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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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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六八年深冬的一天上午,娘们兮兮的光棍汉江福林,拎着一包糖块来到酒厂锅炉房找到烧锅炉的关吉栋,要关吉栋为他介绍一个女人做老婆。那年的冬天很冷,冻得人人鼻尖发红,像镶了一颗草莓在上头,县城里的人无一例外。就在江福林拎着糖走进锅炉房的时候,高秀兰的三个儿子张宝金、张宝银、张宝玉,正领着一群孩子在锅炉房门外的煤堆上玩“攻山头”。分成敌我两帮的孩子们已经短兵相接,他们学着电影里的军人撕扯在一起,喊叫着、扭打着,把脚下的煤堆踏得滚滚流淌,被当成子弹的煤块飞满了院子。此时玩得激情四射的张宝金、张宝银、张宝玉很难想到关吉栋为江福林介绍的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高秀兰。

江福林走进锅炉房的时候,关吉栋正往那个大铁炉子里填煤,熊熊炉火映得关吉栋胡子拉碴的脸像喝了酒一样红。

江福林捂了捂冻得红红的鼻尖喊了一声姐夫,关吉栋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往炉子里甩煤,一边问道:“拎的啥呀?”

江福林说:“糖!”

关吉栋说:“你小子挺有本事呀,糖现在都按票供应了,你能买这么一包子。”

江福林乐了:“嘿嘿,我二姨不是在副食品商店吗,我走她的后门买的!”

关吉栋停下了手里的活,拄着锹问:“最近又看了几个?”

江福林说:“不多,又看了三四个!”

关吉栋问:“咋的,一个没看中?”

江福林说:“也不是呀,有的吧,是我看中了人家,人家没看中我;有的吧,是人家看中了我,我没看中人家。反正吧……”

关吉栋说:“行了行了!你都四十多岁了,还挑个啥呀!哎江福林,这些年你看了多少女人了?”

江福林说:“不多,一百来个吧!”

关吉栋:“嗯,是不多,快一个团了!江福林呀,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那方面有毛病呀?”

江福林说:“毛病吧,倒是有点……”

关吉栋一听把手一挥:“那算了,有毛病我给你介绍啥女人呀!”

江福林赶紧说:“不是不是,姐夫,那方面我肯定没有毛病,我就是一和女人单独在一起浑身就冷,牙帮骨打得咯咯直响,咋也控制不住。”

关吉栋说:“噢,那不算啥大毛病,把女人往怀里一搂,就不冷了,女人的身体就是火炉呀,你就是冰坨子,也能把你焐化了!”

关吉栋对着墙上一块残损了的镜片照着自己,咧开嘴照照牙,又转脸照照腮,摸着腮说:“我应该刮刮胡子呀,哎,江福林,你看我这样行不行?”

江福林愣了一下,说:“你呀,行、行吧……”

关吉栋突然乐了:“噢,你看你看,你相对象,也不是我相对象,妈了个巴子,搞错了!”

关吉栋收拾了一下,就领着江福林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关吉栋的心情还挺愉快的,可是刚一出门,他那愉快的心情就被破坏了——他看到“攻山头”的那群小崽子把煤堆快要踏平了,整个院子落满了煤块,他不由得火冒三丈,脖子上的青筋顿时突暴起来,吼道:“妈了巴子的,干啥呀,你们祸害人呀,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煤不是你们家的啊!”

高秀兰的大儿子张宝金一愣,高喊:“鬼子来了,快撤呀!”

孩子们顿时像鸟一样散开了,跳墙的跳墙,逃跑的逃跑。

关吉栋追了几步喊道:“都给我站住,小兔崽子,我看你们往哪跑,都给我站住!站住!”

江福林上来拽住关吉栋说:“姐夫,姐夫,别耽误了正经事呀!”

关吉栋站住,对着江福林瞪眼睛说:“啥是正经事呀,这煤不收拾起来,啥事都不是正经事!这帮小兔崽子,太能祸害人了,叫我抓着了,敲折了他们的腿!”

县城的这个酒厂历史挺悠久的,早些年叫东烧锅,后来改名叫了老窖酒厂,那是建国以后的事了。酒的味道尚佳,喝了不伤头,因为它的存在,半条街上成年累月地飘荡着酒糟的气味。三十七岁的高秀兰就在这个厂的医务室工作,她是一个大眼睛、肤色挺白净的女人,特别是戴着口罩的时候,眼睛露在上面,睫毛长长的,男人看了忍不住要心跳。三十七岁的女人正是有味道的时候,像熟了的果子,不用尝,看着就要流口水,厂里的男人们都盼着自己能得点什么病,好来医务室让这个有味道的女人摸一摸脉,往屁股上扎一针,那滋味让人很受用。这个上午高秀兰有点心不在焉,她在想像着烧锅炉的关吉栋要为她介绍的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脾气怎么样,干什么工作,等等。她给一个男人往屁股上扎了一针,摘下口罩,对坐在里屋看报纸的朱大夫说:“朱大夫,我有点事请会儿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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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医务室就三个人,一个是高秀兰,一个是朱大夫,还有一个护士小赵。朱大夫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对他客气一点的人背后叫他朱眼镜,恨他的人背后都叫他朱瞎子。来找他看病的人,当然一律都叫他朱大夫,大家都知道这家伙气量小,弄不好就不给你开药,扎针时让你疼痛,你指责他态度不好,他会瞪着眼睛跟你说:“我他妈的是兽医,这样就不错了!”不过朱大夫对高秀兰永远是有耐心的,每逢和高秀兰说话时,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闪着一种灼人的光,语调也柔顺得像跟妈要钱的儿子。听到高秀兰向他请假,他推了下眼镜说:“秀兰,啥事呀?”

高秀兰说:“有点事。”

朱大夫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说:“好好,你走吧,走吧。”

高秀兰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朱大夫还嘱咐了一句:“秀兰呀,有啥事你就办吧,别着急,啥时候回来都行!”

高秀兰点点头出去了,她要赶回家,因为和关吉栋定好了,见面的地点就在她家里,时间是上午十点钟。

四十九岁的关吉栋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显得老,因为他脸上的褶皱太多,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妈生他的时候,可能是山核桃吃多了,所以他的脸从小就像山核桃皮似的,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别人就叫他老关头,他说自己好像从来就没年轻过。但是四十九岁的老关头腰板还是比一般人要挺直得多,走路的架势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当过兵的人,半握着拳,两条胳膊甩得硬朗,说话的口气也总是很冲。他怀着一肚子的气把院子里的煤堆攒得差不多了,这才和江福林上路了。他一边走一边对江福林介绍高秀兰的一些情况:“家里有四个孩子,一个女孩,三个男孩……”

江福林突然就不走了。

关吉栋问:“咋了?”

江福林说:“姐夫,四个孩子呀!……”

关吉栋说:“四个孩子咋了?我告诉你,她要不是因为有四个孩子,轮到你?大个,大眼睛,白净,有文化,十个老爷们儿看见,十个老爷们儿晚上睡不着觉!脾气好,心眼好,这样的娘们儿给你介绍都可惜了,你还往后缩!好好,不去了,回去!”

说着,转身往回走,江福林赶紧拽住他说:“姐夫,姐夫,还是去吧!”

关吉栋问:“不嫌人家有四个孩子了?”

江福林说:“不嫌了……”

关吉栋说:“我担心她看不上你!多少人给介绍对象呀,她那头都摇得拨浪鼓似的!她男人以前是中学教师,她本人呢,过去娘家有钱,满洲国时念过女子国高,命不好呀,男人死得早,领着四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呀!像她那样的女人,我跟你说吧,给省长做太太都够格,你还挑鼻子挑眼的,你瞅你那个熊色,我怀疑你有那个能力吗!”

江福林说:“有,能力肯定是有,大概是差一点。”

关吉栋大笑起来。

江福林说:“姐夫,你把那个女人说得这么好,那、那……”

关吉栋说:“那什么那,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江福林说:“那你怎么不跟她拉勾拉勾?”

关吉栋说:“你以为我不想!我比她大十来岁,又是个烧锅炉的,我跟她拉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是咋想也想不出那天鹅是啥滋味呀!”

当关吉栋和江福林在路上议论高秀兰的时候,高秀兰的三个儿子正在家里打啪叽玩呢,所谓的啪叽,就是用烟盒或硬纸叠成的方块形的东西,也有三角形的,放在地上,谁把对方拍翻了,谁就赢了对方的“啪叽”。他们刚刚从煤堆上跑回来,个个脸上还都残留着煤黑,脑门上、鼻梁上、脸蛋子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样子很滑稽。三个人正玩得热火朝天,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家里有人吗,家里有人吗?”

老大张宝金一愣,说:“不好了,是不是老关头来了呀?”

三个孩子趴在门玻璃上往外看,果然是烧锅炉的老关头站在大门外,张宝金慌了:“真是他!咱们把他的煤堆给踩平了,他是不是来训咱们呀?”

张宝银和张宝玉也都紧张了,说:“哥,咋办呀?”

宝金说:“快快,都藏起来,藏起来!”

哥儿仨兔子似的灵巧,老二宝银藏到了炕上的炕柜里,老大宝金和老三宝玉藏到了地桌子下面,那桌子下面有道布帘,人藏在里边很隐蔽。很快屋子里静下来,像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关吉栋领着江福林推门进来了,发现屋子里没有人,有些奇怪,关吉栋说:“咦,说好的在家见面,咋没回来呀?”

这时,关吉栋看见了挂在墙上相框里的照片,他拉着江福林指着相框里的照片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她,高秀兰,咋样?”

江福林凑过去看照片,看到了高秀兰和丈夫孩子们的合影照。那是夏天照的,高秀兰穿着裙子,短衬衫,笑得很幸福,人的确很漂亮。

江福林说:“姐夫呀,她!”

关吉栋说:“啊,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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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福林说:“妈呀,姐夫,咱行吗,算了吧,咱还是走吧!”

宝金和宝玉蹲在桌子底下,关吉栋和江福林的脚就在他们脸前,宝玉害怕极了,宝金使劲地捂着他的嘴。

关吉栋拉着江福林说:“别走呀,定好了的事你走了,多不守信用呀!再说了,真要是成了,你小子可就有福气了!”

江福林说:“姐夫,不行不行,这样的女子我见了,肯定哆嗦,啥事也做不成!”

江福林还要走,关吉栋有些火,再一次拉住他说:“你给我回来!”

脚在下面一错,踩住了宝玉伏在地上的手,疼得他终于忍不住哇一声,放声大嚎。

关吉栋吓了一跳,低头看到了桌子下面的宝金和宝玉,他很奇怪:“你们俩这是干啥?鬼子进村了,躲在这里?出来,出来!”

关吉栋把宝金和宝玉拉了出来,宝玉哭得声更大,脸上的煤黑被泪水一冲,左一道右一道的。

关吉栋明白了,刚才在院子里爬煤堆,攻山头的就是这几个孩子,他左手扯着宝金的肩膀,右手指着宝金的鼻子问道:“刚才是不是你带头攻山头的?”

宝金像个被捕的共产党员一样,四十五度角看着天棚,和关吉栋对喊:“不是!”

关吉栋拿宝金没办法,气急败坏地打量着屋子,看到炕柜的门没关严,一步迈上了炕,从炕柜里边把宝银抓了出来。宝银被关吉栋一把扯下地:“站好,都给我站好!听我口令,立正!”

三个孩子无动于衷,宝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咋回事,听不懂我的口令呀,你们三个小兔崽子,你们把我那煤堆给弄得,煤块扔了一院子,这不是祸害人吗?你们的母亲多不容易呀,辛辛苦苦拉扯着你们,你们不听话,像野孩子似的,这咋行呀!……”

房门突然开了,高秀兰的大女儿张娟出现在屋里,看到三个弟弟被关吉栋训着,有些意外。三个孩子看见姐姐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宝银、宝玉放声大哭。张娟上前护住弟弟,对关吉栋:“咋回事儿?咋回事儿?老关头,你干啥呀,跑我们家来训人?”

