工可务的贫者一时趋之若鹜。然而那是秦军已占之地,芝罘港在潍水以东,是齐地,在这授田势必要影响秦齐之盟。

“此事需禀呈大王、国尉,再做定夺。”赵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授田是大事,他这个武都侯、舟师将军只能决定小事。“各舟士卒欋手目眩倾吐,那便暂歇数日再出海与战。”

赵婴憋着气说话,好不容易挥退诸将,立即捧起木案上的陶缶呕吐起来。士卒欋手晕船,他这个舟师将军也晕船。来芝罘的路上,他终于明白大泽与大海的不同:大泽之上便有风浪也是只一时,大海上的风浪却无休无止。想到要在恶涛浪尖上划桨挥戈,与荆人战于少海,他开始有了一些忧虑,难道真的只能招募齐人欋手?

*

“需与诸越之君比武?!”琅琊港,驺无诸瞪着太宰靳以生怒。靳以带来了丰厚的贺礼,然而与前几日讯文上说不同,楚王答应自己为王是有条件的。

“君上既畏惧与他人比武,敢问君上如何服众?又如何为王?”靳以一点也不在意驺无诸的怒火,他很清楚越人的秉性。

“啊、啊!”驺无诸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他大嘴一开,当场咆哮起来。“我惧谁?我惧谁?比武便比武!比武就比武!”

“我越人不以比武为胜。”驺舵察觉出了其中的阴谋,连忙阻止。“我越人只以猎头为胜。”

“善。”靳以并不在意诸越之君是比武还是猎头。“那便以猎头多者为胜。秦人此时便在芝罘,君上若欲为王,请与诸君驾单舟至芝罘,以十二日为限,十二日内返回琅琊,猎首多者为王。”

靳以这话不是对驺无诸一个人说的,这话还对瓯越的驺朱安、南越的公师巳、雒越的驺夫善几个人说。他们都有越人王室血脉,都有资格成为越王。

“若以猎头多者为王,此与儿戏何异?”驺夫善这些人听闻楚人愿立驺无诸为王大吃一惊,询问后寿郢回复此事可问太宰靳以,几个人只好耐心等待靳以。比武是楚人证明勇武的办法,猎头是越人证明勇武的办法,证明勇武可以,为王他们便很难接受了。

“勇者为王,有何不可?!”驺无诸恨不得现在就划着独木舟冲到芝罘,把那里的秦人全部砍头,然后乘着风浪全部装回来。见其他人不愿,顿时不悦。

“勇者虽为王,然越人素行神灵之治,王者不可持强凌弱,横夺他人土地丁口财货。若有此行,神灵必罚,大敖也将杀之。”靳以再道。这话让驺夫善等人松了口气,他们心里确实想为越王,但又担心别人成了越王最后杀了自己。

“南天之下,莫非越土;诸越之滨,莫非越臣。”驺舵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君上既为越王,诸越之土便是越王之土,诸越之民便是越王之民。”

“此周人之言,大缪矣!”靳以连连摇头。“溥天之下,莫非神土;率土之滨,莫非神臣。城邑土地、臣民牲畜,此皆神灵之所有,非君王之所有。神灵赐人,人方有之。若非人之所愿,虽为君王亦不可横夺,不然,亵神之人寡君必杀。”

靳以之言让驺夫善心花怒放,从未有人从神灵的角度反驳王权,靳以神奇的把神灵与私财紧密联系在一起,只要是横夺就是亵渎神灵。驺舵的脸色则越来越不好看,称王是为了便于统制诸越的资源和士卒,以使越国复强,不然称王又有什么意义?

“君上虽勇,若此勇只为横夺他人钱财田地之勇,弊人鄙也。”靳以又对驺无诸道。

驺无诸不懂什么神有什么王有,他以勇者的本能道:“本王岂会与商贾那般,贪求彼等财货!”

“君上!”知道自己上了楚人大当的驺舵连忙阻止。他又问向靳以:“诸越之地非越王之地,诸越之民非越王之民,天下岂有如此之王?!此乃……”

“寡君便是如此之王。”靳以反驳道。“君等欲复越,可。然诸越之君乃我楚人之盟,但凡有人持强凌弱,横夺其私财,寡君必救。且以越人之俗,非人所愿,横夺私财便是亵渎神灵,越人恶之,我楚人恶之、宋人、巴人亦恶之。”

“君上若为王,我雒越每年愿以稻米万石、象牙十对、瓜果五船、海珠百颗相贺。”驺夫善老了,雒越势力比诸越都弱,他第一个明言自己愿意纳贡。

“君上若为王,我南越每年愿以稻米万石,象牙二十、瓜果十船、乳香千斤相贺。”公师巳也道。番禺港越来越繁华,他的供奉明显偏少。

“谁若为王,我瓯越之贺……”驺朱安是王位的竞争者,他即不愿意诸越纳贡如此之少,又庆幸诸越纳贡如此之少,关键在谁为越王。“必不少于少者,也不多于多者。”

“哼!”驺无诸瞪着他,听他这样说很是不满。

“我于越亦是如此。”于越才是越国真正的根,这个根在会稽。驺开之子邹滥尚在巴地,于越只有一个大夫随同靳以前来。他承诺纳贡之数,但没有承认驺无诸为王。

“欲为王者请至芝罘猎头,胆怯者请勿为王。”诸越之君全都表明了态度,他们愿意承认新越王,也愿意向新越王纳贡,靳以见此激将了一句。

“请太宰为证,我愿往!”驺朱安第一个答应,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回。

“请太宰为证,我亦愿往!”公师巳故意大喊,他知道自己赢不了。

“请太宰为证,我亦愿往。”驺夫善与公师巳一样,他赢不了也要前往,此事关乎雒越存亡。

“今日当告祭神灵,明日旦明出港,十二日内,猎头多者为越王。”靳以看向被驺舵死死拦住的驺无诸,含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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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试航

哪怕这是一个暖冬,二月的海水依然冰冷的刺骨。站在琅琊港码头上的太宰靳以被北风一吹,腿便有些发抖,再看到驺无诸、驺朱安几个赤着脚跃入水中,牙根又忍不住发酸,最后他整个人剧颤了两下,心中寒意才消散不少。

“若是君上去而不返……”驺舵看到了靳以的颤抖,他本想笑话这个楚人,然而这个时刻他实在没有笑话别人的心情。

“越人壮士猎头,也如你这般忧心去而不返?”靳以没有丝毫阴谋得逞的心理,他也担心诸越之君去而不返。“我楚人歌曰: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越人不如否?”

在中原人看来,楚人向来愚笨,为此编造了不少成语典故;同样,中原人眼中的越人也是极其愚笨的。非常聪明的齐人经过一番研究考察,还真发现了越人愚笨的原因:‘越之水重浊而洎,故其民愚极而垢。’然而正是这样愚极的越人,让齐人畏越如畏虎。

此前渐渐爱上文赋的楚人或许能接受被人指责不勇,因‘越之水重浊而洎’而愚极的越人丝毫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靳以的问题驺舵无法反驳,特别是无法当着众多越人的面反驳。如果当众承认越人不如楚人勇武,他以后必要会被所有越人耻笑。

他只能看着靳以,靳以也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间,码头上鼓声响起,驺无诸所乘的战舟第一个冲了出去,驺朱安紧跟,陪赛的公师巳、驺夫善脚下的战舟同样快速划行。他们也要做出一副努力的样子,他们如果输了,总要对族人有个交代。战舟只负责将他们送到芝罘港外,剩下的才是他们四人的较量。

驺舵与靳以对视良久,直到一艘新朱雀级海舟意想不到的出现在近处。靳以听到诸人的惊讶声后道:“海舟由淮阴而来,有海舟在,君上当无恙。”

海舟是靳以叫来的,为的就是保护诸越之君的安全。站在楚国的立场,诸越有序竞争比无序竞争要好,无序竞争会损害诸越的力量;包括驺无诸在内,诸越之君活着比死了好。君位不稳越人也不稳,不稳的越人难以发挥自身的力量与秦人作战。

驺舵这时候有些相信靳以没有耍阴谋诡计,海舟前来是为了保护而不是为了杀害。他不再看着身侧的靳以,而是与他并肩站在码头上,看向越划越远的战舟。

楚人操舟的本事已不让越人,那艘新朱雀级海舟由东南方驶来,航向如果不变将直接冲向白浪翻涌的海岸。这段海岸是东北——西南走向。舟艏斜桁还差二十几步就要撞上海岸时,甲板上轮舵与风帆突然猛转,整艘海舟顺着东北方吹来的北风逆时针转了两百多度,最后与四艘战舟并肩航向东北。

三十五米长的海舟,近乎三十米高的主桅。这样一艘挂满风帆的海舟做出比大翼战舟还灵活的旋回,不由的让人目瞪口呆。战舟甲板上的越人士卒倒不像码头上诸人这样震惊,他们对着与自己同行的海舟用越语欢呼,又高喊‘漏、漏…’。海舟上的水手们很快就扔下一堆酒罐头,越人欢呼更甚,灌着酒与海舟上的水手一道合唱起一首他们也会的楚歌:“

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冬夕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

……”

战舟、海舟都越来越远,欢快的歌声也被北风陆陆续续刮断,后来码头上诸人已听不见歌声,只能看到海舟高耸的风帆越来越矮,直到最后被海浪吞没。

琅琊港外海,寒风中舟楫越行越远时,数百里外的朱方港内,沈尹尚正看着那些有序登舟的学舍童子。看着他们稚嫩的脸,他很担心这些童子是否能受得了海上的风浪。

避迁时不沿岸航行,这是大司马府考虑后的决定。主要是两个考虑,其一是齐人背盟亲秦,齐人亲秦的结果就是秦军舟师能便捷实用齐国沿海的码头。

沿岸航向的航线是出长江、淮水后北上琅琊港,顺着胶东半岛一直航行到齐国最东端的成山角,在此横渡黄海。之后的航程就很简单了,顺着朝鲜半岛一直南下,渡过对马海峡即可抵达蓬莱。

这实际是秦后南北朝时期才开拓的航线,先秦船只包括汉代船只因为缺乏海上定位技术,尚不能横跨黄海。可要走这条航线必要齐国的支持,齐国不支持,反而引秦人舟师南下,自然要放弃这条较为安全的航路。

其二就是往返的时间。直航的时间必然要比沿岸航行更短,更短就能运出更多的人。大司马府真正计划的时间只有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只是备用计划。直航快捷,所以直航。

当然,直航也不是真的直航,整个航程分了数段。第一段不长,由朱方出发,前往长江口外的灯塔岛。这个时代崇明岛虽然不存在,但崇明岛以东高出海面七十一米的灯塔岛一直存在。全程只有六百多里,且多是沿岸航向,难度很小。

第二段是最长,也最危险。即从灯塔岛直航西北方向的养马岛,航程一千里。确定直航以后,数月前楚国国内的封人紧急调集至灯塔岛,在这座满是岩石的岛上修筑码头、房舍、仓禀、水库,以让过往舟楫驻泊。从朱方航行到这里的舟楫要稍作休息,等待合适的天气横跨东海。

如果是以五节的速度划行,每天划行八个时辰,那么需要五天半时间舟楫才能划到一千里外的养马岛。五天之内海上如果有飓风,这些舟楫避无可避。三、四月和九、十月并非一定没有风浪,只是相对于冬天和夏天,较少的概率遇到风浪而已。

第三段是养马岛到蓬莱岛。如果是向西南划行,两天半时间就能抵达蓬莱岛西面的五岛列岛,但这样划行绕路,从养马岛最东端直航蓬莱岛北端的壹岐岛,再从壹岐岛通过蓬莱岛与方丈岛之间的海峡,便进入方丈岛内海。

进入内海事情就很简单了。舟楫只要一直往东划行,就能抵达那个还在大司马府图纸上、却已被正朝命名的城邑:新郢。

航程如此规划,从朱方出发到抵达新郢,全程三千八百里。一干学舍童子是否能经受海上的风浪,无人知晓;第二段航程中,夜间是否不要休息,舟楫一直保持三、四节左右的航速,以求在三、四日内抵达养马岛,也无人知晓;再就是一名学童到底要占用多少吨位。多少吨位才能使他们较为舒畅的完成整个航程,这也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的事情只能一试,大王是这样教导的。因此虽是二月,大司马府还是组织了一次试航。海舟、大舫、大舿、新旧战舟、渔舟、青瀚舟、画舫……,反正只要楚国有的舟楫都要试航,以考较舟楫的性能,而试航装运多是学舍童子。

“见过左司马,见过、见过敖后……”沈尹尚注视着有序登舟的童子,不远处有人谒见左司马鲁阳君,更让人吃惊的是有人谒见王后。

沈尹尚在惊讶中转身,很快就看到被人簇拥着的王后芈玹。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展衣,微笑看着身前向她行礼之人。待她走近,带着些结巴,沈尹尚也揖道:“见过、敖后。”

“免礼。”香风袭来,沈尹尚没有任何舒适感,全身反而敌袭那般紧绷。这时候芈玹已经对着众人说话了。“今日试航关乎大计,大敖甚是忧虑。舟中童子更是军中将卒之后,公等当兢兢业业,以求万无一失……”

类似的话熊荆、淖狡、鲁阳君已经说过许多次,芈玹的言语没什么新意。然而话从她嘴里优雅的说出来,与从男人嘴里刻板严肃的说出来效果完全不一样。听着这个清脆的声音,沈尹尚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似乎觉得自己正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臣等必奉大敖之命,兢兢业业,以护舟中将卒之后。”芈玹话说完,臣吏连忙揖礼奉命,很快就匆匆散去,沈尹尚也登上了三足金乌号的甲板。

“今日吉否?”只有鲁阳君几个还站在芈玹身边,她问起了凶吉。

“禀敖后:今日吉也。”朱逐忙道。他娶了芈菱,算起来是芈玹的妹夫。

“何时起航?”一些舟楫已装满了学舍童子,垂发的他们全都好奇的看过来。

“早食将起航。”鲁阳君相告道。“起航之后顺流而下,四日可至灯塔岛。”

“四日?”芈玹知道具体航程。“青瀚舟最缓,青瀚舟四日也可至?”

画舫还是少量的,青瀚舟是民间舟楫,数量不少,航速又慢,与众多舟楫航速不匹配,这是避迁的难题之一。鲁阳君道:“此乃试航,各舟皆有救护,童子身上也有浮衣。试航若青瀚舟四日不至,其余舟楫将先行。避迁之时,青瀚舟只能先行……”

鲁阳君尚在答话,芈玹已吩咐一道让鲁阳君惊骇的命令:“传令下去,王舟将一同试航。”

第十二章 迎春

身为一国之后,竟然以身犯险,鲁阳君闻言呆如木鸡,朱逐这些人也大多吓傻。此时的东海不能算风浪滔天,但这才二月,东北季风犹在,远未到风平浪静之时。海上可不比陆地,芈玹真要出了什么意外,这如何得了?

大梁以南的启封,百无聊赖的熊荆一觉睡醒淖信就找来了。讯报刚到,内容是敖后拒不听劝,执意与舟楫一同试航。此时试航舟楫已到朱方外海的灯塔岛,请大敖速速去讯劝止云云。

淖信说的焦急,熊荆一开始听闻还有些惊诧,听到最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敖后代我试航,有何不可?且我等将卒于此拒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伏尸流血,她既为我楚国之后,与舟楫一同试航理所应当。”

“可……”淖信神情复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邓遂、庄无地等人也是既惊又讶,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阻。试航不是打仗,女子并不犯忌。实际就算打仗,女子只要不亲上战阵,军中也没有什么忌讳,师旅医者很多都是女子。

好一会,庄无地才带头喊道:“敖后贤也。”

“敖后贤也。”包括熊荆身后的左右二史,幕帐内的人全跟着庄无地喊起来。敖后一同试航,等于是君王与士卒并肩作战。那些八岁、十一岁的童子初入大海,即便害怕风浪看到敖后也不那么害怕了。

熊荆闻言想苦笑、想担忧也只能在心里苦笑,在心里担忧。大陆诸海的风浪是黄海大于渤海,渤海大于东海,南海又大于夷州海峡除外的东海。长江口到养马岛的连线就是黄海与东海的分界线,这里的风浪仅次于东海之东,大于东海之西和东海之南。

玹儿一同试航,按航校的记录,出海就要遇到波高一米五以上的风浪——东海风浪全年都在一米以上。如果横渡养马岛的时天气恶劣,海浪波高可能超过七米,形成狂浪,风速超过海舟可以航行的五十节。王舟虽是五桨战舟,却无法承受狂浪的拍打,如果王舟被狂浪拍碎了……

熊荆脑子里先是闪现出狭长的王舟,然后逐一掠过王舟的龙骨和肋骨,甚至还想象出深入龙骨肋骨肌里的根根铁钉。很快海上便乌云密布,高达八米的狂浪怒冲而来,无数舟楫被拍碎,舟楫中的童子身着浮衣,蒲公英的绒球那般洒落在汹涌的海面上。王舟也被狂浪拍碎,童子浮衣的能浮在海面上,玹儿的浮衣却宛如钜铁,她一入水就直直沉向海底。

“玹儿——!”熊荆大叫一声,醒来什么也看不见,发生自己身处黑暗之中。

帷帐单薄,听闻寝帐内的喊声,帐外长姜迅速起身,步入寝帐问道:“大敖无恙否?”

“几时了?”熊荆喘着气,他全身是汗,醒来他才知道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禀大敖,时已近朏明。”长姜点着了烛火,烛火昏暗,他走进沙漏跟前才看到时辰。

“朏明了啊。”熊荆喃喃。想到天亮后舟楫就要从灯塔岛起航,他微微叹了口气。理智而言,他是不能将妻子召回来,她不能再像那年那般躲在马车里啜泣,她必须现在就独当一面,坚强的面对一切。试航很好,试航面对风浪,以习惯以后的风浪。

“大敖请饮浆。”烛火下看到熊荆满头是汗,长姜奉来了椒浆。

熊荆很理智的告诉自己妻子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她现在就应该在工匠与童子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她不会如梦里梦见的那般沉入海底,她会好好的活着,将儿子带大。反而是自己,与秦军决战楚军必然全军覆没,自己将违背大婚时的承诺与全军将卒一起战死在这里,那时面对死讯、彻骨悲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形单薄的她。

长姜把椒桨奉到熊荆胸前,然而孤坐在床榻上的熊荆人已发怔,不能自己。

*

东北风吹拂着东海,在海面上翻出白色的浪花,打出细碎的泡沫。灯塔岛这个东西长五百米、南北宽约两百米岩石岛四周,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舟楫。抗风浪的海舟停泊在东北方,它们间隔着排成直线落下铁锚;其后是三桨战舟、两桨战舟,以及淘汰了的单桨大翼,它们停泊在海舟之间的空隙里,再往里便是大舿和大舫,还有大约百艘落帆的渔舟。

海舟、战舟、大舫大舿渔舟组成一道简易的防波堤,保护里侧靠近岛屿落碇的小型舟楫。这些舟楫已经按要求舟身加钉了蚂蟥钉,然而它们还是不耐风浪。纵使舟身不被大浪打散,一个浪涌来海水便灌入舟内,整条舟半沉半浮。

但这是试航,试验的目的是为检验各种舟楫的性能然后设法进行改进,因此这些舟楫还是强撑着航行到了灯塔岛,之后还将航向养马岛。如果中途舟楫沉没,身着浮衣的童子会浮在海面上,等待救援。

‘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这个时代是用匏做救生器的。匏就是葫芦,易碎,最后造府是选用水松木作救生浮衣。这种后世用于开水瓶壶盖的木材密度只有水的四分之一,每件救生衣保证八、九公斤的浮力,也就是说,每件救生衣需要零点零一二立方米水松木。

这零点零一二立方米水松木主要分布在上半身,因此胸前背后的衣服厚度达十厘米。笨重是笨重,可足以让不会水的人浮在海面。

芈玹没有宿于王舟,而是被请到了灯塔岛上。出朱方不久,她就开始晕船。上了灯塔岛继续晕,地面明明不动也觉得像海波那般荡漾。天没亮她就醒了,这是饿醒的,晕船这几天一直吃的少,吐得多。

“请敖后用膳。”芈霓不知为何不晕船,她见芈玹醒了便奉上一直热着的粥膳。

“菱儿如何?”芈菱也跟着出来了,丈夫朱逐则跟着她,划着一艘卒翼战舟出海。

“尚好,说是用完晚膳方睡。”芈霓答完又道:“请敖后用膳。”

粥膳可口,吃完不久天色渐明,室外再度传来鲁阳君等人的声音,“大海之上,波涛凶险,臣请敖后至此回宫。”

“左司马之意,乃我一妇人不如童子否?”四日来臣下的劝解让芈玹不甚其烦,她只能用狠话堵住鲁阳君等人的嘴。

“臣不敢。”鲁阳君忙道。“敖后一同试航,大敖必然不悦,臣请敖后回宫。”

“大敖为何不悦?”芈玹笑问。“莫非左司马比我更懂大敖之心?”

“臣不敢、臣不敢。”鲁阳君无言以对。大敖与敖后恩爱,他一个臣子怎敢说比敖后更明白大敖的心思呢?

“天色已亮,若无飓风,还请左司马下令起航。”说到起航,芈玹又想呕吐,但她强压下腹中的吐意,没有芈霓等人的搀扶便站起身出了大室。室外的鲁阳君等人看到她身上也穿着一件浮衣,当即低下了头。

“敖后一同试航,大敖知后必然降罪于臣等。”沈尹尚伏低身子揖告。“臣请敖后至此回宫。”

“我已禀于大敖,言明一同试航之事,岂会降罪于你等?仰或你以为大敖不明事理?”芈玹责问道,听闻此言沈尹尚也不敢说话了。“我闻之,新郢筑于台地之上,其西为海其东为湖,台上桃花众多,春日甚美。今与童子试航出海,至新郢观赏桃花,与上巳迎春何异?”

把艰苦的航程比作上巳节迎春,目的是为了观赏新郢附近美丽的桃花,只有女子才有会如此瑰丽浪漫的想象。极力反对芈玹出海的鲁阳君闻言也不免对新郢桃花产生些向往,完全忘记要观赏那些桃花必须提着生命,横跨数千里的大海。

“左司马,起航吧。”芈玹的语气让鲁阳君无法拒绝,他长叹口气,沉沉点头。

“敖后有命:早食起航!敖后有命:早食起航……”旦明时分,舟楫上众人睡意朦胧,传达命令的小艇便游走在舟楫之间,宣告出发的命令。

命令下达后半个时辰,飘扬着三头凤旗的王舟便起锚出航,它划行在舟楫的间隙中。芈玹站在甲板上,她没有再穿那件浮衣,也没穿狐裘,就着这一件纯白色的展衣。王舟稳稳的向前,想到丈夫曾经说过,你必要让所有人看到你。她往前了几步,站到了王舟的舟艏。

朝阳初升,她迎着朝阳巡视着每一艘舟楫。划行四日、晕船愈盛的童子们一时间全扭头看向那面迎风飘扬的凤旗,也看向凤旗下站着的她。他们满是冰冷的心禁不住生出些温暖,接下来的千里航程也被暂时遗忘。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一艘舟楫,他们身边有数百艘舟楫,有与自己一同前往蓬莱的敖后。

“海舟起锚!”不久,停泊在最外侧的海舟传来起锚的喊声,粗大的铁锚从海水中提起,风帆也缓缓降下,它们将航向朝阳升起的方向。

“起锚起锚,战舟起锚!起锚起锚,大舫起锚!起锚起锚、渔舟起锚……”一层一层的,海舟起锚后,战舟、大舫、渔舟、民舟依次起锚,舟吏的呼喊充斥其中,人声一时喧嚣,整片海域仿若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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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急召

如同此前秦国遭受过一样,楚国现在也仿佛成了透明,无数讯息通过秦军占领的魏地传向秦国。这是无法制止的事情,贱者为了衣食,贵者为了后路,他们并不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能接触的消息并不比大楚新闻登载的更机密,像‘舟楫出海试航,敖后忧之随行’这种本不是什么机密的消息,大楚新闻已堂而皇之的刊载。实际上审核这则消息的知己司司曾阴也很是为难。不刊载吧,如何告诉全天下人楚国已经找到了退路,即便全天下被秦人占领,不愿为秦民的天下人也可以像韩人归赵、周人东奔一样有个归宿。

刊载吧。秦人得到消息肯定会加速进攻,提前与楚军决战。如果败了,一切都结束;纵使胜了,楚军又还能剩下多少可战之卒?不过在郦且和勿畀我的说服下,这则消息还是得以刊登。其上特别点明了敖后本是前往送行,见海上波涛汹涌颇为担心,遂抛下长公子随同舟楫一道前行新郢。

郦且和勿畀我都同意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收到消息的当日,赵政就忍不住下令急召王翦,要他马上前来驻跸处谒见。而在此之前,王翦早就做好了谒见准备,他把军务安排妥当随即启程,还让儿子王贲拿着此前拜将赐予的符节和斧钺,匆匆赶往两百里外的怀县。

“大将军此欲辞也?”卫缭这日很早就告假出了怀县,在怀县城外三十里等候王翦。兵符很小,斧钺却狭长,他一看到斧钺就知道了王翦心中的打算。

“大王若命我出战,我唯有请辞。”对卫缭,王翦是直言的。这也是他来怀县前的打算。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卫缭大吃一惊,连喊两声才止,他最担心的就是王翦请辞。“大将军乃秦人,岂能坐视大秦战败,岂能忍心秦人战死……”

“大秦征战数百年,秦人战死者多矣。我大父、我父,皆战死于长平。”王翦眼帘低垂,脸庞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秦军杀六国人不少,秦人自己也死了不少。可如果不这样,秦人又怎么升爵受赏?

“荆人乃强弩之末,其若败我,亦不可亡秦。”王翦说完再道,目光清明。

“那将军何惧?!”卫缭几乎要跺脚了。“六十万甲士为何不击十万荆人?”

“强弩虽末,中者亦死。”王翦答道。“非万不得已,我焉能率军犯险?老秦人不多矣!”

卫缭不是秦人,但卫缭身边的短兵、御手多是秦人,闻言浑身一震,尽数低头。十多年来,秦军伤亡近百万,真正的关中精卒越来越少,特别是李信那两战损失众多关中士卒。

“没有老秦人,关东士卒如何惧我秦人?”王翦反问。“我之意,乃于营中以老练新,战时以关东士卒攻伐荆王,老秦士卒押后,然此需时日,此时未到相决之时。大王太急,非要掳荆国长公子不可。为一荆国公子而失我老秦人,揠助苗长者也。”

“此非大王太急,此乃荆人有道后伏、无道先叛。若不掳荆国长公子,他日荆国必然复起。”卫缭不是不知道王翦的主意,可他根本不敢跟赵政说王翦的主意。

“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何惧荆国长公子?”王翦鄙夷道,他想不通大王到底在担心什么。

“唉!”王翦持重、老练,最难得是知命,可他虽是大秦的大将军,却对整个大秦孤陋寡闻。卫缭想说又不好说,也不敢说。他长叹之后道:“大将军谒见大王时,万不可劝大王毋掳荆国长公子。”

“为何不劝?”王翦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难道大王问我为何不战时,我言臣怯荆王,恐有辱使命,故不敢战?”

“大将军若劝毋掳荆国长公子,大王必怒。”解释已经来不及了,谒者前往秦军幕府召王翦谒见,一路上都是跟着王翦的。卫缭不能在这与王翦言说太久,言说太久赵高这个小人问起,大王得知后心里说不定又要生疑。给足了谒者金玉,卫缭匆匆别过,王翦则急入怀县县城,谒见赵政。

与曲台宫一样,狭小的郡守府堆满了全国各地传来的公文简牍,赵政腰背笔直的坐在蒻席上,看着向自己揖礼的大将军王翦。他甚至连示意都没有示意,一旁的赵高就递给王翦一张大楚新闻,上面的内容王翦不看也清楚。

“武都侯言,我秦人不服少海风浪,出海则目眩倾吐,大将军知否?”赵政没有免礼,而是直接开口细问起了军情。

“臣知也。”赵婴是王翦的麾下,军报必要入王翦幕府。至于赵婴是另令书一份军报送至国尉府,他是管不了的。“如今冬日未过,少海风浪未歇,过半欋手不服风浪,战舟不可出海。”

“为之奈何?”赵政笔直看着王翦,追问对策。

“武都侯言,欲召港外齐人欋手,臣以为不妥。”王翦不是舟师将率,他说的是赵婴的办法。

“为何不妥?”赵政再度追问。“大将军此前废子母钱、授齐卒与田,此甚善,然今日又为何言不妥?”

“臣为齐国计,故以为不妥。”王翦道。“而今齐国乃我之盟,大王又与齐人盟誓,书曰不可再废子母钱、授齐卒与田……”

“竟有此事?”赵政错愕。与齐国的盟书不是他草拟的,是右丞相王绾草拟的,当时在高台上他不过是站了一站,象征性的歃了歃血,其他的毫无印象。

“禀大王,确有此事。”一侧的赵高揖告道。“盟书确言,我……”

“齐人亦配与我大秦为盟!”赵政怒斥,赵高马上不敢说话了。“与齐为盟,乃权益之计。寡人要一统天下,为何要守与齐之盟?!”

赵政本来是压抑着怒火的,他急召王翦,王翦竟要先安排军务再来,如此耽误了一日;到了怀县又与卫缭在城外私会,又耽误了半个时辰。他足足等了一日另半个时辰才见到王翦!并且,王翦还在意齐国,齐国这样的国家,连赵国和魏国……,不,不!是连韩国都不如,何须在意?

“臣以为,齐人善战。”王翦感觉到了赵政的怒火,他不敢揣摩他的心意,只能实话实话。“唯田氏贪婪,得国又不正,不敢令之战也。今我与齐人为盟,齐人可牵制数万荆人,以使荆人不敢聚兵于启封;又使荆人不得齐人之冠带衣履,国中日敝。彼时不论,此时万不可为区区欋手而背秦齐之盟。”

“不背秦齐之盟,我何得齐人欋手?!”赵政大声喊道。“不得齐人欋手,舟师又如何绝荆人之本根?!”

“……”王翦本想说荆人本根不重要,想到卫缭的交代,他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吞了下去,强忍赵政压迫过来的怒气。

“寡人之意……”赵政眸子闪动,目光不断在王翦脸上游移。王翦的心这时候也悬了起来,任天由命的等待赵政的决断。好一会,赵政吐出一口浊气,道:“舟师距大将军千余里,又要入荆国海岸,军讯来往时日甚长,故而……”

赵政吐了一口浊气,王翦则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等赵政说完便道:“臣亦以为武都侯距臣太远,又是舟师,臣辖制不易。臣今后专于与荆王之陆战,请大王准允。”

“可。”怒气并未全部发泄完的赵政板着的脸稍微有些放松,但一会他又再度严肃:“大将军快则冬日、慢则明年,必要与荆王相决。”

“臣知也。”放弃舟师的指挥权,换来大王对自己决战时间的宽容,王翦也微微吐了口气。“然臣仍以为不可轻背秦齐之盟,而今齐人以为可存社稷,若是……”

“前岁大将军大破齐人,今日又何惧齐人?”赵政看着王翦很是疑惑。想到王翦又要答什么齐人善战,他顿时不想再与王翦讨论齐人如何如何。在他眼里,朝三暮四的齐人和地上的蚂蚁没有什么差别。想踩就踩上一脚,不踩不过是自己太忙一时忘记了。

王翦很快就退下,和来时一样,他匆匆返回大梁西北的幕府。他离开怀县时,准允赵婴征召齐人欋手的王命也从怀县发出,传至千里外的芝罘。

粟价已过五百钱的齐国,入行伍可以饱食,可以废子母钱,可以授田,这种事情几乎是天上掉肉脯。港内传出征召消息后,当日军营就被挤满,身背子母钱的渔人连舟楫都不要,只要秦军肯收自己,立马卖掉舟楫入营。

一入秦军军营,那些收子母钱的子钱家和胥吏就拿自己没有办法;而秦军授田,开春耕种,今年起家人最少不会挨饿。应征的渔人是无忧了,整个齐国马上鸡飞狗跳。盟书上约定:齐秦两国以潍水为界,西为秦王之地,东为齐君之地。两国无相加戎,好恶同之。

芝罘只是借给秦人泊舟用的,没想到秦人把芝罘当成秦地,又玩王翦玩过的那套把戏。一时间即墨那个狭小的正朝又争吵不已,这齐秦之盟秦国到底是遵守还是想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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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逆流

齐都即墨就在青岛湾北面一百四十里的洗心河畔。洗心河河水近墨,故而这座西临河水的城邑命名为即墨。秦军大兵压境,三十万精锐一战而溃,没有强大武力的齐国只能任由秦国鱼肉,齐秦会盟、背楚亲秦也就不可避免了。

然而,忍辱负重、卑躬屈膝换来的盟约秦人还没有灭亡楚国就开始撕毁,这实在是太寒人心。即墨正朝,王席上空无一人,相邦田假也不见踪影,大夫们朝议汹汹、慷慨激昂,每一个人都在辱骂秦国、侮辱秦王,都在亲切问候秦人的先祖先君。

早食骂起,一直到隅中,感觉肚子饿的时候,大夫们终于发现一些不对,本该视朝的大王不见踪影,执领正朝的相邦田建也不见踪影,面面相觑中,竖子的声音从正朝外传至正朝:“相邦卒矣!相邦卒矣!相邦卒矣……”

“相邦……卒了?”大夫们大失惊色,昨日还好好的相邦,今日居然死了。

他们还在惊讶,更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一阵呼喊,这声音不真切,隐隐约约,好似风在呼啸,又好像雷霆低空掠过,余响不绝。好一会,诸人才听清风里的喊声,每个人都忍不住颤抖。

“背楚亲秦,诛杀国贼!背楚亲秦,诛杀国贼!背楚亲秦,诛杀国贼……”

四十里的即墨外城,街道上挤满了愤怒的人群。有商贾、有屠夫、有工匠、有庶民,他们或是高举铁剑,或是挥闪屠刀、或是手持木杵、或是肩扛耒耜,一边呼喊一边聚往城南的王城。

即墨王城没有皋门,只有茅门。人流一道道汇至茅门前的大廷,呼喊变成了哭嚎,肺石上也站满了人。以周礼,有冤屈之人只要在肺石上站立三日,‘士听其辞,以告于上’。事实上不要三日,数万人云集外朝大廷呼喊,王城内早已知晓,然而宫门一直紧闭,门侧高阙上的甲士木然不动,任由门外的人群哭嚎叫喊。

与楚国交好,庶民生计艰辛,可还有口饭吃;而与秦国交好,秦人索要贡献不说,国内工坊大半关门,工匠流离失所。如今秦人又废子母钱,横夺庶民之田以授士卒,还有些余粮的人也忍不住了。

列国中以齐国金融最为发达,很早就是借贷社会。不还母钱尚有子钱,但是秦人废子母钱,无数有产者要崩溃。再不呼号诉苦、诛杀国贼,他们也要家破人亡。有产之人如此,农人则害怕秦人横夺田地。‘地泻卤,少五谷’的齐国,有一份田亩那是十几代人流血力争的结果,岂能被秦人粗暴横夺?没了田亩,工坊又关门,全家人衣食何来?

“背楚亲秦,诛杀国贼!背楚亲秦,诛杀国贼……”既无大夫出来听辞,也不见寺人谒者出来相问,大廷上的人群怒气渐生,喊声更为剧烈。

他们不知道的是,王宫路门外百余名正朝大夫也在大声呼告。外面庶民暴动,明显是要他们这些‘国贼’的性命,田假这个背黑锅的又自尽了,他们只能求告齐王田建。可与紧闭不开的宫门一样,路门也紧闭不开。田建根本不想见他们,他此时正在谒见楚使屈光。

“楚王后真随舟楫前往蓬莱?”田建不理政务已久,他既然已得长生,便再无什么憾事。

“然也。”齐楚再度交恶,可屈光知道齐楚为何交恶,他相信两国最终会站在一起。“东海风浪甚大,敖后心忧舟楫上的童子,故一道前往新郢。其言之:‘我闻新郢筑于台地之上,其西为海,其东为湖,台上桃花众多,春日甚美。今与童子试航出海,至新郢观赏桃花,与上巳迎春何异?’”

“蓬莱远,大海茫茫,风波不定,岂是上巳迎春?”田建连连摇头。齐国就在海边,列代齐王都喜欢荡舟出海,海上的风浪他怎么会不清楚。

“虽非上巳迎春,亦非有去无回。”屈光笑道。“一如敖后所言,新郢东湖西海,桃花正盛,封人计议良久,方才立址。彼处虽显荒鄙,然胜在无有兵事,湖海之间,水清林秀,繁花似锦,宛如人间仙境,居之当不知人间岁月。

寡君愿与大王一道避迁于蓬莱,大王愿居于新郢,可居于新郢。若不愿居于新郢,新郢东北千里外尚有一处平原,其南北长四百里不止,东西宽二十里不止,田约五百万亩。加之山岭,地方三百里,可迁人百万。唯其冬日多雪,平原多水泽。”

屈光说的是方丈岛西北面的越后平原,这块平原不在蓝洋一侧,而在琼海一侧,位置比水泽纵横的关东平原还要靠北。这样的平原楚人是不要的,位置过北就会太冷,因此这块平原从发现就不做考虑。

“寡君愿将此三百里之地借与大王,以安置避迁之民。”屈光最后道。

“借与寡人?”田建听到借便若有所思,难道说那片岛屿已经全部归了楚人?

“然也。”不出他所料,屈光点头。“寡君已命人在岛上立柱祭祀,三岛皆是楚国之地。大王若愿居之,可借与大王。”

“那三岛方圆几何?”田建问道。

“三岛方千余里,大于弊邑之江东。”屈光的回答让田建大惊,他所知的养马岛方才百里,四个即墨城而已。可三岛方千余里,竟然大于楚国江东,这可不得了。

“楚王竟已辟地千余里!”田建吃惊之后很是感叹。比楚王他是比不了的,没有辟地不说,还频频失地,也幸好他长生不死,不然下至黄泉,有何脸面见列祖先君?

“世界之大,百倍于天下。列国争此狭小之地,犹井底之蛙。秦王欲夺列国之地为己有,列国何不迁至海外,以存社稷?”屈光含笑说出此行自己最想说的话。此后一直到他告退,田建都是闷闷不乐。

秦人现在就将盟书当成废纸,亡楚以后必然亡齐。按大夫们的说法,他们不是真的要降秦,他们只是不想秦国先灭齐国。事实也是如此,齐秦一谈会盟,秦军便西调,齐国立刻就安全了——田建不知大夫们话只说了一半,会盟稳住局势,促使秦国伐楚后,大夫们又请淳于越入秦献计,只要秦王同意封秦国公子为齐王,一切就无虞了。

换秦国公子来做齐王,大夫们在乎吗?大夫们估计高兴还来不及。只要齐人不反对,最合适做大王其实是猪。猪好,能吃能睡能交配,就是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奋发图强、励精图治——这是大王一个人能做成的吗?这十有八九是缗王式的好大喜功——这样的猪大王不光是齐国贵族的福气,也是齐国庶民的福气。

奈何大夫们的计策只成功了一半,秦王完全拒绝淳于越的游说,而楚国连王后都亲自出海,看样子最多支撑两年,楚国就要亡国。楚国亡国下一个肯定是齐国,打不过秦人,也没骗到秦王,齐国该怎么办?真的只能跟谁楚人避迁于蓬莱?

冬季即将逝去的齐都即墨,因为秦人的背盟,更因为前路不定,齐国这辆马车的缰绳渐渐脱离了大夫们掌控,整座城邑逆流涌动。而在波涛汹涌的黄海,由一艘新朱雀级的率领,十二艘横帆高挂、炮门紧闭的混沌级海舟排成一字纵队,全帆装航行在险恶的风浪中。

风帆战舰永远无法驶入风向的六个罗经点(1罗经点=1125度,六个罗经点为675度),编队作战中,迎风航行的皇家海军总是让行驶方向与风向保持七个罗经点(7875度),以便使顺风行驶时出现失误的战舰能够有机会赶往正确的位置。训练优良的法国舰队(大革命之前),可以展开六个罗经点的迎风航向。

战舰迎风航行,需要不断的调戗,螃蟹一样来回横行方能前进。但得益于黄海的地形——在养马岛最东端与成山角之间划一条直线,直线正北偏西四十度;而东北季风正北偏东大约三十五度,两个角度相加已有七十五度。等于说战舰出港只要前进到养马岛最东端,不需螃蟹那般横行,直接贴风行驶便可行驶到芝罘港外,完成大司马准允的奇袭。

在舟楫试航前十数日,舰队便已出航。他们没有不断调戗迎风航向养马岛,他们按照熊荆的意思,直接顺风顺流航行到夷州以北洋面,依靠黑潮推动北上。抵达养马岛以东后,舰队保持六个半罗经点,全帆装驶向成山角。

沈尹尚乘坐的三足金乌号晚于舰队出发,但黑潮流速只有两节,战舰贴风航行航速不超过六节,迎风行驶航速达十数节的三足金乌很快便与舰队会合,引领着十二艘混沌级炮舰驶向秦军舟师驻泊的芝罘港。

全天下都知道海舟凭风行驶,只能顺风不可逆风,却不知道战舰是可以迎(逆)风的。战舰迎风航速很慢,钉了铜底也只有六节,实际航速是二点三节(sin(1-675)≈039),很多时候只有可怜的两节。不过沈尹尚完全相信,在自己下令开炮以前,秦人不会有任何防备。因此,他把炮击时间放在了视线良好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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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越王

芝罘海战后,齐国渔人全部迁至楚国琅琊港,以防齐国问罪。m他们离开后,新的渔人填充着芝罘港空旷的码头。秦人的到来使芝罘港又回到三年前的繁华,他们舟楫众多,仅战舟就有七百多艘,除此还有数百输运之舟,港内渔舟即便全部泊于芝罘西面的丹水(今夹水),也还有些舟楫不得不泊于港外。

对舟师将军赵婴来说,泊舟不是要紧的事情,招募六万名手才是要紧的事情。好在消息传出后,募者云集。舟师第一日就召了近万人,第二日少一些,也有五千余人,第三日只有数百,第四日多一些,但也不多,只有两千余人,第五日人才增多,这应该消息传出后,百里外的齐人连夜赶来。

前来猎头的驺无诸原本准备夜里潜入港内,划到海岸二十里外,看到港内港外人山人海吓了一跳。不愿就此放弃的他带着死士游到岸上,才知这是秦军在招募手。这些齐人应征而来,也没有符传,入营只要说自己不惧风浪、颇善奇技,就可以成为手。

越式腰刀别在驺无诸与其余死士的腰上,随便哪个角落都是一堆一堆的人头。砍下人头带走,夜里来,天明前离开,最少能有十几级、几十级。

余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正欲抽刀,驺无诸指向芝罘港灯火最亮之处,用越语说道:“与其杀这些士卒,就不如杀赵婴。杀赵婴,必为王。”

杀再多士卒,也不如杀一名将军,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在越地,收集书画一样,只有名人的头骨会挂出来炫耀,以表示主人的勇武。普通人的头骨一般丢在角落,任由鼠蚁啃食。驺无诸此言一出,几名死士不免兴奋,但兴奋后又苦恼起来,从港外看向灯火通明的港内,到处都有手持燎火的甲士,与应征手的齐人一起入港,必然不能会逞。

“岛。”驺无诸念出一个字,然后大步回走,没入来时的黑暗之海。

芝罘港是连陆岛,好似地上长出的蘑菇,港口在菌伞的西面。最上方横在海中的菌伞、连通陆地的竖立菌柄,以及大陆海岸,三方夹出来这个宽约十四、五里的海港。沿着海岸进入海港戒备森严,可如果从海上登岸,越过横在海中的菌伞,那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了。

菌伞很长,超过二十里,但不厚,中心靠菌柄的最厚的地方也不过五里。驺无诸有把握在天亮前潜入赵婴大幕,悄无声息的砍下他的头颅,而后返回菌伞跃入大海。他相信自己带着赵婴的头颅回到琅琊,成将成为新的越王。

一百零七年前无疆战死,越人再无自己的王;一百零七年后,如果自己成为越王,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具荣耀?驺无诸不愚,他并不在乎诸越之地是否为自己之地,也不在乎诸越之民是否为自己之民,他在乎的是伟大的、足以让全天下人侧目的荣耀。

“芈良人出海,大王言语甚急,问我何日能至拔下朱方。”舟师将军赵婴不知道有人惦记自己的脑袋,舟师指挥权归于国尉府没有让他轻松,反而让他紧张。归于国尉府,这不就是归于大王吗。大王不问还好,大王一问事情就大了。

“手三日后即可征满,然彼等虽不惧风浪,却不知能否划舟于海。”杨端和说出自己忧虑,本来招募手后还要训练手,听闻芈良人出海,大王变得异常焦急,连连催问下恐怕没有机会训练手了。一舟手百七十人,杨端和担心齐人划不好桨。

“此距朱方两千五百余里,无有十日不能至也。”吴申说道。“且过朝(成山)后还有琅琊,越人、楚人舟师云集于琅琊,必要一战方能拔下琅琊。琅琊在手,上陆可击穆棱之后,由海可至长江之口。极西舟师虽好,然有一弊。”

“何弊?”赵婴神色一变,其余人也都看着吴申。

“载粮秣甚少也。”吴申原本没有接触过多桨战舟,他只熟悉单桨战舟。这几日登上战舟随赵婴一起出海,才发现一些问题。这也是城邦众多的东地中海短距离作战决定的,希腊各城邦没必要将战舰造的过大,自然不能装多少粮秣清水。“舟上仅存三日之粮、三日之水,琅琊距朱方仍有一千四百里,非五日不可至,至后必要与战,不然粮尽。”

“这有何难?”杨端和不以为然。“荆人大翼战舟亦如此,故而荆人有输运之舟,专运粮秣辎重。我军亦可如此,以输运之舟运粮秣清水……”

“若我是楚军舟师之将,我必将先攻秦军输运之舟。”吴申含笑将杨端和驳了回去。

“这……”海战与江河之战不同,海战一定要携带清水。万一敌军一直追击不舍,岸上有清水也不能登岸饮用,士卒只能忍渴作战。

“那当如何?”赵婴问道。“海战之舟与水战之舟不同,可即便此时告于少府,亦不及也。”

“我以为……”吴申曾任楚国大司马,不仅对越地熟悉,对楚国也很熟悉。他站起身,指着一旁挂着的地图道:“将军拔朱方之前,先攻下此处,当可出其不意。”

“淮阴?”赵婴看着吴申指着的地方道。

“然也。”吴申接着道:“淮阴乃泗水、淮水与邗沟交汇之处,拔下此地,将军北可至下邳,西可进寿郢,南可侵广陵、朱方。楚人从淮水避迁不可,从长江避迁也不可。”

“可……”拔下淮阴当然好,但淮阴真那么好拔吗?田朴、杨端和都要说话,赵婴咳嗽一声,将两人都打断。他道:“荆人已于淮口设巫器之垒守之,战舟如何入淮水?既入淮水,淮阴非小城,乃大城也。荆人海舟冬日可溯淮水而至郢都……”

海舟从长江溯水上至鸠兹,再从郢芦运河至寿郢,前一段可以借助风力,后一段就只能靠战舟拖曳了。若海舟由淮水而入,可以直接抵达寿郢。正因如此,淮阴虽不是港口,却类似港口。舟师手很多,但甲士很少,拔下下淮阴几无可能。

“将军可知,淮水入海并非一口?”吴申既然有这样的建议,就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啊?”赵婴喊了一声,兴奋中直直盯着吴申,指着他道:“果然?!”

“然也。”杨端和与田朴也兴奋,仅有的倦意一扫而空。“淮水有数口入海,不过水道甚窄,非土人而不知。楚人只筑垒于大口,却不筑垒于小口。我军可于小口入而避其垒,直至淮阴城下。然则……”

“然则如何?”赵婴急问。他现在就想率战舟从小口直趋淮阴。

“舟师甲士甚少。”吴申道。“东楚之地,民素剽轻,我军战舟七百余,甲士仅两万,少矣。”

“荆人甲士皆在大梁与穆陵,若我军可出其不意,天亮时直入淮阴城下,夺门而入,何愁淮阴不拔?”赵婴有些不以为然。实际只有自己人才知道舟师甲士不多,外人都误以为秦军舟师一如楚军舟师,手也是甲士。赵婴甚至相信,只要手在淮阴城下一站,守城的老弱楚卒和淮阴的庶民就会浑身发抖。

“将军误也,淮阴乃昔日淮夷之地……”吴申是吴人,非常清楚淮夷的习性,他正要向赵婴细说淮夷万不可轻视时,堂外阶下忽然传来厉喝:“何人?!”

诸将彻夜未眠,一直在商议攻伐之事。阶下的厉喝让人惊讶,赵婴闻声也要发问时,刚才厉喝转为惨叫,短兵悲喊道:“刺客……”

“有刺客?!”诸人大惊,行刺大王大家知道,可谁会派刺客行刺敌军幕府?赵婴连忙去抓兰琦上的宝剑。冲至阶上的几个刺客格杀堂外短兵的同时,其中一个直接从阶上跃身进来。他稳稳落在明堂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落地的刺客扫视堂上四人,发出怪异话语:“赵婴?”

刺客身高不高,髻纹面,无履跣足。别人不认得这身打扮,吴申又怎么会不认得,刺客说话时,惊吓中的他忍不住喊道:“越人!”

此时诸人都没有坐在座席上,赵婴抓着一把剑,吴申无剑,杨端和和田朴也无剑,但两人一人举案,一人举兰琦。身位靠后的吴申一说话,立即让纵身进来的驺无诸以为他就是赵婴。

“杀!”驺无诸低喝中人已前冲,他一脚踢开杨端和砸来的木案,又低身避开高举兰琦的田朴,赵婴刺来的那一剑眼看避无可避,他硬是一拧腰,倒翻半个跟头险险闪了过去。

越人死士的能耐吴申岂会不知?这群野兽一样出没于山岭水泽的人万不能让他们近身。驺无诸还没有冲前,回过神来的他立即拔足往后面的大室疾跑,可惜他还是没跑过驺无诸的腰刀,杀完短兵的其他越人冲入大堂时,驺无诸像一阵风从他身后掠过,轻轻砍下了他的头颅。

“我是王、我是王!哈哈哈哈……”吴申的头颅滴着血,驺无诸哈哈大笑,几欲欢歌。

“愚!”房梁上传来驺朱安的骂声,话音未落他便与几名死士跳下,冲向要逃至堂外的赵婴。

第十六章 越王2

为了猎取秦人将军赵婴的头颅,港令府正在进行一场凶狠的搏杀,越人锐不畏死的作风让人一时无从招架,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堵住明堂大门,赵婴几个狼狈冲出明堂滚下高台,台下惊觉的短兵随之而来,反将追杀而来的驺朱安包围。

黄海之上,天黑后来到北纬三十八度、大竹山岛东侧的奇袭舰队正落锚等待。眼见晨明将至,一声炮响后,旗舰山号的主桅盘上燃起了灯火信号:航行一七零,起航。

“航向一七零!起航。”其余十一艘炮舰甲板上重复旗舰的命令。风从零三五方向吹来,水手迅速将横桁方向调整到一零二,使舟帆平分风向与航向间的夹角。与此前艰难的迎风而行不同,顺风航行时,东北风将偌大的横帆吹得啪啪直响,舰身也因为风的关系大幅往西南下风方向倾侧,并来回横摇,但航速很快上升到了八节。

水手测速后,沈尹尚满意的点头,这是他想要的航速。芝罘港的天亮时间是在旦明前一刻,日出时间在旦明。晨明距旦明两个时辰、三个小时,天亮那一刻,舰队刚好冲入芝罘湾,开始对秦人舟师进行炮击。

消灭敌军舰队最好的办法是将其消灭在海港。摇晃不已的山号上,沈尹尚不禁想起熊荆的这句话。然而隔壁爵室里巫觋蒍勃仍在虔诚的祈祷,龟甲的灼烧还是未完。很久之后,蒍勃才告诉沈尹尚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不吉。

“不吉?”沈尹尚压低声音,心提了起来。难道秦人已经知道自己会奇袭芝罘港?

“不吉。”蒍勃曾与沈尹尚一同前往红海,他认真的说。“已二占,皆不吉。”

蒍勃不是占卜了一次,而是占卜了两次,两次的结果都是不吉,他不敢再占卜第三次。沈尹尚闻言面色数变,同在爵室的卜梁居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秦人,乃至楚人皆以为海舟只能顺风而行,不可逆风而行,秦人于朝儛等地设望台,白日以烟、黑夜以火。此时已能望见海岸,何不见秦人有备?”

饕餮级货舟也改装成炮舰,火炮紧缺下大翼炮舰全都拆了,卜梁居只能登上混沌级炮舰。他的话是昔日斗廉反驳大莫敖屈瑕的话。只是他选择性的忘记了,斗廉是在屈瑕认为要占卜时说这句话的,他是反对占卜,不是反对占卜出来的不利结果。

两次占卜都不吉,这不由让人想到五年前为迎王后回楚国,弋阳侯三卜而不吉。黑夜茫茫,秦人如果真的设伏于芝罘湾该怎么办?

“几时了?”看着燎火点点的海湾,汗水忍不住从沈尹尚背上流下,他必须做出决断。

“禀将军,尚有两刻旦明。”蒍勃关注着时间,见他问随之答道。“一刻后天便要亮起。”

“将军!”北风正烈,海湾已在四海里之内,卜梁居很担心沈尹尚会下令舰队就此旋回转弯。

大海依然是黑沉沉的,海岸因为距离的原因,燎火下应募欋手的齐人越来越清晰。但谁也不知道那是齐人,都以为那是秦军甲士。秦人甲士为何要站在海岸上,没人知道,他们可能是惧怕楚军登岸,也有可能是准备登舟出海。

“将军,秦人……”海岸上秦人甲士上万不止,蒍勃越来越毛骨悚然,以为四周都是秦军战舟。

“传令!”沈尹尚的断喝将他打断。“各舰甲士速上甲板,以防秦人设伏。”

“传令!各舰甲士速上甲板,以防秦人设伏。”命令化为灯火信号,传向山号身后的诸舰。火炮甲板下的甲士和弓手速速登上主甲板守卫侧舷,以防秦卒登舟。

甲士登上甲板并不能说明什么,这道命令之后,眼看山号就要驶入芝罘湾,沈尹尚再度下令:“升——旗,迎战!”

“升——旗,迎战!”命令让整个舰队振奋,蒍勃却有着深深的担忧。但此时山号已快速掠过菌伞最西端的礁岛,进入芝罘港,再也没有向东旋回的可能。天也在这时候渐渐亮了,秦人是不是在湾内设伏,天一亮便可看到。

*

“杀刺客!杀刺客!”天亮前一刻,芝罘港内一片混乱,数千名甲士短兵追逐着刺杀赵婴的刺客,一点点将他们逼向箘伞最高峰老爷岭下的一处土丘。此时秦人已知刺客是从箘伞北面潜入港内的,围逼刺客的同时,甲士迅速占领两百多米高的老爷岭诸峰,切断刺客的退路。

“杀刺客!杀刺客!杀刺客……”秦人最恨刺客,荆轲全族包括孩童都车裂而死。而今刺客刺杀了将军赵婴,还斩下了他的首级。他们必须死,他们如果不死,在场的短兵与甲士不但自己有罪,家人也要罚为鬼薪。

驺无诸与驺朱安两人都被秦人箭矢射伤,这是近距离强弩攒射的结果。箭镞破开莫向甲坚韧的套环,深深刺入躯体。两人身边的死士也所剩无几,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箭伤。

“皆因你愚,非要救我!如今两人即死……”重重包围的秦人步步逼近,与驺无诸背靠背防御的驺朱安吐出一口血沫,无奈抱怨了一句。他比驺无诸先一步遣入港令府,为了偷听秦人的用兵之计,这才没有下手。驺无诸莽夫一样冲入明堂,还杀错了人,最后又返身救他。

“我已杀赵婴,我是越王!寡人自要救你。”驺无诸无比骄傲。赵婴是他杀的,头颅就拴在他腰上,他终于做了一件天下人为之侧目的事情,他终于成了越王。

“射——!”驺无诸刚说完寡人,惊惧了半夜的杨端和下令急射。越人彼此相护,全着莫向甲,但他们没有盾,包围圈内秦人戈手快速后退,无数弩手凸现出来,随着杨端和的命令,弩弦迸发,箭矢雨一般射来。几名死士虽然上前以身挡箭,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寡人?”箭雨之后,驺朱安想笑,但剧痛让他笑不出来。土丘上的他正面对着芝罘湾湾口,暮色就在这个时刻散去,一艘挂满风帆的海舟闪现在海湾,他吃惊的看着这艘海舟,因为它正破开海浪向他所在的位置疾驰。

“我是越王,我是寡人。”驺无诸身上布满更多的箭矢,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荆——人!!”天色一亮,港内的秦人立即看到已经驶入芝罘湾的楚军炮舰。老爷岭上的短兵则看到箘伞北面停靠着的四艘大翼战舟,舟上甲士已然登岸。

“荆人?”杨端和闻言转身,看到了突然出现的山号。此时贴着北面箘伞行驶的山号距湾底只有数百步,它很快转向了正南,侧身对着湾底岸上的众人。

“收帆。打开炮门……”甲板上的军令若有若无的传来,舷墙上依次出现一个个方形窟窿。

“放——!”甲板上响起厉喝,听闻此声田朴一个跃身将不远处还在呆立的杨端和扑倒。

‘轰!轰!轰……’山号侧舷十二门三十二斤炮对准岸上的舟楫和秦人怒吼,炮弹击碎舟楫、轰入人群,木屑、血肉、断肢爆飞。

山号炮击漫长的像一个世纪,齐射之后,顺着山号航迹转向正南的阳虚号再度开火,刚刚被炮弹肆虐的人群还没有回过神来,猛烈的炮击再至,这次是霰弹。十二艘混沌级炮舰,虽然只有前两艘炮舰对准人群猛轰,可霰弹横扫后,沙滩上死尸遍地,海水尽赤。

秦人毫无防备!不想错过天赐良机的沈尹尚眼队尾的甘山号已拐至湾底,立即下令各舰急停,以延长炮击时间。急停是帆船并不常用的动作,这是要将两面帆相对,互相抵消风力,达到迅速减速的目的。

然而此时平行湾底航行的十二艘炮舰航向西南,风从舰艉偏东十度吹来,只有舰艉的三角帆能吹到风,主桅和前桅几乎吹不到风。基山号、青丘号、箕尾号、大壑号、甘山号五艘炮舰的新舰长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急停。

除了最前的基山号跟随前方亶爰号将帆桁转到正对风向的位置外,其余四舰一阵慌乱,减速不及的箕尾号一头撞中青丘号左后舷,造成这次奇袭的第一次伤亡。

湾底炮声激烈,未曾设备的秦人面对这种程度的炮击几无抵抗。渐渐航出湾底的沈尹尚看到箕尾号撞中青丘号,一掌打在了舷墙上。随后迅速向青丘号打出旗语询问伤势。

海岸上,听闻炮声初歇,被田朴压在沙滩上的杨端和抬起了头。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芝罘港北面的菌伞挡住了东北吹来的寒风,海湾里全是雾一样的白色硝烟,楚军海舟的风帆时隐时现。回头寻找田朴时,他看到刺客的同伙从老爷岭上冲杀下来,抢夺此前被围杀刺客的尸首。

“来——”杨端和正要叫人杀刺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田朴一把将他拉住,道:“此北风也,荆人海舟迂回不便,我可击之。”

“啊?”杨端和闻言大吃一惊,木然的脸随之满是愤怒,他一拳挥在空中,喝道:“我必击荆人也!备舟、备舟!击鼓!速速击鼓……”



第十七章 越王3

帆船有帆船的优势,桨船有桨船的优势。如果是在深海之中,桨船或许不如帆船,但在近海海湾,桨船不管是速度还是灵活都远超帆船。只要海港里还有一艘完好的战舟,田朴就会乘舟出海,以报昔日杀父之仇。

海湾内硝烟还未散去,低沉的鼓声渐渐响起。先是刺客,再是炮击,满是尸首的芝罘港内一片混乱,应募而来的齐人早就作鸟兽散,四处逃命,舟师欋手、甲士不见舟吏和将率,也是人心惶惶。低沉的鼓声终于让他们安定了下来。

“将军有令:速速登舟、速速登舟,追击荆人!”很快是令兵的声音。杨端和与田朴不敢直言赵婴已死,只能假借赵婴的名义下令。各舟舟吏很快就带着缺左趾的废卒登舟,凡是没有被炮弹击伤的战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快速登舟,急急起碇。

然而还没等他们起航,老爷岭上的秦卒便再次发出惊叫:“荆人!荆——人!”

包括受伤的青丘号,沈尹尚率领的舰队又转了回来。六个罗经点是风帆战舰航行不可逾越的界限,但两个六罗经也不过135度。以六个罗经为限,山号的罗盘上,只有0—1025,以及3275—360不能航行,这之外的225度全都可以航行。

具体的操作就是舰队航向先取二六零,沿着芝罘湾南侧的大陆海岸顺风驶出芝罘湾,然后航向迅速转到三二零,贴风往西北方航行;贴风航行一海里后,舰队再迎风掉头,航向一二零,和之前一样冲向进入芝罘湾。

这也是拜风向所赐,因为芝罘湾的湾底与风向几乎平行,舰队才能周而复此的在这一片狭窄的海域不断打转。只是,舰队第二次进入芝罘港时,不能像第一次那样距离海岸几百米才开炮,这一次开炮的距离远的多,一千米外就开始开炮。这是恐吓性的炮击,目的是阻止港内的秦人登上战舟出航。

秦军没有铁锚,固定战舟的石碇非常沉重,而在舰队进入有效射程以前,三足金乌号凭借自己顺风逆风皆可航向的优势抢先驶入芝罘湾底进行炮击。三门十五斤炮虽然数量、威力都不混沌级的武备,但使用了大翼炮舰弹簧缓冲装置的三足金乌号射速极快,一通炮击下来,一些即将起碇的战舟,舟吏欋手也在炮声中弃舟而逃。

等山号驶进,十二艘炮舰重演了刚才的一幕,又将芝罘港内港外停泊的战舟猛轰了一遍。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炮舰之间的间隔极大,通过湾底的航速极慢。包括三足金乌号在内,十三艘炮舰围绕着一个周长五海里的三角形反复绕圈,不断轰击岸上的秦军战舟和连片的营帐。一直打到所有炮管发红不能开炮,旗舰山号才发出撤出战斗的旗语。

沿着来时的航路,舰队向三二五航行了十四海里,然后迎风转向,擦着六罗经点航向成山角。等候在芝罘港的外的一艘新朱雀级海舟连连打出旗语,表示有伤员要登舰。

作为楚国海上最重要的武力,混沌级炮舰上不但配备一名医者,同时还配备一名血人。从尸堆里抢回来的驺无诸和驺朱安两人身受重伤,还没断气。莫向甲被秦人弩箭射穿,可深入躯体有限,没有刺中内脏,但如果不马上进行输血,两个人可能撑不到今天晚上。

“越人?”芝罘港外海,担心秦军追出来的沈尹尚并不太想在芝罘港外海接受伤员。

“越人也。”海上通讯不比陆上,令卒之所以说是越人伤者,是因为看到四艘越人的大翼战舟,很自然判断出这应该是越人伤员。

“我军炮击前,秦人正围杀越人,箭矢一时如雨。”卜梁居想起来了。天亮时,数千秦人正围着一些人放箭,然后山号就开炮了。秦人射出的箭像雨那般密,他本以为那些人死了,没想到那些人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既是勇士,便由山号接受。”卜梁居描述的场景让沈尹尚生出同仇敌忾之感。他不在意那是什么人,只要是秦人的敌人,便是楚人的盟友。等伤员登舰,他才知道上来的是谁,他们此前闯入芝罘湾所为何事。

“赵婴已死?!”沈尹尚不敢置信。舰队奇袭芝罘港,并没有说要杀死谁。奇袭的目的是为了击毁秦军战舟,打击秦人舟师的士气,没想到,十几个越人冲入芝罘港便杀了赵婴。

“然也。”说话的舟吏是越人,不懂楚语,好在蒍勃居中通译,沈尹尚才知道那名伤者死抱着不放的首级便是赵婴的首级。“闽越之君此前误以为番君吴申是赵婴,故先斩杀了番君吴申,瓯越之君知谁是赵婴,遂逐杀赵婴,却被赵婴短兵所围。闽越之君见之折返,登至港令府高檐跃下,怒斩赵婴,秦人一时震骇……”

蒍勃描述着驺无诸杀赵婴的场景,被包围的驺朱安知道杀不了赵婴便速速登阶欲再入明堂,打算借堂室固守。大室内看到他从梁上落下的驺无诸很是震惊,听到驺朱安几个的喊声,这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既为了杀赵婴,也为了救驺朱安,他也如驺朱安那般,不走平地而登高梁,趁着秦人不备从檐上一跃而下,将阶下压阵的赵婴扑倒斩杀。

“此壮士也!”尽管刺杀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沈尹尚对驺无诸还是由衷佩服。

他命令左右悉心相待,趁越人舟吏已不在爵室,蒍勃立即挥退旁人,低声道:“此越王也!”

“越王?”沈尹尚不解,“此非闽越、瓯越之君?”

“确是闽越、瓯越之军,然大敖已允越人为王,诸越之君为争王位潜入芝罘杀人。闽越之君杀赵婴,取其级,当为越王。”蒍勃问来的事情不仅仅是驺无诸如何杀赵婴,还有几人为何要千里迢迢从琅琊港潜入芝罘杀人。

询问的结果就是诸越之君为争王而入芝罘港杀人。公师巳与驺夫善两人没有潜入芝罘港,在港外斩杀了一些应募的齐人就返回了战舟,唯有驺无诸和驺朱安两人潜入芝罘港,并且两人都想斩杀赵婴。

“越人有王,乃我楚国之大害。”蒍勃继续道。“不可救。”

“越人乃我之盟,何以不救?”沈尹尚有些惊讶,惊讶蒍勃说出这样的话。

“今日乃我之盟,明日必是我之死敌也。”蒍勃摇头。“楚人有战舟,越人也有战舟;楚人有海舟,越人也有还舟;楚人会炼钜,越人如今也会炼钜,假以时日……”

“世界何其之大,楚越何至于反目为仇?”沈尹尚叹息一句,如此反问。“且越人乃我之盟,不救任其而死,此无信也。”

“此事无人知晓,其人不过失血而亡。”蒍勃辩说道。“若是将军不愿,我可行之。”

“或是无人知,然神灵必知。”沈尹尚沉默了一会,还是摇头。“且我楚人何惧越人?越人会炼钜,越人会铸火炮否?其会制火药否?”

“火药之事……”沈尹尚不说火药还好,一说火药蒍勃忽然想到一件事,“夷州、蓬莱皆有硫磺,然闽越之君言无。去岁我楚人登蓬莱,彼方说岛上有硫磺,此事乃越人有私。”

“集尹于楚国遍寻硫磺,数年而不见,集尹有私否?”如果单独说这件事沈尹尚或许会相信蒍勃的话,可这些事情连在一起说,先入为主的情况下,他总是觉得蒍勃是在为不救人找借口。他反驳完蒍勃后,正式警告道:“楚人非小人,不行此苟且之事;炮舰也非杀人之所,你若想杀人,可登岸再杀,不可杀于舰上。”

“今日两卜而不吉,然秦人却无备,此皆越王之故也!”蒍勃似乎没有听到沈尹尚的警告,自言自语说起了占卜不吉的原因,神色当场大骇。

“胡言!”沈尹尚心中一凛,但还是怒斥。“来人——!”

爵室外就有甲士,听闻沈尹尚喊甲士,蒍勃从大骇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出爵室前又预言式的道:“我已见,他日将军必悔今日。”

蒍勃说完就出了爵室,甲士站在门口好一会,沈尹尚才把他挥退,然后独坐在爵室中。

奇袭完全成功,除了青丘号与箕尾号相撞外,再就是一些炮卒因为炮管打红烫坏了手,舰队并没有多少伤亡。对秦人打击则是致命的,七百多艘战舟、四百多艘输运舟楫全部轰击了一遍。尽管只是一炮两窟窿的实心炮弹,但还是起到了极大的损害效果。可以说七百多艘秦军战舟都带着伤,缺少工匠的芝罘港要修复那些战舟最少要一两个月时间。

而且舟师将军赵婴死了——如果赵婴真的死了的话,秦人士气大跌。琅琊港内的越人战舟大可趁此良机发起一次强攻,与舰队一起直接攻占芝罘港。

沈尹尚很快驱散了蒍勃的预言,构思出下一步的计划。他相信只要在十日内发动这次强袭,秦人肯定无法招架。“来人!”他又对着爵室外喊道。

第十八章 英明

春日将至,冬季风很快要转成夏季风,南风一起,春雨便下一阵,然后在一夜之间,荒芜的、丑陋的原野上就冒出一丛丛惹人喜悦的嫩绿。春雨初歇,熊荆与各师将率没有在启封城内,而是设帐于春光灿烂的鸿沟之畔,由庄无地禀告着舰队奇袭芝罘的情况。

“旦明时入港炮击,至隅中方返,射一万三千余炮,秦人战舟皆碎……”舰队作战的消耗和战果都让人心惊。陵师一个炮团平均每门炮发射五十发炮弹,一场会战发射两千多发炮弹就很让人惊叹了。奇袭舰队一口气打光所携弹药的一半,三个多时辰倾泻出一万三千多发炮弹,诸将嘴大得能看到后槽牙。

让他们吃惊的事情不至于此,庄无地又道:“诸越之君争王,不欲比武而欲猎头,彼等潜入芝罘港,杀赵婴……”

死在赵婴手上的楚军将卒数万不止,他竟然被越人杀了。彭宗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将庄无地打断:“真杀了赵婴?!”

“确杀了赵婴。”庄无地并不在意的点头。赵婴是秦王的爱将,是武安侯白起之后又一位封侯的秦国将军。他被越人杀了,即便刺杀很不光彩,诸人也有振奋之感。

“何人杀赵婴?”熊荆眼角跳动,他当然不想有一个强势的越王,但诸越若真想要一个越王,他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只能限制越王的权力。

“乃闽越之君驺无诸。”庄无地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随即禀明。“其虽杀赵婴,然身上被创多矣。舰队返航时登山号输血,尚不知生死。”

沈尹尚喊了来人,很快就将鸽讯传到寿郢。信鸽当晚飞回寿郢,次日一早讯报就传到了启封。讯中主要是提议马上强袭芝罘港,但也稍微提到越人的情况。

听闻驺无诸生死未卜,熊荆稍稍放下了心,很难说驺无诸能否活下来。但他如果活了下来,成为越人眼中的英雄,今后的事情就很难办了。英雄的光环下,权力限制会失效,驺无诸会越过这些限制直接统治越人。

伟大的英雄也曾让他敬仰,但以现实政治的角度,一个民族宁愿不要伟大的英雄,只要伟大的凡人。伟大英雄的浮现并不是因为他个人的伟大,而是因为他所属的民族已渐渐衰老……

霎那间,熊荆想到了这些。

“沈尹尚以为当再袭芝罘,以诸越之师攻入港内,尽焚秦人战舟……”庄无地继续禀告大司马府转发的讯文。听到‘当再袭芝罘……’,诸将便连连点头。

“此确矣!”彭宗大声道:“秦人舟师以废卒为欋手,甲士少也。海卒射一万三千余炮,战舟皆碎,当趁秦人舟师不能与战而速拔芝罘港。”

“然也。项师愿往之。”项超起身喊道。来到启封半月有余,每天与秦人隔着大泽对望,他实在厌恶这样的日子。

“唐师亦愿往之。”若敖独行也不愿意在启封呆着,跑到齐国杀秦人,这事情想想就兴奋。

“大敖,臣亦愿往。”越来越多的将率站起来。可惜庄无地一句话就让他们的兴奋一扫而空:“东野固已去讯寿郢,鲁师将往也。”

从启封前往琅琊接近两千里,而从穆陵关由水路前往琅琊,只有七、八百里。此时舰队还在海上尚未返航,估计等舰队返航、补充弹药给养再次进攻时,鲁师的战舟刚好赶到琅琊港。琅琊到芝罘如果不绕路,千里可至。也就是说,最多七天,楚军便能再至琅琊港,在秦军舟师没有恢复战力之前一战而败之。

这其中唯一一个不确定却又影响重大的因素便是季风。东北季风很快就要逝去,东南季风上来之前,黄海上有时吹东北风,有时又吹西北风。冬季风都没有问题,如果到时吹的是东南季风,那舰队将无法驶入芝罘湾——芝罘湾开口朝西北,风从东南、正南吹来,舰队入港航向在六罗经点之内,根本不能行驶。

要快,一定要快!要抢在季风转向前完成强袭,不然到时只能用战舟将舰队拖曳入港。

楚军要快,秦军也要快。赵政当日就收到了赵婴被刺、荆人海舟奇袭芝罘港的讯文。他还没有从赵婴的刺杀中回过神来,今日一早卫缭就说出了国尉府的建议:“臣以为,荆人必再重来。彼时我战舟不能战、欋手亦不能战。请大王下令舟师速速退出芝罘港,不然晚之不及。”

“退出芝罘港?”赵政难以想象这是卫缭的提议。“为何要退?!”他大喊道:“寡人即刻命剩余战舟速至芝罘!”

“不及也!”赵政的大喊没有什么效果。卫缭还在摇头:“荆人六师之卒尚在羌地,余下舟师与白林一同备之。少府虽有战舟,然无可用之欋手。便命驻陈仓之舟师速至芝罘,三千余里,途中还有三门砥柱之险,非十数日不可至。十日,荆人必再至。”

卫缭声音不大,但一口气分析完其中利弊,还提到了三门砥柱,那个地方就是个鬼门关,必须小心行驶才能通过,稍有不慎就要舟毁人亡。

“然荆人四月迁于蓬莱!”赵政没生息了,可他没有忘记要阻止楚人避迁。

说到这里卫缭也发怔。如果舟师不能阻止楚国迁徙,那么大王又会催促王翦南下决战。他不得不在苦笑中改变主意,道:“如此请大王速命关中舟师急至芝罘,齐地舟师亦当退入济水,以防荆人再至有失。”

“不必!”赵政显然有比退出芝罘更好的主意,“传寡人之命,使齐君速救芝罘。”

“齐人?”芝罘就在齐地,齐人救援是最近的。卫缭听闻赵政要齐人救援很是惊讶,但他话一出口就马上转换语气,连连点头道:“可也。大王英明。”

赵政自然英明,秦齐为盟,好恶同之,秦国的敌人就是齐国的敌人。再说芝罘港又是齐地,齐国怎能坐视不管?王命传到即墨,没有齐相的正朝上,大行田围通读秦国的要求后,诸大夫们面面相觑。

“君等以为如何?”没人说话,大司理田爰出声相问。因为即墨士卒不愿驱散暴民,还暗中支援暴民,此时王城正门仍被暴民堵着。齐国如果派大军前往芝罘与楚军交战,那就不是现在万余暴民了,那将是十万、数十万暴民。

可是如果不出兵,秦王必然大怒。秦王大怒,好不如容易退兵的秦军又要再来,而后说不定先灭齐国再灭楚国——‘我跑不过老虎,可我跑得过你’。列国争相贿秦本质是就是这种‘跑得过你’的精神,不是不清楚秦国的野心,不是相信秦王的操行,也不是追求不亡,而是追求最后一个亡。

“或可遣王卒救之。”有人提起了王卒,王卒就在即墨。如果不是即墨士卒阻拦,他们早就将王宫前的暴民驱散了。

“王卒若去,即墨何安?”王卒是听命的,可王卒一走,即墨就不安全了,这很让人担心。

“即墨大夫以为此事如何?”没人愿意做背黑锅的齐相,田建又不再视朝,诸人渐渐默认以大司理田爰为首主持朝政。此时田爰问向闭目不言的即墨大夫田合。

“楚人送钱于我齐人,秦人杀我齐人夺我齐地废我子母钱,商贾、良民皆恶秦。遣军至芝罘救援秦人舟师……,嘿嘿。”田合笑了两句,而后才说出让诸大夫惊惧不已的话:“即墨之卒当欣然往之,至芝罘,其必与楚军共伐秦人而后快。”

“士卒焉能不听号令?!”无比心虚的质问,大廷上安静,这才清晰可闻。

“号令?”嘿嘿笑完的田合看着说话的大夫。“彼等与秦人会盟时,可曾想过士卒之意?”

“大夫以为盟秦谬乎?”这一下大夫们终于理直气壮了。“若非我等亲秦背楚,齐国早亡!士卒不明国事也罢,然若非彼等阴平大溃,又何须我等负朝秦暮楚之骂名,与秦人相盟?”

“你等担负骂名?”田合冷笑。“你等于此安然无恙,乃相邦闻命死也!”

背楚而亲秦,确实暂时保存了国祚,然而秦国对齐国一有什么令命要求,齐国内部就分歧不止。如果不遵从秦人,秦王一怒之下齐国便有亡国亡社稷,田氏也将绝祀,几百万齐人也将成为秦国的官奴隶。

是该像以前那样继续委曲求全,还是该咬牙与秦人鱼死网破,这是一个关乎自身存亡的问题。然而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正朝大夫们并没有讨论多久就又一次解决了。次日,正朝大夫们唯一可以依靠的王卒尽数拔营,往北行往四百里外的芝罘。

王卒拔营之日,王宫前的暴民散了一大半,他们人人高喊着万岁给王卒送行。这不是预祝王卒凯旋,这是在提前庆贺助纣为虐的王卒全军覆没。

“将军……”即墨庶民恶容满面的喊着万岁,王卒的军帅既气又急的向史奕禀告。

“无碍。”史奕若有若无的相答,他将第二次与楚军交战。

第十九章郢

未改

东海之上,迎着北风艰难划向千里外的养马岛,这几乎是寻死的事情。可这个方向才是楚人的生路,只有往东,他们才能保存自己的自由和希望。划桨的工匠与童子全然没有回头,他们挥汗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前方迎风飘扬的三头凤旗,想到自己与敖后同行,心中顿时一片火热,横跨大海的苦难流亡忽然变成一次希望长征。

没有在海面上停留,即便夜间舟楫也在无休止的划行。航速虽慢,然而每日都能前进三百里,第四日一早,远远的、隔着几十里海波,他们便看到了养马岛汉拿山上的的楚旗。岛上的马尹早就带着人乘舟出海相侯,迎接跨越东海的他们。

向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进,目标之地又有亲切的人迎接,完成任务后的喜悦荡漾在每一个人心间。养马岛暂歇两日,第三日马尹一同随行,舟对又驶向蓬莱北面的壹岐岛,两日后,离开壹岐岛从关门海峡驶入方丈岛内海,从此告别了东海的风浪。

新郢的春天并不比寿郢早,在海上时芈总以为越往东春天会越早,等舟楫驶抵还是一片台地的新郢时,才发现台地东面湖沿岸的梅花刚刚凋谢。

芈能看到湖,大约一千六百年以后,这个上町台地以东、生驹山地以西、淀川河以南、大和川河以北的湖将完全消失,成为低洼肥沃大阪平原的一部分。而今,这片长宽皆二十多里的湖泊周围开满了梅花。

从南面伸出的上町台地将湖与内海东西分割,只在北面靠近淀川河入海口的地方留出一个两百多步宽的入口。王舟从这个狭窄的入口驶入湖,木浆打在落满花瓣的绿水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因为靠近湖岸,斜伸出湖上的梅枝几乎要擦到王舟的舷墙,微风一吹,花瓣或是落进湖里,或是飘散到王舟甲板上。

“甚美甚美!”芈霓还是个小姑娘,站在甲板上的她先是闭目深吸了一口花香,之后便忍不住在手舞足蹈起来。

“确是甚美。”从王舟划入湖,芈一直在欣赏湖畔的风景。咸阳也美,但咸阳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不美。寿郢也很美,寿郢是水乡,有咸阳没有的秀美,另外还有纪郢,纪郢也很美,只是两郢与新郢比起来,似乎还是美的太过普通、太多世俗的味道。

新郢之美给她最大的感觉便是仿佛不在人间,仿若无人之仙境。而且这里没有一丝嘈杂,与芈霓还有马尹等人说话都要很小声,不然自己都会觉得太吵。立都于此就是立都于仙境,再也不会去想隔海的天下,也不会想到天下间的杀伐和恩怨。

如果大王也来的话……。芈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熊荆,如果这一生能与男人居于此,葬于此,那也是一件甚美甚美的事情。

“此处立都甚美也。”封人纠也站在王舟上。

新郢虽然还是一块空地,但并非不是没有楚人,封人纠正月就从朱方港乘飞剪抵达此地,还有去年随同莠尹、蓝尹登岛的人也聚于此处。不过年后随封人纠再度登岛的莠尹与蓝尹不知芈也来了,两人自顾自带着人前往北方的琵琶湖探查去了。

另外就是从养马岛抽调的七、八百名圉人。与戎马、狄马不同,三匹龙马就要一名圉人伺候。岛上最早是一百匹种马、两千匹母马,现在种马数量变化不大,但已有三千匹母马,本来有三千多匹马驹,战时缺马,大约两千匹两岁马驹已运至楚国,今年一千多匹马驹生出前,岛上一些圉人调至了新郢,而后他们将乘着试航返回的舟楫,赶在母马生驹前回到养马岛。

到过新郢的人没有不称赞新郢甚美的。莠尹、蓝尹也好,封人纠也好,圉人也好,大家都认为应该在此立都,就立在这片隔绝海湖的台地上。

封人纠说完芈微微点头。王舟不再沿岸划行,而是转弯,划向西面的那块高出湖面数米的台地。这块长大约三十里、宽五到八里的台地上也长着一些梅花,更多的是一些桃树。正因如此,莠尹才会在报告里提及新郢桃花。

“然则……”圉人的幕帐就设在台地上,他们一部分人正在挖掘新郢的地基。

“然则如何?”芈问道。她有些可惜台地上的梅花,一旦建都,这些梅花就要砍去。

“此地窄也。”封人纠说起新郢唯一不好的地方,宽度只有五到八里,实在是太窄。

新郢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其北面扼控淀川河,淀川河北面不但有京都盆地,还有琵琶湖东南的盆地;南又扼控大和川河,大和川河东面则是奈良盆地。这三块盆地是迁徙最重要的立足地,万不容有失。至于更东面的浓尾平原,那是与三块盆地相隔绝的地区。

两千年后所谓的关西地区,所谓的关东平原,实际就是这三块盆地与浓尾平原间设立的铃鹿关、不破关、爱关以及其后续关隘造成的。关以西就是关西,关以东则称为关东。关西是近畿地区,是文明之地,关东那是未开化或半开化之地。

可以说,德川家康东迁江户之前,三块盆地与日成渐形的大阪平原才是日本真正的中心。而为了学习隋唐的律令制,用‘一君万民’的口号将人口从氏族手上夺过来,大化改新时,曾将首都从奈良盆地南面的飞鸟宫迁到新郢位置上的难波宫。

可惜663年的朝鲜白村江口之战唐新联军大败倭军,担心唐军和新罗军追杀到岛上,主持朝政的中大兄急急忙忙把国都迁往近江,在那里修筑了大津宫。

新郢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然而就是隔绝海湖的这块台地太窄,所以封人纠如此感叹。芈倒未觉得这块台地太窄,她笑道:“混凝土筑城,城墙薄而固,且此地三面临水,易守而难攻,唯有南面……”

新郢南面大约五十里就是纪伊山地,从东到西依次是金刚山、岩山、葛城山、俎石山。湖与这条山脉之间也是便于耕种的平地。一部分圉童正在这块平地上伐木,三岛上,寒带针叶林主要是杉木、松木,新郢地处阔叶林带,森林中多是红楠、栎木、榉木。

芈看到远处在伐木便想起了海舟,而后很自然的想到了熊荆。为了掩饰起伏的心绪,她转过身再度看向湖畔的梅花,默默的道:“甚美也。”

几千里外的芈掩藏着自己的思绪,在怀县驻跸两个月之久的秦王赵政却恨不得全天下人知道自己的愤怒。

齐国迫于压力不得不把听从指挥的王卒紧急派至芝罘,从陈仓东调的舟师不顾三门砥柱之险也紧急驶往芝罘,可两支援军还是晚了,奇袭芝罘港之后的第六日,楚军便再度攻入芝罘。六日时间秦军只修补了百余艘战舟,这百余艘战舟被越师和鲁师一扫而光。

之后楚军攻入芝罘港,除了将辎重军粮运走之外,还将港区内不能的舟楫全部焚烧。等两支援军赶至芝罘时,芝罘港内尸横遍野、烈火熊熊。战舟虽还有三、四百艘,但经此一战秦军舟师的数量优势短期内无法弥补。

“大王喜怒!大王喜怒啊!”卫缭和右丞相王绾皆在一旁相劝。

“我军不过是小败。”卫缭竭力解释道。“杨端和与田朴已将手撤离芝罘,手在,少府不出三月便可再造七百艘战舟。”

“三月?!”赵政右手全力挥舞着,怒吼道:“荆人避迁!荆人避迁!荆人避迁也!!你告之寡人,必能绝荆人本根,如今武都侯已卒,七百余艘战舟皆毁!告之寡人,你如何绝之?!你如何绝之?!”

“臣失职!臣有罪!”赵政从未有关如此严厉的指责,卫缭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道:“然荆人避迁确是难阻,大王何必在意荆国长公子?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又何惧……”

王翦害人!王翦很有道理的话被卫缭下意识的说了出来。他还未觉,赵政整个人却魔怔了,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最信任的臣子竟然一直在骗他。他最信任的臣子知道无法阻止荆人避迁,却口口声声对他说‘必能锁其海域,绝其本根。’

见赵政这样看着自己,卫缭也怔住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他不该用王翦很有道理的说辞劝说大王,大王对这些话一点也听不进去。大王要的是一个永固的、传承万世的帝国,在他活着的时就要铲除一切隐患,不对任何人姑息,如此才能确保帝世代传承。

荆王是隐患,荆王之子更是隐患。他又怎能容许芈良人带着荆王之子,带着荆国那些造海舟、炼钜铁、制巫器的工匠,带着荆国所有八至十一岁的童子避迁蓬莱呢?他必要阻止!

“大王……”担心赵政催促王翦决战的卫缭急道。

赵政涨红的脸已变得的煞白,他不再发怒,而是仰头而道:“今日起,你再非国尉!”

第二十一章 界限

熊荆举的例子让群臣无言以对。淖狡、鲁阳君脸上都是慎重的表情,他们渐渐感觉到了楚礼的危害:自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夫,而是一个与楚军士卒没有太多不同的甲士。好在军中自有制度,他们凭资历、经历、血统还能强压那些誉士甲士一头。

屈遂与昭黍的表情便不是慎重了,他们又惊又惧。与宋玉等人反对行楚礼不是没有原因,楚礼没有周礼的等级,而大夫们的尊贵,国家的存在需要这种等级来维持。一旦这种等级遭到废除,那就会像金字塔坍塌那样,整个国家突然间瓦解成一堆无序的砖石。

然而两人选择性忽视的是,誉士制度并不是周礼的产物,誉士是楚国敖制的初级版本。即,士卒推选出自己认为勇敢的、善战的人做自己的首领,这个首领就是敖。誉士本质上是敖,楚军靠占全军人数大约十分之一的敖支撑,组织不但没有金字塔式的垮塌,反而比金字塔结构更加善战,也更加坚韧。

假以时日,这些敖不单会替换楚军现有将率,还会替换楚国的现有朝臣。这不是日渐边缘化的文臣乐意看到的,也可能不是淖狡、鲁阳君这样的芈姓贵族乐意看到的。新贵族经过战场的磨砺迅速成长,而老贵族即将退出政治舞台,这总让人不舍。

除此以外,周礼之下备受尊崇的奢靡生活也让所有贵族留恋。此前他们可以凭借先祖的勇武继承,现在则需要凭自己本人的勇武拼取。如果熊荆这个大敖与甲士同罪,那他们同样要与甲士同罪,此前尊崇再也没有了。

明堂内没人说话,此前争论行楚礼还是行周礼的时候,单凭意气和楚人自尊心坚持要行楚礼的大臣们今天才发现不太妙。行楚礼意味着要放弃以前所受的特殊待遇,开始过苦日子:

首先,只能娶一个妻子,不能娶妾,只能夺妾。依照楚人古老的传统,妾如果不是抢夺来的而是花钱娶来的,会被所有人嘲笑;其次,不能想喝酒就喝酒。喝酒不误事的将军貌似只有景阳一人,其余的……;

再次,每日都要刻苦习武,要特别注意不能被‘酒色掏空身子’。要不然那日仇家登门比武,刺几剑就气喘吁吁,然后被人窝囊的杀死。又或者站在军阵前排双腿发抖,还没有大奔冲矛人已经晕倒在地,扫尽本氏的颜面;

最后,再也不能为所欲为,要恪守楚法、楚俗,还要注意那些一心想搞个大新闻的采风,免得被刊登在大楚新闻上丢人现眼。

这样的贵族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大臣们暗暗想到。他们如此左尹蒙正禽却觉得这还不够,群臣沉默时他正好问道:“然庶民穷困不可为甲士,当如何?”

讨论的只是如何限制驺无诸这个新越王,但实际上也在讨论楚人自己的律法。蒙正禽人人平等潜意识让人不快。“天有十日,任由十等,岂能……”有人忍不住反驳。

熊荆清咳一声,道:“凡是皆有界限。大敖与甲士同罪的界限便是无粮无产无信之人不得为甲士。甲士必当为我楚人,且还需巫觋证明此人素来虔诚。非我楚人…非虔诚敬信太一之人非我楚人。既非我楚人,如何适我楚法与楚俗?”

“必当信神?”蒙正禽仍有些不解,他关心的还是法。

“法乃神之末,非法为重,乃神为重。”熊荆再道。“法是对信神之楚人偶尔逾越之惩处。杀十万人,神言无罪,即无罪;辱骂一句,神言有罪当死,必当死。”

熊荆的言辞让太卜观曳点头,这符合灵教的典籍。神治的重点在于虔诚的信仰,而不在于用神灵之法约束众人。蒙正禽则一改之前的喜悦,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急问道:“不信神如何?”

“不信神,可。离楚他往。”熊荆答道。

“若田宅皆在楚地,不愿离楚,若何?”蒙正禽再问。

这次熊荆没答话,而是看向观曳。观曳看着蒙正禽道:“亦可。”过了一会他又道:“不可。”

“为何又不可?”蒙正禽追问。“居于楚地必信太一否?”

“左尹食盐否?左尹食肉否?左尹需柴否?左尹需仆臣御手否……”观曳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左尹非逆旅、非商贾、非使臣,定不得以上诸物,亦不会有人与你言谈。若有虔诚者,见左尹居于楚地不信太一,误以左尹乃渎神之人,或杀左尹全家而后快。”

“安能杀人?!”左尹也激动了,他终于明白这为何叫神治,因为行的都是神的律法。“大敖犯法当与甲士同罪。”

“左尹虽居于楚地,然不信太一,非我楚人,不适楚法楚俗,如何同罪?”观曳反问他。“且左尹全家被杀,子嗣绝矣,日后已无人报仇。若在大王治下,大王怜之,禀神灵之公正,惩其人;若左尹居我之治下,我三劝左尹离楚左尹不去,此事我定当不见。”

观曳很实话实说了一回。实际按楚人或其他部族的习俗,不信同一个神灵就是异族,异族居本族之地与人为善还好,劝他离开而不离开,这就是找死了。

“此蛮夷也!”蒙正禽没想到事实是这样,看着熊荆连连摇头。

“我信神而不诒,你不信神而诒,我何以信你?”熊荆也对他摇头。“我信司命之佑,战时勇猛无畏,你不信神而贪生怕死,我为何与你同伍?”

“信神者必高尚?”蒙正禽犀利的反问。“不信神者必卑鄙?”

“然!”毫不犹豫的,熊荆重重点头。“战场之上,惧,源于关己;勇,出于求灵。不信神灵,何以勇?不勇,又何以信?且我楚人自古皆信神。凡战,知生死皆由司命,故从不畏死;作恶,知报应皆由司祸,故毋敢天灵。

有规矩者与无规矩者,同伍,有规矩者得损,无规矩者得益,我如何不逐?此举实也无害,有田宅者可售之得金,又何必居于楚地?”

“田宅乃先祖所留,岂能轻售之?”蒙正禽只感觉自己失去了选择的自由。

“信神亦先祖所留,又岂能轻弃之?”观曳插了一句。

“臣以为……”淖狡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蒙正禽问的那些实在离题太远,但熊荆觉得这个讨论很有价值。这是界限,也是前提,没有界限的律法是假律法,只有在界限之内律法才是真律法。

什么样的人是楚人一定要严格定义,楚人当中什么样的人能成为甲士也必须严格定义。前者的标准是信仰,后者的标准看上去是勇敢,真正的门槛却是财产。

“越人也如我楚人。”熊荆道。“每年大礼乃越人之外朝,平日部落长老或长老子弟亲随立于正朝。越人不比武,但越人猎头。越王若夺甲士之妻,甲士可猎其头。”

“大敖,若越王犯法与甲士同罪,诸越之君不愿。”靳以提醒道。

“那便是越王犯法,与部落长老同罪,愿否?”熊荆反问道。

“此…,或当愿也。”靳以犹豫了一下,勉强同意。

“若此,越人甲士日后皆为我楚国甲士。”熊荆无可奈何的笑。他随后快速的说盟书后面的内容:“王后一人,余者皆妾,妾所出,不为王。”

“此当不可。”靳以又一次提醒。“我闻驺无诸多爱,有夫人数名。臣以为此乃小事……”

“绝非小事。”熊荆、屈遂、昭黍异口同声。最后还是屈遂道:“多爱乱国,不乱国,子嗣多而地分,子子孙孙无穷,封地也无穷,如此国必削。臣以为当行嫡长之制,余子、庶子皆不可封地,只能食禄。”

“臣以为然也。”观曳、昭黍也道。

“庶子不为王,嫡子勇者为王。”熊荆做了一个修正。“不为王者,予海舟一艘,出海自谋生路。”

海舟和出海谋生是小事,群臣关心的是嫡子勇者为王,昭黍问道:“何谓勇者?”

“停殡之时,正朝之上,比武胜者为勇,可继王位。”熊荆道。

“此法越人不可行。”靳以第三次提醒。“越人行猎头,若猎头时有人阴杀之……”

楚人与越人总是不同的,三次提醒后,熊荆渐渐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明白越王的权利最终会得不到限制,当越王的王权越来越重时,楚越之间必有一战。

郦且似乎看出了熊荆的意思,他道:“立越王,仅权宜之计。越人祖地可予之,火炮火药万不能予之。臣以为今日既已得东洲硝石,硝石岛当毁,以防越人窥探。”

硝石岛在哪?硝石岛就在后世如东。此时的如东只是一个岛,舟楫将一桶桶尿液运上去,淋出硝土。

淖狡道:“秦人已得火药之法,毋使越人得之。”

“尚有钜铁府欧丑……”鲁阳君忍了几忍,还是说出了欧丑的名字。

欧丑及其子弟大多是越人,如果欧丑或者欧丑的子孙帮越人造炮,越人能有与楚军一样的炮舰,再加上秦人的火药,未必不能与楚军抗衡。

“无妨。”熊荆想了想却说无妨,这是真的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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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为止

熊荆回寿郢不仅仅是因为盟书,还要与新越王、诸越之君盟誓契臂。再有,妻子赴新郢,儿子哭闹不断,他这个做父亲的总要尽几天义务,抱几天孩子。只是一番商议下来,楚越之间的问题很好谈,无非是原属于楚国的钱塘江以北、嘉兴以南的这片越地有条件的归还给越人,真正难的是越人内部的政制和律法。

越人内部一旦集权,下一步肯定是对外扩张,最少驺无诸会想重复昔日越国强盛时的疆域。原本诸越之君是制衡越王的力量,但诸越之君也是居于人上的小越王。他们不是苗人、泰人那样的小部落,他们是越国散落的子嗣,根子上就带着周人等级制度的因子。

要诸越之君与越人甲士同罪,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便是楚人自己,如果不是面临着亡国危机,行敖制也是不可能的,行楚礼更不可能。只有当拥有的一切全都失去,楚人才可能洗心革面,重回尚周之前的模样。

盟书不定,诸越新盟被推迟了,熊荆打算抱几天儿子再返回启封幕府时,勿畀我匆匆赶至正寝,他不是一个人,是与淖狡、郦且三人。

“秦国尉已去职!”勿畀我语调平淡,但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平淡。

秦国国尉是秦国对外战略的策划者和执行者,执意灭赵就是因为他的推动。楚赵两国一南一北,互为犄角,必要先灭其一才能打破这对犄角。灭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果不是靠着战舟出其不意的在天池大泽扳回了局面,秦国恐怕已经亡国。

即便如此,秦国的战略也不能说是错误的。如果当初秦国没有选择灭赵而是灭楚,那现在秦国最多灭亡了半个楚国,然后双方僵持在江淮一线。赵国解决完内部危机会迅速壮大,天下不可能被秦国一统。秦国灭赵、服齐、吞魏,天下除旧郢与楚东地外,其余皆在其掌握。秦国倾几乎是全天下的资源来灭楚,灭楚才有可能。

这样一个制定秦国对外长期战略的人去职,会有什么影响?

“我闻之,”郦且喉结耸动,眼里目光热切无比。“秦王欲使王翦攻我,秦国尉劝之。”

“真有此事?”熊荆之前是发怔,现在是吃惊了。

“然也。”无勿畀道。“然此讯不确,故不敢禀呈大敖。秦王急欲亡楚,王翦则以为我军正锐,万不可与我速战,而当与我缓战,待我军疲惫……”

“王翦歹毒!”熊荆深吸了一口气。

十万楚军未必不能重演渭南的胜利。当然,渭南之战是因为秦人布阵失误,战时赵政常旗忽然后撤,这才大溃。两军真速战于启封,以楚军的锐勇肯定能大破秦军,其后秦人或惧于楚军的勇猛,双方长期对峙;而如果等楚军士卒精疲力竭,等迁徙到一半粮秣耗尽、将卒只能吃红薯时再战,楚军恐怕要一战而没。

“卫缭去职,王翦亦或被解兵权,秦人将攻我!”淖狡眼睛眯着,仿佛是在凝视什么东西。明堂里空空荡荡,红色的椒墙上什么也没有。

“臣以为……”勿畀我和郦且激动道。“我军当退出启封。”

“退出启封?”熊荆看着他。“秦人将欲攻我,为何要退出启封?”

“正因秦人攻我,我才要假以势弱,全军退出启封。”郦且胸有成竹。“我退而秦人不进,秦王必斥秦将。秦将若进,启封以南再无大泽,两军必战之。故臣以为,我军当退,当大退!”

“有理。”眯睛的淖狡连连点头,也对熊荆点头。

“那我军当退至何处?”熊荆没有说郦且说的没道理,也没有马上赞同郦且的提议。他很了解自己的将卒,那一帮骄兵悍将前进没有任何问题,后退等于是要他们的命。

“只要不入楚境,皆可退,然大敖需亲往相说。”郦且也知道楚军的特性,能进不能退。真要退,十有八九是溃,不是退。“以臣之见,最善者,乃决于陈郢以南……”

“陈郢必不可。”熊荆想也不想就摇头,这是要把秦人放入楚国,将卒绝不会答应。

“不使秦人入楚境,大败秦人如何逐之?”郦且道。“且秦人不入楚境,大梁如何牵制秦人?还有韩人,今年韩地田亩皆收为官有,韩地贵族几欲叛之。”

“屈光曾告,即墨国人暴动。若我与秦军相决,即墨人当杀大夫而攻秦。”勿畀我提起了齐国。齐国逆流涌动,商贾农人对秦人越来越不满。

“真如此?”齐人也敢攻秦?熊荆不敢相信。

“秦人又废子母钱,夺齐人之田而授予军中士卒,商贾、农人,有产之家皆怒。”勿畀我道。其实这些讯息已经禀告过了,但是熊荆并没有太留意。他以为齐国没有希望了,齐人只盼着楚国多支撑几年,最后降于秦国,可他不过是用楚国的情况去套齐国。

齐国在齐桓公时期,就已经子母钱盛行了,为了遏制子母钱,管仲曾下令宾胥无、隰朋、宁戚、鲍叔到南、北、东、西四方进行探查,那时的借贷之家就‘多者千钟,少者六、七百钟’,借贷的年息,西方为百分之百,南方与东方皆为百分之五十,北方为百分之二十。

四百多年前的春秋即如此,等到了战国,子母钱更盛。孟尝君田文仅一次利息就超过十万钱;代吕氏而得国的田氏,讨好国人的办法就是‘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用家里大斗借出,用公家小斗收帐,子母钱已经到影响到齐国的政权更迭。

谁动了齐人的子母钱,谁就是齐国有产之家的死敌。他们人数比田氏贵族更广泛,上至朝堂官吏,下至屠夫、私贩、农人,这些家有余财之人全往外借贷,废子母钱是要他们的命。

熊荆还在想齐国的情况,郦且已道:“若能退至陈郢……,可战于鸿沟之东,背靠沙水,以防秦骑勾击我侧背。”

“沙水?”沙水熊荆知道,沙水流经陈郢,是陈郢护城河的一部分。陈郢这一段沙水是西——东、东南流向,在距濊水还有几十里的訾毋(今鹿邑县南)才转弯南下,河道几乎与濊水平行。水泽纵横的淮上,想找到一快可供七十万人交战的战场并不容易。

“然也。”长姜已找来了地图,郦且指着地图说道。他还想说什么时,结舌半天忽然再揖向熊荆,请求道:“若能使秦人进至寿郢,其必败,国无忧。”

“寿郢?!”这次不单是熊荆,连淖狡和勿畀我都吃惊了。大梁距寿郢九百七十里,秦军如果能深入寿郢,这当然很好,可将卒绝对不会同意。

“你杀了我吧!”熊荆无奈看着他。东地是楚军将卒的故乡,不是旧郢那种名义上楚地。上一次放秦人入境是项燕集合全军封锁消息,将卒不知秦军已攻入楚境宋地。这一次他们什么都知道,让寿幼无遗的秦军安然前进到寿郢,根本做不到。

“若退至寿郢我大败秦军,楚国不亡。”郦且强调道。他又看向淖狡和勿畀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此乃痛一时,非痛一世。”

“不能也。”淖狡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表示自己没办法支持。

“是不能,亦或不愿?”郦且不死心。“淮上庶民可再退至淮水以南,昔日……”

“不能,亦不愿。庶民南迁需舟楫,此时无舟楫;又值春种,秦军六十万甲士,虽依颖水而进,进军亦不快,侯于淮水日久,田亩何种?不种,如何携粮避迁?”淖狡连连说道。“而秦人有战舟,其可至颖水以东,也可至颖水以西……”

淖狡无法想象任由六十万大军推进到寿郢的场景,这等于说淮上的城邑和村庄,会全被秦军吞没。李信入方城寿幼无遗是因为报复,但别的秦军将率不是李信。王翦那份战书已经透入过类似的威胁,不与秦军决战,秦军进入楚地的结果将是凶年横生,荆棘遍地。

“只能到此为止!”熊荆在沙水画了一条线,这是最后的位置。

“若仅止于此,我军少也,可破不可歼。”郦且想到的是歼灭,不是单纯的击败。“此战之后,秦人必将再来。彼时……”

郦且不说彼时如何,熊荆也清楚没有歼灭秦军的后果。这一次楚军还有十万人,下一次楚军还能有十万人吗?秦军这次是六十万甲士,下次必然也有六十万甲士。大半个天下、两千万庶民在秦国治下,秦国并不缺少丁壮。

勿畀我的汇报中,夺回水路控制权的秦国少府不但在日夜建造战舟,同时还日夜建造三桨输运舟。这样发展下去,很快此前用于输运的三、四百万丁壮大部分会被解放出来,充斥到秦军之中,楚军士卒那时候就会发现,秦军怎么也杀不完。

“天欲亡楚,又能奈何?”熊荆长叹一。楚军有楚军的限制,如果骄傲的楚军士卒能撤退到寿郢,那那些没有军粮兵甲的佣人早就入伍成为楚军的一员。



第二十三章 贤将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熊荆熟知的历史中,一战施里芬的旋转门计划也有过类似困境。旋转门计划是左翼收缩,将法军主力吸入德国境内,同时右翼迅速经过比利时,快速迂回法国左翼。可结果,左翼根本没有后退收缩将敌人吸入,反而拒敌于国门之外,使法军更早后退,增加了其躲避来自左翼致命勾击的可能。

什么是体制问题?这就是体制问题。任何人都解决不了体制问题,就像任何人都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悬空一样。

熊荆感叹天欲亡楚,淖狡没有反驳。不是因为熊荆是大敖他不敢反驳,而是事实确实如此,完全没有办法解决。一旦解决,不是现在这个楚国彻底陷入混乱,就是现在这个楚国永远不复存在。

楚国忧虑的不仅仅是社稷的存亡,还忧虑内部的嬗变;秦国则相反,她早就为统治一个囊括天下的帝国做了长久的准备。她现在只要灭亡楚国,列国就会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不再费吹灰之力。而要灭亡楚国,挡在她面前的只有楚军十四个师。

这十四个师按编制接近九万人,但如果细算战卒,却只有六万两千多人。如果师旅满编的话。如果不满编——这种情况很常见,冷兵器时代永远是非战损大于战损,哪怕楚军建立了这个时代所能建立的完善卫勤制度,战时每年因此减员的士卒仍高达数千人——那可能最多不超过六万人。

如此单薄的兵力,秦军十倍于楚军,然而王翦仍然安排好完军务后带着斧钺赶往怀县,这一次,卫缭没有在怀县城外等他,等他的是赵高。

“臣,见过大王。”郡守府明堂,不再是王翦与赵政独对,王绾、隗状、冯去疾、李斯、韩非、茅焦、燕无佚、叶隧、郎晟……,大秦的重臣全在明堂之上。

“寡人急召大将军来朝,乃为亡荆一事。”拜王翦为大将军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在更改此前的一言之命也必须众目睽睽。赵政开门见山直说急召王翦入朝的原因,然后道:“越君为贼,阴杀武都侯赵婴,荆人巫舟击芝罘港,战舟毁,其后又攻至,沉一百余舟,焚其余。

荆人知其国将亡故避迁于海,芈良人本月已往蓬莱。早则下月,迟则四月荆人便举国避迁。舟师数月不复,秦军不能锁其海,绝其本。故寡人以为,下月当于荆人战之,以亡荆国。大将军以为如何?”

赵政不说这些背景,王翦也已很清楚当下的情况。舟师在芝罘大败,虽然保留了大部分欋手,但战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而且,即便有千艘战舟,也未必能封锁楚越长达五、六千里海岸。阻止荆人避迁于蓬莱是不可能的,而下月便决战……

“敬告大王,下月与战,老臣不胜胜荆人。”王翦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就这一句赵政便拧起了眉头,也让明堂上的群臣啧啧直响。

“秦军六倍于敌,大将军何以不胜?”赵政语调冷静,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一丝期望。

“秦军方撤至沙海,士卒多以为老臣老朽,惧荆人也。”王翦咳嗽两声,如此说道。“下月将卒再见老臣忽与荆人战,将卒必疑,自然不胜。请大王收回成命,另择贤将。”

“另择贤将?”赵政目光恨不得变成钜刃,将王翦的心剖开,以知悉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王翦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不敢抬头,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长满老茧的双脚。登堂不但要脱履,还要脱袜,尤其是谒见君王长者,更要脱袜。

看不到王翦的脸,只能看到王翦长满白发的首,再听到他有些压抑不住的咳嗽,良久之后赵政轻叹一口气,道:“大将军老矣。”

“老臣……”这时候王翦才抬起头来,眸子浑浊,两眼无光,他再度请求道:“老臣年已六十,确老矣,故老臣请大王更择贤将。”

“唉。”赵政还是叹气。有些话不好明说,强要决战王翦必然请辞。可他请辞了,自己又能以谁为将呢?蒙恬?蒙恬年少,其大父又是楚系所荐,很不好用。赵勇,赵勇此前就是个城令,上过战场,可从未指挥过数万大军,幕府中是无人。白林,白林此时率军在陇西,再说他也没有指挥过几十万大军,没有堪用的腹心与谋士……

沉默间,赵政秦国所有将军全都想了一遍,包括那个说不清是完成了君命、还是未完成军命的章邯。因为说不清他到底有没有挡住荆人(他自辨称,灞上军溃时渭南已经溃了,他已完成阻挡荆人的使命),所以没有族诛,但全族被罚为鬼薪。如果他的话没错,那他是第一个挡住荆人的将军。

明堂上赵政沉默,已打定主意借老病遁走的王翦除了咳嗽还是咳嗽。至于堂上诸臣,大王前两天刚愤怒的将国尉解职,后急召大将军王翦至朝,显然是心意已决,他们只能在一边看。

“然大将军以为当以何人为将?”赵政沉默了良久才问出这句话。

“老臣、”王翦忍住咳嗽,“大王,此时不过对峙两月,荆人锐气仍盛,非要与战,恐……”

想到军中那些老秦士卒,王翦还是小心的劝了一句。他还没有说完王翦就拂袖打断,“王将军所言寡人知矣。然下月不与荆人相决,荆人便避迁于蓬莱,他日再攻天下以复荆国。”

“我大秦今日既可亡荆,又何惧他日荆人再复?”王翦也叹了一句。

他只是一介武人,不清楚赵政到底在忧惧什么。难道说,大秦的军队会像大秦的秦半两那样迅速贬值?今年可以买到一头牛,明年就只能买半张楚纸?

这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与楚军的交战中,楚军人数虽然是越打越少,可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却是,楚军越打越强。楚国由一个病怏怏的只求续命的弱国,变成一个几乎可以亡秦的强国。楚军能做到的事情,秦军为何做不到?

王翦难得不本分一回,思考不该由他思考的问题。可惜赵政对他的劝告一点儿也没有听见去,他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王将军退下吧,明日至太庙以归斧钺兵符。”赵政没有再看王翦,目光穿过了大门,看向明堂之外风景。春日已至,河水就要大涨,秦军战舟将在鸿沟上横扫荆人。此战之后天下再无荆国,也不会再有荆国贵族。

“召蒙恬。”群臣就要开口询问不以王翦为大将军,那要以何人为大将军时,赵政嘴里吐出了蒙恬的名字。

即便是名将之后,也不是说想做大将军就能做大将军。蒙恬的优势是在于它继承了父亲蒙武以及大父蒙骜帐下的谋士与舍人。这不是白林那种无人帮衬独自爬起来的都尉能比的,也不是赵勇这个年老守成的咸阳令能比的。蒙恬虽然年轻,可只要幕府商议出具体的战阵,他要的事情不过是做一个决断,同时承担这个决断的代价。

而赵政,他考虑的不是选择哪位将率,而是选择哪个幕府。蒙恬虽少,但蒙恬的幕府久经战阵。

谒者来到设在沙海的秦军幕府召蒙恬至朝,谒者刚宣读王命,蒙恬耳中便一片轰鸣,居然一个字也听不清。好在腹心蒙珙在一旁提醒,他才没有失礼,“请谒者稍待,恬即刻启程。”

大王急召王翦,王翦推说有军务需处置,必要第二天才启程。召蒙恬,蒙恬恭敬的说即刻启程。谒者闻言脸上微笑,等蒙珙将一对白玉璧奉上时,他脸上笑容更加灿烂。

“敢问大王此次相召,不知所为何事?”蒙珙见谒者高兴,连忙问道。

“乃大喜之事。”谒者收了蒙珙的玉璧,总要说一些东西。

“大喜之事?”得闻与王翦相好的国尉解职,蒙珙大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但只是心里猜,不敢说。谒者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遂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据闻大将军已奉还斧钺兵符。”寝帐之内,蒙恬正在仆臣的伺候下沐浴更衣,蒙珙一进来就把仆臣女子挥退。

蒙恬好像没有听到的他话,浇起浴桶内的热水洗了一把脸才道:“大将军不欲与荆人速战,可大王却欲与荆人速战。此次相召,当使我为将,然……”

三十四岁便被拜为一国大将军,这是足以告慰大父、父亲的荣誉。可王斗吏是什么人?他都知难而退,自己继为大将军,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何接过那柄斧钺,他要面对那种几千人奔跑冲矛的矛阵,还要面对神鬼莫挡的巫器,还要面对高出己方战马一个马头的荆人铁骑,还要面对一人就抵十万士卒的荆王……

想到这些蒙恬刚才的兴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阵乏力。蒙珙知道他的意思,他又走近几步,这才说出一个久藏心底的秘密:“荆人巫器并非不可破。”

“啊?!”蒙恬从浴桶里赤裸裸站起来,水雾缭绕间盯着蒙珙发呆。蒙珙对着他笑。



第二十四章 当少

“自从上至天者,将军制之……”斧钺之柄置于蒙恬手中,赵政如此喊道。

没有在怀县,而是在大梁西北的秦军幕府所在地沙海,高耸的夯土台上,赵政拜右将军蒙恬为将。斧钺在赵政手里转了一圈,他手持着斧钺之柄,又将斧钺之首置于蒙恬手中,又喊道:“自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蒙恬不动,只听手持斧钺之柄的赵政再道:“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众必尽死力。”

“臣…闻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蒙恬呆滞片刻才受命大拜,说起此刻他该说的言辞:“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已受制于前矣,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唯愿大王垂一言之命于臣,大王不许之,臣不敢为将;大王若许之,臣辞而行。”

赵政凝视拜于台上的蒙恬,与满头白发的王翦不同,正值壮年的蒙恬头发乌黑发亮,梳理的一丝不苟。在台上群臣和台下士卒的注视下,他沉默一会才道:“秦之所害于天下莫如荆,荆存则秦亡,荆亡则秦存,势不两立也。荆人四月欲避迁于蓬莱,舟师已不可止,唯大将军速兴兵诛之,灭其国,虏其王,阻其迁。”

蒙恬又拜,高声重复着这一言之命:“荆人四月避迁于蓬莱,舟师已不可止。大王命臣速兴兵诛荆人,灭其国,虏其王,阻其迁。臣敬受命也!”

一言之命是君王当着神灵先祖下达给将军最重要的令命,也是君王下达的最后一道令命。此命之后,‘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如果君王要更改前命,必须双方协商。将军如果不同意,那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蒙恬受命,接过那柄代表王权的斧钺,接过调遣大军的兵符,接过那面缀着五彩稚羽的旌旗,最后又接过指挥大军前进后退的建鼓与铜钲,此时台下的士卒开始高呼大王万岁。

秦国诸将,若问士卒愿在哪位将军麾下为卒,十个秦卒估计有九个会说王翦;若问将率愿意在哪位将军麾下为率,十个估计有九个说王翦。全军将卒如此喜欢王翦,突然更换一时很难接受,即便接受也不能马上从长期对峙的心态中调整到马上决战的心态。

蒙恬请求赵政在沙海设台拜将,除了竖立自己的威信,还要让全军将卒知道大王的一言之命是什么,为何要如此急切的与荆人决战。大将军可以更换,但大将军受的是大王拜将时的一言之命。大王之命,全军将卒必当遵从。

台下将卒欢呼大王万岁,却见一个免胄的骑将匆匆忙忙奔入辕门,直趋幕府,他拜地高喊道:“禀大王、禀大将军,荆人退矣!荆人退矣!!”

“荆人退矣?!”台上的群臣、台下的士卒全都惊愕。赵政也是失措,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唯有蒙恬和蒙珙心中一凛,明白这是荆人的退避三舍。荆人一旦退避三舍,那战场就只能任由荆人选择了,原先的谋画全要作废。

“此大王之威也!”赵高见识最快,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大喊一句。跟着他,群臣诸将全部揖向赵政:“此大王之威!”很快台下将卒喊大王万岁时也插上一句“大王威也”,呼喊的气势比之前更胜。

“大将军以为荆人为何退避?”下台至幕府飨宴时,赵政终于问出了这一句。幕帐内一边坐的是文臣,一边坐的是将率。文臣以右丞相王绾为首,将率则以大将军蒙恬为首。

赵政发问,十几双眼睛顿时全看着蒙恬,想知道他如何作答。

“荆人惧大王也。”蒙恬毫不掩饰,哪怕是当着赵政的面。

赵政闻言瞬间凝住,他本以为蒙恬会像其父蒙武那样对自己说实话,没想到他也说假话。好在蒙恬话意未尽,他再道:“此亦为诱敌深入之计。战于启封,大王若亲至启封,我军士气大涨,荆人士气则消。若退入楚境,远离湖泽,我军不便,荆人方有战心。”

除去阿谀之辞,蒙恬还是说了实话,只是说的很委婉,需要仔细分辨才知道那些是真话,那些是不得不说的假话。赵政思忖之后再问:“为何远离湖泽我军不便?士卒与荆人战于陆上,非战于湖泽,舟师方与荆人战于湖泽。”

“大王有所不知。”蒙恬谦逊道。“无有湖泽,我军甲士六十万,行于陆,如长蛇,其首在陈城,其尾尚在大梁。荆人可击也,李信之败,便败于行伍之长,军阵未成。若有湖泽,各都尉可一同登岸,登岸即成阵列,而无有湖泽……”

士卒越多,军队越庞大。军队越庞大,越不便指挥。从扎营状态变成行军状态需要数日、十数日之久,行军状态集结成阵又要费数日、十数日之久。人多确实占有优势,但人多如果没有完全展开,很容易被敌人打的措手不及。从这个意思上说,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人多的一方打人少的一方,失败往往在军阵列出但未完全成形、两军交兵却未全面交兵这一段空隙。这个时刻好似机器变形,将变未变之际猛然一击,打断那些脆弱的连轴和机括,整部机器会因为巨大的自重自我损坏。但如果变形完毕,此前短暂暴露的连轴和机括被厚重的钜铁隐藏,人少的一方必败无疑。

平原是几十万大军方便展开的地方,山林、河流则不利于几十万大军展开。摆在蒙恬幕府谋士面前的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交战,而是如何安全的列阵。

蒙恬提到湖泽,那是因为宽大的湖泽可以让六十万秦军在水上就展开队列,而后冲锋登陆。人数只有秦军六分之一的楚军只能挡住一部分人,挡不住所有人。用哪怕二十万士卒死亡的代价换取另外四十万人列出军阵,也是值得做的事情。

现在楚军退了,六十万秦军最好的选择就是沿着鸿沟一条直线式的南进。鸿沟的宽度决定行军队列的宽度,行军队列的宽度决定行军的长径,行军的长径又决定全军的反应速度,也就是列阵所需要的时间。

秦军没有足够多的三桨战舟或是三桨运输舟,即便有,以并排六艘三桨战舟计算,两千七百多艘三桨战舟也要列出长达七十多里的行军长径。另外还有辎重、粮秣、后勤、力卒,加上这些舟楫的长径,没有到大梁离大梁也已经不远了。

花了大约半刻时间,蒙恬才用自己的语言告诉赵政什么叫做后世所谓的行军长径。行军——宿营,宿营——行军,这才是将率真正的基本功,代表将率对军队控制自如的程度。阵而后战,只是将率对军队控制程度的一个侧面展示。

听完蒙恬的长篇大论,赵政对蒙恬的看法又有一些改变,觉得自己新拜的大将军确有家学,他随即问道:“大将军以为,如何行军才可使荆人无以击我?”

“臣以为,”拜将前先要沐斋五日,这五日幕府已商议出一些东西。“与荆人相决,人不当多,而当少。”

“而当少?!”赵政大吃一惊,群臣也大吃一惊,唯独在场的将率有些点头,有些沉思。

“然也。”蒙恬很肯定的点头。“臣以为,亡荆三十万人足矣。如此便于行军、便于列阵。若败,仍有三十万人,荆人当畏我不敢击我。”

“敢问大将军,”坐于末次的王贲站了起来。王翦称病还乡,但他还要在军中任职。

“请言。”蒙恬没想王贲会站起来说话,大庭广众只能让他说话。

“大将军此欲选三十万精卒与荆人战否?”王贲问道。未等蒙恬答话,他又道:“此三十万人乃我大秦最后之精卒,余则皆弱卒也。此三十万人一战而没,大秦若何?”

“荆人不过十万,三十万人安能一战即没?纵然一战而没,荆人又余几何?此其一也。”蒙恬答道。“王将军言明年方可与荆人战,此一为挫荆人锐气,弊而老之;二为训练士伍,以成精卒。然今日训练未成,彼等如何与战?此其二也。

荆王知其将亡,故遣荆国公子、工匠、童子避迁蓬莱。我若不速亡荆国,养虎自遗患也。”

“善!”蒙恬的言辞完全契合赵政的心意,赵政最担心的就是养虎自遗患。他赞同蒙恬后又看向王贲:“小王将军若不愿与荆人为战,可不为将,于此训练士伍。”

一个将军不能上阵杀敌只能训练士伍,那还算什么将军。赵政明显是帮蒙恬立威,凡是质疑蒙恬的,都要受罚。

“臣……”王贲深吸口气,他素以老秦人自居,和父亲一样担心老秦士卒被人无情消耗。赵政的态度让他心寒,一口气憋在胸中的他硬着脖子道:“臣愿于此训练士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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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不惧

未改

宽大的秦道两旁载种着翠绿的青松,由怀县返回频阳的王翦南渡黄河从函谷关进入关中。身为大将军时前呼后拥、万众瞩目,因病告老他返乡时便只有王氏族人与老仆相伴。

好好的大将军不做偏偏要告老还乡,即便族人也难免有这样的报怨,每每听到这种言辞王翦总是和蔼憨笑,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遗憾。确实,一介斗吏能爬到这个高位,六十岁因病还乡,还有一个大上造的爵位,已经是先祖保佑了。

秦国仍然缺马,王翦一行没有马车,只有牛车,四辆牛车入函谷关,却不想出西侧关门便被一个皂衣仆人叫住了:“敢问可是王翦将军……”

“何、何人?”一路上都无人问津,入了函谷关忽然有人相问,包括王翦也不免惊讶。

“我乃昌文君之家仆。”皂衣仆人的声音也不大,说话时脸上全是笑意。

三年前昌平君熊启车裂,昌文君熊梦虽然下狱,但全府细查审问下来,确与昌平君无涉,也未发现信鸽。没有证据就要看大王的意思了,族诛的话昌文君也要车裂,不族诛昌文君才能逃过一死。最终的结果是昌平君一府车裂,昌文君从此不在朝班。

昌平君为右丞相时,昌文君府同样门庭若市。昌平君车裂,昌文君似乎也在咸阳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没想到今日竟然出现在函谷关。

没有王翦的牛车上,而是在昌文君熊梦的马车上,两人静悄悄的会面。王翦年老,熊梦则刚及中年,一见到王翦,熊梦里当即顿首拜道:“家兄泉下有知,必要拜谢将军。”

熊梦顿首大拜,头磕的车厢地板咚咚直响,王翦没有回避,直接受了他的理。待双目看向车外,发现两人的仆臣亲随都在十步远,他才说道:“弊人不过是践行当年之诺,君上为何要谢?昔日若无丞相举荐,不说天下,便是大秦又有几人知我王翦。请起请起、快快请起。”

“然将军为践行此诺却告病返乡……”熊梦抬起头看了王翦一眼,而后又拜。

王翦告老的事情不是什么机密,军中知道,国内也有传闻。熊梦出关中时就想到可能会在路上遇见王翦,一路让家臣注意车上竖有物旗的马车所谓乡遂载物。物,通勿。勿,杂帛,幅半异,旗面半赤半白果真给遇见了。

“老夫老矣。”王翦并不想多言告老之事。当年之诺他到底向熊启承诺了什么,他也不想说,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君上不居于咸阳而出关中,所谓何也?”

没想到王翦会问起自己,熊梦诧异中有些不自然。他强笑道:“关中皆言楚军将至,故出函谷。大秦士卒皆在大梁,大王、朝廷亦在怀县。”

听闻熊梦之言王翦眼神变换了一下,他没再问,而是说道:“君上可有酒?”

“酒?”熊梦还处于不自然中,听闻王翦找酒,哈哈大笑,他道:“有酒。自然有酒。来人!”

昌文君的酒自然不是军中的昔酒,而是最上等的清酒。有酒,有肉,两人就在车厢里开怀畅饮,直到太阳西斜,马上就入宿,牛车和马车这才依依惜别,背道而驰。马车匆匆入函谷关谷道,在东面投宿,牛车匆匆往西行三十里,日暮降下前赶到逆旅。

“君上,王翦若将君上出关之事告于他人,恐……”在函谷关东面逆旅安歇一夜后,早上熊梦才想起昨夜与王翦的那些言谈。他告之于邕笠,邕笠不免有些担心。

“无事。”想起王翦与自己是牵连在一起的,熊梦提着的心又微微放下。不过他有些苦恼道:“我应变不能也。”

生在富贵之家的熊梦不能像邕笠这种侯谍机变灵巧,听闻他的感叹,邕笠劝道:“君上乃贵人,何须应变?”

“不应变又怎能……”熊梦不愿再说下去,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出函谷关干什么。去年楚军败于天池大泽,终究未能再度攻入关中。而今六十万甲士攻楚,王翦想拖一年都不行,大王急于在楚人避迁之前决战。如果楚军败了,他无论做什么都挽回不了。

秦道如砥,柔美的春光中,熊梦的马车快速驶向洛阳,同一时刻,骑着不服二的熊荆正奔驰在陈郢城西面的沙水之畔。这不是郊游,这是实地探查战场。

对指挥会战的将军来说,实地探查地形极为重要。没有精确的将地图印在脑子里,很难推演敌人从靠近、到列阵、再到大奔冲锋的整个过程。战争不是从敌人摆好阵势才开始,战争应该从敌人动员开始算起。

楚军后退,秦军直追,战场选择权已经在楚军手里只要楚军阻塞鸿沟水道,沿鸿沟南下的秦军就不得不上岸,只是秦军也可以提前登岸,而后列阵前来。战场的地形,前往战场的道路,两者都要细心选择,乃至细心构建。

“禀大王,此乃商时辰阝国之地。”彭宗也骑在马上,但是他不敢策马奔跑,等熊荆纵马跑了一段驻足停步时,他才追了过来。

“辰阝国?”熊荆没有听说这个国名,但彭宗说这是商时的方国,没有听过也是正常。

“商之卜辞曰:‘往来自牢,乃逐辰阝鹿无灾’,便是此辰阝国也,商人曾在此养鹿以猎,至今仍有夯土矮墙。”彭宗道。“先君庄王时,伐郑,及栎。子良曰:‘晋、楚不务德而兵争,与其来者可也,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乃背晋而从楚。先君庄王与郑、陈盟于此。

陈郢之沙水来西自颖水,六十里也。入陈而过,百里至訾毋而南。故臣以为,当战于鸿沟以西而非鸿沟以东。以东,仅百里之沙水;以西,北面颖水虽由西而来,然洧水北来也。”

彭宗细说着陈郢以西的地形,这大约是一个倒置的着的‘a’。沙水就是中间那一横,西侧是颖水,东侧是鸿沟,则是项城。形状是这样的形状,具体比例上,中间那一横有六十里;东侧鸿沟水道上,项城到陈郢七十里;西侧颖水水道上,项城到颖水、沙水交汇点大约也是七十多里。

彭宗的意思将战场放在鸿沟以西,这里可以有两种布置,一种是在沙水以北列阵;另一种则是放秦军过沙水,楚军背着项城列阵。背着沙水列阵,可以达到前年襄城之战李信背水列战的效果,骑兵无法迂回侧翼。考虑到秦人有四万骑兵,这四万骑兵好似一记重锤,一次就能将楚军军阵锤碎,背水列阵很有必要。

“鸿沟以西,道宽也。”庄无地表示出不同的意见。“道宽,秦人列阵而来,我如何击之?我军确当背水而阵,然若秦人军阵未整,亦当在其未阵之前速击之,如大敖破李信之役。”

庄无地提起去年老鸹山一战。郢师之所以能击败李信二十万人,最重要的就是李信二十万没有展开。象禾关以南道路崎岖,李信根本没办法展开。

“蒙恬六十万人,我军不应与其堂堂阵战,而应趁秦人未阵而战。”庄无地再道。包括大司马府内在,将率们有两种建议,其一就是两军堂堂阵战,结结实实与六十万人厮杀一场;

其二就是庄无地这样的意见,想对付李信一样,在秦军六十万人未全部展开时猛攻上去,将六十万搅乱,迫其自溃。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秦军老卒不多,新卒不少。即便是老卒,这种时刻也无能为力。

“何必如此?”项超反对庄无地的提议。“理当阵而后战,不然,秦人败而怨我。堂堂阵战,秦人败而惧我,如昔日之渭南。你难道以为我军不胜?”

“我?”没想到项超说出这样的话,庄无地真不知道怎么答,他只能看向熊荆:“大敖破李信之战,未阵而后战也。破李信如此,破蒙恬亦可如此。”

渭南之战与老鸹山之战都是熊荆指挥的,一个阵而后战,一个未阵而战,大概只有熊荆才能说得清那个是对的。诸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熊荆,熊荆目光此时看向了十几里外的鸿沟,青绿的沟岸上枯柳已然抽芽,一队载着庶民的大往南而去。

这是陈郢以北迁徙的庶民,他们又要像上次一样聚于寿郢四郊。熊荆眺望这些迁徙的庶民,将率们也跟着他眺望,不敢他的目光并未只停留在那些大身上。他转身四顾,沙水以西的田亩上都有人在劳作,春天到了,农人已在春光中耕种。

“庶民不惧。”熊荆环顾之后微笑道。楚军虽然败于大泽,但庶民不惧战场就在咫尺之外。

“庶民不惧,我等又何惧?”他再道。这似乎是在回答项超与庄无地的争执,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大敖英明!”项超感觉熊荆是站在自己这边,当即揖道。

“秦人乃六十万,我军……”庄无地再度提起这个令人惊惧的数字,他还没有说完,远处令骑已越来越近,高喊着急报。u

第二十八章 迫

宴会结束后,挥退所有仆臣,两人就依偎在西章之上。高台建筑可追溯到夏商,逐水而居是人们的习惯,然而那时候的河流没有河道,不时泛滥,是以‘夏后氏世室’、‘殷人崇屋’、‘周人明堂’,乃至一些酋长的居室,都是高台。

居于高台,开门就能眺望远方。芈玹将男人的发束解开,细致的梳理,又轻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这个时候熊荆的额头刚好触及她浑圆隆起的胸,吐气若兰、体香盈鼻,熊荆半搂着她的纤腰,感受着这柔软温暖的肢体。

“咯咯……”芈玹怕痒,男人蹭了几蹭她就咯咯直笑,再也唱不下去了。身子往下缩,头发也没梳理不了。这个时代男人的头发也很长,向来不喜欢自己长发的熊荆不悦道:“太长太长,理当剪掉。”

“剪掉,剪掉那就成越人了。”坐回席上的芈玹还在笑,见熊荆不悦,只好亲了亲他的侧面,算是安慰。之后她一边梳头发一边问道:“大王来此,军中如何?”

夫妻见面不想谈起国事,可国事又必须谈。芈玹要谈起她对新郢、还有迁徙的观感,她也要知道国中情况,这事关整个迁徙计划是否能顺利完成。

她问起国事还担心熊荆变得不悦,只听熊荆呵呵笑起,道:“秦人土鸡瓦狗,本敖……哼哼……彼等只要敢来陈郢,一定要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啊…”芈玹忍不住轻呼,低下头看着男人,美目瞪得极大。秦军六十万,楚军不过十万,如果真能大败秦军,那楚国为何还要避迁于蓬莱?秦国大军尽没,执掌天下将是楚国。

熊荆只是在女人面前显摆一下,然后才说起实情。“王翦告老,秦王已拜蒙恬为将。前几日已得讯报,蒙恬嫌六十万大军笨重,只遴选其中三十万来攻。”

“三十万?!”这一次试航万余人,聚在码头上已是无边无际,芈玹无法想象三十万人会是多少人。惊讶一时变成担忧,她紧抓着男人的头发不放。

“这三十万人将有来无回。”熊荆很肯定。他之所以这么放心的前来迎接妻子,正是因为此战楚军必胜。秦军被迫在楚军设计好了的战场上列阵作战,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惨败。

“那……”芈玹想问避迁如何,还有楚国、天下又如何。熊荆明白她的意思,说道:“那要看此战之后秦人如何应对。应对的好,可稳住局势;应对的不好,便将兵败如山倒,秦国或亡。还要看我军士卒伤亡几何,伤亡的少,可不再避迁,若是伤亡的多……”

不知为何,熊荆顺口说起了伤亡的多。芈玹突然抱紧他,俏脸贴在他脸颊上。

“顺口而已,”他轻拍着女人秀美的背。“此战我军以火药胜敌,不会有太多伤亡。”

“恩。”芈玹嘤咛了一声,轻轻的点头,又开始梳头发。

“新郢如何?”熊荆转移这个话题,不愿提起此战之后如何如何。

“新郢甚美。”提到新郢芈玹马上变得高兴。噩梦里的恐惧祛除后,梦中的风景渐渐可爱起来。熊荆看过大司马府的整份报告,知道以这个时代舟楫,横渡养马岛并不困难,而真正的迁徙要比试航还轻松。

试航的时候是逆着北风,两次迁徙时将是顺着东南季风,舟楫不管是否用上渔帆,都可以借助强烈的东南风,在三日内抵达养马岛。返航时除了第一次返航需迎着东南风将舟楫划回朱方港沿岸外,第二次九、十月份,将等到季风转向再返航,那时又是顺风航行。

叽叽喳喳的,花了大约半个时辰,芈玹才把八千里航程和自己对新郢的观感说完。她很自然的问道:“若是秦人大败,是否还需避迁蓬莱?”

“为求万无一失,要。”地雷只可以用一次,即使是这次,幕府一些谋士都很担心秦人的阵列不是一道,而是会像大泽上舟师决战那样,列出两到三道。那样的话,埋设的火药只能炸一次,剩下的一、两道阵列只能依靠随同前进的掷弹卒以及士卒手中的夷矛。

“避迁之事,关乎国祚血脉,不得马虎。”熊荆将芈玹抱在怀里,认真的相告。“你横渡东海甚善,立威信于众人,他日楚国如果不在,蓬莱楚人可以复国。”

如果没有战争,楚国已经建立完善了世界香料贸易网,香料贸易的巨大利润可以在人口众多、物资丰富的印度套现,无数金银币变成帆船与粮食,支撑楚国乃至天下人迁徙东洲、南洲、西洲以及废洲,遗憾的是无休止的战争毁灭了这一切。

想到这一点熊荆忍不住愤恨,愤恨这无休止的战争,愤恨操纵秦国国政的那些关东官吏。还有卫缭,赵政已经抛弃了他,但没有抛弃他之前制定的战略。这套费边式的迂回战略恐怕是秦国唯一灭亡楚国的机会。如果当初杀了卫缭,天下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熊荆紧牙着牙,芈玹见他又说亡国,安定的心再度动荡起来。她不解道:“秦国仅六十万人,三十万人攻楚大败,又如何、如何……”

“可秦国治下有两千万人。”熊荆道。“只要粮秣、舟楫足够,秦国士卒一百万不止。东地仅三百万人,十二岁以上、十七岁以下,可成甲士者皆成桨手,毕竟避迁于蓬莱也要甲士。越人驺无诸即将为王,我不可不防。现有甲士一旦伤亡,各县邑已不能补充……”

楚军当下最大的困境除了金钱、物资枯竭,人力也宣告枯竭。秦军同样面对这个问题,黄河以北连年攻伐,包括关中在内,青壮男丁基本打光,征召的多是刚傅籍、年龄十七岁或身高在六尺五寸的少年士卒。只有在齐国才能招募到大量青壮。

如果不分贵贱,以齐国的人口,傅籍人数超过一百五十万,秦国控制地区最少有七十万。秦军三十万人如果尽没,即便不包括剩下那三十万,也还能征召一个由齐卒和刚傅籍十七岁少年组成的百万军团。极端情况下还可以像赵国长平之后那样招募五尺卒,那种士卒年龄十四、五岁,身高大多一米三、四,同样能列阵杀人。

对楚军而言,其他不可怕,消耗最可怕。熊荆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恨恨道:“秦国若想亡楚,就拿全秦国的男子来换!”

*

“荆人在沙水之北、鸿沟东西设备,以迫我军与其战于陈城以西……”虽是肃杀的军营,邑内邑外布满乌帐的沙海仍弥漫着春日的气息。鸟鸣中,腹心蒙珙向蒙恬汇报探报得来的讯息,此时秦军骑兵已至魏国长平,距陈郢七十里。

“荆人择选之地,我不当与战。”介绍敌情的蒙珙有一种直觉,敌军选择的战场最好不要赴战。“然鸿沟之东荆人以水漫之,道路尽坏,我无以……”

“荆人欲与我战于鸿沟以西,鸿沟至颖水几里?”蒙恬目光盯在地图上,陈郢不是什么陌生之地,他与父亲都曾经到过那里,他依稀记得陈郢西面不愿就是颖水。

“约六十楚里。”蒙珙答得的比较仔细,说的是楚里,楚里短而秦里长,两者有几步的相差。

“六十里足矣。”蒙恬马上答道。“十万荆人,便以十行列阵也不过二十四里,我军二十八里,尚不及一半。”

“尚若荆人……”蒙珙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他直接道:“交兵之地乃荆人所定,险矣。”

他的道理蒙恬当然知道,但他反问道:“何险?我所虑者,乃荆人加固陈城城防,不与我战。以巫器守城,莫婴其锋,我军围之,非数月不能决。”

蒙恬想起十年前的陈郢之战,那一战也是在春日。当时秦魏两军付出极大的伤亡才攻入陈郢王城,然而荆王又在里面新筑起了一座数百步宽的小城。而后项燕率军救援,双方战于陈郢之南,项燕击溃魏军,大获全胜。

如果荆王再度死守陈郢,那将是秦军的噩梦。好在十年间荆王每战皆胜,他似乎不屑再打一场围城战,这才在城西设备。

“终究是不妥。”蒙珙明白蒙恬之意,如果楚军像十年前一样死守陈郢,大王肯定会着急。如今野战,一决而定输赢,反倒节省了时间。

“不妥又如何?”蒙恬目光不再看着地图上的陈郢,而是舒了口气。“最不妥便是荆王死守陈城,若守陈城,我军当攻伐几月?士卒又当伤亡几何?若是绕过陈城直趋楚地,荆人出城击我留守之军,我军将败。”

蒙恬描述楚军死守陈郢的结果。三十万人是没办法留守十万人、二十万人困死楚军的。如果是四面设防,再多兵力也不敷用,毕竟包围的战线比被包围的战线更长。不四面设防,一旦楚军切断自己的后路,又将是一场败战。

“时日不多,大王催促甚急,就依幕府之计与荆王战于陈城。”蒙恬拿定了主意。蒙珙受命就出帐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其余各路,六万太多,三万足矣,如此荆人以为可救。”

“敬诺!”蒙珙返身点头。很快他便亲自择选了十几名都尉,召之入帐。“大将军率军三十万将于荆人战于陈,彼等皆非出战之将,然……”

秦军十年来与楚军交战从未胜过,说不定还要全军覆没。蒙珙召见说话都尉们很是不安,担心是什么决死任务,因此蒙珙停顿等他们接话时,谁也没有接话。

蒙恬对此也不意外,秦军畏楚者众,那些要开拔的都尉士卒个个神情严肃、心思重重,不要开拔的将卒则一身轻松、聚饮畅笑。他咳嗽一声,直接宣布命令:“大将军有命,需三名都尉率军由濊水、睢水、丹水深入荆地,迫使荆人分兵……”

王翦为大将军时,秦军六十万,楚军最多十万,这样的数量比秦军占据绝对的优势;蒙恬为大将军,秦军三十万,楚军数量不变,秦军已经不能达成五倍优势。为此蒙恬向赵政详细解释了为何只用三十万人的原因,也与王贲对辨,直言现在率六十万人与楚军决战不可能。

然而解释与对辨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就是,蒙恬已有迫使楚军分兵之计——大梁是诸水交汇的中心,占领大梁可直插楚地,牧泽、荣泽泛滥后,启封的作用等同于大梁,秦军照样能够沿诸水深入楚地。

蒙珙现在吩咐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一说不是与楚军决战,都尉们顿时松了一口气,大声道:“末将愿往之!末将愿往之!末将愿往之……”

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蒙珙一个个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这些都尉生厌。大将军蒙骜在时,秦军并非如此,哪怕是蒙武任大将军时,秦军也不完全如此。这才多久,十年不到,秦军就变得畏首畏尾、明哲保身了。

蒙珙说话的兴趣大减,他直接道:“奉大将军之命,一水只遣一尉。若荆人分兵救之,斩级有功,然而荆人不救……”他扫视身前的都尉,这才道:“军法处置!”

“这……”都尉大讶,楚军救援不救援,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然而也有见机快的人。

“末将愿往濊水!”都尉角胜大叫,生怕别人抢先。

“末将愿往睢水!”都尉华免跟着喊。楚军集结在陈城,离陈城越近,救援的希望就越大。

“末将愿往丹水……”一路只派一尉之卒,三路最后只剩下最远的丹水,可这样抢人头的机会不多,众都尉也已经明白了腹心隐含的意思。

秦军南入楚地,人畜无害,楚军当然不会派兵相救,但若像李信入方城那样寿幼无遗,楚军必然要救。只是这种人神共愤的军令大将军不愿下达,只能靠他们意会。实际上他们也未必要真要寿幼无遗,只要放出风声,让楚人以为自己要寿幼无遗,以楚人的秉性,肯定会派兵相救。

第二十九章 动向

楚军迫使秦军在自己预设的战场交战,秦军迫使楚军按自己的希望分兵,双方都在迫使敌人按自己的意愿行动。熊荆返回到寿郢时,比蒙恬大军先行一步的三路秦军已至楚境。此前楚军已在各水筑垒,这三支秦军正在围攻那些炮垒。

“宋地士卒已知秦军攻宋,惧秦人烧杀掳掠,数请返宋。”所有的消息都汇总到大司马府,由淖狡汇报给熊荆。“此乃秦人分兵之计,万不可……”

“前次秦军入宋,杀人多矣,今秦人再来,宋师士卒皆不安。”淖狡之外,还有宋地之敖蓝奢,他自然要为宋地着想。“如今宋地四十五岁老卒已入行伍,不过彼等人少,仅一师数旅,无以战秦人,请大敖准允宋师返宋。”

“此秦人分兵之计!”郦且把淖狡没有说完的话说完。“我不分兵,秦人屠戮宋地;我若分兵,秦人三十万大军速至陈郢与战,我卒少也。”

郦且说起眼下面临的困境,这不由让熊荆想起白起之言:秦之士卒……,一心同力,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意。

当初项超等人死死不同意撤退是有道理的,楚军万不能在本国作战,只能以攻代守,深入他国作战,不然就会各有散心,莫有斗意。项师司马彭宗就提到过退至楚境,秦人分兵我将不得不分兵。

可如果不退至楚境,秦军战败后如何追击?在启封决战,秦军溃败后楚军追击将被秦军舟师所阻——三桨战舟吃水不过一米出头,秦卒身高超过一米五,根本不要什么栈桥,溃败的秦军直接奔入大泽就能得到舟师的保护。

当然现在想这些都没用,熊荆忍住叹气,问道:“为之奈何?”

“臣以为当准允宋师归宋。”蓝奢大声道。“不然彼等无心为战。”

“万不可!”淖狡道:“我军本就卒少,宋师若去,几无相决之力。”

两人意见相反,熊荆最后只好盯着郦且。郦且也忍住叹气,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宋师若去,我尚有十二师。不过两师。”

“秦人遣军三万,加之穆陵关一师,宋师仅仅三师……”熊荆很难判断彼此的兵力。秦军兵力如果真的只有三万还好,如果后面增兵,绝不是宋地三、四师可以阻挡的。

“我军十二师,满编否?”淖狡怒视郦且。各师不但没有补充,各师还都不满编。

“然宋人欲返宋地,卒无战心,留之何用?”郦且迎视淖狡,当着熊荆的面与淖狡争执。“我不分兵,蒙恬便再度增兵,彼时救无可救,师不欲战,不如救之!各师虽不满编,亦有六万,战卒五万,加之骑卒,已过六万。”

“六万?”淖狡听到这个数字便使劲摇头,伸出手指大喊道:“秦人五倍于我!”

“若秦人仅一道阵列,五倍何惧?两道阵列,则不及两倍余。”郦且与熊荆一样,都寄希望于那些埋入地下火药。“且雷弹已然可用,炮卒若以雷弹击敌……”

郦且又说起术部刚刚试验完的开花弹,淖狡也看过开花弹的试射,怒斥道:“雷弹射速太缓,炸力有限,只可骇人,不能杀敌,击之何用?”

“止!”淖狡和郦且居然吵起来了,熊荆有些不悦。他越来越觉得局势很像1944年的德国,东西夹击、日暮途穷的**拿出各种各样的新式武器,妄图靠这些武器扭转劣势。

开花弹危险不说,射速并不能与实心弹相提并论,而且里面装的火药仅相当于两颗掷弹,一炸两半不至于,但破片不过十数块,杀不了几个人。这样的武器实际没有多少价值,这也是开花弹发明以后很少使用的原因。如今的技术条件,使用开花弹就不如大规模使用掷弹。

“秦人攻宋,宋师可返宋,何须相争。”熊荆喝止后,几个人都看向他。

“安能如此!”蓝奢大喜,淖狡则大急。“我军本少,岂能分兵?且秦人见我只遣一师之卒,增兵何如?不增兵,宋师亡也!”

“不分兵,秦人必屠戮宋人,军不卫民,要军何用?!”熊荆大声道。他这次是真的后悔了,与其像现在这样狼狈,当初就不应该退出启封。“传我敖令,宋师准返宋地御敌。”

只要内部讨论完毕,楚军军令执行非常迅速。当日陈郢两个宋地师与穆陵关的一个宋地师便拔营返回宋地。濊水的朝郏炮垒,睢水的砀邑炮垒距陈郢两百余里,返家心切的宋地士卒没有乘战舟从淮水转入濊水与睢水,而是直接从陆路奔向朝郏与砀邑。

两个宋师一拔营,陈郢便只剩下十二个师。驻守穆陵关的沛师也急急折返宋地丹水上的麻邑,担心秦人由济水攻鲁的东野固也派遣师旅增援唐邑与方于。一时间淮北四条水道都加强了兵力,提防秦军攻入楚境。

进攻如果兵力不足,防守的兵力就更不足,楚军正体现出这种恶果。好在蒙恬担心分兵过多会迫使楚军死守陈郢,得知楚军增援诸水后没有再往诸水增兵,甚至回撤了一部分兵力,只留下少部分士卒在宋地劫掠。

三月丁未,继部分秦军骑兵已派至长平后,秦军大部终于从大梁西北的沙海拔营,乘舟南下。三十万人加上牲口、力卒、辎重、军粮,舟队绵延一百五十里,几乎是大梁到陈郢的一半。幸好这是水路,水路顺流而下,不怎么划行每日也可行百里,是仅仅两日,三十万秦军便全部离开了沙海。第三日,大军前锋已在长平登岸扎营。

幕府位于大军前端,圉奋率领的骑军与装运刍藁的舟楫齐头并进,一由陆路一由水路进军长平,蒙恬一登岸便急召圉奋询问楚军动向。

“禀大将军,荆人未动,我军无虞。”圉奋渐渐老了,他蓄着秦式的八字须,长襦加身,跗注肥大,秦语比咸阳人说的都要流利,听不出半点楚音。

“当真不动?”蒙恬命令骑军先至长平正是因为担心楚军突袭。一旦突袭,己方兵力不能迅速集结,很容易像李信那样被各个击破。

“荆人确不动。”侯正造这个老斥候与圉奋一起,“陈城据此七十里,我军斥骑可至陈城城池之畔,荆人并不逐我,其似欲与我阵而后战。”

斥骑是秦军的弱项,每一次侦查斥骑都会被楚军龙骑驱赶追杀。唯有这一次极为奇怪,楚军龙骑看到己方斥骑也不再追杀,双方常常交错而过。秦军斥骑奔往陈郢,楚军斥骑奔完长平,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侯正造是老斥候,这样的情况很少见但不是没有见过。但凡双方打算堂堂阵战而非设伏、使计,都不会为难对方的斥候。反过来说,只要对方全力屏绝、不使敌方闯入,必然有妖。

“荆人几何?”蒙恬世代为将,也清楚这个道理,绷紧的心稍微松了松,问起了兵力。

“观其军旗,仅十二师。”侯正造道,楚军以县邑编制师旅,军旗上常书县邑之名,很好辨认。“其王师四师,项师三师,鄂师三师,唐师一师,淮南师一师。”

“十二师?”加上济水,鸿沟以外可以攻入楚地的河流有四条,楚军派遣了四个师增援这四地。蒙恬本以为四师全部来自于陈郢,没想到只有两师来自陈郢。

“然也。”侯正造道。“荆人未守于陈城,而在陈城之西、沙水之北扎营,各师营垒分明。十二师之卒,以荆人一师之数,有七万余人,战阵之卒,约为五万。”

“骑卒几何?”蒙珙一直在听,没有多话,直到现在才问了一句。

“有万余骑,龙骑六千骑。”圉奋提及龙骑时脸上泛出苦笑。本以为楚军的龙骑会越打越少,没想到最后越打越多。“荆人定有龙马圉苑,不然极西之国不再卖马于荆,龙马何来?”

此前楚军龙马不过三、四千骑,现在增加到六千骑,蒙恬听的心中也是一凛,吃惊道:“龙骑有六千?”

“然。当有六千。”骑兵的敌人就是骑兵,特别是龙马骑兵。想到六千骑龙马骑兵向自己冲来,圉奋一阵摇头,这最少要三万秦马骑兵才能挡住。想到这里他建议道:“与荆人阵战时,大将军当多留后军,以防荆人骑卒绕击阵后。”

“而荆人背水列阵,我无以击起左右,”蒙恬点头之际,圉奋又说起此战骑兵可能会没有战果。

“荆人背水列阵,将军无需击其左右。”蒙珙道。“三万骑外,余一万骑亦不再立于军阵旁侧。”

“一万骑不再立于军阵旁侧?”圉奋顿时不解。骑兵最好的位置就是军阵两侧,这里便于进攻敌军两翼,也便于防守己军两翼的如此。“为何?难道以此万骑为后军?”

“大将军自有令命。”蒙珙一句话就把圉奋堵住了,没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大军将至,为防荆人击我,两位将军今明两日勿要懈怠。”蒙恬还是担心被楚军迎头痛击,而他能依靠的只能是己方骑军。“荆人若击,我军安危全赖两位将军。”

第三十一章 侦查

在长平城外数日不动的秦军终于前进。为了随时列阵,一字排开的秦军士卒大多数没有行于道路,直接走在早已泥泞的田野里。连日春雨田野早就泥泞,泥水没足灭跗,士卒的宽口履不但浸湿,很多还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没走几里全军就像越人那般个个跣足。

步卒如此,百将、五百主这些军官乘坐的戎车也深陷泥泞,只能靠自己的短兵和麾下士卒硬拉死拽,方能艰难的前行。阵列最后是装士卒幕帐以及粟米干柴的重车,这些车辆更倒霉,三十万士卒踩踏过后,本就泥泞的田地变得更加泥泞,车辆陷进去有的地方当即不见半个车轮,要几十人、上百人才能将这些重车一辆辆拖出。

行走在官道上的大将军蒙恬看到这一幕摇头不止。不纵队行军,大军深陷泥泞;纵队行军,又担心会被楚军打个措手不及。他一直在等雨停,奈何春雨绵绵,一直不停,身后大王又急急催促,说是荆人避迁在即,当速速与战。

“如此行军,一日仅行半舍。”秦军以作战阵列展开,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泥泞里,只有幕府行走于官道。仅过一日,幕府便不得不召集众将,商议行军之策。

“那便一日半舍。”对赵勇等人的抱怨,蒙恬很无奈,他也不忍细看跣足前进的士卒。

“如此荆人以逸待劳,我军疲惫。”赵勇是右将军,羌瘣成了左将军。

“田野泥泞,骑卒无以弛奔。”圉奋也受不了绵绵春雨,这种情况下骑军很难完成蒙恬下达的那些令命,尤其是列于阵列中心那一万骑卒没办法完成令命。

“春雨不绝,巫器亦或不能击我。”蒙珙安慰道。当然,这只是安慰。侯正造每日都报告荆人在试射巫器,声如惊雷,不绝于耳。

“荆人果六、七万人?无有诡诈?”赵勇问起这个诸将都很怀疑的问题。楚军喜欢集中所有兵力进攻秦军一部,同时极力避免与全部秦军决战。两个月前楚军北上启封,还有这次任由秦军南下陈城,都很让人看不懂。

赵勇相问,诸将全都看向大将军蒙恬,蒙恬克制自己看向侯正造的欲望,笑道:“荆人确只有六、七万人,有无诡诈无从知晓。以我之见,荆人并无诡诈,而是术诈。”

“术诈?”赵勇这些将率念着这个词,若有所悟。

“乃巫器也!”左将军羌瘣眼睛眨了眨,吐出巫器二字。羌瘣一向是王翦麾下,年轻的蒙恬被拜为大将军,彼此总有些隔阂。“敢问大将军,荆人若以巫器击我,如何破之?”

“大将军已有破巫器之法。”蒙珙抢在蒙恬之前说话,答完他迅速道:“召将军前来非为议战,乃为行军。道路泥泞,每日仅行十五里,又要宿于泥泞之中,士卒皆怨,幕府已向各尉分发藁草干柴,又加酒肉。各军各尉当巡视其营,安抚军心……”

蒙珙将话转回正题。春日虽暖,但只是白天,跣足行走十五里还要在泥泞中扎营,睡下时浑身冰凉,这确实让人怨声载道。幕府里商议时,早食后仅仅行走一个半时辰便扎营的秦军营垒缓缓冒起了炊烟。今日起有藁草垫在泥泞上扎营,有干柴可以不要去打柴,最重要的是有肉酒,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秦军士卒的抱怨。

蒙恬召各军之将入幕为的是安定军心,第一次为大将军的他并不能像王翦、父亲那样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信,他对麾下士卒常常患得患失,这不由让与战诸将心中暗笑,年轻毕竟是年轻,没有身为大将军该有的坚毅心志和应有经验。

心中的想法哪怕不说出来,察言观色也能体会。蒙恬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他似乎对士卒太关心、太宽厚了,以至让诸将有些看轻自己。

“我……”他正想把这种感觉告诉蒙珙时,帐外传来斥骑的急报:“荆人来矣!”

风往北吹,沾染鲜血的三头凤旗在和煦的春风里飘扬,旗下近卫骑士簇拥的熊荆。他的身后,无数龙马骑士紧跟,军旗猎猎,甲骑具装,让人望而生畏。龙骑两侧是戎马骑士,他们不如龙马威武,但春光下钜甲闪亮,不可轻辱。骑士之后是十二师步卒,他们没有向秦军那般列出横阵行军,列的是冲矛方阵。

全军跟着三头凤旗前进,阵前阵侧是两军的斥骑。龙马斥骑赶苍蝇一样把秦骑驱离,秦骑被赶跑很快又折返回来,然后又一次被驱离,一些秦骑被龙马斥骑射伤杀死。熊荆对眼前的骑战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远方。

长达二十里的秦军营帐立于春日泥泞的田野上,炊烟袅袅,从营帐南面除了看到炊烟,看到大大小小的军旗,看到连绵不绝的军帐以及大将军蒙恬的幕府和旌旗,其他什么看不到。秦军好似春日郊游一般闲适惬意,没有半点苦楚和埋怨。

随着他的靠近,鼓声突然间大作。本来只有炊烟的营垒里冒出无数秦卒,他们在百将屯长的命令下迅速卸帐、填井、拆灶,最后列阵待命。营内戎车也急速奔驰,幕府要在楚军抵达前下达最终的作战命令,最先是奔出幕府驶往各营的军吏,很快又是急急赶赴幕府受命的将率。

秦军行军两日,楚秦两军相距不过三十多里。楚军刚刚出营,秦军斥骑就传回了消息;楚军走了不过十里,各军之将、三十名都尉全被召入幕府,而后匆匆返回军中,宣布军命;走到二十里,秦军已列出了交战阵列:那是一个厚达百行、宽约七里的军阵,加上布置在两侧的骑军,军阵宽逾十里。

秦军以为马上就要决战,是以匆匆忙忙;楚军不过是一次火力侦察,因此不疾不缓。对此幕府谋士和各师司马对秦军军阵指指点点,眉开眼笑。各师将卒则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做火力侦察,他们只清楚逼近秦军不交战便退走,那是胆怯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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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阵列

楚军止步十里外,遥望着秦军;秦军就在宿营地列阵,等待楚军攻来。让秦军惊讶也让他们高兴的是,楚军驻步半个时辰之后,竟然一声不吭的退了。

那面三头凤旗从步卒阵列的间隙里穿过,很快飘扬在楚军阵列后方,令人望而生畏的龙马骑士没有跟着穿过,而是分驰向楚军军阵两端,保护军阵的侧翼。十二个冲矛方阵前队变后队,踏着同样泥泞的田野返回沙水北岸。

旌旗下的蒙恬背心早已湿透,他与所有人一样以为这就是秦楚两军的决战,没想到居然不是。楚军十里外张望一会便往南退去,双方根本没有交锋。他长嘘口气,道:“荆王意欲何为?”