“我没训他们呀,我就是想教育教育他们!”

“又不是你们家孩子,用得着你教育吗!”

宝金趁着局势混乱,狠狠掐了一下宝玉,宝玉顿时放声大嚎,一边哭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哥宝金。宝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宝玉,宝玉心领神会,哭的声音像挨了刀的猪。娟子心疼地看着弟弟问:“宝玉,别哭了,你跟姐说怎么了?”

宝玉指着关吉栋喊:“姐,他,他打我!……”

关吉栋大感意外,说:“谁打你了,我啥时候打你了!”

宝玉还哭着:“你就打我了,打了……”

关吉栋说:“你个小孩子咋撒谎呀,啊,这么大点就不诚实呀!”

张娟说:“谁不诚实呀?你才不诚实,你这么大岁数的老头了,为啥要打小孩呀?啊,你为啥打小孩?”

关吉栋火了:“我就打了,你能把我咋的!”

张娟也火了:“你打了就不行,打了找个地方说理去!”

两个人正吵着,房门开了,高秀兰从外面进来,看到屋里的场面,十分意外:“这,这是咋的了?……”

张娟说:“妈,老关头打咱们家宝玉!”

高秀兰听了女儿的话很意外,说:“关师傅,孩子这么小,你打他干啥呀?”

关吉栋百口莫辩:“高护士,不是呀,我没打你们家孩子……”

宝金偷着又掐了一下宝玉,宝玉加倍地大声哭起来。

张娟说:“你没打他怎么哭了,你没打他怎么哭了呀?”

高秀兰说:“娟子,你闭嘴!关师傅,小孩子有什么错,你找我,他没有爸,他还没有妈吗?你说你动手就打,这算咋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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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简直没办法了,说:“高护士,你的孩子我肯定没打。你不信我可以起誓,我要是打了你的孩子,我八辈子不得好,我永世不得翻身!”

高秀兰看着关吉栋不语,心疼地搂过宝玉。

关吉栋感到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四个孩子给他泼的这盆脏水,他用自己那扛过枪、抡过锹的大手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我叫你管闲事!我叫你管闲事!江、江福林,我要是再管你的破事,我就是王八犊子!走,咱们走!”

关吉栋拉着江福林往外走,江福林挣脱关吉栋,走回去,从桌子上把那包糖拿到了手上,关吉栋一把夺下来,说:“这破糖你还要它干啥,扔了喂狗!”说着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糖包摔碎,糖块撒得满地都是。关吉栋拉着江福林出了门,狠狠地摔上门。

三个孩子见人走了,赶紧蹲到地上捡糖,还抢了起来。高秀兰看着,气得眼泪溢出来,拿起笤帚对着三个孩子的屁股一顿乱打。三个孩子疼得嗷嗷乱叫,蹲在地上看着母亲。

高秀兰说:“你们馋疯了,没听人家咋说的,扔了喂狗,你们是狗呀!啊,你们是狗吗!娟子,把糖给我都抢下来,扔了!”

张娟上前将他们死死握住糖块的手掰开,宝金手里的糖被姐姐没收,只见他突然快速地扒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宝银见了,也快速扒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宝玉也跟着学,没扒糖纸,就将糖放进了嘴里。

高秀兰说:“你们谁敢咽?都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三个孩子嘴里含着糖,看着母亲。

高秀兰说:“听没听见我的话,都给我吐出来!”

宝玉吐出了糖,却哭了。

宝金和宝银还把糖在嘴里含着,继续看着母亲。

高秀兰上前打他们:“你们吐不吐呀,吐不吐呀!”

张娟上前护着三个弟弟:“妈,他们平时也吃不着糖,叫他们吃吧!”

高秀兰捂着脸哭起来。

宝银、宝玉见母亲哭了,张开嘴也哭了,糖从嘴里掉了出来,宝金却趁着母亲哭,大口大口嚼着糖,咽了。

宝玉哭着喊:“妈,我哥他吃了!”

孩子的喊叫声,高秀兰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夹在寒冷的北风中飘荡在这个漫长无边的冬日里,关吉栋走出很远还能清晰地听到。他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以前听说过这几个孩子很调皮,但是今天才见识到他们的厉害,同时也深深地感觉到高秀兰一个寡妇养活四个孩子有多么的不容易。江福林小跑着跟在关吉栋的后面,说:“姐夫,要不咱再回去看看,好好说说,孩子是不怎么听话,可我看那个高秀兰不错,你帮我再说说,姐夫,你别走那么快呀,等等我,这事你得管呀,姐夫……”

关吉栋突然就火了:“我告诉你江福林,这事我不管了,你要是看她好自己去找!”

晚饭又是面子粥咸菜,一家人默默喝粥,一屋子的呼噜声。

高秀兰的丈夫离开人世已经快八年了,八年的寡妇生活不容易,她毕竟还年轻,许多个漫长的夜晚是难熬的,更何况白日里总有那么多的男人在撩逗她。尽管她不理会他们,可男人说的那些近乎下流的语言,她在愤怒抵挡的同时,还是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忍住这种无名的涌动对她来说并不难,难的是生活上的拮据,她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要养活四个孩子,怎么说都是一件愁事。更让她头疼的是,三个儿子越来越不听话,总在外面惹祸,如果有父亲管着他们,他们敢这样胡作非为吗?因此高秀兰还是动了心思,想找一个男人来担起家庭的担子,她觉得如果自己再这么挺下去,真的挺不住了。然而再找一个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尽管她还算年轻,也还算漂亮,可她的四个孩子把她的这些优势削减得所剩无几,谁愿意一进门就给这四个歪鼻子瞪眼的孩子当爹呀,又得养他们,又得教育他们,难呀!……再有,高秀兰死去的丈夫又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一米八的个头,在中学当教师,字写得好,什么样的男人能比得了他呢?……种种的考虑总是让她对再找男人心有余悸。可不找,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高秀兰看着三个狼吞虎咽的孩子想起了下午的事情,便问:“宝金,你们是咋惹了老关头?”

“谁惹他了,没惹。”

“没惹他,他能训你们?我就不信!”

“他说我们把他的煤堆踩平了,我们也没踩呀,我和宝银、宝玉在家打啪叽玩了,谁踩他的煤堆了!”

“没踩他的煤堆,你们脸上咋都黑乎乎的,在哪沾的煤渣呀?”

“我们捡煤核去了!”

“你们捡的煤核在哪儿,拿给我看看!”

“叫人没收了!”

“你就撒谎吧!宝银、宝玉,你哥撒没撒谎?”

宝银看了宝金一眼,说:“没,我哥没撒谎。”

宝玉跟着宝银说:“嗯,我哥没撒谎。”

高秀兰叹口气:“你们这三个孩子呀!……从你们爸死了,我跟你们是操不完的心,一点也不听话呀!家里的日子穷还能对付,可你们……你们能不能不给我惹祸呀!”

三个孩子低头喝粥,谁也不说话。

娟子突然抢下三个弟弟手里的筷子,说:“别吃了,都别吃了,说话,能不能不给妈惹祸了?”

三个孩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饭都点头说“能”。

娟子问:“你们到底踩没踩老关头的煤堆?”

三个孩子谁也不吱声。

娟子还追问着:“说不说呀,不说不给你们饭吃,晚上也不给你们饭吃!”

听说要不给饭吃,宝银觉得问题严重了,看看妈妈和姐姐,说:“哥,妈和姐都生气了,咱还是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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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金不吱声。

宝银说:“妈,我们是踩了老关头的煤堆……”

宝银在三个儿子里是最听话的一个,高秀兰接着问:“老关头打没打你们?”

宝银说:“没打……”

高秀兰生气地看着宝玉:“宝玉,那你咋说老关头打你了?”

宝玉吓得要哭,指着宝金:“我哥掐我。”

高秀兰说:“你哥掐你,你就说你哥掐你,你咋说老关头打你了呀?你这个小崽子呀,也不是跟谁学的,就能撒谎!你要是再撒谎,我就揍死你!”

宝玉嘴一咧哭了。

娟子给三个孩子重新发着筷子,说:“行了,别哭了!吃饭吃饭吧,以后谁再给妈惹祸,谁再撒谎,就三天不给饭吃,饿死他!”

三个孩子拿起筷子,又开始吃饭。他们一见了饭,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到脑后了。

娟子看着三个弟弟抢一般地喝着面粥,对妈说:“妈,家里的粮快没有了,离粮站放粮的日子还有五六天,咋办?”

高秀兰说:“咋办?买点私粮吧……”

缺少粮食的岁月,家家充满了争吵,缺少彼此应有的尊重。过来人说,那是因为饥饿闹的,吃不饱的人心情烦躁,加之一家人抢锅里仅有的那点粥,人怎么可能和睦得了?“小穷鬼,真能撑”,父母总是用这种恶毒的语言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朱大夫家里同样也充满争吵,但争吵的起因不是饥饿,而是因为高秀兰。朱大夫的老婆武凤梅在酒厂刷瓶子,两口子挣工资养活两个女儿,日子过得还比较宽裕。和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在工作之余,武凤梅和她的工友们都会不停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嚼着不知道从哪飞来的“舌头”。但是武凤梅很忌讳谈高秀兰,谈到高秀兰她就会想到自己的男人和她在一个卫生所上班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觉得高秀兰身上具有很多让她不放心的因素:高秀兰长得比她漂亮不知道多少倍,性格比她好,为人又善良,完全属于那种让男人很不自觉地就会生长出怜香惜玉之情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恰恰又是一个寡妇!他的老公朱瞎子又是一个意志比较薄弱的男人,回到家里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说上班就会精神百倍,兴奋无比。武凤梅凭着多年来嚼舌头练就的预测能力,觉得朱大夫和高秀兰早晚要出事。因此她警钟长鸣,经常提醒朱大夫:“你给我注点意呀!”而每次两人为这事争吵的时候,朱瞎子都会义正辞严高声喊道:“她是我的同事,我是他的领导,上级关心下级有什么错误吗?再说了,人家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容易吗?我关心关心她有啥毛病吗?”

武凤梅说:“你他娘的朱瞎子,你们俩没事你火啥呀,啊,火啥?”

其实武凤梅确实枉冤了她的朱瞎子,老朱同志对高秀兰的好感基本就停留在嘴巴上,有时行为上也会有一点点过分,比如借着帮高秀兰掸灰的时候摸摸她的肩膀,或者总是说高秀兰帽子戴歪了帮她正帽子,但在正帽子的时候,一只手就会不自觉地跑到人家耳朵上。每当高秀兰表示强烈的反感时,他又会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忏悔着自己的罪过,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朱瞎子总是希望自己能够保护高秀兰,他反感所有给高秀兰介绍对象的人,对他们的诅咒难听之极,他希望高秀兰永远以寡妇的身份工作在他的身边,那样他会心安理得。当他知道关吉栋也加入媒婆的行列时,对关吉栋恨之入骨:“妈的,一个大老爷们,干老娘们的事,裆里的玩意儿揪扔了得了!……”

刚上班的时候,高秀兰在诊所整理医疗器械,朱大夫进屋了,走到高秀兰身边,替高秀兰把掉在白帽子外面的头发塞了塞,说:“老关头给你介绍的男人你看了?”

高秀兰推掉了朱大夫的手:“哎呀,没看。”

“咋没看?你昨天不是请假看去了吗?”

“孩子惹祸,给耽误了!”

“秀兰呀,依你本人的条件,那是没说的,可你那四个孩子呀,谁看了都得躲得老远,我看你就别找了!再说了,我帮你打听了,老关头给你介绍的男人那方面不行,你说,那方面不行你找他有啥用!”

高秀兰不爱听了:“朱大夫,你咋说话呢!……我倒是不想找,可我那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能养活得了四个孩子吗?再说了,我那三个儿子没有父亲管,都成了野孩子了。”

“生活上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高秀兰摇头。

“秀兰,你说你这双眼睛呀……我不瞒你说,我天天晚上和你嫂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呀……”

高秀兰把器械放到盘子里,端着走出去。

朱大夫很尴尬:“唉,又生气,又生气了!……”

高秀兰三个儿子最恨的人,莫过于关吉栋了。

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没有感到一点点的艰难,反而感到幸福之极,幸福的主要理由就是没有人管他们,没有人管的孩子简直就是天堂里的花朵,可以自由开放:学校不上学了,母亲也顾不了他们,他们可以尽情地玩,玩着孩子们喜欢玩的游戏,也玩大人们禁止玩的游戏,比如分成两帮在煤堆上“战斗”,比如掏出小鸡鸡站成一排比赛谁撒尿尿得远,比如用画石在墙上写某某大王八,比如偷点工厂里的物资卖给收破烂的,得到了钱买糖吃,等等,等等。可三个孩子每次在厂院子里玩这些爱玩的游戏时,老关头看见了,总要训他们,骂他们没出息,特别是到煤堆上玩,每次都被关吉栋撵得狗一样逃窜。这都不要紧,该死的老关头还要给他们找后爸!找后爸干什么,不就是要管他们吗?他们怎么会愿意让人来管呢!于是他们恨透了老关头,他们决定要给老关头点厉害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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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时候,老关头不在锅炉房里,可能是政治学习去了。宝金带着宝银和宝玉跳窗进了锅炉房,他们强烈地想干点什么事情:他们先是偷吃了老关头放在炉子里正烤着的地瓜,然后又分吃了老关头饭盒里吃剩下的半个馒头,宝金还喝了老关头酒壶里的酒。那酒虽然把宝金辣得不行,可他还是兴奋起来,吹着口琴让宝银跳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舞蹈。趁着大哥二哥正娱乐的工夫,老三宝玉把放在桌子上的地瓜和馒头都抓紧时间吃了。宝金发现了,很生气,罚宝玉给老关头留下点纪念,他以司令的口吻下着命令:“宝玉,本司令命令你,给老关头留泡屎!”

宝玉说:“哥,我、我现在没有屎呀,拉不出来!”

“吃了那么多烤地瓜和馒头,还没有屎?使劲拉!去去,拉!”

“好吧!哥,在哪拉呀?”

“锅炉旁边那个煤堆边上,拉完了埋上,老关头一撮煤,一个屎地雷把他炸蒙,没看《地道战》偷地雷那个鬼子吗,臊嘎!”

三个孩子大笑。

宝玉高兴了:“好,我拉!”

宝玉脱裤子蹲到煤堆边上,双手攥拳,双眼目视前方,一张小脸蛋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狰狞,蹲在那里像是一只愤怒的小公牛。

宝金和宝银替他加油,喊着:“加油,加油!……”

宝金喊着加油的时候又想了个坏主意,他走到煤堆前捡了一块煤,跳到值班床上,在贴到墙上的标语纸“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下面,写上了:大王八老……他是想写上“大王八老关头”的,可是还没有写完,听到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传来,估计是老关头和什么人回来了,他吓得挥手喊道:“撤撤,撤!”,赶紧带领两个弟弟逃跑了。

果然是老关头回来了,厂里后勤科的柏科长也来了,还跟来了一个工人。他们是来给锅炉房搞“红化”的。老柏一边往锅炉房走着,一边说:“哎,我说老关呀,你这光棍子一人能熬住吗?得找一个呀!”

关吉栋说:“哪有合适的呀?”

老柏说:“有呀,咱们厂医务室那个高护士人不错呀!大高个,大眼睛,啊……”

“想点啥不好呀,坐飞机放二踢脚,响(想)得太高了吧!”

“高啥呀高,她四个孩子呢!”

“她就是八个孩子,也看不上我呀!人家多有模样呀,我一个大老粗,除了体格好,还有啥呀!”

“体格好比啥都强,女人图个啥呀?不就是图男人体格好吗!”

老柏说完哈哈大笑。

关吉栋也笑:“柏科长低级下流了呀!”

后来三个人就进了锅炉房,三个一进锅炉房,就被一股臭味熏住了,熏得他们直往后退。

老柏说:“臭,哎呀咋这么臭呀,老关你在屋里拉屎呀?”

关吉栋说:“我咋能在屋子里拉屎呀!”

那个工人也说臭。三个人就在屋子里寻找,终于发现了宝玉留下的屎雷,同时关吉栋发现他的地瓜、那半拉馒头被偷吃了。关吉栋说:“锅炉房进来人了,准是小孩子干的,大人不能这么缺德,偷吃了人家东西,还给人家留下一泡屎!”

老柏说:“是够缺德的了!谁家的孩子干的呢?”

那个工人发现了宝金丢下的口琴,口琴上刻着“张宝金”三个字:“关师傅,你看这支口琴!”

关吉栋接过来一看,当时就火了:“又是高秀兰家的三个兔崽子,我找他妈去!”

关吉栋气哼哼地走了,老柏喊了一声没喊住。关吉栋走了以后,老柏和那个工人设计着要“红化”锅炉房:在什么地方贴标语,在什么地方贴主席像。正商量着,那个工人发现了“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标语下写着的那几个字:大王八老……

那工人吓了一跳:“柏科长,这问题太严重了!”

柏科长也吓了一跳:“严重,太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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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来到厂医务室的时候,医务室里的几个人正在政治学习,护士小赵在读报纸,高秀兰在打毛衣,朱大夫在本子上画着高秀兰的素描,眼睛画得很大,睫毛画得长长的。

关吉栋拿着张宝金的口琴气哼哼地进来了。

朱大夫看见了关吉栋,没好气地说:“政治学习,不看病!”关吉栋说:“我没病,我找高秀兰有事!”那语气很冲。小赵停止了读报。高秀兰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关吉栋:“关师傅找我啥事?”

关吉栋把口琴往高秀兰面前一送,说:“高护士,你看看这是谁的口琴?”

高秀兰是认识这支口琴的,那上面刻着“张宝金”三个字。高秀兰说:“我们家宝金的口琴呀,咋在你这了?”

关吉栋说:“高护士,你咋教育你儿子的呀?啊,你儿子还想干啥,他想不想杀人放火呀?”

朱大夫接过了话茬儿:“哎老关,你火啥,有话不能慢慢说吗!”

关吉栋喊了起来:“没有你的事!高护士,你也太惯孩子了吧?惯子如杀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是对孩子好呀,你是害他!”

高秀兰说:“关师傅,有话你就说嘛,你喊啥呀!”

关吉栋说:“我喊咋了我喊,你儿子在跟前我就揍他!”

高秀兰说:“你凭啥揍他呀?”

关吉栋说:“我凭啥?你儿子跳进锅炉房偷我的地瓜吃,偷我的馒头吃!”

朱大夫说:“小孩子嘛,吃你几块地瓜吃你点馒头算啥呀,也是饿了嘛!”

关吉栋说:“偷我吃的我不恼火,他往锅炉房里拉屎,他这是干啥呀,他这不是祸害人吗!”

高秀兰的脸色立刻窘了。

朱大夫说:“是他拉的吗?”

关吉栋说:“废话,不是他拉的,你拉的呀!”

朱大夫不乐意了,站起来走到关吉栋跟前说:“哎,你咋说话呢?”

关吉栋说:“你咋说话呢?好像我故意找碴儿和高护士打架似的,告诉你我没那闲心!你向着她没用,得不着什么便宜!”

朱大夫说:“我想得啥便宜呀,啊,老关头你把话说明白,我想得啥便宜!”

关吉栋说:“我不跟你说,我没工夫搭理你!”

朱大夫喊起来:“你不搭理我不行!”

关吉栋突然一把揪住朱大夫的衣领子:“你喊啥呀你喊,高护士是你们家里人呀,我找她说事你发这么大火,你算老几呀,啊,你算老几!”

朱大夫被揪得上不来气,脸涨得通红:“老关头你!……你放手!”

高秀兰突然上前扯开关吉栋的手,狠狠甩开:“关师傅你干啥呀,我孩子惹着你了你冲我来,你和朱大夫发啥火呀!说吧,想咋地,要钱还是要命,说个明白话!我一个寡妇早就活到头了,要命你拿走吧!”

关吉栋一下愣住,半天才说:“邪门了,闹了半天,你们都没有错,好像是我错了,我不是人了!……”

关吉栋转身要往外走,老柏和那个工人进来,工人手里拿着那张标语。

老柏说:“老关呀,在你那屋里发现严重问题啦!”

关吉栋说:“啥问题?”

老柏让那工人把标语打开放在桌子上,众人看了大惊。

关吉栋问:“这是谁干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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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娟子正在厂礼堂排练文艺节目,她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们在跳洗衣舞,在欢快的乐曲中娟子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烦恼,跳得似花儿一样天真烂漫,眼睛里充满了纯净的激情。她把自己的胳膊抡得无比优美,随着乐曲哼唱着:“哎,是谁帮咱们架桥梁哎,是谁帮咱们求解放哎,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就在这无比快乐的时候,朱大夫的大女儿朱华跑进来,告诉娟子说她们家出事了,她的三个弟弟在标语上写骂人的话让厂专政队给带走了,是老关头告发的。

娟子的快乐瞬间像鸟儿一样飞得无影无踪。她跑出了礼堂,一路飞快地跑着,那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娟子跑到了专政队的办公室门前,见门口围着许多人,她扒开人群挤进去,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看到三个弟弟排成一排站着,母亲也站在那,面对几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好像在回答那些人的提问。娟子拼命拉办公室的门,门却在里面插着,怎样也拉不开。娟子敲门:“开门,开门,开门!”门开了,一个年轻工人推开娟子:“你干什么?”

娟子说:“我要进去!”

“不行,领导有话,谁也不许进来!”

“我和他们是一家人,我要进去!”

“不行,谁也不行!”

青年工人把娟子推出了人群,关上门,又在里面插上了门。娟子继续敲门没人理她,她哭了,突然转身飞快地跑了。

娟子恨死了老关头,她跑到了锅炉房,进门就指着老关头说:“你损吧,你还有脸在这干活?”

关吉栋很愣,看着娟子:“我咋损了?”

娟子委屈地哭起来:“老关头,你是不是欺负我们没有爸?我们要是有爸,你敢这样欺负我们吗?我妈一个女人领着我们四个小孩,谁都想欺负我们,你一个大男人,你好意思吗!……”

关吉栋愣住,一时没有话讲。

娟子控诉一样说着:“就算我弟弟他们惹了你,他们都是小孩,他们小,你也小吗?你用得着把他们告到厂子里吗?我妈和我弟弟要是为这事遭了殃,别人怎么看你呀?算你有本事是不是?算你是英雄好汉是不是?呸,和寡妇孩子斗,这也算本事!”

娟子说完,转走出去,狠狠关上门,震得门玻璃直响。

关吉栋站在那半天没动,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把锹捡起来,拄着锹,长时间地看着炉火,炉火把他的脸膛映得喝了酒一样红。他在想,高秀兰家的孩子太淘气了,总惹事。后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告发他们呀,哪是我告的呀!……”

这个傍晚的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娟子觉得好像过了一万年,她在不停地干活,用干活来打发自己内心的焦乱。她把一盆刚刚做好的面子粥端上来放到桌子上,又进了厨房拿出一摞碗和筷子,还有一盘咸菜,也放到桌子上。她拿起抹布擦桌子,听着墙上的老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的路灯由于电压不稳一闪一闪地亮着,泪水默默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终于院门响了,娟子赶紧走到门前推开门,屋里的灯光射出去,照在高秀兰和三个孩子身上,也照亮了这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高秀兰和三个儿子回来了,她十分疲惫地坐到炕沿上,身子倚着墙,眼睛发直,三个孩子站在她面前。

娟子问道:“妈,没事吧?他们要怎么处理呀?”

高秀兰说:“没事了,吃饭吧,你们三个上炕吃饭。”

这次娟子没有骂三个弟弟,三个弟弟上了炕开始喝粥,屋子里响起了呼噜呼噜的喉咙声,娟子也喝着,喝得很慢。高秀兰就那样坐着,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

娟子说:“妈,你也吃饭吧。”

高秀兰说:“你们吃吧。”

隔了一会儿娟子又说:“妈,你也吃饭吧。”

高秀兰突然恼火:“你们吃吧!”