“我军阵列,荆王尽知也。”蒙珙没他这么轻松,三头凤旗一后撤,蒙珙的心便悬了起来。就在刚刚,急骤的鼓声和催促之中,三十万秦军摆出了决战的架势。这架势是幕府谋士绞尽脑汁商议出来的结果,是要用到真正的决战中的,没想现在就暴露了。

“荆人……”蒙恬正想说些什么自我安慰,阵列中的秦军士卒自发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本来只是一处,然而一旦呼起,三十多万士卒全部欢呼雀跃,似乎打了一场胜战。

荆人剽轻如风,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奇袭。去年荆王率郢师伏击李信,十万人尽没,另外十万人狼狈逃出方城;再之前,荆王率军与秦军战于襄城,二十万人战死;再之前,荆王之军突然出现在临淄以北,风雪中追逐秦军三日,无数秦卒倒毙雪中;再之前,荆王率军迅速攻入关中,五十多万大军一战而溃,三十万人被俘斩去左趾……

质朴的秦军士卒总结出一个规律:但凡荆王与战,秦军没有不败的。唯一一次不败是齐国那次追击,靠这王翦的机警秦军才逃过一劫。这一次荆王再度率军攻来,士卒握着木柲的手全在发抖,然而连交兵都没有发生,荆王便主动撤退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在每一名秦将卒心中,他们禁不住激动大声呼喊起来。

“最少士气可用!”蒙恬被蒙珙一说心里有些担心,听到将卒的欢呼他又不免高兴起来。自从择选士卒准备出征起,被选中的将率士卒没有一个有笑容,寄回家中的木椠上也全写着辞别即死之言。只有今天,他们才大声的呼喊,咧着牙的欢笑。

“唉!”热烈的欢呼声中,蒙珙无奈的叹息。士气高涨是好,可荆王仅仅是吓人的吗?如果仅仅是吓人的,士气高涨当然有用。但问题是荆王本就勇武莫挡,他麾下的士卒也全是精锐,再加上巫器,六、七万人未必不能击败己军。

十多里外,三十多万秦卒的欢呼熊荆也听见了,还有一同撤退的楚军将卒也都听见。项超几次冲到最前想向他请战,应该是想起来出营前的誓言,努努嘴又退了回去。

楚军出营一试秦军,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敢不敢,而是怎么稳住急于求战的各军将率。撤离启封一月有余,秦人驻于长平久久不进,宋地那几个师也不知有没有挡住秦人,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各师旅求战心切,若非出营前熊荆要大家对神灵起誓,这场会战说不定真要打起来。

泥泞中返回沙水北岸,道路泥泞但没有车辆的拖累,楚军又走的极快,两个时辰不到全军就返回营帐。热水热食热酒早已备好,将卒闷闷不乐但也不没有抱怨连连,熊荆亲自领军,仅此一点就让全军士卒放心,不需几日,就能把秦人杀的落花流水。

“秦人以万骑阵于中军,意在炮卒。”幕府内将率司马聚于一帐,分析秦人军阵的意图。

“欲以万骑击我炮卒?”熊荆不免吃惊。可想想也是,骑兵是速度最快的兵种。轻骑如果是龙马,一千米不过一分钟出头,戎马速度慢十几秒。骑战中这十几秒很关键,可对于炮兵十几秒并不关键。戎马一分二十秒便可冲至身前,这一分二十秒炮卒最多发射三炮。

单骑不可能冲阵,可秦军骑兵排出阵列,只要奔过骑阵阵列间隙的时间少于开炮的间隔时间,炮阵必然被突破。以熊荆的经验,前后百米间隔就能保证骑兵全速冲锋,奔过这百米不过十二秒,十二秒开一炮完全不可能。单从时间计算上,骑兵突破炮阵并不困难。

想到此他的脸微微凝重,已升任炮卒团长的沈顷脸色也很不好看。

自从沈尹尚提出将饕餮级海舟改装成炮舰后,两百多门陵师火炮大多搬上了海舟。即便如此,也只改装了八艘海舟,征用火炮一百九十二门,剩下九十五门大部分是十斤炮。这九十五门,减去布置在穆陵关的,减去销毁在鸳鹜山带去羌地的,军中只剩五十七门。

五十七门火炮在沈顷看来也足以轰垮秦军,然而他的作战计划被幕府否决,然后便是秦军把骑兵布置在中军位置,摆明了是要冲击炮阵。在沈顷的作战理念里,火炮是要向前冲锋的,骑士和步卒则要保护火炮冲锋。现在秦人万名骑卒不要命的冲击,炮阵必然不保。

“秦骑冲击炮阵,我当以骑兵反制。”妫景建议道。

“两千龙马足矣。”项超也道。他对秦骑兵是极为藐视。

“不可。”庄无地否决。“秦骑击我,我以骑士相阻,两军骑士战于炮阵之前,何用?”

庄无地一提醒,诸将顿时想到此前李信的后退战术。只要己方步卒越过炮口,火炮就无用了。同样,只要己方骑士越过炮口,火炮也无用了。

沈顷闻言脸色愈发不好,他刚刚想出火炮冲锋这种新战术,只取得半场会战的战果便被敌军破解了。火炮并不是军议的重点,幕府将率司马很快就将话题转移到秦军阵列上,鄂师司马鄂曹道:“秦人阵厚百行,却是前后两阵,彼此间隔五十步,与我不利。”

“后军不过三十行,以其阵列不过九万人,并无不利。”彭宗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唯可虑者,乃秦人骑军,雨时泥泞,若是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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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迈步

秦军共有四万骑,泥泞使得骑兵奔驰不便,很难发挥出骑兵真正的威力。天晴就不一样了,天晴一两日烂泥就会晒干,宽阔平坦的田野将成为骑兵最好的战场。

彭宗有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幕府天文谋士已禀告说明后几日将是晴天。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天就开始放晴,这一日秦军又前行十五里,两军相距不过十七、八里,不用陆离镜单凭肉眼也能看清楚营垒。

次日秦军又没有动作,倒是两军斥骑在这十七、八里的烂泥地上厮杀了一回。秦军克制着骑战的规模,楚军也不愿离开既有阵地站在自己埋下的那堆火药上,骑战扩大到数百骑时,双方都鸣金收兵,营垒之间留足了空间。

骑战次日,秦军再度前进,扎营时营垒立在四里之外。这一次不说双方斥骑,营垒上站岗的士卒也能看见对面敌卒,好在这些士卒不能离开位置,没办法冲过去与秦人厮杀一回。

决战或许就在明日。两军将卒此时变得异常肃穆,军营中变得越来越寂静,再也没有昔日的喧哗吵杂,倒是幕府里争吵越来越激烈。

鉴于上次见到秦军阵列分成前后相隔五十步的两阵,楚军谋士忧心秦人前阵被击溃,后阵还会坚守。那时候楚军不再背靠沙水,四万秦骑可直捣侧背,将重演襄城之战未败之局。抗拒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派出自己的骑兵,这意味着楚军骑兵可能不能用于追击秦军溃军,追击将靠步卒完成;同时也意味着步卒不能穿太重的甲胄,最好只穿一件胸甲,戴一顶铁胄。

对此骑兵自然不愿,幕府谋士不得不说服骑师司马,告诉他们这是唯一良策。且如果他们能击溃当前敌骑,也可以加入对秦军步卒的追击,并非一概不能追击。然而谁都清楚,秦军骑兵倍于己方,击溃敌骑谈何容易,两军骑兵很可能一直缠斗下去,不再介入步卒间的战斗。

秦军幕府这几日则处于一种无可奈何的状态。己方将如何列阵楚军已知,决战时必然会有所应对,很可能所有布置都会失效。但谋士们又不敢轻易更改此前的布置,这些布置都有其针对性,如果更改,那如何击破楚军巫器?又如何抵挡楚军矛阵?改还是不该成为谋士们的争论,这个问题争论到第二日即将天亮的朏明,也没有一个结果。

朏明时分秦军造饭,看上去安睡一夜实际一夜未眠的蒙恬早早升帐聚将。各军之将、三十多名都尉、骑尉入帐时,蒙珙不见踪影。各将尉议事完毕,仍不见蒙珙踪影,蒙恬终于忍不住了,吩咐左右道:“召蒙珙。”

“召蒙珙。”大帐里喊声刚刚响起,蒙珙的声音便透过幕帐传来:“下臣在此。”

数日未沐,满眼血丝的蒙珙风一样步入幕府,众将尉一时间全看向他还有他身后谋士抬着的筹板,板上面用蜡粘着秦楚两军的阵列。

“何如?”蒙恬没问其他,问的是阵列。

“下臣以为可。”蒙珙沉稳答道。“下臣以为荆人之阵,乃破击之阵,而非勾击之阵,故而……”

这时他身后的谋士上前两步,蒙恬看到了筹盘上的阵列。他没有看细节,看到的是己方阵列的轮廓,阵列的宽度明显缩短了,以前是三千列、一百行,现在不是这样,阵列明显短于三千列,并没有比楚军的冲矛阵列宽太多。

“然若荆人以十五行列阵,我军仅宽两千列,当能勾击我侧背。”反对阵宽缩短的谋士许展也走上前揖告,向蒙恬细说如此列阵的缺点。

蒙珙担心前阵七十行阵列被楚军矛阵击破,于是加厚到一百行,但又不愿抛弃三十行厚的后军,只能削减军阵的列数,让它变短。只有变短,才能用节省下来的士卒加强前阵。

军阵厚重不易被击破,但军阵过于厚重又容易被敌军勾击。原先列于军阵中间的一万骑兵没有得到加强,也受到了削弱。只有五千秦骑列于军阵中间冲击楚军炮阵,剩余三万五骑列于军阵两侧,用以阻止楚军勾击并在适当的时候勾击楚军。重点是在左翼,楚军素来左翼强而右翼弱,楚军的右翼就是秦军的左翼,故而抽调的五千骑放在这个位置上。

“荆人见我以骑卒击其巫器,当加骑卒以拒我。”蒙珙解释道。“荆人骑卒本少于我,抽调至中军,两侧骑卒更少。即便荆人步卒十五行列阵,阵宽四千列,亦不过多我两千列。然我多荆人两万骑,骑卒四行列阵,亦有五千列,当是我勾击荆人,而非荆人勾击我军。”

蒙珙这是用骑兵的阵列宽度来弥补步卒两千列宽度的不足。许展正要重申自己在幕府内的反对理由时,右将军赵勇咳嗽一声,大声道:“天色将明,荆人已在击鼓列阵,此时争执此事宜否?!请大将军决断!”

“请大将军决断!!”跟着赵勇,羌瘣等将率都尉一起大喊。

“我……”蒙恬正在思考蒙珙与许展说法的优劣,被赵勇一说不免有些失措。越是临战就越是患得患失,越是催促便越是犹豫不决。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曾是大军之将,就在赵勇等人焦躁不已越来越失望时,蒙恬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大声宣布道:“

我军以蒙珙之计列阵!步卒两千列,前阵百行,后阵五十行,前后间隔百步,以防荆人破阵;骑卒中军五千,左翼两万,右翼一万五千,四行列阵,以防荆人勾击我侧背;强弩集于后阵,前阵若溃,溃卒冲来必要射杀,以防溃及后阵……”

一定下定决心,如同清除了淤塞的河道一样,河水流动极为顺畅。蒙恬此时也体现出这种顺畅,秦军人数虽然多于楚军,但这一次步卒列宽很可能将小于楚军。这样的阵列等于是说胜利的希望不再在步卒身上,更多的寄希望于骑卒。左翼两万骑卒成为了秦军击溃楚军的撒手锏,步卒最重要的任务是抵挡住楚军无坚不破的冲矛攻击。

天色既明,两军士卒都在快速出营列出决战的阵列。迎着暖和宜人的东南风,阵列后方的蒙恬没有看到楚军以十五行列阵,而是与那天驻步十里外完全一样。步卒仍然是十二个冲矛大型方阵,这些方阵彼此间隔三、四十步,占据三里左右的阵宽;

一万多骑卒分居军阵两侧,龙马骑卒靠外、戎马骑卒靠里。阵厚六行,每侧虽然只有一千余列,但骑卒之间的间隙倍于步卒,一侧阵宽便达到六里。加上步卒和另一侧的骑卒,整个军阵宽度超过十五里。秦军是前后两道阵列,楚军则是一道阵列。只有在中军后方还有一个更小的方阵,那应该是荆王的近卫之卒。

敌人的阵列让蒙恬放心,他看向蒙珙时,蒙珙却失望地看到楚军并没有在巫器两侧派加龙骑,而是在巫器前方钉了一整片半人高的木桩,木桩上缠绕着那种可以制造莫向甲的钜铁丝。铁丝上每隔几寸就有一段札刺,这些扎刺在阳光下随风摇曳,反射出点点寒光。

巫器阵地确实可用骑卒冲击,但不排除楚军在阵前抛洒藜蒺或干脆设障。蒙珙与列于中军之前的骑将眸子猛然收缩时,阵列中的伍长已将铎铃摇响,两千列步卒与八千多列骑卒一同迈步,迈向等待已久的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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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泥树

火炮停止轰鸣时,秦军阵列中又摇响了铎铃。步卒呼喊着踏步向前,这是大步,一刻钟后阵列就能前进到距离楚军百步的位置。

秦军前进,熊荆下意识看向两侧。方阵间隔处便是引燃火药的地方。那里的工卒手中拽着一条长达一百多米的绳索。绳索通过埋于地下的竹管与燧石发机相连,一旦用力拽拉绳索,失去束缚的弹簧会带着燧石迅速打火,引爆火药。为了保险,一处火药有三套发火装置。

熊荆看向两侧,战在火绳旁的景肥一会看向迎面大步前进的秦军阵列,一会回望身后的巢车。巢车离地数丈,能很清楚的看到整个秦军阵列的动向,最后的发火命令是巢车先打出可以引爆的黄旗,然而由熊荆下令,打出马上发火的红旗。

巢车内的申通注意到了不断回望的景肥,他正数着秦人的步数,耐心等待他们靠近。站在他这个高度,整个战场一览无余。两千列秦军步卒正大步前进,两千列秦军步卒的左右两翼,八千多列骑卒好似刚才冲击炮阵的骑卒那般急速驰来。楚军骑兵也不甘示弱,早就列阵以待的他们竖着骑矛,策马迎向人数多于自己的秦骑。

楚秦两军自从有骑兵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对决。襄城之战两军骑兵只是互相勾击对方的步卒阵列,而非彼处冲向彼此。数万匹战马奔驰,大地仿佛变成一面巨大的建鼓,十几万只马蹄敲打在鼓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双方的士卒也被这种声响慑住心神,不由自主地往左右两翼张望。

不同的是,战马踏起的粉尘全部吹向西北,包括蒙恬在内,秦军将卒只能看到骑卒朦胧的影子。站在南面的楚军将卒则能清晰的看到己方骑士手中的骑矛逐渐放平,他们将给敌人予猛烈的撞击,也接受敌人带来的猛烈撞击。

“杀——!”

“攻——!”

交兵前瞬间,双方骑兵都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呐喊,呐喊中战马的速度提升至最快,每一名骑士都紧盯当面之敌,耐心准备最致命的一击。

‘砰、砰、砰……’高速奔驰中,骑矛与骑矛撞击在一起,战马与战马撞击在一起,盾牌与箭矢撞击在一起,武器的交击、战马的嘶鸣、骑士的惨叫,这一切都发生在步卒两侧长达二十多里的战场上,随着这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骑战,楚秦两军的决战正式开始。

秦军步卒继续前行,骑战时传来的厮杀呼喊不免让他们越来越紧张。伍长只能将铎铃越摇越响,五百主少有的亲自疾喊‘攻’,以警醒那些走神侧望的士卒。骑卒之战与步卒无关,步卒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抵挡住荆人的冲矛,只要抵挡住了荆人最锐利的矛阵冲锋,秦军就能获得此战的胜利。

两侧发生的骑战越来越惨烈,交错而过的骑士调转马头又一次反冲,他们再度猛烈撞击在一起。然后是更多的战马、更多的骑士倒地。倒地未死的骑士奋力挣扎,拔出剑继续与对方厮杀。

“圉奋!圉奋……”厮杀中,位于右翼满身是血的项超一边挥剑一边呼号圉奋的名字,这次他一定要杀了这个国贼!一定要杀了这个国贼!

“止!”一百步的距离上,秦军军吏、将率突然喊止。前进八百步后,原本严阵的队列不再整齐,交兵前必须整肃队列,也要让士卒稍作休息。

这个时候巢车上打出一面偌大的绿旗,这是告知所有人,秦人马上要进入火药埋设地点,随时准备爆破。方阵之间紧拽火绳的工卒也打出一面绿旗回应。

申通注视暂时止步的秦军,等待他们继续向前;

将率司马注视暂时止步的秦军,等待他们继续向前;

熊荆和身边的谋士也注视暂时止步的秦军,等待他们继续向前;

除了军阵两侧骑士无休止的厮杀和呼喊,整个战场这个时候突然安静下来。春风吹拂下的军旗,鸟雀飞过时的惊啼,心脏有节奏的砰砰跳动,这些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溶入心里。

“太一庇佑。”片刻的等待似乎比几个月的等待还要漫长,目不转睛的熊荆喊出一声太一庇佑。他话语落下,百步外蒙恬的旌旗忽然前指,震耳的鼓声响起,秦军阵列又一次前进。

“大敖!”各师将率司马回首看向旌旗下的熊荆,一些人甚至焦急的呼喊。他们的举动也带动方阵内的士卒,士卒并不知道马上要发生何事。

“大敖!”熊荆身边的谋士也看向熊荆。火药就埋在距离楚军阵列九十步的地下,秦人一秒钟迈前一步,不需十秒就要踩在火药上。

“已备!”方阵间楚军弓手拉出了半弦,因为顺风,只要秦军进入八十步,他们就会放箭。

“大敖——!”秦军越来越近,景肥紧张中不但牙关发动,身上的肥肉也不住颤抖,他向着熊荆的方向大喊。

“已备!放——!”秦军前进到八十步,弓长果断下令放箭。弓弦颤鸣中,七千多支重箭离弦而去,射向准备大奔的秦卒。

“黄旗!”庄无地疾指向身后的巢车,进入八十步后,巢车上打出了可以爆破的黄旗。然而工卒必须看到幕府亮出的红旗才能拽动火绳。

熊荆看到了黄旗,但他的注意力只在秦军身上。面对空中射来的密集箭雨,秦军并不惊慌,他们举起左臂挂着的小盾,这种小盾此前从未出现在秦卒身上。箭矢暴雨般冲刷着秦军阵列,前排士卒本就身着铁甲,加上小盾遮挡住了大腿,实际并没有多少杀伤。

“放——!”第一波箭雨后弓卒再度齐射,这一次秦军更近,箭矢的落点也更近,第二波箭雨依然散落在铁甲与盾牌之间。

“攻!”七十步时,秦军鼓声愈烈,阵列中的屯长和百将剑指前方,嘶声呐喊。秦卒也爆发出一连串的呐喊,他们不再是踏步前进,而是举着酋矛狂奔而冲。

“大敖——!!”将率司马恨不得冲到旌旗下,强行举起那面发火的红旗,谋士的手心也捏着一把汗,担心熊荆错过最好的时机。

“举旗!”看到秦军疾冲,熊荆斩钉截铁的挥手,一面巨大的红旗被近卫步卒飞快举起。仅仅看到红旗一角,还没等旗杆竖立,景肥就大喝一声:“发火!”

“发火!”工卒一边呼喊一边急拉火绳,因为用力太猛,连人带绳往后摔倒。

“发火……”一共埋设十四处火药,四十二根火绳。工卒是所有火绳一起拉,以免有失。

此时秦军又奔前了数步,洪水般向楚军冲来。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楚军只能平放夷矛,抗拒秦人的冲击。巫器不能轰击,弓手不断放箭,步卒凝立未动,这让包括蒙恬在内的所有秦军将尉惊讶,荆人难道没有巫器就不会打仗?

“荆人……”蒙恬正想说荆人必败,大地忽然震颤。

“炸了。”红旗亮出半响没有动静,众将正在疑虑,熊荆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

九十步外,被秦军踩踏的大地好似一颗大树被砍倒后又急速立起。大块大块的泥土从地底窜出,一边升高一边破碎,升到最高时它们形成大树巨大而且繁茂的树冠,破碎到粉末的泥块则变成树冠上的花叶,灿烂绽放在这个满是血腥满是杀戮的春日。

美丽的绽放永远只是一瞬,一瞬之后这些花叶便无可奈何的落下,再度升上来的是火药的白色硝烟和爆炸激起的黄色粉尘。炸飞到半空的秦卒跟着坠下,他们来不及呼喊就被烟尘吞没。

秦卒不再有人关心,甚至战争也不再有人关心。知道这个计划的将率司马,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秦楚士卒,他们全被地底突然升起的十四颗大树夺走了魂魄,完全忘记此时身处战场。

“司祸庇佑!”楚军阵列有人情不自禁跪下。战前将率曾说过,大敖已请司祸降灾于秦人,在他们看来,这十四颗突然立起的巨大泥树就是司祸降下的灾殃。

“巫药……”楚军步卒跪下时,眼珠暴突的蒙恬只想挖掉自己的眼睛,又恨不得一剑把自己刺死。他失算了,那日楚军列阵于十里外,此后整个幕府想的都是如何调整暴露的战阵,再也不去想楚军有何诡计。

“啊、啊……”十四颗高达二十丈的泥树复立后又在空中消失,这时处于爆炸中心的秦军士卒才发出凄厉的惨叫。两千列军阵,真正被炸的只有中间一千四百列,并且因为军阵厚达百行,两头的行伍只是被爆炸的气浪震晕震倒,并没有全被炸死。当无数泥土从空中落下,一些震晕的士卒被打醒。

士卒的哀嚎如同楚军的重箭,箭箭射穿蒙恬的心,他‘啊’一声大叫,拔剑便要自刎。

“万不可!”身旁蒙珙一把按住他的手臂,安慰道:“尚有后军。”

前阵被巫药炸得粉碎,但秦军是前后两阵,前阵后方百步还有后军。清醒过来的蒙恬看向自己的后军,这时对面建鼓敲响,荆人已然攻来。

第三十七章 南奔

听闻火炮再度轰鸣,任谁也知道秦军要败北了。本来后阵的十万士卒先被巨大的爆炸震慑了心神,再与楚军屠戮自己的同袍变得麻木,等楚军冲矛破阵时他们已闭塞了心智,只能被动的防御,指挥较为灵活的羌瘣下令未被矛阵冲击的秦军阵列反冲,士卒毫无反应。

秦军懵了,个个木头人那般站着,只对冲击而来的夷矛有所反应,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突如其来的炮声让他们觉醒。然而这种觉醒太过突然,以至于阵列产生出一阵类似海浪的波动。

“阵松了。”熊荆身边的谋士兴奋的喊道。果然,松动的阵列下意识后退、弯曲。刚才压阵的短兵已立于阵列之内,他们跟着军阵一起后退,一起弯曲。炮声数响,炮弹横穿过阵列,被打断肢体的秦卒倒在地上大声惨叫时,军阵像是一根曲折了无数次、曲折处变得异常滚烫的钜铁丝,忽然间就断了。

*

列阵之初项超就看到了阵列对面的国贼圉奋,他怒不可遏,开战后纵马直取圉奋,然而致命的一矛却被圉奋险险避过,之后双方骑兵乱战,他只能看到圉奋,但近不了他的身,更没有机会杀死他。

当初杀圉奋是妫景的个人决定,他知道这个人的危害,他杀的时候没杀成,项超最后补了一剑。谁也没想到这个军贼没死,最后成了国贼。项超无数次发誓要杀了他,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一次好不容易在战场上看见,顿时穷追不舍。

两军骑士在步卒阵列两侧厮杀,一直打到秦军败退落荒而逃,楚军骑士于是往北追击。追了五里楚军想勒马回援步卒时,秦骑又挑衅式的回马杀来,厮杀一场秦军再败,楚骑再度追击,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妫景与项超一人左翼,一人右翼,战前熊荆给他们的命令不是迂回攻击秦军侧背,而是挡住秦军骑军。楚军最担心就是秦军骑军,区区五万人哪怕受到五千秦骑攻击,会战结果可能改写,如果受到一万秦骑攻击,会战胜负必然逆转。

拦截,击溃,驱离,这是命令的内容。最低的要求是拦截,高一些是击溃,最好是驱离,至于驱离秦军后返身攻击秦军,熊荆不做要求,最少在决战阶段不做要求。

秦军骑军战意不坚,缠斗不久便全军败退。追击到五、六里时两人都不想再追,秦军恰巧这时候返身攻来,然后又是溃逃,十多里时再战,秦军再逃。这时妫景看出了一些苗头,他感觉到秦骑是故意退却引诱自己追击,但为何故意退却他不太清楚。

颖水与鸿沟之间在沙水沿线是六十里,越往北越宽,追出二十多里后,妫景已经看不到鸿沟那一侧的项超,放眼望去只有长满绿油油青草五彩小花的田野。这时候秦军骑兵又跑远,骑三师师率的弃疾踵策马奔了过来:“秦人诱我,为之奈何?”

“诱我也可,最少秦人不能击我步阵。”妫景取出水壶仰头喝水,这是妻子为他准备的椒桨。椒桨有些辣口,但无疑是解渴提神的良药。

“不知东面项侯如何?”郢师的两个龙骑师布置在左翼,景胜的郢师骑二师和项师骑兵师布置在军阵右翼。不明白秦军不断诱使自己意欲何为的弃疾踵有些担心项超。

妫景闻言迟疑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秦人皆戎马,马力不如我。”

“确不如我。”弃疾踵道。诱使自己追击笼统说可能有两个目的:一是设伏,二是回马杀回战场。可这两者都需要马力。马力不是无限的,作为被追击的一方,秦军马力将更早衰竭,疲惫的战马不可能设伏更不可能回马杀回二、三十里外的战场。

“喂马,喂水。”举着陆离镜又张望了一圈的妫景还是没有看到项超,只看到十几里外的秦骑,稳重的他选择有备无患。

“将军有命:喂马、喂水。”令兵带着妫景的军命四面奔驰。农人很早就从颖水引水灌溉田亩,除了十里外警戒的斥骑,八千多名骑士全部下马,喂马喂水,一些勤快的骑士还拿出毛刷开始洗马刷马。

‘先成圉童,再为骑士’。这是楚军骑兵的格言,洗马刷马每每都是骑士亲力亲为。时下秦骑奔逃,身后战场步卒与步卒在鏖战,没有任何一名楚军骑士会认为己方会输。他们心中想的如果不是早日回家,便是待会怎么追杀秦军溃卒。

看着一些骑士喂马喂水又洗马刷马,稳重的妫景还是喊了一句来人:“你等北搜,见项侯则告之:不可追之过远。追之过远,溃卒逃也。”

此前幕府议战的时候,项超与那些谋士大吵了一架,他认为追击敌军步卒不如骑卒,理当由骑卒追击,而非步卒。但幕府谋士一直担心秦骑勾击,对骑兵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拦截秦骑阻止其绕击阵后,再无其他。

妫景不能直接命令项超不可追远,两人不是隶属关系,是左右翼平等关系,他只能用溃卒说事。现在派出令兵相告,不是担心溃卒逃走,而是担心项超被秦军伏击。左翼追着追着不见秦骑大部的踪影,很可能左翼这边的秦骑已经往东与右翼秦骑汇合。

受命的令骑匆匆北奔。与妫景想的不同,左翼秦骑只有少部分在战场北面三十多里的地方与右翼汇合,那是楚军驻步十里外张望过的秦军营垒。当日为了列阵,秦军将整个营帐全拆了,楚军离开后,士气高涨的秦军再度立营。次日离营并未拆除全部幕帐,而是用作兵站。

“荆人气傲,为我所诱已离战场,然十余里时南面连声巨响,我以为大军危矣。”空空的营垒中只有马鸣,没有下马的圉奋骑在马上召集骑尉、骑将到麾下说话。“我等可不返战场,纵马北去,言大军已败,救之无用;亦可如约返击荆人,虽九死犹未悔。”

给出两个生与死的选择后,两名骑都尉、十余名骑将不由低头,后又再旁视,最后全看向圉奋,谁也不敢擅自表明心意。畴骑之将赵腾直接揖向圉奋,“请将军定夺。”

跟着他,都尉骑将大声道:“请将军定夺!”

“我与君等不同,小小圉童能有今日,皆拜大王所赐,我安能纵马北去?!”圉奋摇着头叹道。“愿随我者……”

“报——!”圉奋还没说玩,凄厉军报便至。“荆人将至!荆人将至……”

“告之士卒!愿死者,换马随我南奔;不愿死者,可速速北逃!”军报打断了圉奋的话语,他手中的铁剑在空中奋力一劈,以更大的声音吼道。

“臣等愿死!”圉奋话音刚落,都尉骑将们大声相答,答后便奔离,督促士卒换马。

数番骑战还奔驰三十多里,战马皆已疲惫,但为了击败楚军,秦军战前一日便在此营藏匿了近万匹备马。靠着这些以逸待劳的备马,秦军相信自己一定能冲过楚军的阻截,返回战场猛击楚军侧背,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

营垒内秦骑换马,营垒外项超率领的楚军已然杀到。战斗到此,双方马力都已耗尽,但龙马毕竟是龙马,天生就强于戎马,哪怕身上大汗淋漓,跨步纵跃间也要压过戎马。

“杀入秦营!”斩杀一名秦骑后,遍寻圉奋不见的项超疾指不远处的营垒。他认识这个营垒,这个营垒就是那日全军火力侦查时所见的秦军营垒。

“项侯有命,杀入秦营。”他身边的骑士大呼。为首的几百骑龙骑迅速调转马头,冲向秦军营垒。

与妫景一样,右翼骑士也频频被秦骑诱进。杀不了圉奋的项超知道秦人在引诱自己,他不甘被秦人这样玩弄,抱着誓要追杀秦人到天涯海角的心思一直往北追击,最后追到了这里。他率领一干骑士刚刚冲入营垒,营垒内换了备马的秦人已从营垒西面冲出。

“圉奋!”营垒内项超看到了营外飘扬着的圉奋军旗,顿时指着那面军旗大喊。

“休矣!”景胜显然比项超更加清醒。看到秦骑南奔便感觉不妙,他们这是要回奔战场。“速速追击!”

景胜一边策马一边呼喊。然而当冲入营垒的楚骑再冲出营垒往南疾追时,营外早就等着秦骑忽然杀来,他们极力与楚军骑士搅在一起,阻拦他们追击换马南奔的圉奋。

“秦人返击我!秦人返击我!”景胜再度大喊,“传令!传令!速速传令!”

秦军在此布置了备马,楚军令骑也是一人双马,景胜来不及正式下令,只能大喊传令。令骑闻声立即换马,寻机南驰。

“射!”料定楚军必会紧急传令,混战之外的秦骑早就持弓在手,看见令骑冲出便大喊射箭。箭矢猬集,令骑一侧顿时插满了箭羽,奔驰的龙马忽然减速,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便带着骑士一同倒下。

“射!”令骑并非一骑,第二骑、第三骑冲出时,外围的秦骑又暴射出几篷箭雨。骑士举盾格挡也是无用,战马一侧扎满箭矢,最后伤重倒地。

“冲——”厮杀中的项超看到令骑接二连三被射杀,大怒中长剑急指南方。被他忽略的右侧,一名秦将正弯弓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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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返击

柔软的春泥浸透了鲜血,青草也变成了红色。无数尸体倒伏在巨大的坑**,其中一些肢解破碎,内脏袒露于体外。巨大坑穴的北面,尸体更加密集,他们彼此交缠着倒下,看不到面容,只能看到黄色的皮甲还有皮胄,以及尸身上折断了的矛柲。

秦军大败,楚军大胜,这场会战将改变整个天下的命运。然而会战还没有结束,阵崩后的秦军并未全部溃散——楚军十二个师总共六百列,秦军两千列,未受夷矛攻击的那些秦军还保持着一些队列,他们快速的疾走,楚军随之追击。

步卒的追击比不上骑卒,尤其是楚军人少。楚军不过五万人,秦军并非只有十万。前阵炸溃后有十六、七万溃卒,正中间的溃卒冲击后阵,两侧的溃卒则绕过了后阵。后阵被楚军冲矛击破,即便正对楚军的那六百列秦卒全部被杀,也只有三万人。

秦军最少还有十五万人,也许更多。这十数万人亡命北逃,为了逃命,沉重的铁甲、钜甲全部抛弃,重达十数斤的酋矛,数斤重的圆盾,还有进入魏地从魏人手里掳掠来的铜钱,这些妨碍逃命的东西全部被丢弃了。

另外他们还丢弃了他们的大将军蒙恬。蒙恬最终伏剑而死,腹心蒙珙和几个亲随跪在他的尸体旁,哭嚎不已。直到追击的楚卒迫近,号哭的蒙珙才大喊:“此乃大将军蒙恬!”

秦军溃逃有多快熊荆并不在乎,追击本就在幕府谋士的计划之内。也许,那些体格强健的秦卒能一口气逃到大梁,逃过黄河,但大部分秦卒没有粮秣、没有辎重、没有建制逃不了多远。

他们即便逃到长平,那里也已经没有了舟楫。运他们到长平的舟楫不是随着大军一同前进到了陈郢,停泊在鸿沟一侧,便是已撤回了大梁。和前年雪夜追击一样,楚军将一直追击下去,追到他们精疲力竭为止。

“禀大敖,秦人大将军蒙恬已死。”令骑得闻蒙恬已死,急急前来禀告。

“蒙恬死了?”熊荆不惊讶又有些惊讶。蒙氏三代入秦为将,父子俩都死于战场。

“然也。其尸便在羽旌之下。”楚军士卒想要的不是那具尸体,而是那面羽旌。李信的羽旌被楚军缴获了,蒙恬的羽旌又被楚军缴获了,现在大概就差王翦的羽旌了。

“罢了,厚殓吧。”熊荆觉得此战自己赢得轻松且侥幸。火药一炸,秦军就溃了,再一冲矛,秦军又溃了。如此轻松的作战让他有一种立于薄冰的感觉,很不真实。

“唯。”令骑奔出去了。熊荆策马往前时,看到了那面正被士卒收缴的羽旌,也看到了羽旌下正被安置蒙恬。尸体之旁一名老者跪着,看到迎风招展的凤旗,带着人转身向他拜服相谢。

李信死于楚卒之手,那是因为楚军士卒没有把他当作将军对待。蒙恬未曾在楚地寿幼无遗,战败后又如楚将那般伏剑而死,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楚卒把他当成将军对待。熊荆没有多看蒙恬,他只是按习俗礼遇战败者。试想如果埋下的那些火药没有爆炸,楚军即便胜利也不会如此轻松。

“厚殓之后,用舟楫将蒙恬送回秦国。”转过头的熊荆吩咐左右。“并告知秦王:蒙将军勇武善战,未曾辱彼之所托。此战不胜非勇不如人,乃技不如人。”

“臣敬诺。”贬低自己的敌人,很多时候是在贬低自己,身旁之人对熊荆的安排并不反对。唯有彭宗忧虑道:“若秦人知我以火药胜之……”

“那要看十数万败军能否杀尽。”熊荆笑道。秦军骑军开战不久便被赶跑,看到爆炸的只有秦军步卒和秦军将率。这些人肯定会逃脱一些,不可能全部被杀被俘。

“若是未曾杀尽……”彭宗追问。在决战之地埋下火药,敌人一炸而溃,己方顺势追击,这种感觉确实很让人过瘾,彭宗显然是意犹未尽。

“此法本只可用一次,再用,秦人不会中计。”熊荆叹道。他也很遗憾这种办法只能用一次。关键是楚军兵力太少,如果像长平之战那样战场是一个封闭的河谷,有白起那么多军队,这三十万人怎么败的,只要楚军不说,秦人永远也不知道。

“若是……”彭宗、庄无地、鄂曹,这几名司马异口同声,最后还是庄无地说道:“若是此战秦人以六十万人攻我,秦国亡矣。”

“若是旌旗下伏剑自刎之人乃秦王赵政,岂非更善?”熊荆没好气的答了一句,白了庄无地一眼。他也很想一劳永逸的灭亡秦国,但事实上楚国没能做到。

“禀大敖,各师皆不愿止步用膳。”诸人笑起之际,令骑于远处奔来。此前熊荆下达了就地用膳的命令,用膳之后全军以行军队形轮流追击秦军溃卒。

“为何不肯止步?”熊荆不悦,难道打了胜仗就不服从军命了吗?

“其言秦人大奔,我军若是用膳……”令骑转述各师师率的话,实际是不舍得暂停追击。

“此儿戏乎?!”令骑还没有说完便被熊荆打断,“速速止步用膳,膳后以行军队列轮流追击,不得冒进疏忽,违者军法处置!”

“唯!”令骑受命后立即往北奔去。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十数万秦军正奔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因为隔得太远,感觉那只是一群五颜六色下雨搬家的蚂蚁。楚军则奋力疾追,完全没有了的队列。

在力卒没有跟上的情况下,楚军不可能在追击过程中接收俘虏,一些跑不掉的秦卒被追到后当即刺死。楚军疾追,秦军疾跑。慌乱时哪怕秦军数量倍于楚军,也只能拼命逃亡。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这就是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熊荆看着令骑越来越远,战场北面二十五里,妫景看着令骑越来越近。这是之前他派去北搜项超的令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报——!”令骑还在一两里外就大声疾喊,“秦人南返!秦人南返……”

“何谓?!”妫景手一抖,拿着的水壶落到了地上,他前一刻正在喝水。

“秦人南返!秦人南返……”令骑还在疾呼,一侧的弃疾踵却指着北面道:“秦人来矣!”

整个返击过程都是计划好的。圉奋换马其余部拖住项超,西面三、四十里外左翼的妫景也要拖住,只有这样骑军才能毫无阻碍的返击正在进攻秦军后阵的楚军。不过秦军两阵皆溃,战场北面的田野里不是秦军溃卒就是追击的楚军矛卒。

逃在最前面的是秦军将率和将率们的短兵,己方骑军的返击让人不敢置信。可惜率军回击的圉奋看到他们没有半点激动,心中反而发冷。情况与他想像的一样,步卒败了,军阵被击溃后,他们现在正在逃命。环视中,他没有看到蒙恬的旌旗,更明白这是一场彻底的溃败。

“奋将军……”有人在喊他。几名骑卒迎了过来,为首的是会骑马的羌瘣,更远处还有站在车轼上的赵勇,他们似乎都希望他勒马停步。

“岂能,岂能……”圉奋语无伦次,牙关打抖。他仿佛没看到羌瘣迎面奔来,双腿夹紧马腹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跟着他、跟着他的军旗,其余骑卒也一掠而过,没有任何人勒马停步。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赵勇头胄歪着,戎车上挽了八匹马。圉奋就这么冲过去了,有些短兵还被他们撞倒,这让赵勇很不高兴。

“奋将军欲返击荆人也。”羌瘣被疾驰而过骑卒溅的满身是泥。后阵阵溃,他与赵勇在短兵的护卫下奔逃在了前面,十数万溃卒在他们后方。

“返击荆人?”战败让赵勇瞬间老了十岁,他强笑道:“我军已败,此时返击荆人又有何用?”

“无用便不返击?”羌瘣对着赵勇揖了一揖,“请赵将军返沙海后告之大王,羌瘣谢大王、先王之恩。”羌瘣揖完便打马而去,他不是往北,是追着圉奋的骑军往南。

冲过最前方的短兵,奔行数里又是黑压压一片的溃卒。这些惊弓之鸟看见奔来的骑卒身皆赤衣,以为是楚骑,吓得连忙避让。越来越近看到圉奋的军旗发现原来是秦骑,又当即欢呼起来。有骑卒相护,他们能摆脱楚军的追击,平安逃到长平。然而有之前遭遇将率短兵的经验,还未靠近这些溃卒,圉奋便大喝道:“偃旗!杀——!”

“将军有命:偃旗!杀——!”奔驰中军命传达并不清晰,但主将偃旗身后的骑将跟着偃旗,这是战前交代过的事情,为此骑卒还特意穿了楚军的赤衣,只是没有楚军的钜甲。

偃旗之外,圉奋毫不留情一矛将前方挡道的秦卒刺死,他如此,身旁的骑卒亦如此。此时欢呼的溃卒才发现来者不善,再度慌忙向两旁闪避。后方跟着圉奋的万余秦骑和他一样斩杀挡道的秦卒,辟开道路,以冲向数里外紧追不舍的楚军。

第三十九章 圉童

再度传令的令骑距离最远的师旅有十五里,从三十五里外秦军营垒返击的秦骑行进了十里才被妫景的令骑发现。m秦骑又奔驰十里掠过逃跑的将率短兵、杀散溃卒,这才冲向毫无防备的楚军。

士卒没有陆离镜,看到两三里外一支骑兵由北而来大肆砍杀秦人,下意识以为这些是楚骑,等他们奔进到一里内才感觉到了一些不对。这些楚骑杀气腾腾,最重要的是他们穿的不是楚军黑色的军裤而是秦军五颜六色的跗注。

“秦人!”一名见机最早的伍长大喊,然而他的喊声只是让周围的楚卒惊讶,就在这种惊讶中,万余秦骑已然奔至,带血的骑矛铁剑逆着暖风急急杀来。

十五里外发生的事情只是几个小小的点,用肉眼看不真切。时至中午,下达完用膳集结命令的熊荆自己也开始用膳。追击时的膳食还是以前那种自热军粮,春日不需要尿,沟垄间装些清水热饭。苦恼的是春日不比寒冷的冬日,军粮虽香,加热后却太烫,一时只能捧着。

“秦人!”熊荆饭菜正要入口,南面数里巢车上的了望哨惊喊了一声。

“秦人来矣!!”了望卒恨不得跳下数丈高的巢车,奔到熊荆面前报讯。幸好车下还有一些建鼓,鼓人听闻告警毫不迟疑的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南面诡异的响起鼓声,捧着饭菜的卒长偏长立刻站起,拉长着脖子喊道:“全卒皆有!列阵!”正在收拾整个战场的力卒闻声也变得惊惧不安,他们同样迅速聚拢草草列阵,握着短矛四面张望。

“何事?”四周皆有警戒,可鼓声从南面响起,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到令骑从南面一边大喊一边奔来,见令骑手指向北面,熊荆一干人这才看望北方。

十五里太远,秦军溃卒又太多,北方还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陆离镜里才能看到数不清的秦骑正在砍杀散乱的楚军士卒。熊荆刚看第一眼就把陆离镜给扔了,“上马!”

“大敖不可!”庄无地与彭宗同时发声。“秦人北来,非只为我军士卒,知大王在此,必要……”

“杀我?本敖何惧。”熊荆挣脱两人的拉扯,快步冲至不服二身旁一跃上马。他上马其余骑士一同上马,庄去疾虽然知道此时迎战极度危险,但熊荆上马,他也只能上马。

“展旗!”庄去疾上马时有些迟疑,熊荆撇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目视前方。

“展旗!”持旗的鲁阳炎大喝,收拢的凤旗被他全力抛出,春风吹来,凤旗呼呼飘起。

时至今日,近卫骑士战死又补充,补充又战死,早就不满三卒九十骑,只剩下五十五骑。以熊荆为中心,这些骑士列成一道骑墙,看向不远的北方。那里,步卒正在被秦骑杀戮;此前仓皇逃命的秦卒,正在左将军羌的鼓动下准备反扑。

‘锵……’拉下面甲的熊荆拔出了佩剑,高举起来。五十五名骑士一同拉下面甲,也拔出自己的佩剑。五十多把钜剑出鞘,剑身摩擦剑鞘的铿锵声回荡在空气里,带着空气一起震颤。

“杀!”没有过多的言语,也不需要过多语言。秦军但有反抗必要竭尽全力打下去,要使他们对楚军永怀畏惧。

“杀!!”骑士们大声呼应,他们知道秦骑可能数以万计,但这正是体现楚军比秦军勇武的时刻。因为勇武,秦卒方能永远畏惧楚军。

熊荆最先策马奔出,左边的庄去疾,右边的鲁阳炎紧跟,跟着他们两人,五十三名骑士排成两条纵队,小步奔向十五里外正在杀戮楚军的秦骑。

秦军万余骑正在田野里来回奔驰,只穿一件胸甲的楚卒因为全力追击本就零散,被冲击后更加零散。没有阵列的步卒完全不是骑卒的对手,一名骑卒一个冲锋可砍杀两、三名步卒而毫发无损,返身再冲一次又能杀两、三名步卒,他们甚至不要需劈砍,锐利的锋刃从步卒没有甲胄保护的头颈、侧背、大腿拖过就能让他们重伤倒地。

楚卒想方设法聚拢结阵,秦骑全力将他们冲散分割。然而限制秦骑战果的不是其他,是他们手上的铁剑。劈砍也好,拖割也罢,燕国的百炼钢技术少府工匠很难掌握,炼成的铁剑要么太硬,要么太软,砍杀中铁剑很快会崩口或者弯曲,换一把剑再杀,片刻又崩口弯曲。

第二把铁剑要杀不动的时候,有人指着南面奔来的三头凤旗道:“荆王!”

十二年前的清水之战起,荆王就频频出现在战场上,那时候的军命便是‘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然而一直到荆王加冠,也没有人杀得了荆王。久而久之,在秦军步卒中流传着一个传说:荆王不可杀。秦军骑卒不是步卒,突然扩军使得很多以前默默无闻的庶民一夜间成了骑将,杀荆王封侯爵的诱惑藏在每个人心底。

“李必!”圉奋也看到了那面顺风招展的三头凤旗。

“末将在!”李必正盯着凤旗,闻声回头答应。

除了冲来时斩杀了两名楚卒,圉奋并没有参加战斗,他是在战场上指挥战斗。秦骑杀来,追得最快的那万余名楚卒首当其冲,后方的楚卒趁此急急列阵。可以说,能杀的楚卒已经杀完了,现在要改换一种办法。

“我命你部截杀荆王。然!”圉奋大声下令,“不可真杀,只能假杀。你知否?”

问李必知否的同时,圉奋疾指那些结阵自保的楚军矛阵。李必一愣,当即明白圉奋的意思。他大喊道:“末将知也。”随即带着部下往南奔去。

“吹号,聚军!”圉奋不再看向南面,看向那些绕着楚军矛阵团团乱转无处下手的秦骑。已然结阵的楚军夷矛平放,阵中还有不时往外射箭的弓手、不断往外投掷掷弹的掷弹卒,这样阵列秦骑只能绕着走。

可楚人素来爱国,如果他们的大王在他们眼前马上要被自己杀死,他们会怎么样?他们能谨守阵列,眼睁睁看着荆王身死吗?他们肯定会不顾阵列救援荆王,那时没有阵列的他们就是俎板上的鱼肉,可任由自己宰割。

圉奋嘴角阴测测的笑,他以前从未发现自己是如此聪明。他只是圉童啊,十等人之外的圉童。而今,正是他这名以前被楚人当成畜牲看待的圉童将他们斩杀,圉童还要力挽狂澜,彻底改变这场会战的结局。

“将军……”圉奋的笑容很是吓人。号声中,九千余名骑卒在他的将旗下聚拢。包括向来老气横秋的畴骑之将赵腾在内,将率们全对他恭敬行礼,等候他的军令。

“我已命李必不可真杀荆王,只可假杀,如此荆人步卒必救荆王!”人马皆汗,圉奋直接下达命令““各将听命!一人一阵,散阵即杀!”

“敬诺!”都尉骑将闻声高喊,随即率军奔走,等着楚军散阵。

秦军只有数百骑杀来,不是熊荆、庄去疾此前想象的几千骑上万骑。熊荆还没想到圉奋的计谋,十五里外彭宗、庄无地这些谋士在陆离镜中看到秦人只有数百骑迎向熊荆,对视中眸子里全是骇然。

“快!快!”彭宗知道秦人要干什么,可他不会骑马,手足无措的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传令!速速传令,告之各师不得擅动!”庄无地比他更镇定一些,然而身边的骑士、令骑全追着熊荆去了,剩下的不是炮卒就是步卒。

“飞讯,以飞讯。”右史倚宪也知道这是秦人的计谋,情急间喊出了飞讯。战场上确有飞讯杆,也有讯卒,可谁又能保证各师将率能看到十五里外的飞讯呢?

战马最开始是小步奔近,很快变成了大步。大步奔驰一刻多钟,远看秦骑已在两、三里外,为首的熊荆喊道:“列阵!”喊罢他夹紧马腹,让战马减速。

他身后的骑士按照前后顺序依次减速,队尾的骑士不减速直接奔向正在横向展开的队列两侧,与其他人并排时才以快步前进。

和步卒一样,骑卒的步伐也极为重要。步伐如果一致,骑卒也能像步卒那样形成整齐的队列。近卫骑士一直与熊荆在练习步伐,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也能在小跑时勉强排列出一道并不笔直的骑墙。此时冲向秦军骑卒的,就是一道由五十六名骑士组成的骑墙。

高大的龙马,矮了将近一尺的戎马。看到这样一堵二十多米长的骑墙,当面冲来的秦骑只能向旁侧避让,于两侧绕过时放箭,可惜这些箭矢多数失去了准头。近卫骑士的注意力不在这些绕过的秦骑身上,秦骑身后的一些骑卒来不及绕过,已无可避免的直冲过来。

“吁!”骑兵对冲时双方都要留开足够的空隙,以使敌骑错身奔过,骑墙没有任何空隙,不愿撞上来的秦骑下意识勒马,战马只转了半个身便被敌我双方一前一后夹住。熊荆看见了马上秦卒的惊慌,他毫不留情的出剑,剑光中血如雨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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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畴骑

“骑墙?!”下达完军命的圉奋看着荆王奔来的方向。渭南之战楚军龙骑宁愿快步前进也要组成一道骑墙,而秦军真的倒在了那堵骑墙之前,这给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一直记忆到今日。此时荆王和他的卫骑再度组成一道骑墙,他自然免不了惊讶。

骑墙的作用类似矛阵,无数矛卒聚拢在一起,夷矛挨着夷矛,无论如何都冲不进去。而普通的骑兵冲锋就像是零散的矛卒各自为阵,虽然勇敢,但彼处之间有很大的空隙,会很轻易的被骑兵斩杀。面对荆王的骑墙冲锋,最前排的骑卒只能避让,后面无法避让的骑卒冲上去最少面对两把钜剑,必然应接不暇。

还有一个很致命的问题是马。五尺八寸的秦马比龙马足足矮了一尺,体格也小一圈。双方对冲之前先就怯了,被两匹龙马一夹、一撞,很可能会人仰马翻。重量更重、速度更快的龙骑则一掠而过,秦骑即便没有倒下,也要错立当场。

“骆甲!”看到数里外那面凤旗越来越近,圉奋喊起了骆甲。

“末将在。”骆甲的骑卒相当于圉奋的后军,看见荆王穿过李必骑墙已散,圉奋喊起了骆甲。

“杀了荆王!”圉奋指着五里外的凤旗,恶狠狠的道。他感觉是自己刚才假杀荆王的命令捆住了李必的手脚。

“末将敬诺!”骆甲敬诺二字还在嘴上,人已经策马冲了出去。他麾下近千名骑卒追着他,轰隆隆奔向五里外的凤旗。风往北吹,秦骑踏出的尘土全吹到结阵自保的楚军阵列中。

“项侯何在?!妫景何在?!项侯何在?!妫景何在……”一师师率养虺双目尽赤。被秦骑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师阵列里只有三千士卒不到,算上弓手,最少有一千人不见了踪影。

军议时,他记得熊荆最少三次提及秦骑必要拦住,项超负责右翼,妫景负责左翼,没想到两人全都有辱使命。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谁也不知一万五千名楚军骑士去哪了。他最后愤怒的大吼一声,双拳捶在自己的胸甲上。

“将军,大敖危矣!”一名卒长指着冲向凤旗的秦骑。双方骑卒马上要交兵,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们只能看到秦骑的背影,再便是那面顺风飘扬的三头凤旗。

‘轰、轰……’十五里外接连不断响起炮声,眼尖的文吏指着南面喊道:“飞、飞讯!是飞讯!师率,幕府有讯。”

只有炮声才能唤起楚军士卒的关注,听闻炮声,将卒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遥远的幕府。幕府飞讯发的是明码,很简单的四个字:“不得溃阵!”

秦骑返击,这是楚骑被他们诱使远了的结果。三万多秦骑哪怕派出两万骑卒,也能将楚骑拖上一、两刻钟。加上路上奔来的时间,楚骑回援最少要半个时辰,最多则要四刻钟。

秦骑出现到现在不到两刻钟,也就是说,最少一刻多钟,最多两刻多钟,楚骑便会回援。这段时间一定要撑下去,真要让秦人得逞了,楚军很可能在此全军覆没。

幕府只要求各师不得溃阵,未言大敖危矣该怎么办。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大敖阵亡,只要楚军还在,楚国勉强可以稳住局面;楚军为了救大敖阵溃覆没,没有楚军的保护,面对秦人的大举反攻,大敖又怎么能活得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大敖与楚军步卒都无恙,这就只能祈祷大司命了。一天十六个时辰,漏壶里的漏箭上有一百刻,一刻钟便是十四点四分钟。大敖少则要坚持二十分钟,多则要坚持四十分钟,才能摆脱秦骑的追杀。

预计是这样预计的,但当庄无地从陆离镜里看到前后各有近千骑包抄熊荆时,陆离镜被他扔到了地上。近卫骑士只有五十多骑,秦骑夹攻下,不要说二十分钟,一分钟都坚持不了。

“驾!驾……”前有拦截,后又追兵,全力奔驰的近卫骑士列成了锥形阵。熊荆本来是在最前,交兵前,庄去疾与鲁阳炎用力夹马,想超出熊荆半个马身,抢先一步与秦骑交兵。吃过亏的熊荆早有准备,他们刚刚夹马,他的坐骑便嘶鸣一声,奋力冲了出去。

秦骑射出的箭矢秦恰好逆风飞来,这些箭矢要么落在盾牌上,要么呼啸而过。弃弓抽剑的秦骑大喊:“杀荆王!杀荆王……”

耳边是响雷一般的蹄声,逆着风熊荆听不清秦骑的喊叫。马背上的颠簸让他整个人颤抖,唯独手中的长剑握得紧紧。身体合着战马奔腾的节拍,他深深的吸气,又深深的呼气,目光盯着迎面驰来的那名骑卒。对方挥剑的霎那,已算好距离和角度的他刺出致命的一剑。

长剑快速刺入秦卒的肩颈,又顺着前冲之势快速拔出,全速冲锋的楚秦骑兵呼啸着擦肩而过。秦骑并非一排,而是数排。刺死最前一名骑卒后,第二名骑卒直接一剑劈在熊荆左手的盾牌上,铁剑当即劈弯了;第三名骑卒冲上后用铁剑攒刺,这一剑熊荆没有避开,剑锋刺在钜甲上,发出尖锐的金属擦音,而他由上往下一剑刺中此人没有皮甲保护的腹胯,抽剑时鲜血迸射。

为了减轻重量,也为了更像是楚军骑兵,极少缴获楚军骑甲的秦骑只能身着赤衣上阵。即便如此,他们裤子也穿错了,他们穿的是各国士卒常穿的跗注。

“杀荆王……”又一名骑卒猛冲而来,他没有挥剑,而是直接与熊荆对撞。楚军轻骑虽没有全套马甲,但马首甲和马胸甲一直穿戴。半吨重的龙马猛撞在只有三百公斤的戎马身上,钜甲防护的战马撞上没有任何防护的战马,这名骑卒连人带马飞了出去,不服二尖叫一声,好在脚下并未停步。

“杀!”熊荆看着后方跟来的一名秦骑突然暴喝,这名秦骑被暴喝吓得动作明显一滞,擦肩时熊荆长剑猛劈,戴着棕色皮胄的头颅带着鲜血飞上了天。

“啊——!”连杀数人的熊荆不由长啸,他喜欢这种浴血厮杀的感觉,他喜欢屠狗一样的屠戮冲向自己的秦卒。

“啊啊……。大敖万岁!”熊荆冲过骆甲麾下的骑卒,楚军士卒看到他冲出的最后一幕是他砍下秦人的头颅。他们顿时欢呼起来,一些人举着夷矛跳跃,激动的冲出阵列想刺杀那些绕着矛阵奔驰的秦骑。

“赵将军!”畴骑之将赵腾驻马站在圉奋身边,圉奋叫了他一声,却没有下达任何令命。

“必杀荆王!”赵腾对他利落的一揖,沉声说道。

如同重骑是楚军骑兵的精锐,畴骑是秦军骑兵的精锐,然而这两支精锐从来没有正面交锋。此前决战列阵,三千畴骑并没有安排在阵列之中,但随后的返击,考虑到要击破荆人的矛阵,于是一千畴骑一人两马跟着圉奋南奔。

荆王以及保护荆王的卫骑皆着钜甲,头戴铁胄,这是李必骆甲的轻骑很难伤到杀死他们的原因。加上龙马的优势,一旦被突破,他们很难再追上荆王,这才是荆王活到现在的原因。

圉奋知道这个道理,赵腾也知道这个道理,现在的办法就是以畴骑冲击荆王和荆王的卫骑,靠畴骑的重甲和骑矛将荆王杀死。

赵腾话说完便奔回畴骑的阵列,千名畴骑分成前后两行,列出一个宽约三里左右的骑阵。因为骑士身负沉重的铁甲,畴骑一开始是疾走,然后才是小步奔跑,等到冲阵的时候才是疾跑。显然,畴骑是将熊荆和近卫骑士当成一道军阵。

“往左!”从后方冲上来的庄去疾大喊一声,两侧骑士立即逼着熊荆往左奔驰。

畴骑沉重,奔驰两三里后体重太轻的戎马就要支撑不住。可秦人会在这时候杀出畴骑,自然是算准了距离。此时双方相距不到一里,阵宽三里,绕已经绕不过去,唯一的办法是掉头回奔,然而回奔却是刚才冲过后又追来的两拨秦骑。

人在战场,四面是喊杀奔驰之声。光电火石间熊荆根本没想回奔的问题,也没有想绕过畴骑阵列的问题,他本能的不愿在秦人的畴骑前避走,他要冲过去,杀了圉奋。

“冲!”他大喊一句,打马转为北方,冲向只有百余步的畴骑。

右侧骑士因为他的右转不得不跟着右转,左侧的庄去疾心里叹息一声,也只能打马右转。战马奔腾,知道荆王除了回奔逃不过自己阵列的赵腾见此大喝一声:“杀荆王!”

“杀荆王!”畴骑的骑矛已经放下,与荆王交兵的这一段骑士一边奔跑一边聚拢。

畴骑越来越近,近卫骑士不再维持一个锥形阵,他们使劲的夹马,用靴后的马刺狠刺胯下的战马,以使它们狂奔。龙马啸鸣中,五十多人组成歪歪扭扭却又渐渐笔直的阵列,并往中间的熊荆靠拢,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努力,他们都不能组成一道密集的骑墙。

“杀!”一马当先的熊荆剑指前方,再一次暴喝。畴骑,已在十步之外。

第四十一章 无恙

以楚人世代相传的传统,大敖的勇武不如他人,那是大敖的耻辱;亲卫的勇武不如大敖,那是亲卫的耻辱。假如自己的大敖战死,自己却从战场上安然生还,那就是自己毕生的耻辱。亲卫誓死保卫大敖,大敖誓死保卫部族,这是楚人极为朴素的真理。

畴骑骑士身着铁甲、手持酋矛,数支骑矛远远地便对准了熊荆。近卫骑士虽然没有再次组成一道骑墙,但在他们不停地向熊荆靠近,以期分担他即将遭受的攻击。一些难以靠近的骑士不顾迎面冲来的畴骑,弃剑持弓,对准熊荆正面的畴骑怒射。

畴骑之所以是畴骑,那是因为骑术精熟并身着铁甲。楚军重箭虽利,但对这些身着铁甲的畴骑毫无伤害。十步距离对全力奔驰的战马不及一秒,熊荆话音未落,左右两根骑矛便猛刺而来。

左盾而右剑,能双手使用武器是对一名骑士的最低要求。盾挡剑格下骑矛全被挡住,然而左手的气力终究不如右手,即便是右手,这样的格挡也让虎口欲裂。左手盾牌被骑矛‘砰’的一声刺穿,顺着畴骑的前冲之势,圆盾脱手而飞。

前排畴骑呼啸而过,这让后排畴骑看到了希望。冲过二十多步的间隔,这一次是三支骑矛突刺而来,挡无可挡。此刻熊荆来不及想什么害怕,也没时间想如何应战,他只能凭着身体的记忆将手中的佩剑奋力掷向中间那名畴骑,电光火石间又快速抽出马上的备剑,劈向右侧的那根夷矛。左侧没有备盾,他只能以臂作盾,格挡马上刺到的矛尖。

高速奔驰中什么也听不清,甚至连视物都带着一些残影。右侧备剑猛劈下,骑矛迎刃而断,刺矛的畴骑太过用力,一刺落空后,身躯免不了趔趄。如果没有左侧的威胁,哪怕速度过快熊荆也能在错身之后于畴骑防护薄弱的颈部、腰部或者大腿上拖割一剑,但左侧骑矛刺来,格挡的手臂虽有钜甲,钜甲下还有锁甲,相击后仍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剧痛让神经抽搐,也让思维与呼吸停止。这时奋力掷出的那柄钜剑破开铁甲,当中冲来的那名畴骑发出一声惨叫。他端着的骑矛开始无力,还下意识朝上举。‘砰——’,已经无力的骑矛顺着前冲之势刺中熊荆的左肩,他被击下了马。

“大敖!”身侧的庄去疾瞪目,他大喊一声,一剑劈开畴骑的铁甲,跳跃着下马。

“休矣……”持旗的鲁阳炎瞬间忘了格挡,一支骑矛猛刺在他身上。即便没有穿透钜甲,也将他击下了马,顺风飘扬的凤旗倒了下去。

两人靠得最近,两人之外其余穿过第二道畴骑的骑士迅速打马回转,以凤旗为中心,将这一片小小区域环绕起来,防止秦骑冲入。

“大善!”隔着四、五百步的距离,圉奋看到了荆王中矛后摔下战马。他对身后的秦骑大喊一声‘攻’,便带着他们快速奔向荆王的落马之处。也许在马上荆王是无敌的,但落马后非死即伤,卫弃不再奔驰又原地打转,这便是他的机会。

“攻!”数百名秦骑骑卒呐喊,‘杀荆王,拜侯爵,分万户’,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

“全师皆有!进——!”离凤旗最近的养虺清楚的看到熊荆被击下战马,那面迎风飘扬的凤旗扑倒在地,还看到国贼圉奋带着身边所有秦骑猛扑上去,他再也忍不住了,下令全师前进。

“全师皆有!进……”不是一个师,凡是看到这一幕的师旅再也不谨守阵列,再也不遵循幕府谋士发来的‘不得溃阵’的军令,直接冲向凤旗扑倒的位置。猬集的矛阵忽然散开,矛卒跟着身前的同袍奔跑在田野上,骑卒们似乎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国贼圉奋的计谋,可那又怎么样呢?崇火的楚人本身就是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焰。对于一团火而言,熄灭是迟早的事情,他们最害怕是燃烧时默默无闻,最害怕生平不能像火焰那般奔放和耀眼。熄灭就熄灭吧,但在熄灭之前,秦人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田野上,匆匆回援的妫景没有看到熊荆被秦人击下战马,他只看到结阵自保的步卒突然不顾阵列疯狂冲出,心中一紧的他再度加速。南面幕府的谋士也没有看到熊荆被击下战马,他们看到凤旗不见后,一直不动的楚军阵列突然疾奔。

“如、如何……”庄无地看见鄂曹放下陆离镜叹气,惊慌相问。

鄂曹不答,一旁的彭宗叹了一声:“阵溃矣!”

“啊?!”庄无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又是焦急又是愤恨又是懊悔,目光全然呆滞。在秦骑面前溃散军阵,这不是送死么?楚军难道真的要覆没在这里?此战之后楚国真的要亡国,难道连避迁蓬莱也避迁不了……

想到战败的后果,庄无地浑身冰凉。他不怕死,他只怕没有希望,怕楚国、怕楚人没有一丁点的希望。

“敖后…”他想起一个人,惊慌混沌中思路越来越清晰。“敖后、长公子速速离郢!”

一句话说出,他自己给自己点头,大声道:“敖后与长公子当速速离郢!”

“可!”彭宗毫不犹豫,鄂曹闻声也重重点头。

“来人!告之郢都,大敖令敖后与长公子速速离郢!”庄无地不以幕府的名义,而以熊荆的名义传讯。季风早已转向,乘饕餮级海舟前往蓬莱不过数日。哪怕假传敖令,也要保住楚人最后的希望。

命令如此下达,飞讯官记下后匆匆奔出,又登上巢车北望的申通指着北方大喊起来,“凤旗!凤旗立、凤旗立也!!”

三头凤旗再度飘扬在春风里,一轮厮杀后,它的主人也在近卫骑士的搀扶下上马。以纵队为单位冲向凤旗扑倒之地的楚军士卒见状欢欣若狂、喜极而泣,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大敖安然无恙!

楚卒雀跃,圉奋在一旁黯然。他终究是骑兵,不知步战。他以为楚军矛阵与秦军一样移动即溃散,然而楚军的矛阵完全由纵队构成,哪怕是在山岭中奔跑,矛阵队列也能维持不乱。除了一些受伤掉队的楚卒被截杀,己方并没有在奔跑起来的矛阵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荆人!”左右指向越来越近的妫景,提示圉奋应该后撤了。刚刚上马的熊荆则看到北面溃散的秦军已然列阵,柱矛戒备着匆匆奔来的楚骑。当楚骑驰过,他们转了个身,往北而去。

“秦人退矣。”庄去疾道。秦军不光是步卒继续退却,身边秦骑也在轰隆隆回撤。包括哪些畴骑在内,他们绕过凤旗四周的矛阵,潮水一般退去。

“善!”虽然没能杀了圉奋,但妫景及时回援,迫使南下的秦军再度北撤。肩膀和左臂吃吃的疼,脸上肌肉控制不住的抽搐,但想到是各师将率的大意才造成这样的损失,熊荆还是忍不住愤怒起来。现在秦军重整了阵列,要想在追击中歼灭不会再那么容易了。

“臣有罪,请大敖赐罪!”邓遂一奔过来就大拜请罪。身为郢师之将的他,看见秦骑冲来才想起此前熊荆的军令。

“臣亦有罪。”跪下请罪的不止邓遂一人,步卒的卒长、偏长也都觉得自己有罪。楚人很容易骄傲,秦军被自己打得大败,而后落荒而逃,不疾追难道任由秦人逃走?结果追着追着就悲剧了。不过更有罪的是项超和妫景,两人没有拦住秦军骑军,置军命于不顾。

熊荆目光扫向急急奔来的妫景。妫景早知道自己有罪,一跃下马后,他也如邓遂等人那样跪在地上,大喊道:“臣有辱使命,请大敖治罪。”

“项、项超何在?”妫景认罪,熊荆自然的想起了项超。

“禀大敖,”与妫景一同跪下的令骑壮着胆子喊了一句,后又低头不语。

“言。”熊荆咳嗽一记,觉得肩膀与左臂更疼。

“项侯薨也!”令骑一言既出,全场惊愕。熊荆不顾伤处的剧痛,大喝道:“何谓?!”

“禀大王,项、项侯、薨…薨也。”令骑全身汗毛竖立。他北搜项超时,恰好看到令骑接二连三被秦人射杀,项超也被秦人射杀,带着一支箭羽倒地。

“弗信!弗信!!”熊荆连连摇头,他不相信项超会死。

令骑还在结巴,妫景扑上去一把将他揪住,“是你亲眼所见?是你亲眼所见否?!”

“我、我……”令骑结巴更甚,他想解释又急得解释不出来。

“请大敖准臣即刻北搜。”妫景一把将令骑丢下,对熊荆大拜请命。“若非亲眼所见,臣……”

“准!”熊荆当即答应,但回答的很无力。令骑的神色不想作伪,项超有可能真的死了。

项燕死了,项超又死了,父子俩都战死沙场。想到这里熊荆觉得胸口有些气闷,正午的阳光这时候也迷离起来。他扬头看向悬于中天的太阳,正奇怪为何整片天空都是太阳时,身躯摇晃了几下,从不服二身上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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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回不去

未改

从战场传讯到寿郢不需一刻钟,从战场传讯到怀县因为横跨魏国,那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靠着鸿沟上全速划行的战舟,夜里,消息才传到赵政安坐的明堂。

“败了?”定昏时分仍在处置政务的赵政有些呆窒,他还没有从政务中回过神来。

“禀大王,讯中言、言我军败……”卫缭去职,国尉府群龙无首,来禀告的是国尉府的一个文吏。

“胡言!”赵政怒喝。“荆王仅六万人,我军五倍于敌,如何能败?!”

赵政面色一变文吏吓得发颤,怒喝下他瘫倒在了地上,唯独那份简牍双手抖抖的捧着。赵高偷看赵政的神色,对身后的寺人使了一个眼神,几个竖子上来就要将文吏拖下去。

简牍碰着简牍‘嗒嗒’轻响,狐疑的赵政挥退要拖人下去的竖子后,赵政飞快地将装简牍的锦袋呈了上去。看到简牍上的文字赵政脸色急变,羞怒交加。他极力克制的震颤才看完整段讯文:他寄予厚望的三十万大军被荆人击溃,死伤无数。领军的大将军蒙恬战败自刎……

秦军真败假败是一件大事,呈上简牍后,赵高一直偷窥赵政的脸。灯光下他的脸色是正常的肉色,看到简牍突然间煞白,煞白又变成黑色,最后泛起醉酒那般的潮红。

赵政确实是醉了,整个明堂都在他面前旋转。他的脑子抽空很多东西,又塞入很多东西。

“臣愿担此任,凭战舟,一年可亡荆国。”赵婴的声音铿锵有力,最先在他脑海里回响。

“臣亦愿担此任,需两年方亡荆国……”这是蒙恬的声音,刚过而立之年的脸。

“若有六十万人,且三月拔下大梁,臣愿一试,一年亡荆。”之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可惜赵政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此三十万人乃我大秦最后之精卒,余则皆弱卒也。此三十万人一战而没,大秦若何?”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此人正揖向自己,赵政看不清他的脸。

“然荆人避迁确是难阻,大王何必在意荆国长公子?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又何惧警告长公子?!”卫缭的影子浮现了出来,还有他让人难忘的放肆笑声。“大王必悔!大王必悔!大王必悔……”

卫缭的笑声回荡在赵政脑海中,驱之不去。这种笑声让他头疼欲裂,让他几欲晕厥。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一手却把案上的简册拂在了地上。低着头的赵高见此大惊失色,他上前搀住赵政时,赵政一把甩开他,他指着瘫在案前的文吏道:“誉敌者戳!来人……”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文吏吓呆了,他没想到送个急讯竟成了誉敌。可惜身后的竖子不由分说已将他快速架了出去。

“此绝非一人所为!赵高……”赵政头疼愈烈,一句话已说不下去。

但是赵高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秦军大败,务要马上封锁消息,凡是知道秦军战败讯息的人都要死。“臣敬受命,臣必使廷尉府搜其余党。”

赵高说完便匆匆推出明堂,他走到一半的时候,赵政又开了口,他只好趋步上前再次受命。此时赵政枯坐在蒻席上,面如死灰,说话有气无力,靠得很近才听见四个字:“召王翦、速召王翦!”

“臣敬受命!”赵高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如果说前面那些全是猜测,那‘召王翦’完全证实了这个猜测的正确性。秦军真的败了,而且一定是大败,不然大王不会一边封锁战败的消息一边急召王翦。

赵高取了召节急急忙忙奔出明堂,出门被南风一吹,整个人觉得浑身发冷。他站定了一会摸着手中冰凉的铜召节才缓过神来。处置国尉府的知情者,派人去关中速召王翦,这两件事情一件也不能耽误,也不能走漏了风声,不然……

*

熊荆再度醒来的时候,看的是母后赵妃的脸。他本以为自己是在寿郢,抬头看到木床上纹饰,顿时明白自己是在陈郢。

“母后,孩儿无事……”他挣扎要起身,用力时左肩、左手似乎被绑着了。

“毋动。”头发渐白的赵妃没想到儿子忽然醒了,她连忙把熊荆按住。“医尹说,你肩骨臂骨皆碎,要静养数月方能痊愈。”

“我……”骨头断了熊荆是知道的,但没想到是皆碎。这个词似乎又将他拉回到战场,拉回到畴骑骑矛刺来的片刻。面对畴骑的必杀一击,他完全是靠着两侧甲衣才挡过这一击的。

“大敖…”芈玹也在榻前,只是她没有像赵妃一样坐在床榻之侧,而是跪坐床榻之下。

“玹儿!”熊荆又情不自禁要挣扎起来,这一次赵妃让了一个位置,芈玹梨花带雨的出现在他面前。

见男人看着自己,芈玹连忙抹泪,笑着道:“大敖再败秦人,天下已然鼎沸。”

芈玹的夸奖让熊荆不好意思的笑起,再多的夸赞也没有妻子的夸赞好听。他终究没能起来,又躺了下去。赵妃对芈玹吩咐了一句‘照看好大王’便出去了,好让小两口说话。然而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手握着手,热切的摩挲着。

“你怎么来此的?”良久,熊荆才问了一句。这时他完全闭着眼睛,沉迷在女人的香气里。以前讨厌香水的他忽然间发现,一个女人有自己独特的香味是多么的重要。

“我……”芈玹怎么来陈郢一言难尽。庄无地擅自起草的那份飞讯一传到寿郢就引起了极大的混乱,先入为主之下,后面虽有飞讯,赵妃和芈玹依然从寿郢紧急赶来。

“母后她?”熊荆看出芈玹目光里的仓皇,轻轻的问了一句。

芈玹目光一黯,然后连连摇头,“母后关切大敖伤重,因此匆匆赶来。”

“胜儿呢?”熊荆察觉到了什么,问起来儿子。

“在、还在王舟上。”芈玹又道,头低了下去。她不敢将儿子抱入陈郢,万一丈夫真的薨了,根基尚浅的她肯定保不住儿子。

“唉!”熊荆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只是想芈玹带着儿子以及少部分人悄悄的避于蓬莱三岛,可现在避迁于蓬莱天下皆知,如果时间允许,全楚国的人都可能迁徙到岛上,那时候芈玹和儿子一定会被老臣吞没。

毕竟,他们和诸越之君一样习惯了优越的等级生活,不愿像真正的部落长老那般靠自己的双手获得食物,靠自己的勇武获得尊重。当初他嘲笑越人不可救药非要一个越王时,他没想到楚人实际上也是不可救药的——一旦自己身死,一旦楚军全军覆灭,迁徙到三岛上的大臣们必然会复辟周礼,再过起养尊处优的生活。

行楚礼不是嘴上说说的东西,权力和财产真正的是试金石。神灵之前、或者说钜剑之下,熊荆和楚军普通甲士没有区别。甲士也可以成为敖,只要他的勇武让所有甲士对他臣服。也就是说,老臣们如果没有勇武的子嗣和足够灵活的手腕,很有可能要失去手中的权力。

楚国有田税、有户赋、有口赋、有盐税、有关市税……,行楚礼之后,甲士不再缴纳任何有定制的税赋。没有税赋的一个可怕结果就是任何独立的氏族都只能靠劫掠外族供养自己和自己的臣属,不劫掠外族那就只能吃老本,吃光老本大家散伙。

几百年的养尊处优,很少有芈姓贵族能够真的放弃自己的权力和财产,退回到楚国初创时,那段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莽荒岁月。

“大敖勿虑,母后待我和胜儿甚善。”夫妻连心,芈玹知道男人在忧虑什么。

“恩。”熊荆心不在焉的恩了一句。“芈霓……”他说起了芈霓,“芈霓尚未有婚配?”

“是。”芈玹不清楚丈夫为何说起了妹妹。“她还小,她……”

芈霓是一个倔犟的女子,熊荆喜欢她的倔犟。缓了一缓,他说道:“庄去疾如何?”

“庄去疾……”芈玹马上浮现出庄去疾独眼的模样。他那只吓了的眼睛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赤裸裸的敞露,看过之后谁都不敢再看一眼。

“庄去疾乃楚国环卫,坚毅勇武。”熊荆说道,“环卫死者众多,命在旦夕,因此无人肯嫁。芈霓如果……,那便嫁予他。我将命他带着四卒近卫前往新郢。”

“不可,近卫乃亲卫,岂能与我同往蓬莱?”芈玹马上摇头。近卫之卒只有八卒,前年生产的时候丈夫曾抽调过守在小邑,那时候芈玹就很担心缺少这四卒丈夫会不测。

“有何不可!”熊荆不悦道。“没有武力,如何服众?你不问芈霓,我问芈霓。”

说完熊荆又要起身,芈玹连忙拦住,连连称唯。熊荆喘了一口气,又道:“社稷重,楚人更重。楚人之重不在学识,不在土地财货,而在信仰。有信仰才有勇武,有勇武才有土地。避迁新郢,万不可再养尊处优……”

大室里,熊荆向妻子说起最近才感悟的道理;大室外,靠着一根铜管,赵妃听着儿子的言辞。她忽然觉得,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第四十三章 杀一人

对于从无数死人、伤卒中成长起来的楚国医术来说,骨折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小病。熊荆的肩胛和左前臂被石膏固定起来,身上其他伤口也做了妥善的处置,确定的说,三个月之后碎裂的骨骼就能连接完成,那时他便痊愈了。

这三个月他的新甲衣也能编成造府所能达到的温度很早便超过了两千度。两千度能使用火法冶炼将把白铜里的金属镍单独提炼出来,以制造镗刀和铣刀。他的甲衣和佩剑也加入了镍,因此比一般的钜铁甲衣、钜甲坚韧锋利。然而这只能抵挡锋刃的劈、砍、刺,如果用铜殳猛砸,其力量依旧会传递到躯体和四肢,造成杀伤,比如骨折。

骨折如同残废,好在只是上侧身残废,下半身还能动作。这天正午熊荆就起床了,听取庄无地、彭宗等人有关会战的禀告。

“昨日之战我军大胜,秦人大败,秦人死十万四千余人,伤者无数。我军死……四千五百六十三人,伤一万一千六百余……”庄无地说到我军死伤的时候免不了停顿,这些伤亡大多是秦军骑军返击造成的,本来可以避免。

“项超?”死伤万余早在熊荆预计之内,他更在乎的是项超。

“禀大敖,”项师司马彭宗叹了口气:“项侯,薨也。”

“薨?!”熊荆就要站起,身边的芈担心牵动伤势,连忙将他拉下。

“圉奋小人,设伏于秦军弃垒,以引项侯入毂,又命善射之将射之,箭矢中项侯颌下。我军士卒大愤,杀秦将,秦骑死者近万。”彭宗简单描述项超之死,语意悲重。项燕战死,项超又战死,好在项氏子嗣未绝。

“圉奋!”熊荆咬牙念起圉奋的名字,这个人妫景没有杀掉,项超没有杀掉,自己也没有杀掉。

“大王息怒。我军北进,秦人奔逐,诸骑必能杀此国贼!”庄无地见熊荆再怒,连忙劝道。

“秦人败而未溃,不得冒进!”晕倒之前熊荆看到秦军溃散的士卒重新列阵,陈郢到大梁三百余里,十数万秦军,再加上两三万秦骑军,一不小心又要吃亏。

“各师将率深明此理,绝不冒进为秦人所诱。”彭宗道,心中泛起苦涩。

“善。”熊荆放下心来。他很了解楚军的特性,胜者易骄,挫则易馁。性情如此,最合适的作战方式是出境作战,而不是本土作战。想到此他再道:“北上后驻军启封,以解大梁之围。”

“禀大敖:驻军启封可也,解大梁之围难也。”庄无地道。“春日水涨,如今大梁身处大泽,距岸近者也有数十里之远,秦人舟师……”

陆战楚军百战百胜,水战那就不同了。即便能够胜利,损失也极为巨大。幕府的顾虑如此,熊荆想到围在城中的魏赵两国,再道:“然夏秋时节水更涨……,郦且何言?”

“郦且?”淖狡必须坐镇寿郢,郦且昨日启程赶赴军中,这个时候不在陈郢。“郦且正在军中,我军未至启封,尚不知大梁周遭如何。”

“备舟吧。”熊荆道。楚军此时正在北进,最多三日就能追到启封。今天是第二日,明日、后日,楚军就能驻军启封。

“唯。”骨折不是什么大伤,庄无地等人见熊荆神色如常,并不阻止熊荆前往启封,倒是熊荆身侧芈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然避迁在即,臣以为……”庄无地说起另一件事情。“大敖当劝太后前往新郢为要。”

“驻军启封之后再劝吧。”母后见了一面便不见了,军情紧急,如果三言两语能说服母后前往新郢,也就不会拖到今天了。熊荆说到最后看向刚才颤抖的芈:“敖后和胜儿也去。”

庄无地几人闻言惊讶,大敖叫芈为敖后,显然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彭宗道:“秦人在沙海尚有三十万卒,若我军追到启封……”

“秦军以何人为将?”熊荆笑着反问。

“这……”彭宗想到的是士卒多寡,没想到何人为将的问题。蒙恬死后,秦军能为大将的也就只有王翦。王翦已告病返乡,即便秦王急召王翦,他一时也来不了大梁。

“未明情况之前,秦人必不敢再与我阵战。”熊荆很肯定的道。设身处地站在秦军的角度想,沙水之战以后,再度会战的秦军将卒肯定会担心脚下的泥土会不会突然炸起。在没有明白原因之前,秦军将卒肯定不愿再与楚军阵战。唯一担心是留守少海没有经历脚下火药炸起的三十万秦卒,这三十万人说不定会杀出来了。

“备舟。”熊荆不清楚秦国朝堂内的情况,无法判断沙海剩下的三十万秦卒会有何举动,他需要马上赶到启封。幕府众人担心水路有秦军战舟,最后没有备舟,只为熊荆备了几辆宽大的马车,马车由陆路前往两百七十里外的启封。

圉奋的返击造成一万六万多名楚卒的死伤,减去已经回营的数千名轻伤士卒,楚军减员近万。正如熊荆设想的那样,对楚军仍存畏惧心里的秦军不敢再战,一路往北狂奔。伤卒、弱卒、老卒沿途抛弃,等熊荆赶到启封时,秦军已退回逢泽以北的沙海大营。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启封城外,熊荆不是乘车入城,而是骑马入城。芈也骑马,看见她与熊荆一起,楚军士卒不自禁齐声欢呼,矛敲击着自己的钜甲,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楚王,此……此牝鸡司晨者也。”楚人认为很正常的事情,信陵君的门客觉得极不正常。此言一出,魏间忧当即瞪向这名门客,门客连忙低头。

“楚国之事,不得多言。”魏间忧警告所有人。对楚军呼喊感到吃惊的不只是一名门客,魏太子魏假也很吃惊。他倒不是吃惊楚人牝鸡司晨,而是吃惊楚人女子也能身着钜甲,英姿飒爽的骑在战马上。孙武子吴宫练兵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且那只是吴王和孙武子的笑谈。

作为旁观者的魏人惊讶,作为当局者的芈也感到惊讶。成婚那日她心里不是担忧就是幸福,根本没听清周围的人在喊什么。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见士卒在喊敖后万岁,在为她欢呼致礼,霎那间,她感觉热血忽然上涌,每一根神经都在发烫。

肩并肩的荣耀!她瞬间想起男人以前说过的这个词。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中午,男人便教她如何赢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无恙否?”逢泽以西,靠近魏韩长城的地方,一番奔驰后熊荆缓缓勒马。这是楚秦两军斥骑的默契之地,数骑秦军斥骑在不远处游弋,近卫骑士远在后方,只有庄去疾跟着。

“我无恙。”芈的甲胄极为合身,确有英姿飒爽的味道。她不知男人为何带自己来这里。

“杀一人。”熊荆指着前方的秦军斥骑说道,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芈吃惊,庄去疾也吃惊,他没想到大敖会让敖后去杀一骑秦军斥骑。

看着妻子那张惊讶的俏脸,熊荆举着的手很快放下了。即便有自己和庄去疾的保护,面对秦军斥骑也非常危险。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策马奔向那些秦骑。他前奔庄去疾只能跟着前奔,芈被抛在了原地。

对面秦军斥骑见两骑龙骑奔来,警戒的回避,之后准备紧跟。逢泽与牧泽相连,牧泽以东是诸水,因此楚军只能绕过逢泽西面靠近鸿沟以及荣阳。楚军斥候常常从这里前往秦军控制区刺探军情,秦军斥骑同样从这里进入楚军控制区刺探楚军军情。

斥骑也是人,如果主将没有屏绝敌骑的命令,双方对敌骑一般是紧跟不做拦截,也很少厮杀。几骑秦骑就要跟上来时,发现后面又有龙骑奔来,于是再度避让。没想龙骑不是向北,而是抽剑杀向自己。更让人惊讶的是,龙骑骑士面甲没有拉下,居然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子。

色字头上一把剑,被芈容貌所诱的一名骑卒反应慢了一步,龙马一个纵跃,长剑便急刺而来,好在斥骑骑术都很精湛,此人扭曲着身子,将这必杀的一剑躲了过去。马上的厮杀只在错身时的一瞬,这一瞬浪费了便只能冲过调转马头再来。

熊荆预料芈会追上来,没想到追上来的她不是追自己而选择直接冲向秦骑。他与庄去疾连忙转身,奔向准备第二次冲锋的芈。

“杀!”再度冲锋的芈呐喊,这句女声不但没有让秦军斥候畏惧,反而让他们发笑。可再怎么笑他们也是冷冰冰的秦人,对冲时秦骑一左一右的夹击,庄去疾连忙射出一箭,可芈还是被秦骑劈下了马。

“儿!”熊荆大惊。左肩左臂受伤失去平衡,下马时他半摔在地上。这些都顾不上,他冲上前检查伤势又扶起女人,女人已泪流满面,抱着他呜呜大哭起来。

“无恙,无恙,已无恙。”熊荆只能安慰。几名秦骑欲再度冲杀,庄去疾精准的箭矢将他们一一迫退。

第四十四章 架桥

杀过人的人与没有杀过人的全然不同;平常杀人与战场杀人又全然不同。毫不避讳的说,杀人的感觉不亚于性,战场上杀人的快感仿佛经历一次高潮,身体会在这时候不由自主兴奋到颤抖。杀人以后心跳过速,一切又变得虚幻,人好像漂浮在云端,变成万物的主宰。唯一的不好是回到真实世界后,会莫名的疼痛和呕吐。

不屑,虽然不太准确,但还是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当一个人从战场上杀了人回来,看到普通人的眼神会带着不屑。这种不屑又容易产生一种怜悯,哀叹普通人是多么可怜。

熊荆带着芈玹北上启封,就是想她在战场上杀一名秦卒,完成这种心理上的转变。但这似乎有些困难,斥骑是秦军骑兵中的精锐,女子天生力气就弱,若不是钜甲的防护,仅仅这次厮杀熊荆就要永远的失去她。

芈玹在熊荆怀里仅仅哭了一会,当近卫骑士奔来时,她已抹干眼泪若无其事的上马,笑容毫无异样。除了被被秦人斥骑劈砍甲衣上的那道印记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军难以救大梁。”回到启封,已绕半个大梁转了数日的郦且一见到熊荆便是这句话。

“城内粮秣尚有几何?”熊荆相信郦且的判断,也不敢贸然与秦军水战。

“或可到冬日。”魏间忧是从大梁出来的,比任何都清楚城内的情况。“若是冬日围不可解……”

他没有完整的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如果秋冬时节还不能解大梁之围,城就要破了,最少魏国会降秦,赵国投降与否很难说,恐怕面临绝境最后也只能降秦。

熊荆的目光返回到郦且脸上,希望他拿出一个办法。郦且沉吟了一会,道:“与其与秦人水战,臣以为不如架桥。”

“架、架桥?”包括熊荆在内,明堂内诸人全都惊讶。

“敢问司尹,鸿沟以东有濊水、睢水、丹水,诸水深逾数丈,如何架桥?”魏间忧问道。

“非于诸水之上架桥。”郦且道。“乃于牧泽之上架桥。”

“于牧泽之上架桥?!”郦且的话引起更大的争议,牧泽距离大梁有二、三十里,这个宽度比黄河一些河段都要宽,更被众人视为天方夜谭

“牧泽距大梁二十余里,水深处数丈,不知司尹如何架桥?”魏间忧没有说话,他身边的门客在他默许下说话。“且秦人舟师游于牧泽,今日架桥,明日焚之,岂非劳而无功,敝鼓丧豚?”

“我以钜筋水泥架桥,秦人如何焚之?”郦且反问。“秦人舟师众也。要解大梁之围,除非变水为陆,别无他法。”郦且说完又看向熊荆:“大敖明鉴,我军此前所议乃架设三道浮桥横渡鸿沟、濊水、睢水,于睢水丹水间解大梁之围,此法不可行。臣以为,可于牧泽之上架混凝土之桥,直接大梁城墙可也。”

“牧泽水深,如何架桥?”熊荆问道。“泽上又有秦军舟师……”

“秦军舟师可以火炮驱之。牧泽水深可以沉箱法架桥,水浅则可以围堰法架桥。”

郦且不是异想天开拍脑袋说架桥,解大梁之围不是新问题,是老问题。实际上还有一个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两舷已经安装装甲的海舟炮舰如果驶入鸿沟,可以解大梁之围,但那太冒险了。

七艘部署在红洋的炮舰全部撤回,楚国失去了红海以及香料产地的控制权,八千多名雇佣兵暂时安置在僧罗迦港,因为回程的货运海舟装满了货物,没有多余的吨位装运他们。

加上去年下水的五艘海舟,楚军共有十二艘炮舰;再加上饕餮级改装出来的炮舰,共有二十艘炮舰。虽说今年将下水十艘炮舰,但二十艘炮舰万一损失在鸿沟,必然会影响整个避迁计划。再说大梁南北两城数十万人,二十艘炮舰杯水车薪,没办法将城内的人全部运出来。

站在作战的角度,郦且是这样考虑的。熊荆则担心桥能不能建成,再就是桥梁所耗费的时间和物料。他还在沉吟,郦且又道:“二、三十里之长桥,所费胜五十里之城否?”

“此距秋冬不及十月,十月筑成二十多里之长桥?”熊荆觉得不可思议,时间实在太短了。

“非十月筑成也。”郦且道。“以知彼司所知,城内若今日起人月食一石,城内之粟最少可食一年;柴炭不及,若拆屋宇,最少可用至明年。”

郦且准确的说出城中存粮,魏间忧大吃一惊。他这个求救之人自然要将城内情况说的越危急越好,没想到大梁城内什么情况知彼司一清二楚。

“一年?”熊荆还是觉得时间太短。这种临时救急的桥梁自然不能与后世的公路桥铁路桥相比,可二十多里长,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年有余。”郦且道。“引水之前,牧泽南北仅长五里,跨牧泽可也,不跨牧泽也可。不入牧泽,水深丈余,水浅者不及七尺,丈余水深架桥何难?且二十余里非架二十里长桥不可,我以火炮驱秦人战舟,五六里之内,秦人毋入。”

如果水深只有一两米,架桥确实不难。只是这座桥太长了,二十多里就是一万米,减去六里,也有七千多米。假设桥梁长三十米,就要两百多个桥墩。一年三百六十多天,等于说一天半要修一个桥墩。熊荆想了又想,最终道:“此事若非有详尽报告……”

“已有详尽之报告。”郦且有备而来,当然他的报告没有马上呈上。

“若能架桥,确好于水战。”邓遂也赞同架桥解围。被水泽河道环绕的大梁只能舟师解围,楚军只想与秦军陆战,不想与秦军水战。

“架桥虽费时日,然若可行,自然大好。”彭宗也道。

“可。”鄂乐没有什么意见,他还在心疼鄂师的损失。

“若此计可行,那便架桥。”熊荆答应道,救援大梁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火光

“牧泽之外水浅也,既是水浅,不入牧泽之内,井筒法可也。”数日后,郦且带着封人峤亲向熊荆禀告大司马府计划如何修建一座二十多里长的混凝土长桥。

楚国水泽之乡,鸿沟、濊水、睢水全是北南流向,很早熊荆就想修建几座横跨诸水的混凝土桥,因此在他的授意下试验了许多修桥的办法。沉箱法、围堰法,还有现在封人峤所说的井筒法。建桥关键之处是立下桥墩,这些都是立桥墩的办法。

“然臣以为,”封人峤继续道:“既是救急之桥,当用半井筒法。全井筒法乃将井筒置于水中,筒内抽水以筑桥桩,臣以为不然也。井筒高约两丈,置于水中只要稳固不倒,便是桥桩,如此,可于岸上浇筑井筒,用舟楫运入牧泽,以起重之器吊入。

桥梁毋需三十米,十五米可也,如此梁高更小,井筒承重更轻。二十五里井筒有六百余座,知牧泽深浅后可一次浇筑。十五米桥梁亦当如此,桥梁宽一丈六尺,可行两轨。桥梁也可于寿郢浇筑,用舟楫运入牧泽,以起重之器吊入……”

“如此修桥,桥必不平……”封人峤说的根本不是什么修桥,他这是在搭积木。用作桥墩的井筒在岸上浇筑,一次就可以浇筑几百个;桥梁也如法炮制,也在岸上浇筑,一次可上千个。但这样成批量制造的东西,因为水底不平,架起来高低肯定不同。

“路且不平,何况桥乎。”郦且道。“此乃救急之桥,非数十年跨江跨河之桥。此桥若工匠充足,半年可成,若工匠不足,亦一年可成……”

郦且说了一大堆,救援大梁第一是不能折损本就所剩无几的兵力,再就是要快。不快的话万一秦军再度攻来,那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大梁城内有两万赵军,近两万魏军,解大梁之围实际就是获得这两支援军。

明堂内郦且正在说话,老迈的长姜匆匆行来。长姜很少这样慌乱的冲入明堂,正准备同意马上建桥的熊荆猛然站起。“何事?”他急问道。

“敖……”长姜喘息着,一口气提上来才道:“敖后出城也。”

“玹儿?!”熊荆疑惑不已。那日与秦斥骑交锋后,女人并没有埋怨他,反而很认真的说他思虑的对,之后又一直要求再找秦人斥骑,熊荆没答应,没想道她居然独自出城了。

想起原委的熊荆突然明白女人为何出城,不自禁大喊一句不好。“备马!速速备马!”说罢便冲了出去。等他吃力奔到马厩时,才发现自己的马被女人骑走了,女人的马也不见了。

“禀大敖,”厩尹急道,“敖后言出城,故骑大敖之马,芈霓骑敖后之马……”

厩尹还在禀告,熊荆已顾不上和他说话,他从马厩随便牵了一匹马便上马,闻讯追来的庄去疾有些莫名,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走!”熊荆来不及解释,他相信芈玹与芈霓一定是往逢泽西面两军斥骑的默契之地去了,经过上一次拼杀,秦人斥骑已有防备,他们两名女子前去……

“驾!驾……”一上马熊荆就往城外疾奔,他身后经历沙水一战只剩的四十多名近卫骑士紧跟。四十多骑奔出启封不远,闻讯的妫景和项梁也率骑士急急出城。数千骑奔出启封,弄得各师以为是秦人来袭,连忙下令戒备。

芈玹确实往逢泽西面去了。熊荆不放心她,弟弟芈同也不放心她,芈氏的十几名骑卒骑着戎马跟在几人身后。但到了上次熊荆让近卫骑士停止的地方,芈玹也要芈氏骑卒在此停留,不得再度向前。

“姊姊当知再往前便是秦人之地!万不可……”芈同还是习惯秦人的叫法,称姊不称媭。他不知这个敖后姊姊来这里干什么。

“寻的便是秦人!”芈玹带着芈霓远远的去了,回头抛下这句话。

“你等在此,若我一刻钟不返……”芈同也抛下一句话急急追去,只留下十几名骑卒停留原地。芈玹见他一个人追上来也没喝止,她记得上一次就是三个人。

“姊姊为何要寻秦人?”芈同追上来就是急问。

“姊姊要杀一秦人!”芈玹如实相告道。

“为何?姊姊为何要杀一秦人?”芈同更加不解。“姊姊乃女子,女子本就不该……”

“我是敖后!”芈玹转头瞪向他,却无法说出内心真正的理由。

楚军士卒爱戴丈夫不是因为丈夫生来是王,而是他从即位起便率军征战,屡败秦军,楚人钦佩他的勇武。自己是他的妻子,仅仅因为是他的妻子便享受那样的荣耀,这让她羞愧。她誓要斩杀秦骑,不然以后无法与熊荆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楚军士卒的欢呼。

“大敖命姊姊杀一人!”芈玹难以言说自己的理由时,芈霓插了一句。实际芈霓也不知道为何姊姊非要杀一人,但对天真的她来说,大王话就是命令。

“大敖命姊姊……”芈同错愕无语。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命令,君子远庖厨,女子别战场。战场上戈戟箭矢无眼,秦军又极为残酷,这么走下去要是真碰见了秦军……

“不可!万不可!”醒悟过来的芈同急忙策马跑到了前面将芈玹拦住。“姊姊若薨,长公子如何?请姊姊三思。”

芈同一提到儿子,芈玹心脏抽搐了一下,胯下的不服二不知女主人为何停步不前,很不乐意的打了一个响鼻。这个响鼻让芈玹再度硬起心肠,她道:“孟母为子三择其邻。我若死,胜儿亦将加冠成人,继承王位。他知母亲乃征战而死非乃病死,必如其母。”

“姊姊!”芈玹说完便要向前,芈同再度拦住。

‘呛……’芈玹拔出长剑指向芈同:“让开!”

“我、我不让!”芈同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美丽的姊姊会拔剑指向自己。他不让,了解女主人心意的不服二对准眼前的戎马屁股狠狠咬上了一口,戎马吃疼嘶鸣时,芈玹再度奔了出去。芈同想追,可戎马又如何追得上龙马,只能远远的落在后面。

楚秦交错之地永远有秦骑游弋,上次差点被芈玹一剑刺死的秦军斥骑骑长猩很远就看到了芈玹与芈同的争执。

经历上次那场奇怪的厮杀后,他将事情禀告了上去。一名身着钜甲容貌绝美的女子,还有瞎了一只眼睛骑射无敌的荆王近卫。没有画像,仅仅瞎眼近卫就让侯正造判断出这名女子很可能是芈良人。至于芈良人为何要身着钜甲与斥骑厮杀,那就没人知道了。

陆离镜里,猩再度看见让自己几夜不眠的芈良人,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两匹龙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蹄声让他惊醒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芈良人,芈良人来也!”猩失了魂的大喊起来,策马前奔。四名斥骑跟着前奔,冲向迎面驰来的两骑龙骑。

“姊姊!”芈玹的教导下,芈霓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射箭,学会了剑术。然而她和芈玹一样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从来没有杀过人。看见五名斥骑奔来,人不由一阵发慌。

“取弓!”芈玹也有颤抖,但好歹她曾经历过一次,事后回想遇敌应该先取弓射箭,然后再拔剑冲锋。她的话芈霓奉为圭臬,只是芈霓从箭囊里取箭的时候,不习惯马上奔驰的她箭矢接连落地,取了三次箭她才弯弓搭箭。

斥骑本能的对弓箭避让,当他们要取箭射击时,猩马上喝止:“不得伤人!”

“射!”双方战马奔近三十步内,芈玹喊了一句射,箭矢射出后马上弃弓拔剑。她和芈霓射出的箭并非没有杀伤力,可惜弓力太弱,箭速过缓,被奔来的斥骑险险避让。

“芈良人何以至此?”良人是芈玹在秦宫的品级,这也是猩不准部下伤人的原因。

“杀!”芈玹没有答话,交错时她手中长剑对准猩疾刺,被猩的铁剑格开。

“大王甚念良人,臣请芈良人随臣返秦。”再度冲锋时猩叫道。这时芈同已快速奔来,两名斥骑立即上前阻拦,芈霓也被一名斥骑隔开。

“秦人受死!”芈玹大喊,挥着剑又冲过来。这一次她不再疾刺,而是大力的劈开。

只是黔首的猩从不知楚秦两国的联姻,他与其他秦人一样认为是荆王抢走了芈良人,不是身为秦人的芈良人与荆王私奔。听闻芈良人大喊‘秦人受死’,他心中大怒。

“攻!”策马前冲的猩暴喝,铁剑猛击,怒将芈玹手中的剑打落。

“姊姊!”芈霓看到了这一幕,芈同也看到了这一幕,两人都是大骇。然而芈玹冲过后调转马头,不屈不挠地再度冲向秦骑。

“杀!”猩看见远处奔来的一片龙骑,不敢怠慢。

“秦人受死!”芈玹手上没有剑,但她的手仍然指向冲来的猩。两马即将交错、猩的铁剑欲刺的瞬间,‘砰——!’她手上突然冒起一团火光,身躯剧震的猩不敢置信的摔下马去。

第四十六章 炸死

隔着数里,熊荆没有听到这一记轰响,但他看见女人手上突然出现闪光。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火药府磨出高纯火药后改进的燧发枪,见此他夹紧马腹以更快的速度奔驰。燧发枪不是左轮枪,必须装药才能再度发火,而秦人不是一骑,最少在妻子身边还有一骑。

‘砰——!’又是一道闪光。这次熊荆听到了声音,枪声非常轻微,像干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

隔着两、三里,熊荆觉得枪声非常轻微,但对于身临其境的斥骑来说,枪声仿若惊雷。正要砍杀芈霓的斥骑被枪声所慑,铁剑未挥便直接冲过去了;与芈同厮杀的斥骑听闻枪声也不免惊慌,两人立即扫视四周,直到第二记枪声响起。腹部被铅弹打了一个窟窿的猩落地后仍未瞑目,看到芈玹再发一枪,又一名斥骑倒下,他喃喃说一句巫器,方缓缓闭目。

“巫器!巫器!!”剩下三人听到第二记枪声极度恐惧,一边大喊一边亡命北奔。

“玹儿!”熊荆速奔而至,放声大喊。芈玹看到一骑奔来,以为又是秦人斥骑。她快速抽出第三把、也是最后一把上好弹药的燧发枪,‘砰——!’毫不犹豫对准熊荆开了一枪。

杀人之后心跳加快,周遭一切变得虚幻,整个人好似飘坐在云端,成了万物的主宰。芈玹就处于这种杀人后绝对不可冒犯的状态,当看见熊荆坠马在地上挣扎,她才尖叫一声,从云端上跌落下来。“大王……”她看着地上的熊荆嘶喊。

“大敖!”庄去疾也急了,他直接从马上跃了下去,半扶起摔在地上的熊荆。

“无……无、”熊荆挣扎着,他整个左肩疼的厉害,脸涨红着。艰难的,他终于憋出一口气,道:“我、我无恙也。”

“大王!大王……”芈玹冲了过来,手上还抓着那把冒烟的燧发枪。

“无恙,无恙。”熊荆右手摸着女人带泪的俏脸,强笑道:“为夫命大,避开了。”

“大王……”女人这个时候哭了出来,对熊荆又亲又吻,庄去疾只能回避。熊荆一边回吻女人一边侥幸。燧发枪不是后世手枪,扳机扣下后存在一些延迟,他不是被铅弹打下马的,是自己跳下马的。

忍着痛楚,熊荆在芈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到不远处那两具仍在流血的尸体,他又笑了笑,亲了亲女人的额头,道:“你终于杀人了。”

杀人的快感,差点失去丈夫的悔恨和庆幸,诸多情感交错在一起,流着眼泪的芈玹闻言咯咯笑起,当着数千名骑士的面,她惦起脚深吻自己的男人。

“咳咳咳咳……”女人这么辣眼睛的行为让熊荆很是尴尬,他说话前一阵咳嗽,差点忘记要说些什么。“嗯嗯。敖后……,敖后杀秦人斥骑也。”

熊荆仅说了一句,包括庄去疾在内,数千名骑士看向芈玹的目光顿时不同。很自然的,庄去疾用看同袍的那种眼神看向熊荆身边的芈玹,他右拳举起,然后在自己左胸的甲衣上锤击了一下,行了一个新式军礼:“敖后。”

近卫骑士这时候也都下马,他们也对着芈玹行了一个新式军礼,喊道:“敖后。”

更远的妫景和项梁跟着下马行礼,他们麾下的骑士同样用看待同袍的目光看向芈玹。没有欢呼,只有一声很平常的称呼:“敖后。”

两名斥骑的尸体被全面搜寻了一番,刚才跑走的两匹戎马也赶了回来,这是要带回启封的。熊荆见此舒了口气,道:“已无事,返营。”

“大敖有命:返营。”庄去疾高喊一句,数千骑士簇拥着熊荆与芈玹,策马东去。

*

“芈良人以巫器杀我斥骑?!”沙海大营,奔回去的三名斥骑立刻禀告侯正造他们所见的一切,尤其提到后面荆王率军追来。芈良人如何本不在侯正造的关注之内,他关心的是芈良人用巫器杀人。巫器,那可是几千斤重的东西,怎么可能拿在手上呢。

“禀将军,我等亲眼所见啊。”一名斥骑急道。以秦军律,‘其战也,五人束簿为伍。一人死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一人战死,同伍要斩首一级才能免于处罚,现在同伍丢了两人,剩下三人就要斩首两级才能免于处罚。

最要命的是三个倒霉蛋没有找回同伍的尸体——也不知道荆人将尸体丢到哪去了,而卫缭制定的新军律规定:‘战亡伍人,及伍人战死不得其尸,同伍尽夺其功;无功者,戍三岁;得其尸,罪皆赦’。他们面见侯正自辨,一是说巫器,二是是芈良人和荆王。

“亲眼所见,以何为证?”侯正造怒斥。“荆人并不斩首,便是斩首亦可见其尸,其尸何在?”他说的三人无言以对,然而这时候李必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禀侯正,见斥骑之尸也。”

猩的尸体还有另一名斥骑的尸体被李必找到了,楚军直接将两人尸体扔进逢泽喂鱼,没想到尸体浮起。侯正造闻言怒容稍微收敛,他看着入帐的李必道:“其尸何在,确为巫器所伤?”

李必先一步看过那两具尸体,答道:“然,确为巫器所伤。尸便在帐外。”

夜色将暮,两具还未浮肿的尸体就陈在外面,看到尸体身前拳头大的洞,侯正造喘息了一记,“真是巫器!”

“荆人善用巫器,杀我秦人多也。”战死的同袍数之不尽,李必早已经麻木了。

“可此巫器乃芈良人置于手中而发!”侯正造挥动着拳头,说不出的无奈。“若荆人皆有此物,我军何以战?!”

“芈良人……置于手中而发?!”李必不可思议的看着侯正造。战场上敌军的消息全由侯正造收集,他的话自然要相信,可李必又难以相信。

“然也!”侯正造重重点头,此时三名斥骑已出大帐,就跪在尸体旁侧听候发落,侯正造手指着他们道:“此乃彼等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李必看向跪在一侧的三名斥骑,“你等亲眼所见?”

“禀将军,确我等亲眼所见。”还是刚才帐内那名斥骑,“芈良人钜剑打落,猩欲杀之,良人置巫器于手中,射猩,猩落马而死。又射勿,勿也中巫弹而死……”

整个战斗的过程很简单,就是芈良人三骑上前厮杀,本来骑长猩就要掳杀芈良人,不想芈良人拿出巫器,连发两记,局势就逆转了。再见荆王率数千骑奔至,三人只能撤退。三人是否有罪李必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荆人的巫器竟然可以拿在手上。

“此事当速禀国尉府为要!”李必神色凝重,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国尉府。

“国尉府?!”侯正造诧异的看着他,“你莫非不知……”

“不知如何?”李必确实不知。他的印象中,国尉府是和楚国大司马府是完全对等的机构,只要是与兵事有关的事情,都应该禀呈国尉府。

“国尉府有人誉敌,廷尉府奉大王之命已捕数百人。”侯正造道。

“有人……,誉敌?”李必震惊了,国尉府怎么会有人誉敌呢?

“然也。”侯正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委。但作为侯正,他知道的东西永远要比一般的将率多。大王应该是怕战败的消息走漏,这才命人严查国尉府誉敌之事。现在整个秦国但凡有人说秦军战败,即将被视为誉敌。

“大王安能听信小人之言!”李必愤然。他知道国尉被大王去职,但没想到廷尉府在国尉府抓捕了上百人。“此时大王便该迎回国尉,以掌战局。”

李必的想法也是侯正造的想法,也是知悉上情所有秦军将率的想法。大家都知道国尉是因为劝大王不可速战被去职的。现在看来,国尉和王翦都有先见之明,三十万人灭荆根本就不够,如果当时秦军有是十万人,又岂会有此大败?

李必想法如此,秦王赵政的想法其实也是如此。那一夜他在明堂中枯坐半夜,天未亮便下令备车急返关中。卫缭在咸阳,王翦在频阳,他务要将两人一起请回军中,攻灭楚国。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当他的车驾返回咸阳,看到的却是一片焦土。

“失火?!”看着眼前的焦土碎瓦,赵政的脸有些扭曲。

“禀大王,那日主君醉后不慎打翻膏烛,引燃帷帐,彼时全府仆臣皆饮,救之不及,全府、全府……”说话的是卫缭府上的家宰,一说起失火他就老泪纵横,悲不能声。

“弗信、弗信。寡人弗信!”赵政连连后退,本能的不相信这是失火。他知道卫缭一直害怕自己,一直在提防着自己,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办法躲避自己。“这是诈死,诈死!”他怒吼起来。

“大王……”赵高本来很高兴卫缭身死,听闻赵政说这是诈死,与卫缭撕破脸的他迅速警觉。卫缭执掌国尉府,国尉府控制全天下侯谍,如果他真的想诈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搜!大搜!生见人、死见尸。”控制住情绪的赵政怒喝,卫缭知道的太多了,他决不允许他诈死!

第四十七章 推辞

频阳之所以得名,是因为频山;频山之所以叫做频山,那是因为此处早迎朝霞,晚送落日,终日朝阳,所以叫做频山。【】王翦便生于此地。

秦军大败,大王深夜急召王翦。为求保密,领了王命的赵高只好让自己的弟弟赵成,女婿阎乐带着召节急赴频阳。然而等他们赶到王翦所在里闾时,王翦病了。

“王将军、王老将军寝疾?”赵成没有兄长的七窍玲珑,不懂王氏族老的意思。

“王老将军既病,我等更当探望,请族老准允。”阎乐脸白貌俊,能说会道。他眼睛转了一圈口风就变了,绝口不提急召之事,好像他和赵成两人是专程来看完王翦似的。

“这……”能留在后方不上战场的人,只些六七十岁的族老。活到这个年龄很多事情都很通透,见谒者一心要见王翦,族老也不敢阻止,只道:“将军寝疾已久,我虑贵人见之染疾……”

疾病是会传染的,尤其是晋阳瘟疫只是得到控制,仍未完全扑灭,赵成闻言神色立即一变。阎乐见此只能硬着头皮道:“弊人不惧,愿见王老将军。”

一个长宽十数丈的院子,一间四步见方的昏暗内室,室内跪在一名老奴。没有高台,没有明堂,甚至连帷帐都没有,这便是大秦将军王翦的家。阎乐履都不用脱便入了这狭小的内室,他隐约看到一个人仰躺着床上,因为昏暗看不清王翦的脸。

倒是王翦被老仆搀起半个身子,他剧烈咳嗽好一会才道:“谒者前来……,奈何老夫寝疾,不便……咳咳不便亲迎……”

王翦说着话,阎乐不管他是真病假病,急道道:“秦军败于陈城,蒙恬兵败伏剑,大王速召将军至河内,请将军即刻启程,晚之大秦危矣!”

“蒙恬伏剑?!”王翦老迈的身躯一震,他料到秦军会败,但万万没想到蒙恬伏剑自杀。

“然也。”这些消息是赵高派人前往国尉府抓人才得知的,阎乐对此也很吃惊。“我大秦已无可战之将,三十万大军死伤泰半。大秦危亡,请将军速至河内,以御荆人。”

“老夫……”王翦此时再也没有病态,但昏暗之下阎乐看不清他神色的变化。王翦话语一顿,道:“谒者危言,我大秦将军多矣,且有国尉,国尉若在,大秦何至于危亡。”

卫缭在内,王翦在外,越是吏治国家,越是需要这样一种稳固的组合才能赢得外战。君王总是怀疑每一名将军,而战略层面上的指挥,更多的倚重内部而不是外部。

王翦试探性的发问,只是身为小吏的阎乐不知王翦的意思,他道:“国尉曾言大王必悔,大王恨国尉深矣,且如今秦军大败,急需领军之将,而非……”

“咳咳咳……”王翦再度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人往后一倒,似乎昏厥了过去。内室老仆见状急忙大叫医者,族老也手忙脚乱,他将阎乐请到内室旁边的堂室,这算是黔首民居的明堂。

赵成正等在这里,他见到阎乐便问:“王老将军如何?”

“不知也。”内室昏暗,阎乐也没有看清王翦如何。

“不知?”赵成担心王翦是大疫,不敢入内室,阎乐进去了却说不知。他急道:“大王三节急召王老将军,他若有疾,如何至河内。他若不至,大王又命何人为将?”

兄长赵高常在大王身侧伺候,国内什么情况赵成比阎乐更清楚。王翦是大秦唯一的希望,王翦如果不出任大将军,灭荆恐怕是不可能了。

“王老将军之事当速禀大王,再请宫中太医为王老将军医治。”阎乐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这个,赵成能实行的办法也是这个。两人没想到是,他们发出讯息仅仅两日,赵政便到了频阳。

赵政这次的行踪非常隐秘,车驾到了频阳地界,当地县令才知道来的是大王。频阳在关中盆地东北,频阳以北便是黄土高原。巴蜀上千万石粮秣运入关中,频阳县内的饿殍依旧不少,县令担心赵政问罪,惶惶不安出城相迎,然而赵政根本没提饿殍之事,只要亲见王翦。

王氏并非居住在频阳县城,而是住在县城西南的东乡同官里。县令、县魏一边快马前往东乡报讯,一边陪着赵政赶往东乡。快马自然先赵政一步,次日赵政赶到同官时,寝疾的王翦已在仆臣的搀扶下,与赵成、阎乐等人在里外等候多时。

“寡人不用将军之计,蒙恬果辱秦军。”赵政一下车便将跪在地上的王翦扶起,看着王翦的眼睛诚恳说道。“荆王已率军北上启封,择日便要攻沙海、入河内,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臣不敢。”王翦不敢这样面对面与赵政说话,他退后两步,一边咳嗽一边再拜:“臣罢病悖乱,请…咳咳……请大王更择贤将而任之。”

“国事已至此,将军勿复言!”赵政勃然怒急,愤愤挥袖。

他之所以匆匆赶来,就是要马上请王翦至军中为将,以安定军心。楚军将巫药埋于交战之地以炸秦军,溃卒返营后战败之讯遍传全军,军心皆乱。若非圉奋返击得手,让楚军心存忌讳,恐怕楚军现在已经攻到沙海大营了。

焦急间赵政也不顾君王之礼,见王翦还是推辞,他赫然跪下对着王翦大拜顿首。他的举动让所有人大惊,史官、赵高、县令等人吃惊之际,赵政道:“荆国不灭,大秦必亡。将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将军。为大秦社稷,将军万不能推辞。”

堂堂大王竟对一老叟大拜顿首,众人面面相觑。但让王翦更吃惊的是赵政说出的这些话,‘将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将军’,这是以前秦昭王对白起说过的,然而赵政只说了前面半句,没有说后面半句。

王翦的心脏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三次顿首,道:“大王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且灭荆决不能急于一时……”

“寡人必听将军之计。”赵政闻言对着王翦又拜,王翦不敢受礼,急忙避在一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赵政未说出的那半句话是‘君若不从,寡人恨君。’当年白起知道邯郸之战必败,然而‘忠臣爱其名’,他宁愿被秦昭王所恨,也不愿前往邯郸领军。这与其说是‘忠臣爱其名’,不如说是贵族爱其名,视王命为天命的官吏解大王之忧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爱其名?同样,贵族出身的白起也不相信秦昭王真会赐剑要他自裁,这才悲叹‘我何罪于天’。

白起自裁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三十多年后的王翦和白起一样,也劝赵政不要急于决战急于灭国,可赵政非要战。秦军大败后赵政上门相求,王翦可不敢说什么‘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也不敢像白起那般称病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不答应赵政,那将是白起的下场,儿子王贲、同里的王氏也会因此致罪。

“不知我军……”赵政未在东乡久留,当日王翦便随赵政同车前往关东。

“我军大败。”赵政毫不避讳。“蒙恬战死,秦军死十六万人。”

“我军何败?”王翦急问。“荆王战卒不过数万,蒙将军乃善战之将,岂……”

“荆人用计,将巫药埋于交战之地,我军不慎,荆人炸之,前军溃矣!”当年在灞上,赵政亲眼见到楚军用巫药炸毁蓝田城的城墙,他能想象出巫药炸起秦军大溃时的场景。

“啊……”王翦张大着嘴,一连串的‘啊’从他嘴里吐出。他猜到了秦军会败,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战败。

巫药炸城他也见过,临淄就是用巫药炸破城墙拔下的。巫器的吼声已让秦军士卒心惊胆战,在地下埋入巫药交战时忽然炸起,秦军士卒再多也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前军阵溃,溃卒必然殃及后军。一旦殃及后军,荆人以巫器、夷矛猛击,秦军如何不败。

见王翦色变,赵政害怕他也畏惧楚军,连忙道:“骑将军圉奋多杀荆人也。”

“圉奋?”王翦念起这个圉童之名。

“圉奋诱项师骑卒北奔,设伏杀项超,又亲率一部返击荆人,杀荆人万余。”说起圉奋,赵政凝重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如此我军方才整顿行伍,退回沙海。”

“荆人畏我骑军也。”王翦很早就得出这个结论,这也是他牛首水之战溃而不覆的原因。“敢问大王,而今骑军尚有几何?国尉对此又有何言?”

“卫卿府上不慎失火,卫卿卒也。”赵政没有对王翦说卫缭炸死,只说失火。

王翦闻言后的惊讶不亚于听到楚军埋巫药于地下,他瞪大着眼睛:“国尉…国尉卒矣!”

“当是荆人侯谍所为。”赵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显现怒意。“蒙恬欲以骑军破荆人巫器,死四千骑,伏击项超、返击荆人,又死万余骑,今只有两万五千骑。”

“两万五千骑?!”明明有四万骑兵,一战之后只剩下两万五千骑,王翦眉头拧了起来。

“将军勿忧。”赵政忙道。“荆人连败,于西洲之战舟皆返天下。大秦已可输绢缯于戎人胡商,彼等予我战马。北地、上郡、九原、云中等郡县,男女皆可骑乘,秋冬可有万余骑与战。”

楚国与塞琉古交恶,又与埃及交恶,这两个控制亚欧商路的国家不再购买来自楚国的丝锦,熊荆苦心经营的针对秦国的贸易封锁也就失败了。秦赵都是出骑卒的国家,秦军一直想方设法想补充骑军,奈何受制于战马。今年以来,西来的胡商、秦地以外的戎王又遣人入秦求购丝锦,这意味着大秦的军马又可以得到补充。

“四万骑足矣。”骑兵不是越多越好,战马食量数倍于人,四万匹战马相当于二、三十万士卒,加上那六十万人,王翦担心国内承担不起如此多的军粮。

担忧军粮,担忧士卒,担忧骑军,担忧士气、担忧楚军……,单纯就军事上而言,王翦要担忧的事情非常多。在他赶到沙海大营之前,甚至在他抵达沙海大营之后,秦军的处境都极其危险。他很想提议秦军暂时撤出沙海,又担心赵政要继续围困大梁,以防魏赵残军与楚军汇合。再便是齐国,齐国如果不能怀柔对待,很可能也要倒向楚国。

天色渐暗,与大王同坐一车的王翦还是不能接受卫缭被侯谍所害的事实。有卫缭在,他可以放心后方、专心战场;没有卫缭,他心里总是觉得没底。

这倒不是他担心不能攻灭楚国,楚军优点很明显,缺点也很明显,楚军最大的缺点便是不能消耗。从清水之战起,单就楚国不算诸越士卒,楚军是越打越少的。楚军占领的城邑虽多,却没办法从这些城邑征召士卒,补充师旅,这便是楚军经不起消耗的明证。

王翦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之所以一定要六十万大军,正是为了消耗楚军。再则,便是可以速战速决——以楚人激烈决然的性情,一旦集结大军攻楚,其必然应战。应战便会抽调楚地所有可战之卒,只要决战胜了,楚国也就亡了。

这样的方式对楚国庶民是件好事。一战而决,国便亡了。愿意战死的,已经全战死在战场上;苟且偷生的,摄于秦军兵威不会据城死守。楚旗落下,秦旗升起,最大程度保存了楚地的丁口,而不是像赵地一样,只余妇孺,满目疮痍。这也算是不负对昌平君的诺言。

驶出乡里的小径,车驾奔驰在笔直如砥的秦道上。再度成为秦军大将军的王翦不由想到昌平君、想到昌文君;与王翦相谈完毕,心中石头落地的赵政连夜处理简牍公文,他有太多事情要处理;而在大梁南面的启封,不知是第几次欢好结束的熊荆紧紧搂着妻子,默默不语,明日,她便要远徙新郢了。【本章节首发爱有声小说网,请记住网址】

第四十八章 变革

春夜寂静,耳畔只有妻子余韵未了的喘息,熊荆用右手紧搂着她,**的身体彼此贴着,皮肤与皮肤的摩挲,舒爽的让人忍不住呻吟。m几日来,熊荆嘱咐了很多东西,然而越是越是嘱咐他就越是觉得嘱咐不完。迁至三岛的将率士卒太少,未上过战场的文官太多,并且这些文官并非项鹊那样的一氏元老,他们在家族里多是次要从属的角色。

新郢的政局可能很难平衡,而天下皆知楚国避迁于蓬莱,赵政一统天下后肯定会设法寻找蓬莱,大司马府征召未加冠贵族子弟、未傅籍庶民子弟为返航桨手的目的就在这里。可惜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了,贵族子弟那时候刚刚加冠,庶民子弟也才十七岁傅籍。

想到此,孔谦、宋玉、淖狡、郦且等人的面容从他脑海里掠过,弟弟熊悍的面容也从他脑海里掠过。无数的事、无数的人,所有这些使他免不了重重叹了口气。

“新郢必当无恙。”芈听到丈夫极力压抑的叹息,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纤细的手反抱着他。干渴的嘴唇探寻着他的唇,轻吻他之后才说话。

“以你杀敌的果决,我知新郢必将无恙。”熊荆回吻,庆幸妻子已是一名杀过敌的甲士。有些事,与普通人说了无用,毕竟想杀人的人很多,真正杀人的人很少。

“咯咯。”黑暗里芈的笑声清脆,如同清晨林中的鸟鸣。笑声中,她想到自己对着丈夫开枪,想到那可怕的一幕她的笑声便收敛了,道:“可我差些……”

“杀人习惯便好。”熊荆安慰她道。“杀戮而非屠戮。屠戮是对妇孺老弱,彼等本弱,何须杀之?杀戮只对丁壮甲士,杀了彼等,便可统治,此与两军会战无异。唯……”

熊荆提高自己的声音,却没有整理出要说的话,这时芈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她喜欢这种姿势,这样两个人每一处都可以紧贴。“唯如何?”她笑问道。

“唯世风日下,男子娘化,不习战技,只读诗书,杜撰远古之事,编造先圣之言,以天命以大义绐人,信其者亡,逆其者生。”熊荆拧着眉头说出这番话,他想尽可能多的教会妻子一些事情,但老是找不到关键所在。

“娘化?”芈可以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然。”熊荆不在意这个词,战国末季与后世相隔两千余年,然而历史总是押韵。他忽然想起越人成人需先猎头的习俗,道:“未曾上战场杀敌之人,不可视其为成人,虽杀人但为未成人言说之人,也不可信。”

“楚人也不可信?”芈此前她认为如果能摈除贵贱轸域,人与人是相同的,可在男人的教导下,她渐渐发现哪怕是说一样楚语的楚国贵族,也大不相同。

屈、景、昭、宋这四氏与若敖氏、项氏是截然不同的;若敖氏与项氏看上去暗中较劲,实际又是相同的。‘阶级’这个字闻所未闻的词不断出现在男人的话语里,也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政治的目的是争夺利益,决定利益的却是位置,这个位置包括地理上所处的位置,经济产业链上所处的位置,社会组织中所处的位置。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除了语言和习俗,还有其所处位置的不同。阶级特指所在社会组织中的位置,这个位置常常决定着人在经济产业链的位置。

因为掌握武力,贵族处于社会等级的最高层,而处于中低层的游士妄图编造仁义得天下、不仁失天下的谎言来哄骗贵族放弃武力;又或以‘变法强国’、‘一统天下’为饵,诱使贵族擅杀同类。等到贵族势单力薄,再以非暴力拼考试的吏治化谋夺权力。

前者是儒家所为,孔子时已良莠参半,时至今日周礼化渐成统战化;后者是法家所为,商鞅变法之前,关东早已变法。更完善的律法之下,秦国贵族一蹶不振,彻底吏治化。

鲜血得来的东西,只能凭鲜血抢走。熊荆越来越深信这一点,他对妻子的言说中,也反复提到这一点。人可以失败,可以战死,但不能被哄骗、被愚弄。

“楚人也有不可信者。”思索好一会,熊荆发现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分辨敌友,伟大领袖说的一点也没错。“何为楚人?背太一者非楚人。何种楚人可信?有田杀敌者可信。”

“巫觋乃你之臂膀。”熊荆瞬间想到了巫觋,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忘记自己还有一层身份。“我乃楚国之灵修,众巫觋之长,你是敖后,又姓芈,可为左徒。”

“左徒乃大府之官职,怎能……”芈吃惊,昭黍为诸敖之前正是左徒,左徒执掌大府,不是她一女子可担任的。

“非昭黍之左徒,是祭祀之左升徒。”熊荆道。“此职等同周人掌祭祀之礼之宗伯,屈原、黄歇曾任之。你为左徒,可代我祭祀神灵先祖,位在诸人之上。司马、莫敖、太卜、攻尹、占尹、左史、掌梦、邑巫、私巫、游巫,皆你之从属。”

楚人与周人确有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楚人受商人影响,本是一个****的政权,有一整套与宗教有关的灵官体系。这套体系中,连最底层的游巫都是世袭的。在王廷拨款给各县邑巫觋修缮建立巫祠之前,每户庶民的日常开销中,每年用于社闾尝新春秋之祠多达数百钱,靠着其中的一部分钱,整套体系顽强存在。

“司马莫敖皆军职,也是……我之从属?”芈对楚国的了解没有熊荆深,听闻自己忽然有这么多从属,再度惊讶。

“以楚国之制,其是也。”熊荆道。“先君武王之前,楚国便有司马、莫敖,诸尹、诸巫之职,武王仿效周人以建王制,各职或留或弃,此我楚国与周人之国官职不同之根源。

然巫觋与贵族相对,务要平衡彼此,不可全仗巫觋。昔日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芈没有听明白。

“绝地天通之后,只有巫觋可通天地,余人不能。”熊荆道。“余人求祭神灵,需以灵官为媒。”见妻子还不解,他只能进一步细说:“若将太一比作秦王赵政,巫觋便是秦国官吏。绝地天通之前,夫人作享,家为巫史,人人皆可祭祀神灵天地,不需巫觋代劳。”

“如此说来……”一比作秦国,芈便彻底明白了。

灵官体系毕竟还是官,是官就会垄断权力,哪怕是祭祀神灵的权力。巫觋跳舞是为了引诱神灵下凡享受祭品,还有一种情况是神灵附体于巫觋,由巫觋代其传话,也就是通神。这是贵族绝不容许的,楚王身为灵修,是以宗教的手段压制宗教。

见妻子明白了自己要表述的观点,熊荆道:“然也。此灵官之恶,故而不能完全依仗,需以武力制衡。最善者,乃人人可祭祀,非巫觋一人祭祀。便如军旅,人人可杀敌,非将率一人杀敌,但仍需将率谋士率之,巫觋可亲率不可独占,然而此事非数世不能成。”

“我谨记了。”芈听出丈夫言辞里的遗憾,他用在兵事和灵教上花的时间最多,可惜强秦所迫,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兵事身上。

“此事不能操之太急。巫觋可不去,独占之权必去。”熊荆道。“成与不成,皆在庶民。庶民识字明理,览古之典籍,当知绝地天通之前,人人皆可祭祀求神。庶民若愚昧,只知巫觋祭祀求神,必然不成。”

之前熊荆一旦了解灵官体系的实质,当即明白她的性质。身为夷人的孔子说‘我从周’,不是没有缘由。所谓灵教,实际是‘’教,或者可以称其为玉教。‘’的本意是以玉事神,特指用美玉侍奉神灵的巫。玉文化是华夏独有的文化,它与紧密宗教联系,形成华夏爱玉重玉的传统。只是周人将玉的宗教属性抹去,使之成为身份、君子的象征。

两周八百年,在周式贵族体制彻底儒化、官吏化之前,商人的灵官体系也彻底官吏化了。刘邦身为秦吏反抗秦朝皇帝,章邯身为秦将会投降楚人项羽,与微子启等人背叛商纣王是一个道理。熊荆当然不愿再把商人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最终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改革灵教,回到‘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绝地天通之前的自由时代。

但要走到这一步实在太难,难倒熊荆也没办法改变。巫觋和埃及祭司一样是得利者,他们不是楚国世俗官吏,一道王命便可全部斩尽杀绝。灵教教典之所以编纂不下去,原因也在这里。

他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自然也不期望芈,这需要几代人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完成。即便如此,那时楚人也免不了要分裂成两派,说不定还要打几场极为血腥的宗教战争,才能完成这种艰难的变革。

第四十九章 要求

公鸡第一次打鸣时,趴在他身上的女人响起了鼾声,解释了一大堆话的熊荆精神仍处于兴奋中,很多事情在他脑子里转着,怎么也睡不着。女人鼾声轻微,睡的很沉——夜夜欢爱,两人都到了舌头抽筋、耻骨生疼的程度。

担心妻子睡的不平,他轻轻倾斜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让妻子往右滑下。沉睡中的妻子慢慢滑落了到榻上,枕在他的右手臂上。他正要轻舒一口气庆幸没有吵醒妻子时,一只蚊子嗡嗡嗡飞来,很快叮在他因寝衣右滑而赤裸的左胸上。

被蚊子叮一口没什么,主要是奇痒难忍。而他左手打着石膏,右手被妻子枕着,根本无计可施。“愚夫!”他痛骂自己一句,只能认命。该死的蚊子叮一口不算,连连叮咬了好几口,吸足了血才得意洋洋嗡嗡嗡的飞走。

要是身侧还有一人……

熊荆莫名其妙想起了赢南,还有那些曾经嫁给过他的女子。这些女子都没有返国,王廷从纪郢迁到寿郢,她们也从纪郢跟到了寿郢。最新传来的消息是她们全愿意为妾,不再要什么夫人、嫔妃的名分。

还有母后也愿意前往新郢,要求是自己要纳赢南为妾。她虽然深恨赢南,可赢南毕竟是赵国公主,代表着赵国的颜面。妻子也认为他应该纳赢南为妾,那一夜赢南冒死到小邑报讯,弃母后与赵国于不顾,她已经无法回到赵国了。

熊荆只有一个妾,俘虏来的潘地亚女王,腿很不美。如果赢南成了他的妾,其他不说,他最少可以比较是赢南与是妻子的腿谁更美了。

第二次鸡鸣时,熊荆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早食,早膳过后,乘着备好的王舟,他与妻子一同回到了九百里外的寿郢。寝宫内见到赵妃时,她还是那一日淡定的神情。

“你若不喜赢南,为妾后尽可杀之。”赵妃没有看熊荆和芈玹,只看着杯中的茶。

“母后……”芈玹就要说话时,熊荆将他拦住了。“为妾实与牛马无异,既然母后不喜赢南,赵使又恐天下笑,为何不嫁于他人为妻?”

“贱人背赵,返赵已是不能,媒妁如何将其嫁于他人?”赵妃一拂袖,茶杯打在了地板上。怒极之后她才道:“荆儿,妾既与牛马无异,你纳之何难?”

“不难。”熊荆摇头,“可赢南究竟不是牛马。而今天下将倾,可行之计乃避迁于蓬莱,母后为何非要孩儿纳妾?”

“母后老矣。赢南与你是母后请媒妁成之,此事不成,母后何颜面见泉下父兄?”赵妃叹道。

“大敖,既是妾,又何必拘泥于……”芈玹究竟生于北方,熊荆有些后悔带她来了。母子俩的事情,她本就不该参合进来。

“不纳赢南为妾,母后便不至新郢?”熊荆也叹气,他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楚人,后世思维仍在他脑子里。

“秦军若来,母后可饮鸩酒,好与你父王同葬一穴。”赵妃说起先王就落泪。她很想大骂熊荆不孝,然而此时的楚国已不容许她这样骂了,她只能死后向自己的丈夫哭诉。

“母后。”见赵妃欲哭,熊荆与芈玹异口同声想劝阻。熊荆无奈哎呀一声,硬着头皮道:“诺。诺。”

赵妃正要啼哭,没想到儿子真的答应了,她抹泪道:“那其余各国公主如何?”

“怎么又有其余各国公主?!”熊荆感觉自己是上了母后的当,急得想捶地板。

“既能纳那贱人为妾,便不能纳各国公主为妾?”赵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只要一乘上东起的王舟,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母后此前所言乃纳赢南为妾,如今为何又要纳其余公主为妾?”熊荆不顾妻子的拉扯大声说话。他是很想自己多生子嗣,但想的是妻子给自己多生子嗣。妾也是女人,顾及这些公主的母国和身份,他并不能像对待潘地亚女王那样粗暴的对待她们。

“荆儿,便是里域庶民也知,三子方才算一子。”赵妃激动中伸出三根手指,又怀着恨怨扫了芈玹一眼。芈玹为楚国产下长公子是功劳,但只产下一位公子却害得儿子不能宠幸别的嫔妃,那便是恶毒了。“如今你仅有一子,若是胜儿……”

“母后!”没有疫苗、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熊荆也知道幼儿死亡率之高,可是芈玹生下胜儿后一直没有再孕,这他也没办法。

“你纳那贱人为妾,不愿与其合床,可;然你不能不与其余媵妾合床,不合床如何生出子嗣?”赵妃苦口婆心,说出心中的积怨。“母后所求,其一是你纳那贱人为妾,以全赵国与母后之名;其二是你与玹儿,或是你与其余媵妾,哪怕是与那印度蛮女有孕,最少要有两子,母后方可宽心。

你再非楚王,你是楚国大敖,你要冲杀在士卒之前,可,皆可,母后不言。然子嗣何如?没有子嗣,他日何人继承王位敖位?难道让、让春阳宫那贱人……”

因为之前的事情,赵妃一直提防春阳宫夺走儿子的王位,这是她万万不能忍受的事情。

“你纳那贱人为妾后,不见其余女子有孕生子,母后决不出郢都半步!”

赵妃所有的话都说明了。纳赢南为妾还不行,还得抓紧时间造人。熊荆气得想笑,芈玹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犯了罪。

“母后可知,秦人大败后秦王亲赴频阳,请王翦为秦军大将军?”熊荆握起妻子的手,如此问道。

“如何?”赵妃知道王翦,这是围困邯郸,击败齐国的秦将。

“王翦为将,我军……”熊荆本想反驳母后有孕生子是不可能的,因为王翦最迟冬天就要攻过来,生子肯定来不及。可真这样说,母后更要催促,妻子也要紧张,他只能硬生生噎住了。

“我军如何?!”赵妃盯着儿子急问,芈玹也抬起了头。

“彼时我军便要退至寿郢。”发誓不撒谎的熊荆还是撒了一次谎。

赵妃没有听出什么破绽,她道:“退至寿郢又如何?邯郸尚可守三年……”

赵妃说话时,芈玹眼圈一红,低下头便隐隐抽搐。熊荆忙道:“母后,孩儿先告退、告退。”

熊荆说完没等赵妃答应,就拉着芈玹出去了。刚刚下阶还没上车,芈玹就哭得一塌糊涂。丈夫跟她说过楚军的特点,只能前进,要退也可,但如果不是凯旋,就是溃败。

楚军怎么可能退到寿郢呢?这明明是丈夫在撒谎。想到王翦为将楚军兵败男人战死,芈玹就哇哇大哭,眼泪更是磅礴而下。担心赵妃看见生疑的熊荆连忙把她抱上马车,关上门窗,这才开始劝慰。

“大司命庇佑,我岂会身死?你那日以枪击我,为夫亦不死……”

“呜呜呜呜……”说起那天的事情,一边抽泣一边痛哭的芈玹才抬了起头,“那日是那日,若是、若是……”

“没有若是!”熊荆说的很坚决,“钜铁府新造钜甲硬度倍于此前钜甲,着此钜甲,百步外荆弩也不可伤,我必无恙。”

钜甲因为镍的掺入更加坚韧。普通调质钢的硬度最多达到hv700,实际上盔甲的硬度最多也就达到hv500,不然太脆,无法成型,而秦铁剑因为冶炼和热处理工艺的不佳,硬度很难超过hv500,只是超过高锡青铜剑的hv300,唯有将率、锐士用的武器,硬度才能超过hv400。

铬镍钢的淬火硬度轻易就能超过hv700,最高达到惊人的hv1100。可惜的是,造府能用火法从白铜中强行炼出金属镍,却没办法用火法从什么东西里强行炼出金属铬,所以造府只有硬度低得多的镍钜,没有硬度更高的铬镍钜。饶是如此,掌握成熟生产工艺(主要是成熟淬火工艺)生产出来的镍钜甲胄与镍钜宝剑仍然让欧丑等人大喜过望。

熊荆也惊异于镍钜甲胄的防护和镍钜宝剑的锋利,但是提炼镍的白铜(此时白铜称为鋈,诗经‘俴驷孔群,厹矛鋈錞’中的‘鋈錞’,便是白铜)全部来源于滇国,数量极为稀少,而且昂贵。提炼出来的镍给五十多名近卫骑士打造甲剑都不够。

“真如此?”芈玹把丈夫的话听见去了,可还是问。

“如假包换。”熊荆笑着道,灿烂的笑容把芈玹也逗笑了。

“那、那媵妾如何?”芈玹很快想起了此事。不说别的,仅仅一个孩子确实不够。这时芈玹又选择性忘记了丈夫承诺的必然无恙。

“媵妾……”熊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同意不同意都不好。不同意,万一自己真的战死了,胜儿也病死,妻子该怎么办?妾生的孩子也是妻子的孩子,自己战死她还有个指望。自己死了,胜儿也死了,大臣们立弟弟为大敖,妻子岂非要一个人孤苦伶仃过这一生?

想到这里熊荆不想再往下想了,他道:“纳,皆纳。彼等之子皆你之子,以后要叫你为母后。”

“嗯。”芈玹闻言心直往下沉,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但理智告诉她,必须要这样做。

第五十章 吨位

四月的春风下,海舟塞满了朱方港港区,江南到江北八十多里宽的长江江面上,也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各种舟楫。朱方邑、广陵邑外,又是一个连着一个军帐,来自楚国各县邑的童子,各氏的贵族,以及王廷官吏寺人宫女上月便陆续抵达这里,等待最后登舟的命令。

情况并不容乐观,虽然造府半年内造出了四十艘海舟,使得海舟总数达到两百二十七艘;造出三千三百余艘渔舟,使得渔舟总数超过两万艘,大司马府控制下的舟楫总吨增至四十万吨,可经过此前的试航,每人一吨的运输吨位完全不够。

即便顺风航行,舟楫也要十多天才能抵达新郢。这十多天里,人要吃喝拉撒,要活动、要睡觉,成人吨位必须在一点五吨,童子吨位最少需要一吨。这还是试航后改装了舟楫的结果,不然大部分人只能睡在甲板上。

日晒雨淋风吹浪打下容易得病,一旦得病又与其他人挤在一起,结果就是舟内所有人被传染。试航已有这样的例子,一人风疾咳嗽,全舟人大半风疾咳嗽。调整的避迁计划中,每五十艘舟楫设置一艘专门的同型病舟,航程每段到站都有一定数量的病床供病患休养。

然而关键还是人均吨位,迁徙的不是士卒,即便是士卒,庾死的人数也多余战死的人数。人均吨位多,人员便能得到足够的空间,可以得到较好休息,患病率、传染率大减。但这样又限制了运输人数。四十万吨减去运输机器物料的十万吨,再减去运输粮秣的七万吨,再减去造府、楚军剩下的三万吨,剩下只有二十万吨。

如果成人一点五吨、童子一吨,九万名童子输运人数不变,贵族、官吏、工匠极其家人的运输数量则要减少四分之一,大约有三万人要滞留在岸上,等待下一轮迁徙。船只回航已是六月,六月是飓风季节,从朱方湾出发到进入方丈岛内海,三段航程单程最少十日,来回二十余日。这二十余日十有八九会遭遇风暴,舟毁人亡。

熊荆赶到朱方港时,鲁阳君、沈尹尚、宋玉、孔谦、昭黍、屈遂、工尹刀、鄂焯等人有关人均吨位的问题仍在争论。或者说,不是人均吨位的问题没有确定,是贵族、官吏、典籍的吨位没确定。

鲁阳君与沈尹义认为应该按照成人一点五吨的人均吨位输运,这点昭黍与屈遂并不反对,但,一万名贵族、官吏及其家人、仆从,人均一点五吨太窄,最少需要两吨。包括那零点五吨,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吨位要从其他人身上挤占,比如工匠。

宋玉、孔谦在乎的则不是人,是书。楚宫、兰台宫,还有咸阳掳来的宝器、典籍、简牍、甲片装了十八艘海舟。不知为何,稷下学社找到两人,请将稷下的典籍也运往新郢。天下闻名的稷下学社诸子博士众多,典籍只有比兰台多,不比兰台宫少,初步估计最少需要十艘海舟,载重吨位四千吨。两人要鲁阳君抽出十艘海舟前往齐国即墨湾运走那些典籍。

此前因军务熊荆一直在陈郢和启封,此时他一到朱方,这些人便上来揖告,说:“贵人官吏不至新郢,国将不国,大敖不知否?”

“稷下学社典籍之重,重于泰山,请大敖使派海舟运之。”宋玉至今都不称熊荆为大敖,只称熊荆为大王。反倒是孔谦放得开,清楚‘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的道理——

楚人称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假如楚国是周人体系内的封国,比如晋国、齐国、郑国、鲁国,那肯定是僭越。楚国是周人眼中的蛮夷,蛮夷没资格僭越,所以在孔子看来,楚人称王、称帝都没有关系,这是蛮夷自己的事情,毕竟‘蛮夷不得与中国为礼’。

“炮舰……”芈玹与熊荆一起,她正想说王宫寺人、宫女、仆臣可以安排到炮舰上时,熊荆拦住了她。“有何难处?”熊荆没问别人,只问全权处置避迁事务的鲁阳君。

“禀大敖,成人每人需一吨半,原有吨位不足。”一直被昭黍、屈遂等人纠缠的鲁阳君也很为难,试航后很多事情都在调整,可惜一个月时间不足以调整所有事情。

“原有吨位不足,那便滞留人员,空出所需吨位。”熊荆道。

“可……”鲁阳君看向昭黍与屈遂等人。“贵人不愿滞留于岸也。”

“大敖明鉴,贵人不至,新郢何以为国?”屈遂道。“当减工匠之吨,以运贵人。”

“大敖,工匠十万人,然其人皆携父母妻子,有八九万人之巨,此多矣。”昭黍一直觉得工匠太多了,尤其是工匠的家眷太多。工匠一户六、七口,工匠只有一人。也就是说,十万人只有一万余工匠,其余八、九万人全是家眷。

“哦?”熊荆一直不清楚工匠的具体数量,只知十万工匠,闻言呆了一下,转头看向工尹刀。

“大敖明鉴,父母妻子亦工匠也!”工尹刀辩解道。“若无工匠,新郢如何筑城、如何造具、如何耕种?此十万人乃于各府工匠中择选而来,敖后知也。”

“工匠仅一万余,父母妻子仆臣八万余人。”昭黍冷笑。“贵人官吏巫觋寺人宫女共计万人。其中王廷千五百人,余者八千五百人。分于诸氏,仅剩五千。此五千人仆臣之外,能迁多少贵人?敢问大敖,我楚国何时工匠为贵,贵人为贱?”

“昭敖此言差矣。工匠、寺人皆王廷之仆,舟楫也是王廷之舟楫,以王廷之舟运王廷之仆,妾以为无过也。”熊荆站在自己身旁芈玹底气更足,丈夫还没有说话,芈玹便反驳了回去。“且各氏都在造舟,所造之舟几何,大司马府不知也。”

“楚国之舟楫如何成王廷之舟楫?”被芈玹反驳的昭黍面色变得通红,屈遂质疑了一句。

“十八万吨大舫、一万余吨河舟乃楚国舟楫,然九万余吨海舟,两万吨渔舟,两万余吨战舟、输运舟,此多为王廷所有。”芈玹再道。“王廷未索要大舫,近十五万吨舟楫足以输运工匠、寺人、童子。”

细究起来,王廷自给自足绰绰有余,芈玹说的是这个意思。工尹刀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屈遂也不言语了,鲁阳君干笑几声,打圆场道:“工匠多为各府之工师,下回便人少也。”

“造府仅造舟之匠便有四万,加之其余各府,已近十万;再计其家眷,已有五、六十万之巨。鲁阳君要将此五六十万人皆迁至新郢否?”昭黍不以芈玹为辩论对象,只看向鲁阳君。

“若无工匠,我楚人如何在新郢立足,他日又如何再复楚地?”工尹刀出声道。五六十万工匠不可能全部迁徙至新郢,但按照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最少要迁走一半人。

“若无贵人,新郢何以为国?”屈遂转向了熊荆,“请大敖定夺。”

“各氏贵人可自造舟楫。”熊荆道。“何以不造?”

“大战至今五年矣,贵人已无金银,如何造舟?”昭黍叹息。“且海舟价昂……”

“本就该造渔舟,而非海舟。”熊荆打断他道:“一艘渔舟不过十金,若家中可拆梁柱,工费不过五金,所费极少,为何要造海舟?”

“渔舟乃庶民之舟,贵人岂能乘渔舟?”昭黍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脸再度涨红。

“谁言渔舟是庶民之舟?海舟是贵人之舟?”熊荆极为不解。“当年我楚人先祖筚路蓝缕,所乘只是柴车;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划乃是桴筏,此有何贵贱?”

昭黍的脸本是涨红,被熊荆一说热血又涌,脸突然发黑,但他的头是低着的。对于习惯周礼之人而言,万事万物、衣食住行无一不显现出等级,仿佛没有了等级,就没有贵族的尊严。熊荆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贵族之所以高贵,是因为贵族英勇善战,而不是什么周礼等级。

“还有何事?”熊荆直接跳过贵族吨位、工匠吨位问题,直接问其他事。

“稷下学社诸子典籍多矣,亦当运入新郢。”孔谦道。“此需十艘海舟。”

“太傅当知海舟不足,稷下典籍只能推迟到明后年。”吨位大增,原本熊荆以为九、十月可以迁走四十万人,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哪怕造府再造五万吨舟楫,四十五万吨全部运人,也不可能有四十万人。

“稷下学社有百家诸子典籍,岂能推迟明后年再运?!”宋玉终于说话,无比焦急的语气。

“十艘海舟需至即墨湾靠岸装运,彼处乃齐地,楚齐乃敌国,海舟去后齐人留之,奈何?”熊荆说出自己的另一种顾虑。“诸子既有弟子门徒,请其弟子门徒将典籍运入楚国,就地藏之。或游说商贾贵人,可由彼等运入新郢。”

“大王既知楚齐乃是敌国,彼等如何能将典籍运入我楚国?!”宋玉悲叹。“大王曾言,我楚人虽非周人,却是夏人。‘抚有蛮夷,以属诸夏’,此我楚国之所为也。我夏人之典籍,焉能任由暴秦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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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笑容

宋玉一番话说的熊荆结舌无言。

以地理来定义,夏人、商人、周人、庸人、蜀人、羌人、髳人、微人、彭人、濮人、巴人、蜀人、越人、羌人……,都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族群,可称之为诸夏。如果非要确立宗主,那便是夏人体系,夏之前的唐虞体系,夏之后的商人体系,以及商之后的周人体系。

唐虞、夏、商、周全都统治过这片土地,任何一朝都能说自己是夏,并非只有周人才能称自己是夏。然而自称得天命的周人从意识形态上非要独占这个正统,于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周人以外,其余全是蛮夷。

实际上周人代商之前,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周人代商之前,周人青铜器简陋到不堪入目;周人代商之前,羌人不算其同族也应该算其母族。按周人自己的标准,周人就是西戎。代商之后用上商人的字、瓜分了商人的工匠,这才自诩是正统,别人都是蛮夷。

楚人就是这样的蛮夷。楚人并非周人体系中的一员,但楚人曾是商人体系中的一员,自然是夏人的一支。周人的封建是蛇吞象之后无奈的封建,大邑商虽然被小邦周大败,可小邦周统治不了大邑商,只能封建,并把矛头对准最危险的夷人。

诸子百家是周人统治崩溃后的结果,其源于周人,但周人又继承自夏商,诸子百家不是周人的诸子百家,而是夏人的诸子百家,熊荆真的没有理由拒绝运输那些典籍。他沉思了好一会,最后问向鲁阳君和鄂焯,“宝器有几艘?”

“宝器?”宝器主要是青铜器。青铜器在商人手上是酒器,到了周人成了食器。什么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上士三鼎二簋,下士一鼎一簋。自从发现青铜器含铅,熊荆就弃青铜器而用,王廷只用银器。王廷转运宝器的时候,熊荆不在现场,可他猜到那一大堆有毒的破烂也给装上了海舟。

“宝器有七舟……”鄂焯答道,他感觉到熊荆想干些什么。

“竟如此之多?!”熊荆本以为最多也就三、四艘,没想到有七艘。“卸下,改运诸子典籍。”

“万不可!”宋玉有悲叹了。“此皆我楚国之宝,又有周人九鼎,岂能卸下?”

“周人九鼎已录其铭文,留之何用?”熊荆对九鼎毫不在意。“卸下宝器,王廷千五百人转乘炮舰,每舰七十五人,如此可空出三艘海舟,刚好十艘。”

“宝器之重,重于泰山……”宋玉又来了。

“天下只有一座泰山,太傅当知也。”熊荆不客气的打断,宋玉一怔,胡子只抖。

“两事已妥,还有何事?”熊荆看向鲁阳君。

昭黍、宋玉等人请熊荆定夺,熊荆已经定夺完了,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这就是最后的选择。鲁阳君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无有。”

“何日起航?”熊荆又问。

“明日便将起航,宝器之舟可脱出海港,泊于别处。”鲁阳君道。春天的东海仍然五尺之浪,但相比于一个多月前可以说是风平浪静了。下月开始,海上又起飓风,所以四月初横渡蓬莱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

“那便明日起航。”熊荆话音未落便看向妻子,妻子也看向他,目光在空中交错,难舍难分。

*

“妾等拜、拜见母后。”寿郢楚宫,一直住在驿馆里的诸女终于再度入宫,又喊赵妃为母后。虽然是以更为低贱的身份,可当王尹由告之诸女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大王真答应自己这些人入宫为妾?!

“免礼吧。”目光跳过赢南,赵妃直接看向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几人。看了之后又问:“为何只有你等数人,媵呢?”

“啊?”诸女再度吃惊。拜在最前面的妫可嘉、姬玉眼睛瞪得溜圆,她们本意是他们五个人入宫为妾,可赵妃的意思是要她们将媵妾一起带入楚国。

“你等都是公主、女君,出嫁怎可没有媵?”赵妃很严肃的说道,机会难得,她要抓紧机会将儿子的后宫填满。“去,使人将你等之媵接入宫中。”

“唯。”诸女答应着,心里都有些狐疑。她们已是妾了,那她们的媵又会是什么身份?

“勿忧也。”赵妃知道她们心里的想法,“楚宫行楚礼,并无周礼之尊卑。你等就是无夫人名分之夫人。然则,你等也好,你等之媵也罢,务要怀上大王的子嗣。”

“唯。”诸女连忙答应,这点确实重要。芈玹不就是产下一个王子吗,她们如果也产下一个王子,地位就全然不一样了。哪怕产下一个公主,品级也会马上不同。

“至多三、四日,大王便会返郢,彼时便是你等与大王合床之时。”赵妃嘀咕起来。“彼时也恰是月圆望日,月圆之日为赢南、壬申之日妫可嘉,癸未之日姬玉,甲子之日驺悦,乙丑日巴麓……”

赵妃越俎代庖,已经给诸女安排合床日子里。听闻她的安排,赢南浑身一抖,颤喊道:“谢母后。”她之后,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等人跟着她喊谢母后。只有最后王尹由小声提醒了一句,“禀太后,彼等并未告庙。”

“告庙?”赵妃转头看着他,她当然知道这个程序。“为何告庙?彼等居于驿馆足不出户,驿馆之内又有官吏,为何要告庙?”

王尹由只是善意的提醒,但赵妃等不了告庙。她与儿子的约定中,本月她就要启程前往新郢。本月如果不能启程,那就要拖到下次迁徙,这是儿子不答应的。启程之前她一定要让儿子与诸女合床,合床了总能怀上子嗣,了却她的心愿。

“唯。”王尹连忙点头,表示太后说的对。这时赵妃才接着说话。

“你等当知,楚军屯兵启封,与秦人对峙,要解大梁之围,因而大王暂居寿郢不久又要北上启封。大王是否携你等北上启封老妇不知,若是不携,这几日或将是你等最后一次合床”赵妃看着跪在的公主们,并不避讳的说出自己的担忧。“大王年少体壮,一夜并非只幸一女,不可因一己之私而失此良机。”

“妾知也。”五女稍带羞涩的答应,明白了赵妃的意思。母后之所以要她们带着媵妾入宫,就是为了可能只有一次的合床良机。这次怀上了子嗣,那就是怀上了,没有怀上,那以后可能永远怀不上了。

见诸女羞涩,赵妃再道:“此事本不该由老妇言之,然为楚国之社稷,老妇又不得不言。你等这几日多思虑,那一夜大王是只幸你一人,仰或幸及多人,仰或连你也不幸。”

赵妃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她意思说的够明白的了,诸女脸色更加羞红。弹弦跕躧,游媚富贵,那是倡优才做的事情,像妫可嘉、驺悦这样的公主、女公子,从小就被教育要守礼,不可**。然而现在为了怀上子嗣,高贵的她们也得像下贱的倡优一样勾引男人。

诸女退下,赢南极为意外的被赵妃留下。挥退旁人之后,赵妃竟然亲自把赢南扶起。赢南看着赵妃忐忑不安,甚至担心赵妃要杀了自己。她终究背叛过赵妃,背叛的赵国。

“母、母后……”赢南不安的看着赵妃,不知她为何如此。

“你终成大王之妾,母后可安心矣。”坐在蒻席上的赵妃叹了一句。她没有解释什么,只道:“大王爱芈玹,尤爱其股胻,你择选侍寝之媵,亦当择股胻美者。”

“唯。”赢南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母国太后之裙之袜,你与诸媵当使之。”赵妃之言让赢南惊讶。她自己都差点忘记了,母国曾差人送来几套裙袜,说是穿起之后可尽显股胻之美。

“唯。”赢南轻轻的答应,开始想着应该择选那个人与自己一起侍寝。然而赵妃下一句话让她震骇。

“你,你之媵若不能怀上大王子嗣,赢妤,还有那千余赵卒于黄泉之下当哭。”赵妃无比平静的说出这句让赢南极度震骇的话,而后看向目瞪口呆的她,缓缓点头。

没有更多了话语了,赢南很快出了西章下阶而去。一年多来,赢妤这个妹妹她几乎要忘记了,赵妃却突然当她的面提起,让她忍不住哭泣。以前她想起赢妤也会哭,可以前她哭是因为后悔,她当初就不应该听赢妤的劝说去城南小邑。芈玹顺利臣下王长子,自己则被大王绝婚,还背叛了母后,背叛了母国。多么愚蠢啊!每每想到她都恨不得伏剑去死。

可今天,今天母后以哪种口吻说话,以哪种目光看着她,她瞬间明白了一切。她再也不后悔了,她只觉得自己委屈。一年多来每一日她都处于想死的煎熬中,几次自尽皆被救下。此时回想,还真不如赢妤那样一死了之。只是,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得到大王的信任呢?

前一刻赢南还在哭着,后一刻她便突然笑了起来,沾满眼泪的笑容依旧灿烂。

第五十三章 甲胄

未改

欧丑早就等着熊荆来了,不过在熊荆到来之前,这几天还有一个人不时前来钜铁府。每次他来,欧丑称呼他的时候都感到很别扭。称悍王子吧,大王都不称王了,称王子不就僭越了嘛;不称王子吧,那用什么称呼才能体现对方的尊贵呢?

好在欧丑纠结的事情,熊悍一点也不在意。尊贵与不尊贵,都要靠自己去战场上拼杀,而非靠先祖先君的余荫。自从听说敖后也杀了两名秦军斥骑,身高七尺六尺的熊悍再也忍不住了,他央求着李妃给钱,以在钜铁府订造一套甲胄、一柄宝剑,这才来了钜铁府。此时甲胄造好,他在仆臣的服侍下穿好钜甲,抽出宝剑,不免有些自得。听说熊荆也来钜铁府,又连忙抢出府外。

“臣弟见过大敖。”大约是想兄长一观自己身着钜甲的模样,熊悍大声喊道,还行了一个新式军礼。

“是你?”熊荆看到他有些惊讶,再看他身着钜甲手持钜剑更加惊讶。“你为何在此?又是旷课未去读书?你个熊崽子!来人啊……”

熊悍已从兰台学宫转到军校,当然,他年幼,入军校是去年的事。王宫里出来的孩子很难吃得了军校的苦,自然就打着太后的旗号借故旷课了。

“王兄误矣、误矣!”熊悍连忙解释,“军校已避迁新郢,不需上课。”

弟弟不说熊荆还真忘记了,军校、航校、巫校全在第一批避迁计划之内,已经迁至新郢了。松了口气,熊荆再道:“那你为何不登舟前往蓬莱?”