高秀兰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看来真得给孩子们找一个爸爸了,这个家没有男人不行,这些孩子需要一个男人来管,再不管,谁能料到还会闯出什么祸来。她这样想着,站起来围了围脖走出了家。她想在这个夜晚去见一个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听到娟子在后面一个劲儿地问:“妈,你去哪,你去哪呀?……”

高秀兰没有回答,她走出了院门。

关吉栋在锅炉房里喝酒,他已经快要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忘了,这些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谁能够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呢。高秀兰如果不来找他,大家的日子还会像过去一样过着,平淡而忧伤,互不关心。可是高秀兰来了,就站在他的面前。关吉栋有些意外,他问道:“高护士,你找我有事?”

高秀兰的回答更让关吉栋意外,高秀兰说:“关师傅,你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我同意了!”

关吉栋愣了半天,说:“你同意了?你也不问问他家庭情况、人品性格……”

高秀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吉栋觉得自己没话好讲了,他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同情之感,他觉得自己似乎有话要对这个女人说。想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却是:“好吧,我明天就把江福林领来!”

高秀兰说:“谢谢关师傅。”然后,她就走了。

高秀兰走了以后,关吉栋忽然觉得心里难过,为什么难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用低沉的嗓音哼着忧伤的东北民歌小调:“正呀月里呀,北风吹打着人心凉呀,小小荷花叶呀,飘呀飘在了院里的碾盘上……”

外面下雪了,雪下到后半夜就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远远地挂在天边,挂在各家各户的窗户上。这样的雪夜真是静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和房屋看上去像是画家笔下的一幅油画。白雪覆盖了一切,在这样的雪夜里万事万物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第一缕阳光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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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后的早晨空气清新,气温虽然不是太低,但却格外寒冷,每个人的鼻尖又变得像草莓一样红了。

一群孩子在灰堆上捡煤核,他们不怕冷,他们被煤灰散发的蒸气包围着,倒显得热气腾腾的。关吉栋推着独轮车出来倒灰,他助力跑起来,一口气把独轮车推到灰堆上,用力一掀车把子,一车炉灰扣在了灰堆上。高高的灰堆已经被雪覆盖,一车车新到的带着热气的炉灰从灰堆的顶端向四周散落,远远看去,孩子们就像是站在火山口上。“火山”的每一次喷发都让孩子们兴奋不已,蜂拥而上。一个个用小铁耙子拼命地搅着炉灰,从里面挑出没烧透的煤核和半透不透的焦炭,个个脸上蒙着灰,抢命般挥着小铁耙,把炉灰搅得四处飞扬,一片尘烟。这群孩子里面有宝金、宝银和宝玉。

关吉栋看着捡煤核的宝金,宝金觉得关吉栋在看他,也抬起头来看对方,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宝金挺不住,低下头来继续扒灰。宝银、宝玉吓得不敢抬头。

关吉栋推着车子走了。

宝金抬头看着走了的关吉栋,手里的耙子却没停下,对宝银和宝玉说:“我以为他会打我!”

这时候江福林早已经来了,坐在锅炉房的板凳上。不知道为什么,关吉栋有点不爱搭理他。江福林有些等不及了,问:“姐夫,你说那女的同意了?”关吉栋看了一眼没有理他,继续弄着炉子,半天才说:“同意了。”

江福林突然就跳了起来,双手捂着小肚子,急得不行:“姐,姐夫,你、你这厕所在哪?”

关吉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我这一激动就要撒尿,快快姐夫,厕所在哪?”

关吉栋说:“你咋是这货呀,出去,出去往右拐!”

“这、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准备没有呀!”江福林边跑边给自己的行为做解释。

每天上班高秀兰要做的事情,就是戴着口罩给器械消毒。一边做着,一边想着今天的事,关吉栋给她介绍的男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呢?那天到她家去了,因为孩子们闹的,也没注意看那人一眼,现在想起来也模糊。朱大夫站在一旁骂老关头,她也没有制止:“老关头有啥了不起呀,成天和你那几个孩子过不去,你让他欺负欺负我,一个烧锅炉的,和捡破烂的有啥区别!”

朱大夫正骂着的时候,关吉栋从外面进来了,站在朱大夫身后,朱大夫毫无察觉。高秀兰看见关吉栋就站在朱大夫的身后,给朱大夫一个劲递眼神,朱大夫戴着近视眼镜根本看不清高秀兰的眼神,还在说:“不是吹,我收拾他就像从地里拔棵葱,咱们酒厂哪个领导不给我面子,我说把老关头开了,他明天就得滚出厂子……小样,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关吉栋在后面狠狠拍了一下朱大夫的肩,朱大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关吉栋,十分尴尬,但是他硬挺着:“你拍我干啥?”

“我几斤几两?啊,几斤几两?”

“我、我知道你几斤几两?你爱几斤几两就、就几斤几两!”

“别磕巴,朱眼镜,你的意思是一句话就能叫我滚出厂子是不是?我他娘的今儿个就跟你打赌了,你不用一句话,十句话我要是滚出了厂子,我管你叫爹!你十句话我要是不滚呢?啊,咋办?朱眼镜,你说咋办吧?”

朱大夫说不出话来。

关吉栋突然一拍桌子:“你就是我孙子!”

高秀兰看着势头不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劝架:“关师傅关师傅,朱大夫跟你说着玩呢,他这个人爱开玩笑,你别当真,别当真!”

关吉栋说:“朱眼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孙子,我啥时候看见你,啥时候管你叫孙子!”

“走走关师傅,咱们走!”高秀兰连推带拽地把关吉栋整出了医务室。

关吉栋边走边嚷:“没见过他这样敢吹的,收拾我像拔根葱,俏皮话说得挺赶劲呀!……”

朱大夫看着关吉栋出去了,他像是个撒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真的是倒霉,吹点牛,说点别人的坏话都能被当场抓住。他压着声音,对着关吉栋走去的方向怒骂道:“你是我孙子!”

厂里的大喇叭终日播放着革命歌曲:雪山呀光芒万丈,雄鹰呀展翅飞翔……

关吉栋和高秀兰走在厂区。关吉栋一直不说话。

高秀兰说:“关师傅,你别生气,朱大夫就是那样一个人,其实他不坏。”

关吉栋说:“咱不提他了,我不愿意背后叨咕人。高护士,那个事你真同意了?”

高秀兰说:“有啥办法?我三十多块钱,五口人……孩子没人管,学坏了咋办?家里有个男人,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关吉栋听着,点头:“噢……这个江福林呀,工资还挺高的,在五金公司工作,会计,一个月四十多块钱吧,这些你都知道了啊?”

高秀兰说:“知道了。你咋认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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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说:“我死的那个老伴,跟他沾点亲,我也搞不清是咋论上的。人嘛,还挺本分的,就是太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二十来岁就看对象,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还在看,这辈子对象是看老了,一百多个过去了,到现在还光棍一条。那天见了你,哎呀这个中意呀,说了,叫他当牛做马他都干!”

高秀兰说:“那不会,我不会叫他当牛做马的,我会给他男人的自尊。”

关吉栋瞅了高秀兰一眼:“摊上你这样的女人呀,哪个男人都愿意当牛做马!你是个好女人呀,给江福林有点可惜了!”

关吉栋背着手走在前面,高秀兰快走几步跟上。大喇叭还在唱着:“翻身的农奴心向党,幸福的歌儿传四方……”

宝金哥儿仨和几个孩子还在捡煤核,宝银冷不丁抬头看见了妈妈跟着老关头走进了锅炉房,他对两个弟弟说:“咱妈,咱妈跟老关头进锅炉房了!”

宝银说:“妈为啥要跟老关头进锅炉房呀?”

宝金说:“咱们过去看看,走!”

三个孩子拎着筐悄悄来到了锅炉房门口。

江福林端着缸子坐在锅炉房的板凳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往下灌水,喉咙的响声挺大,双腿不自然地抖动着。高秀兰坐在对面的床上,也有点不自然。关吉栋想找点事情做,给两个人创造单独聊天的机会。他拿起锹往炉子里甩了几锹煤,发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走到江福林身边,说:“福林,我出去有点事,你俩慢慢聊。”

江福林赶紧站起来抓住关吉栋,说:“姐夫,你别走别走,你坐这,坐这,你走了我心里没有底呀!”

关吉栋说:“打狼呀,要这么多人。你把缸子放下,水都喝没了还拿着干啥?一会儿喝多了还得上厕所。”关吉栋朝着高秀兰笑,高秀兰也笑笑。江福林出汗了,掏出手绢擦汗。关吉栋是个急性子,见不得江福林这扭扭捏捏的娘们儿样,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两个人中间,说:“福林呀,我看你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要不我替你说?”

“好好,姐夫替我说吧,姐夫替我说。”

“高护士,你人挺好的,福林看中你了,说非你不娶,是不是福林?”

江福林没有想到关吉栋如此的开门见山,脸立刻红涨起来:“对对!”

“你什么意思呢,高护士?”

“我没啥意见。”

江福林听见高秀兰如此简洁和明确的回答,一下子站起来,又捂上了小肚子:“姐夫!……”

“又要上厕所?”

“姐夫你说这是咋了呀?……”

“你挺着点,挺着点,挺过去就好了。”关吉栋对高秀兰笑笑,“人老实,一激动尿就多。坐下!”

江福林瞅着高秀兰笑笑,坐下,硬挺着。

“我接着说呀,高护士我明白你,你要不是有四个孩子,你看不上福林……”

“关师傅,话也不能这么说……”

“咳,这是实话。你说你呀,人长得好,有文化,脾气好,你这样的女人,天底下也不多见。我说了,给省长做太太,都够格呀!唉,命不好呀,一个女人领四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呀!……”

屋子里三个人说着话的时候,高秀兰的三个儿子耳朵贴在锅炉房的门上,听着里边的声音。虽然锅炉房里的噪音挺大,但宝金还是听清了里面说的事情。宝玉却糊里糊涂地问:“哥,老关头是不是在咱妈面前告状呀?”

宝金说:“告个屁状,他在帮咱们找后爸呢!”

宝玉说:“哥,那个后爸今天拿没拿糖呀?”

宝金踹了宝玉一脚:“你就知道糖!”

宝玉要哭,宝银捂住了他的嘴:“别哭,叫里边听见!”

屋里三个人还坐在那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关吉栋觉得胸口憋得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事呢,就是这么个事了,既是为了孩子,我们就得对人家孩子好,是不是福林呀?男人吗,要让女人觉得是个依靠,说白了男人就是柱子,要把这个家顶起来,让人家娘们儿孩儿别饿着、别冻着,豁上自己不吃不喝,遭点罪,也不能让人家娘们儿孩儿遭罪。你喜欢这个女人,你就得为她豁出一切,哪怕明天就要你的肝、要你的肾,你也不能含糊,掏出来给她!”关吉栋慷慨激昂地教导着江福林怎样做才是个合格的男人,但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是他与高秀兰之间的婚前表态。高秀兰听着很感动。

“我说得有点多了,咱说正题吧。结了婚,工资,福林你得都交给高护士啊,哎,你一个月到底开多少钱呀?”

“我呀,一个月四十八块五……”

“福林,你说说吧,你能做到哪些?”

江福林始终捧着空茶缸子,说:“好,好……高护士,咱们结婚后,我听你的,你叫我干啥我干啥,你叫我不干啥,我就不干啥。可我呢,有一个要求,你最好不要跟别人的男人说话、开玩笑,更不能疯疯闹闹、拉拉扯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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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瞪着眼睛对江福林说:“说什么呢,人家高护士不是那种人!高护士,你还有啥要求,说说。”

高秀兰想了想,说:“我也没啥要求……我死去的爱人是个中学教师,五年前的夏天,领着学生上河里去游泳,淹死了,那两年我领着孩子过,因为他留下了一点钱,还过得去,这几年他留的那点钱也花光了,我一个月三十六块五,哪够五口人生活的……还有一个原因,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没有父亲管,我这脾气又太绵软,他们也不怕我,三个男孩就放羊了,快成了野孩子,总给我惹祸。现在学校又都不上学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他们要学坏……”

关吉栋突然问:“福林,你管孩子行不行?”

江福林说:“没管过,反正我知道我小时候,我爸动不动就打我,有一回一脚把我踹到炉坑里了,那个啥,都肿了,我挺怕我爸的……”

关吉栋说:“棍棒之下出孝子,小孩子不听话就得揍,高护士,帮你管孩子倒也行,可要是揍两下子,你心不心疼?”

“最好还是不要揍,小孩子要给他们讲道理。”

“道理你给他们没少讲了,他们听你的吗?”

“他们可就是不听呢……”

锅炉房内的讨论依然继续着,外面的三个孩子也终于听清了全部内容,宝金带着宝银和宝玉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气愤得很:“老关头这个王八蛋真给咱们找后爸呢,让后爸管着咱们。”

宝银和宝玉也觉得事情严重了:“咋办呀,哥?”

宝金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了,两个弟弟还小,还击老关头的任务责无旁贷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想了一会儿,说:“咱们今天一定要给老关头点厉害尝尝。”

宝银提议在锅炉房门口挖个坑,让老关头出来就掉进去,宝金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方案:“你想的什么破主意呀,这大冻天的,你能挖得动吗?再说,你在这挖,老关头耳朵也不聋,他听不见呀?”三个孩子咬牙切齿地想着整治老关头的办法,宝玉提议用弹弓打,宝金和宝银根本没有理睬。后来,宝金看着冒着烟的大烟筒,说:“有办法了!”宝银和宝玉很兴奋地看着大哥。

宝金说:“《小兵张嘎》你们忘没忘?嘎子把胖墩他们家的烟筒给堵上了,把胖墩和他爸熏得呀!”

宝银兴奋了:“好主意呀,熏死这个老鳖犊子!”

宝玉也兴奋了:“对,熏死老憋犊子!”

哥儿几个找来了一块破席子,宝金将破席子卷起来背在肩上,脸上挂着英勇的神情,仿佛时刻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开始抓着烟筒上的铁梯子往上爬了。宝银和宝玉被哥哥的行为感动了,他们含着眼泪嘱咐哥哥:“哥,小心点呀,小心点!”

宝金大无畏地喊着:“等我的胜利消息吧!”

宝金渐渐地在大烟筒上变成了小黑点,两个弟弟仰头看着,像看一部惊险电影一样剌激,他们觉得又激动又害怕。

可以预测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屋子里的三个人还在谈论着的时候,锅炉门里突然往外冒烟,一股一股的浓烟蹿出来,刹那间灌满了整个锅炉房。关吉栋拿起炉钩子拉开炉门,炉里的烟冒得更浓了,他用钩子去捅,不见效,反而越捅越厉害。很快三个人被呛得直咳。关吉栋大喊:“快快,快出去,出去晚了能熏死!”三个人跑出锅炉房,站在院子里咳。江福林抬头看见了什么,指着烟筒上面喊:“姐夫,你看,看!”

煤堆后面的三个孩子往那边看着,乐得不行。“我们已经胜利完成任务,快撤吧!撤!”宝金领着两个弟弟猫着腰跑了。

关吉栋抬头看,看到烟筒上面被一块席子盖得严严实实:“这是谁干的呀!”

江福林看到地上三个装煤核的筐:“姐夫,你看,这有三个筐!”

高秀兰看到地上的三个筐,顿时大惊,她差点晕了:“妈呀,这三个筐……”

关吉栋一下明白了:“高护士,这又是你们家那三个小子干的吧?你说你这孩子咋管的,无法无天了,这还像不像话了呀,啊!像不像话了!”关吉栋被气得暴跳如雷,和刚才谈论的时候判若两人。

高秀兰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此时她也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高秀兰眼含着泪水匆匆离去,这泪水包含着愧疚和怨恨。她在厂区寻找着三个孩子的踪影。宝金、宝银和宝玉并没有想到他们的恶作剧这么快就被发现,三个人转战到了姐姐宣传队的排练厅,看十几个男女同学排练枪杆诗,姐姐持枪演着:“严阵以待,紧握钢枪,战友们,我的口号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十几个少男少女端着木制的步枪冲上台:“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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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英姿飒爽,端着枪杀得惊天动地,三个弟弟乐得不行,使劲地鼓着掌,此刻他们觉得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兴奋。突然排练厅的门被推开了,高秀兰站在门口,她喊着三个孩子的名字,命令他们马上回家。三个孩子从母亲那声色俱厉的神态中感觉到,糟了。

三个孩子被母亲揪回了家里,娟子也跟着回来了,她和母亲气得已经不会发火了,母女俩只会粗粗地喘气,像蒸汽机火车停了下来那样喘着。喘了半天,高秀兰突然大哭起来:“我哪辈子作孽了,欠你们的账呀,这辈子来还你们了,天哪,张富强呀,你这个丧良心的呀,扔下了这几个伤心兽不管了,叫我跟他们操不尽的心呀,这哪辈子是个头呀!……”

娟子也哭了,狠狠地推着三个弟弟:“跪下,都跪下!”

宝银、宝玉跪了下来,看到母亲哭,都跟着哭。

宝金却站在那不动。娟子拿起了笤帚,狠狠抡着打宝金:“你不服呀,你不服呀,你还不服呀!”

宝金终于被打哭了。

娟子用笤帚指着宝银:“宝银,你说说,到底咋回事,为啥要堵大烟筒?”

宝银说:“老关头坏!”

娟子说:“老关头咋坏了?”

宝银说:“老关头总要给我们找后爸!”

娟子说:“找啥后爸呀?”

宝银说:“就一个男的,老关头那天还领咱们家里来了,叫他给咱们当后爸,我们不想要后爸,就把大烟筒给堵上了!……”

宝金突然喊:“妈,我们不想要后爸!”

宝银也哭喊:“妈,我们不想要后爸!……”

宝玉也跟着哭喊:“妈,我们不想要后爸!……”

三个孩子一片哭声:“妈呀,我们不想要后爸,不要后爸!……”

高秀兰坐到地上泣不成声:“天呐,这可怎么活呀!……”

此时关吉栋和江福林站在高秀兰家的院子里,听着里面混杂的哭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江福林一直在摇头:“姐夫,咱们走吧,女人是好女人呀,可这几个孩子咱弄不了,弄不了呀!……”

“这个女人真可怜呀!……”两个人默默地离开了高秀兰家的院子,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把门给关严了,那柴门在关上的刹那发出呀的一声响,挺刺心的。

关吉栋的媒人没做成,可他却得罪了朱大夫,朱大夫一直找机会想给关吉栋点颜色看看。这机会说来就来了,厂后勤科开党员会,要大家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也叫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朱大夫在会上毫不客气地对关吉栋进行了批评:“关吉栋,你听好了,现在我就开始批评你了!”

关吉栋看着气愤已极的朱大夫,差点乐了:“行,你批评吧!”

关吉栋心想,我能有啥事呀,怕你批评,他是从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朱大夫。然而关吉栋轻敌了,朱大夫着实有一手狠的,他说:“大家知道,关吉栋同志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劳动模范,根红苗正。可是,这也不能说明关吉栋同志没有私心!这段时间关吉栋同志总往医务室跑,他要是看病,情有可原,可是,他没有病,他为啥总往医务室跑呢?他是别有用心!”

关吉栋觉得问题严重了,他不笑了,脸上严肃起来:“朱大夫,你说,我别有用心个啥?”

会场里的人也都注意听了,大家也想听听关吉栋的别有用心是怎么用的。

朱大夫看到大家都注意了,情绪受到鼓励,他提高了嗓门:“你放心我一定要说明白!你每次去,都找的是高秀兰,对不对?请问,你为啥对高秀兰这样关心?”

关吉栋说:“我就关心她了,咋的?”

朱大夫说:“她可是寡妇!”

关吉栋说:“我是光棍,你还想说啥?你是不是想说我打她的主意了?别说我没打她的主意,我就是打她的主意了,咋的?光棍找寡妇,磨脐对磨眼,有啥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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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哄笑了起来。

朱大夫说:“大家不要笑!你要是打她的主意了,我倒觉得没啥,问题是,我知道你没打她的主意,你是关心她,爱护她,想帮助她,对不对?”

关吉栋说:“对呀,这咋了?”

朱大夫说:“你是共产党员、转业军人、劳动模范吧?”

关吉栋说:“咋了?”

朱大夫说:“知道她是啥吗?她是大地主家庭出身,死了的丈夫当过国民党的参谋,这样的人你关心她,爱护她,帮助她,你的立场哪去了?”

众人议论起来。

关吉栋愣了,说:“对不起,这些情况我不知道!”

朱大夫说:“你不知道,你没说实话吧?就在你不断关心她的同时,她的孩子连闯两个大祸,在革命标语上写骂人话,堵厂里大烟筒,这说明啥呀?”

关吉栋说:“你的意思是我给出的主意?”

朱大夫说:“我不会那么没立场,可我觉得,他们至少认为,有你这样的人做靠山,心里有底,他们啥也不怕,所以就啥事都敢干!”

众人议论得热烈了。有的人说朱大夫说得有道理呀;有人说,高秀兰的儿子总惹这样的大祸,是不是跟家庭出身有关系呀?有的人说,这两件事情出来后,为啥厂子不处理呀?就想这样不了了之吗?

会场乱了起来,老柏说:“大家静静,静静!大家说了这么多了,我说几句吧。今天我们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清理一下我们工人阶级的队伍,把一些不适合在工人阶级队伍中存在的人疏散到农村去,大家说得比较多的就是高秀兰,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们就把高秀兰作为这次疏散人员疏散到农村去,大家同不同意?”

朱大夫一愣。

关吉栋也一愣。

朱大夫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会引出这样的结果,他慌了:“别别老柏,不行不行,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疏散到农村去,她咋过呀,过不了呀!”

众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朱大夫,不明白他怎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朱大夫说:“她虽然出身有问题,可是她工作很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人们对她印象非常好,我看还是别疏散她了,照顾照顾她一个寡妇吧!”

老柏说:“其实我对高秀兰也很同情,她人不错,工作也不错,可是谁叫她的儿子连连惹事呀!我实话对你们说吧,厂里已经定了,她是第一批疏散人员,只不过是在会上走个形式,大家就别说那么多了,散会吧!”

朱大夫急了,追出去:“哎,老柏,老柏!老柏!……”

朱大夫后悔得要死,他心里明白他自己就是不在会上讲那样的话,高秀兰一家也得下乡,可在决定高秀兰一家下乡之前,他讲了那么一番恶毒的话,他自己清楚这都是针对着关吉栋去的,可别人怎么看,说他落井下石一点都不冤枉。这种令人不齿的小人之举,让朱大夫痛恨不已就差扇自己的嘴巴子了。

朱大夫回到医务室的时候,高秀兰在拖地。朱大夫脚步疲惫,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他站在那儿看着高秀兰,难过得有想哭的感觉。

高秀兰说:“朱大夫,开完会了?”

朱大夫坐下来:“开完会了。”

高秀兰还在拖地。

朱大夫说:“秀兰呀,你别拖地了,我和你说点事。”

高秀兰说:“朱大夫,啥事?”

朱大夫眼睛红了,他到底还是哭了:“秀兰呀,我对不住你呀,我不是故意要害你呀,不是呀!……”

高秀兰愣了:“朱大夫,咋的了?”

朱大夫说:“我就是想让老关头离你远点,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呀!……”

高秀兰还是不明白:“到底出啥事了朱大夫?”