“母后未至蓬莱,母妃、弟又岂能先至蓬莱?”熊悍拉着脸,被兄长吓了一声汗。

弟弟提起母后再度让熊荆想起今晚的**,这时他的语气才放缓,道:“那你为何在此?”

“禀大敖,悍、悍敖再在此订造钜甲钜剑,故而、故而……”欧丑憋出个‘悍敖’,让熊悍高兴的嬉笑。他也想成为一名敖,可不是这样成为。

“你才多大?”熊荆没有纠正欧丑,而是把弟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弟弟比他小,自然比他矮,脸庞像李妃,瓜子脸。都是父王的孩子,两兄弟眉眼鼻嘴长得极为类似,像是一张相同的平面肖像画裱糊在不同形状的头颅上,相貌的差异主要是颅骨的差异。

开始爱美的年纪,额头上只能看到青春痘的印子,红红点点的,应该是用手刚刚挤过。眉毛清秀,眉下眸子闪动着少年人特有的活泼光彩。鼻梁下的绒毛也渐渐浓密了,几根胡须像是春天里夯土墙下的野草,悄悄的探出头来。

因为瓜子脸的关系,弟弟嘴要比熊荆的小,这也使得整张脸秀气有余,威严不足。颌下细小的锁骨和平坦如板的胸膛也印证着这一点。闪亮合身的钜甲虽然遮盖了身躯,然而目测甲衣的宽度与厚度,仍能感觉整个身躯的单薄。不过,七尺六寸的身高已高于绝大部分楚卒,王宫的营养也好过大部分人。

见熊荆打量自己,熊悍连忙站直身躯,挺起胸膛。熊荆将他打量完出其不意一掌拍在他胸口,他顿时站不住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年轻人总是不服气,他道:“弟无备也,再来。”

“无备?”熊荆失笑。“战场之上,败就是败,岂有再来之说。”

“我已七尺六寸!”熊悍订造钜甲钜剑自然是为了上战场,他已经想好了,就做兄长的近卫骑士。

“七尺六尺啦?!”熊荆故作惊讶,等弟弟脸上浮出笑容,才沉下脸道:“站不稳又有何用?你个熊崽子早些去新郢伺候母后、伺候你母妃还有巨嫂,去去去。”

“王兄、王兄!”希望破灭的熊悍急了,“我能杀敌!我真能杀敌!”

“恩,过些年确能杀敌。”熊荆点点头,他已经往府内走了,弟弟想跟来当即被近卫拦住。

“悍敖求战心切也。”欧丑见熊荆把弟弟堵在府外,不由帮着他说话。

“他不过十六,谈何杀敌啊。”熊荆说话也不经大脑,庶民这个年龄,这种身高,早就被县邑征召,补充到师旅之中了。“欧卿所说镍钜甲胄何在?”

熊荆问起了镍钜甲胄。镍这个词是他取的,看见银一样的的金属里炼出红铜和另外一种不知名的白色金属,再听说这种银来自滇国,他很自然让想到了白铜。白铜之所以白,是因为里面含有镍,炼出来的那种不知名白色金属便是镍。

有了镍,就会想要铬。但镍都是凭运气的来的按元素周期表认识世界的中学生们用水和火为工具分辨万物,白铜丢入火里,铜融化于是有了镍铬不可能会这么幸运,这免不了让熊荆产生遗憾,如果有铬,他就可以造更好的工具钢,更坚固的火炮了。

欧丑等待熊荆前来正是了镍钜甲胄,他快步将熊荆带入用于淬火的安静院落,熊荆刚坐下便有人送上一块半尺宽的钜甲甲片。甲片看上去与普通钜甲甲片没有什么差异,但熊荆拿起细看时,发现它要比一般的钜甲片更白,而且好像更硬,拿住甲片两头弯曲更费力。

“有何不同?”熊荆无法根据自己的感觉做出判断,感觉是不准的。

“这……”欧丑憋着一肚子等了许多日,临到要说时又说不出来了,他只能道:“请大敖移步到院内武场。”

武场就在院内,热处理是钜铁府的核心技术,不同方式、温度的热处理肯定要测试效果。武场之内,欧丑给熊荆看的那块居然绑在了一个树形靶子上。熊荆看着靶子对面的那具荆弩时,一个工匠上来了,欧丑道:“此乃秦人之酋矛,完好未损,请大敖一观。”

“善。”秦军骑兵用铁剑,士卒用铁矛。铁矛不讲究韧性,只讲硬度,故而成品率要比铁剑高。不过秦国少府没有回火工艺,矛头是硬,但是脆,用过多少都会崩坏。

酋矛完好无损,说明酋矛未曾用过。应该是沙水之战缴获的武器。熊荆看过之后,那名试矛的工匠没有上千对着靶子试矛,而是后退十多米,准备冲矛。熊荆有些吃惊了,骑矛因为刺中之后要放手,冲力远小于步卒冲矛,而按作战司术曹的研究,步卒冲矛仅弱于荆弩。

既然是试矛,总要有试矛的样子,可手持酋矛的工匠做的是秦卒冲矛的工作,对准靶子就往前疾冲。‘嘎’的一响,矛当场折了,他手上只剩下一根断。

“大敖请看。”酋矛断了,靶子上的甲片并未被捅破,上面只有一个印子。

“岂能?”熊荆吃惊。动能公式他是记得的,人冲矛的速度一百米不可能十秒,但二十秒总有。也就是说,速度最少每秒五米,一个人算六十公斤,动能最少七百五十焦耳,减一半也足以破甲,怎么会没有击破?

“箭矢如何?”熊荆吃惊之后又问。

“荆弩之外,皆不破。”欧丑道,还伸手指了一下对面的那部一丈多高的荆弩,试甲用的正是那部荆弩。

“弗信!”熊荆下意识摇头。荆弩威力绝大,一公斤的箭矢可以射出三、四百米,动能高达数千焦耳,怎么会射不穿甲片,他一点也不信。

“然也!”欧丑强调道。“弗信,请大王观臣一试。”

熊荆还没有答应,欧丑的示意下,工匠已经来转动棘轮,给荆弩上弦。正如之前他禀告的那样,树形靶挪到了百步外,而后对准靶子开始试射。百步外要想射中一块四尺长、半尺宽的甲片还是有些难度,射出十多箭之后,才有一箭擦到甲片的边缘。

荆弩精准,下一箭就命中了目标,一名工匠奔前取下甲片奉了上来,居然真的未破。

“为何?为何不破?”甲片只被射出一个圆形深凹,熊荆摸着这个地方急问。

“臣以为,”欧丑原本对此也大惑不解,知道现在才有些明了。他拿起那支弩箭请熊荆细看:“甲硬而矢软,故其不破也。”

“啊!矢软?”熊荆看向他奉上的箭矢,箭镞前端早已不再锐利,已成扁平。“可……”

熊荆不知道说什么了。破甲箭镞怎么会软?制造破甲箭镞花了好几年时间,不断调整箭镞的含碳量,不断淬火回火,造出的破甲箭从未像软铁一样被击的扁平。这哪里是箭镞太软,这明明是甲片太硬!熊荆若有所悟的看着被射出一个深凹的甲片。“硬度几何?”他问。

“不知也。”欧丑摇头,“此前所造镍钜工刀亦不此甲。”

“金刚石试否?”熊荆再问。

“未曾试也。”钜铁府习惯用高速钢检验硬度,而不是来自外域的金刚石。

“如何才能再得白铜?”熊荆问起一个欧丑无法回答的问题。此前他并为细想新式甲胄的威力,亲眼所见才知道穿起这身甲胄除了荆弩无惧秦人任何武器攻击。这样的话,为何不打造几百套上千套呢?有几百套这样的甲胄,秦军骑兵再多,也不能伤重骑分毫。

第五十四章 药丸

庄蹻入滇不过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滇国的统治者仍是当时入滇的楚人。碍于路途,滇王庄粢在得闻母国重复旧郢时欣然遣使相贺,白铜就是那次送来的。楚国回礼时返送滇国二十匹龙马,百套钜甲钜剑、一批东洲谷种和使者特意索要的海贝。

发现白铜含镍之后再遣使去滇国要,庄粢马上送来一批白铜。使者说庄粢已将国中所有白铜全都送来了,可仍是寥寥无几,不过千余斤。白铜含镍百分之十几,千斤也不过三、四十公斤,这些镍以百分之五的比例加入钜铁,能打造钜甲大约三十多套。

根据使者的说法,滇国本身是不产白铜的。滇国的位置在滇池东面,也就是后世昆明呈贡,出白铜的是滇国西北三百里外的一些地方,实际就是后世的元谋、牟定等地。滇国必须与那里的土人交易,才能得到白铜。

白铜并不珍贵,滇人主要以其为装饰。滇地邦国看中的是青铜,他们使用青铜兵器和青铜甲胄。与只会用牛皮制甲的周人不同,滇人与羌人一样,有自己的整体式青铜甲胄,这种甲胄的硬度和未经热处理的低碳钢相仿,防护数倍于厚度只有三毫米厚表面髹漆的皮甲。

具体的说,五石弓手使用破甲重箭须在三十步内才能射中青铜甲薄弱处破甲,这仅仅是破甲,不能伤人;五石弓手使用破甲重箭二百五十步外即可射破皮甲,而且伤人。五石弓手楚军总共就几百人,军中大部分是三石弓手,其次是四石弓手。

如果羌人、滇人身着整体式青铜甲向楚军发起冲锋,弓手自己不愿退出战斗,那他就该弃弓用矛。因为除非射中空隙,箭矢不会造成任何杀伤。而如果是身着三毫米皮甲的秦卒冲来,三石弓手可在七十步放箭,箭矢能够破甲并且伤人,四石弓手则可在百步外放箭。

甲胄的防护彰显出青铜的价值,白铜不过是好看。这便是路途遥远之外获得白铜的另一个难处:因为价值、使用的不同,白铜的产量一向不高。如果距离近、产量高,获得白铜并不难。滇人最喜欢的东西是海贝,大梁奸商就曾用海舟运回成吨成吨的海贝,输入西南地区与土人交易获得各种土产。

从钜铁府回来,熊荆一直在查阅与滇国白铜有关的文书。距离,产量,还有蜀地秦军随时占领黥中郡的威胁,使得白铜的获取难上加难。然而镍钜甲胄的巨大优势还是让熊荆决定再次向滇地派出使者,龙马、钜甲、钜兵这些东西会造成当地军力失衡,海贝没有这个顾虑,海贝可以畅通无阻的运输到滇国……

“大敖,时入高春,太后请大敖到秋华宫用膳。”长姜见熊荆从钜铁府回来就忙碌不停,太后两次派人来请,再不去太后自己就要亲自来了。

“诺、诺。”熊荆不耐烦的答应。他本想再看一会有白铜的文书,想到再不去母后真会来请,只能把文书丢在案上,愤愤然起身出寝。

秋华宫原先是赵妃的寝宫,赢南即便是妾,也是楚宫中地位最高的妾,因此居住在秋华宫。熊荆未成太子前与母亲同住,也居于秋华宫。小小的宫室有太多的回忆,以至于熊荆上阶时看到母后立于堂外,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他还是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每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做着稀奇古怪的梦。十二年后,他的国家濒临亡国,臣民不是战死就要投降,只有少部分人可以迁至海外。

想到这里,正在上阶的他面色一变,目光低垂。

身着黑色缘衣的赢南站在赵妃身后,偷看着登阶的熊荆。哪怕是妾,她也成了他的女人。熊荆每上一级台阶,她的心跳便加快几分,见熊荆上来了,她连忙跪下向他行礼。

“免礼吧。”熊荆的口气有点淡,不可能否认皮肤白皙的赢南穿上黑色缘衣更衬美丽,但他一点心情也没有,说话时根本没有正眼看她。

儿子的心事赵妃不可能不知,她含笑看着已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叹道:“荆儿长矣。”

“母后。”熊荆心中热流涌过,以前他对母亲是仰视的,现在则是母亲仰视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赵妃像是一株飘洒完了种子的蒲公英,在日渐枯萎。

“用膳吧。”赵妃感觉到儿子目光里的感情,她拉着儿子的手,带着他入总章用膳。晚膳是以前秋华宫常有的菜肴,再便是宫中最好的清酒。母子俩其乐融融的用膳说话,直到赢南上来请熊荆至湢室沐浴。

“下春了,母后亦要回宫。”赵妃笑着道,她主要是担心儿子不来。

“我送母后。”起身的熊荆将赵妃送下台阶,这才返身登阶回到总章,赢南再度跪在地上迎接行礼,他无奈说了一句:“地上凉,免礼吧。”

“唯。”赢南听出言语中的那一缕关怀,笑脸一时如花。“请大敖沐浴。”

每座寝宫都有湢室,熊荆走到湢室时,三名女子又跪在地上行礼。她们不是宫女,是赢南的媵妾。湢室湿热,这几名媵妾穿着黑色的素沙,跪在地上看不到什么,一站起就不同了,最要命的是衣裙皆是黑色,素沙又薄,半透明的遮盖着欣长可人的玉腿。

一双玉腿熊荆能够抗拒,这么多玉腿凑在一起,上面半遮半掩的盖着半透明的黑纱,动能实在巨大,攒射之下瞬间便射破熊荆的心防,还将他击伤。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美腿,任由媵妾们帮他褪去衣衫,直到……

“请大敖入浴。”赢南也换了一套黑色的素沙衣裙,与诸女不同的是,她的裙并未遮住脚踝,而是露出了半截玉腿。玉腿虽不如妻子的笔直,灯下却也晶玉发光,摄魂夺魄。

妻子?想起妻子的熊荆不免生出一些抗拒,他曾对着神灵郑重起誓此生对妻子永不背弃,又怎么能迷恋其他女子的双腿?!

可她们全是妾啊!心里一个义正言辞的声音刚说完,另一个声音立即跳出来辩驳。楚人是可以有妾的,这些女子全是妾,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为了子嗣,难道不应该宠幸这些长腿美妾吗?三子才能算一子,难道不应该在战死前多生下几个儿子,延续熊氏的血脉?

湢室里水雾蒸腾,熊荆左手半抬,整个人舒服的站在热水里,包括赢南在内四名女子正帮他擦洗全身。走神的他直到赢南帮他擦洗腋下才回过神来。或是因为第一次服侍男人觉得害羞,又或是因为湢室太热,赢南脸色通红、眼波如水。见一直心不在焉的男人忽然看向自己,她叫了一声大敖后低下了头,心头小鹿乱撞中已经忘记怎么擦洗,双手不知该置于何处。

“我不食人。”熊荆没好气的说了一句,能动的右手抚摸在她玉腿上。赢南比芈玹年轻了大约十岁。产子后芈玹的身姿渐渐丰腴,赢南则仍保持着少女的单薄,皮肤细腻紧绷,抚摸过几下熊荆便喜欢上了她的双腿,赢南则浑身颤抖着,张着嘴想呼喊又不敢呼喊,最后半倒在男人怀里……

完全迷乱的****好是从湢室开始的,然后一点点挪到大室。最先是赢南,赢南之后是伺候洗浴的三名媵妾,可是赢南的媵妾不止三名,大室里还有一堆。每当一名女子从床榻上抓着衣裙忍着痛楚下床时,很快另一名女子便会爬上床,报出自己的姓名,然后褪下衣裙欢好。而在床下,还跪坐在一排等候侍寝的女子。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熊荆根本记不得昨夜他曾与谁欢好过,他只记得自己两次宠幸了赢南,再便是鸡鸣三遍、天快要亮时他才昏沉睡去。即便如此,也有还有几名媵妾没有被宠幸,这也只能等到下回了。

“大敖醒了。”赢南早起来了,见男人睁开眼睛欣喜的说道,脆脆的声音让熊荆想到昨天晚上湢室里欢好时她高高低低的喊叫喘息。

熊荆起身,起到一半人却往后倒,他憋着气自嘲道:“大敖药丸。”

赢南不懂药丸是什么,她见熊荆起了半个身又要倒下连忙撑住,而后扶着熊荆起身。“大敖伤势未愈,本该静养。”

赢南是乖巧的,哪怕看到男人因为昨夜连连宠幸而力气不支,也睁眼说着瞎话,扯上男人的伤势。若在平时,熊荆听到这样的马屁必然目之,可不知为何,赢南明明说的是瞎话,他听着觉得很舒服。毕竟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性能力不行?阳痿也要强说是那姑娘不美,或者是:‘主要是我不太喜欢那种类型……’

“药丸。”自己为自己辩解的熊悍又说了一声要完。第一天就被赵女吸干了,今天晚上宠幸齐女。齐女奔放,估计又是十几个跪侯在床榻下吧。明日是魏女,魏女多是郑女,郑女温润,这吸的就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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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乐舞

相比于时时刻刻的节制,腐化起来非常简单。【】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转个念头,心不要那么硬,点个头,后果便会不堪收拾了。既然上了男人的床,耳鬓厮磨下总会近朱者赤,若产下子嗣那就成了夫人。连赵妃这个太后都知道,男人只要脱掉下裳,就是褪下了心防,母国倡后不正是靠脱男人下裳上位的么?

儿子在秋华宫宠幸赵女这一夜,赵妃睡的香甜。第二日早上得闻儿子因为‘劳累’没有起床,她便要王尹还有寺人们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前往朱方。她急急离开倒不是因为怕死,她是赵人,不管是天下还是楚宫,她都要亲眼看着秦人亡国垮台。她怎么能死呢,她如果死了,这些全都看不到了。

当日她没有前往夏丽宫,也没派人前往正寝催促儿子用膳。儿子宠爱芈玹在她看来不是什么情爱,而是因为只宠幸过芈玹这一个美人。天下美人多矣,遍尝天下美人之后再独爱芈玹一人,那才是真的情爱。只宠幸芈玹,那是不知天下美人有多美。昨夜宿于秋华宫,遍尝了赵国美人,食髓知味,第二日肯定会自己前往夏丽宫,领略齐国美人。

知子莫若母,当日坐到高春时分,熊荆便有些坐不住了。他觉得母后此时应该在夏丽宫等自己,可她怎么还不派人请自己去用膳?无心看公文的熊荆心里一边嘀咕,一边体察自己有些劳累的胯骨。还好,年轻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强,起床不久他便不再不适,反而有些迫不及待。

赵女身姿高挑,双腿欣长。如果不是因为左肩左臂骨折,他肯定会叫三名赵女平坦在床榻上,然后左胳膊、右胳膊,还有肩膀扛起三女的美腿,先嗅一遍,再舔一遍。这样的场景,哪怕是他人坐在正寝,想起身体也忍不住发烧。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屈原的楚辞一点也没错,这便是君王奢靡荒淫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过个几年,酒色便要掏空身子,到时候连马都上不去。熊荆自然没想那么远,他此时是一匹发了情的公马,一心只想着女人。

‘嚯’的一声,他突然站起,在长姜的惊讶中道:“去夏丽宫,备车。”

听闻熊荆说去夏丽宫,长姜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惊讶——这没什么,先王更荒唐的事情他都经历过,现在大王只是宠幸自己的嫔妃而已,他只道:“唯。”

“妾拜见大敖。”夏丽宫阶上,妫可嘉带着众女亲迎熊荆。昨夜太后坐镇秋华宫请大敖,今日来也不来夏丽宫,妫可嘉担心了一天,就担心熊荆不来。

“免礼吧。”楚宫不行周礼,齐人也不喜欢被周礼束缚,特别是在颜色上被周礼束缚。所谓恶紫夺朱,正而不谲的齐桓公喜欢紫色,于是整个齐国都弃朱而着紫。昨日赢南恪守周礼,穿的是黑布红边的缘衣,妫可嘉不然,她今日穿的是五彩衣裙,她身后的媵妾穿的也是文秀彩衣。衣饰之美也是美,她们起身后,熊荆免不了细细打量了一番。

精心装扮过的妫可嘉含笑又含羞迎着男人的目光,等男人欣赏完,她便执起男人的手,柔声笑道:“请大敖至大廷。”

“大廷?”用膳就寝是在总章,即便飨宴也该是在明堂,怎么会在大廷呢?

熊荆到了大廷就知道了。大厅里灯火明亮,座席已设,数十名身着彩衣的舞人还有许多乐师见熊荆进来齐声行礼,“拜见大敖。”

“这是……”熊荆本是怀着满腔欲火来的,看到这个排场顿时吃惊。

“妾闻大敖昨夜辛劳,故使人选女乐善者数十,以乐舞为大敖怡神。”芈玹身上是沁人心脾的馨香,赢南身上是引人**的幽香,妫可嘉身上则是四体通泰的暖香。且她说话时总是带着笑,细看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明媚皓齿,暖香醉人,让人禁不住喜欢。

“善。”熊荆微笑,看着妫可嘉道:“今夜如何,皆由你筹划。”

“谢大敖。”行军打仗,妫可嘉不懂,可要说道享受君王生活,妫可嘉心里全是主意。她笑盈盈请男人安坐,没有别席,她与男人同席。坐下前她还对侍女点了点头,一直跪着的舞人乐人方才起身,乐声响起,纸迷金醉的一夜刚刚登场。

“妾初闻大敖之名年方四岁,少时无知,闻与大敖姻聘,惧也……”献酒之后妫可嘉伏在熊荆耳边说话。原本熊荆对她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是齐国公主,此时她说起旧事,才想起两人十多年前曾经姻聘,还两次退聘,看她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

“好事总多磨。”熊荆不自禁说了一句。他与妫可嘉之间的波折不比与芈玹的波折少。

“好事总多磨……”妫可嘉眼眶里眼泪直打转,好在没有落下来,“大敖善言也。”

“然则……”熊荆动了真情,他已不能给妫可嘉什么名分了。

“大王勿虑,可嘉为妾为奴,皆愿也。”妫可嘉还是抬起长袂抹去眼中的泪水。抹完泪又道:“妾该死,今夜乃大王欢愉之时。”

“无妨,无妨。”大廷上乐声在这时候突变,似乎是前一个乐章结束,一个新的乐章开始。秦昭王说过,夫楚剑利而倡优拙,楚国只有娱神的巫乐,从未有过如此动听的乐章。熊荆沉醉在这琴瑟笙竽之间好一会才问道:“此何乐?”

“此乃《韶》乐。”妫可嘉知道熊荆没有听过,这才故意让乐师演奏。

“《韶》乐?!”熊荆错愕。南郭先生滥竽充数,这是从小学学过的故事。其背景便是齐人爱乐,爱的还不是枯燥乏味的周乐,是齐人自己的乐曲。孔子到齐国,耳闻目睹齐国乐师演奏《韶》乐,叹道:‘尽美矣,又尽善也’;再听乐师奏《武》乐,又道:‘尽美矣,不尽善也’。其后痴迷《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熊荆此时也忘我沉醉于《韶》乐与舞蹈之间,活泼的乐声配着多彩的舞人,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神清气爽的欢愉。乐声越往后越高昂,最后一个乐章时悬鼓滚奏,轰钟骤响,笙竽高鸣,琴瑟狂拨,乐声已是‘浸乎金石,润乎草木’,他忍不住大喊:“善、大善!”

“谢大敖!”《韶》乐有七个乐章,奏完七个乐章的乐师,舞完七个乐章的舞人再度跪拜行礼。齐国的舞乐征服了鲁人,自然也能征服楚人。他们原本担心奏《韶》乐不如奏《武》乐,或者应该奏更动听的燕乐,但公主说奏《韶》乐,他们便只能奏《韶》乐。

“请大王满饮。”妫可嘉笑盈盈的,熊荆右手环绕着她的腰,只能由她喂酒喂食。这时舒缓的竽声再起,她自请命道:“妾愿为大王一舞,请大王准允。”

“善。”歌舞,宴饮,美人,身着五彩之衣的妫可嘉在舞女的陪伴下翩翩起舞,刚才离得近熊荆没有感觉,现在看到她小鹿一样在大廷上跳跃,不由产生出别的想法。

妫可嘉一曲舞完,然而熊荆没有称善,她强笑着返席时,熊荆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嘴堵住她的嘴,对着她痛吻起来,旁边的媵妾见此大吃一惊,想看又不太敢看。良久熊荆才放开她,轻声道:“甚美。”

刚才那番痛吻妫可嘉都没脸红,听闻这两个字脸庞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羞红,这个只有十七岁的齐国公主芳心雀跃,点着头蚊子般的扭捏:“谢大敖。”【本章节首发爱有声小说网,请记住网址】

第五十六章 四月

今日齐女,明日魏女,后日越女……,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味道。此时熊荆才知道女人是要品的,要互相比较。然而没过多久,要启程前往新郢的赵妃就把他喊了去,说有要事要商议。

“母后明日便启程前往新郢,各宫女子荆儿若要留下,便留下几个,余下之人……”儿子与诸女合床后赵妃就不纠结了,但她要带着诸女前往新郢。

“留、留下?”熊荆一时不太清楚赵妃的意思,“母后要与彼等一同前往新郢?”

“你既与诸女合床,彼等或将怀有你的子嗣,你怎能让彼等留于楚国?”赵妃反问。“胜儿已往新郢,彼等自当也要往新郢。”

“然、然也。”熊荆背脊上莫名出了一阵冷汗,日日笙歌的他每夜睡在女人堆里,品尝各国的美人,几乎要忘记宫外的一切。说起避迁,他才想起此时六十万秦军正扎营沙海,难缠的王翦再为领军大将,形势岌岌可危,决战如果失败,楚国今年就要亡国。

“那此事便有母后做主。”赵妃道。“已合床女子皆随母后前往新郢,余者留于寿郢。”

听闻赢南、妫可嘉……这些人都要走,熊荆顿时有些不舍,他没想到欢愉是如此之短暂。但送走诸女是应该的,合床为的就是繁衍子嗣,她们很多人都可能怀上自己的子嗣,不走留下来干嘛。

“诺。”熊荆答应道。“便如母后所言,已合床女子皆迁至新郢。然母后要知,彼等是妾,即便产下子嗣,也只是妾,不可喧宾夺主……”

儿子又一次郑重强调诸女的身份,赵妃眼角含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儿子如果日后也迁至新郢,事情当然是这样;儿子日后如果战死或被秦人所虏,事情就不是这样了。楚秦世仇,岂能立一秦女为王后?堂堂楚国,岂能甘愿为蛮夷?以前只有一个王子没办法,现在子嗣多矣。妾又如何?娼妇之子都可以成为赵王,妾之子怎么不能为楚王?

熊荆说话间,现实一点点渗透他的内心,目光也一点点锐利起来。正因如此,他才再度提醒赵妃。见赵妃不以为意,他只好直接道:“若诸女有违楚礼,玹儿可杀之,无需理由。”

“她敢!”赵妃生气了,“彼等已有你的子嗣,她岂能……”

赵妃的话熊荆听在耳中,但沉着脸不答。一会他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若楚国亡国,鲁人再非楚人,母后勿要听其游说。”

“鲁人再非楚人?”赵妃惊讶中上身立起,“鲁地乃我楚地,鲁人为何再非楚人?”

“鲁乃周人,楚乃楚人,两者不当混淆。”熊荆很简单的解释,“便是避迁于蓬莱,彼等亦不在新郢,而在数百里之外。母后知此便可,不必询问。”

熊荆直接告知事实,赵妃脸色数变,她道:“鲁国乃你父王所灭,你却言鲁人再非楚人。你父王若知……”

“父王若知,罪在孩儿。”熊荆道。“鲁人欲以周变楚,早该逐出楚国。”

“胡言!”赵妃呼吸起伏,大声怒斥。“楚国乃周之封臣,岂能甘为蛮夷!”

赵妃怒极,赵妃之言也让熊荆不快,他很想抽剑割去头上一直很讨厌的长发,以表示与周礼决绝,但为了照顾赵妃的情绪,担心她再次晕倒,他又只好强制克制自己的冲动,不做这样过分的举动。

“母后当知,仅两百年前楚人仍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两百年来楚国丝毫未变,民众仍拜于豪社,祭于淫祠。太一、大司命、少司命、大司祸、湘君、祝融……,此乃我楚人之神邸。各县各邑巫觋多矣,贵人庶民从生到死,信之笃深。鲁人连鲁地庶民都未曾周化,又谈何变楚?

昔夔国之君亦信他人之言,敬鬼神而远之,不祭太一、不敬祝融,先君成王闻之大怒,命令尹子玉帅师灭夔,掳夔君,杀其臣……”

一场不为人知的宗教战争,交战的双方都是楚人。封于夔国的夔君竟敢不祭楚人的神灵,楚国当即灭夔。这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但它的意义在于,但凡有楚人不敬神灵,即可以此为先例剿杀。什么是法律?先例就是法律,杀这样的人楚人必会拍手称快。

熊荆委婉的劝解之后便告退了。赵妃将是楚国史上最后一位别国出身的太后,以后楚国的王后、太后只会是楚人。在她的有生之年,只要原先的计划不出意外,她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是最好的结果,这既能保住她的脸面,也能保住楚国的脸面。

赵妃第二日就带着诸女前往启封了,熊荆也没有闲着,他破罐子破摔了一会,前一夜把诸女全召至正寝,然后六个人大被同眠,一一宠幸。如此淫乱的举动自然要被史官写在史书大肆抨击,然而他们也不敢直接描写细节,只能含糊的写道:‘……大敖夜召诸女入寝,猜公主是也。’

言简意赅,细思则荒淫至极。各国公主如此高贵,竟被楚王当成女闾倡优那般玩弄糟蹋。士人闻之鄙夷声讨,心中却向往不已。这猜公主,到底是怎么个猜法,是什么都不穿钻在被子里一边摸一边猜呢,还是黑灯瞎火一边宠幸一边猜宠幸的是哪位公主?

熊荆不知道猜公主的游戏被史官一写天下尽知,他不过是自小羡慕韦小宝有八个老婆而已。就这次而言,他还比韦小宝少三个老婆。可能这一生都不能凑足八个妾,再次大被同眠了。

赵妃离开后,除了趁秦人无暇吞并巴地速速向滇国派出使臣外,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便是驺无诸为王。

越王无疆死后,越变成楚的诸侯,对楚国称臣。如今越人再度为王,与楚国到底到底什么关系要彻底理清,这也是楚越盟书一直争论不休的地方,熊荆在意的越人内部采取何种律法,倒不是争执的重点。

楚人认为是楚国封驺无诸为王,越依旧是楚的诸侯之一,只是相较与其他诸侯地位更高而已;越人反对封王,他们要的是相王。何谓相王?就是你承认我为王,我也承认你为王,彼此互相承认,地位相互平等。

这自然被负责谈判的太宰靳以坚决反对。所谓相王,是周人的诸侯不再奉周天子为共主,擅自称王的一种方式。此前曲沃代翼也好,三家分晋也好,田氏代齐也好,这些大逆不道的既成事实都要得到周天子的认可,才能在法理上站住脚。

既成事实是一回事,法理是另一回事。事实上东周被秦人灭于三十年前,但在法理上,一百多年前的徐州相王便已宣告东周的灭亡,此时周的诸侯全部称王,不再奉周人为共主。越人提出要相王不要封王,所求不是地位高低,而是要摆脱诸侯的身份,获得实质性的独立。

这当然不被楚人同意,熊荆也不同意。他同意鲁人自立的前提是鲁人只会读书不能打仗,不能打仗当然要逐出去,不这样做久而久之楚人也会变得只能读书不能打仗;越人不同,越人保持着猎头的习俗,存续着部落组织,怎么能让他们实质性独立?

楚人还没有衰弱到唐人那样,府兵制破坏后,只能靠藩兵藩将打仗。为了收买这些藩兵藩将,又要靠隋唐大运河从江南输送粮秣绢丝,以对其进行收买。楚国敢把鲁人踢出去,一是不在乎鲁地极为丰厚的税赋,这些税赋本可以收买越人;二则是楚人还能打仗。楚人能打仗,可也要把楚国的‘藩兵藩将’控制在手里,楚越必须一体。

二月开始商谈,一直商谈到四月底才最终谈妥。实力尚且弱小的越人只能屈从楚国封王,法理上还是楚国的诸侯之一,仍奉楚国为宗主。关系确定后,盟书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五月初,在各国使臣的观礼下,驺无诸被熊荆封为越王,去除了表示顺从的‘驺’氏,王族男子氏越,王族女子则姓姒(si)。

旧越地也归还给了越人,但越无诸不能变更旧越地封君、誉士的效忠关系,不能侵害他们以及旧越地甲士的既得利益。封建之下这些事务是很好处理的,旧越地封君誉士好像后世供应商一样,既对楚国效忠,又对新越王效忠,在规定适当义务的前提下,两者并不冲突。

与熊荆契臂为盟之前,越无诸本有些沮丧,但站在会盟的高台上,在各国使臣注视下被封为越王,那一刻的荣耀让他热泪盈眶,他终于成了王,‘收复’了旧越地。也让与他同来寿郢观礼的越人欢呼不已,越人再也不受楚人的统治。

诸越之君的表情倒是怪异,羡慕嫉妒的同时,忧心忡忡的他们还要强颜欢笑,笑的简直比哭还难看——他们来寿郢后,太宰靳以暗示他们,驺无诸志大而才疏,勇武却寡谋。成了越王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要他们以后万勿小心。有什么事先与楚国通气,不要善作主张;最好还要学会骑马,有危险就往楚国跑,楚国必能保护他们周全……

第五十七章 六月

五月入夏,淮上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第一次迁徙的完成以及楚秦两军日渐稳固的对峙,使得楚人几乎忘记了战事。唯有各县邑越涨越高的粟价,以及诸水之畔日渐成型的渔舟,才让人感觉到几丝不安与紧张。

沙水之战大败的秦人正在厉兵秣马,准备着下一次会战。夏水愈盛,三月份不能乘胜杀入沙海大营的楚军只能看着更宽阔的大泽隔水兴叹。大家都不知道秦军何时会渡过大泽,发起下一次攻势。能做的,大概只有架设一道二十多里的长桥,将大梁城内的赵军与魏军解救出来,加入最后的战事。

这种背景下,四月、五月、六月,这三个月熊荆没有前往启封而是留于郢都养伤。前几日,新郢传来的消息说,赢南、妫可嘉、姒玉还有其余六名媵妾怀孕了,虽不知生男生女,但最少子嗣已然无虞。另外,芈玹也怀孕了。

这则消息让熊荆痛苦了好几日。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宠幸其他女子?少司命赐子于他,那就是赐子于他;少司命不赐子于他,那就是不赐子于他,强求必生恶果。当然,拜种种原因所赐,这些女子前年便已嫁入楚宫。虽然绝婚,但在人们心里,她们仍是他的妻妾,他总不可看着别的男人宠幸她们吧?

痛苦之外,还有一件比较糟心的事情,本该与母后一起避迁新郢的熊悍竟然不见了。穿着他衣裳的竖子因为不与赵妃、李妃同乘一舟,因此直到新郢下船时才发现是假的。拷问下才知道这熊崽子根本就没上船,留在了楚国,却不知他藏在了哪里,又或躲进入了那支师旅。不过这也不是大事,不管熊悍在哪,他都没有危险,只要知己司在会战前将他找出来就行。

六月,夏日凉爽的清晨,视朝后退居正寝的熊荆还没有坐下,郦且还有勿畀我就追了过来。没有什么客套,勿畀我一进来就道:“近日起,秦人少府已不再造舟。”

“不再造舟?”熊荆有些奇怪,“为何不再造舟?”

“臣不知也。”勿畀我只负责探查情报,解读情报不是他的事情,是作战司的事情。

“我军若不与秦人战于水泽,秦人造舟亦是不用。”郦且道。“且秦人战舟早倍于我,再造何益?为今之计,臣以为所虑者乃秦人大肆造甲。”

“造甲?”从造舟忽然转到造甲,熊荆瞬间明白郦且所指。“然秦人造甲我又能如何?”

“确不能如何。”郦且叹了口气。

秦人少府造什么楚国都没有办法阻止。不管是启封的楚军,还是羌地的楚军,都不可能再攻入咸阳少府。前者要屏护楚国,后者在羌地缺衣少食,逼得斗于雉下令垦荒。垦荒也要到秋天才能收获,春夏之交只能靠打猎、采集填饱肚子,羌地周边的禽兽顿时为之一空。

掳掠秦地也是个办法,但秦国连年大饥,秦人自己都在吃糠食芋。掳掠秦人,抢来的粮食还不够士卒回程。真正能抢的只有人丁、农具还有牲畜。正是靠着抢来的人丁、农具、牲畜,十数万羌人才扩大了田亩,跟着秦人学会了种田耕田。

“秦人何时攻我?”熊荆没有继续说造甲的问题,问起了这个问题。

“沙水之战,秦人此前所得钜甲全失,少府所造铁甲亦失不少,若要再战,当备齐甲胄。”郦且分析道。“以百炼之法冶铁造甲,难矣,非明年不可。天文占而知之,言今年秋冬或将骤冷降雪,不利于战。秦人攻我,当在明年春后。”

“骤冷降雪?”大司马府的天文谋士近似巫觋,但与两千后的科学理论一样,巫觋对世界也有成体系符合逻辑的解释。熊荆对气候并不太了解,他没有觉得今年与往年有何不同。

“然,彼等所言如此,臣也不知为何。”郦且与熊荆一样有很是不解,不知天文谋士如何得出今年秋冬会骤冷降雪的。“即便今年秋冬不冷无雪,秦人攻我亦要明年春耕之后。秦国各郡皆缺粮,饿殍无数,若非秦人去年夺得蜀地齐人之粮,秦国早溃。”

与天气相比,粮食才是最重要的。秦国缺粮,楚国也日渐缺粮。造府工匠数目巨大,几占东地人口的六分之一。再算上楚军,以及维持楚军日常消耗的力夫、舟人,国内最精壮的几十万人口无法从事生产。大规模建造渔舟又加剧了粮食负担,与后世一样,造船往往涉及各个行业,大规模造船的结果是人口再度往工业集中,进一步减少农业人口。

铜钱已没有太多价值了,值钱的是粮食。工薪和物价很早就用多少斗粟、多少斤东洲谷来衡量,去年收了大约六千多万石粟,大概有五、六千万石东洲谷(折合粟),共计一亿一千多万石。战争中,这些粮食勉强够吃,避迁至蓬莱要运走粮秣,这又要缺粮了。

今年再战,收成必然会下降到一亿石甚至一亿石以下。粮食肯定不够,月食一石半的四百五十万庶民一年要消耗八千一百万石;月食两石至三石的士卒、力夫、工匠八十万人一年要消耗两千四百万石,光人的消耗就超过一亿石。

另外还有三十万匹战马和军马。不要全喂精料,刍藁并用一年也要消耗一千六百多万石乃至两千万石。避迁蓬莱也要携粮,一次运走几百万石,多运两次就是上千万石。资源是有限的,去年粮食收成已经不大够,今年如果收成大大低于去年,明年夏日楚国就要支持不下去了。

“明年秋日以前,造府可造多少舟楫?”熊荆沉默了一会,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明年秋日以前,造府可再增二十万吨舟楫。”郦且给出的数字比熊荆设想的偏少,他解释道:“今年秋日将再遣十万工匠,秋日至春日间再运十万工匠,明年春日再运十万……”

如果算一整年,那么迁徙实际上是三次。春日一次,秋日一次,再就是秋日至第二年春日这六个月时间,海舟可以借助黑潮前往蓬莱,抵达后乘北风而返,大约三十多天可往返一次。预计入冬时海舟数量将达到三百艘,总吨位十二万,往返五次就是六十万吨。

造府工匠连同家人有四、五十万人,看趋势工尹刀是想全部运过去。工匠运走了,工业品产量下降,舟楫产量自然也就下降。

舟楫吨位大致清楚,那么能运走多少人也很清楚。包括明年春天在内,四次迁徙的吨位累加大约为两百万吨。包括其所需的粮秣与物料,两吨可输运一人,能运走一百万人。

而以楚国的人口金字塔,十七岁以下男女童子占总人口百分之四十四,东地三百万人当中有一百三十二万童子。年龄越小,占比越多,八岁至十六岁占总童子数的百分之四十五。也就是说,假设八至十六岁的男女童子全部迁走,最多不过六十万人。

想到这熊荆微微放心,他把最重要的人全运走了,这六十万人将是楚国的希望。熊荆脸上浮起笑容时,郦且恰好把迁徙计划说完,他与勿畀我都不知道熊荆在笑什么。

“秦人若造甲,我不能奈何,只能任其所造。”熊荆总结道。“但秦人明年攻我,我已迁百万人至蓬莱,已然无忧。”

“大敖英明,若非大敖知大壑之水北流,所迁之人更少。”郦且由衷称赞了一句。

“不要奉承。”熊荆没半点喜意,迁走一百万人,留下四百人多万人,这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眼下就看王翦如何攻我,他若是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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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布甲

未改

如果王翦也败了,秦国就再也没有希望了。⿻菠≧萝≧小⿻说

熊荆冷酷的笑起,郦且与勿畀我神色便变得郑重。虽然说敌众我寡,但会战时什么都可能发生,也许,楚军就胜利了呢?这不是没有可能。

看着熊荆的笑容,郦且忍不住开口:“若此时十五、十六岁之竖子可与战,我军胜券在握也。”

“十五、十六之竖子?”熊荆马上没有了笑容。“此不过五、六万人,可冲矛者屈指可数,如何与战?且此事在早已在正朝议过,今日为何再提?”

征召五尺之卒的提议不是第一次提了,大泽战败之后正朝就议论过。即便熊荆没有授意,正朝上也是反对征召五尺之卒。以身体条件而言,十五、六岁还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矛卒——不说五尺,六尺之卒体重最多四十公斤,普遍三十五公斤,钜甲铁胄钜剑夷矛皮靴,这些加起来已是二十五公斤,背负占身体七成重量的武器装备作战,还要奔跑冲矛,那是不可能的;

再则是败了怎么办?败了这些未成年的楚卒将变成一颗颗人头,成为秦人升爵的台阶。既不能于战有补,反而会被秦人屠杀,这样的事情没有哪个将率敢点头答应。

郦且早知不征召十五、六岁竖子的原因,他只是太想赢了而已。被熊荆一反问他脸上出现些尴尬,揖礼之后匆匆退出去了。他走,勿畀我也走,等两人下阶了熊荆才想起来熊悍的事情还没有问,这件事只能明日再问了。

清爽的清晨,郦且勿畀我来过便再无大臣们来了,熊荆坐了一会连打瞌睡,又坐了一会,直接退往小寝,换了衣服直接奔武场了;近千里外的秦军沙海大营,每日升帐的王翦尽管有了一些倦意,还是耐心听着诸将禀告军务。

士气、粮草、操练、辎重、营垒、敌情……,每天他都要花将近一上午的时间处理这些琐事。对于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将来说,这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情,但如果要掌握整支大军,他就得事无巨细的一一听取。有问题的地方更要立即指出,做得好的地方要马上赞许。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要想使六十万秦卒士气高涨,就要先使六十个都尉士气高涨。要想六十个都尉士气高涨,不是说假话、说大话哄他们,而是要让军营有军营的样子。‘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王翦不知道这个八个字,但秦营现在就在贯彻这八个字。

总的说来,从三月到现在,秦军军心已经安定了下来,但远没有到主动求战的地步。王翦也不急,他的计划是明年再发动攻势。今年一是安定军心,这个已经做到了;

二是加紧操练,这个正在做。此前士卒每两日练习一日,每十日出操一次。这个月起,见军心安定,王翦终于将操练调整到正常,士卒每日皆练,每五日出操,出操如果考核为‘最’,那第二日便可休息一日;

最后则是准备武备与粮草。但这就不是王翦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这必须依赖赵政的支持。与郦且猜想的一样,王翦抵达沙海后,发现最大的问题是甲胄全失。缴获自赵齐两军的已钜甲所剩无几,只有圉奋的骑军保留了一万多套钜甲。

少府停造战舟不是没有缘由的,王翦多次催促,认为少府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要马上打造甲胄。六十万秦军,最少要有十万套可用的钜甲或者铁甲,没有,士卒拿什么去与楚军交战?

甲胄之外,第二个问题就连王翦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秦军缴获钜甲,也缴获楚式夷矛,夷头的矛尖卸下装在更短的矛柲上,就是秦军的酋矛。沙水大败,丢盔弃甲之下,重达十几斤的酋矛也被秦卒丢了。最后回到沙海大营的秦军只有三、四万人手中还有楚制酋矛,其他人手上要么是短兵,要么就是少府不甚合格的。

甲胄只要十万套,堪比楚矛的上好酋矛最少要三十万杆。王翦很担心少府打造不出来。如果打造不出来,他这个大将军就不再的用什么武器去撕开楚军坚固的钜甲了。

“禀大将军,少府大工师叶隧、铁官之吏司马无泽求见。”闭帐之后,王翦由亲自王各尉巡视,才巡视了两个尉,幕府令卒便跑来禀告。

“哦?”王翦眉毛挑起,他不清楚叶隧为何亲来沙海,难道是……

“请大工师前往武场。”王翦不假思索,他不喜欢文人式的客套,有什么事最好武场上说。“亦请赵勇将军、圉奋将军、羌瘣将军、安契将军,刘池至武场。”

王翦吩咐完,令兵却站走不走,还扭扭捏捏的摸了摸后脑勺。见他日常,王翦没好气的道:“那便告之那竖子,速至武场。”

六十万大军,也是左中右后四军,每军十五万人。然而王贲想独领一军,把那什么李信的裨将安契挤掉,这事被王翦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只让他在中军帐下听命。父子俩的别扭闹了两个多月,令兵是王翦也是频阳人,只希望大将军与少将军和好。

不再幕府接见而是直接前往武场,少府大工师叶隧犯着嘀咕,他来是要与王翦商议秦军兵甲的,而不是去武场演练的,但王翦既然说了去武场,他也不好推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武场确实是一个场,没有墙,靠着乌帐在大营西北角围出一片空地。叶隧感到的时候,王翦已经在武场站着了,很快右将军赵勇,骑将军圉奋,左将军羌瘣,后将军安契,幕府腹心刘池以及几个幕府谋士,还有中军裨将王贲逐一到齐了。

“见过大将军。”叶隧嗓子有些发苦,与司马无泽几个急忙对着王翦一一行礼。“见过赵将军,见过圉奋将军,见过羌瘣将军……”

“大工师不必多礼。”王翦会把叶隧请到这里,说话也就开门见山了。“请大工师至此,乃为我军之甲兵也。荆人钜甲,非荆人夷矛而不可破,然我军赵齐所得夷矛前战大半尽失,若要与战,非三、四十万支利矛不可。”

“大将……”叶隧四月份就知道王翦的要求,十万套铁甲,最少三十万支堪比夷矛的铁制酋矛,造府工艺并不成熟,铁甲可造,但铁甲打造费时,十万套数量太多,一年时间很难打造完毕。铁制酋矛也存在这个问题,但铁制酋矛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叶隧想说话,然而王翦的话还没有说完。

“利矛之外,大军最少需十四万套钜甲。”王翦的数字比以前多了五套,即便没有被王翦打断,张着嘴的叶隧也说不出话了。“我军老卒只余十四万,每名老卒皆要有一套铁甲。再则,蹶张弩箭矢需一百万支;强弩万部,每部强弩配箭矢三百支,此三百万支也……”

王翦说着自己的要求,这些数字全是修正之后的数字。这些数字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见到叶隧,这些数字很自然的脱口而出,将叶隧雷了个半死。他像丢在岸上的鱼一样张着口喘气,似乎就要马上死去。

好在王翦的话不错,他就要三样东西:铁甲,利矛,利箭,其余什么都不要。最后担心自己的意思叶隧误会,他特意强调道:“不要铜甲、石甲、皮甲,亦不要铜兵。”

王翦说完,诸将的眼睛一时盯着叶隧,叶隧凝立一会,道:“下臣奉大王之命前来幕府,乃与大将军商议两事。”

“恩。言之。”王翦一股脑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没想到叶隧只说自己的事情。看着大王的份上,他只能让他说完。

“铁甲打造费时矣!”叶隧一开口就道:“甲胄需近千甲片编撰而成,近千块甲片需大小、厚薄、材质皆一,此难也。少府铁匠费若造铁甲,则不成铁矛,若造利矛,则不能成铁甲。故而……”

“如何?”王翦眼睛眯着,以看敌人的方式看着叶隧。

“少府只可造布甲。布甲……”叶隧说着,转头示意司马无泽从马车上取出那几套布甲。

“布甲?!”听也没有听过的东西,人人惊讶之后王贲喝道:“布岂能为甲?!”

“王将军勿躁。”叶隧知道诸将会惊讶,可他是有备而来。“甲已带来,布甲是否可为甲,一试便知。”叶隧的胸有成竹的口气镇住了王贲等人,王翦的眼睛依然眯着,直到司马无泽等人从马车上取出了几件布甲。

布在人的印象中只能作衣裳,拿来做甲,完全是异想天开。可再想想,皮裘本来也是做衣裳的,但天下列国的士卒,谁又不穿皮甲?既然皮可以做甲,那布或许也可以做甲。

看着司马无泽等人捧上来的布甲,诸将将信将疑。既然布甲少府大工师已经送来了,那就一试呗。行不行试了才知道。

叶隧的胸有成竹的口气镇住了王贲等人,

第五十九章 兔不足

布甲也是甲,与钜甲一样,是成型的甲胄,穿戴起来要像穿衣裳那样套在身上。m布色灰白,因为是布的缘故,甲面不但没有钜甲的光泽,反而在阳光下显得黯淡。

先于王翦等人,王贲抢先将一套布甲抢在手里,拗了拗,又扭了扭,最后干脆抽出自己的钜剑对着手上的布甲又戳又绞。司马无泽见此上前道:“将军试甲,理当如此。”

司马无泽将一套布甲对着王贲举起,道:“请将军双手握剑刺我。”

砍,力大势重,常被未经战阵的庶民视为威力最大的攻击手段。刺,只刺一点,又因为刺要回收剑刃,因此显得更慢,让人觉得威力不足。但凡是从战场下来的人却清楚,如果刺都不能刺入,那砍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同一件皮甲,刺穿皮甲的动能仅有砍破皮甲的动能一半。

司马无泽请王贲双手握剑相刺,就是为了说明布甲的坚韧。王贲也不礼让,刚才那一番戳绞,他感觉到了这种布甲不是皮甲那样的样子货,是皮甲的话早被他戳破了。布甲听上去比皮甲还单薄,可少府这种布甲不知道是如何制成的,居然如此怪异。王贲试甲,王翦还有诸将在一边看着,他们也想知道这布甲到底有多强。

‘嘿’,手持钜剑的王贲低喝一声对准布甲猛刺出一剑。司马无泽见他刺来没有闪避,反而举着布甲迎了上去。没有什么巨响,甚至连声音几乎都没有,剑尖狠狠刺在布甲上,并深入其中。司马无泽迅速转了一个位置,布甲侧对着王翦等人,诸将这才看到,剑尖只是刺入了布甲,但没有刺穿布甲。

自己竟然刺不穿一堆破布!王贲极为气恼,他怒喊一声:“再来!”说罢抽剑退出数步,就要再刺。叶隧知道他要干什么,马上道:“敢问将军,荆人冲矛钜甲破否?”

冲刺与猛冲是不同的。王贲准备冲刺,全身的力量压在剑上,不说少府布甲,就是楚军钜甲也会被戳破,因此叶隧马上相问。王贲一愣没了动作,王翦道:“冲矛破矣?”

“禀大将军,冲矛力大,钜甲亦破。”叶隧道。“布甲之用,乃防荆人之重箭。”

“哦?”王翦哦了一句,再看看身后几位将军,道:“来人!试箭。”

冷兵器作战中,消耗最多最大的就是箭矢,箭矢最值钱的部分是箭镞以及箭羽。以沙水会战为例,楚军七千名弓手,一次齐射就要射出七百公斤钜铁箭镞,二十次齐射就要射掉十四吨优质钜铁;每箭三羽,楚军当然不会像千年后的宋军一样用最低劣的鹅翎,不敢说全用雕翎,最差也是角鹰翎,这些翎羽全靠海舟与朝鲜贸易获得。

虽然每次会战都是楚军控制战争,回收箭羽,可还是有一些箭会被败退的秦军士卒带走。箭镞淬火后非常坚硬,钜铁府回火温度较高,时间也很短,这是为了使箭镞用过一次后即行崩坏,但总有一些箭镞完好无损。

十年前秦国少府就知道,凡是楚军的兵甲,只要使用过后或加热过后效能便会大减。王翦深明此理,他的幕府一直有存储楚军兵甲的习惯。试箭弓手用的是和楚军弓手一样的桑木弓,箭矢也是楚军的雕翎箭,站在七十步外,弓手满弦对准挂在木靶上的布甲射了一箭。

‘驳’的一声,箭矢牢牢钉在布甲上,诸将以为布甲被射穿时,叶隧的随从立即将布甲取了过来,这才发现箭矢只是射在了布甲上,并未穿透。

“请十步而射!”叶隧再道。十步近的不能再近,这个距离即便射穿布甲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穿甲之人已奔到眼前,弓手自身难保。

试箭的弓手走进到十步,满弦再射。布甲除了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仍然没有被射穿。王翦问向弓手道:“几石弓?”

“禀大将军,此四石弓也。”弓手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弓才说话。

“有五石弓否?以五石弓试之。”王翦吩咐,这时他主动拿起插着两支箭羽的布甲端详起来。

表面上看去,灰白色的麻布与庶民身上穿的十二、三升细布没有什么不同,布甲只是将这些普普通通的细布重重叠叠黏在了一起,这才达到了防护的效果。端着布甲的侧面,王翦皱着眉头数了一数,布甲大约用了十五、六层细布。

秦布八尺一衣,布四丈一匹,一匹可做五衣。十五、六层的布甲用布或三匹零八尺。细布一匹两三百钱,哪怕是三百钱一匹,三匹八尺也不过九百六十钱。想到这里王翦吓了一跳。一副七十步外被楚军重箭射破的皮甲要一千三百四十四钱,而一副布料钱不及千钱的布甲竟能挡住四石弓十步距离上的攒射,这、这……

“此甲何人所造?”王翦急问。

“此甲乃少府匠人所造。”叶隧知道王翦要问什么,但他还是顺着王翦的话意相答。

“有此布甲,此前为何不造?!”诸将已经看到了布甲的威力,他们没想此甲的成本,而是责怪少府以前为何不造布甲。“你可知大秦有多少士卒倒在荆人重箭之下?!少府为何……”

质问的人是右将军赵勇,他双目怒视叶隧,仿佛是他射死了无数秦军士卒。

“我自然知晓无数大秦士卒倒在荆人重箭之下,然……”赵勇怒视叶隧,其余将军也盯着叶隧,他们目光让叶隧身上发冷,一时说不出话。

“皮甲乃废朽之物,少府既有布甲,为何仍造皮甲用于军中?”素来少有批评的圉奋也忍不住叹气说话,他想到了麾下战死的那些骑卒。钜甲、铁甲是有限的,如果几个月前他们全部身着布甲,最少能少死几千人。

“列国皆造皮甲,将军为何独怨秦国少府?”叶隧鼓起勇气反驳道。“便是荆人,钜甲之前亦皆是皮甲,此有何怨?”

“大工师毋怒。”王翦叹了口气。“我军死于荆人重箭者不知凡几,少府匠人既能造布甲,此前为何不造?”

“此前?”叶隧摇头苦笑。“此前……”他起了个话头却没有说下去,这时候弓手的五石弓恰好送来。

五石弓弓力两百六十斤。对于身材矮小的楚军来说,能开这种重弓的人不多。秦人身材比楚人高大,开的弓更重。饶是如此,弓手拉弦时脸还是憋的通红,他吸气低喝了一声才把弓弦拉满,放弦时‘嘣’的一声,弓弦声与中靶声几乎重合。

王贲奔前一看,只见箭镞已穿透布甲,但那只是穿透,箭镞最多透出半分。“大将军请看。”

王贲动作快一步,王翦慢一步。从儿子手里接过被穿透的布甲,看到箭镞仅仅穿过半分,老脸笑了起来,道:“大善!荆人箭矢自此无害也。”

他欢笑,赵勇等人看到箭镞只是射穿了布甲,也频频点头。穿透并不等于杀伤,要伤人最少要穿透一寸,要杀死最少要穿透两至三寸。面对荆人的五石强弓、六七两重箭,能达到这种防御效果,楚军箭矢确实对秦军无害了。

但也有不怎么高兴的人,腹心刘池道:“惜不如钜甲。”

“确不如钜甲。”叶隧清楚布甲的防护水平。“然钜甲最少重七十斤,布甲仅二十斤,便也。且布甲还可加厚,厚一寸大约与钜甲相仿。钜甲亦不能抵荆人之冲矛,厚之何益?”

“钜甲虽不能挡荆人冲矛,可身着钜甲,当死者伤,伤者或无伤,岂能言无益?”刘池说话的对象并非叶隧一人,还有王翦以及诸将。包括王翦在内,闻言全是点头。甲胄不仅有防止伤害的作用,还有减轻伤害的作用。“下臣以为,布甲若能厚一寸,便当厚一寸。”

“大将军,末将以为然也。”赵勇赞同道。“战时老卒立于阵前,其甲当厚一寸,新卒立于阵后,其甲防箭即可……”

布甲是好甲,既然好甲,全军士卒都要配备一副。诸将七嘴八舌说完,叶隧才道:“一甲十衣,六十万人便是六百万衣,筹之不能,安能厚之?少府之意,乃造十五万套十衣布甲予大将军,若要加厚至一寸,便只有七万五千套。”

叶隧一说,诸将脸上的喜色消失的无影无踪。王翦咳嗽了一句,不悦道:“我大秦治下,便无六百万件布衣?”

“有,然胶难得也。”大秦治下两千万丁口,每年六百万件新衣自然有,问题是布甲除了布还要胶。布可得,胶难得。

“此甲所用何胶?”王翦追问,这时叶隧又闭口不答。布甲的秘密不在布而在胶,他怎能告诉王翦布甲所用何胶?

“肉食之味也。”王贲拿起布甲在鼻下狠嗅,闻出一股肉腥味。其余诸将跟着他拿起布甲猛嗅,也闻出了肉腥味。圉奋张口想说这是什么又说不出这是什么,倒是羌一语道破,他粗声粗气的道:“为何兔味如此之重?”

叶隧吓了一跳,“请将军噤声。欲造布甲,布足兔不足,故只有十五万套。”

第六十章 破甲

兔子的腥味很重,做胶不是做菜,毋须配入香料佐料,关键是要把布沾牢,腥与不腥无关紧要。n菠÷萝÷小n说于是从第一件布甲制成起,少府的狗就不得安生,它们喜欢啃咬布甲,这种很难嚼动的东西很像肉干,越嚼越有味道。

王翦想不到因为腥味少府养的狗被打死不少,他只是觉得限制大秦军队甲胄数量的居然是兔子的数量,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想笑又笑不出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钜甲已无缴获,铁甲难以打造,也就只能用这种布甲了。大王早知此战的重要性,只要国中还有兔子,总不会藏着不用吧?想到此王翦微微点头,但还未口头答应。

叶隧见王翦如此,心里松了口气。大王之所以会让他直接到幕府来见王翦,正是为了使大王能退一步调解幕府与少府的矛盾,他与王翦先谈,谈不拢再闹到大王哪里说和。

本来甲胄一事无论如何都要闹到大王那里的,因为少府根本无法在一年之内打造出十五万套铁甲。谁料布甲性能卓越,不如钜甲是肯定的,可与少府出产的铁甲防护已非常接近。如果再加厚,未必不如质量参差不齐、厚薄也极为不均的少府铁甲。

再便是布甲制造方便,价格低廉。布甲来自西洲,西洲原本用铜甲,而后被布甲取代。然而西洲之麻不是天下之麻,对比两者之后白狄大人发出感叹,说是神佑天下。为何?

天下之麻种下后可数年连续收麻,西洲之麻种下后一年一收,第二年还要再种;此其一,其二在于,天下之麻一年可收三次,分头麻、二麻、三麻。一小亩每年能收二、三十斤原麻,脱胶后能纺好几匹布;西洲之麻呢,按照长公子的通译,西洲之人或是不善农耕,五十多小亩一年也纺不出一匹布。

产量相差如此之大,结果便是西洲布甲比铜甲贵,而在天下,价格低廉的布甲日后必然会取代皮甲、铜甲、石甲、铁甲,成为秦军甲胄的首选。兔不足,那也只是今年兔不足,少府已经在苑囿里养兔了,料想数年后再也不会兔不足。

随着王翦最后的确认,甲胄之事告一段落。少府将在明年春日之前向大军提供十五万套二十五衣布甲。布甲前面做厚,有三十五层,背后可以做薄,为十五层。整套甲胄正面皆三十五层,耗费十四升麻布五丈。防护则如此前所试,五石长弓用荆人破甲重箭,十步内可穿透甲衣半寸,只可微伤士卒,不能重伤士卒。

接下来要谈的就是利矛与箭矢了。叶隧一开口便道:“我以为蹶张弩已无用。”

“为何无用?”王翦还有诸将都吃惊叶隧的说法。

“大将军可知,荆人钜甲亦分品级?”叶隧说起这个不为人知的问题。他见所有人都不知道,又道:“甲衣之坚,全在淬火。不淬,与铜甲并无差异。淬火又有不同之法,荆人外售之甲,即便淬火,也以最简之法乃至不淬,独自用之甲则精心淬制。”

“可……”蹶张弩破甲已被将率熟知,叶隧还未说完赵勇就要说话。

“赵将军毋急。”叶隧安抚他道。“此前蹶张弩确可破荆人钜甲,然荆人之甲越造越坚,此前十余步可破钜甲,而今亦不能破也。”

“竟有此事?”这下连王翦都诧异了,“我从未听闻……”

“确有此事。”叶隧以一种不可置疑的眼光看着他。“大将军幕府若有最近所获荆人钜甲,可以蹶张弩一试。或不需一试,一称便知。”

叶隧说的极玄,王翦不敢怠慢,急忙让人去幕府寻找最近缴获的荆人钜甲。这也不是没有,楚军步卒大败秦军,但斥骑遇上楚军斥骑,如果人少机会合适,秦军也会见机杀人,夺其兵甲,斩其头颅。很快左右便找来一副从楚军斥候身上拔下的钜甲。

没有试射,仅仅重量王翦便发现了问题。这不是以前他记得的那个重量,全套甲胄加在一起,没有比之前更重,反比之前轻了八斤。再以蹶张弩试射,原先十数步可击破的钜甲现在完好无损。这时候王贲又让弩手试射布甲,一声大响,这次弩箭穿透布甲射入木靶超过一寸,非死即伤。

楚军没有蹶张弩,这样的试射毫无意义,已经黑脸的王翦怒视儿子一眼,感觉他在添乱。眼下对秦军来说最致命的问题是不能杀敌。蹶张弩已不能破甲,双手力刺也不能破甲,难道,秦军要像楚军那样冲矛吗?

“我军可……”安契是李信的裨将,他对楚军的了解是诸将中最深的。然而思考中的王翦将他先行拦住,问向叶隧道:“请问大工师,若我军冲矛,可破钜甲否?”

叶隧说起楚军钜甲如何如何,正是为这个问题铺垫的,他嘴角牵笑几下,摇头道:“不知也。”

“大工师岂能不知?!”王翦眸子中又射出怒火,他忽然有些明白叶隧刚才为什么要提荆人钜甲越造越坚,也许确是荆人钜甲越造越坚,可难道不是少府已经没有办法击破荆人钜甲吗?

王翦怒气越来越盛,呼吸也越来急促,他瞬间觉得自己就不该等到明年再决战。越等,双方的差距就越大,而少府无法填补两军越来越大的差距,只能越追越远。至于布甲,布甲如何比得上钜甲?即便是布甲,也是极西工匠提供的技艺,不然少府此前为何不造布甲。

王翦的怒视下,叶隧汗流浃背,实际的情况却如王翦猜的那样,随着楚国钜铁府技艺的精进,少府已不能保证出产的铁矛能通过冲矛的方式击破楚军钜甲了。冲矛虽然凶悍,但如果冲矛角度存在偏差,前冲速度不够,士卒体重不足,钜甲将毫发无损。

破甲,谁都知道破甲极为重要,但破甲却是两国冶铁师匠技艺的比拼。昭王之时楚国铁剑之利已闻名天下,今日技艺更胜往昔。少府若非得到燕国那批技艺精湛的冶铁师匠,苦苦维持住了双方技艺上的差距,恐怕大秦早已亡国。

“大将军,诸位将军,请听下臣一言。”叶隧张口结舌,满头是汗,一侧的司马无泽究竟是铁官出身,了解少府冶铁技艺,站出来开口说话。

王翦的目光顿时转向他,叶隧这才抹了一把汗。王翦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司马无泽。司马无泽硬着头皮道:“大将军当知铁兵与铜兵之不同。铜兵之利,其在金之六齐;铁兵之利,皆在淬火。然淬火亦有害,若火候不正,铁兵过脆,一如易碎之陆离;若火候稍逊,铁兵虽不脆,却不利。少府冶铁炼钜之术传自燕国,此不过数年,数年可淬火之师匠为数尚少,仅数百人……”

“数年仅数百人?!”王翦听着,赵勇听着,其余诸将都在听着。燕国工匠入秦快十年,没想到真正可淬火炼钜的工匠竟如此之少。

“唉!”司马无泽摇头,“此难矣。铁兵入火,其色先黄,再蓝,后红,犹如七彩之虹。何时可淬,当视其色而定,亦要视铁质而定。铁质不同,淬火之色亦不同。稍有不慎,兵锋不是过脆,便是过软。过脆不能破甲,过软亦不能破甲。此前钜甲软也,而今钜甲更硬,此前可破钜甲之矛锋而今难破……”

司马无泽不像是解释,倒像是在诉苦。以前钜甲没这么硬的时候,少府软一点酋矛也能破甲,现在不行了。钜甲硬度逐渐提高,破甲硬度与矛锋过脆的区间越来越窄,少府酋矛的成品率也就越来越低。保证产量就要容许一些酋矛过软过脆不能破甲,保证破甲就不能保证三十万支酋矛的产量。

“为之奈何?”王翦已经不喘气了,他的心冰冰凉。破甲比士卒是否有可靠的甲胄还重要,如果酋矛冲矛都不能破甲,士卒拿什么去与楚军交战?靠牙齿去咬么!

“大将军当慎用余下三万多支酋矛。”叶隧回过气来了,话已至此,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少府之矛远不如荆人之矛,可破钜甲者,一年之内当不及五万支。”

“五万支?!”诸将倒抽口凉气,年少气盛的王贲甚至想当场甩袖走人。六十万人五万支酋矛,加上剩下那三万多支,已不及九万支。这也是说,秦军只有九万人有武器,其余五十多万拿的是一根光秃秃根本不能杀人的木柲。

“然也。”叶隧坦诚相告。“少府之矛,十支或只有一两支可破钜甲,余者不是过脆,便是过软。然,白狄大人曾言,极西之地有冶铁师匠,知铁兵再火之法。此少府所不知也,燕国师匠亦是不知。若能请来极西冶铁师匠,得再火之法……”

所谓再火,就是回火,这种天下没有的技艺远在极西。极西太远太远,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两年,两年哪里还来得及。心已凉透的王翦本想说些什么安慰身侧诸将,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极度后悔召诸将前来武场。

“禀大将军,”祸不单行,王翦无言时,一个令兵匆匆奔来,“荆人欲于牧泽架桥也!”

第八十一章 牧泽

攻守异势,秦人情况如何,知彼司已不像以前那般了如指掌了,但秦人如何是秦人自己的事情,楚国只做楚国认为该做的事情。避迁蓬莱是,于牧泽之中架桥也是。

截止到去年,楚国水泥产量超过十二万吨,决定避迁后早前储存准备用于南郑、汉水、关中的水泥迅速运往新郢以及前往新郢的各个码头,然而因为舟楫吨位的限制,这只能输运储备水泥的一部分,剩余四、五万水泥该如何处置曾是大司马府很头疼的问题,留给秦人吧,那是资敌;抛入淮水吧,实在太可惜,牧泽长桥恰好把这几万吨水泥用上了。

三月确定架桥解围,没几日楚军与封人师匠便在夜里潜入牧泽标定桥梁路线,测定沿线桥墩的位置、水深、以及平坦程度。而后混凝府两千多名工匠立即忙碌起来,先是装模配筋浇筑出七百五十多个桥墩,这些桥墩高约两丈,厚三十公分,直径四米,重达四十吨。同时浇筑三千八百多根桥梁,这些桥梁大小长短完一致,每根长十四米,宽零点七二米,厚一点二米。每根桥梁也不轻,重达三十吨。

安装木模、编结钜筋、浇筑捣震……,浇筑混凝土是很简单的事情,加上前期的准备时间,两千多名工匠加上更多的女子力工,三个月时间就浇筑出了一百多个桥墩,以及与之相对应的七百多根桥梁,剩下的桥墩桥梁也将在四个月内完成。

浇筑不是问题,运输也不是问题,关键是桥墩与桥梁的吊装,这个是大问题。其中的关键倒不是吊装本身——罗马工程师可以用人力吊起重量超过五十吨的基座和雕像,以蒸汽机为动力,造府工匠更能轻而易举的吊起四十吨重的桥墩——而是吊装过程中秦军舟师的破坏与阻拦。

为了防止秦军战舟袭扰,造府只能设计出巨筏一样的方形楼船,船的中心是起重机、起重机支撑,船的四周则是密集的火炮。为了追求高射速,这些火炮都安装了弹簧后坐机构。

与此同时,楼船四舷也安装了可抵挡战舟冲撞的钜铁板,以及木质矮墙和驻守在矮墙后方的肉搏甲士。起重机如此,装有桥墩与桥梁的输运船也是如此。巨大的楼船出现在鸿沟牧泽上时,楚军轰动,大梁轰动、秦军也轰动。王翦赶到牧泽之前,泽上泽岸围满了人群。

上午进入牧泽的楚人没有急于建桥,而是先用三牲祭祀了牧泽,祭祀完毕蒸汽机才突突突冒出白气,拉动起重吊臂上粗大的钜丝绳,吊运输运舟上的桥墩。一看到运输舟上巨大的桥墩被吊起,岸上的楚人就会发出一阵阵欢呼跳跃,等桥墩落下,这些人又是一阵欢呼。

楚人如此,泽面战舟上的秦军甲士和欋手也极为震惊。秦楚虽然为敌,但这个时代的人们依旧深深敬畏自然。巨大的起重机吊起巨大的桥墩与桥梁,须臾间就架起了一座长桥,他们免不了崇拜漂浮在牧泽之上那个巨大的机器。

大梁城头的魏人和赵人反应就很激烈了。去年十二月被围,虽说城内的粟米与柴炭没有用尽,但楚军一直隔着牧泽遥望,数月也毫无动作,这很容易让人心生焦虑与绝望。三个月前,奇伎之人告知城内楚人已决定架桥解围,架桥解围匪夷所思,但不接受又能如何?

城几十万人一直苦等,等了三个月才看见巨大的楼船驶入牧泽,楚人终于开始架桥了。每吊起一个桥墩、每吊起一个桥梁,城墙上的赵魏士卒就要嘶声呐喊,直到喊得声嘶力竭,城墙下的大梁城也满城兴奋,王翦赶到时,魏王与赵王的旂旗早就飘在大梁城头。

“荆人竟如此架桥?”看到起重机轻轻松松吊起长达六、七丈的桥梁,心思重重的王翦也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禀大将军,荆人确如此架桥。”田朴啧啧说道。楚人四月出海避迁,担心出海后沙海被楚军攻击的秦军舟师又返回了大梁,田朴因为是齐人负责大梁,杨端和留在了芝罘。

“如此架桥……”王翦惊叹归惊叹,很快就察觉到了危害。以这样速度架桥,最多六个月桥就能架成,大梁之围将在秦楚两军决战之前解开,城内的魏赵两军必然与楚军合而为一。楚军已经很难对付了,再加上魏赵两军三、四万人,那就更难对付。

“大将军,必要设法阻之,末将已调集战舟……”王翦没来之前田朴第一时间派战舟欲攻击楚人的楼船,奈何楼船四周都有火炮,几艘战舟还未靠近就被火炮驱散。等待王翦的这段时间,田朴调集上百艘战舟前来牧泽,这些战舟已经到了。

“可胜否?”王翦不熟水战,水战他只能询问舟师之将田朴。

“荆人楼船虽大,然不过数艘,行进转向更是不便,我军战舟若猛撞之,必破。”田朴言语中很是自信,第一眼看到那些楼船起,他便知道可以击沉,只是代价不小。

“善。能破今日便破之,不可留待明日。”王翦说话,这时牧泽水岸与大梁城头又爆发出一阵欢呼,起重机又吊起了一个新的桥墩,加上前面两个桥墩,短短四个时辰,牧泽上便多了一座长约二十步的长桥。按这个速度日夜不休的施工,一天能吊装八个桥墩,架成八十步的长桥,也就是说,一百天时间这座二十多里的长桥就能架好。

“末将领命!”田朴大声答应。他清楚王翦话里的意思,不必等待,要迅速给予敌人沉重打击,要尽可能的挫败楚军的架桥行动,要让大梁城内的赵魏赵两国再度陷入绝望。

“传令!击鼓。”田朴揖别王翦便下达作战军命,五桨战舟上的建鼓忽然敲响,冒突飞驰于泽面,传递着田朴更详细的命令。

鼓声让牧泽南岸的楚军,牧泽北端大梁城墙上的魏人与赵人一同噤声。他们早已看到泽面上越来越多秦军战舟,这些战舟低沉的撞艏和高翘的舟艉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人们,大秦舟师今非昔比,不再是楚军战舟统治天下的水泽,而是秦人统治着天下水泽湖泊。

鼓声中,牧泽上百艘三桨战舟开始列队,他们对准的是那艘正在吊装桥墩的起重楼船。冲撞不是一面,而是四面,四面皆由成列的战舟冲撞,以求一击即毁。

“大敖……”熊荆与楼船一同抵达启封,他手上再也没有讨厌的石膏,断裂的骨骼也已愈合了。站在马车的车顶,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起重楼船、秦军战舟,魏王,以及身着白色展衣、哀怨的立在城头眺望的赵国太后。

“如何?”熊荆听到了鼓声,但他毫不在意。

“秦人战舟欲撞我也,我军……”泽面上秦军战舟并不多,而划着战舟的楚军士卒很多在鸿沟上待命,一旦需要便可以冲入牧泽。

“我军如何?”熊荆还在看那个倡后,舌头下意识舔了添嘴唇。

“楼船虽有火炮,然秦人战舟多矣。”庄无地不知道身侧的大敖的心思,还以为他与自己一样关心战事。

“多又如何?”泽面上秦军鼓声忽然停了,四面各二十五艘战舟,每一面都列出五乘五的舟阵。准备发起撞击的前一刻,泽面上静的只有风声。几艘冒突小舟飞驰了一会,令舟上旌旗挥动,轰隆隆的鼓声比之前更加猛烈,秦军马上要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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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牧泽2

未改

此时熊荆才收回了自己旖念,陆离镜转向那艘位置前凸、马上要遭受攻击的楼船。菠∑萝∑小说楼船上的起重臂还吊着一座四十吨重的桥墩,没有放下也没有升高,就那样悬吊在牧泽水面上。

曾在芍陂目睹楼船对敌演练的熊荆很清楚,这也是楼船防御的一种办法。重达四十吨的桥墩旋转一圈,就能将泽面上的敌舟稻草人一样的击散。

大概是发现了这个问题,西面正对桥墩的战舟没有像其余三面一样打出应旗,一艘传令的冒突小舟驰往旌旗所在的旗舰,很快又返回了西面。鼓声中,西面战舟上一面应旗无可奈何的升起,最前排五艘战舟木浆齐划,起势欲撞。

“来了!”熊荆喃喃一句,楼船是不是能挡住秦军战舟的冲撞,全看这一次。这一次如果挡住秦军,那下一次他们就会畏惧楼船,而如果这一次他们尝到了甜头,下一次他们则会群起而攻。四舷装有钜铁装甲的楼船不怕撞击,就怕……

“秦人来矣!秦人来矣!”大梁城头魏王魏增指着速度越来越快、近似飞驰的秦军战舟大喊,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也想避迁蓬莱,保存魏国社稷,然而秦军突然围城,战舟又巡狩泽面,魏国想避迁也避迁不了。儿子在城外势单力薄,没有大臣、没有士卒、没有金银宝器,社稷难以存续,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楚人架桥成功。

与他不同,同样站在旂旗下的赵太后灵袂只看着牧泽南岸马车上的一个身影默默不语。她曾经勾引过那个男人,然而那个男人只爱自己的妻子。可几个月前那个男人的一些举动又让她生出一些希望,他宠幸了诸国公主,还与几位公主同卧一寝。他还会拒绝自己吗?

女人的生命非常短暂,一旦人老珠黄便会遭到男人的抛弃。灵袂竭尽全力保养自己的身体,才使得美貌延续到了今日。但再过两年她也要老去,即便是现在,她的皮肤也不再紧致、**不再高挺,再不解围,她将老死在这座重重包围的城邑里。

轰隆隆的鼓声震颤所有人的心弦,唯有一个女人陷在美人迟暮的悲哀里。爬上那个人男人的床榻,并非只是为赵国谋得利益,更多的是绝色美人逝去前的一种心灵寄托。天下最美的容颜本该献给天下最伟岸的男子,而今,两人之间就隔着一个二十多里宽的大泽。

“加疾也!”与四周围观的人不同,舟舱内的欋手正用尽全身力气划桨。战舟先是缓慢,而后像冒突小舟一样飞驰。舟吏对此仍不满意,他们不断高喊加疾,以求以更快的速度撞击。

起重楼船上,卜梁居不断高喊‘已备’。‘已备’并非字面上的意思,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稳住’,要各炮不要擅自开炮。将近一年时间,钜铁府造出了炮弹重达六十八斤短管炮,这种初速口径更大、更低的火炮一炮便能轰烂三桨战舟,致其沉没。

然而它也有自己的缺陷:火炮不能及远。一里之外便没有什么杀伤,超过四百五十步连战舟舟舷都不能击破。他的命令是敌舟前进到一里之内方才开炮,绝不能提前开炮。

“已备!”迎面冲来的战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卜梁居的声音越来越急。预估敌舟已前进到三百步的他突然大喊:“放——!”

“放!!”炮长的声音比卜梁居更加高昂,一门短管炮‘轰’的一声开火,火光暴射,炮弹出膛的速度肉眼可见。炮声一响便连绵不绝,有钜铁府新造的短管六十八斤炮,更多的是陵师炮卒的十斤炮。起重楼船忽然变成一个破裂的烟囱,硝烟弥散。

被十斤炮弹击中会留下一舟仓的尸体和残肢,被六十八斤短管炮命中,战舟则会被打出一个大大的破洞,水线以上无事,水线以下战舟会瞬间减速,舟吏不得不收起船桨,让后方紧跟的战舟填补自己的位置。

三百步的距离,十二节的航速冲撞需要六十七秒。这六十七秒足以十斤炮发射四炮,足够六十八斤炮发射三炮。战舟越近,命中率也就越高。一炮即可令战舟舟破减速的六十八斤炮连连轰鸣,当面五艘冲来的战舟被击毁了两艘,后方的战舟因为硝烟看不清前方的情况,最终全速冲向楼船侧舷的只有三艘战舟。

‘砰——’的一记轰响,声音大到大梁城头的魏赵士卒和牧泽南岸的楚军士卒也能听到,硝烟中那艘最先撞中楼船的战舟突然静止,高翘的蝎子舟艉因舟艏突然不前而从泽面上暴飞而起,等前冲之势用尽方才从半空落下,在硝烟中拍出巨大的水花。这时另一艘战舟也撞中楼船侧舷,发出巨大的声响。

“为何如此?”观战的王翦出声发问。他见过许多次战舟撞击,可从没有那次战舟的舟艉会像这一次这般翘起。

“末将、末将不知也。”田朴满头是汗,夏季的烈日早把他的面容晒黑。他拧着眉头看着那艘被撞击的楼船,硝烟的掩盖下,却不清楚撞击的程度。

“将军——”身侧的舟吏指向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巨大桥墩,撞击的时候桥墩没有动作,现在桥墩却动了。吊着它的起重臂在原地缓缓旋转了一圈,硝烟里那些来不及后退的战舟便在桥墩的挤压下互相碰撞,最后侧翻,舟吏、甲士、欋手全飘在泽面上。

“敌舟破否?敌舟破否?”牺牲在所难免,田朴要的是结果,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楼船上炮声未歇,已装填霰弹的火炮大肆杀伤水里的秦人,浓密的硝烟笼罩着整艘楼船,谁也不知楼船有没有被撞破。只等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当炮声停歇硝烟散尽,诸人才看到楼船毫发无损的浮在泽面上,四周是秦人漂浮的尸体。

“万岁!万岁……”牧泽南北的人们也看到了起重楼船毫发无损,他们欢呼起来,一些人更摘下铁胄,奋力抛下空中。短暂的呼喊后,简单的‘万岁’又换成了‘大敖万岁’,最后连大梁城内的未曾目睹泽面战况的人们也兴奋的嘶喊。

“秦人败了!秦人败了!秦人败了……”夏水逾盛,大梁城墙未垮,但城内从围城起水便没足,而今则水深过尺。死人是免不了的,疫病也时有发生,但最重要的不能绝望。六十万秦军,今居然败了,城内不明真相的人们嘶喊的同时又痛哭流涕。

“再撞!”田朴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他原本以为楼船会被击伤,没想到楼船遭受十多艘战舟撞击后竟然毫发无损。王翦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令旗挥舞,鼓声再度让牧泽南北欢呼的人群冷静下来。不过与刚才的提心吊胆不同,诸人相信这次秦人也不会有什么战果。而且泽面上几艘楼船也在调动,输运桥墩桥梁的那几艘已经彼处靠帮,另外一艘起重楼船也吊起了一个桥墩。

战舟又一次在泽面上飞驰,这次的撞角没有前一次迅猛,但密集程度远超上次。距离楼船五十步时,前排五艘战舟忽然收桨,后排五艘战舟也收桨,它们迅速插入前排战舟的间隙。火炮击伤击沉战舟已无关紧要,更多的战舟撞在了楼船侧舷。

然而楼船依旧没有撞破,一艘死伤无数、勉强退出硝烟的战舟舟吏发现,战舟前端的青铜撞角居然断裂,陆离镜里看到这一幕的王翦失声喊道:“钜甲!”

钜甲可以穿在士卒身上,也能穿在舟楫身上。得知自己只有九万多支破甲酋矛的王翦满脑子想的都是破甲。断裂的青铜撞艏让他失声苦笑,岸上秦军不能破甲,水上秦军也不能破甲,这是老天要亡大秦吗?

“传令!各舟……”牧泽两岸、大梁城内再度传来欢呼呐喊,不服输的田朴又要下令。

“止!”王翦出声拦住了他。“荆人楼船皆有钜甲,我如何能破?”

“大将军,荆人若胜,长桥若成,我军……”田朴辩解道,他不相信楚人的楼船撞不沉。

“桥非一日而成,即便架成,也可击毁,将军何必急于一时?”看到青铜撞艏断裂,王翦就知道田朴和自己一样面对楚人的钜甲无计可施,再战,只是徒死士卒,这是不划算的。赵政对他虽没有赢论的要求,可节约士卒是王翦的本能。

“末将……”楼船撞之不沉,田朴恨不得自己去撞,现在撤退,前面两拨的战舟就白死了。

“田将军再设他法吧。撤军。”王翦这是亲自下令了。见田朴没有出声反对,钲人立即敲响了铜钲,钲声中,剩下几十艘战舟徐徐后退,两岸的呼声瞬间达到鼎沸。

熊荆微笑,楚军终于有了对付秦军战舟的利器,也许,如果六十八斤炮产量足够的话,楚军冬日便可进攻沙海大营。

“禀大敖,”从幕府疾奔而来的淖信还未下马便再高喊,欢呼中,他喊了数声才闻声回头。

第五十三章 有讯

楼船对秦军战舟的成功防御揭示了作战司计划中的一个悖论:要想建成这座长达二十多里的长桥,那就需要建造出能抵御秦军战舟的火炮楼船;可如果有抵御秦军战舟的火炮楼船,那为何还要花费力气架桥?直接搭建一座可拆卸的浮桥,或者干脆派出一支楼船队保护大梁城内的舟楫驶出牧泽,两者都要比架桥简单省事。

好在,作战司草拟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直接架桥,一个是建造大型楼船横渡牧泽。然而后者要占用原本就很紧张的造船资源,且要将大梁城内的几十万人运出,楼船没有架桥有效。

看到秦军战舟对楼船无计可施徐徐败退,熊荆想着这两个计划,他甚至想到了水泥船。水泥能建桥,也能造船。只是水泥船自重大,占到排水吨的一半以上,并且船体还不耐磕碰。当然,有船总是好的,四、五万吨水泥,只要钜筋足够,或许能建造三、四十万吨水泥船。这样的话,花费水泥钜筋架桥与挤占原本紧张的资源建造楼船又不知该如何取舍了。

熊荆决定将这件事交给大司马府和造府用具体数字决定时,身后传来了淖信的喊声。欢呼声中,熊荆听不清淖信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在大声说话。

“何事?”骑马的淖信奔到车旁,熊荆才问道。

“红有讯。”淖信举着手里的讯文,这已是几个月前的鸽讯,信鸽身上勉强愈合的伤痕展现了横跨欧亚大陆十万里的惊险。

“红!”熊荆震惊。两支前往西洲的舰队都遥遥无讯,加上舰队撤出了红海,他几乎要忘记以前那个建立世界香料贸易网的计划。一切都已来不及,楚国只有避迁新郢后才能调整自己的部署,再度启动那个计划。

“然也。”牧泽两岸又响起了歌声,熊荆跳下了马车车顶才听见淖信的话。讯文不是鸽讯原文,大司马府抄录后才发到启封。这也不是红发出的第一份鸽讯,这可能是第二份,也许是第三份。发讯地点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港口:奥斯提亚。

奥斯提亚是一个港口,这个港口就在台伯河入海口,溯着台伯河往东北方向前进大约六十里,河的左岸便是位于拉丁平原上的罗马城。奥斯提亚与罗马城的关系有点像吴淞口炮台与上海城的关系,古代港口城市很多并不靠海,一般坐落于内陆河流入海口往里一些的位置。

这当然是为了安全,位于台伯河入海口的奥斯提亚就是这样一座保卫罗马城的军港,虽然建立这个港口的目的最早是因为贸易,与迦太基人贸易。

几个月前,一支从未见过的强大舰队出现在第勒尼安海,顿时引起了沿岸巡逻的罗马海军的恐慌。第一次布匿战争结束之后,迦太基并未完全屈服,对迦太基元老院影响越来越大的巴卡家族未经迦太基元老院许可便前往伊比利亚半岛开拓。

虽然,正如哈米尔卡巴卡说的那样,他不开拓伊比利亚半岛迦太基将无法支付战争赔款,但巴卡家族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作为远远超出开采银矿支付赔款的程度,最少那支名义上是为了对付当地部落,却完全独立于迦太基元老院之外,拥有五万步兵、六千骑兵、两百头大象的巴卡军队让罗马人提心吊胆。

巴卡家族的军队必然会在某个时候进攻罗马,这是元老们的隐忧。为此罗马元老院一度派使团前往伊比利亚半岛,而没有前往迦太基巴卡家族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所作所为不在迦太基元老院的控制之下,军队的军饷也不是由迦太基元老院拨付,是由巴卡家族单独承担。

如果历史未曾改变,罗马元老院将于这一年再度派出使团前往伊比利亚半岛巴卡家族的私人领地,再次试探哈米尔卡巴卡的意图。双方将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迦太基新城签订那份著名的埃布罗河条约,即:

罗马与巴卡家族以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埃布罗河为界,罗马元老院承认埃布罗河以南属于巴卡家族的势力范围,罗马承诺不会越过此河向巴卡家族的属民开战,但位于此河以南的萨贡托城享有自治权;巴卡家族则承诺不会携带武器越过埃布罗河以北。

红出现在第勒尼安海时,罗马元老院还没有来得及派遣使团前往伊比利亚,处于警戒状态的罗马海军以为驶来的是迦太基人,直到靠近看到异于战舰的船型,还有船上完全不同于地中海各人种的服饰和长相,指挥官才相信这不是迦太基人再度过来。

舰队很快在罗马海军的引领下驶入奥斯提亚港,红也以使臣的抵达罗马城,进入元老院发言。当他吐出熊荆那一长串头衔时,当即引来诸多元老的窃笑。罗马人以共和自豪,一个还有国王的国家,显然是一个极为**的国家。等到通事辗转说起楚尼国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这些窃笑的人才有所收敛。

此时的已知世界远比华夏世界衰老,希腊诸城邦好像一千多年后的关内十八省,被蒙古满清的结合体马其顿人羁糜统治了一百多年,田氏代姜那样的僭主三百多年前便频繁出现,罗马盟友、西西里岛上的叙拉古国王希洛二世已说不清是该国第几位僭主,简单粗暴的说,在已知世界,国王基本可以与**划等号。

八百多年前罗马城还不复存在,如此古老的王国虽然没有走向共和,但也没有像希腊诸城邦那样三、四百年时间便出现僭主,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而当听闻这个国家在元老院之外还有一个享有否决元老院决议的平民院、国家由选举出来的七位执政官轮流执政时,元老们忽然起立致敬。

比希腊城邦还要古老的王国,自由而非**的政制,跨越两万多罗里来到‘我们的海’,其中任何一点都让人惊讶。除此以外,舰队满载的香料与丝绸,以及全面优于凯尔特人的铁质兵器和盔甲,更让元老们兴奋。考虑到这些兵器和盔甲,元老院当日便决议要与楚尼人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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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氏族

启封城内,没有阅读讯文的庄无地等人听着熊荆说起十万里外的事情。鸽讯并不完整,熊荆也不清楚舰队到底遭遇了什么,只能召集幕府谋士来推断。他说到罗马决定与楚国结盟时,庄无地忍不住道:“若盟,红可无忧也。”

“然未盟。”熊荆看过下文,知道这件事的最终结果。

“为何不盟?”庄无地急问。“不与罗马国相盟,如何经石柱返国?”

“红坦言舰队已与迦太基人交战,故而罗马国未盟。”讯文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后面发生了什么熊荆也不知道。罗马人为何结盟他大概能猜到,可为何又不结盟他一点也猜不到。

红带去的钜甲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萌生出与楚国结盟的想法,但前提是楚国不售卖钜甲给这个国家的敌人以及潜在的敌人。如果没有这个前提,结盟又有何意义?

不管是从后世的角度还是从现实的角度,他都倾向与迦太基人交善。可惜的是,迦太基人与楚人不能成为朋友,反倒是罗马这个陆上强国很有可能成为楚国在地中海的盟友,但罗马人为何又不结盟了呢?

第一次布匿战争罗马赢得侥幸,谁也不曾想到这个陆上强权能够击败迦太基这个海上大国,这本身就带有一些运气。然而现在正处于第一次布匿战争结束、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前,记忆中除了汉尼拔坎尼会战大胜挺进罗马,罗马人手忙脚乱外,第二次战争罗马人好似稳操胜券。

“此两国欲战也,闻我与嘉国相战,罗国怯矣。”彭宗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怯?”熊荆奇道。大杀四方的罗马人会怯,他有些想笑。

“若非怯,我有钜甲,何以不盟?”彭宗反问。“若非怯,亦有所虑,方才不盟。”

“如此红危矣!”庄无地叹息一句,他觉得彭宗的判断是对的,绿洋舰队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熊荆闻言瞪了他一眼,四艘炮舰,两艘新式飞剪,还有好几艘饕餮级货舟,更重要的是舰队的人。然而十万里之外,收到的讯息也是几个月前的讯息,熊荆根本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最少在奥斯提亚,红等人是安全的。只要他们不返航、不经过直布罗陀海峡……

熊荆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下一秒他就自己告诫自己,这是不可能的。香料是很重要的商品,商人的消息又素来灵通,楚军撤离红海,埃及势必会重新掌控香料产地,一旦掌控香料产地,香料又会源源不断的输入地中海。

仅仅是香料价格的波动便足以让红发现红海的异常,当他知道红海舰队已全部撤离,自然能猜到母国形势危急。他会一直滞留于奥斯提亚不返航?怎么可能!只要听闻消息,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返航。

启封幕府,熊荆想着十万里外罗马,罗马城内,红觉得这座城邑是一个极为怪异的存在。这是一个混合了贵族与庶民的国家,哪怕是该国的正朝,也有大量的庶民。仅凭这点,他便为楚国感到自豪,贵就是贵,贱就是贱,两者永远不能交融。

贵贱既然都能混合,那其他一切就很好解释了,国都虽然广大,却建在了不该建的地方夏季台伯河的泛滥一度使城内洪水成灾。城邑有的地方洁净整齐,有的地方却混乱不堪,连尸体也无从掩埋,让人无法直视。

当然也有好的地方。国都有赛车场,可以赛车也可以赛马,每每赛时,赛场内总是人满为患,欢声雷动。这时候不论贵贱,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场内的两轮赛车身上。再便是戏剧,罗马有楚国没有的戏剧,楚国只有逗人乐的倡优。而且,尽管语言不通,也能看懂罗马倡优在做什么。他们根本就不说话,全靠动作引入发笑。

绿洋舰队十二月驶抵奥斯提亚港,罗马人即便没有与楚国结盟,舰队也是整座城市最受欢迎的人,尤其受罗马女子的欢迎。运来的丝绸被罗马人一抢而空,以至于每当看到一个楚尼人,罗马女子都会礼貌的询问是否还有丝绸。

也许有,也许没有。运来的丝绸虽然卖空,但像红这样的贵人,总会携带几件丝锦的衣裳。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凭借一件绢丝泽衣与罗马女子共度良宵。

丝绸如此,香料则在罗马城内泛滥。比原来低的价格使得平民也能大量购买香料,再便是从东地中海闻讯而至的商人,哪怕是逆风,他们的舟楫也塞满了奥斯提亚港。

和熊荆想象的一样,东地中海商人们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消息。其中最让红吃惊的莫过于埃及人重新控制**产地,又将红海沿岸各种香料源源不断的运入地中海。得闻楚尼海舟停靠奥斯提亚,大概是为了打压,**最少暴跌一半。

埃及人重新控制香料产地,那红海舰队去哪了?难道说是母国紧急召回?

七月的盛夏,靠近帕拉蒂尼山别墅正厅,红正与到访的法比乌斯费边匹克托等人聊天。这个后来成为罗马史学家的元老对楚国乃至东方大陆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在他看来,红的跨大洋航行是比四百年前腓尼基人绕过南方大陆更加伟大的事件。

商人是罗马人极为鄙视的人,因为他们的活动与谎言还有狡诈常常联系在一次,但对于那种做大宗生意,‘带来各地货物’的人,尤其是从海上运来各地货物的人,在罗马人眼中又是高尚的。

大海是公正的,航海者在海上所经历的危险与灾难代替了自然界的审判:如果安然无恙的归来,那就可以说,他的道德被宣判无罪,他的生意合理合法;如果他亵渎神灵,很快海上的暴风雨就会给他应有的惩罚。更甚的是,这样的人能与蛮族酋长保持联系,为人们运来大批大批的商品,已然是文明的大使。

法比乌斯眼里的红就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贵族,他经常每隔几日就要与红畅谈地中海以为的世界,然而今日,两人的话题不再如此。

“我听说使团已经回来了。”法比乌斯压抑着自己的嗓音,说起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们与布匿人达成了一份协议。”

“哦?”法比乌斯说希腊语而不是拉丁语,红与他只要一个通事就能对话。

“元老院担心布匿人突然发动进攻,不得不对布匿人妥协。”法比乌斯解释道。“他们答应不越过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一条河流,并承认布匿人对半岛的统治。也提到了布匿人与你们的战争。使团认为布匿人不应该介入埃及与楚尼之间的争端,何况现在你们是罗马的客人。”

“何言?”听闻使团专门提起自己,红不免动容,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布匿人说,他们已经答应了托密勒三世,绝不让楚尼商船驶入我们的海。哈米尔卡巴卡反而建议罗马不要介入布匿人与楚尼人的争端。”法比乌斯转了半个身子,看着红越来越严峻的脸说道。“使团对此事只能表示沉默。”

“连自己的客人都不能保护,这真是罗马的耻辱。”红沉默不语,法比乌斯愤恨的埋怨了一句。与他同来的琴启乌斯阿里门图斯则道:“考虑到马上要与高卢人开战,元老院……”

“一群懦夫!这样只会让布匿人更加猖狂。”年轻的琴启乌斯是法比乌斯的学生,老师既然下了这样的定论,琴启乌斯不敢反对。“我已经决定,将与你一起前往楚尼。”

“一同前往?”红正在想如何在季风来临前通过赫拉石柱,不明白法比乌斯为何要去楚国。

“作为元老院元老,我相信布匿人不敢击沉我所乘坐的船只。”法比乌斯笃定道。

“不可不可。”红连连摇头。“大海之上,谁又知是突遭风浪,仰或是被战舟击沉?君此去必将不返。”

“我以神的名义,已决心前往大陆最东方。”法比乌斯极为肯定,不容置疑。

红看着他无言,倒是一边的田高、邴乐对着红连连眨眼。元老就是正朝大臣,迦太基上回既然战败,那对于罗马国的正朝大臣,想来不敢轻易杀死。

“足下当知,数前年大王已使臣至地中之海,然,”红说起一件极为隐秘的事,“使臣至迦太基、再至埃及便消失不见。上月,有人言于弊人,此事或是迦太基所为,未死之使臣随从已卖身为奴。”

“布匿人的信用!”法比乌斯闻言先是惊讶,而后连连挥拳,说出地中海有关迦太基人流传已久的嘲讽。“只要是奴隶,就可以赎买,如果……”

“弊人已遣人前往东地中海赎买。”红拦住了法比乌斯。“因为此事,迦太基人已视弊邑为死敌,君若我同舟而往,或将不返。”

红忠诚的劝告,海峡太窄,即便顺风海舟也会很慢。他不能保证舰队一定能通过海峡。

“他们不敢杀死一名元老院元老。”法比乌斯挺起胸膛,再度强调这这一点。“即使敢杀死一名元老,也一定会畏惧法比乌斯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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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返航

与楚国一样,冠有共和国之名的罗马也有许多贵族。这些贵族只要细究他们的全名——罗马名字正常的格式是人名氏族名家族名。人名很多重复,父子也有很多同名;氏族名类似楚国贵族的姓,表示自己的族源;家族名相当于楚国的氏,是某一姓的分支——就能很容易发现。

费边这个姓的翻译是通事的处理,实际费边这个姓也可以翻译成法比乌斯。法比乌斯氏族,就是所有姓法比乌斯的人。共和国有六个最显赫的姓,法比乌斯是其中之一。

这个氏族最辉煌也是最悲壮的故事,是公元前477年的克雷梅里战役。罗马以区区三百零六人抵抗不计其数的敌人,三百零六人最后寡不敌众,全部阵亡,只剩一个男性遗孤。这三百零六人全部来自法比乌斯氏族。

只是,法比乌斯并非罗马人的若敖氏,法比乌斯或许与楚国的屈氏更为相像,氏族中很多人都出任过罗马的大祭司,法比乌斯·费边·匹克托本人很像攥写九首祭歌的屈原,他用希腊语编写了未曾流传下来的罗马史。

一个比罗马还古老的国家(匹克托将罗马的建国时间确定在‘第八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第一年’或公元前747年),一个横跨大洋接受大海正义审判后安然无恙的民族。她生产全世界美丽的丝绸,也生产全世界最坚固的盔甲以及最锋利的宝剑。

强烈的好奇心,贵族与贵族之间的意气相投,都促使法比乌斯很想前往遥远的东方一看究竟,为此他拒绝了元老院在即将发生的高卢战争中对自己的任命。也正是因为即将发生的高卢战争,以及第一次布匿战争退伍老兵要求取得地块的压力,迫使元老院对巴卡家族妥协,签订了纯粹为了拖延时间的埃布罗河条约。

法比乌斯乌斯曾多次央求自己的族叔,两次当选执政官、一次当选监察官、后来率使前往迦太基元老院询问迦太基人‘我们带来了和平与战争两种选择;你们自己选吧’从而引发第二次布匿战争、战时发明出类似卫缭迂回战术(也称为费边战术)对付汉尼拔的昆图斯·费边·马克西姆斯·维尔鲁科苏斯。希望他能与巴卡家族交涉,保证楚尼舰队返航时的安全。然而昆图斯没办法抗拒元老院的压力,只是提起了此事但没有将此事作为罗马与巴卡家族交涉的重点。

法比乌斯对此结果非常失望,因为失望,已经四十四岁的他决心马上前往楚国,他相信巴卡家族会畏惧法比乌斯氏族从而不击沉楚尼人的船只。这样的想法让红牼还有其他人激动,认为法比乌斯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可当老成谨慎的昆图斯听闻这件事后,立即要求自己的远房侄子打消这个念头。

“楚尼在东方大陆有自己的敌人,根据亚历山大里亚传来的消息,他们很快就要亡国了。”昆图斯比法比乌斯年长十岁,身形面容看不出任何老迈,这是个谨慎的人,身上体现出罗马人所有的旧道德。

法比乌斯对他的话目瞪口呆,红牼说过自己的国家正在与另一个强大的国家进行一场惨烈的战争,可他没想到楚尼马上就要亡国。

他正要说他已经宣布前往楚尼此行不容更改时,看着他脸色数变的昆图斯换了一种口气:“去吧。你不能损害家族的名誉。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法比乌斯看着叔叔发愣,他也不知道要获得氏族怎么样的支持。见侄子目瞪口呆,昆图斯笑了笑,说:“你让楚尼人告诉我吧。”

六个月时间足够舰队修补被迦太基战舟撞破的侧舷,而要返航,因为来时路上的那次耽搁,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少。食物和洁净的饮水最为重要,其次是修补桅杆横桁还有侧舷的木料以及亚麻帆布。西洲出产产量极低的亚麻,天下出产产量更高的苎麻,麻纤维是常用自然纤维中最坚韧的一种,远胜于棉。亚麻与苎麻相比较,苎麻的断裂强度还要高一些,可是苎麻有一个不适合做船帆的缺点,它的纤维比亚麻要脆。

物料准备之外,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则是返航航线的规划。来时的耽搁让舰队很清楚如何返航:驶出赫拉石柱后,顺着加那利寒流和绿洋季风直驶东洲之东,到了东洲后顺沿岸流南下,抵达南纬四十度便可以乘常年西风抵达南阳地。在南阳地等到明年春天再进入红洋,那时刚好吹西南季风。顺着西南季风,舰队可以在夏季风暴到来前抵达朱方港。

这本是无可争议的航线,不过得闻法比乌斯的转告后,红牼不愿意在南阳地等待到明年春天,他希望能在今年腊祭前后率领舰队回到朱方。

七月的盛夏,地中海季风由北、或由东北吹向南洲大陆。在法比乌斯氏族的帮助下,红牼半个月便装好了回程的给养和物料。舰队要起航的前几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罗马。

“在元老院的见证下,我希望能与楚尼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罗马元老院,专门为红牼而来的哈斯德鲁巴当着执政官马尔库斯以及其他罗马元老的面向红牼发出正式挑战。“我想这样做的话,将不会损害迦太基与罗马的友谊。”

“这是对罗马的侮辱。”昆图斯打断正要说话的红牼,“这是楚尼前来罗马的使臣……”

“但是这场公平的挑战将会发生在赫拉石柱附近。”哈斯德鲁巴面不改色的说。“正因为迦太基对罗马尊重,才希望能以公平的方式解决迦太基与楚尼之间的纠纷。毕竟,迦太基不敢伤害一位罗马元老。我听说,一位元老作为使节将同船前往楚尼……”

哈斯德鲁巴有备而来,一如法比乌斯的猜测,巴卡家族不愿杀死一名罗马元老引起迦太基与罗马之间的纠纷。可如果红牼不应战,那罗马元老死亡的罪责将不在迦太基,而是楚尼。

“以友邦之名行盗贼之实,”气呼呼的红牼听完通事翻译,愤怒拔出佩剑指向含笑不已的哈斯德鲁巴,“拔剑!”

他的举动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却让人没理由阻止。与其说决斗是战争的一种,不如说战争是决斗的扩大。双方都不认可决斗结果的时候,才会发动战争。一方约战,一方约斗,人们的目光瞬间盯在了哈斯德鲁巴身上,希望他能拔剑应战。

“我只是一名使者。”哈斯德鲁巴的手从佩剑剑柄上擦过,躬身说道。“我只想告诉……”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满场的唏嘘声和嘲讽打断,任何一个尚武的民族都视拒绝决斗为耻辱。布匿人的辩解元老们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趁这个机会又一次狠狠嘲讽了布匿人,直到哈斯德鲁巴悻悻离开元老院。

“今日便当起航。”红牼很想当场杀了哈斯德鲁巴,正是他将无勾长从埃及引到了克里特岛,两艘新朱雀级就在克里特岛的海港里沉没。可惜哈斯德鲁巴没有拔剑,他只能苦苦隐忍。

“今天?!”法比乌斯正想借这次机会游说元老派出海军护航。

“然。”红牼重重点头。“今日起航,彼等不备。”

不管迦太基人备不备,红牼都要马上起航。不马上起航,他会赶不上九、十月结束的红洋西南季风,结果将困在南阳地苦等来年春末。他一刻也等不了。

舰队停泊在奥斯提亚长达七个月之久,伤病的舟吏水手现在已有些发胖。罗马此前打算举行一个欢送仪式,考虑到舰队不能等待,红牼只能婉言谢绝。再度踏上混沌号炮舰的甲板,红牼感到说不出的亲切,法比乌斯与他的学生琴启乌斯、随从则觉得诧异,在他们眼中,船是极为恶臭肮脏的存在,可混沌号上甲板洁净,铜器铮亮,不但没有恶臭,反而散发出一股香气。

“起锚。”东北风正烈,它们吹着绑着风帆的横桁呼啸。

“起锚!”红牼站在艉楼上,命令在艉楼前方的甲板上传达,粗大的锚链被绞盘沉重的绞起。

奥斯提亚港分为两层,像一个横置的‘日’。外侧是商港,入口在西北角,内侧是军港,入口在西南角,这样的设置只有桨帆船才能顺利进出军港。起锚后的混沌号被三艘五桨战舟拖曳出港,经过内外港狭道时,法比乌斯赫然发现昆图斯站在岸上。

“我等着你回来!”昆图斯看着自己的侄子有种说不出的担忧。作为罗马的使臣前往几万罗里外的楚尼,这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也会给家族、氏族带来极大的声誉,但如果他没有回来,即便他的身份是元老,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打开炮门。”红牼再度下命,做了抵达时没有做的事情,“鸣放礼炮以对罗马国致敬。”

“打开炮门。鸣放礼炮以对罗马国致敬。”混沌号打开了一个炮门。“放!”

‘轰——!’震耳欲聋的雷鸣回荡在奥斯提亚港内,谁也没想到,楚尼人竟有这样的致敬方式。站在岸上的昆图斯浑身剧震,瞬间感觉侄子所做的一切都很值得。



第五十六章 返航2

一记接一记的礼炮震彻奥斯提亚港,只等致敬的七声炮响结束,港内的人们还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若不是白色的硝烟飘荡在宽阔的外港未曾散去,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些雷声是一艘船发出来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同在艉楼甲板上的法比乌斯,以及也在奥斯提亚港内的哈斯德鲁巴。

“这是什么?”法比乌斯被炮声吓了几跳,见红牼若无其事的站立,他也只好站立。

“火炮。”红牼答道。这时候罗马人的战舟已将混沌号拖出了外港,除了鹪鹩号将停留在此等候无勾长舰队剩余的舟吏和水手被赎回外,其余战舰和货舟陆陆续续出港。

“升旗,展帆。”命令一道跟着一道,三头凤旗缓缓升上主桅最顶端,飘扬在地中海凉爽的夏风里。绑在横桁上的风帆如同瀑布一样降下,桅杆发出一阵吱呀,混沌号迅速前行。

哈斯德鲁巴知道楚尼战舟的威力,直到最后一片帆影消失不见,他才命令自己的桨帆船起航。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艘五桨战舟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了你的保证安全,元老院认为你不应该此时出港。”五桨战舟甲板上站着一个罗马军官,是他命令战舟拦下哈斯德鲁巴去路的。

“这是无礼!”帆船因为要戗风,即便航速相同,速度也要比桨帆船慢,哈斯德鲁巴正想赶回新迦太基报讯,罗马人居然把他给拦下了。

“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两艘五桨战舟上的乌鸦吊直接钉在了哈斯德鲁巴所乘的桨帆船上,战舟上的罗马士兵一前一后冲上了甲板,就在哈斯德鲁巴的抗议声中,桨帆船很快调转船头,驶入了奥斯提亚的内港。

从外港进入内港时,一身托加长袍的昆图斯仍然站在狭窄水道里侧岸上。看到哈斯德鲁巴在甲板上气急败坏的咒骂,他似笑非笑。

“我是迦太基的使臣,这是对迦太基的侮辱,你们想挑起战争吗?”转眼看到昆图斯似笑非笑站在岸上,哈斯德鲁巴瞬间明白自己为何会被罗马人扣留。两人久久的对视,直到桨帆船拖入内侧的军港。

红牼并不知道哈斯德鲁巴被罗马人强行扣留,直到七日后马上要抵达海峡出口,法比乌斯才说起此事。“因留之?”红牼吃惊的看着罗马人,觉得这并非君子所为。

“这也是为了他的安全。”法比乌斯知道这不是坦荡行为。这不是他的主意。“元老院担心你们驶出奥斯提亚港后会在港外交战……。我承认,这是一个借口。”

法比乌斯知道这种行为并不光彩,干脆承认。他接着道:“我的朋友,也许你应该升起罗马的旗帜还有我的家徽,让布匿人知道船上有一位罗马元老……”

“不必。”红牼早已想好如何通过这个宽约三十多里的海峡。法比乌斯见到看向西面,才察觉太阳正在落山,舰队赶到赫拉石柱恰恰是在晚上。

“请使臣回室。”红牼喊来左右,再过一个时辰夜幕降下,舰队将在夜幕中穿过海峡。这件事有一定风险,迦太基战舟上有箭矢和荆弩,如果法比乌斯继续留在艉楼甲板,会非常危险。

法比乌斯被请下艉楼,看着通红的落日,红牼虔诚的祈祷。只要穿过海峡,舰队就能横渡绿洋,靠近东洲海岸,这大约需要一个月时间。东洲海岸南下估计也需要一个月时间。而后,舰队将不停靠南阳地,直接乘着南纬四十度的西风回家。如果运气好,二十日便能抵达峡岛以南靠近废洲的岛屿,抓住西南季风的尾巴赶到番禹港。

当然,这些都是假想,也许舰队今天晚上未能穿过海峡,沉没在地中海里。

红牼祈祷时,夜幕缓缓的降下,整个舰队灯火管制,不允许出现一点火光。月亮出现前的大海一片漆黑,只有风吹动舟帆的呼呼声和海浪在起伏。半个时辰后,星星才出现在蔚蓝的天幕上,繁密似锦。早早升起的月亮此刻也凸显在空中,清冷的光辉洒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偏航力的作用下,混沌号节奏性的横摇,这种轻微的横摇让人舒适,却让不习惯航行的罗马人呕吐晕船。法比乌斯很想在半夜舰队穿过海峡时上到艉楼甲板,可用完膳一会他就睡着了。直到半夜室外炮卒作战时的喊叫和雷霆一样的炮声将他惊醒。

“放!”门外就是炮火甲板,炮火甲板以上是主甲板。法比乌斯就住在艉楼正下方的餐室,红牼特别让人给他铺了一张折叠床,而不是水手们的吊床。

‘轰——!’炮火连绵不绝,整艘炮舰都在震颤,琴启乌斯兴奋道:“布匿人,是布匿人!”

整个舰队灯火管制,但是海峡两岸的迦太基城港邑没有管制灯火。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楚尼人还在奥斯提亚装运出海的物资。借着港邑明亮的灯火,舰队很快确定了航道,如同一百多年前的希腊人皮菲一样,趁着夜幕驶入了海峡。

可惜迦太基人并非没有防备,海峡内一直有战舟巡逻。港内很快仓促出动了三桨战舟,混沌级炮舰开始向两舷倾泻着炮弹。被硝烟呛得剧烈咳嗽的法比乌斯跑到上一层甲板才发现那种用于致敬的火炮正喷出可怕的火焰。这原来是一件可怕的武器。

罗马人的衣裳与楚人不同,他们习惯穿一件宽松的长袍。看到法比乌斯跑上甲板,红牼大喊:“来人!”要人把法比乌斯送下甲板。

然而炮火的间歇中,法比乌斯已在对追来的迦太基战舟大喊:“我是法比乌斯,罗马元老院元老,如果你们想挑起战争……”

法比乌斯喊声未歇,‘呼’的一声,一支弩箭顺着他说话的方向射来,弩箭没有射中他,但射中了干舷。‘砰’的一记,钉在干舷的箭尾颤颤发抖。

“啊!”海面上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呐喊,跟着是更多迦太基士兵的呐喊。明月下的大海,数十艘战舟以更快的速度从舰队两翼包抄而来。

炮舰可以抵挡战舟的撞击,货舟很难做到这一点。红牼见此无奈的下令:“横队阻截。”

“将军有命,横队阻截!”主桅顶端迅速亮起指示性的航灯,与此同时命令也通过艉楼上的灯火紧急传达。其余三艘炮舰中的一艘跟随混沌号横向阻截追来的迦太基战舟一翼,另两艘则横向切向另一翼。双列纵队中一队是鸊鷉号带领的饕餮级货舟,一队是四艘混沌级炮舰。炮舰横向阻截迦太基人,鸊鷉号则带着几艘挂起翼帆的货舟紧急穿过海峡。

“敌舟撞我!敌舟撞我!”炮舰一打横,航速便锐减,航速本就超过炮舰的迦太基战舟越来越近,桅盘上看到这一幕的瞭望卒大喊警告。

可惜警告也于事无补,两艘三桨战舟一前一后撞中混沌号左侧舷,猛烈的撞击下,混沌号全舰平移数尺,已经扶住了东西的舟吏水手还是摔的东倒西歪。侧舷特意加固过的肋骨被撞断,海水疯狂涌入底舱。

“放!”撞中侧舷后战舟上的迦太基士兵正要登船接舷战,回过神来的炮长疾喊开炮。霰弹暴射,战舟甲板上血腥一片。

“放!”二十四门火炮并未齐射,看到其他迦太基战舟蜂拥而来,炮手才再度开炮。然而火炮仍不能阻止战舟的靠近,趁着装填炮弹的间隙,一些钩绳扔上了甲板。

“接舷战也。”甲板上的舟吏大声疾呼。

“放!”装填的速度已达最快,仅仅一分多钟,两舷火炮再度怒吼,那些战舟上拽着绳索想要爬上甲板的迦太基士兵死伤一片。两轮齐射过后,混沌号周围再无活物,只有逐渐沉没的三桨战舟。在这些战舟的阻挡下,其余战舟无法冲撞。

红牼早就猜到遭遇战会是这个样子。迦太基人的战舟无法撞破炮舰侧舷,只能撞出一道道裂缝,然后就无计可施了。可惜这一次红牼显然低估了敌人,就在他准备松一口气,桅盘上再度传来了望卒的厉叫:“炮!”

“炮?”无人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不远处火光一闪,‘轰’的一声炮弹呼啸而来。炮弹击穿干舷,打碎轮舵一角后横穿甲板而过。

红牼错愕,他没想到迦太基也有火炮,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迦太基人会使用火炮。舟吏与水手对此也惊讶万分,只有楚军有火炮,敌人为何也会有火炮?等到桅盘上发出第二声警告,他们才趴在地上紧急闪避。

“击沉此舟。”红牼面容瞬间严峻,他不清楚这是迦太基人缴获的楚军火炮——无勾长舰队有十二门十斤炮,还是迦太基自己仿制的火炮。

“将军有命,击沉炮舟。”不顾四周已有保护自己的无人战舟,混沌号徐徐转向,炮口渐渐对准那两艘开炮的战舟。此时战舟前端火光再现,炮弹又一次从甲板上呼啸而过。

“放!”红牼大喝。雷霆轰响,侧舷十二门火炮对准那两艘炮舟怒射。

第五十八章 不允

塞利努斯的问题让扶苏难以作答。如果从他出生前算起,秦国与楚国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十二年;如果楚军收复南郡开始算起,那则是第五年,马上进入第六年。

大泽之战以后,楚军越打越少,节节败退。虽然几个月前曾大胜秦国一次,杀秦军十六万人,然而颓势无法挽回。此时两军正对峙在大梁,决战也许在今年,也许在明年。

军情在秦国受到严格管控,哪怕扶苏身为长公子,知道的也多是一些有利的消息。他选择性的透露这些消息,仅仅军队的数量便让两人吓了一跳。

“六十万士兵?!”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不敢置信,除了传闻的印度孔雀帝国有这样规模的军队,其他任何一个帝国都没有这样多士兵。东方或许有,可秦尼只是一个王国啊。

“是的,六十万。”扶苏不免有些骄傲。“楚尼士兵不到十万。”

“那为什么……”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都上过战场,两人问题的一模一样:既然秦尼有六十万士兵,楚尼只有十万士兵,为什么不马上进攻呢?

“因为……”这个问题不是难以回答,扶苏道:“楚尼人有巫器,一种像雷鸣一样的武器。”

“轰……?”塞利努斯学着火炮的声响,“是这种武器?”

楚军攻入咸阳,以及第二次大泽之战时,扶苏听见过炮声,见塞利努斯也知道这种声音他感到惊讶。地中海西面,如此遥远的地方,怎么也会知道这种巫器?难道迦太基也有巫器,楚国是从迦太基国学会了这种武器?

“迦太基也有巫器?”扶苏第三次打量两人。两人一个身着希腊式的基同,一个则是一件亚麻袍,没有蓄一点胡须,很像埃及仆臣的打扮。他有点不太明白为何一个使臣打扮成仆臣,而这个仆臣偏偏又是主使。

“有。”打量中,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楚尼人的巫器原来来自迦太基?”扶苏带着惊讶的口吻说道。他的话让波米尔卡结舌,明明是巴卡家族联合克里特岛上的城邦谋夺了楚尼人的雷霆武器,怎么在秦尼王子嘴里变成了雷霆武器来自迦太基?

塞利努斯闻言则不以为然,他道:“迦太基知道雷霆武器的秘密。”

“你们知道巫器的秘密?!”扶苏不可思议的看着两人。

“只知道一部分,我们并不是工匠……”波米尔卡心虚的道。两人前来东方并不是为了献宝,而是为了了解楚尼人什么时候会返回地中海。

波米尔卡的心虚让扶苏眼里的希望熄灭。埃及人也说知道巫器的秘密,可他们的工匠被匈奴人扣留,埃及使臣帕罗普斯只说出了巫药的成分,但不知道如何配制。使臣说只知道一部分,或许和帕罗普斯一样,也是只知道巫药的成分吧。

一场空欢喜的谒见,最少扶苏是这么认为的。他很快将今天的谒见写成文书送到怀县供父王参阅。楚国再度避迁,大梁渐渐解围,父王恐怕没时间看这种公文吧。扶苏如此着想。

九、十月是东亚季风转向的季节,第二次避迁必须在风向转向前完成。这也就是说,等不到粟熟,楚人又要扬帆出海。当然,楚人为何选择在九月出航秦人是不知道的,只是从各方讯报判断,楚国将在九月中下旬进行第二次迁徙。

自从六月份得到王翦的报告后,赵政才明白六十万秦军未必能消灭楚军。不再是皮甲时代,身着钜甲楚军对秦军而言几乎是刀枪不入。以前可以,那是因为以前秦军有缴获的赵国楚制兵甲,赵军之后又有缴获的齐国楚制兵甲。赵军的楚制兵甲不是一次性装备的,而是逐渐装备的,这就给了秦军用缴获的楚制兵甲对抗赵军楚制兵甲的机会。

渭南之战、襄城之战、象禾关之战,陈城之战,秦军连败数仗,损失的士卒勉强补充,损失的兵甲没办法补充。即便能补充,面对楚军越来越坚硬的钜甲,越来越锋利的夷矛,原来的旧酋矛也很难破甲,原来的旧钜甲也会被夷矛一戳而穿。

技术升级是一个后世才有的概念,但赵政深深察觉到了技术升级的危害。少府的冶铁技术追不上楚国钜铁府的步伐,缴获的武器又全部失去,六十万秦军忽然间陷入于无兵甲可战的地步。好在除了少数几个人,很少人清楚这一点,可这个秘密又能守多久?

六月至今,赵政一直再思考这个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楚国是否避迁已不再重要,大梁是否解围也不再重要。

“臣见过大王。”怀县正寝,右丞相王绾小着步子走上明堂,身边的仆臣扛着一堆简牍。

“上计如何?”八月上计,赵政在关东而秦地又多在关中,因此今年的上计不得不推迟到九月初。王绾面无笑容,仅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今年上计不容乐观。

“请大王过目。”王绾没有说话,而是取出一个总册交给赵政。

内史、北地郡、上郡、三川郡、河东郡、汉中郡、蜀郡、南阳郡、上党郡……,一个又一个郡县数字罗列其上,看到秦中郡寥寥无几的收成后,赵政忍不住将简牍砸在木案上,他毫不避讳的大声问道:“你告诉寡人,粟米还能食到何时?!”

“可食到……”王绾也很难回到这个问题,这是上计数字,等到十月收粟,下面的郡县又要找很多借口说什么什么影响了收粟,导致欠收。可赵政的目光钩子一样盯着他不放,他揖了揖,小声道:“以臣之所见,当不过明年五月。”

“五月?!”赵政伸出五根手指。

“亦或四月。”王绾道。“种粟,饿死;不种粟,亦饿死,庶民不种也。蜀郡、汉中、南阳多逃人,彼等不愿为大秦之民。”言于此王绾叹了气,他跪下拜道:“臣再请大王弭兵弗战,今之天下我已三有其二……”

弭兵休战的劝告赵政不是第一次听,王绾的话让赵政极度愤怒。休战是不可能的,秦与楚必要有一个倒下,他狠狠瞪视王绾,良久才一字一字的道:“寡人不允!”

第五十九章 资敌

正如被秦国统治过的地方楚国无法征召士卒,被楚国统治的地方秦国也很难收取税赋。短短数年间,楚国治下的郡县就变得五蠹丛生,逃人众多。镇压,是不可能,不是打不过,是拖不过。特别在收粟季节,羌地的三万多楚军肯定会趁机进入秦地就食抢粮。如果启封的楚军也趁机进攻沙海,秦军哪怕只是撤退,消息传入国内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样的形势下,粟米自然要比往年更少。此前王绾就禀告过,粮食最多支撑到今年夏天,再往后就真没有了。去年蜀地的粟米不过是延缓了灾情,保证了青黄不接时期军粮的供应,明年就不可能了。全国各郡县又一次大幅度减产,产量不及正朝年份的一半。能维持到明年夏天是极限,很可能春末就要断粮。

那时候会如何赵政心里非常清楚,可他无法弭兵休战。时间在楚国而不是秦国,战时楚国兵甲都可以提高质量,休战更不得了。不休战自己最少还有人数优势,还占据着战略上主动,休战,自己什么也不会有。

赵政毫无妥协之意,王绾目光里全是失望。与秦国休戚与共的他没办法辞相,只能看着面容严峻的赵政发呆。

“明年春日,大将军将与荆人战也。”赵政安慰他道。

“若败,为之奈何?”王绾问道。

他的问题赵政不答,赵政反而问道:“荆人有粮否?”

从灭赵开始算,秦国除了秦王政十六年(前231)休整了一年,已连续作战八年;如果从秦楚之战开始算,除了秦王政十二年(前235)、秦王政十六年间隔休整了两年,秦国已连续作战十一年。楚国于秦王政十二年开始休息,秦王政十七(前230)年五月才再度开战,到今年也有五年。

算上开战那半年,也不过休息了五年半。积粟五年半就连续作战五年半,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秦国之所以能连续作战,那是秦军的征召比例远低于楚国,连续大败后征召比例才高于楚国;其次是治下人口众多,虽然地域越广输粮的损耗就越大,然而积土成山,三百万户每户积粟三十石,也足够三百万人作战一年。

秦国如此,楚国不可能如此。此前国尉府曾禀告过楚国有东洲之谷,但东洲之谷到底如何谁也没有亲见。这一次的王绾让赵政开了眼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奉在手上,道:“荆人有东洲之谷,一年两收,粮秣倍于往年矣。”

“这便是东洲之谷?”赵政远远的只看到王绾手中奉着一个圆圆黄黄的东西,如果他不说这是东洲之谷,他只会以为这是一块石头。

“然也。”王绾带着东洲之谷来见赵政也是为了劝说他暂时休战。“此物齐人名之曰‘荆菽’,一年两种,一秦亩少可收十七、八石,多可收三十余石。齐人退至潍水以东,皆赖此物而活。臣以为,若能弭兵两年,使我大秦亦便种此物,今后粮秣无忧也。”

“一秦亩少者可得十七、八石,多者收三十余石?!”赵政浑身颤抖,他根本没有听见王绾后面的话,秦亩两百四十步为一亩,下田不过收粟三石半,上田也仅收六石三斗。这东洲之谷一亩最少也有十七、八石,五倍于粟,怎么不让他震惊。

“种、速种此谷!”赵政手还在举着,指着王绾手上的东洲之谷语无伦次。“治粟内吏何在?治粟内吏何在?!来人!召治粟内吏。”

赵政不知道五斤东洲之谷才可以顶一斤粟,当即被东洲之谷的亩产吓到了。王绾也不说破这一点,他还是想劝赵政休战。沉浸在激动中的赵政直到治粟内吏董易上来后才恢复常色,他指着案上的土豆道:“此物……”

赵政一时忘了言辞,王绾揖道:“禀告大王,此物遍植于荆地齐地,种植之法齐人知也。然尽齐人之荆菽予我,亦需两年方可便植大秦。故臣以为……”

“速命齐君贡十万石东洲谷种至大秦。”赵政已不想听王绾的休战请求,他要的果决利落的处置。齐国既然已经遍植,那就让齐人送好了。

“大王,十万石谷种少矣,当百万石。”董易忙道。“如此十年内方可遍植大秦。”

“善,便命齐君贡大秦百万石东洲谷种。”赵政也觉得十万石太少,立即同意董易的请求。百万石谷种,不出十年,大秦将遍种东洲之谷。

王绾神色黯然的推出明堂,他本以为可以借严峻的上计数字和东洲之谷说服赵政暂时休战,没想到不但没有说服赵政,反而坚定了赵政把战争进行下去的决心。

他黯然,齐国君臣收到赵政的王命则是忐忑不安。东洲谷种是鲁人给的,如何种植也是鲁人教的。鲁人之所以这样做,一是齐人不断逃向鲁地觅食盗窃,禁之不绝;二是齐国已成鲁地外围屏障,要灭鲁,先灭齐。齐人全都饿死了,鲁人也难以独善其身。三则是因为儒家的‘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眼睁睁看着齐人饿死是大不仁,因此在鲁人决定给予齐国谷种之前,已有一些儒生翻越国境,前往齐国。

秦王有命齐国不得不给,不给便是引火烧身。齐人这样做的结果则是让鲁人的仁义之举变成了资敌行为。虽说此时楚人关注的焦点是避迁蓬莱,可事情一传到寿郢和启封还是击起了轩然大波。楚礼周礼之争后,鲁人已成异类,而今又资敌于齐秦,一时被骂成国贼。

东野固背负着荆条来到启封大营,见到熊荆便大拜喊道:“臣东野固拜见大王,臣予齐人东洲之谷,臣有罪,请大王治罪。”

负荆请罪,老迈的东野固把其他人的罪责背负在了自己身上,熊荆不知道说什么好。宽恕他,以后其他人也这么干怎么办?不宽恕他,惩罚他又有什么用。再说这件事知己司早就知,一些朝臣也知道,诸人默认而已。

“起来吧。”熊荆暗叹口气,即便东野固跪在身前,也觉得鲁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臣有罪,臣不敢起。”东野固顿首。

“你想跪那就跪着吧。”熊荆也不勉强东野固。鲁人就是周人,周人以周礼行事,符合楚国因俗而治的宗旨。“此事正朝以为鲁人有罪,而非东野卿你有罪。故而……”熊荆沉吟了一下才道:“但凡送谷种予齐人之鲁地县邑,不再班列于朝。”

“大王?!”东野固大惊。

越人不是楚人,但越人可班列于正朝;鲁人以后不再是楚人,也可以和越人那样班列于正朝。只是,因为鲁地不再属于楚国,鲁人不再是国籍上的楚人,有关楚国的内政事务鲁人已无权朝议,他们只是以诸侯的身份班列。不再班列于朝,是连诸侯的身份都剥夺。

“正朝朝决便是如此。”熊荆道。“为防再度资敌,彼等县邑冶铁之焦炭不再供给,兵甲、火炮亦是不再售卖。但避迁所予吨位不变,新增吨位亦不变。”

主要是政治上的惩罚,没有针对任何一个人,新增的水泥船也没有扣除吨位。但东野固明白这种惩罚的分量,他顿首道:“此事罪只在臣一人,请大王罪我。”

“左尹府与正朝对此已有决断,你求我又有何用?”熊荆不免苦笑。“楚国之事,决于正朝。你若自觉有罪,守好穆陵关、守好荷水便是。此利于鲁,也利于楚……”

“我鲁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臣必死守穆陵荷水,使秦人不得寸进。”东野固大喊道。

东野固的大喊有些突兀,熊荆也不赞同他的话语。“鲁人是鲁人,鲁师是鲁师。鲁师当战至最后一人,但鲁师战没后,鲁人应当降秦。”

“大王!”东野固以为熊荆说错了或者喝醉了,他抬头看时,熊荆神色如常。

“鲁师之目的,乃保护鲁地之庶民,鲁师皆没,鲁地何战?”熊荆问道。

“儒法誓不两立,鲁人又岂能降秦?!”东野固无法去想象鲁地会投降于秦国。“若是降秦,数世之后鲁人皆以己为秦人,”

“鲁地贵人已避迁至蓬莱,贵人若在,鲁人便在,庶民之以为何用?”熊荆反问。“庶民知鲁国之过往,知鲁国之辉煌?庶民不知也。他日复鲁,若有人知其为鲁人却自称为秦人,杀之便可。

东野卿久为将率,当知仁义无用,武力可贵。贵人之所以为贵人,乃因贵人持有武力,而非贵人心存仁义。贵人施仁义,强者必然不屑,弱者感恩戴德,然弱者百万亦不如强者一万。齐国尚有大军十万,齐人不敢与秦人战,此何用?若各国皆派士人至稷下学社辩说,齐人必胜,可此胜又何用?

天下并非以诗书学说铸就,是以鲜血与尸骨铸就。鲁地素多敢言不敢战之徒,东野卿不要为彼等所惑。”

东野固离开前,熊荆悉心忠告。他预料道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谒见,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人很多,东野固之外,昭黍、屈遂、宋玉、蓝奢……,这些人本月都将前往新郢,他们也见不到了。

第六十章 训告

秋意盎然的时节,离别总觉得有一种感伤。这一次避迁正朝朝臣只要不上战场,都将前往新郢;在战场上的,也将派人前往,他们将在新郢复制楚国的一切。而在他们前往新郢之前,熊荆将离开启封幕府前往寿郢,主持也许是楚国史上最后一次朝会。

“臣等见过大敖。”仍有些昏暗的寿郢正朝,在昭黍、淖狡、蓝奢等人的带领下,六十多位朝臣巫觋官吏向熊荆行礼。礼仪如常,喊声如常,没有丝毫的不同。

“有事直言,无事散朝。”宾者拖着调子喊出去年行楚礼时确定的言辞。

“臣等今日启程前往新郢,于此禀明大敖。”昭黍代表群臣出列相告。“请大敖训告。”

“善。”熊荆不想显露出丝毫的悲戚,板着脸面无表情。“此去新郢,路途遥远,海波茫茫,非避迁也,乃三省也。君等当思,我楚人何以至今日?不思,迁之无益。”

群臣以为熊荆会循循叮嘱自己日后复国,没想他一开口却是反省。反省楚国从建国以来的得失,反省历代楚王的得失。如果不反省,将来还要避迁。以前可以避往东地,现在可以避往蓬莱,以后避往哪里?东洲?那再以后呢?

一个尚武不屈的部族,落到屡屡避迁的地步,为何如此?

一个折戟问鼎的国家,最后不得不仓皇出海,为何如此?

群臣低头,时至今日,他们不可能回答出类似‘礼崩乐坏’、‘亲小人远贤臣’这样的答案。礼崩乐坏是整个天下,亲小人远贤臣是某一代楚王,那为何整个天下会礼崩乐坏?为何某一代楚王会亲小人而远贤臣?

熊荆问的是楚国,同时也在问天下:天下为何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已然是诸子的常常思考的问题。儒家的礼崩乐坏,法家的上古竞德,墨家的天下之害,道家的绝圣弃智,无一例外的认为现在不如从前,都在想方设法设计出一种理想国那般的存在,这样的社会只有美好,没有丑恶。

熊荆不希望楚人按照这样的思路去设计一个理想国,这是神才能从事的工作,不是人可以设想的。楚人可以思索的,是楚人八百年以来、有史可记的一千多年以来的得失与过错。

“楚国在何处?在于楚人在何处;楚国今后如何,在于楚人今后如何。”熊荆继续说话。“此去新郢,一切照旧。然鲁人不再是楚人,其班列于朝乃盟友班列于朝,非楚人班列于朝。”

如何处置鲁人正朝早有共识,但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还是第一次。没有人反对,哪怕昭黍等人心中不愿。熊荆接着道:“本敖只有一妻,为左登徒也。诸妾皆不可为妻。子嗣即位,非嫡长子即位,乃敖后所生男子比武胜者即位。”

熊荆仿佛在交代后事,包括史官在内,群臣不自觉抬头,然后齐声答应:“臣知也。”

“诸国避迁之人皆在新郢以东,如何与之交善,全在你等。”熊荆说起了随同避迁的诸国。靠着可防御秦国战舟的楼船,大梁城内的魏赵贵族横渡牧泽,退入楚国。“然,诸国数百年不灭,灭之不祥。可善待之即善待之。”

“臣知也。”群臣再度应诺,表示牢记。

“新郢狭窄之地,又全是童子,自给或可,复国难也。”熊荆再道。“楚国已无金银。我虽命巫觋横于螳螂湾之内陆采金,能得几何尚不可知。

因此新郢时局稍安,当造炮舰前往红海与地中之海。唯有香料可得金银,唯金银可于印度换得粮秣、布匹、海舟,可不负此前诺言,归还国债所欠之金银……”

随舟楫带到蓬莱的,计划是每人两年的粮秣,但第一次避迁因为造府王廷的器物占用了吨位,第一批人员只输运了一年的粮秣。前面不够后面补,结果便是不管迁徙什么时候结束,最后一批迁徙人员都只有一年粮秣,吃完就没有了。

不管耕地足够与否,贸易都极为重要。仅靠几十万、一百多万人农耕,不可能发展到可抗衡整个天下,必须依靠贸易才能补足人少的缺陷。

“臣知也。”正朝中再度响起群臣答应,有人在暗中啜泣。

熊荆仿佛没有听到,按照原有的思路说道:“东洲虽隔万里,然东洲富饶广袤,舟楫通也,此洲仅旧殷人居之。两纬三十六度之南北,可为我楚国之地;两纬三十六度之内,以为旧殷人之地。秦人得天下乃因关中,东洲之北乃世界之关中。”

“臣知也。”东洲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群臣的思绪瞬间被拉到几万里之外。

“散朝吧。”群臣以为熊荆还有什么要嘱咐时,他却说散朝。

“臣等恭送大敖。”熊荆转身从闱门离开,群臣习惯性的呼喊,抬头再看王席,往西空空荡荡没有了熊荆的踪影。

进路门的时候,熊荆有些凝噎,登阶坐在明堂,才渐渐稳定了心神。淖狡先于他人追了过来,他第一句话便是:“秦王命齐人献东洲谷种,此乃秦国无粮也。”

“东洲谷种不过百万石,百万石能种几亩?”熊荆问道。“最多几十万亩。几十万亩东洲之谷,非有数年不能建功。”

“然秦国各地皆饿殍,田亩荒芜过半,上计方毕便要齐人献东洲之谷,此无粮也。”

楚人根本不懂收集情报,此前知彼司靠着三晋的侯谍支撑。如今攻守之势大异,楚国已经没有金银给付,知己司的侯谍变得越来越不可信,情报也越来越少。淖狡说着秦国国内的情况,但是这些情况只是大概粗略的描述,并没有太多细节。

“淖卿以为如何?”熊荆问他。

“臣以为可不攻秦也。”淖狡道。“启封之军可不攻秦,羌地之军可攻之。”

“不攻秦?”楼船可抵御秦军战舟后,进攻沙海大营就纳入作战司的计划中。

“然。尚若去年我军不攻秦,何至于此?”淖狡说起了旧事。去年楚军打算攻入关中灭秦,可没想到秦人造出了战舟。如果当时不进攻秦国,任由秦人饿死,情况就不一样了。

第六十一章 辞别

“这便是大司马府的三省?”熊荆看着淖狡。两人离得太近,熊荆忽然发现淖狡变得陌生,头发花白,眼袋深重,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雄壮的说话气势像荆弩发射的楚国大司马了。

“臣以为秦人缺粮,当以不攻秦人为善。”熊荆的注视下,淖狡头低的更低。

“秦人缺粮必将攻我。与其秦攻我,不如我攻秦。”屯兵日久,虽然衣食无忧,还解了大梁的围,但是士气依旧在不断下降,王翦缓战的目的正在一点点达到。

“然破舟之炮数日才造一门,如今仅造八十余门,大军如何横渡逢泽?”淖狡问道。“不掌水泽,秦人舟师可击我之后,断我粮道。”

一艘楼船需要二、三十门火炮,控制逢泽牧泽最少要十艘以上的楼船。如果不动用二十艘炮舰上的舰炮,短短一年钜铁府根本生产不了这么多火炮。而动用海舟火炮,先不说避迁舟楫的安全可能无法保证,即便动用了海舟上四百八十门舰炮,也没办法保证楚军侧翼的安全。

水淹之后的大梁是鸿沟这条枝桠上结出来的果实,淹没了以大梁为拐角点、鸿沟夹角内的低洼土地。这根枝桠的西面还有两颗果实,一是体积最为硕大的圃田泽,它的面积比大梁这片水域还要大,在圃田泽以东,有中牟邑;另一颗则是魏韩长城西面的荣泽,荣泽比大梁水域稍小,它的西面是荣阳城。

启封在大梁水域之南,沙海在水域之西北。启封要前往沙海,要么直接乘舟楫横渡水域抵达沙海;要么呢,只能取陆路于大梁水域与圃田泽之间的陆地,再横渡比以往更加宽大的鸿沟和引黄河水而来的阴沟。

秦军战舟近千,水路前往沙海毫不现实,只能陆路前往沙海。陆路的问题在于一东一西两颗果实的包夹。只要愿意,秦军完全可以在楚军离开后通过水路迅速抢占启封,切断楚军陆路粮道。而如果驻守启封,那又势必要分兵,救还是不救是一个问题。

不顾后方和粮道进攻沙海可以,但以王翦油滑的风格,秦军十有八九会撤退。可如果王翦死顶在沙海以及沙海以北的诸水——大梁西北河道极其复杂,东西横向流经的四条河流中,最南的是鸿沟,它从西面而来,在大梁城内拐了一个几乎是九十度的弯转向南方;鸿沟的上方是南济水,南济水从圃田泽北端往东叉出,在大梁城北流向东方;南济水的北面是北济水,北济水从荣泽往东伸出;最北的是别濮水,别濮水从黄河往东叉出。

四条东西流向的河流,两条南北流向的河流:十字沟和阴沟。最西面的是笔直的十字沟,十字沟南端接圃田泽,但位置在南济水以东。也就是说,十字沟与南济水在圃田泽以东、鸿沟以北交汇;北端接黄河,但在别濮水接黄河处的下游,也就是说,十字沟与别濮水在黄河以东交汇。

阴沟在此处呈一个‘┒’形。在别濮水和北济水之间从黄河往东叉出,与十字沟交错后又流了一段路程,越来越靠近北济水时才近似九十度拐弯,贯穿北济水、南济水与鸿沟汇合在大梁西面的鸿沟。

沙海大营在鸿沟以北、阴沟以东、南济以南。因为大梁南面水域堵住了最近的去路,前往沙海大营必须先南北横渡鸿沟,再东西横渡阴沟。如果秦军撤退,楚军追击,那要南北横渡南济水;如果秦军撤退不是往正北方向,而是往西北方向,则要再一次东西渡过阴沟。

如果秦军继续后撤,那楚军又要南北横渡北济水;如果秦军不是往正北撤退,而是往西北方向,那又要东西横渡十字沟以及此处已是东西流向的阴沟。但秦军撤到这里,后方也就只有黄河了。

作战司计算认为,不包括黄河在内,楚军最多要渡过七条河流,才能迫使秦军退到黄河以北。王翦最可能的做法是沿诸水之畔设置七道防御,同时抢占启封,切断楚军的水陆粮道。如果楚军实在追的急,则可能索性捣毁阴沟两边的堤坝,让大梁西面也与大梁四周一样泛滥。

淖狡的话让熊荆想起上次议战时郦且的这个判断。楚军身着沉重的钜甲,一旦决堤,几万人很可能就要沉在水底。即便水不会没顶,面对战舟上的秦军也无法抵抗。

“只能坐等,若之奈何?”脑子里闪现水没至胸口的楚军士卒被秦军战舟青铜撞角无情撞击,熊荆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这种等待。淖狡说去年如果不攻入关中如何如何,他则认为那是楚军攻入关中太迟,太迟是因为硫磺到的太迟,没有足够的火药楚军只能止步于秦岭以南。

秦国如果缺粮,百万石土豆运入秦国并不能短时间改善秦国的灾情,可以改善灾情的时候,秦楚之间的决战早就结束了。正因如此,熊荆判断秦国并不缺粮,最少秦军不缺粮,王翦引而不发,除了打消楚国的士气,或是在酝酿着什么新的武器,比如火药。

“大王真要攻秦,或可等到冬日。”淖狡没有熊荆这样强烈的进攻欲望,他只想把秦国拖死。

“冬日?”秋日已过一半,马上就是冬日。

“然也。”淖狡道。“而今我军火炮不足,强攻秦人险矣,不如等到冬日。今冬必冷,诸水冰封后,秦人不可再于诸水设备为防。”

淖狡提出了他认为最可行的方案。按照这个方案,攻秦可能要拖到援夕之月,那时候已是腊祭。想到腊祭熊荆立即想到了妻子,这个冬日她又要一个人产下孩子。

“大敖……”淖狡看出熊荆在走神,等了一会才小声的喊了一句。

“大敖,诸臣请辞也。”谒者匆匆上阶在堂外相告,散朝后朝臣们一起来到路门之外请辞。熊荆起身走出明堂,阶下一干人抬头巴望着,希望他说些什么,可惜熊荆硬着心肠挥袖,大喝道:“走!”

“大敖珍重!”昭黍等人大喊。其余人也大喊道:“大敖珍重。”这才擦泪离去。

熊荆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离去久久不语,等见他们出了王城,又匆匆入堂,从西面总章的一间狭室拽着楼梯往上攀爬。木制的宫室拆掉后,宫室全是混凝土所造。混凝土柱比木头更坚固,当时为了凸显大王的威仪,正寝拔高了数丈,成为仅次于太社和太庙的建筑。

熊荆很快爬上了四阿重屋的屋顶,因为正寝位于南北轴心上,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王城的南门,也能看到寿郢的城门。群臣此时大部分出了南城门,消失不见,可一会他们便走出城墙的遮挡,出现在肥水之上,他们将从郢芦运河驶出长江,抵达朱方。

几十名朝臣连同他们的家人仆臣,总共不过百余艘舟楫,然而加上寿郢城内的工匠和郢都的童子,帆影塞满了肥水。载有群臣的舟楫混入一眼看不到头的舟队,稍一眨眼就分不清楚哪些是他们,哪些是工匠,哪些是童子。

“大敖。”老长姜和淖狡也爬上来了,长姜手里拿着一个陆离镜。

熊荆没有接陆离镜,看着肥水上无数的舟楫一边摇头一边哀叹:“还是我无能。”

“大敖岂出此言?”淖狡与长姜一同吃惊,后面追上来的史官闻言也大力摇头。

“若非大敖,楚国早亡矣!”倚宪大声道。

“天下倾覆之势久矣,大敖岂能引以为罪?”左史烛涌也道。“只惜先君怀王为秦人所囚,不然楚国何至于此?亦因如此,我楚人拼尽二十多万士卒,亦未能挽回天下大势。但若赵人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公义,赵国何亡?但若齐人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公义,秦国何存?”

“天下大势岂非我楚国一国所能挽回?”倚宪道。“列国合纵皆不成,争割地而贿秦,天下胡不亡?天下该亡!”

倚宪老迈,越是老迈看问题就越是深邃。熊荆听道他最后愤喊‘天下该亡’,身躯不自觉一震。

“大敖几变天下之势,然此时天命在秦不在我,人岂能胜天?”倚宪再道。“臣请大敖明年春日也迁于蓬莱,以待再起。”

“楚地子民怎能轻弃?”熊荆想都不想便拒绝了。“秦人灭国,这一辈楚人当战死,下一辈楚人会为我等复仇。”见倚宪不忍,他笑道:“死有何难?不过一瞬;难的是苟活,那是一世。”

熊荆第一次对臣下透露出死志,连淖狡也显得很吃惊。

“可、可……”倚宪已不知道如何劝诫了,倒是长姜说道:“敖后念大敖也。”

“她?”熊荆想起了妻子,笑起的同时又坚定的摇头。“她若真是敖后,便当以我战死为荣,以我返郢为耻。”

有什么样的妻子,便有什么样的孩子;有什么的孩子,便有什么样的部族。熊荆相信妻子会为自己自豪,而不是哭泣。淖狡等人闻言错愕,他们站在正寝四阿重屋的屋顶上,看着熊荆的笑容全然石化。

第六十二章 决定

未改

加上新多出来的大约四万吨水泥船,大约四十八万吨舟楫带着二十多万楚人,乘着最后的东南季风横渡东海,前往四千多里外的新郢。*菠⿻萝⿻小*说跟着楚人的迁徙舟队,少部分魏人与赵人也迁往蓬莱,但与楚国相比,他们的舟楫还是太少,迁徙的人数不及万人。

与楚国类似,贵人的子嗣可以离开大梁,像魏王魏增、赵太后灵袂、赵王迁,这些人不说迁徙,连横渡牧泽前往启封都做不到。靠着几艘楼船的掩护,迁出去庶民实在有限,他们一走,大梁城内的军民将再无坚守下去的决心。能期望的,只能是今年的冬日大梁会下雪结冰,只有牧泽结冰,几十万人才能离开大梁避往楚国。

楚军希望今年冬日下雪,魏人和赵人也希望今年冬日下雪,唯独沙海大营的王翦不希望今年冬天下雪。靠着水泽的重重阻扰,拥有强大舟师力量的秦军才能牢牢钉在沙海。一旦下雪,水泽冰封,楚军必会趁机攻至此地。

没有准备好决战的秦军该怎么应对是一个问题。新卒训练已毕,而兵甲,一件可喜的事情便是少府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万多套钜铁兵甲,这些钜甲虽然只是最普通的楚制钜甲,也要比少府送来的八万套布甲强上不少;再就是钜铁矛头,两万多支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矛头,加上原有的三万多支,加上少府认为合格的可以破甲的两万多支,秦军现在有八万多支可以破甲的酋矛。

八万多支以外,就是那些不合格酋矛。这种酋矛除非刺中钜甲薄弱之处,或者刺中钜甲的缝隙,对身着钜甲的楚军可以说是在挠痒。对此王翦也没有办法,少府只能制造出这样的酋矛。他更不敢告诉诸将之外的人实情,一旦告之,全军必将大乱。

可惜兵甲的缺陷还是被一些士卒察觉,尤其是从陈城逃回来的老卒。他们发现新下发下来的酋矛不是太脆便是太软。太脆,刺到硬物非常容易断裂;太软,硬物还没有刺入矛头便已起卷,好在他们并没有楚军的新式钜甲作为标靶。

“今年必雪。”十月的沙海大营幕府满是寒意,对照往年的情况,今年肯定会下雪、下大雪。腹心刘池提醒王翦再道:“若荆王而攻我……”

“如何?”王翦看着他的腹心,想知道他有什么对策。

“大将军欲与荆人相决否?”刘池问道。

“与荆人相决可胜否?”王翦反问。“赵军两万,魏军或有两万。加之荆人,此十万人。”

“我以为,”刘池咳嗽一声,“此时骑军已着布甲,钜甲我有四万套,布甲我有六万三千套,至十二月当有八万套;酋矛我有八万支,十二月或有十万支。若我能夺魏赵之兵甲,何如?”

“夺魏赵之兵甲?如果夺魏赵之兵甲?”王翦惊问道。

此前王翦打过齐国兵甲的主意,可惜齐国的楚制兵甲已经不多,如果强问齐国要,必然会引起楚国的注意,所以只能放弃。也打过驻守穆陵关鲁师兵甲的主意,但是穆陵关实在太远,分出一支军前往穆陵关,并不现实。

近在眼前的大梁也不可能,大梁四周皆水泽,城池又极为坚固,最重要的是楚军在侧,楼船也通大梁,幕府没有任何一位谋士认为可以拔下大梁。现在刘池想夺魏赵兵甲,实在让王翦吃惊。

“大将军若欲与荆人相决,当于下雪牧泽冰封时速往启封。”刘池找来一张地图,指着启封的位置道。“魏赵见我军与楚军相决,若救之,途中可以骑军强袭,两军不过四万人,四万骑军足矣;若不救……”

“不救又如何?”王翦道:“拔大梁否?”

“然。”刘池点头,他眼睛眨了一眨。“城内侯谍此时适时而起,只要我军入城,扬言荆人已败,牧泽冰封,城内魏人赵人必将弃城而逃。”

三晋侯谍渗透秦国,秦国反以这些侯谍渗透三晋。大部分侯谍都是随风倒的,那边有利便偏向那边。门客出卖主君并不少见,比门客更没有原则的侯谍卖主求荣那就不意外。围城十月,已经有很多魏赵大臣遣人出城像秦国效忠了。

刘池趁牧泽冰封大梁解围的瞬间拔下大梁,王翦并不怀疑。但他却道:“然我军荆人相决,此时已一战而败,拔下大梁夺下兵甲又有何用?”

王翦的话让刘池一时沉默,但他的眸子却不断闪烁着,显然他已经有了主意。这时候他没有说,只是粘着案上的浆水,在木案上书写。仅仅看到第一行王翦便吃了一惊,他想发问刘池急忙咳嗽,将他拦下。书写道第二行,王翦不再言语了,书写到第三行,王翦已然闭目。

这时候刘池才开口说话:“今年必雪,我军兵甲不足,若要战,便只能如此与战。且军粮最迟至明年五月,至五月我军亦只有十一万支酋矛。不如夺魏赵之甲兵与荆人相决。”

“魏赵甲兵亦不过……”兵甲已成为秦军决战最重要的依仗,十万支酋矛,其余五十万人手上全是烧火棍,以至于幕府谋士认为该给这十万支酋矛木柲上漆上颜色,如此前排倒下后排士卒可接过酋矛再战。

“魏军士卒近两万,魏国武库尚有楚制兵甲两万余套;赵军两万,自有两万套兵甲,十万赵军南迁至大梁,所携旧式兵甲亦有两万余套。两军合计,兵甲已不下九万套。”按照大梁城内侯谍给出的数字,刘池吐出这个让王翦咂舌的数字。

“此前未言武库有荆人兵甲啊。”王翦喃喃道。以前他听到的数字是三万多套,最多四万套。“此前未计武库之兵,武库有甲兵五万余。”刘池解释道。“且魏人有巫器十具,若能夺下……”

四年前楚魏齐三国曾经合纵,楚国赠予魏国十门火炮,赠予齐国二十门火炮,但安阳之战齐军阵前败溃,齐国的二十门火炮没有给,魏人的十门给了。现在这十门火炮就安置在大梁南城城头,但有秦军舟楫靠近便会鸣炮。

王翦当然想缴获这十门火炮,但他知道炮卒在战败无法撤离时会向鸳鹜山下的楚军一样炸毁不能带走的火炮。炸毁的火炮是不能修复的,少府有十几门这样的火炮。

“即便不能夺下,巫药存之于武库,亦能夺下不少。”刘池道。

“没有巫器,巫药夺之何用?”王翦苦笑。他想到了少府铸的那些巫器,根本就不能及远。

“便是无用,也有可得数万套兵甲。”刘池把话题拉回到兵甲上。“有数万套兵甲,我军酋矛当有十数万支。蒙恬有破荆人巫器之法,虽只能破一时,亦可趁机奔至荆人阵前交兵。且此时荆人连胜,幕府又有诱敌之计……”

刘池还想说下去的时候,王翦将他拦住了。到底是拖到明年五月堂堂正正的与楚军决战,还是按照刘池所说趁着冬日下雪冰封与楚军决战,这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

单单从兵甲上说,刘池所建议的冬日决战更有胜利的希望,没有可用的酋矛,秦军对楚军的伤害为零。强弩可以破甲,但强弩只是在交兵前射杀一阵,哪怕秦军阵前布满了强弩,也难以杀伤楚军多少士卒。一旦双方交兵,楚军士卒开始冲矛,秦军能做的事情就是接受屠杀。也许骑军能挽回劣势,但如果步卒阵列已然溃败,骑军又能有什么用能?

而冬日决战,对大梁的攻拔只要出了一点点差错,只要没有夺取大梁城内的那些兵甲,整场会战将彻底溃败。如果溃败,大秦再也没有兵力与楚军决战,大秦必亡。

决战,听起来气势磅礴,可六十万大军一旦压上去,便胜负由天了。刘池不再说话,王翦一直枯坐着,不知道过在过久,他喊道:“来人!备车。”

“大将军这是要?”刘池不知王翦要什么。

“若冬日相决,我军兵力不足,必要与大王计议。”王翦道。他这是要亲去怀县与赵政商议。刘池闻言错愕,他没想到王翦居然决定了。“你与我同去。”王翦又吩咐了一句。

*

王翦坐下决定的时候,几十里外的启封大营,熊荆正在教训弟弟熊悍。这家伙年龄与项缠相仿,以前在兰台学宫便交善,故而金蝉脱壳后躲到了项师营中。楚军盔甲皆有面甲,面甲拉下谁也不知道着甲之人是谁,只能听到声音。熊悍也是声音上露出了破绽,让伤愈复出的鲁阳炎听到,这才从项师骑师将他给揪了出来。

幕府帐外,一顿苔刑刚刚结束,军吏把呻吟着的熊悍架到熊荆了面前。满头是汗的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呻吟叫苦,熊荆看到他强撑的样子嘴角冷笑,“还不认错?不认错再打。”

“大敖息怒,大敖息怒。”能劝熊荆的,只有鄂乐和彭宗。时至今日,鄂乐是资格最老的同宗,而彭宗从项燕起就是项师司马。“悍王子乃我楚国男子,求战心切,何错之有?”

“他求战?”熊荆怒火中烧。“乳臭未干,更行欺诈之事,这便是我楚国好男子?!”

熊悍本来是强撑撅着嘴的,听到兄长骂自己行欺诈之事,气势不由一挫,再想到自己此行为入大营吃尽了苦头,又委屈的想哭。

熊荆不管这么多,直接把书案上一份信函向他丢去,“你母妃不见你,已然寝疾,你何时方能不让你母妃为你操心,你何时方能不让我这个兄长不为你操心?!”

“我……”熊悍抢过落在地上的信函,看罢眼泪连连,他凝噎着道,“我不过…不过是想助…助王兄……”

“助我?!”熊荆夸张的笑起,“你行如此小人行径来助我,直让我这个兄长为你蒙羞。”

熊荆的指责让弟弟无地自容,可他确实做错了,他确不该金蝉脱壳的前来启封,而应该正式的请求,只是被同意的可能性为零。熊荆本就不希望他死在战场上。

“我以后不想再见你!今日就给我滚回新郢。”熊荆最后喝道,无比的绝情。

“恩,过数年确能杀敌。”熊荆点点头,他已经往府内走了,弟弟想跟来当即被近卫拦住。

“悍敖求战心切也。”欧丑见熊荆把弟弟堵在府外,不由帮着他说话。

“他不过十六,谈何杀敌啊。”熊荆说话也不经大脑,庶民这个年龄,这种身高,早就被县邑征召,补充到师旅之中了。“欧卿所说镍钜何在?”

第六十四章 必战

在这个时候决断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熊荆战意甚坚,但他并未细想王翦如果不像当年临淄那样趁夜而逃,而是在沙海列阵以待与自己决战,结果将会如何?

赢了,避迁也就没必要了;可如果输了,避迁也就不可能了。

诸人的意思,包括淖狡、郦且在内,都是求稳。不进攻沙海,最少可以拖到明年春天。甚至可能的话,秦人还会因为缺粮而自溃;而进攻沙海,谁也没办法保证能对六十万秦军获得胜利。

求稳不是什么过错,熊荆心中也有求稳的念头,然而他本能的觉得崩溃前的秦国必然会决死反扑。与其等到秦人反扑,那还不如趁现在可以进攻的时候进攻。战略上的主动自己已经失去了,战术上的主动不能失去。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扫视幕府诸将后说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冰封即战,不当拖延。”

事情已经议的很清楚了,熊荆仍然决议不再拖延,要趁着冰封进攻。诸人心中不安间,彭宗最后劝了一句,“若秦人趁机攻入鲁宋巴三地……,其余不说,旧郢危矣。”

巴人还驻守着巴地,巴地扼守着长江和夷水,如果巴地被秦军趁机攻占,秦国将再次对旧郢形成战略上的包夹。鲁宋之地丢失还可能退守淮南江东,巴地连通旧郢长江,长江丢失,秦军顺江而下,江淮防线可能完全失效。

“秦国的根基便是王翦麾下的六十万秦军,王翦败,秦国亡,三地丢失又如何?”熊荆反问道。“若是王翦胜,我军败,三地丢失又如何?”