朱大夫说:“秀兰呀,你被厂里疏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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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兰手里的拖把掉到了地上,她一下呆住了。这对高秀兰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她领着四个孩子在城里都快过不下去了,要是下了乡,那日子不得难死了吗!高秀兰听到这消息后,像是一个炸雷在脑子里响了,然后就静得没有了一点声音,像整个世界都死了一样。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走,走得摇摇晃晃,厂区的大喇叭在放着歌曲:喜马拉雅山呀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呀再长也有源……

高秀兰在这样的歌曲中流着眼泪。

都说祸不单行,就在高秀兰得知她被工厂疏散了的消息的同时,娟子被学校文艺队开除了,理由和母亲被疏散是同样的:一是家庭成分不好,二是三个弟弟屡屡惹祸,学校文艺队只得忍痛割爱,把她这个骨干分子开除出去。娟子一口气跑回家了,倒在炕上就哭,哭得昏天黑地,最后像睡了一样躺在那,感到无比的劳累。

高秀兰回到家里的时候,宝金领着两个弟弟正在屋地上打啪叽,娟子头朝里卧在炕上,桌子放在炕上,桌子上没有碗筷也没有饭菜。

高秀兰脸色苍白。几个孩子发现母亲的神色不对,停止了玩。高秀兰问道:“你姐咋了?”

宝金说:“我姐被学校宣传队开除了。”

高秀兰说:“为啥?”

宝金说:“不知道。”

高秀兰说:“没做饭呢?”

宝金说:“我姐不给做了,炉子都灭了。”

高秀兰上前碰着娟子的腿:“娟子,娟子……”

娟子不动。

宝金有些火了:“姐,妈喊你呢,别装死了!”

娟子突然翻身起来,跳下地扯着宝金就打:“谁装死,谁装死,谁装死呀!……”

宝金喊:“你干啥打我呀,干啥打我呀!”

娟子还打:“不是你我能让人开除吗!你在标语上写骂人的话,你堵厂里的大烟筒!你个倒霉鬼,你个丧门神,你怎么不死呀,你死!你死!你死!……”

宝金叫起来:“妈呀,你不管呀,打死我了呀!……”

高秀兰上拉:“娟子,娟子,娟子!”

娟子还打:“就打死你,就打死你!”

高秀兰狠狠一甩把娟子扯开:“别打了,打死他有啥用呀,打死他咱们也没有路走了!……”

娟子愣了:“妈,你啥意思呀?”

高秀兰:“娟子呀,学校宣传队就是不开除你,你也得离开了,我被厂子疏散了,咱们家得下乡了……”

几个孩子愣愣地看着母亲。

娟子说:“妈,你不是吓唬我们吧?”

高秀兰说:“妈吓唬你干啥呀!……”

娟子说:“妈,咱们在城里都快过不下去了,到了乡下,谁会干农活,不得饿死呀!……”

高秀兰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呀?……”

宝银和宝玉哭起来:“妈,我们不下乡!……”

朱大夫挖空心思地想,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觉得这个主意可以帮助高秀兰躲过下乡这一劫。于是他弄了一瓶酒,还弄了一些花生米,揣着去了锅炉房,去找关吉栋。关吉栋看到朱大夫进来,有些意外,不明白白天还跟他干架的朱瞎子,怎么会在这个晚间满脸带笑地出现在他的跟前。

关吉栋很冷淡:“你上我这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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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夫把酒和花生米先献了上来,然后说想和关师傅喝两盅,唠唠嗑,叙叙家常,说说心里话,交流交流,等等,说了一大堆。关吉栋理也不理,坐在那往日历上写着什么。朱大夫对这些有准备,他知道要想让关吉栋理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贬低自己,把自己说得越恶心,越有可能让关吉栋原谅自己,最后才有可能达到目的。于是他开始了自我诋毁,他说自己不是人,小心眼儿,嫉妒心强,势利眼,爱拍马屁,仰壳尿尿往上浇(交);又说自己嘴巴臭,比大粪都臭,还说自己坏,编瞎话传谣言,无恶不作,简直就差把自己说成不齿于人类了。关吉栋终于受不了了,看着朱大夫说:“得得,朱眼镜,你把自己说得这么恶心,我都觉得不公平了,你别来这套了,就说你找我有啥事吧,你这套我受不了!”

朱大夫心里暗暗笑了,他知道关吉栋心软,受不了他这样埋汰自己,于是还是装做很悲伤的样子说:“关师傅,你得帮帮一个人呀,你要是不帮她,她可就走投无路了!”

关吉栋说:“你让我帮谁呀,你们家亲戚呀?”

朱大夫说:“不是不是,是高秀兰!”

关吉栋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朱大夫为了高秀兰,能舍得这样丢面子,不惜把自己说成粪一样的人,他倒觉得朱瞎子也不至于那么坏:“我咋帮她呀?”

朱大夫说:“关师傅,你娶了她!”

这句话把关吉栋吓了一跳:“我娶了她?”

朱大夫说:“我前面说了,你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劳动模范,你要是娶了高秀兰,高秀兰就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劳动模范的妻子,那她还用下乡吗?谁敢叫这样的人下乡,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关吉栋想了一会儿,却突然火了:“朱瞎子,你把我看成啥人了,这时候把高秀兰娶了,我不是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吗?我关吉栋就是八辈子找不着媳妇,也不能干这种事,你走吧,走走!原来我还觉得你还不那么坏,可你真是坏呀,走走,把你的破酒还有花生米拿走,快走,我烦你!”

朱大夫的计划破产了,而且是眼看着就要成功的计划破产了,这让朱大夫心痛不已,最后想来想去,实在觉得不怪自己,而是关吉栋这人太各色:“真他妈的不是个物,让他娶高秀兰他还火了,又不是让他认高秀兰做奶奶!”

朱大夫一夜没睡好。

高秀兰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家具,都用草绳子捆着,门上贴了封条,高秀兰和几个孩子都抄着手,站在院子里,或倚着家具,或坐在家具上,一个个木呆呆的,在寒风中像一尊尊雕塑。宝玉怀里还抱着一只母鸡。

朱大夫进来:“秀兰,车还没来?”

“没来呢。”

“叫你们下啥地方?”

“沙里寨公社李家六队。”

“啊,沙里寨呀,那是个大山沟,可穷了,路还不好走,一到下雨车都不通,我年轻的时候下乡锻炼,去过那地方。咋把你们安排到那去了呀?”

“谁知道……”

朱大夫叹口气:“这孤儿寡母的,唉!……秀兰呀,我倒有个主意,说出来,你别不高兴。”

高秀兰说:“只要不让我们下乡,啥主意我都爱听。”

朱大夫说:“你去找一找老关头吧。”

高秀兰说:“找他干啥?”

朱大夫说:“你呀,脑子就是笨!”

高秀兰看着朱大夫。

朱大夫急了:“你平时挺聪明的呀!”

高秀兰忽然明白了什么,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对娟子说:“娟子,车来了先不让他们装,我出去办点事!”

娟子喊:“妈,这时候还去办啥事呀?”

高秀兰是个聪明人,只是她的聪明被艰难的生活压住了,让她显得有些木讷。但是聪明是一棵草,生活这块石头再重,只能压住它,却压不死它。经朱大夫一点,高秀兰就明白了,此时能救她的人,只有关吉栋了。于是她跑得吁吁直喘进了锅炉房,对关吉栋说:“关师傅,你帮帮我,帮帮我!我领孩子下乡就完了,就没法过了!……”

关吉栋正在掏炉灰,他停了下来,看着高秀兰,有些疑惑:“我咋帮你呀?”

高秀兰说:“你把我娶了吧!”

关吉栋很意外,说:“我把你娶了?”

他想起了朱大夫昨天晚上跟他说的话,心想一定是朱大夫给高秀兰出的主意,可这话从朱大夫嘴里说出来是一个味儿,从高秀兰的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个味儿了。他心里像被撞着似的,一股股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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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个女人只要用哀求的语调请求一个男人帮助,那个男人如果不是铁石心肠,是没法拒绝的。何况像高秀兰这样的女人,草一样柔弱。关吉栋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让喜欢的女人依靠,会让天下的男人们瞬间产生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关吉栋只觉得浑身的血在涌,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样,那一刻什么也不想了,领着高秀兰来到了厂会议室,让正在开会的领导们停一停,对一张张貌似严肃的面孔说:“我要娶高秀兰!”

这让大家感到意外。厂“革委”的王主任说:“高秀兰她们家马上就要下乡了!”

关吉栋说:“那你们就把她给我留下!”

厂领导觉得这个要求有点过分,这么大的决定,也不能听关吉栋的一句话就改了,这也太不严肃了吧。王主任说:“关师傅,也不能你说留下就留下呀!”

当着高秀兰的面,关吉栋就觉得火气特别足,那架势是如果不把高秀兰留下来,他就会把会议室点了。他拍着桌子说:“我老关头从当兵打仗到转业,从来没给组织上添过麻烦,这次就破例了,看在我负过伤、立过功、年年劳模的份儿上,我希望你们把高护士给我留下。高秀兰我是非娶不可了,如果你们要是能把她留下来,我感谢你们,如果你们非要叫她下乡,就把我的户口也一起迁了,我和她一起走,到乡下种地去!”

会议室的铁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那水壶在哧哧冒着热气。长长的烟筒伸到外面那部分,正冒着徐徐的青烟。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家对关吉栋如此暴跳如雷虽然不满意,可这样一个有资格的转业军人,惹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也落个和气。王主任故意装做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行呀行呀,高秀兰就不下了,你娶了她吧!”

高秀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从内心深处感激关吉栋,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对孩子们说:“不用下乡了。”孩子们对这突然的变化感到意外,看看站在母亲身边的关吉栋,隐隐觉得这件事好像与他有关。娟子问母亲:“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厂子咋就同意我们不下乡了?!”

高秀兰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女儿。

关吉栋看出了高秀兰的为难,对高秀兰说:“你就告诉她,厂子领导听说你要嫁给我,就同意你们不下乡了,告诉她!”

娟子说:“妈,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高秀兰突然喊起来:“是真的,行了吧!”

几个孩子震惊了,看着关吉栋,这个总是满脸炉灰的老关头,这个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瞪眼睛训人的老关头要娶了他们的母亲,天塌了他们也接受不了呀。

娟子上前按住母亲搬着的椅子:“妈,你领我们下乡吧,我们跟你下乡!”

几个孩子上前扯着母亲:“妈,下乡吧,咱们下乡!……”

关吉栋搬着箱子站在那,十分尴尬。

高秀兰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眼泪滚落下来:“你们是想逼死我呀!……”

娟子说:“妈,下了乡我和你一起干活养活弟弟们,妈,咱们下乡吧……”

几个孩子一起说:“妈,下乡吧,走吧下乡吧……妈……”

关吉栋重重放下箱子,走了。

高秀兰喊:“关师傅,关师傅!……”

关吉栋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秀兰回身看着几个孩子,气得眼泪直淌。

几个孩子看着母亲,也在掉眼泪。

高秀兰突然抓起地上的斧子,愤怒地砍起家具:“不能活了,不能活了,不活了呀!……”

几个孩子上前扯住母亲喊:“妈呀!妈!妈!……”

高秀兰哽咽着:“娟子,你去买一瓶敌敌畏,咱们一起喝了吧!……”

关吉栋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又一次听着哭声离开高秀兰家,内心极其懊丧,原来的那些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后悔不该管这样的闲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娶高秀兰是一件真实的事,他也不相信高秀兰会嫁给他,他只不过想帮帮高秀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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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孩子们不同意,高秀兰已经不能管那么多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和关吉栋的婚礼是必须举行的。依照当时的生活条件和两个人都是二婚的原因,关吉栋和高秀兰的婚礼只是很简单地操办了。婚礼在关吉栋的锅炉房里举行,本来就不大的锅炉房被前来道喜的人们填充得满满的。锅炉房里拉起了彩条,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毛主席画像挂在正面墙上。关吉栋和高秀兰穿着新衣服站在毛主席像下鞠躬,老柏在做司仪:“一鞠躬,团结一心;二鞠躬,努力工作;三鞠躬,革命到底!”关吉栋和高秀兰面带微笑,认真而严肃地鞠着躬,墙上的毛主席以慈祥的微笑看着面前这对没有太多幸福感的再婚夫妇。

老柏说:“下面,请新郎倌关师傅讲话!”

众人鼓掌。朱大夫站在人群里,不太情愿地鼓着掌。

关吉栋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脸色红润,咳了几声道:“没想到呀,五十多岁了,还能当上新郎倌,这叫老树发芽呀!”

底下一个小青年喊:“老牛吃嫩草!”

众人哄笑。

关吉栋说:“别瞎说呀,老牛吃嫩草那得拉肚子!”

众人又笑。

关吉栋说:“刚才不是说了,我是老树发芽。老树咋还能发芽呢?那是因为,高秀兰同志是春风,春风一吹,别说是老树呀,你就是木桩子,你都得发芽!所以呢,我万分感激高秀兰同志,我在毛主席像前表个态,我一定要用炉火般的热情对待高秀兰同志,一根肠子到底,绝不三心二意!啊,我的话完了!”

众人鼓掌。

老柏说:“下面,下面请新娘子高秀兰同志讲话!”

众人再鼓掌。

高秀兰强撑着一脸的笑说:“我、我也不知道该讲些啥……关师傅是转业军人,是共产党员,我听说,在朝鲜战场上立过战功,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我、我很荣幸。大家知道,我有四个孩子,关师傅能不嫌弃……他说他感激我,其实我感激他,我真的很感激他。我不敢说我是一个好女人,可以后在一起生活,我会对他好的,请大家放心,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众人掌声热烈,关吉栋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老柏说:“下面,闹洞房开始!”

众人欢呼,把关吉栋和高秀兰围了起来,毫无例外地由一个人拿着一个线拴的苹果站到了桌子上,吊着让关吉栋和高秀兰咬。众人簇推着,关吉栋咬了几次都咬到了高秀兰的脸上,众人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朱大夫站在圈外看着,脸上很不自然。他内心很矛盾,高秀兰不用下乡了,他心里感到轻松,这样他又可以在医务室里和高秀兰朝夕相处,在某种程度上说朱大夫已经把医务室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但是眼前的场面让他无法接受,关吉栋和高秀兰被动的亲热让他不忍目睹。在一片欢闹声中朱大夫摔门离去,他觉得再待下去他就要疯了。

同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是高秀兰的四个孩子,他们没有参加妈妈的婚礼,这种场合也不适合高秀兰的孩子参加。宝金和两个弟弟坐在炕上,倚着墙发呆。炕上放着饭桌,饭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一个盘子里装着糖块,一个盘子里放着花生。宝玉眼睛看着两个盘子,不时咽着口水。

宝玉说:“哥,吃块糖呗……”

宝金说:“你敢拿糖,我把你手剁了!”

宝玉吓得不敢拿。

宝银也咽着口水,却瞪了宝玉一眼说:“说你馋嘴巴子,你还不乐意!”

宝玉说:“我不吃还不行吗!……哥,咱妈嫁给了老关头,晚上睡觉,我和谁一个被窝?”

宝金说:“不知道!”

宝银说:“老关头不要脸!……”

宝玉说:“哥,咱妈嫁给了老关头,咱们管老关头叫啥?”

宝金说:“叫屁!”

宝银说:“老关头娶谁不好,偏要娶咱妈!哥,我把糖和花生倒了!”

宝金不吱声。

宝银下了地,趿拉着鞋,端起了糖和花生。

宝玉急了:“二哥!……”

宝银说:“二哥啥呀二哥,你不舍得呀?你不舍得我也倒!”

他端着盘子往外走,走到口的时候,娟子进来了:“干啥?”

宝银说:“倒了。”

娟子说:“为啥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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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银说:“烦老关头!”

娟子接过两个盘子,把糖和花生米倒在炕上:“烦有啥用,烦他也把咱妈娶了,吃吧,吃!”

宝玉快速抓了一块糖,刚要扒开吃,看到宝金在看他,赶快把糖举起来:“哥,给你!”

宝金抓过糖,狠狠摔在宝玉的头上:“你馋死了呀,我看你臭不要脸!”

宝玉张开嘴哇地哭了。

娟子火了,拿起了笤帚打宝金:“你干啥呀宝金,你干啥骂他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他,他多可怜呀,咱爸死的时候,他还不懂事呢!”

宝玉哭着喊:“爸呀,爸呀!……”

娟子说:“别哭了宝玉,别哭了!姐给你拿咱爸的照片看!”

娟子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旧相册,翻开:“宝玉你看,这就是咱爸!”

宝玉一边小声哭,一边爬过来看照片:“这是爸?”

娟子:“对,这就是爸!你看这张照片,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大哥,这个是你二哥,这个是你……”

宝银也过来:“咱妈说,爸照完了这个照片不久,就出事了!……”

宝金说:“你知道啥呀,啥不久呀,一个多月!”

娟子说:“你们看这张,这张是咱爸咱妈抱着我和宝金,那个时候还没有宝银和宝玉。”

宝玉说:“爸还戴着红领巾呀?”

娟子说:“不是红领巾,那是领带。”

宝玉说:“领带是干啥用的?”

娟子说:“没啥用,就是戴着好看,你们看,咱爸帅不帅?”

宝银和宝玉说:“帅!”

宝金说:“妈说,爸一米八?的个子呢!”

娟子说:“爸篮球打得可好了,穿的背心是八号,投篮刷刷的,投一个进一个,谁也看不住……你们知道爸在学校教啥的吗?教语文的,我们学校的黄老师说,爸歌唱得也好听,最喜欢唱的歌就是那个,(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娟子突然哭起来,抱着宝玉哭。三个弟弟跟着一起哭。孩子们无法接受关吉栋,在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父亲,虽然父亲离开他们已经很久了,他们已经开始渐渐地淡忘了,恰恰是关吉栋的出现,又重新唤起孩子们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想念。

锅炉房里人去屋空,高秀兰扫着地,关吉栋摆着桌子和椅子。两个人都有些不太自然。

关吉栋说:“这些穷哥们儿,真能闹!”

高秀兰说:“这种事情要是没有人来闹,冷冷清清的,反倒不是那么回事。”

关吉栋说:“都是些粗人,有些过火的地方,你也别往心里去。”

高秀兰说:“没事呀,大家都是好意。”

关吉栋看着扫地的高秀兰傻傻地笑着:“你性格好呀,我记得我们在部队上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排长的媳妇来探亲,战士们逗她说,嫂子,你是不是旱就旱个死,涝就涝个透呀!排长的媳妇火了,用山东话说,娘的,你们干啥呀,放驴的出身呀,喝驴尿了吧,嘴巴这么臊!”

高秀兰笑着问关吉栋:“她也不是认真发火吧?”

关吉栋说:“有点认真了。排长生气了,把媳妇好个骂。后来我们那个排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高秀兰问:“你打仗的时候没受过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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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说:“受过!腿肚子挨了一枪,打透了,最严重的是,那个啥,丸子,打坏了一个……”

高秀兰不解:“丸子?……”

关吉栋说:“啊,就是男人那啥……”

高秀兰明白了,十分不好意思:“啊啊!……”

关吉栋说:“所以,一辈子,也没留下一男半女……”

高秀兰问:“在战场上打仗,不怕吗?”

关吉栋说:“开始的时候怕,后来就不怕了,大炮一响,耳朵啥也听不见了,子弹嗖嗖的也不在乎,就是一个劲地打呀。特别是看到旁边的战友牺牲了,刚刚还和你又说又笑的,一转眼,被打死了,那就红了眼了,啥死呀活的,不管了!有一次和美国鬼子拼刺刀,我一口气捅倒了三个,战斗结束,我浑身全是血呀,连牙都是红的……冬天冷呀,在雪地里宿营,冻得呀,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能躺在热炕头上睡一觉,现在想想,真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高秀兰说:“你这辈子也没少吃苦呀!”

关吉栋说:“那个时候我们心里都有着美好的愿望呀,为了新中国的明天,为了子孙后代能过上好日子……一点不说假话,真是那么想的!”

高秀兰说:“我信。老关,收拾完了吧?”

关吉栋说:“啊,差不多了!”

高秀兰说:“那、那咱们走吧。”

关吉栋说:“啊,那啥,你回去吧。”

高秀兰一愣:“你呢?……”

关吉栋说:“我呀?……高护士,跟你说实话吧,我、我没想和你成为夫妻。”

高秀兰大为意外:“为啥?”

关吉栋说:“我不配你呀,你说,你三十七,我四十九,岁数差这么多不说,你有文化,我一个大老粗,你长得又这么好,唉,我不配呀……”

高秀兰说:“关师傅你别这么说……”

关吉栋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躲避下乡,才想要和我结婚,这没关系,我呢,也可怜你们娘们儿孩儿。我农民出身,真要下乡了,我知道,那些活你们干不了!我就想帮你,应个名和你结婚,等过了这个风,咱们再把那个啥,结婚证到民政去毁了,你该找人找人,我呢,有合适的也找一个,没合适的就这么过,反正我都这个岁数了,咋还不过到老……高护士,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我愿意帮你,帮了你,我也算积德,真到老了那天,你和你的儿女们,也不会看着我没人管。人呀,啥时候需要人帮,不就是最困难的时候吗……你回去吧高护士,孩子们在家等你呢……”

高秀兰半天怔怔站在那里,她的心里感动得像被什么东西一顶一顶的,她说:“关师傅,这、这也太对不住你了呀!……”

关吉栋说:“这算啥事呀,走吧,回去吧,回去吧!……”

关吉栋的这个突然决定让高秀兰很吃惊,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关吉栋真的只是想帮帮她吗?守寡的女人都是多疑的,任何男人的关怀和帮助对她们来说都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虽然自己嫁给关吉栋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但高秀兰没有后悔,她尊重和顺从了命运的安排,但此时发生的一切让高秀兰重新审视着关吉栋这个人。

高秀兰走出锅炉房时天上飘起了雪花,白白的雪片飘落在她的脸上,清凉的空气通过鼻腔在她的全身流淌着,鞋底和雪面接触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这一切都让高秀兰感到一种真实。她相信关吉栋所说的,“人呀,啥时候需要人帮,不就是最困难的时候吗”,她感觉自己很幸福,这是一种久违了的体会。高秀兰把步子放得很慢,她想把这种幸福的感觉延长。

高秀兰走后,关吉栋站在锅炉房里看着屋里的彩条和门上的红双喜字,有些伤感。他走进值班室,拿出了那个大头琴,坐下弹起来,弹着《志愿军之歌》,边弹边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保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歌声在寂静的雪夜里蔓延着,听起来雄壮而凄凉。

当公鸡打第一遍鸣的时候,朱大夫已经绕着厂区跑两圈了。除了上夜班的人,他可能是今天早上厂里起得最早的人。朱大夫没有晨练的习惯,这么早起来跑步完全是心魔的驱使。他跑步经过的地点主要有三个:自己家门口,锅炉房门口,还有高秀兰家门口。朱大夫慢跑着,沉重的眼镜在他的鼻梁上有节奏地跳跃,他只想知道高秀兰昨天晚上是在哪睡的,关吉栋是不是住进了高秀兰的家。朱大夫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只是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反复地问自己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但是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猎奇心驱使着他,他想知道关于高秀兰的一切,即使知道以后可能更痛苦。朱大夫也觉得自己内心挺下流的,可他却经常对别人说:“我绝对是个君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会当众说自己是君子,可是有几个人敢说真实的自己是一个正人君子呢。朱大夫再次跑过自己家门口时被拎着水桶的武凤梅截住:“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神经,你要是真没事干就去打水。大冷天抽哪股子斜风!”武凤梅恶狠狠地训斥着自己的丈夫,而朱大夫并没有还嘴,因为武凤梅提醒了他,他可以在供水处等着高家人去打水,到时候一问便知。

一群人排队等着接水,宝银和宝玉抄着手站在队伍里。朱大夫站在宝银、宝玉的前面,不断回头看,招手:“你们俩,过来过来!”

宝银、宝玉提着水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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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夫对排在他后面的一个男人说:“老胡,借个光,让这两个孩子先接行不行?”

老胡说:“行行,你朱大夫说句话,那还有啥说的,来吧!”

两个孩子把两个水桶放在了朱大夫后面,朱大夫又拿到了前面:“在我前面!”