“可……”彭宗哑言,他分不清熊荆这是在议战还是在诡辩。

“然若我军不战,北风起至下次避迁前,三百艘海舟五次可输运二十万人也;明年四月再迁,又可输运二十万人也。”鄂曹道。“此时攻秦不知胜败,秦人攻我也不知胜败,不如不攻。”

“不攻便可胜?”熊荆看着鄂曹,他极力不想自己厌恶这个男子,可还是觉得太过求稳的他有些厌恶。

“即便不胜,亦可多输运四十万人至蓬莱。”鄂曹道。

“鄂师司马以为我军必然不胜?”熊荆猜到了鄂曹的心理,他的假设是‘不胜’。“若我趁冰封时攻秦,胜了又如何?胜了可救楚国数百万人,此十倍于四十万人。”

“然大司马府并无可胜之方略。”鄂曹再度看向沉默不语的郦且。每次作战,大司马府都有具体的方略,这一次方略全无。

“去年攻入关中,大司马府有可胜之方略,仍败于大泽。去年老鸹山一战,大司马府无可胜之方略,仍大胜秦人。”熊荆道。“胜与败,或在庙算,然更在因地制宜,随机而变。我以为,冰封攻秦若不能胜,明年秦人万事俱备,攻我更不可胜。”

“臣以为,攻秦与否,都应在冰封之时聚兵于启封。冰封我可攻秦,秦人亦可列阵以攻我。秦人六十万人聚于沙海,我军却散于各处,若秦人趁此攻我,无备也。”熊荆的话让郦且心中连震,他冷不防高声说话,一语惊醒诸人。

以老鸹山之战为例,未展开的二十万秦军被三万郢师痛击;蒙恬为了展开三十万秦军,不得不在七十里外的长平登岸,踩着泥泞的水田向陈郢行军。楚秦两军水泽相隔,楚军不能进攻沙海,王翦进攻启封也极为艰难,六十万即便展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列阵。冰封不同,冰封情况下秦军可踏着冰面而来,出营就开始列阵展开。

“可……”鄂曹正想说一旦聚兵于启封鲁宋巴三地则危矣,突然间发怔。

他察觉到了必须在冰封时进攻秦人的逻辑:为了防止秦军趁着冰封展开平时不便展开的六十万大军,楚军应该在冰封时聚兵于启封,不然秦军攻来将应对不及;而如果楚军聚兵于启封,那就要马上进攻沙海,不然秦人会趁机攻入鲁宋巴三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严格的推理和熊荆的进攻意图居然完全一致,差别在于前者是无奈之举,后者是本能之举。鄂曹明白了,其余诸将司马也明白了。冰封之战,原来是必须打的。

“可……”州侯若想到了避迁。“两次迁徙,仅四十万人。”

“钜铁府仍在寿郢。”庄无地提醒道。为了制造短管重炮,钜铁府很多工匠没有迁徙。

“童子仅迁徙二十万人。”彭宗也提醒。“工匠也不过三、四万人。”

“东北季风起,舟楫可乘风返航。”郦且道。“若不畏风浪,亦可借北流之大壑……”

“冬日海上恶浪滔天,渔舟、海舟之外,其余舟楫不可返航。”熊荆马上反对,他其实连渔舟都想反对。黑潮流速不过一、两节,落帆乘黑潮北去蓬莱岛需要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万一那天有冷锋南下,船小不耐风浪的渔舟十有八九会倾覆。

他想来想去,最后道:“舟楫西渡可,但不可即刻能东渡至养马岛,而当顺流至诸越。于诸越等候至明年春日季风转向,再横渡东海。若我军败,秦人春日之前,当不至越地。”

航海,在座诸人是不了解的,他们最多了解一些季风转换的常识。只有郦且问道:“诸越太近,其城太小,便不能至番禹?”

“不能至番禺。”熊荆摇头。“夷州海峡常年大风,冬季浪高无风浪高已然近丈,若有大风,浪高数丈,舟楫不能过。只能侯于会稽、瓯越、闽越、外越诸岛,以待转风。此次舟楫沿岸而行,每日登岸宿营,可每吨一人、半吨一童子迁至诸越。侯风之时,海舟仍可输运。”

十月底到来年转风这段时间,三百艘海舟可以继续输运。春季转风后,五十多万吨舟楫乘东南风东渡,改变的只是出发点南移。明白这一点的郦且没有什么话说了,这不是令人满意的选择,但是目前情况下的最好选择。

郦且能听懂,其他将率就听不太懂了。唐师师率若敖独行也不管迁徙不迁徙,台霍然站起问道:“敢问大敖,冬日冰封,战还是不战?”

“冬日必战!”熊荆语调一如既往的坚定,若非大泽阻挡,今年春日他就像攻上去把王翦几十万人撵走。十月已寒气逼人,今冬必然大雪冰封,这时不进攻那什么时候进攻?

“臣敬受命!”沙水一战虽胜,但被秦人骑兵反咬一口,若敖独行到现在心头都还憋着一股怒气。

“臣敬受命!”此前反对攻秦的鄂曹与鄂乐也站起。进攻是没办法的办法。

“臣敬受命。”项超不在,项梁和他叔叔项列起身受命。

“臣敬受命。”州侯若也站起领命。攻秦是无奈,但真要攻秦,他又岂会畏惧。

诸师全都受命,郢师自不必提。熊荆看向郦且,郦且道:“此时已近十月中旬,当速命各军集结。”

十月上旬已尽,到腊祭还有六十多天。只是谁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十二月冰封,如果十一月下旬冰封,那时间只有五十天。五十天近一些的越师、鲁师、宋师集结不难,巴人集结距离不下从寿郢到新郢,夷水此时又枯水,很难说五十天他们能赶到启封。西瓯、苗人这些部落也远,他们很多人还不会划船,只能步行。

“此事当速。”郦且的提醒下,熊荆才意识到时间很紧张。“大军之给养……”

“臣知也。”郦且答道。“避迁之事也将妥善布置。”

前方决战,后方避迁。两件事的既定计划全因天气而改变,身在寿郢的大司马府府尹淖狡看到从启封发回来的讯报,本该沉重叹息的他不知为何轻松地舒了口气。楚人的性情不喜欢久拖不决,或许冷冰冰的秦人喜欢战争经年累月,但性情激烈的楚人厌恶长达数年的战争。

“此战可胜否?”郦且第三天早上就回到了寿郢,淖狡本不想问,可还是问了一句。

“启封十二师,宋师三师,鲁师四师、吴师两师,樊襄尚有三师,此十三万人也,”郦且计算着楚军的兵力,因为很多师旅缺编,他估计在十三万人。“诸越若来,当有一万五千人;巴人若来,或有万人;诸部落若来,或有万人;此十六万五千人。

赵军两万,加之三千黑衣,此两万四千人;魏军当有两万,此四万三千人。诸军计有二十万人。”

积沙成塔,只有十二个师的楚军一旦聚集起来,也能凑成一支二十万人大军,这是让人很难想象的事情。然而淖狡对此并不为然,大司马府有关决战的推演不是第一次进行,己方能集结多少兵力他心里有数。且这只是纸面上的兵力。

“各军集结启封,此事必然无法隐瞒,秦人定将行牵制之举。”郦且再道。“吴师以外,鲁宋之师很难齐聚。诸越之师亦然。巴人亦然,诸部落又过远……”

说到这里郦且眉头拧紧,他眼帘低垂着,道:“加之赵魏两军,不过十二万人。”



第六十六章 忘忧

楚军由楚王亲率,秦军不能由大王领军,只能由长公子扶苏为护军。护军之人全是大王的亲信,以扶苏为护军,实际是要扶苏领军,振奋秦军的士气。赵政闻言不免有些警惕,但以扶苏为护军的先例并非王翦开的头,是赵婴开的头。那一仗因为打胜了,秦军将卒对长公子扶苏的印象也就不一样了。

这次决战如果再以扶苏为护军,败了不说,如果胜了,那群臣便要进谏,要自己立扶苏为太子了。以扶苏为太子可以,但以楚女为王后……。大秦一统天下战至今日,抵抗最顽强的是赵,杀秦人最多的是楚。宁愿没有王后赵政也不能立一楚女为王后,甚至就不该立扶苏为太子。一旦立扶苏为太子,楚系那些外戚又将复辟。

王翦见自己一个小小的要求让赵政半响不语,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可长公子为护军对士气带来巨大益处又让他不假思索的提出了这个要求。沉默了半响,膏烛的烛芯爆出明亮的灯花时,赵政才道:“若是寡人帅师,可乎?”

“……”王翦闻言倒抽口凉气,他头摇的像波浪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赵政想起了灞上之战,心中暗恨赵高。

“大王若在阵中,荆人火炮、重骑必猛攻大王,大王即便无恙,常旗若倒,军心亦将不稳,如此我军必败。”王翦直言不讳,说出赵政亲自领军的危害。

“荆王亦在阵中,为何我军士卒不猛攻荆王?”赵政有些不悦的反问。

“沙水一战,荆王以五十余骑攻我万骑……”沙水一战王翦不在现场,但他仔细的询问了与战的将卒,还暗派斥骑前往昔日的战场探察,在幕府复原了整场会战的详细经过。步卒很久以前就不敢攻杀楚王了,骑卒经过沙水一战后估计也不敢再度攻杀楚王。

至于楚军士卒攻杀赵政,这种场面王翦不敢想,想一想便会浑身发抖,他宁愿扶苏不为大军护军,也不愿赵政亲自帅师与战。

“臣请大王收回成命。”王翦情不自禁的跪下,希望赵政不要玩火。“不然,我军必败。”

王翦的举动让赵政怒极而笑,然而想到以楚人的激烈自己如果真站在战场上,确实会招致楚军士卒的狂暴猛攻,无奈中按下这个念头,他道:“寡人允你,便以扶苏为护军。”

“谢大王。”王翦松了口气,正当赵政以为他的要求到此为止时,王翦再道:“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还事相求?”赵政诧异道,他身边的刘池也犯嘀咕,不知王翦还有什么事相求。“言。”

“臣老矣,此战胜后便当回乡,故臣请大王赐些园宅良田于臣,战时将败时,念及此良田美宅,也好奋发抗敌。臣死更可传于子孙,为其良业。”

王翦一开口就让赵政错愕,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大将军灭荆后当封侯,何愁子孙无良业?”

“大王当知,我大秦之封侯不过一世,又实以俸禄,虚以封地,此不能传子孙也。”王翦固执道。“唯园宅可传于子孙,田不可也。大王赐田,臣请大王准允所赐之田可传至臣子孙五代,五代之后朝廷方才收回……”

王翦一改大将军的做态,大市坐贾一样跟大王讨价还价,索要本县哪里哪里的良田,哪片哪片的大宅。身侧的刘池暗示也好,拉扯他也罢,他还是纠缠了小半个时辰才悻悻住嘴。赵政几次欲怒但又不得不忍下,这终究是一场有利的买卖,只要王翦能亡荆,整个频阳县封给王翦都是赚的。他现在只要些园宅良田,并不过分。只是态度恶劣。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才开始商议早就该商议的战事,旦明时分谈完赵政困倦耽误了一会,寺人却在这时候送上了酒浆。王宫里的酒水自然是最上等的清酒,然而王翦和刘池发现,送来的清酒并不清,好像里面混了什么东西。酒是赵政赐的,不得不饮,饮下才发现这酒的妙处,原先的疲惫和困顿瞬间消失不见,王翦和刘池面面相觑,啧啧称奇。

“大将军悦否?”饮酒之后,赵政也一改愁容,变得神采熠熠。

“悦?”王翦哑然,细细体会,饮酒以后确实心生喜悦,不由频频点头。刘池感觉相同,也觉得饮酒之后全身困顿尽去,喜悦的想放声高歌。

“此忘忧酒也。产自极西之国,可解百忧。寡人愁苦忧虑之时,偶饮一爵,可乐而忘忧也。”赵政只是稍微提了一下酒的来历,马上又转到商议的战事上,“大将军以为此战我军可胜否?”

“回禀大王,我军必胜!”几个时辰的交谈王翦已完全掌握了战争之外的诸事,比如荆国侯谍的情况。决战不仅仅在战争本身,还包括很多战场以外的事情。荆人急于决战、希望战事早日结束的心态将是布阵时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善。”赵政举起爵中剩下的忘忧酒,“那寡人便在此等候大将军凯旋。”

“臣必凯旋。”王翦酒饮完后红光满面,说话的声音也了大不少。看到他如此信心十足不留余地的答应,一旁的刘池忍不住有些担忧。除了以骑卒破巫器蒙恬曾尝试过并取得了效果,其他几种战法都是第一次尝试,王翦怎能信誓旦旦说秦军必胜,如果败了呢?

回程时车内无旁人,刘池忍不住表示出这种担忧,王翦狡黠的笑:“若不言胜,大王何以增兵?”

“你……”刘池大吃一惊。“大王知此必怒也。”

“大王怒又如何?”王翦并不畏惧。“彼时大军已败,彼时你我也皆死。而此时我不言我军必胜,大王岂会增兵于沙海?岂会不遗余力?大王不增兵、不尽全力,此战我军又何以胜?”

刘池是才智超群的谋士,但他究竟是个衣食无忧的谋士,远不如王翦现实世故。大王多疑,王翦假如不表示此战必胜,又怎么能得让大王竭尽全力满足战争前的那些要求?不满足那些要求,秦军又如何战胜十万戟矛不入的楚军?

“然大将军又为子孙请园宅良田,”刘池说起此事。“大王若怒,必迁怒于大将军子孙。”

“迁怒又能奈何?”王翦此时才显露出一些无奈。“胜,大王大悦,有罪亦可免;败,大王大怒,无罪亦有罪,我能奈何?我本是昌平君所荐,而今又请长公子为护军,若大王以为……”

秦军士卒不是将率的私兵,像秦后那般扶立长公子造反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可王翦对此还是极为小心,不想与楚系有任何的牵连。

“夫国尉之假死,乃因其知大王其人,不信大王也。今大王空全国甲士而专委於我,又以长公子为大军护军,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大王岂能不疑?”

话越说越严峻,刘池对战事的担心瞬间转为对自身安危的担心。这时候王翦又道:“返营之后必当严峻军法,卒不畏法,战之必乱;卒若畏法,死不旋踵。”

王翦说话时车外北风呼啸,呜呜的风声中天空如同灰铅,低压压的好像要下雪。同一片天空下,越王越无诸站在正寝的高台上远望,大海上怒涛迭起,海浪猛击海岸礁石,浪花泼洒飞溅。风往南吹,他听不太清海浪拍岸之声,只能看见海浪一浪接着一浪怒拍礁石。

“大王,鲁人来矣。”国相越舵提醒道。越无诸不是没事站在高台上远望的,而是为迎接鲁人。

大司马府命令各师旅速速前往启封集结,冰封时与秦人会战。此命琅琊收到了,鲁人也收到了。但命令下达的含并不明确,只说此战若胜,天下皆胜;此战若败,天下皆败……

话意不像是命令,倒像是檄文。实际也是,越、鲁、宋、巴诸师守卫的全是家乡,一旦前往启封就意味着弃守本土。弃守本土等于任由秦人欺凌自己的父母妻子,这是诸师士卒不能接受的。可如果不离开家乡前往启封,楚秦最关键的一场会战失败,天下也就倾覆了。天下倾覆,只要乐意,秦人照样欺凌自己的父母妻子,更甚者可能会举族他迁,世代成为秦人的奴隶。

取舍不在大司马府,而在诸师自己。诸师愿意接受失败的命运,愿意投降秦国,大司马府也没有什么办法惩戒;诸师愿意放弃乡土前往启封集结,大司马府也不会有任何奖励。这不仅仅是楚人的战争,这也是越人的战争,也是鲁人的战争,也是宋人的战争,也是巴人的战争,也是羌人的战争,也是旧郢之民的战争,更甚至,这也是齐人的战争。

如何取舍是每个人的事。正因取舍是自己的事,事关自己的命运,才会让人如此苦恼。鲁人来访,应该也是为了此事。看着步入库门的鲁人使者,越无诸暗暗心想。

“弊人孟惠见过大王。”孟惠是东野固副手,他前来琅琊,自是为了要事。“大司马府命诸师十二月前赶至启封,不知大王何日启程?”

第六十七章 开始

未改

没成为越王以前,越无诸对越王向往不已,然而成为越王日久,荣誉的光环和最初的兴奋喜悦褪去,他才发现越王真不是那么好当。m既然已经是越王,那他就要以越王的身份处置越人的事情。先不说越国仍然是楚国的诸侯,行事要看楚人的脸色,即便越国挣脱出楚人的羁糜,真正的独立,也要苦恼眼下的时局。

越国已和秦国互相为敌,独立的越国如何与秦国相处是一件事关命脉的大事。降秦,越无诸已经背秦一次,还杀了秦国舟师将军的武都侯赵婴,显然是不可能再降秦了。哪怕秦王说既往不咎,越无诸也信不过秦人。天下又有谁人信得过秦人?

不降秦,秦国一统天下,自然要灭越。越国力量远不能和一百多年前相比,单凭自己的力量,如何能抵挡住几十万秦军?楚秦会战,越人照理应该参与,可王翦有六十万人,万一败了怎么办?越人与齐人、巴人不同,大多越人都有自己的舟楫,秦人真要灭越,越人可以和楚人一样避迁,躲到外越,夷州,或者蓬莱,战败了就不可能了。

孟惠直接问何日启程,越舵知道他的难处,笑着抢先道:“大王近日便将率师启程,却不知鲁师何日启程?”

“东野将军已遣使入齐,若齐人不攻穆陵,鲁师便启程至启封。”孟惠不知越舵所言之真假,他接着问道:“不知大王率几师至启封?我闻秦人舟师驻于芝罘,若越师皆至启封而琅琊无守,越都危矣。”

孟惠此言一出,来意顿时了然。琅琊紧挨着齐国,扼守着莒城之东,莒城又在穆棱关之东,一旦莒城被秦军占领,穆陵关也就守不住了。鲁人担心越师全部赶往启封后琅琊失守,一旦琅琊失守,芝罘港的秦军舟师未必不会攻来,鲁地也就不安全了。

鲁人的意思既然是这样,越无诸也就实话实话了,“冬日朝浪高逾丈,昔年楚敖袭临淄,亦要等二月浪小时方才出海,秦人岂能越海而来?”

成山角冬日即便无风,也有一丈以上的大浪,寒潮过境时,浪高三、四丈也是常事。秦军舟师只能沿岸而行,必须经过成山角的大浪区,越无诸相信冬日秦人舟楫过不来。即便过来了,成山角到即墨湾这一千余里,冬日也没办法补给。舟师战舟吨位有限,载不了太多给养。

孟惠不懂大海,听越无诸与越舵相告,稍微有了些放心。“如此越师士卒皆将赴启封?”

“自然皆赴!”越无诸以王者的气概大声说话。“我越人锐兵敢死,岂畏秦哉?”

越人也曾经的有荣耀的时刻,越无诸脚下这座琅琊城就是明证。然而他正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话来证明越人毫不畏惧秦时,明堂突然外传来的鼓声。

“何事击鼓?”越无诸面色一变,他听出这不是乐鼓,这是警鼓之声。

“报大王!”很快便有人冲上高台大声呼喊。“秦人来矣!”

刚刚说秦人不能越海而来,秦人就来了,越无诸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国相越舵忙解释道:“未至冬日也,未至东日也。”

已是十月中旬,即便算冬日,也只能算是初冬,这个时候的成山角未必不能绕过。越人报告秦人来矣不是秦人舟师真的来了,越师在成山角附近设有哨舟日夜巡视,这是哨舟发现了秦军战舟,而不是秦军战舟已经达到琅琊港外。

当着孟惠的面,哨舟上的一名越人舟吏被召上明堂,越无诸亲自相问,国相越舵负责向孟惠翻译。

“秦人舟楫几何,战舟几艘?此时已至何处?”越无诸等舟吏饮完酒便连连发问,他急于知道秦人的动向和舟队的规模。如果舟队规模不大,看越无诸的意思大概是想前往成山角附近迎战。

“臣返琅琊之时,秦人正在朝五十里外。舟楫无数,战舟也无数。”舟吏答道,说到无数的时候,他双手接连比划着,示意秦人的舟队遮蔽了整条海岸。

越无诸越听脸色越沉,知彼司曾言,秦人之前曾有迁至少海或安陵港的打算,然此事一直未行。但从现在舟吏的描述来看,舟队里除了有战舟,还有大舫、大等输运舟楫,十有**是要驻扎在少海或安陵。

少海远一些,秦人舟师要落脚,只能在少海北面的不其,那里距离琅琊有两百余里;安陵就很近了。安陵距离琅琊也就一百里,两城之间就隔着一座大珠山,不然彼此都可以眺望。这本就是齐国用来监视琅琊的海港。

越无诸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王者气魄,秦人这回是真的要睡在睡榻之侧了,而且战舟数量又比越师舟楫多了数倍。他挠着自己的短发,越挠越觉得痒,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即将迁移而来的秦人舟师。

“楚秦相决,秦人正为此而来。”孟惠清楚秦人迁移到齐国以东海岸的目的。“大王若是率越师皆赴启封,越都不保。越都不保,莒城也将不保,我鲁地……”

秦军舟师驻港东移是王翦牵制楚军的各路秦军中唯一最接近真实的一路。舟上手本就是废卒,既然是废卒,自然不可能参与步战。但如果秦人东移到齐国的安陵驻扎,与琅琊港隔山相对,必然会让越人如芒在背,同时也可以督促齐人。逼着齐军移师穆棱,牵制鲁师。

“此事唯有报于寿郢大司马府,若无炮舰……”越舵禁不住的摇头。秦人大兵压境,只有楚军炮舰才能对付,若无楚军炮舰,仅靠一百多艘战舟绝非秦人之敌。

“善。速传讯大司马府,言秦人舟师已移师而来。”越无诸很不情愿请求大司马派炮舰前来相助。毕竟堂堂越王,怎么能去求楚人呢,可现在他非求不可。

孟惠当日在琅琊住下,讯报很快传到寿郢大司马府。郦且对此并不意外,他早就知道秦人一定会知道楚军正在集结兵力,与之对应的必是分兵牵制,以使楚军无法集结会战不是从两军列阵时才开始,会战是从启封幕府决定要会战时开始。

先是早有预料,且在琅琊传讯之前,宋地、鲁地、巴地、旧郢,这些地方的斥骑已经发现秦军或行军或集结,大有马上进犯之势,琅琊有讯理所应当,琅琊无讯才应该担忧。

实际上郦且并不关心各地传来的急讯,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秦军为何能如此迅速的得知楚军正在集结?这才是他大感意外的地方,难道说,大司马府内有秦人的侯谍?

“大司马府俱我楚人,既是楚人,何来侯谍?”淖狡的对他的猜测一点也不相信。楚人不是没有国贼,比如景骅,比如圉奋,但在淖狡心里,任何一个楚人都是爱国的。

“然秦人数日之后便派兵牵制各地,此过速也。”郦且强调道。

“便不是越人、鲁人有秦人侯谍?”淖狡说起另一种可能。

“不然。若是越人、鲁人有秦人侯谍,秦人亦要先甄别真伪,方才动作。而今大司马府传命,五、六日之后各路秦人皆动,必有侯谍隐于大司马府之中。”郦且见此自己的观点。

“禀大司马,秦人侯谍若要传讯,当以讯鸽,若是讯鸽,传讯之地必然是咸阳。咸阳再传至怀县。如此非三、四日不止。秦军五、六日之后即有动作,怀县传命与各路秦人亦要有一、两日,如此必是大司马府失密。”勿畀我精于侯谍之术,一样觉得不太可能是越人、鲁人失秘。

对任何一个情报机构而言,情报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情报收集之外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甄别,情报发出之处的级别越低,就越要甄别,只有从对方中枢之处发出的情报才会有如此迅速的反应,因为这是最高级别的情报。当然秦国的反应也有些失当,秦国本不应该如此迅速的做出反应,使得己方警觉。不过考虑到秦国国尉已死,国尉府变故频繁,这也就在所难免了。

郦且说大司马府有秦人侯谍,勿畀我也说大司马府有秦人侯谍,淖狡不得不看向一侧曾阴。知己司司尹是鄂乐,但鄂乐常在军中,真正负责知己司的人生曾阴。

“大司马府却又秦人侯谍。”曾阴目光冷静如水,他环视诸人一眼才开始说话。

“哦?”淖狡没想他也这样说。“何人?”他问道。

“下臣不知何人,但下臣知在何处?”曾阴冷静的道。

“那在何处?”淖狡郦且异口同音的问。

“知彼司。”曾阴说出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地方。

“知彼司?!”勿畀我倒指着自己的鼻子,他甚至有些怀疑曾阴有其他企图。知己司的人只负责楚国之内,知彼司负责楚国之外,据说曾有正朝大臣要熊荆取消知彼司,或者干错有知己司合并知彼司。这件事好在被熊荆反对。

“然也。”曾阴迎视着勿畀我怒视而来的目光,轻轻的点头。

第六十八章 透明

“知彼司有秦人侯谍?!”启封大营,庄无地一念出急讯,熊荆顿时吃了一惊。

“以郦司尹与知己司之辞,当有。”庄无地看完了讯文全文,对郦且等人的判断深以为然。他把讯文递给熊荆,熊荆看完脸色也不同了,十年前逐客之后,楚国再无侯谍,然而几年后又请了许多他国人返楚,现在又有侯谍了。

“当如何?”熊荆脸上阴晴不定,丢下讯文问道。

“若是彻查知彼司,必然不妥。”庄无地委婉表达了出自己的意思。知彼司是楚国的耳目,知彼司尽是他国人,有侯谍也在所难免。

“知彼司先不提,这些侯谍并非只在知彼司啊。”熊荆想的和庄无地想的没有什么不同。侯谍不仅仅是隶属于楚国的侯谍,还有一些是晋人侯谍,既为楚国服务,也为秦国服务。这也没办法,只是军命从作战司发出,作战司全是楚人,军命是怎么泄漏的?

熊荆困惑,讯报那一头的郦且等人也困惑,曾阴和勿畀我则因知己司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两人几度唇枪舌战。讯文上淖狡与郦且的意思也是不彻查知彼司,而是加强警惕,提防泄密再次发生。至于集结一事,最重要的是越师与鲁师,舰队将马上前往琅琊,遏制秦军舟师。

集结关系到会战时的兵力,如果各地秦军大兵压境,师旅不能集结,会战时启封兵力最多不过十四个师。熊荆正想着会战兵力,庄无地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侯谍之事以外,掩藏兵甲之事亦是知彼司所为,若是……”

庄无地的话好似一记重拳打在熊荆胸口,让他喘不出气。赵国亡国时,知彼司曾在赵地埋下数万套兵甲——这些全是楚军淘汰的兵甲,钜铁府一直在提高兵甲的含碳量和硬度,每隔几年兵甲就要更换一次,还有上百万枚银币。这些都是为了日后反秦复赵所做的准备。知彼司有秦国侯谍,这事可能泡汤了。

用间经验极其不足,熊荆不免暗恨。庄无地知道他的心思,安慰道:“侯谍乃小人之用,非君子之所为。此战之后,知彼、知己两司当弃而不用。”

庄无地的目的是安慰,但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熊荆想辩驳想到现状又只能把话吞了回去。正朝大臣十个人有九个不满知彼司,十个人则有十二个不满于知己司,哪怕是改革之后的知己司。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前者常常受到抨击,后者则暗自愤恨。

熊荆想起现状不是因为朝臣对知彼、知己两司的抨击和愤恨。这两司是他十二年前参照后世设立的机构,本以为得计,可问题是楚人不是后世人,正朝大多数大臣和美国国务卿史汀生一样认为‘绅士不该偷窥他人信件’。起先他对此也是嗤之以鼻,感觉正朝大臣太蠢,时至今日他渐渐明白自己是错的,朝臣们是对的。

“为何要等此战之后?”沉默了一会,改变主意的熊荆反问。

他的话让庄无地诧异。庄无地道:“大敖难道是要此时彻查这两司?不可不可,秦人有侯谍我心知便可,也可借此行反间之计……”

“不及。用间,我必不及秦人。”熊荆固执的摇头。

他记得德国人的情报局机构被英国人打的一败涂地,美国人的战略情报局初建时有一半人是苏联间谍。认同‘绅士不该偷窥他人信件’的楚人玩谍战又怎么能玩得过秦人和晋人?当然反过来说,包括海军在内,英军人数哪怕是德军的一倍,也打不过德军;克格勃渗透了白宫渗透了国务院,可苏联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解体。

攻守之势扭转,绝大多数晋人站在了秦人那边,知彼司也就完蛋了。这些人确实还能提供一些情报,但他们弄走的情报应该更多。以商业法则,亏损的部门要马上裁撤。

“回讯告之大司马府,知彼司人员马上送往新郢,不得留于楚国。”熊荆下定了决心。

庄无地看着他目瞪口呆,刚刚还说知彼司不能彻查的,半刻钟不到就变了主意。

“此前所允诺诸人之事,金银美人,皆将兑现。”熊荆不是要关押知彼司人员,而是按照此前的承诺提前让他们退休。“新郢将劈出一地供他们颐养天年。”

“那秦人讯报如何?”庄无地并未以为熊荆要杀了知彼司的人,他只是想知道没有了知彼司和那些晋人,楚国靠什么获取秦国情报。

“无可奈何。”熊荆的答案让庄无地绝倒。他如此,寿郢收到回讯的淖狡看到熊荆的处置办法,也是一口茶喷在了楚纸上。什么叫做因噎废食,这便是因噎废食。没有了知彼司,大司马府将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秦国的情况。不知道秦国的情况,那该如何作战?

“大敖这是……”郦且来了之后看到这份水淋淋沾着茶叶的讯文也很是惊讶,可一会又缓缓点头。“秦人已知我军集结,然秦人集结否?”

郦且不问还好,一问淖狡便发怔。是啊,秦军的异动并不是知彼司禀告的,而是诸师自己派出去的斥骑发现的。不甘心中,他让人取来最近十几日的讯报。有关秦人的讯报厚达数尺,然而没有一讯提及秦军正在大规模集结和行军,可秦军明明已经动了。

“勿畀我他……”淖狡长叹口气,对勿畀我不免失望。

“勿畀我身为知彼司司尹,岂能明言知彼司已然无用?”郦且将心比心,勿畀我和他一样只是个破落贵族,勿畀我没有知彼司什么也不是,他没了作战司也将什么也不是。

“唉!”郦且一说淖狡也就明白了,他点头道:“那便如大敖所言,裁撤吧。”

“知己司也不当留。”郦且出人意料的道。“诸氏各县邑各自有备,彼等通秦我又能如何?不如一并裁撤。如此也不再有人借知己司之名便宜行事。”

“那鄂乐和曾阴……”知己司与知彼司一起裁撤淖狡心中是赞许的,他就是担心勿畀我、鄂乐、曾阴等人强烈反对。

“知己司司尹鄂乐本就少涉知己司之事,裁也无妨。西阳曾氏又迁至新郢,不束于郢都,曾阴当不忧反喜。”曾阴在郦且眼中要比勿畀我更好,差别就在两人的出身。

也正是因为出身的不同,两人对裁撤一事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勿畀我听闻要裁撤知彼司,马上就红了脸,大喊绝不可裁,看到来自启封的讯报也不相信,喊着要亲见熊荆,接着便甩袖而去。曾阴不同,他只是带着些惊讶询问确认了一遍,然而便开始说如何交接手上的事务。没有郦且说的高兴,也没有勿畀我那样的愤怒,神色淡淡,没什么遗憾。

勿畀我前往启封的时候,知彼司各曹的曹掾和吏员已经全部受命前往朱方,他们和知己司的人一起,连同家人仆臣乘坐六艘新朱雀级前往新郢。等勿畀我无比绝望的回到寿郢,除了秦国曹的曹掾桓齮,知彼司已人去室空。

知彼司之外,知己司,整个大司马府的他国人士都提前迁往新郢。两司分布于国内国外侯谍暂时隐匿,若有讯报则归档整理,但不再做会战参考。除此以外,花费大约半个月时间,军用飞讯系统全面更换秘本,一些涉及暗码翻译的人员调离岗位,新的年轻的讯人出现在这些岗位上。

通过这样的方式,楚国完成一次自我肃清,但这样做是否会有效果,秦人是否还能获知楚国各方面的讯报,谁也不知道。怀着高度警惕心理的熊荆在幕府面对诸将时则干脆宣布本次会战已对秦军单向透明,己方做什么秦人都知道,此言当即引起诸将的震动。会战的集结不再有任何掩饰,反而传扬天下。名义上已成为敌国的齐国,也得知楚秦这个冬日将战于大梁。

“禀大夫,楚国屈子求见。”即墨寒冷的深夜,田合正要就寝的时候,家宰前来大室相报。

“屈子?”田合念了一句,知道来人是屈光。他迟疑片刻后才答:“速请。”

以前楚齐为盟的时候,王敖也藏在临淄城内频繁拜访诸大夫。现在齐秦为盟,身为楚使的屈光只能在夜中拜访诸人。夜间行事并非屈光所愿,但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弊邑将与秦人战于大梁,若败,天下皆覆,齐国也不能幸免……”一见到田合,屈光就大声相说,痛斥秦国之害,重申楚齐之盟,然而他说了半天田合仍没听见他到底要干什么。

“屈子何求?”田合问道。

“请大夫率军至启封与战。”屈光是先在田建、正朝那里碰了壁,才求到田合这里来的。

“此事不能。”田合注视着屈光,很肯定的说不能。

“大夫乃即墨大夫,即墨尚有数万可战之卒……”屈光也看着田合,看着最后一根稻草。

“即墨兵权皆在大司马。”田合如实相告:“且大夫们……”想起正朝大夫的田合无奈长叹:“朝中诸大夫闻讯不以为忧,反而为喜,彼等还望着渔翁得利呢。”

第六十九章 疾告

正朝大夫是真的没救了。楚秦任何一国一统天下他们都不服,天下只能由齐国来统。可惜的是,齐国在平阴大败,再也没有一统天下的资本,唯一的指望便是楚秦两国河蚌相争,齐国渔翁得利。既然做着这样的梦,自然不可能此时派兵援楚。

田合如实相告,屈光全身冰凉,他做了十年的遣齐使臣,在最要的时刻却没有说服齐国襄助,实在是有辱君命。他的脸越来越来越黑,身形也有些摇晃,田合于心不忍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屈子不弃,我倒有一计,不知……”

“请大夫赐教。”屈光发黑的脸回转一些血色,但仍旧惨白。

“齐军十万,然王卒之外,余者皆即墨之卒也。”田合说的很慢。其实他也是没怎么想好,不知该如何建议。停顿一会他才道:“十月收粟,此时士卒皆在乡里,若屈子使人相告,言楚军将于秦军决于大梁,此战败,天下皆墨;此战胜,秦人必亡,或可得即墨士卒之助……”

“啊?!”屈光饶是有心理准备也大吃一惊。“我乃楚人,齐秦相盟,访友只能夜访。我何以告齐军士卒楚秦冬日将决于大梁?我又不通齐语;我若白日立于大市街道,必逐。”

屈光越说越觉得田合这是在异想天开,说的一切全都不现实。尤其是他楚人的身份,齐人畏秦如虎,白日都不敢让他在即墨城活动。

“屈子轻我齐人乎?”田合长叹下问了一句。问完想到这不是屈光的错,正朝大夫反反复复,玩弄心机,蛮直的楚人又怎么会看重齐人?他抢在屈光回答之前道:“屈子乃楚人,正因屈子乃楚人,立于齐地何人敢逐屈子?

昔年临淄之战,战后齐人伤者楚军悉数医治;拔城后一无所求,只要我齐国变法,开外朝准庶民为我齐国国人,此皆仁义之举也。

平阴大败,齐秦会盟,两国以潍水为界,齐人多不愿为秦民,迁于即墨胶莱之地。若非楚国运粮相救,又赠楚菽种之,齐国早已饿殍满地。前月正朝背恩忘义,却将百万楚菽予秦人为种,道路皆骂。

大夫只要在即墨大市大呼:‘今冬楚军将与秦军战于大梁,覆者关东皆亡。天下有难,齐人当救!’以我齐人刚烈豪侠之性,必欣然而往之。”

“真可如此?”屈光还是不敢相信,他平日接触的是齐国贵族,根本不了解齐国庶民。

“屈子不知我齐人也。”田合刚才说话时声音越说越响,胸口也接连起伏。他虽氏田,可田氏是齐人吗?田氏明明是陈人啊!“若屈子明日能着楚服、戴楚冠于大市中疾声相告数日,言愿率齐人赴大梁与秦军一战,我齐人必当云集……”

“可穆陵关……”屈光无法想象自己站在即墨大市呼喊的场景,他又想到了穆陵关。齐军正扼守穆陵关,与关那面的鲁师对峙。

“不必从穆陵关入楚,溯潍水往南两百余里,便可入楚之琅琊。”田合道。“即墨庶民怀德思义,得闻此事必随屈子而去。正朝大夫畏庶民久矣,不敢相阻。”

田合再一次向屈光解释齐人绝非屈光心中的齐人,然庶民二字却让屈光有些顾虑。以楚人的习惯,他这样在大市之内召集齐国庶民实属不该,不仅仅是让齐国难堪,他这样的身份也不该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以后大家都站在大市里狂喊一通,聚民为军,天下必将大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此事不合礼仪,不可行也。”

“唉!”田合看着屈光头上的楚冠哀叹,时日至今,楚国贵族仍然迂腐而不知变通。“我话已至此,屈子若要救楚,又或要救天下,必行此策。你于大市疾呼三日,五日后出即墨返楚,必有数万齐卒相随。

齐人不善战否?非也!我齐人善战也。然彼等日日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为工奴即为家奴,此何以战?何以战?!”

激动中,田合背叛了他的姓氏,吐出齐人不善战的根源。田氏得国并不正,故而对齐人百般束缚;吕氏当年封于营丘,那是作为周人深入东夷之地的前哨,曲阜才是周人真正的据点。如同赵国迁都、胡服、分国、政变那样的周化与反周化,齐国在齐桓公之前,齐国亲周的君王与背周的君王也是反复君位,内乱不止。

田合的感概屈光又怎会不了解,楚国的幸运之处是没有被商人以征服,也没有被周人征服,自然不会被秦人征服。如果楚人也和东夷一样被人武力征服,那就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称呼,消失了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微微的走神后,屈光再想田合所说之计,他还是摇头:“此事不合礼仪。齐人非我楚人,我岂能于大市之上疾呼相召?”

“屈子便不能为我齐人计?”田合只能换一种说辞。“此战胜败亦事关我齐人之福祉,并非只为求楚。今之齐国,恶秦久矣,却无一人振臂大呼而反秦,以至于群龙无首。请屈子救我齐人!”

因为是求人,田合对着犹豫的屈光大拜顿首,屈光连忙将他扶起。“大夫何苦求我?大夫便不能振臂大呼,率众反秦?”

“我?我氏齐啊!”田合指着自己的脑门,他恨不得换个姓氏。“屈子是楚人,楚人于大市大呼率人而走,秦人怨楚也。若是我大呼率人而走,我乃氏田,岂非我齐国背齐秦之盟?”

“我……”屈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很清楚这样做是不对的,有违楚国的传统,可田合的最后的言辞又打动了他,这是在救齐国。如果是为己,当恪守礼仪,不得行小人之举,于他国‘偷盗’士卒,但这是在救齐,这就不是‘偷盗’了。

思索着田合的计策,屈光一个晚上浑浑噩噩,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待道旦明时分被仆人唤醒,枯坐于床好半响也没下床——为己与救齐之间实在太难区分界定,即便他怀着救齐的心去大市呼喊,也会有人说他是为救楚而呼喊。

屈光没下床仆人只能端着水在一侧站着,等了一刻多钟还不见屈光下床,他放下水盆进言道:“小人行于街市,齐人见我身着楚服,皆爱我也;市齐货,卖者或不受银币,或只收一钱。小人曾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大夫若畏人言,可盛饰而入市。”

“盛饰而入市?”看着自己的仆人,屈光若有所思,最终点头道:“诺,便盛饰而入市。”

以屈光的身份,最荣盛的服饰莫过于朝服了。一个身着朝服、头戴楚冠的贵族前往即墨最繁华的大市疾呼,他很难想象齐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不会听不懂吧。天色已亮,立乘在戎车上的屈光如此想到,从出驿馆起就一直跟着他的齐人此刻被他遗忘了。

与天下所有城邑一样,即墨大市也在王城后方,位于城市的中心。这虽不是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挥袖成云的临淄,但也是人山人海,商肆毗连。一辆戎车、一名身着朝服的贵人要入市,大市门口的市吏不知该拦下还是不该拦下。等他们想拦下的时候,马头已经过了关卡,挤在入市的人流中。

戎车、朝服惹起市吏的注意,自然也让齐人和商贾注意。商贾与庶民不同,庶民只知道车上站的是一名贵人,商贾却知道戎车上战的是一名楚国贵人。一名楚国贵人为何会出现在即墨大市,商贾站在肆口,不明所以的看着。

戎车上的屈光也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随着他们的张望,市场上的庶民也向他张望。除了张望,一些商肆还将一些贽礼放在戎车后方。一肆如此,肆肆如此,结果戎车越走越慢,走到肉肆的时候,就再也走不动了。屈光不假思索对四周揖礼,准备疾告。

看到他对四周揖礼,几万人的大市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若有若无的牛羊叫声。这种瞬间的寂静使得屈光不知如何开口,然而四周之人全看向他,他们知道他要说话,全等着他的声音。

“鄙人屈光,楚臣也。”屈光忘了用雅言,说的是齐人全然听不懂的楚语,四周的齐人还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弊邑楚王决意今冬与秦国战于大梁……咳咳…咳咳……”

说着说着,屈光发现自己说的竟然是楚语,想换成可能被齐人听懂的雅言却怎么也换不回来,他似乎只能发出楚语。大市内的齐人还是木偶一样站着,直到肉肆里一名身穿羊裘的羊屠挤开人群,站在戎车下大声说话。

“各位乡里,这是楚国大夫屈光,他奉楚王之命来我齐国。”羊屠说的也不是齐语,说的是即墨方言。他说话时几万双眼睛全盯在他身上,听他说车上的是楚国大夫,大市内当即起了涟漪一样的波动。

“是楚人啊?!”无数人在说道,而后又有人无数人答话。“是楚人。是楚国的屈大夫。”

第七十章 疾告2

停在肉肆旁边的戎车是大市的中心,吵杂的涟漪过后,大市又恢复了平静。±菠v萝v小±说羊屠接着喊道:“楚王…决意今年冬日,与秦军战于大梁……”刚才屈光的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诸人看着羊屠,羊屠看着屈光,羊屠用楚语道:“大夫请言,我虽齐人,少时居于楚也。”

“秦军由王翦率之,六十万之众。”屈光点点再道。有羊屠,满大市的齐人终于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楚军由弊邑楚王亲率,不过十万。”

“屈大夫言:秦军由王翦帅之,六十万!”羊屠喊的很慢,尽量让所有人听懂屈光要表达的意思。他一说王翦这个名字,大市里又起了波澜。众人又惧又恨。再听到秦军有六十万,脸上惧色与恨色共增。即墨士卒死在王翦麾下的也不少,对几十年未战的齐人来说,这是痛彻心肺的伤痕。

“楚军……”哗声未毕,羊屠再度高喊,他一开口,大市马上安静了下来。“由楚王亲率,士卒不过十万。……此战若败,楚军皆墨,关东列国俱亡于秦人,齐国亦然。

楚国与秦鏖战十年,屡败秦军,两救齐国,然三十万士卒战至今日,仅余十万。人少也,此战或不胜……

各位乡里!楚军败,关东亡,天下亡!巴人、南蛮、越人、吴人、鲁人、宋人,此刻皆赶赴大梁,欲与秦军战。我齐人岂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天下将亡,齐人当救!不救,齐国亦亡。齐国若亡,秦人夺齐人之田亩,废齐人之借贷,囚齐人之商贾,万民皆为秦人之奴,民女皆为秦人之隶!我齐人岂能为奴?!昔年我齐国鲁大夫曾言:‘宁蹈东海而死,也不忍为秦之民’……”

羊屠本来说的很慢,然而说着说着不免激烈起来。他虽然只是个屠夫,可也知道秦人的残暴。他很希望屈光能大呼一句:‘欲与我杀秦者,袒右’,然后无数人浩浩荡荡跟着屈光前往大梁杀秦。在他的期盼下,屈光终于说道:“欲与我抗秦者,五日后至南门外,共赴大梁与战。”

“各位乡里!!欲杀秦者,五日,五日之后至南门外,与屈大夫共赴大梁与战!!”羊屠已经是在嘶喊,齐人恶秦已久,朝廷大夫却一心求和,弃楚而亲秦。

羊屠嘶喊完看向整个大市,市内人头攒动,看着站在车轼上的屈光。没有人应诺,也没有人欢呼。他们不是没有听见,他们听见了,只是大部分人迟钝的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未理解‘楚军战败——齐国亡国——自己为奴’这样的复杂逻辑。

商贾们倒是立即理解了这层逻辑,他们彼此窃语,很快有人站出来向屈光揖礼。说的是雅言。

“屈大夫,杀秦乃我等所愿,可我等……”此人看向左右,双手上举。“可我等皆无兵甲啊!再则,若是大王不允,我等如何去齐国入大梁?”

“兵甲大梁数不甚数,兵甲无忧也。”屈光看着布肆前的此人,他穿的是锦衣,不是贵人也是名大商。“大王必允此事,唯大王身侧小人不允。五日后我等溯潍水而至长城,越长城再至琅琊。彼处已是楚境,行往大梁不难。”

众人毫无反应,只有贵人和大商询问,让屈光颇为失望。他觉得田合的计策只是敷衍他的办法,他还想再劝说什么的时候,大市外传来急促的喊声:“速速避让!速速避让!楚国侯谍、楚国侯谍在此……。大王有命,捉拿楚国侯谍,无干之人速速避让!”

一队身着皂衣、手持铜戟的皂吏挤开人群冲进大市,直奔屈光所立之处。大市拥挤,市人又围着屈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把很多人推倒在地,惹起一片咒骂。再往前推也推不动,遂跳到列肆门口售卖货物的木架子上,不顾脚下全是货物。

大市内满是骂声,然而这群皂吏还是快速冲到戎车旁,抓住屈光要把他拽下车。屈光没想到齐人反应这么快,感觉再不说就要被驱逐出齐境的他大声道:“大梁若败,列国皆亡。天下将亡,齐人当救!天下将亡,齐人当救……”

“秦狗!助秦为虐之秦狗!”市场内的商贾放声大骂。“身为齐人,甘为秦狗,畜生!”

“小婢养的!小婢养的……”市人的声音没有商贾那么理直气壮,可也是骂声不止。

皂吏冲上来的时候,羊屠一猫腰就不见了。他不是跑,而是去羊肉肆内取他的刀。两把尺长的尖刀抓在手上,一刀就把皂吏的铜戟木柲给砍断。跟着羊屠,毗邻肉肆的其他屠夫也持刀猛冲上来。这些人完全不惧皂吏手上的铜戟,单单挥刀就把皂吏们驱离车旁。

“滚!滚出大市!滚!”羊屠挥刀大喊。可以光明正大持刀的屠夫自古以来就多出豪杰恶霸,这些人膀大腰圆,杀生从不眨眼,关键还彼处抱团。当年王孙贾杀淖齿,带的那四百人小半是屠夫,最能打的也是屠夫。

皂吏也畏惧屠夫,领头的市吏正要大斥屠夫们不守王法,卖楚菽的坐贾已经抓起楚菽扔了过来,一顿土豆雨下,皂吏们气势更弱。与刚才气势汹汹冲进来不同,他们一些人连铜戟都丢了,钻出人群逃了大市,众人见状忍不住欢呼笑骂。

“诸壮士厚义,屈光谢过。”屈光不敢鄙薄这些屠夫,特意下车向这些揖礼。

“岂敢。”羊屠不是首领,一个秃头壮汉才是这群屠夫的首领。“大夫之言深得我等之心,秦王欲奴天下,楚军若败,天下亡也。我齐人岂能坐视?五日后我卢屠必随大夫赶赴大梁。”

“我等也去!”羊屠连同其他屠夫扬起手上的尖刀,也要同往大梁。

“还有我等!”刚才破口大骂的一众大商喊道。

“我等我等……”与皂吏的打斗仅仅是屠夫,但在场之人无不欢呼。屠夫去,商贾去,一些入市买卖的即墨士卒也忍不住出声要跟去。只是,这也不过数千人,根本没有田合说的几万人。

“以我之见,彼等必逐大夫,与其如此,不如大夫暂居于此。”刚才哀叹自己没有兵甲的那个布商挤了过来,担忧那些秦狗会驱逐屈光。

“居于此何用?彼等一堵市门,何人知屈大夫在大市之内。”卢屠反对。“大夫既言五日后至南门外,便在南门相侯。为多聚兵,我等当速速遣人至他处相告……”

经历上次的即墨暴动,诸人不再是屠夫是屠夫、铁商是铁商、布商是布商,各商各贾已彼此勾连,渐渐成了一体。卢屠说着如何如何联络乡里时,一位不知何时围前的商人揖礼问道:“敢问屈大夫,楚王曾要我齐国启外朝、朝国人,确有此事否?”

“确有此事。”屈光毫不犹豫的点头。“惜彼时正朝大夫不允,大王又失权,故而……”

各国国情不同,楚国即使开了外朝,外朝对正朝也是依附态度,除非正朝伤害到了庶民的利益,不然几等于不存在。齐国田氏掌国至今,各邑大夫大多失去了武力,若开外朝,掌权的必然是外朝而不是正朝。外朝不开,国事商贾庶民就无权干涉,暴动也是无用。

“此战若胜,楚王可助我齐国启外朝否?”商人眼巴巴看着屈光,怕他不答应,又怕他过于轻易的答应——这意味着楚齐之间可能要打上一仗。只有打败了王卒,齐国的外朝才能开启。

“可。有何不可?”屈光大声答应。楚国对齐外交失败的根源就是纵容了田氏大夫,没有强制性开启齐国外朝。这群大夫在台上除了算计还是算计,与楚国不能勠力同心。“此战之后,我楚国必助齐国启外朝、召国人。”

大市之内,屈光的承诺让商贾们两眼放光,他们做梦都想着启外朝的那一天。大市之外,大行田围的车驾刚刚抵达,车还没有停稳,便看到秦使顿弱和王敖的车驾在大市之外,一侧还有刚刚被驱赶出来的皂吏,其中两个还在哭号。

“荆国侯谍于大市中疾告,言五日后率众至大梁与我秦军为战。”顿弱是正使,王敖是副使。秦军舟师移港,顿弱是来督促齐国配合舟师的。

“楚国侯谍?”田围不明所以,召市吏到跟前问了两句才发现事情极为棘手。“还请秦使返回驿馆,此事我齐国定当处置。”

“处置?”顿弱冷笑。“齐国如何处置?五日后齐人聚于南门赴大梁否?”

“即是荆人侯谍,齐国便当抓捕,枭首示众。”王敖表情淡漠,老师的失踪使得他处境艰难。越是处境艰难,他就越是要竭力为秦。

“大市之内乃屈子也,岂能捕杀?”田围无奈直言。“逐其离齐便可。”

“其乃荆人,当杀之。”顿弱不同意田围这种两不得罪的做法。只有齐国杀了屈光,才能斩断齐楚间的藕断丝连。

“我齐国不能。楚国待我齐人甚善……”田围正说着话,大市门口的皂吏忽然轰散,一辆戎车出现在诸人的视线里。

第七十一章 激荡

未改

车驾上站着的正是屈光。玄色大袖的楚国朝服,高立颤动的楚冠,他在千余名市人的簇拥下驶出了大市。手持屠刀的屠夫大大咧咧走在了最前,其后是一些拿着木杵的肆伙,最后跟着的是商贾以及市人和庶民。这些人一走出大市,刚才被赶出大市的那些皂吏看到屠夫们又杀出来了,连地上哀号的那两个都急忙起身避让。

如此多的市人追随屈光让大行田围很是惊讶,也让秦使顿弱和王敖惊讶。田围除了惊讶还觉得毛骨悚然。即墨与朝廷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不然也不会暴动。上次暴动好不容易歇了下去,屈光一番疾告又将这些对朝廷对现实极度不满的人鼓动起来。

王敖没有田围这样的惊惧,他只是觉得此事不妙。齐人仇秦甚深,以前他就向国尉府禀告过,即墨遍地干柴,一旦大秦再有什么举动激起齐人的愤怒,这些人不再是什么暴动,而是要杀人,杀所有亲秦之人,并促使齐王田建再度执政。田建一旦掌权,藕断丝连的齐楚必然再复旧盟。

这些事情虽然没有发生,可齐人的愤怒却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别看现在屈光身边只有千余人,但上次即墨暴动,人最多的时候有几万人。这几万人如果真的去了大梁,虽不说会改变会战走向,但王翦绝对会非常头疼。这些人可不是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齐卒。

田围与王敖深思,顿弱什么都没想,他指着车上的屈光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喊道:“他是荆人、他是荆人啊。他是……”

屈光一出大市就看到了田围还有顿弱等人的车驾,本着该有的礼仪。他让御手插起使臣本有的的旌节,远远的对田围揖礼。田围冰冷着脸回礼,待他的车驾走进,斥声道:“屈子无礼!屈子乃楚使贵人,为何行小人之径于我齐国大市疾告,唆使齐人赴大梁与战。齐秦已盟,齐人岂能与秦人再战?”

面对皂吏,市人们理直气壮,但他们看到更理直气壮的田围,几百年积威下,自己又处于理亏的一方,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大夫何出此言?”屈光察觉到了四周市人气势大减,他故意笑了起来。“秦人欲灭诸国、一天下之心路人皆知。齐秦之盟,与虎谋皮也!大梁之战若败,楚国亡、齐国亡、天下皆亡。齐人是天下人,天下人护卫天下,齐人护卫齐国,何错之有?”

顿弱已经气得不行,听闻屈光仍在鼓动,当场大喝:“荆人无礼!竟敢离间秦齐……”

“拔剑!”屈光猛然抽出自己的长剑,直指顿弱。“秦人虎狼之国、禽兽之邦,秦王乃吕不韦之余子,窃居秦国王位久矣。我已辱秦,秦使拔剑!拔剑与我一决生死!”

屈光骂不出更刺骨的言辞,只能说些人云亦云的东西。饶是如此,顿弱依然气得满脸通红。然而姚贾是怎么死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姚贾就是不堪楚人辱骂,拔剑后被楚人斩杀。屈光让他拔剑,他的手已经气得握住了剑茎,但就是不把。王敖他听闻屈光辱骂大王,也想拔剑,也没拔。

“秦使拔剑、拔剑!”市人们见状呼喊。对大行田围,他们还有些敬畏,但对秦使,市人们不但不畏惧,还想着是不是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齐秦交恶,齐国也就恶秦亲齐了。

“无礼!”田围气坏了,他也无礼的指着屈光:“屈子究竟欲于何为?”

“我只愿救天下!”见秦使根本不敢拔剑,屈光在不屑中收剑。“今之天下将覆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梁若败,齐国亦亡。大夫莫不会以为秦国会使齐国偏安于即墨?非也。秦王早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齐国怎可独存?

今齐国朝廷大夫笃信秦人,彼等……”屈光指向身边的市人商贾,“彼等不信秦人也。”

“敢从荆人者,我大秦必诛之!”顿弱声色俱厉指着去过身边的人疾喊,丝毫不顾身后王敖的拉扯。

“那今日便先诛你!”人群中有人暴喝一声,一把尖刀狠狠地掷了出来。顿弱卒不及防,直到刀锋没入右肩,才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手抓着刀柄,倒在了车驾上。

“啊!你等、你等竟敢杀秦使……”田围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怒指屈光还有商贾市人,不敢相信这一幕已经发生。

“召医者!召医者……”齐人竟然伤了顿弱,王敖瞬间感觉到了危险。他一边大喊一边示意御手转弯,要他速速离开此地。再不走,齐人连他也杀。

“你等、你等……”秦使的车驾已驶离,田围还在喃喃你等你等。屈光上前道:“事已至此,齐国若有存国,只能与秦一战。”

“无礼!此无礼也!!”唆使齐人伤了秦使,文质彬彬的屈光在田围心中瞬间黑化。他也不呆在原地与暴民同处一处,追着秦人的车驾匆匆去了。

“屈大夫……”伤人的是一名屠夫,不是个剽形大汉,只是一个弱冠年轻人。秦使站在诸人面前,威胁要诛杀所有人,年轻人到底心性刚烈,一刀便掷了过去。伤人以后又免不了忐忑不安。

“无妨。”屈光安慰他道。“秦人若败,伤秦使何忧?”

屈光只说了前半句,没有说后半句。商贾市人世故,闻言不由想到己方战败将如何。这时候屈光又道:“秦人若胜,天下人皆为秦人之奴,生又如何?是人便当全生,不能,毋宁死。”

屈光是贵族,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人信服。对商贾市人而言,杨朱诸子的言说本就合乎商贾市人的立场,乍一听所有人瞬间都怔了。

稷下学社的博士们不是心怀天下,就是同情贫者,他们的言说不是听不懂,就是不感兴趣。平日处于亏生状态的他们能看到全生的门庭,庶民出身又让他们怎么也上不去。于是很多人认为全生是贵人才能有的东西,今天屈光却清楚的告诉他们:人皆可全生,不能全生,宁愿死去。

商贾市人们的脑中洪流激荡,正朝因为秦使顿弱受伤一片混乱。等邑大夫田扬率军要驱逐屈光时,屈光已经在即墨南门之外了。持刀举棍的商贾市人护卫着他,齐卒和上次暴动一样并不真的和那些商贾庶民冲突,只是围着这些人,任由他们护着屈光。

而拜信鸽所赐,王敖将整件事情做了极为详细的描述,还描写了顿弱的伤势和中刀的过程。本来他还想建议咸阳如何处置这件事情,再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写好的那一大段文字又被他谨慎的删除了。大王喜怒无常,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信鸽飞往咸阳,讯报紧接着传到怀县。而在这之前,扶苏刚刚抵达怀县。

扶苏的年龄与赵政当年由赵返秦的年年龄相仿。父子俩长得很像,大概是许久未见,赵政看到一下马车就前来请安的扶苏居然有些不悦。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会不悦,儿子谨守礼仪,谨慎细微,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也不是因为儿子是芈所生,儿子早就证明他是秦人而非楚人。

或许是嫉妒吧。找不出确凿原因的赵政最后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与他这个父王相比,儿子生活的实在是太安逸了,他从未受过他人的欺凌,也不知道世事的艰苦。真立他为秦国太子,先不说那些楚国外戚如何如何,自己死后他真能统治这偌大的天下?

王翦必胜的信心感染着赵政,使他情不自禁开始考虑统一天下之后的事。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事情都要重新考虑,比如原先被他拒绝的齐人博士,又被他重新接纳。他拜淳于越为太傅,让他教导诸子,还命令他们翻阅秦国史书,查找可以证明秦国代表水德的符瑞。周人火德,秦人水德,故秦人取代周人接受天命统治天下将是顺理成章。

扶苏聪慧,因为他的母亲,他的性格并不果决无情。又因为他是秦国的长公子,宫廷教育或多或少的希望他具有仁德之心,以成为下一代秦王。然而这些都为赵政所不喜,这样的秦王没办法统治秦国,守住牺牲无数秦人打下来的天下。

怀有仁德之心的人甚至不能在秦宫中生存,也不能在这个天下生存。燕赵避迁草原,妄图日后皆胡狄之兵复国;楚人避迁蓬莱,也妄图日后复国;还有越人,驺无诸再为越王,将来必成气候。大秦与列国的战争并非因统一天下而结束,战争将随着列国的避迁,延续到这片大陆之外,直到其中有一方灭亡。

想着以后种种的赵政叹了口气,扶苏一直跪在他身前,他问父王安否,父王沉思良久,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正要再问安,赵政道:“沙海之战关乎大秦之存亡,你为护军,不得干涉大将军行事。”

“唯。”扶苏答应着。

“去吧。你今日便前往沙海,让大秦士卒知你也在沙海,与彼等并肩为战。”赵政抬手,让儿子退下。

第七十二章 绑架

成功的父亲总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赵政眼里的扶苏就是不成器的,而且是越来越不成器——年纪小的时候不这么觉得,越长大越发现儿子与自己的不同,结果就被认作是不成器了。

这是父子俩的无奈。如果按照赵政十岁前所受的教育来教育扶苏,如同暴发户教育自己的儿子那样,只会教育出一个小暴发户。然而环境已经不同,这个小暴发户必与周遭格格不入,使得暴发户父亲的脸上毫无光彩。更重要的是这个小暴发户并不能复制父亲的成功,反而很容易败光家业,跌落到他本该跌落的位置。不过这一幕父亲通常都看不到。

而如果按照成功者、也就是扶苏现在所受的宫廷教育来教育小暴发户,父亲对儿子的观感就会是类似赵政现在对扶苏的观感:太怯软、太容易相信别人、太仁慈、守不住家业、他日必会被群臣玩弄于鼓掌之中……

赵政看着儿子退下,好几次想更改前命,叫回儿子让他留宿怀县,晚上与自己一同用膳,可最终还是克制,无情的看着他出堂,直到幼小的背影消失在明堂之外。

“齐国之事何如?”目光一转,他又看向堂内群臣。楚人在即墨大市鼓动齐人参战,被鼓动的齐人还刺伤了秦使顿弱。秦使代表秦王,伤秦使即伤自己,赵政怒容满面。

“禀告大王,此齐人轻我大秦也,当遣兵讨伐。”李斯的愤怒不在赵政之下。

“齐人无礼,理当讨伐。”堂内群臣附和着。冯去疾道:“不出兵讨伐齐国,齐人则遣军至大梁,与我不利也。”

“禀大王,讨伐齐人非不为,实不能也。”王绾急道。“沙海距即墨千余里,便有舟楫,非旬月不得返,而今与荆人大战在即,如何能遣军讨伐?”

会战必先要集结兵力,如何最大程度的集结兵力,如何最大程度的防止敌军集结兵力,这是会战的首要问题。时间已是十一月初,天气越来越寒,北风越来越紧,派遣秦军讨伐齐人是不可能的,现在大秦的甲士全在往大梁集结,岂能分出一军攻齐?

“便坐视荆人率数万齐人与战?!”赵政狠狠瞪着王绾,怀疑他因亲善齐国博士为齐国说话。

“不然。”王绾哪里敢为齐国说话,他只是没有赵政那么乐观,知道即将进行的会战事关大秦的生死。“昔齐君遣质于我大秦,今齐人背我,理当惩之,请大王杀齐太子田升!”

齐国是弱国,齐秦会盟,齐太子田升便入秦国为质了。现在齐国背秦亲楚,最先惩罚的当然是齐国的质子。王绾遵照这个意思说话,群臣一时无语,唯有韩非欲言又止。

“韩卿请言。”韩非赵政爱之,拜他为秦国上卿,国中重大事务他即便不建言也一一参与。赵政对韩非的偏爱让李斯嫉妒,奈何姚贾已死,荀况人又在秦国,一些事他做不到也不敢做。

“禀…大王,”韩非说话还带着些结舌。“此事乃荆人…故意为之,好似秦齐交恶也。大秦只要行事,齐人将更恶我,从荆之人亦更众,故而此事当视如不见。”

“视如不见?!”赵政无比诧异的看着韩非,难以想象他会说出这种话。他如此,群臣如此,唯有王绾诧异后极力思索,体会韩非的用意。

“然。”韩非道。“此事视而不见,非余事不见也。不知秦军可否顺丹水而下,直趋彭城下邳?若得下邳,齐人无忧也。”

韩非说完赵政沉默,见赵政沉默,其余大臣想进言也一时忍住。韩非视而不见只是对眼前这件事视而不见,秦齐会盟本是强扭的事情。屈光的所作所为正是利用齐人仇秦的心理制造事件,秦国只要动作,原先的裂痕就会越来越大。出兵讨伐,胜了再盟不说,在胜利之前却正中屈光下怀:不是更多的齐人被激怒后赶赴大梁,就是秦军不得不分兵前往齐国讨伐。

“然质子如何?”赵政很快明白了韩非的意思。

“质子绝不可杀。”韩非道。“齐人甚爱齐君,爱屋及乌,亦爱齐太子升也。杀之,举国皆悲,怒而背我,此不智也。”韩非之言让王绾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又不得不承认韩非说的有理。“臣以为,”韩非没在意王绾的面色,只是低着头思索。“质子不当杀,反而该遣之返齐。”

“遣之返齐?!”韩非之言再让诸人惊讶。

“然也。”韩非道。“咸阳至即墨两千余里,齐太子返齐非二、三十日不可至。大王可先言于齐人:若能阻齐人与战,可放归齐太子;若不能,齐人伤秦使、轻大王,故当杀之。即墨距荆国不远,若要去齐入荆,二十余日足矣。”

“善!”赵政明白韩非的办法,这是示之于德,但这个德要二、三十日才能真正兑现。沙海距即墨一千余里,经楚境,即墨到大梁也是一千余里。以现在的天气,如果能从十一月拖到十二月,十二月再赴大梁齐人就来不及了。他越想越越觉得此计甚好,道:“便依韩卿之计,齐太子即刻返齐,若齐君任由齐人入荆国与我为敌,杀齐太子。”

一味的示德怀柔不是秦国的风格。齐人既然与秦国会盟、‘好恶同之’,却又与荆人勾连,还伤了秦使,秦国定然要报复。只要齐人没有及时赶赴大梁,杀了齐太子也就杀了。楚国既灭,齐国可一鼓而下,齐人什么想法已经没必要。

明堂里议定此事,讯报速速发往潍水西岸的淳于,再横渡两国的界河潍水,送往东北方向两百多里外的齐都即墨。事关太子的生死,讯报一入齐境便以最快的速度传递,送到即墨时,恰好是屈光等人启程去齐入楚的日子。

*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听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实际要聚集一支军队绝不简单。军队的基干是军官,没有军官,军队将与乱民无疑;军官之外,还要设斧钺、建旗鼓,这是节制指挥军队的器具,不然即便有军官,也无法指挥整支军队;斧钺旗鼓等物外,还要有军幕、炊具、车马、辎重。没有这些,哪怕士卒自带了粮秣,也没办法行军和宿营。

正因如此,正朝有些大夫对屈光召齐人于南门抱有看好戏的心思。十一月的寒风已然刺骨,各处汇集而来的齐人没有军幕难道要睡在野地里?这些人没有炊具与干柴,虽携有楚菽,难道还能生吃?他们肯定会像上次暴动那样支撑不下去而不了了之。

大夫们的想法如此,但即墨市人和汇集而来的农人当日就在南门外的田野里立起了营垒,宿营所需的军幕、炊具、辎重、酱醯,乃至于酒水,全从即墨城里运了出来。

第二日邑大夫田扬下令关闭城门,可他的军命完全无效,南门司马受命后不但没有关门,反而提前打开了城门。留在即墨的王卒前往南门准备强行关门时,全即墨的人堵在前往南门的街道上。王卒不愿杀人前进不得,大夫们也不敢杀人,于是局势只能僵持,任由市人农人将整个即墨搬空。

军营立了起来,军幕搭了起来,军灶第二日早上冒起了袅袅炊烟。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屈光感慨万千,他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齐人,他现在看到这些齐人和以前所接触的那些齐人截然不同。以前的齐人这个时节必是火炉、狐裘、美婢,金贵的整个冬日都不出门;现在的这些齐人哪怕身着狐裘、带着婢女,营中没有军幕便在田野里幕天席地睡了一夜。

他不由想到知彼司反复提到但被他视为错谬的情报:齐人性情舒缓而贪粗。

都说齐地地泻卤,少五谷,但齐地从不缺衣少食,只是农业不发达而已。物质上的丰富使得齐人性情舒缓,贪粗好勇,这与田氏善于计算、精于享乐的做态全然不同。真正的齐人可以睡在北风呼啸的田野里,也可以睡在镶金嵌银的木榻上。鲜衣怒马他们喜欢,没有也无关紧要。

等待的五日中,大大咧咧的齐人从各城各邑结伴而来,越聚越多,南门大营很快就聚了一万多人,在卢屠、布篱等人的建议下,屈光多等了两日,这两日又有一万多人背着粮秣赶至,整个大营扩大了一倍。已是十一月,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大梁的屈光准备在早食后拔营西去,秦人的急讯在这时到了。

“秦王言!”太行田围匆匆进入南门大营,一看到屈光就道。“若我齐人不赴大梁,已于咸阳质宫返齐的太子升可安返齐国;若我齐人随楚使入楚,必杀太子升。”

“岂敢!”屈光断喝,整个人愤怒起来,他大骂:“秦王小人也!”

屈光不明白绑架的意思,可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场绑架。这场绑架中,秦人将他困在一个极不道德的位置,太子升一旦被杀,他就变成害死太子升的罪魁祸首。他大怒,同在大幕里的卢屠等人也满脸愤怒,秦人果然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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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市人

“数万大军岂能因为一人生死而不前!”卢屠大喊。可当他环视准备寻找旁人目光的支持时,发现所有人都低头沉默。

“屈大夫万不可受秦人所迫。”卢屠见屈光也沉默,不由再道。

“无礼!太子乃国之储君,岂能置其生死而不顾!”田围怒指卢屠,骂道:“此无君无父也!”

若是比武,十个田围也不是卢屠的对手,但田围是贵族,他更以君父为武器,卢屠心中虽然怒极,却什么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是齐人,齐人便该听从大王的王命,太子乃国之储君、齐国副主,作为臣子的他怎能害死太子?!

“唉!”无穷的愤怒只能用刀锋发泄,卢屠腰间的屠刀猛砍在几案上,将木案剁成两半。

“屈子既为我齐国计,便当劝散民众,使我齐国太子安然返齐。”田围看向不说话的屈光,进一步逼迫劝说。秦国歹毒也好、小人也好,反正正朝大夫们是不想齐人被屈光拖上战场,这样既得罪了秦国,又损了失齐国的丁壮。

“不然。弊人欲请见大王,请太行相告。”屈光整理自己的朝服,如此回答。

“大王心忧太子,见屈子又如何?”田围瞬间明白了屈光的意思。君父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唯有君父才能解开,故而屈光求见大王。只要他说服了大王,秦国遣太子好,杀太子也好,都无关紧要了。

“若不见,我今日便拔营而去。”屈光看着田围毫不退让,目光也咄咄逼人。

“若大王要屈子劝散民众……”田围退让了一步,他相信大王绝不会答应屈光的要求。

“那我便孤身返楚。”屈光之言让所有人震惊。

大军作战日费百金,屈光虽有一些出使的金钱,但并不足以支付这数万大军的耗费。军费全是齐国的商贾、市人、农人你三金我五金凑足。救齐国、救天下是一,日后启外朝、召国人是二。大家一门心思召集众人前往大梁与战,屈光却要背弃他们。

“我孤身返楚,营中齐人欲往何处,与我无涉。”屈光见诸人色变,又补充了一句。

田围知道屈光这句话是对在场诸人说的,可再想和上次暴动一样,大王并未在这件事情上表态,诸人这才集聚于此,一旦大王表态,这几万人便会自行散去。他答了一声可,退出幕府往即墨王城去了。

田围离开幕府后,听到他来速速暂避的几名大商从帷帐里走了出来。这几日商贾们暗传楚国大夫允诺助齐国启外朝、召国人,他们嗅着味道就来了。出来的几人中田斗金最急,他道:“屈大夫真要孤身返楚?”

“若是大王不允,这数万人便不再赴大梁?”老迈的子钱家毋盐嘉牙齿掉了不少,说话漏风。他白首连摇:“不可!秦人必吞天下。大梁若败,齐国必亡。彼时便不是废借贷、收田亩,以秦律,我等有市籍之人,不为城旦,亦未鬼薪。”

“岂能?!”连田斗金都吓了一跳。“我闻秦法严苛,然犯律方罪之。我等虽为市籍,无罪岂能罚为城旦鬼薪?”

“毋盐兄,此言确否?”同来的刁宽和程满也大吃一惊。他们一个盐商一个铁商,与毋盐氏、田氏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大商,也是雇佣齐国士卒前往海外的十二氏之一。“秦国也有商贾,我从未见过秦国商贾无罪而为城旦鬼薪。”

“嘎嘎……”毋盐嘉笑声哪怕是白日也让人惊恐,他看向刁宽和程满有些鄙夷,一种子钱家的世界你们实业家不懂的意味。“秦国之商贾,乃秦国与天下通商之商贾,而非秦国国中之商贾。彼之商贾,购秦国所需之物,贩秦国所产之货,非真商贾也。

秦国之市俱官营,便有私商,亦是重其租税,十倍其朴。秦律虽未言商贾无罪亦为城旦鬼薪,然秦律却言:‘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我等市籍不能改之,秦人治下安能不贫?若贫,安能不举家收孥,为城旦为鬼薪?”

幕府内多是商贾市人,毋盐嘉之言说的每个人心里发冷。因为齐国很多产业也官营,所以他们无法想像秦国官营的程度,不过他们相信毋盐嘉之言。十倍其朴,谁能不贫?即便不是十倍其朴,私人与秦国官营竞争,就如同与齐国官营竞争一样,谁又能竞争得过可以不要本钱的官营?竞争不过自然穷困,一穷困就要被收为官奴。想着想着不免有些发抖。

毋盐嘉再道:“为今之计,只能不告众人,速速拔营而西。朝廷若遣人再来相告,可谓军中士卒此乃朝廷之诒。”

“不可。”屈光马上反对。毋盐嘉的办法与他不同,他求见齐王,是希望齐王能明确支持齐军出战,毋盐嘉则干脆不顾太子升的死活,欺骗士卒说此事为假。

“大王必不允也。”毋盐嘉见屈光把希望寄托在田建身上,很是失望,他太了解田建了。“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大夫何必拘泥于此?”

“我非求荣名立功,乃为救列国救天下。”屈光长叹口气。“太子之生死,当由大王决之。大王不允,我必当告士卒与实情。”

“此秦人缓兵之计也!”毋盐嘉老奸巨猾,这个时候也是急了。他与高高在上的齐国大夫们不同,很早就知道秦国必一天下,不会真让齐国偏安潍水以东;他也知道此时楚军力弱,王翦悍狡,此战楚军未必能再败秦军。

现在大营中已有三万士卒,一路行至长城,路上最少还能追来一两万人。五万人入楚至大梁,十五万人对阵六十万秦军,胜利的机会仍然渺茫,然而再渺茫也要打这一仗。不打,有舟楫能避迁之人财货的损失将不可计数,没有舟楫不能避迁的市人农人不是沦为秦国的官奴,就会收走田亩变得一无所有。

“齐国非我楚国,太子乃国之储君、民之君父,大王未允,怎可置其生死于不顾?”屈光道。“我楚人何敢蔑天灵?行小人之径?”

屈光言语里也全是无奈。他不能欺骗营中的三万士卒,而三万齐卒又视齐国太子为君父。如果齐卒得知自己前往大梁会导致君父被杀,他们必不会前去。可如果欺骗他们,一旦他们得知此事不是朝廷在欺骗而是自己这些人在欺骗,会发生什么不难想象。

屈光拒绝撒谎,毋盐嘉也无可奈何,卢屠直接问道:“大夫孤身而去,我等若何?”

“楚国召天下各国壮士与战,你等若愿赴大梁,亦可往之。”屈光道。

“我等?”卢屠看着身边站着的诸人,“集我齐国市籍之丁壮,也不过三万余,然聚兵并非一旬之事。”

齐国制国二十一乡,工商市籍之乡六,不到人口的三成。以各国的习惯,市籍是不要征召出战的,可这一次为了救天下启外朝,从不出征的市籍子弟也背着粮秣从军。

卢屠苦恼市籍人数太少时,幕府外传来谒者的声音:“大王急召屈大夫,请屈大夫至正寝谒见。”

“尚若直言相告,士卒与我等至大梁否?”屈光很快走了,他走之后众人先是沉默,久久才有人问起直言相告会有什么结果。

“营中士卒多是有田之人,彼等若知太子生死皆在彼等去齐与否,皆不去。”喘息过来的毋盐嘉答道。

“那当如何?”田斗金跳了起来。“农夫不去,市人仅万余,何以胜?”

“若是大王不允……”毋盐嘉眼睛眨巴,只说了半句话。

第七十七章 破营

熊荆伤愈后从寿郢返回启封次日,大幕后面的武场就多了一个四十八丈长、二十丈宽的场地。场地上每隔四丈用蜃灰划出十道粗粗的白线,白线与白线之间也有平行的短线,这些短线间隔四尺。场地的两头有两道辕门,孤零零立在场地的中间。

场地画好,熊荆又让匠人按照掷弹的重量做了一个椭圆形的皮球,再召集近卫骑士和近卫士卒前来。要求双方各出十一个人,两名卒长、偏长或者其他军官作为正副指挥,两名掷弹手、两名没马的骑士用以进攻,五名步卒以作防守。规则很简单,皮球在谁手里就要带球向前前进四丈,落地为准。四次都没有前进四丈,球必须交给对方或踢回给对方。

获胜也很简单,四刻钟内看那队得的分多,谁便为胜。卒长、掷弹手、骑士中的任何一人抱着皮球冲入对方大营,可得六分;用脚把皮球踢进对方辕门,可得三分。每次攻破对方大营后还有奖励:把球踢进辕门,可得一分;再次攻入大营,可得两分。

按熊荆的解释,这是他看到郢师士卒日渐懈怠,军中超距、投石这些游戏毫无趣味,于是‘发明’了这种被楚军士卒叫做破营的游戏。破营的玩法很简单,熊荆说完规则近卫士卒便玩了起来,武场上两队士卒身着钜甲铁胄撞的‘噼里嘭啷’,与阵战无异。

第二日、第三日……,数日不到,十二个师都在玩破营。士卒对其痴迷,师率旅率也对其痴迷这哪里是游戏,这明明是破阵。敌方必须带球前进四丈,己方则要阻止敌方带球推进四丈;敌方阻止己方卒长、掷弹手或骑士带球冲入大营,己方则要想尽一切办法冲进大营。

见全军都熟悉了这种游戏,幕府很快宣布各卒各组一队,抽签比武,胜者进阶,直到决出全军最强的破营之卒。十二个师,加上近卫之卒一共两百个卒,本来半个月就能比完,吴师一来涉及加赛,比赛一直持续到今日。

幕府商议结束熊荆出幕府前往武场,这是三十二分之一决赛,近卫八卒中的一个卒对阵项师一个卒。小小武场挤满了观看比赛的士卒,他们或站或坐或蹲,把武场围得水泄不通。熊荆来时人群挤出一条缝隙他才得以进入球场内圈。入场的熊荆环视一圈,觉得应该建一个体育场了。

没有幕府里反对时的固执,熊荆看向球场的目光好像换了一个人,人也微笑起来。和士卒一样,将近一年的等待他也有些懈怠,临战又因为患得患失常常失眠,看比赛几乎成了他唯一的解脱。与他不同,同来的庄无地仍在想诱秦人入大梁之计,不甘放弃的他不断思索着怎么才能说服熊荆,让他同意这个计策。

“呜呼!美人!美人……”武场四周的士卒疯喊。比赛还没有开始,属于王廷和项侯的女倡伶人从人群中穿出,短裙和露肉的上衣盖不住她们身上白花花的嫩肉,还没起舞就勾住了无数士卒的眼睛本来只有郢师有这种做法,在比赛前派伶人作乐、女娼上场起舞,以激励本队士气,项师、鄂师财大气粗,很快也从陈县、项城运来了女娼和伶人。

破营是士卒的游戏,舞乐是女子的表演,两者的完美结合让旁观的士卒如痴如醉,沉浸在其中的熊荆也开怀大笑。他其实并不喜欢、也不熟悉这项运动,他更熟悉喜欢足球和篮球,可想来想去除了破阵再也没有别的运动适合楚军士卒了。

庄无地本想在开球前再劝熊荆几句,被士卒的疯喊一打断,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强咽了下去。在乐舞结束之后他讪笑道:“行破营之戏,我军不怠也。”

熊荆知道庄无地跟着自己是想劝说自己答应那个计策,听他不说那个计策而说起士卒的士气,不由横看他一眼。不斗智而斗勇是他的说辞,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晋人不可信。

知彼司几乎全是晋人,侯谍大部分是晋人,大梁城内也几乎全是晋人。不能说晋人没有忠勇之士,晋人忠勇之士很多,但,现在这种情况下,熊荆不准备去试验晋人的忠臣。就好象季风转向,吹东北季风时舟楫不往新郢航行一样。

襄城之战靠着晋人侯谍的计谋,秦军大败,可那个时候连手上没有多少士卒的魏王也派出士卒要跟随楚军攻入关中,好在接下来的亡秦割地中多得点好处。现在这种情况下行反间计完全不可行,楚军有极大的可能会被晋人卖给秦人。

“我军士卒已然不怠,此战必胜。故而,”横看的目光里含义复杂,庄无地还未完全领会他的意思,熊荆便开了口。“不需再画蛇添足。”

“臣以为不然。”庄无地急道,“秦国虽无讯至,然秦军亦将集于沙海。若不能诱秦军入城,秦卒多也。若秦人拔下大梁而守之,与我阵战之卒少也。”

“多?”熊荆蔑笑着摇头。“秦人可战之卒七十万,最多八十余万,不及九十万。羌地斗于雉得讯后率军攻入关中,秦人能聚兵几何?白林麾下十万人必守关中,便再召士卒又有几何?”

一直没有得到秦军调动的消息,但凭借之前的讯报,熊荆大致可以判断出秦军的规模在八十万上下,其中包括十万齐国士卒。这不是根据秦国的丁口判断的,如果根据丁口,那么秦军一百万、两百万都有可能,他是根据秦军军官团的规模判断的。

渭南一战的秦军俘虏没有坑杀,军官也没有坑杀。减去大泽之战这些人的损失,剩下的斩了左趾的军官正好填补沙水之战的损失,秦军的规模应在在八十多万。

八十多万秦军要防守燕、赵、南阳地,还要防守随时可能从陇右攻入关中的斗于雉,还要牵制楚国各师,熊荆的判断是王翦的兵力最多七十万人。

熊荆的判断庄无地也认同,趁着还没有开球他急道:“大敖所言确也,然若齐人、西瓯诸部落、巴人未至即已冰封,我军若何?”

“未至?”熊荆翻了一个白眼。这时候球场上猜边结束,项师率先开球。两队在球场中线上彼处对阵,哨子一响,球便传到项师卒长手里,步卒列成一线抵挡对方诸卒,项师卒长一边后退一边往前张望,看到左侧掷弹手已奔前十数丈,胳膊一甩掷弹重量的皮球便传了过去。

每队有两名掷弹手,与其说他是掷弹手,不如说他是接球手。项师这个接球手穿着十八公斤重的钜甲还能高高跃起,从更高的位置把准确传来的皮球从阻止自己的敌人头上摘下,然后快速冲向近卫卒的大营。全场瞬间沸腾起来,身着钜甲跑这么快让熊荆也吃了一惊。近卫卒追不上他,两次飞扑都被他避开,任由他抱着皮球冲入大营。

“破营!破营!破营……”围观的项师士卒再一次疯喊,看到掷弹手真的冲入近卫卒的大营,他们一边奔跳又一边呐喊欢呼。

“大敖?”熊荆也站起,庄无地担心他忘记正在谈论的话题,趁着再度开球的间隙提醒了一声。

“不可。”坐下来的熊荆坚持自己的观点。“此时不可斗智。”

“不斗智,兵少若败如何?”庄无地追问。

“此时斗智必败无疑。”开球了,项师一脚大踢,球入辕门,轮到近卫卒持球前进四丈。

“尚若胜呢?”庄无地不死心。

“尚如太一庇佑斗智可胜,那斗勇亦可胜。既如此,为何斗智?”熊荆很认真的看着庄无地。“身为谋士,常于智胜,然身为将率,知何时用智,何时用勇。我不得势,此战非斗智之战,计不可行。”

庄无地还想再劝熊荆拦住了他,“幕府布阵之时,不可全赖赵魏之军。”

“大敖之意是……”熊荆不但不想行诱敌之计,连魏赵之军都不抱希望,庄无地终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不相信晋人。

“无意。”熊荆草草答道。球场上一片呼喊,近卫卒也持球推进,但那名奔跑的持球骑士没跑几步就被对方利落的扑到。止不住前冲之势的双方士卒一个扑一个,最后全堆在一起。熊荆不再说话,他沉浸在这场精彩的比赛中,当一刻钟结束比赛暂停,女娼伶人再度出来奏乐跳舞时,庄无地不见了踪影。

启封武场沸腾时,两千里外的狄道邑风雪交加。这座陇西郡的郡治所在自收粟起落入楚军手中就一直没有被秦军收复。楚军倒是希望与秦人打一场守城战,可越来越多的讯报表示秦军碍于风雪前进到道就没有再西进了,似乎是想明年春日再收复狄道。

道狄道相距四百里,两地虽有渭水相通,斗于雉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以羌人的说法,往年渭水冰封是下个月的事情,为何秦军上个月就停滞不前了呢?领军的秦将是白起的后人白林啊。

第七十九章 挽回

黄河‘几’字形的河道把陕西北部圈在‘几’字之内,小半个宁夏则被河道分割在‘几’字形以西。胡骑就是从‘几’字形的西面来的,秦军在河南地各处布置了侦骑,他们并没办法发现或者过河拦截对岸传讯的骑兵。

只是这条道路让斗于雉、逯杲等人失望。几万人没有足够的马匹,沿途又得不到补给,根本没办法穿过胡骑嘴里渺无人烟的河西之地。与其走河西,就不如走河南地,秦国在河南地临河立有四十四个县,一个县一个县打过去了,总有一部分人能越过阴山进入草原。

又或趁秦军于豲道裹足不前,收粟刚刚结束手上有还有几个月的军粮,今年冬日就杀入蜀地,与巴人汇合明年夏天便可乘夏水返回旧郢,或许还能赶得上明年的秦楚决战。

斗于雉与逯杲想着这些,往北去一马平川,没有马匹的楚军士卒能多背一些粟米;往南去崇山峻岭,秦人也许会在河谷险要处设关相侯,士卒带不了多少干粮。两人想着如何离开羌地时,飞讯官匆匆奔来,斗于雉没有接过飞讯,而是让他当着诸将司马的面念出讯文。

“致:上将军斗。发自:寿郢大司马府。大王决意援夕之月冰封逢泽牧泽之时与秦军相决……,此战胜,秦国亡矣;此战败,楚国亡矣。你军不可久居羌地,当速攻入关中以为牵制,若粟米不足,攻入关中可伺机越秦岭而南。此令。大司马府尹淖。冬夕之月丁亥早食。”

念到大王决意与秦军相决时,堂内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想不通大王为何要现在发起决战?现在发起决战,败了明年就不能避迁,难道大王已有必胜的把握?可如果大王有必胜的把握,大司马府为何又要自己伺机越秦岭而南而不是拔下咸阳呢?

讯文很快就念完了,念的时候一字一句从诸人心中流过,一旦念完忽然发现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六神无主间斗于雉道:“再念。”

“致:上将军斗。发自:寿郢大司马府。大王决意援夕之月冰封逢泽牧泽之时与秦军相决……”飞讯官又将这只有九十九个字的讯文念了一遍。这一遍念完,几名司马才注意到发讯的日期是冬夕之月,也就是上个月初,距今不过一个月。

如果是海舟传讯,讯文一个月是到不了羌地的,这应该是讯鸽传讯,大司马府把飞讯传到真颜山,真颜山快马传到了这里。除了时间,众人再一次感到大司马府胜利信心极为不足,是否牵制秦军并未明确,但也有可能是大司马府不能确定己军是否能在决战前收到讯文,对牵制不抱希望。

讯文念完第二遍飞讯官便退下了,明堂里先是沉默,最先是期思司马宋及的声音,“秦军皆在豲道,我军若攻入关中,必要先破豲道。”

“大王决意与秦人相决,秦人当知也。秦人既知,秦人止步于豲道当为假……”下蔡师率蔡至喃喃道,目光落在逯杲身上,这是刚才逯杲的判断。

逯杲自己还没有觉得,现在被蔡至注视,又被其他人注视,脸皮不免有些发烫。他并没有把握确定两军一定决战,并且他的猜测是秦军不得不战,而非楚军不得不战。楚国主动发起一场并没有太多把握的会战,这是为什么?逯杲想不通。

“请将军速速下令各师拔营,攻往关中。”潘无命大喝道。“我军必可再拔咸阳!”

潘无命与十二年前随项燕杀入稷邑时毫无变化,还是闻战则喜、不屈不挠的性情。他的话让诸将振奋,妫确道:“然也,攻入关中我军便可再拔咸阳。”

“不可。”正在想大王为何发起会战的逯杲没想到诸将竟然还想拔下咸阳,下意识急说不可。“秦人坚壁清野,狄道至咸阳近千里,风雪交加,非一月不可至。沿途我军还不得粮秣、不得干柴,也无骑军,如何至咸阳拔下咸阳?”

“那当如何?”斗于雉疾看逯杲,想知道他的主意。

“攻入关中,拔下陈仓当不可再往东。”逯杲道。“或往北沿大王昔年之路出焉氏塞,经南阳地至阴山过冬,明年春日再入草原;又或于陈仓往南破大散关,越秦岭而南。”

“大王如何?!”逯杲说来说起都是本军如何脱困,根本没说如何牵制秦人。

“大梁之战我无助也。”逯杲道。“秦人有舟楫之便,且以今年之寒,我军行至陈仓大战已决!”

“胡言!”潘无命怒喝一声,“秦人皆在关东,我若拔下咸阳,秦国亡也。”

“秦王,秦国朝廷早已迁至河内郡,咸阳此时不过一座空城。”逯杲看着潘无命苦笑,不知道他要拔下一座空城干什么。

“便是空城,也要斩其工匠。”潘无命犹不死心。他记得上次攻入咸阳就是因为一时仁慈没有杀戮工匠,这些工匠造出了战舟,大泽之战这才败给秦人。

“唉!秦人聚兵于大梁,必知我将入关中。知我入关中,咸阳怎还会有工匠?”逯杲再道。“将军明鉴,我以为是否至咸阳不急,而今当速速拔营,以入关中。”

“可我军积粟皆在羌地。”军计提醒道。“若无粟米,我军……”

“军中有多少粟米?”逯杲问。羌地据此四百里,他实在不想等羌地的粟米运来再启程。

“最多两月。”军计沉思片刻答道。

“军情紧急。不必等羌地之粟,我军当速速往东以入关中。一日两舍,十日至陈仓,拔下陈仓再定去向。”逯杲确定道,他再度看向斗于雉,“牵制秦军也好,返楚也好,皆要从速,晚之必悔!”

“当如此。”陆蟜无时不刻不支持逯杲,这一次更是如此。

“确当如此。”妫确也道。“今冬大寒,早一日便是早一日。”

“此善也。”潘无命难得同意逯杲一次,他本以为这个小白脸被秦人吓破了胆。

“可。传令全军,后日拔营。”斗于雉也下定了决心,立刻下达军命命令后日拔营。

几万人的大军要马上拔营绝非易事,又要装运一个多月的军粮,后日拔营时间已是很紧。一刻钟不到,明堂内的将率司马便消失无踪,包括刚刚裹夹着风雪,进入明堂传讯的成夔。

逯杲没有在明堂也没有在陆蟜的攻城旅,他径直来到了北面的幕府。幕府这个时候也很忙乱,将军既然已经定策,幕府便要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按照将军的意思制定侦查计划、行军计划。逯杲看着还没有收起的地图发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决战是楚军发起。

这与此前避迁计划的思路完全自相矛盾:如果没有胜利的把握,那为何要决战?如果有胜利的把握,那为何要避迁?郦且是个谨慎的人,他不太可能做出这样自相矛盾的决策,唯一的可能是大王想尽早发起决战,可大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逯杲想不出原因。不过战场上的事很多时候没有确切的原因,只有主观上的臆断。因为这种主观上的臆断,一方乃至双方都会出人意料的投入重兵,抢夺一个毫无价值的目标。两千里外的决战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这场决战反而能帮自己这些人脱困。

逯杲对秦人越来越了解,他相信白林所率的十万秦军已乘舟东去,即便不是十万人全去,那也是八万人,因为必须留下一些人坚壁清野,以使己军得不到粮草和干柴。除此整个关中都是空的,能战的士卒皆已调至大梁决战。那一战如果赢了,自己这三、四万人占领了咸阳也不能改变大局;那一战如果输了,咸阳是否失守毫不重要,因为秦国已经亡了。

大雪纷飞,北风呼号。风大到屋顶上的瓦当都被北风卷起,而后重重摔落在地上。这种声音使幕府谋士皆惊,他们受惊的心还未平复,紧闭的户门不知为何被北风吹开,重重甩在墙上发出一记‘嘭’响。雪花吹卷了进来,几案上正在整理装箱的文牍飞了一地。一些纸片还飞进火盆,一些被参谋们急急抢出,打灭上面的火星。一些没有及时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炭火的烘烤下燃起明亮的火焰。

‘不吉!’逯杲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妙。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的他一个飞步踹翻火盆,也不顾地上红彤彤的炭火,身上的羊裘迅速扑上,将纸上的火焰扑灭。

“君上……”参谋们怪异的看着逯杲,他却看着手上烧了一小半、通体焦黄的文牍高兴的笑:“不过是小恙,文字皆在。”

“君上,裘衣有火……”参谋们指着逯杲渐渐冒烟的羊裘提醒。他忙把羊裘一抖,打灭羊毛上的火星,不过羊裘上还是烧出了小洞。

逯杲抢救的并不是什么重要文牍,只是楚军日常诸多表格文档中的一份,年轻的参谋见他的羊裘烧出两个小洞不免觉得有些因小失大,但他们什么也不敢说,行了一个军礼继续整理文牍。逯杲却高兴自己果断抢下了这些文牍,这似乎意味着他挽回了楚军原本不吉的命运。

地八十章 求情

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流越过黄土高原吹入关中要比陇西晚,越过中条山脉吹入中原大地同样要更晚。只是今年冬日晚的有限,陇西郡楚军冒着风雪向关中急进时,沙海也开始飞雪,昨日土黄色的原野一觉醒来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军营里的营帐夜里崩坍不少——雪落在乌幕上,很快便累积起厚厚的一层把乌幕压垮,一些士卒被冻伤,少部分还被冻死。

王翦清晨升帐的头一件事便是要求各都尉禀告本尉的死伤人数。平时这些工作会被放在最后,春夏、夏秋时节军营很容易发生疫病,由秋入冬,疫病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然而一夜风雪冻死冻伤了不少士卒,故而一升帐他就提及士卒冻死冻伤以及防寒保暖的问题。

王翦有幕府,每位都尉也有自己的小幕府。小幕府的建制和大幕府一样,也是股肱羽翼七十二人。其中天文谋士的必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法算则要‘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一夜风雪,天文谋士必须提前预警,今日风停雪住,艳阳高照,法算则要迅速统计本尉的伤亡,禀告都尉与幕府。

“本尉昨夜死十四人,伤七百六十九人。”

“本尉昨夜死二十七人,伤六百五十八人。”

“本尉昨夜死三十四人,伤八百一十四人……”

大幕内按照彼此的座次,一名都尉接一名都尉报出本尉的伤亡数字,冻死的士卒不能算多,只是几十人。不慎冻伤的倒是不少,可惜幕府方士对冻伤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多数只能任其自然痊愈。各都尉禀告时,王翦习惯性的眯着眼睛甚至是闭着眼睛听都尉们禀告,只有发现问题的时候他才会睁开眼睛,直视说话之人。

“本、本尉昨夜死四…十四人,伤一千……”都尉角胜说话时,王翦睁开了眼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角胜看见大将军双目直射自己,惊得发不出声。两人的对视持续半秒,因角胜低头而中断。

王翦咳嗽一声,他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几嗅,笑道:“都尉今日长襦跗注甚新。”

都尉的服饰与秦卒的服饰并没有太多不同,最大的区别在冠,都尉全是双卷尾鹖冠,而士卒头上多为介帻,一些人会戴最普通的皮弁,有爵位的那些则戴单板、长板冠。冠之外,差别较大的是甲,衣裳的差别并不明显,大家外衣都是下摆过膝的长襦,下裳则是跗注。长襦一般是两件,一外一内,颜色各邑。

王翦称赞角胜的长襦跗注甚新,帐内都尉的目光立即汇聚到了角胜衣裳上,花边装饰的细叶甲衣下,那件绿色的长襦确实很新,赤红色的跗注也很新,这是新衣。下雪之前北风狂卷,风沙漫天,大将军王翦身上也常是灰尘蒙蒙,其余将率的衣服不但脏,而且旧。秦国缺粮,秦国也缺布匹,角胜今日换了新衣确实有些奇怪,这还不知换新衣的时候。

“末将、末将……”王翦的赞美让角胜低头,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衣裳为何是新的。

“我闻之,都尉昨夜大醉一场……”王翦看着低头的角胜,说出的话让角胜颤抖。“故今日聚将着新衣也,可有此事?”

“啊?”颤抖中的角胜禁不住啊了一句,急忙道:“无…无有此事。大将军、大将军明察。”

“明察?”王翦眯起了眼睛,身侧腹心刘池向后方看了一眼,一名甲士抱着一堆衣裳走到王翦身前,一名同样头戴鹖冠的军官也从后帐走到了王翦身前,角胜看到这个人好像看到鬼一样。

“杜左校,以我秦律,诬告者反坐,都尉昨夜饮酒大醉否?”大幕里的气氛立即不同了,这不再是日常军务,这是一场审判。

“禀大将军,都尉昨夜确是大醉。今晨升帐恐大将军嗅得酒味,故而换了新衣。”杜左校说话时角胜不敢抬头,不过他没有看角胜,而是转头在看其他都尉。“昨夜非一人饮酒,小人昨夜在帐外还听闻华都尉之声。”

喝酒很少一个人独饮,杜左校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时,华免心里就发毛,此时见他招出自己,人没有出来便瘫在了地上。王翦仿佛没有看到瘫倒在地的华免和跪下的角胜,他只喊:“军正何在?”

“下臣在。”军正出列,也站到了王翦身前。

“饮酒何罪?”王翦再问。听闻他的声音,支撑不住的角胜瘫倒在地。

“禀大将军,以大将军前令,饮酒死罪。”军正道。“饮酒而不恤士卒之寒,罪上加罪……”

“长公子、长公子,”角胜瘫倒的时候,听闻自己犯了死罪的华免倒是鼓起几分勇气,跪走到了护军扶苏身前顿首。“长公子救命。大将军苛也,秦律从无饮酒死罪者。末将到都尉帐中,盛情之下不得不饮了一爵,其后末将连夜巡视,本尉、本尉仅死十人、仅死十人啊!”

“既已饮酒,便是违律。”王翦看着华免很是不悦,他沉喝道:“甲士何在?”

王翦一喝,幕府甲士持殳而进,在军正的指示下,他们快速的将角胜架起拖了出去,轮到华免的时候,不甘认命的华免忽然向前抱住了扶苏的双脚,大喊道:“长公子救命!长公子救命。末将罪不至死啊!末将罪不至死啊……”

“放肆!”王翦大惊怒喝,他没想到华免会抱住扶苏的双脚。

“无礼!”扶苏身后的护军之将也是大喝,坐在扶苏身侧亚里士多德四世背后的扎拉斯急忙拔剑,大军都担心华免会对扶苏不利。

好在扶苏并不惊慌,只是有些手足无措而已,他不知该怎么处置抱住自己双腿不放的都尉。他想要说话时,呜呜哭嚎的华免惊吓中放开了他的双腿,幕府甲士不敢怠慢,连忙将他架了出去。这时候华免又开始哀嚎求救,但架出幕府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臣不慎,请长公子恕罪。”王翦起身至扶苏面前告罪,扶苏身高虽高,可他还只是淄衣少年。

“大将军何罪?”扶苏强笑,他本来想为刚才跪求自己的那名都尉求情,可父王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最终忍下求情的话,请王翦回到席上。

这时候都尉们继续禀告昨夜本尉士卒的死伤,而后又像往常那样言及军务,快到中午时这些都尉方才散去。扶苏不觉得今日的军议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但这个月被急急接出咸阳、与他坐在一起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了一些异样,连杀两名都尉后,剩下的都尉全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有什么过错会被部下告奸,他们离开时又是深揖到地,不像以前那样鞠躬。

“只有让他们每时每刻都处于恐惧中,他们才会在战场上拼命。”深夜的护军大帐内,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自己的学生,犹豫许久才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对扶苏的期望不像对毋忌那样高,但毋忌的结局很悲惨,他死于一次伪造的事故,被扎拉斯推下了悬崖。

“一定要这样?”扶苏看着自己的老师,上午在幕府他差一点就为华免求情。

“必须这样做,王将军是正确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微笑。

说完这话他知道扶苏想说什么——他曾不止一次提起波斯人入侵希腊时,希腊各邦的公民为了城邦的自由拿起武器,他们毫不畏惧的与数量惊人的波斯军队英勇作战;他曾不止一次向扶苏提起什么是自由,提起东方那些专制的君主。他知道扶苏很难接受自己这样的言辞,于是补充道:“最少在秦尼必须如此。”

“我不想这样。”扶苏知道在老师眼中秦国是一个标准的东方专制国家,她的专制程度与波斯帝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用利益和暴力胁迫驱使她的臣民为君王服务。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也全在此:他希望秦国成为一个希腊式的自由城邦,但在父王的推动下,秦国正在变成一个专制的帝国。

“你必须接受。”磨砺让人早熟,亚里士多德四世了解自己的学生。“不然,你的父亲会让你的弟弟继承他的王位,而不是你。。”

“可我……”对王子而言,老师就是他最早的幕僚。扶苏相信老师说的是实话,这次前往怀县向父王问安,他感觉到了父王对自己的冷漠。如果是以前,父王肯定不会让自己匆匆前来沙海大营。

“扶苏,你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信任,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得到他父亲腓力二世的信任一样。”亚里士多德四世再度劝告。“如果你想改变什么,做些什么,可以在你成为秦尼王以后。”

“以后?”扶苏念着这个词,随即摇头:“不会的。我的母亲是楚尼人,父王……”

“但是秦尼军队喜欢你,崇敬你。”亚里士多德四世说道。“腓力二世被刺杀后,是马其顿军队选择了亚历山大做他们的国王,而不是腓力二世的伙友和王廷内的大臣。他们反而不太喜欢他。”

第八十一章 未眠

与被秦国长吏精心修饰过的历史不同,亚里士多德四世总能给扶苏开一扇窗,让他窥见到另一个世界的真实。在赵政看来,自己的儿子软弱、轻信、仁慈、毫无城府,日后一定会被群臣和循吏玩弄于鼓掌之间,然而事实却是,东西方宫廷教育下的扶苏远胜同时代的任何人。

除了秦宫对他的保护过甚,使得他不能骑马射箭,身体较为虚弱之外,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位完美的王子。然而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十岁前受环境之限无法接受宫廷教育、十岁后可以接受宫廷教育却很快即位为王的赵政看来,已经失去童稚的儿子处处都是缺点,处处都不如自己。秦国如果传到他手上,必将毁于一旦。

教育与环境造就不同的人,完整的宫廷教育与孔子因为成本不得不简化的宫廷教育存在层次上的差异,孔子简化版的宫廷教育与赵政少时所受的私塾教育则有着云泥之别。在赵政看来,少时的教育大多无用,有用的教育赵姬没有请人教,射与御是他回到秦国成为太子才开始教授的。可这也已是无用,太子不必上战场作战,太子也有御者驾车。

赵政的评价完全正确,宫廷教育的本质不是为了有用,毕竟君子不器,教育如果是为了有用,君子岂非成器?如果成器,那与少府师匠有何不同?假如成器的秦国公子以后即位成了大王,国家岂非是师匠治国?大王精于陶冶,那大王精于农耕否?大王精于农耕,那大王精于军旅否?大王精于军旅,那大王精于律法否?大王精于律法,那大王精于商贾否……

政务涉及方方面面,政令关乎行行业业,一个人如何能够事事兼顾、时时躬亲?

博雅才是宫廷教育的特点,博的本质是无用,懂一点而非精通,但事事都懂一点,集合起来就成了君王治国的基本,这使他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犯常识性的错误,也绝不会被一些看似美好实际却缥缈的东西迷惑。

极为重要一点是:整个世界在他们眼中不但可变、而且可塑。他们绝对不会严格遵循前人既定的足迹、或遵守前人带有规则性的知识行事,他们常常破除前人的羁绊,以自己的心意进行新的创造。而这,正是一千年多年后欧洲百科全书式科学家的产生途径。

雅的本质也是无用,但无用的目的是为了有用,宫廷教育用这些无用的‘雅’培育出受教育者的品味和品格。这种品味和品格可以让他轻易识别找到自己的同类,具有相同品位、优良品德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赵政没有受过完整的博雅教育,用近乎庶民的眼光看待渐渐被培养成博雅君子的扶苏,最直接反应就是无用。而以扶苏的目光看待赵政,常常觉得不寒而栗。这不是扶苏畏惧自己的父王,而是扶苏畏惧自己父王所处的境况。他身边并没有多少品味高雅、品格高尚的人,几乎全是唯利是图、阿谀奉承的官吏。这些人不是贪污就是出卖,再便是倾轧和互害。

他奇异的发现自己聪慧精明的父王并不完全了解这一点,虽然他时常怀疑他们。然而这种怀疑的前提是父王认为他们在某些时候是好的,只是在自己没有盯紧的时候他们才会变坏。

识人如此,品味也是如此,父王认为有意思的事情不是秦宫的乐舞,不是来自大夏的雕塑或者古波斯的图画,而是侏儒优旃从宫外听来的那些极为粗鄙的市井笑话。

最后还有膳食。‘鱼之美者,东海之鲕’,有一次母后特意让陪嫁的脰官做了千辛万苦从齐国海滨运来的东海之鲕,可惜父王一口不吃。最后他才知道,父王不是不吃鲕,而是根本不吃鱼。不吃鱼,不吃任何不常见到的东西,只吃常见的东西。

凡此种种不由让扶苏暗自感慨,父王的世界好像是正寝前的台阶,永远限制在最低的那几级,从来不登上高台远望。因为站在阶下,所以不能概览全景。看到的事物往往片面而残缺,认识的人皆是两面,有时候忠诚、有时候奸诈。一些显然是无比单调乏味的娱乐,常常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一些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长生,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信以为真。

父与子的世界全然不同,可偏偏成为了父子。

师生俩的对话结束,躺在床榻上的扶苏一直未眠。沙海也是沼泽,魏惠王时期以此为别宫,修筑了台阁池苑,而今成了秦军的军营。身为护军大夫的扶苏不可能和王翦一样睡在大幕里,而是睡在宫室里。寒冷的夜,他眼睛直直的瞪着屋顶,听着屋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是秦尼军队喜欢你、崇敬你。腓力二世被刺杀后,是马其顿军队选择了亚历山大做他们的国王,而不是腓力二世的伙友……”

风声中,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翻转,久久不去。他是长公子,很少关心父王是否立自己为太子,然而时至今日,父王对他不再宠爱,秦宫中的弟弟也越来越多,他总是忍不住想起此事。

秦军将卒喜爱自己、崇敬自己他很清楚,但立谁为太子、由谁继承王位全在父王的旨意,不可能由秦军将率选择。只有父王没有指定由谁继承王位,秦军将率才有可能选择谁成为秦国的王。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不孝。楚人不孝,但秦人必孝。不孝则得位不正,群臣必不会臣服,可是……

扶苏想到了父王身边的那些大臣,他们真的会在意谁坐在王位上吗?老师说过亚历山大征服埃及、征服波斯的故事。埃及的大臣、波斯的大臣根本不在意谁成为自己的王,他们欢呼亚历山大进入巴比伦,站在道路两旁向道路中央抛洒鲜花。如果自己率领秦军进入咸阳,秦宫的大臣们是不是也会这样欢迎自己?

风雪之夜,躺在床榻上的扶苏未眠,不知道过了过久,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大室外传来斥骑的高喊,“沙海封也!沙海封也……”

迷迷糊糊中扶苏起初没有在意寝外在呼喊什么,过了一会他猛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沙海冰封了!

第八十二章 冰封

熊荆早上起床的时候,幕府大案上的铜盆里飘着一块冰。天气愈寒,每天晚上水泽都可能结冰,而结冰则意味着会战,楚军早已进入战备状态,准备最后的一搏。至于路上正在赶来的齐军、巴人、西瓯诸部落,熊荆将不会等待,二十个楚军师已经超出幕府之前对兵力的预计。

“禀大王,冰薄。”庄无地摇摇头,在诸将的注视下表示冰还太薄。

“厚几何?”各师之将也在大幕,每个人都盯着的张望着铜盆。当然,大多数人看不到,只有坐席距离熊荆比较近的越无诸、东野固、邓遂几个能看到水里漂着的那块薄冰。幕府里的温暖并没有让它马上融化,它就平静的飘在那里,直到熊荆用手触动它。

“一寸。”庄无地报告的数字和熊荆现在看的厚度没有什么差别。冰层厚度不能在晚上、早上测量,而当在正午和下午测量,那时才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

“一寸不足用。”熊荆摇头道。在座伸长脖子的将率司马听见冰只有一寸厚,微微喘了口气。

多厚的冰才能行军作战,作战司早有测试记录,一寸厚的冰肯定是不行的。以楚尺,楚军士卒最少要一寸七分厚的冰才能单纵队行军,两寸六尺才能双纵队行军,四寸才能三纵队行军。

除了士卒,楚军还有火炮,还有辎重,这些东西对冰层厚度的要求比步卒对冰层厚度的要求高得多。短管炮倍弹轻,倍弹比只有四十,一门六十八斤炮行列全重仍然达到两吨,需要五寸厚的冰才能安全行使;一辆四轮马车,加上车上一吨左右的补给,需要六寸厚度的冰才能安全行驶。如今冰厚只有一寸,一寸连步卒都走不了,作战更无可能。

“淮水冰否?”熊荆再问,大梁距淮水直线八百里,大梁附近水泽冰封,淮水很可能也冰封了。

“有薄冰。”庄无地道:“大司马府以为,齐军士卒至下邳后不当往南至淮水,而当往北至彭城,再由彭城急行而来,十日之内可至。其余师旅……”

庄无地摇头,十一月中旬水泽就结出了一寸厚的冰,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巴人与西瓯诸部刚刚赶到扞关和青阳,汉水一旦冰封,一千多里不可能在决战抵达。只有齐人有赶来的可能。

“淮水只有薄冰,不能由淮水而来?”熊荆下意识问道。

“今日仅仅是薄冰,明日、后日或不然。”庄无地道。“彭城陆路至大梁九百里,寿郢至大梁亦是九百里。若齐军士卒行至寿郢时鸿沟冰封,于彭城弃舟可提前两日赶至。”

“屈光现在何处?”熊荆明白庄无地的意思,但他不知道齐人到底何时能赶到。

“今日可至下邳。”庄无地知道他的困惑,估计道:“齐卒轻装一日三舍,十日后可知启封。若是两日后至寿郢时鸿沟冰封,需十二日后赶至。若是明日淮水即冰封……”

水路要先从泗水抵达淮水,再沿着淮水往东,抵达寿郢后转入鸿沟。这样绕一圈,两日后才能抵达寿郢,抵达了寿郢距离才与彭城到启封的距离相等。走哪条路更快全看天气,三日内淮水鸿沟不冰封,水路更快,三日内淮水鸿沟冰封,陆路更快。

“便不能顺丹水而进?”熊荆两条路都不想选,他想抄近路。

“丹水麻邑处河道已阻塞,非数日不可清淤。”庄无地道。幕府不是没有讨论过这条路线。

“至麻邑后弃舟而陆,至启封几里?”熊荆问道。

“四百余里。”庄无地道:“然麻邑之北有两尉秦军,魏地又被秦人所占。即便齐军能战而胜之,风雪之下,秦人坚壁清野,四百多里行来粮秣必然不足。”

“魏人真愿秦人烧毁屋舍?”熊荆忽然问道。他对魏人不完全相信,但对魏地的普通民众比较相信,魏国庶民并不会心甘情愿配合秦人坚壁清野。

“这……”庄无地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也有幕府谋士认为麻邑到大梁的四百里可以行军,但齐军是一支没有建制、没有后勤,可能连列阵作战都很勉强的大军,谁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麻邑何师驻守?”熊荆再问道。

“麻邑由雍勃的沛师驻守。”庄无地答道。他与熊荆对话太久,正想说此时军议后再言。

“若可行,令沛师与齐师前来。”熊荆吩咐道。齐人是否能顺贞丹水前来大梁,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判断的。但眼下时间紧急,能早一日抵达就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庄无地退下,这时他熊荆才开口道:“今晨冰厚一寸,不足一战。天文可知,何日冰封半尺?”

绕过司马直接询问天文谋士的情况很少,但天气关系太大,熊荆不得不直接询问。

“禀大敖,此天大异之时,天易骤寒也,臣以为十日内必可冰封半尺。”幕府有好几名天文谋士,为首的是名老觋,他的答复是经验直觉上的判断,不是航校巫觋仪器上的判断。

“十日?”熊荆并非不相信老觋,他只是吃惊时间如此之短,此时不过是十一月中旬。

“至多十日。”老觋答道。“亦或五六日。”

“秦人若要攻我,冰封不及半尺便可出营。”彭宗提醒道。

“然秦人也有辎重马车。”庄无地反而提醒他。“沙海距我七十里,秦人若无辎重粮柴,于冰雪中宿营,与当年临淄无异。”

“七十里行军不过两日,加之决战不过四日。”东野固素来老成。“冰过两寸,便当防秦人骑军袭我;冰过三寸,全军便当拔营而北,牧泽不过二十余里,一日可至沙海。”

“此与幕府所议同也。”庄无地道。“今日所议,便是我军布阵与战之事。”

驻军日久,幕府对如何决战早有计议。二十个师如何列阵、二十个师加上五万齐军如何列阵、二十个师加上齐军、巴人、西瓯诸部落如何列阵……,全有安排。今日之所以聚将,一是解说决战时的阵型,再便是决战前的各种注意事项:

寒冷气候下士卒很容易冻伤,两军如何在泽水之上列阵,双方都不能生火。虽然冰封后距离沙海路程缩短,只有七十余里,可如果下雪,七十余里输运也会变得异常困难,为此军需司按照熊荆的意思设计了简易雪橇,可以把启封的物资运至沙海。各师的御手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学会驾驭雪橇。

事无巨细,从阵型到火炮,最后到辎重输运和医疗卫勤,凡是能想到的问题庄无地都提了一遍。将率也许记不住,但这些雪季作战细节已装订成册,上个月便下发给了各师幕府,现在再提一次,目的是加强师率们的印象,减少非战斗减员。

“秦人如何?”诸氏之师的师率斗矢问道。“为何不知秦人之讯?”

斗矢从樊襄而来,抵达启封不过数日。让他最不解的是,以前军议时秦军的讯报很多,这次军议基本不提秦军,军议上知道的和他在襄樊知道的基本没有什么差别。

“秦人之讯……”庄无地脸上禁不住泛起苦笑,楚军的困境之一除了不满编,再便是有关秦人真实有用的讯报越来越少。

“禀大敖,此下臣麾下今晨所得。”幕府里挤满了人,妫景的声音并不引人注意,直到他举起一个东西,这是刚才一名骑将送来的。

“是甲胄?”诸将看着那个灰白色东西说道。“秦人的甲胄?”

妫景手里的甲胄很快被送了上来,远远的熊荆看不清是什么,拿到手里他瞬间知道这是什么。

“亚麻甲。”他看着手里的甲胄,又抛了一抛,很轻。这才点头道:“确是亚麻甲。”

“亚麻?”越无诸听过这种东西,海舟帆布用的就是亚麻。

“极西之国有亚麻甲。”熊荆凭记忆说,以前无勾长的禀告里提起过这种甲胄。

“亚麻乃布,既是布,当不如皮甲。”越无诸上前拿过亚麻甲细看,甲胄极厚,学着熊荆的样子在手上抛了一抛,他也感觉到了亚麻甲很轻,重量不及钜甲的一半。

“亚麻甲分层,若是……”熊荆想着有关亚麻甲的一切,最后只看向妫景:“此甲何处所得?”

“禀大敖,乃今晨斥骑杀敌骑后所得,便在逢泽以西。”妫景道。“因此甲怪异,故而卸之带回。骑将曰:此甲坚韧,箭矢中而不透。”

“骑弓……”庄无地刚想说骑弓不透不等于步弓不透,没想到妫景又加了一句,“使弓手射之,至十步亦不透也。”

“十步?十步不透?”全帐皆惊。每师有五百多名弓手,十步如果射不透,那弓手还有什么用?

“召弓手!”熊荆闻言也极度吃惊。他只知道有亚麻甲,并不知道亚麻甲的防御能力。

“速召弓手。”命令很快传了出去,弓手闻命而来。没有在帐外,就在幕府内让出十步距离试射,一箭射出,秦甲真的不透。

第八十三章 前锋

如果这套亚麻甲不是妫景麾下的斥骑苦战缴获来的,熊荆几乎要以为这是秦人的阴谋,目的是为了打击己军的士气。三石长弓十步射之不入,四石长弓将将射透,五石长弓才将其射穿。

然而这毫无意义,四棱箭镞仅仅是穿透甲衣半寸,并不能射杀或重伤身穿这具甲衣的秦卒,最多只是轻伤。好在这套甲衣并不能抵挡楚军冲矛,哪怕是小跑冲矛,锋利的矛锋也能将三十五层麻布狠狠撕开。

得到这个结果诸人终于有些秦人装备亚麻甲的思路,装备亚麻甲不是为了取代铁甲,而是为了取代只有三毫米厚的皮甲。楚军四棱破甲重箭针对的正是皮甲,因此不能穿透亚麻甲。如果秦军每名士卒都身着这种亚麻甲,那么弓手已不能杀伤秦卒,除非他们背对着弓手逃跑。

是否所有秦军士卒都将身着亚麻甲与战是一个迷。大司马府没有得到任何有关秦人装备亚麻甲的情报,连亚麻甲这种甲胄都无从知晓。而以亚麻甲的原料来说,不过是将十几匹细麻布粘合在一起,以秦国的动员体制,不可能动员不出秦军所需的麻布。

宣布亚麻甲一事不得外传后,将率全部回营,弓手是否弃弓持矛要等幕府的最后商议。看着这副插着好几支箭矢的亚麻甲,熊荆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秦人久通极西之地,再不与战,危矣!”

秦军本来没有荆弩的,现在有了荆弩;秦军本来没有三桨战舟的,现在有了三桨战舟;秦军本来没有亚麻甲的,现在有了亚麻甲。继续等下去秦军还会有什么,熊荆无法想象。他挠着自己的头发,表情显得有些沮丧,庄无地与彭宗很少看到他沮丧的样子,哪怕只是片刻。

“秦人之甲皆不如我,大敖何忧?”庄无地不明白熊荆为何会沮丧。在他看来极西之国有亚麻甲,也要重金购买楚国的钜甲钜刃。

“我只忧秦人武器日新月异。”熊荆很快调整了情绪。不管秦军有什么,现在都已经有了。

“可我有火炮,秦人无也。”彭宗也道。“先以火炮轰之,再以矛阵冲之,秦阵岂能不破?”

“蒙恬曾以骑兵冲击炮阵,王翦必如法炮制。”熊荆道。作战司和幕府都认为秦军会再度采取这种策略,己方对此毫无办法。沙水一战,秦军五千骑兵冲击炮阵,伤亡确实惨重,但却达到了蒙恬想要的效果。

“两军若于冰上相决,”说起骑兵冲击炮阵,庄无地不得不提醒一句。“钜丝网难用,只能以车阵相阻。然车驾之高不过一丈,一旦被马尸湮没……”

“我军尚有一万余骑,龙骑尚有五千,秦人只有两万余骑。沙水一战,我军火炮不过六、七十,而今却又百余,秦人非万骑不能冲我炮阵。然万骑置于阵前冲我炮阵,骑军已不如我。”彭宗道。

秦军以骑兵冲击炮阵无计可破,但在幕府内部商议时,彭宗不止一次提到双方数量上变化,即火炮的增加和秦人骑兵的减少。庄无地听他再度说起此事,因不想与他在熊荆面前争论,只好含糊道:“时至今日,我军并无秦人骑军多寡之讯。秦国不似我国,秦国牧马之地多也,沙水战后,必当再召骑卒。”

“秦国战至今日,牛马皆无,如何再召骑卒?”彭宗连连摇头,摆开架势又要和庄无地理论一场。熊荆见此重重咳嗽一声,两人方才作罢。大帐安静下来的时候,帐外再度飘雪,三人看着外面的雪花彻底沉默。天文老觋说十日之内冰层便有半尺,看现在这个情形,再下几日雪,牧泽上的冰就有半尺厚了。

“齐军若不能从丹水而来,已可不来。”熊荆幽幽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能聚集的兵力可能就只有当前这二十个师了。

“臣已急讯告之屈光,必从丹水而来。不能,且止。”庄无地道。

一切的一切只能看天气。晚几天下雪,各军就多几分赶到的希望。各军到的越多,就增加胜利的可能。哪怕是没有建制的齐军,他们如果能及时赶到也能增加楚军阵列的宽度。阵列的宽度越宽,秦军就会摊的越薄,而秦军摊的越薄,就越容易被击破。

虽然不知道决战时王翦会列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型,但阵战的原理就是如此,阵列的宽度与纵深永远矛盾。面对数量众多的秦军,楚军根本没有勾击的机会,唯有选择正面进攻。正面进攻最有效的手段火炮冲锋又被秦军发起的骑兵冲击所迟滞,最后只剩下掷弹和冲矛。秦军阵列单薄还好,纵深如果极厚,连熊荆都不知道冲矛能不能破阵。

“你是骑将之长,斥骑也皆出于你。以你之见,此战秦人骑军当有几何?此战秦骑又将如何布阵?龙骑可破阵否?”雪下到第二日仍然在下,冰层又加厚了五分,苦思一夜的熊荆召来妫景。看到妫景他就想到项超,心中不免生出些惆怅。

熊荆问出一连串问题,千头万绪妫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张了口又闭口,片刻才道:“臣以为秦人骑军必过三万。前月臣麾下骑士曾见义渠鸩之旗……”

“义渠鸩?”熊荆马上想到那个胖乎乎满身羊肉味的戎人。“你为何不报?”

“臣已报,然知彼司言,义渠鸩并未移营,仍在河南地。”熊荆诧异,妫景也很诧异。

“知彼司所言必然为假!”熊荆有些激动,恨不得拍案。十月他恰好在寿郢淫乱不在启封,妫景的讯报传到大司马府竟然被知彼司当成假情报过滤了,根本没有报告上来。“不言此事!”他强压下情绪。“你再言。”

“唯。”妫景不明所以,他现在有些理解知彼司为何会被裁撤了。“臣以为秦国多骑卒,北地郡、河南地、九原郡、云中郡、雁门郡,此皆是产骑卒之地。沙水一战秦骑死伤万余,战后数月于北方诸郡征召,骑卒必然不缺,唯独缺战马。”

“战马也不再缺。”熊荆挥手道。“赵国畜牧大商段泉告之,今年秦国又以丝锦换马,得两、三万骑。”

“啊?”妫景闻言一惊,“我闻胡戎数年不与秦人换马,秦人不单缺战马,挽马也缺……”

对秦国的经济战以失败而告终。经济战失败的原因是楚军迫切需要建立香料贸易网,以支撑长达五年看不到终点的战争。这实际是动员能力太弱的恶果,如果楚国能够像秦国那样毫无留情的动员,强制性的把每一名丁壮、每一枚楚钱、每一颗粟米都投入到战争中,秦国早已亡国。

假使做不到这么无情,那么就对秦人无情——渭南之战将所有秦军降卒坑杀,拔下咸阳后将所有少府工匠坑杀,局势也不会崩坏到这种地步。

然而因为贵族的秉性,楚国对己做不到无情,对敌也做不到无情。这不得不让熊荆想起历史上的一些人,为了一点点毫无价值的气节和士大夫时代残余的温情输光自己所有的筹码。这个回忆让他心情大坏,这似乎预言了他将得到i一个失败的结局。

他打断妫景本是想告诉他以前秦人缺马,现在秦人并不缺马,可因为心情大坏,他愣在那里久久不语,直到患了风寒的妫景忍不住咳嗽一声,他才惊醒过来。

“秦人不缺马!”他干巴巴的道,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如此,”妫景又咳嗽。“如此秦骑或有四、五万之巨。减去破炮阵之骑,列阵者当有四万。龙骑若要破阵,甚难。”

“甚难?”熊荆也咳嗽,他清着自己的嗓子。“秦骑冲我炮阵,火炮已不可破阵;秦人数倍于我,其阵必然极厚,冲矛未必破阵。我所愿者,乃以重骑敌阵。”

“臣以实言之,”妫景道:“重骑破阵必先行列阵,列阵费时甚长。若秦骑此时攻我,乱我队列,我无以列阵也。又或趁我冲阵后返阵击我,使我重骑不得返阵,重骑无以破阵也。”

熊荆是个甩手掌柜,他指出一条路后,其他人便依照这条路前进,试验总结出最终的战术。妫景很清楚重骑破阵的细节,他说的列阵和返阵都重骑战术致命缺点。不列阵也就没办法冲阵,冲阵不返,就没办法形成波浪般的攻势,也就不能击破秦军阵列。

然而熊荆希望的并不是以前那种中规中矩的破阵办法,他连连摇头道:“此战重骑只冲阵一次,且不在阵后列阵,而在阵前。”

“阵前……,一次?”妫景刚才说的是从秦军阵列侧面和后方冲阵,没想到熊荆说的是阵前。想到秦人纵深厚达百行的阵列,想到军阵中密密麻麻的酋矛,他下意识道:“万不可!如此不可破阵!”

“加之冲矛定然可破!”熊荆似乎找回了胜利的自信,声音斩钉截铁。他知道重骑一次冲锋不能冲破敌阵,但重骑能冲乱敌阵,这时候步卒再行冲矛,敌阵必破。

“重骑冲阵时,我为前锋。”看着妫景脸上的惊讶,熊荆笑了。

第八十五章 惊醒

长姜是父王的正僕,熊荆对他素来客气,即便他说的话不合心意,熊荆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长姜对熊荆的了解不必赵妃少,他也知道自己的话熊荆听不进去,言罢只能沉默。

熊荆继续擦拭甲胄,不知为何,这套甲胄让他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他渴望穿着它率领士卒冲击敌阵,渴望秦军士卒看到恐怖诡谲的面具惊慌失色,至于长姜说的战败后返回新郢——长姜很委婉的没有说逃,实际上就是兵败后逃回新郢,这不由让他想到了项羽。

项羽南奔,到乌江看到浩荡长江,念及八年前与自己东渡的八千江东子弟无一人还,顿时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他放弃东渡,下马步战自刎而死。以前这段历史不过是两千多年前古人凄婉的故事,然而此时身临其境,他能感觉到项羽的无奈和悲壮。

要么胜利,要么战死,要么投降,再没有其他的路可选。项羽无颜面见江东父老,选择战死;此战楚国可战之卒尽墨,自己又如何面对楚国父老?自己武力或许不如项羽,难道自己品德也会不如项羽?

熊荆想到项羽的结局不免有些悲凉,再想到自己绝不会比他怯弱,又禁不住振作。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失神间,李清照的诗不由自主念了出来,一侧的长姜闻诗错愕。

*

“禀大敖、禀大敖,秦人……,大梁……,若何……”

仿佛是在梦里,又仿佛有人在耳边大声叫喊,睡意正酣的熊荆迷迷糊糊。昨夜睡前他喝了不少酒,他还召了两名诸国公主陪嫁的媵妾前来献舞,舞完将两人按在床上一番鞭挞才沉沉睡去。他想睁开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直到突然间浑身发凉,才‘啊’的一声从床榻上跳起。

“大敖赎罪!”熊荆看到庄无地跪在地上,彭宗手里则拿着一个铜盆,显然,他是学着自己以前的办法,往自己身上浇了一盆冰水。除了他俩,鄂乐、邓遂、养虺、妫景等人都在,魏使魏间忧、赵使廉舆也在。

“何事?”熊荆压抑着颤抖,将手中宝剑刺在地上。也不顾下身仍然挺立,直接在他们面前退下湿漉漉的泽衣,换上长姜手里的衣裳。

“秦人夜袭大梁也!”庄无地满脸是汗,双眼全然失神。

“大梁?!”熊荆闻言发怔,他从未想到秦人会攻拔大梁,攻拔大梁岂非自投罗网?

“请大王速速发兵救援大梁!”魏间忧倒地大拜,廉舆也对着熊荆顿首,喊道:“秦人趁我不备,此时前军已攻入大梁,大王不救,赵国亡矣!”

“攻入大梁?!你说秦军……”熊荆终于吃惊,他以为秦军只是攻城,没想到秦军已攻入大梁城内。

“禀大王,大梁南北两城皆大火,王宫亦然,秦人若非攻入城内,岂有大火?”魏间忧哭喊道。“城中秦人侯谍多也,此必是秦人收买奸人,窃开城门……”

‘轰’的一记,熊荆脑子里瞬间眩晕,彻底清醒过来。秦军攻入大梁,赵魏两军、赵魏两军岂非要全军覆灭?他有些急了,大喊道:“击鼓,聚将!”

“大敖……”彭宗要比庄无地镇定,他是想阻止熊荆,可再想到熊荆只是击鼓聚将,而非拔营救梁,话出口后憋着的气一时又歇了下来。深夜鼓声骤响,十二万楚军士卒猛然惊醒,不知发生了何事。偏长、纵长、各师誉士听闻鼓声是幕府聚将的鼓声而非营垒四周示警的鼓声,连忙出声让士卒回帐再睡。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既然不是敌军夜袭,幕府聚将拔营也要等到天明。

幕府击鼓聚将,各军将率司马急急出帐赶往幕府。在他们到来之前,熊荆大致了解了军情:昨日入夜后,秦军忽然出营直奔十五里外的大梁。城内被秦国侯谍收买的赵魏奸人趁机开门,攻入城内的秦军杀人放火,赵魏两军猝不及防,一时大乱。

“赵国何人降秦?魏国又何人降秦?”熊荆对跪在大幕内的一名赵国黑衣接连发问,他是乘乱从城内逃出来的。“赵王何在,赵太后何在?魏王何在?”

“臣不知何人降秦也。”赵国黑衣都是赵国贵族子弟,逃出来的这个是大攻尹赵间之子赵柏。本来他是逃不出来的,但现在牧泽冰封已过两寸,能走行人,他才踏着冰面逃到了启封。“臣出城时,寡君太后皆在城中,将率黑衣正与秦人力战……”

赵柏说到此忽然站了起来,他揖礼道:“臣为援兵故,不得不弃城而走,今既已告知大王,当返大梁一战也。大王,臣请告退。”

赵柏之言让在场众人动容。大梁距启封六十里,他衣裳单薄的奔跑了一夜才跑到启封,头发胡子上满是冰霜,脸、手也被冻伤。以现在的气温,再回去十有八九要冻死在路上。

“少安毋躁,大梁楚军必救。”熊荆道。“聚将之后,便可……”

“大敖容禀!”彭宗连忙打断,不等熊荆准允他就道:“昨日冰厚不过两寸余,步卒可行,然骑卒、炮卒,皆不可行……”

“那今日冰厚几何?!”熊荆很是焦急,他担心王翦真将大梁城内的赵魏士卒歼灭,然后俘虏赵王和魏王。

“禀大敖,今日冰厚当不过三寸,即便过三寸,也不及四寸。”庄无地忙道。

与秦军相比,楚军似乎成了一支重装军队,对冰层厚度的要求远远超过秦军。冰厚一寸七分只能单列行军,冰厚两寸六分才能双列行军,冰厚四寸才能三列行军,同时冰厚四寸骑兵只能一列行军;需要五寸才能拖曳火炮,六寸才能行驶四轮重车。

楚军对冰层厚度的最低要求是四寸。这时候火炮可以改为雪橇输运,辎重也可以用雪橇输运,可惜骑兵没办法用雪橇输运,一列骑兵彼此间隔数丈行军也要四寸冰厚,作战冲阵最少要六寸。

秦军没有火炮,十五里的距离用不着多少辎重。他们攻入大梁,大梁城内虽然还有积水,但这些积水不过一两尺深,与牧泽几尺深的水位不能相比。应该是见到冰厚超过两寸,秦军就准备进攻了。

“秦人可至大梁,我军也可至大梁。”熊荆恶狠狠的道。

“冰厚不及四寸,我军既无骑卒,也无火炮。”彭宗大声提醒,“士卒如何破阵?”

熊荆瞬间怔住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步卒攻入大梁,单以步卒而言,秦军数倍于己。两军仅仅靠步卒列阵厮杀,这种情况是幕府谋士没有想过的。

“臣以为我军当速攻沙海!”鄂曹道。“此时冰封,秦人舟师不行,鸿沟、阴沟、十字沟皆可架桥而过……”

“鸿沟即便冰封,冰亦薄也,秦人舟师依然可行。”庄无地知道的比鄂曹更加细致,流动的河流冰封与静止的大泽冰封全然不同。即使鸿沟冰封,比渔舟更坚固的战舟也能以毁舟为代价发起冲击。

“即便可行,我也可攻沙海。”鄂曹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以转关横渡诸水,直攻沙海。沙海既下,秦军拔下大梁又如何?”鄂曹说的魏间忧、廉舆满脸苦笑,好在他再道:“且我攻沙海,大梁城内秦人必退,如此大梁之围解矣。”

“善!”熊荆挥舞拳头,他大声道:“造饭、速速造饭,天明后全军拔营!”

“大敖!齐军已入宋境,此时正在空桐,据此……”熊荆下令拔营,一心想等到齐军的庄无地不忍前功尽弃:“再过三日,齐军可至也!”

“三日?三百余里非五日不止。”熊荆看着他摇头,他知道齐军现在正在宋地的空桐,可空桐距离大梁还有三百多里。

“齐军若知大梁事急,三日便可至启封。”庄无地道。“空桐距启封不过两百余里,天明后速命屈光一日三舍,三日必至启封。三日后,大泽冰封愈厚,待及四寸,我军可攻大梁。”

“此战非为救大梁也,此战乃为破秦也!”鄂曹很清楚楚军此战的目的,救大梁是为了决战,此时秦军攻入大梁恰好分兵,也不能像临淄那样逃窜,正是攻拔沙海的良机。

“大敖,臣以为鄂司马所言即是。”彭宗附和道。“我军当速速拔营以攻沙海,晚之不及。”

“大敖,臣以为鄂司马所言即是。”诸人辩说的时候,各师将卒越聚越多,他们虽然只听到争论的后半截,但全都支持马上进军沙海,而非等待两百多里外的齐人。

“如此我军仅十二万……”庄无地还是担心楚军的数量,“秦人最少六十万人,五倍于我。”

“五倍于我又如何?”熊荆还没有说话,项梁、若敖独行、越无诸这些人抢着说话。

“秦人有何可惧?王翦夜袭大梁本是分兵,我军至鸿沟时,圃田泽、逢泽战舟早不能行,后路无忧也。”东野固也来了,听闻王翦夜袭大梁,他不但没有担忧反而高兴,这是楚军的机会。“臣请大敖天明拔营,速攻沙海!”

第八十六章 降秦

未改

等待冰封、等待齐人是幕府的既定策略,可惜什么也没等到全军便要拔营北去。天亮的时候,趁着没下雪,拔营的讯报匆匆发至寿郢,听到拔营二字淖狡就怔了。

“秦人已攻入大梁,赵魏危矣。”郦且比淖狡先看到讯报,对前方的局势更加了解。

“秦人为何要攻入大梁?”淖狡想不通王翦为何要这么做。

秦军攻入大梁毫无价值,即便占领这座城邑,也只是得到了另一个更大一点的沙海大营而已。不管这个沙海有多大,城墙有多坚固,一旦冰封楚军攻至大梁以西,秦军的后勤线就将被彻底切断。秦军最少有六十个尉,后期聚兵可能超过七十个尉,加上军中的力夫和牛马,这是一百多万人。一百多万人困在大梁除非吃人,绝对支撑不到明年春日冰雪消融。

秦军固守大梁是不可能,如果说是为了灭赵灭魏,那为何不等到会战之后。假如会战失败,灭了赵魏又如何?会战胜利,赵魏不说攻灭,知道大势已去的他们会主动遣使请降。既然如此,王翦为何要浪费宝贵的兵力用于大梁城呢?

淖狡的疑问也是郦且的疑问,因为情报不足,这位作战司司尹只能道:“齐军将至未至,此时攻拔大梁,一可趁齐军未至前与我相决,二可使赵魏两军不可助我。”

“齐人不成建制,何以为战?徒加阵宽耳。”淖狡知道齐军的情况,这是一支不成建制的军队。“赵魏将亡,困兽犹斗,况赵魏两国乎?”

郦且的回答仍不能解答淖狡的疑惑,齐人什么情况,赵魏什么情况,他相信王翦要比自己更清楚。赵魏真要降秦,就不会让奸人窃开城门,纵火焚城了。这恰恰说明秦人对赵魏两国的渗透并不成功,真成功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淖狡不相信,郦且也没办法,他得到的情报就只有这些。根据现有的情报,他只能做出这样并没有太多说服力的分析。“事已至此,当虑败将若何?”他说起了另一个话题。“若败,国亡也,大敖或将薨于大梁……”

既然有胜,那便有败。大司马府不仅仅考虑到胜,还必须考虑到败,不过这是府内秘议的事情,不对外公布。清晨寒冷,郦且之言让本就寒冷的大廷更加寒冷。淖狡清楚郦且所想,他嘴唇紧抿,好一会才道:“以大敖之性,必不返也。且我楚军覆军杀将,大敖何以返?若大敖返,楚地何如?秦王不得其尸,必于楚地大搜……”

“既有新郢,大敖得返便当返新郢,不返楚地。”郦且道。

“大敖不薨,秦王必罪我楚人。”淖狡仍然摇头。“大敖薨后,我当遣使降秦。”

“大司马!”郦且猛然从蒻席上跳起来,若非他深知淖狡为人,他几乎要以为他是秦侯。

“我为楚国诸敖之一,此乃战时,行战时之法,大司马乃楚国之令尹。大敖薨后,楚国以令尹为尊,此战既败,便当降秦。”淖狡神情肃然,目光只盯着大廷的墙。

“大司马误也。秦王虎狼之君,降秦亦必杀芈姓而后快!”郦且深吸几口气,镇定道。

“秦王虎狼之君,自然尽杀我芈姓。然若无人降秦,秦军逐城而拔,以秦之军律,围城必要斩首八千级方可赢论,我楚人尽死也。”淖狡叹道。“若降秦,则可存我楚人,司尹真愿我楚国与赵国那般只剩妇孺。”

淖狡说话的语调毫无感情,仿佛是说一件别人的事情。尽管理智上郦且知道他说的没错,楚国确实不能像赵国那样举国丁壮战死,只剩满国妇孺,可情感上他还是难以接受淖狡的选择。这甚至刺痛他的神经,让他的脸忍不住抽搐起来。他不是畏惧死亡,他是难以接受降秦的耻辱,哪怕投降的人不是他而是淖狡。

淖狡看着他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劝慰,但这是战败后保存楚地百姓的唯一办法。不曾改变的历史中,项燕死后,楚国遂降;项羽死后,楚地皆降,独鲁地不降。鲁人不降不是骨头硬,而是他们不相信项羽真的战死,当汉使送来项羽的头颅,他们也立即投降。

投降无可争辩是一种耻辱,但项燕死后楚国不举国降秦,陈胜吴广必然不存;项羽死后楚地不降汉,汉初七国势必不乱。楚人真正意思上的灭亡不在秦而在汉,而赵人的灭亡远在楚人之前。秦亡之际,只有楚、齐两国是自己复国的,赵国复国是陈胜派遣武臣率军北渡黄河,光复赵国;齐国则是田儋趁势而起,不但自己起兵复国,还打跑了陈胜派来光复齐国的周市。

郦且神经刺痛,他的脸抽搐了一会,才道:“大敖若知,必然不允。”

“彼时大敖已薨。”淖狡声音很大。“降秦之后,我当亲下黄泉向大王请罪。”

“大王必不允!”郦且带着激动。“且关中我还有六师一旅……”

“此六师一旅我已命其得闻战败便北上北地郡,明年春夏东徒朝鲜以往新郢。”淖狡不想再谈,他道:“司尹已疲,退下吧。输运司车马已备,若败,请速至新郢,以为他日复楚……”

淖狡最后的吩咐郦且全然没有听见,淖狡命令陇西六师一旅北上的消息让他震惊。这意味着战败降秦的念头在淖狡心里不是一天了,而是思索了很久。回顾两人相处的点滴,他应该是去年就想好了如何收拾战败后的残局。

“大司马何言?”申通看着郦且六神无主的回来,以为自己的主意被大司马否决了。

“何言?”郦且这才回忆起申通刚才说的事情,刚才在大廷他话还未出口就被淖狡降秦之言给刺痛了。见申通看着自己,他不过略一沉吟,便道:“人在何处?”

“在陈郢。”申通道。“彼时……”

“无人知晓?”郦且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只想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无他人知晓。”申通道。“仅我、昭断、景肥……”

“知此事者,若不能迁于新郢,必死。”郦且再一次将申通打断。

“唯。”申通揖道。

“告之陈郢,大军今晨已拔营,务要速至大梁。”大军开拔的讯报申通没有资格看,忽然得知他感到震惊。“可军中……”

“我即刻去讯庄无地,庄无地当允此事,寻庄无地即可。”郦且叹息一声。他知道未经淖狡许可此事不妥,但淖狡都已经降秦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做。“此事之后,你携我家眷至新郢。”

东去的舟楫乘着北风返回后,最后一批童子与工匠在朱方乘舟前往诸越。东北季风下,除了对风向要求极高的海舟,战舟、大舫、渔舟都可以在朱方与外越之间往返多次,因此迁徙的工匠童子不比计划少,反而比计划多。

只是这样造成了两个隐患,按计划截止到明年春日第三次避迁,一共有三十万吨运输吨位用于输运粮秣。这个数字是计算过的,是针对黑潮航路所输运的三十一点五万人以及明年春日第三次避迁的三十三万人的。即便这样,第三次避迁的三十三万人也只有一年口粮。

多运人而不能多运粮,这些人要在诸越待到明年夏季甚至秋季,新郢粮食可能不足。再就是秦军,秦军明年春天就可能兵临诸越,多运的人可能不能及时迁走。二十艘炮舰加上今年新下水的十艘,三十艘炮舰未必就能挡住秦军南下的舟师。

作为作战司司尹,郦且说到任何事都会习惯细细思考。嘱咐完申通,他下意识摇头让自己从这些思考中回过神来,思绪跳入现在要处理的这件事。他发往飞讯抵达启封是,楚军二十个师正在冰雪中往沙海前进。

今晨牧泽逢泽冰厚三寸,只能两列纵队行军,楚军唯有绕岸而行。绕岸而行距沙海九十里,路上落雪没有全部冻实,火炮、辎重可用雪橇输运,士卒没有雪橇,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行走艰难。幕府制定的行军计划是今日行军七十里抵达鸿沟南岸扎营,次日架桥渡过鸿沟与阴沟,攻入沙海大营。

二十个师远少于秦军,虽然四师并进,各师以四列纵队行军,全军行军长径依然将达到二十里。站在启封城墙头看去,茫茫雪原上四道红色的箭头直插北方,不胜不返。看着开出营垒快速北上的诸师,鲁阳炎不知军司马庄无地为何叫自己上来这里。郢师很快就要开拔了。

对鲁阳炎的疑虑庄无地只是微笑,靠的很近的时候他才在他耳边悄语几声,鲁阳炎闻言先是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早就有这样的心思,难得庄无地与他想到了一起。然而再想,他微微摇头,“此事难矣,若是……”

“没有若是,此事非行不可。”庄无地道。“你……”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直到大幕内传来熊荆的喊声,“鲁阳炎何在?”

四师并进,郢师安排在最中间,这刚好在前军出营五刻钟之后。早食时分,郢师拔营,身着新式甲胄的熊荆骑在马上,凤旗猎猎招展。

第八十七章 南岸

谁也想不到,秦军攻拔大梁只是为了城内那数万套兵甲。每当虑及此事,王翦便不甚唏嘘,秦军不单单是没有巫器、没有巫药,连堪用的兵甲都造不了,不得不用人命换兵甲。现在如此,再过数年两国少府差距越来越大,那时候什么情景他不敢想象。半夜攻城,虽有内应亦不顺利,而早食不到,凄厉的军报便接踵而至:楚军拔营。

“荆人行至何处?士卒几何?巫器几何?骑卒几何?几列行军?又行向何处……”沙海幕府,坐在诸将上首、扶苏身侧的王翦一口气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前来禀告的斥候根本回答不来。“禀大将军,荆人前军初出营垒,其以十六列行军,余者不知也。”

“十六列行军?”刘池连连摇头。“此时牧泽冰封不厚,断不可行十六列,荆人当绕逢泽而行。”

军侯王勒补充了一句。“泽面尚不能骑马,我军斥骑皆沿岸而行,荆人也当如此。”

秦军虽有幕府,但幕府并未像大司马府那样细致,何种气温、何种厚度的冰封能如何行军,没有一目了然的数据,只有日积月累的经验。王勒说完刘池再道:“鸿沟距启封七十里,荆人当至鸿沟南岸,明日必然渡水攻我。”

“善。”王翦舒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楚军踏着冰封的泽面而来,循岸而来己方早有准备——沿着鸿沟北岸,冰封前秦军筑起了一道高一丈两尺的夯土长墙,这道长墙最少可以抵挡楚军数日。除此鸿沟冰封不厚,战舟也能阻止楚军渡水。

“末将愿领军据鸿沟而守,以拒荆人。”坐下的王贲站起揖道。

诸将之中,王贲是没有实职的,他只能算王翦的裨将。王翦看向自己的儿子,当着扶苏与诸将的面父子俩对视片刻,他没有答应而是转头看向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白将军尚需几日?”

攻入大梁的不是赵勇、羌瘣等人的麾下,而是白林的麾下。倒不是因为白林麾下不善战因此拿去消耗,而是因为他的麾下多是精锐,惯于城邑战和山地战。

“三日。”白林极为冷静,他完全了解此战的意义。“末将即刻赶赴大梁,三日必夺城内武库。”

“末将必死守鸿沟三日。”王贲转头看了白林一眼,大声喝道。

“不然。非鸿沟也,少将军亦要阻荆人越逢泽而来。”刘池不得不提醒。现在泽面上不是不能走人,而是不能走很多人。天气越来越冷,冰越来越厚,楚军延误日久肯定会从泽面绕行,即便不绕行至沙海,也会绕行至鸿沟以南的大梁南城。

“我予你二十五尉,且圉奋将军率军骑军、田朴将军率舟师倾力相助。死守鸿沟之外,亦当阻荆人于逢泽。不守三日,戳而弃市。”军法如山,哪怕领军的是自己儿子,王翦也绝不容情。

“末将敬受命!”王贲不改初衷,“某将可破冰而战……”

“如何战之,皆由你。”王翦不想听王贲的细节,他伸出三个手指,“三日!”

“唯!”王贲胸膛起伏,深吸了口气才接下王翦给的羽檄和兵符,慨然出帐。

儿子消失在帷帐之外,王翦目光紧紧看着白林,白林不待他言便道:“三日之内,必夺武库!”说完也如王贲那般慨然出帐,直奔厮杀越来越剧烈的大梁城。

秦军绝不能出任何一点差错,只能任何一处出了差错,大军就要覆灭于沙海。王翦清楚这一点,在坐诸将也知道这一点。昨日起,王翦便没有解甲安寝,他与刘池等人枯坐在幕府等候前线的军情。前线任何一点挫败、任何一点的进展都拨动着他早已紧绷的神经。

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冬日,五十万大军趁夜亡奔,楚军紧追不舍。幸运的是齐人只想收复失地,不想与战,楚军追到毂邑就止步了。这一次自己还会那么幸运吗?

*

钜铁马掌踏在冰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项梁率领着项师骑兵往北疾驰。启封北面三十多里的牧泽岸南岸,两队骑兵正在白色的雪原上竭力拼杀,一队是身着铮亮钜甲的楚军斥骑,一队是身着亚麻灰甲的秦军斥骑。大战之前双方总是骑战不断,但秦军斥骑死守在牧泽南岸阻绝大梁与启封的交通实在让人惊讶。

项师所属的骑师早已不满编,鉴于沙水一战项师骑兵伤亡惨重,大司马府特意从养马岛调拨了七百匹龙马给项师,项师骑师这才稍微恢复一些元气。看到秦军斥骑仍在与己方斥骑缠斗,项梁剑锋前指,命令道:“杀!”

“杀!”骑士远远的就积蓄了马力,项梁军命既下,无数骑士大喝,策马奔向正在缠斗的秦骑。

项师一千余骑冲入战场,秦军斥骑必然不支,可就在项师一千余骑往前加速时,一支刚刚赶到牧泽西岸的秦骑也徒然加速,往战场疾奔。

斥骑之战演变成两军大规模骑战,这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事情。项梁不敢像兄长那样托大,率师奔驰的他一边打马向西,迎击这支刚刚抵达的秦骑,一边大声命令,要求随从速速前往幕府告急。眼前这支骑军之后还有灰压压一片的秦军骑军,这绝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

“秦骑攻我?”开拔不过一个多时辰,前军还没有走到二十里,项梁便派人前来告急,这让熊荆极为惊讶,妫景、庄无地、彭宗等人也很是惊讶。

“然也。”告急的是项梁的一个随从,妫景认识他,叫项六。“将军听闻斥骑告急,遂率骑师前往相救,至牧泽南岸,秦骑也至也。秦骑之后还有近万骑卒,不救不及也。”

“秦骑争夺牧泽南岸,何故?”庄无地不明所以。“阻我军横越牧泽否……”

“走!”猜测是司马与幕府谋士的事情,庄无地几个人还在猜测秦人为何如此,熊荆已经策马出列,快步奔向行军队列前方。他驶出队列,近卫骑士也驶出队列,郢师三个骑师,鄂师三个骑师,若敖氏一个骑师,还有其余各师的骑士开始汇集。

沙水一战后,楚军还有一万两千多名骑士,此时近万名骑士奔驰在队列西侧,马蹄践踏出阵阵白色的雪雾,队列中的步卒炮卒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只能不断的往前张望,暗自嘀咕。一些领兵的将率上前行礼相问,却被近卫骑士挡住了,他们大喊着‘勿以敖在’。

“报——!”熊荆刚刚超过最前方的项师,前方便有斥骑飞速奔来。骑士看见三头凤旗速度更快,止步时勒马太急,龙马的马蹄竟在雪地上打滑。

“何事?”熊荆见状有些不悦。龙马宝贵,直到今天,养马岛每年才产七百多匹龙马,骑士应该爱惜。

“禀大敖,秦骑愈多,我军不敌,请速速相救。”斥骑半身血污,马身还插着箭矢。这是冒死杀出来的。熊荆心中的责备不由消解。

“秦骑几何?”他问道。“何人帅之,圉奋否?”

“秦军上万,未见圉奋将旗。”斥骑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看到圉奋的将旗。

“便是圉奋,也不敢亮出将旗。”妫景道。楚军骑士与圉奋仇恨最深,圉奋敢亮将旗,骑士肯定会直奔圉奋而去。这场骑战最莫名其妙的是两军不知在争夺什么。

“传令重骑:着甲,列阵。”熊荆没有过多思考,他现在要做的是驱散秦骑,确保行军的安全。

“大敖有令,着甲、列阵!”重骑一人数马,甲胄和武器全由另一匹马驮载,另外圉人还骑着一匹马。重骑着甲披甲重骑士一个人无法完成,必须靠别人的帮助才能完成。

重骑下马着甲,轻骑在侧护卫,花了足足半刻多钟时间,这些重骑才着装完毕,每两个旅与一百多名轻骑组成三个楔形阵,其余七千多名轻骑则组成一道巨大的横阵,快步奔向牧泽南岸。

“报——!荆王来矣……”站在牧泽西岸的圉奋听到了斥骑的军报。实际上从楚军骑士集结奔前起,他就不断收到讯报。他本以为楚军会以最快速度北上,没想到楚军重骑着甲耽误了半刻多钟时间,直到现在才看到那面令所有秦军士卒既渴望又畏惧的三头凤旗。

“荆王已至,若之何?”畴骑之将赵腾跃跃欲试。亚麻甲使得秦军士卒不畏箭矢,也使畴骑的战马不畏箭矢。这一点极为重要,此前畴骑战马体重太轻,背负不起石甲与铁甲,皮甲又不堪用,批两层皮甲依然会被楚军破甲重箭射穿。亚麻甲轻韧,完全满足了畴骑战马的防护需要。

“畴骑乃破阵之骑,何以破骑?”圉奋嘴角勾出些笑容,他的目光擭紧离得最远的义渠鸩,“我闻义渠骑卒强于天下,此战当以义渠骑卒击之。”

从河南地调至中原,除了兵力上的集结,自然还有另一侧意思,那就是消耗义渠人,维系关中骑兵与义渠骑兵的平衡。圉奋没下军令时义渠鸩闪避他的目光,下令后义渠鸩愤然与其对视。可惜圉奋毫不畏惧,对视的结果是义渠鸩退让,他用戎语低喝一声,镶金嵌银的马车奔驰而出,四周的卫骑紧跟他而去。

第八十八章 南岸2

隔着牧泽望去,巨大的大梁城耸立于辽阔的雪原上,给人以一种雄伟的视觉。这座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城池自筑立起便是天下的中心,魏国于此强盛,商贾于此汇集,交通于此勾连,文化于此传播。此时这座雄踞天下腹心的城池余烬未灭,黑烟飘到城墙高度时被猛烈的北风吹向城南、吹出城池,最后漫过牧泽,在牧泽南岸渐渐消散。

这里正是秦楚骑兵厮杀的战场,此前锐气正盛的项师此刻只能聚拢成阵,用步战的方式抗击秦骑的冲杀。不然,一旦被数倍于己的秦骑分割包夹,结果必然是凶多吉少。

然而骑矛全部用光,没有长兵结成步阵固守也支撑不了多久。军阵只靠一些尚能战斗的骑士在步阵外与冲过的秦骑拼杀,阻止其冲击只有长剑的己军步阵。尸首横陈,戎马弛奔。秦骑环绕着楚军奔跑,楚军则环绕己军步阵奔跑,双方战马践踏起无数雪沫。

十数里外,正加速赶来的熊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秦骑数量众多,项梁却以步阵的方式与秦人拼杀,这让他心里忍不住动怒。不过想到项梁是前来援救己军斥骑的,步阵之内应该有撤退不及的伤卒,他的怒火又抑制住了。

“大敖……”妫景手指向西面,那里一支骑兵一如展开横阵的楚军骑兵,正踏起漫天的雪尘,快步奔来。

“义渠鸩!”熊荆对秦骑阵列里居中的那面大旗很是熟悉,那是义渠人的旗帜,旗帜下那辆四马挽曳的宽大戎车里坐的正是义渠鸩。“这个胡酋!”他狠狠骂了一句。

他和义渠鸩也算是老相识了,十年陈郢之战义渠鸩初至楚国,而后两人几次交锋,最密切的一次两人还同坐一帐喝酒。十年未见,这个热衷于享受的胡酋还是习惯坐着戎车上阵厮杀,那辆戎车仍然奢华彩绘,只是上面的人老了许多。

“大敖?”楚军骑兵皆以三头凤旗为圭臬,此前凤旗北指,意在解项梁之围。现在一支秦骑从西面横冲过来,楚军如果不转向正对西面,左翼将被西面冲来的秦骑包夹。

“你率一阵解救项梁。”熊荆命令道。两道骑阵相距尚有数里,但骑阵不比步阵,很快义渠鸩率领的那道骑阵就要疾冲而至。

“唯。”妫景策马奔出,一个楔形阵跟着他北去。等他奔出三里开外,号声中,凤旗方才西指。

秦军骑阵由西面而来,楚军要迎敌自然要往西面而去。看到中军凤旗西指,右翼骑兵加速向西转向,左翼则勒马从快步变成慢步,以等待整个骑阵变阵。

骑兵的威力在于速度,距离楚军骑阵只有数里的义渠鸩见楚军左翼减速,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他从戎车上站起对左右两翼大喊,两侧骑卒忽然间加速,向楚军阵列冲来。熊荆对此不由冷笑,即便秦军装备了亚麻甲,也不该如此嚣张的与自己对冲。他安静的等待右翼转向,秦骑冲到一里之外时,才下令身侧的号手吹号。

号声比鼓声悠扬,悠扬的号声中,熊荆拉下自己的面甲开始加速,身后的楚军骑士跟着他加速。雪沫四溅,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下震颤起来,整个视界也随着战马的奔驰而起伏。相距四十步时,迎面冲来的敌骑射出密集的箭雨,箭雨对重骑毫无伤害,只可能射伤轻骑防护不严的战马。

熊荆与近卫骑士皆披重甲,他胯下的战马也换成一匹训练过的重骑战马。箭矢落在人马身上好似雨点一样没有感觉,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战马奔驰时人与马的甲胄有节制的脆响,这种声音掩盖了箭矢射中甲胄的声音。在这种脆响中,熊荆将目标对准了敌骑,骑矛一点点平放。

这时候义渠鸩的奢华戎车没有冲在骑阵之前,而在骑阵之后。虽然车前有众多胡骑护卫,可他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楚军骑兵不是第一次列出楔形阵冲击敌阵,他知道这种战阵的威力,焦急的戎语下,更多的胡骑被他召至车前,妄图躲过楚军重骑必杀的冲击。

“驾!”距离不足二十步,熊荆赫然加速,手中的骑矛已经放平,左侧盾牌挡住了大半个身体,准备迎击对面一名夹矛冲来的骑卒。

骑兵是勇敢的兵种,每次出击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骑兵决战不在于数量和武器,而在于士气。在大多数情况下,士气低落的一方会在交兵前崩溃,使得双方的对冲变成一次追击,或者双方对冲时交错而过,在交错的时候厮杀。只有很少很少的情况会真正战马冲向战马,由骑战变成一场肉搏战。

义渠鸩不敢冲在骑阵之前而躲在骑阵之后,楚军则在自己的率领下勇往直前。士气上楚军已经压制了对方,如果不是楚军骑士做不到膝盖挨着膝盖,彼处之间有敌骑通过的缝隙,熊荆相信秦人早就调转马头往后方逃跑了。

看着敌骑越来越近,熊荆在面具里冷笑,然后他的笑容很快便凝固了——迎面冲来敌骑的骑矛忽然下指,对准的不是他而是胯下的战马。

好在熊荆并未忘记自己的坐骑受过训练,重骑与轻骑最大的不同的就是重骑越障能力要强于轻骑,如此重骑才能越过敌人的拒马或者车阵。敌骑骑矛重重下压,熊荆加双腿夹紧马腹,重重喝了一声。胯下奔驰的坐骑对主人的骑令反应极为敏捷,它对准那根重重下压的骑矛条件反射似的蹦跳起来。

对方不是没有想到战马会跳跃躲避,但是没想到身披重甲的战马可以这么敏捷,能跳得这么高,风驰电掣中想把骑矛举高也已经不及。‘嘭’的一声,熊荆的骑矛越过盾牌击中他的左胸,能防御破甲重箭的亚麻甲根本抵御不了速度更快、重量更重的骑矛,熊荆放手之前感觉到矛锋击中了对方的肋骨,然后刺入一个毫无阻力的空腔。

“拉祜……”骑卒落地时,坐在戎车上的义渠鸩站起身大喊了一句。他喊叫时熊荆的五尺之剑已对准了他,身后的重骑像篾刀破竹那般击破迎面冲来的敌骑,跟着熊荆冲向他。然而这个时候义渠鸩的戎车突然掉头,因为转弯太急,这辆奢华的戎车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的同时差一点就侧翻,好在义渠鸩足够胖,这个胖子用自己沉重的身体稳住了戎车,而后在众多胡骑的护卫下落荒而逃。

楚军左翼已和秦骑右翼交兵,楚军右翼因为转弯回旋,并未与秦骑左翼交兵。义渠鸩的逃跑带动未交兵的整个左翼逃跑,秦骑皆溃。可恨重骑跑不过轻骑,追出一里地后重骑不得不减速,只能看着轻骑继续追杀。

“这个胡酋!”熊荆看着义渠鸩远去,追至不及痛骂了一句。另一侧的圉奋看到义渠鸩居然临阵逃跑,也大骂了一句。骂归骂,他不得不再投入一个骑军尉,又担心一个骑军尉挡不住楚骑的攻势,宝贵的畴骑也派了上去。

三万匹战马奔驰在牧泽南岸,秦军人数虽多,可士气已经不再,跟着义渠鸩逃跑的骑卒先一步将自己的同袍冲乱,眼看着楚军骑士猛冲而来,一些骑卒不由自主的返身后跑。担心畴骑吃亏的圉奋不得不让人鸣钲,命令全军速退。

骑卒不是步卒,骑兵撤退只要后方没有阻碍,很容易撤退,只是数千骑龙马的速度和耐力出乎秦军的想象,他们一路追杀,一直追到鸿沟南岸才被王贲麾下的二十万步卒所阻。

“万岁!万岁!万岁……”初战而胜的楚军无比振奋,然而再一次收到大梁城内讯报的熊荆没有半点胜利的心情,他正在大喊昨夜跑了六十里奔至启封报讯的赵柏。

“禀大敖,赵柏不见。”庄无地追了上来,他带来另一个消息,“秦骑击我辎重,幸而得免。”

“此秦人之计也。”没有戎车,彭宗在马上颠簸的不行。秦军在此发起大规模骑战,就是要引诱楚军骑兵,然后好袭击后方辎重。

“赵柏乃秦侯,此皆秦人之计。”熊荆指着马下一个身着钜甲的赵卒。“大梁诸门皆堵,秦人昨夜非奸人窃开城门入城,而是拽绳攀墙入城。今晨起,方由云梯入城。”

“城内如何?”彭宗急问。

“禀将军,昨夜奸人引秦人入城,又于王城纵火,高喊秦人已拔大梁,全城一时大乱……”秦军骑兵死死封锁南岸,正是防止有人前往启封报讯。

“城内如何?”赵卒可能是被吓坏了,说的全是昨夜如何如何,根本没有回答问题。

“大王太后已退至城南,北城尽失也。”赵卒目光仍有些呆滞,看到他这样呆滞,有些怀疑他也是秦侯的庄无地又觉得不太像。

“魏国如何?”赵军应该是被秦军乘乱打垮了,彭宗紧接着追问魏国。他话音未落,二十里外的大梁城下忽然亮出一面旂旗,旗面上绣着一个赵字。

第八十九章 冰面

冰面上可以走人,但不能结阵。秦骑一直在牧泽南岸守着,不但破坏了岸边的飞讯,大梁城内但凡有人南奔启封便会受到他们的截杀。楚军骑兵将秦骑全部驱散,城内的人才陆续出城。半天时间足够清理城门的阻塞,彭宗发问时,出城的赵人正六神无主的望着牧泽南岸的三头凤旗。

看到旂旗下黑压压的人群,熊荆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赵王迁,而是赵太后灵袂,再就是赵军。一夜之后,赵国还剩下多少可战之卒?他凝立之际,城内原本熄灭的大火再度燃起,早前拉长的黑烟消失的无影无踪,火焰迅速窜至城墙上方,越来越猛烈。

出城后好整以暇的赵国黑衣这时也乱了,他们不是向前护卫赵迁等人横渡冰面,而是返身冲向城门。熊荆正奇怪时,身着灰甲的秦军冲出了城门,与他们厮杀在一起。

“秦人!!”牧泽岸边的楚军骑士大喊,冲出城门的秦卒异与以往的秦卒,他们不是手持夷矛而是手持剑盾,一些士卒还持强弩,对准抵挡自己的赵国黑衣不断攒射,黑衣们一时大乱。练习过矛阵的他们本能的聚集,然而他们忘记这是在冰面上,三寸厚的冰封不足以支撑聚拢的阵列,岸边的诸人吃惊的从陆离镜中看到,那些聚拢的黑衣突然间沉入了牧泽。

“救人!”熊荆扔掉陆离镜,策马就要向前。

“不可!万不可!”妫景、项梁、庄无地等人连忙阻止。“冰薄也,不可纵马!”

“那当如何?”马上的熊荆转了一圈,手中五尺之剑直指二十多里外的大梁城。他后悔没有架桥,如果架桥,断然不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可是如果架桥,就不能多出数万吨水泥船。

“弃马、唯有弃马。”庄无地喊道。“每人间隔两丈……”

庄无地一说弃马,熊荆就从马上跳下了,跟着他,鲁阳炎这些近卫骑士也全部下马,紧接着是所有骑士。此时尚不及正午,加之秦骑袭击后方辎重——人是没有死几个,但没有披甲的挽马被射死很多,最前方的项师仍在数里之外,能救赵人的只能是岸边的骑士。

“项师骑士随我相救。”看到所有骑士都下马,准备前行的熊荆吩咐了一句。他不敢把所有骑士都压在牧泽只有三寸厚的薄冰上。

“臣敬受命!”项梁大声应诺,苦战半天的他不觉得疲倦,反觉得荣耀。

“此行甚险,赵国已亡,大敖万不可去!”不能聚阵而战,赵国黑衣根本不是秦卒的对手,很快被秦卒打得大败,旂旗下的大臣拥着赵迁和灵袂速速南逃。这时举旂旗的黑衣大概是中了一箭,没跑出多远便连人带旗一起栽倒,宫中的嫔妃、宫女也有不少中了弩箭倒在冰面上。

任何一名楚军骑士看到这一幕都知道赵国完了。彭宗、庄无地担心熊荆犯险,连忙出声阻拦,可他们的劝阻毫无作用,熊荆似乎没有听到这些话,直接冲上了冰面,向崩溃的赵人行去。

皮靴踩在冰面上和踩在实地上明显不同。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湿滑,估计是钜甲太沉,走在上面迈步间能听到冰层细微的碎裂的声音。这种碎裂声让紧跟在熊荆身后的鲁阳炎赶忙止步,不敢离熊荆太近。

妫景看着熊荆踏上冰面,庄无地、彭宗等人没有阻止,心中不免焦急。这种焦急让他冲到庄无地等人身前指着越走越远的熊荆愤喊:“大敖……”

“大敖不听,我等奈何?”庄无地无奈。他知道熊荆为何事事都要勇往直前、身先士卒,敖制与王制截然不同,敖制并未硬性规定谁可以为敖、谁不能为敖,任何一氏都可能为敖。勇敢是大敖最基本的要求,只有士卒真正的信服崇敬,熊荆才是楚人的大敖,不然,他什么也不是。

牧泽宽二十五里,以大步行走,走完整个牧泽时间要超过一个半时辰,这一个多时辰足以秦卒把南奔的那些赵人全部杀死。然而看到三头凤旗飘扬在牧泽冰面上时,秦人左右两翼的前追之势忽然放缓,任由赵人跌跌撞撞的往前疾行。不过仍有人死于非命——嫔妃宫女贵妇们还好,这些人体轻,聚在一起冰面还能承受,大臣寺人们聚在一起冰面就会塌陷。

“有诈!”看到这一幕的庄无地与彭宗异口同声。“妫将军,速救大王!”

妫景也看出了一些问题,秦人不是常见的秦卒,而是巴蜀的阆中巴人,只有那里的巴人士卒才会左盾右剑,辅以竹弩,这意味秦将白林所部已经赶至沙海。赵国黑衣单打独斗并不是阆中巴人的对手,然而本该尽屠赵人的他们却任由赵人在冰面上南奔,显然是为了诱大敖上前。

庄无地彭宗的建议让他不再犹豫,他‘呛’的一声抽出佩剑转身大喊:“郢师骑士——,进!”

妫景率领三千多名郢师骑士步入牧泽冰面,若敖氏骑将斗简见状忍不住了,他也抽出剑大喊一声:“若敖氏骑士,进!”

冰面太薄,但项师、郢师、若敖氏的骑士全踏上了冰面,本不想与战的鄂师骑将鄂武也不得不对着麾下骑士大喊:“鄂师骑士,进!”

“唉!”彭宗只是想让妫景率郢师骑士前往接应,没想到连锁作用下,全军骑士都冲上了牧泽冰面。虽说按赵人南奔的步伐,双方相汇处的水深并不没顶,但与宝贵的骑士与秦军的步卒拼杀,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骑士消耗在这里,实在是不值得。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大敖之性也。”庄无地听到彭宗的叹息下意识答了一句。

他少年时也有救天下万民、挽回楚国颓势的远大抱负,然而现实总是残酷,若非王廷一直没有断绝失地封君供养的俸禄,他这个破落封君的破落子弟小时候已经饿死了。少时的理想只是少时的理想,然而现在追随的这个人正在完成他少时的理想。荒谬的是,他竟然觉得他不该这么做,认为他应该狠辣一点,应该更狡诈一点,为了成功可以先不顾那些小节。

站在牧泽岸边,看着越行越远的熊荆,庄无地不知道自己是该叹息还是该高兴,说不清是自己变现实了还是熊荆变理想了。同样站在牧泽岸边,看着越来越近的楚王,白林发至内心的惊讶,他本以为只是一些楚军骑卒救援赵人,没想到踏上冰面的还有楚王。

昨夜秦军攻入大梁,随着郭开和平阳君的投降,赵国已然灭亡,唯有赵太后带着赵王迁以及那些不愿降秦的大臣逃出了大梁。他们这些人实际已没有什么价值。即便要救,楚王也不应该自己亲自来救,派遣麾下将卒前来相救就行了。

白林不明白楚王的用意,但这不妨碍他下达引诱楚王前来的军命。大战前虏杀楚王势必将改变秦楚会战的结局,这是立功升爵的好机会。此时巴人在后方射弩,赶着赵人前进。看到几名赵女被弩箭射倒,白林皱起眉头命令道:“不杀女子!”

“将军有命,不杀女子!将军有名,不杀女子……”风往南吹,白林的命令准确无误的传到秦卒当中。然而这让巴人不解,范目道:“将军何以妇人之仁,此皆赵女也。”

“在我麾下,甲士不杀妇孺!”巴人是秦国统治巴蜀的基石,寡妇清素来被秦王礼遇。依仗着这一点,巴人并不服从秦将的管束。白林是看着范目说话的,范目先是一怔,而后打圆场般的笑起。

“此战若能虏杀荆王,将军可封侯也。天下美人何其多,何必在乎彼等赵女?”范目不是酋长,不是贵族,只是个与巴人相熟的秦人,他以为白林是想俘获那些赵女。

白林闻言心中蔑笑,他再怎么落魄也是贵族。既是贵族,自有操守和荣誉,这是范目这样的庶民不能了解的。他索性不与范目争辩,只看着越来越多的巴人涌出城门,迎向那面凤旗。

熊荆知道自己最少要走十数里才能与赵人相遇,身着钜甲走完这段距离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如果是别的人率师相救,这一个时辰那千余赵人早会被秦军杀死,他率师相救就不同了,聪明的秦将必然会留赵人一命,以诱使自己上前。

事实果然如此,秦将立刻命令秦军缓攻。他没想到的是,大梁城内涌出了更多秦卒。识破秦人意图的庄无地等人也迅速加派更多的骑士,结果楚军骑士全上来了。

事情变成这样让熊荆苦笑,很多时候他能猜中敌人会干什么,却猜不到自己的队友会干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做的事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熊荆身上开始冒汗,或许是因为正午的太阳直射,冰面踩踏时的碎裂声变得更大,他渐渐担心三寸厚的冰面会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和甲胄。低头又抬头,自己的前方,赵人正被驱赶着跑来,秦卒列出一个半圆形的阵势,显然是想把自己合围。

第九十章 冰面2

未改勿订

日已中天,阳光不再是温暖而有些炙热,熊荆有好几次想摘到铁胄都没有动手,虽然站立在冰面上,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着了火,汗水浸湿了衣裳,行走间大腿间的泽衣摩擦这皮肤,有种火辣辣的疼。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冲向秦骑的那一跃,那个骑矛下压的家伙估计是义渠鸩的什么人,不让他不会喊那么一句。

想到秦骑,想到与秦骑之间的厮杀,再到行走在牧泽冰面上,感觉要被热晕的熊荆有了些恍惚,他有些难以理解为何自己前一个时辰再与秦骑厮杀,后一个时辰却走在了冰面上。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做出这样的行动,是灵袂那个勾人的娼妇吗?

他确实很想把灵袂压在床榻上为所欲为,然而灵袂不是他的妾,她是赵国太后,他没有任何理由和她上床。对着楚国的那些媵妾,大被同眠也好,猜公主也罢,都是他份内的时期,灵袂不同,两人之间永远存在着一条界线。

不是为了灵袂,那是为了什么?喘息越来越沉重的熊荆想着这个问题。十年来他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再也不是前世那个怨天怨地怨人的穷屌丝,再也不是那个自私自利善于欺骗更善于推脱责任的老油条,再也不是每天在坛子里和缓则们一起明里暗里唱衰赵家马上药丸的老愤青。他变了,变得敢于承担,变得勇敢无畏,变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品德高尚。

想到这里他双目免不了有些湿润,似乎是在喜极而泣。他已经变成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伸出手救援命悬一线的赵人?不说他们是楚国的盟友,即便他们不是楚国的盟友,作为一个勇敢无畏的骑士,难道不应该救助身边的弱者?

哒哒哒的靴音回荡在薄薄的冰面上,越来越近赵人疾行中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一些人衣衫不整,仓皇四顾,一些人伸手高喊,神情激动。显然他们不但看到了迎面飘来的三头凤旗,还看清了大步走来的自己。

北风将他们的呼喊断断续续的吹来,走的有些疲倦的熊荆背脊上忽然升起一股热流,这股热流直冲脑海,全身的疲倦和不适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更加快速的前行,毫不畏惧两侧准备包夹的疏散秦卒。

“大王、大王、大王……”奔前的赵人一边揖礼一边疾走,如蒙大赦的呼喊。

“赵王何在?太后何在?”隔着里许,熊荆也高喊,只是他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北风吹散。只等双方相隔两百多步,听到他喊声,围了一席狐裘的赵迁才闪身出来,

“太后何在?平阳君何在?郭开何在?”熊荆在人群中没有看到灵袂的影子,也没有看到相邦平阳君赵恒,还有太傅郭开,这些人都不见了踪影。

“母后、母后……”赵迁不过十六、七岁,看上去比熊悍还小,他看到熊荆就忍不住痛哭起来,“母后将薨也……”

“将薨?”熊荆不明所以,但看到赵人越聚越多,急道:“每人间隔两丈,速速南行、速速南行!”

熊荆走在中间,两侧的项师骑士已经和左右包抄而来的秦卒拼杀在一起。听闻熊荆的王命,多数人脚步匆匆的从越过熊荆,越过熊荆身后的骑士,奔向牧泽南岸。但也有一些人留了下来,返身欲于秦人决一死战。熊荆这时候才看到一名贴身侍女搀扶着灵袂,越走越近。

这个赵国的倡后衣衫全然不整,头发随意的挽着,漏出来的长过腰际的黑色发丝很自然的垂落,却被猛烈的北风吹得向上飘起,遮住有些惨白面颊。一夜仓皇,看到熊荆就站在自己面前,灵袂越来越黯淡的眸子像一盏被点燃的膏烛,发出异于往常的光彩。

她嘴里喃喃着,径直走向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熊荆没有阻止她,同样想她靠近,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十数步的时候,灵袂努力的笑起,眼睛月牙般的弯起,而后整个人软倒在地。她的背插着一只弩箭,后背血红。

“母后、母后……”赵迁奋不顾身的前奔,但被身边的寺人死死拉住。

灵袂倒地的瞬间,熊荆心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他顾不得冰面单薄,奔前蹲下身子将她抱住。冰面吱呀吱呀的响,流泪的侍女连忙跳开数步,任由灵袂被熊荆抱在怀里。

“大、大王……”灵袂虚弱的声音,北风呼啸,熊荆要凑得很近才能听见。

“勿言勿言。”熊荆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女人。他从知彼司知道这个女人的诸多过去,她是所有为了生计游媚富贵赵女的缩影。她和那些女子唯一的差别是她成功了,成了赵国的王后。然而这也是她的失败之处,即便她不断的游媚男人,也无法挽回自己与赵国败亡的命运。

“医卒何在?医卒何在?”熊荆想把灵袂横抱起来,冰面咔咔作响,骑士与秦卒激烈的拼杀。

“大王,”灵袂知道要自己不行了,她不想见医者,只想求熊荆最后一件事。呼吸急促间,她用尽全身力气说道:“迁儿、迁儿……”

“迁儿必会无恙,他必会无恙。”熊荆不知道该答应她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场决战中活下来。但听到他的这句承诺,灵袂眼中最后一丝神采开始消散,她满足的笑起,随后笑容便在熊荆怀里彻底凝固。

“母后!母后!啊啊啊啊……”被寺人按照地上的赵迁似乎感觉到灵袂薨落,更加剧烈的大喊。他竟然挣脱出寺人的束缚,一边哭泣一边奔跑过来。熊荆将灵袂放在冰面上,后退两丈,任由赵迁扑在她身上哭嚎。

赵迁哭嚎,身侧赵人不再行走,他们对着冰面上的灵袂顿首大拜,史官拿出笔墨楚纸,依照自己的职责,心无旁骛的记录赵国史上极为重要的一刻。

看着这一幕熊荆没有哀伤,只有巨大的愤怒。看着他站立在冰面上,几支弩箭射了过来,甲胄轻而易举的将这些箭矢弹开。他忽然拔剑,对准一个射箭的秦卒疾步冲去。秦卒根本没想到熊荆会前冲,以为他也会像赵人那样逃跑。见他冲来毫不畏惧的弃弩用剑,举着大盾迎战。其余的秦卒看到熊荆前冲也快速的聚集,他们虽然不能一起冲前,但可以依次冲前。

巴人的身高比不上关中秦人,剑盾的战法熊荆极为熟悉,在冲前的秦卒打算先用大盾撞击,再用铁剑攒刺之前,熊荆双手持剑对准秦卒右侧身猛劈。剑势如虹,剑又劈在右侧,秦卒不得不举剑相格,熊荆的剑虽没有将秦卒的铁剑斩断,却将他的上举之势彻底击垮,剑锋趁着余势劈在他脸上,一剑毙命。

余势未了,身后忽然风起,趁着熊荆持剑前劈,另一名秦卒冲前后铁剑猛刺,剑刺在熊荆腰际,虽然刺的是钜甲的缝隙,可钜甲之下还有一层锁甲,熊荆忍着痛楚向后挥剑,一剑刺中的秦卒没想到剑竟然刺不进去,被这这愤怒的一剑斩下了头颅。

余光中看到第三名秦卒从身侧冲来,熊荆转头对他怒叱,此人见被发现,前冲之势一时止住,人最后僵在哪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杀!”熊荆没有顾及这名秦卒,而是直扑另一名秦卒,他侧身避过猛撞过来的盾牌,错身后反手对准此人后背猛刺了一剑。

跟着前面的秦卒,又是一名秦卒举盾撞来,这次熊荆没有闪避,他高高的跃起,双脚直接踩在了木盾的上端,。一人踩着冰面冰面已吃力,一个几近八尺身着钜甲的骑士跳上盾牌,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秦卒身上,骑卒脚底的冰面咔嗒一声直接裂了。

在这名秦卒掉下去之前,熊荆反跳,落地的时候冰面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一样咔咔直响。他只能快步向前,离开冰面碎裂之处。这时候弩箭再度射来,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毫发无伤。

巴人见识过楚军的钜甲,但他们很少见识穿着身体内侧的莫向甲。更不知道熊荆身上这套已经不是单纯的钜甲,而是镍钜钜甲。钜铁中加入镍并不能使钜铁坚硬,相反,镍的作用是使钜铁变软、变韧。钜铁的硬度与韧性总是冲突的,很硬就会很脆,很韧则会很软,镍的加入可以使钜铁在获得更高硬度的同时又不失去低硬度时的坚韧。

当十步距离上竹弩都不能射穿熊荆钜甲时,巴人彻底抛弃了竹弩,他们再一次向以前那样轮流冲杀,只是衔接的速度变得很快,熊荆正在招架前方一个巴人时,另一个巴人已经从后方一剑劈来。可惜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结果,熊荆是一个刀剑不入的魔鬼,怎么杀也杀不死。反倒是冲前的那些同袍一个个被他斩杀刺死,血横流在冰面上,满地皆赤。



第九十一章 君命

庄无地觉得宝贵的骑士与秦人步卒交换很不划算,巴人也有类似的感觉。与其说他们是秦卒,不如说他们是部落武士。武士不是不能牺牲,但不能这样被楚军骑士砍菜瓜一样杀死——

骑军的钜甲被王翦索要了去,巴人缴获的钜甲也被王翦借走。布甲能抵御箭矢自然能抵御刀剑,然而步卒布甲是少府依照阵列作战的样式制造的,身上有很多地方防护不到或者防护薄弱,正面的防护不畏剑刺,但没有防护的地方、防护薄弱的地方一剑下去非死即伤。

骑士除了列阵冲锋,很多时候要单打独斗,他们的钜甲不如熊荆身上的镍钜坚韧,但防护足够而且周全。骑士与巴人的战斗本就是全甲胄拼杀半甲胄,再加上双方武技、体格上的差距,交换比就很难看了。

白林一直站在岸边,看到楚卒根本不惧铁剑刺砍,巴人多死而楚卒少死,焦急中却没有什么办法。冰面上不能列阵,只能逐对厮杀,人一多冰面就支撑不住。水深还好,问题是牧泽之水不能没顶,掉水里吃亏的是巴人士卒而非楚卒。巴人比楚人更怕水。

眼见赵人在楚卒的掩护下撤向牧泽南岸,楚王身侧的尸体越来越多,到最后他那些亲卫将四周的巴人杀光,撤退的钲声恰在这时候响起。南岸鸣钲的同时楚军一师一师的步卒冲向冰面以接应己军骑士。这是项师、淮南师上来了,一万多名步卒的加入,楚军人数上已多于秦军。

“荆王不死,奈何?”看到熊荆在近卫骑士的护卫下南撤,范目有些着急了,死了这么多巴人却没有杀死楚王,他很不甘心。

“兵甲皆不如荆人,奈何?”除了体格和武技,兵甲不如楚人才是巴人不敌的原因。

“请大将军再遣士卒。”不甘心的不止范目一人,白林身后的都尉苏复也不甘心。“便是冰裂,也要将荆王拽入水中淹死!”

“淹死?”白林转头看向他。“荆王身侧甲士众多,荆王未落水我军士卒已落水。是我秦人畏水还是荆人畏水?”

白林说的苏复无语,白林站在岸边是为了指挥作战,他站在岸边却是因为畏水。想到这冰面聚阵即破,四周又全是荆王的卫卒,荆王确实不那么好杀。

苏复思索间,冰面上的楚军越撤越后,秦军虽然将他们包围,但这是极为松散的包围。楚军发现秦卒畏水后,人多之处故意踏破冰面与秦卒一起落水,水里可以聚阵而战,可水里不能持盾格斗,加上畏水,秦人松散的包围圈变得完全无用。等项师不着甲的掷弹卒快步冲上扔掷弹时,秦军连追都不敢追了。

这时候白林看都不想看,骑士刀剑不入的印象已铭刻在他内心,他转过头直接喊道:“鸣金!”

秦楚两军各自鸣金,冰面上剩余的士卒海潮一样退去,最后隔着偌大的牧泽对望。熊荆没有看到这一点,他离开冰面步上南岸时,秦军已从城门返回大梁,只留下若干士卒看守城门。

“请楚王率军夺回大梁!”赵迁脸上泪痕未干,一见到熊荆上岸便伏拜在地,丝毫不顾君王的尊严,在场的赵人跟着他伏拜顿首。

熊荆上前一把将他拉起,道:“焉能如此。”赵迁体弱,不想起身也被他一把拉起身,他还想跪下熊荆又架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跪下。钜甲上全是血污,弄得赵迁的狐裘上也全是血污。

“城内如何?”见赵迁不再执意跪拜,熊荆摘掉自己的头胄,直接坐了雪地上。他坐下,项梁、妫景、庄无地、彭宗等人跟着坐下,力战一个多时辰的骑士也全部坐下。

“城内……咳咳,”庄无地下意识说话,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不由看向在坐的楚军将率和赵王迁后面的赵国大臣。城内的情况是这些大臣、黑衣跟他说的。

大梁天下中枢之地,本来商贾逆旅就多,鱼龙混杂给秦人侯谍提供了不少空间。昨夜城外秦军渗入城内,城内奸人侯谍杀人放火,朝中相邦平原君赵恒、太傅郭开劝降,北城全然混乱。赵军士卒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未有君命根本不敢行动。等城内秦人越来越多,连王城都大火熊熊的时候,再动作已经晚了。

平原君死后,朝中大臣多是平原君和赵开的人,正寝里灵袂嘴上答应降秦,天明前却带着赵迁等人在部分黑衣的掩护下从闱门出了王城。两人哪里都没去,直闯平原君府,除了黑衣和零散的赵卒,两人靠着平原君府上的一些门客和众多家仆的力护,这才冲出大梁。

北城如此,南城的情况要好得多,南城连火都没有起,虽然城内冲入了不少秦卒,但全城未乱,最少夜里未乱——城内的闾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秦军要逐闾逐闾与魏军厮杀争夺,才能缓步向王城北门推进。不过也有不利之处:秦军很可能有十万人,他们天亮前占据了南城城墙,控制了南城各个的城门。

“臣以为此时冰面太薄,甲士、火炮皆不可行,与其救援大梁,不如攻拔沙海。”在座诸人当中,鄂曹是一直坚持攻拔沙海的。在他看来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因为秦军存在,秦军不存在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此时只可步卒入城……”彭宗话只说半句话,但意思是很明白的。楚军是一支合同军队,不是单纯的步卒大军,放弃自己的优势与秦军在不适合夷矛战斗的大梁打一场城邑巷战,这是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

“我军当攻沙海也。”庄无地也道。他甚至认为刚才的救援都没有必要,秦军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楚军向沙海推进,包括刚才秦骑对挽马的射杀。因为射杀了挽马,楚军要从后方调集马匹,今日已不可能赶至鸿沟南岸,除非彻夜行军。

“当攻沙海。”邓遂、鄂乐、东野固、越无诸等人这时候也过来了,若非已经鸣金,越无诸也冲上冰面,痛杀几个秦卒。

“大王,赵恒郭开虽降秦,城内尚有万余赵军士卒啊!”司马、将率商议时赵人不好插嘴,就要商议完廉舆赶紧开口,抢在熊荆决定之前说话。“太后寡君皆不降秦,赵军士卒也不降秦,岂能坐视彼等战死?”

“大王明鉴,臣欲再返大梁,但有千余士卒,必可乱秦。”平原君的爵位还在,说话的正继承爵位的赵翰,时至今日,他很清楚父亲死亡的原委。

“城内鏖战,需剑盾卒,越王以为如何?”楚军全是夷矛,只有越卒当中有很多战舟上下来的剑盾卒,故而熊荆看向了越无诸。

越无诸对此倒不拒绝,他刚刚称王,正是展现越人勇武的时刻。他重重咳嗽一声,很满意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道:“一师之卒如何?”

“不可。”彭宗急道:“秦人已据城墙,千人可也,数千人不可也。人众必被秦人所觉。”

“人不在多,而在精。”庄无地也不同意派一师士卒入城,“可遣掷弹卒数十入城。南城门既已清理,半日内不可再塞,至夜可用火药炸破城门入城。”

“可!”彭宗第一个支持,他想得就是这样一场人数极少的夜袭。

“可。”抽调一师入城,二十个矛阵就少了一个,抽调少数精锐越卒同时派掷弹卒入城,夜里爆炸声一响,剩余的赵卒听到爆炸知道是楚军入城,城内必乱。火药楚军再也不缺了,即便高纯火药也不太缺——六月海舟从东洲返回,又运来了不少高纯硝石。

事情商议到这个份上,熊荆望向平原君赵翰、赵王迁、廉舆等人,直接相告道:“楚军攻拔沙海,不可分兵。城内若能拖住秦人最善,不能全身而退亦可。此战不在大梁之归属,而在沙海之胜败。”

赵翰闻言目光注视着赵迁,然而赵迁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或者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有胆量再杀入大梁。如果赵迁能重新杀入大梁,相信城内的赵人必然闻命而起。庄无地、彭宗、鄂曹等人见赵翰一直盯着赵王迁,一时又看向熊荆。

熊荆意会诸人的意思,他清咳一声问道:“赵王以为如何?”

赵迁对熊荆不能派遣大军入城很是失望,熊荆相问他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身侧。太傅不在了,母后也不在了,无助间他忍不住又落下眼泪。熊荆想到自己答应过灵袂赵迁必会无恙,再见他一副无助怯弱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遂道:“便如此吧。”

即便赵国严苛恪守周礼,赵翰看到赵迁这样怯弱也心中暗恨。他大声的答应:“臣敬诺!”

“长姜。”平阳君赵营的死亡与知彼司有关,熊荆看到赵翰不免心存爱惜与愧疚。“赐其镍钜之甲,镍钜之剑……”

镍钜出现没有多久已全军皆知了,宝贵的镍钜甲胄只有近卫骑士各师师率才有,现在赐给赵翰,显然是把他当成楚军师率。赵翰没听过镍钜是什么,但见诸人吃惊,立即大拜道:“谢大王赏赐。赵翰必不辱君命!”

第九十二章 严惩

晋三分而有赵。从某种意义上说,赵魏韩全都得国不正,虽然周天子最后承认了他们的诸侯身份。然而受此影响,亲秦的楚国老贵族们并不喜欢赵国,远交近攻下楚赵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还能物产互补,更可以一起牵制强大的魏国,这才渐渐走在了一起。

赵迁怯弱,然而赵地悲歌感慨者众,有楚王越王相助,又遣千名剑盾手精锐,好不容易杀出大梁城的赵人很多又选择杀回大梁城。楚军在牧泽南岸立营,天黑前熊荆又在幕府飨宴,向夜袭的诸人赐酒赐食,天黑后站在牧泽岸边目送这千余人北去。

“风萧萧兮牧泽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反。”夜幕下北风更冷,看着远去的人群熊荆情不自禁吟出传扬两千多年的易水歌。这个时代荆轲虽然刺秦,却未从易水出发。他本为这而惋惜,没想此时到站在牧泽南岸,不由自主的竟然吟唱出了千古名句。

吟唱的熊荆毫不自觉,远去的壮士不能耳闻,唯有熊荆身后左右二史知道这两句必将传颂千古。

因为这两句歌谣,回到灯火通明的幕府,熊荆心绪依然惆怅,这时庄无地之言让他打起一些精神:“秦军攻入大梁,并非先攻寝宫也。”

寝宫是君王居住的宫室,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秦军不可能不知道。熊荆诧异中问道:“秦人为何不先攻寝宫?”

“不知也。”庄无地整理赵人关于昨夜诸多叙述发现这个问题。“秦人自西自北而来,竟未直入寝宫,反而绕至茅门,由茅门攻入王城。”

“确是如此。”庄无地身边还站着廉舆和魏间忧,还有年迈的春平侯家宰葛得。葛得记得很清楚,秦军好像大夫早朝一样,是绕至茅门攻拔王城的,而非就近从寝宫后门攻入王城。

“茅门近南城门,秦人阻我去路否?”廉舆不在城内,只能猜测。

“然北城并非一门。”葛得道。“南门可至启封,北门也可至启封。”

“那是为何?”熊荆感觉到了什么,然而就像隔着一层纱纸,他能看到影子却看不真切。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包括葛得。昨夜北城一片混乱,若不是他听闻秦人入城后执意要全府出城,恐怕现在还陷在大梁城里。楚军幕府,一堆人想不出秦军行动为何如此怪异,二十多里外的大梁,一副一副犹带血迹的兵甲运至沙海大营。

为了让赵国降秦,秦人下足了血本,甚至允诺平阳君、郭开返回赵国,以为官吏并归还田宅家业。可惜的是,两人联手清理了亲楚的平原君,最后还是让灵袂和赵迁给跑了。赵迁不在,赵军据守闾域顽抗死守,秦军得到的兵甲只有三万多套,一些还是从战死赵卒身上扒下来的。

幸运的是武库内的兵甲不是一套钜甲配一支夷矛,夷矛因为太过坚硬,矛锋很容易崩裂,每套兵甲一般配有三支夷矛。这对秦军来说是件喜事,截止到冰封前,秦军只有十万支酋矛,现在凭空多了八、九万支夷矛,数量几乎翻了一倍。钜甲只缴获三万多套,但军中已有布甲八万套,钜甲四万套,再加从巴人手里借来的一万多套,堪用的甲胄有十六万多套。

除了兵甲,武库内还有上百万支破甲重箭,这些重箭的箭镞可以取下来装在强弩箭矢上。不过这并非一拔一装那么简单。要想发挥这些破甲重箭的作用,箭矢就要送到少府,重新造箭。但是这已经没必要了,所谓‘年弓月箭’,没有几个月时间,以四棱破甲重箭箭镞为部件的强弩箭矢根本造不出来,等造出来,战争都已经结束了。

箭矢无用,兵甲在手,这让忐忑不安的王翦心下稍宽。牧泽一战证明没有合格的兵甲,以勇武著称的巴人也会败的一塌糊涂。此战之后,通事范目特意跑到沙海来哭诉,说是巴人战死数千人,要求归还那一万多套钜甲,范目被刘池拦住了,因为大将军还有重要军务处置。

“义渠鸩临阵而亡,致我骑军皆溃,不杀,将卒皆怨也。”幕府里商议还在义渠鸩一事。义渠鸩临阵而逃,使得原先以骑军阻楚军于牧泽之南的计划完全失败。如果中午的骑战秦军未败、或者没有如此溃败,骑军或许还可以拖住楚军一日。

“大将军,义渠鸩乃戎胡封君,如何处置当由大王定夺。”羌瘣帮义渠鸩说话。

“义渠鸩既在大将军麾下,大王既授大将军生杀之斧钺,便当有大将军定夺。”要想将卒死战,必须让将卒畏惧秦军军律甚于敌阵,查明经过的刘池强烈要求诛杀义渠鸩。

“大将军,此事必要严惩,然严惩可不在今日。”后军之将安契不知为何也帮义渠鸩说话。

“不然。临阵而亡,骑军士卒亲见之,不速惩,骑卒必乱。”圉奋担心骑卒跟着义渠鸩学坏。“今日大将军不杀义渠鸩,他日对阵,我军骑卒何以破巫器之阵?”

王翦本来还在权衡义渠鸩的戎人身份,圉奋最后一句话让他目光一怔。骑卒作战虽然飘忽不定,不能以步卒阵战之法衡量,但如果骑卒不畏惧军律,对阵时命令骑卒冲击巫器之阵就会有人不服从军命。这是万万不能。

王翦目光渐渐变冷,他挥手打断还想劝说的羌瘣与安契,揖向安静旁听的扶苏:“长公子以为如何?”

“军务皆由大将军定夺。”扶苏的回答堪称标准。义渠鸩的戎人身份让人忌惮,一旦杀了义渠鸩,北地郡的义渠人必有怨言,说不定还会作乱,但不杀义渠鸩军律不整,将卒不能令行禁止,对大战有害无益。两者的权衡极为艰难,扶苏这个护军并不敢擅自干预。

“来人!”王翦沉着声音,整个幕府安静了下来。“义渠鸩临阵而亡,罪不可赎,枭首!”

帐外北风呼啸,王翦的判惩决定了义渠鸩的生死。他继续道:“与义渠鸩共亡之骑卒,耐!与义渠鸩共亡之骑军将、率、吏、长,吏、将、率赀两甲;长赀一甲。”

“下臣得令。”军正大声重复王翦的判罚,“义渠鸩临阵而亡,罪不可赎,枭首。与之共亡之骑卒,耐;与之共亡之将率,赀两甲;与之共亡之吏长,赀一甲。”

秦国民事处罚常常赀甲赀盾,军事处罚也常常赀盾赀甲。义渠鸩以戎人的身份本可以降爵抵罪花钱赎罪,但王翦不准许他抵罪赎罪。不过他还是手下留情,对与义渠鸩一起逃亡的义渠骑将骑卒没有重罚,只是赀甲耐刑而已。

军正重复完便出帐,军帐内还有些冷场。刘池、圉奋低垂目光,只看地下,羌瘣与安契一个微微摇头一个暗自叹息,仍觉得不该杀义渠鸩。秦国的外交素来现实,对有价值难征服的胡戎素来优待。这样的国策不是现在才开始实行的,秦昭王之前便是如此。

“荆人受阻不过一日,明日当至鸿沟南岸也。”幕府里冷场,只能王翦牵出话头。

“少将军、圉奋将军、田将军严整以待,鸿沟宽阔,三日不得破。”刘池道。

“荆人知我攻大梁之意否?”王翦随即问起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把诸将问住了。楚军只能由楚人渗透,但楚国入秦为官吏之人远少于他国,愿意做侯谍的就更少,楚军内部此时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诸人再度沉默时,幕府地面忽然晃动起来,紧接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刘池迅速的站起,道:“荆人果然夜袭!”

第九十三章 夜行

月下的大梁城一片安宁,刚刚入夜时城内并无厮杀,正午时分北城燃起的大火也已经灭了,偌大的城池看不见什么灯火,清冷的月光照在白茫茫的屋宇和空地上,遮盖了鲜血的颜色。北风狂吹,焚烧后的烟火味被吹得无影无踪,只有粟米饭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

秦军猜到今夜必有夜袭,故而早有防备。也猜到敌军会以火药炸破城门的方式攻入大梁,白天出城的那道城门根本就没阻塞,然而剧烈的爆炸还是让人心惊。硝烟未散,慌慌张张的弩将慌慌张张的站起,慌慌张张喊出了‘射’的命令。

头还在眩晕,手脚吓得发软的弩手们同样慌慌张张的拉动机括,长长的弩臂重重打在弩架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砰响。箭矢一支支射入硝烟中,射完弩手又匆匆上弦再射。待到埋伏在这里的都尉苏复从爆炸中回过神来,五十多部强弩已射了好几轮。

‘轰——!’爆炸再起,但位置不在南门,而是东面的南侧门。听清是南侧们的苏复心中暗叫不好,敌人声东击西,真正入城的位置不是这里,而是已经阻塞了的南侧门。他不清楚门洞内那些泥土是如何炸开的,但他听到建鼓声夹杂着呐喊,敌军已经攻入大梁城了。

爆炸声几十里可闻,牧泽南岸的熊荆也听到了这两声爆炸。与厚实的夯土城墙不同,混凝土城墙单薄的很,门洞内的阻塞一炸就能炸开,幕府因此制定了声东击西的计策。听到北面传来鼓声,熊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们入城了。

“大敖……”并非熊荆一个人听到了建鼓声,他身侧全副甲胄的将率、一直等待的司马也听到了这些声音。大梁城内的战斗只能说是一支偏师,这支偏师要将秦人拖在大梁。

熊荆知道将率们的意思。千余人夜袭大梁,楚军不会没有动作。他点点头,道:“全军拔营!”

“大敖有命,全军拔营!”军命迅速传达。息了一下午的骑士在雪原上奔驰,驱散隔绝附近的秦军斥骑。早就做好准备的各师迅速收帐列队,半个时辰之后项师和淮南师便匆匆出营。他们的队列与白日一样每师以四条纵队行军,十六道队列行走在雪地上,脚下的冰雪踩得磕磕作响。

为了早日赶到沙海,尽管辎重落后,楚军还是连夜拔营北上。二十个师的行动并不能隐瞒多久,项师还未走到十里,急报便传到了沙海,正在担忧大梁城内将乱、三日未必能攻破南城的王翦闻讯一惊,他没想到己方骑军连一日都没有迟滞敌人,楚军居然不怕混乱夜中行军。

“我军可夜袭否?”看着召来的诸将,王翦问道。这是对着众人发问,但目光最后停在圉奋身上。夜袭只能靠骑军,最少骑军要驱散楚军行军队列外围的楚骑。

王翦看着圉奋,圉奋吸了一口冷气半张着嘴,可他只是张嘴,半响也没有说出话来。最后还是幕府的方士上前揖告道:“禀大将军,此不可也。”

“为何不可?”幕府方士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这样的人应该尊敬,然而王翦有些恼恨圉奋不立即答话,反问的声音很大。

“禀大将军,我军士卒多雀盲,夜中不能视物,不可夜袭。”方士很清楚秦军士卒身体状态。秦军士卒的体质本要强于六国,但战争日久,精壮的甲士就越来越少,这几年又是大饥,真正强壮的士卒已经很少了。士卒羸弱,疾病层出不穷,雀盲便是其中之一。

为将日久,王翦当然知道雀盲夜不能视物,正常时期士卒便有不少人雀盲,此时则更多。哪怕是沙水一战逃回来的十四万人中也有不少士卒患有此病。可他还是不愿就此放弃,直接问圉奋道:“骑卒中雀盲者几何?”

“禀大将军,骑卒中雀盲者多也。”有方士解围,圉奋大大松了口气。他不想夜袭不是因为军中有人患雀盲,而是因为骑军今日新败,毫无准备的夜袭楚军,结果肯定不会太好。

“骑军明日可再袭荆人辎重,断荆人粮道,今夜不当夜袭。”刘池知道王翦的心意,但军中士卒确实很多人患有雀盲,骑卒中猎户牧民还好,这些人经常吃肉,郡县骑卒这几年只能保证食粟,肉食早就不能保证。

方士,骑军之将、腹心全都反对夜袭,王翦只得摆摆手作罢,可还是不甘心的道:“这荆人为何不雀盲?荆人平日皆可食肉?”

王翦心存抱怨的问起荆人,这个问题诸将谋士根本不敢回答。知道的那些人不敢誉敌,不知道的人不敢瞎猜。楚军确实每日食肉,这些肉食主要是鱼肉和禽肉,再就是牛马肉。鱼肉是因为楚国有渔舟,每年渔汛时大肆捕鱼;禽肉是楚国的家禽不再自然孵化,而是人工加温孵化;

牛马肉则是战场上缴获的,沙水一战光冲击炮阵就留下了三、四千具马尸,加上整个战场留下的,马尸牛尸有数万具之多,这些肉都做成了罐头,供应楚军各师。可这还不是楚军不患雀盲的最终原因,关键是楚军膳食中加入了胡萝卜,这是嗟戈·瓦拉从他的家乡带到楚国的。

秦军士卒的健康情况楚军并不完全了解。秦军士卒因为畏惧得到长平赵军的下场,很少投降。投降的少量秦军士卒健康水平很不稳定,但总的来说前期秦卒士卒身体素质要比楚军高,后期就不行了,后期俘虏的秦军士卒很多人还不如鲁师。身高是高,但瘦弱,肺气量平均在三千三百左右,超过三分之一的人低于楚军入伍标准。

灯下黑那般,包括大司马府、幕府谋士在内,楚军并未觉察到先前强于自己的秦军已经在体格、兵甲、训练等方面全面落后于自己,大泽之战的结果反而让楚人隐隐以为秦军仍然强于自己。六十万大军好似山一样压在所有人心头,越靠近鸿沟就越加沉重。

楚军拔营、列队、等待、扎营,从下春开始行军,下半夜鸡鸣时分楚军才赶至鸿沟南岸立营。趁着这四个时辰,鸿沟南岸的秦军营垒和鸿沟上的转关浮桥全被撤回了鸿沟北岸。冰厚三寸,田朴麾下的舟师已不能驶入池泽,但鸿沟流动的河水并没有冻出三寸冰。即便冻住了,战舟和秦卒也会想办法把这些冰砸开。

等楚军前军赶到鸿沟南岸,鸿沟上全是秦军五桨战舟的剪影,这些战舟身后是北岸那道夯土墙。火药在手,任何城墙都经不住一炸,只是想要炸毁这道城墙,必须先渡过鸿沟,而想要渡过鸿沟,就要驱离鸿沟数里宽水面上的战舟。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楚军立营的时候,炮卒已经在选定的地方放列筑垒。炮垒一旦筑成,炮卒就开始鸣炮。这时候幕府的大幕刚刚搭起,深夜中轰隆隆的炮声不但没有让人惊慌,反而让全军士卒安定。搭起乌幕后,军营很快安静了下来,除去值夜的将卒,其余将卒全部安寝。

*

夜幕刚刚降下,北城便传来两声巨响,紧接着又是杂乱的鼓声和厮杀声,大梁南城并未就寝的魏王魏增听闻这两记巨响萎靡的精神顿时一振。这是楚军来了!他立即召来老将晋祝要他出兵接应。时至今日,魏国不但没有可战之卒,还没有可战之将。好在晋祝并不冒进,探查后发现北城的鼓声和厮杀并不激烈,这不是楚军进城,这是小股军队夜袭入城。拒不出兵。

晋祝是魏军大将军,他说不出兵魏增也没有办法,正寝里枯坐好几个时辰,北城的厮杀声越来越小,魏增、相邦蔡文等人几乎要睡着时,西面又传来了炮声。

“沙海!楚军在攻拔沙海!”魏增急急跳起,他下裳很长,踩在下裳裳角的他差点跌了一跤。

“确是沙海!”炮声不绝,蔡文也听出了炮声来自西面。

晋祝是将军,将军的方向感自然要比文臣好得多。炮声再度响起时,他道:“非沙海,乃鸿沟。”

沙海在大梁西北,鸿沟在大梁正西,炮声轰隆,心情激动之下很难分辨,但静下来仔细的听,还是能发现两者的区别,炮声确实来自正西方向的鸿沟。因为兵力不足,外城城墙被秦军占领,只剩王城还有诸多闾域在魏军手中,魏军看不到城外的情形。

回忆着鸿沟的晋祝很快猜到了炮声为何会在鸿沟方向响起,“秦人攻我大梁,楚军则趁机攻拔沙海。然,冰面不厚,启封至沙海必经逢泽之西,故秦人于鸿沟北岸以阻楚军。”

“那当如何?”魏增抓住晋祝的手臂,秦军源源不断的杀来,魏军撑不了多久。

“楚军必破秦垒,然,”晋祝非常肯定,但这话他说了一半便怔住了,浓密的眉毛紧蹙在一起。

“如何?”魏增也好,蔡文也好,明堂里的魏国大臣也好,全看着晋祝。

“此战若败,天下亡矣!”晋祝话一出口,忍不住叹息一声。

第九十四章 意

未改

会战的胜败决定着天下的命运。大梁城内的晋祝对此无能无力,只能叹息。他甚至连看都看不到两军的会战,只能在大梁城内枯等。鸿沟南岸的楚军幕府自然也清楚此战代表什么,然而夜间不便视物,秦人防御到底如何要次日天明才能全部知晓。

楚军最大的问题是人少,二十个师的步卒加上一万两千名骑士,列阵作战的士卒不及十万,还不到秦军人数的六分之一;秦军的问题则是精卒太少、兵甲不足。只有八分之一的士卒有钜铁兵甲,只有四分之一的士卒有堪用的兵甲——

甲胄的作用不容低估,历朝历代都禁止私人藏匿甲胄。西汉平灭七国之乱的国相周亚夫因儿子准备的随葬冥器中含有冥甲,被廷尉诬说是要在地下造反,最后活活气死。唐律规定,私藏‘矛、矟,徒一年半’;私藏‘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两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宋元明律也秉承着‘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的原则,禁止民间私藏皮甲和铁甲。

不能以民间传奇、志怪小说为准,而是朝廷禁止什么,什么才真的重要(朝廷的政令新闻历来都要反过来读)。被严禁的矛、矟(即槊)、弩、甲,这些才是军用杀伤性武器,刀剑棍棒不过是防身用具,难以用于阵斗。没有矛、矟、弩、甲,军队不能称之为军队,只能算是乌合之众。一旦遇到身披甲胄、手持矛槊,配以强弩的官兵,交兵便会被迅速击溃,最后作鸟兽散。

秦军尽知楚军的弱点,楚军尚不知秦军的弱点。但不管如何,双方谋士将率都在竭尽心力运筹庙算,以求获得会战的胜利。白日里连着打了两仗,夜里又行军的熊荆则沉沉睡下,他给幕府的命令是除非着火或者秦人杀到幕府,不然不要叫醒他。

他是想睡到早食再起床,然而梦里不知为何梦见了灵袂,梦醒才觉的这位美艳绝丽的熟女真的死了,他再也看不到这个女人。惆怅,失落,还有隐隐的愤怒。他能理解孟子为何要痛斥战争,鼓吹仁政。战争把美好的一切都毁了,战争杀人盈城杀人盈野,没有谁不痛恨战争。

熊荆现在也痛恨战争。因为战争,他不能和妻子欢爱,不能与灵袂偷情,不能抱着儿子温馨。因为战争,父王薨落于战场,臣子一个接一个死亡,新的士卒还未长成,旧的士卒已经死去。

楚地的男子越来越少,大市官道田野皆是妇孺老叟,他的那些媭媭,十个有七个守寡——此战如果战败,很可能将是十个。越是想,心中便越是愤怒与急迫,躺在床榻上的熊荆再也睡不着。手一撑便起了床,喊了一声更衣。

熊荆走入幕府的时候,天色已明,斥骑侦侯一夜的辛劳,谋士已将鸿沟北岸秦军的土墙和防御制成了沙盘。谋士幕内,拿着刚送来的讯报,庄无地道:“阻我者,乃王翦之子王贲。”

“为何是王贲?”熊荆不解。根据知彼司以前掌握的情报,秦国诸多将军中,王贲的位置并不高,远低于王翦、蒙武、李信、赵勇、羌瘣、辛梧、杨端和、冯去疾这些秦军老将,又因为王氏刚刚崛起,他的地位比晚一辈的蒙恬、冯劫、辛胜还要不如。

王贲在王翦麾下任左右将军可以,但在这场事关天下命运的会战中任左右将军就不可能了。左右将军都不可能,那又怎么可能领兵驻守鸿沟呢?难道是说……

熊荆忽然想到率千余人攻入大梁的平原君赵翰,这是等于是楚军的偏师。只有偏师才会任命一个个资历不够的人率军,王贲是不是这样呢?

熊荆的问题也是谋士幕内众谋士思索的问题。在此前的推演中,楚军攻至鸿沟,秦军最正确的反应是全军与战,这是楚秦两国的最后决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是一次决战,好象是一场阻击战,秦军为何要阻击己军呢?

“臣以为,此乃秦军援军未至也。”熊荆提前起床,各师将卒、司马尚未过来,于是进入谋士之幕。看见庄无地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一个谋士站起说道。

单单从谋士起身利落的动作上,熊荆就能看出他是军校出来的参谋。很年轻,嘴上和他一样刻意的蓄着胡子,以显示自己的老成。他站起说话,他身前的一些谋士闻声头低的更低,估计是在责怪年轻人太过孟浪胡乱猜测。

“还有何故?”熊荆看着站起的谋士微微点头,希望其余谋士再言。

“臣以为,或是秦人欲拔营而走,故而遣军相阻。”另一名谋士发声。熊荆很少进入谋士之幕提问,一些思有所得的谋士站起来说话。

“臣以为不然也。”又是一名年轻的谋士。“秦人若要遁走,冰封便当遁走也。冰封不遁走而攻拔大梁,大梁城中必有其所欲之物……”

谋士的猜测让熊荆动容,他打断道:“大梁城中有何物?”

没有人回答。有几个谋士想说秦王少时为质邯郸,邯郸赵人待其甚恶,如今邯郸赵人迁至大梁,攻拔大梁也许是为了这些仇人。然而这样的理由并不能让信服。这是决定秦楚两国生死存亡的会战,秦王不理智,王翦也会不理智?秦军不但要攻入大梁,还要筑垒分兵在鸿沟相阻,这根本不可能。

“或是、或是……”庄无地犹豫道。“魏国有火炮,秦人欲夺魏军火炮?”

火炮也是大梁城内西游的东西,但熊荆很快就摇头。“魏国火炮不过十门,又全是十五斤炮,得之何益?”

“禀大王,众将军到。”谋士幕内没有待多久,各师之将便已经赶来了。

熊荆只能前往大幕,宣布今日的作战计划,几案上已经做好的沙盘也匆匆抬到了大幕。沙盘就放在大幕中间,将率司马全都能看到。秦人的防守并不严密,甚至说有些儿戏。鸿沟宽四里许并不是什么障碍,因为楚军火炮已经控制了这段鸿沟,各师工卒架桥并不困难;土墙高只有一丈二尺,厚不过一丈,一炸即开。

将率司马看了一眼沙盘就没有再看,倒是庄无地言辞让他们吃惊:“秦人二十余万,领军之将王贲……”

“二十余万?!”东野固伸出两根手指,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其他人的表情也是如此,所哟如都以为这将是第二次渭南之战,没想到不是。

“然也,确是二十余万。”庄无地看向熊荆,点头道。“只见二十多面都尉将旗。”

“若是秦人……”有人想说秦军有诈。但鸿沟北岸一片平原,并无山岭,这种地形根本不可能设伏。既然不能设伏,那秦军为何要分兵?

“事违常情必有妖。”彭宗学着熊荆的口吻,很是不解秦军为何不是全军阻己军于鸿沟北岸。“王翦命其子为将,率军二十余万阻我,何以如此?”

王贲为将,那么秦军真的可能是二十余万,只是秦人为何要这么做?将率司马先是窃窃私语,等彭宗问出这个问题,大幕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庄无地道:“不知也。”

“不知?!”彭宗惊讶,马上决战,幕府却还不清楚秦军的意图,这不能不让人失望。

“臣无能,请大敖治罪。”庄无地拜向熊荆,这确实是他的职责。

“秦人分兵大梁,又分兵于鸿沟,此乃喜事,何以有罪?”熊荆并不责怪庄无地,王翦想做什么并不是己方所能了解的。“今日聚将,还言今日何以战,非言秦人为何如此。秦人二十余万,我军十万,虽有鸿沟土墙所阻,秦人亦非我敌也。

此战秦人若败,秦军仅三十余万,我军可大破之……”

秦人分兵是好事,虽然好事来得极为蹊跷。错愕的诸将惊讶也渐渐平复,随熊荆之言把注意力放到现实中来。与渭南之战相比,鸿沟之战地形上要更加险要,鸿沟更宽,鸿沟后方又有一道矮墙,天气寒冷,凿墙可能不会像王朝那样顺利。然而拥有火炮的楚军有战场控制权,架桥与砸墙都不会太难。

熊荆在大幕中下达作战命令时,各师的工卒已经在鸿沟上架桥。昨夜游弋于水上秦军战舟全在圃田泽一侧。与秦军的转关不同,楚军架桥用的是羊皮筏子,一个个筏子用钜丝绳相连,便成了一段段浮桥。墙后五里,陆离镜中看见这样架桥方式的王贲很是惊讶。他以为木架下面绑着的是一只只羊。

“此羊裘也。”军侯王勒知道的更多。“若是转关,必然沉重,而以羊裘,输运便也。”

“羊裘沉于水下,当不畏火。”王贲看到楚军工卒又一次把一个羊皮筏放入水中,小组上楚人勾着这个羊皮筏,将它与其它羊皮筏相连。仅仅半个时辰,浮桥就架出半里许。

“禀将军,田将军言,荆人初架桥,此时攻之可损其士气?”一个军吏跑来来问。

“不可。”王贲不在乎什么士气不士气,这是一场极为艰苦的阻击。“将成时攻之。”



第九十五章 鸿沟

趁鸿沟未封,秦军舟师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楚军架桥,而这个时机需在浮桥将成未成之时。舟师之将田朴想先声夺人,不但撞毁那十六道刚刚架出的浮桥,还想杀伤南岸那些正在架桥的楚军工卒,可惜这个提议没有得到王贲首肯。

旦明过后,朝阳将升,朝霞染红了天际,鱼鳞般的云层透射出点点金光。金光照耀着战场东面的大梁城,照耀着战场,照耀着楚秦两军随风招展的军旗和士卒,给所有人批了一件圣光霞衣。幕府议毕,刚到水岸的熊荆人马也在金光的照耀下,他环视着整个战场,注意力大多在鸿沟水面。

浮桥还未伸至鸿沟中央,为了防止西侧的秦军战舟冒死冲撞,类似此前楼船一样的大型浮船在正搭建。浮船搭成后,四周都会装上成排成排的钜甲,以防止战舟撞击。六十八斤短管炮也往浮船上拖曳,这是破舟利器,只要命中,一打就是一个大窟窿,根本没办法补救。

鸿沟西侧,五桨旗舰上田朴看到这一幕莫名的焦急,舟师最无可奈何的就是这种装备短管炮、安装钜铁船甲的楚军楼船。以当初牧泽的经验,这种楼船一旦横在鸿沟上,战舟再多也冲不动。

“传令!击鼓。”朝阳初升,甲板上的田朴忍不住下令。

“将军,荆人浮桥未成,此时攻之……。王将军言,欲等荆人桥将成……”身侧的都尉刚刚得到王贲‘桥将成时攻之’的军令,赶紧出言劝阻。

“王将军知水战还是本将知水战?!”田朴压抑着心中的不满沉喝一句。他是齐人,虽然比秦人更精通水战,奈何朝中没有门路,位置一直在秦将之下。在他看来,王贲这个年轻将领根本不懂水战,只知道陆战。

“将军有命,击鼓!”田朴执意击鼓,都尉也不敢阻拦。旗令传出之后,旗舰甲板后方的建鼓快速敲响。击鼓则进,早就列阵以待的战舟木桨迅速落桨,成排成排的木桨在开始在沟水中起伏,舟阵缓缓加速,径直向前。

“秦人!”秦军舟吏还未击鼓,南岸炮垒上的楚军炮卒就已经注意到了秦人的异动。鼓声一响,炮垒这边也马上敲鼓,炮卒迅速奔至炮位,水面上的工卒在官长的勒令下靠岸。唯有浮船上的驭手仍抽打拖炮的挽马,要把岸边已经套上的两门六十八斤破舟炮拉上浮船。

南岸的熊荆等人看着秦军舟师冲来,北岸站在墙后的王贲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脸上不免浮现些许怒容。此时浮桥架了不到两里,未及鸿沟水面中线,这时候战舟进攻在他看来显然是不合适的。然而建鼓已然敲响,他阻止不及只能在一旁坐视。

一夜冰封,昨日前半夜破开的一些沟面下半夜再度冻住,好在这不妨碍舟师进攻。秦军舟阵以四十艘战舟为一行、一共三行冲向尚未架设完毕的楚军浮桥。距浮桥大约四、五里时,舟速达到了最快,一百二十艘三桨战舟好似骑兵奔驰在水面上,马上要进行最后的冲刺。

炮声在这时响起,放列在鸿沟南岸的楚军火炮逐一开炮,火光中,炮弹射向越来越近的战舟,硝烟则被猛烈的北风吹向南岸楚军的阵列。

有龙肋骨的战舟不是旧式的单桨战舟,十斤野战炮、三十二斤攻城炮都不是破舟利器,炮弹打出后,水面上飞驰的战舟阵列全然不乱,更没有任何一舟战舟倾覆沉没。早就知道这点的工卒之将急忙在炮声中鸣金,听闻金声岸边的工卒在战舟冲来前撤到更远的地方。早早下水的那几艘浮船还未布置妥当,也被岸上的工卒紧急拉到了岸边。

炮声、鼓声、金声交织,战舟箭矢一样的疾冲,撞向毫无抵抗的十六道浮桥。哗哗的水声中,这些浮桥全被战舟撞断,一些筏子扭曲后痛苦的翻起。架下的羊裘也被挤破,在水中喷出一股股水汽。直到这时,才有一些战舟减速倾斜。

田朴虽然有违军命,但王贲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振奋秦军士气、打击楚军士气的机会。土墙背后的二十万秦卒在屯长百将的命令下大喊,一些秦卒更是冲上土墙,对着撞击中的战舟大肆欢呼。

“此乃工卒布置不当!”庄无地气愤的指责,“以幕府军命,当先造楼船再设浮桥!”

“各师急急渡水,有错情有可原。”工卒隶属于各师,并非隶属于工卒之将。各师在幕府下达具体作战计划之前已抢先架设浮桥,自然会造成现在这种楼船尚未下水、浮桥已先架设的情况。“未伤士卒即可。”

熊荆说着未伤士卒,那艘刚刚拖曳上两门破舟炮的浮船被一艘战舟猛烈的一撞,撞角虽未撞破浮船侧舷的钜甲板,但剧烈的晃动还是免不了的。船上两门破舟炮没来得及固定,随着浮船剧烈的起伏而侧滑。六十八斤炮再轻也近乎两吨,两吨重的东西一旦动作就很难阻止其下滑,尚未解除挽绳的情况下,十二匹挽马也被火炮拖的滑向后方。

浮船四十五丈见方,船虽大但很轻。两门炮加上十二匹挽马往一侧滑动,整艘船马上翘起。躲在橹盾后方的炮卒驭手顾不了敌舟射来的箭矢,冲出橹盾拽紧缰绳想把两门破舟炮拖回原来的位置。然而这时又是一艘敌舟猛撞而来,再度把浮船撞的剧烈晃荡,挽马拖不动火炮,反被火炮拖向浮船外侧。浮船倾斜的角度更甚,连橹盾都倒了几面。

“斩绳啊!”盯着浮船的熊荆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远远地大声喊了一句,可惜隔着一两里又逆着北风,浮船上的驭手炮卒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知是不愿意抛弃这两门火炮,还是认为自己能拽回挽马,并没有人冲到马炮之间斩断那几根挽绳。

火炮越滑越下,最终‘扑通’一记掉入冰冷的沟水,十二匹挽马嘶鸣不已,四蹄苦撑,它们正一点一点被拽下浮船。火炮不过四吨,挽马最少五吨。挽马落水之前一刻,九吨重的东西压在浮船一角,偌大的船身已然四十五度翘起。诸人以为浮船就要翻覆倒扣时,‘啪’的一声巨响,浮船上的木梁折断成两半,前半截从空中砸落,溅起偌大的水花,后半截因挽马已被拖下鸿沟,入水的一角好像被强按入水的皮球那般迅速弹起。

“我的马!”鸿沟深达数丈,挽马一掉入鸿沟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熊荆悲喊一声。

“大敖?”炮声仍在轰鸣,撞毁浮桥的秦军战舟虽然在撤退,但撤退比冲击更加艰难,靠近南岸的战舟被火炮打出的霰弹穿成筛子,只有北侧的那些战舟徐徐撤退。

浮船上人员没有伤亡,可那十二匹龙马就这样掉入鸿沟,熊荆心疼不已。他马鞭连挥,怒喊了一句:“停止架桥!”

“大敖有命:停住架桥!”令骑奔前传命,项梁与州侯若迅速赶来。

“未有十艘楼船之前,停止架桥!”熊荆瞪着项梁与州侯若,没好气的道。

“唯!”熊荆心疼龙马,项梁和州侯若则心疼火炮。他们知道短管破舟炮极为珍贵,两人正想着怎么把那两门炮从鸿沟里捞出来。

“去吧,不可太急。”熊荆将两人挥退,自顾自看着沟面上缓缓沉没的秦军战舟。一百二十艘战舟悍不畏死的冲撞,一通炮击大概留下四分之一,退回去的四分之一皆是重伤,只有靠北侧那些战舟还堪一战。

这主要是火炮威力决定的,十斤炮数量众多,然而威力太小,穿透力严重不足。四十艘战舟只能穿透一、二十艘,不能全部穿透;三十二斤炮穿透力足够,然而数量很少,早前有十六门,现在只有十二门。六十八斤短管炮数量多,可这些火炮射程有限,超过一里已无多少杀伤。

宽达四、五里的鸿沟水面,只有楼船式的浮船才是致命的。当这些浮船一字排开,战舟直接冲撞只会撞在浮船侧舷的钜甲板上,然后就是破舟炮的猛烈轰击,十艘冲来的战舟有七艘会回不去,回去的也是全舟是伤,不能再战。

楚军停止架桥,北岸的秦将将卒不免高兴,这意味敌人的架桥行动已被舟师破坏。沟面西侧旗舰上的田朴则心中发苦,他很清楚战舟不是巫器楼船的对手,楚军架桥横渡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他还想做最后一搏。

太阳升起,水泽上薄薄的雾气全部消散,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每个人身上。这本该是舒服的让人呻吟,田朴的脸却是阴沉的可怕,他道:“召死士之舟。”

“将军有命,召死士之舟。”军命传至后方,六十艘毫无不同的三桨战舟缓缓上前入阵,此时舟阵不再是四十舟一行,而是六十舟一行,与此前一样只有三行。从后方编入舟阵的这六十艘战舟位于阵列的最前,其前方竖立着厚厚的橹盾,身着灰白色布甲的酋矛卒剑盾卒立于甲板,甲士数量是其余舟楫的一倍。

“此欲登舟而战啊。”秦军的意图没有逃脱熊荆的眼睛,这架势完全是为了肉搏。



第九十六章 鸿沟2

未改

肉搏楚军不惧,尤其是舟师之间的肉搏。顶 点 倒不是因为楚军士卒比秦军士卒勇武,而是秦军士卒根本登不上浮船。熊荆比较担心的是火攻,秦人既然已经学会制造荆弩,自然也会制造楚军一直不投入使用的弹力投石机,当年稷邑会盟他正是靠着这种弹力投石机发射的火弹逃生。

斥骑往西奔驰,秦人战舟上没有弹力投石机,只有身着灰色布甲的甲士。这让熊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去年缴获的李信幕府简牍上提到了这种投石机,但楚军一直没有看到实物。

浮船搭建并非一蹴而就。为了防止秦人舟师再度疾冲而来,那些短管炮先放列在沟岸,浮船则在炮阵东侧搭建。搭建完一艘浮船,就拖短管炮十斤炮上船,如此一艘一艘,直到正午这十艘浮船才全部搭好,

正午时分阳光已有些灼热,钜甲晒得滚烫,触手伤人,一些士卒不得不用长襦盖住钜甲。骑在马上穿着钜甲的熊荆也被太阳晒的汗流浃背。他本想下马歇息,可此时十艘浮船正缓缓行向沟面。短管炮产量不足,只有最北端那艘浮船布置了二十门,其余九艘浮船只有面向秦人舟师的一侧才有十二、三门,除此只有六门十斤炮。

楚军全军此时只有五十六门十斤炮,十二门攻城炮,一百三十四门短管破舟炮。现在除十二门攻城炮外,其余火炮全在这十艘浮船上。如果这十艘浮船沉了,那就真的只能等到鸿沟冰封四寸才能进攻沙海了。

熊荆注视着这十艘浮船,知道浮船上载着全军大部分火炮的庄无地、彭宗、东野固等人也盯着这十艘浮船。楚军忙碌了一上午现在忽然有了动作,对岸的王贲等人也注视着这十艘浮船。将率的动作带动全军,一时间两岸十数万人看着这些越划越远的浮船。

清晨时秦军舟师的建鼓出人意外的响起,发起了一次极为成功的进攻。现在秦军舟师出人意料的沉默,北岸的王贲不断打出进攻的军旗,可田朴所在的旗舰一直没有打出应旗。直到熊荆都感到有些奇怪,那艘五桨旗舰才不情不愿的打出一面应旗,鼓声骤响。

一字排开的浮船上,‘已备、已备’的喊声响起,刚才那艘折断成两半又拼在一起的浮船成了卜梁居的旗舰。为了便于其他浮船接收军命,这艘旗舰在十艘浮船中间,还凸出了小半个船身。楼船与秦人舟师的较量早在几个月前已分出了胜负,不少炮长炮卒参加过那次战斗,故而此时显得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唯独岸上的楚军士卒看着秦人舟师重骑一样驰骋在水面,声势有极为吓人,心全提到了嗓子眼。战舟驶过时,项师、淮南师的弓手忍不住朝战舟射箭。鸿沟宽三里余,两岸薄冰又各占了半里,射出去的箭矢连战舟的影子都没有碰到,全落在了沟岸的薄冰上。

箭矢无用。仍放列在岸上的十二门攻城炮响起时,高速冲击的战舟侧舷才被打出一个个窟窿。炮击短时间内无效,中炮的战舟继续前冲,直到浮船上一百多门火炮在卜梁居的命令下猛烈开炮。站在南岸的楚军士卒起先还能看到一些战舟被打得舷墙破碎,但越来越浓厚的硝烟被北风席卷而来,呛人的硝烟中,包括熊荆在内,人们除了烈焰火光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震耳欲聋的炮声,什么样也听不到。

诸人一边咳嗽一边等待战斗结束,斥骑疾奔而至。“报大敖,秦人舟师列成数阵,欲连击也。”

“啊?!”站在南岸,熊荆看不到西侧田朴的旗舰,他已浸没在白色的硝烟中。看不到不是想象不到,秦军并非像早上那样冲击一次,而将冲击数次。

鸿沟不是牧泽,牧泽战舟如果沉没,因为水浅不及一丈,沉舟会挡住后方战舟的冲击路径;鸿沟水深数丈,战舟沉没最多淤塞鸿沟两丈,如果沉没的战舟不能叠起,沉没再多也不会影响后面的战舟继续撞击。

“传命卜梁居,秦人将数阵而冲。”火炮全在浮船上,岸上的熊荆除了传讯警告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希望炮管不要打红,一旦打红……

“命项师速遣一师士卒登船,以防阵战!”熊荆紧接着命令。炮击如果不能持续,肉搏战随时可能发生,熊荆不得不命令项师登船准备。

浮船一字排开,从南岸向北岸伸出七百多步,每艘浮船之间的间隔很小,可以靠栈板连通。得令的项师步卒立即登船,浮船长宽几十丈,步卒列阵于炮阵身后并不碍事,然而第一次距离火炮这么近,半数士卒都极度心惊。

正在作战的舟吏炮长不在意登船的项师士卒,秦人舟师已连续冲击了三次,这不是早晨那般四十艘一行,一阵三行,而是百艘战舟一字排开,全速冲击。

参加过牧泽炮战的老炮卒还好,一些新炮卒在这种海浪般连绵不绝的攻击下渐渐手忙脚乱,十几门最先制造的十斤炮在紧要关头忽然炸膛。好在这是钜铁不是铸铁,炸膛只是炸裂了炮管,并未伤到多少炮卒,更没有引燃炮阵后方的火药。然而危机依然存在,半数火炮打热了炮管,少部分已经打红,秦军舟师见前面一波战舟大半沉没,又一波战舟急速冲来。

“停止炮击,更换霰弹!停止炮击,更换霰弹……”凸出小半个船身的旗舰上,卜梁居再度大喊。炮声不绝,他的命令完全淹没在火炮的怒吼里。海舟炮战时,旗舰命令也没办法传递,最可靠的方式派出小舟,由小舟传令。浮船相连,不需小舟,几名令卒受令迅速奔往左右,半刻钟后,所有火炮更换霰弹。

居于南岸的熊荆看不到战斗的场面,北岸、西侧的王贲和田朴则将正常战斗看到一清二楚。己方骑军成功冲击楚军炮阵给田朴以启发,此前之前他不断在想:如果将战舟像骑卒那样列阵并不断冲击,是否也能击破楚军的火炮楼船?

鸿沟之战是试验这种战法的绝好机会,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作一次性攻击,而是连续不断的攻击。只要手上还有可用的战舟,他就会将其投入最后的攻击。可惜他麾下的战舟是有限的,第三次攻击的战舟大部分沉没后,剩余一百八十艘战舟发起了最后的进攻,他所在的五桨旗舰也在冲击的舟阵里。

更换霰弹的命令使得楚军炮卒得以喘息,毕竟短管炮发射霰弹有效射程不超过一百五十步。因为出发的距离远在五里外,列成前后两行的秦军战舟冲到浮船跟前需要五、六分钟之久。几分钟的间隙足以让北风吹散浓密的硝烟,露出十艘浮船的真容。

南岸的楚军士卒看到,浮船西侧十数艘战舟一边后退一边沉没,战舟上秦人不是在大喊大叫中与战舟同沉,就是跳入鸿沟,结果水面挣扎几下也扬着手下沉。沟水已然赤红,上面飘着秦人的尸体,少数会奇技的秦人想爬上浮船,但他们还没有靠近就被船上的弓手射死。沟水东流,血水与尸首都缓缓流向大梁。

与秦人舟师不同,浮船毫发无损的飘在鸿沟之上,各船船吏的将旗被北风吹得笔直,因为炮声停歇,诸人甚至能听到船上的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人想高呼万岁,但秦人战舟又一次气势汹汹的冲来,最西侧的攻城炮响起不久,浮船上的火炮也响起,硝烟再度将一切隐去,眼前的世界又变得一片烟白。

“放……”最后的时刻来临,炮长们早已沙哑的嗓子憋出最响亮的呼喊,眼前仿佛不是秦人的战舟猛冲而来,而是无穷无尽的敌人冲上了浮船,两军开始了惨烈的肉搏。红热的炮管一声怒吼后,霰弹刮擦着早就不光洁的膛壁,脱膛而出。战舟数寸厚的木板并不能挡住一篷篷的霰弹雨,不断有手和甲士血肉模糊、中弹身亡。

饶是如此,战舟还是猛烈撞击在浮船侧舷的钜甲板上。如此近距离的射击,每一篷霰弹雨都好像在清洗甲板。舱内舱上的越来越多人阵亡。舟吏早已死亡,没有舟吏的命令,幸存的手还是习惯性的后划。

按以前几次冲击,战舟会很快被楚国的火炮击沉,然而换用霰弹之后,飘在水面上战舟即便舱内没有活着的手,战舟仍然很难沉没。这些满是尸体的战舟或斜或横,恰恰挡住了田朴亲率的第五波战舟的前冲之路。六十艘装满肉搏甲士的战舟不是撞在己方战舟身上,就是紧急转向避让,侧着舟身冲向楚军的浮船。

夹在战舟之中的五桨旗舰也不得不紧急转向,当看到浮船上一排火炮对准自己即将开火时,肝胆剧裂的田朴喊了一声:“休矣!”

“将军……”身侧的短兵也感觉到了危险,这些芝罘招募的齐地甲士抱着田朴毫不犹豫的往甲板下一跃,跳入了冰冷血腥的鸿沟。

第九十七章 鸿沟3

在王贲的预想里,舟师最少要拖住楚军一日,使其不能顺利架桥。这不是不能做到,田朴麾下有五百多艘战舟,这些战舟本该逐次逐次投入冲击,每当浮桥将成时便撞毁浮桥。拖一日最少,拖两日并非不可能,然而预想仅仅是预想,不到半日,五百余艘战舟几乎打光。它们不是已经沉没,就是飘荡在满是血水的鸿沟中。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王贲在炮声未止时忘记了自己的呼吸,他看到第四波撞击的战舟没有像前面那样迅速沉没。沟水东流,本来有助战舟航速的沟水将这些无人划动的战舟推近到浮船跟前,阻碍了后方冲来的第五波战舟。被田朴寄予厚望的肉搏死士绝望的发现,他们距离敌人浮船不是隔着一条、两条战舟,就是本舟身姿斜侧,甲板前方的橹盾成了摆设。火炮一响,全舟皆亡。

炮声渐歇,硝烟随之吹散,饱受撞击的浮船横移了最少半里。看到秦人战舟无力划行、横于水面的楚军士卒忍不住欢呼。听闻欢呼,王贲突然发现想吸气怎么也吸不进,濒临窒息的他即便站在阳光下,手脚也完全兵力。脑子里则一片混乱,此前的信心跌倒了底谷。三日,很可能一日都守不住。

“来人!”王贲指着土墙后的那些布置,眼看着就要下达军命。身侧从主帐来的谋士连忙将他拦住,“少将军不可,此不及也。”

一句不及让王贲惊醒。即便最北的那艘浮船,那也在夯土墙南面一里之外。

“舟师尽墨,此当如何?”王贲有气无力的问,沮丧的想哭。他虽有二十五个尉,但这二十五个尉大多是弱卒,最好的也只有布甲,没有钜甲。

“我军当死守此墙。”谋士亦氏王,这正是王翦担心儿子经验不足派来督导的幕府谋士。

王贲内心已乱,听闻谋士之言又是叹息又是苦笑,“荆人素以巫药炸墙,如何死守?!”说到此他忽然拔剑,“也罢。战死于此又如何?战死亦不辱我王氏之名也。”

一个将领如果信心被击溃,会战很难有胜利的希望。好在这只是一场阻击战而非一场会战,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更多时间,以使白林所部能抢夺到更多的兵甲。

舟师半日尽墨,舟师之将田朴生死未卜,消息传到二十多里外的沙海大营同样让王翦大失惊色。他没有像儿子那样几乎窒息,他只是身躯不由自主晃了几下,面色忽然间潮红,鬓角青筋猛跳,但一会还是缓了过来。挥退斥骑后,他问道:“大梁如何?”

“北城万余赵人死守闾域,白将军以为既夺赵国武库,此万人不攻可也。”刘池答道。“此时城中正攻魏国之王城。魏人战意甚坚,王城稳固……”

“魏人可降否?”王翦不得不问起这个问题。

一座设备甚严的王城不是两、三日就能拔下的。秦军此时有八万套钜甲,八万套布甲。对阵时要想包抄楚军而不被楚军包抄,步阵宽度最少需要两千五百列甚至三千列。八万套钜甲两千五百列有三十二行,三千列那就只有二十六、七行。对付其他军队这些钜甲足够,但对付楚军矛阵,王翦恨不得全军士卒都身着钜甲、手持钜矛。

并且此次会战秦军阵列也不会再是一阵,而是数阵。数阵前阵击破还有后阵,后阵击破还有后阵,这也是吸取了沙水之战的经验,不把兵力置于一阵,而是多阵,以防楚军再度使用巫药炸阵。既然是多阵,那这二、三十行钜甲阵列就要分摊。三、四十万大约每十万人一阵,每阵钜甲甲士最多八行,布甲甲士也最多八行,这就太过单薄了。

得到魏国那四万套兵甲,最后决战时秦军每十人有三人身着钜甲;每十人有五人身着防箭步甲;每十人有八、九人持可战之矛,这样才能与楚军一战。没有这些,对阵的结果很可能像巴人士卒对阵楚军骑士一样,被杀的一败涂地。

“魏人听闻炮声已知荆人正攻我,此时岂愿降秦?”刘池哀叹一声,有一种天要绝秦的感觉。舟师半日覆灭,王贲那二十五万人挡不住楚军一日。

一侧的右将军赵勇奋然起身:“大将军,我愿率军以援白将军,明日便拔下王城。”

“不可!”王翦与刘池连忙阻止。这倒不是反对增兵大梁,而是秦军各尉已重新编练,精锐与普卒按照一定规律的混杂,不能贸然调动。

“或可以抽调力卒湮之。”安契沉默盘算了半天,提出另一个建议。“魏人王城不似大秦王城,魏人王城城门之内便是大廷,无有皋门库门,武库便在大廷之上,攻入王城即可。”

“可!”诸将齐齐点头,大战就在这两日,不是吝惜人命的时候。十数万力卒已然无用,临时可抽调出数万人,将这数万人投入大梁湮城,甲士一旦攻上王城城墙,便可攻占武库。

“为不使魏人知之,当趁夜遣人入城,明晨攻城。”刘池补充道,他的计划是要等到天黑。天黑遣人入城,明日中午前夺下武库,当日运兵甲至沙海,次日便可阵战。但是这也不是万无一失,如果楚军今日下午便击破鸿沟北岸,傍晚前击溃王贲,明日午后楚军便可攻伐沙海与己军决战。

“不可再迟,今日便当拔下王城。”王翦知道刘池担心魏人运走兵甲,这才强调趁夜入城。可这样时间上赶不及,他看向安契,“请安将军速速率力卒入城,今夜彻夜攻城。”

“敬诺。”安契大声答应。既然提出了这个办法,他便有把握率数万力卒入城。其他不说,光是大梁城内的财货就会让力卒们馋涎欲滴,等他们到了王城城下知是来湮城的,甲士环列,想跑已来不及了。

安契受命,随即出帐奔辎重营而去。鸿沟南岸距离沙海已然不远,入城的几万力卒又队列松散,散落在白色的冰原上极为显眼。不需要陆离镜,南岸站着的熊荆等人便能看到秦军再度遣人进入大梁。秦军不聚兵反而分兵,还一次又一次分兵,这让所有人觉得不可思议。

“秦人如此分兵,我军必胜。”彭宗嗅到了胜利的味道,满脸喜色。

“秦人何以再遣士卒入大梁?”司马们看到了胜利,将率们则觉得匪夷所思。

“此太一佑我,不然王翦岂会不量力而轻敌?”鄂曹脸上不免生出些讥笑。秦人七十万大军分兵十数万攻拔大梁,分兵二十余万驻守鸿沟,剩下三十多万只是己军的三倍,双方兵力不再像之前那样悬殊。不知秦人为何分兵的情况下,只能用神佑来解释,不然王翦为何要这样做?

陆离镜里看到入城的全是力卒,熊荆本有些喜悦的心沉了下来,他的注意力转回到鸿沟。秦军舟师尽墨,百余艘满是尸体伤患的战舟被楚军缴获,余下五、六十艘还能划行的战舟最后退出了战场,回到它们此前出发的地方。

五、六十艘战舟对浮桥已没有什么威胁,真正的威胁是鸿沟北岸。除了刚才显露出来的士卒和墙上的军旗,谁也不知道这道不高的夯土墙背后隐藏在什么。而此时除了那些猎猎飘扬的军旗,土墙上看不到任何一名秦人士卒。

看着浮桥不断往北岸伸展,熊荆指着对面问向妫景:“可知此墙厚几何?”

妫景这时候也在看着北岸那道一丈二尺高的土墙。这不由让他想到孔子的堕三都。秦人自然不可能遵守以前的周礼,可为何这道用于防守的城墙秦人只筑十二尺?筑墙六尺一版,加一版难道不行?

妫景看着那道土墙有些走神,当他回过神时,眼前场景突变,很快要架到对岸的浮桥上空忽然飞来一群密集的黑点,这些黑点落在沟岸的薄冰上、落在将成的浮桥上,马上窜起团团火焰。

“火?!”诸人一片惊愕。惊声未落,更多的黑点从墙后飞起,这大概是酒缶大小的火油灌,每一个都是点燃之后发射,这才落地爆燃。浮桥距离沟岸有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只有荆弩和投石机才能有效杀伤。荆弩不见,高大的投石机也不见,浮桥上毫无防备的几名工卒有一人被火油弹砸中,顿时全身是火。

“投石机几何?”熊荆喝问,这正是他担心的弹力投石机。

“投石机几何?!”没人答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熊荆怒吼一句这些人才回过神来。这时候中弹的浮桥燃起了大火,桥上工卒一边切断着火的浮桥一边往后急退。

因为土墙阻挡住了视线,谁也看不到投石机的数量——如果这种武器确如熊荆所说是投石机的话。现在大家知道的是,土墙的作用恐怕就在这里。秦军抛射武器的射程远逊于火炮,对射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但临水筑墙,把投石机置于墙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火炮直射只能轰击土墙,曲射先不说能不能打中,连看不都看不到。

第九十八章 必死

而投石机不一样,投石机本来就是曲射,不在乎中间有一道土墙相隔。并且一丈二尺的高度也是有讲究的,这应该和弹力投石机自身的高度有关。投石机的位置最好是在墙后,墙后火炮直射打不到,曲射也打不到。但考虑到投石机抛臂的长度,墙又不能太高,不然投出去的砲弹火油弹会砸在墙头。

秦人不玩投射武器还好,玩投射武器,除了最开始给熊荆带来些许惊讶外,很快他便笑了起来。

“召沈顷!”熊荆直接召炮卒之将。待沈顷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他伸手指向已经停止抛射的前方道。“秦人投石机置于墙后,如何破之?”

曲射楚军炮卒不是没有玩过,曲射最重要的一点是观察。沈顷连连点头:“知也。我当击秦人之眼,致其投石机盲也。”

“善!”熊荆点头,他指了一下早已偏西的太阳:“天色已晚,速行之。”

卜梁居属于海卒,除了一百多门短管炮破舟炮外,十斤炮、三十二斤攻城炮全是陵师的武器。短管炮不能击远,也只能由陵师炮卒解决秦人投石机的观察哨。

点燃的浮桥仍在燃烧,它们顺流飘向下游。然而风云在此时突变,明明晴朗的冬日,北风突然大作,最后竟呼啸起来。土墙上秦军军旗几乎要从旗杆上刮走,熊荆身侧的三头凤旗啪啪直响,后方楚军营内的乌幕则被卷起了一片。

“禀大敖,明后日必有大雪。”此时老觋不请自来,早晨万道朝霞就让人感觉不太对劲,而今风云突变,确实有大雪的征兆。

“军司马以为如何?”天气无时不刻不影响着战争,熊荆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不再像上午那样高远,变得低沉而浓稠。风吹云卷,正午的热意瞬间找不到踪影。

“今日必当破眼前之敌。”熊荆抬头看向天空,庄无地也抬头看天。他虽然不精通天文,但眼下风云已变,明后日确实可能要下大雪。“只愿后日再雪,明日以破王翦。”

今日破王贲,明日破王翦。熊荆闻言哈哈大笑。任何一场会战士卒都极度消耗体能,战后精神上、身体上会显得非常疲倦。最好是战后休整能一日再战,可如果天气真想老觋说的那样明后日必雪,今日击破王贲后,明日则要迅速击破王翦。

熊荆哈哈笑完,道:“传令!既言明后日必雪,那我军今日破王贲,明日破王翦!”

“敬受命!”令骑没想到是这样一道视秦军为无物的军令,听完后胸膛挺直,大声重复:“既言明后日必雪,我军今日破王贲,明日破王翦!”喊完便策马冲出来了。

‘轰轰……’炮卒已经对准秦人的‘眼睛’开炮,炮弹不但轰击墙后的高台,还轰击土墙上任何可疑之处,几艘较为完好的三桨战舟撞破鸿沟北岸的薄冰,不需浮桥,直接在炮卒的掩护下登陆沟北一侧窄窄的沟岸,架起遮挡礌石滚木的橹盾后,工卒开始凿墙。

凿墙的声音一旦响起,墙那边便是一阵慌乱。楚军以巫药炸城已深入人心,明明知道凿城时不可能炸城,秦军将卒仍是人心惶惶。失措中,投石机再次发射,几百颗火油弹越过土墙高飞而来,然而此时楚军并未架桥,工卒是由缴获的战舟运至对岸,这些火油弹全落在水面上,腾起的火焰很快熄灭。

或许是见火油弹无效,墙后随即响起一阵鼓声,无人的墙头闪出秦军士卒的身影。只可惜凿墙之上便是炮击之处,秦军士卒一出现便遭到了火炮的猛烈轰击,人被打的血肉模糊,墙被打的土屑横飞。等秦人从两侧攀下这堵一丈两尺高的土墙准备驱赶凿墙的工卒时,浮船上的短管炮、战舟上的弓手连忙攒射。与此前一样,火炮的威压下,凿墙炸城完全在楚军的控制之下,秦军只能听天由命。

原本用于阻止楚军的战舟竟被楚军用于凿墙,得知这一点的王贲满脸死灰。‘不守三日,戳而弃市。’军令状便就是这样立下的。如今一日都守不住,只能死战。军命不仅仅针对王贲一人,也针对王贲麾下二十五名都尉。这些都尉有些刚刚擢升,有些则是久为都尉。

不管那一种,诸人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几个年轻一些的都尉更低着头疾写简牍,这恐怕是他们最后的遗书。王贲忍着哭意想咳嗽一声,可他似乎哑声了,使劲咳了好几下才咳出一声,将幕内都尉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今日与荆人……”王贲整个人都不对劲,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又重重的咳了几声才再度说话。“与荆人相决于此,乃为兵甲之故。白将军攻拔大梁,乃为夺魏人之兵甲,若无兵甲,我军不胜也……”

声音极为怪异,言辞无奈且悲凉。但在会战之前,王贲还是将此战的目的说了出来。大幕中的隐秘之事不是都尉能知道的,此时他们才知道这场原先要阻击三日、现在只能阻击一日的阻击战是为了夺取魏人的兵甲。再联想到己方士卒多数是皮甲,少数是布甲,钜甲除了将率军吏,士卒几乎没有一副。

都尉色变,也是算是宿将门第的辛咸站起身来:“此战我军必败,战之何益?不如明日……”

“能阻荆人一时是一时,能阻荆人一里是一里。”王贲后悔向都尉们吐露了实情。“今日我与之战,荆人今日不得至沙海;今日我不与之战,荆人今日必至沙海。”

“此距沙海不及二十里!”都尉杨喜也出了声,他出生杨氏,与失城入狱的杨熊是表亲。他激动道:“我军二十五万士卒,一万士卒换一里否?!”

“大将军军命如此,杨都尉欲何如?”王贲身边也有护军,护军就是当年把杨熊送入大狱的赵栀。他一开口,其他想说话的都尉赶紧噤声。

“白将军正攻拔魏国王城,我军今日于此与战,大将军明后日于沙海与战,何异?”王贲终究是将子,颤抖过后渐渐恢复起胆气,声音也渐渐还原成本色。他环视众都尉,看到他们全都低头时才说出自己的答案:“此不过早死一日耳!

此乃存国之战,我军胜则大秦存,我军败则大秦亡。大秦若亡,你等妻子亲眷、你等田宅金银亦将不存。辛都尉,你辛氏也将不存。杨都尉,你杨氏也将不存。还有你等,你等历尽千辛以得之爵位,所赐之田宅,亡后皆为他人所有。

你等甘心?

我不甘心!”

没有什么大义凛然号召,只有设身处地实实在在的分析。都尉是秦军的高级将率,即便不是庶长也是大夫。虽然朝廷没有真的赐邑三百家,但也有按封邑大小折算的俸禄。俸禄之外,还有诸多特权,可以不服军役,可以降爵抵罪,可以光耀乡里……

爵位附带的特权可能是杀敌所得,也可能是告奸所得,不管哪种方式都是费尽心机、千辛万苦。秦军亡国如同皮之不存,诸人既有的一切都会被人夺走。如果是楚国,哪怕是齐国,甚至是燕赵韩魏,失权就是失权,不过是舍人他往,门庭冷落而已。秦国不然,秦国上位必要踩着他人上位,一旦失权,仇家必至。

不细想,避战活着是最好的;细想,活着还不如死了。低着头的都尉们脸色越来越坏,他们渐渐想清楚一切的关键:秦国不能亡!当他们再次抬起头看向王贲时,目光已然不同。

王贲并不打算说服每个人,以惯例,都尉的家眷妻子全在咸阳,如果他们像义渠鸩那样临阵脱逃,家人肯定被处以极刑。

“我为中军,辛都尉为右军,杨都尉为左军,全军两千五百列,四十行一阵,共有两阵。两阵间隔百步,前阵若溃,后阵杀之……”王贲亲自下达幕府商议好的作战命令。即便只有二十多万人,全军也分成前后两阵。四十行以战时阵列,阵厚只有十四步。如果楚军抛射火油灌那样抛射巫药,如此单薄的阵列必会炸到楚军自己。

“然我军无有钜甲……”除了阵型比以前疏散外,与此前没有什么不同,但辛咸颇为担心甲胄。

“布甲皆可。”王贲看向他,语气带着一些不满。他根本没办法拿到钜甲。

“荆人有骑军,我军……”杨喜提出另一个问题。这恰是王贲要强调的东西,他道:“大将军已遣圉奋将军率骑军助我。骑军阵于两翼,唯阵中五千骑冲杀荆人炮阵。然,”王贲再度看向众都尉:“我军骑卒多于荆人,阵溃之将卒,游骑必杀之!”

有骑军屏护两翼,战时还可以勾击楚军侧背,战败后更能掩护撤退,这让以为此战必死的都尉们生出不少希望,然而王贲最后一句切断了这种希望,溃败后骑军居然不保护己军撤退还要斩杀将卒,那一丝希望如同鸿沟上被楚军火炮击中的战舟,深深沉到了沟底。

第九十九章 必死2

王贲列阵,昨日溃败的骑军又一次全军出动,出沙海大营前往鸿沟北岸。数万匹战马驰出大营蹄音如雷,大幕中的王翦听闻这不绝的蹄音忍不住闭目。儿子即将战死!身为一个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恐怕是最残忍的事情,然而这或许是击败楚军的唯一办法。

王翦闭目,帐内一片沉默。除了刘池和那几名想出此计的谋士,其他人并不清楚大将军将如何破敌,但就眼下看来,王贲率领的那支秦军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与亚里士多德四世用希腊语交谈了几句的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他看向闭目的王翦,带着稚气问道:“大将军,此战我军仅二十五万,可胜荆人否?”

扶苏是王翦要求来的,自从来到沙海大营便全力支持王翦,从未质疑过王翦的任何军命。如今忽然相问,恐怕不是扶苏的本意,而是太傅白狄大人的意思。王翦睁开眼睛看向亚里士多德四世,赵勇、刘池这些人同样看向亚里士多德四世。

“不能。”王翦毫不掩饰,数个月前他就知道此战的结果。

“既然不能……”扶苏看向自己的老师,又说了几句希腊语,之后才道:“既不能胜,因何而战?为兵甲否?我军兵甲不多,然非全军士卒皆要钜甲,极西国之士卒,亦非全军披甲。”

“长公子当知,极西国之敌并非荆人,我军之敌乃荆人。”王翦长长吐了一口气,尽量采用简单易懂的言辞向扶苏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军阻荆人于鸿沟,是为兵甲,亦非为兵甲也。破荆之道,弊而劳之,再夺其气,如此荆人方败。”

“弊而劳之,再夺其气?”扶苏不太明了军事,当他把这句话翻译给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个身着白色基同长袍的白狄大人直接与王翦对话:“将军是要让楚尼军队劳累?”

“然。”扶苏的翻译是劳累,让楚军劳累。

“用二十五万士兵让楚尼人劳累?”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亚里士多德四世惊讶更甚。

“非也,是以六十万大军令荆人疲惫。”王翦道。

“为什么不把六十万大军……”亚里士多德四世脸上的惊讶此时已转化成震撼。所谓的令楚尼人劳累,换一个词就是使他们被楚军杀死。驱使六十万士兵让楚军杀死,亚里士多德四世觉得四周的一切瞬间黑暗,仿佛从人界坠入了冥界。他低喊了一声诸神。

“令六十万士卒聚于一阵,前卒若动,后卒亦惊,溃则全溃,败则全败。”王翦沉声而言。楚军已在二十里外,这场会战将如何进行不再是什么秘密。“我闻之,摩诃兜勒率军以伐波斯,其军步卒六万,骑卒一万;波斯之军步卒二十万,骑卒四万五千,摩诃兜勒大胜之。

然若此战之后,摩诃兜勒再与二十万步卒,三万骑卒相决,胜败如何?然若摩诃兜勒再胜之,又与二十万步卒,二万骑卒相决,胜败如何?然若摩诃兜勒又胜,三胜之后再与十万步卒,一万骑卒相决,胜败如何?”

王翦一口气用了好几个然若,即便亚里士多德四世听不懂秦语,也被王翦说话时的气势所摄。小麦的亩产远低于粟米,受农业的限制,除了定期泛滥的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以及恒河流域有较为密集的人口,其他地区的人口从未像东亚这般密集。

密集的人口提供了众多的士卒,繁复的河道提供了便捷的输运若非亲眼目睹,两千年后的人们怎么也无法相信:会籍越人的舟楫可以畅通无阻的航行到咸阳城下,成都巴人的大舫能够不出大海一直抵达临淄东门。

在摆脱贵族有限战争的束缚后,两者的相互作用使得东亚的战争规模远远超出同时代乃至后世的想象,结果便是后人不断质疑史书,以为长平之战的四十五万赵军和惯于夸胜讳败、满口谎言的帝国史书上的八十三万魏军一样荒谬。

作为见证者,亚里士多德四世全然了解秦军这架战争机器的令人畏惧的动员力度,这片土地发生的任何一场会战如果平移到已知世界,都会是一场世界大战。正因如此,当腓力二世战前还要与他的伙友和侍卫商议如何作战时,战**队已普遍配备以七十二人制为基础的将率幕府。

亚里士多德四世在很多事情上都充满自信,包括军事装备和作战战术。但对于如何指挥几十万士兵进行一场惨烈的会战,他一无所知。当扶苏把王翦那一连串‘然若’转述给他听时,他在尴尬中无言以对。

王翦没在意他的尴尬,王翦知道他只是一名嘴上会说手上不会做的白狄文臣。其他不说,单单从他对一场七万人对二十五万人的会战赞不绝口时,就知道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大规模战争。

“且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王翦继续道。“六十万人与战,五倍于荆人,士卒皆以为将生,然幸生则死;十万、二十万人与战,士卒皆以为必死,然必死则生。我何以败荆人?我如此败荆人……”

‘轰、轰’王翦还想再说什么,帐外已传来昨夜那般的爆炸。爆炸不是隔着的,而是连续不断。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中,诸将面面相觑,楚军要渡过鸿沟了。

大迁时分,凿墙的工卒终于点燃了火药,一丈两尺高的夯土墙整段整段飞上了天。通过这些炸开的豁口,楚军看到了鸿沟北岸的世界:大约是抱着半渡而击的念头,秦军阵列离鸿沟非常近,又因为恐惧楚军的火炮,阵列只能挪后七百步,在距沟岸两里之外的地方列阵。

军阵宽约两千多列,分成前中后三阵。前阵、中阵纵深大约四十行,相隔百步,后者只有单薄的二十行,与中间那道军阵也相隔百步。阵列两侧是圉奋的骑军,与沙水之战一样,骑军除了分列于步卒阵列的两翼,还有大约四、五千骑列于阵列的中央。

这四、五千骑显然是用来冲击炮卒阵列的。秦军只能靠这种决死冲锋让楚军火炮在短时间内失效,以迅速造成两军交兵的混战局面。楚军对此毫无办法,即便秦骑不能冲到身前,被炮火杀死的无数马尸也会遮挡射界。遮挡射界的后果就是炮卒没办法用最适合的角度发射炮弹,将敌人尽可能多套在炮弹的跳跃路线上。

熊荆禁不住看向炮卒之将沈顷,沈顷也有些懊恼的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下,沈顷郑重行了一个军礼,随后转身吩咐身边的炮卒军官。熊荆也没在意火炮不能在这次会战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幕府谋士本就没有计划靠火炮击败秦军赢得胜利。火炮的作用是杀伤敌军骑兵,以最大程度减轻己方骑士的压力。

“秦人未全被布甲,尚有皮甲!”弓手之将潘余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四十多岁,圆圆的红润的脸密布黑须。自从得知亚麻甲的可防重箭,熊荆每次看见他都闷闷不乐。此时看清秦军士卒大部分身着皮甲,禁不住欢笑起来。

每师有五百七十六名弓手,辎重中有三、四百万支箭矢。万名弓手最担心的就是弓矢无用,潘余的呼喊让他们大松了一口气,最少这一战他们还能杀敌。

炮卒的苦恼和弓手的喜悦丝毫没有影响熊荆心中的思虑。他的陆离镜放下又举起,举起又放下,不断地从视界中仔细观察秦军阵列的每一处细节,试图找到最薄弱的位置。然而此时秦军士卒全都跽坐,他看不到他们的全貌,连身高也无法推测。

唯一知道便是,这支由王贲率领的秦军已经等待很久了,同时这样前中后三阵相隔百步的布置要比三阵合在一起更难击破。如同老鸹山之战击破李信一样,前排士卒被猛烈冲撞会不自觉后倾将这种冲力传递给身后的士卒。拥挤慌乱中,士卒自己会推到自己的同袍,夺路而走。三阵互相间隔减少了这种可能。

三阵互相间隔还会使重骑楔形阵不能一口气冲到底。重骑身披钜甲,加上骑士、武器、鞍具的重量,负重接近一百五十公斤。哪怕五百公斤的战马,这种负重也接近其极限。快步、小跑一百多步,最后三十步冲击。一口气冲击两百步,冲击三道手持酋矛的秦军阵列,且后两次冲击没有大小掷弹掩护,这几乎不可能。

妫景、景胜、弃疾踵、项梁、鄂武等人一直在熊荆身后,看到秦军列出这样的阵列,几个人甚至怀疑骑将中有秦人的侯谍。这种间隔式的阵列恰恰克制了己方的重骑冲锋。

熊荆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思,咳嗽一声后举着马鞭道:“秦人步卒有三阵,我军重骑也有三阵,一阵破一阵,必能击杀王贲。”

“臣愿最先冲阵,以助大敖击杀王贲。”景氏出了一个国贼,景胜很担心大家怀疑是自己向秦人泄密。击破第一道阵列最难,可他只能以此表明自己从未通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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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必死3

景胜之言让熊荆失笑,三个楔形阵如何破阵早有商议,是不是今日破阵也有商议。已经议定他负责第一阵,妫景负责第二阵,景胜负责第三阵。加上前面扔球形掷弹的一百骑,每阵不过六百三十多骑,三阵一共一千九百骑,剩下的轻骑第三师仍由弃疾踵率领,尾随重骑扩大战果。

纵深一百行的酋矛方阵重骑冲不开,纵深四十行的酋矛方阵只要球形掷弹能准确爆炸,未必不能冲开。想到这里熊荆不免有了些许笑意,王翦大概是怕自己用火药炸阵,这才把秦军军阵一道道分开,他难道没想过单薄的阵列抵挡不住重骑和矛阵冲击吗?

熊荆笑起的时候,打头的项师、淮南师正在过桥,他们将在桥头先行立阵。看见楚军过桥列阵,秦军两翼骑军旗帜连动,号声响起,身穿灰甲的骑卒向桥头奔来。击敌于立足未稳,这是应有之义,楚军火炮又未曾登岸,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然后没有火炮还有弓箭,没有弓箭还有矛阵。秦骑奔至七十步时,浮桥上一声令下,千余支破甲重箭迎着北风怒飞而出。

箭矢全是角鹰翎,抗风能力很强,箭矢从空中落下时,这千余秦骑恰恰赶至。灰白色的亚麻甲重箭没有射穿,但箭矢射中后依旧插在甲上,看上去秦骑人马身中数箭。七十步的距离骑兵奔驰不过数秒,弓手抓住最后的机会再度射箭。

桥头的矛卒则急急列阵,他们列不是纵横十五人的小型方阵,而是纵横六十人的冲矛方阵。当秦骑冲到身前二十多步时,最前面的矛卒已弯着腰踏矛在地,等待秦骑的猛烈冲击。

‘轰轰轰……’冲来的是秦军畴骑,他们并未放箭。知道箭矢对钜甲无效后,臂弩、蹶张弩已从秦军作战士卒里消失。看见楚军矛卒严阵以待,阵厚已达二十多行,这些冲近二十多步、人马身上满是箭羽的畴骑并不转向,而是直接冲撞眼前的矛阵。

战马的嘶鸣和‘啪啪啪’的矛柲断裂声不绝于耳,畴骑手上的骑矛捅穿钜甲,还把前面两排矛卒撞的大退。可矛阵并非一排夷矛,前面数排夷矛早就对准可能冲击自己的敌骑。压断前排矛卒的夷矛,后方的夷矛继续顶住战马,锋利的矛锋刺在亚麻甲上,竟然刺不进去。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光电火石间,完成冲击的畴骑勒马还走,从右侧退出刚才冲击的矛阵。他们刚刚撤离,下一波畴骑再度像刚才那样猛冲而来。南岸的熊荆和妫景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明明是楚军的重骑战术,秦人也学会这一套。

“布甲!秦人有布甲!”弓手之将潘余也看到了这一幕。此前秦人畴骑是玩不转的,冲击赵军阵列的时候被赵军用重箭击退,现在他们有了重箭射不透的重甲,这才能玩起楚军的重骑战术。

“这当……”熊荆哭笑不得,他没想到秦人真找到了重骑披甲的解决办法。亚麻甲明显轻于钜甲,体重三百多公斤的战马披上亚麻甲,骑士也身着亚麻甲,确实能像楚军重骑那样冲阵。

前方畴骑冲阵,南岸、浮桥上的项师、淮南师士卒狂奔,就怕己师矛阵被秦人冲破。熊荆正想问这当如何是好,‘轰轰’几声怒吼,浮桥两侧浮船上的火炮忽然开炮。

与渭南之战不同,渭南之战楚军没有浮船,此战楚军有浮船。为了防止秦军舟师冲击浮桥,这些浮船分居于浮桥两侧。秦军畴骑突然冲来,冲完之后打马回转准备再冲,浮船上的炮卒调整好角度迅速开炮。因为位于矛阵两侧,这些火炮恰好可以交叉射击,炮弹斜斜从矛阵前方飞过,击向矛阵前方的秦人畴骑。

没有发射霰弹,发射的全是实心弹。实心弹飞出就打断几匹正在奔驰的战马,这些战马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空中撕裂,鲜血淋漓的断成两截。马上的骑士也从半空中落下,头尾着地之后又趁着前奔之势翻滚。

‘轰轰……’炮声再响时,畴骑撤退的号声也悠扬响起。发现冲阵的畴骑会被沟岸浮船上的火炮轰击,畴骑之将赵腾不得不召回宝贵的畴骑。

楚军步卒并非没有见过重骑冲阵,但他们没有遭受过重骑冲阵。炮卒轰走敌骑让他们禁不住欢呼,尤其是那些被畴骑冲断夷矛、虎口崩裂的士卒。听闻士卒欢呼的熊荆面容有些严峻,他想到了亚麻甲的作用,但没想到亚麻甲能让秦军拥有真正的重骑。

他心中又一次觉得选择冬日冰封决战完全正确。再等下去,谁知道秦人会弄出什么新东西出来。这次扭力投石机、亚麻甲已经让人很惊讶了——秦人占有着全天下的牧马之地,还拥有数以十万计的天生骑卒,真要再等一两年,畴骑就不是几千骑,而是上万骑了。

“此战,我欲以重骑破阵!”熊荆看着庄无地等人。畴骑被火炮驱退后,楚军已大摇大摆的过沟。

“万不可!”庄无地马上反对。“破阵之法岂能一用再用?”

“确不可。”邓遂也道:“此乃秦人偏师,既是偏师,便当以冲矛破阵。此乃幕府所议,大敖何反?”

确定秦军只有二十多万后,幕府是完全反对重骑破阵的,只是熊荆以及诸骑将还一心想着重骑破阵。邓遂以幕府所议反对重骑破阵,这让熊荆无可奈何。

“若冲矛不破敌阵,重骑当击其阵。”熊荆强调着自己为重骑争取来的机会。他渐渐觉得步卒与骑士似乎有演变成敌人的趋势,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好。

“秦人阵列不过四十行,如何不破?”邓遂微笑,他对击破秦军阵列有十足的信心。

矛阵列阵,炮阵列阵,看到浮桥两侧浮船上仍然放列着诸多火炮,本该前进的秦军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骑卒如果按计划对楚军炮阵发起决死冲击,那么步卒就要趁着骑卒发起冲击的难得时机冲向楚军以形成混战。然而之前畴骑冲向楚军阵列时被两侧浮船上的火炮猛轰,步卒如果前冲,肯定也会遭到浮船火炮的猛轰。

而如果不马上发起进攻,楚军就会推进,火炮也会向前推进。七百步的距离炮弹仍有杀伤,火炮越推越近,近到浮船火炮无法杀伤前冲的步卒时,三、四百步的距离已对秦军阵列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最好是后退,己方军阵不是要与楚军炮阵相隔七百步,而是要与浮船火炮交叉杀伤处相隔七百步。可后退……,二十多万士卒本就清楚自己必死无疑,士气正处于低谷,一旦后退阵列一乱,这场会战可能就此大败。

“荆人巫器进也!辛都尉请将军下令退后。”一名令骑急匆匆奔来,这是要王贲后撤的。

“禀将军,圉奋将军请将军速速击鼓,不可再迟!”一名骑将奔来,这是要王贲马上进攻的。

“不可不可。荆人巫器非阵于阵前,楼船之上亦有巫器……”楚军军阵一列,王贲身边的谋士便因是该进攻还是该后退争论不休,连王翦派来督导儿子的大幕谋士王澧也参与了这种争论。

‘轰轰……’楚军火炮一边推进一边开炮,炮阵后方的各师矛阵和楚军骑士紧跟。夕阳西下,前进中,阳光照射在钜甲上发出明亮的反光。炮声让正在争论的秦军谋士更加慌乱,眼见楚军已推进一百多步,王澧大喝道:“用兵之害,犹豫最大,是进是退请少将军定夺。”

王贲浑身是汗,他的思维还掉在孔洞里跳不出来。他本想让圉奋加派骑卒,冲击楚军阵列两侧可以侧射的火炮,这个主意刚刚出口就遭到了身边谋士的反对。那些火炮不在陆地上,而是在鸿沟上,再多骑卒也冲不到浮船上的炮阵。

“少将军!少将军!”王澧见王贲还在恍惚,直接抓着他的手臂使劲摇晃,指着正在前进的楚军大喊:“荆人进也,是攻是退,速速定夺!”

楚军确实越来越近,王贲终于从思索中回到当下的现实,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圆圆的张开,胸膛起伏中,带着些许恐惧的呼声从他嗓子里压迫出来:“击鼓!攻——!”

“击鼓!攻——!”身边的人全在等王贲的命令,不管是希望进攻的人,还是希望后撤的人,此时都重重呼了一口气。主将既然已经下达进攻的命令,那就把一切都交给上天吧。

听闻鼓声的圉奋立即啐了一口。他的骑剑嚯然出鞘,指着越来越近楚军大喊。见他下令冲锋,号声突起,最前排的骑卒催马上前,冲向五百多步外的楚军炮阵。

北面二十里外的沙海大营,举着陆离镜站在高处的王翦刚刚为儿子捏了一把汗,进攻的鼓声也让他喘了一口气,可喘息之后接着又是深深的叹息,泪水忍不住滴落在他的脸颊。鸿沟北岸是一片死地,不管如何,儿子都回不来了。

“……大梁如何?”背着刘池等人,王翦转了一个身,顺手将脸上的泪水抹去。

第一百零二章 放弃

趁着天地间最后的光亮,安契希望能有奇迹出现,可他心里也很清楚,拔下王城已经不可能了。即便主将白林没有中弩坠下城头,城上的秦军也挡不住魏军武卒和火炮的夹击。特别是火炮,这种武器扫帚一样清扫着冲上城头的秦卒,逼得他们与西面的武卒死磕。武卒钜甲夷矛,布甲剑盾的秦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坚持片刻的安契对天长叹,但他还是没有同意鸣金,而是道:“告知大将军,我军士卒雀盲者众,夜中不可攻城,且白将军、白将军已……”

安契正要说白林阵亡,一片哀豪的前线忽然传出几声呼喊,白色的将旗在墙下昏暗处飘起、晃动。死死紧盯城下的都尉苏复激动喊道:“白将军无恙、白将军无恙也……”

“白林坠城而无恙?”沙海大营,西边的余辉映在王翦脸上,整个下午他都在观战。白林中弩后从四丈八尺高的城头坠下竟还活着,这不免让他生出些惊讶和喜悦。

这场会战并非是他率先挑起,而是楚军挑起。即便在楚军动员之前他曾向赵政请战,那也是得知粮秣将尽才决意与楚军会战。既然是被迫应战,胜算就没有把握,绝望的心境下忽然听到一个奇迹,免不了生出一丝希望。

“无恙也。”前来传讯的军吏不明白大将军为何关心白林而不关心城内的战事。王翦没有注意他的诧异,要他退下,举起陆离镜继续观察二十里外的战场。

或是要下雪的缘故,太阳落山后的霞光全被低矮的云层遮挡,这使得云层四周仿佛镶镀了一道厚薄不均的金边。只有从云层细微的裂缝中,霞光才艰难地照射出来。战场被光线割裂了,楚军的后方是一片金色的光明,厮杀的战场则显得无比昏暗,彼此形成强烈的反差。

凤旗沐浴在光明中,猎猎招展。东北方向的沙海尚能看到倾侧且被北风死死扯紧的旗面,那只三头凤一如既往的睥睨,倨傲又带着些厌恶。旗下龙马上的楚王也被霞光所照耀,王翦将陆离镜对准他时,他身上的钜甲不断发出刺目的反光,这很让人目盲。王翦只能移动陆离镜,将视界对准正在冲矛的楚军和阵列两侧的骑卒。

数阵数阵的厮杀是为了增加楚军的疲惫。布置在阵列中央的骑卒冲击炮阵后,步卒迅速前冲,双方很快交兵。楚军不出所料的冲矛,但秦军最忌讳的是楚军从浮船上、从被马尸淹没的炮阵中重新拖出火炮列阵轰击,他们只能靠骑军阻止。

这种情况使得战场分成了两个,一个是两军步卒的厮杀。这个战场楚军冲矛不懈,秦军受制于阵列只能短促的反冲,再便是阵后投石机不断抛射火油弹。和幕府战前猜测的一样:秦卒手中的酋矛绝大多数并不能刺穿楚军身上的钜甲,而楚军手上的夷矛却能轻而易举的刺穿秦卒身上的布甲或者皮甲。

楚军矛阵不时腾起火光,秦军阵列则被冲矛一点点削薄,一行接着一行的士卒倒在楚军的冲矛中。主将王贲能做的就是每当前阵只剩下十五行时,命令后阵上前补阵,直到最后一行士卒用完。

步卒战场如此,另一个战场是骑卒战场。圉奋率领的骑军打算从两翼勾击楚军侧后,这很自然的被楚骑阻挡。然而楚骑数量有限,三倍于敌的秦骑在人数上全面压倒楚骑,楚骑不得不靠几千匹龙马强撑着局面。

饶是如此,小队秦骑依旧能穿透他们的封锁杀入楚军阵后。不过这种程度的勾击对楚军矛阵并不能产生多大影响,这些秦骑唯一的好处是阻止了浮船上的火炮登岸,也阻止了楚军矛阵后方被马尸掩埋的火炮再度参战。

战场上,秦军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有效的对敌杀伤手段,唯一的武器是阵后投石机发射的火油弹,然而楚军一旦变换阵型,单纯靠火油弹并不能击溃楚军。目睹整个战场,这让王翦因白林未死而产生的一丝希望再度破灭,绝望中他收起陆离镜,再也不看战场。

刘池等人见王翦收起陆离镜,也收起了陆离镜——就在刚刚,王贲把最后二十行士卒压了上去,单薄的三十五行阵列并不能支撑多久。风声中,沉默了一会,刘池道:“少将军虽未死守三日,然荆人以楼船大破我舟师,只守一日无可非议。我以为当遣人护少将军……”

“三日便是三日,如何又成一日?”王翦话一出口就被狂风吹走,他的神情则有些木然,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若三日可只守一日,我军士卒如何与荆人厮杀?若我军不胜荆人,我何罪?”

王翦被拜为大将军是赵政强制的结果,但从成为大将军起,他无时不刻不处于一种重压下。白林坠下城头不死让他生出一丝希望,但这个讯息给他更多是一种绝望。楚军士卒严密包裹在钜甲中,秦军士卒则大部分赤裸,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有破甲武器。但他们又全部受制于阵列,不能像楚军那样冲矛。

“来人!”王翦喊了一句,军吏迅速奔至木台下听命。“白林所部既不能夜战,当速携投石机以返沙海,明日与荆人相决。安契部留于大梁,死守城墙,以阻魏赵两军与楚军合军一处。”

王翦下达这道命令时,刘池大惊失色。这道命令等于是放弃争夺魏国武库内的两万套钜甲、十万支夷矛,而放弃魏国武库内的兵甲,等于是放弃这场战争的胜利。

“大将军岂能如此!”刘池张着嘴,几次想阻止都没有发出声。“无魏人之兵甲,我军何以胜?”

“以投石机胜。”王翦大手一挥,指着二十里外即将结束的会战。

“我能杀荆人者,唯投石机耳!”王翦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造成这种情况与那二十多万秦军手中多是劣质武器有关,他们并没有多少合格的酋矛和楚式夷矛。“无投石机则无以破荆人,然无投石机亦不能破魏国王城。破荆与破城孰重?破荆为重也。”

“既不再攻拔大梁,少将军此时再阻荆人何益?请大将军召回少将军。”亲卫之将王罗本不该说话,听闻王翦决定不再攻拔大梁城,忧心王贲的他趁机说话。

一个劝王翦不要放弃攻拔大梁,一个劝王翦如果放弃攻拔大梁那就应该召回王贲。不同的立场有着不同的建议,王翦并未乱方寸,他没有理会身边的两人,而是再度喊了一声来人。待军吏至,他先是向西方大拜顿首,才道:“臣敬告大王:今大梁南城不拔,我军无以夺魏人兵甲。明日与荆王战,胜负远不及五五也。大王所遣之军万勿相援,若臣战败,大王当入函谷关以守……”

王翦这是在交代后事了。他不但放弃继续攻拔大梁,还建议援军不要靠近救援——加上白林的十万人,沙海秦军已多达七十万,但这非秦军的全部,最少中尉与卫尉还有四万。

和长平之战一样,长平之战最紧要的时刻秦昭王亲至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絶赵救及粮食’。如今赵政也赐民一爵,征召河东(19县)、上党(13县)、河内(19县)、三川(22县)、东郡(26县)未傅籍的十五岁以上男子以备万一。

十五、十六岁的男子在总人口中的比例不会超过12%,即便加上少量十四岁的男子,五个郡九十九个县两百多万人口,也不过征召了六万多人。这支大军已在赶来沙海的路上,但事已至此,王翦希望这十万人不要再赶来。他们最应该做的是战败后死守函谷关,设法与楚国议和。

此前召回白林所部刘池还想劝解,如今听闻王翦以直言进谏大王,他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刺骨的北风灌入他张开的口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冰封。

“万岁!万岁!万岁……”霞光彻底消逝时,即便逆着北风,楚军十数万人的呐喊依然震耳欲聋。秦军再坚韧,阵列还是被楚军击破。但与以往破阵不同,畏惧军法、更畏惧游骑的秦卒在阵破之后没有溃逃,而是不再受阵列的束缚,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反冲向楚军。

秦人的反冲让楚军很是诧异,秦人不趁着天黑逃命反而冲上来送死,这实在有违常情。楚军不顾那些冲入矛阵与矛阵之间的秦卒,只对准奔到阵前毫无阵列的秦卒再度冲矛。当这些秦卒被他们用夷矛串起击破,最前排的矛卒立即回旋,转身攻击矛阵与矛阵之间的秦卒。

疯狂总有限度,当秦卒发现自己被楚军矛阵三面包夹,特别是被身后的楚卒攒刺时,恐惧终于浮上了心头,他们往没有攻击的南面奔逃。南面三、四百步外便是鸿沟,见秦卒奔来,浮桥上的楚军决心死守时,‘哗啦啦……’,巨大的水声响起,奔来的秦卒竟然慌不择路直接跳入了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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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骤冷

秦军不出所料的大败,溃卒却出乎意料的跳进了鸿沟。余辉消逝后月光不至,一开始熊荆还能看见冲入鸿沟的秦卒,到最后昏暗间秦卒全都看不见了,北风里只有秦卒狼一般的哀嚎。

“收兵吧!”熊荆轻声吩咐,他毫无喜悦的下令全军收兵。楚军虽然不出所料的获胜,但被火油弹烧伤的士卒估计会超过沙水之战死伤的士卒。再便是秦军,秦军除了阵后的投石机不断发射火油弹外,对楚军可以说是毫无威胁。他看出来了,这是一群被王翦抛弃的弱卒。他对战胜一群弱卒没有任何喜悦。

天色昏暗到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庄无地就站在他身边,他倒有些明白熊荆的心情。秦军的精锐可能真的被消灭光了,不然王翦怎么也不该派这些士卒与战。再则是甲胄,秦军以前缴获赵国、齐国的钜甲似乎也被消耗光了,这次秦军士卒身上看不到一件钜甲。

“大敖有命:收兵!”军司马没有出声反对,军吏很快高喊。钲人、鼓人不知道人在何处,但他们能听见命令。铜钲很快敲响,实际上在铜钲敲响前,各师步卒基本停止了进攻,骑兵因为追击秦卒,昏暗中看不见人,只能听到马蹄声。

这样的黑暗让人很不适应,熊荆抬头看天,天也黑漆漆一片,看不到月亮和星星。看不见什么不说,倒有什么东西从天上飘下落在他脸上,他用手摸了一摸,原来是雪。

“此时便下雪?”他摸着手里的雪花,雪花被他的体温温暖,透出一股寒意。

“雪?”庄无地闻言在空中抓了一把,这时候浮桥旁边点燃了一座柴塔。这是为夜战、宿营准备的火炬,不是一个,有十三、四个之多。因为秦军溃卒莫名往鸿沟方向溃逃,此时才被一个接一个点燃。火光让人温暖,楚人又是爱火之人,火光下看着刚才厮杀的战场,熊荆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喜悦,王贲已败,明日再击败王翦,天下的战争、最少大规模战争就要结束了。

“大敖,今夜便雪,恐明日……”庄无地看着手里的雪花,这是鹅毛般的雪花,不是雪沫。

“明日?”雪还在手上,被庄无地一提醒熊荆瞬间想到如果雪从今晚便下的话,明日肯定会满地大雪。要是地上的积雪次日没被冻住,雪深没足的话,那还打什么仗?!

“老觋何在?”熊荆真有些急了,他心里是想明日再战一次,将王翦剩下的三、四十万秦军彻底击败,他一点也不希望明日因为下雪不能开战。

后勤力卒忙碌了一个时辰,幕府大幕终于在鸿沟北岸搭起。趁着泥土没有被冻住,全军士卒只要能动的,全部掘壕扎营。谋士们也很忙碌,但天文谋士一点也不忙。天气如何不是忙碌出来的,前日、昨日、白日,依照经验谋士们大致能判断未来几天的天气。

“大雪必有数日,数日不可战也。”老觋披发长须,帐内灯光并不明亮,以至于熊荆看不清他的脸。“若要再战,当在天晴之后。”

又是数日、又是天晴,熊荆转头看向自己的气象参谋——一名航校培养出来的年轻巫觋,巫觋立即揖告:“禀大敖,汞柱为七百七十四。”

正常大气压是七百六十毫米汞柱,即一千零一十三毫巴。台风过境是低压,冷锋南侵则是高压。七百七十四毫米的高压有些匪夷所思,因为这太高了。年轻的巫觋看出熊荆的惊讶,他自己也有些惊讶,这比那年纪郢下大雪还要高出几个毫米。

“此数年所未见也。”他最后补充道。楚国收集气象信息也不过几年。

“粮秣、煤柴、幕帐、马厩、防寒衣被,此等如何?”熊荆忽然站起身来。地面是七百七十四的高压,空中又将是多少?这已不是普通的寒潮,下一场大雪,这估计是要下一场暴雪。

“粮秣、煤柴、幕帐、马厩皆无虞,防寒之衣被……”鸿沟北岸距离启封不过七十多里。秋日粮秣辎重、冬日用的幕帐、衣被就已经运到了启封。出征时这些东西也全部带足,毕竟楚军打的是一场冰封之战。

“衣被如何?”熊荆瞪向庄无地,以为他延误了。

“昨日秦人杀我挽马,衣被需明日方可运抵。”庄无地被熊荆一瞪,背上冒汗。

“今夜便要运抵!”熊荆大声道,有些不满。

“军司马,确当今夜运抵,明日必然不及。”老觋不懂汞柱七百七十四是什么东西,但不影响他将此理解成是另一种预测天气的巫术——这是大敖的巫术。两种巫术都认为天将骤冷,自然要早一点把防寒的衣被运来。

“来人!”背心出汗的庄无地不敢托大,急匆匆奔出内帐,催促衣被输运去了。

“何日才有晴日?”熊荆再问老觋。牵一发而动全身,天气导致战事延后,他要考虑的方面非常之多。一些事情如果没处理好,可能还会影响战事的走向。

“所谓‘三日寒、四日暖’,少则三、四日,多则六、七日而已。”老觋答道。

幕府立帐,各师将率安顿好麾下士卒后一个接一个入幕。彭宗、州侯若等人正要报告本师的伤亡人数,熊荆挥手让他们坐下,道:“明后数日连降大雪,不能战也。”

“不能战?”此战被火油弹烧伤的士卒很多,即便如此,诸将也希望明日能一战而定乾坤,没想到熊荆的第一句话便是明日不能战。

“然。”熊荆知道诸将所想,他也厌恶这种天气。“此时便在落雪。”

“王翦今夜必遁!”项梁本忧心项师士卒的伤亡,听闻天气有异马上想到了王翦会逃。

“天大寒而骤冷,今夜若遁……”老觋并不担心秦军夜逃。

“若是明日遁走呢?”项梁没有亲历那一年的雪夜追击,并不知道刚下完雪的道路没办法行走。

“如此最善。”庄无地道。“我有雪橇,秦人无有。以雪橇追击秦人,秦人必溃。”

“我军粮秣……”东野固没想追击那么远的事情,他只是担心在此扎营粮秣的输运。

“我军军粮、煤柴、幕帐、马厩、防寒衣被,此皆无虞也。”庄无地答话前看了熊荆一眼,他刚刚把衣被输运之事安排下去,牧泽那边半夜会把衣被运来。防寒衣被不仅仅是衣裳和寝衣,还有手衣、足衣、棉帽、防寒油脂。

“善!”东野固称赞了一声,庄无地羞愧的低头。

“此战我师伤卒多也,数百人不止。”一众将率放心的时候,州侯若瓮声瓮气叹了一句。淮南师和项师位于阵列的中心,正对的投石机最是密集。

“我军伤卒亦多,项师烧伤者逾两千人。”项梁也抱怨。“唯死者不多。”

火油弹主要是火油四溅,旁边同袍地上抓起地上的冰雪或用自己的水壶都可扑救。即便倒霉整个人被火油弹砸中,旁边的同袍也能按住帮忙脱去钜甲。秦人火油弹用的不是楚军的煤焦油,是一种动植物混合油,威力远低于楚军的火油弹。但烧伤也很让人头疼,这意味着严重减员。

“全军伤亡几何?”熊荆问道。

“士卒扎营未毕,尚不知也。”庄无地道。“粗计伤者有万余人,死者千余。”

“骑士便亡千余,伤两千余。”妫景揖道,骑兵的数字就不止庄无地说的千余。

“可战之骑几何?”熊荆问道。没有补充,楚军骑兵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结果便是秦军小股骑队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楚军阵后。熊荆觉得这有自己的责任,因为郢师骑一师和骑二师没有参战,此战参战的骑士不到万人。

“九千余骑。”妫景说了一个数字。这也是一个不准确的粗估数字,因为还有一些追击的骑士没有回来,各骑师暂时没办法统计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不能一鼓作气,趁胜而战……”鄂曹担心战事延后会有变数。

“此战,秦人并无钜甲。”庄无地倒不担心和秦军的决战。“幕府以为,秦人攻拔大梁、分兵以守鸿沟……”他声音提高八度,看向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最后落在熊荆身上,“皆为钜甲也!”

秦人为何要攻伐大梁?又为何在鸿沟北岸分兵?这些都是百思不解的问题。在庄无地提出这两个问题尚未回答前,包括熊荆在内,大家全都看着他。帐外风雪愈烈,呼啸的北风吹的大帐摇曳不已。当庄无地说出答案,所有人都大惊。

“皆为钜甲?!”熊荆一掌拍在几上,发出一声大响。他早就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原来这件事不对。

“然也。”庄无地出去了一圈,回来时不但带回这个判断,还带回了秦军酋矛的矛头。“大敖请看,此秦人之酋矛,此乃我军之夷矛……”

两个矛头摆在熊荆身前的木几上,一个通体银白,另一个则夹着黑色的渣粒。这倒没什么,关键是矛锋。夷矛锋处光洁利落、寒意逼人,酋矛则不然,颜色虽然也近银白,但其表面像干渴的地块那般,露出条条蜿蜒的裂缝。这明显是淬火时淬裂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合纵

冶铁与冶铜完全不同,冶铜只要‘刑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就能‘剖刑而莫邪已’。冶铁无所谓什么刑范。金锡在于矿石本身,而不是人工配制。没有焦炭或者热鼓风,很难达到让铁水融化的温度。工冶确实要巧,但冶铜的巧不过是铜锡之间的配比,泥模的设计和制作,铸造时火候的把握。冶铁的巧不仅仅是锻打和渗碳,更重要的是不同原料,以及不同原料下的热处理工艺。

低碳、中碳、高碳;淬火、回火、退火;含磷、含硫、含硅、含锰、含氧;加镍、加铬、加钼、加钒、加钛……。冶铁包含的可变因素超过冶铜百倍,这些可变因素互相作用,演化出的配方和热处理方案远远超出单个工匠的经验记忆。

工匠能找到其中一种或几种成功方案,但也仅限于此。当某些条件——比如环境气温一旦改变,发生热脆或者冷脆,那就要集体抓瞎了。可以很武断的说,在实验科学这种解释世界研究世界的新巫术系统诞生以前,巫术10以及巫术20系统没办法真正掌握冶铁术,能掌握的只是一条条依靠不断试错得出成功路径。

熊荆给了造府巫术30系统的一些重要部件:焦炭和热鼓风提升了原有系统所能达到的温度极限,他大致背涌出的元素周期表在巫术10金木水火土的基础上进一步对世界物质做出更深入的认知和细分,他知道热处理工艺涵括了哪些内容,知道哪些元素对冶铁有害、哪些元素又对冶铁有益……

即便如此,没有足够的时间,造府也没办法利用这个残缺不全的新系统对冶铁术进行必要数据积累。而没有足够的数据积累,自然不可避免的要发生某些意想不到的灾难。此时大幕内没有人想到灾难,看着木几上秦国少府制造的这支劣质酋矛,他们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秦人欲以此矛而败我,哈哈哈哈……”项梁太年轻了,他的笑声也最放肆,放肆的让熊荆、东野固、鄂乐这些老人都感到有些刺耳。

“秦人只有此等酋矛,我军必胜!”若敖独行也低喝了一句,眼里全是杀机。

“酋矛可破甲否?”熊荆脑子里也热血上涌,双目有些赤红,可他终究保持着君王的沉稳。

“幕府已试,冲矛亦不可破甲。”庄无地刚才去了幕府,幕府谋士已经试验过这些武器。

“善!”熊荆身躯一震,终于大喊了一句。

他算是明白了,秦军之所以能支撑到今天,靠的全是缴获。缴获赵人的钜铁兵甲,缴获齐人的钜铁兵甲,缴获魏人的钜铁兵甲,再就是抢走了卖给巴克特里亚的两万多套兵甲。一旦这些兵甲被楚军反缴获回来,秦军也就没有堪用的兵甲了。在燕国工匠的指导下,冶出生铁容易,渗碳锻打也不难,唯独热处理需要足够的经验,眼前这支淬裂了的酋矛就是少府师匠经验不足的表现。

“既然秦人无可用之兵甲,明日大雪我军亦当速攻沙海,斩杀王翦。”项燕被王翦所杀,对于复仇项梁迫不及待,他甚至想现在就杀入沙海。

“不可。”庄无地、彭宗同时反对。“一夜大雪,明日道路必然不行,如何以战?”

“冲入沙海大营即可。”项梁道。“秦人无有兵甲,怎能杀我?”

“秦人数十万,我军如何冲入沙海大营?”彭宗劝道。“我军非只有骑卒,还有步卒炮卒;非只有士卒,还有辎重力卒。”彭宗劝完项梁又担心熊荆受项梁的影响轻敌,又道:“我军虽胜,然伤者逾万,可战之卒少也。若非全军齐进,不可攻沙海。”

“秦人并非无有兵甲,秦人乃少有兵甲。”庄无地也道。“秦人投石机不知几何,又尚有荆弩,彼等皆可杀我。若可待至雪后,齐军也将至也。”

庄无地一直对齐人念念不忘,现在是第二日,齐人距离启封只有一日行程。大雪之后牧泽彻底冰封,两日、最多三日齐人就能赶至沙海。

“禀大敖,赵军可至也!”大幕外的声音。带着风雪,廉舆和一个满身是雪花的人走进,这是昨夜跟着赵翰杀入大梁城中的一名赵将。他上前行礼,之后嘶声禀告道:“禀大王,主君不负君命,已与司马将军同复北城。我赵军尚有万两千人,可与秦人一战!”

“善!”熊荆听到赵军还有一万两千人,不由大喜。

“赵人与战,我魏人岂能不与战?!”信陵君魏间忧闻楚军大胜,急忙过来庆贺。刚才在雪中,他的马车紧追着廉舆的马车。见自己的话大家有些疑惑,他再道:“臣愿今夜入城,以说寡君。”

“你今夜入城……”信陵君的话大家本不该怀疑,可现在大梁外城全在秦军手里。

“守城秦将乃是魏人,我对其有恩。”魏间忧粗略解释道。“确不知……,魏军出城当如何?”

“魏军出城……”赵魏两军出城自然于战有利,庄无地赶紧说话,可熊荆将他拦下了。“魏军不过万余,出城不守王城社稷,魏王愿否?”

“非愿也,乃必行也。”魏间忧道。“此战不胜,魏国亦亡,此战若胜,王城失又如何?魏国为秦人所夺之城邑,胜之可全复。”

“可。”魏间忧说的话不无道理,熊荆看向庄无地,朝他点头。

“天晴便将攻伐沙海。”庄无地见熊荆同意,随即说道。“若积雪没足不可行,王城内可拆苑囿,以制雪板与雪橇。”

“雪板与雪撬?”魏间忧不知道这是什么,直到庄无地找来实样。“雪板宽三、四寸即可,长乃人高再加半尺,前后以火煣之,使其上翘。履屐固于板上,行时以左右长杆滑行,一日可行数十里不止。雪橇同理,以板代轮,于雪上滑行。”

滑雪板与雪橇都是大雪时的改良交通工具,一心想进攻沙海的项梁看到这两种东西顿时想到刚才彭宗庄无地以道路不行反对自己。他沉吟着还未说话,猜到他心思的庄无地笑着道:“我军只有雪橇,少有雪板。即便今日下令启封赶制雪板,也要十数日后才有十万副雪板可用。”

“三日之内,王城可制万余幅雪板与战。”魏间忧不知道庄无地为何与项梁说话,他只承诺魏军必然参战。“臣告退。”

“臣亦告退。”廉舆看到雪板、雪橇也想走。到时候大雪没足不能行走,赵军也要这种东西才能出城。“北城尚有工匠,臣可使人拆屋多造雪板,为楚军之用。”

“大善!”启封工匠是有,但是没有十几万双滑雪板所需的木料。如果大梁北城能在三、四日内造出十万双滑雪板,联军可以不等到雪停,下雪也可以攻入沙海。

魏间忧与廉舆告退,从来没想到与秦人的最后一战还能四国合纵的将率司马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们高兴得已经忘记齐军中还有一万多商贾,这些商贾本不能从军参战。

一万两千赵军,一万余魏军——魏间忧如果真能说服魏王出兵,魏军不会低于一万五千,五万齐军,加上十万楚军,人数已接近十八万。秦军人数不过是两倍有余,对阵时阵列宽度将大大增加,达到四千列。秦军阵列也要随之增加,阵宽变成四千五百列乃至五千列。即便是四千五千列,阵列纵横也不过一百行,与刚刚击败的王贲阵列纵深没有差别。

风雪交加的鸿沟北岸,楚军将率在这漆黑的夜色里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同样的夜色,沙海大营的秦军将率谋士看到的却是绝望。

白林没有攻下魏国王城,自然不可能夺取魏国武库内的兵甲。没有足够的兵甲,与楚军对阵时很可能重蹈王贲的覆辙,被楚军击败。

兵甲之外,战法也有问题。楚军冲矛,秦军只能直挺挺站立等着被刺。能反冲吗?并不能。

楚军阵列最开始是平行间隔着展开,交兵后迅速演变成锯齿状的倒‘品’字型。有些矛阵顶住己方阵列,有些矛阵则与己军阵列间隔着一些距离开始冲矛。被楚军顶住的部分,矛柲缠着矛柲,不能冲矛只能推矛;没有被楚军顶住的部分,前方不是冲矛的矛阵就是一片空地。

己军士卒并不能舍弃自己所在的阵列往前前进。前方如果是空地,前进会被两侧的楚军矛阵夹击;前方如果是冲矛而来的楚军矛阵,未经全面冲矛训练的秦卒只会被楚卒格杀。这等于是在帮楚军的忙,本来他们要跑到底才能冲杀秦卒然后后退,现在送上前让楚卒冲杀,让人家少跑一半的路程。说到底,还是秦军阵列不能断裂,士卒任何时候都要与左右看齐。

王翦的希望是阵后的投石机,这或许是一个办法。但不能忘记楚军此战后也缴获了这种投石机,如果楚军用这种投石机抛射巫药的话,秦军军阵与军阵之间的间隔要超过一百五十步。

第一百零六章 一战

除此以外,王翦这个大将军绝对指挥失当。王翦为何不亲自领军阻楚军于鸿沟北岸,为何是命王贲领军?为何是二十五万秦军而不是所有秦军与楚军相决?

许许多多的疑点,诸将心底几乎要怀疑王翦是受了楚人的巨金,这才做出如此失当的布置。唯一让人不敢确定这种想法的是王贲战死了。如果鸿沟北岸的这二十五万秦军是故意让楚军击败的话,王贲就不会战死。当然,或许这也是讯报上提及王贲战死的原因。

与楚军不同,秦军内部也重重设防,极为严密,齐褐等人并不知道所有实情,更不知道王翦在给赵政的讯文中反对这十万人援救沙海。

只因诸将所知的讯报上提及率军二十五万阻楚军于鸿沟的王贲已经战死,诸人这才判断出王贲的二十五万大军已经溃败。舟师除了齐国芝罘的那部分,其余部分一直驻扎在鸿沟附近。阻楚军于鸿沟,舟师不可能不参战。舟师参战还是溃败,楚军真的只有十二万人吗?

“大雪不止,我军不行!”荣阳县令府明堂,齐褐看了景骅一眼,神情如同大梁南面一百二十里外的屈光一样无奈。“我军新败,二十五万人十不存一,七十万大军仅剩四十五万……”

“七十万大军?!”景骅并不知道王翦麾下有多少人,听闻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沙海本就有六十万大军,沙水之战死十数万,遂于各地齐地征召十数万。前月大王又命白将军率陇西大军至沙海。白将军本六、七万士卒,关中召十五岁童子数万,方有十万。”齐褐毕竟是中尉之将,知道的事情比景骅这个新贵多的多。说起秦军的规模,他再度愤愤,道:“此长平之第二,然大将军何以分兵阻荆人于鸿沟而非全军阻荆人于鸿沟?若是武安君在世……”

齐褐率领的这支大军是以防万一的。万一兵力不够,这十万人,最少其中四万人能派上用场——十万大军除了中尉、卫尉装备了钜铁兵器,其余六万人手中全是铜兵。齐褐痛心疾首谴责王翦不如武安君白起,他认为如果是武安君白起率军,楚军早就被包围了。涉及大将军王翦,景骅不知该如何接话,荣阳令杜复也不敢随意附和,只看着齐褐干笑。

缓了一缓,景骅才看向干笑中的荣阳令杜复问道:“杜县令可知如何赶至沙海?”

“狂风暴雪,道上积雪早已没足,如何能行至沙海?”杜复拧着眉头,连连摇头。“且王将军阻荆人之处,当在沙海以南、大梁以西……”

荣阳在荣泽、魏长城以西。从荣泽至前往沙海,最近的道路不是顺着鸿沟前往沙海,而要往南前往新郑方向,再在华阳转向正东前往榆关,入榆关至魏境经过大梁才能赶到沙海。

大梁距荣阳水路一百七十里,陆路绝对不止一百七十里。且榆关东面五十里是启封,出榆关往东走到启封到大梁这条路上时,就要顺着启封大梁之间的官道往北。楚军北上大梁,这条路已被楚军占据。

景骅知道前往沙海的难度,闻言一时无语。但有人不准备走陆路,齐褐麾下的东郭若道:“狂风暴雪,积雪没足,却不知鸿沟封否?”

“鸿沟?”杜复没有领会他的话意。“鸿沟若是未封,荣阳也无输运十万人之舟楫啊。”

“非也。”东郭若道。“鸿沟若封,可行于鸿沟之上至沙海。”

“鸿沟……”齐褐诧异之后连连点头,他道:“然也,我军可由鸿沟至沙海!”

“将军谬也。”杜复连忙阻止。“鸿沟冰封至鸿沟可也,然衍氏邑之东便是魏国长城,长城以东全是大泽渺无人烟。此距衍氏邑四十余里,衍氏邑距大梁一百二十余里。狂风暴雪,大军可宿于荣阳,可宿于衍氏邑,衍氏邑以东一百二十里,又能宿于何处?”

“这……”齐褐身为领军大军,基本都是内线行军。一般是大军还未抵达宿营地,当地县邑已经派人送来了粮秣和干柴。沿着鸿沟进入魏长城以东后,一百二十里都没有城邑乡闾。平时还能勉强,如今大雪纷飞,楚军又占据了大梁西面的鸿沟,这样行军必然不行。

“大泽冰封否?便不能、便不能宿于大泽之上……”提出从冰封的鸿沟直接前往大梁的东郭若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提议,他还是想着如何能尽快赶赴沙海。话未说完却见诸人全转头看向窗外。北风狂卷,天突然间就黑了,没有光线的明堂瞬间陷入了黑暗。

他顿时无语,虽说早上也下着大雪,但天好歹还有些光亮。现在雪下得天都黑了,可见这场雪有多大。荣阳的天气未必是沙海的天气,如果沙海的雪没这么大,这十万大军还未到衍氏邑,会战就已经结束了。等十万人赶到,楚军已然休整完毕。这样的话,赶去沙海还有什么意义?

东郭若的想法实际就是王翦的想法。以为两军次日便会决战、秦军十有八九要战败的王翦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请赵政不要再派援兵。这些援兵与其赶赴沙海,还不如驻守函谷关。至于楚军会从武关攻入关中,冬日丹水不畅,楚军最少要等到明日五、六月才能再入关中。

天降暴雪,从昨夜起,沙海就一直置身于黑暗中。只在旦明时分天亮了一下,可也是灰蒙蒙的,其余时候天都是黑的。这不是下雪,这是倒雪,雪花仿佛泥屑一样从天上倾倒下来,遮盖了阳光。王翦只能靠用碳火温着的漏壶记时,不然没有漏壶,他根本不知道几时几刻。

暴雪对秦军而言不是好事。王贲之军好不容易疲惫了楚军,一场暴雪下了几日几夜,楚军士卒的疲惫正渐渐逝去,那些轻伤的士卒再度列战与战。两军的兵力对比——加上骑军,加上退回沙海的六万人,已从原来的七十一万对十二万,下降到现在的五十一万对十一万。如果大梁城内的魏赵两军也参战,那将是五十一万对十四万。

兵力上大减,兵甲也不足,战阵更是不利。不单单是王翦一人,包括右将军赵勇在内的诸将都开始觉得秦军胜利的希望非常渺茫。大雪昏天暗地连下三日,第四日才稍歇,幕府摇曳的烛火中,刘池撇开旁人向王翦提出了一个建议:“我军无兵甲,又不能疲敌,此战必然不胜。不胜,走可乎?”

“走?!”王翦瞪看着刘池,他怒道:“你此时言走!你……”

决战之计是刘池等人构思的,事到如今刘池居然一改前计,建议自己撤退。王翦重新认识了刘池一遍,从未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我军钜甲八万余,布甲仅六万,钜矛仅十六万支。余者皆披皮甲,十数万士卒持铁矛,十数万士卒持铜矛,如何与战?”刘池报出军中甲胄兵器的准确数目。本来布甲、钜矛要多一些,王贲领走了两万布甲、两万钜矛,结果堪用的甲胄钜矛不比楚军的人数多多少。

“大将军当知骑军皆着布甲也,如此步卒之布甲实只有两万。加之八万余套钜甲也不过十万余。”王翦愤怒,刘池则是激动。他不是单纯因为怕死提出撤军,他是连日连夜与谋士排兵布阵,毫无希望之下才萌生出撤军的想法。

“我军阵宽两千五百列,每阵四十行,此十万人也。四十八万步卒可列五阵,然八万三千套钜甲不过三十三行,均分于五阵,每阵身着钜甲者不过六人!加之两万套布甲,不过八人。”满脸激动的刘池用手指向王翦比出一个八字。“余下三十八万士卒皆着皮甲,荆人以箭矢即可杀之,此战何胜?少将军与战乃使荆人疲也,然天降暴雪,天不助秦奈何?”

谋士的武器是智计,可当一切智计都落空,自然而然滋生出绝望。王翦不是谋士,他是将军。将军和勇士一样,他们依靠的不是智计而是武力。只要还能杀人,他们就不会绝望。八万套钜甲也好,四万套钜甲也好,像王贲那样没有钜甲也好,只要阵列未溃,就会坚持战斗。

本来王翦对刘池的出尔反尔极为愤怒,但想到谋士不是将率,他们不过是一些脑子聪明些的食客舍人,身为主君的他又怎会向一个食客生气。他向仍然激动的刘池虚揖,极为平静的道:“大梁并非临淄,我必与荆人一战。”

“大将军真以为投石之器可破荆人?”刘池不可思议的看着王翦。“庙算以为……”

“我以秦人之勇武击破荆人!”王翦突然站立,他用一种视刘池为无物的眼神看向幕门处的甲士。恐惧如同瘟疫,一旦不慎就会大规模传染。他下意识喝出一句来人,甲士迅速上前。刘池诧异王翦召唤甲士时,王翦道:“大战之前,将刘池囚于私帐,不得外出,亦不得与人私语!”

“大将军!”刘池大吃一惊,他从未想到王翦要囚禁自己。“大将军……”

“不过数日而已。”王翦温言一句,随即挥袖让甲士将刘池带走。



第一百零七章 必胜

刘池是幕府腹心,刘池都被甲士带走,幕府一时人人惊慌。狂沙文学网王翦不在于谋士们的反应,趁着大雪稍歇,他又命鼓人击鼓,召将军都尉入幕。大雪稍歇,也只是稍歇而已。沙海大营长宽二十多里,将军都尉冒雪走上十几里估计要半天时间。昨外出的侦查斥候禀告说营外积雪没膝,着数件羊裘絮袍都寒冷刺骨,幸好楚军营帐就在二十里外,不然一无法来回。

等待中想到斥候,王翦又很自然的想到楚军。他本以为天降暴雪,气温骤冷——哪怕在白,士卒的手只要一触砰到矛头,便会粘在上面拔不下来,强拔下来也是血模糊。这样的天气楚军远道而来,必然无备。不想斥候却禀告说楚军无虞,营内还不时传来歌声。

这种天气下唱歌,而不是缩在乌幕里彼处抱着取暖,楚军定然没有什么不备。再念及那年的风雪追击,王翦忍不住失笑,那场谁也想不到的追击楚军不用造饭便有烫烫的饭羹,而今他们有备而来,楚王又怎会让他的宝贵士卒冻着饿着?

楚国,楚军,楚王。王翦转头看向兰琦上的宝剑,想起当年陈城外赐剑的熊荆。他曾未想过当年那个未龀之童会在此与自己对峙决战,这一战决定秦楚两国的存亡,也决定着天下的归属。

王翦回忆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由帐外而来,来人看见大幕内只有王翦一独坐,止住脚步连忙后退。王翦喊了一句:“白将军。”

白林左臂吊在颈脖子上,见王翦喊自己,他强揖道:“末将听闻聚将,不想早来……”

“早来又如何?”王翦含笑。“坐。”见白林坐的远远的,也不勉强他靠前,只道:“白将军臂伤如何?”

白林闻言又揖了一揖。他摔下城墙并非无恙,弩将穿他的布甲,但擦腰而过。掉下时被云梯撞了一下,落入死人堆里这才侥幸存活。“谢大将军,臂伤数月便可愈。”

“昔年尊祖父在时,亦如你这般当敌勇敢,常为士卒之先。”王翦很会夸奖人,有时候是敷衍,有时候却极为认真。武安君白起是秦人心中的战神,提起白起,王翦扬起头,又回忆起来。

“小子岂能与家祖相提并论!”白林朝王翦大拜顿首,他没拔下魏国王城已有负王翦所托,王翦竟然还夸奖他,这让他很是忐忑。

白林想着自己未完成的军命,王翦却也想着自己的责任,他大声道:“尊祖父在时,攻必克,战必胜,声震天下,诸侯闻其名色变,听其风破胆。呜呼!大秦将军哉。又怎似、又怎似……”

白林此时才听出王翦的意思,他提起大父武安君不是赞美大父,而是在嫌弃自己。王贲大败,自己攻拔王城未下,疲敌之计又被天时阻断,秦军人数虽众,但与新胜的楚军再战在白林看来并没没有什么胜算。

没有胜算的战就不应该打,然而道路积雪没膝,帐外又奇寒无比,秦军根本不可能像当年临淄那般全军而退。最多,也就是十几万人、二十万人撤到黄河以北。重要的不是能撤出多少人,重要的这是争天下的决战,秦军如果撤了,天下就是楚国的了。

王翦追忆着白起,责备着自己。白林以将率的眼光思索秦军当下秦军的困境,他的选择与王翦并无二致,秦军不能撤只能战。他正想着该如何建言时,王翦道:“与荆人之终战,我以白将军为前军,可乎?”

白林的十万人攻拔大梁死伤了两三万,其中又有三、四万人是新征召的少年,并不是什么精锐。王翦要他率军为前阵,不免让他错愕。在他看来前军必须是精锐,不然前军一溃殃及后军,士气肯定会大跌。白林抬头看向王翦,王翦恰好也看过来。感觉到一股杀气的白林忙道:“可、可。末将受大将军之命。”

听闻白林答可,王翦才收回自己的眼神,他又告诫道:“白将军既为前军立于首阵,宁可前冲亦不可溃后,不然,当如鸿沟之溃军。”

王贲战败,二十五万大军趁夜逃回六万多人,这六万人单独立营,仍在关押。以秦律,‘不死者归,以为隶臣’,这虽然针对的是降虏,但对战场上战败而逃的溃卒同样适应,因为他们的同袍全都战死了。可接下来仍有大战,六万士卒如果参战,势必有利于战局,故而一些将率谋士不断陈,请王翦能免于处罚,最好是戴罪立功。王翦此时说起这些溃卒,显然是下定决心要严惩。

对话很快就结束,大幕内的寂静山一样压在白林上,让他额头不住冒汗。前军首阵他知道,就是以十万人为一阵,立于军阵的最前方。楚军将要击破时,百步外的后阵会上前补阵。即便补阵,补的也是后阵,前阵基本消耗光了。

“末将以为……”白林深呼一口气,王翦闭着的眼睛打开了。“我军不能以骑军勾击荆人,何不以步卒勾击?”

“步卒勾击?”王翦看着白林,脸上并没有惊奇的表。如何击破楚军阵列,幕府谋士已经绞尽脑汁了。

“荆人阵宽两千列,我以两千五百列而阵。为何不能以三千列、四千列而阵?”白林的想法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没有经过任何尝试。“我军阵宽三千列,左右五百列可勾击荆人也。”

“荆人矛阵何时畏惧勾击?”白林还未说完自己的设想,王翦就兴趣聊聊了。类似的想法幕府谋士也曾设想过,并且设想的更加绝妙——步卒阵宽四千五百列,可以将楚军两千列宽的军阵全部包围。包围听起来是一个不得了的词,但真正的将率对包围素来谨慎。

十则围之,没有十倍的兵力不要包围,因为一包围,阵列宽度将是敌军的三、四倍,阵列纵深则会变成对阵时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这还不算,被包围的敌人困兽犹斗,求生意志的驱使下,必须以对阵时两到三倍的兵力纵深顶住他们的决死反扑,这才有十则围之的说法。

王翦一句话把白林问住,白林未言时他再道:“荆人皆着钜甲,我军士卒多皮甲、多劣矛,勾击又如何?勾击能杀荆人否?”

“那我军何以……”一说起劣矛白林便再度低头,这不是阵法的问题,这是兵甲的问题。

“大秦必胜!”王翦断喝。他知道白林想问什么,在他还没将问题问出口之前,便毫无理由的下了一个定论。

王翦是秦国的大将军,但在几十年他刚刚入伍的时候,只是一名普通的秦卒。他曾在胡阳的麾下,曾在白起的麾下,曾在蒙骜的麾下。几十年的戎战和厮杀让他无师自通的拥有一名步卒最为珍贵的品格:胜利从来不是依靠什么谋略或者兵甲,而是依靠深入骨髓的信念。

没有任何理由,王翦就是深信此战秦军必胜。这种信念与斯巴达国王埃吉斯二世那句‘斯巴达人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他们在哪里’名言中的无畏不谋而合。王翦的断喝中,白林浑一震,看向王翦的目光立刻不同。

“末将见过大将军……”踏着没膝的积雪,终于有将率都尉赶到了幕府。

同一个时刻,鸿沟北岸的楚军大幕也坐满了将率。与凝重昏暗的秦军幕府相比,大幕内不时欢声笑语,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连降暴雪使得楚军不能趁胜攻拔沙海,可也有不少好处。首先一个便是全军士卒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如秦军所想,一些轻伤的士卒已经归建。楚军真正损失的只有六千多人,其中战死三千两百余人,大半是骑士;重伤三千五百余人,其他伤患可以再度披甲上阵;

其次便是援军。赵魏两军参战,一百多里外的齐军如果赶得及,决战将是十七万人对阵四十万人,压力顿时大减;最后就是战术。王翦分阵与战的办法与蒙恬加深纵深的办法本质上是一样的,这是防止楚军火药炸阵的对策。

下雪这几,楚军幕府内讨论最多的是如何击破秦军越来越厚的阵列。冲矛实在是太艰难了,矛卒需要长时间的冲击才能冲破秦军越来越厚的阵列。沙水之战秦军纵深是一百行,王贲的阵列也是一百行,与王翦决战,那时的秦军阵列可能厚达两百行。

这已不是能不能破阵的问题,这是矛卒有没有这么多体力冲矛的问题;再就是秦军阵后的投石机。此战楚军矛卒大部分伤亡都是投石机造成的——没有破阵之前,楚军矛阵要一直遭受投石机的打击,这很难抵御。之所以以倒‘品’字型阵列,是有些矛阵顶住秦军阵列,有些矛阵专注冲矛。要顶住秦军阵列的矛阵,自然不能分散阵列躲避从天而降的火油弹。

骑兵也可以破阵,但重骑只有一师,一师只能列出三个楔形阵。秦军十万人一阵,四十万可能会有四阵甚至是五阵,重骑显然不够。而且重骑宝贵,如果步卒冲矛可以击破秦军阵列,自然是选择步卒破阵。

第一百零八章 斜行

炮卒几经讨论一直没有找到破解骑兵冲击炮阵的办法。骑兵冲击炮阵,不管炮阵能不能守住,短时间内都无法作战。同样是前膛炮,冷兵器时代和热兵器时代其在使用方式上是不同的。冷、热兵器时代的分期是在十七世纪,更细致一点,西班牙大方阵还属于冷兵器时代,西班牙大方阵之后的莫里斯横队、古斯塔夫线式战术则属于热兵器时代了。

两者的区别只在于:军队主要是靠枪炮这一类以火药为驱动力的投射武器作战,还是以枪炮为辅,主要靠接触性的冷兵器比如长矛作战。

沈顷发明的火炮冲锋战术之所以无效,在于这是热兵器时代、十九世纪的火炮战术。这个时期的步卒全部装备滑膛枪、燧发枪,他们可以一直站在火炮后方对着敌军开枪,子弹从空中穿过火炮阵地射向敌人,但在冷兵器时代这是做不到的。步卒必须越过火炮阵地才能击杀敌人,击溃敌阵,而步卒一旦越过,火炮就位于自己身后,也就没有办法再进行射击了。

步卒、骑卒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现在实行的正是最合理的战术,唯独沈顷等人对火炮后期不能使用耿耿于怀,他们迫切希望改变当下的战术。

“臣以为炮阵当立于矛阵之后……”温暖的幕府,沈顷第一句话就引起了将率们的笑声。项梁取笑道:“我以为炮卒当阵列于鸿沟之后。”

沙水之战炮卒阵地虽然没有被秦军骑兵突破,但阵地被马尸淹没了,直到会战结束也没有再参加战斗。这在冷兵器时代本是常见的事情,西班牙长矛手需要越过重炮与敌军厮杀,明军士卒需要越过虎蹲炮与敌军作战,这是冷热兵器交替时不可避免的现象,然而此战之后对炮卒抱有极大期望的将卒免不了要取笑几句。

与王贲的会战因冰雪上没办法打下铁桩拉起钜丝网,仅靠车阵拒马,秦军骑卒最后冲入了炮阵,好在身后步卒及时支援才没有造成太多损失,但这怎么说都有些丢脸。项梁之言让将率们笑声更甚,熊荆咳嗽一声,幕府里才安静下来。

“为何炮阵要立于矛阵之后?”熊荆不解地看着沈顷,他的模样不像是在害怕。

“冰封大地,无以立柱,秦骑冲我,炮阵必破。与其如此,不如列阵于矛阵之后,以雷弹破敌……”

沈顷无所谓周围将卒的取笑,一来他不希望炮卒只在交兵前炮击,而想打满全场;二来下次会战时冲阵的秦军骑兵将会更多。不同于之前的会战,当时一些短管炮还在浮船上,下次会战楚军将有三十三门十斤炮、十二门攻城炮、一百三十四门短管炮。这一百七十九门火炮以十米间隔放列,宽度接近一千八百米。秦军骑兵要冲击如此长的阵列,五千骑已不够用。

“不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声反对。“秦骑尚有三万骑,我军仅七千骑出战。炮阵不列阵于阵前,秦骑必勾击我军侧背,炮卒必要于阵前。”

“七千骑?”一些将率闻言吃惊,但想到那三个重骑楔形阵,又都了然了。

“秦骑多也,炮卒不杀秦骑,若之何?”妫景向沈顷揖礼,“炮卒当列阵于前击杀秦骑,阵若破,步卒可相救。其后步卒再前奔与秦人交兵,炮卒此时再以雷弹击敌不可乎?”

“当如此也。”景胜、弃疾踵也道,其余骑师将率也附和。

“炮卒确当立阵于前。”熊荆赞成妫景这些骑师将率的建议。

“然冰封之下炮阵必破。”沈顷道。“既是终战,秦人必以全军骑卒击我。”

“秦骑破阵之前,炮卒止射,步卒冲前。”庄无地道。秦骑冲击炮阵的问题幕府这几日也仔细推演过了,秦骑将要击破炮阵时步卒应该上前护住炮阵。“步卒冲前,炮卒当后撤。炮卒后撤后再以雷弹击敌,尤当击秦人之投石机。”

“然。”庄无地的建议让深深苦恼投石机的州侯若、项梁、鄂乐、东野固等人赞同。投石机列于秦军阵后不断发射火油弹,弓箭射程够不着,开炮又要打到自己人。

“这雷弹……”熊荆对雷弹不太感冒。十斤炮炮弹的真实直径只有七十八毫米,七十八毫米减去特意造薄的十五毫米炮弹壁,剩下的空间能装的火药极其有限,不到一百克,大约是八十克。这比十五斤炮的雷弹一百五十五克差了一大截。掷弹一百三十克的装药一炸数片,八十克火药不过勉强是把炮弹炸裂。

“大敖误也。非以十斤雷弹,乃以六十八斤雷弹。”沈顷知道熊荆会以为是十斤炮雷弹,他真正要用的是短管炮的六十八斤雷弹。“六十八斤雷弹装药五斤,必能破敌。”

“六十八斤雷弹?”熊荆错愕。他只知道六十八斤炮雷弹仍在试验。

炮弹越重直径越大,直径越大空腔越多,装药也越多。六十八斤炮弹直径一百五十二毫米,装药体积七百多毫升,能装一千两百多克火药。这是什么概念?按火药与tnt威力八比一换算,这些火药是一枚装药一百七十克型)手榴弹的九成威力。m24以冲击波杀伤,六十八斤炮的雷弹会炸出铸铁破片,落点两丈以内全死,六丈之内必伤。

“此前大司马府准允火药府造三千枚以试,故未入幕府简册。”卜梁居知道这件事,是他与沈顷一起请求的,六月份请求,下雪前制造好送到。

“无有射表,你等也敢用?”熊荆没什么惊喜,这是试验弹,只能靠炮长、炮卒的经验适时调整。这还是倍径只有六倍的短管炮,倍径少,射程短,精度低。

“秦人投石机距我军士卒百余步,百余步必不伤我军士卒。”沈顷道。

“可击秦人后阵否?”庄无地趁机问道。他知道两军交兵后因秦卒阵列只有四十行、纵深不过十数步,这十数步的间隔是不能曲射,因为炮弹可能打偏。后阵不同,后阵相隔百步,打偏了也伤不到自己人。

“蒙恬、王贲时,前后阵相隔百步,王翦前后阵亦相距百步?”熊荆道。“我若是王翦,见敌军火炮曲射击我,必命后阵速速退后,五百步外便不及。”

“禀大敖,雷弹较轻,可及七百步。”卜梁居插了一句话。

“那便立于七百步后。”雷弹因为装药确要是比实心弹轻,熊荆点头。“前阵将破,后阵必然上前,七百步可开几炮?”

“十炮、十二炮……”沈顷心中默算秦军冲过七百步所需要的时间。这种快速移动式的射击要计算提前量,炮弹要落在秦卒即将经过的地方,木质信管也要恰到好处的在落地时爆炸。单单这两点就会让一些新炮卒手忙脚乱。没有射表还真是麻烦。

“击投石机可,击敌……”熊荆看出了他的窘态,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将率谋士对雷弹这种开花弹没有概念,他们多数人以为雷弹和实心弹没有什么差别。鸿沟之战大家都看到了炮卒的狼狈,不少人提出改进的意见。

“炮阵便不能阵于矛阵之间?”若敖独行也说起了自己的想法,这是此前讨论说过的。

“秦骑冲我炮阵,炮阵必破,唯有以步卒……”庄无地很奇怪他为何会再次提出这个问题。炮阵列于矛阵之间,步卒无法上前保护,一旦阵破秦骑就会砍杀炮卒。

“我知也。”这几日在幕府若敖独行不是没有听见过诸人对炮阵的讨论,他只是在这些基础上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而已。没有说话,他拿起木几上的纸笔直接画出一个阵列。他的画技实在低劣,楚纸展开后看到的人没有不笑的。熊荆也笑了,他画的实在是太丑,好在炮阵是炮阵,步卒是步卒,秦骑是秦骑,基本能看懂。

“秦骑冲我,炮阵必然不敌。”若敖独行被诸人笑的脸红,他还是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完。“我只能以步卒相救,故而炮阵必在矛阵之前,不可在矛阵之间,然否?”

“然。”庄无地点头,其余将率司马也点头。

“然若炮阵在矛阵之前,步卒上前护炮,与敌交兵,炮阵已在矛阵之后,炮卒便不可再击敌。”若敖独行再道。“且炮阵之前多死马,行止皆不便,只能曲射击敌。”

“然。”庄无地又答了一句,余人已经不点头了,这还是前几日讨论的东西。

“若是……”若敖独行又要再画,这会功夫已经有人送来了筹盘。他虽没有上过军校,但平时看得多,知道如何使用新式筹盘。炮阵、矛阵、秦骑之阵、秦军步阵布置好后,他摆弄着上面的棋子道:“秦骑冲我,炮阵射杀秦骑。秦骑愈近,炮阵不敌,故我步卒上前相护。此时秦卒亦来,步卒与秦卒交兵。然我军步卒与敌交兵前为何不能斜行,以错开炮阵,如此炮阵位于矛阵之间也?”



第一百零九章 抽杀

整章未改,勿订。

楚军阵列是非线性式的,矛阵与矛阵之间的空缺让若敖独行想到了步卒斜行的主意——既然炮阵困于马尸不能移动,那矛阵总能移动吧?矛阵斜行让开炮口,炮阵不要说曲射,直射也不是没可能。如果炮阵能够直射,秦军阵列再厚又如何?

图画虽丑,推演虽列,但这种不动炮阵动矛阵的想法是幕府谋士还有在座诸将司马没有想过的,大家潜意识里面以为步卒只能直进直退,从未想到让步卒在交兵前斜线。

一旦领会矛阵斜行的意思,幕府里顿时热闹起来。不过炮阵如何再战不是一个斜行就可以解决的。矛阵如果斜行,布置在矛阵之间的三个重骑楔形阵怎么办?矛阵如果斜行与秦军冲前的步卒交兵,万一有些步卒突然前冲怎么办?

熊荆看着热闹的幕府有些高兴,这是他希望看到的场面。楚军战术一直在改进,正是靠着技术和战术的胜利,楚军才能不断战胜秦军。勇敢确实是胜利的基础,但再勇敢的人面对火炮也将无能无力。高兴之余,他不知为何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火炮、没有钜甲、没有钜矛,楚军的勇敢还有多少?

正如他在所有人看来是勇敢的,然而如果将他身上的镍钜脱下,没有龙马,只有那匹已经十四岁的老马不服,他又还剩下多少勇敢?

很荒谬的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样荒谬的问题。可既然已经想到,十二年前令尹黄歇的一段话情不自禁在他脑海里响起:“……若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以之为则,万民重器不重礼,举国崇术不崇德,三军尚巧不尚勇,国必亡焉……”

熊荆有些发怔,直到被帐外的喊声惊醒。“雪止也!雪止也……”

帐外有人大喊,帐内的将率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纷纷奔出了幕府。积雪深可没膝,一些个子矮的将率积雪已没到大腿。然而天是亮的,太阳仿佛是画在天上,没有一点点热度,风一点也没停,呼呼的吹着营内的军旗,冷得刺骨。

“几度?”感觉到冷的熊荆看着跟出来的气象参谋回问了一声。

“禀大敖,零下二十六。”巫觋嘴里吐出一个吓人的数字。

庄无地知道零下二十六度代表什么,他道:“不需雪板,今夜积雪便可冰封,明日可战也。”

幕府温暖欢笑,庄王一句明日可战让熊荆想到自己面对的秦军有四十多万,想到领军的是狡猾悍勇的老将王翦。他的心急速冰冷,面色转为冷峻。幕府商议了这么多日,改进了战术上诸多的细节,可真的能胜利吗?胜利到底是依靠精妙的战术、高超的技术,还是依靠过人的勇敢?还是都不是,神灵已经决定了一切?

*

“大将军有命,凡伍抽一!大将军有命,凡伍抽一!大将军有命……”

雪停的沙海大营传来军吏的喊声,这是六万溃卒所居的营帐。以秦律,这些不死者应该全部罚为隶臣;而以王翦之前颁布的军令,他们该全部处死,不过今天他们面对的是凡五抽一。

北风吹拂着王翦的羽旌,赵政赐予的具有生杀大权的金黄色的斧钺被一个高大的甲士高举。王翦站在羽旌之下,护军扶苏也站在羽旌之下,赵勇、羌瘣、圉奋、白林,还有军阵所有都尉,校尉……,全都站在羽旌之下,他们是观刑的。

一群头戴双卷尾鹖冠,身着细叶甲衣的都尉被甲士带了上来。几日的寒冷困顿让这些都尉失去了往日的仪表,斧钺高举不落比斧钺落下更让人心惊。或许是这几日太过煎熬,杨喜一看到王翦和扶苏就大拜道:“大将军长公子明鉴,我等退时荆人已破军阵,我等并非不战而逃。”

有人开头,有人便会接后。人群马上有人跟着大败,“大将军长公子明鉴,当时军阵已溃,天色已暮,我军士卒已不辨南北跳入鸿沟,我等见此……”

“大将军长公子……”有人跪地后嚎啕大哭,而后连连顿首,半片脑袋全是雪沫。“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待罪之身,只愿死与战场……”

求情的、哭嚎的、惊慌不敢言的,以前高视阔步的都尉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王翦眯着眼睛,他既没有答话,也没有训斥,等所有都尉、校尉都到期了,这才示意行军的军正。

“临阵而逃本当戳而弃市,然,长公子仁也,”军正说到此处揖向沉默的扶苏,都尉校尉们立即看向扶苏,以为有了生机。“不欲六万皆人死,故以凡五抽一之法,四人可活,一人当死。”

诸人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军吏为何高喊‘凡五抽一’,再看四周,七名都尉,十三名校尉,恰好是四伍。也就是说,这二十人中,必要四人。狐疑间,几个甲士已将诸人分成四伍,一个小吏手里攥着五支竹制六博棋用的博箸,要每个人抽出一支。

四人可活,一人当死。有人急着抽,有人害怕抽,但不急抽短抽,总要抽出其中一支。待所有人都抽完,军正喊道:“箸长着生,箸短者死!”

博箸本来一样长短,上面皆刻着数字。一些抽中数字少的都尉瑟瑟发抖时,没想到决定生与死的不是博箸上的数字,而是它的长短。四个抽中断箸的人被甲士架走,走向那柄高举的黄金斧钺。杨喜正是四人当中的一人,被甲士架出去了他才反应过来仓皇大喊:“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被甲士按在雪地上心知自己必死无疑,才怀着怨恨叫道:“我杨氏必报……”

“斩——!”斧钺旁边的的军吏突然暴喊。高举的斧钺斩下,杨喜按在雪地上的头颅迸飞出来,血喷了一地。

手里死死攥着一根长箸的辛咸浑身冰冷,看到杨喜的头颅飞出数尺,脖子里的鲜血将白雪喷红,整个人几乎要晕厥。他真不是怕死,只是当时天色已暮,军阵又被楚军击破,慌乱中大将军出发前战至最后一人的军令瞬间抛掷脑后,这才与众人一起奔逃。

“公等当知……”辛咸正在发懵,最后一人被斧钺斩杀后,王翦开口说话。“与荆人之战,乃我大秦生死之战,不服军令者,我必斩之!你等幸而未死,然依是待罪之身,再战若逃,举族皆死!”

“白将军!”王翦喝道。幸而未死的人颤抖,旁边无罪的人也有些颤抖。

“白林在。”白林答话明显是慢了一步。

“你部不足十万,便于此择选三尉士卒充之。”王翦道。“此辛都尉、卢都尉、王都尉……”

“末将见过白将军。”王翦喊道那名那面都尉就浑身一震,他们连忙揖向白林。这时候行刑声再度传来,现在是一些校尉、曲侯、在抽箸。抽中最短的那支箸立即被抽出去斩首。

白林也看到了不断有校尉、曲侯架出去斩首,白色雪地很快就变得猩红猩红。但让他更留意是三名都尉脸上的表情,每一声‘斩’都使得三人脸上的肉忍不住抽搐。

白林看着他们抽搐,自己也很想抽搐。他想克制这种抽搐,然而越克制越想。他用手重重的抚了一下脸,强笑道:“不必多礼。”

凡五而杀一,这是扶苏根据的白狄太傅的建议迫使王翦做出的决定。王翦的本意是在开战前将这六万溃卒从都尉到步卒全部杀死,并不同意这种凡五杀一。但看到这些没死的人神情完全呆滞,整个人对命令不仅仅是服从,更带着一些讨好,不免稍稍放下了心。

六万多人凡五杀一也要斩杀一万多人,字王翦执掌沙海大营以来,从来没有一次杀这么多人。雪停不久开始抽杀,一直持续到晚上都还在抽杀。一些恐惧的士卒担心抽中死箸,趁夜逃了出去,但更多人的逃也不敢逃,只能祈求老天不要让自己抽中短箸。帐外不停杀人的时候,王翦再度聚将,刘池不在他也没有让其他谋士接替,直接安排明日会战时的布置。

“我以白将军为前军,领兵十万,以为首阵。首阵之卒必要紧跟圉奋将军之骑卒前奔。荆人巫器可畏,若不急速前奔,必以巫器击我阵列,故而首阵士卒布甲一万,余者皮甲,不着钜甲。”王翦看向稍微远一些的白林,如此说道。

若是以前白林必然会求一些拒绝,然而目睹今日抽杀之后,他也无所谓钜甲不钜甲,这是决战,如果全军败了他也活不了。他接过羽檄,大声答应:“末将敬受命!”

“我以羌瘣将军次阵,领兵十万。”王翦看向右将军赵勇。“亦如首阵,布甲一万,余者皮甲。”

“末将敬受命!”羌瘣并不在意自己是次阵,他也接过羽檄,大声喊道。

“我以赵勇将军为三阵,令兵十万。”王翦看向赵勇,赵勇是右将军,又氏赵,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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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更近

六万多溃卒抽杀了一万两千多人,全军仍有四十七万名步卒。王翦没有将最后八万套钜甲平均分摊,而是全部留在了后阵。没有钜甲也没有布甲让赵勇很是不悦,他闷闷道:“皮甲还罢,请大将军多予钜矛,不然我军如何杀敌?”

“钜矛仅十六万支,”此时的王翦好像一个土财主,对自己口袋里的每一个钱都算的很仔细。“每军只可予两万支。”见赵勇又要说话,他再道:“两军对阵,矛戟不过五行,五行以外只能观望。前行士卒若死,后行士卒可接矛再战,钜矛矛柲皆黑也!”

幕府曾经建议要把钜矛做出标记,前面士卒用完后面士卒接着用,没想到大将军真让人把钜矛矛柲全部涂黑了。赵勇的脸苦了起来,羌瘣和白林的脸色也变的很不好看。说是说前排用完后排再用,可钜矛在使用过程中肯定会有损坏。两万支,两千五百列,这不过是八行,只有五分之一的士卒手上有钜矛,余下的不是铁矛就是铜矛。用这种武器杀敌,还不如嘴咬。

王翦无所谓诸将的表情,他已经安排完了前面三阵。他转而看向圉奋,“此战荆人巫器逾一百五十,圉奋将军以为骑军阵前当列几行?”

“必二十行。”圉奋有些惆怅的目光闻声变的硬直。沙水之战对付五十多门火炮布置了五千骑卒,如今要对付一百五十多门火炮,最少需要一万五千骑卒。此前两战已折损近万骑,四万骑卒抽调出一万五千骑冲击炮阵,可以用于骑战的骑卒不到一万五千骑。

“若二十行……”王翦当然知道己方骑卒的数量,虽然冲阵的骑卒有一小部分能够幸存,但人数还是过少。疲敌之计中最重要的一环是疲马,只要使楚军的龙马疲惫了,骑战便能获得胜,战事也就可以很好的展开了。

“前次骑卒曾击破荆人巫器之阵,此战荆人必将增加车列拒马。二十行尚忧不及,岂能再减?”圉奋目光很自然的落在王翦脸上,与白林几个一样,此战他也觉得秦军将败。但这一战不得不打,撤退的话秦国即便不亡也要变成楚国的诸侯,他这个国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此战末将欲亲率骑卒冲阵,余部交由赵腾将军。”脑海里闪过车裂的影子,圉奋说道。

圉奋之言让所有人吃惊,诸人看着他,而后又看向王翦。王翦先是惊讶,惊讶后道:“圉奋将军勇也。此战之后,本将必禀明大王。”

“圉奋小小圉童,非入秦国,无有今日。大王之恩,焉能不报?”此战之后即便秦军未败,亲率骑卒冲向火炮的圉奋也清楚自己十有八九活不成。可这又怎么样呢?与其战后被押回楚国车裂,还不如战死于战场。

“圉奋将军忠勇也,小子返都必禀明父王。”向来沉默的扶苏揖向圉奋。圉奋叛国入秦,本被他厌恶,没想到他也有忠勇的时候。

“臣不敢。”圉奋忙避让扶苏的这一揖,也不再说话。

王翦的目光很快转向白林,白林急道:“骑卒前冲,我军士卒必紧随其后。惜巴人剑盾沉重,不善奔走,此万余人能否并入后军,后军之矛卒再充入前军?如此前军善奔之矛卒,巴人得彼等之钜甲。”

剑盾卒不善阵战,他们手中的钜剑、铁剑砍刺不穿楚军的钜甲,列在阵前完全是个累赘。白林的提议王翦没有多想,他道:“可。”

“韩申何在?”王翦答完白林又喊了一句。

“末将在。”韩申是弩将,但他麾下不仅仅有几百部荆弩,还有全军四百多部弹力投石机。

“军阵阻敌于前,你当以弩、机攒射之。”王翦道。“此战之胜敌,半在骑军,半在弩、机。”

“末将敬受命。此战必败荆人!”韩申前几日就知道自己的任务,王翦之言并未让他吃惊。白林部之所以不再攻拔大梁,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要调回攻城的近两百部弹力投石机。

“善。”王翦看向韩申,又看向其余诸将。“此战阵破也不得退后一步。溃逃者凡五杀一,君等可愿如彼等抽箸以定生死?”

“禀大将军,我等不愿。”王翦提起抽箸诸人头皮便一阵发麻,答的是异口同声。到了他们这种层级哪怕圉奋这个曾经的圉童,也不绝是孤身一人。战死不会累及家人,抽箸死且不必说,不死也是待罪之身,只是比隶臣好一些。

王翦见诸人答得诚恳,也不再强调大秦存亡、天下归属。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些都是很虚幻的东西,自己的生死、妻子家人的生死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荆人据我二十里,或明日,或后日,相决当在两、三日之内。明日起,士卒皆肉食,临阵方可饮酒。”

等待大半年的决战终于来了,诸将心头一震,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擢紧,同时又觉得深入骨髓的冷。这时候军吏入帐在诸将身前摆下酒盏,倒入清酒,王翦双手端酒与诸将一同站起,他饮完大喝道:“大秦必胜!”

“大秦必胜!”诸将饮完酒跟着王翦大喝,也跟着他把酒盏重重甩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扶苏和扶苏身侧的白狄太傅见证幕府里发生的一切。扶苏年幼,这时他双眼放光的看着这些准备决一死战的将率,心中激动。不管天下人如何诋毁大秦,秦国的将率哪怕他们原来不是秦人,也会忠于大秦。关东列国能做到吗?如果楚国善待圉奋将军这样的圉童,他会叛至大秦?如果韩国善待韩申这样的将率,韩申会成为秦国的弩将?

少年人看待事物趋于乐观,少年的老师心中却不免忧愁。秦军是靠着奖励和暴力凝聚起来的军队,一旦战争打破这种奖励机制和暴力惩罚,这支世界上最庞大的军队瞬间会化为乌有。

只有军官和秦尼士兵才会效忠秦尼,征服地区所征召的士兵,比如齐,他们的人数几乎占整支军队的一半,但他们很可能会在看不到胜利的情况下溃败逃跑。这也是将军王将他们安排在前阵、秦尼士兵则安排在最后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四世很担心自己会再经历一次渭南之战,那场会战进行到一小半的时候他就看出了秦尼即将战败。这一次他同样有这样的感觉,抢夺敌人盔甲武器的计划没有成功,或者说只成功了一半,秦尼士兵没有足够的盔甲和武器,还要用最残忍的办法靠骑兵去冲击楚尼人的火炮阵地。

“老师,秦军能胜利吗?”回到自己的寝帐,扶苏不出意料的问起了这个问题。

“胜利只取决于胜利女神妮姬。孩子。”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满是渴望的扶苏,他选择不说出事情的真相。

“可秦军没有楚军那么多钜铁武器和盔甲……”幕府内心绪激荡,但那是在幕府,希腊文化下的理性已在扶苏心里扎下了根。他知道秦军的劣势是什么,以这个劣势再以合乎逻辑的推理,秦军有很大的可能战败。

“战争的胜负不仅仅取决于武器和盔甲。”亚里士多德四世劝道。“还取决于士兵的勇敢和将军合理的战术……,”或许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又道:“还取决于女神的旨意。如果她喜欢秦尼人,就会飞往秦尼一边;如果她喜欢楚尼,就会飞到楚尼那边。”

“可是……”扶苏熟悉希腊神话。与天下那些不成体系的神话相比,成体系的希腊神话更吸引他,他知道每一位希腊神邸的喜好和故事,而不是像天下神话那样只有一些残缺的片段。正因为了解,他才觉得苦恼:“可是胜利女神为什么会喜欢大秦?她应该喜欢……”

“因为大秦比楚尼离希腊更近一些。”亚里士多德四世下了一个无法反驳的定论,扶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无言以对。

只是这句话说完亚里士多德四世忽然感到后悔,渭南之战他可以很便捷的逃走,现在他是扶苏的老师,不可能抛弃扶苏逃走。而要带扶苏一起逃走,那就不该告诉他秦军一定可以取得胜利——扶苏本来就有自己的亲卫,身为护军,还可以调动护军营的士兵。如果扶苏反对逃走,连他都很难离开。

“诸神保佑。”作茧自缚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暗自低语,他下一刻还是找来了扎拉斯。

“雪非常大。”扎拉斯满身雪沫,眉毛、胡子上全是白霜。“明天楚尼人不可能进攻。”

“明天?”亚里士多德四世笑了,“如果楚尼人明天不进攻,他们会等到后天。在道路通行以前,两支军队都困在这里,这更可怕……”

“是很可怕。”扎拉斯同意,然而他是另一种意思:“这样寒冷的天气,已经不能骑马离开,我们会在路上冻死。”

扎拉斯的话让亚里士多德四世凝视,发现扎拉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后,他叹息了一声,由衷的道:“诸神保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吉

雪后大风一起,天自然就冷了。军议的当夜哪怕寝帐内烤着炭火,独睡的熊荆还是被冻醒。倦意正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很快又睡了过去。酣睡里没有美梦,只有漆黑的昏沉,直到朏明时分被长姜轻声叫起,他才起床沐浴。这个时刻全军已埋锅造饭了。

浴桶内热气腾腾,两个貌美欣长的媵妾帮熊荆擦洗着身子。温暖到骨头里的舒服让他不由想到半夜的寒冷,他对着帐外问了一句:“今日几度?”

“禀大敖,今日比昨日低五度,此时零下三十六……”气温低至零下三十六度没有让熊荆吃惊。朏明是凌晨四点半,后半夜自然要比前半夜冷,太阳出来气温就高了,昼夜间最少有十度的温差。但比昨天还要冷五度,白日气温二十六度,熊荆又不免有些皱眉,这太冷了。

“你告之……”他本想让庄无地告诫各师必要做好保暖措施,话到一半便止住了。“罢了,无事。”

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本是冰封之战,楚军有专门的针对性训练,还有相应的防寒被服,赵魏齐三军这几日也针对士卒反复交代过防寒问题。再说零下二十多度不是什么太寒冷的天气,只要气温没超过三十度,那还是安全的,超过三十五度就不行了。

熊荆想着寒冷的天气,有点担心又要下雪,两名媵妾都没有被宠幸过,热水烫,身子烫,脸像桃花一样羞红。怎奈熊荆没有半点宠幸的意思,哪怕分身一直挺立。等擦干身子,将分身小心的藏进裈裤时,他才伸手勾住美人的下巴,抬起她们的脸道:“待我回来。”

“唯。”两名媵妾早就浑身发烫,听到这句话差点软倒在地上。怎奈衣服还未穿好。

葛衣、棉衣、狐裘;首衣,手衣、足衣、绒靴;最外面才是冰冷铮亮的甲胄。头胄之外,为了不至于皮肤不小心粘在甲上,甲衣外又罩了一件鲜红的外袍。也幸好这是可伸缩的环片甲,如果是其他甲胄,很难在甲胄内塞入这么多衣服。

沐浴之后的熊荆神清气爽,即便穿着一身钜甲,也举重若无。这种年轻充满力量的感觉禁不起让他想到前世,大学在球场上也是这种感觉,一转念看到点满膏烛的大帐内站满了人,摇曳的烛火立即将他从前世拖回到现在:他是楚国的王,他今日要率领四国的军队完成最后一次合纵。他要击败王翦率领的四十万秦军,改变前世已抄写在史书上的历史。

这不仅仅,不仅仅是与秦军的决战,这是与命运的决战,这是与已知世界的决战!他不但要改变楚人注定的命运,改变天下注定的命运,他还要改变即将注定难以更改的格局。

熊荆打量着眼前的诸人,诸人也看着熊荆。熊荆很想告诉他们此后两千多年这片土地上会发生的历史,张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他不能告诉他们楚人今后将不复存在,不能告诉他们继承战国秦汉的西晋五百年后不得不南渡,不能告诉他们延续隋唐的两宋亡于崖山,不能告诉他们在更以后历史的里,人们争做奴才、争相带路而不得,无数的人以无耻流氓为荣,以勇武忠信为愚……

所有那一切,其实都可以追溯到现在这个时刻,追溯到今日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决战。

楚人的避迁不能改变这种命运,楚人的避迁不能改变这种命运的原因在于:楚人的血脉或许得到保全,但天下列国的精英并没有得到保全——一个民族,一个文明如果选择性的扼杀她的全部精英,那么她只能走向毁灭。因此殖民的要点在于‘迁其公室’,毁灭的关键在于‘卡廷森林’。

熊荆心潮起伏、目光流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诸人张望着他,左史的毛笔悬在空中一直等待,到最后墨汁滴黑了那张空白的楚纸。然而熊荆舒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沉重地走在幕府的地板上,再也没有之前轻盈。

“卜否?”士卒在用早膳,楚军惯于在这时占卜。

“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熊荆毫不思索。见诸人一怔,知道不占卜楚军将卒、赵魏齐三军将率会不安,遂改口道:“卜。”

“唯。”庄无地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熊荆下令占卜。占卜的时候熊荆也在旁侧祈祷跪拜,战争的胜负从来没有定论,看上去胜券在握的联军也存在失败的可能。

祈祷,祭祀,跽坐闭目安静的等待。两刻钟后,占卜的庄无地拿着龟甲面色不愉的跑了过来,他苦笑道:“不吉。”

“不吉?”熊荆心中发凉,他强笑:“为何不吉?”说罢又看向祭台上的三牲,“祭祀不洁?”

占卜不吉可能有很多原因,也许是没有斋戒,也许是不够虔诚,也许是祭祀不洁。好在不管是什么原因,按照惯例都能重新占卜,如果连续三次占卜都是不吉,按照惯例就不应该出战。熊荆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道:“再卜。”

“唯。”庄无地答应一声转身而去。这一次包括熊荆在内,所有人都看着跪拜祈祷的庄无地,他吟唱的声音似乎盖住了外面呼啸的北风,大幕一片安静。这一次的占卜比任何一次都要长,长到天色已经大亮,各师旅甲士马上就要出帐列队,庄无地才满头大汗的结束祈祷,带着火星的龟甲被他珍宝一样的奉了上来,“禀大敖,大吉!”

“大吉?”熊荆看向他手上的龟甲,兆纹几乎全在‘胜’这一侧,‘败’那侧的兆纹寥寥无几。

熊荆能看到,其他人也能看到。“大吉也!”他们忍不住喊了起来。

‘援夕之月戊申之日,敖将战,军司马卜之,一卜不吉,再卜吉也,敖大悦……’右史倚宪在楚纸上如此写道。他这句话还没有全部写完,帐外便传来了卒长、偏长的口令,一队又一队的甲士走出幕帐,按师旅集结;炮卒从马厩牵出挽马,套上雪地上橇车。而在此之前,轻骑早已奔出军营,摒绝四面。

决战,终于到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纵马

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太阳初生时,列队完毕的士卒出营行向东面三里外的阴沟。与鸿沟之战一样,朝霞再度普照大地,将金色光芒洒向这片满是白雪的平原。

北风不大,只刚刚吹起楚军的军旗,接近零下三十度的低温让穿得再厚的人也仿佛浑身赤裸。严寒压迫着胸膛,让每次呼吸都非常艰难。吸入的冷气很快将鼻腔冻住,哪怕鼻翼已被只露眼睛的黑色首衣包裹;而呼出的白霜则将衣领、衣襟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没有太多人在意这种寒冷,楚军的矛阵和赵魏齐三国的横阵踩踏在早已沉降的积雪前进,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会士卒便唱起了军歌,楚越士卒唱的是那首欢快的渡河梁,赵魏士卒唱的是那首同人于野,这两首军歌熊荆都听过,齐人唱什么歌确是第一次听。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听上去这似乎是一首情歌,实际却是一首赞歌。歌中的少年不但‘欣而长兮’、‘美目杨兮’‘巧趋跄兮’、‘舞则选兮’,而且他的射技也‘射则臧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

英俊善射的少年,‘以御乱兮’的英雄。齐歌也带着齐人的性情,它没有燕赵那种悲呛决然,有的只是从容和舒缓,对齐人而言,美丽与勇武总是交缠在一起,如同水晶那般鲜亮。

齐军是中军,骑着龙马的熊荆就行走在他们队列前方,渐渐渐渐,他也学起齐人的调子歌唱。庄无地见状想说了什么,启口后又微微一笑,马上闭口不言。看他脸上带笑,目光中也带笑,熊荆忽然间顿悟:齐卒要赞美的少年可能就是自己。

三、四里的路程很快走完,熊荆并没有急着让士卒马上进入阴沟,而是选择在土堤下暂歇。这时候骑士越过了土堤,在白雪覆盖的土堤上奔跑。斥骑很早便登上东侧的土堤,站在西面的堤岸可以看到一些斥骑骑士奔了下去,一些又奔了回来。即便不看斥骑频频打出的旗语,熊荆也知道这是秦军来了。

楚军因为编练士卒耽误好几日,秦军实际上也在等积雪压实。唯有积雪压实,战马才可以在雪地上驰骋。火炮是士卒最为畏惧的武器,也是士卒无法抵御的打击,即使三万骑卒全部投入对楚军火炮的冲锋,王翦也绝不会犹豫半分。

斥骑之长斗藏站在阴沟东岸堤上看着出营行来的秦军。与联军一样,为了避免列阵时遭受出其不意的打击,秦军出营就列出了作战时的横阵。三千五百列的军阵横陈八里许,衬托着风中往南飘飞的军旗、士卒林立密集的酋矛,这个纵深厚达一百三十四行的巨型军阵好似山脉那样被莫名而巨大的力量推动着,硬生生横移过来。

没有人不会畏惧,土堤上斥骑首衣内的面容变得僵硬。虽然他们的敌人只是其中三万秦骑,可看到山脉一样横陈在白色雪原上的秦军阵列,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秦军阵列太长无法从其两侧绕过,阵列中心的楚军斥骑全被赶回了土堤。他们退上堤岸受命后再度往两侧奔去,以绕行秦军阵列的后方,侦查具体秦人的实际编制。与此同时,令骑不断奔向阴沟西岸,众多讯报汇总到幕府,秦军阵列最终展示在熊荆面前。

秦军可能列出的军阵熊荆在筹盘上看了无数遍,按照阵列的宽度和纵深,前前后后一共分为五阵的秦军步卒可能有五十万人。但只有最后两阵的士卒身着钜甲,前面两阵的士卒身着布甲,第三阵士卒身着皮甲,兵甲不足确凿无疑。

人多,再一个因素则是已经冰封的阴沟东西两堤。幕府军议的结果是此战有两种决战可能:其一便是熊荆下意识设想的,两军在阴沟宽一里许、已经冰封的河道上决战;其二则是秦军以阴沟东面的土堤为工事,阻止楚军登上相对河道高约十八尺的东侧土堤岸。决战不是发生在阴沟河道,而是发生在东侧堤岸之上以及堤岸之下。

熊荆下意识的设想当然是错误的,只能说如果是他处在王翦那个位置,他会选在阴沟河道里列阵决战。可惜他不是王翦,王翦必然会利用这道土堤居高临下的防守,阻止联军士卒过河。土堤是一道陡坡,城墙可以炸毁,土堤也可以炸毁,只是要凿想开被冰死死冻住的冻土,把土堤的某几段炸平,需要好几个时辰时间。

“土堤非墙,陡耳。以火炮击之,我军士卒可一鼓而上,为何要……”休息时项梁奔至凤旗之下,他知道阴沟两岸地形,不认为要采取一定要炸堤的办法。

“齐军士卒乃中军,彼等初战,只能炸之。”屈光是中军之将,他很清楚麾下士卒的能耐。简单的说,中军就是一块增加阵列宽度的盾牌,只能防御,不能进攻。

“圉奋!”土堤上的妫景突然暴喊一声,他看到了圉奋的将旗。随着这面将旗冲上阴沟东侧的堤岸,沿岸数不清的秦骑也冲上了这道堤岸。本来驻马其堤上的楚军斥骑顿时被驱散,他们不得不退下土堤,回到阴沟河道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平最恨的人,对妫景来说,这个人就是圉奋。他恨自己当年没有亲手割下他的头颅,让他苟活到现在,让他诱杀了项超,让他斩杀数以千计的楚军士卒。伴随着这声大喊,堤岸上的妫景策马冲下土堤,他现在就要杀了圉奋!

“妫将军……”妫景的忽然冲下土堤让身边的骑将骑士措手不及,有人不知所措的喊叫,但更多的骑士跟着他冲了下去。

相隔仅仅一里,妫景的呼喊和动作引起了圉奋的注意。如果问他最恨的人是谁,他必然一片茫然。可要问他最恨的是什么,回答一定是那些处处高人一等的贵族,以及贵族无处不在的楚国。他永远记得十二年前的清水之战,老斥候带着他反冲向秦军,掩护妫景这个贵族速逃。

凭什么贵族可以生,庶民奴仆就必须死?!如果那些迂腐的尊贵仅仅是因为他们踩踏在庶民的头顶,那他宁愿用性命为代价将他们斩落马下。

看到妫景冲下土堤,仅仅迟疑了一秒,圉奋的脸开始扭曲,他狂喊一声:“攻——!”随即对准妫景冲来的方向拔剑策马纵了下去。

王翦的军命是驱走楚军斥骑,最少要把他们赶下堤岸。圉奋此时命令全军进攻,一万五千名秦骑仿若决堤的洪流冲下了堤岸。秦骑的大规模的冲锋又引起了楚军骑士的冲锋,水银泻地般,一师又一师的骑士毫不犹豫的冲了下去。

“大敖!秦骑攻我。”老成的弃疾踵冲下土堤前派来一名令骑禀告。熊荆此时正在命令炮卒拖炮上堤,以掩护工卒焚烧堤岸的冻土,掘开堤坝埋入火药。幕府就设在土堤之下,听闻禀告熊荆快步登上一丈多高的土堤。

雷霆般的马蹄声回到在阴沟河道内,积雪狂卷而起。一侧是长襦五颜六色、身着灰白色布甲的的秦骑,一侧是罩着红袍、人数更少的楚骑。两道激流冲下东西堤岸,马上就要凶猛的对撞在一起。没有步卒交兵前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只有沉重的蹄印以及骑长们响亮的口令。

奔驰在楚骑最前方妫景怒火中烧,奔驰在秦骑最前的圉奋心怀怨恨。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仓促见两人都没有骑矛,只有骑剑。让妫景意外的是这次圉奋骑着的是一匹龙马,最少是一匹大夏汗血马。他没有失措,反而更加快速的纵马向前。

妫景眼中只有圉奋,圉奋眼中却囊括了妫景身后那些冲下堤岸的楚骑。他只能用稀疏的余光观察,因为妫景已奔到近前,雪亮的宝剑折射出即将被云层遮挡的阳光,正带着前冲之势飞速刺来。知道妫景必会如此的圉奋嘴角发出一丝窃笑,他正是看到妫景没有骑矛才冲下来的。

剑刺来的一瞬。圉奋他忽然从马背上往里侧摔倒,处于水平的身躯恰好位于妫景剑锋之下,用力猛刺的妫景没想到圉奋会采取这种办法闪避,收剑已经不及。妫景的剑落空,整个人都恒倒的圉奋错身时反刺妫景没有胫甲保护的小腿内侧,剑锋一刺而入,再出来已沾满鲜血。

严寒之下血没有喷出伤口就已经结冰,妫景能清晰的感觉到冰冷的剑锋刺中了胫骨,剑锋削擦着自己的骨头,他闷喊一句,额头瞬间是汗,这时眼前奔来秦骑的骑矛已经放平。

圉奋是圉童出身,骑术自然要好于妫景。可厮杀时他能做出这样的动作,熊荆自叹不如。没看到圉奋刺中了妫景何处,但能看到他剑尖上的鲜红,熊荆断然道:“吹号!”

“两军方交兵,不可吹号。”庄无地也站在堤坝上,他没有看到妫景与圉奋的交锋,只看到两军骑兵已经厮杀在一起,毫无阵列。此时下令撤军,楚军恐将不利。

“那便开炮!”熊荆不再看堤下混乱的战场,而是看向堤坝外侧拖曳的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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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掘沟

未改

关心则乱,熊荆是看到妫景受伤,担心他死于秦人之手才忍不住下令吹号的。实际上阴沟三百七十步宽的河道不足以让如此多的骑兵冲撞厮杀,第一次对冲后双方就挤在了一起。

单纯马上的厮杀,秦骑不如身着钜甲防护周全的楚骑,但挤在一起如同步战,楚骑发挥不出龙马的优势,结果这是一场双方都极为厌恶的骑战,在炮声响起之前,双方都有人陆续退出河道。当火炮拖上堤岸开火,秦军立即鸣响了钲声,秦骑潮水般退去。

炮声轰隆中,妫景回来复命。熊荆还未开口他便请罪道:“臣不慎,擅与秦骑相斗。”

按照幕府的计划楚军抵达阴沟西岸后就要拖炮上堤,保护工卒烤火掘土。骑战不但多余,还可能影响既定的计划,好在骑战很快就结束了,并没有拖延时间。

“先去医营,再去军正处领罪。”熊荆面无表情,说完转头向河堤对岸的秦军军阵。

沙海大营是在东面不在西面,因此阴沟东侧的堤岸要比西面高一些。西面堤岸距地面一丈出头,东面堤岸距地面只比河道高出几尺,大约有一丈五六。加上积雪的覆盖,熊荆所能看到的秦军军阵只是一排密集耸立的酋矛和随风飘扬的军旗,还有代表大将军的羽旌。可惜很快的,随着楚军工卒在对面堤岸内侧燃起大火,密集的矛忽然消失了。

“秦人跽坐也。”此时堤上已架起了巢车,六、七丈高的巢车可以一目了然的看清对岸堤后秦军的举动,也能看到羽旌下秦军大将军王翦和秦王子扶苏,还有站在两人身侧的一干谋士。

低眉顺眼的腹心刘池就站在王翦身侧。整个幕府的运作他最为清楚,王翦囚禁他不是治罪,而是不想他传播恐慌。决战的时候刘池自然要站在阵中,临阵许多事情不是王翦一个人能处理的,只有幕府旧人刘池在场,他才能在变化莫测的战场上抓住最有利的时机。

巢车上报告秦人跽坐的时候,刘池也再向王翦说话,“荆人多巫药,必当炸此长堤,我军投石机虽不退后,亦当套马备走。”

以阴沟东堤为工事阻击,是早前幕府制定的防御计划,防止楚军攻入沙海。现在两军决战,王翦打算用阴沟东堤阻截楚军并非不可。如果楚军贸然冲来,将被秦军密集的荆弩和成堆成堆的火油弹痛击,然而鸿沟之战已经表示这不能给楚军带来真正的阻碍。

刘池的建议很中肯,王翦随即传令。刘池见状再道:“下臣以为,若大地未冻,可掘沟为防也。”

“掘沟为防?”此时阴沟河道内每隔一段便燃起浓密烟火,这是楚军工卒在烧化冻土。王翦正看着这些烟火,并不明白刘池的意思。

“然也。”刘池深深点头:“荆人以巫器击我,巫器之弹射出之后落而弹、弹而落,杀伤我军。若是我军士卒掘地为沟,全军皆藏于沟中,巫器之弹无害也。”

囚禁的这几天刘池既担心又害怕,无所事事只能想如何打赢这场决战。和骑兵冲击炮阵一样,一些事情只要细想还是能找到破解之策的,对于楚军的火炮,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后世的堑壕。

堑壕是重炮轰击下的自然产物,它不是起源于南北战争或者后面的日俄战争,而有更早的历史。十六世纪世纪西班牙人就已经学会挖掘野战堑壕,让步兵藏入其中躲避法军炮火(1512,拉韦纳会战),更早则可以能追溯到十五世纪的意大利,意大利将军善于运用野战工事作战。

刘池不说还好,一说王翦整个人抖了一下,他看着刘池好一会才低头看向向脚下土地:“大地冰封,我又如何掘沟?”

王翦因为激动有些发怔,他问的这个问题不需刘池回答楚军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明白这一点他连喊来人,刘池拦着他道:“大将军何以如此?”

“我军掘沟以待荆人,荆人攻来,我军登沟而击之,何须骑军再冲击巫器之阵!唉,你为何不早言!”王翦越说越激动。为了延阻楚军火炮射击,秦军必须在阵前布置一万五千名骑卒冲击炮阵,然而这些仅仅一道壕沟就解决了。“来人!速寻可燃之物,再命力夫前来掘沟……”

刘池想到了掘沟可以躲避楚军炮击,但没想到这样可以省去骑军冲阵这个自杀性的环节。王翦下达军命时,思路转过来的他忙道:“大将军,此不及也。”

“何以不及?”王翦话语中已有一些怒意。他如果能省出一万五千名骑卒,必可勾击楚军侧背。三万骑卒突破楚骑的防御像白狄太傅描述的那样重重击打在楚军的背上,军阵必崩。“速速!”他挥手让军吏速去,这才与刘池说话。

“大将军若要掘沟,其深几何,其宽几何,其长又是几何?”刘池问道。“其深最少五尺,其宽最少六丈,其长最少八里,此沟半日如何能成?且我军灌城,沙海之地早已泥泞,如今泥泞冰封,纵火烧之,非两三日不可成。”

长宽都还好,一提到这条壕沟长八里,王翦便泄气了。他知道楚军如何炸城,楚军炸城凿出孔洞即可,不是整段土堤都要凿平。沙海的泥泞他很清楚,这些泥泞如今冰封,确实不是一日之内就能挖出来的。

“唉!”王翦长叹,但刘池这时候又想到了别的主意。“若能以长公子之名请荆王缓战两日……”

“我军于此烤火,荆王不知?”王翦指着前方阴沟里冒出的黑烟,不觉得刘池这个计策可行。

“那便此刻速掘之,每掘一里,便可藏一里之卒;若掘八里,可藏前阵之卒。”刘池也知道这个计策不大可行,楚王未必会答应扶苏缓战。

楚军用火烘烤土堤内的冻土,秦军挖开积雪,竟也烘烤脚下的冻土。当巢车上的了望卒报告秦军准备以耒耜掘土的时候,熊荆脑中忽然嗡响了一下,秦军这是要土木作业,挖设堑壕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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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军的军阵并不秦军的短多少,阵列真正短的地方是骑兵。秦军左右两侧各有七千五百名骑兵,联军则是三千多名,三个重骑阵镶嵌在军阵左侧,幕府也处于矛阵与齐军相交的位置。军三万多名齐军靠左列阵,赵魏两军靠右列阵。

联军军阵从尘土与雪沫踏步行来,千余步外的白林和王翦等人收缩着瞳孔,心跳徒然加剧。王翦一侧的扶苏没有紧张,而是凝望,他知道舅氏在千余步之外,正向他走来,然而两人已经分属两营,不死不休。亚里士多德四世同样看着行来的联军军阵,禁不住畏惧,他没办法再像渭南之战那样逃走,只有向胜利女神祈祷保佑秦军获胜。

“万岁万岁……”没有白林的鼓动,前军士卒自己忽然大声呼喊。那些已经溃逃过抽箸侥幸得生的士卒全在前军,他们不敢再跑,面对联军越来越近的威压只能大声呼喊壮胆。前军呼喊,后方军阵跟着呼喊起来,沙海一时鼎沸。

前军阵列的前方,紧握缰绳的圉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一边等着敌人下堤一边准备冒死一击。楚军很谨慎,没有贸然前出堤岸,而是先从炸开的缺口处派出士卒在堤岸下设障。看到这一幕圉奋了然,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的汗血马踏步向前。

他踏步向前,左右的骑将、骑卒也踏步向前,一万五千人的骑军阵列跟着他的将旗往前前进。身后的白林看见这一幕有些发呆,但瞬间他明白了圉奋的意思,对着左右急急喊一声:“进。”轰然的步列,前军士卒跟着骑阵向前。

骑军在敌军未前出堤岸时便缓步向前,王翦有些错愕,这不是幕府的计划,幕府的计划是等楚军火炮列阵但未开炮时冲击炮阵,圉奋现在是善作主张。

“此……”在这样一场事关秦国存亡的决战不服军命,刘池已经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王翦错愕后笑道:“七百步太远,能近则近。”

“若是、若是……”王翦给圉奋的命令是冲击楚军全部炮阵,而不是楚军列阵未完冲击炮阵。不然那些还没有入列的火炮必然会在战时轰击秦军的阵列,这得不偿失了。只有冲垮楚军炮阵,淹没所有火炮,冲锋才有价值。刘池很担心圉奋会急于求成。

“无有若是!”王翦下了定论。这时候前进的骑军又停了下来,前军也跟着停下。

秦军的迫近让正在架设拒马钜铁的楚军工卒有些慌乱,他们可以说是匆忙的结束了手的工作,火炮很快从那些被炸开的缺口出拖了出来。楚军士卒此时立在堤岸,随时可能冲下堤岸。拖出的火炮一旦放列,炮口便对准六百步外的秦军阵列狂轰。

之前二十多记连绵不断的爆炸已让人耳鸣,现在再听炮声似乎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威力,好似隔着布一样听得朦朦胧胧。发射炮弹又是短管炮,炮弹初速只有长管炮的一半,打出的炮弹一百多米后便落地跳跃,滚落到五百多步时已没有多少速度。击秦军不是打断他们的身躯手脚,而是将士卒击倒在地。

飘扬在骑阵前方的那面将旗再度前进,身后的前军只能跟着前进。举着陆离镜的王翦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圉奋此时又前进了。

“禀大将军,荆人巫弹无力,圉奋将军进也。”高台的秦卒看得更仔细,以往六百步距离秦军阵列不但要被炮弹打穿,炮弹还要飞出几百米,而今秦军阵列虽然被炮弹打穿,但炮弹飞出的距离明显没有以前那么远。

“善。”王翦手心里大半是汗。一万五千名骑卒全部战死还是半数战死他本不关心,可现在这一万五千名骑卒游走在楚军炮弹威力的边缘,他终究心跳加速,忍不住紧张。

熊荆此时正驻马站在午斗藏站的位置,秦军山脉一样漫长的军阵横陈在几百步外,单凭肉眼他根本看不到军阵两侧的尽头。好一会他才明白秦军的军阵之所以如此漫长,是因为加了骑兵的缘故,骑兵哪怕是四行列阵,一万五千名骑兵阵列也有四千米,这秦军步卒军阵宽阔的多。

如此宽阔的军阵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畏惧,反而让他频频点头——他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忧虑和忌惮终于变成了有形实体摆在了他的眼前。对他来说,这不是秦军,这是天命;这不是军阵,这是历史。他要么奋力击碎它,要么被它无情碾碎,没有别的可能。

“驾!”本在堤岸观察秦军阵列的熊荆忽然纵马,在所有人目瞪口呆冲下了堤岸。好在他不是冲向秦军,而是奔向右侧的军阵列。熊荆驻马的地方是左军与军的结合部,与前几日鸿沟之战一样,这不是阵而后战,这几乎可以算是遭遇战。他纵马奔下堤岸巡视己军阵列,不光左右目瞪口呆,士卒也目瞪口呆。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鸦雀无声的齐军阵列有人高喊数声之后,齐卒方才高喊起来。芋声突兀响起,齐卒好像忘记这是战场,欣喜手舞足蹈。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赵军士卒早已准备呼喊,他们双目睁圆,眼眶湿润。从邯郸到大梁,从大梁到沙海,他们每次都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每次都是楚王解救了他们,给予他们生计。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宁愿熊荆成为他们的王。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魏军士卒呼喊时,晋祝细看着骑马奔来的熊荆。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楚国,楚国未必没有秦国的野心,可看到熊荆面对秦军山脉一样的军阵无所畏惧,还敢在秦骑五百步外巡视阵列,他只能由衷叹服。

敌军的任何异动都在王翦的观察之内。此时那面偌大的凤旗和凤气下的红色骑士正暴风一般扰动这几乎与秦军一样宽阔的军阵。凤旗飘到哪里,哪里彻底沸腾,哪里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喊。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转头看向扶苏的欲望,但身边的谋士已全部看向扶苏。

父母不和的环境让扶苏天性敏感,他看到了舅氏巡视楚军阵列,听到了联军士卒发自内心的呼喊,幕府谋士的目光他能读懂,但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前往几百步外的军阵前方。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他的犹豫,道:“你如果真要这样做,你会赢得所有士兵的爱戴,但这样做也会冒着被巫器击的危险,亚历山大大帝常常冒着这样的危险鼓励他的士兵。”

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话并未解除扶苏的犹豫,他不是不敢这样做,他是担心自己这样做不对。当他看向王翦时,王翦恰好转头看向他处。心有顿悟的他赫然道:“无病,去阵前。”

无病是御手,扶苏没有选择可避风寒的四轮马车,而是选了一辆立乘的戎车。御手闻命没有惊讶,立即鞭马向前。

“大将军、大将军……”扶苏驶出一段之后才有人向王翦禀告。刘池立即怒视来人,来人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长公子巡视军阵,荆王必定不伤。”刘池知道王翦故意不看扶苏,心里还是希望扶苏能像楚王那样巡视秦军阵列,这可以提升己军士卒的士气。

“唉。”王翦看着戎车扶苏单薄的背影说不出话,因为前军阵列已在两百多步外,扶苏乘坐的那辆戎车已经在积雪奔驰。前军士卒转身看到扶苏的车驾,不出所料的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王翦这时候又看向几百步外的楚军。策马往南奔驰的熊荆这时候已经跑到了数里之外,那里是楚军骑兵的尽头。与沙水一战幸存秦卒描述的那样,他拔出自己的佩剑与楚军士卒手的剑、矛交击,他掠过的那些军阵不再像此前火那般沸腾,而是变成冰那样冷静。

楚人天性激烈,极少会变得冷静,这种冷静很让王翦忌讳。看着那面凤旗由远及近,王翦后悔默许扶苏前,不然他可以命令圉奋马出击。王翦如此着想,阵列前方的圉奋也感觉到了联军阵列的微妙变化。

“速请长公子退后!”他大喊了一声,下令吹号。

圉奋不在乎熊荆在干什么,他知道他很难杀死他,他真正关注的是楚军的炮阵。炮声一直不断,二十多个缺口半个时辰足够一百多门火炮出堤放列,圉奋要抓住的时机是火炮全部出堤但未全部放列这个关口,在这个时候冲阵,那些炮卒必然手忙脚乱。

圉奋看准时机下令吹号,号声,二十行骑阵第一行快速前奔,紧接着是第二行,再是第三行……。扶苏的戎车这时候已在阵前,这些骑卒绕着他的戎车奔过。可他并未在意车旁的骑卒,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一里外的熊荆,骑阵飞驰,所有的一切都被遮挡了,只有低沉的蹄音和大地的震颤。</content>

第一百一十八章 欲败

扶苏看向一里外的熊荆,熊荆却在想刚才他巡视军阵最右端时有一双眼睛非常熟悉。带着铁胄,铁胄内又是只露眼睛的首衣,人与人只能看到眼睛,然而仅仅凭这双眼睛,他仍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那双眼睛很像是弟弟熊悍的。

想到这里他连连发笑。这不可能,近卫骑士‘押解’熊悍一直‘押解’到新郢,他们还与新婚不久的庄去疾补喝了一顿喜酒方回启封。弟弟已在新郢,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战场?

熊荆念头还未按下,举旗的鲁阳炎一声低喝,内侧护卫的骑士忽然从内侧跑到了外侧。鲁阳炎道:“秦军来矣,请大敖折返幕府。”

楚军左右两军阵宽都是九百六十列,这九百六十列中只有一半是实的,这是矛阵;还有一半是虚的,这是矛阵与矛阵的间隔。间隔中只有五百多名弓箭手的单薄阵列,他们大约组成纵深十行的矛阵,封住矛阵之间这六十列的空缺。只要熊荆愿意,他可以从任何一个空缺之处绕到军阵后方。这就是鲁阳炎说的折返。

“不必!”熊荆看着不远处的中军阵列,摇头挥鞭。楚军火炮没有布置在中军阵前,只布置在左右两军矛阵之前,他只要冲到中军的位置,就不会阻挡己方火炮开火。

熊荆加速,近卫骑士跟着加速。此时在他的左侧,是海潮一样席卷而来的秦军骑阵;在他的右侧,则是有些慌乱的楚军炮卒。通过鸿沟之战的经验,圉奋把握住了最宝贵的时机,楚军炮卒则对这场遭遇战准备不足,秦骑已经冲来,但有些火炮还未放列。

熊荆冲到中军不过两百米,十二、三秒足矣;秦骑从五百多步外疾冲至炮阵,因为骑的是秦马,冲击需六十秒。加上车阵、拒马,以及拴在上面的钜丝网,要前面十多行骑卒淹没这些阻碍,后面的骑卒才能冲入炮阵砍杀。以骑阵与骑阵的前后间隔,时间不会超过一分半钟。

火炮能阻击的时间很短,然而面对秦骑的决死冲锋,炮卒仍以最快的速度装填开火。此战联军与秦军的军阵东西对峙,浓密硝烟被北风吹向正南。立于不被冲击的中军阵前,透过南吹的硝烟,熊荆朦朦胧胧的看到那些疾冲而来的秦骑。

沉闷而杂乱的蹄声,震颤到连空气都在抖动的大地。秦骑越来越近,海浪一样在空中破碎或撞毁于火炮前方的车阵拒马。炮声不歇,海浪也不歇,他们不断被击碎又不断气势汹汹的涌来。最前方的车阵终于被他们淹没,车阵后方的拒马也被他们淹没,终于有骑卒冲过被淹没的车阵、冲过被淹没的拒马,直冲炮阵而来。

“放!”炮长失声的呼喊如同金属的刮擦。火光再现,六十八斤炮炮口喷出的火焰烧毁周遭的一切,霰弹纷飞中,冲来的秦骑浑身血洞。这些战马趁着余势仍然前奔,然而以最矫健的姿势戛然而止地倒在炮口之前。

这是炮卒的最后一炮,再装填已经不及。炮阵后方的矛阵目测着秦骑的距离,前面那记炮声响起时士卒已举矛上前。躲过最后一蓬霰弹的秦骑刚刚冲近,便撞在了他们驻地斜伸的夷矛上,矛柲断裂的‘啪啪’声不绝于耳。骑卒前冲之势太猛,一些直接飞进了矛阵,然而被十几二十根夷矛串起;更多的骑卒选择在矛阵前勒马——骑卒可以前赴后继冲击炮阵,绝不可能前赴后继冲击队列齐整、手持夷矛的步阵。

骑卒勒马回转奔向两侧,退出厮杀的战场。他们身后十万秦军前军正呐喊着奔来。五百多步的距离骑卒冲击要一分半钟,步卒冲击最少要四分钟,中间有两分钟时差。这两分钟中,矛阵后的力卒奔上送来新的夷矛,矛阵则开始作若敖独行建议的那种斜行——不是直线往前迎击奔来的秦军,而是整个左军、整个右军往相同方斜线前进,让开身后的炮口。

矛阵六十列,矛阵与矛阵之间的间隙也是六十列。两分钟之内楚军大步可奔行两百步,但因为斜行六十列让开炮口,整个矛阵前进的距离只有一百二十步。左军、右军动作整齐划一,这种整齐划一的行动让秦军几乎难以察觉。

秦人的注意力更多的被矛阵和矛阵两侧飞出的箭矢吸引。一万套布甲只能武装三行秦卒,剩下二十多行秦卒只有棕色的连漆都未髹的皮甲。皮甲远距离抵御轻箭没有问题,可七十步内无法抵御破甲重箭。为此这些身着皮甲的士卒不得不像马其顿方阵的士兵那样在左胳膊上套上一面直径三尺的圆盾。漫天的箭矢射来,他们一边前冲一边举盾格挡。

箭矢依然不可避免的射中没有被圆盾遮挡的位置,有人大声惨叫,有人倒地不起,有人中箭身亡。箭矢的打击下损失上万名士卒后,两军阵列终于凶狠的撞击在了一起。楚军前排士卒的钜甲被酋矛狠狠捅刺,发出刺耳的锐音;秦军前排士卒的布甲直接被夷矛捅穿,滴水成冰的气温下,血液粘稠的像一条粉红色的丝带,抽矛时拽出秦卒的身体。

没有人关心前排秦卒的死活,后排士卒在他们未倒下时便按照军命抢夺他们手上那根黑柲的钜矛;楚军士卒顶住秦军军阵后,那些事先被确定冲矛的矛阵缓步后撤。他们后撤秦军紧跟着前进,然而横阵的弯曲是有一定限度的,当横阵因为弯曲即将断裂时,秦卒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军矛阵退后到三十步外,最前排的步卒举矛过顶准备冲矛,他们只能抓紧着手中的圆盾,以图挡住敌人这势可穿墙的一击。

“射!”最后一战,弩将韩申也亲上战阵,他对着推进到距楚军矛阵一百五十步的投石机阵列大喊。他前方七十步是羌瘣的次阵,羌瘣次阵前方八十步是正在与楚军交兵的前军军阵。

令旗飞舞,四百多辆一字排开的投石机陆续抛出火油弹。按照上次会战的经验,为了不误伤己军、也为了阻止楚军破阵,投石机最好的目标是那些退后冲矛的矛阵。四百多颗火油弹越过两军阵列,落在楚军左右两军四个冲矛矛阵的四周。绝大部分火油弹都落空了,只有少数一些命中。

可惜严寒不仅仅让血液冻结,也让陶瓮内的火油冻结,火油弹落地并未像之前那样火油四迸,它像是一团点着了的膏烛,砸中步卒便落在雪地上,很快楚军步卒踢出矛阵,毫无伤亡。站在高处的韩申看到这一幕心里发慌,他跳下高台亲自砸开一颗火油弹,这才知道里面的火油全给冻上了。

韩申跳下高台的举动救了自己一命,两军交兵、秦军投石机推进发射的这段时间里,楚军炮卒彻底清理了炮阵,炮长接二连三的喊起‘目标投石车,雷弹试射一发,信管一厘一毫’的口令。随着一声带着沙哑的暴喝,‘咚……’,从未在战场上出现过的雷弹于烈焰中飞出炮膛,射向两百七十步外的投石机。

楚军所有的炮弹都是平射或接近平射,这次的炮击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出膛的炮弹高高越过交战中的两军上空,越过羌瘣的次军阵列,最后落向那些一字排开的投石机。

被秦骑冲击过的炮阵再度密集开炮已让秦军将率惊惧,这表明骑卒冲阵完全失败。射出的这些炮弹飞在天上,他们极目注视时,‘砰、砰、砰、砰……’未落地的、落地的、落地再度弹起的炮弹猛烈炸开,火光中竟然爆出无数弹片。投石机四周的秦卒见此吓得失神惊叫,撒腿就跑。站在车轼上的王翦看到这一幕大脑突然麻痹,一头栽了下去。

会在空中爆炸的巫弹诸人还是第一次见。平心而论,这种后世烟花一样的武器即便不是五颜六色,爆炸起来也极为赏心悦目,然而它的威力也极为吓人,诸人能看见空中炸出的弹片。炮弹下方投石机四周的士卒弃阵逃命时,他们才发现王翦不见了。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幕府方士紧急奔来,老成的腹心刘池不仅严禁王翦摔倒的消息外传,还让一名年纪身形皆与王翦相似的短兵穿起王翦的皮甲站在车轼上装成王翦。最后,短兵们在幕府前方组成一道人墙,任何人都看不到羽旌下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如何?”连呼王翦不醒,刘池更急。

“大将军寒邪入体也。”幕府方士苦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厥气上逆,寒气积于胸中而不泻,不泻则温气去,寒独留,寒则血凝泣,凝则脉不通,其脉盛大以濇,故中寒……”

幕府方士都是秦宫太医,眼前这个给王翦把脉的方士更是赵政的御医,刘池并不质疑他的医术,而是急忙将他打断:“大将军如何方醒?!”

‘砰、砰、砰、砰……’刘池问话幕府方士不答,这时又一轮雷弹在投石机四周爆炸,隔着几百步、隔着几道人墙,士卒惊恐下的惨叫哀嚎依然传来。

“我军欲败否?”大将军晕厥不醒,阵中士卒奔散,六神无主的刘池喃喃了一句。

第一百二十章 明鉴

秦军有秦军的无奈,不能退也不能溃,必须死守阵列。然而火炮绝非人力所能抵挡,敌人的首级再值钱,也还是先保命要紧。既然秦卒把唐师陷落在阵内的士卒全了交出来,若敖独行总不能再招呼炮卒炮击这段阵列,他只好将失败的怒火全部发泄到原先唐师冲矛的阵列上,他就不相信单凭冲矛不能击破秦军阵列。

唐师士卒、特别是那几十名被秦卒交出来的士卒羞愧万分,他们等于是被秦人俘虏了一次再放出来。若非师率招呼火炮狂轰,他们肯定要死在军阵之内。啊啊啊的呐喊中,他们将心中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当面的秦卒身上,高举着夷矛狂冲。

每次冲矛都能刺穿秦卒手中的盾牌,刺穿他们身上单薄的皮甲。然而阵后的秦卒是移动的,阵列纵深根据楚军冲矛的位置随时变化。冲矛刺死一排秦卒,阵后马上增补一排秦卒,五一抽杀令的威压和秦人自古耐苦战的传统支撑着秦军阵列永不被击破,除非阵后无人增补。

唐师因为秦卒交出了唐师士卒而没有再炮击,其余冲矛的七个师旅并未与秦人达成这样潜在的交换默契,一旦后方炮卒清理完火炮射界,实心弹便对准秦军阵列猛轰。

但这时候秦军不再像唐师旁侧的秦卒那般死撑,秦军让开了被火炮轰击的六十列军阵,当冲矛的楚军师旅妄图从这个缺口穿过破阵时,避向两侧的秦卒立即堵了上来。双方的角力中,或是缺口两侧的秦军阵列后退,以维系阵线的平整;或是靠着血肉之躯硬抗,将楚军矛阵推挤出这个缺口。战事至此完全陷入胶着,楚军能杀死无数秦卒,但就是无法冲破他们的阵列。

雪尘的阻碍下,熊荆看不请秦军阵后的情况,可他能看交兵战线的情况。秦军不但坚韧,还打得聪明。当然,不是秦军士卒聪明,是指挥作战的秦军将率聪明,对军队的掌握也极为精熟。

“再不破阵,太晚!”看到左侧的项师冲入缺口后又被秦卒挤了出来,熊荆叹了一句。

“若炮卒能抵前击之,秦阵可破。”庄无地的观察比熊荆更细致,他对秦将的指挥不以为然。这种避炮填空的战术,实际就是襄城之战秦军用过的后退决战战术。不同的是后退决战战术空出的阵列宽大,这种避炮填空战术因为阵列宽度更小,更容易指挥。

“炮卒抵前击之?”熊荆下意识看向炮阵前方三、五十步重重叠叠的人马尸体。布置在这里的车阵、拒马已被这些尸骸掩没,要清理绝非易事。“不及。”他连连摇头,短时间内火炮根本不可能抵前射击,他们无法通过这些尸骸前进。即便没有尸骸,清理车阵拒马也非易事。

熊荆看向炮阵前方,庄无地不看也知道炮阵前方的情况。楚军越过阴沟、炸开东面堤岸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看着眼前完全胶着的战局,他忽然有一种预感,战事很可能会拖到深夜甚至是明晨。

炮声中庄无地很自然的产生了这种预感,炮声的再度猛烈牵动了栽倒不醒的王翦的神经,温暖的马车车厢内,他的手指随着炮声动了动,却没有人看见。

大将军寒疾昏厥,幕府方士束手无策,只能将大将军抬入马车内烤火。包括刘池在内,一堆人全都慌了。好在各军之将各司其职,不需王翦直接指挥,秦军并未因此慌乱——各军之将都不知道王翦寒疾昏厥,他们只能看到代表大将军的羽旌一直竖立在风中。

“大将军不醒,万不可变也,若承白将军所请,后诸将请命而无答,大军必乱。”刘池是腹心,但他是统筹管理整个幕府,现在说话的是兵法主谋士武勾卑。

“白将军已定阵列,岂能随意换将?”刘池指着前方交战的阵线大喝,并不同意武勾卑的意见。

战中楚军火炮出乎意料的响起,炮响时他以为前军必溃,没想到前军奇迹般的顶住了。但是白林手中的后军士卒全部拼光,连将率的短兵都压了上去。现在的问题在于,前军之将白林向幕府请命不要次阵填补前军阵列,而要从羌瘣手中抽调士卒。

这就和战前军议时布置的不同了。战前的布置是:前阵打光次阵再上,次阵打光第三阵再上。第三阵打光,第四阵、第五阵再上。

两种办法哪种好?筹盘上是后者好,实际战场上往往会让人选择前者。其原因在于次阵、第三阵、第四阵、第五阵的将卒全没有接敌经验,一旦接敌必然会产生不适,而前军将卒已经血战良久,他们知道如何应付本次决战中楚军正运用的那些战术。以他们为骨干,再以后方军阵的士卒为血肉,如此组成一道血肉长城才是最稳妥的办法。让仓促上阵的其他将卒接替前军而稳住阵线,可能稍一疏忽就会被楚军攻破阵列。

王翦若在,按刘池的意见没错,但王翦不在,诸将受命后会派人到幕府请示——这种做法等于是剥夺各将的实际指挥权,让白林这个年轻的前军之将一人指挥这场事关大秦存亡的决战——却又不能让诸将知道王翦昏厥。知道的话,次阵左将军羌瘣还好说话,第三阵右将军赵勇,第四阵后将军安契可能都会有不同的意见。

战阵稳定和内部指挥稳定之间,两者需要做一个抉择。兵法主谋士武勾卑地位比刘池低,他不得不揖向不说话的护军扶苏,“大战之时战局万变,前议万不可改,改则必乱。长公子乃大军护军,大将军不醒,请长公子定夺。”

武勾卑请长公子说话,这倒是提醒了刘池。他也大声揖道:“大战之时战局万变,正因如此,我军方要因敌而变,不可不变。军议时以为前军阵列四刻之内必破,且荆人无有巫器。如今巫器之下前军阵列竟五刻不破,此时万不可换将而战,长公子明鉴。”

双方都请扶苏定夺明鉴,扶苏什么也不懂,他只能看向一边的白狄太傅,向他请教。遗憾的是,被无所不知太傅视为神人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只指挥过七、八万人的军队而已,并没有指挥如此多的军队作战。王翦看到雷弹在空中爆炸昏厥倒地,他看到雷弹在空中爆炸也打了好一阵摆子。

如果对楚军的了解不是渐进式的,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有巫药和巫器,甫一遭遇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宙斯在施展他的神力。楚军很可怕,能抵挡楚军的秦军也很可怕。

扶苏细说战情然后相问,亚里士多德四世思索了好一会才道:“在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应该相信最了解这件事而且做的对人。所有的将军中,只有最前方的白将军知道如何对付楚尼军队。”

“可是……”扶苏同时也知道武勾卑的顾虑,这样做会激起其他将军的反对。“如果其他将军不听从命令,如果他们知道大将军昏厥不醒……”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扶苏说话时雷弹再次在空中爆炸,发出一连串的轰响。这次的目标不是秦军阵后一百五十步的投石机,而是交战中的秦军阵列本身。战事胶着,急于打开局面的楚军也开始冒险了。

“你是‘护军’”亚里士多德四世说着拗口的秦语,“是将军的将军。如果他们不服从命令,那就应该受到军法的严惩。”

再次看到雷弹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极力克制自己就要颤抖的身体,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迫。他当然不希望楚军胜利,装备这种可怕武器的楚军哪怕几个师就能把已知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这将是文明世界的劫难。

“你应该这么做,孩子。士兵会因此感激你,因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将他们交给了一个勇敢的将军。”饱含着鼓励,亚里士多德四世大声说道。

“大将军命:前军之将白林可抽调左军士卒前往救援……”军吏匆匆奔至前军与羌瘣率领的左军,两者命令是一样的。随着这道军命,五个尉的士卒被白林抽调,左军只余下五个都尉、十个校尉、二十个曲侯,还有一堆二五百主和五百主。抽调的军官中,级别最高的就是百将。

“大秦存亡,在此一战!大将军命,将率士卒皆不可退出军阵一步,未与同袍共死者必斩,家人罚为城旦鬼薪,永不可赎罪……”炮声轰鸣,楚军士卒正呐喊着冲矛。就站在阵线的后方,白林看着召集而来的数百名百将大声说话,此时他们麾下的士卒已在前军将率的指挥下投入了战线。摇摇欲坠的战线顿时稳固,反倒是对面的联军士卒渐渐疲惫。

“羌瘣求见大将军。”与此同时军阵的后方,失去指挥权的羌瘣果然来了幕府,而且亲自前来。他没有看到王翦,只看到了扶苏和刘池。

“大将军寒疾昏厥。”刘池只能说实话。他也只对羌瘣下达了军命,赵勇和安契并没有收到类似的军命。“此命乃长公子所允也。”

“大将军昏……”羌瘣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王翦竟没有坐镇幕府。“此当若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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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反击的节奏

往回奔行的熊荆这时刚刚抵达中军南端,中军南端距离最近的齐军阵列也还隔着魏赵两军七百五十米的阵列,他看到齐卒阵列散成一片便叫了一声不好。果然,轻骑射出漫天的箭雨,紧跟着的是毫无队列的灰甲畴骑,这些畴骑楔子一样狠狠楔入背阵而立的市籍士卒。

市籍士卒不过一万多人,而畴骑的数量远胜以往,三千畴骑的致命打击瞬间让市卒崩阵。步卒阵列一旦崩阵四散,那就再也不是骑兵的对手,然而这些畴骑有意识的驱赶他们,迫使他们往东冲击正在交战的中军阵列。

“啊!”熊荆见此怒喝一声,急催胯下的战马。驱赶溃卒的事情楚军骑兵也常干,人群有序时是无害的,一旦慌乱则要命。战败一方伤亡惨重与其说是敌人的追杀,不如说是己方的踩踏。现在这一万多市卒就在嘶声叫嚷中亡命东奔,冲向几十步外中军军阵。

齐军阵列纵深五十行,比赵魏军阵还多九行。这也是其人数虽多,阵宽只有七百列的原因。屈光呼喊市卒列阵的同时,阵末二十行齐卒已在楚人的指挥下缓缓转向。然而即便已经转身,看到奔来的是自己的同袍,他们也没办法绝情刺杀阻拦。最前面一波市卒冲入这个二十行背阵而立的军阵,人喊马嘶中,整个中军左翼都在震荡。

“止步!止步……”屈光立于市卒与齐军军阵之间,眼睁睁看着戎车被溃卒淹没。看着混乱的市卒冲击军阵,他不断大喊,然而毫无用处,市卒根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当他看到羊屠亥也混杂在溃卒中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一声:“羊屠亥——!”手猛指西面。

再勇敢的人一旦失措也会与羊群无异,屈光的嘶喊让羊屠亥惊醒,此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虽然止步转身呼喊,可没喊两句便被潮水般的人群冲没。屈光见他都被冲没了,心中又悔又怨。悔自不必说,怨恨在于各军将率全都鄙视市籍士卒,故意让他们列于阵后,他的建议是把市籍士卒放在阵前,只有这样才能迫使他们发挥作用。

屈光找不到羊屠亥恨不得伏剑而死,就在他抽剑时,溃退的人群中忽然响起即墨方言的呼喊,羊屠亥从激流一般的人群里爬了上来,看着涌来的袍泽高举起右臂。

“齐人——,列阵!”他奋臂高喊。

*

雪尘笼罩着两军交战的战线,楚军看不清秦军阵列的后方,秦军也看不清楚军阵列的后方。然而勾击的秦骑卷起漫天雪尘,看着这些雪尘,最后方的刘池等人还有处身最前线的白林都很清楚这是己方骑军突破敌人两翼的阻挡,终于开始攻击敌军侧背。

任何军阵都有弱点,联军的弱点、最少在秦军幕府看来联军的弱点就是齐军。是以军议时曾商定:左翼骑军突破后必要勾击联军右军侧背或者冲击楚军右军炮阵,调动楚军游阙增援。实力更强拥有畴骑的右翼骑军看到十数里外的左翼骑军勾击,则将迅速突破楚骑的阻拦,猛然齐军后背。

战场上两军无法联络,但‘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仅凭左翼骑军踏起的高锐雪尘,位于右翼的骑将赵腾便知道左翼同袍的位置。雪尘方起,一直在后方伫立不动的畴骑便列队冲出,楚军左翼弃疾踵麾下虽多是龙马,淬不及防被畴骑的冲散。鏖战消耗一个多时辰,疲惫的龙马已经追不上一直蓄着马力的秦马。

然而幕府兵法主谋士武勾卑等人的计划并非到此为止。秦骑勾击齐军背后的同时,秦军步卒还要猛击齐军的正面,前后夹击,素来战斗意志不坚的齐军九成九要阵崩而溃。

前军之将白林本应该在一个时辰前被消耗掉,应该由后军之将安契,甚至是大将军王翦直接指挥秦军正面的猛攻。这倒不是非要消耗前三阵的秦卒,而是两侧的骑战必须经过一个多时辰将近两个时辰的激烈厮杀才能将楚军龙马骑士打惨打疲。进攻是根据楚军骑士的伤亡程度、疲劳程度来决定的,是两军骑战决定着秦军反击的节奏而非步战决定着这个节奏。

白林移动式的补阵和对后退决战战术的灵活运用挽救了三十万秦卒的命运,他们的消耗比幕府谋士预料的更少、速度也更慢。楚军火炮虽然轰击,但六十米目标的两侧就是楚军矛阵,哪怕是十斤长管炮,隔着几百米其水平方向上也有好几米的散布。短管炮因为倍径的关系,水平方向的散布高达十几米甚至二十多米。火炮真正能打击的目标只是六十列军阵中间的十几列、二十多列。对于长达八、九里宽的军阵来说,这不过是一条窄缝。

正因如此,幕府改变了战前的军议,将四十七万步卒的实际指挥权交给了白林,这场等待已久的反击是白林指挥而不是昏厥不醒的王翦。

齐军后方卷起雪尘,嘶喊呼救不绝于耳,白林正站在戎车车轼上看着战线后方的钜甲锐士。这是六十万秦军中择选出来的精锐,他们的任务就是击破当面的齐军阵列,将联军军阵打穿。雪尘的掩护下,最后二十多万秦军不管钜甲、皮甲,全列阵在钜甲锐士阵后。他们将跟随钜甲锐士扩大的缺口,反卷整个敌人的中军乃至整个军阵。

站在车轼上的白林没下令,三万钜甲锐士不动。待到对面传来齐人的呼喊升至鼎沸、当面的齐军阵列发生松动,他的才对看着的鼓人点点头,说了一句‘攻’。

“攻——!”相比于白林的疲惫,军吏红着脖子嘶喊。天气越来越冷,没有首衣的秦军脸颊额头普遍冻伤,红彤彤一片。

‘咚咚咚咚……’自开战就一直沉寂的建鼓这时候敲响,此前只有联军的鼓声。鼓声让人振奋,三万名钜甲锐士对准齐军七百列军阵,踏步间钜甲哗响一片。夷矛前指,他们朝死死顶住齐军的秦卒身后前进。这些秦卒有一些能从阵列间隙挤出,但更多的秦卒被前进的钜甲锐士刺死。

来自背后的惊恐大于身前的敌人,没办法退出阵列的秦卒疯狂前涌,冲击齐军阵列。奈何前方也是林立的锐利矛锋,虽然不断冲击,大多数人仍然被刺死倒地。半刻钟的攒刺推搡中,被齐军与钜甲锐士夹击的三十多行皮甲秦卒大部分消失,踩踏在这些秦卒的尸体上,战线中响起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音,齐军阵列再度退后。

“射!”未死的弩将韩申又一次对一字排开的投石机大喊下令,炭火烘烤过的火油弹雨点般抛射。‘轰……’陶瓮破裂热油爆燃,落点四周一片火海,身上溅到火油的齐卒发出渗人的惨叫。热油溅的少还能在同袍的帮助下扑灭,溅的多想满地打滚阵列里也滚不动,只能活活烧死。

雪尘中火光引人注意,齐军前有钜甲锐士进击,后有灰甲畴骑冲阵,头顶还落下爆燃的火油。比想象强悍得多的齐卒仍在坚持,但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看到率骑救援中军的熊荆被秦军轻骑缠住,庄无地只能代其下令,命令左军靠南的炮阵对投石机开炮。

命令传到左军炮阵,炮长们看着炮击目标先叹了口气。炮阵距两军交战的战线本就有一百二十步,战线又接连往东推进一百七十多步,加上战线到投石机的那一百多步,炮击距离已超过四百步。短管炮发射的炮弹散布太大,这个距离打出的炮弹大多要失的。

可不开炮又能如何?距离中军最近的炮长吴广叹息后打起精神命令:“目标投石车,雷弹试射一发,信管一厘七毫……,放!”

‘砰——!’试射的炮弹脱膛而出,雷弹在战线后方的天空爆炸,毫无准头。

“目标投石车,雷弹试射一发,信管一厘八毫……,放!”吴广再一次试射。这次他只能确定炮弹在落地时爆炸,雪尘的阻碍让人看不到炮弹落在何处。

钜甲锐士不断推进,齐军节节败退;羊屠亥的高呼惊醒了溃逃的市卒,他们仓促组成的阵列承受着灰甲畴骑一次接一次的冲击;火油弹雨点般落下,齐卒的头顶仿佛下着一场火雨。而楚军雷弹因为雪尘看不清落点,很多都在投石机前方几十步处爆炸,只有少部分落在投石机附近。对于这次进攻来说,它们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唤醒了昏厥的王翦。

“大将军、大将军已醒!”方士奔出马车车厢时摔了一跤,但所有人惊讶他前面那句话。

“大将军已醒?!”刘池推开旁人,冲到方士跟前急问。

“已醒。”方士连连点头,“然大将军仍需静养,不能再受风寒……”

方士没有说完刘池便离他而去,直奔王翦所在的马车。那些被解除指挥权的将率都尉立即紧跟,可他们全被幕府短兵挡在了车外,只有护军大夫扶苏和白狄太傅被亲卫之将王罗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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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皮赛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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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人在车厢内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雷弹爆炸发出的声响仍然牵动王翦紧绷的神经。≦看最新≧≦章节≧≦百度≧≦搜索≧≦品≧≦书≧≦網≧他从来没想到世间会出现那样的武器,这绝不是人能够使用的东西,这应是神灵的禁术。他不是畏惧楚军使用这种武器,他是畏惧楚军背后的神灵。灭楚,真的不会让大秦遭受天厌吗?

雷弹的爆炸声也落在刘池耳朵里,担心王翦再次昏厥的他急道:“赵腾将军已率畴骑猛击齐人之背,白林将军率钜甲锐士猛击齐人之前……”

“白林?”王翦对灭楚、对这场决战忧虑重重,但他不是不明当下的战局。前面三十万秦军拖延时间等待骑军的勾击,与此同时正面也将强攻,但白林这个前军之将为何还活着。

“白将军勇也,荆人以巫器击我阵列,前军之阵五刻仍不被荆人所破。”刘池解释起白林还活着的理由。“故而……”

“故而你以白将军为诸将之将,其余各军皆受其率遣?”王翦瞬间明白了刘池对战前军议的改动,而后目光看向了扶苏。正常情况下这会造成指挥的内乱,但因为有扶苏这个长公子在,以他长公子、护军大夫的双重身份,即便是最不愿意的右将军赵勇,也只能无话可说。

“禀大将军,扶苏以为战事危急,白将军自其祖便是我大秦良将,故允也。”扶苏见王翦看向自己,连忙揖道,说出自己信任白林的真正原因。“此事扶苏战后必将禀明父王,以……”

“长公子无误。”王翦回揖道,“若是臣未曾坠车,亦将命白将军齐帅全军之卒。五阵以战,虽各司其阵,畏各将不知敌也。”

王翦说出了自己的思虑,实际在军议的时候他也有这种想法,只是左右后,四将都要指挥一支军队,贸然这样做肯定会让各将心生不满。战时仓促间快刀斩乱麻,将四十七万步卒全交由白林一人指挥,倒是少了争执的麻烦。想到这里他道:“诸将皆在车外?”

“然,皆在车外也。”苦涩爬刘池的脸,赵勇丢了将权来到幕府发现王翦昏厥,命令是他这个腹心擅自下达,顿时大怒不止。若不是扶苏在,他估计已被赵勇一剑刺死。后将军安契则满口说着风凉话,说定是有人受了贿赂。那些都尉更可怕,个个都想杀了他。

军功是钱财,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刘池很怀疑自己活不到明天。

“更衣。”王翦看出刘池脸的苦涩,猜到了自己昏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不可,大将军方醒……”刘池忙道,又看向追过的幕府方士。

“大将军寒疾方愈,不可再受风寒。且此时日将落下,天地寒……”幕府方士也道。

“更衣!”王翦沉喝。久在军旅,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根本不是什么风疾,这只是他对灭楚与否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将军,灭楚与否那是大王和朝堂的事情,他的责任是击垮以楚军为骨干的联军,解除大秦的灭国危机。

王翦再次出现在诸将都尉跟前,当着诸人的面说白林指挥全军是既定之策时,诸将虽不再怒视刘池,眼里流露出来的全是失望。他们、不光光是他们,包括他们麾下很多都尉、校尉、曲侯……,这些人全被解除了军职,留在后方无所事事。白氏为将勇则勇矣,实际当年武安君白起对麾下的都尉、校尉、曲侯也不宽容,只对百将、屯长这些低阶军官客气有加。

“此战胜,大秦得存;此战败,大秦亡矣,得爵又有何用?”王翦知道各人的心事,他安慰道:“此战之后,我必与长公子将此事禀明大王,你等虽无率军之功,亦有胜荆人之功。”

“谢大将军。”有人只是嘴唇轻启,有人还是不情不愿,可不管如何都事已至此。

“战局何如?”处理完这件事,王翦才问起眼前的战事。

“禀大将军,荆人自顾不暇,巫器大半不再击我。齐人受我夹攻,须臾将溃也。”幕府能看到己方战线的情况,炮击减少是一,敌人军节节败退是二,胜利似乎在望。

“夹攻齐人已有几时?”王翦知道此时战场的事态。他不想听斥候这种大而化之的禀告,他要的是具体实际的数字。

“禀大将军,夹攻齐人已有三刻。白将军言我军钜甲有瑕,锐士伤亡甚众。”幕府计时用漏壶,零下二、三十度漏壶里的水也冰冻,和火油弹一样,漏壶要用炭火烘烤着才能使用。随着一滴滴的水漏下,壶内的浮箭一点点升起。

“已有三刻?”王翦目视前方雪尘飞扬的战线,恨不得自己飞过去。

“三刻矣。”包括刘池在内,斥候谋士背全都冒汗。太阳西斜,时间已是大迁,再过一个时辰太阳要落山。太阳落山再过一刻多钟,天地要全黑。天地一黑,士卒目不能视物,那时秦军不溃也溃。

“传令白林:半个时辰必要击破齐人阵列,不破,斩!”王翦又恢复大将军的气势,他不管前线有多大的困难,他只要破阵,不要伤亡数字。

军命既下,令骑匆匆奔至前方。越靠近战阵,两军厮杀呼喊便越是鼎沸,三万钜甲锐士组成的军阵对着齐军攒刺,每前进几步要倒下一排尸体。秦军披着的钜甲有瑕,齐军披着的钜甲竟然也有瑕,不需要冲矛,只要大力的捅刺,甲衣会出现块块龟甲一样的裂纹,而后整块掉落,坚固锐利的矛锋也会在这种攒刺崩坏。

白林站立的戎车距离不断推进的战线只有五十步,人声嘈杂,生怕白林听不见的令骑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大将军有命:半个时辰必要击破齐人阵列,不破,斩!”

“大将军已无恙否?!”白林不在意军令,他从军令读出这是王翦的亲命。

“然也。”令骑不知白林如何看出大将军昏厥,他只是道:“大将军命将军……”

“此于战死齐卒身所得,速速交予大将军,我不知何故。”白林将手的一副钜甲和一支钜矛交给令骑,钜甲有龟甲状的破口,钜矛坚硬的矛锋也罕见的崩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少府的产物,可面明明有楚国钜铁府工匠的勒名,这是实打实的楚制兵甲。

“这是为何?”前阵还在厮杀,指挥作战的白林却让令骑带回一套损毁的兵甲。王翦不是冶铁师匠,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在幕府兵法谋士有精通兵甲的谋士。

“禀大将军,此荆人钜铁府所造也。”兵法谋士朱通拿起兵甲看了几眼,一看铁质便知道这是楚制钜铁兵甲,再看勒和工师之名,更加确定。

“为何如此?”王翦懂得白林特意将这套兵甲交给自己看的意思。楚军依仗的是兵甲,现在兵甲怪的破损,这很让人深思了,这可是从齐卒身得到的兵甲。

“禀大将军,我军用铁兵甲未久,下臣不知也。”朱通无奈道。

“你等以为如何?”王翦看向其余谋士。天、地利、兵法、通粮、奋威、旗鼓、股肱、通才、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术士、方士、法算,一个幕府包含这些人才,编制最少七十二人。像秦军这样的大幕府,仅仅兵法谋士有百人。

王翦的目光在几百名谋士身打转,希望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兵甲破损。令他失望的是,连无所不知的通才都不知道原因。

“罢了。”他失望道。拿起这幅带有破口的钜甲端倪,不知为何他忽然抓住面的一片肩甲硬拗。王翦没有手衣,零下二十度皮肤接触金属便会发生粘皮。他的手瞬间黏在了甲片,诸人正要说不可时,‘啪!’,这片钜甲竟被王翦硬生生拗断了。

“啊——!”全场皆惊,连扶苏也吓了一跳。王翦再勇猛也不可能单凭手的力量拗断钜甲,他最多是拗弯这片钜甲,可他是拗断了。

用手拗断一片钜甲,王翦自己也不敢相信,精神的剧震使得他不顾被冻住的双手,连皮带肉的撕下再去拗另一片更宽厚的钜甲。往日坚固无的钜甲此时变成了瓦片,一拗即断。

没有谋士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亚里士多德四世全身突然抖糠一样颤抖,嘴里用希腊语喊道:“皮赛亚斯!皮赛亚斯!皮赛亚斯……”

“老师、老师……”在旁人看来亚里士多德四世可能是疯了,唯有扶苏清楚他是知道了答案。

“皮赛亚斯,玛萨利亚人,他驾驶的商船躲过迦太基人,驶出了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他在石柱外面的海洋找到一片出产锡料的岛屿,并将那里命名为不列颠。”亚里士多德四世语速极快,说起一百多年前马萨利亚的一个希腊人,在希腊献,他曾经抵达过天涯海角。“他继续向北航向寻找珍贵的琥珀,当地的凯尔特人告诉他,琥珀来自更北方的海域,但那里是天空和海洋的尽头,只有永远照耀的火焰。

他去了那里。那里既没有陆地,也没有海洋,也没有天空。大地、海洋、万事万物都浮在所有元素的混合。虽然那里有永远照耀的火焰,但巨大无的冰让那里非常寒冷。因为太过寒冷,最坚固的赛里斯铁也会像枯树枝那样被轻易折断,唯有铜才能使用……”</content>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红

不约而同的,楚秦双方都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骑兵身上。℡菠v萝v小℡说不同之处在于:决定秦军反击的是两翼骑战是否严重削弱楚军骑兵,只有消耗了楚军大部分骑兵,对齐军阵列的勾击与正击才能施行;决定楚军进攻的是三军步战是否严重削弱秦军步卒,只有消耗秦军最少两道军阵,三个重骑楔形阵才能破阵而出,直趋秦军幕府。

对秦军而言,联军人少,破阵即可胜利;对联军而言,秦军人多,杀枭方能克敌。

市籍士卒的强撑和赵腾关键时刻的犹豫,使得秦军的夹击之计功亏一篑,齐军阵列尚未击溃,楚军重骑已破开秦军中军,杀向秦军幕府。当淮南师的矛阵突破缺口开始侧击时,秦军中军立即陷入比此前齐军还要糟糕的三面围攻,阵列一时皆溃,退兵的钲声恰恰在这时候响起。

军阵被敌军击破,鸣金后退并非不可行。后退,不让敌军通过缺口腹背夹击更多的阵列,这本是一种正常的止损。然而后退永远比进攻困难,尤其是在这种不利情况下的后退,尤其是横陈三千五百列军阵的后退。刘池直觉上感到一旦后退,整条阵线将马上崩溃。

王翦则不以为然,他相信军阵能退回来,最少能退回大部分士卒。也只有最前方三千五百列的军阵成功后退,秦军才能获得最终胜利。可以说后退不仅仅是止损,还是胜利的必须。然而,他这个大将军要想指挥秦军获得最后的胜利,还须先在楚军重骑的攻击下幸存。

“列阵——!”亲卫之将王罗立乘着戎车奔到幕府最前方指挥短兵列阵。隶属于护军大夫的千名护军士卒则在卫卒将领荒的率领下,在幕府短兵阵列的内圈围绕着扶苏列阵。两道阵列加上幕府外原本存在的拒马、车阵,重重保护着秦军幕府。

‘轰轰轰轰……’最后一道秦军军阵被楚军轻骑扔进了重型掷弹,阵前身着钜甲的秦卒被掷弹炸飞,阵末身着皮甲的秦卒即便没有被炸飞,也被暴雨一般的弹片击中。四十行纵深、十四万秦军组成的军阵仿佛被锥子钻出了破洞,妫景率领的重骑风一样的掠过,阵列已显散乱。紧追而来的景胜仍然保持着完整的阵型,骑阵以一种并不快速的步伐奔向三百多步外的秦军幕府。

“景将军!”五十万秦军皆在身后,眼前只有四千短兵屏护的秦军幕府。学着熊荆的模样,妫景按下心头的羡慕大喊一声景胜,手中镍钜之剑直指幕府上空那杆飘扬着的羽旌。

“驾!”景胜没有答话。他跟着前方提着掷弹的百名轻骑,胯下战马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妫景不在意他是否回答,他也不需要像熊荆那样反卷刚才突破的秦军阵列。他降低自己的马速,以使自己率领的六百多骑被景胜的骑阵越过。他将在景胜击破幕府外围那道军阵后,跟着突入幕府厮杀。他相信只要斩杀了王翦,夺取了那杆羽旌,正在败退的几十万秦军会由败退变成溃逃。秦军一旦溃逃,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

北风愈冷,景胜踏起的雪尘扑面而来,小腿毫无知觉,疲惫像山一样沉重。即便如此,妫景也不自觉笑起。他似乎看见了等待自己的妻子,看见了半人高已人嫌狗厌的儿子和刚刚会说话的女儿。他还看见了楚国成为天下的霸主,强令天下各国不得擅自开战。他更看见自己的封邑成臼,这个不大的城邑他细细走过几遍,每一块界石他都亲自清理擦拭过。他忽然想:战后自己或许也要造几艘海舟,即便不去西洲贸易,也应该去东洲占一片地,建一座城邑。

追着景胜的骑阵,妫景忍不住幻想战后的未来。在他的后方,听闻金声的秦军慌乱退却,联军士卒一边追击一边欢呼。没有参与厮杀的熊荆正死死盯着景胜的将旗,两个重骑阵冲向秦军幕府,不出不意外必能斩杀王翦,只是扶苏怎么办?如果扶苏死于此战,蒨媭会痛不欲生吧。

熊荆想到了芈蒨,战线另一侧军司马庄无地看着眼前的钜甲夷矛不可抑制的颤抖。钜甲奇怪的破裂,破口处没有金属常见的翻卷倒刺,反有从未见过的龟甲般的裂纹。若非这确实是一副楚制钜甲,他都要以为这是块王宫里的瓦当。

钜甲如此,夷矛类似。夷矛矛锋不知何故脆断,露出银白的矛身。上面同样没有金属状的翻卷或者倒刺,昔日无坚不摧的夷矛变成了银白色的枯枝。

“全师皆如此?!”倒抽口冷气的庄无地看着南郡师司马斗卫,渴望着他说不是。

“禀军司马,全师皆如此也!”南郡师屏护着右军炮阵,离全军最近。师率斗矢发现兵甲异常连忙命师司马斗卫亲自送来。“师率言,我军兵甲无故而损,不似往常。此或是神灵显灵,请大敖与军司马三思。”

“万不可言于他人!”庄无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斗卫退下。他想寻找战线另一侧的熊荆,可惜秦军的退怯、联军的追杀激起了更多雪尘,北风呼啸,这些雪尘掩盖着一切,整个战场只有半是欢呼、半是呐喊的巨大声浪。他犹豫中、思索着,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如果不光是南郡师的兵甲有异,而是全军的兵甲有异,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将有巨大的危险。此时就应该鸣金收兵,仔细查明原因之后再与秦军决战。如果仅仅是南郡师的兵甲有异,在秦军退却时突然鸣金收兵,那等于是放了秦人一条生路,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遗患无穷。

这一刻,庄无地犹豫,熊荆凝视,妫景微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楚军重骑,王翦端陆离镜的手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楚军越来越近的同时,幕府里令骑四出,带着最新军命的他们并未遭到楚军重骑的阻拦,他们正快速奔向前方那道军阵。

看到这一幕王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仅仅是一半。秦军是否能够胜利还取决于最前方的秦军士卒有多少人能安然后撤,还取决于楚军步卒是否会不屈不挠的追击。两者任何一者出了差错,秦军最后都将失败。

“大将军有命,皆换铜矢!”重骑奔来,幕府内响起亲卫之将王罗的低喝。

强弩是威力巨大的武器,正因威力巨大,硬度更低的青铜箭镞也能射穿楚军的钜甲。铜箭镞最大的优点是量产,浇铸之后磨砺即可成矢,而钜铁箭镞需要反复的渗碳锻打,还要非常精到的淬火,秦军有钜铁箭矢,但更多的是青铜箭矢。

楚骑还在两百步外,强弩已经上弦。军令之下钜铁箭矢全部更换成了青铜箭矢。弩手从射孔内看着越来越近的楚骑,呼吸越来越紧。

“射——!”王罗见最前方的楚骑已奔入一百步内,突然一声暴喝。

“射!”弩长跟着大喊,‘砰砰砰砰……’一连串的弩臂击打声,五百多支箭矢飞舞。来不及看这些箭矢是否射中楚骑,弩阵间全是‘速速上弦’的喊叫。

“荆弩……”百名手持掷弹的轻骑奔行在骑阵的正前方,从正面根本看不出秦军幕府布置了五百多部荆弩,只能看到被乌幕遮盖的戎车或者重车。弩矢飞出的刹那,他们才看到这些伪装的极好的荆弩。

荆弩初速不过九十米/秒,远低于火炮的初速。一百步的距离箭矢最多飞行一秒多钟。理论上轻骑尚有时间闪避,然而忽然射出五百多支箭矢,他们避无可避。率阵奔驰的景胜看到前方飞出一片箭雨,人喊马嘶下有半数轻骑被射倒,他们手上的掷弹也跌落于地。

轻骑手上的掷弹全部点燃,和雷弹时间信管一样,燃烧有时间限制。景胜一片摇头一边对身后大喊:“盾!”他手中的盾已经举起,然而一百步的距离上,强弩射出的箭矢无坚不摧。这些射穿轻骑的箭矢带着风声袭来,不但射透他手上的盾牌,余势还击穿他身上的镍钜钜甲。

战马仍在奔驰,遭受重击的景胜双腿虽然夹紧了马腹,可手上的骑矛与盾牌接连掉落,再奔行十数步,停止呼吸的他终于飘落在雪地上,轻的像一片雪花。

仅剩的四十多名轻骑奋力将掷弹抛入车阵、拒马以及其后的短兵之阵。‘轰轰轰轰……’,爆炸声起,伴随着硝烟,未死的两百多名骑士越过炸开的阻碍,手中骑矛直击慌乱的短兵阵列。双方的矛柲几乎同时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重击下的军阵猛然凹陷,骑士也死伤一片,剩余的骑士弃矛拔剑,攒刺挥砍,可劈砍中短兵的头颅尚未斩下,手中钜剑已断成数节。

骑士并非只有一把佩剑,断剑后骑士抽出身后的备剑,劈砍中剑身再度折断。佩剑如此,钜甲也莫名的破损,秦军短兵使用的铜矛出乎意料的戳破人马身上的钜甲,将马上的骑士和龙马一起捅杀。手中没有武器,坚固的钜甲仿佛被秦人施了巫术,瞬间变成了楚纸。慌乱在所有骑士心中蔓延,直到他们少数幸存者冲过短兵之阵。

前方掷弹爆炸的同时,散落在雪地上的那些掷弹信管烧到尽头后猛然爆炸。准备追着景胜杀入短兵阵列的妫景知道掷弹的威力,为了躲避这些掷弹,他不得不远远地开始转向。重骑不是轻骑,重骑阵列更不是轻骑阵列,其任何转向都不亚于一次冲阵。当整个骑阵完成这个三百六十的回转时,景胜麾下六百多名骑士几乎消失在秦军阵内。

“攻——!”一个重骑阵几乎消失,妫景双目尽赤,抽剑高喊,打马冲向景胜刚刚冲击的那段阵列。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往秦卒怎么也杀不死的重骑竟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尽没。

“射!”趁着妫景转弯的耽搁,弩卒上弦已毕,暴飞而出的箭矢在更近的距离上射向骑阵,骑士已无法闪避,嘶鸣一声,妫景的坐骑猝然摔倒。

“妫……”几百步外的熊荆失声惊呼。隔着秦军最后一道军阵,林立的矛柲间他只能看到重骑骑士的上半身。景胜不见了,妫景也不见了,两人的将旗只剩下一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七百二十多名重骑骑士、五百三十多名轻骑骑士消失了大半。

除了一部分被缠住的秦军中军,秦军整个军阵都在大步后退,而那道最后的钜甲军阵则在快步上前。看到钜甲军阵中被妫景冲开的那个缺口正在慢慢合拢,熊荆下意识策马向前。

‘当当当当……’钲声在这时大响。马上的骑士隔着首衣和铁胄,奔行中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即便偶尔听到钲声,也以为这是秦人的钲声。然而在战线的西面,在庄无地的强令下,联军幕府的钲人也敲响了铜钲,羽旌完全后指,这是命令全军士卒后退。

两军的钲声交汇,最先听到钲声的是联军右军士卒,他们在幕府南面,钲声顺风而来。正在追杀的士卒听闻钲声都不敢相信,再看到幕府那面羽旌已经后指,方才确定这是幕府在鸣钲。

“幕府已鸣钲,我师不可再追!”师司马斗常奔到若敖独行身旁大喊,手指向幕府。

“幕府鸣钲?!”若敖独行脸上全是诧异,但这种诧异被铁胄和首衣遮住,完全不显露于外。他顺着斗常的手看向幕府,羽旌确实后指,军命要求大军后退。

“幕府为何鸣钲?!”他不解问道。

“不知也,许是天色已晚。”斗常不清楚原因。秦军骑兵勾击之后,右军阵列就没有再度冲矛,如今秦军好不容易败退,幕府却忽然鸣钲。

“此尚有一个时辰落日!”若敖独行恨恨道,他说的落日实际上是天黑。

“幕府有命,我师……”斗常也是胡乱猜测,他建议若敖独行后退时,前方一个旅帅猛喊将他打断:“幕府鸣钲,然大敖乃进也!”

“大敖?”三头凤旗在北风中猎猎飘扬,风向刚好将旗面横展在诸人面前。夕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旗帜上,旗上血红一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一

钲声与凤旗同时出现让联军十数万将卒产生一种矛盾:如果随追熊荆,他们就应该继续追击;如果他们听从钲声,便只能看着那面凤旗飘远。左右两军的楚军士卒渐渐停步时,幕府派出的令骑正好奔至各师,也奔向中军,还有数骑直追最前方的熊荆。

秦军鸣金,然而闻金而退的仅仅是最前方被楚军击破的那道军阵,后方那道钜甲军阵受令后不但不后退反而前进。令骑狂奔,可令骑出发的时候凤旗就已经飘到钜甲阵前。龙马奔腾,双方隔得老远凤旗便一头扎进秦军阵列,穿阵而过。

“荆……王!”接连两拨楚军重骑都被击溃吞没,幕府短兵正忙着割砍楚军骑士的首级。前方阵列闪出一面凤旗,楚军最后一个重骑之阵忽然出现在短兵面前,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大喊一边奔跑回阵。

熊荆不在乎亡命奔走的秦军短兵,看到雪地上那一堆中箭未死的龙马和骑士,他的心猝然收紧。七百二十骑重骑尽墨,那些宝贵的龙马不是倒地哀鸣就是身上插着数尺长的箭矢踉跄四奔。这是荆弩,一直不见荆弩出现于秦军阵列,原来全军所有荆弩都布置在幕府。

“不可!”前方的轻骑想疾奔上前救人,熊荆大呼,他还没失去理智。“散开!”他对轻骑挥手,示意他们散开以后再上前救人。重骑也不再直趋幕府,而是远远绕着幕府环走。

幕府短兵和弩卒紧张的看着三百步外凤旗下的熊荆,不断调整着强弩的朝向。立于高处的王翦则更在意正在后退的秦军军阵。他没有看到楚军幕府那杆回指的羽旌,更不可能听到八百多步外的钲声。他只看到夕阳将两军阵列染成血一样的颜色,血色中秦军正在撤退,中军那千余列出现很多空缺,一些士卒被联军死咬,脱不开身。

王翦只能看到远景,近处两军战线在中军位置上死死紧咬,赵魏齐三军的士卒刺杀着后退秦卒,但左右两军则渐渐脱离了接触,停步的楚军看着继续前进的中军有些不解,不清楚他们为何不停步收兵。

“军司马有命,司马将军即刻退兵!军司马有命,司马将军即可退兵……”楚军将帅张望中军的时候,令骑正对着司马卯大喊。赵军大部正追击着秦军,阵列已在百余步外。后退不及的秦卒不断扑倒在地,被赵卒用夷矛尾端狂戳。

“请回禀军司马,”没有首衣,司马卯吐出的白汽在脸上瞬间凝结成冰霜,他看着令骑大声的回话:“楚国存而赵国亡,楚军退赵军不可退!”

“军司马言:我军兵甲无故折损,不可再战,请将军速速退兵!”派出令骑的时候庄无地就猜到有些将帅不会受命,故而所有令骑全都交代了退兵的原因。

令骑之言让司马卯的身形明显一滞,气候越来越冷,赵军早就禀告过兵甲破损之事,然而不是全军军官报告,而是一部分军官报告。看着正在追击的赵军阵列,想到已亡的赵国和那夜大梁城内秦人的杀戮,司马卯扬起了头道:“赵军绝不后退!”

“司马将军、司马将军……”司马卯说完戎车便往北而去,令骑追了一段,见司马卯还是头也不回,只得奔回幕府复明。

赵军绝不退后,刚才被秦人压着打的齐军也不退后。屈光这个名义上的齐军大将军不断要求三个五乡之帅停步,三人总是不断拖延。魏军则是观望着,既追击秦军但又不追的太近,既然答应退兵但又不完全止步——这可是难得的胜战,此战之后秦国虽不亡国也要退出关东,不管是从战后政治的角度,还是从魏军将卒战功的角度,魏军都不能轻易放弃这个乘胜追击的机会。

中军最近,当三名令骑奔回幕府时,下达鸣金命令的庄无地全身冰冷——幕府之内,鄂曹拔出自己的佩剑对准他所说的破损钜甲猛劈猛砍,已经破碎的钜甲全然不破。半刻钟以前,这副钜甲明明与宫室瓦当无异,甲片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若非我所见有误,便是军司马所见有误!”鄂曹听到金声奔来幕府,庄无地说兵甲无故破损便冲入幕府找到那副破损的钜甲劈砍,结果钜甲还是钜甲,坚韧无比。

庄无地看着这一幕全身发冷,以为见鬼。同样赶过来的彭宗却道:“项师确有兵甲无故折断。”

“鄂师亦有之,然此时秦人败退,我不逐之,彼两阵合为一阵,再攻我若何?”鄂曹的话让几名奔来的司马吓一跳,他不是不知道兵甲无故破损,他知道,但他不在乎,他认为该以战事为要。

“我军若已无钜甲夷矛,如何战之?”庄无地看了刚才被鄂曹劈砍的那副钜甲一眼,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敬畏。除了神灵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奇诡的现象。

“兵甲无故而损,此太一之兆也,我军万不可轻逐秦人。”他叹道。

“太一?”鲁师将领孟惠想笑又担心触怒在场的楚人,“我鲁人敬鬼神而远之,不信太一也。军司马若仅以此故下令退军,鲁师不受此命。”

秦后儒法并用,外儒内法,先秦儒法却是誓不两立。在鲁人看来,秦军败退,秦国必亡,岂有不乘胜追击的道理。孟惠话说完,与他一样不想留下余患的斗常说道:“我以为秦人当逐。不逐,秦人合阵后必将噬我。兵甲或有破损,然非全军十数万人兵甲全损。”

“兵甲……”庄无地忽然想上前再试那副钜甲,又想到神灵既然已经显灵,就不应该怀疑。他走到钜甲面前没有拔剑,而是转了个身,道:“此太一之兆,不可背之。”

“既是太一之兆,为何钜甲又与常时无异?”鄂曹一点也不相信庄无地的话,他手中的剑没有入鞘,又大力一记劈砍在钜甲上。‘当’的一声,佩剑和钜甲都是一声大响,甲剑并没有破损。这声大响把庄无地吓了一跳,他的脸涨红,终究无言以对。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未败

未改

幕府里没有主将,只有各师的司马。菠$萝$小说秦军败退,大部分司马都不想退兵,然而又担心兵甲真如庄无地说的那般全都无故折损。鄂曹最后一记大力劈砍打破了众司马的担忧,奈何无言以对的庄无地仍然不答应击鼓,说要等熊荆传讯返回,事情于是僵在这里。

熊荆并不清楚楚军幕府有关后退和前进的争执,他绕着秦军幕府奔驰一圈后,看到被轻骑救出出的妫景。战马中箭他随即摔下了马,小腿的不便使他折断了腿骨。

“秦人、秦人荆弩……”妫景欲哭无泪,他倒在雪地上的眼睁睁看着三百多骑重骑冲向短兵阵列,然后又看着他们像景胜那六百多骑那样覆灭。“钜甲、钜甲……”

荆弩是秦军重骑覆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兵甲。熊荆不解的问:“钜甲如何?”

“秦军酋矛直入钜甲,我军骑士皆被刺死,钜甲不固也!”妫景凝噎,脑海里回忆刚才重骑冲入短兵阵列的那一幕,他看到数名骑士被秦人的酋矛刺穿、串起。

“钜甲?!”熊荆不敢置信,他从不知道钜甲会被酋矛刺穿,那可是全新的甲胄啊。

“禀大敖,钜甲皆劣……咳咳咳…”上官豹头颅正要被秦人割下时,熊荆率骑冲来。他是冲入短兵阵列又冲出来的骑士。“臣,剑、剑……”看着熊荆他话没说完便没有了声息。

“剑?”熊荆下马。他似乎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下马的动作很是笨拙。楚军的战力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钜甲钜刃的基础之上。而火炮因为秦军的骑兵优势,更多情况下只能固定在炮台,不能轻易的移动。如果钜甲钜刃都有问题,那楚军该怎么办?!

熊荆下马,轻骑将上官豹紧握的剑交给了熊荆,这是一把备剑,备剑剑尖处不知为何被人斩断。见熊荆看着这个断口,妫景道:“臣之所见,长剑劈砍皆断也。唯有前刺,然前刺亦断。”

“断?”熊荆接过这把备剑,猛然斩向自己的手臂。旁人大吃一惊时,‘啪’,这把钜铁府制造的钜铁宝剑瞬间断成数节。他瞬间一震,疯了一样拽住一个身着钜甲的骑士,用自己的剑斜斩在他肩上,又是‘啪’的一声,宝剑无恙,肩膀处最厚的钜甲片竟然被斩断了。

“大敖,钜甲确实易损。”一个骑士主动站了出来,指着自己腰上的一块破洞。“幸臣妻所织莫向甲在身,不然……”

“莫向甲?”莫向甲就是锁子甲,新型骑甲出来后,骑士又一次更换了甲胄。莫向甲可以不穿,这样可以节省十几公斤的负重,但不是所有骑士都没有穿莫向甲,有些人穿了,有些人没有。

熊荆大概是疯了,他话音未落对准这名骑士就是一剑。钜甲薄木板一般被捅破,衣服内侧的莫向甲却坚韧的将剑尖挡住,顶的中剑的骑士连连后退。

“长津湖、长津湖……”他丢了魄一样念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湖,所有人哑然。诸人却又不敢惊扰他,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这可能就是钜甲破裂、钜剑折断的原因。

熊荆确实想到了钜甲破裂、钜剑折断的原因。他终究混过军坛,长津湖九兵团没有棉衣到底是后勤保障不利还是兵团自己疏忽大意,这是一个月经话题。长津湖之战,战区骤冷到零下三十多度四十度,士兵枪栓冻住拉不开,手榴弹不爆炸,迫击炮一打、甚至没打就炮膛就已破裂。机枪每隔几分钟就要射击,不然也会冻住,身管火炮射击速度则大大低于正常值……

寒冷是造成武器失效的唯一因素,也是造成钜甲破裂、钜剑折断的唯一因素。熊荆只能想到这里,无法想到更专业的原因。实际上,多数金属都有脆性转变温度,即在某个温度之上,金属是韧性的,比如现代钢板,其在纵向温度冲击试验中能吸收三百二十五焦耳的打击能量,然而当这块钢板处于零下三十度的低温,韧性会在某小段温度后忽然变成脆性,原本能吸收三百二十五焦耳动能的钢板在温度冲击试验中只能吸收二十五焦耳动能。

磷的含量影响着钢铁的脆性转变温度,磷越少脆性转变温度就越低,但哪怕磷含量低到百分之零点零零一,未经特殊热处理的普通碳素钢仍然会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中发生脆性断裂。

还有其他因素,比如碳、氧影响着脆性转变温度的高低,以及熊荆钜甲钜剑中加入的镍。镍细化了晶体,加镍、铬的炮钢脆性转变温度低至零下五、六十度乃至更低。

冶铁与冶铜不同,冶铁的变数比冶铜多得多,十年时间不足以钜铁府积累足够多的数据和经验。地处南方的楚国也很少经历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但凡只要经历过这样的低温,不要调整任何元素,只要调整热处理工艺,通过正火细化钜铁内部的晶粒,就能得到脆性转变温度低得多的低温钜铁,只可惜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

“大敖!大敖!”鲁阳炎终于喊了一句,将沉思中的熊荆惊醒。见熊荆看向自己,他伸手指向刚才击破的钜甲军阵。最前方的秦军军阵后撤,前半阵皆是钜甲的军阵前进,两道军阵终于合并在一起,后方追来的联军中军对着败退的秦卒猛然冲击,惨烈的厮杀再度开始。

‘咚咚咚咚……’此前秦军幕府一直在鸣钲,现在忽然转为击鼓,熊荆惊讶。严寒之下钜甲破裂、钜剑断裂,可秦军为何还要进攻呢?难道他们……

熊荆看着两道汇合的秦军军阵发怔,他忽然想到全军尽墨的重骑。如果铁质兵甲全部因为严寒而冻裂,那秦军凭什么杀敌?他猛看向幕府外的短兵阵列。夕阳终究照射到了这个阴冷肃静的幕府,幕府短兵手上的的铜矛反射出黄金一般的光芒。

是铜!熊荆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予我铜矛、予我铜矛、予我铜矛……”两道军阵终于汇合,钜甲秦卒纷纷抛弃自己手上的钜矛、铁矛,抢夺溃退回来秦卒手上的铜矛。

四十七万步卒,钜矛有十六万支,铁矛有八万支,剩下的全是铜矛。本来这些手持铜矛的士卒就列在阵后,现在撤退恰好给十四万秦军老卒送来的铜矛。夺过铜矛的秦卒不是越过溃卒向联军挺进,就是用铜矛攒刺溃卒身后杀来的赵齐两军士卒。

铜及锡青铜都是优良的低温金属,当坚固的钜铁由韧性转变为脆性时,青铜仍然保持着常温时的韧性。赵卒一支追着秦卒猛刺,他们确实有些奇怪为何每次猛刺都没有刺死秦卒,可追击之下谁又会在意自己的武器是否断裂?

当最后几行溃卒倒地,秦卒老卒手上的铜矛毫无征兆的刺来。早已习惯钜甲防护的他们并不闪避而是用用手中的夷矛反刺。反刺的结果大出他们的预料,夷矛捅刺在秦卒钜甲上,钜甲龟裂,可矛锋不知何时已经断裂,不能刺入身体;秦军老卒的铜矛也刺中他们,钜甲同样破碎,不同的是冰冷的铜矛顺利刺入他们的腹腔,冰冷深入骨髓。

“嘿!”秦卒低喝中抽矛,跨前一步铜矛再刺,后方不知发生何事的赵卒再度中矛。钜甲面甲破裂,铜矛直接扎入赵卒的头颅。再前进,再攒刺,追来的赵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每冲前就被秦卒刺死。

看见追击而来的赵卒被钜甲秦卒手上的铜矛轻而易举的击溃,白林此时的感觉好像是在做梦,然而战场上的呐喊确实真实的。站在戎车上的他指着西面联军的军阵大喊:“攻——!”

“攻——!”中军数万名秦卒跟着他大喊,高举着铜矛反奔向刚才追杀同袍的联军中军。不明所以的赵魏齐三军也呐喊着迎敌,犹豫不决的楚军幕府终于中止了钲声,羽旌前指,鼓声再起。

“大敖……”看到刚才败退的秦军反向联军冲去,鲁阳炎本能的感觉不妙。想到刚才妫景和上官豹说的那些东西,想到熊荆刚才的解释,他无奈道:“我军败也。”

“不!”熊荆摇头。“我军未败!”

“秦人有铜矛,我军士卒兵甲皆无,我军败也!”权豳也大声道。“请大敖速返启封!”

“我军未败!!”熊荆对着他大喊。而后对着几名轻骑其实说道:“速速告之各师旅,战后秦人尸首间有铜矛,铜矛可耐严寒。火炮必要热而后击。”

“唯!”骑士大喝中而去。现在与秦军交战的是中军,楚军皆在左右,胜败确实不能言之过早。

“上马!”轻骑奔走,熊荆命令骑士上马。“镍钜者在前,莫向甲着在前,钜甲着在后……”

“荆王!”王翦脸上的笑容无可掩饰,看到秦军反冲向楚军那一刻他就笑了。秦军胜利了,钜甲钜矛皆被冻毁的楚军绝不是秦军的对手。他相信熊荆也明白这一点,他上马是为了逃离。然而,熊荆没有离去,他再度向自己奔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个人

秦军前阵大破而退,后阵却挤开溃军快步朝联军反冲。继司马卯麾下赵军士卒的前追之势被秦军逼停逆转后,前追的齐军士卒也被秦军的铜矛刺得发懵。血色的夕阳下,战争似乎又回到了春秋乃至商周时期,一方是手持青铜武器的商周军队,一方是只有木杵石头的野蛮部落。

铜矛连刺,齐卒瞪着眼睛倒下,他们与赵卒一样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的夷矛对秦卒毫无损伤,秦人铜矛不但轻易刺穿本应坚固无比的钜甲,还深深刺入体内。严寒下血液刚刚迸射就凝固,一排排齐卒胸口、身上只露出一根红色的血柱便讶然倒于雪地。经历之前的夹击,原本有五十行纵深的齐军现在只剩三十多行,当前方二十行同袍都倒下,觉得鬼神作祟的齐卒畏惧中往后退却。

赵齐两军皆退,落后两军半心半意追击的魏军止步不前,当最前排的武卒看到秦军酋矛将身着钜甲的赵齐士卒刺穿刺死时,军阵大步后退。此前兵甲无故破损的现象已被武卒们主意,他们也很小心不用夷矛攒刺敌军的坚硬部位,而是捅刺薄弱部位。加之秦军溃败,溃退时扑倒在地的不计其数,踩踏多于捅刺。

魏军后退,秦卒疾追。即便后退的武卒早有心理准备,甫一交兵钜甲的破损程度还是出乎他们预料。气温逾冷,钜甲逾脆,最前排武卒在秦军的铜矛下瞬间变成赤裸。

中军无奈败退,鼓声中左右两军远远奔来,他们像以前那样快速的冲矛。冲矛仍能杀伤秦卒,然而这种杀伤并不能与之前的杀伤相提并论,钜铁矛锋刺中钜甲后矛尖断裂,仅靠几乎完全平整的矛身,秦卒的伤亡极其有限。同样刺碎钜甲的铜矛则顺势刺透冲矛而来的楚卒,甚至不需要前刺,冲矛的楚卒也会自己撞在铜矛上,靠着前冲之势刺穿。

楚军矛阵一行六十人冲矛,能够不死于铜矛之下的不及一半,而秦军中倒下的人却寥寥无几。冲到十几行的时候,将率不得不停止冲矛,任由奔前的秦卒顶住整个矛阵,不断往西推进。

兵甲皆毁,不能杀敌也不能防御。打击不仅仅是士气,更严重的是士卒的心理。即便没有人明言这是神灵抛弃了楚人,将率士卒对望的目光中无一不显露出绝望的眼神。

“此天亡楚也!”幕府外庄无地看着反击而来秦军阵列,见到包括楚军在内的联军竟无一能够招架秦军,禁不住悲叹流泪。他不知道是该恨自己鸣金,还是该恨自己不鸣金。如果不鸣金,也许在溃军的冲击下,秦军最后那道阵列也被冲破;如果鸣金,全军就应该退至阴沟以西,依靠两道堤岸将秦军挡在堤岸之下。只要拖到天黑两军战事结束,联军未必不能全军而退。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喃喃‘天亡楚’的庄无地懊悔中又想到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错误,指甲陷进肉里,恨不得拔剑自刎。

*

“驾、驾……”熊荆无暇去看两军交兵的战线,他能猜到那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秦军手上的铜矛可以击破楚军身上的钜甲,将他们刺死,而楚军手上的夷矛十有八九会变成一根木棍。

龙马奔腾,呼呼作响的北风正从背后吹来。此时重骑依然是一个楔形阵,与此前不同之处在于十几名身着莫向甲的重骑骑士和二十多名身着镍钜的近卫骑士屏护在阵外,其余人全在阵内。没有镍钜矛剑的骑士干脆将矛柲削尖使用,又或是将多余的骑矛斩断改成两支短矛。

王翦本来诧异熊荆为何不退走仍然奔来,当看到近卫骑士除掉骑矛的钜铁矛头,将矛柲前端削尖,面色不由凝重。白狄太傅知道钜铁太冷不可使用,看来楚王也知道这一点,不然楚骑为何除去钜矛不用改削矛头呢?重达两千多斤的龙马奔驰而来,哪怕是木矛也能杀死阵列中的短兵。

除了武器,熊荆还选了一个非常刁钻的位置。为了便于使用,伪装成车驾的强弩可以东南西北旋转,但敌人主要还是西来,故而强弩全都朝西。但是,五百多部可以东南西北旋转的强弩因射界的关系只有对西、对东才能一起射击,对南、对北只有其中一部分可以射击。楚王由北面冲来,没有被阻挡射界的强弩加起来不到八十部。

王翦凝重,亲卫之将王罗没有半点杀荆王可封侯的喜悦,反而因为荆王朝自己奔来有些慌张。楔形阵越奔越近,还未奔近一百五十步他便忍不住嘶喊一声:“射——!”

“射!”弩卒拉动机括,弩臂‘啪啪’虽是不绝,完全没有之前那般震耳。几十支弩箭破空而去,其中大部分是射向最前方的熊荆。

弩臂击打之声依稀,看到弩箭飞出的熊荆突然驱使胯下龙马加速,身后的骑阵没有加速也没有转向,骑士忽然间人立勒马。从站在南面王罗的位置北看去,熊荆奔行在骑阵之前,骑阵就在他身后,实际上熊荆确实奔行在骑阵前方,但距离骑阵最少有三十多步的距离。

熊荆突然加速,骑阵突然止步。一百五十步外带有提前量射出的箭矢要么在飞行的两秒钟内被熊荆胯下的龙马加速甩开大约二十步,要么就落在止步不前骑阵的正前方,真正射中的箭矢寥寥无几。

“上弦、上弦!”看到弩箭大部分射空,王罗心中的紧张变成了肢体上的颤抖,这时候一马当先的荆王马上要冲到阵前。

“驾、驾……”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熊荆一个人奔驰,加速伏低身子的他能听到箭矢从自己的肩背钜甲擦过的声音。等箭矢飞过再抬头,短兵阵列已在眼前。短兵军阵像之前他看到的山脉一样宽大的秦军阵列那样,让他产生出些许错觉。战马奔行制造的起伏波浪中,他缓缓放平手上的骑矛,孤注一掷的往阵列冲去。

“荆王。”凝视中的王翦微微叹了一声。艰难击败这样一个对手让他倍感兴奋,将要看到这样一个对手身死又让他深觉惋惜。似乎,六十多万人的决战演变成了荆王一个人决战,甚至可以说,楚国与大秦长达十数年的战争,也是荆王一个人的战争。他内心很想下令生虏荆王,可他的话还没有出口,龙骑已冲至阵前。

“杀——!”暴喝中骑矛刺中最前排的短兵,铜矛也刺中人马身上的钜甲。和所有人想象的不同,矛柲的断裂声中,没有任何一支铜矛刺破了甲衣,短兵并不厚重的阵列被龙骑狠狠撞出一道凹痕。弃矛拔剑的熊荆奋力砍杀,头颅四起。

“啊……”短兵惊骇。两次冲阵、两次楚骑都被他们用强弩和铜矛杀死。然而这次不同,楚王和他胯下的战马像一个矛剑不入的巨人,对着他们狠狠砍杀。短兵原本畏惧楚骑,钜甲钜剑的冻毁让他们找回了自信,可此时找回的自信忽然间不翼而飞,无影无踪。

“这……”不止是短兵惊骇,王翦、赵勇、腹心刘池、扶苏,包括提供关键信息的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些人也大为惊骇。他们以为熊荆会和此前那一千多名楚骑那样不堪一击,冲阵即陨命。没想到铜矛根本刺不穿他的钜甲,他的钜剑根本不会折断!

“诸神啊!”看着熊荆身后继续冲来的楔形骑阵,亚里士多德四世发出一声悲喊。

“杀——!”六百二十八名骑士如同熊荆那般呐喊,他们手中或是加镍的钜矛、或是削尖的木矛猛刺在短兵阵列上,双方矛柲折断的声音又一次直冲云霄。即便有些骑士弃矛之后手上只有削尖的短木棍,可熊荆疯狂的砍杀让短兵们以为所有骑士手中都是不会折断的钜剑。

阵列在撞击中动荡,幕府短兵在砍杀捅刺中哀嚎。他们原本就不能抵挡一个重骑楔形阵的决死冲锋,惊骇之下方寸更是大乱。阵列霎那间便溃散,在阵列里越来越无法前行的熊荆当即脱困,冲向前方最后一道阵列。

短兵阵列之内是千余人的护军阵列,护军阵列之内才是羽旌下的幕府。一排排四轮马车停在王诸人身后,王翦、扶苏、赵勇、安契、刘池等人站在戎车车轼上观战。千余人的阵列根本不够将幕府众人围上一圈,看见熊荆挥剑冲来,谋士们最先发出一阵惊呼。

恐惧会传染,谋士的惊呼使得那些被解除指挥权的将率都尉也开始慌张。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要杀死一名楚军钜甲重骑有多么难。

“长公子、长公子走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句,仆臣惊慌的让御手策马。

“无病……,止!”扶苏看不到熊荆的眼睛,可他并无畏惧之情。当年熊荆对自己温和的言语好像就是昨日。熊荆的眼睛直直瞪着王翦,并未在意扶苏,直到他尖细的嗓音在慌乱的人群中响起,才注意到这个已经成人般高大的少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楚国永不亡

未改

“攻!”知道千余人挡不止楚军铁骑,卫卒将领荒抽出自己的佩剑,命令护军士卒举矛向冲。熊荆见此不免嗤鼻,步卒对骑卒冲锋,秦军内卫之军竟然如此之不智。

“杀!”他又是一声暴喝,根本不顾捅刺而来的酋矛,左右手的镍钜之剑直接从护军阵列中重重划过。镍钜无比锋利,三毫米厚的髹漆皮甲全被宝剑割破,伤及骨肉。

战马冲过护军因前进而松散的阵列,直奔羽旌下的诸人。有人终于逃了,连大将军王翦也在王罗等几名短兵的搀扶下跃下戎车,疾步奔向后方四轮马车。难得他的亲卫没有忘记偌大的羽旌,一名高大的甲士举起这杆羽旌追着王翦急跑。

“王翦!”熊荆还在想如何处置王翦,没想王翦二话不说毫不犹豫的亡走。他一声怒喊,策马直追,站在车轼上未曾逃离的扶苏不知为何在这时大喊一声:“舅氏!”

熊荆闻声下意识减速,他转过头想让扶苏少安毋躁,刚刚开口喊一声‘你’,耳伴便响起鲁阳炎的暴喝:“大敖,慎——”

一切都发生在光电火石之间。预感到危险的熊荆迅速转头,他看到扶苏后方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箭矢后方是几张白狄人丑陋的脸。他脑子里告知自己马上闪避,不闪避必死无疑,可如此近的距离身体跟不上思维,眨眼间弩箭便已飞至。

‘咚’的一声,弩箭射中熊荆前胸,铜镞虽软,但巨大的动能下,箭矢还是射穿了加厚的镍钜钜甲,从他的背心透出。“呃…”,他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从马背上摔下。

“大敖!大敖!大敖……”

“舅氏、舅氏……”

熊荆倒下时身躯像鲤鱼一样在雪地上痛苦翻挺,他依稀听到鲁阳炎的声音,依稀听到扶苏的声音,最后还听到妻子的声音和儿子的哭声。当胸口冰冷和痛楚渐渐消失,他再度定眼时,目光却穿过身前攒动的人脸仰望天空被最后一缕夕阳染红的云彩。

云彩是如此之美丽,天空是如此之辽远,夕阳虽然落下,但明日会再度升起,而他就要死了!他再也不能看见妻子和儿子,再也不能回到楚宫,再也不是楚国的大敖。想到他即将抛下这一切离去,想到剩下的楚军士卒,想到那些没有迁徙的楚人,想到全天下都将在赵政的奴役下苟活,他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淌。他败了,败的是如此彻底!

“传、传命……”流泪中,熊荆挣扎着说话,四周全是厮杀和惨叫。

“大敖不可言语、不可言语!”熊荆感觉自己正在移动,鲁阳炎不让他说话。他猛抓住他的手,当鲁阳炎凑近时,终于听到他的言语:“命…淖狡,降…降秦,不可、不可……”

“大敖不可言语、不可言语!”鲁阳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是近卫骑士,近卫骑士首要任务就是保护熊荆的安全。这一次他之所以不在熊荆身旁是为了躲避秦人的弩箭,熊荆执意要一个人前冲。如今中箭,不说没有咽气,就是咽了气他也要马上回到幕府。医尹昃离就在幕府医营,如果说全天下还有一个能救熊荆的话,那这个人肯定不会是别人,这个人一定是昃离。

“速速!”鲁阳炎低吼,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数尺长的箭矢被快速截断,熊荆再度上了一匹未着甲的龙马,马上的骑士用绳索将自己与熊荆牢牢绑在一起。

这时候四周的喊杀更甚,幕府内又燃起了大火,远处还响起了密集的蹄音,那是回援的秦军骑兵。同样骑在马上跟随冲阵的妫景忽然在熊荆骑乘的这匹龙马臀部狠狠抽了一鞭,他大喝:“走!”自己举起本该是鲁阳炎举着的三头凤旗,冲向越来越近的秦骑。

“杀——!”奔马之上他高声呐喊,跟着他疾奔迎敌的楚军骑士发出同样的呐喊。

*

西面五百多步的两军战线,手持铜矛的十四万秦军步步前进。而死伤惨重、阵列稀疏的联军步步后撤,士卒在秦军的进攻下勉强维持着单薄的阵列。白林的戎车仍在战线后方五十步,跟着整条阵线前进。太阳已经落下,一刻半钟后夜幕就要降临,但自觉已抓住胜利的白林已无惧黑暗,他相信那怕是夜战,自己也将获得胜利。

原因很简单,联军已经损失了很多士卒,他的戎车现在便压着联军士卒的尸体前进。秦军还有十四万人,身后溃败的秦卒也在列阵。没有人不畏惧五一抽杀令,再说他们本就是听从钲声奉命后撤,建制并没有散乱。四国联军或许还有十万、八万、七万人,但秦军最少还有二十万。

“报——!”白林反复在想自己必然胜利时,军报声响起。“幕府大火也,羽旌、羽旌……”

令骑恐惧的指向身后幕府,白林一转身便看到了幕府的火光。三军的旌旗也不见了,只有熊熊燃起的火焰。看着那火焰,他脸上的惊讶渐渐转变成了决绝。

“来人!传令全军,”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喊:“回头者杀!”

“将军,大将军……,长公子……”幕府不但有三军谋士将率,还有大将军王翦和护军大夫扶苏。幕府大火,必然已被楚军重骑攻破,军吏不由得焦急万分。

“你……”白林想辩解又不想辩解,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对准军吏猛斩。不知道是知道铁剑会断裂还是忘记了铁剑会断裂,剑身大力之下没有砍伤人反而自身折断。“回头者杀!!”

白林的怒吼让四周的军吏谋士全都回头,听闻军命是‘回头者杀!’,这些人的脑袋又马上转了回去。报讯的军吏被吓傻,传令的军吏对着白林揖礼,往军阵两侧奔去。“将军有命:回头者杀!将军有命,回头者杀……”

军命在秦军阵后响起,‘轰……砰……’距离楚军炮阵越来越近,火炮如约般响起,但这次炮声响过是另一种别的声音。白林连忙让戎车停止,自己站在车轼上往西面张望。他不知道是哪里开炮,但炮声并非一记,而是数记。远远的火光猛然一闪,硝烟随即升起,但炮弹并没有脱膛射来,‘砰’,雷弹不是在空中爆炸,而是在炮阵不远的前方爆炸。

“天助我也!”不是一处如此,而是处处如此。不明白其中的远远的白林惊呼一声,跳下戎车对对着四周伏拜。他以前从不信天,然而这一战他终于找到什么是天。

联军为何会败,秦军为何会胜,这就是天意!

“开炮、开炮、开炮……”

“不可开炮!不可开炮!”

没有任何秦骑冲击炮阵,但此时的炮阵比秦骑冲阵还要混乱。有人喊开炮,有人喊不可开炮。当燧石被激发,‘轰!’整个炮膛炸成碎片,膛内的雷弹仅仅飞出十几步远,‘砰’的一声一炸相。虽然没有被炮身碎片击中,但气浪将站在火炮一侧的吴广炸飞推远。

炸膛不是一次,这已是开炮即炸膛。炮卒之将沈顷没有喊人救护被炸飞的炮卒,而是拿起一根备有的点火火绳,而后抱起一颗雷弹,他看向两侧的炮卒,用一种高昂的语调喊道:“全军皆有!进——!”

一军之将以行军的步伐抱着雷弹踏步向前,两侧的炮卒忽然从炸膛的惊慌中镇定下来。一个接一个炮长喊道:“全炮皆有!进——、进——!”

炮卒在前进,保护炮卒的郢师也在前进,剩下的数千名市籍士卒也在前进,乃至于最早发现兵甲无故破损的南郡师也在前进。军司马庄无地已不在幕府之外,而在幕府内快速的书写。

谋士的心思总是细腻的,联军的战败不可避免,他要在战败之前尽可能快的把战败的讯息传出去。寿郢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大梁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还有新郢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写着写着,庄无地全身不忍不住颤动,又哭又笑起来。

他哭是因为战败,十八万联军,开战之后势如破竹的猛击秦军,重骑还击破了秦军的军阵,然而或许是天意,联军还是败了,十八万人一战尽墨。

他笑是因为楚国已经避迁。秦军可以斩杀所有将卒的首级,可以奴役杀戮楚地的楚人,但他们永远也到不了新郢。只要他们到不了新郢,等避迁的孩童长成,他们就会在大敖的率领下打回楚地,再复楚国。

又哭又笑中,庄无地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案上的楚纸上。墨迹未干下,落到眼泪的字迹很快就糊了。他不敢擦拭,只能把字迹放在烛火上烘烤,而后小心的折叠交给等待的军吏。

“楚国永不亡!”他含着泪说出这句以为永远也不会说出的暗语。

“楚国永不亡!”军吏眼眶也完全湿润,但他的眼泪没有掉落,揖礼后,军吏快速转身出幕。

“来人……”泪珠还挂在脸上,庄无地放声大喊。战局已不可挽回,他现在要马上找到熊荆,不但要找到,还要将他送去新郢——楚国不能没有王。



第一百三十章 夜幕已至

太阳一旦落下,气温便直趋零下三十多度。然而比冰雪更冷的是风,体感效应下,即便是最热的正午,只要风速达到六级(10-13米/秒),赤裸在外的皮肤也会像置于零下三十八度那般寒冷。零下三十度的气温,太阳一旦落下北风越来越猛,风速越来越快。

仅仅是日落前的两级轻风,没有首衣、没有手衣的秦卒士卒脸颊和手指便已冷至零下四十六度,列阵于最北端的秦军士卒只要露脸便会冻伤,没有包裹的手指几乎全僵,随时都要断裂。而当风速渐增,由两节轻风变成四节和风,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冷至零下五十多度,皮肤冻裂,冻僵的手指稍一用力便会整根掰断,沾满血凝的铜矛掉落脚下。

可惜的是,秦军阵列不是南北横向列阵,而是东西纵向列阵。最北端裸露皮肤手指的士卒脸颊冻裂,手指折断,最北端以南的绝大多数士卒因为有同袍的遮挡,他们并没有感受零下五、六十度的低温,只是感觉到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寒,他们更关心对面困兽犹斗的敌军阵列。

此时隶属于游阙的联军师旅全部投入了战斗,用不能杀敌的矛柲稳住即将崩溃的阵列。火炮开炮即炸膛,剩下几百颗雷弹和更多的发射药包被炮卒带上战场,他们点火后将雷弹或者药包奋力往秦军投掷,一些炮卒更是背负着几十个药包冲入秦军阵列,在呐喊中点燃。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天黑。联军将率苦苦支撑是为了将战局拖入夜幕。然而,这不是为了胜利。任何有理智的将率都很清楚联军已经失败,勉强维持的单薄阵列不过数行十数步,靠着游阙的支撑、炮卒的牺牲才没被秦人击破。大部分士卒都已战死,仅剩的少数不能扭转战局。

做完该做事情的庄无地如释重负,诸军司马再一次奔至幕府商议对策。恰在这时秦军阵列后方传来‘荆王已薨’的呼喊,借着最后的余光,巨大的凤旗横展在北风中,旗下几颗头颅被酋矛高高挑起,颈脖处的血液未凝结便被冻住,呈现出异样的鲜红。

“大敖?!”、

“是楚王……”

雪尘中联军士卒看不清头颅的面目,但能看清那面三头凤旗。旗在人在、旗亡人亡,三头凤旗落入秦人手中,大敖十有八九薨于秦军之手。单薄的阵列连续动摇,楚军士卒看着那面凤旗发出绝望的呐喊,反冲向秦军。知道败局已定的齐军、魏军、越师、鲁师急退,唯有司马卯率领的赵军怀着彻骨的仇恨与楚师一样反冲向秦军。

爆炸声再起,伴随着爆炸声的是凄厉的军报。正在幕府商议如何撤军的各师司马远远便听到‘军阵已溃’的嘶喊。众人面色大变,苦苦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夜幕降临,全军或可趁夜而退,没想到军阵却在夜幕将至未至之时崩溃。

“报——!”最先奔到幕府的斥骑带着哭音喊道:“秦人夺大敖之旗,言大敖已薨,我军溃也!”

“大敖之旗?”庄无地激动的站起,他冲出了乌幕,其余司马跟着出帐。

趁着天地间最后的几丝光线,庄无地看到数百步外的战线有人搏杀也有人疾退,雪尘中秦骑穿过破裂的阵线直追那些逃散的士卒。凤旗由秦军骑卒举着,来回飘在战线后方。看到旗帜的瞬间庄无地身子一软差点跪倒,其余司马目眦尽裂,一些人颤抖,更多的人哭泣。唯有彭宗身边的一名甲士含泪呼道:“弗信!我弗信!”

“报——!”带着霜雪的近卫骑士终于从秦军幕府奔回到己方幕府,他冲到近处才压着声音禀告道:“大敖中箭,已至大营医营。”

“啊……”司马们长长啊了一句,刚才不信熊荆已薨的甲士奔到马前抓住骑士急问:“王兄中箭?!王兄……”

“是悍……”骑士惊讶。他听出了声音,谁也没想到明明在新郢的熊悍竟又出现在军中。

“王兄中箭,王兄安否?”熊悍焦急。年龄越大,他知悉的事情就越多。少年人的自我和骄傲让他极度羞愧儿时发生的那场即位闹剧,他迫切希望用敌人的血甚至自己的血来洗刷这种羞辱。这一战他实现了他长久以来的理想,却没想到会是一场败战。

熊悍焦急,庄无地这些司马也焦急,骑士无奈答了一声:“医尹言,未卜也。”

十二年来熊荆屡次上阵都如有神佑,从未有过伤重未卜的情况。加上近卫骑士的保护和钜甲的坚固,除了那次骨折其余全是一些小伤。中箭伤重未卜,庄无地瞬间想到了荆弩。欧丑曾说过,秦军能伤到大敖的只有荆弩和投石机。中箭必然是弩箭,想到长近一丈的荆弩穿过熊荆的身体,他摇晃了几下,再也强撑不住一头栽倒。

*

夜幕已至,大梁王城正寝膏烛通明。停雪的那几日,宿于楚军营垒的赵迁在秦军退兵后迅速搬回了大梁。北城已焚,他只能暂居于南城。决定魏赵两国命运的决战是从正午开始的,正寝里的飨宴也是从正午开始。

赵迁虽赴宴,可哀于母后薨落,不吃不饮,直到听闻城墙上魏卒禀告一开战秦军便被联军打得败退,这才开始享宴。等后来楚骑破阵、秦军鸣钲,大悦下禁不住饮起了酒。战报不断传来,战局在最后一个时辰忽然逆转,他骇然失色,魏增则神色不动,不但饮酒不误,还召来了伶人倡优,奏乐歌舞。

夜幕降下前半个时辰战报便再也没有传来。开口询问魏息,魏息说战事未歇不分胜负。这样的回答让赵迁心中安定,魏增却哈哈大笑,他大声道:“惜我先君武侯不听公叔痤之言,未杀卫鞅。武侯乃君子之心不知小人之腹,只知卫鞅无才,不知卫鞅无德,不然,焉有魏昂之欺?”

魏国究竟曾是称霸天下的大国,与赵国这种自始至终都没有称霸中原的二流强国相比,自有一种霸主风范。亡国或许在即,但想起百多年前往事的魏增大声说话,王者之气逼人。

“然也。”赵迁这个赵王不知怎么答话,新相邦平原君赵翰笑着说道:“魏国若不迁于大梁,秦人岂得河西之地?关东素轻秦,诸国征伐不止,方使秦人有可乘之机。韩人又数贿秦,秦得利而不可止,遂生并天下之心,吞六国之志。”

“秦有函谷,列国皆无也。”魏国相邦还是下蔡县公蔡文,说起秦人坐大的原因,自有一番看法。“昔我楚军攻入蓝田,若非韩魏彼时受秦人之欺,秦人焉有今日?”

“楚秦联姻久矣。若非楚国素来亲秦,秦人亦不会如有今日。”魏增酒喝了不少,根本没看到魏间忧阻止的神色,自顾自把话说了。

“楚国亲秦乃秦人商於筑城之前,非其后也。”蔡文道。“彼时天下皆已畏秦,楚国又能如何?”

“相邦之言有理。”魏间忧笑道。此战败了自不必说,如果胜了,楚国便是天下的霸主,不能得罪。“怀王虽有大志,然信秦至深,终薨于秦。唯大敖知秦人怀虎狼之心,并天下之志,伐秦不止。列国若存,此大敖之功也。”

“唉!”蔡文闻言忍不住叹息。作为老公族,他原本是不支持熊荆与秦交恶之策的,但熊荆几次大难不死,楚秦邦交无法返回,他只能顺应伐秦之势。决战赢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决战如果败了,不能说恨熊荆,最少他是要埋怨熊荆的。

若非是他逞少年人勇锐之气一而再、再而三的不与秦人会盟交善,楚国岂会早亡?秦并吞天下之说几十年前就有了,可又如何?楚国东迁几十年,依旧祭祀不绝。天下那么大,秦人怎能说吞就吞,说亡就亡。与秦交善,冶铁、铸炮、矛阵可阴行之,他日秦国真想灭楚再打不迟,何必一开始就冲杀在最前……

蔡文叹息,叹息是因为埋怨。埋怨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很不公正。秦王赵政年轻气盛,也是勇锐之王,他不可能不想一统天下。而楚国诸事阴行之看上去可行,实际上并不可行。即便到时候楚军有钜甲、火炮、夷矛,国内县师也不会从听大司马府的调遣。

没有人能比大敖做的更好。蔡文心绪百转,想到这点又重重叹息一声。蔡文连连两声叹息,诸人不明所以不便说话,正寝里只有淡淡的乐声。这时寝外有人匆匆登阶,甫一推门堂外的寒意便直扑而入,“禀大王,联军败矣!”

来人浑身冰霜,一句话就使堂内诸人如坠冰窟。牙齿打架的魏增还未克制住自己的颤抖,阶下又传来战马的啸鸣,声音从阶下传来:“我奉楚军司马之命求见大王……”

“禀大王,联军败矣!”奔上来的是一名楚军军吏,其身上仍穿着钜甲,首衣罩头,只露出一双急切的眼睛。“军司马命臣敬告大王:欲至新郢者一个时辰内必趁夜出城,晚之不及。”

“啊?!”已经起身的魏增又瘫倒,他没想败的如此严重。他没有答话,军吏又道:“各国避迁之人此时皆在楚地,若秦人直入楚地,彼等将为秦人所虏。故而军司马言之,魏国必要死守大梁至春日,唯有如此,避迁之人方可离楚至新郢。”

“楚军如何?楚王如何?”魏间忧终于问话,这是他、也是众人最关心的事情。

“联军或已退入大营,大敖破阵未归,臣不知也。”军吏是太阳落山前驶离幕府的,他离开的时候秦骑已经遮蔽战场。“臣所传之言唯此也。昔大敖曾言,秦并天下,必掳各国嫔妃公主,必杀各国公室贵人,必迁天下富贾豪杰,大王万不可存侥幸之心。”

之前还是奏乐欢笑,片刻却面对生死存亡。被人扶起的魏王魏增抑制不住颤抖,刚才的豪迈之气荡然无存,在这种关键时刻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

大梁正寝歌舞欢饮之时,寿郢大司马府一直能收到战场讯息,太阳落山前半个多时辰北风愈烈,飞讯沿线吹起的雪尘遮挡视线,联系才就此中断。秦军五道军阵只剩下两道,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但秦军毕竟有五十万人,五十万人损失三十万人数也还比联军多,胜负仍然未知。

抱着这样的谨慎心态,淖狡郦且等人只能安心等待。飞讯中断还有鸽讯,沙海距寿郢不及千里,一两个时辰讯鸽就能飞至。下春时分,随着室外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等待的鸽讯终于到来。映入两人眼帘的是通讯司司尹屈乐,他面无喜色,目光失神游移。

淖狡心中一紧连忙问道:“战事何如?”

屈乐嘴唇张开,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话:“楚国永不亡!”

“啊?!”淖狡惊叹,郦且捧着的茶盏跌落碎裂,大室里全是瓷器破碎的余响。好一会,淖狡拧紧眉头的时候,郦且才问道:“大敖如何?”

“大敖、大敖……”屈乐看到鸽讯就浑身发冷,却恐惧的生不出任何反应。此时看到淖狡和郦且才哭泣出来,他呜呜的道:“大敖伤重,将薨也。”

“啊!”听闻战败淖狡还强制镇定,听到熊荆将薨,他再也镇定不下来了。奔过去一把夺过屈乐手上的讯文。屈乐一边痛哭一边道:“钜甲钜铁过冷而脆裂如瓦,秦人以铜矛杀我,全军大半将卒战死。残军退入大营,秦人又速攻大营,全军围我也!”

“秦人围我,大敖如何出险前往新郢?!”屈乐痛哭,郦且也忍不住流泪。战败他可以接受,熊荆战死他决不能接受。

“唉!”淖狡强打起精神看完了讯文。讯上简略提起战况以及联军现状,包括屈乐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淖狡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理由,兵甲因寒冷不能使用,火炮因寒冷而炸膛,他心中的忧愤悲伤无处发泄,最后一拳重重击在自己胸口,他仰首怒喊:“此天亡楚也!!”

郦且已经抹干眼泪,看着悲愤之极哀痛至极的淖狡,他用力的摇头:“弗信!楚国永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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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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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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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视朝

太阳每日都是新的。数夜无眠的赵政出路门看到升起的朝阳,恍惚间宛若隔世。大王立于路门外凝视初生的朝阳,仆从丝毫不敢催促,只在一侧低头等候。寒潮虽过,天气尤冷,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刮,然而阳光是暖的,照在脸上让人舒服的直打寒颤。赵政凝立好一会才度步进入正朝闱门,白衣素裳头戴白皮弁的他仰首阔步,俨然已是整个天下的主人。

“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每次视朝,老寺人的嘶喊责问便会准时响起。

以前每次嘶喊责问赵政都会痛苦万分,总是嘶喊相答说须臾不敢忘,今日赵政闻声一怔,想到五年来的艰难,想到大秦数次频临灭亡,他流下眼泪的同时深吸口气暴喝:“赵政已雪此辱!”

赵政的喝声直冲屋宇。五日前,率领七十万大军的大将军王翦与四国联军决战于沙海,得天之眷,联军兵甲全部冻毁,秦军先败后胜,斩首十六万。期间又射杀荆王,夺其旗斩其首。荆国国内已无可战之军,魏王畏惧秦军以缴获的巫药炸城,已派人前来请降。

赵政暴喝的声波中,立于正朝等候良久的群臣在右丞相王绾的带领下大拜,王绾喊道:“臣等恭贺吾王大败荆人,一雪前辱。”

“臣等恭贺吾王大败荆人,一雪前辱。”群臣满脸喜色,跟着王绾呼喊。五日前战胜的消息传来全城沸腾,然而大王却一反常态默不作声,足足斋戒五日才选在今日视朝。

“沙海之战秦军大胜,而今魏人请降,我大秦一统天下,计日可待。臣请大王颁王命,令各郡县大酺。”赵政五日不理政务,积累的事情极多,但最重要的事情是天下大酺。战至今日大秦内忧外患,大酺有助于稳定国内,宣告统一天下之势定鼎。

“善!”赵政知道大酺的含义,并无反对之意。“便令我大秦郡县大酺五日,以贺此胜。”

“臣敬受命。”王绾连忙揖答,他要说的并非只有一事,又道:“秦军大败合纵之军,赏赐拜爵当速也。大将军王翦持危扶颠,反败为胜,当封侯也。圉奋将军夺荆王之旗、斩荆王之首,亦当封侯也。前将军白林本左庶长,率军死战不退,又败荆人,封其彻侯太过,关内侯当是也……”

全国大酺稳定民心,赏赐拜爵稳定军心,王绾这个右丞相不择其余,只抓关键,说起的每件事情都是大事。赵政闻言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大酺即大宴饮。汉承秦制,汉律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汉律抄自秦律,秦律自然也不许庶民随意聚饮。秦国所谓的大酺不是官府提供酒食让庶民宴饮,而是准许庶民在这准许的几日内设宴欢饮,花的是庶民的钱。

赏赐拜爵全然不同。哪怕是最低一级的公士,岁奉也有五十石。斩杀联军十六万人,相当于忽然多出十六万名公士,再加上更高级别的授爵,仅仅这些人的岁奉就需要一千多万石粟米。这些粟米全由朝廷支付,显然是一个负担。

赵政沉吟,廷尉李斯看到赵政沉吟便猜到他的心思,他道:“启禀大王,以我秦律,士卒拜爵当以斩首之数计之,屯长、百将等将率拜爵当赢论计之。此战大将军斩首十六万级,敢问此战我军战死者几何?战伤者又有几何?”

“你!”王绾要的是稳定军心,之所以要稳定军心,那是因为此战秦军伤亡惨重。大战初期被联军打的节节败退。等反败为胜时夜幕降临,包围楚军大营被北风一吹,体感效应下仅一个时辰就冻死四、五万人,攻入楚军大营有了遮蔽,死的人才少些。

王绾知道秦军的伤亡,李斯这个廷尉并不知秦军伤亡。但以常识知道秦军胜的很侥幸,伤亡肯定倍于楚军。既然大王忧心赏赐,他当然要借口以秦律办事。

“丞相言大将军当封侯,大王此前所允乃灭荆者封侯也,大将军灭荆否?”李斯再道,句句在理。“既然大将军尚未灭荆,如何封侯?圉奋将军斩荆王之级,此可封侯也。然真是荆王首级否?荆王首级何在?何人可证之?”

“启禀大王,大将军已将荆王首级送至怀县,臣等曾与荆王飨宴,俱识荆王也。”王绾这次没有直接与李斯对答,而是直接禀告赵政。

“荆王首级?!”赵政面带讶色,他从未想过荆王会战死,哪怕讯报里不止一次说荆王已死。

“然。”王绾说完转身看向身后,一个宾者马上朝外喊道:“献荆王首级!”

“大王有命,献荆王首级……”声音一道道传出去,一直到皋门之外。听廷上相召,两名奉着木匣的甲士去剑入宫,直入正朝。群臣听闻献荆王首级上廷,一时人头攒动,齐齐望向堂门。身为右丞相的王绾比任何人都急切,他出堂跑到阶上,看着装有荆王的木匣登阶。待登阶,又引着两名甲士在群臣张望中入朝上廷。

“是荆王啊?”甲士手里只看到有一个木匣,群臣莫名的激动。

“这必是荆王无疑!”有人盯着那个木匣,没有看见里面的首级便断定必是荆王。

“荆人大败,荆王已死,此天助我大秦。”更多的大臣满脸欣喜。

“臣李必见过大王。”为首的李必来到怀县已经三日,虽然战事、最少对联军溃军的追杀还没有全部结束,可不见赵政,他只能在怀县苦等。

“李必?”赵政复念这个名字,发现毫无印象,再看李必着装不过是校尉,目光渐渐盯着了木匣子上。李必要上前敬献时,王席下的寺人拦住了他,木匣经由赵高传到赵政的木案。

木匣送入正朝赵政并不激动,但现在置于自己身前,他前伸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旁侧的正僕以为赵政要打开木匣,连忙帮他打开。这几天不似前几天那样零下二、三十度,亦是零下一、二十度,首级未曾处理便直接装入匣内。

木匣一打开,赵政便看到一张带有冰霜的脸,初看神韵与芈蒨有些肖似,细看又觉得处处不同。年纪很轻,死的时候似乎还在搏杀,俊朗的面目上,那双未闭合的双眼仍带着死前的怨毒和不甘。赵政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同时将木匣推远。

“此荆王否?”赵政过目之后匣子便传了廷上。当年楚军攻入咸阳,在王后芈蒨的主持下,楚军将率曾与群臣共饮。数年过去,荆王何种面目群臣早已忘记,但一看到匣子里那张脸,包括隗状、李斯、韩非在内,几位重臣脸色瞬间大变。

王绾想说话又忍下不说话,上卿茅焦上前大声道:“此确荆王也!”

从木匣送上赵政案头到寺人向群臣展示首级,廷内寂静一片,群臣最担心的就是首级为假,荆王不死。现在茅焦大喊一声说此确荆王,屏住呼吸的诸臣终于吐了口气。

“荆王已死,天佑大秦。”李斯连忙高喊一句,群臣随即跟着他高喊。荆王已死,联军已败,大秦一统天下再无任何阻碍,有的仅仅是时间问题。

“圉奋将军亲率骑卒冲陷敌阵,幸而不死,战后当夜见荆王亡走,又斩荆王之级,当封侯也。”王绾抢着说话,生怕拜爵封赏之事被其他事情打乱。

“诺。”杀荆王可封侯是十二年前的王令,赵政即便不同意也必须同意。

“大将军一战而败四国合纵之军,虽未灭荆,然荆人无可战之军,灭荆轻而易举,魏人又遣使请降,亦当封侯也。”王绾再道。

这一次赵政答应的没有刚才那么快,李斯又想进言必须赢论时,他点点头,“可也。”

“白林将军……”王绾说起第三个可以封侯的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打断道:“启禀大王,先君昭王曾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臣以为授爵封侯自当依照秦律,丞相于此索要,甚不妥也。”

“上卿何意?”王绾看着韩非,不知为何是他站出来进谏相阻。

“白林乃武安君之后,焉能封侯?”韩非揖向赵政。“治国必使贵者不常贵,庶民无终贱。白氏再封侯,于国必有害无益。唯士卒拜爵赏赐当速速行之,魏王既降,当以魏人之财货赏赐士卒,使士卒感大王之恩。”

“臣附议!”李斯见赵政有点头之意,连忙附议。

“臣亦附议。”隗状、冯去疾也大声附议。

“臣亦附议。”三人之外,茅焦、燕无佚、郎晟等也连连赞同。

“可。”赵政听韩非提起武安君白起,就知道白林绝不能封侯的意思了。秦国没有拥有私军的贵族,但还是有不少将门,这些人一旦作乱于国确实不利。贵者不常贵,就是要有意识的让他们的家世衰败;贱者无终贱,则是要多提拔圉奋这种身份低下的人,让庶民黔首出身的士卒看到些许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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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贤王

未改

赵政‘可’字一出口,王绾便没办法再往下说了,他退回到班列,不再言语。典客师乘这时上前揖告:“启禀大王,知我大秦大胜荆人,埃及国使臣帕氏求见大王。其言我大秦曾允诺予其巫器与巫器之匠,今得闻沙海获荆人巫器,欲得也。臣不知……”

埃及工匠虽被匈奴人扣押,但一些白狄人还来到了大秦。没有这些工匠,少府即便能造出多桨战舟,时间也会赶不上大泽之战,因此胜后飨宴时,赵政激动中亲口允诺会予埃及国巫器和巫器之匠,以回报埃及对大秦的帮助。前日听闻秦军大胜,又听说秦军缴获了数量巨大的巫药和巫器,使臣帕罗普斯连日求见,甚是焦急。

“埃及国使臣?”如果不是师乘提起,赵政都要忘记帕罗普斯了。

“然也。”师乘道。“其人数言于臣,臣不知兵事,未曾允也。”

“埃及国乃极西之国,距我大秦数万里,与我大秦无涉也。”燕无佚不喜欢巴克特里亚工匠,但喜欢埃及来的造舟之匠,这些人从不藏私。

“巫器乃国之利器,岂能予之蛮夷?此不可予也。”李斯不知道白狄人有埃及白狄人,有巴克特里亚白狄人,有塞琉古白狄人,在他看来,白狄人就是白狄人,全是北狄。

“然巫药因匈奴因留工匠之故,未曾予我也。”燕无佚提醒道,作为墨者,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满口大义却不能成事的酸儒。“我不予其巫器,彼不予我巫药之匠,奈何?”

燕无佚一句话将李斯堵死,他再道:“臣以为当予埃及国巫器也,然巫器之匠则不能予。我闻大将军虏荆人巫器伤卒甚多,可予巫器伤卒于埃及国。”

工匠有制造的工匠,也有使用的工匠。当初答应的是巫器之匠,并未言明是制造工匠还是使用工匠,燕无佚这样的解释也算是一种借口。赵政闻言问道:“为何只有巫器伤卒?”

“这……”战场上的事情燕无佚不知道,他无言以对时,还是王绾出列答道:“禀大王,荆人俱战死,所虏伤卒亦不多,仅数余。故臣以为,当以君王之礼厚葬荆王,如此……”

“厚葬荆王?!”王绾之言让群臣大惊,丞相竟要厚葬荆王。

“万不可!”冯去疾道:“荆王攻入关中,焚我咸阳,杀我秦人,乃我大秦之仇雠,军中将卒皆恨之,焉能厚葬?!臣以为,当食其肉而寝处其皮……”

“大王,臣以为不妥!”冯去疾代表秦人说话,一向在政务上少有建言的淳于越见他要挑起秦楚仇恨,赶紧出列。“大王若非一天下而治之,食荆王之肉寝荆王之皮无不可。然大王要一天下而治之,万不可如此。荆王与大秦鏖战数年,未欺其民,荆人甚爱荆王也。今闻其薨,必怜之,若闻大秦食其肉寝其皮,必恨大王也!”

“彼等敢恨大王,杀之即可!”儿子襄城之战被楚军阵斩,冯去疾恨楚人入骨。“荆楚之地,有道后服,无道先叛,大王岂能以怀柔待之?且荆人避迁于蓬莱,他日必要再入天下而复荆国,我不尽杀荆人,荆人他日必然叛我。”

冯去疾之言激愤,在朝廷上又引起一片哗响,只是大多数大臣都认为这样做极为不妥。王绾驳斥道:“大夫今日言杀荆人,明日杀魏人否?明日杀魏人,后日杀齐人否?后日杀齐人,他日杀赵人否?我大秦一天下乃为治天下,岂能滥杀无辜?”

“臣以为尽杀其公室即可。”李斯是上蔡人,真要像冯去疾的杀法,上蔡人也不得幸免。“无知之庶民何罪?大秦灭荆国,荆国子民便是我大秦子民,杀之当以秦律,不可擅杀。”

“廷尉之言误也。”少府卿郎晟道。“荆人童子八岁皆入学舍,学舍先生遍教荆史,童子皆知其乃荆人也,彼等绝不愿为我大秦之民。”

“荆人八岁童子皆迁至蓬莱,国中已无学舍童子,因何杀之?”王绾驳完冯去疾又驳斥郎晟。“沙海战初,我秦军不敌荆人也,然天命在秦,天降大寒冻毁荆人兵甲,我军方胜。荆人童子知其乃荆人又如何?荆人大败,荆王已薨,我大秦何惧?”

沙海之战最让王绾震惊的是荆人兵甲因天寒而被冻毁,这不但影响了会战的结局,也是天命在秦的表徵。他提起这一点时,朝廷里鸦雀无声,赵政的眼睛也是直的,茫茫然看着一个别人看不知道的地方。

任何朝代、任何君王都是得国正、得位正者,多宽宏大量、休休有容;得国不正、得位不正者,多心胸狭窄、疑神疑鬼。说到底,还是本身自信程度的问题,自信之人宽容,自卑之人刻薄。

赵政为王之路蹊跷,如果不是吕不韦让异人做了华阳夫人的嗣子,他这个质子之子是没办法成为大秦之王的。即便成了秦王,临到加冠执政,也还有人发动叛乱。真正没有制肘的执政,是在华阳祖太后薨落以后。所有这些,加上少时所受的欺凌,很自然的多疑而少恩。

沙海之战让王绾深信天命在秦,沙海之战也给赵政精神上予极大的冲击。战胜是一回事,如此诡异的战胜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斋戒五日中,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到底有没有天命?天命是不是真的是在大秦?

朝廷上群臣还在辩论,赵政却神游堂外,不知所往。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选择相信天命在秦这种说辞,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对大秦有利。

“……以君王之礼大葬荆王。”臣子们还在争论,赵政开口。他一开口,群臣立即安静了下来。

“大王,荆王乃我秦人之仇雠……”冯去疾是御史大夫,有进谏的职责。君威日盛,换作其他大臣早就不敢开口了。

“乃我秦人仇雠?”赵政看着冯去疾。“荆王未龀之岁便上阵与战,杀我秦人皆于戎战之间。我秦人惧荆王者多也,然我秦人恨荆王者几何?”

惧与恨常常混杂在一起,不细究往往混为一谈。赵政提出其中的分别,冯去疾一时无言。

“秦人再惧荆王,荆王亦死于我秦人剑下。荆王既死,我何惧之?”赵政瞪着冯去疾再道。“我大秦能灭列国、一天下,皆因恨而成否?”

“非也。”冯去疾在苦涩中否定自己。“我大秦灭列国、一天下,非因于恨,乃继先君六世之余烈,乃凭大秦将卒之奋勇,更依大王之贤明。”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以君王之礼厚葬荆王?”赵政又道,王气干云。

“大王——”王绾拖长着调子,高声赞道:“贤明也。”

“大王乃天下之贤王也。”淳于越看着与往日完全不一样的赵政目放光彩,不知道他为何产生这样的转变。他当场对着赵政大拜顿首,长跪不起。受他影响,群臣也对赵政大拜不止,唯有少数人心中产生出一丝惊异,很奇怪大王今日的言辞。跪拜中的李斯下意识转头看了韩非一眼,恰好韩非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交错,又连忙闪避。

“埃及国之事,既未明言制巫器之匠,便予巫器之卒。他日再得巫器之匠,再予不迟。”赵政说起了典客师乘提起的那件事情。

“唯。”一片大王贤明的呼声中,群臣再无任何反对之意。散朝之后典客师乘很快找来了埃及使臣帕罗普斯。连日来帕罗普斯急得火烧屁股,楚尼人大败,据说秦尼军队缴获楚尼人上百门巫器,他来东亚的一个任务就是为了获取巫器,现在秦尼人有所缴获,他恨不得能马上飞到战场。怎奈秦尼王一直不上朝,也不见他的大臣,这才苦苦等到今日。

秦尼王终于应允,拿到符传的帕罗普斯当日便急急出了怀县,前往两百多里外的战场沙海。他不知道的是,跟着他的步伐,迦太基使臣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也从师乘手里获得了前方沙海的符传,两个人也在当日就出了怀县,匆匆赶往沙海。

波尔米卡前来东亚主要是为了解楚尼舰队何时返回地中海。如果返回的早,巴卡家族必须早日发动对罗马的复仇,不使楚尼舰队有机会帮助罗马。见识雷霆武器威力的波尔米卡很清楚这一点——

攻城战历来都是消耗战,攻下一座小小的城市就需要死亡数千人乃至上万人,攻下罗马那种大型城市则要死伤数万人,全是雇佣兵的迦太基支付不起这样的代价。火炮改变了这一点。用雷霆武器不断轰击城市的城墙,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垮塌。如果用于野战,纵深再厚的阵列也会被击破。

楚尼战败,楚尼国即将亡国,迦太基对罗马的复仇再无后顾之忧。但那种威力巨大的雷霆武器波尔米卡自然也想得到,最少要得到的它的制造方法和使用方法。

怀县城外仍是一片冰雪,因为车辙被冰雪厚厚覆盖,马车行驶在冰雪之上车轮不断的滑移,前行的速度非常缓慢,足足前行了三日,两人才看到一片秃鹰飞翔在一座巨大城市的西北面的天空。毫无疑问,那里就是决战的战场。



第三章 条件

秃鹰飞翔在昔日的战场,发出清晰而锐利的鹰鸣。它们不时落下,又不时飞起,避让着地上的人们。数日过去,战场上仍是一片尸骸,战死的联军士卒和战死的秦军士卒层层叠叠扑倒在雪地上,寒冷已将他们与大地冻成一体,唯有颜色各异的甲胄和战袍点缀着白色的雪地,斑驳一片。

道路无法通行,马车只能顺着河道抵达沙海。打开窗牖的波米尔卡看着远处的斑驳不明所以,直到马车驶上河岸,行走在战场的边缘,他才发现那是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尸体。

“哈蒙神啊!”目瞪口呆中,波米尔卡重重叹息了一声。

“比整个迦太基城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塞利努斯是学士,以他的学识很清楚雪地上有多少士兵。他不知该以什么词来形容这个满是尸骸的战场,只有语无伦次的道:“一场残酷而伟大的战争!”

“楚尼人失败了。”波米尔卡道。此时驾车的御手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前往沙海大营,上堤后马车转向西面,他很快看到了身着红色战衣的楚军士卒,他们的尸体冻成一道矮墙。

“是的。他们失败了。”塞利努斯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到我们的海。”

“但楚尼人一直希望前往罗马。”波米尔卡对两国恩怨的起因非常了解。正因楚尼人一直希望前往罗马与罗马人通商,忽略迦太基人与罗马人仇恨,事情才发展到这一步。“一个拥有船的民族很难灭亡,据我所知楚尼贵族已将他们的孩子全部送到了一个海岛。”

“海岛?”塞利努斯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他只熟悉西洲、中洲以西的地理,对中洲以东的地理一无所知。但毫无疑问,这是一片广袤且肥沃的大陆,秦国的关中、脚下的这片土地都给他这样的印象。“最少在十年之内他们不能返回我们的海。”

巴卡家族一直在准备战争,罗马人实际上也在准备战争,甚至迦太基——政治永远是复杂的,巴卡家族虽然是迦太基人,但他们并不代表迦太基贵族的利益。贵族制下的迦太基无法接受一个占据了伊比利亚半岛、有银矿、有自己私军的巴卡家族,这势必会打破政治平衡,形成独裁。

因此对于大多数保守的迦太基贵族来说,巴卡家族是迦太基的敌人而不是迦太基人的同胞。但对于更多的靠耍嘴皮子成为迦太基元老院元老的政客们来说,巴卡家族就是他们的哈蒙神。没有来自巴卡家族银矿里的白银,他们不可能坐在元老院成为迦太基元老。

塞利努斯是学士,学士永远比一般人睿智。在他看来,十年已经足够。如果一切顺利,即将发生的战争将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巴卡家族撬动迦太基对罗马的战争,另一个部分是对罗马的战争结束之后,巴卡家族平息因清洗元老院建立巴卡王朝而爆发的迦太基内战。

“十年?”波米尔卡想到上一次持续二十多年战争,不免连连摇头。“十年时间不够,我们最少需要二十年时间。”

“二十年时间除非帮助秦尼人寻找那个海岛,真正的灭亡楚尼。”塞利努斯笑道,言毕又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们并不了解这片大陆的海洋,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必须做到这一点!”波米尔卡想的更深。“想象一下吧!楚尼人装满雷霆武器的战舰从达赫拉克利斯石柱进入我们的海,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占领迦太基和新城。又或者我们已经击败了罗马,但罗马人只要得到楚尼人的雷霆武器,他们一定会马上反抗迦太基的统治……”

作为腓尼基人的一支,迦太基很清楚因贸易引发的军事技术扩散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军事技术决定着战争的胜负,战争胜负又决定着国与国之间的命运。

在一千多年前,已知世界的技术中心显然是在西亚和埃及,最近的一千年转移到了希腊和波斯。楚尼铁、楚尼海舟、雷霆武器的出现让波米尔卡敏锐感觉到这个中心毫无征兆地突然转移到了这片土地。如果这个技术中心可以长存不衰,那么东西方将会彻底颠倒既有的秩序。

这对地处最西方的迦太基是极其不利的。正常情况下,越靠近技术中心,武器以及与之相应的战术就越先进;越远离这个中心,武器以及与之相应战术的就越落后。

这意味着秦尼日后将会成为已知、未知两个世界的霸主,巴克特里亚、印度因为距离秦尼很近,可以得到(大多时候应该是窃取)秦尼人先进的军事技术,他们的军队可以横扫塞琉古二世的大军。塞琉古二世的军队则依靠战场上偶尔缴获的巴克特里亚、印度的零星武器,毫无疑问的会击败埃及,夺回东地中海沿岸,并占领希腊和马其顿。

迦太基和罗马因为很难保持与秦尼的密切联系,假以时日,两者的武器和战术比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人好不了多少,最少在秦尼人看来和凯尔特部落没有太多什么差别。作为一个迦太基人,波米尔卡很不喜欢这种转变,但他又难以改变这种事实。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阻绝这片土地所诞生的军事技术、战术传播至罗马。

御手谨记典客师乘的告诫,驾着马车穿行于尸骸密布的战场,以向这些夷狄展示大秦的军威,如此整整转了一圈才来到沙海大营。迦太基使臣的地位当然不如对秦国有过帮助的埃及使臣,等了大约两个时辰,幕府通才谋士才接见他们,冷眼问他们何事?——和天上那一大群飞着的秃鹰一样,这群白狄人也是来抢荆人的尸骨和血肉的。

“我们请求见到扶苏王子殿下……”波米尔卡向通才鞠躬,脸上挂着笑意,虽然对方只能听懂扶苏二字。他的仆从则巧妙的递上了一个盒子,这是一份贽礼。

“这是……何物?”盒中非金非玉,是一大块琥珀。通才不太认识也不太稀罕。

“这是……”波米尔卡又看了自己的仆从,仆从又掏出另一份礼物,这是一块宝石。

两份礼物通才都不太喜欢,天下通行的贽礼是金玉,没有金玉白银也可以。看在求见的不是大将军而是长公子份上,他从帐内喊来一个人,将他们引到扶苏所在的幕帐。

决战结束已快十日,扶苏和赵政一样,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波米尔卡没看出他的异常,他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开口就道:“尊敬的王子殿下,上次交谈之后,我已告之迦太基元老院,请他们派遣懂得制造巫药的工匠前来东方,我想,他们已经出发了。”

“巫药工匠?!”再郁郁寡欢的扶苏听到这个消息也免不了震惊,但一会他就收敛了脸上的讶色,问道:“迦太基需要什么?”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本不该拥有这样的政治智慧,扶苏的问题让波米尔卡惊讶。他道:“迦太基还将派出熟悉海洋的将军以及水手帮助秦尼舰队寻找楚尼人。”说完这句话波米尔卡才回答扶苏那个问题,提出自己的条件:“我们需要懂得建造楚尼海船的工匠,还需要懂得驾驶这种海船的水手。”

“诺!”海舟不是秦国关注的重点,扶苏毫不犹豫的答应。

“我们还希望得到能制造雷霆武器的工匠。”波米尔卡谨慎的提出这个要求。“巴卡家族可以为此支付三千塔兰特白银。”

“三千塔兰特白银?”扶苏大约知道三千塔兰特白银的价值,这是三十一万两千斤白银。“既然巫器来自迦太基,为什么……”

“巫药来自迦太基,但楚尼人的雷霆武器因为使用楚尼铁,所以优于迦太基。”利用扶苏对世界秩序的固有认知,波米尔卡脸色不变的撒谎。“我们希望得到懂得用楚尼铁制造雷霆武器的工匠,为此愿意支付三千塔兰特白银。”

扶苏挤出些笑容,令他失望的回答:“秦国还没有这种工匠。”

“没有……”波米尔卡瞬间失望。这时塞利努斯对着扶苏鞠躬,“殿下,我听说埃及……”

“如果你们需要那种工匠的话,”扶苏知道埃及人索要的工匠是什么工匠,他不好说破,语气在这里转折,“我想父王应该会同意。但是你们的巫药工匠真的从迦太基出发了?”

“当然。”皮米尔卡连声答道。埃及人破解了巫药的秘密,巴卡家族用雷霆武器作为交换也知悉了这个秘密,他前来东方唯一的依仗正是这个秘密。

不需要什么工匠,他身上就有制造巫药的详细方法。但在得到楚尼海舟和驾驶楚尼海舟的水手返回迦太基之前,他并不想这么快吐露这个秘密。现在制造雷霆武器的工匠则可以先行选定,然后留下,支付三千塔兰特白银之后再带回迦太基。

“来人!”波米尔卡的殷盼中,扶苏喊一句来人,他吩咐道:“使人引彼等至伤卒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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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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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军十八万士卒一战而没,当夜仅有两、三万溃卒靠着雪橇逃生。手机端按圉奋、赵腾这些骑军将率的禀告,预料到荆人逃亡的骑军恰好拦住荆王和荆王的亲卫士卒,力战后将受伤的荆王斩杀。骑卒也因此战死、冻死四、五千人之多,大战次日全军剩下的骑卒已不足三千。

战争是如此的惨烈,除了原本在楚军医营的伤卒,秦军并未俘虏多少联军士卒,只俘虏了万余力卒。首级是升爵的凭仗,攻入大营的秦军把这万余力卒杀尽要冲入医营时,白狄太傅忽然向王翦提议保护工匠,如此医营的两千多名伤卒才幸免遇难。

波米尔卡赶到医营的时候,塞琉古使臣刚刚从医营出来,波米尔卡只看到他衣服的一角,那是一片高贵的紫色。他还没有前行礼,马车车门便‘砰’的一声关,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对望一眼,不明白发生何事。等进入医营,看到埃及使臣帕罗普斯以及他的随从早已在此。双方目光交错,只在空行了注目礼,波米尔卡便被人邀请到旁边的幕帐稍待。

迦太基与埃及的关系一向不错,而塞琉古则是埃及的仇敌,这不难理解塞琉古使臣为何如此气愤离开。波米尔卡担心自己也会遭到塞琉古使臣所受的对待,几次起身都被甲士拦住了,他只能等待,让埃及人先挑走更好的‘工匠’。

“他说他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他只想死去,与战死的同胞在冥海相会。”医营内,一名粟特人转译着楚语,他的身前是一名躺在床榻不能动弹只能说话的楚军伤卒。

“告诉他,他在那里会得到最好的对待,可以得到最少五百哈特的土地。最少五百哈特!并且保证不受取任何土地租金。”埃及军队全是外邦雇佣军,支付雇佣军薪水的方式主要是土地。帕罗普斯确实是想招募楚军炮卒前往埃及服役,开出的条件让粟特人都吓一跳。五百哈特土地,在人口日益稠密的埃及,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君若往之,可得两千楚亩之地……”粟特人的楚语不算流利,伤卒能听到,但他笑了。

“君子死国,小人偷生,得两千亩之地何用?”说到此处伤卒大张着嘴,用力的吸气,然后发出令人膛目结舌的唾骂:“吕政,你窃秦国之王位!吕政,你逼杀亲父信侯!吕政,你诛杀秦公子……”

吕政是秦人的软肋,一旦唾骂吕政,秦卒会跳出来杀人。伤卒一口气还未说完,甲士冲来将他按住,拽着手脚横拖了出去。拖拽医营的过程,伤卒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大骂吕政。拖到帐外随着一记‘亡秦必楚’的呐喊,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无声只是片刻,之后整个医营突然沸腾,能动的。不能动的伤卒齐声呐喊:“亡秦必楚!亡秦必楚!亡秦必楚……”

冲入医营的秦军甲士越来越多,眼看秦军要所有伤卒拖出去斩首,一个并不浑厚的声音怒吼:“肃——静!”

是刚刚回营的医尹昃离在怒吼。他不但帮联军士卒看病,也帮秦军士卒看病。联军士卒尊敬昃离,秦军士卒也尊敬昃离。楚卒肃静,见到医营终于肃静,秦军百将对着昃离一揖,又怒视医营内的所有伤卒,这才转身而去。

“时辰到,换药。”昃离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见沙漏时辰到了,便嘱咐了一句。这些事忙完,才转头看向仍站在营的帕罗普斯等人。

“此乃埃及国使臣帕罗普斯。”南方的楚语从粟特人嘴里说出来极为变扭,好在昃离还是听懂他的意思。他草草一揖,问道:“不知足下何事?”

“使臣欲请巫器之卒前往埃及国,然楚人不允也。”粟特人看着昃离苦笑。他本想他们不答应必然会被秦人斩首,此事不难。可刚才的情景也看到了,这些伤卒宁愿赴死,也不愿求生。

“确实不允。”昃离问明之后毫无兴趣,又揖了一礼,要转身。

“在安纳托利亚,也有一位医生,他是医神阿斯克雷庇亚斯的后代,叫希波克拉底。”昃离要转身,帕罗普斯突然说话,并示意粟特人马翻译。“他在从医之前要对神灵起誓,说:‘我以阿波罗,阿克索及诸神的名义宣誓:我要恪守誓约,不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

你是医生,你救了这些士兵,难道你救这些士兵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被秦尼人处死吗?”

帕罗普斯一句话戳昃离的心脏,他救这些士卒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被秦人处死,他面色数变的看着帕罗普斯,“你、你欲何为?”

“我,可以救他们。”帕罗普斯未等传译知道昃离在说什么。“秦尼王允许我带走一百名会使用巫器的楚尼士兵,我能救一百人。”

“百人?”昃离眼生出些希望,而后又慢慢变成绝望。“埃及国远在西洲,距此数万里。百人至埃及能剩几人?不可不可!”

“如果你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全都会死。”帕罗普斯见识了昃离在楚军伤卒的威信,他相信只要说服昃离能得到他想要的人。一百名炮卒,刚好可以操作秦尼王答应赠予的十二门巫器。

昃离无路可选,他木然的点头,好一会才盯着帕罗普斯道:“何日启程?”

“如果他们的健康允许……”说起行程帕罗普斯略略有些担忧,塞琉古使臣刚才被他赶了出去。虽然塞琉古的势力还未伸至北方商道,可他还是有些担忧塞琉古人会途拦截。

“有医者随行,必无恙也。”昃离显得有些迫切。“今日择人,明日便可行。”

“全是巫器士兵?”帕罗普斯反问了一句,他担心这个楚国医生会将那些不懂得操作巫器的士兵因某种原因让他带走。

“炮卒不过百余,一名连长,八名炮长,一百八十四名炮卒,七十八人冻伤,三十八人炸伤……”昃离也感觉到自己太热切了,他如数家珍的说出医营所有炮卒的病情。帕罗普斯一边点头一边欢笑,他抚了抚昃离的手臂以示歉意。

“明日启程否?”昃离面色不变,眼睛盯着帕罗普斯的眼睛,压抑着有些急促的呼吸。</content>

第五章 穿刺

一入夜,帐幕外的北风便再度呼啸。按照昃离白日从秦营听来的消息,魏王明日便要降秦,是以今夜秦军又一次犒劳士卒。醉酒后的秦人大呼小叫,隔着几里也能听到他们兴奋的欢呼。烛火摇曳,昃离闭目枯坐,直到沙漏漏完他才睁开眼睛,重重叹了口气。

弟子突这时候清咳一声,道:“今日秦人醉酒,或可走也。虽无马,也可夺之……”

突还未说完昃离便转头对其怒视,突连忙住嘴,然而一会他又忍不住道:“埃及国远在西洲,距新郢数万里也……”

“再言!”昃离低喝,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脸上全是怒意。见突这么孟浪,他不禁想到了弱,如果去年没有派弱入秦就好了。如今可能要前往数万里外的西洲,如此孟浪的突让他很不放心。

“突不敢。”突见昃离真怒,急忙请罪。

“你若不愿去往西洲,可不去。”昃离冷冷的道,带着深深的失望。

突吓得跪下,急道:“突绝非此意,只是念及大……”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昃离用目光制止,后面的话当即断了。北风吹入帐内,烛火又一次摇曳,师徒俩对视良久,昃离又叹了口气,道:“此行西洲,必要万不失一。”

“唯!”被嘱托完成这样的事情,突很是不安。“然则……”

“定期刺穿引血即可,痊愈与否,全在天意。”昃离无奈。“今夜刺穿,明日启程,今后之事……”

楚秦两军十几万伤患和熊荆大致正确的指导,使得昃离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医者。秦楚双方都使用钜矛作战后,胸部贯穿伤不计其数。胸腔内器脏众多,利器穿胸而过,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刺伤器脏,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器脏破损流血不止,伤者很短时间内就会血尽而死。

但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利器穿胸而过,没有造成器脏破损,或者只是造成轻微破损,治疗时清创、消毒、缝合,同时进行必要的输血,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伤情也会稳定。然而过一段时间,伤患却会呼吸紊乱、休克、高烧,最终死去。

前者送不到医营,一般在战场上就会失血而死;后者往往能送到医营,然后在昃离眼皮子底下无奈死去。战争后期在熊荆的同意下,昃离对这些死亡的伤卒进行解剖,发现死者胸腔中积满了凝血,又或者全是脓血。

合理的推测是,利器虽然没有损伤器脏,但造成肋间动脉或者胸廓间动脉破裂,动脉血压极高,出血不易自行停止,血液就积累在胸腔之内了。起初积血较少,而后越积越多,这便是伤患死前一系列征兆的根本原因。

知道病因一般就知道如何治疗。打开胸腔进行止血,并将积血、凝血取出体外是一种办法。只是开胸手术风险极大,感染率极高。若只是小血管破裂,肉眼很难找到;即便是大血管破裂,因为器脏的遮掩也不便止血,而不止血,等于是手术失败。

在此情况昃离几经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不需打开胸腔,只要在人体第七、第八根肋骨间用利器进行穿刺——多次试验表明穿刺的位置最好选在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如果高于这个位置,那么很容超过积血液面,不能抽出积血;而如果低于这个位置,则很容易刺破膈肌,损伤腹腔内的器脏——便可用银管抽出胸腔内的积血。

昃离嘴里说的的穿刺就是这个意思。启程之前,他必须进行最后一次穿刺抽血。如果情况还不能好转,那便与这场战争一样全是天意了。做出这个决定后,昃离吩咐弟子仆臣准备手术,他自己则走向医营的停尸之地。

停尸之地距主帐并不远。因为死去的士卒太多,一些尸体只能滚木般一堆一堆垒在幕帐之外,上面只盖了层挡雪的乌幕。白日里这里便阴森吓人,晚上淡淡的月色下,行走于尸堆之间如同置身鬼域,胆小者根本不敢迈步。昃离对此并不畏惧,死者大多是楚军士卒,生时他们不会伤害他,死了变成国殇也不会伤害他,况且他正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咳咳……”靠近最后一个停尸之帐,昃离清咳了两声。伴随着这记清咳,两个淡淡的人影在尸堆间闪现,剑影在月光下显得其长无比。昃离很自然的走近,说话前又下意识的回头,道:“大敖今日食否?更衣否?”

“少食,已更衣。然大敖欲死也。”鲁阳炎与昃离一起走入尸堆间缝隙,另一人继续留下。

他说完话长叹,忍不住想起那无比混乱的一夜。当日联军阵列看到凤旗便彻底崩溃,秦军天黑时分攻入大营,包围了医营在内的诸多营帐。正在取箭、清创的熊荆无法动弹,楚军又全部失去建制,庄无地只能擅做主张将熊荆留在医营。自己则带着熊悍等人突围,故意留下诸多线索让秦人追来。

计策不可谓不完美,秦人斩获熊悍的首级后戒备大减,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和赵政因天命在秦忽然变得自信宽容一样,熊荆却因决战的失败而心灰意冷。

他原本就清晰的预感到天下一统之势不可阻挡,这种不可阻挡在于秦、魏、赵、韩、齐五国贵族消耗殆尽,除了楚国东地,天下如同旧郢那般变成或接近变成一块白地。楚国收复了旧郢,贵族誉士分封了旧郢,结果旧郢仍然是秦国的南郡,不再是楚国的故都。

旧郢如此,天下亦然。假设楚国战胜了秦国,按自己的意愿肢解、改造了秦国,也不能改变这旧郢一般的天下。楚国东地之外,天下再无成建制的贵族组织,只有类似秦国的官僚组织。秦国式的巨大的官僚组织统治天下,和处于楚国霸权下数个同样性质的官僚组织分别统治天下,两者有什么不同?

熊荆没有看出其中太多不同。除了楚国,各国的贵族组织都已经瓦解或接近瓦解,像齐国的田氏,他们还真不如被齐国子钱家商贾取而代之。然而看到归看到,行动上他仍然尽全力阻止秦人,结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失败。

上天似乎要和他玩笑,故意试验了他战前的想法:如果没有火炮、没有钜甲、没有钜矛,楚军的勇敢还有多少?失去一切的楚军仍然勇敢,他们有人溃逃,但更多的人视死如归。正因为他们视死如归敢,他才哀莫大于心死。他的罪责无可饶恕!

昃离从尸堆缝隙来到熊荆藏身的幕帐时,熊荆是清醒的。除了刺穿手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醒的。昃离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他就那样死了一样躺在床榻之上,幕帐内燃着通红的炭火。

“积血恐又多,今日需再刺。”昃离轻声说话,告之熊荆自己的安排。

“不必。”伤口正在愈合,然而胸腔内存有积血,最少半个肺叶浸没在积血里,熊荆的呼吸并不舒畅,说话时的呼吸更加不舒畅。“当死。”

“大敖若死,楚国何存?”昃离走到熊荆身前说话,见熊荆不答,再道:“大敖不惧死,尚惧痛否?”见熊荆仍然不说话,他将怀里的豪麻汁掏出,道:“大王之伤或死。大敖若愿死,今日昃离再刺,不愈即死,愈也可死。”

“善。”骨骼碎裂的痛楚和失血让熊荆极为虚弱,膳食要有人喂到他嘴里。他极力的笑起,大口大口吞咽昃离手上的豪麻汁,渐入昏迷。将熊荆抬入医营前,昃离才对鲁阳炎说出自己的想法:“所藏之马皆被秦人所察夺去。”

“啊?!”鲁阳炎色变。马匹是逃离此地返回楚国的希望,没有马,寒冷的夜里根本逃不出多远。昃离一手将鲁阳炎按住,让他不要激动,道:“为今之计,只能假意前往西洲……”

“西洲?为何去西洲?大敖当去新郢也!”鲁阳炎急了,转身想去把那几匹龙马抢回来。

“将军此去秦人必觉。”昃离急道。“据闻秦王已大敛悍王子,欲厚葬也。明日魏王又降秦,余人不识悍王子,魏人亦不识否?”

“那当如何?”鲁阳炎返身看着昃离。

“西洲可也。西洲之人向秦王索要炮卒百名,可以炮卒之名先行离秦。”昃离道。“秦人只于南面设备,由关中出秦并不设备。”他说完怕鲁阳炎还反对,又道:“斗将军六师正在羌地。”

听到斗矢的六师,鲁阳炎鼓鼓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看着已经昏迷的熊荆,道:“大敖伤势如何?医尹与我等同去?”

“我不同去。”昃离遗憾的摇头。“大敖伤势痊愈与否全在天意,我去亦无用。而今营中伤卒求死者众,再过两日,秦人或全营斩杀,不走必然不及。”

今日伤卒和秦军甲士的冲突昃离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心惊胆战。没有马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而秦军的忍耐也有限度,伤卒如果再次辱骂秦王,秦军很可能会全营屠戮。

。妙书屋

第六章 西去

惨白的月色如同战亡士卒的脸,医营送出尸体的担架回去时将熊荆带回到了医营。此时沙海大营的秦卒不再鬼哭狼嚎,整个营垒看不到什么灯火。回帐的时候,昃离有些惶恐的往秦军营垒方向望了望,心有些发颤。可想到明日就可以离开此地,他又稍稍的安了安心。

亮如白昼的小帐内,穿刺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妥当,不过这一次昃离没有亲自施术,而是让突施术,他在一边监督指点。穿刺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仍有许多致命的细节。昏迷中的熊荆不再平躺于榻上,而是半卧在一张斜斜支起的长椅上。本次穿刺之处选择在左腋下,因此左臂被一个医仆高高抬起。

找准第七、第八根肋骨的位置进行消毒,中空的钜铁细针深深刺入皮肤,穿透壁层胸膜时,针尖遇到的抵抗突然消失,针扎进了胸腔。针末接上最原始的注射器,殷红的积血顿时流入管内。钜针并不接着抽吸积血,而是拔出继续穿刺——虽然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是大致的穿刺位置,可为了达到最低积血液面,需要数次穿刺探测才能确定最终的穿刺位置。

突不断降低钜针穿刺的位置,一直穿刺到第八、第九根肋骨之间的一个部位,玻璃管内才没有积血流出。这时的突已汗流浃背,他示意医仆擦掉自己额头的汗珠,重重吸了口气。看到突如此吃力,昃离眉头紧拧着,见他转头看向自己,一怔之下又连连点头,表示一切无误。

确定位置是手术的第一步,确定位置之后要做的便是用锋利的钜刃横着切开穿刺处的皮肤,再用粗大的铁钳分开肋骨上的肌肉层,挤开肋间肌将引血的银管刺穿胸膜腔。钜针穿刺胸腔已是剧痛,铁钳错开肌肉层的时候,熊荆身体禁不住发抖。

突大吃一惊,昃离比他更镇定,喝了一句‘制!豪麻汁’,医仆按住熊荆的同时,一整杯豪麻汁又灌入熊荆口中。手术中断了一会,待到熊荆呼吸平稳,插入肋间的银管才狠狠刺穿胸膜腔,深入胸腔。这一刺熊荆全身猛震,之后才渐渐安静。

‘呼……’仿佛从水里捞起的一般,汗水流入眼眶,突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他不是没有进行过更危险的手术,可那些都是普通士卒,最多也是妫景那样的将军。想到自己施术的对象是大敖,他未施术人已高度紧张。昃离懂得这种心理,突的手法非常笨拙,他仍然不断的点头,给他以鼓励。看见胸腔内的积血通过银、皮管流入封闭的盛血瓶,他悬着的心再度放下。

积血不是流出一瓶,而是流出数瓶,总时间超过四个时辰,流出的积血大概在八百五十毫升。随着盛血瓶一瓶瓶装满,熊荆的肺叶终于不再被积血压迫,呼吸渐渐平复。等积血流尽,拔出引血银管缝合刺口,天几乎就要亮了。

一直静观手术的鲁阳炎看到天亮忽然问道:“大敖西去,若有人识得大敖如何?”

鲁阳炎问的只是小事,这种小事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昃离现在考虑的是内出血,如果内出血一直得不到制止,腹腔内的积血终究会变成脓血(脱离循环的积血很容易滋生细菌);而一旦变成脓血,就意味着整个胸腔出现感染。蛆虫可以治疗创口感染,但蛆虫只能治疗外创感染,没办法放入胸腔治疗胸腔感染。那时候只能靠身体硬抗,扛过去还好,抗不过去……

“医尹……”昃离想着命悬一线的熊荆,根本没有听到鲁阳炎的问题。鲁阳炎再问时,准备好的冰块在突的示意下取了出来。这些冰块敷在熊荆脸上,小半个时辰就可以造成严重冻伤。冻伤会使皮肤红肿,只要不说话,再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

帕罗普斯再度出现在医营时,看到的熊荆就是脸部全被冻伤肌肤发红的熊荆,他对看这个昏迷不醒的炮卒营长有些不满,谁都不希望带一个重病号上路。

“他说这是巫器士兵的方阵司令,如果不带上他,士兵宁愿不去埃及。”粟特人转译着昃离的话。炮卒营长和马其顿编制中的营长不是一回事,马其顿军队中的营长(xenagos)只相当于楚军的卒长,麾下有两个连(taxis,相当于楚军步卒中的偏),指挥一个十六乘十六的小方阵。这和楚军的卒一样,是最小战术单位。

按楚军编制,一个卒配一门火炮,炮长等于马其顿的营长;四门炮组成一个炮连,连长相当于马其顿四个营组成的团长(chiliarchia);四个炮连组成一个炮营,相当于马其顿四个团组成的大方阵(即楚军的一个师),指挥官被称作方阵司令(phalangiarch)。

不过马其顿的步兵师是由两个方阵构成,指挥官被称为双倍方阵司令(diphalangiarch),这才相当于楚军的师率。另外马其顿还有四倍方阵司令(tetraphalangiarch),相当于楚军的军率。炮卒营长所对应的方阵司令,只是马其顿军队中的旅长。

编制是极其重要的,因为编制本身就是军事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整个指挥体系的基础。不敢马虎的粟特通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清这名昏迷不醒的炮卒营长原来是一名方阵司令。

帕罗普斯对此大吃一惊。和近现代南美、非洲上校成为军阀们的敬称一样,在马其顿军队中,团长也是一种敬称,会被用在各种官阶的人身上。出现比团长还高一级的方阵司令,这当然会让帕罗普斯吃惊,仅仅在昨天,他还以为昃离嘴里的炮卒营长只是马其顿军队中的xenagos,没想到竟然是一位phalangiarch。

“phalangiarch?!”帕罗普斯看着担架上的熊荆念叨了一句。

“是的。phalangiarch。”粟特人确定自己的翻译没错,“在楚尼军队中,这名指挥十六部巫器的指挥官,他的地位和phalangiarch完全相同,是真正的楚尼贵族。”

“他叫什么?”帕罗普斯点点头,表示自己相信粟特人的解释。

“他叫……”粟特人看向昃离,昃离马上说起熊荆身牌上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不生病。”

“不生病?”帕罗普斯念起这个古怪的名字,复念数次才牢牢记住。此时一百名炮卒皆已出营,他们仰首挺胸的列出了整齐队列。医营其余的伤卒看着他们,想到这些诶同袍要迁到数万里外的西洲,此生都不可能再回楚国,一时间潸然泪下。

“操夷矛兮披钜甲,炮声隆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楚歌不知被谁高唱起来。唱到最后‘……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包括列阵待行的炮卒,两千人多人放声大哭。

“行!”昃离熟悉楚人的性情,他们并不服气自己的战败,他们更不相信大敖已死,他连忙建议帕罗普斯速行,生怕这些伤卒一时激动又高呼‘亡秦必楚’或者喝骂‘吕政’。

一群战败了的满身伤痕的士兵,他们昂首挺胸的列队,毫不气馁的高唱自己的军歌。帕罗普斯虽然是埃及使臣,可他也是马其顿人,他的祖父曾是亚历山大银盾部队中的一名‘团长’,他能读懂只有军人才能懂的语言。他压下自己又是惋惜又是庆幸的心绪,点了点头道:“前进。”

埃及得到一百名炮卒、十二门火炮;巴克特里亚得到二十名炮卒、四门火炮;另外还有得到两门火炮、十名炮卒却不知道如何运回塞琉古的塞琉古人,和得到十名炮卒也不知道该如何运回迦太基的迦太基人。

埃及和巴克特里亚是盟友,一百二十名炮卒,十六门十斤炮(虽然帕罗普斯强烈要求得到口径更大的六十八斤炮,可惜这种火炮早已被王翦藏起),编在一起先前往巴克特里亚。抵达巴克特里亚之后,已经属于埃及的百名炮卒和十二门十斤炮将从北方商道经黑海进入地中海,最后抵达埃及首都亚历山大里亚。

为了防止楚军炮卒逃脱,秦军本来要将这一百二十名楚军炮卒全部黥面,这种举动遭到帕罗普斯和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一致反对。士兵从来都是高贵的,只有防止逃脱的奴隶才会烙印黥面。一群黥面的奴隶与马其顿士兵、希腊雇佣兵并肩作战,显然很不合时宜。

‘巫器工匠’既然已经赠予给了埃及、巴克特里亚两国,那他们就不再是秦国的俘虏。负责护送的秦军二五百主苪获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并不担心这群荆人在大秦境内逃脱,他只是担心离开大秦前往大夏国的路上他们会逃脱。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二月丁巳日,一百二十名楚军炮卒在秦军步卒和巴克特里亚骑兵中队长扎拉斯的押送下,离开沙海以西的楚军营垒,南下前往榆关,经榆关、华阳、成皋再行向函谷关。在他们启程的同时,大梁南北两城同时打开了自己的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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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未死

淖狡相问,屈乐余光下意识扫向在场众人,接着又紧闭着嘴唇连连摇头:“无事。”

屈乐肯定是有事,但碍于在场诸人不便明说,淖狡见他坚持不说只能作罢。饶是如此,听到魏人降秦的消息,在场诸人神色全变的凝重。大梁距离寿郢九百余里,秦军每天推进三十里,三十多天即可抵达寿郢城下;如果秦军每天推进六十里,半个月时间大军就会出现在寿郢城下。

半个月还是正月,正月淮水依旧冰封,城防体系发挥不出既有设计的一半水平,这对寿郢这座以水为防城市很是致命。

紫金山横陈在寿郢城的西北—北面,城池与紫金山之间是由东南绕城流来的肥水,肥水汇入西面的淮水,形成寿郢北面的城防;淮水为了绕过紫金山,在寿郢西面是由南往北流淌,往北流到紫金山最北才往右转向,流向正东。西面的城防就是浩浩淮水;东面、东南则是横贯城北的肥水,肥水水道便城池东面、东南面的护城河。

整个城池只有西南方向是陆地,即便是陆地,也有人工挖出的护城池。严寒下西面淮水全部冰封,北面、东面、东南的肥水也全部冰封,等于是帮秦人攻城扫平了一切障碍。

诸人色变,淖狡走到郦且身旁问道,“当如何?”

“冰封淮肥而秦人攻我,秦人舟师不得用,此大善也。”郦且嘴里没半句实话,他还在提守军具备的优势。淖狡皱眉的时候,他才道:“秦人必于城西攻我,城西十五里,唯有筑垒而守。”

“十五里筑垒而守?!”长老宋、巴虎不敢相信的看着郦且。寿郢在他们眼中是一座巨城,这样的巨城防守起来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迁出工匠的原因,城内已没有多少人口。力卒、临近乡里征召的妇女、两万多名士卒,还有城内剩余的工匠,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到十万人。

而郦且口中的筑垒并非单纯的筑起一道矮墙,而是要垒成一道土坡,另外还需挖出一条宽达十二丈的堑。这只是一层,往内还有一层这样的防御。

“然也。秦人来时必能筑成。”郦且很肯定的答应,不过他这句话是看着封人纠说的。确定死守寿郢后,正在新郢筑城的封人纠又被召回寿郢。听闻郦且肯定的言辞,封人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他往外走了一段,就站在城池的西北角看向西侧沿淮水而筑的那段城墙。

当初寿郢选址的时候,春申君黄歇担心夏日淮水泛滥,没有沿着淮水筑城,而是往里退了大约二十里筑城。二十里虽远,这二十里全是低洼的池泽,夏日水满时淮水会一直蔓延到寿郢西城墙数里外。原本希望正月过后淮水解冻,可惜大梁已降,秦军一定会迅速南下寿郢。

“或可命陈郢、项城死守之……”郦且身边的申通小声提了一句。

“陈郢、项城皆无可战之卒。”秦军南下,最好的办法是沿路迟滞。然而陈郢之师已沉在天池大泽,项师只有项梁被亲卫骑士从崩溃的战阵中乘乱抢出,趁夜骑马南下,步卒大部阵亡。

郦且一句无可战之卒让所有人无奈。楚军现在最大的一支军队正攀越秦岭南下,冬日的秦岭冰雪积谷,没有一个月时间根本走不到蜀地。到了蜀地也要等到五、六月夷水水涨才能出蜀,对寿郢的战事完全无补。迟滞是不可能,只能做好半个月后秦军攻城的准备。

当日城西迅速建立防御工事的计划迅速提上日程,这片靠近淮水的狭长平坦区域确实非常适合攻城。城墙之内也要挖设堑壕,秦军炸破城墙后,必须依靠城内的堑壕建立防御。在郦且的建议下,连部落武士都放下了自己刀剑拿起耒耜开挖工事。就在所有人紧张劳作时,屈乐再次找到了淖狡,说出刚才没有禀告的讯报。

“大敖未死也……”排开旁人,屈乐嘴里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你?!”淖狡全身颤抖,忽然一阵耳鸣。待耳鸣过去,再度听到府外卒民劳作时的发出喊叫和蒸汽机的汽笛,他站起身,亲自将室门关闭再返身坐在席子上,又让屈乐坐在自己身前,这才问道:“此讯何来?”

“项将军言之。”屈乐也知道此事隐秘,除了淖狡他说都不想告诉。“项将军言,悍王子亦在军中。军司马与悍王子一同南奔,然被秦人所截,圉奋杀悍王子。”

“为何如此?大敖又在何处?”沙海之战过去已有九日,九日里各种消息渐渐传到大司马府。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天意决定胜负的战争。钜甲在零下二十七、八度时开始脆化,零下三十度完全脆化,钜甲破碎、钜铁制造的锋利矛锋也随之破碎,楚军无甲无兵,手中只有矛柲。

“不知也!”屈乐答道。“项将军言……”

‘砰!’屈乐正要细说,室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郦且闯了进来。见他闯门而入,守在室外的甲士连忙上前劝阻:“司尹不可如此……”

“不必。”郦且已经进来了,淖狡不想甲士与郦且起什么争执,将甲士挥退。“这是……”

“可是大敖未死?”郦且开门见山的问,脸上还挂着些笑意。

“你何以知晓大敖……”屈乐见了鬼一样从席子上跳起,好在甲士出去的时候把室门关上了。

“大司马赎罪,悍王子再返军中我知也。”郦且向淖狡揖道。“幸天降暴雪,悍王子才于战前赶至军中,由庄司马使人迎之入营。此战前之事,战中、战后若何,我不知也。”

郦且知道的消息也不全面,他只知道庄无地一定不会让熊荆死。不然也不会派人把熊悍迎入军营。熊荆薨落的噩耗传来,全国悲哭,但他仍怀有一线希望。

“项将军今日苏醒,言大敖未死。”屈乐看向淖狡,见淖狡轻轻点头,于是把刚才的消息又复述了一遍。

“大敖何在?”郦且上前一步抓住屈乐的手急问。“身在大梁否?”

“不知也。”屈乐知道也只有这个。“只闻军司马与悍王子南下时遇到秦人骑卒,郢师溃军、近卫之军于牧泽之岸与秦人大战,全军尽没。悍王子身着大王衣甲,为圉奋所杀。”

“如此说来……”屈乐突然色变。“如此说来,圉奋知大王未死也!”

所有消息综合起来,熊荆是中箭之后送回大营,然后在突围过程中被圉奋赵腾率领的骑军拦截在牧泽南岸,骑兵追杀步卒轻而易举,楚军因为军阵奔溃,龙骑四散,根本没办法抗衡秦军骑卒。追杀的结果可想而知。中箭之后不能再战,可秦人放出的消息又说熊荆被圉奋阵斩,这就很让生疑了。

当然,将战果注水数倍、鼓吹某个‘英雄’的宣传战报,除去自身失误、修饰战斗过程给上臣看的综合战报,军队内部记录战斗过程的战斗详报,三者虽然都在描写同一场战争,给人感觉确实天壤之别。

庶民只能看到宣传战报,这种战报战斗过程经常一笔带过,只陈述需要庶民知道的那部分内容,鸡血满满,看完对战斗不但没有了解,反而更加迷糊;综合战报侧重点不同,犯错的地方尽量不提或者少提,成功的地方多提,数字或许是实际数字,可一定会人为的巧妙归类分析,使得战斗看上去虽有缺憾,但也情有可原。真正的战斗详报都有统一的格式和固定表格,丁是丁卯是卯,全是数字和冰冷语句,不会有感情用语,也不存在分析归纳,只详细记录战斗过程。

秦人阵斩之说大司马府此前认为是秦人的宣传战报,并不是事实,可现在结合项超的回忆和郦且的补充,阵斩可能还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熊悍身上没有箭伤,自然可以与秦人相搏,力竭之下自然可能被圉奋阵战。假如是这样,那圉奋一定清楚他杀错了人。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屈乐一句话让三个马上紧张,郦且强笑道:“圉奋靠斩杀大敖而封侯,若是其直言大敖未死,欺君之罪也!为今之计,当设法救出大敖为要。知彼司已散,然勿畀我可调回寿郢以查此事……”

“不可!”没有知彼司大司马府等于瞎了眼睛,然而现在这种形势下,淖狡宁愿自己瞎了眼睛。

“为何?”郦且不肯放弃。“不信三晋侯谍,亦不行我楚人侯谍否?”

“我楚人何时有过侯谍?”淖狡反问道。“此事勿畀我若知,桓齮亦知也。桓齮若知……”

“不召勿畀我返郢,大敖如何救之?”郦且也反问,他觉得淖狡和熊荆还有其他楚国贵族一样,都对侯谍有成见。“且长公子近日便将即位为王,若是大敖未薨……”

郦且提起即将即位的熊胜。几天时间,大敖薨落的消息已经传到新郢,年仅三岁的熊胜很快就会即位成为新的楚国大敖。即便熊胜年纪很小,时间久了熊荆未回新郢他日再回也难免朝政会出现波折。

“大敖不知何在,不即位秦人必定生疑。”淖狡将郦且打断。他又道:“告知项将军,此事只有四人知之,不可再告他人。我等心知此事便可,即便索问大敖,亦不能告之原委。”

“大敖若在,寿郢必可守至斗矢之军得返!”郦且忽然间有些激动,他看着淖狡大声的说话。“斗矢之军得返,待迁者即可至新郢也!彼等若至新郢,他日……”

“以我楚国之例,覆军杀将,大敖如何返寿郢守之?!”淖狡看着郦且激动,自己没有办法激动,心中只有不尽的悲痛。将率必须担负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大敖,全军覆没也要自杀谢罪,不然如何向国人交代战争的失败?如果向那些没了儿子的父母,没了丈夫的妻子交代?

而按楚人的习俗,敖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受罪的角色。战胜了不过是获得族人的尊敬,战败了则要受到族人的怨恨甚至遭受驱逐。只有最勇敢的人才会自动站出来成为这个角色,担负起保卫族人的责任。至于后面大敖变成大王,大王日日笙歌、醉生梦死,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淖狡不是郦且这样的破落贵族,根红苗正的他很清楚熊荆即便活着也很难回来。正因如此,他不会像郦且这样暗地里设法要让熊荆赶赴新郢。熊荆真要去了新郢,他如何面对众人的质疑?如何面对那些没有了父亲童子的怨恨?与其如此,还不战死在沙海!如此还能获得楚人的尊敬,逃回新郢,不需要辱骂,仅仅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杀死。

淖狡一句话就将郦且问住了。视荣誉为生命的熊荆怎么可能会在战败后逃往新郢?这与其说是逃生,不如说是羞辱。贵族轻辱则死,估计还没有登舟他就伏剑自杀了吧。

“那、那我等当如何?”屈乐一会看着淖狡,一会又看向郦且,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

两人闻言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救,熊荆很可能就死了;救,救回来熊荆也会伏剑自杀,为自己的失败负责。良久,淖狡吐出口浊气,“召勿畀我。”

*

新郢是一座立城不过一年的新都。去年冬天才确定在这片海湖相夹的上町台地上筑城。一年过去,这块长三十里、最窄处五里最宽也不过八里的台地上盖起了四阿重屋式的宫室和高耸的阙楼,但与城南小邑一样,新郢只有棱堡式的土坡和宽堑,没有寿郢那样的高大城墙。

腊梅盛开,这座海湖之间的都城已经初具规模,宫室也如纪郢、寿郢那般继续保持楚人的风格,高堂邃宇,层台累榭。衬着都城幽绿美丽的潟湖以及湖岸绽放的花海,整座城市仿佛是人间仙境。然而就在这人间仙境般的都城,处处都透出一股哀伤,楚军战败、大敖战死,再也没有比着更悲惨的噩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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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即位

战报传到新郢的当日,新郢满城悲哭,那些挺着肚子待产的公主媵妾哭晕了好几个,反倒是应该最悲痛的芈玹含泪强作镇定,询问朝臣安排诸事。

从今年四月太社、太庙、正朝迁至新郢起,新郢已然是楚国的国都。寿郢、纪郢不再履行都城的职责,退为郡城性质的城邑。既是国都,就要视朝。代父监国的熊胜年纪太小,每每视朝皆由芈玹陪同,母子俩上廷后向群臣揖礼,接受回礼后便坐在王席上旁听朝议。

熊胜年幼,芈玹虽是敖后可她是名女子,坐在王席上并没有决断朝议的能力。新城君芈昌、芈玹之父芈仞此时已是朝臣,可以站在廷上议事,但他们毕竟是外戚,朝上没有多少威望。在熊荆的设计中,熊悍本来可以以敖弟的身份在朝上襄助妻子和儿子,日后成为诸敖之一,可这步棋阴差阳错之下却全部断送了。

沙海战败,接下来最重大的事务就是运走数十万等待迁徙的童子和工匠。他们此时正散居于诸越之地,秦人陵师舟师海陆并进,很可能会在季风转向前占领会稽,俘虏这几十万人。现在的希望就是寿郢能守到三月,三月可以运走其中一半以上的人;然后再希望从羌地返楚的斗于雉能再守几个月,这样才能将剩下的十几、二十万人运出来。

这就决定了已抵达新郢的三万工匠及其家人绝大多数都在造舟,而不是修建屋宇、制造武器。已经迁至新郢的二十八万男童女童每日也在伐木;最后是自己造舟迁至新郢的贵族和商贾也在全力造舟,他们造出的渔舟统一由四国金行购买。

大司马府召命抵达新郢时,勿畀我正在潟湖东岸的生驹山地伐木。听闻谒者宣读召命,勿畀我怔了一怔,而后坐在了横倒的一株大章上定神。山岭中伐木者众,四周全是挥斧头的喝声和蒸汽机的轰鸣,还有便是大章快要倒地时人们散开的呼喊和童子们的惊叫。

生长了数百年、上千年的大章一颗颗伐倒,每当倒下摇晃中大章枝叶上的积雪便会撒下,好似下了一场暴雪。皂衣谒者猝不及防被空中飞下的雪沫击中,皂衣变成了白衣,帽子也打歪了,坐在大章上缓过劲来的勿畀我看着谒者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急召也,请君速随小人至朝。”谒者是王宫官吏,努力保持着王宫官吏的威严。

“唯唯。”谒者正色勿畀我也正色。几个月前熊荆强制解散知彼司,他好像丢了魂魄,到了新郢也没有待在新郢台地,而是直接入山日夜不休的伐木,直到今日被急召。

伐木伐成光秃秃的生驹山地与新郢所在的那片台地只隔着一个潟湖,碧绿的湖水荡漾,小舟很快就划到台地东侧靠岸,一旁等候的马车立即将勿畀我接入王宫。视朝此时已经结束,接见勿畀我的是诸敖之一的昭黍,他拿出大司马府的讯文道:“大司马急召你至寿郢。”

“寿郢?为何此时相召?”勿畀我草草将讯文看了一遍,上面没有任何解释。

“当是寿郢危急。”昭黍也不清楚大司马府的意思,讯文上并未提及要重建知彼司。

“寿郢危急?”勿畀我一直在生驹山地伐木,他知道楚军战败、熊荆战死,可对天下的局势并不了解,实际上心灰意冷的他无意了解。

昭黍见他迷糊,只好将眼下天下局势简单描述了一遍。勿畀我听到最后心惊。他本以为楚军只是战败,没想到竟是全军覆没。覆没与战败是两种意思,而今魏赵已降,无可战之卒的结果将是秦吞天下之势不可避免,或许明年天下就要一统。

“为今之计,唯有刺杀秦王!”勿畀我思虑之后说出自己的提议。

“大司马、正朝必然不允。”昭黍没有问当下的对策,勿畀我一说刺杀他本能的觉得不可行。很早以前刺杀就被正朝否决了。

“不刺,寿郢何守?”勿畀我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提议。“天下将倾,唯杀秦王可阻之。不杀,数十万楚人皆将成秦虏,昭敖真愿如此乎?”

一边是君子式的看上去极为可笑的操行,一边是几十万楚人的性命。单以理性言之,应该马上刺杀秦王赵政,如此才能救出几十万楚人。可这明明有违道德信仰,做这种天厌的事情,神灵必会降灾于楚国。昭黍看着信心满满的勿畀我无语,片刻后他才顾左右而言他的答道:“召你至此,乃告大司马相召。刺杀之计,至寿郢后可告之于大司马。”

“昭敖乃我楚国之敖,我楚国政出于正朝而非出于大司马府,昭敖为何不可询问朝臣,朝决此事?”勿畀我急道。“童子三十余万,工匠十数万,五十万楚人危在旦夕,如此也不能刺秦王?!”

“不德之事,必有殃灾。”昭黍长叹,他还是反对刺杀。

“何为不德?”勿畀我争辩道。“秦政乃暴政,秦王乃暴虐之王,杀之乃扶天下于既倾,解万民于水火,此德政也!请昭敖于正朝朝决此事,秦王若死,数十万楚人无恙。”

可以预计,淖狡肯定是反对刺杀,要想摆脱淖狡的反对,唯一的办法就是朝决。唯有以正朝政令强压,大司马府才可能支持此事。勿畀我义正言辞,找不出反对理由的昭黍不得不答应了此事。然而等勿畀我离开,他才想起明后两日正朝休沐,之后又是新君即位,即位后方才视朝。

想到自己要在新君视朝第一日提议刺杀秦王、发起朝决,昭黍不免感到一阵不适。但想到勿畀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又觉得为了几十万坐而待虏的楚人刺杀秦王并无不可。

昭黍闷闷两日,第三日是太卜观曳选定的即位吉日。太庙中,三岁的熊胜要比一般童子高大,一身淄衣的样子忍不住让人想到十二年前灵柩前即位的熊荆。不过现在满脸懵懂的熊胜要比当年熊荆小好几岁,他稚嫩的小脸上也看不见父王战死的悲伤,只有对即位之礼的茫然。似乎是不太明白今日为何要来太庙,不太明白太庙里为何这么多人哭泣。

怀有八个多月身孕的芈玹站在他的身边,拉起他的小手让他镇定。自从那一次杀人后,芈玹就与往常不同了。此时她清丽的面容中,眸子里的哀伤无可掩饰,但目光依旧明亮专注,只有在太后赵妃靠近熊胜时,才微微散乱。

儿子的战死几乎让赵妃崩溃,寝疾数日等即位之礼这日方勉强起身。哭着哭着她忍不住上前抱住熊胜哀伤痛哭,主持即位之礼的昭黍数次婉言相劝才将她劝下。

“皇天太一,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昭告,属予楚之黎民……”当着朝臣的面,昭黍有些麻木的读着即位的祝文,声音回荡在这座匆匆建成、未有帷帐的新太庙。任谁也想不到,熊荆即位后国势蒸蒸日上的楚国会迁徙到数千里外的一个僻野海岛上,以这里为楚国新都,行楚国史上第四十三次即位之礼。

“天命有终,往而不返。大敖薨前,已定王长子监国,王长子当即敖位于太庙。请王长子即位为大敖,敖后为敖太后,太后为祖太后……”祝词念完,昭黍大声宣告熊胜即位成为楚国大敖,宣告芈玹日后为楚国太后,宣告赵妃日后为楚国祖太后。

国玺、册书立即奉了上来,新任左史的烛信言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烛信言毕,全场安静了下来,群臣都看向站在大廷中央的熊胜。援夕之月已过,熊胜已是三岁,群臣并不希望他能像大人一般的作答,只希望在芈玹的教导下,能大致说完那几句谦逊的言辞,好完成整个即位之礼。

熊胜不言,一侧的芈玹只好蹲下与他对视,问道:“母后之言忘否?”看着小脸郁结的儿子,芈玹笑着与他说话。她以为他是忘了言辞,遂道:“胜儿当言:‘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熊胜丝毫没有忘记母后教导的那些言辞,尽管他要记住那些言辞非常艰难,芈玹说话间,他连连摇头,有些明白发生什么事的他连连问道:“父王……父王,彼等言父王,为何孩儿不见父王……”

昭黍高喊大敖,熊胜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他茫然看着围着自己的大臣,却怎么也不见父亲。孩子寻找父亲是天性使让,芈玹闻言眼圈一红,道:“父王已薨,今日起你便是大敖。”

“弗要。孩儿弗要大敖,胜儿要父王。”熊胜摇头更甚,群臣听见他的稚音心皆是一酸。

“胜儿,你父王已死,今日起你便是大敖。”芈玹不说还好,一说父王已死,终于明白怎么回事的熊胜放声大哭。他挥舞着手臂喊道:“弗要大敖,胜儿要父王、要父王!呜呜……”

新君大哭,答词是不可能了。昭黍叹息一声,高声道:“臣拜见大敖,拜见敖太后、祖太后。”

“臣拜见大敖,拜见敖太后、祖太后。”群臣跟着昭黍,他们的呼声压住了熊胜的哭声。

“大敖万岁!”伏拜的昭黍再道。

“大敖万岁!大敖万岁!大敖万岁!”太庙里再也听不到哭声,只有一阵接一阵的欢呼。雪花恰在这时落了下来,飘落在踩踏肮脏了的道路上,将世间还原成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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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城防

数千里外的新郢,楚国第三十四世楚王,第四十四位国君熊胜在哭泣和欢呼声中即位。东地寿郢,勿畀抵达寿郢时,王翦率领的秦军冒着风雪快速南下,仅用十八日就抵达淮水东岸,遥对着寿郢城西刚刚完成的城防工事扎下营垒。

沙海一战楚军皆没,攻灭楚国是时间问题。王翦快速南下主要是因为不想在寿郢这座都城浪费太多的时间。如果秦军能在冰雪化冻之前拔下寿郢,那么大军三月份便能长期直入会稽。

数十万童子、工匠滞留越地的消息秦国早有耳闻,秦国对那些童子没有兴趣,在意的是那两、三万造府工匠。然而鸿沟一战秦军舟师损失大半,剩下的那一半又被楚军炮舰困在少海,新造战舟南下最快也要等到三、四月份,所以只能依靠步卒快速南进。

赵政意图如此,王翦原本打算休整几个月时间等鸿沟化冻后再南下寿郢,也不得不依王命行事。背着北风站在寿郢西北的紫金山上,王翦正用陆离镜环视全城。昔日繁荣的寿郢如今已成一座死城,街道、大市,丝毫不见庶民,即便能看到人,也不过是城墙上的甲士。

庶民、士卒全然不见,唯独城内、城外的城防工事的看极为清楚。最显眼的是城内,沿着西城墙、南城墙已经挖出一条宽逾十数丈的大堑,北城墙、东城墙因为角度和房屋遮挡的关系看不到,但应该也挖出了类似的大堑,以防秦军炸破城墙后突入城内。除了大堑,城内的里域也全部关闭,重重设防,看上去守城的楚军似乎要与秦军打一场血腥巷战。

看到城内的重重里域王翦心中不免生忧,他手上兵力不足二十万,称得上精锐的老卒不过九万。九万秦卒一旦消耗完毕,便只剩下齐褐麾下那四、五万中尉、卫尉了。虽然秦国能征召全天下的士卒,但没有老秦人的秦军王翦很不放心。

城内的防御让王翦生忧,城外的防御则让王翦彻底看不懂。正常情况下守军都是据城而守,再便是出城野战。两者必选其一,可驻守寿郢的守军反其道行之,竟在城外搭建起城防工事,这些工事如果真是工事那还有用,问题是这些工事根本不像工事,不过是掘了两条锯齿状一点也不深的大堑,以及两道同样形状但却不怎么高的土坡。

这种工事并不能阻止秦军推进。只有深埋在大堑、土坡上的钜丝网或许能取得一些作用,但钜铁网不是杀伤性的,只能起到阻碍迟滞作用,这样的防御秦军早有对策。

看完城内的防御,再看向城外的防御,王翦还在思索楚军为何要这样布置时,兵法主谋士武勾卑看出了一些门道:“此荆人阻我巫药炸城、巫器击城之防也。”

“哦?”王翦目光连闪,再看那些锯齿状的防御,点头道:“确是如此。”

“如此城防,如何破之?”刘池也微微点头。和王翦一样,他觉得楚军在城外修建的城防极为奇怪,却不知道它的实际用处。武勾卑点破后才恍然大悟,这确实是为防巫器、放巫药的。

“此不知也。”武勾卑的回答让人泄气,好在他接着道:“既是城防,便可击破,若求稳妥,湮之可也。若求快捷,荆人少士卒,我可四面皆攻,择其虚者而破之。”

“西面皆攻?”沙海战后,白林已成为王翦的右将军,羌瘣是左将军。赵勇奉命回到了咸阳,扶苏也不再是大军的护军大夫。和王翦同站在紫金山上的白林听闻武勾卑建议四面皆攻,马上出口反对。“大将军当知,我军仅十九万,尚有一万魏军降卒,此一万魏卒需两万人守之。若四面皆攻,每面仅有四万人,荆人若择精锐从一面猛击我,我军必溃。若其焚我粮草、毁我辎重,待下月冰化,攻城更难。”

“恩。”王翦听白林提起魏卒,重重恩了一声。魏王投降,剩下的魏卒随即被秦军收编。这一万魏卒家眷全在大梁,百将以上又更换成了秦人将率,可幕府对其仍不放心。当然这一万魏卒可以命其先行攻城以作消耗,但四面围攻还是存在问题。寿郢城周五十余里、一万六千多步,除去驻守大营的秦军,一万六千多步每步只有十名士卒,根本就围不死。

“可命魏卒先行攻城,以探虚实。”刘池倒不担心魏军降卒,他担心的是楚军兵力。

“然若魏卒输阵,士气必然大堕。”武勾卑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担心这样做的后果。

“不命魏卒攻城,我军需以两尉守之,徒耗士卒。”白林这次站在刘池这边。一路行来他便觉得那些魏卒有些古怪,又不知道哪里有古怪。“且今夜当提防荆人夜袭。”

大军行军必有长径,攻敌于立足未稳不是敌军真的立足未稳,而是行军长径下后续部队还未到达。秦军急急南下,走的虽是冰封的鸿沟河道,但包括后军辎重在内,没有三日全军根本没办法聚拢集结。若楚军有意夜袭的话,这确实一个好机会。

秦军将率在明处观察寿郢城防,包括淖狡在内,楚军将率全在暗处观察扎营于寿郢以西、淮水东岸的秦军营垒。气温仍然在零下,半夜最冷时大约有零下十四、五度。不过相比于上个月的冷锋时期,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

扎营的秦军只要破开表面那层冻土,就能在冰雪覆盖的城西立下营帐。营盘看上去立的中规中矩,该有堑壕的地方是堑壕,该设墙垒的地方是墙垒,另外这数万名先期到达的秦军看上去全是精卒。

以作战司的计划,兵力薄弱的守军本就没有夜袭的计划,看到这些秦军多是精锐,更是没有夜袭的打算。只有丝毫不畏秦人的巴虎看过秦人的营垒后自告奋勇的道:“巴人可夜袭秦营。”

“不可。”长老宋与淖狡异口同声,淖狡道:“秦人不惧夜袭。”

淖狡说得很快,见巴虎不解,他只好解释道:“先至者皆秦军精卒,夜半必会不眠而守,以待中军赶至。中军赶至当夜亦不眠,以待后军赶至。”

秦军如何行军、如何扎营,各将率有什么特点,大司马府早就了解。正因为了解,淖狡才会说秦人不惧夜袭,巴虎从未听过秦军有这样的规矩,一时错愕。

“夜袭秦人不如毁其辎重粮草,可惜我军骑士不及千人,又无重骑……”郦且的话语有些幽怨,呕心沥血练成的骑军全被打光,最精锐的重骑只剩几十骑。如果龙骑还在,迟滞袭击秦军后军轻而易举,可惜随着沙海的战败,这一切都不可能。

“传令全军,要恪尽职守,不得擅自袭秦。王翦领军,不好相与。”不再看扎营的秦军,淖狡知道己方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然后在秦军攻城时死守防线,其他什么也做不了。至于回到寿郢一开口就是刺杀秦王的勿畀我,他已后悔将他召回寿郢。

在华阳祖太后芈棘薨落之前,刺杀秦王或许有用。芈棘虽然要顾及秦国的利益,但对母国怎么样也不会赶尽杀绝。芈棘已死,秦国国内亲楚的势力基本根除,这时候刺杀秦王,不管成功与否都会遭到秦国的惨烈报复。

淖狡看罢秦军营垒便转身回府,看到他面色不愉路上郦且不好询问,等回到大司马府他才开口,“可是勿畀我刺秦之计?”

“新郢岂能朝决此事?!”淖狡一掌拍在木几上,发泄着自己愤怒。新君视朝第一日昭黍便提出刺秦一事,数日后此事居然毫无疑问的通过。现在勿畀我拿着朝决来压他,要他协助刺秦,这让他如同咽下苍蝇那般难受。

他从未想到正朝大臣迁至新郢后会变成这般模样!大敖战死守卫的是什么?楚军死战守卫的是什么?他们守卫的不是城邑和土地,不是庶民和妇孺,他们守卫是日渐野蛮、人渐卑劣下楚人一直坚持的信仰和道德。

今日正朝可以同意刺秦,明日正朝就会同意郡县,后日正朝就会要求变法。世风就是这般败坏的,战争也因此越来越残酷。当楚人坚守信仰和道德全都失去,当楚人变得和秦人没有任何不同,胜利又还有什么价值?守卫又还有什么意义?

淖狡一听到正朝同意刺秦当场大愤,郦且当时没有他这么反对,不过他想来想起都想不出刺秦于当下的局势有什么帮助,刺秦只会弄巧成拙,因此他和淖狡一样反对刺秦。

“勿畀我有朝决之命,我等……”郦且不得不提醒淖狡一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淖狡气鼓鼓道。“我已去讯新郢,痛斥彼等之无行。再则……”淖狡有些担心的看着郦且,“大敖之事万不能使勿畀我知之,其人久与侯谍相处,为求建功,已然无所不用其极,若他知悉此事,大敖必死。”

召勿畀我前来寿郢就是为了寻找大敖的,现在淖狡又不想让他知道此事,郦且不由问道:“那当如何?”

“是生是死,皆在大司命神旨。”淖狡无奈说道,他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

第十一章 开胸

沙海之战到现在仅仅过了月余,淖狡便好象老了二十岁。他既要忧虑正在越地等待避迁的那几十万楚人,也要忧虑已在新郢的那几十万楚人,这半个多月他还挂念着熊荆的生死。他要忧虑的事情太多,手上的资源又太少,只能靠意志苦苦强撑。

正朝同意刺秦给了他当头一棒,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熊荆的努力、楚军士卒乃至联军士卒的努力忽然变得没有任何价值。秦人一样的楚人,不救也罢!秦国一样的楚国,亡国也罢!这时候他真心希望熊荆死了,如果熊荆活着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和他现在这般愤怒和懊悔。

淖狡如此着想,实际上从避迁规模扩大起,事情就已经不受控制了。熊荆最初的想法是妻子带着儿子带着万余人最多几万人避于蓬莱,然而事到临头为了给所有人希望,避迁的规模不得不扩大,大到上百万乃至几百万人。正朝大臣大多是帅师的将率,这些人战死后,正朝便不再是以前那个正朝了。

淖狡愤怒于正朝的朝决,另一个熊荆深深忧虑的事情却被他忽略了。自从战争结束看不到尽头,名义上的楚国一直在缩小,何为楚人的定义也变得越来越苛刻。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局势越来越危急,楚国的力量越来越弱小,她已背负不起更多的义务。为了政治上的法理通畅,熊荆只能不断削减楚国的范围,缩小楚人的定义。

团结是力量,但前提是团结的是有力量的人。团结没有力量反而需要保护的人,结果就是力量越来越小。楚周必须泾渭分明,在于周人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力量——或许秦人的体制还能从中吸取力量,楚人的体制已经不能了。楚周一体,实质就是放大版的收复旧郢,楚军遭受的任何损失都只有从东地才能补充,而东地经不起消耗,亡国成为必然。

经历旧郢战争的熊荆非常清楚这一点,宋玉、孔谦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楚周一体是延续周人政治传承的唯一希望。只有楚人才能推翻秦人的暴政,至于能不能重建周人的仁政,他们并不在乎。此时的儒家不再是孔子时代追求的以礼为核心的儒家,而是孟子追求以仁为核心的儒家结束以后儒法逐渐合流的儒家。

用说人话的方式阐述,那便是只要暴秦被推翻,接下来的政权在表面上反对暴秦,骨子里施行的哪怕还是秦政他们也能接受。在实质上已经不能获得胜利(重建周政)的情况下,儒生们宁愿得到一种名义上的虚荣。

淖狡忽略了更为致命的一点,远在两千多里外的熊荆则什么都忘记了。使团的车队抵达咸阳时他又做了一次穿刺抽血,内出血并未得到制止,抽出的积血与上次相仿。当车队到达陈仓做第二次穿刺抽血时,盛血瓶内的积血仍不见减少。

不能制止内出血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他开始发热、咳嗽、咳痰,呼吸困难,整个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突的医治经验不比昃离少多少,即便经验更少,那也是在早期。以他的医治经验,情况终于到了最坏的那一步:胸腔里的积血开始感染化脓。

只有感染化脓,人体才会高烧,用熊荆以前的话来说,高烧是人体备疫系统面临死亡危机的自然反应,挺过去便可以活下来,挺不过去则会死亡。熊荆的伤势是持续性内出血,一旦积血感染便是整个胸腔感染。只要内出血不停止,感染源不清除,高烧不论能不能挺过去他都会死亡。

陈仓城内,抽血完毕的突刚刚从熊荆的居所里出来,鲁阳炎便一把将他按住。他闷声闷气的问道:“大敖如何?”

“大敖已眠。”仍在秦国境内,四周多有秦人。突一边答话一边看向四周,看向那些白狄骑卒和负责押送的秦军士卒。他是医者,一路行来医治了许多士卒,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

“已眠?!”鲁阳炎的表情恨不得吃了他,“大敖日见瘦,咳也渐多,你……”

“突……”隔得远远的,中队长扎拉斯看到这一幕喊了一声,鲁阳炎只能将突放开,悻悻而去。

鲁阳炎离开,扎拉斯骑马过来,他看着鲁阳炎的背影道:“医生不该受到虐待。如果他以后继续这样对你,我一定会惩罚他。”

“无妨。”突强笑了笑,他向扎拉斯揖礼后犹豫了片刻,又揖道:“将军,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说他有一件事请求。”粟特通事转译:“……不生病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很可能会很快死去……。所以他想进行一场手术救活他,这需要大约五天时间……”

“不可能。”扎拉斯连想都没想,马上否决。“我们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五天,那样只会带来危险。”

那位方阵司令的病情扎拉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位医术极为高明的医生,高明到连使团内的医生也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突并不清楚扎拉斯为何会说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五天——楚尼舰队一旦从红海消失,埃及与塞琉古便再度成为敌人。鉴于埃及人得到了楚尼武器,塞琉古一定会中途拦截。

使臣帕罗普斯虽然继续留在秦国,但使团副使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与使团随行。两人不断督促着使团加快速度前进,生怕使团从巴克特里亚通过北方商道绕过塞琉古时,塞琉古二世会派出大军拦截——塞琉古最强大的时候曾控制卡斯皮海(里海)的南端。

扎拉斯的拒绝让突倍感沮丧,看着几乎要哭泣的突,扎拉斯缓了一下,和声再道:“我只负责护送你们,尼阿卡斯或者克里门尼德斯当中如果有任何一人同意的话……”

扎拉斯话说了一半就结束了。站在巴克特里亚的立场,他并不想在这个季节冒着风雪离开秦国,穿越戈壁和沙漠。但埃及人执意马上前往巴克特里亚,然后在夏季通过北方商道抵达黑海北面的博斯普鲁斯王国(dom),最后乘船前往埃及。

扎拉斯的提醒让突马上醒悟,他对粟特通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于医生,粟特人是不会拒绝的,听完突说的一堆话语粟特人没有立即带他去找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两人,而是先找了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再带着西奥夫拉斯特斯去见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没有按突的言辞请求,他见到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的第一句话便是:“楚尼医生说,他要打开不生病的胸膛。”

尼阿卡斯与克里门尼德斯此时正在喝早茶,粟特人连说了两遍,醒悟过来的尼阿卡斯看着突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惊喊:“诸神啊!这是真的吗?!”

克里门尼德斯也满脸惊讶,但他却道:“这不可能!任何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尼阿卡斯的惊叹和克里门尼德斯的质疑并非大惊小怪。胸腔自古以来就是手术的禁区,一直到十九世纪,stopat!(胸腔禁入!)、!(打开胸膛就意味着杀死病人!)仍然是外科医生的箴言。

不过也有不信邪的人。1821年,外科医生y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为一名病人切除了两根肋骨和部分肺组织,这是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开胸手术。

1883年,东普鲁士外科医生bloch进行了大量动物实验后证明,通过手术进行肺切除和心脏创伤修复是完全可行的。随后他为一名女性肺结核患者实施肺切除手术,结果患者在手术中因缺氧和休克死亡,年轻的bloch选择饮弹自尽,为患者的死亡负责。bloch自杀后的1918年,第一例切除肺叶的现代胸外科手术才获得成功。

“他能做到、一定能做到!”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这时候站出来为突背书。“他已经做到了希波克拉底所描述的事情,将胸腔里的积血和脓液全部抽尽……”

穿刺后吸出胸腔内的脓血,曾被希波克拉底记录在自己的文本上,然而即使在希波克拉底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很少人亲眼目睹这种手术。西奥夫拉斯特斯是幸运的,他亲眼目睹了一部分手术过程,并且整个手术不需要希波克拉底描述的十天,一个晚上就可以结束。

穿刺手术已让西奥夫拉斯特斯深感震撼,打开病人的胸腔对他而言如同神迹降临。语无伦次中,他慢慢冷静想起本次求见的目的,他道:“只要五天时间,五天他就能完成这个伟大的手术。”

“五天时间?”最震惊的尼阿卡斯也冷静了下来,他先是看着西奥夫拉斯特斯,后又看向渴望的突,最后艰难的摇头:“我们没有五天时间,如果能在巴克特拉完成进行这个手术的话……”

“如果真的完成他,我想我们可以等到五天时间。”克里门尼德斯奇迹般的同意,究竟是受过希腊文化熏陶的马其顿人,知道开胸手术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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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围攻

每当看到秦军将率站在紫金山顶观察,城墙上的申通心中难免会有一些紧张。这意味着秦人很可能会根据战况调整作战部署,发起新的攻势。己方火炮再多,兵力依然不足,两万多人很难守住如此巨大的城池。作战司的推演中,秦军不管是四面围攻还是前赴后继,都很容易击破守军单薄的城防。

申通看着紫金山顶秦人发怔。炮声轰响,太阳西斜,阳光下山顶上那几个影子看不怎么真切,唯一确定的便是为首之人应该是大将军王翦。他正欲放下陆离镜,一个人影闪到他了身前。

“为何不以火炮击秦人?”五年前的泰竹很是年前,五年后的他已是泰族的族长,唇上蓄起了胡子,格外老成,但是动作一如五年前轻捷。

“秦人距城墙几里?”泰竹的问题申通也曾想过,不过单凭感觉他觉得王翦距离太远,无法炮击。泰竹忽然相问,他下意识问了身侧一句。

“秦人距城墙八里许,”同为作战司谋士的屈仁答道。“炮击过远。”

“骇之也可。”景肥同样在城墙上,他也看到了紫金山山顶指指点点的王翦等人。八里许超过三公里,火炮确实无法击中,只能适当惊吓。

“骇之?”申通对景肥的说话不解,看到景肥的胖脸笑起,他也忍不住笑。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屈仁身上,“骇之可也,可下令城北开炮。”

屈仁的弟弟屈损正在城北,他不是炮卒,但他是抽调到巴人中担任司马的谋士,有权下令城北的炮阵开炮。唯一遗憾的是舟师炮卒常常打不准,他们最远只轰击五百步内的目标。

全是一群年轻人,不希望被人说撤入成无胆的屈仁马上派人跑去北城告之弟弟开炮。包括泰竹在内,一帮年轻人不再看西面战场,而是看热闹似的等待城北的炮声。屈损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等了大约半刻多钟,‘轰’的一记,北城的炮阵忽然间鸣响。

与众人想的不一样,海舟火炮一开炮全都开炮,并不像陵师炮卒那样谨慎的试射。‘轰隆隆’的齐射中,四十多门火炮争先恐后的发射,打完一轮又再打两轮方才结束。炮弹飞往秦人所立的山顶,三轮齐射不出意料的全部失的。然而山顶上的秦人听闻炮声先是混乱,王翦立场被短兵抢下山去,看到这一幕诸人全都大笑,好似打了一场胜仗。

可惜夜幕降下时,从大司马府的奔出的军吏把这些为此高兴半天的年轻人‘押’至大司马府。下令一时爽,下完火葬场。一入大廷,郦且冰冷愤怒的眼神当即扫来,他还骂了句‘儿戏也!’,申通几人自刎的心都有了。

“为何开炮?”问话的是淖狡,在淖狡身边还站在一个神色阴沉的人。申通认得他,是勿畀我。

“下臣见秦人立于紫金山山顶,心中便欲开炮击之,此下臣之过,请大司马治罪。”事情因申通而起,申通马上禀明事实。屈仁看了弟弟屈损一眼,也抢着道:“此下臣之过!下臣恨极秦人,故假言命屈损开炮击之……”

“秦人立于山顶并非一日,为何今日方才开炮,前数日为何不开炮?”淖狡想开口的时候,勿畀我抢先问话。他眯着眼睛,不断打量站在身前的四位年轻人。

“勿司尹何意?!”郦且原本恨恨的看着申通几人,听闻勿畀我之言上前几步反盯着勿畀我。

“我无意。”勿畀我在郦且的盯视下笑了一笑,他道:“然则北城城防因此炮击而被秦人知悉火炮所在及其多寡,故下臣以为,此事或与秦侯……”

“勿畀我!”郦且大怒。“作战司非知彼司,知彼司亦非知己司,你何言此事与秦侯有关?!彼等皆我楚国贵胄,岂是秦侯?!”

“然我军北城之备秦人尽知!”勿畀我斥道,看向申通等人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疑。

“知彼司无权稽查楚人!”申通等人都是知彼司的人,几个人还处于迷糊之中,不知道自己陷入侯谍嫌疑时,郦且强势保护自己的部下不被知彼司彻查。

或许是郦且最后的提醒让勿畀我死心,他立即闭嘴不言,任由郦且将人带走。待他们走后,勿畀我才道:“大司马当知,秦人侯谍深入我军之中,新郢不时有鸽讯飞往咸阳,不得不防。童子工匠之外,避迁之人非福即贵,然彼等皆贪秦人赏赐……”

“新郢如何,当与寿郢无关。”淖狡挥手将勿畀我打断。“此四人公族子弟,不当通秦。”

“公族子弟亦不可信……”勿畀我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正想以具体的例子说服淖狡时,室外军吏匆匆奔来,他只好无奈退下,至于前线又有什么军情,他已然不知。

白日战事已休,进攻的一个秦军尉日落时分活着回营的士卒不过两、三千人,建制基本打光。他们取得的战果却极为有限,不过是拆除了守军几道钜丝网,消耗了守军数万发炮弹。钜丝网拆了,守军连夜便能再度拉起;守军更不缺火药,如今硫磺已能从新郢采集,硝石则从东洲运来——纯硝火药很难研磨,掺入杂质的不纯火药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而钜铁府为了提高炮管的寿命,用未淬火的低碳钢膛制炮膛,这使得火炮炮膛在低温中不可避免的发生脆化,但在脆变温度之上,钜铁炮膛的寿命远远超过铸铁炮管的寿命。

如此徒劳无益的进攻确实很容易招致秦军将尉的抱怨,今日寿郢城北的胡乱炮击给了他们机会。晚上军议,白林以城北火炮稀少为由,强烈建议秦军从北城发起猛攻。其余都尉也有此意,北城只有一道不完整的宽堑,原先以为北城火炮不会少于百门,下午的炮击看来不过四、五十门。而楚军素来不善诡计,这四、五十门火炮可能就是北城的全部火炮。

连续数日强攻徒劳无获,身为主将的王翦心中本不愿更改进攻方向,但为了安抚诸将,也为了尝试新的攻城方向,只能同意诸将所请。寿郢是方五十里的大城,为了次日可以更快的靠近南、北、东三城,秦军当夜就调整了部署。夜幕下楚军看不清秦军如何调整,但秦人营垒中师旅调动频繁、异于往常,很自然的产生出警觉。

淖狡接到前线讯报时,郦且正在训斥申通、景肥、屈仁、屈损四人,他们的临时起意暴露了北城炮垒不说,还引得勿畀我这个茅厕蛆虫指责作战司内藏有秦人侯谍。一直到淖狡命人来请,郦且都板着一张脸。

大廷上灯火通明,围着当中沙盘四面的是西瓯部落的大长老宋和一干小部落的酋长,再便是巴虎和几位巴人酋长,还有沙海战败当夜反其道而行、不向南而向北突围成功的若敖独行、斗矢,以及往南突围的鄂君鄂乐、州侯若等人。

在整个城防布置中,大长老宋率领的西瓯以及其他部落武士独守西面,同为西瓯长老的桀骏驻守东面,巴虎率领五千巴人驻守北面,南面最为薄弱,只有唐师、诸氏之师的两千余人。鄂乐的鄂师残部、州侯若的淮南师残部、其余师旅残部,还有刚征召的士卒,大约五千人居于寿郢中心,随时准备支援四面。

“秦人连夜而动,当四面击我也。”一干将率中,与秦军交兵最多的是若敖独行,他当仁不让的说话,向迟来的郦且汇报军情。“我以为秦人明日当猛攻我,尤以城北为要。”

郦且听到城北二字很不舒服,可从秦军反应来看,确实可能会将城北当作进攻的重点。他轻舒口气,道:“四面攻我又如何?寿郢乃大城,秦人必凿墙以巫药炸城。且再过十日淮水解冻,此战败后,秦人当无力攻我也。”

提起淮水解冻诸将全然点头。具体的守城计划中,淮水解冻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淮水一旦解冻,城西的秦军便将深陷泥泞,不得不退至淮水以西扎营。彼时城北、城东、城东南的肥水也要解冻,整座城邑真正受威胁的只是城南。单单城南是很好守卫的。只是发生这一切要守到正月底、二月初,明日秦军四面围攻如果失败的话,估计能拖延到那个时候了。

诸将点头,郦且也恢复了作战司司尹的惯有从容,他嘱咐道:“秦人如何攻我,我军如何应对,大司马府早有计议,各将率依计行事即可,万不可一意孤行!”

“唯!”楚军将率答应。百越苗人酋长一边拍腰一边沉喝,表示他们腰上的钜剑已经饥渴难忍了。

“新郢正朝已允,此战之后千人一炮,赠予各部落火炮、火药。”淖狡又适时加了一句。诸侯有帮助宗主作战的义务,但宗主也应该有所表示。其他都是虚的,兵甲火炮才是实的。

“噢噢……”淖狡的话转译后酋长们立即欢呼起来。火炮在他们看来是和神明显灵毫无二致的神器,有了火炮,部落扩张的时候开几炮对方就要跪地请降了。不过大长老宋、桀骏等人显然没有小酋长这么高兴,他们反而有些担心拥有火炮的小部族以后不会向自己臣服。

“此事当战后再议论。”郦且见状插了一句,“我军必要死守寿郢。”

他这一句话让兴奋的酋长们马上冷静了下来。赏赐再多,也还要打赢,打不赢带不回部落,什么都是假的。很担心酋长们没有受过正规阵战训练的郦且趁着诸人冷静,在沙盘上将战局又推演了一遍,各种情况如何处置应对也费着口舌再三叮嘱。

在秦军将率看来楚军将率太笨,直来直往、不善计谋;在楚军将率司马看来,百越酋长也比较愚,作战不善于大规模配合,或是少有阵战配合的意识。这可能也是他们选择剑盾的原因,剑盾几人、十几人、几十人即可结为一阵,夷矛那种几百人一阵,几百人如一人的战斗往往让他们很不习惯。

军议直到深夜,深夜将率酋长才带着具体的作战命令回营。接着各营又是紧急军议、布置,当全军下达完军令,布置完毕时,天已经亮了。

守军将率一夜不眠,秦军天不亮便造饭,天蒙蒙亮各尉便纷纷出营。向北、向南、还有两个尉的秦军绕过城南出现在城东,一如昨夜所料摆出四面围攻的架势。

守军据守城池、居高临下,秦军的意图无可掩饰,所以从出营开始,秦军也就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南面、东面的进攻是牵制性的,各有两到三个尉,独北面有六个尉,进攻的重点显然是在城北。

王城北门阙楼不是全城的中心,但全城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了望点,是以淖狡、郦且等人皆在立于阙楼观战。听闻秦军在城北布置了六个尉,率军之将是声名鹊起的白起之孙白林,勿畀我‘嗤’的一声笑了,然后连连摇头。他的笑声很小,可对郦且而言足够的刺耳。郦且正要反怼时,鼓声突响,秦人已然攻城。

王翦选择了昨日被炮击的紫金山顶作为立旌之处,包括城南,寿郢城四面的秦军都可以看到紫金山顶上的羽旌,听到山顶传来的鼓声。接近隅中时分,山顶上的建鼓被鼓人敲响,四面的秦军高声呐喊,冲向当面的城墙。

“放——!”昨日下令开炮的屈损双眼红肿的站在北城阙楼上,清晰的听到城下棱堡内炮卒开炮的军命。紫金山挡住了猛烈的北风,城下虽只有半段宽堑,硝烟仍然弥撒在棱堡与城墙之间。而鼓声、呐喊、炮声,无数声音交汇在一起,如果不是站在高高的阙楼,根本看不清秦军的具体攻势——

大约数千名秦军冲向城下的宽堑,可他们并不下壕,只在壕上呼喊挥旗,没有宽堑的东北面才是秦军进攻的重点,负土的力卒不断将泥土填入短堑和坑洼之处,其后是万余手持利斧的士卒,士卒之后是数量冲车,冲车之后则是缴获的楚军火炮。

在冲车推进冰封的肥水之前,万余手持利斧的秦卒冒着城上的炮火冲入肥水,砍伐肥水里岸密集的柴蕃。楚军是秦军最好的老师,显然,秦军这是要破开一处柴蕃准备凿墙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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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炸城

十几天时间不足以守军绕着整座城池挖出所需的堑壕,在没有堑壕保护的地段,只有冰封的护城河里侧的柴蕃屏护着城墙。秦军冲入河道劈砍柴蕃,因为角度的关系,城墙上的火炮不便朝下轰击,真正的防御只是墙上守军往下扔下的掷弹。

掷弹威力太小,大多一炸数片,好在寿郢是掷弹生产地,守军投下的掷弹雨点一般密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尽管有钜甲的保护,秦军也还是被炸的七荤八素,劈砍之势为之一阻。

“射!”秦军推到近处的火炮在里外一字排开,巫器之率仲敢见城下秦卒受阻,马上下令开炮。

秦军火炮全部来自缴获,炮卒是在炸膛中炸出来的亡命师匠,仲敢下令之前他们已瞄准了城墙上的守军。此时一声令下,‘轰、轰、轰……’,几十门火炮炮身猛震,飞出去的炮弹或是击中城墙,或是击中女墙,或是越墙而过,城墙上下一片泥屑。

“万岁!”一直是被楚军火炮压着打,秦军这是第一次在己方火炮的掩护下作战,河道内的士卒爆发出一阵欢呼,举盾躲避掷弹的他们纷纷站起身继续劈砍柴蕃。人多力猛,这些深埋于地的柴蕃很快就被秦卒砍尽清理。等候已久的力卒急急冲下肥水填平阻碍,两辆冲车被人推过肥水,冲上了堤岸,‘砰’的一声撞在厚厚的城墙上。

“秦人凿城!秦人凿城……”随着第一记凿墙声由城墙上的瓮听放大,听者便慌乱的大喊。巴虎等人色变,火药炸城的威力他当然见识过,在火药面前没有炸不开的城墙。

“速报大司马,秦人凿城!”巴虎很快镇定,首先将秦人的举动上报大司马府。

秦军四面围攻,四面全是轰隆隆的炮声,秦人凿城的军报不是一道而是三道,城北、城南、城东全在凿城。淖狡听闻军报原本绷紧的脸这时绷得更紧,郦且却笑了出来。不管形势如何紧迫,最少秦军的行为并没有跳出作战司的预料。

勿畀我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凿城的军报一道道传来,他心提起的同时依然不忘观察在场诸人的反应。郦且的笑容让他诧异,不过仅仅只是一时诧异。他是不可能通秦的。

“此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羽旌在紫金山顶迎风招展,刘池看着山下正在凿城的秦军和掩护秦军凿城的火炮,忍不住笑了起来。秦军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学习敌人的手段然后反击敌人,以前对魏国是这样,现在对楚国也是这样。

然而他高兴的太早,话音刚落,城上守军便冒死对城下两辆冲车扔下了重型掷弹,‘轰轰’数响,两辆冲车被炸翻,密集的火油接踵而下,‘呼——’,城下立即变成一片火海,,猛烈的火焰越过了城头。正在城下凿城的十数名秦卒在火海里惨叫,最终扑倒。

“竟可如此…”王翦喃喃了一句。他以前炸过临淄的城墙,但齐人不是楚人,没有这样的破解手段。“此当如何?”他大声喝问。

“巫器当击碎城头女墙,以使荆人无障也。”初次使用火炮的秦军并不纯熟,掩护也不到位。如果是楚军,凿城处上方的女墙早就轰塌,以使城上秦卒不能立足。

“善。告之白将军……”王翦正要命令。屠睢麾下的火炮连响,炮弹猛击在凿城处上方,女墙全部崩塌,撤退未及的守军不是被打断身躯肢体就是直接被轰下城墙。炮声中,肥水北岸另两辆冲车被推过河道,又撞在之前凿城的位置上,凿城再度开始。

城头没有女墙掩护,守军再也不能从容的投掷掷弹,而掷弹如果从城内抛出,却很难落在紧靠城墙的冲车上。等守军终于想到办法清理城头,设法使掷弹滚下外墙,凿墙的秦卒已深深凿了进去,即便冲车炸翻,里面的人也毫发无损。

火油这时同样无效,凿城之口高于地面数尺,火油只能在地面上熊熊燃烧,无法烧到凿洞之内。在洞内的秦卒被烟火熏死之前,地上的火油已流至更低洼的肥水河道里。

这种情况下城破仅仅是时间问题。正午过后,除了宽堑内的炮卒、宽堑后方的剑盾武士,守卫北城的三千名巴人武士全部退下了城墙,退到城墙内的堑壕内侧,准备与秦军进行一场惨烈的巷战。城东、城南的守军同样退下了城墙,守在城内堑壕内侧准备巷战。

而在城外,趁着最后一点时间,率军攻城的秦将正召集军校、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进行最后一次军议。正月正午的阳光晒得人眼晕,白林看着迟到的阆中巴人酋长稍微有些不满,不过凿墙之卒马上就要炸城,况且还要靠巴人士卒巷战,他喉结耸动,暗自将不满压下。

“此战若胜,我军数月后便可攻至江东。攻至江东,今年年末士卒便可返家。”白林看上去是对在场所有人说话,实际是对阆中巴人说话。只有阆中巴人不在意军功和爵位,他们从上到下人人都希望能早日返回蜀地。范目的转译下,巴人酋长看着白林点头,静待他下面的话。

“尚若此战不胜、拔城不下,荆人于江东诸地设防,战事必要延至明年后年,士卒难以返家。”白林对视着酋长们的目光。他很了解秦卒、巴人的战力,平地列出矛阵的秦卒胜于巴人;混乱地形则相反,巴人如鱼得水,手持长矛的秦卒处处制肘。“故炸城之后,士卒当速速入城。荆人或将点燃城内堑壕之干柴火油,然冲过此道火墙,攻入城内我军必胜无疑……”

快!是白林对麾下的唯一要求。都尉苏复这时嘴唇蠕动,包括幕府武勾卑等人在内,都很担心守军会在城内埋设巫药,毕竟攻城是守军选择战场。见白林如此嘱咐,他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幕府有这样的担忧,但幕府谋士商议出来的对策仍是快速入城。巫药炸了一次就没有第二次,只要冲过去胜利就属于秦军。

小迁过去,餔时快结束的时候,凿城结束,填埋好火药的秦卒打出了旗帜。看到守军的旗帜,数千巴人和黄垄的一个尉匆匆进入战场。阙楼上的守军见状连连挥旗,示意城内的守军秦军可能马上要炸城。

秦军的动作显然要比守军的反应更快,阙楼上的旗手还挥舞示警的红旗,突然间地动山摇,硝烟尘土中,一大段城墙忽然冲天而起。城墙后方的巴人士卒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城内阙楼上的淖狡、郦且等人也在惊讶的张嘴,秦军终于破城了。

“攻——!”夯土、雪尘还未落尽,秦军的五百主、百将就大声对着前方的士卒下令。距离爆炸太近的士卒这时候脸上还有些慌张,可看到城墙上被炸出的缺口,回过神来的他们也挥舞着酋矛嘶声大喊:“杀!杀!”

秦军冲向缺口,阵列在他们前方的数千名巴人蜂拥中已灌入城内。炸破的城墙距离城内的堑壕大约一里,身着布甲的巴人无声无息,脚下却朝那道堑壕飞奔。然而让人奇怪的是,站在堑壕后方土墙上的守军并没有点燃堑壕内的干柴或者火油,他们唯一的障碍是雪地上横七竖八的轺车。

敌人疾奔而来,越来越多,很快将城墙与堑壕间的空地全部吞没。当身着布甲的巴人跃入堑壕开始攀爬土墙时,守军中响起了开炮的军令。炮声稀疏,炮击不但没有阻止秦军冲前,越来越多的秦卒反而冲入了堑壕,架起了长梯。

“秦人多矣!屈司马……”看着堑壕前潮水一般的秦人,再勇敢的人也头会皮发麻,巴虎对自己的司马屈损大喊。

昨日因为擅自开炮被请去大司马府问话,当时的屈损有些发懵,事后回想勿畀我怀疑自己是秦侯,整个人好像生吞了一只老鼠那般难受。一夜未眠,今日秦军果然猛攻北城,屈损愧疚更甚。巴虎的喊叫他根本没听到,等一些秦卒冲上土墙又被赶下去,巴虎不得不将正在发怔的他摇醒。

“若之何?若之何?!”巴虎指着墙下的秦人对他大吼。

“啊?”看到堑壕前已全是秦人,屈损急急挣脱巴虎的拉扯,他冲到墙内对准城下大喊道:“炸——!”

“炸!”墙内的工卒一直等待命令,闻言马上挥旗。

‘轰轰轰——’,守军没有将火药埋在地下,而是对着秦军凿城的位置,将火药置于轺车之上。甫一发火,墙外的轺车一辆辆炸响。车上不是单纯的火药,还有精心准备的霰弹和石片。爆炸声中,霰弹与石片满场横飞,收割着秦卒的生命。

连绵不绝的爆炸,最勇敢的巴人此时也狼突豕奔,反冲向城墙上的那个破口。城东、城南两处恰好在这时候炸城,地动山摇的感觉加剧了秦卒的惊骇。白林布置在缺口处的短兵也禁不住慌乱,居然被溃卒冲破阻拦,裹挟着逃到了肥水北岸。

看到这一幕的白林大怒中拔剑猛斩在身侧的旗杆上。缴获自楚军将率的佩剑无比锋利,这一剑把旗杆砍成了两段,杆顶飘着的白字将旗坠了下来。

第十五章 讯文

未改

“将军万不可意气用事!”看着暴跳如雷的白林,一侧的苏复马上相劝,他大约猜到了是这种结果。顶点x“荆人以巫药炸我,然炸后不可再炸,当速速入城也。”

白林不是不知道守军会埋设火药,他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精心选择的凿城地段不会守军埋设火药的位置。而要在凿城的同时埋设火药,即便能够埋设,范围也会很小。他没想到的是守军根本不埋设火药,火药全部装在轺车上,一辆辆轺车推出来就可以了。

与秦军缴获的几十多吨宝贵火药相比,楚军手中的火药有好五、六百吨。这么多的火药虽不能全场布满,但足够对付秦军炸出的这几个缺口。硝烟丧尽,土墙上的突门打开,新的装满火药的轺车从土墙内推了出来。剑盾卒也架起长梯越过堑壕给地上未死的秦卒补刀。巴人之间血仇,到底未死的阆中巴人全数被砍下了脑袋。

城北发生的一切全在王城阙楼的视线之内,看着城北的轺车一辆接着一辆殉爆,炸出一团团火光,淖狡看着郦且点了点头,觉得郦且所言非虚。这时候城南、城东也陆续轰响,和城北一样,冲入城内的秦卒被火药炸退。

“我军连夜连夜补城,明日秦人只能再炸。”郦且见淖狡看向自己忙道。

“善!”淖狡知道作战司后续的作战计划。

沙海当夜秦军冒着严寒攻入大营还是有所收获的,其中最重要的收获就是缴获了很多军资,比如火药。大司马府不知道秦军手里有多少火药,但以楚军整个作战过程估算,最多不会超过六十吨。今日秦军最少使用了二、三十吨火药,剩余的火药最多能支持一次类似的进攻。

为了避免兵分四面被守军夜袭,今夜秦军必然收兵回营,这就给了守军补墙的时间。明日一早,城内工匠就能将炸开的城墙全部补好。秦军可以再炸,但火药是有限的。作战司相信秦军必定会珍惜火药,不敢再来一次四面围攻。

淖狡对着郦且点头说善,郦且脸上微笑耳朵却是竖着的。夜幕降下前他必须听到秦军鸣金才能确定一切确如作战司所料,才能最终放心。秦军如果不鸣金,虽不至于阻碍守军连夜补墙,但明日会不会孤注一掷再攻一次很难预料。

战争中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大迁将近时,秦军又从缺口处冲入城内,不过这次冲入城内的人数很少,只有数千人,进攻也是试探性质的。当轺车上的火药再度引爆,这些趴地逃生的秦卒和之前一样一哄而散,连忙从缺口处逃了出去。

这次试探性的进攻后,‘当当当’的金声终于从紫金山山顶响起。听闻山顶的钲声,兵力不足、不想被守军夜袭的秦军只能徐徐退回西面的营垒。

白林对王翦的撤退命令毫无办法,目睹城内守军的布置后,想到守军已在城内重重叠叠的里域中埋下了巫药,他说不清自己今夜能不能从城北攻到王城北门,即便能攻到北门,麾下六个尉也剩不了多少人。而夜间驻扎在城北显然是不安全的,秦军还没来得及设立营垒,也没有拉起幕帐。如果守军夜间集中兵力猛攻一面,特别是猛攻大营,焚毁粮草辎重,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白林的想法如此,然而趁着夜幕降下的最后一丝光亮,王翦发向咸阳的讯文却并非如此。他在讯文上遍述这几日攻城的艰难,尤其强调今日四面围攻的失败,悍勇的巴人士卒此役损失了四千多人,是军中巴人的一半,酋长们已怨声载道,不愿再战。

战况如此,而淮水很快就要解冻,在淮、肥解冻之前攻下寿郢的机会极为渺茫。即便强制攻下,秦军剩下的士卒也将所剩无几,最好的选择是暂缓攻势,三月春耕后全国再征召一批士卒前来攻城,用湮城的方式的必然能拔下寿郢。

王翦从大梁南下时赵政处置完儿时的赵国仇人便返回了咸阳。王翦的讯报在夜幕降临前被送到了渭南正寝赵政的案头。他的讯报用词委婉,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赵政还是非常清楚的。

王翦不想命令这十数万秦军猛攻寿郢,而要重新征召士卒,增加兵力,极有可能会用新征召的那些士卒攻伐寿郢。目的当然只有一个,不想消耗关中老秦士卒。

如果是以前,赵政必然会感叹王翦是老成谋国,可现在秦国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他不再是秦王而是天子,一切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于他个人来说,除了称谓上的不同,除了后宫将会更多的嫔妃,宫室礼制的等级相应的拔高,‘赵’这个氏也将彻底去除。

氏代表封地,秦国先祖曾庇护于赵氏之祖造父,故随造父氏赵。此后秦公室虽有封邑,为表示不忘前恩,并未去除赵氏,结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诸侯有封邑自然以封邑为氏,天子拥有天下,有氏却是自降身份,自然不能有氏。也就是说,他日一统天下,赵政再也不是赵政,必须称为嬴政,如此才是天子。

赵政变成嬴政,秦国变成了天下。正如齐博士淳于越所说的那样,子民不再仅仅是秦人,还有天下人。他必须视天下人如秦人,如此天下人才会归心,赢姓的统治才能传至万世。站在这个角度,王翦不再是什么老成谋国,而是狭隘的秦人至上主义。

他怜惜秦人士卒的性命,却不怜惜关东士卒的性命,他看重老秦人,却不看重天下人。以前关东是敌人可以如此,现在关东黔首已是子民,这种做法必会激起关东黔首的愤怒……

膏烛之下的赵政将王翦的讯报看了又看,提着笔的他本想将王翦召回,然后命白林暂代大将军一职。但想到王翦也许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另一成意思可能是不想损失太多士卒,这才请求自己缓攻寿郢。又收回了这个心意,站起身看向几案一侧的天下地图。

除了南方的广阔的楚地和地图东面退居胶莱半岛的齐人,整个天下都已归大秦所有。赵政并未陶醉,他的目光盯在了越地会稽。国尉府得到的消息是数十万楚人童子和十数楚国工匠连其家人都在会籍、瓯越、外越。与去年的时间一样,再过两个多月他们就要避迁于蓬莱。

寿郢距离会稽大约一千五百里,如果下个月还没有拔下寿郢,从陆路阻止避迁已成为泡影。而命令舟师沿海路南下会稽,杨端和率领的舟师却被荆人的炮舰拦在少海之内。少府日夜赶造战舟,但少府赶造的战舟也不能马上航至少海南下,南下也会被荆人炮舰阻拦。

看着地图上的城邑,赵政很快想到了舟师不能南下的原因。荆人炮舰的母港正是南面的琅琊,秦军没有拔下琅琊,舟师自然要被荆人炮舰拦在少海不能南下。

“琅琊,寿郢。”赵政念着水陆两路上两座城邑的名字。不拔下琅琊,舟师无法南下;不拔下寿郢,陆师无法南下。‘咳咳,咳咳…咳咳……’想透彻这一点的赵政刚刚有些高兴,人忽然忍不住咳嗽起来。上个月忧心战事过甚,加上那几天奇冷无比,他也受了一些风寒。

“大王该用药了。”赵高不再,一边的正提醒道。

“药甚难用,不用也罢。”提起用药赵政便有些皱眉,他下意识道:“夏无且何在?明日命他午前来正寝为寡人诊疾。”

“禀大王,太医听闻荆人医者要剖胸,故而已去往雍城。”正揖告道,说起夏无且的去处。

“雍城?剖胸?”赵政不解问道,虽然剖胸一事在咸阳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忧心国事军务的他对此并不了解。

“禀大王,”赵政的正是一个小寺人,叫平,他不喜欢用年长的寺人。“据闻有荆人将死,荆人医者荆突请白狄人暂缓五日,要为此人剖胸治之。剖胸当死也,却不知荆突如何医治,太医闻之连夜出咸阳而去。若荆突果真能将将死之人救活,可入宫中,为大王、太后诊治也。”

正平乖巧,会揣摩心意,说话也带笑,他是一片忠心,赵政对这个建议却嗤之以鼻,他叹息道:“荆人之性,宁死不屈,寡人命其入宫其必如昃离那般伏剑自刎,何必再杀一人。”

想起自杀的昃离赵政心情有些灰暗。他本想请昃离入宫为太医,可昃离不愿独活,愿意和那两千多名楚军伤卒共死。赵政不是没想到赦免这两千多名楚军士卒,可这些楚卒桀骜不驯,一心求死,他想赦免也找不到理由赦免。他岂能纵容骂自己为吕政、污蔑母后的敌人。

“小臣有罪。”看到赵政面色忽然不愉,正平马上跪下了。

“无妨。”赵政挥袖。他也不再说话,又坐在案上批阅王翦那份讯报。意思很明确,缓战是不可能的,老秦士卒哪怕打光也要拔下寿郢,全军快速南下。不然荆人避迁蓬莱,他日必成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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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施术

西面是秦人固有的势力范围,羌地楚军南下后,担心秦国报复的羌人不是跟随楚军南下就是西去避祸,西境再度安宁。赵政忽略西面,目光紧紧盯着东南,毕竟东南才是秦军将来的大患。次日天色刚亮,语带不满的王命便从咸阳传至寿郢,他直接驳回了王翦的缓攻请求,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拔下寿郢。讯文的最后更是嘱咐王翦不可区分畛域,关东庶民也是大秦子民。

看完王命的王翦脸色极为难看,这名战无不胜的秦将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秦人。秦人征服天下,结果却要和被征服的贱民平起平坐,那群隶臣凭什么和胜利的秦人平起平坐?!如果臣妾的地位和主人一模一样,秦军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王翦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激愤,腹心刘池看完讯文没有激愤反而深深的担忧。灭楚之战大王已明令不再赢论,只验首级——沙海之战秦军战死二十多万,加上之前鸿沟之战、攻拔大梁之战,伤亡人数超过五十万,真要赢论秦军将卒皆无功有罪。

不赢论沙海之战斩首十六万级,此前的大梁之战斩首四万多级,全军总共斩首二十一万级。以秦律,二十一万级就是二十一万顷田、二十一万处宅,二十一万名隶臣。关中已无田可赐,只能赐关东的田亩,而关东皆是百步小亩,这二十一万顷(秦亩)相当于关东五十万四千顷(小亩)。

战国初年至今两百余年,两百余年人口滋生,关东已是人多地少,中原地区每户最多百亩,普遍只有六、七十亩,庶民靠着精耕细作和种植冬麦才勉强维持生计。为了赏赐这些士卒,大约有七、八十个大县的土地要被剥夺,三、四百万人迁徙让出正在耕种的田亩。

这在以前是可能的,看完讯文刘池忽然觉得不可能了。关东庶民都已经是我大秦的子民了,大秦还能强夺他们的田亩赏赐给有功的秦军士卒吗?

和一顷秦田相比,那日犒劳的魏宫酒肉可忽略不计,朝廷不会就此欺瞒士卒,不按秦律赏赐斩级应得的二十一万顷田亩吧?朝廷如果违背秦律不赐田亩,那今后如何取信于士卒?恍惚间,刘池仿佛看到当年商君立在栎阳城南的那根三丈之木倒下。

王翦激愤,刘池担忧,两人对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很明显的,双方都从对方眸子中看到一种预兆:一统天下绝非秦人的福祉,反是秦人的劫难。

寿郢城西,王翦和刘池相顾无言,暗自叹息;咸阳以西,日夜兼程的夏无且、李剳等人正驱车匆匆赶往陈仓。

传说一百多年前的扁鹊也曾实施过换心之术,然而那不过是传说——先秦人口多时三千余万,编户齐民之下,连庶民的族系都一清二楚,贵族的家谱更能追述到几百年前乃至上千年以前。鲁国从无鲁公扈,赵国也从无赵齐婴,换心之说乃无稽之谈。而今神医昃离的弟子荆突五日后要施剖胸去疾之术,秦宫的太医们怎能不心动?

夏无且闻讯出咸阳经杜邮奔向陈仓,太医令李剳等人晚了一步,也乘车向陈仓飞驰。四日四夜的疾奔,这些人终于在第五日一早赶到了陈仓,这时施术并未开始。

四日时间,突已做好了所有准备。昨夜他又一次给熊荆输血,以防开胸后血流不止,半途休克。这日清晨他很早便起床,做了楚式体操才开始用膳。对医者而言,施术就是一场阵战,必须要有足够的体力才能完成整个施术。突早膳不但吃得多,还吃得精,按以前的经验,整个施术费时四到六个时辰,这段时间他根本没空用膳。

用于施术的宫室本来安静,夏无且、李剳等人赶到后立刻嘈杂起来。突答应了克里门尼德斯的请求:如果施术成功,他将接受亚历山大学园的聘请,成为学园的紫袍学士,而条件当然是施术之时、施术之后白狄士卒必须保护病患的绝对安全。

施术尚未开始,白狄士兵已站在施术之室外禁止他人靠近。夏无且、李剳等人吃了一个闭门羹才找到正在用膳的突。夏无且抢先揖道:“夏无且见过足下,今日剖胸施术,我、我等能否旁观?”

“太医令李剳见过足下。剖胸之术唯耳闻,从未亲见,若可见之,必不吝金玉。”李剳是官,是官总有几分官腔。他说话间,仆臣已奉着金玉置于突的食案之上,还把案上的俎重重推开。

正在咀嚼的突马上将俎移回,脸上已有不满之色,但他不答话,继续用刀在俎上切肉。夏无且见此又是一揖,道:“足下用膳为先,弊人静候。”

夏无且就要退走,突吐出嘴里还未嚼碎的肉块道:“夏医者若欲旁观,请先更衣去毒。”

突的意思是答应旁观了,夏无且闻言大喜。他正想李剳是不是会和自己一起更衣去毒时,突又道:“金臭之人更衣去毒亦是无用,弊人不敢受命。”

“你!此地可是大秦……”李剳见突不搭理自己已是不悦,再听闻拒绝自己,不由生怒。

“大秦又如何?!弊人与疾者皆是白狄之佣,秦国欲持强欺客否?”突看着李剳有种莫名的愤恨。老师虽然是自刎,但秦人连伤卒都不放过,怎不让他仇恨?

“哼!一荆蛮耳。为人隶臣犹不自哀,却狐假虎威,为狄作伥。”李剳也怒了。楚国马上就亡国,一小小医者敢拒绝并羞辱于他,他定要此人好看。

夏无且退下更衣,李剳怒而挥袖退走,好在两人的到访并没有影响突用完早膳。怼走了秦人,高兴之余突还多吃了两个鸡蛋。用膳结束,静候完毕,晏时快结束的时候,突才更衣去毒,前往施术之室。早一步到达的医仆正在整理施术器械和相关物品。

灌入足量豪麻汁的熊荆正在熟睡,突诊断他的脉搏,用听诊器听诊了整个胸腔,最后还看了看血压,这才点头,表示一切无误。

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西奥夫拉斯特斯、鲁阳炎、夏无且,这些更衣去毒过的人站在室内看着他的这些操作。鲁阳炎对此没有什么感触,西奥夫拉斯特斯因为之前见过这些诊断用具,也没有什么感触。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几人看着项链似的听诊器、漏壶一样的血压计很是好奇,这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医疗器械。

诊断器具之外,医仆清点的施术器械、用具也让人不解。剖胸需要利刃这点大家都很清楚,但利刃之外,医仆还准备了骨锯、胸骨劈开刀、胸骨撑开器,最后一个匣子打开时,整个施术之室都是红色的宝光。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看出那是一盒精致的红宝石。红宝石那是西方的称呼,在东方,这些宝石被称为琅邪,夏无且不明白突为何要为剖胸准备一匣子红色琅邪。

“禀医者,祭礼已备。”一名医仆奔入室内禀告,这是祭祀大司命的。

“请巫觋祭之。”突并不亲祭大司命,他必须保持充足的体力。

“唯。”医仆并不见怪,闻言又疾走了出去。

祭歌响起时,突看着五名医仆,看着西奥夫拉斯特斯,看着精选出来的四名最强者的士卒,还看着安详睡着的熊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始。”随后戴好帽子,拉好口罩,快步进入偌大的皮囊。

跟着他,西奥夫拉斯特斯和四名医仆也进入了皮囊,医仆就站在囊口,帮着撑开皮囊,好让四名士卒将熊荆抬入。剩下一名医仆站在皮囊的后方,他的任务是保持施术过程中风箱的伸缩,确保患者开胸后肺叶仍然可以呼吸。

不能进入皮囊的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鲁阳炎几个只能站在皮囊之外,透过皮囊上剪裁出孔洞后用鱼胶粘上的陆离镜观察囊内的情况。施术如果是在狄道进行一定找不到如此多的陆离镜,陈仓靠近雍城,雍城王宫有产自楚国的大陆离镜。安装这些陆离镜并非是为了便于他人观察,安装的目的是为了采光,施术选在正午前后进行,也是为了采光。

为了采光,施术之室的瓦当全部除去,并准备了乌幕,防止突然下雪。室内也准备了膏烛和燎火,一旦光线不足,室内的医仆便会命人点燃膏烛和燎火。

刚才没有间隔,夏无且没觉得什么,一旦隔了一层皮囊,只能通过皮囊上粘着的陆离镜窥视里面的人和物,夏无且突然产生出一阵不真实感。他从未见过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施术,也从未想过可以这样施术。

然而通过皮囊上的陆离镜,他亲眼看到了疾者被平放在榻上,胸膛垫的高高,亲眼看到突剪开了衣裳,锋利的小刀在疾者胸膛上轻刮,鲜红的血立即涌了上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

室外巫觋的祭歌悦耳动听,仿佛大司命已从神界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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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施术2

囊外的夏无且感觉一切皆不真实,囊内的白狄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看着突无比利落的动作,心中一边默念阿斯克勒庇俄斯,一边克制住颤抖的身体,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当场晕厥。顶 点 饶是如此,他心中仍然产生一个细究极恐的疑问:这位楚尼医生到底打开过多少活人、死人的胸膛?他的动作、神情为何如此熟练从容?

西奥夫拉斯特斯越想越觉得恐怖,一直到突要求他按住病人的身体他才回过神来。这时候胸骨上方的皮肤、皮下组织、浅筋膜已全部切开,突用烧红的钜铁对准那些出血的细小血管一一烙烫进行止血。这种止血方式西奥夫拉斯特斯也曾使用过,但从未在这样的手术中使用。

止血后的皮肉由丝麻包裹着,翻开这层皮肉,下方已是红白间杂的胸骨骨膜。庖丁解牛一般,突并未像西奥夫拉斯特斯猜想的那样直接劈开胸骨,他先是将附着在胸骨上的胸骨骨膜与下方的胸骨用手指分开,从切口处由下到上切开这一层骨膜,一直切到锁骨韧带,直至胸骨最顶端的气管外筋膜。然后利刃再往下,从最初下刀处切开下半段骨膜,露出胸骨最下方的剑突。

剑突是一块软骨,突用骨剪利落的将剑突剪断后,手术才告一段落。下一步他要用胸骨劈开刀劈开这块已经敞露的胸骨,打开整个胸腔。趁着手术的间隙,医仆给他和西奥夫拉斯特斯两人擦汗。转过头,隔着口罩,突叮嘱了一句:“鼓风。”同时看向那四名目睹这一切脸上早就发白的强壮士卒道:“制住!”

打开胸腔必然失压,只有人为的制造低压,肺才能被动的呼吸,病人才不会缺氧而死。而劈开胸骨不是斩断胸骨,这是要把整段胸骨劈柴一样劈成两半。这种痛楚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也不是豪麻汁的麻醉所能抵挡的。在十九世纪乙醚、氧仿出现以前,医学上并没有全身麻醉剂,只能依靠四名强壮的士卒将病人死死按住,如此才能劈开胸骨,打开胸腔。

按以前的经验,按住病人是非常重要的。必须均匀的劈开胸骨,合拢后胸骨才能平整的愈合,如果劈斜、劈歪了,胸骨合拢后很难平整。开胸不仅仅只有劈开胸骨这一种办法,但为了寻找胸腔内出血的血管和异物,突只能选择这种视野最好的办法。

突嘱咐完继续施术,他先用手推开纵隔胸膜,然后才拿起胸骨劈开刀。这是一种拐杖一样的利器,当然比例要比拐杖小。其原理和订书机类似,订书机机口一上一下咬合要订的纸张,用力往下按,‘咔嗒’一声,订书钉钉入纸张后会被下方的托板搁平。胸骨劈开刀也是如此,下端托板抵在胸骨下方,其上方有拐杖手柄一样的敲击部,每次敲击,刀刃就会往下劈砍在胸骨上,直到刀刃被胸骨下方的托板抵住。

从剪去的剑突位置将胸骨咬入刀刃时,突特意看了一下绑着皮带的熊荆以及按住熊荆的四名士卒。施术和屠场一样恐怖,好在这些全是杀过人的士卒,他们只是精神有些不适,身体没有像西奥夫拉斯特斯那般克制不住的颤抖。

突下意识的向四名士卒点点头,右手沉沉击在劈刀的手柄上,‘咔嚓’一声,最下端的胸骨被劈成了两半,熊荆的身体条件反射式的抽搐。突不关心熊荆的反应,他甚至已忘记施术的对象是大敖,只以为这是普通楚军士卒。胸骨劈刀继续往胸腔内部推进,他的右手继续沉击在刀刃手柄上,刀刃压下,再度劈开一节胸骨。

“啊…”这次熊荆被剧痛惊醒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啃噬自己,骨头一节一节被咬断。突听到了熊荆的声音,他只是沉闷的喊了一声‘制住’,手上毫不停留,继续沉击手柄。

“啊!”熊荆彻底痛醒了,脑子里再也没有豪麻汁带来的眩晕和虚幻,他感觉到了自己被绑着手术台上,昃离正在用他发明的胸骨劈开刀劈斩他的胸骨。他用力挣扎,然后皮带牢牢将他束缚,四名白狄士卒死死按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咔嚓’,又一段胸骨被狠狠劈开。在下一次剧痛来临之前,不住挣扎的熊荆忍不住大骂:“昃离、昃离!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熊荆极为强壮,虽然被皮带束缚,还被四名粗壮的白狄士卒按住,可整张床榻仍在摇晃。担心床榻被晃倒的突忍不住大声道:“昃离已死!楚卒已死!楚人已死!大敖若死,楚人或将尽死……”

突的言语饱含悲愤,想到老师与那两千多名伤卒共死,想到十八万联军全军皆墨,他半夜醒来常常忍不住泣哭。楚国将亡,楚人尽死,而他远赴西洲,此生再也回不到楚地。他无法理解楚人为何要承受如此悲惨的命运!难道是太一抛弃了楚人?难道是大司命厌倦了楚人?

“国人以大敖为大敖,是为楚国社稷故,是为我楚人故!大敖欲死,楚国社稷若何?!楚地百姓若何?!”突不断的沉击手柄,胸骨一段接着一段劈开。剧痛中他的喝问熊荆听的并不清楚,但‘社稷’、‘楚人’、‘国人’、‘大敖’不断冲击着他神经,他脑海里的画面不断倒映,最终回到中箭时他倒在雪地上所看到的那片天空。

中箭之后以为他要死了,然后便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可他并没有马上死去,他一直在失血、在休克、在不断的昏迷。他很想自己拔剑结束生命,然后他找不到自己的剑,即便找到剑,也再也不能举起。死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但对母后、对妻子、对楚人,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

他曾是天下最勇敢的君王!当他驰骋在战场上,楚卒为他嘶声欢呼,秦人看到他的凤旗心惊胆战。如此勇敢骄傲的君王,岂能心甘情愿屈服强加的天命?岂能委屈求全的接受耻辱的历史?他岂能选择自刎?!

利刃无情的下劈,胸骨一段段斩成两半。熊荆继续挣扎,然而让他不断挣扎的不再是胸口的剧痛,而是疯狂爆裂的神经。

无数无数的场景接踵而来,无数无数的楚人对他微笑,然后云烟一样消失。他终于克制不住了,用尽全身力气野兽一样嘶吼。绑在他手臂上的皮带‘啪’的一声崩断,整个人作势欲起。突见此大惊,喝道:“制住!”包括四名医仆在内,八个人连忙按住要起身的熊荆,然而熊荆却自己倒下,他的脑袋重重砸在床榻上,晕厥过去。

“呼……”突大松口气,此时劈开刀劈到了最顶上的胸骨柄,最后劈的那下已将整段胸骨劈开。胸骨劈断,胸腔已经打开,接下来要做的是用撑开器将整个胸腔撑开,如此才能检查那支弩箭到底射伤了那里,是哪根血管一直流血不止。

胸骨撑开后,包括囊外的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和鲁阳炎全都看到了敞露的肺叶和肺叶之间靠左略带些白色的心包。心包有节奏的跳动着,强健有力。

“啊…”四人当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叹。心脏很多人见过,但正在跳动的心脏没有任何人见过。四人中最奇怪的是鲁阳炎,他不但看到了大敖的胸腔,还看到了大敖的心脏,整个人忽然跪倒,伏地大拜。他听到了突的话语和追问,是他和近卫骑士没有保护好大敖,让他一马当先冲向秦人的弩阵;是他们对扶苏身后的白狄人没有提防,让他们射中了大敖。

囊外的鲁阳炎大拜,囊内的突检视整个胸腔。与他想象的一样,感染还没有波及整个胸腔,肺叶上没有凝固的血垢,心脏和肺都是完好的,没有损伤,那支弩箭从心肺之间穿过。想到这个位置的突对身侧说了一句光,皮囊正上方的阳光立即反射下来,接着这片光亮,他看到了鲜血不断从一个地方涌出,那里应该就是那根流血不止的血管。

比女子绣花还要灵巧,突小心翼翼地找到了那根血管,又小心翼翼的将其妥善缝合。缝合完毕才开始在胸腔里摸索异物,没有异物,只有微微化脓的积血。清理这些积血,再用生理盐水清洗整个胸腔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既是清洗又是消毒,当这一切进行完毕,整个胸腔才被缓缓关上。

这时候囊外诸人才知道那些宝石是干什么的。突用骨钻在左右胸骨上分别钻出一个又一个的螺旋状孔洞,那些研磨过如同后世螺丝一样的宝石旋入这些骨洞,然后横向两颗两颗卡在一起。没有铬就没有不锈钢,更不可能有钛,医尹昃离能找到的不被身体排斥又有足够强度的东西只有红色琅邪。如果没有这种固定,劈开的胸骨根本不可能愈合。

隅中时开始施术,太阳西斜的大迁时分才缝合胸前的皮肤,宣告手术结束。身体强壮的突走出皮囊只觉得饥饿,西奥夫拉斯特斯走出皮囊刚要开口对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说话,话未出口人便栽倒于地,他整个人虚脱了。

第十八章 召回

西奥夫拉斯特斯被人抬了出去,克里门尼德斯径直走到突的身前问道:“不生病能活下来吗?”

刚才施术的时候,突激动之余说了一连串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话,他不清楚外面的秦人有没有听见,但他相信粟特通事应该听见了。克里门尼德斯上前时,粟特通事也跟上前。突看了他一眼,粟特通事还看他,然而脸上未有什么异常。

见此他才点头答道:“若未感染,可也。然其数月必要卧榻,不得起身。后日便可启程。”

出皮囊后突检查了熊荆的呼吸,呼吸已然平稳。刚才他吼叫时松动了卡在脖子上的皮套为了造成肺部低压,施术时熊荆是头在囊外而胸膛在囊内,内外必须严密隔绝。熊荆挣扎的时候扭动了脖子上的皮套,造成内外气压平衡,结果不能呼吸而晕厥。一旦囊内囊外重新隔绝,随着囊尾风箱的拉动,肺部重新被动呼吸,整个人也就正常了。

手术结束缝合时,突仍在熊荆的胸腔内留下银管以流出手术造成的积血,当腔内的积血流尽,银管就可以取出了。如果没有严重的术后感染,胸骨完全愈合要三个月时间,下地活动估计要在四、五个月之后。陈仓到狄道这一千多里全是秦道,秦道平坦,这一千多里熊荆可以在四轮马车里静养,等出了秦境道路崎岖,便只能让士卒抬着行路了。

“我相信陛下一定会为你神奇的医术惊叹。”克里门尼德斯笑道。说完以后他的目光又看向静卧不动的熊荆,“连阿斯克勒庇俄斯都不会想到,他的胸膛上竟要镶满红宝石。”

“必要如此,不然胸骨不可愈合。”施术完毕的突已然精疲力竭,他见没有人在意他在手术中的呼喊,也就彻底放下了心。嘱咐医仆几句后,他退出施术之室。但是夏无且一直跟着他,向他请教施术时的种种问题。

开胸手术不是原有的、对世界认知的哲学体系能够解释的,此时的认知没有两千年后那样精深细致,没有接触过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氧气,不知道什么是血红细胞,不知什么是血管,不知道什么是动脉和静脉……

他们对人体本身也没有多少太多了解。楚人曾是殷商的蕃属,不吃人但对解剖人体没有太多抵触,且有巫觋在旁,以神灵之名准允。周人不同,周人对解剖有种歇斯底里的反对,保持肢体完好似乎是一种政治正确。

突很想回答夏无且的那些问题,可惜他的任何回答都会引起夏无且的更多疑问。回到居所时,想到自己此去西洲此生再也不能回到东方,突看着夏无且道:“楚医与周医不同,楚医需开膛破肚,有违人道。君若真欲行楚医……”突走到自己榻前抱起一叠书籍和装订成册的笔记,在案上全部放下:“可留此等书籍笔记,此弊人之所学。”

“啊!”夏无且猛然失声,医者和匠人一样都视技艺如性命,突竟然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让他如何不惊讶。“足下……,无功不受禄,弊人岂能、岂能……”

“行医乃为救人。老师既救楚人,也救秦人,不分彼此。”突有些伤感的道。“既要西去,老师所授自当留于天下,唯恐楚医被人视为不仁……”

“此谬也!能救人何言不仁?”夏无且嘴里说无功不受禄,但人盯着案前的书籍笔记根本挪不开眼睛。突知道他拒绝不了自己的馈赠,索性将案上的书籍和笔记放到他手中,道:“弊人困顿之极,请于室外用茶。”

突确实困的要睁不开眼睛了。医者只有一人,他最多睡两个时辰就要起来检视,然后半睡半醒,直到后日再度启程西去。夏无且抱着书籍犹在梦中,等使团离开陈仓,他才回过神来对着西去的马车顿首大拜。可当他急急驱车返回咸阳时,听闻手术成功的太医令李已在视朝时数次要求召荆人医者突返回咸阳任职,万不可放其西去。

李的请求夏无且心知肚明,突与白狄使团在一起,他拿突没有办法。如果突在王宫中担任太医,他有的是办法治他。不及更衣,夏无且就急急进宫,以求赵政不召突回咸阳。

夏无且心中想的是不要召回荆人医者,赵政想的却是寿郢的战事。王翦收到他的王命之后连日攻城,秦军再度炸毁北城,冒着守军的巫药和巫器一直往南推进,与守军进行惨烈的巷战。寿郢外城的房舍几乎全部被推平,秦军已推进到了王城北门。

按照王翦的讯报,秦军推进到这里就推不动了。原因很简单,十五艘炮舰卸下的三百六十门火炮全部集中在这里,王城城周不过十数里,三百六十门火炮每隔五六丈就布置一门。堑壕、钜丝网、火炮、剑盾武士,即便秦军能炸开王城城墙,也没办法突破这样的防御体系。

“启禀大王,太医夏无且求见。”赵政还在想着讯文中的防御体系到底是什么样的防御体系,谒者便进来禀告。他闻言微微挥袖,示意让夏无且进来。

“臣闻大王召荆人医者突入宫,不知可有此事?”夏无且是救驾有功之人,他见到赵政也不忐忑,直接问赵政有没有召其入宫。

“确有此事。”一直盯着地图太累,赵政并不介意与夏无且说起召突回咸阳之事。“太医令曰:荆人医者突所习乃我天下医术,其前往西洲自将我天下医术传于西洲,此不妥也。若他日狄人攻我,彼之方士可剖胸去疾,而我大秦方士不能剖胸去疾……”

赵政说起太医令李请求召回突的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让夏无且膛目结舌。他原本准备好的言辞根本就用不上。也只有这样的原因才能打动赵政,说服他将突紧急召回。夏无且不懂楚语,可还是能感觉到突对那名疾者重视,如果突被召回咸阳,那名疾者怎么办?

“夏卿、夏卿?”看着发怔的夏无且,赵政喊了他两句。

“荆人医者已将其毕生所学所记皆交予臣,故臣以为,任他西去又何妨?”夏无且捧着手上的书籍和笔记,如此说道。“且以荆人之性,召其返咸阳……”

“毕生所学?”赵政看到了夏无且手上的书籍笔记,正平连忙接过奉上。书籍由楚纸制成,上面印着楚字,笔记上除了楚字还有希腊式的图画。图画多是人体的部位,没有皮肤、或没有肌肉,一些甚至是**裸的骨架,密集的小字注释在图画之侧,看得人毛骨悚然。

赵政草草翻过这些笔记,正当夏无且盼望着他收回成命时,他却问道:“荆人医术皆记于其上?夏卿得之亦可剖胸施术?”

“大王当知庖丁解牛。庖丁始解牛,所见无非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荆人医术亦是如此。”夏无忌答道。“剖胸如同解牛,非年轻体壮者不可胜任。臣老矣,唯有将此术教之于弟子,彼等数年之后必可剖胸去疾。”

“善!”夏无且说的话在理,赵政忍不住点头。

“臣受荆人之恩,故请大王曰:请大王任其西去。西洲据我几万里之遥,他日如何攻我?且西洲医术真不如天下邪?臣以为各有优劣。扰我者乃匈奴、胡人也,非西洲之人也。我大秦奄有天下,又得荆人巫器、巫药,何惧匈奴胡人?”

夏无且受人恩惠以图回报,他说的话都不错,然而赵政并未被他的言辞说服,只道:“夏卿当速择弟子授荆人医术,召回荆人医者之事,勿需再言,寡人自有主张。”

“大王若召其回咸阳,其人必如其师伏剑而死。臣……”夏无且接过寺人奉回的书籍笔记,沉甸甸的感觉他让直接跪下顿首。“他日狄人攻我,狄人医者可剖胸去疾,臣之弟子亦可剖胸去疾,请大王准其人西去。”

“寡人召其回咸阳,非为医术。”在赵政眼里夏无且是可以相信的人,若他不是,他早就将他轰了出去。话到这里,赵政也不隐瞒,直接道:“乃军中有人告奸,言圉奋所杀非荆王也。”

“啊?!”顿首的夏无且闻言吓了一跳。他见赵政全然正色,诧异道:“丞相诸臣皆见首级,言正是荆王。这如何有假?”

“确是不假,然……”赵政有些困惑,实际上护军大夫听完告奸者所述也很困惑。王绾、李斯等人是亲眼见过荆王的,他们说首级无假,当然不可能有假。然而告奸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荆王高春时分中箭倒地,晚上不可能与圉奋阵斗,然后被圉奋斩首。

如果圉奋斩杀的不是荆王,那荆王何在?如果圉奋斩杀的不是荆王,荆王不是已经遁走就是还留在大营内医治。昃离是死了,但昃离的弟子突还活着,召突回咸阳有助于弄清此事。最少可以确定荆王当夜到底在不在医营,又是何时出的医营。

“退下吧,此事寡人自有主张。”赵政对夏无且挥挥手,要他退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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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或是

这段时间以来最让赵政最振奋的事情莫过于沙海之战,以及不可一世的荆王被圉奋斩杀。沙海之战的胜利决定了秦国一统天下之势再也不可阻止,荆王的身死则意味着在下一任荆王加冠之前,荆人并不能马上复国。

两件事都关乎秦国的生死存亡。沙海战败秦国将不复存在,而荆王身死则推迟了荆人的复国。来自新郢的鸽讯表明,荆人已立荆王之子熊胜为王。熊胜今年不过三岁,常言主少国疑,大臣未附,荆人复国最快也要在二十年之后,大秦有的是时间。

可如果荆王未死,情况又将不同了。对荆人来说,沙海之败非战之罪,乃天命在秦。若非当时荆人钜铁脆断,秦军如何能胜?而国尉府得到的讯报中,荆人皆念荆王,无人以为沙海战败乃荆王之罪,如果荆王真的未死……

二月的关中依旧寒冷,正寝内燃着好几个火盆,明堂内温暖如春,可想到荆王未死的赵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荆王未死,荆人再聚起十万大军从蓬莱渡海反攻天下,秦军还能再胜吗?秦军如果不能再胜,大秦何存?

沙海之战,天命在秦,赵政因而自信。一想到荆王未死,一想到荆人复国,他突然就不自信了。自信是建立在武力的基础之上的,可能是自己的武力,也可能是他人的武力,但不管是谁的武力,本质都是武力。赵政虽不像王翦那样很清楚秦荆之间的武力对比,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两国武力上的相差,一旦荆王未死率大军复国,秦军并没有太多的把握胜利。

正寝明堂,赵政神游身外,想着荆王未死将会发生什么。堂外阶下,右丞相王绾、廷尉李斯带着大工师燕无佚等人匆匆登阶,入堂之后王绾急急揖道:“启禀大王,首级当是荆王。”

“哦?何以言之?”赵政闻言不由一喜。他看见王绾身后跟着李斯和燕无佚,燕无佚身后的师匠捧着斩杀荆王后从他身上脱下的那副钜甲。

“骑侯曾言,荆王所着钜甲不知何物所造,遇寒不裂。今大工师以强弩射之,甲衣不破也。”听闻荆王不死,王绾也吓得夜不能寐。荆王已下葬沙海,他还是命人将他的头颅加急送到咸阳。除此以外,廷尉府又便阅与此事有关的简牍,终于想到试射钜甲这种办法。

白狄人扎拉斯曾说,当时荆王攻入幕府,其带人以强弩射杀荆王,荆王中箭坠马;骑侯圉奋却说,荆王身着钜甲不知何物所造,遇寒不裂。两人在月下阵斗,他刺死荆王之马方使其坠马,而后将其斩杀。两人之言必有一人为假,缴获的荆王甲胄就在咸阳,因此李斯提请一试。

“甲衣不破?!”赵政看着燕无佚手里的钜甲不可思议,甲衣上有一个深凹,确实未破。

“荆王甲胄臣细查之,前胸已更换甲片。其确如骑侯所言,不知何物所造,与往常钜甲不同。然……”燕无佚看了王绾、李斯一眼,道:“然强弩百步外射之不破,百步之内可破也。”

距离才是最重要的,离开距离说破甲毫无意义。王绾等人是文臣,不太清楚距离对于破甲的影响,燕无佚毕竟是首席工师,很清楚距离越远,破甲能力越弱。赵政本来悬着的心落下,闻言又立刻提了起来,他急问道:“白狄人射荆王时,在百步之外仰在百步之外?”

“禀大王,此事长公子言不知也,而白狄人扎拉斯已然西去……”李斯答道。他来之前已经问过扶苏。扶苏的回答很简单,就是忘记了。他不但记不起扎拉斯在自己身后多远,甚至连整件事都忘记了。

“命人速问之!”赵政没有在意扶苏,扶苏不知兵事。

“已命人速问白狄人。”李斯答完燕无佚又道:“还有一事,荆王钜甲之内,尚有莫向甲……”

莫向甲赵政当然知道,他两次遇险两次都是靠莫向甲才得以不死。他道:“莫向甲如何?”

“莫向甲……”燕无佚话忍了一下才道:“骑侯斩杀荆王之后,得其莫向甲。若莫向甲也如此钜甲不知何物所制,恐五十步亦不能破甲……”

燕无佚折服于镍钜的坚硬和韧性才会高估莫向甲的防护,但他的判断免不了让王绾又生出一些希望。王绾道:“国尉府已禀荆人于蓬莱立荆王之子为王,荆王确死也。白狄人以强弩射荆王,荆王中箭倒地然甲胄未破。大王当知布甲,布甲中箭矢插其上,士卒毫发无损。故臣以为,彼时荆王中箭坠马,然其甲胄未破。返营之后见大势不可为,故趁夜逃出,为骑侯阵斩。”

“或是如此。”王绾勾画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但李斯不敢完全确定,只说或是。

燕无佚则道:“当夜我军攻破大营,荆人四处而逃,荆王纵然不死亦未见。若荆王未死,蓬莱为何立其子为王?可见荆人亦不知荆王生死。”

王绾确定荆王已死,李斯不敢确定,只能或是,燕无佚倾向确定,他从来没有见过镍钜钜甲,而一国国君的废立是大事。沙海之战至今一月有余,如果荆王还活着,他为何不返回寿郢、蓬莱?

三名臣子两名肯定荆王已死,还有一位不敢确定。赵政希望王绾是对的,可他又不敢掉以轻心,这要等圉奋身上的莫向甲送回咸阳之后再试一次。再便是白狄人的言辞,他到底是在多远的地方射伤荆王的,是百步,还是七十步,还是五十步,还是三十步,还是十步?

如果弩箭当时真的射伤了荆王,那么圉奋斩杀的很可能是荆王的弟弟熊悍。按照赵勇的回忆,当年汧水之战章邯就差点将荆王之弟熊悍误认为是荆王,事后荆王赶到,才发现认错了人。

弟弟被错认成哥哥,这并没有没有可能。昌平君熊启、昌文君熊梦,这两兄弟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也可能会认错。王绾、李斯、茅焦等人见过荆王,但那是五年前的荆王,少年人五年相貌变化甚大,他们又没有见过荆王之弟熊悍,认错并非不可能。

群臣退下后,赵政再也无心处置政务,脑子里不断想着各种可能。两千多里外的寿郢大司马府,淖狡趁夜召集各军将率军议。此时守军已不及两万,不得不退守王城。二月淮水、肥水解冻,可秦军已经攻入城内,护城池再宽也全部失效。眼下守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死死钉在寿郢王城,为身后数十万童子和十数万工匠及其家眷将秦军南下的时间拖到三月。

王城是很难攻破的,诸将真正担心的是秦军绕过王城沿着郢芦运河南下长江,又或者是少海的秦军舟师、咸阳少府新造的战舟南下诸越——按以前的讯报,咸阳少府每月能建造一两、百艘战舟,沙海之战到现在已过去一月,再过一月季风转向,秦人舟师必将南下。

局势越来越危急,军议并没有给人多少希望,反而让将率们心事重重。军议未完,勿畀我又闯了进来,说有紧急之事禀告,淖狡只能宣布军议结束,让诸将回营。

诸将退走后郦且并没有退走,勿畀我也不避讳郦且,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大敖未死否?”

“你从何处得知大敖未死?”淖狡不善撒谎,对此只能反问。然而在勿畀我的眼里,他的反问恰恰证实了熊荆未死。

“军司马之计破矣,秦王已知所杀之人乃悍王子而非大敖。”勿畀我很自然的下了一个套,盯着淖狡的面容丝毫不放松。

“真如此?!”淖狡果然不出所料的上当,他不顾郦且的咳嗽急道:“秦人如何知晓?”

“真如此!大敖真未死?!”勿畀我终于确定侯谍传来的讯报是真的,人马上激动起来。

郦且看着淖狡上当毫无办法,既然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再对勿畀我隐瞒也就没必要了。他道:“大司马府只知大敖未死于当夜,却不知大敖身在何处?项将军言:‘当夜死于秦人剑下者乃悍王子,非大敖,彼时大敖留于医营,未曾溃围驰走。’”

“未曾溃围驰走?那大敖何在?”勿畀我来之前已经看过诸将对沙海当夜的描述。

联军阵列看见凤旗后发生溃散,有士卒前冲也有士卒奔亡。奔亡者速速返营,然而王翦不避奇寒命令秦军越过阴沟追击,最后攻入大营,迫使溃卒连夜驰走。阵溃和攻入大营是前后脚的事,溃围驰走则不同,有人先行有人后行,虽有火光,但夜幕下难以视物分辨。

逃出的将卒都没有提及熊荆突围,只有项梁提及此事。这也是淖狡、郦且迷惑的地方。又得知十数日前昃离与伤卒共死,难道是说,他死是为大王殉葬?

勿畀我的问题无人能够回答,他们唯一能确定就是熊荆当夜没有突围而出,留在了医营。之后直到伤卒、昃离共死的这二十多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全然不知。

“秦人疑大敖未死,必试探于我,司尹不可中计。”郦且提醒了一句,他很担心勿畀我知道此事是被秦人收买的侯谍故意为之。试想楚国将亡,天下还有多少侯谍愿意站在楚国这边真心抗秦?

第二十一章 如旧

对新郢而言,援夕之月和正月都是悲哀的季节,进入二月随着怀孕的嫔妃产下子嗣,这座立基不久的都城才有了些喜气。芈玹又产下一位王子,赢南产下的也是王子,妫可嘉产下了公主,姬玉产下的也是公主。其余两名媵妾一人产下公主一人产下王子,另外四人未到产期,不知男女。

一月之间多了六位王孙王女,赵妃这个祖太后欢喜不已,可王孙王女抱着抱着,想到儿子的她又忍不住哭泣。她哭诸女也哭,怀里的王孙王女不明所以跟着啼哭。赵妃见状又连忙抹泪说不哭,然而越说不哭,包括她自己在内,诸人哭的更加厉害。

北晨宫满是哭声时,总章外昭黍、蓝奢、宋玉、屈遂、鲁阳君几位重臣正在登阶。宋玉是四朝老臣,行将就木的他在儿子宋义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登阶,可他一次只能登一阶。宋义要背负他上阶时,固执的宋玉一把将他推开。不想自己身薄体轻,这一把儿子没推动,自己反而往阶下倒,幸好身后仆臣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才没有跌下阶去。

宋玉并不畏惧摔倒,他吹了吹胡子,拄着拐杖继续登阶。等他登阶入堂的时候,大室里赵妃、芈玹、赢南、妫可嘉、姬玉等人已出大室相侯了。

“臣等有一事需禀明祖太后、敖后。”昭黍清咳后揖礼说道,脸上兴奋之情不可抑制,只能清咳不断,手足无措。待总章里完全安静下来,赵妃与芈玹两人对他点头,他才道:“大司马府昨夜来讯言,大敖……,未薨也!”

“……”赵妃老了,‘未薨’二字听的并不真切,芈玹与赢南等人虽然听的真切,猛然间身躯颤抖,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声,唯有泪水禁不住流淌。

赵妃的身躯也在颤抖,她不敢置信的道:“何谓?荆儿未薨?!”

“禀祖太后,大司马府有讯至,言大敖未薨也!”昭黍走前几步,将淖狡昨夜发来的鸽讯呈递上来。赵妃连忙接过,看到最后忍不住将讯文按在胸口,一口一个荆儿呜呜哭泣。

“大敖如今何在?”芈玹稍微理智一些,她很快克制住了激动,抹着泪问起熊荆的近况。

“禀敖后,大敖胸伤未愈,此时尚在魏境,数日后即可入寿郢。”昭黍揖道。

“大敖胸伤未愈,如何前往寿郢?”这种场合赢南没有说话的资格,仗着赵妃在侧,她也发问。

“禀赢妃,寿郢危急,大敖胸伤已无大碍,只是不能骑马不能言语,大敖在寿郢,我军士气倍增,可拒秦人也。”昭黍解释道。正朝收到的不是勿畀我发出的讯文,而是大司马府正式发出的讯文。讯文中详细解释了沙海当夜熊荆中箭的原委,受伤后滞留大营,而后又逃出大营的过程。

“那当夜战死之人是谁?悍弟否?”芈玹没看大司马府发来的讯文,可她忍痛读过沙海之战的战报,知道丈夫从受伤到战死的整个过程。既然丈夫未死,那死的便很可能是熊悍了。

“敖后明见。”昭黍看向芈玹,屈遂、蓝奢、宋玉、鲁阳君也都看向芈玹。“确悍王子也。大敖当日身中弩箭,取箭之时不便挪动,军司马庄无地唯有以悍王子假为大敖,突围驰走。谁料……”

昭黍说话间隐瞒了一个事实,当然最初的隐瞒来自大司马府——庄无地率军驰走前故意使人在大营四面高喊‘大敖速走’,突围的队列又高举燎火,以引秦人追击。秦军夜盲者众,可战马夜间视力数倍于人,追击毫无困难。

熊悍因为李妃的缘故一直被赵妃漠视,如今听闻他代儿子而死,心中不免一阵懊悔。几声‘悍儿’喊过,人又啜泣起来。几位重臣前来除了相告熊荆未死,还有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宋玉咳嗽几声,牙齿漏风的道:“大敖既是未薨,胜王子不可再称大敖也。”

大敖未薨是喜事,然而宋玉一句话便把喜事变成了政事。脸上流泪的芈玹心脏停了几跳,镇静的道:“大敖未薨,胜儿自当退位。然此事重大,理当后日视朝时朝议。”

“敖后何意?”宋玉追问。“莫非胜王子欲效襄王之故,不顾先君怀王因留秦国而自立?”

“太傅这又是何意?”芈玹站起身看着宋玉针锋相对。“退位之事重大,岂能在寝宫数言而定?后日视朝,此事交由正朝朝议定夺,此有何缪错?

且大敖未薨,然大敖伤势未愈,又至寿郢抗秦,何日至新郢尚不可知。国一日不可无君,胜儿退位亦当如此前监国。此乃遵前之例,大敖亲命。”

芈玹咬死了正朝和前列,让宋玉找不到借口。昭黍、蓝奢、屈遂尚在沉默,鲁阳君已揖道:“敖后所言甚是,大敖既是未薨,新郢诸事当如旧。”

“确当诸事如旧。”蓝奢完全同意鲁阳君的意见。大敖未薨新郢也就回到此前的状况,不应该有什么改变。他见昭黍、屈遂还不开口,于是追问了一句:“昭子、屈子以为如何?”

“确当如旧。”昭黍环看诸人一眼,连连点头。

屈遂和他一样环看诸人,终于也点头:“此事确当由正朝朝议而定。大敖既是未薨,当如旧也。”

四位重臣全都答应,芈玹也就无视宋玉的意见了,她随即对赵妃揖礼告退,而后出总章下阶。待到马车走远她才嘤嘤哭起。还未满月的熊捷本在安睡,被母亲的哭泣惊醒后他倒没有啼哭,而是伸了一个懒腰继续甜睡。芈玹一边哭泣一边欢笑,也不管儿子不能听懂,抱着他只重复道:“父王未薨,父王未薨也……”

马车里芈玹又哭又笑,新郢码头,迎着猛烈的北风,挂满全帆的新朱雀号正缓缓驶离。裹着一袭丝巾的芈璊站在艉楼上看着越来越远的新郢百感交集,‘轰——!’突然间一声炮响,雄厚的声音让她的心脏猛然一抖。

“是礼炮。”护送芈璊前往寿郢的曾阴笑了笑。收到勿畀我讯文的人是他,安排芈璊行程的人也是他。他说的果然没错,这确实是礼炮。得知大敖未死,讯报迅速传出新郢,传向内陆正在开垦的几块平原。芈璊可以想象楚人得闻此讯的狂喜,然而回想曾阴那并不确定的言辞,她又不安的道:“王弟真的未薨?”

“若依项将军、大司马之言,大敖未薨也。”曾阴究竟执掌过知己司,能从讯文背后读出书写者刻意隐瞒的内容。芈璊的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可这件事情很难确定。

“那王弟何时可至新郢?”芈璊追问。她忽略了曾阴说的前提,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见到熊荆。

“此事……若大敖安然返楚,童子避迁之后当至新郢。”曾阴再道。他对熊荆何时返楚,何时到新郢也不能确定。“然秦王知此讯必大骇也。”

“秦王?”芈璊只关心弟弟的生死,即便怀念死去丈夫,她也很少想到秦王,

“然,秦王。”曾阴的脸上挂着笑意。“秦王多疑,听闻大敖未死,必生怒也。国贼圉奋杀悍王子谎称大敖而封侯,秦王必究其罪。”

“圉奋?”芈璊也听说过圉奋的名字,但圉奋是谁,做过什么她全然不知。新朱雀号越行越远,在舟吏的命令下,甲板上的水手开始调戗。曾阴说道:“海上风大,请公主回舱。”

从提起圉奋开始,曾阴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正如身在咸阳的赵政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国尉府试探性的将荆王未死的消息透露给荆人,荆人侯首勿畀我毫不震惊,其回复是请君拭目以待。不需以待,次日从绵诸传来的消息便是‘寡君未死’,数日后,新郢飞来的鸽讯同样声称荆王未死,新郢正朝商议后新王已退位。

如果像王绾等人辩解的那样,此事是荆人得讯后故意为之,那荆人医者突的言辞就很难解释了。荆人医者突跟随使团西行,时时刻刻都处于秦卒的监视之下,断不可能与荆人侯谍接触。他自杀并不仅仅是不愿为秦宫太医,他清楚荆王因伤势当夜没有遁逃,数日后才离开沙海。因为此事,他一入咸阳必遭讯问,如此还不如早死。

突的遗言和来自新郢的讯报两相对应,不可作伪。现在能让王绾硬着头皮坚持这是荆人反间之计的唯一理由就是强弩不破荆王钜甲。白狄人扎拉斯说自己是在距离荆王大约四、五十步的距离上放箭的,如果弩箭没有射穿甲胄,荆王自然能连夜突围驰走;但如果弩箭射穿了甲胄,伤重的荆王又岂能与圉奋对阵搏杀?

一切全在甲胄是否能抵挡强弩四、五十步的攒射,在荆王的莫向甲送至廷尉府之前,又或在荆王现身之前,孰对孰错难以定论。赵政不得不隐忍,但很显然,担心荆王未死的他已下令王翦,命令王翦缓攻——

荆王如果未死,关东很可能再反。这种情况下秦国能依靠的将是老秦士卒,只有老秦士卒才会真正的为大秦效死。既然如此,灭荆之战岂能再度消耗老秦士卒?

。妙书屋

第二十二章 轰杀

处境决定行为,位置决定立场。自信的时候,赵政觉得全天下都是自己的子民;不自信的时候,赵政又觉得关东黔首皆不可靠,唯有关中士卒忠诚。命令王翦缓攻的同时,赵政召见淳于越等人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为了赶今年十月赵政去赵氏称泰皇的吉日,齐国博士们正在日夜修改此前为齐湣王编撰的统治理论,以五行之说来解释朝代更替,为大秦统治的合理性背书。文人,就是干这个的。

赵政本来对此也兴致勃勃,秦国本来尚白,可为了迎合这套理论,衣服旄旌节旗全改为黑色;昔日秦文公出猎明明猎获金龙,但为了彰显水德,也只好改为黑龙。理论建设不可或缺,但光有理论没有武力,理论就是假理论。赵政的刻意疏远淳于越等人也是无奈,一些博士更希望楚王未死。楚王未死,秦楚再战,胜负尚不可知,万一秦军又败了呢?

半个月时间赵政脸上不见笑容,半个月之后,寿郢前线传来荆王再现的同时,那套莫向甲终于送抵咸阳。当日,钜甲与莫向甲便穿在一个草人身上,草人五十步外是数部强弩。右丞相王绾、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少府大工师燕无佚、叶隧,还有担任新近担任国尉的赵勇全站在武场上,王绾要下令试射的时候,武场外传来寺人‘大王至’的呼喊,赵政也来了。

圉奋是否‘私通荆王、欺君骗爵’赵政实际上并不关心,荆王是死是活才是赵政关心的重点。赵政驾到,群臣揖礼,又穿起韦弁服的赵政下榻后便道:“钜甲试否?”

“启禀大王,钜甲未试也。”燕无佚揖道。他是首席大工师,试射由他负责。

“不试更待何时?”赵政看着五十步外的草人沉声喝道,仿佛那就是荆王。

“大王有命,试射!”燕无佚高喊,已经上弦的强弩随着这道命令‘砰’的一声射出弩箭。强弩的精度人尽皆知,但五十步的距离并非可以马上射中,须臾,调整角度的强弩终有一箭射中草人,诸人远远听见‘当’的一记闷响,绑在木桩上的草人被弩箭射倒。

“取。”赵政指着射倒的草人喊道,身边的寺人连忙奔过去将草人抱来。

草人倒地王绾就心觉不妙,两个寺人抬着草人奔来时,他看见箭矢力透其背,面色立即变得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珠。草人抬到赵政身前放下,只见弩箭从草人下腹射入,从后腰透出。这已不是能不能破甲的问题,这是射穿了整幅甲胄。

“臣失察、臣有罪!请大王治罪。”王绾在赵政发怒之前连忙揖告,承认自己有不察之罪。

“大王,白狄人言其于四、五十步射杀荆王,以强弩之利,臣以为荆王或死也。”李斯忙道,尽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说。

“不然,荆人医者可剖胸去疾,剖腹去疾也未可知。”赵勇显然是另一种意见。“寿郢来讯曰:荆人闻荆王至寿郢,大喜而呼,十里可闻,必是荆王也。”

“大将军未亲见荆王,不可轻信。”李斯是廷尉。虽然这件事一方是没有根基的圉奋,一方是赵氏公室之将,他还是力求做到公正。

“然圉奋私通荆王、欺君骗爵之罪已定!”赵勇回到事情本身,赵腾氏赵,他很自然的为赵腾说话。“如此欺君之人,请大王除去爵,治其罪。”

“圉奋确有欺君骗爵之嫌,然……”李斯解释道。

“然如何?!”赵勇沉声将他打断。他既然站在赵腾这边说话,那帮人就要帮到底。圉奋如果没有私通荆王,告奸的赵腾就要背负私通荆王的罪名。

“未有人证言圉奋私通荆王。”李斯心中有些畏惧,背心已然冒汗。

“未有人证?请廷尉至军中相问,骑军将卒皆知圉奋私通荆王也!”赵勇无比断定的喝道。他相信现在这种形势下,随便拉一个马夫,马夫都会大声疾告圉奋真的私通荆人。“圉奋国贼,私通荆王,欺君骗爵,请大王速惩之。”

“圉奋有欺君骗爵之罪,尚不见其私通荆王。”李斯道。“依我秦律,诬罔者腰斩,然其乃有爵之人,可以爵抵罪,论之当处腐刑,罚为城旦。”

“可。”看着身前的草人赵政有些发呆,李斯细究秦律给圉奋定了一个腐刑加城旦。念及圉奋以前的战功,他并不想再深究其罪。

“大王贤明!”赵政显然是饶了圉奋一命,李斯、王绾、隗状知道这是赵政的仁慈,连忙揖礼。然而当抓捕圉奋的讯文传到寿郢秦军幕府时,被甲士按住的圉奋却连连呼道:“我何罪?我何罪?”

赵栀估计三十日才能确定圉奋是否有罪,没想到咸阳居然急索莫向甲,三百里加急送往咸阳,仅仅十五日就论之定罪。这样的定罪速度前所未有,圉奋即便申辩也是无用。

听闻圉奋高喊‘我何罪’,恰好这时南面王城响起守军‘大敖万岁’的呼声,他指向府外喝道:“你疾告大王已杀荆王,然所杀者不过是荆王之弟。如此诬罔,理当腰斩!”

大敖万岁的呼声一阵接着一阵,凤旗再度飘扬在楚国的天空。前日诸将已用陆离镜看过再度露面的荆王。照实说,因为戴着甲胄看不太清面目,但面孔确实是荆王的面孔。或许是箭伤未愈的缘故,现在的荆王全然没有此前的桀骜迫人之压力。

莫向甲送出之前圉奋便处于软禁之中,为了让圉奋心服口服,赵栀喝问后又道:“请圉奋将军出帐一见荆王。”

赵栀下令,护军甲士将圉奋推出了幕府外,出幕甫一看到那面凤旗他就浑身一震,再看到风气下被楚军士卒簇拥着的荆王,他又觉得正午的阳光有些眩目。杀错了人并非不可能,可圉奋深信荆王已经死了。

‘报——!’令骑从远处奔来,骑卒勒马的时候圉奋忽然身子一矮,接着全身用力一扭,从甲士的扣押中挣脱出来。赵栀的惊呼中,他快步冲向那匹战马,轻轻一跃便跳上马背,策马之前他转头对着赵栀大喊:“我弗信……”

战马啸鸣一声在圉奋的鞭策下奔向千步外的王城。冲过秦军营垒的时候,秦军士卒还浑然不觉,待圉奋冲过,秦卒们才诧异骑卒为何冲过。前方七百内便是荆王巫器的杀伤范围,这样前冲完全是找死。秦卒如此着想,对面守军看到秦人单人匹马的冲来以为是信使,等将率举起陆离镜,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信使,而是一名秦军都尉。

两军阵地间多有来不及埋葬的秦卒尸首,越靠近王城尸首就越多。奔到五、六十步的时候,前方尸首已挡住了去路,圉奋放声大喊道:“楚王可敢与我一战?!楚王可敢与我一战?”

圉奋是楚人,他很清楚的楚人的传统。楚王是生是死一战便知,如果楚王不敢战,那必然为假——拒绝比武的楚王势必被所有楚人鄙薄。庶民对鄙薄安之若素,然贵族轻辱则死,荣誉在他们心中比生命重要的多。

“楚王可敢与我一战?”圉奋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回答,他忽然哈哈大笑,就要说楚王为假时,王城阙楼上一个声音吼道:“圉奋国贼,无耻之人竟敢致师比武?我楚人杀之为耻!”

“圉奋国贼,杀之为耻!”更多士卒大声喝骂。夹杂在这些呼骂中,还有‘已备’的呼喊。随着阙楼上令旗一挥,炮声突起,早就瞄准圉奋的十数门火炮立即开炮。战马嘶鸣,六十多步人马顿时被打成了筛子。第二炮响起时,再也无法夹住马腹的圉奋倒了下去。

‘轰——!’炮声再响,将那匹强撑着不倒的战马又被霰弹肆虐了一遍。马终于站立不住了,它先是跪倒,然后侧躺下去。身上弹孔血流如注,战马一声声悲鸣,它一直想再度站起,可越是失血它就越是虚弱,再怎么不甘心,它也咽下最后一口气。

“圉奋将军……”王翦没有看到圉奋倒下,只看到那匹战马倒下,他揪着胸口痛心不已。

“圉奋已死!我唯能如此禀告大王。”护军赵栀比王翦绝情,他不管圉奋是勇敢还是怯弱,是聪慧还是木纳,在他眼里圉奋都是一个有罪之人。

“唉!”听闻炮声,跟着王翦奔出幕府的刘池也重重叹息。

“圉奋将军或欺君,然圉奋将军未通荆也。”羌瘣难道说了一句实话。

“将军请慎言!”白林以前也吃了圉奋不少刁难,圉奋死了他反而觉得一阵轻松。

“圉奋乃荆人,若非通荆,何以直奔荆王王城?”真正松一口气是赵腾。他已是第十七等爵驷车庶长,凭借告奸的奖励,最少也会是关内侯。

而秦军幕府在北,北风吹拂下几百步外圉奋到底与楚人喊了些什么秦卒全没有听到。整个过程就是圉奋挣脱了甲士,夺马奔向千步外的守军阵地,然而不知为何守军并没有接纳他,而是点火开炮。这几乎坐实了圉奋通荆的罪名。

“唉!”只有叹息,没人反驳赵腾的言辞,即便明明是守军击杀了圉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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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狄道

芈璊穿上甲胄一出场就在诸将面前露了馅。女子眼波柔美本就不像男子,更不像战场上厮杀过的士卒,比之诸将眼里的熊荆那更是天差地别。淖狡只能向诸将坦言实情,此后教导了小半个月,芈璊的眼神才变得锐利一些,然而依然不足,她眼里怎么也没有熊荆那种睥睨桀骜的气势。

好在此时两军相隔千步,陆离镜因为没有砒霜做澄清剂,依靠搅拌并不能完全清澈,一千步的距离即便景物能够放大,也有些模糊。靠着这种模糊,淖狡狠心让芈璊上了城楼。圉奋出其不意的冲前邀战比武时,也是他出声大吼,下令开炮,险险渡过了这个难关。

“大司马……”炮声过后,芈璊脸色已然苍白,看着淖狡不知所措。她极力装出来的锐利眼神又变成女子的柔波,郦且见状连忙让人将她挡住。

“无恙。”淖狡与身侧的郦且、勿畀我等人也抹了一把汗。假如上前邀战比武的人不是圉奋而是其他秦军将领,芈璊这个假大敖就瞒不住了。想到这里更是证明了国贼的可恶,如果圉奋不是楚人,他绝对想不出用这种办法一试真假。

“圉奋国贼,今日伏诛,此太一庇佑也。”勿畀我难得喊了声太一庇佑。

“真无恙否?那王弟如何?”芈璊关心的还是弟弟。只要弟弟能活着,母后不那么悲恸,楚人不那么伤痛,她做什么都愿意。然而她的问题没有谁都不能回答,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收到过有关熊荆的讯报,也没有任何有关熊荆的讯息,叱诧风云的大敖仿佛是从人间消失了。

这种消失在勿畀我看来是一件好事。大敖如果真的死了,留在他身边的近卫一定会向外人宣告他已薨落。默默无闻的死只是庶民,贵族不论生死都有其行迹,也许疗伤的时候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死后必定要会以真面目示人。唯有如此,才不会像庶民那样被埋葬。因此,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淖狡想法并不同于勿畀我。试想如果是他因伤深陷秦境,他绝对不屑于隐匿行踪,要么逃回楚地,要么就地与秦人死战。他如此,大敖必然如此。有什么理由让一个真正的君王藏匿自己的行踪,如同盗贼一样躲藏?这样的耻辱大敖如何能够忍受?

贵族是易碎品!没有得到答案的芈璊越来越失望的时候,淖狡心里想起熊荆以前说过的这句话。这时候城下的守军钻出钜丝网将圉奋的尸体拖了进来,又将他的头颅斩下,随后用夷矛高高挑起。听着城上城下的士卒呼喊和喝骂,想到圉奋终究是战死的,淖狡心中禁不住产生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他下意识的道:“勇者不辱,葬了吧。”

*

寿郢王城淖狡下令安葬圉奋时,使团恰好抵达距寿郢四千多里外的狄道。

狄道本来叫作临洮,秦王政八年迁屯留狄人于临洮之后,临洮才改称为狄道。狄道就是‘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筑长城……,起临洮……’中的临洮。秦王政八年后的也有临洮,但那个临洮是后世的岷县,岷县并无长城。

而且这里的长城也不是秦并天下之后蒙恬修筑的,是‘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秦昭王二十八年(前279年)之后陆续修筑的。

狄道不仅仅是秦长城的起点,也是秦国最西面的一个关隘。出狄道顺着由南而北的洮水就能抵达后世的兰州,从兰州过黄河,溯着庄浪河可以到达后世的永登,过永登翻越著名的乌鞘岭,便进入了河西走廊,经古浪很快可以抵达武威。

这条道路实际就是丝绸之路陇右南道东段南线。这是最早的西行线路,由居于此地的戎人开拓,这条线路的便利之处在于可以利用洮水与渭水。既然这被称为南线,自然就有北线。北线即是渭水、汧水交汇处的陈仓转而往北,与上次熊荆率军出秦的路径一样,溯汧水北上,翻越陇山。不过翻越陇山后不再北行而是西行,经张川、秦安、静宁、通渭、定西、榆中、在兰州西固渡黄河,同样溯着庄浪河翻越乌鞘岭抵达武威。

草原丝绸之路被匈奴封锁,河西走廊通道渐渐被秦人重视。与秦人交善的月氏以及月氏的附庸乌孙控制着从河西走廊到天山的广大疆域,从这里前往极西之国是一条可行的路径。这也是斗于雉率军从陈仓南下后,咸阳匆匆收复陇西的原因。

而尼阿卡斯听从亚里士多德四世选择这条道路的原因在于,亚里士多德四世第二次从巴克特里亚前来秦国时走的正是这条道路。此路上的二十多个西域城邦(西域三十六国的早期雏形)虽然多是吐火罗人(希腊人将月氏人称为吐火罗人),但这些吐火罗人除了受波斯文化影响外,也深受希腊文化的影响,其所用的佉卢文字显示其使用的部分量制是希腊式的量制,沿途也可以使用希腊货币。

虽然要穿越沙漠和戈壁,但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绿洲,这些绿洲很好的起到了中继站的作用,能给商队和旅人供应清水和食物。正是靠着这些珍珠一样断断续续的绿洲,商旅可以直接从咸阳行达巴克特里亚。

熊荆此前来过狄道,当时在羌地过冬的他曾率领近卫骑士再度潜入咸阳,然而那次他没有进入狄道城。使团一直西行,他基本在马车里养伤,并不知道到了哪里。狄道是关隘,关隘要验传符,他必须离开马车。

旅途艰难,尤其过鸟鼠同穴山的时候有一段路要抬着。胸骨正在愈合,突只给了他两天豪麻汁就任由他沿路哀嚎了,好在数日之后疼痛稍减,可突又不见了。他问鲁阳炎,鲁阳炎说不知,他问医仆,医仆也说不知。直到前几日才靠着半生半熟的希腊语从白狄人嘴里听说突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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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前路

全章未改

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去,唯有自己不死,这让熊荆沉沉的忧闷,而他身上比手术前还要虚弱,嚎叫多了都会气喘吁吁。他知道这是开胸手术的后果,但他又不甘于这种现实,尤其是他老是被皮带绑着——突虽然死了,可医嘱依然有效,医仆们并不认他这个大王。等到入了狄道邑,鲁阳炎才正正经经的向他禀告当下的情况:斗于雉早已不再羌地。

“斗于雉岂会流于羌地!”嚎叫胸骨可以维持不动,不那么疼,说话胸腔起伏不定,感觉生疼,熊荆皱着眉头说话,声音小到鲁阳炎站在身边才能听到。

“请大敖训示。明日就要出关再西行便要前往大夏国,斗将军不再,秦人又言羌人已西徙,我等已然无计。”鲁阳炎恭敬揖道,可他还是没有解开绑在熊荆身上的皮带。

“秦人与我相决,斗于雉必然入秦,要么南下入蜀,要么北上出塞,岂会留于羌地?”熊荆看着鲁阳炎,恨不得骂他蠢,可想到他是名骑士,骑士太聪明就不会是骑士,最后那句责怪也就吞下了。“前往大夏必要过黄河走河西,再由敦煌沿着沙海西行,过天山才是大夏……”

与近卫骑士和炮卒不同,熊荆很熟悉西去的走向,奈何他胸口疼痛,一口气不能把话说话,说到一半只能松口呼吸,让胸骨保持在一定幅度的起伏之内。

“大夏往西便是塞琉古,然塞琉古与埃及交恶,彼等必不会往西,而当往北进入草原,由草原经黑海前往地中之海。黑海联通……”熊荆一边说话一边想着如何摆脱现在的处境,鲁阳炎越来越听不懂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一个词,遂道:“至楼兰或可也。”

“楼兰?”鲁阳炎两眼一抹黑,上次购买硫磺,他从走草原之路抵达过大夏,也听过塞琉古、埃之名,但从未听说过楼兰。“楼兰是何国?”他问道。

“楼烦知否?”熊荆含着一口气问道。

“楼烦知。”鲁阳炎大喜。“其乃赵国之属国,亲赵也。”

“楼兰乃楼烦之别支,夏之后裔也。殷商时彼等不愿归殷,故而一支北迁,为挹娄、豆莫娄,一支西迁,为楼兰。待周武王克殷,成王时召其子嗣至丰镐,于娄旁加赐木,以为楼,封东楼公,封邑在杞(今河南杞县)。武灵王之时,不愿附赵之楼烦亦西迁至楼兰。”

熊荆受过正统的宫廷教育,对于东亚大地上的所有族系有史以来的历史大致清楚。楼兰、楼烦实际是一支,是夏人的支系,丝绸之路中段是从楼兰分岔,一南一北,绕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西行。楼兰是必经之地,或许楼兰王能够相助。

“彼等不亲赵?”鲁阳炎听到最后一句便有些担心,楼烦人不愿辐赵而西迁,看来并不亲赵。

“亲赵不亲赵又如何?我楚人亦是夏人,夏人襄助夏人,岂要缘由?”熊荆安慰着鲁阳炎。他自己则想到从河西走廊到天山皆是月氏人的势力范围,对楼兰王是否愿意帮忙有些担忧。自己这一百四、五十人逃脱,月氏肯定会兴师问罪,也许只能让楼兰王传讯回楚。

“然不知楼兰国距此路程几何?”鲁阳炎对天下之外的地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楼兰……”熊荆也不知道楼兰有多远,他只能估计道:“或有三、四千里之遥。”

“如此之遥?!”鲁阳炎吓了一跳,他算过狄道距离寿郢多远,也不过四千多里。

“彼时我已伤愈。”熊荆挤出一些笑容,手术过去二十天,他能感觉自己在好起来。

“楼兰有三、四千里之遥,我等如何返楚?”鲁阳炎忧愁问道。

“楼兰乃夏之后裔,匈奴亦是夏之后裔,故而楼兰素亲匈奴。我等北上草原便可返楚。”熊荆并不担心返回的路径,他只是担心楼兰人为此付出的代价。

“原来如此。”听闻可以返回以前走过的草原,鲁阳炎终于松了口气。然而熊荆心中忧虑再起,他交代道:“若要北上草原,火炮必要炸毁。”

“为何?”使团内的十六门十斤炮是手上唯一的武力,大敖居然要销毁这些火炮。

“匈奴将起也。”熊荆很清楚之后的历史,匈奴一统必然会对天下不利,到时候夏人对阵夏人,犹如四百年姻亲的楚秦互相厮杀,全是一场悲剧。“十数年后,匈奴或将一统草原,成为草原之秦国,岂能将火炮予之匈奴?”

熊荆考虑的事情是鲁阳炎不懂的,他本匈奴并好恶,可听到草原之大秦顿时觉得匈奴是敌。熊荆的担忧只是一时,匈奴是秦国之后的敌人,不是现在的敌人。他转而问道:“使团有火炮几何?炮卒几人,何人为将?是何姓名……”

熊荆第一次问起使团的情况,鲁阳炎也就第一次整件事情的原委。他一开口熊荆就怔住了,道:“我等已诺西去埃及为埃及人之炮卒?”

“然也。”鲁阳炎点点头,“彼时不诺白狄人,大敖便将与伤卒共死。”

“此昃离之意?”熊荆问道,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车队前往何方。

“然也。一切皆为大敖故,彼等见昃离相求,虽不明其故,却甘愿西去。”没有白狄人秦人就不会有战舟,没有战舟也就不会有天池大泽之败,秦国已经早亡。因为这个缘故,楚卒皆不喜白狄人,宁死而不西往,但因为昃离相求,他们才同意西去。

“唉!”熊荆忍者痛叹息一声,他很想说自己不如自刎。可真的要自刎么?那么多人为了他活着而死,他怎能在他们付出之后再死?战败是耻辱,委身埃及人也是耻辱,背负这些耻辱,活着是一种折磨,死反倒成了一种解脱。生与死,真的是一个问题。

“大敖勿忧,至楼兰便可返国也。”鲁阳炎不敢再说话,他一直小心的急着突的叮嘱,不能在言语上刺激熊荆,尤其不要提到沙海之战的结果,不要提到昃离已经伏剑,更不能提到最后两千多名伤卒全被秦人诛杀。想到突的交代,鲁阳炎最后又笨嘴笨舌的加了一句:“敖后必忧心大敖,以时日计,此时敖后、诸嫔妃当产下大王子嗣也。”

鲁阳炎一提芈玹熊荆思维便突然一顿,这是怀孕的妻子第二次产下孩子。他鼻子发酸,眼眶里全是泪水,他曾答应她要回去的,他不但没有回去,十数万楚军士卒也没有回去。他们全部战死,而他却耻辱的活着。

鲁阳炎的话适得其反,不但没有让熊荆念生,反而让熊荆忽然间很想求死。绑在担架上的熊荆开始挣扎,甚至想要起身,鲁阳炎连忙将他按住,急道:“大敖何以如此?大敖若薨,我楚人若何?永生永世为秦人之奴否?”

鲁阳炎的言语禁不住的让熊荆想起突在手术时的喝问,他确实可以一死了之,可楚人怎么办?不过是几十万童子迁徙蓬莱,剩下两百多万楚人很快就会被秦人统治。他们已经为抗秦献出最后一分力气,自己却没有完成他们的嘱托,还将他们抛弃在楚地。这时候熊荆忍不住抽泣,泪水从眼角流下,直入发髻。

“退下吧。”良久熊荆才平复心情,极力镇定,让鲁阳炎退下。

“臣告退,明日便要出关,请大王安歇。”夜幕已落,鲁阳炎揖礼告退,出去的时候将门小声的掩上。不放心的他出去之后又告之医仆,言大敖心绪不定,让他们在门口看着。然而这一夜寝房出奇的安静,次日再抬熊荆出寝房时,熊荆眼睛睁着,眸子一动不动。

“王二十一年正月丁酉,荆人不疾,荆人之降虏,为埃及使臣之佣往埃及国。为人色白,椭面,有须,长七尺七寸,年十九。无长物……”关吏看着平卧在担架上熊荆,念着手上过关的关符,上面不断写有姓名、身份,还有相貌、身高、年龄、行李等信息。不知是否是楚国很少有七尺七尺的身高,关吏念到身高七尺七寸的时候,掏出一把尺子将担架上的熊荆量了一遍。看到关吏如此仔细,熊荆眸子终于动了一下。

什么是暴政?这是暴政!

春日狩猎,万不可射杀怀孕的母鹿;秋日收粟时必要留出一小片粟米喂养鸟雀、田鼠乃至贫者,也不要拾穗;打渔的时候绝不能用非常细密的落网,将小鱼也一网打尽……

什么是仁政?这就是仁政。

秦政的残暴在于将一切资源控制在手上,全部投入使用,从不留有余地。

春日狩猎,万不可射杀怀孕的母鹿;秋日收粟时必要留出一小片粟米喂养鸟雀、田鼠乃至贫者,也不要拾穗;打渔的时候绝不能用非常细密的落网,将小鱼也一网打尽……

什么是仁政?这就是仁政。

秦政的残暴在于将一切资源控制在手上,全部投入使用,从不留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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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思索

正在忙碌的关吏并不清楚自己丈量的人就是楚王,更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让楚王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不过是恪守自己关吏的本份罢了。秦政对庶民苛刻,对官吏同样苛刻,如果关吏不这么仔细查验出关之传,不这样一条条核实上面的内容,出问题后定会被咸阳追索罪责,从大梁西面的榆关开始,沿途的关隘都要赀甲。

明白关吏身不由己的熊荆没有再想,他索性闭上眼睛,被医仆抬上马车。炮卒一百四十人,医仆六人,巫觋两人,加上白狄人扎拉斯指挥负责护送的一百八十多名骑兵,连同使臣和他们的文书、通事、仆臣、驭手,四百多人的使团检验符传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放行。

关口两侧耸立的阙楼上,从大梁护送使团至此的二五百主苪获拧着眉头看着楚军炮卒陆续出关,关都尉黄翟则很平静的看着,他回首的时看见苪获拧着眉头面色不愉,不由问道:“使臣出塞,何以生忧?”

关都尉是关隘的最高长官,级别显然要比苪获这个二五百主高,然而被派到秦国最西面驻守这个小小的边关,级别再高也索然无味。苪获是经历过沙海之战幸存下来的二五百主,昨夜宴席上黄翟听传奇那般听苪获说起沙海会战,两人已相熟的很。

黄翟相问,苪获拧着的眉头下意识放松,可这只是下意识,放松之后他又马上拧的紧紧。然而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就是有种面对无人谷道、担心敌军有伏的不安。

“荆人不当西去!”他莫名说道。

“荆人西去数万里乃迁数万里……,或半死也。”黄翟微微摇头。迁刑是一种仅次于死刑的刑罚。在秦国即便是迁,也不过三千里,数万里的迁徙比死还残酷。

“荆人何忧,其已累累若丧家之狗。”阙楼上不单站着苪获和黄翟,关丞等人也站在阙楼上眺望使团西去。他将这些陆续出关的荆人比作是丧家之狗顿时引起一阵笑声。

阙楼上诸人欢笑,平躺在车厢内的熊荆因为车厢后门未关,恰好能看到关隘两侧的阙楼。阙楼高耸,很自然让他想到了楚国。西行至楼兰或许能够从草原转回新郢,可想要回到楚国却不知道是何年马月。

依照他所知的历史,赵政占领楚地之后便马上进攻齐国。齐人是挡不住秦军的,齐国更有可能的是向秦国投降,接着天下就一统了。赵政焚书坑儒两千年来一直被人提起,但他成批成批的处决六国贵族却很少有人记得。待到秦末,除了投降的齐国留下一些田氏贵族,其余各国剩下的有名有姓的贵族屈指可数。

熊荆后世听到的说辞是六国贵族反秦,然而在秦统一前六国贵族在位时尚且不能抗击秦国;秦统一之后,被赵政杀的寥寥无几,六国贵族反而能反秦灭秦。这样的悖论如果不细究,只会下意识想当然。

事实上除了项羽八千子弟是由残余的楚国贵族率领,秦末十八路诸侯,除魏豹、韩成、田氏三王之外,剩下的还有谁是贵族?即便魏豹、韩成,他们也与熊心一样只是个牌坊。真正的贵族无非是项羽麾下的楚将,以及独自光复齐地的田氏诸王。

当然,熊荆并不清楚如此细致的历史,他记忆中只有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张良、萧何、项梁,还有一个在灞上以勇猛之姿吃猪肉的樊哙,其余的人大多数没有印象。然而凭借复郢之战一直打到关中的经历,他还是能得出一个粗略的判断:亡秦的真正力量是秦吏和豪杰。

在实际中,秦吏与豪杰又往往两面一体。刘邦是豪杰,刘邦也是管辖十里两百五十户的秦国亭长;陈胜最少是潜在的豪杰,不然不会有‘燕雀安知鸿鹄’的感叹,他同时又是管辖五十名戍卒的秦军屯长;吴广也是豪杰,不然不可能‘士卒多为用者’,吴广同样也是秦吏,他与陈胜一样是秦军屯长……

狄道关阙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摇晃的车厢里熊荆没有看向车外,他在深深思索如何亡秦复国。

避迁是为了复国,但从大泽战败到决定避迁,仅仅几个月时间;从决定避迁到真正避迁,也不过几个月时间。他也好,大司马府也好,设想的都是决战与避迁本身,从未仔细讨论过如何复国,如何亡秦。

复国与亡秦都需要武力,武力来自迁徙蓬莱童子的数量。按大司马府输运司的数字,截止到今年四月,将迁徙六十万童子,七万工匠及其家眷(包括家眷其人数在四十万左右)至蓬莱,此外便是自己造舟迁徙的贵族与商贾。

然而这个数字只是计划数字,童子全由各县邑乡闾的贵族与誉士组织集中。一些没有誉士的县邑乡闾、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的县邑乡闾,或是新占领区不信任楚人的县邑乡闾,这些因素使得实际迁徙的童子远低于计划数字。

而大司马府之所以得出六十万童子的计划数字,在于八岁至十六岁的童子占楚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东地三百万人口,算下来也就在六十万上下。减去仓促间不能抵达的,减去不愿意离开家人的,减去交通不便的,较为合理的数字是四十万到四十五万。

男女各半,真正的男童也就只有二十二万。而这二十二万也不可能是实际兵力,必须有人负责运输,有人负责后勤、有人负责贸易——一艘饕餮级海舟需要九十名船员;一艘混沌级炮舰则需要一百八十名船员。

贸易是军事的后盾。蓬莱并没有迁徙农人,一旦渡海返回楚地,近百万人可能只能靠贸易维持生计。这种情况下光粟就一年就要消耗三十二万吨,这还不包括战马和挽马的粮秣。而三十二万吨粟米因为密度原因需要四十五万吨船舶净吨才能输运,等于一千一百艘饕餮级海舟。

海舟数字仅仅是数字上的计算,蓬莱也种植粮秣,加之返回楚地后可就地征收,或许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海舟。但建立香料贸易网以后还要保卫这个贸易网,这就必须在香料产地、香料销售地以及印度各港派驻炮舰并且驻军了。

此时熊荆已经醒悟,在海陆贸易路线争端上,秦国与巴克特里亚、塞琉古、埃及等国是一体的。楚国必须将这些丝绸之路上的国家视为一个利益共同体,而不是互相独立不会援助的个体。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在东亚,数之不尽的秦军与仓促登陆的楚军作战,阻止楚国复国;在南亚,日渐衰弱的孔雀王朝可能在大夏的游说协助下重新统一全印度,以打击、吞并与楚国进行贸易的南印度各国;在西亚,塞琉古、埃及必然会与楚军反复争夺香料原产地;在最远的地中海,一向与埃及人关系密切的迦太基人,一贯接受埃及援助的希腊诸城邦,他们将派出舰队攻击楚国在地中海的贸易港。

世界贸易路线变动产生的矛盾无可调和。一旦贸路线易由内陆转向大海,楼兰、巴克特里亚、塞琉古、埃及、希腊诸城邦、迦太基……,这些邦国不但会衰弱,有些甚至会消失。整个世界将以一种新的方式连通,所有已知、未知的资源会重新配置。如同中国在唐宋时期政治经济轴线由东西转为南北一样,此后整个世界凡是靠近海洋的地方都会变得繁荣,凡是远离海洋的地方则会变得荒芜。

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海路开拓者的楚国必然受到旧有贸易路线既得利益者的殊死反扑。这场宏大的战争中,熊荆看不到多少盟友,毕竟数千年以来人类的贸易路线就是陆上丝绸之路。

但如果细究楚国的盟友:在东亚,越人必然是盟友,所以要重新梳理楚越之间的关系。马来水手如果可以交流的话,马来也可以成为楚国盟友;在南亚,潘地亚、朱罗、哲罗三国肯定是盟友,百乘王朝、羯陵伽或许也会是盟友,但羯陵伽经历印度的长平之战后是否还有力量尚未可知;

在西亚自然是那些盛产香料的邦国,海上贸易他们能得到更多的利润,还可以摆脱内陆大国比如埃及、塞琉古、纳巴泰的控制;至于地中海,便只剩下罗马人了。

熊荆潜意识里是希望与迦太基为友,然而贸易争端将两国推向了对立面。位于亚欧大陆一东一西的两个国家居然成为一对仇敌。而罗马,红牼的鸽讯并不完整,但对罗马介绍较为透彻,罗马的主体是自耕农,他们素来鄙视狡诈的商人(海商除外)。罗马与楚国如同普鲁士与不列颠,这样的搭配才能成为真正的盟友。

本来熊荆只是想估计楚军能有多少士卒复国作战,想到最后很自然的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以及自己有多少盟友。为了将这些盟友紧紧的绑在一起,他免不了想到了张仪。这样一个联盟必须要有一个张仪式的说客进行连横,唯有连横这些邦国,才能赢得这场横跨欧亚大陆改变全世界战争的胜利。只有赢得胜利,楚人才能真正的复国。



第二十六章 乌鞘岭

全章未改

二月末的塞外山岭还能看到冰雪,黄河仍然冰封,翻越乌鞘岭的时候,熊荆居然走下来担架,自己下地行走。并不是所有人都只荆不疾就是大敖,可当熊荆下了担架,有些晃动的行走时,全体楚卒一瞬间全部凝立。

君王就是君王,哪怕君王瘦骨嶙峋,摇摇欲坠,炮卒们仍然认出了这是他们的大敖。热泪突然盈眶,一些人看着熊荆更忍不住哭泣,大声悲哭起来。熊荆看着他们哭泣也怔住了,乌鞘岭陡峭,他不想炮卒那么辛苦可以。

“全卒皆有!”就在这陡峭的山路上,炮卒连长喊出了口令。“立——正!敬礼!”

一百四十名炮卒闻声仿佛检阅,他们马上立正,右手锤击的左胸,热血沸腾。

“不疾万岁!”连长举阆高声喊出熊荆现在的名字,炮卒虽有些惊讶,却毫不迟疑的跟着喊道:“万岁!万岁!不疾万岁!!”

称呼变化了,但呼喊气势与节奏和之前熊荆检阅时是一模一样的。炮卒都是小学优等生,入军校三年才正是毕业,言行举止都是标准的军人作风。本来以为西迁是比死还残酷的刑罚,可看到熊荆的那一刻起,他们又仿佛回到了寿郢,回到了楚军大营。

一百四十名炮卒在激动中呼喊,激动的熊荆想什么却凝噎住喉咙。他不知道该和这些人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们予他们希望。他只能尽量用目光触及他们,然后以军礼回礼,用最坚定无比的口吻说道:“楚国永不亡!”

熊荆原本是想给众人希望,可一句‘楚国永不亡’让所有人泣不成声。炮卒的呐喊惊动了更高处的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他们转身往下看的时候,恰好看到所有楚卒再像熊荆敬礼。

“楚尼人……”克里门尼德斯指着下地走到的熊荆满脸惊讶,他记得突曾经说过,不疾要几个月伤口才能愈合。

“不疾可以行走,楚尼人正在为他欢呼。”粟特通事目放异彩,那一日手术他已知道不疾是谁。

尼阿卡斯锐利的感到平躺着的不疾和站立着的不疾是两个不同的人。平躺着的不疾脸色阴暗,心如死水,而站立着的不疾挺拔凌厉,从容自定。“他可真像一个国王。”他竟然下意识道出了实情。

“是楚尼贵族,真正的贵族。”克里门尼德斯纠正道。一看到熊荆就想到他被剖开的胸膛还有镶嵌在胸骨上的红宝石,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咸阳告诉他,楚尼医生已死了,那么他胸口的那些红宝石怎么办?克里门尼德斯因为这个疑问稍微走神,但他很快就将这个问题抛掷脑后,他道:“也许我们应该和他谈一谈。”

“谈一谈?”尼阿卡斯不明所以。

“我很担心他们会叛乱。”克里门尼德斯看着熊荆缓缓走过向他敬礼的炮卒,看到那些炮卒对熊荆无比的崇敬,他越来越有这样的担忧。

“叛乱?”尼阿卡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雷霆武器用的巫药并不再他们手里,他们……”

“那些士兵随时可以为他去死!”克里门尼德斯仍然注视着那些向熊荆敬礼的炮卒。“如果不疾不愿意与我们一起前往亚历山大里亚,那么他们就会叛乱,然后逃走。如果……”

“如果什么?”尼阿卡斯只是单纯意义上的文官,不懂军事。

“如果他答应将前往亚历山大里亚,那他一定会实现他的承诺。”克里门尼德斯嘴角微笑。“他是楚尼贵族,会遵守自己的承诺。”

启程时克里门尼德斯记得不疾一直昏迷不醒,出发之后他才醒来。其余楚尼士兵都承诺过,将接受埃及王室的雇佣,前往亚历山大里亚为托勒密服役。虽然不疾没有承诺,可他相信与高贵的人打交道应该用最正当的方式,而最正当的方式就是面对面的谈判。

翻越海拔四千八百米的乌鞘岭便是河西走廊,翻越前使团就在岭南后世的金强堡宿营,翻越之后便在岭北后世的安远驿宿营。汉代建立河西四郡之前,沿路很多驿站都是草地。翻岭本来就疲极,要拖曳十六门八百多公斤十斤炮过岭那就更是疲极。天黑之后使团才越岭宿营,铁壶里的水烧沸时,粟特通事忽然前来请熊荆前往使团主帐。

“禀告大王,彼等欲以计……”粟特通事走到进去才说话,他一开口就把帐内所有人吓了一跳,鲁阳炎和权豳吓得拔出了剑。

“无妨!”熊荆强制镇定,拦住了拔剑的两人。他仔细打量着这位通事,嘴里只说了一声你。

粟特通事这边却伏低身子对着熊荆行了一个匍匐礼,之后才起身扬看着熊荆道:“小人越奴莫拜见大王。小人闻之:大王昔年曾誓言征服天下外之天下,摩诃兜勒亦如是。”

很久以前说的愤慨之辞,没想到遥远的粟特人竟然记得,而现在自己却军败受仁辱,熊荆免不了百感交集,他看着仰望自己的越奴莫道:“楚军终有一日兵临西洲,摩诃兜勒亦如是!”

“阿胡拉·马兹达啊!这便是光明的使者。”越奴莫忍不住用粟特语祈祷。被希腊人统治一个世纪的粟特人一直祈祷能有人将白狄人赶走,希望却是在东方。越奴莫叹息完毕才起身,他道:“摩诃兜勒请大王至幕,乃以信约相逼,使大王至极西之地也。”

信约二字让熊荆皱眉,从程序上说,埃及人既然救了炮卒士卒,炮卒士卒就应该信守承诺前往埃及服役,这就是信约。但就整件事情而言,这明明是内陆贸易国联合打败楚国之后的一次分赃。出力最大的埃及分得了十二门火炮和一百二十名炮卒,出力更小的巴克特里亚则分得四门火炮和二十名炮卒。

“岂能与白狄人有信!”鲁阳炎的剑并未入鞘,他对射伤熊荆的白狄人恨之入骨。

“不与白狄人有信,我等何存?”越往西逃走越困难,河西走廊已经是绿洲之地,必须循着绿洲走,楼兰之后更如此。

“大敖安危事关楚国存亡,岂能因留与此!”权豳见熊荆有一种被炮卒拖累的倾向,连忙提醒。

“楚国之事皆有定计,无计则正朝决之,带信而返便可。若无大敖,便无楚国?”熊荆反问道。从狄道到翻越乌鞘岭这一路反复思索,他越来越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士卒皆我楚人,焉能弃之不顾?”

“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权豳见熊荆真的不愿抛弃炮卒私走,忍不住再劝。

熊荆闻言长叹,再度反问道:“然沙海之战又如何?沙海之战,将卒皆以我军必胜,然钜铁冻裂,秦人以铜矛击我,我军大败。君子本当我行我素,岂惧成败,我便惧之,又有何用?”

沙海之战是所有人心中的阴暗,熊荆直言沙海之战,包括两名炮卒连长在内,闻言皆肃然。神灵的意志不可违背,沙海之败,不管承不承认,这都是神灵的意志。

“然若再败……”鲁阳炎忧愁的道。

“胜败乃太一之意,生死乃大司命之意。”熊荆道。“楚人我行我素即可。然若再败,非我楚人有罪为太一所厌,便是楚地有罪为太一所厌,总有原委。”

用神明来解释楚军的战败对熊荆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楚军的胜利本来就是建立在技术之上,一旦技术出现问题,胜利自己会化为泡影。真实的楚军绝对不是秦军的对手,不是对手的原因是时代已经变了,战争也已经变了。

当秦军‘丁男被甲,丁女转输’的时候,楚国仍保留着春秋时期的军事体制,这种军事体制虽与吴起变法后半变半不变的新军制融合,仍然远远落后于秦人,甚至落后于赵人。这便是楚国军力在春秋时代强大,在战国时代萎靡的原因。

错误的答案只有两个原因:一种是回答错误,另一种是问题本身错误。换而言之,这是劣币逐良的结果,不忍残暴的国家会被淘汰,最残忍那个国家最后胜出——竞争规则

用神明来解释楚军的战败对熊荆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楚军的胜利本来就是建立在技术之上,一旦技术出现问题,胜利自己会化为泡影。真实的楚军绝对不是秦军的对手,不是对手的原因是时代已经变了,战争也已经变了。

当秦军‘丁男被甲,丁女转输’的时候,楚国仍保留着春秋时期的军事体制,这种军事体制虽与吴起变法后半变半不变的新军制融合,仍然远远落后于秦人,甚至落后于赵人。这便是楚国军力在春秋时代强大,在战国时代萎靡的原因。

错误的答案只有两个原因:一种是回答错误,另一种是问题本身错误。换而言之,这是劣币逐良的结果,不忍残暴的国家会被淘汰,最残忍那个国家最后胜出——竞争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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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条件2

自己以前干过的丑事现在被人当面翻出来,熊荆心中尴尬,脸皮滚烫。好在幕帐昏暗,没有人看出这一点。他不得不对此作出解释,“秦尼是交战中的敌国,如果那些火炮不炸膛,死的将是楚尼士兵。”

“火炮?”尼阿卡斯重复这个词,他和其他人一直称呼火炮为雷霆武器。

“是的,火炮。”熊荆点头。“火炮的寿命是用发射炮弹的次数衡量的,我可以保证火炮的寿命能够发射一千发实心炮弹。在正常情况下,一场大型会战火炮的发射次数不会超过一百发,所以每门火炮配备的弹药是两百发。用完必须付钱购买弹药,两百发弹售价大约是三十金,六千多德拉马克。”

熊荆特意将弹药问题提出来就是想看看众人的反应,扎拉斯有些着急,他道:“巴克特里亚的火炮必须配备一千发炮弹。”

“这不可能。”熊荆摇头拒绝。“除了另外付钱,火药府绝不会同意这种做法,包括卖给其他楚尼贵族的火炮同样如此。在快使用完毕的时候才能购买新的弹药,每次只能购买两百发,所以,最好是巴克特里亚自己生产弹药。”

熊荆一说最好是自己生产,扎拉斯便看向尼阿卡斯。阴差阳错之下,埃及没有给秦国火药制造技术,同样也拖着没有给巴克特里亚。如今楚尼军队覆没,国都很快将陷落,火药技术就没必要再给了,这正是秦使甘罗滞留埃及,没有马上返回秦国的原因。

扎拉斯的目光让熊荆心中顿悟,秦人收集硝土战场上却不见火药原来是还不懂得制造火药,巴克特里亚同样不会制造火药,即便他们能获得硫磺。懂得制造火药的是埃及,可埃及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扎拉斯看向尼阿卡斯,尼阿卡斯并不想多谈弹药,他看着熊荆道:“我相信你的话,交付的火炮是可以正常使用的火炮,但战舰呢,没有水手就无法驾驶战舰?”

“这很简单,交付的时候可以花几个月时间教会他们如何驾驶。”熊荆道。“如果埃及有合格水手的话,两个月时间足够教会水手如何使用船帆。”

克里门尼德斯是海军将领,他知道真正的水手不可能在两个月之内教出来,“两个月时间他们只能驾驶战舰,并不会作战。他们也不知道如何从楚尼前往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进入我们的海。”

“海图在楚尼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楚尼王,一个舰队司令,一个是作战司司尹。如果你想索要海图的话……”熊荆立即否决克里门尼德斯的要求。“作战不是教会的,只能在海上自己尝试和训练。如果你一定要达到你想要的要求,我可以很肯定的说,这不可能。”

熊荆看着克里门尼德斯说话,克里门尼德斯也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谁也不愿意妥协。

“如果不知道如何前往东方,战舰又有什么作用?”尼阿卡斯问道。

“所以我建议不要战舰,我可以按照这些战舰的建造费用支付黄金和银币。”熊荆建议道。“在我们的海,还是在红海,战舰都不如桨帆船实用。”

尼阿卡斯将问题推向熊荆,熊荆则直接把问题本身解决。

“如果我放弃五艘战舰……”克里门尼德斯提出另一个建议。

“你放弃十艘战舰,放弃三万套盔甲,放弃一百门六十八斤短管炮,也不及海图价值的十万分之一。”熊荆打断道。“我无法支付这笔赎金。”

“如果楚尼王不答应,埃及将帮助秦尼人灭亡楚尼。”被拒绝的克里门尼德斯很是不满。

“如果不是因为天气寒冷钜铁脆断,要求赎回自己的应该是阁下吧?”熊荆毫不示弱的笑道。“一个连火药都不会制造的国家,一个连钜铁都不会生产的国家,一个靠奴隶士兵而不是依靠贵族武士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如何灭亡楚尼?!”

“但是楚尼战败了,只能逃到海岛。还有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俘虏,哀求我们接受赎金……”克里门尼德斯挖苦道。熊荆闻言突然站起,怒视,手则摸向自己的腰际,可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你一定会为你今天的冒犯付出代价!”熊荆无剑可拔,即便拔剑,他也没办法与克里门尼德斯决斗。然而他的气势也让克里门尼德斯心中暗震,手紧紧握在了剑柄上。

“哈哈……”克里门尼德斯一怔之后大笑,笑自己居然被一个没有武器的蛮族震慑。他不屑一顾的道:“我期待你的报复,唯一的担忧就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熊荆则不屑看他,他问尼阿卡斯:“我是不是应该离开?”

“当然不是。”尼阿卡斯连忙否定。他不像克里门尼德斯那样在意海图,只有海图没有战舰也是没用。反倒不如先得到十艘战舰、三万套钜甲和一百门火炮塞琉古几年前就得到了楚尼出产的钜铁盔甲,如果不是两国忽然交恶,不是安纳托利亚和帕提亚叛乱,塞琉古二世已经发起会战,向埃及进攻了。情况对埃及很不利。

“我的第三个条件是,战舰和武器的交付地点只在红海。”被克里门尼德斯触怒的熊荆并不想多提条件,他想尽快达成这笔交易。

“在红海?”尼阿卡斯并不知道红海在哪。

“红海就是厄立特里亚海。”熊荆道。“在厄立特里亚海的埃及港**付这些东西,巴克特里亚的火炮也在其中,人员也从这些港口离开埃及。”

“我同意。”尼阿卡斯对此没有疑问,他随后又看向克里门尼德斯。在红海而不是在地中海交付这些武器对埃及没有影响,法老运河在托勒密二世时期已经重新凿通。虽然如此,克里门尼德斯还是问道:“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的海?”

“因为这样更加便捷。”熊荆简单的解释。“双方都不要漫长的等待。”

“我同意。”尼阿卡斯不想在这个小问题上纠结。“你还有什么条件?”

“所有人全部前往埃及,包括巴克特里亚的那二十名士兵。他们享有应该享有的待遇和尊重,以及人身安全。他们不是奴隶而是公民,一些人是贵族。”熊荆再道。

“我同意。”尼阿卡斯继续点头,他正想问熊荆是否全部答应己方的条件时,熊荆已道:“我同意你们的条件,为此支付十艘新朱雀级战舰,连同上面的六十门十斤舰炮,以及三万套钜铁盔甲,一百门六十八斤短管炮和配套火药。”

熊荆对尼阿卡斯说完随即看向扎拉斯,“我答应交付巴克特里亚四十门六十八斤短管炮及其配套火药,那二十名士兵必须事先前往埃及港口等待。

如果你们都同意,明天双方可以盟誓,然后我向楚尼派出信使。”

熊荆之前的意思是考虑,但现在他毫不拒绝的答应。尼阿卡斯的感觉不是自己索要的太少,而是对方答应的实在太快。正如熊荆所说,这些武器可以打下一个帝国当年亚历山大也不过用了三场会战就击败了大流士,夺取了整个波斯帝国。与巴克特里亚不同,埃及不需要购买后续弹药,埃及自己可以配置火药。

“我……”扎拉斯并没有资格进行这样的谈判,但显然,即便换一个人谈判,也只能参照埃及的条件谈。埃及是绝对不会提出后续火药问题的,埃及能制造火药。既然埃及能制造火药,埃及自然要提高条件,好让巴克特里亚用完那两百发弹药之后没弹药可用。越是先进的武器,就越是应该独享。

“需要多久时间才能交付这些武器?”尼阿卡斯更关心时间。

“也许需要三年时间,最长应该不会超过五年。”熊荆答道。“更准确的时间要等我的仆臣来到亚历山大里亚后才能确定。如果他们能够及时收到信息,明年夏天就会抵达亚历山大里亚。”

“五年时间?”尼阿卡斯微微惊讶,不过想到楚尼现在的处境,有觉得应该要这么久。或许楚尼能在海岛上残存,但她显然不再强大,不会再与埃及争夺香料产地和香料贸易。

“我想我们最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来思考所有细节。”克里门尼德斯建议道。他不是对熊荆说话,而是对尼阿卡斯说话。

“当然。我完全同意。”熊荆笑道。“你们甚至可以不同意接受赎金,但不要忘记,我们只是一群俘虏,不再是受雇于埃及的佣兵。”

熊荆含笑离开主帐,克里门尼德斯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咬牙切齿。他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非赎不可的陷阱。因为自己的原因,楚尼士兵的身份不再是佣兵,不会再为埃及服役。如果不接受来自楚尼的赎金,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熊荆走回幕帐,还未靠近幕帐四周便闪出一群人影,灯火剪影下,他们手中的木杵极为显眼。

“见过大敖。”鲁阳炎等人上前揖礼。

“命炮卒回营安寝。”熊荆不意外诸人的戒备,他特意相告道:“我等已为白狄人之虏,虏者可赎,三年后我等皆可赎回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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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陛下

熊荆相信尼阿卡斯会同意这次交易。会制造火药而不会制造火炮,这将限制火药的使用。如果秦人再隐瞒凿城炸城的技术,埃及人最后只能用投石机。对方没有火炮可以,对方如果拥有火炮,那就要抓瞎了。而埃及的敌人是塞琉古,塞琉古很多年前就购买交换过楚国的兵甲,秦人也给了塞琉古火炮,熊荆相信埃及会忌讳这一点。

炮舰、钜甲、火炮,这些可以打下一个帝国的武器,只是造府制造的工业品。不算成本,算销售价格,这些武器加起来也不过八万多金,等于一千八百万德拉克马,不及当年为购买一百二十吨硫磺支付的三千万德拉克马。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事情。熊荆真正要考虑的是这些武器运入埃及后会对已知世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再则是这些武器对接下来的贸易路线争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前者,埃及获得这些武器说不定真想恢复亚历山大帝国,打回马其顿,已知世界将越来越乱。这是好事,埃及向北、向东扩张有利于楚军夺取香料产地,彼时马其顿或许也会是自己的助力。

至于贸易路线争夺,朱雀级飞剪只是武装贸易海舟,不是真正的炮舰,最多只能破袭战,不能阵战。其最大的优点航速,可假如船底不加装铜皮,或者加装了铜皮保养不善,速度也将大幅度下降;那一百多门六十八斤短管炮,这是近战火炮,一艘只装备了短管炮的炮舰和一艘既装备短管炮又装备标准舰炮的炮舰交战,短管炮必败。海上如此,陆地也是如此。楚军真正要做的事是升级武器……

炮卒回营安寝后,熊荆开始用膳。出关前特意买了许多菽豆,他现在每天都吃菽粟饭,羹则是羊肉羹。一边用着简单的晚膳,一边想着交易带来的危害,而后又想到楚军的武器升级。

楚军仍然是冷兵器部队,不是热兵器部队,必须开始装备火绳枪或者燧发枪,最好是燧发枪。燧发枪的技术瓶颈不在板簧,而在火药本身,具体的说是在硝石提纯和大规模研磨火药。不纯的硝石可以大规模研磨,得到质量相同的火药只要低廉的成本,高纯度硝石的研磨却困难重重,只能手工研磨。没有高纯度研磨的火药,燧发枪发火率低下,还不如装备火绳枪。可火绳枪的射速……

想到武器升级熊荆不再往嘴里扒饭,想到燧发枪他则放下了筷子。火绳枪要一两分钟才能发射一发子弹,不纯的火药爆炸后会产生许多渣滓,清理这些渣滓又会进一步降低影响射速。下雨时火绳枪不能或者难以使用,进一步影响作战效率。

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击穿秦军的布甲以及楚军自己的钜甲,这一点才是火枪的价值所在。弓箭射速再快能射穿三十多层的布甲么?能射穿钜铁甲胄么?射不穿射速再快也没有意义。秦军、巴克特里亚、塞琉古、埃及,他们的士卒全都身着钜甲,最少也是前面十数排身着钜甲,没有火枪不足以将其击败。

火绳枪效率太低,燧发枪火药只有靠手工研磨……

放下筷子的熊荆直接找了一张楚纸计算起来。火药府向他禀告的是一万人一年可以研磨一百二十吨火药,实际产量每人每月只有一千克,每天三十三克,这三十三克火药只能开两枪。假设一场会战开一百枪,如果是枪手自己研磨火药,必须苦心研磨一个半月。

‘或可为之。’他下意识在楚纸上写出四个字,感觉枪手自己研磨火药或许是解决大规模研磨瓶颈的一个办法。剩下的几个问题便是燧发枪机的减重,不减重,燧发枪连同刺刀重量远远超过夷矛的重量,携带使用皆不便;

还有便是刺刀卡座了。钜铁府机械加工水平严重落后,钻枪管没有问题,毕竟其原理与镗床类似,可要加工出对精度要求极高的刺刀和刺刀卡座,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用膳未毕的熊荆思考着燧发枪,小心的用笔在楚纸上勾画。帐外不知何时响起话声,等他抬头,尼阿卡斯已快步入帐。熊荆诧异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还未坐下尼阿卡斯开口说道:“荆,作为使团的副使,我完全同意我们刚才所说的条件,但是……”

熊荆离开后,尼阿卡斯与克里门尼德斯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尼阿卡斯怀着见好就收的心思准备同意。如果不同意,那么埃及将损失‘可以打下一个帝国’的武器。这是绝不可饶恕的,尤其是埃及现在面对的塞琉古具有致命威胁。

一旦失去了对东地中海、叙利亚地区的控制,托勒密王朝将迅速衰弱——没有钱,埃及的雇佣兵不能维持,现在埃及雇佣兵的数量也已经下降到三万人以下,索要三万套钜铁盔甲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但雇佣兵无法维系,整个官僚系统也无法维系。

克里门尼德斯的反对理由也很充分,但尼阿卡斯是使团副使,在距离秦国咸阳三千多斯泰德、距离亚历山大里亚四万多斯泰德的地方,他可以代表托勒密三世与熊荆达成赎回协议。

尼阿卡斯的到来并没有让熊荆惊讶,对于他的‘但是’,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把话说完。

“我们能单独交谈么?”尼阿卡斯摊开双手,目光看向帐幕内极为警惕的鲁阳炎等人。

“可以。”熊荆不置可否,等着尼阿卡斯新的要价。

等所有人出去,帷帐落下,尼阿卡斯马上上前走近,尊敬地弯起自己的手臂向熊荆行了一个尊贵的礼节,准确无误的道:“陛下,请饶恕我一直以来的冒犯……”

尼阿卡斯一句话让熊荆浑身剧震,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如此快的暴露,他本以为可以隐瞒到自己离开埃及。不过他剧震后迅速镇定下来,不是克制畏惧,而是没有畏惧。命运如何太一已经安排,生死如何大司命已经指定,渺小的人类如果违抗神意盲目挣扎,绳索只会越捆越紧。他只有顺着神灵的旨意反抗。



第三十章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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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礼吧。”熊荆看着行礼的尼阿卡斯,要他免礼。他不喜欢尼阿卡斯的埃及礼节,这会让他联想到埃及法老,联想到带着腐朽味道的金字塔。

“谢陛下。”尼阿卡斯与克里门尼德斯的争吵并非没有收益,正是克里门尼德斯断定这个荆不疾就是楚尼之王。尼阿卡斯本就觉得熊荆仿佛一个王者,一经提醒并不反驳。

两人的争论在于尼阿卡斯认为楚尼即将亡国,对埃及已经没有威胁,完全可以接受他的赎金;克里门尼德斯则认为楚尼只是陆上军队被秦尼人消灭,楚尼的海上力量完好无损,因此她依然是埃及的威胁,不能接受他的赎金放楚尼王回国。克里门尼德斯只是随团返国的将领,他不能决定外交事宜。

尼阿卡斯行礼,熊荆要他免礼,这之后两人才再一次打量对方。尼阿卡斯有些惊讶熊荆的镇定,他本以为熊荆最少会失措;熊荆则奇怪埃及人的敏锐,这么迅速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过是一名囚徒而已。”熊荆神色如常,尼阿卡斯倒有些手足无措。“说说你的但是。”

“如果陛下仅仅是一名楚尼贵族,我完全同意刚才所谈的条件,但陛下是楚尼的王,这些条件也许会被亚历山大里亚所反对。”尼阿卡斯脸上带着些困惑。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希望同意双方的条件,可托勒密三世的意图如何,他无法判断。

“恩。”熊荆点头。他明白尼阿卡斯的意思,如果他没有逃脱,他的命运将由托勒密三世决定。“你并不能决定我们的谈判。”他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不,陛下。我能。”尼阿卡斯摇头。“我相信我等。埃及需要盔甲和火炮,需要最新式的楚尼战舰,我相信陛下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是……”

尼阿卡斯再一次说但是,熊荆依然不疾不缓对着他颔首,示意他把话说完。

“盔甲和火炮最终会损坏,只有技术可以长存。”尼阿卡斯道:“我希望陛下可以给予我国一些工匠……”

“你应当知道,楚尼一切大事并非由国王决定,而是有正朝……、不。用你们的说辞叫做元老院,一切皆由元老院决定。”熊荆微笑着。“战舰、火炮、钜甲,这些都是可以销售的贸易品,但技术不是。正如我无法给予你海图一样,也无法给予你技术以及工匠。”

“如果这样的话,楚尼将失去他的王。”尼阿卡斯听说过相似的话,有关楚国的正朝。

“我的儿子已经继承了我的王位,楚尼怎么会失去她的王?难道埃及国王死后就没有下一任继承者?”熊荆脸上笑意更甚。“我觉得你、还有你的国王应该知道这样一件事:七十四年前,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曾经被秦尼王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欺骗,最后被囚禁在胡姆丹。秦尼王要他支付一个省的土地作为获得自由的赎金,但被他拒绝。三年后,他死在胡姆丹。”

熊荆脸上本来满是笑意,可提起先君怀王,脸上马上全是肃穆。尼阿卡斯闻言也有些吃惊。已知世界此时还未进入战国时代,会战结束后胜利者不是继续进攻,而是签署一份条约,以确定自己的利益,包括赔偿。这样的环境下,欺骗一国国王并将他囚禁,一直将他囚禁到死,这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这就是楚尼与秦尼发生战争的原因?”尼阿卡斯问道。

“不!这是楚尼人仇恨秦尼的开始。”熊荆语气逐渐变冷。“两国之间发生战争是因为秦尼想消灭其他六个国家,吞并他们的土地,奴役他们的臣民,以建立一个秦尼帝国。他的暴政必然会被全天下人的反抗。”

秦楚之间仇恨的起源尼阿卡斯理解了,但见熊荆提起帝国,他不由道:“然而亚历山大建立帝国的时候,波斯人和埃及人不但不反抗,反而欢迎亚历山大大帝……”

“不、不!我想说的是:人们反抗的不是帝国,人们反抗的是暴政。”熊荆强调道。“亚历山大只能任命行省的总督,他无法任命总督以下的任何官员。秦尼不同,秦尼的管束一直延伸到每一个人,以方便将所有人投入对别国的掠夺战争。

亚历山大可以命令一个省年满十七岁的全部男子进入军队?可以命令一个省年满十七岁的全部女子为军队运输粮食?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将一个省十五岁以上的全部男子投入一场会战?”

“大帝做不到。”尼阿卡斯毫不犹豫的摇头。

“这就是暴政。”熊荆下出自己的定论。

在平静的时候,他对赵政并无恨意。赵政不过是历史的不知觉的工具,扮演着曾短暂统一过欧洲的希特勒所扮演的那个角色。战国天下与近代欧洲的相似在于:其所处于的两个世界都已进入内卷化状态。对战国天下而言,天下可以开垦的土地全部开垦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土地;对于近代欧洲而言,世界可以瓜分的地方已经瓜分完毕,再也没有信殖民地可分。

这就像一个人失业后预计再也不会有收入,形势迫使他要慎重考虑充分使用每一个铜板。下意识制定秦律一样严密的规定,对自己、对所有人都变得苛刻;同时他还会像商鞅强国十三数、或是像秦国上计制度那样,每隔一段时间就清点一次自己兜里卡里的钱财。

这正是韩非说的中古逐智的原因。智即理性,只有穷人才会时刻保持理性,因为他的资源极其有限;有钱人从不理性,他们只会任性,因为他们的资源可以大把挥霍。当明白天下的疆土是有限的,不变法就会被别国吞并,理性由此发端。

尼阿卡斯被熊荆说服的时候,熊荆微微有些走神,想着楚国所处的天下演变。如果说这一切真有一个罪人的话,那这个罪人就是封闭。疆域的封闭让人们不得锱铢必较,野蛮争抢;技术的停滞不前无法升级到更高级的模式,也会产生封闭的效果,使人像穷人一样不得不理性。

想到这里熊荆不免有些悲天悯人。世界本就是一个封闭的球体,如果技术一直停滞不前,当所有的土地都被开垦再无新的土地开垦时,世界也将诞生理性,理性则产生暴政。

看着不知该如何谈下去的尼阿卡斯,熊荆出声道:“如果不是元老院禁止的技术,我想这可以作为赎金的一部分。”

“不是元老院禁止的技术?”尼阿卡斯不解。

“铸造火炮技术。”熊荆说道,这是被造府不用但后世用了几百年的技术。

“铸造火炮技术?”尼阿卡斯呼吸有些急促。就埃及而言,火炮的作用远大于战舰。

“是的。火炮可以铸造。秦尼人的尝试虽然失败,但并不证明火炮不能铸造。”熊荆解释道。“造府有火炮铸造技术,能够生产和楚尼现在火炮大致一样的火炮。”

“大致一样?”尼阿卡斯无法理解这个词。想起熊荆对火炮寿命的定义,他问道:“他可以发射多少发实心炮弹?”

“可以达到一千发。”熊荆道。“缺点是更加笨重,但优点也很明显,它的口径可以做到很大。大到足以将胡姆丹那样的城墙击毁。”

“诸神!”尼阿卡斯见过咸阳的城墙,如果火炮能见那样的城墙击毁,那已知世界任何城市的城墙可以抵挡。他惊叹完见熊荆闭口不言,欲言又止。

两人说也不说话,彼此对视时,帷帐一掀,鲁阳炎闯了进来。他手中提着剑,焦急道:“禀大敖,白狄人知也。”

“无礼!”熊荆不知道鲁阳炎是怎么知道的,立即斥喝。“出去。”

“臣……”是越奴莫报的讯,鲁阳炎冲入乌帐是想捕获尼阿卡斯,没想到熊荆斥他出去。

鲁阳炎出去看,看着不安的尼阿卡斯,起身看着他道:“我虽然是囚徒,但不等于囚徒不会反抗。你如果答应这些条件,那我们盟誓;你如果不同意这些条件……,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我同意!”尼阿卡斯不断点头,铸造火炮技术足以让他说服托勒密三世同意这笔赎金交易。“但我不清楚楚尼的工匠……”

“等我的大臣从楚尼赶到亚历山大里亚时,埃及工匠随同他前往楚尼,他们学会铸造火炮后,连同那些武器回到埃及。”熊荆道。“战舰水手同样如此,他们可以和工匠一起前往楚尼,学会以后连同工匠一起返回埃及。”

熊荆说完看着他,尼阿卡斯连连点头,他道:“我将马上拟定盟约,明天就可以签署。”

“好。”熊荆已经听到了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兵甲撞击声,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扎拉斯麾下的那些白狄骑士正在包围这里。

“禀告大敖,白狄人欲攻我!”鲁阳炎和权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刚才点头的尼阿卡斯快步出帐,他一出帐就看到了手持木杵的炮卒和正在走进的白狄骑士。他大声道:“我是埃及使臣尼阿卡斯,楚尼人并没有叛乱,你们马上回到自己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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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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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昃离和突少数几个人能割出如此对称的伤疤,熊荆用手指抚摸这些疤痕时,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第一次看到他伤疤的鲁阳炎目瞪口呆,发出一声渗人的怪叫

“大惊小怪!”熊荆嘀咕了一声后将泽衣穿上,继续用溪水小心擦拭自己的身体。

“臣有一事不明。”鲁阳炎站在水里,楚卒远远的在他后方。

“何事不明?”熊荆没好气的道,伤口不可能碰水,他擦拭腋下之后便登岸了。小草轻柔的让人不忍心踩踏。“又欲劝我趁机遁走?”

舍弃楚卒而遁逃是鲁阳炎一直相劝的事情,但现在已经盟誓,即便不盟誓,熊荆也不能抛下楚卒不管。而楚国,他相信正朝和淖狡会处置好余下的事务。

“医者突卒也,然大敖胸中尚有琅邪……”鲁阳炎看着熊荆被泽衣覆盖的胸膛,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熊荆闻言眉头一皱,道:“无妨。”不想鲁阳炎再问他快速说道:“此时东海转风也。”

*

瓜州的绿色只是黄色沙海里的一朵浪花,四月初的楚地已经过了繁花似锦的季节,叶似剪刀的柳树造就在徐徐春风垂下水岸,将河岸装饰成碧绿。

王城阙楼上的淖狡能看到王城内外的翠绿,可他脸上没有半点喜悦。

寿郢的战事从圉奋死后就结束了。遵照王命的王翦并准备将剩余的秦军投入攻城,他就居于外城等待后方的援军。秦军控制的广大区域,刚刚结束春耕就马上征召未傅籍的士卒,以及久未征战仍有充裕傅籍男子的齐地士卒。此时那些免去子母钱的齐人渐渐听闻了战争的残酷,可他们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秦律之下连始作俑者的商鞅都无法逃脱,他们又能奈何。

全国新一轮征召的同时,出使齐国的顿弱威逼齐国出兵,攻拔穆陵关和琅琊。战舟的焦点已从寿郢转到了琅琊。侥幸逃回琅琊的越无诸不愿抛弃国都,然而秦军已缴获了楚军的攻城炮,在八门攻城炮的轰击下,琅琊城终究大势已去,包括封锁沙海的十五艘楚军炮舰,楚越不得不撤出琅琊,往南退却。

在旁人看来远在两千里外的琅琊失守与寿郢毫无关系,淖狡却很清楚,琅琊与寿郢是楚越阻止秦军南下的两个互相支撑的犄角。琅琊有失,惊动寿郢。寿郢有失,牵连琅琊。此时占领琅琊的秦军之所以没有派遣舟师南下,那是因为少府建造的战舟还未绕过朝儛抵达少海,一旦少府战舟抵达少海,秦军舟师便会迅速南下,攻占越地。

正因如此,站在阙楼上的淖狡毫无喜悦,楚军将在今夜撤离此地。

“秦人如故,未见异常。”泰竹站在阙楼上向淖狡行礼。

“恩。”淖狡点点头,一侧的淖信拉出陆离镜递上,他知道淖狡要亲自观看秦营。

秦营还是之前的样子,它就立在郢都的大市中,占据了北面半个大市。与王城一样,秦军也砌起了长墙挖起了堑壕,偌大楚都被分成南北两城。陆离镜的视界里,淖狡只能看到墙头、堑壕内的秦军,看不到秦军的营垒,还有便是城南的残墙断梁。寿郢熟悉郢都的每一处,看到曾经繁华的寿郢变成一片平地,他不忍再看。

“传令,命力卒、庶民离城。”淖狡放下手中的陆离镜下达着命令。秦军攻拔王城久攻不下,搜粮打柴必然殃及周围百里的城邑村落。离寿郢近的庶民能逃入城内,离寿郢远的庶民便只能听天由命了。士卒、力卒、庶民,近十万的庞大人群不是一日就能撤离的,淖狡只能命令他们先撤,他们撤完楚越士卒才后撤。

庶民、力卒陆续登舟离城的时候,王翦并不在幕府,这时他正在寿郢最北端的造府。造府等同于秦国的少府,是楚国制造核心所在。秦军破坏了寿郢的所有房舍,唯独保留着造府的房舍与工棚——没有得到任何一名楚国师匠的情况下,以叶隧为代表的少府大工师,以亚里士多德四世为代表的已知世界诸国,都对楚尼铁、雷霆武器、火药、海舟,极感兴趣。

得不到工匠,那就只能来寿郢造府一观了。看着造府内摆放着一个瓷制圆筒,亚里士多德四世发出一声惊呼,他道:“这便是那种会发出咆哮的机器的一部分。”

鸳鹜山上,楚军有一种会发出咆哮的机器,靠着这种机器,重达几万斤的攻城炮拖上了山脊。楚军最后撤离的时候炸毁了这种机器,可铁质的蒸汽机只能炸坏不能炸碎,这种会咆哮的机器的零件被送至咸阳重新组装,亚里士多德四世看见过,对机器的悬臂、汽缸、锅炉记忆尤深。

“此弗要马也。”叶隧通过通事转告着这个词。这是少府后来才知道的名字。“荆人以弗要马冶铁、挖矿、抽水,一机当二十马,曰马力。”

“马力?”亚里士多德四世正在抚摸瓷制汽缸,通事并不清楚马力是什么,只能直译。

“一马之力也。”叶隧只好说的更细一点。

“一部机器相当于二十匹马在工作?”亚里士多德四世此时才明白‘弗要马’名字的含义,这是一种可以代替马匹工作的机器,可以代替马匹,自然可以代替人。难怪楚尼人可以源源不断的制造出楚尼铁,可以制造出雷霆武器,可以制造出那么多商船。

他又拍了拍弃在空旷工棚里的瓷质汽缸,有些遗憾到道:“可惜我们并没有得到完整的弗要马,不知道它是何工作的。”

“得荆人之工匠,自然能得弗要马。”叶隧到没有什么遗憾。他相信秦军必能犁庭扫穴般的直捣新郢,将楚国工匠全部俘获。

工棚里空旷,王翦的心思不在什么弗要马上几个已经捣毁了的冶铁炉上。大规模转炉生产不能像试炼一样生铁一出炉便流入转炉,必须先经花铁炉加热才流入转炉吹炼。

如今此前不知转炉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混凝土制成的土台,炼铁炉、化铁炉则没有搬走,拆走里面的炉专后被彻底捣毁了。

“这便是荆人冶铁之所。”燕无佚身后跟着一帮师匠,正在与王翦说话。走到转炉附件时,他蹲下去一手枯手在地上摸索,便摸出一把铁渣,然后递给王翦看。

王翦细看了一眼,点点头道:“荆人冶铁之术天下无双,我不如也。”

“然。”少府冶铁什么情况,燕无佚非常清楚。“当日若是炼炉未炸,今日我亦可出钜铁。”说到此处的燕无佚忽然止步,转上看向身后的师匠,那些师匠也连忙止步。这时他才道:“我闻之,荆人钜铁之铁料,自彭城也。我若由此铁料,亦可出钜铁。”

“彭城?”大规模铁矿运输难以隐瞒,彭城又是诸水汇集之城,那就更难隐瞒。“彭城之铁矿必可出钜铁?”

“荆人以彭城之铁出钜铁,我亦然也。”燕无佚提起这件事是想去彭城寻找铁矿的,他继续道:“大将军既不攻王城,可否遣一尉之师,至彭城以索铁矿?”

“这……”后方大军正在开来,在援兵为抵达前,分一尉前往彭城并无不可。王翦正想答应,军侯王勒匆匆奔来,“报大将军!荆人退矣。”

“啊?”王翦闻言吃了一惊,随即问道:“舟师南下否?”

楚军兵力有限,当秦军陆路海陆一起推进时,必然不会突出战线太多,以防顾此失彼。十数日前琅琊失守,幕府便判断寿郢楚军可能会主动后退。不后退,秦军舟师出现在长江口,不管是攻占朱方还是逆水而上占领鸠兹,都会被切断退路。而如果舟师直接南下越地会稽,仅凭越王越无诸那万余人并不能阻挡南下的舟师。

“不知也。”王勒并未收到舟师南下的讯文。

“若未南下,亦是荆人惧我舟师南下。”王翦有自己的判断。驻守寿郢的楚军也可以从赣水、从湘水前往南越,但他认为不太可能。几十万等待避迁的楚人正在越地,眼前这支楚军势必会前往会籍与舟师做最后一搏。

想到这里王翦不免有些遗憾,他忙对身后喊了一声地图。地图虽然记在心里,但总是展开更直观。地图展开后,王翦的手沿着淮水一直往东,到了淮南又顺着邗沟往南一直到广陵。

“此千里也。”王翦的手点在广陵的位置上,点了点头。

舟师能快速的南下越地,陆师因为援军未止,很难做到这一点。王翦之所以在于邗沟的路程,原因在于楚军撤退时一定会炸毁郢芦运河上的船闸;而淮水——邗沟一线,淮水不可能阻塞,但邗沟可以。只是步行至郢芦运河,面对将是长江,没有舟楫,秦军无法深入江东。前往广陵则不同,舟师或可配合大军渡江,两军一起攻往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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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如东

因为季节的原因,从陈仓数千里回转的那支两万多人楚军不可能马上赶到越地,秦军攻入越地面对的只是楚越两军的残部,水陆加起来仅仅三万多人。邗沟的南出口广陵对面便是朱方,朱方东南百里则是江南运河的北出口渔浦(今江阴西利港)。

所谓‘吴古故水道,出平门,上郭池,入渎,出巢湖,上历地,过梅亭,入杨湖,出渔浦,入大江,奏广陵。’此前吴国夫差开凿的江南运河如今仍在通航。秦军横渡长江后可由渔浦入江南运河,经杨湖(今常州无锡间之阳湖)、梅亭(即梅里,无锡东南梅村)、历地(即蠡地)、巢湖(今漕湖,苏州西北蠡湖),渎(今苏州西四十里之射渎),最后抵达故吴都吴城。

吴城以南则是百尺渎,经过震泽,拳(今嘉兴)、御儿(今桐乡崇福镇)、最后从河庄山(即今萧山之白虎山,钱塘江江道一直北徙)出钱塘江,渡江即可至会稽。

吴城沿着百尺渎可以至钱塘江,伍子胥开凿的胥浦也可以从旧吴城航至钱塘江。《禹贡》云:‘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所谓三江,即松江、娄江、东江。松江即后世的吴淞江,苏州河;娄江即后世的浏河,从太仓入海;东江则是胥浦。河道由震泽东南出,经澄湖、白蚬湖、平湖,从武原(今海盐)入杭州湾。

水道走向如此,也就不难判断沿途的军事节点。

朱方是邗沟与江南运河的交汇点,又扼控着长江出海口,必然是军争之地。是否夺取朱方关系到秦军水陆两军是否能攻入江东。渔浦虽然也是其中一个节点,但只有步卒才能攻取占领城邑,舟师并不合适占领。哪怕舟师夺取了渔浦,十万步卒仍被堵在广陵不能南下,依然不能攻略江东。

朱方之后自然是吴城。吴城是江南运河与百尺渎的交汇点,攻占吴城可顺百尺渎南下越地,直取会稽。又可以顺着东江出杭邑湾,武原南面就是觐(今宁波)。吴城必然是双方争夺的对象。拔下吴城,江东也随之定鼎。

最后则是会稽。会稽是越国旧都,越地的中心。虽然会稽以南还有瓯越、闽越、南越、雒越等地,但会稽一旦陷落、越无诸如果战死,好不容易归复的越国必定会再度四分五裂。

这些都是双方谋士非常清楚的事情,也是淖狡与王翦心里非常清楚的事情。是以得闻楚军开始撤军,王翦马上命令白林率右军出寿郢顺淮水东下。淮水沿岸仍是楚国的城邑,但是这些兵力不足的城邑只可守城,无法出城与乘舟东下的秦军交战。

楚军撤离,秦军东去。听闻这个消息的淖狡有些吃惊,郦且却道:“此秦人欲出邗沟,与舟师合也。”

寿郢、琅琊是两个犄角,失去这一对犄角后,接下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江东的朱方。

“秦人粮草何解?”淖狡知道郦且的意思,可他还是看不懂王翦的举动。“寿郢以下,下蔡、曲阳、钟离、善道、淮阴等城皆在我手。秦人东下可,粮草东下不可。”

“非也!”郦且与郦且身边的申通异口同声叹,郦且没说话,用眼色示意申通说话。申通于是道:“大司马所见唯鸿沟也,然此时齐人已为秦人所驱,粮草可由齐境顺沂水、沐水而运至下邳,再由下邳经泗水运至淮阴。”

“啊?”淮上水系发达,淖狡确实只盯着鸿沟一线,忘了还有泗水一线。越地、江东与齐鲁的联系一向紧密。这才有鲁人徒越、越都琅琊这种现象。

“禀大司马,若淮阴可死守之……”寿郢,淮阴,一在淮西一在淮东,都是阻止北方大军南下的要镇,然而楚军此时无兵可守。包含淮阴籍士卒在内的淮南师绝大部分士卒都在沙海之战中战死,八岁以上的男子又迁徙新郢,几百名五、六十岁的老卒和满城女子根本无力死守淮阴。

“速命淮阴降秦。”知道淮阴情况的淖狡无奈下令。

“淮阴岂能降秦?!”一侧的州侯若是淮南师师率,淮阴不是他的封邑,但他视淮阴为自己的故土。

“不降秦又能如何?”淖狡反驳。“不降,淮阴全城皆死?!”

“降秦彼等亦为秦人所征!与其运粮庾死于道,还不如战死。”州侯若悲愤道,拳头攥的紧紧。

“是战是降,可由淮阴定夺。”郦且见淖狡与州侯若争论,只好出声建议。他如此建议,淖狡遂道:“告之淮阴,是战是降,自行定夺。”

淖狡刚刚说完眉头便皱起。以淮阴人的禀性,必然会是选择战死。此时的淮阴不再是以前数里的小邑,淮阴现在是城周三十多里的大城。想到秦军将从淮阴城斩下上万颗头颅赢论,微微颤抖的同时淖狡忍不住闭目。

楚军撤离寿郢,秦军也撤离寿郢,两支军队不约而同的加速离开。四月辛亥,寿郢王城燃起熊熊大火,烟火十里可见,这座建城不过十七年的国经此毁于一旦,楚国东地也宣告沦陷。而在朱方、吴城、会稽等地,等候已久的楚人陆续终于登上了舟楫,乘风出航。

朱方起航的舟楫仍然沿着长江前往灯塔岛;吴城起航的舟楫则顺着松江出吴淞,汇入浩浩荡荡舟流;会稽最远,然而会稽起航的舟楫也要沿着百尺渎返回吴城,同样从吴淞出海。四月的东海不似冬日那般狂暴,无数舟楫张帆出海,仿佛在海上架出一道巨大的浮桥。二十多万楚人正沿着这道浮桥东行,一去不返。

炮舰之将沈尹尚所在的旗舰鹊山号就在这道巨大浮桥的北面游曳。撤离琅琊后,楚越舟师炮舰便退至长江出海口外泥沙冲积而成的一个小岛。后世这里将称为如东,可两千多年前这里一个荒岛。占领琅琊的秦军舟师即将沿海南下,九百里的距离不过三日的行程,战舟炮舰落锚于此,恰好能屏护楚人东渡。

虽然就在浮桥北侧,但艉楼上的沈尹尚拿起陆离镜也看不到西南方向百里外的‘巨大浮桥’,他也无心南顾,只是时不时举起陆离镜看向北方。大海茫茫,谁也不知道秦军舟师何时南下。

“盐邑有讯否?”放下陆离镜的沈尹尚有些疲倦的问向桅盘。

盐邑就是盐城,这个时代的盐城就在海边。从琅琊到纪鄣(今赣榆东北),再从纪鄣到郁山(云梦山),又从郁山到盐邑,再从盐邑到如东的这个沙岛,九百里海岸皆有观察哨。一旦有警,即用飞讯告知。

舰队退到长江口不是没原因的,节节抵抗不是拖时间的好办法。一退近千里,以地中海三桨战舟对后勤的依赖,秦人南下必有运输粮秣甚至是清水的庞大后勤舟楫,舰队只要击沉这些后勤舟楫,不说歼灭秦军舟师,秦军舟师狼狈退回琅琊后再度南下最少要在两个月才能再度进攻。但这只是在避迁之前,避迁已经开始,楚越两军必要严防死守。

沈尹尚相问,桅盘上的了望卒立即用陆离镜看向海岸上的飞讯杆,回报道:“禀将军,无讯也。”

沈尹尚心中失望,嘴上却道:“无讯最善。”

‘轰、轰……’,沈尹尚话音刚落,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他举起陆离镜寻找什么没有找到,桅盘上了望卒用陆离镜搜索半天,终于看到了一片黄色的舟帆。

“禀将军,朱雀级!”陆地有一道警戒线,海上又由新朱雀级组成的另一道警戒线。

“彼何讯?”沈尹尚再无半点懈怠,整个人立即紧张起来,然而桅盘上半天也没有回答。

“彼何讯?!”沈尹尚不明所以,朱雀级鸣炮自然是有警,有警就应该传讯,告之秦人动向和战舟数量。“彼何讯?!”他再问,有些急了。

沈尹尚第三次问时,身边舟吏伸手指着北方,道:“将军……”

风往北吹,顺风比逆风慢的新朱雀级缓缓出现在海平面上。陆离镜里,其后方不是海洋的蓝色,而是一片斑驳的褐色,桅杆与横桁构成的十字架好似冬季未落雪时光秃秃的森林,冰冷且肃杀。沈尹尚终于知道了望卒为何不说话了,和他一样,他说不出话。

“鸣炮!秦人已至,战舟遮海。”沈尹尚强作镇定。他不知道秦人是如何南下,可事实就是秦人已经南下,舟队已在数十里外。这么近的距离海舟是跑不过战舟的,好在‘浮桥’在鹊山号西南百里,避迁的舟楫可以紧急靠岸。至于接下来如何避迁,只有神灵才知道。

鹊山号上突然鸣炮传讯,满是春风的海港内响起刺耳的汽笛,所有炮舰紧急起锚,落帆驶往港外。越人欋手、剑盾卒也迅速登上战舟,午后酣睡的越无诸这时被仆臣连忙摇醒:“大王、大王,秦人已至,战舟遮海、战舟遮海。”

“秦人?!何来秦人?”越无诸一醒来便听到刺耳的汽笛声,他下意识拔剑。己方海陆都有警戒,他实在想不通秦人是怎么南下的。

第三十四章 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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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之战阵崩时越无诸被部下抢出,趁着黑夜逃离沙海回到了琅琊。看最新章节百度搜索品书对于君王这自然是刻骨铭心的耻辱,然而耻辱并非仅此一次,越国的国都、他的王城又被秦人唆使的齐人攻破,他只能带着嫔妃仆臣匆匆南逃。

什么是耻辱?这就是耻辱!

什么样的耻辱最大?在自己心爱女人面前丢面子,野狗一样败逃,这样的耻辱最大!

越无诸恨不得自己像楚王那样战死沙海,如此便不会受这样的耻辱。汽笛狂鸣,睡意未消的他很快就从迷糊中惊醒,他大吼道:“被甲,出战!”

汽笛声中越无诸狂吼,越军士卒早已被甲登舟,静待他们的王。等越无诸登上王舟,一百二十多艘大翼战舟匆匆驶出港外。十数里外,二十二艘楚军炮舰已经列出一个单横队,炮舰与炮舰好似作战的步卒那样肩并着肩排成一行,彼此间的间隔就是六十八斤短管炮的有效射程,大约是两链,三百七十米。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寿郢休战后陵师虽然退回了一部分火炮,但也只是将原属于海卒的火炮还给了海卒,可以出战的炮舰只有二十二艘。这二十二艘炮舰如果以单纵队侧向对敌,队列大约是五千多米,对于有近千艘战舟的秦军舟师来说,五千多米的战列线仍然太短,秦军战舟哪怕间隔十米,阵宽也有近万米。

沈尹尚无惧秦人舟师两翼包抄,沈尹尚担心的是秦人战舟直奔身后百里那道巨大的‘浮桥’,二十多万楚人全在舟楫上,真要被秦军舟师冲过去了,一艘战舟都可能造成灭顶之灾。

而单横队炮舰之间相隔三百七十米,二十二艘炮舰阵宽八千多米。最重要的是两舷火炮可以充分利用,整个舰队五百二十八门火炮可以全部开炮。单纵队做不到这一点,单纵队侧舷迎敌,只有一半的、两百六十四门火炮可以开炮。

只是有好处就有坏处,单纵队阵列太窄,单横队阵列虽宽但舰与舰之间的距离太宽,秦军战舟可能从间隔处疾驰而过。对敌舟来说太宽,对己舰却是太窄,三百七十米的间距,很多早期下水的炮舰上全是三十二斤舰炮,舰炮射程远远超过短管炮的三百七十米。一不小心就会误伤友舰。

沈尹尚选择单横队迎战,作战以炮舰为中心的越军舟师只能在这条长达八千多米的单横队后方列出一条同样长度的舟阵。越人的使命是补漏,被舰炮轰击,冲出炮舰间隙往身后那道‘浮桥’疾驰的秦人战舟便是越师的敌人。

所以当楚军炮舰列阵的时候,越无诸率领的三桨大翼可以缓一步追上。本来越师一百多艘战舟就在炮舰阵列后方,而大翼战舟的航速远超笨拙缓慢的混沌级炮舰。即便落后一些,大翼战舟也能很快追上。

越无诸所在的王舟追近楚军舰队,起初他还没有看到秦人在何处,等王舟出港十数里后,他才看到海岸一样漫长的秦军舟海。因为是逆风,那些战舟都没有挂帆,陆离镜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十字架。

“秦人!”越无诸嗤嗤。秦人舟师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懂得水战,手、士卒也不熟水性,能胜利只是依仗人多。在湖泽有如此,在大海却非如此。

“禀大王,”王舟上的旗卒禀告:“沈尹将军要我勿使一舟逃脱,不然殃及身后避迁舟楫。”

越师就是补漏的,越无诸有些不满的嗤了一声,道:“告之沈尹尚,我必不使秦人逃脱一舟。哼!”

越无诸不满也没有办法,越师再熟悉水战也没有炮舰。炮舰开火,山崩地裂,这不是人能够抵挡的。水战他不惧任何人,而炮战,那是神鬼之力,岂是凡人能够抵挡?

传递命令的旗卒没有将越无诸的不满传递到旗舰鹊山号上,其实即便传到了,沈尹尚也不会在意。越人和刻舟求剑的楚人那样是轴一样的不知变通,不满归不满,答应的事情还是会不打折扣的做到。这也是越人可以居于阵后补漏的原因,换作韩人、魏人,沈尹尚便要让他们列阵于前了。

沈尹尚听闻后方的回复没有表情,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前方。他感觉到这次秦军舟师有些怪异,它们并未马上列出舟阵迎敌。他不知道是,出其不意走远海南下的秦军舟师看到警戒的号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包括自诩熟悉东海的齐人舟吏在内,出海后人人心里都没底。深入远海的航行根本看不到陆地,没有指南针、没有磁罗盘,谁也不知道舟师最终会划向何方。

而提出这项建议的阿美尼亚斯终于发现了东海与‘我们的海’的不同。在‘我们的海’,朝任何一个方向划行都可以靠岸,而在东海只要方向错了,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如果不是恰好遇见了号,如果不是楚人恰巧今日开始避迁,秦军舟师可能要一直划行到舟山群岛才知道自己抵达了越地。假如航向再偏一些,那就不是舟山群岛了,一直划行下去直到战舟上装的粮秣和清水用完,最后的终点可能会是琉球群岛。

看到号是喜悦的,看到楚军炮舰摆开阵势准备决战,五桨战舟上的杨端和额头汗珠密布。他下意识看向阿美尼亚斯,希望听听他的建议。

“楚尼炮舰依靠风前进,我们如果撤退,他们会顺着风追击;我们如果靠岸,他们的雷霆武器会把我们的战舰轰碎。只能交战。”面色不愉的阿美尼亚斯也没有什么好建议。划行一天两夜之后,己方的桨手非常疲倦,撤退一定会被楚军追击。

“传令,速速列阵!”杨端和并非不知道撤退的后果,他只是莫名的慌张。

“将军有命,速速列阵!”

“将军有命,速速列阵……”

旗舰上的命令通过旗帜传递,与楚军海卒传令前必会鸣炮不同,秦军旗舰航行在整个舟队的最前,旗舰上一旦挥旗,军令便往后传递。令旗一直挥舞,收到命令足足一刻钟后,以大纵队划行的九百多艘战舟才缓缓动作,变纵队为横队。

“秦人几里?!”陆离镜中看到秦人开始变阵的沈尹尚瞬间忘记了呼吸,他看到了一个机会。

艉楼上有最简单的合像式光学测距仪。这种侧翼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横木杆。杠的两头装有棱镜,杠的中间装有目镜。其原理极为简单:

假设左侧棱镜正对测距目标,其定角为90度,那么左侧棱镜与目标之间的连线,以及测距仪的整条横木杆,便成为这个90度直角的两边,右端棱镜与测距目标的连线则是两条直角边中间的斜边。左侧棱镜距离测距目标多远未知,但是横杆的长度已知,只要知道右侧棱镜对准测距目标是多少度,那么根据三角函数公式,很快就能求出左侧棱镜与测距目标之间的距离。

测距原理极其简单,这种光学测距仪出现的也很早,十九世纪末便已发明。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左右两端的棱镜角度需要不断的调整,由左右两棱镜传来的图像必须在目镜中重合,才能计算出目标距离。

使用光学仪器本就需要耐心,更何况这是玉府玉匠不甚明白原理制造出来的测距仪,再便是没有砒霜澄清陆离、热膨胀系数、零件与零件之间的公差,种种因素都使得正在调整差距齿轮的测距舟吏不可能马上作出回答。不愿放弃机会的沈尹尚等了一会人忽然急了,他再度大声问道:“秦人――,几里?!”

见舟吏还是没有回答,他冲上去一把将舟吏从测距仪上扯开,准备自己测距。被他大力扯得连连后退的舟吏已经重合了两面棱镜上的图像,他只是在默算sin、cos而已。被他这么一扯,舟吏大声道:“十里,秦人据我仅有十里!”

“善!”听闻距离沈尹尚大喜,他似乎忘了刚才的粗鲁,猛然抽剑狂吼叫:“全帆!挂翼帆!进、进――!!”</content>

荆楚帝国

第三十五章 破碎的箭镞

距离对于海战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这也是熊荆为何非要海卒装备测距仪的原因——实际上不需要合像式测距仪,仅仅用两部六分仪,两个人相距一个已知的固定距离测定目标角度,根据三角测量原理同样也可以计算出距离,但那样显然太慢。

多铆蒸刚时代需要测距,在舰船只能随风遂流的风帆炮舰时代同样需要测距。虽然实际测距因为种种原因会有很大的误差,有的时候误差甚至超过一节(1862米),但也足以沈尹尚下定决心命令舰队全速冲向秦军正在展开、一团混沌般的舟阵。

风往北吹,确切的说是东南风往西北吹,炮舰横帆全部受风时,其航向刚好是正北。横帆海舟全帆装顺风前进航速可以达到九节乃至十节,炮舰速度更慢,同时因为战争数年都未清理船底,去年下水的十艘炮舰航速可以达到八节,下水已有两、三年的那些炮舰航速也就在六、七节。

鹊山号三声炮响,发出‘挂翼帆、全速进’的命令,为保持低航速而收起的风帆全部落下。爬上桅杆的水手身体一边适应舰体全帆装时的节奏性横摇,一边用仿佛带爪的双脚行走在横桁之上,努力的在横桁两端挂出翼帆。风势越猛,鹊山号航速从两节迅速升到六节。

两侧炮舰上的舰长不解这道命令,因为各舰航速不一,全速前进意味着好不容易列出的单横队阵型会因此破坏。看到命令之初卜梁居居然喝令旗卒反问旗舰,然而旗舰已经落下风帆下令并且全速前进,他最后也只能落下风帆跟随。

这实际上是一场纳尔逊式的冲锋!断定秦人不能在四刻钟内完成列阵的沈尹尚决定赌一把。他赌炮舰冲过去开炮时,秦人将陷入一场巨大的混乱。这是他的臆测。在一切还未发生以前,五桨战舟上的杨端和看到二十多里外的楚军炮舰好似春天的花朵忽然绽放,它们一艘接着一艘展开自己盛大的风帆,向自己全速驶来。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完全放心,因为对方冲过来的这段时间足够已方战舟展开阵列后迎敌。然而当炮舰越来越近,双方相距大约三节时,他,白狄海军将领阿美尼亚斯、还有旗舰上其他谋士都发现了不对。悬挂翼帆后,炮舰的速度超出诸人的想像,而疲劳状态下,己方战舟的展开却慢于平常所费的时间。如果情况不能好转,两军交兵后全军确实可能陷入混乱。

“告之田朴,速攻荆人!”没有办法的杨端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田朴。鸿沟之战幸而未死的田朴此时必须马上率军前冲,以拖延敌人的前进。

田朴率领的刚刚编入舟师的战舟位于舟阵靠陆地的右侧,原本被堵在少海里的那些战舟居于舟阵的左侧。远远看到旗舰上传来的旗令,田朴这个待罪之将心中暗叹一声,脸上的肌肉隐隐发抖,可在护军的注视下,他不敢迟疑,连忙喝道:“传令,右军出战!”

海战时的传讯从来都是难题,从旗舰发出命令,到田朴接收命令后再下达命令,整个过程用了一刻钟不止,这一刻足以楚军炮舰前进一节到两节。卜梁居所在的去年下水的空桑号因为航速更快,此时距秦军战舟不过一节。正在等待右军战舟列阵的田朴见状知道等不及了,他大喊道:“击鼓!”

东南风正盛,海风将战舟上的鼓声往陆地方向吹拂。因为距离太近,卜梁居还是听到了鼓声,知道沈尹尚赌对了的他此时全身紧张。他曾无数次设想楚秦将进行一场什么样的海战,楚军会是什么阵列,秦军会是什么阵列,然而所有的设想都不如此刻真实,也不如此时混乱——秦军战舟处于展开但未完全展开的窘迫中,楚军炮舰因为航速不一不再是整齐的单纵队,而变成了一支破碎的箭镞。双方都是以混乱的阵型投入战斗。

在这个破碎的箭镞中,左翼新下水的空桑号、曹夕号、峄(yi)皋号、葛山号、余峨号、杜父号、耿山号、卢其号、姑射号、碧山号十艘炮舰组成了箭镞的左锋,以最靠近中间、最先接到全速进攻命令的空桑号为镞尖,其余炮舰以接到军令的次序依次落后,形成一条三公里长的斜线。

箭镞的左锋极为平整,右锋却惨不忍睹。沈尹尚所在的鹊山号是曾经跟随红牼前往红洋,落锚红海的炮舰。招摇号、堂庭号、猨翼号、杻阳号、柢山号、亶爰号,这六艘炮舰都与鹊山号一样前往过红海,因此它们的航速最慢,其中尤以第一批下水的鹊山、招摇两舰的航速最慢。

第三批前年下水的五艘炮舰:基山、青丘、箕尾、大壑、甘山没有前往红海,它们的航速仅仅比左翼空桑号十舰慢半节左右。

箭镞左锋完整,本该是镞尖的鹊山号、招摇号两舰落后左锋超过一节,相邻的第二批下水的堂庭号、猨翼号、杻阳号、柢山号、亶爰号五舰也落后左锋数链;第三批下水的基山、青丘等五舰勉强能跟上左锋的速度,落后只在一两链之内。

破碎的箭镞袭来,建鼓声中的田朴率舟迎向锋芒最盛的左锋。舰艏正对舰艏的冲锋不便撞击,但战舟甲板上装有强弩,进入四百米的射程后,舟上的弩卒开始放箭,桅盘上了望哨看到强弩射出箭矢就高声喊道:“敌舟射我、敌舟射我……”

对于单枪匹马冲来的楚军炮舰秦军采取围攻战术,十数艘、二十多艘战舟围攻一艘炮舰。撞击之前,战舟上进入射程的强弩依次射击。炮舰上也有肉搏甲士,这些甲士沿着舷墙站立高举着手上的盾牌。让秦军失算的是,再怎么风平浪静的东海也不是内陆湖泽可比,射向空桑号的二十多支弩箭几乎全部失的。只是三支射中目标,一支射在空桑号左舷舷墙,两支射穿了风帆,高高地穿过甲板落入海里。

箭矢不是一波而是两波,最后一波有一支弩箭射在艉楼,钉在髹漆的木板上。卜梁居毫不在意箭矢,看着越来越近的敌舟,他只是机械的按交战操典下令:“打开炮门!”

“打开炮门!”第四批下水的炮舰安装了铜管,命令清晰的传到火炮甲板。

从正侧方撞击的战舟看到空桑号打开炮门马上紧张,一声军命,本该进入五十步才发射的弹力投石机此时提前发射。距离越近,命中率越高。几发火油弹打在船舷上,一发击中主帆横桁后跌落在甲板上,‘呼’的一声,海风中,溅落在甲板上的火油迅速燃起,窜出一丛火焰。

“咚、咚……’甲板上的火焰尚未扑灭,两侧冲来的战舟又猛撞在空桑号左右两舷,排水六十多吨的战舟连续撞击并没有撞破侧舷的装甲,但空桑号被撞的猛烈摇晃。然而此时卜梁居这个舰长依旧没有下令开炮,只等二十多战舟全部驶过空桑号舰艏,他才断喝:“开炮!”

“开炮——!”甲板下的舟吏早已等待不及,闻命便张嘴大喊。没等他把开炮的命令喊完,‘轰、轰、轰……’火山突然喷发,被战舟团团包围的空桑号两舷喷出硝烟和烈焰,秦军战舟前方虽然加固了橹盾,可依旧没有挡住六十八斤炮近距离的怒射。橹盾破碎的瞬间,炮弹直接把战舟舷板打出建鼓般大小的窟窿,冰冷的海水转眼便淹没舟底,欋手一片哀嚎。

第三十六章 尚若

一马当先的空桑号被秦军战舟围攻,左右两舷迸发的烈焰横扫所有战舟。经过多次总结,伤人于沉舟之间海上会战时舰队选择沉舟。六十八斤发出的炮弹击碎战舟上的鲁地,击破战舟单薄的舷板;终于在炮膛里塞入两颗乃至三颗炮弹的三十二斤炮舰炮射出的炮弹击破战舟舷板后余势未了,将整条线路上的战舟全部击穿。

被击中的战舟缓缓沉没,但战舟上的甲士趁着火炮装填时的间隙忽然发出一声呐喊,战舟上隐藏着的长梯被甲士架起,他们攀着长梯打算在下一轮炮响时爬上舷墙。而那些没有撞击的战舟则开始向炮舰上抛射火油弹,二、三十步的距离命中率高的吓人,十几发火弹落下后,甲板全被点燃。

“收帆!”卜梁居还不知道秦人针对炮舰制定了针对性的围攻战术,看到甲板、风帆上燃起火药的他下意识大喊落帆。可惜这道命令还是慢了,‘呼——!’一颗砸中主桅杆的火油弹瀑布式的倾泻出火油,将整个主帆点燃。

“放!”一分多钟的时间足以炮卒进行第二轮装填,火炮甲板不知道头顶的情况,舰艏火炮刚刚装填好,炮长就大声的喊开炮。

‘轰轰轰……’烈焰再度迸发,空桑号四周的战舟再度被打得木屑飞溅。然而火油弹连三的落下,帆布在燃烧、桅杆在燃烧、甲板、艉楼也在燃烧……

远远落后一节的沈尹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忧惧。秦人以前从未实行过这样的围攻战术,这才是他要求舰队要求近战的原因。毕竟只有近战,才能拖住更多的战舟,可正是因为进展,空桑号燃起了这样的火焰。指挥作战的他对此张口无语,良久,他才说道:“传令全军士卒:母国在吾身后。”

“传令全军士卒:母国…”‘母国’二字让重复命令的舟吏语气颤抖,想到身后百里正在避迁的楚人,舟吏深吸口气,大喊道:“母国在吾身后!!”

命令变成五颜六色的彩色旗帜,因为鹊山号落后整个舰队,所有炮舰都是艉楼上的了望卒看见旗语进行转译。已经是第四次齐射的空桑号风帆已经全被点燃,整艘炮舰似乎真的成了一座火山。就在卜梁居等人焦头烂额之计,舰艉的了望卒一看到彩旗便喊道:“旗舰有命……”

“何命?!”卜梁居下意识问道。

“传令全军士卒:母国在吾身后!”了望卒对译出了旗语,喊完整个人忍不住目弓弦一样绷紧。

听闻命令,全身如同点燃的火药马上就要爆炸的卜梁居突然间变得柔和。“母国呵!”他道。

艉楼上卜梁居喃喃时,艉楼下的火炮甲板又一次对准围着自己的战舟用实心弹齐射。这时候左侧的曹夕号也已经接敌。看到空桑号上的烈焰,草夕阳同样未马上开炮,唯一不同的是曹夕号在接敌之前已经下令收起了部分风帆。

“放!”舰长潘啬看着包围在曹夕号的秦军战舟怒喊。‘轰轰轰轰……’,炮声再起,战舰喷发出耀目的火光。

仍在忧心己方阵列尚未展开的杨端和见此眉头皱的更深,楚军二十多艘炮舰已经全部冲过来了。己方战舟虽然迎敌,但阵列因为迎敌显得更加混乱,右军因为是新入列的战舟,它们在田朴出击后竟然彼此磕碰在了一起,唯一的希望便是最前的那艘炮舰着火了,如果楚军二十多艘炮舰全部着火,这场大泽之战后最大规模的海上会战必将是己方获得胜利。可如果……

东海之上,楚军破碎的箭镞射中了刚刚结束远海航行混沌错乱的秦军,然而最锋利的镞尖却因燃起了熊熊大火。饶是如此,楚军炮舰依然毫无畏惧的冲向越来越混乱的秦军舟阵,发出阵阵怒吼。看到前方战事甚酣,友军炮舰一艘接着一艘着火,本该在后方堵漏的越无诸再也忍不住了,他对着身后的舟吏又一次大吼:“击鼓,杀秦人!”

“大王、大王不可啊!”参加过军议知道己方任务舟吏连忙阻止。‘嗤!’恼怒的越无诸一把便将舟吏推下了海。从舟艏奔到舟艉的他抢夺鼓槌击打起了建鼓。

‘咚咚咚咚……’王舟鼓声一响,越朱安、越夫善只能跟着击鼓,一百二十艘大翼战舟不再等待,而是一边击鼓一边冲向两军正在交战的战线。

越师一有异动便有人想沈尹尚禀告,看着越人真的违令冲了上来而没有堵在后面,沈尹尚一口气提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越王越无诸的王舟一马当先,已经冲上来了就不可能退回去。他只能希望秦军战舟不冲出战阵冲向后方,同时希望鸀鳿号已经向后方传递了警报,秦人全军南下,正在避迁的舟楫必须马上靠岸躲避,不然便有灭顶之灾。

越人的进攻沈尹尚无法阻止,他只能如此希望。在他希望的时候,朱方刚刚接到鸀鳿号传来的具体禀告,而在此之前,只有秦军南下的禀告。

“秦人越海而来,我当备之也。”朱方邑内,已经撤到此处的郦且闻讯连忙道。按计划,收到秦军舟师南下的讯息之后,正在避迁的舟楫都要靠岸躲避,他不知道鲁阳君在犹豫什么。

“然交战之地距我百余里……”鲁阳君实际上抱着侥幸心理。他见郦且不解,只好说出其中的:“今年季风晚于去年也。童子虽少,然避迁之百姓多矣,若不早徙,彼等滞留江东……,

再则,尚若、尚若……”

鲁阳君说道最后结舌不已,话根本没有说完整。他不说完整郦且也明白他的心思,他最担心的不是正在避迁的舟楫被秦军撞沉,他最担心的是楚军舰队战败。击沉只是少数人,战败之后秦军舟师封锁朱方湾,所有舟楫都被堵在长江、江东、越地这几处,这是比撞沉避迁舟楫严重拜百倍的事情,这不是全军皆墨,这是小半个楚国皆墨!

鲁阳君忧心忡忡,抱着冲出去一艘算一艘的心思,他并没有下达舟楫避迁的命令,郦且只好看向可以阻止他这样做的淖狡。昨日淮阴城陷落,虽然除了陷落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消息,但以秦军破城斩首赢论的传统,全城不会剩下任何一颗完好的头颅。

投降可以最快结束战争,最大程度的保护庶民,可最后一次避迁无法完成。而如果抵抗,那就是现在所见的这种情况,秦军一路烧杀而来,但凡抵抗,皆屠城斩首。淖狡完全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如今鲁阳君的决定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讯报上秦军战舟未言数量,但说了遮海。显然是秦军舟师全部战舟都南下了,而己方只有二十二艘炮舰,一百二十六艘新式大翼。炮舰虽利,可兵力悬殊实在太大,万一真的败了怎么办。

淖狡永远忘不了沙海之战前期传来的讯报是那么的胜券在握,可决战的结果却让人心肝寸碎。海战可变的因素比陆战多的多,包括率军作战的沈尹尚都从未说过此战必胜。尚若真的败了,炮舰战舟皆沉,几十万楚人时候再也避迁不了了。

如东以北海域炮声隆隆,二十二艘楚军炮舰半数着火,秦军战舟将这些炮舰团团包围,虽然战舟不断被火炮击沉,但击沉一批又涌上一批,杀之不尽。朱方港内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警讯从港内发出,西斜的阳光下,无数楚人通过这道‘浮桥’前往新郢,根本不知道百里外正进行一场事关他们生死的海上决战。

第三十七章 升爵

然而这对越无诸率领的越师却是一个机会。秦军战舟将炮舰团团包围,起先越师是帮着炮舰解围,将那些甲板上发射火油弹的战舟驱散击沉。冲过正在交战的炮舰便能看到剩下的四、五百艘秦军战舟阵列杂乱无章,越无诸很不屑的嗤嗤,王旗往前一指,一百多艘新式大翼对准秦人猛冲,直攻向杨端和所在的中枢。

中枢一乱,整个战场更加混乱。楚军炮舰火炬一样被火油弹点燃,风帆、绳缆、桅杆、甲板上全是火焰,可战舟上未死的甲士依旧按战前的计划用长梯爬上炮舰的舷墙,试图登上正在熊熊燃烧的主甲板。主甲板之下,火炮雷鸣不止,炮卒对准两舷没有沉没的秦军战舟猛轰,每一声轰鸣后,没有攀上舷墙的甲士都会随着战舟同沉入海底。

战事正酣,难分胜负,但越无诸的冲击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秦军战舟纠缠在一起,炮舰四周的敌舟不是更多而是更少。旗舰鹊山号将周围的战舟逐一沉没后,再也没有战舟围上。艉楼上沈尹尚拧紧的眉头正要放松,左侧方‘轰——’的一声,海面突然爆出一团巨大刺目的火球,爆炸的余及数里之内的所有舰船。沈尹尚只觉热风扑面,等这道热风吹过,一艘炮舰在海面上彻底消失,只剩一海面的碎木。

“何舰?”沈尹尚心中剧震,海面上一片混乱,他不清楚是哪艘炮舰殉爆。

“禀将军,曹夕号。”身边的人一直注视着战局,清楚的看到曹夕号殉爆。

“我以为各舰亟需灭火,亦当射出霰弹,不然……”从交战到现在,炮舰一直没有发射霰弹,只发射实心弹,目的当然是尽可能多的击沉秦军战舟。但这次秦军战舟装了弹力投石机,发射的火油弹将每一艘炮舰点燃。救火与霰弹必须双管齐下,火油弹不绝,火势不会灭。

军司马陆无伤的提议让沈尹尚凝思,转目看到剩下的二十一炮舰全部变成了火炬,担心再度发生殉爆的他不得不下令“传令!射霰弹。”

“传令!射霰弹。”主桅杆被烧得炭黑的鹊山号上挂出了这道旗语。

曹夕号殉爆的时候攻势受挫的秦军先是迷糊,再听说是荆人的炮舰沉了,一时忍不住欢呼。曹夕号两侧的楚军炮舰亲眼目睹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士卒忍着悲愤更加疯狂的开炮和灭火。旗舰下令齐射霰弹的军令传来,炮卒立即更换霰弹。霰弹不能击沉战舟,但能杀死战舟上的甲士和欋手,轰隆隆一轮霰弹后,不断落下的火油弹终于没有了,海上飘着的战舟一片血泊。

“救火!救火!”下达完命令的沈尹尚不再看冲入秦军阵列的越师,而是用陆离镜张望左右两侧炮舰的主甲板。水手们在侧舷放下了更多的白龙水车,海水源源不断的车上甲板。

“报将军!秦人……”沈尹尚向两侧张望间,了望卒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秦人越我阵后也。”军司马陆无伤比沈尹尚提前看到秦军战舟的动向,左侧方,在一艘挂有田字将旗的战舟率领下,四十多艘三桨战舟正准备穿过楚军散乱的战线,航向楚军后方。

“传令……”穿向阵后的秦军战舟距离鹊山号超过一节,沈尹尚能做的事情就是下令。喊完传令他却怔住了。楚军炮舰因为帆缆尽毁,绝大多少已失去航向能力,现在正随着沿岸流南下,想要阻止这四十多艘绕后的战舟根本不可能。

沈尹尚死死盯着这些正在穿越阵线的秦军战舟,率舟前进的田朴似乎是算准了时机,看到炮舰射出霰弹便下令身边的战舟往前疾冲。实心弹能击沉战舟,橹盾无法抵挡,霰弹橹盾大部分都可以挡住。沈尹尚目光所及,杜父号、耿山号对穿过自己身侧的战舟连续开炮,即便开炮,战舟依旧毫发无损的穿过这两舰,往后驶去。

“放下小舟,告之越王,秦人击我后。”鹊山号上有用于传令的小舟,虽然小舟很可能会被战舟撞毁,沈尹尚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下令放下小舟。他如此担心,传令的舟吏和欋手心中却只有命令,小舟驶出一里即被秦人撞沉,舟吏确定越无诸王旗的位置后,直接向那面王旗游去。

楚军的形势在好转,秦军右军已彻底陷入混乱。任由旗卒、鼓卒如何命令,那些陷入混乱的战舟都无法列阵,跟随田朴穿越楚军炮舰勉强维持的封锁线。田朴并不知楚军的软肋在哪,但他认出了这片交战的海域,前方便是长江口外的那个沙岛,楚越舟师就落锚在那个沙岛。四十多战舟不能扭转战局,但如果能攻入那个沙岛,焚烧岛上楚军的辎重巫药,结果又不一样了。

田朴的计划是没有办法的计划,虽然有一艘楚军炮舰殉爆,但发射霰弹的楚军炮舰彻底摆脱了己方火油弹的打击,甲板上的火势也越来越小。战斗继续下去秦军很可能战败,这次如果再败,他最好的下场也是罚为城旦,攻入沙岛焚烧军资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田朴的目标只是沙岛,可当他被岛上的火炮所阻时,前侦的战舟带回了消息发现荆人避迁的舟楫。楚军传回朱方港的讯报上说秦人战舟遮海,前侦的秦军战舟告之田朴的则是荆人舟楫几欲断流。沙道西南方百里,从朱方出发的舟楫源源不断驶向长江口外的灯塔岛。舟楫与舟楫的间隔非常近,以至于靠近的秦军战舟有一种舟楫几欲断流的错觉。

沙岛无法攻占,往后突袭那些避迁的舟楫并无不可。田朴下令战舟驶往西南时,王舟上的越无诸刚刚看到沈尹尚派出的传令舟吏。

“何言?秦人……”满脸兴奋的越无诸还未从撞沉秦人战舟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他不明白眼前这名楚人游到自己的王舟是为了什么。

“秦人穿我阵后,避迁之舟危矣,请大王速速以救!”舟吏对着越无诸大拜顿首。

“秦人在阵后?”越无诸转身看向后方,楚军炮舰上的火焰大多已经熄灭。

“然也,秦人穿我阵后,此时当至沙港也。”战舟甲板太矮看不到沙岛,如果是在桅杆上,沙岛将一目了然。“请大王速速救之。”

厮杀一番,越无诸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秦军真要穿到后方撞沉那些避迁的舟楫,那就是他这个越王的失职。杀秦人可以雪耻,可失职等于食言,日后若被天下人笑话……。越无诸是很单纯的人,并没有多少复杂的心思。想到这里他脸上唯有悻悻,非常不甘的道“退!”

越人战舟渐渐退出了战斗,往后方疾驰。沙岛西南百里,甫一看到战舟和战舟上的秦人楚人并未慌乱,多以为这是越人的舟楫,然而越人断发跣足,脸上多有纹面,秦人发髻被头胄挡住看不清楚,可他们面容黝黑,脚上又穿着宽口履,根本不像是越人。且这四十多艘战舟来势汹汹,它们并非路过而是直接朝自己撞来。

“秦人?”渔舟上划桨的少年看着战舟越来越近,狐疑中站起。

“秦人、秦人也!”舟吏没有少年人的狐疑,他们百分百确定这是秦人的战舟,仓促间舟楫连忙转向右岸,打算躲避。数万艘舟楫分成三股在吴淞口汇合后驶向灯塔岛,即便只是三股中的一股,航行中的舟楫也不是想转弯就能转弯。转弯的渔舟撞在一艘青瀚舟的左舷,把青瀚舟撞偏航线后侧翻,因为撞击的反作用力滞留不前的渔舟被青瀚舟后方一艘大舫追尾。一艘舟楫躲避如此,当更多的舟楫仓促躲避时,原本有序的避迁舟队马上陷入混乱。

秦军要的就是混乱。面对渔舟、青瀚舟、大舫这种不能反抗的舟楫,他们一次撞击能撞沉数艘,舟楫上的童子不是与舟楫同沉便是漂在水里。

“将军,此童子也!”撞沉数艘舟楫后,左右终于发现舟上运的是什么人,一时不忍再撞。

“敢问大夫,童子可升爵否?”田朴要的是战功,而决定战功的是护军大夫。

四十多艘战舟,一番撞击瞬间便有一两百艘避迁舟楫沉没,舟上的童子飘在海里,不是惊慌大叫就是嚎啕大哭。田朴的问题并没有让护军大夫为难,国尉府已经有楚地的杀戮标准。

“荆人童子皆入学,八岁便知其为荆人。杀之可升爵也。”护军大夫听着海面上的哭喊无动于衷,他只是转告国尉府的决定。

“善!”田朴脸上的肌肉再度隐隐抖动,他想到了别的更可怕的事情。没有犹豫,只是在他背对护军大夫的时候,脸庞上出现一种怪异的扭曲,他高喝道“童子亦可升爵。杀!”

田朴下令,左右、甲板上的甲士忍不住咂舌,几个想劝的被他用目光死死制止。欋手倒划,战舟快速的后退,等退到里外,退出这片满是落水童子的海域,战舟蜈蚣细足般的木浆马上改为前划,率领四十多艘战舟疾撞向更后方的舟楫。



第三十八章 红牼

以卵击石是什么模样很好想象,以石击卵、而且是击碎一连串的鸟卵,常人便很难想象了。四十多艘秦军战舟此时已变成四十多块石头,沿路碾压着避迁的鸟卵。石头滚过,沿途一片碎卵,身着浮衣的落水童子好似卵黄一般飘散在冰冷的海水里。

传讯至朱方港的鸀鳿号见状冲前相救,然而新朱雀级火炮、随舟甲士皆不足,很快便被秦军甲士踩着长梯登上了甲板,双方就在甲板上进行一场生死肉搏。鸀鳿号吸引了秦军战舟的攻击,见有希望俘获这艘海舟,越来越多的秦军战舟将这艘三十多米长的飞剪团团包围。

剩下战舟不再冲撞,他们做的事情是将漂浮在海面上童子一个个戳死,然后斩下首级血淋淋地堆在甲板上。童子虽有浮衣,但他们大多不会游泳,浮在水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酋矛戳来。童子体轻,一些戳而未死的童子被甲士连人挑起,扔到甲板上用脚踩住身子,剁鱼头一般一剑斩下头颅,剩下的身躯一踹,又踢回到已经赤红的海水里。

对童子而言,死是一件恐惧的事情,一些数次往返新郢与朱方的划桨少年也觉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看着秦人战舟越来越近,不想死这样死去的项缠手划脚蹬,却怎么动不了。

“秦人为何杀我?秦人为何杀我?呜呜呜呜……”有人奋力挣扎,也有人责问厉哭,项缠听到项氏族人高声质问,随后厉哭,心头一片麻木。项氏一族没有亡在沙海,却要亡在东海。

已经认命的他奇异的安静下来,直瞪瞪看着战舟上戳刺童子的秦人。带血的矛头在数丈外时,他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也让人恐惧,因为人不知道酋矛何时会刺下,会刺中哪里。然而闭目足足有一刻钟,项缠也没有等到那一阵剧痛。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时,闭目太用力而产生的绿色光晕褪去,秦人的战舟已然行远。

秦人必要斩首才能记功授爵,这是秦卒割首级的根源,这也是验收首级的唯一办法。一颗首级等于百亩秦田,吝啬的秦王必要看到首级才肯赐田。如果说童子的首级太小,那他这样十六、七岁少年的首级与傅籍士卒无疑,秦人为什么不斩下自己的首级呢?

项缠惊喜自己还漂浮在海面上,他身旁劫后余生的族人皆在哭泣。‘轰——!’迅雷般的炮声忽然在海面上响起。项缠本以为是鸀鳿号开炮,可炮声连绵不绝,鸀鳿号上不可能有这样震耳欲聋的炮声,他极力回望时,终见海面上五艘挂满全帆的海舟全速从外海驶来。他们距离秦军战舟虽远,但炮弹仍能准确击中那些正在聚集列阵的战舟,飞起片片木屑。

‘咚咚咚咚……’一阵鼓响,聚拢列阵的战舟敲响建鼓,正对着炮舰的舰艏开始疾冲。舰艏是炮舰的火力死角,然而神奇的是,五艘挂满风帆的炮舰突然顺风转向,由纵队变成横队,战舟尚在百步外,舷侧的火炮一门接着一门开炮。

项缠看不懂舟战阵法,但依然对炮舰变阵的行云流水惊叹,炮声响起时,他克制住呼喊万岁的冲动,看清其中一艘炮舰的桅杆上飘在一面‘红’字将旗。

“红牼将军!是红牼将军!!”看清将旗的他大喊,这是红牼的舰队。

驶出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后,绿洋舰队的归程并不顺利。虽然货舟全部在南阳地落锚等待季风转向,混沌号、忽号、倏号、禺号,以及两艘新朱雀级中的鸊鷉号五艘舰船,经由咆哮的四十度高速向西。西风带海况恶劣,但五艘军用舰船承受住了西风带的风浪顺利抵达后世的巴厘岛。

可惜航行到这里,红洋上的季风全然转向。鸊鷉号可以逆风航行,混沌级炮舰也可以逆风航行,然而逆风航行直线航速不过一点五节,加之舟上补给告急,舰队只能滞留巴厘岛等待季风。一直等到来年三月,带着与当地土著交换的稻米和家禽以及其他补给,比如一船舱的海龟,舰队方才驶离巴厘岛,经过望加锡海峡直航朱方港。

看到长江口外的灯塔让横穿两大洋的士卒水手兴奋;看到浮桥一样的避迁舟楫,又让包括红牼在内的舰队士卒悲伤;最后看到四十多艘秦军战舟在避迁舟楫中横冲直撞,残杀落水的童子,舰队愤怒的驶来,对准秦军战舟猛然开炮。

与沈尹尚麾下那些青涩的舰长、舟吏相比,绿洋舰队有海卒中最富经验的舰长、最优秀的水手、最精湛的炮卒。秦军战舟冲来的速度极快,然而五艘炮舰还是迅速展开横队猛轰。右舷火炮开火完毕,舰船再度娴熟的迎风转向,在秦军战舟冲来之前旋回一百八十度,左舷接着开火齐射。

右舷发射的是可以及远的实心弹,左舷发射的则是霰弹。刚刚冲近的秦军战舟攒射下甲板上再无活人,炮卒一分钟时间装好第二发霰弹,第二轮齐射后,冲近的战舟全部变成死舟。鸀鳿号旁看到这一幕的田朴见其中一艘炮舰桅杆上挂着‘红’字将旗,立即想到了红牼。他歇斯底里的爆发出一阵厉喊“攻!”

杀父之仇百世不忘。率领最后十几艘战舟,田朴冲向变回纵队前进的绿洋舰队。看见其中一艘战舟上挂着‘田’字旗,红牼也想到了齐国舟师之将田寡。或许是田寡的后人,或许是其他田氏将率,但不管是谁,红牼都不会对残杀楚人之人手软。

“迎敌,转向。”命令很冷静的从他口中发出,未等这十数艘战舟冲近两百步,他便大喊一声放。

‘轰、轰、轰……’,一蓬蓬霰弹飞向两百多步外的秦军战舟。从未想到楚军会这么早开炮的亲卫推田朴入海已是不及,炮声过后,田朴立于舟艏一动不动,左右正庆幸他毫发无伤时,田朴悲喊了一声“父亲…”,身躯往后直倒。

“将军、将军、将军……”亲卫忙将他倾倒的身躯扶住,这才看见身上的钜甲已被霰弹击烂,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将身下的跗注染红。

“放!”田朴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又一次迎风转向的炮舰在炮长的怒吼中开炮,全身因失血抽搐的田朴瞪着被霰弹打得血肉横飞的亲卫发不出声,撑到炮舰第三次齐射时,他的世界全部黑暗下来。

“禀将军,秦人皆墨也。”战舟是不是变成了死舟很好判断,舟舷的木浆只要有人划动,那就是活的;如果那些木浆没有人划动,那就是死的。四十多艘战舟分成两拨冲击舰队,两拨都被炮舰用霰弹轰击变成了死舟。

“报——”秦军战舟全部变成死舟时,越无诸姗姗来迟。看到对方双方都吃了一惊,好在桅盘上的了望卒喊了一句‘越人’,全舰上下才放下心来。

“邪恶的秦尼人被消灭了?”罗马使臣法比乌斯在主甲板上探出了脑袋。十个月时间,航行十万里来到遥远的东方,尤其经历了咆哮四十度的风浪,这让法比乌斯坚信自己的道德极其高尚。他是高尚的人,比他经历更多海上考验的红牼也是道德高尚的人,那么,秦尼人自然是邪恶的人。

“未曾。”下达完救人命令的红牼回答道。“今日两军决战,请君登岸。”

看到绿洋舰队的越人振奋无比,但他们告之舰队的消息让炮舰上的人高兴不起来。楚秦两军正沙岛北面海域激烈交战,如果此战楚军败了,一切将无法挽回。

红牼恳求请法比乌斯马上登岸,法比乌斯连连摇头“邪恶的秦尼人怎么能够胜利?如果你不反对,我将与你一起战斗。”

“此危矣!”除了言语不通,红牼对这个白狄使臣倒有惺惺相惜之感。他自己战死可以,却不想法比乌斯与他一起战死。

“法比乌斯氏族的后裔怎么可能会畏惧危险?”法比乌斯一脸的自豪,他确实不畏惧任何危险,不然他又怎会出使遥远的东方。

听闻通事的转告,红牼不再相劝。法比乌斯与他一样是名贵族,以自己的姓氏为荣。阻止一名贵族上战场不但无礼,还隐含着一种侮辱,他索性不再相劝,直接命令舰队转向,航向北方正在交战的战场。

午后开始的战斗持续到现在,太阳已经西斜,海上炮声一直未歇。当失去大部分投石机后,秦军战舟就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唯一能做的就是撤退。三桨战舟航速最少八节,风帆炮舰速度最快八节。只是三桨战舟是人力划行,风帆炮舰是风力吹动。秦军如果后撤楚军必然奋起直追,想到开战之初楚军炮舰的速度,杨端和举止不定。

除此以外便是咸阳的大王。大泽战后舟师一败再败,大王念着以前的功劳可以不究,这一次如果再败,半数以上的战舟沉没损失,大王必会勃然大怒。降爵、论罪,罚为鬼薪城旦,想到这些杨端和便不寒而栗。



第三十九章 食头

不论杨端和打算做出什么决定,天都快要黑了。尽管炮舰上的水手正在更换新的横桁,挂上备用的索具和风帆,可依旧不能与北面的秦军战舟接敌,也难以追击。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落下时,隔着一段距离对望的秦军舟阵终于响起清晰的金声,乌云一样涌来的它们又在落日的余辉下被风吹散,往北退去。

“我军……”看着秦军北退,沈尹尚僵直的身躯产生些摇晃,被烟火熏黑了的脸强笑下苦涩更甚。殉爆的炮舰不仅仅只有曹夕号一艘,招摇号、甘山号两舰也发生了殉爆。招摇号与曹夕号一样炸得粉身碎骨,甘山则剩下半个舰身,而后半沉入大海。

“秦人再来,舟上皆投石机也。”鹊山号舰长欧易不无担忧的道。

“秦人再来,我军不必再护舟楫,何惧投石机?”军司马陆无伤也心疼三艘殉爆的炮舰,他原本很反对沈尹尚不发射霰弹的命令,但为了吸引战舟围攻,又必须如此。

“报——!”焦黑的桅盘上传来一声军报。“红、红将军返也。”

“红将军?!”因为艉楼高度的关系,虽然看不到远方,沈尹尚等人仍然转身往后方张望,心里猜测红将军是红牼还是红牟。红牟在东洲封地,返航应该在五、六月;红牼去年夏日还在遥远西洲的地中海,一年时间不可能返航。

“混沌、混沌号!禀告将军混沌号返!混沌号返也!”了望卒兴奋的在桅盘上跳跃,真让人担心他会从上面摔下来。他最开始看到的只是主桅杆顶上的‘红’字将旗,过了良久才看到混沌号那独特的绣有三头凤的泛黄风帆,这才认出是混沌号。

“是红将军。”陆无伤也有些激动,绿洋舰队有四艘混沌级炮舰,这四艘炮舰不但能补充舰队今日的损失,还意味着楚国与地中之海的航道终于开通。陆无伤是陆茁之子,他完全知道绿洋舰队返航的意义。

“我可逐秦也。”舰长欧易想到的则是追击秦人,绿洋舰队未受火油弹肆虐,舰上还有完整的帆具,他们肯定可以追击秦人。

“红将军数万里而返,舰底淤着,将卒疲顿,此如何逐之?”陆无伤反驳道。他最担心的莫过于混沌号像曹夕号那样殉爆,真那样的话,损失不可估量。

“返航!”振奋精神的沈尹尚下达了命令。避迁已经开始,秦军既然撤退,那么再次进攻将在数月之后。这一次避迁是无法阻止了,下一次避迁如何,那是下一次避迁的事情。

“将军有令返航!”麾下重复沈尹尚的命令,已知追击无力的各舰只能靠尾桅上的三角帆转向返航。越驶越近中,混沌号上的了望卒也看到了鹊山号桅杆上的旗语,他大声向红牼报告道“秦人已退,沈尹将军下令返航。”

“秦人已退?!善。”红牼闻讯开颜。夜中难以视物,炮舰并不适合夜间作战,秦军撤退当然好。“告之沈尹尚,秦军战舟皆没,我当返之以救童子。”

四十多艘秦军战舟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将近千艘避迁舟楫被撞沉,数千名男女童子漂浮在海水里。红牼驶向沙岛时已放下舰上的小舟,这些小舟和返回的越师战舟一起救援落水者。夜幕将至,既然战事已经结束,红牼当然要返回刚才交战的海域救人。

混沌号发出旗语的同时又一次迎风转向,往西南方向回驶。霞光中,漂浮在水里的童子不断被战舟和小舟救起,此前躲避的避迁舟楫也加入了救援的行列。活着的、死了的人都从水里捞起,尸体堆在甲板上,然后又堆在江岸上。借着最后的晚霞,站在岸上浑身湿漉的项缠看着那些没有头颅的尸体浑身颤抖。

“季叔,秦人为何要砍头?”项缠活着,继承项超爵位的项羽也活着,但他半张脸是血,别人的血。八岁的孩子看到尸体并不惧怕,他只是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秦人为何要斩首。

听闻侄子的追问,项缠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嗓子却好像缝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倒是一个抬尸体上岸的水手恨恨道“秦人,禽兽也!禽兽食人何需缘由?”

“禽兽食人,爱食头否?”八岁的年龄善恶仍不分明。暮色下,水手看不清项羽一身淄衣下的佩玉,如果他看到他身上的青色佩玉、朱色组绶,答话必要诚惶诚恐。

“禽兽食人,最喜食头。”水手下意识回答,看到项羽神色有些呆滞,安慰道“公子乃大司命庇佑,不然亦被秦人所食。”

无头尸体没有胡乱堆砌,而是平放在地上,用布遮起。他们腰上的身牌被割断,小心地放入一个木匣。一个身牌便是一个生命,这些小小的生命将木匣装满,盖紧,随后送往朱方。

项羽看着身侧的人被杀,仍处于劫后余生的麻木中。他好奇秦人为何要斩首,水手将斩首解释成‘秦人最喜食头’,想到自己的头颅差一点被秦人吃掉,这才生出恐惧。匣子装上战舟送往朱方港时夜幕已经落下,就在这温暖的黑暗中,巫觋们唱起了歌“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

“秦军已退,然,”朱方港,通讯司司尹屈乐天黑前收到了完整的战报,脸上一片凝重。

“如何?”一直忧心战败的鲁阳君、淖狡等人连忙追问。

“曹夕号、招摇号、甘山号因大火殉爆。”烛火摇曳,屈乐的声音也随烛火摇曳。“越王或是见我军危机,率军冲上,秦人战舟趁机南下也。”

“啊?!”鲁阳君抓紧了木案,“我舟楫如何?!”

“或死千余人。”到底死了多少人屈乐也不知道,前方舟吏只能估算。

“千余人?!”鲁阳君心忽然空了,指甲抓着木案咔咔直响。

“幸而红牼将军率绿洋舰队至。”屈乐这句话终于让诸人产生些喜悦。淖狡不想鲁阳君过于自责,道“红牼将军至,避迁当无忧也。死千余人虽不忍,然二十万人可存。”

“我之罪、我之罪!我之罪也……”鲁阳君听出淖狡的劝慰之意,不论如何辩解,这都是他的罪责。他下意识握住了剑柄,然而避迁未毕,他的使命尚未完成,此时伏剑更是有辱君命。

“红牼将军至,随舟之人还有罗马国使臣。”屈乐最后禀告道。

罗马国、迦太基国、埃及国、塞琉古国、印度国……,除了巴克特里亚、也就是大夏国诸将有些印象之外,其他什么国诸将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淖狡与郦且对罗马国是很清楚的,长老宋也有些了解,毕竟他是楚国的诸敖。

“此西洲西地中海之国,彼与迦太基国鏖战二十余年终胜之,强国也。”郦且道。“今迦太基国为埃及国所说,去年年初攻我舰队,阻我入地中之海。与罗马国交善,与我有益。”

“罗马国既在西洲,与我有何益?”若敖独行不解。“秦人攻我,罗马国可出兵助我?”

若敖独行的问题差点让郦且无话可说,好在他知道熊荆此前的苦心,道“地中海诸国亦如天下,最东之塞琉古国、埃及国、马其顿国,希腊诸邦国;最西便是罗马国与迦太基国。

中洲之西、之南、西洲之人皆爱香物,香物、奢物买卖由埃及国独占,每年获利十万金不止。

红牼安返东海,避开埃及国至地中海航路已通,然迦太基国素与埃及国交善,攻我也。若我与罗马国交善,海舟之货物可运至罗马国售出。彼时西洲商贾云集罗马国,我得巨金也。”

郦且用最简洁的方式描述罗马国的意义,对楚国来说,那就是一个安全的贸易港。与埃及、塞琉古、迦太基交恶的情况下,只有罗马人才能保证楚国贸易港的安全。

“我若得巨金,便可以巨金至印度买入稻麦布匹等物运入新郢。”郦且最后补充了一句。

印度的稻麦和棉布诸将都不陌生。齐国与楚国交恶的时候,楚国大半布匹都进口自印度,酒肆里还有独具风味的西亚枣酒和昂贵的希腊葡萄酒。

“罗马国既是强国,便不能出兵阻我?”若敖独行朝郦且点点头,似乎是感谢他的解释。

“不能。”郦且直接打破了若敖独行的幻想。“罗马国距我数万里之遥,不能助我。”

“唯印度尚有数千士卒。”申通提醒道,前往红海的佣兵因为吨位不够全部滞留在了僧罗迦。

“僧罗迦之卒,多为齐人。”郦且补充了一句。“齐人今随秦人攻我,运回亦是无用。”

撤出寿郢的士卒有一万八千余人,不包括伤卒。损失在寿郢的士卒并不多,大约是四千多人。但在斗于雉那两万多人出巴蜀之前,这是楚越两军仅有的力量。

尚不知秦军舟师损失的郦且很担心秦军舟师会再度攻来,其与王翦配合拔下脚下的朱方邑,那时候长江就要守不住了。长江守不住,吴城以秦军的攻城手段也很难守住,真正能防守的只能是那道很早就画在地图上的越北防线。



第四十章 致敬

海战结束,秦军败退、红牼返航让人喜悦,可看到一个个木匣里盛放的身牌,诸将人人愤悲。历来交战都不杀妇孺,可秦人连未傅籍的童子也斩杀,确与禽兽无异。带着这样的悲愤,淖狡等人当夜接见了法比乌斯。

‘因为得知了秦尼人杀死孩子的消息,所有楚尼将军的脸上都非常愤怒’,法比乌斯后来在《罗马史》中如此写道,上面记录着这次后来决定罗马命运的出使。但在这时,法比乌斯和他的学生琴启乌斯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为何接见自己的将军个个都没有笑容。

深夜的接见只是礼仪性的,休息两日后,法比乌斯与前往新郢复命的红牼一起,换乘一艘新朱雀级前往新郢。前往新郢的路上他再度看到了避迁的舟楫,他想与红牼交谈,但红牼自从抵达朱方港便满脸忧郁。

大王可能已经战死,不战死也不知所终;三十二个楚军师除了斗于雉那六个师,除了朱方数千残军,全国再无可战之军;郢师陷落、东地陷落,国都只能迁徙到数千外的蓬莱海岛……

离国之时楚国明明蒸蒸日上,返国时却濒临亡国,红牼很难接受这种现实。

新朱雀级的航速顺风也能达到十节,仅仅用了四天时间,鷫鷞号便抵达了新郢。四月正是新郢桃花盛开的时节,一座美丽的城市背着美丽的潟湖耸立在一片粉红的花海中,沿途忧郁的红牼、找不到言谈对象的法比乌斯不免发出一阵惊叹。

他们的惊叹还未完毕,便看到码头上飘扬着一面三头凤旗。包括红牼在内,甲板上的舟吏水手看见凤旗肃穆立正,这是受托监国的王长子熊胜的旗帜。熊胜在,正朝大臣便在,这是迎接绿洋舰队从西洲凯旋的郊迎之礼。

鷫鷞号快速的靠岸,码头上众人全都张望甲板上的红牼。红牼一身朝服,手里捧着斧钺旗鼓,下舟后径直走到旗下对着熊胜深揖,他大声道“臣至绿洋而返,未辱大敖当年一言之命。”

熊胜并不清楚红牼是谁,绿洋又在哪里,他只是喜欢出宫在新郢四处活动而已。红牼禀告,他乌黑的眼睛看着这个老头有些微笑。牵着他手臂的芈玹亲自接过红牼手上的斧钺和旗鼓,她代熊胜答道“将军不辱使命,开绿洋之航道,此乃救社稷于危难,不世之功也。”

“臣谢长王子,谢敖后。”芈玹一句不世之功让红牼心中激动。回到朱方港脚踏实地时,想起海上的风暴,想到深不可测的大海,他往往忍不住颤栗。似乎整个人瞬间又回到大海之上,被狂暴的西风吹拂,被滔天的巨浪捶打。很多时候他自己都很难想象自己能够跨越绿洋。

“将军开绿洋之航道,此却不世之功也。然则,红洋香料之地已失……”

绿洋航道的意义正朝大夫心知肚明。战争持续五年之久,楚国上下多年积累的财富全部打光,即便沙海大胜,以财政而言楚军也很难继续灭亡秦国。迁至新郢,新郢并不什么好地方,即便有一些平原,可因为是酸性土壤不适合耕种,东洲之谷的产量并没有预计的高。

如今唯一的利好消息便是避迁的童子没有六十万,只有四十多万,这大大减轻了粮食压力。粮食之外,新郢几十万人还需要大量布匹,这些都需要金银购买。熊荆此前的计划是垄断香料贸易,将贸易得来的金银在印度套现,换取楚国所需的物资。

这个计划并非不可行。印度有两千多万人口,与尼罗河一样定期泛滥的印度河、恒河两岸极为肥沃,物价也低廉,两千多万人口生产的物资足以养活半个楚国。然而这个计划却因为国内的战事被打断,召回红海舰队的结果就是红海香料之地易手。

“此无虞也。”昭黍、蓝奢等人很是担心,红牼却胸有成竹。群臣正要听他解释原委时,他半回身指着鷫鷞号道“臣此次返国,罗马国使臣与臣共返也。”

“罗马国使臣?”诸人看向鷫鷞号,只见甲板上站着两名身着白色长袍的白狄使臣。

“站在旗帜下的是楚尼国王和元老院元老?”红牼下舟复命的时候,站在甲板上的法比乌斯细细看着码头下的众人,他唯一能够询问的人便是通事。

“不。楚尼国王还在大陆上,那应该是王后和王子。”通事察言观色,显然比法比乌斯更清楚码头上那群人的身份。“身着黑色衣服的那些人应该是楚尼元老,白色裙子是高级元老,黄色裙子、杂色裙子的应当是普通元老……”

“王后……”法比乌斯的学生琴启乌斯目不转睛的看着王后芈玹,他的嗓子似乎被堵住了。产后不久的芈玹稍稍带着些丰腴,皮肤晶莹透光,眸子秋水般明亮。即便是美,也是分等级的,在日渐奢华以至数年后第二次布匿战争中专门制定奥庇亚法限制衣着的罗马,琴启乌斯不是没有见过漂亮女人,他只是没有见过如此高贵典雅的漂亮女人。

“琴启乌斯?琴启乌斯?!”法比乌斯乌斯唤醒自己的学生,等自己的学生回神,他才皱着眉头道“这或许会很无礼。”

来的路上法比乌斯已经了解了楚尼的礼节。楚尼正处于亡国的边缘,但只要看到英勇作战的楚尼士兵和齐心协力的楚尼公民,法比乌斯不但没有任何轻视,反而隐隐产生一种同情和尊敬。

罗马的伟大不在于罗马的疆土,不在于元老院的财富,而在于罗马人团结一心,每个氏族、每个公民都愿意为这个国家战斗。楚尼的伟大也在于此,即便他们残忍的敌人几乎征服整片大陆,即便他们的军团全军覆没,剩下的士兵依然不放弃对这个国家的忠诚,剩下的公民依然相信他们能够恢复他们的国家。

谒者请法比乌斯下舟的时候,法比乌斯抚了抚自己的白色托加,面带笑容快步走向码头上的众人。他的自称极为简略,只是道“马尔斯之子,法比乌斯氏族的法比乌斯见过王子、王后,我代表伟大的罗马元老院向同样伟大的楚尼元老院致敬!”

他的学生琴启乌斯跟着他道“马尔斯之子,阿里门图斯氏族的琴启乌斯见过王子、王后,并向伟大的楚尼元老院致敬!”

马尔斯之子即罗马人。对于贵族而言,明示自己的氏族或者家族极为重要;如果是平民,那就应该报出自己的故乡,比如来自大草海的卡丽熙。两人简单的介绍让所有人惊讶,等两人介绍完,听通事翻译后的芈玹才犹豫着询问“使臣沿途安否?”

“谢谢王后,我们一路上都很好。”法比乌斯回忆起自己十个月来的里程,不免有梦幻之感。去年夏天他还在卡比托尔山上喝着葡萄酒,今年春天就抵达最东方的楚尼,实在难以想象。

“使臣万里而来,请先至驿馆休息。择日再入正朝递交国书。”接待他国使臣的人是太宰靳以。码头不是叙话的地方,两国的国务即便不在正朝,也应该在驿馆商谈。

心中激动的法比乌斯本想发表一段演讲,听闻靳以提起正朝,只好按下激动的心情,在靳以的陪同下登上四轮马车前往新建成不久的驿馆。红牼看着法比乌斯离开,他进一步解释道“臣率舰入地中之海,迦太基人阻我也;返,迦太基人阻我也。无勾长之舰队,亦迦太基人使人沉之也……”

去年夏天,红牼在罗马发出数份鸽讯,但淖狡告诉他,郢都只接到两份,其他的都遗失了。如今回到新郢,他有必要马上向正朝报告无勾长之事。

“请将军至正寝言之。”码头上不便叙话,昭黍听到开头便打断红牼,让他到了正寝再谈。新郢王宫依旧是院落式的三朝三门,就在新郢正寝,红牼继续他漫长的叙述。无勾长的失踪与迦太基人有关,但是沉船之人不是迦太基人,而是克里特岛上的希腊人。彼时无勾长在迦太基人的引领下落锚于克里特岛上的一个王国,夜间变故骤生,舰船上虽有防范,但离港不易,终被战舟撞沉在港内。

“如此说来,无勾长未死?”芈玹与熊胜坐于王席,无勾长舰队虽是国事,但舰船本身是王廷的财产。

“未也。希腊人捕杀之后,彼等重利,将未死之楚人卖之为奴。”红牼很肯定的道。“臣虽离罗马返国,然鹪鹩号未归也,臣已使人携重金将彼等赎回。”

“善。”昭黍,还有其余在场的大臣全都称善。海舟炮舰沉没是损失,但更大的损失是无勾长等人的身死,能赎回他们就一定要赎回。

“如此,迦太基人乃我之敌。”芈玹知道此前丈夫对迦太基抱有希望,现在两国出现这样的事情,显然不可能在交善。

“然也。迦太基国无信,又被埃及国所说,不为我之友而为我之敌。”红牼道“故臣以为,若无五十艘混沌炮舰,不可再入地中之海,亦不可再夺香料之地。”



第四十一章 兼得

红牼开口索要五十艘炮舰让所有人惊讶。即便加上那八艘货舟改装而成的炮舰,现有炮舰也只有三十一艘。避迁之后造舰船坞还在建设中,为了以后可以建造更大的炮舰,那些正在建造的船坞全都加长、加大。保守估计,今年和明年都不可能下水炮舰。钜铁府只能生产舰炮,将那八艘改装炮舰重新武装,第三年才能增加新的战舰。

而第三年建造炮舰所用的木料也是以前积攒的木料,当这些木料用完建造就会结束,需要等待最少三年才能建造新的炮舰。局势显然没办法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可也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去哪里拆宫殿都柱。

长叹一声后,昭黍道“此不可也。”

“炮舰仅四十二艘,不可再多。”工尹刀道。执掌造府的他很清楚炮舰的最终数量。

“炮舰四十二艘,亦要留守新郢,不可皆往红海。”蓝奢道。“能去者,不过三十艘。”

蓝奢说三十艘,三十艘群臣都嫌多。屈遂道“秦人尚若攻我,战舟遮天蔽海,新郢又皆童子,海战若败,全境皆陷。”

“秦人何以知新郢所在?”妫瑕看着屈遂似笑非笑。“大敖择此地以为新郢,乃因此地距大陆数千里。大海茫茫,秦人便是到了蓬莱,也不知新郢何在。”

“然诸国迁人之中,侯谍多矣,其鸽讯不断,秦人岂会不知新郢所在?”屈遂反问道。因为避迁的人口少于预计,鲁人、魏人、赵人、韩人、乃至燕人、齐人,这些人都被安排在了铃鹿山脉以东的浓尾平原,楚人独居后世的关西。

地理上的隔阂保证了彼处的间隔,但也造成管制上的松懈。正朝对此一直存在争论,屈遂等人是想以楚越合盟的方式将各国之人接纳进正朝,从而便于管束浓尾平原上的诸国移民;老公族们对此完全反对。好不容易把鲁人从楚国正朝上踢了出去,怎能又请回来。

屈遂说起侯谍之事,隐隐在指责老公族的排外之策,芈玹闻言眨了眨眼睛,打算在双方吵起来之前把苗头压下去——以前她觉得正朝是无比崇伟的事地方,一国国政皆在正朝上讨论颁布,现在她已经受够了大臣们泼妇似的争论和吵闹,尤其是新公族从不拔剑、拒不比武,这种行为让她这个女子也颇为鄙视。

芈玹准备清咳,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声。

“臣以为侯谍亦不知新郢所在也。”莠尹孙余开口道。他刚刚从淀川河上游的湘夫人湖(即琵琶湖)回到新郢。“诸国之人至新郢乃越海而来,海上何知方位?便至蓬莱,所见亦是野人,不知岛内有海,海内有城也。当年大敖不愿开垦蓬莱,自有深意。”

“国中积粟仅足两年之用。”高库伯南对新郢的物资存量时刻牢记,“东洲之谷不足食。”

“东洲之谷即便足食,一旦所携之物用尽,我楚人亦将无盐酱以佐,无衣履穿戴,无器物可用。”寝县县公沈尹义强调粮食之外的生活必须品。这些东西看上不怎么起眼,但失去楚地后很难再得到补充。造府有数万工匠,然而造府工匠主要是造舟、造兵甲、造火炮的工匠,不是生活必需品的工匠。

“工尹卿,便只有四十二艘,不能再多?”沈尹义的强调将反对者的声音压了下去。江东、越地肯定失守,其他不提,仅仅断盐就受不了。芈玹是时候开口。

“若要新造……”工尹刀说话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小声叫自己,转头见是公输坚。正寝上公输坚不好说话,只对他张嘴假言。工尹刀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改口道“或可再改。”

“再改?何意?”芈玹看到了是公输坚在一侧提醒他。

“乃以饕餮号货舟改之,加固龙骨、加密肋骨……”货舟改装成炮舰是一项大工程,但总比没有木料建造新舰更好。“唯改装之炮舰不如新舰坚固……”

“不知可改几艘?”红牼追问道。“不固也可,臣之意,炮舰乃分于红洋与地中之海,改装之炮舰不固,可驻锚于红洋,新舰,当前往绿洋入地中之海。”

“当有、当有,五十艘。”备下的炮舰木料有十二、三艘,改装可利用饕餮级原来的木料,工尹刀觉得能改装出五十艘炮舰。“然此待明年造舰船坞建成,方可陆续下水。”

“善。”芈玹闻言点头,转头看带着询问向红牼与昭黍等人。

“后年太迟。”伯南马上反对。“后年舟成,去西洲两年,返又两年,四、五年矣。”

伯南对航路并不了解,但他的判断并无不妥。如果炮舰后年下水起航,那么真正大规模运回布匹、器物、稻麦要等到七八年之后。那时候积攒的粟米、物资早就用光。

伯南之言引起群臣的一片担忧,上个月正朝刚刚讨论过积粟和其他物资的消耗。三十六万吨粟因为避迁人数少于预计,加上每年种植东洲之谷,可以支撑四年之久。布匹就不行了,八十多万人即便一半是童子,每人每年五匹布,一年也要消耗四百多万匹。如果不进行贸易,唯一的办法是猎鹿,方丈岛有成群成群的花鹿,但两三年内猎取八十多万头鹿根本不可能。

五年之后包括粟米在内的各种物资都要耗尽,这是正朝的共识。炮舰后年下水出航,四、五年后再返回新郢,那时候部分楚人可能已经衣不遮体了。

“臣以为、臣以为……”正寝内渐渐变得乱乱哄哄。红牼开口说话。群臣仍然议论纷纷,直到宾者在芈玹的示意下喊了一声肃静,明堂内才安静下来。

“将军请言之。”芈玹环视不语的群臣吸了口气,看向红牼。

“臣以为,”红牼见群臣看着自己,清咳了两下才说出自己的想法。“饕餮级海舟少也。八十余万人仅食粟米,便要五百艘不止。然我仅有两百余艘,不足也。故臣以为,今日起便不当再造渔舟,而当速造海舟。”

“然海舟之大章必要风干数年,不然……”公输坚不由出言反对。

“大敖曾言,不风干亦能造舟,唯舟楫只可用数年而已。”红牼纠正公输坚的言辞。“不然纵使香料售于西洲,我有金银,亦不能将印度稻米布匹运入新郢。故当速速造舟,两年之内必成海舟三百艘。大章未干亦造之,此三百艘海舟用三年即可。

炮舰与货舟不同,需船坞方可建造,臣今年可先率舰队、步卒重夺红海香料之地。楚越之军今年冬日季风转向前当撤出江东越地……”

“秦人舟师已为我所败,为何要撤出江东越地?”昭黍打断道。沙岛海战胜利的消息先于红牼抵达新郢,正朝还讨论过守住江东、越北的意义。包括大司马府,都有长期驻守的意愿。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红牼道。他从大司马府所在的朱方港前来新郢,已经清楚大司马府等人的意愿。然而他那时正处于对现状的震撼中,无暇言及自己对今后的考虑,在海上这几日他才梳理出一个头绪。

“炮舰本就不足,不撤出江东越地,如何遣至红海重夺香料之地?”红牼看着昭黍反问。“故臣以为,今年秋日楚军便要撤出江东,今年冬日季风转向后,彼等当登舟前往红海。香料诸邦国君酋长亲我而不亲埃及国。我若能驱散埃及、纳巴泰、塞琉古之军,彼等皆愿售香料于我。若今年出航,四年之后粟米布匹便运至新郢。”

当局者迷,当正朝大夫们全都依恋故土,不愿放弃江东时,从海外匆匆返回的红牼直言故地、新郢不可兼得。更确切的说,一个海洋国家绝不能过于深入内陆。此前红洋舰队撤回楚国,正因楚国执行的是以内陆为重的战略,而不是以海洋为重的战略,当两者相冲突时,国内毫不犹豫的召回了红洋舰队。如果楚国继续以内陆为重,新郢四年后必会挨饿,越来越多的人将衣不遮体。

之前群臣数次议论,迫使宾者高喊肃静,当红牼一针见血指出这一点时,明堂里鸦雀无声。沙岛海战己方大胜,斗于雉率领的六个楚军师夏日便要走出巴蜀,楚军即便不能反攻东地,也能守住江东,诸人皆如此设想时,红牼却告诉他们必须马上撤出江东。

“此事……”良久之后,昭黍与蓝奢对视后缓缓说道“……当朝决也。”

“朝决可,然朝决当速。”红牼提醒道。“斗敖之军不过三万,朱方之军不过两万,五万人守住江东又如何?江东可活新郢否?臣以为不能也。既是不能,守之何益?且我守江东,江东即成兵场,秦人数攻我而我军士卒、炮舰日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道家之言,臣以为然也。如今我楚国可战之卒不过数万,新郢皆是童子,不于新郢雌伏以待变,何以守江东而日削?”



第四十二章 楼兰

确实到了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数日后,当鷫鷞号返回朱方港召郦且速至新郢时,听完朝决前讯的郦且忽然产生这样的感慨。前讯中,刚刚抵达新郢的红牼建议楚越两军今年夏日便撤出江东与越地,而后数万人乘海舟前往红海,以重新夺取香料之地。

今年冬日从新郢起航,明年春日便可抵达红海,当年即可夺回红海两岸的香料产地;明年冬日从红海满载香料出发前往绿洋进入地中之海——此时后续由货舟改装的炮舰必须从新郢出发,次年春日抵达红海,第三年春日可抵达罗马奥斯提亚港,秋日便能从地中海返航;第四年春日返回红洋僧罗迦港,如果能与印度商贾协商好,当年夏日便可从僧罗迦等港启航,秋日抵达新郢。不能,第五年春日启航,秋日抵达新郢。

四年时间,红牼计划用四年时间,用他从地中海带回的那几万金,使用大约四个师外加八千名雇佣兵的兵力收复香料产地。一旦收复,香料贸易产生的巨大利润可满足新郢日常所需。

听到这样的计划,郦且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在情感上很难接受。这是战略上的决断,若要夺取香料产地,必要放弃楚国江东;而如果不放弃江东,那么四、五年之后新郢将无以为继。新郢并非膏腴之地,童子与工匠也不是农人,他们养活不了自己。

“红牼之言无谬。”朱方港的将率也是正朝朝臣,红牼的计划和正朝决他们都必须充分了解。听完漫长的背景介绍和视朝时的廷辨,淖狡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鲁阳君将红牼之言念了一遍,深深点头。“江东数十万人,然若要守江东,必不能活新郢。秦人也将攻我不止,士卒不得休息。”

“绿洋航道两年便可往返?”沈尹尚对战略并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朝决前讯里说的航道情况。显然,从新郢前往地中之海只需一年,从地中之海返回新郢也只需一年。想到连通的地方是西洲,他不免一阵咂舌,觉得世界竟然如此之小。

“然也。”跟随鷫鷞号前来朱方港的沈尹义点头说道。“红牼言,快则四年,慢则五年,印度粟米可运至新郢。”

“然若,”郦且一直在想红牼计划的问题,听闻沈尹义说起印度,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然若印度背我,若之何?”

“印度背我?”沈尹义不解。“印度与我交善,其产物多也,商贾皆求我金银,何以背我?”

“然若印度真背我,如何?”郦且强调。

“印度多小邦,印度背我可,然彼等小邦皆愿与我买卖,背我何用?”沈尹义问道。“印度亦如天下,华氏城如秦人也。今秦王政已死,其国四分,即位者乃其侄。印度背我,需再吞百乘等国,不然如何禁绝商贾与我买卖?”

反对放弃江东的朝臣也问过这个问题,沈尹义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他说完诸将连连点头,郦且尤自皱眉不止。从西洲工匠帮助秦国造战舟以来他就觉得很多事情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终究没有熊荆两千多年的见识积累,并不清楚自己的敌人还是谁。

“弃守江东,大敖如何?”当所有将率都认为应该放弃江东时,朱逐嗡嗡问了一句。他完全反对放弃江东,这不是可惜自己的封地,这是因为大王在中原还未返楚。

朱逐之言让所有人惭愧,淖狡起身向他揖道:“君念大敖,吾等亦念大敖也。然沙海之战至今百余日,仍未有大敖之讯……”

淖狡说起大敖无讯,诸将皆肃穆。几个月的时间足以厘清沙海之战的全部过程,大敖冲击秦军幕府不是在秦军手持铜矛反击之前,而是在秦军手持铜矛反击之后。他如果不是为了要扭转败局、行险一搏,大可以在秦军骑军回援已方幕府前撤回至己方阵列,然而他没有那样做。

诸将长叹,本欲再与沈尹义相谈的郦且也没有了交谈的欲望。然而他理智上很清楚,红牼是对的,楚军必须马上带着最后的避迁之民撤离这片大陆,不然新郢数年后将无以为继。

郦且这样想,淖狡、鲁阳君、长老宋、巴虎,若敖独行……,这些惯于壮士断腕的将率心里全是这样想。君王是君王,社稷是社稷,再伟大的君王也不及最卑微的社稷,为了延续楚国八百多年的社稷,江东必须放弃,大敖也必须放弃。

郦且登上鷫鷞号前往新郢时,码头上朱逐与另外几个誉士隐隐悲哭,他们已经猜到了朝决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将促使正朝放弃寻找大敖。此时七千里外的熊荆的听不见他的臣子为他哭泣,经过大约十数日的跋涉,使团赶到了楼兰。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此句遗忘)…。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在赶到楼兰之前,熊荆少时背涌的那些古诗便在脑海里翻涌不已。当然,这些都是唐诗,汉代只有赋,现实的汉人也不似浪漫的唐人,因此当他念着唐人的诗来到楼兰时,不免深深的失望。

破楼兰也好,斩楼兰也罢,浪漫可以,认真就算了。这楼兰城还不如纪郢南面的小邑大,长宽目测不及四里,大约三里多。这样的小城值得破、斩吗?他不知道的是,早在王昌龄、李白出生前大约一百多年前,楼兰便荒芜了。

熊荆失望,鲁阳炎、举阆还有使团人人喜悦。他们不在乎楼兰城有多大,瓜州西行千里后,他们终于再一次看见绿洲。有绿洲即有清水,诸人喉结耸动,只想着把水灌到喉咙口。

“禀大王,此楼兰国也,其在牢兰海之西,国王姓楼,故名楼兰,国中有千三百户,大邦也。”越奴莫指着周长不及四里,高两丈有余的城池说道。“楼兰王年四十,名曰尤广。”

“牢兰海?”熊荆不解牢兰海之名,还是记下了楼兰王之名。

“这……”越奴莫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牢兰海这个名字,他比划着道:“产盐之大湖泽也。”

“盐泽,幼泽?”熊荆想到了《山海经》上的名称,猜到这可能就是幼泽。幼泽实际是两千年后的罗布泊。那时候的罗布泊干涸,但这时候罗布泊还是一个大湖泽。

越奴莫没看过《山海经》,闻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时,熊荆又问道:“楚地一户六、七人不止,楼兰一户几人?国中士卒又有几何?”

熊荆一问就问人口、士卒,越奴莫先是惊讶,然后又不惊讶,熊荆这样的君王关心的事情自然会与常人不同。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才答:“楼兰一户六、七人不止,或有九、十人。国中士卒不知道几何,或有千余人。”

“不止千余人。”鲁阳炎就在熊荆身后,他比熊荆更想知道楼兰国有多少士卒。“城池虽小,然城郭甚大,当有三千人不止,不然何以防?”

楼兰是一片绿洲,城池虽小,但城池仅仅相当于中原的王城,王城外的绿洲边缘还有柳木胡杨形成的栅栏,另外能看到壕沟。要防守方圆大约二十多里的绿洲,鲁阳炎判断楼兰的士卒当有三千人,不然不足以防。

鲁阳炎的话让熊荆心里咯噔一下,沿路来鲁阳炎一直提醒他要逃走,尤其要在楼兰逃走。逃走的关键是马,必须要有数匹好马换乘,才能逃脱一百多名白狄骑卒的追搜。身为一国之君,鲁阳炎相信楼兰王不会没有好马。

熊荆不同意逃走的理由一在信诺,他已经和尼阿卡斯盟誓,背盟势将被神灵所厌——被弩将射穿必死无疑的他竟然活了过来,如果这不是大司命庇佑,那什么是大司命庇佑;其次就是随行的不能一起逃走的炮卒。他一逃走,必然会牵连炮卒,他答应过炮卒将与他们共赴西洲,岂能食言?

熊荆咯噔中回望鲁阳炎,鲁阳炎也马上与他对视,目光里全是热切。越奴莫不知两人目光的含义,继续道:“此小人不知也。西域各城相距甚远,素相安无事。”

熊荆对鲁阳炎微微摇头后才接着他的话道:“月氏人何在?月氏人据瓜州祁连山之境,彼等国君臣服纳贡于月氏否?”

“然。”越奴莫道。“月氏人游牧,并无居所,西域城邦皆臣服于月氏,楼兰亦然。”

“月氏人与大夏国如何?”熊荆又问道。

“月氏与大夏国交善无犯。”越奴莫道。

“月氏与大夏孰强?”熊荆点头再道。

“自然是大夏强于月氏。”越奴莫不知道未来巴克特里亚将亡于月氏,对于熊荆的问题他毫不犹豫的作答。“摩诃兜勒人当年本欲再往东攻伐,但见东方全是沙海,遂南下攻伐天竺。”

“果然如此。”熊荆不再问了,他只是希望能早点见到楼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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