两个孩子自然很高兴。

宝银说:“谢谢朱大爷!”

朱大夫说:“不用谢。宝银,昨天晚上你妈啥时候回去的?”

宝银说:“我不知道,我睡了。”

宝玉说:“我知道,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没睡。”

朱大夫帮着把水桶放到水龙头下面,水柱急速地往桶里流,发出很响的水声。

朱大夫说:“噢你没睡呀,宝玉,你妈昨天晚上和谁在一起睡的?”

宝玉说:“你猜。”

朱大夫说:“我上哪去猜呀,我也没在你们家睡觉。你说,你告诉我!”

宝玉说:“我告诉你行,你得给我交水钱!”

宝银乐了:“对,交水钱!”

朱大夫说:“行行,我给你们交水钱!”

朱大夫掏出四分钱交给了看水的老头:“这是他们俩的水钱!行了吧宝玉,告诉我吧,你妈昨天晚上和谁在一起睡的?”

宝玉招手,示意朱大夫低头,朱大夫赶紧低下头。宝玉耳语:“我告诉你吧,老关头昨天晚上没上我们家!”

朱大夫很意外:“真的呀?”

宝玉说:“骗你我是儿!”

朱大夫说:“老关头咋没去呢?”

宝玉说:“不知道。二哥,水满了,你快把爬犁拉过来呀!”

宝银跑去把爬犁拉来,哥儿俩费劲地把水拎到爬犁上,拉着爬犁走了。

朱大夫有些走神,看水老头喊他:“朱大夫,该你的了!”

朱大夫说:“哎哎!”

朱大夫的心得到了满足,而且满足的程度大大超出他的渴求范围:高秀兰和关吉栋昨天晚上没有睡在一起。朱大夫旁若无人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通了,通了!”心里的畅快溢于言表。厂区里很长时间以来就流传着这样一种现象,什么事情不能让朱瞎子知道,朱瞎子知道了武凤梅就会知道,武凤梅知道了刷瓶车间就会知道,刷瓶车间知道了全厂就会知道。关吉栋和高秀兰新婚之夜没有睡在一起的消息刚上班,全厂就有一半人知道了。结果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猜测,一种是:关吉栋出于好心才和高秀兰结婚的,他想帮助高秀兰一家,这是厂领导的猜测;而另一种是老百姓比较喜欢的猜测:关吉栋没有性能力,无法完成关灯以后的男女之事。两种说法都有证可寻,第一种是出于关吉栋一贯的喜欢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而第二种是出于关吉栋的前妻没有给关吉栋留下一儿半女的事实,何况人们还听说关吉栋在战场上受过伤,尽管受伤的位置和伤的情况没人知道得那么详细,可这一次人们很自然地确信了:老关头那玩意儿不行了。

高秀兰没有察觉到人们的异样眼光,她在这方面是很木讷的。她在医务室里拖着地,朱大夫在里屋的办公室给王主任按脖子。办公室的门没有关,朱大夫和王主任正对着开着的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们看着高秀兰拿着拖布在门口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说着他们的话题。

朱大夫说:“咋样王主任,重了点吧?”

王主任说:“还行,还行!落枕了真难受呀,不敢动,早上起来一点也不敢往左边转,现在好一点,敢动了。”

朱大夫说:“我治落枕拿手,祖传的办法。王主任,你挺着点呀,我给你来点激烈的!”

话音未落,朱大夫突然把王主任的头猛地往左边一扭,疼得王主任大叫一声:“哎哟!”

朱大夫说:“好了,你肯定好了!你动动脖子,动动!”

王主任动动脖子:“哎,你别说,还真挺灵,好了,好了!”

朱大夫说:“我跟你说了嘛,这是祖传的办法,灵!”

朱大夫扒了一块高秀兰早上拿来的喜糖塞到了王主任的嘴里,王主任嚼着糖小声地问朱大夫:“他们俩昨天晚上没在一起?”

朱大夫明知故问:“谁?”

王主任说:“老关头和高护士!”

朱大夫听到这个话题,兴奋了,赶紧去关上他办公室的门。

朱大夫说:“是没在一起睡呀!今早上我去接水,看见高护士的儿子了,他们说,老关头昨天晚上没去他们家。你也知道了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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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说:“都知道了!这新婚之夜两人不在一起睡,有问题呀!”

朱大夫说:“就是呀,我也纳闷呢,是不是老关头没有那个能力了?”

王主任说:“说是有呀。他在战场上是受过伤,可听说那个能力没有丧失呀!”

朱大夫说:“不对,我看是没有了,要是有,你说老关头独身多少年了,老伴走了三年了吧,冷丁儿遇上个女人,特别是高护士这样的女人,能饶了她?那老关头体格多好呀,像牛似的,多亏他没能力了!”

王主任说:“真没能力了?”

朱大夫说:“看样子他是没能力了!”

王主任说:“没有能力也就算了,怕的是老关头好心眼儿,为了不让高秀兰下乡,假装和高秀兰做夫妻,骗我们领导。”

朱大夫一愣:“不能吧,老关头有那么好的心眼儿?”

王主任说:“你太不了解老关头了,他好干这种事,打抱不平了,行侠仗义了,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朱大夫说:“不能吧,我看他就是没能力了,要不,找高秀兰来问问!”

王主任说:“哎哎,回来回来,这种事情咋问呀,她一个女同志!”

当两个男人兴奋地讨论着关吉栋的性能力的时候,高秀兰从开着的门缝中把这些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她心里特别的不舒服。她替关吉栋委屈,人家为了帮助自己,让厂里人用这样的语言谈论着,真是倒霉。而在这样的话题里难免把自己也捎上了,她又难过又羞愧,真想推门进去解释,把这一切都说清楚,还关吉栋一个清白。可是说清楚以后怎么办?说清楚了关吉栋要受厂领导责怪,自己还得带着孩子下乡,那种后果她是不愿意接受的,所以她只好全当没有听见别人的议论,忍着。

就在高秀兰心里像被淤泥堵着一样不舒服的时候,她的孩子又一次和关吉栋发生了冲突,使得她原本就不好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宝金在锅炉房捡煤核和人打架,因为欺负人,被关吉栋把煤筐踩烂,还打了他几巴掌。宝金哭哭咧咧地回家了。

宝金还在路上的时候,宝玉正蹲在地上撒苞米粒喂母鸡,宝银趴在炕上看小人书,娟子在厨房剁菜。

宝银说:“哎宝玉,你摸摸那个鸡屁眼里有没有蛋?”

宝玉说:“我不会摸。”

宝银说:“啥会摸不会摸的,你就用手指头往里捅,碰着硬的东西就是蛋!”

宝玉说:“不摸,我怕摸一手屎!”

宝银跳下地:“我给你摸!”

宝银抓鸡要摸,宝玉不让:“别摸别摸,摸坏了就下不出来蛋了!”

这时门开了,宝金一身的灰土,脸上也沾着炉灰,手里拿着那个被关吉栋踩碎了的破筐进来,把破筐扔到地上,委屈地直抽噎。

宝银、宝玉愣了:“哥,咋了呀?”

娟子拎着菜刀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宝金的样子也愣了:“咋了?”

宝金经姐姐一问,更是委屈得不行,说:“王八蛋老关头!”

娟子说:“老关头咋了?”

宝金说:“他打我!”

娟子说:“啊,他打你?为啥呀?”

宝金说:“我去捡煤核,和前街老油家的三锁子打起来了,老关头他不向着我,他向着三锁子,把我捡的煤核倒给了三锁子,我骂他,他就打我,还把我的筐给踩碎了,你看,你看我这筐!”

娟子说:“这个王八蛋的老关头,就是看咱妈的面子,也不该这样对待你呀,走,找他去,叫他赔筐!”

宝金说:“找他有屁用呀,找他他就知道骂人!”

宝银说:“找妈去,叫妈去找他!”

娟子说:“对,找妈去,叫妈去找老关头,看他咋说,王八蛋的,走!”

但凡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到家里跟大人只说被欺负的结果,或者把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描述得绝对于己有利,目的是激怒家长,替他们“报仇雪恨”。宝金的这次夸大事实性演说达到了他的目的,娟子怒气冲冲地带着三个弟弟去找妈妈,让妈妈给他们讨回公道。关吉栋还真的像宝金说的那样,踩碎了宝金的筐,打了宝金的屁股,但是事出有因:关吉栋看见宝金欺负一起捡煤核的小孩,让人家把捡到的煤核给他,这关吉栋怎么能容忍,就上去管了。关吉栋对高秀兰的三个孩子一直没有好印象,特别是宝金,三个孩子做的坏事,基本都是他带头。关吉栋以前没有管教他们的理由,现在可以了,他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制止宝金,没想到宝金根本不听他的,还骂了关吉栋。关吉栋的火气一下子顶到脑门子,一怒之下踩了筐,打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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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四个孩子往厂医务室去找妈妈的时候,他们的母亲高秀兰正和朱大夫说着事,从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的谈话很不投机。

王主任走后,高秀兰就没有正眼看过朱大夫,这使朱大夫很郁闷,他趁着医务室没人的时候凑到高秀兰身边,问道:“秀兰呀,你跟我说实话,老关头到底行不行?”

高秀兰的反感程度可想而知,她说:“朱大夫,你对这事为啥这么感兴趣?”

“我不是关心你吗?”

“有你这么关心的吗!”高秀兰想起朱大夫刚才和王主任的一番话,心里的火气就要往外冒。

“哎,你咋不领情呀,那天不是我提醒你,你能想到找老关头吗?秀兰,你别误会,我是对你好呀,我爱护你,就是怕你吃亏呀!秀兰你说实话,老关头是不行呢,还是心眼好假装和你结婚,为了帮你?”

“这跟你有啥关系?”

“你咋就不理解我呢!你们俩昨晚上没住在一起,厂领导已经知道了,他要是不行,那倒好说,他要是和你是假的,这不行呀,领导问起来麻烦呀,你要有准备呀!”

“厂领导咋知道的?厂领导不是你告诉的吗?”

朱大夫一愣:“你、你听着了?”

“朱大夫,我就不明白了,你口口声声关心我、爱护我,可一到关键时候就给我下绊子,你咋回事呀?”

朱大夫感到自己真的撞到枪口上了,口气变得十二分温和了:“我咋是给你下绊子呀秀兰,我是想告诉你,你要和老关头口径一致,不管谁问,就说是不行,不能说是假的,说假的就完了呀,明不明白?说老关头不行谁有啥办法,不行谁管得着!”

“你把他行不行的事宣扬得满厂都知道,好听吗?对我有面子吗?你这是关心我还是爱护我呀!”

“秀兰呀,这就是对你的关心和爱护嘛,你咋就不明白呢!”

高秀兰推开朱瞎子往外走:“我明白了,可我用不着你这样关心我爱护我,我谢谢你了行不行!”

“秀兰呀,你咋能这样对待我呀!……”

朱大夫似乎无比的委屈无比的伤心。他真觉得自己对高秀兰好,可自己的一片好心,她高秀兰咋就一点也不知情呢!

这个时候娟子领着几个弟弟进来了,宝金哭着,宝银和宝玉也跟着哭。娟子手里拿着那个破筐。

高秀兰问:“你们这又是咋了?咋了?”

娟子说:“老关头把宝金打了!”

高秀兰一惊:“为啥呀?为啥?”

娟子说:“宝金早上起来捡煤核,和一个孩子打起来,老关头不向着他,向着那个小孩,把宝金的煤核倒进了那个小孩的筐里,宝金骂他,他就把宝金给打了,还把筐给踩成这样,你看,这成啥样了!”

朱大夫一下子变得很激昂:“咋打的,打哪了?”

宝玉说:“扇嘴巴子,还用脚踢呀:一脚一脚,踢了十来脚呀!”

高秀兰说:“宝玉你看着了呀?”

宝玉说:“我、我没看着……”

“没看着你瞎说啥呀,你咋就会撒谎呀!啊,你小小年龄,咋越来越能撒谎呀,不学好呀是不是!”高秀兰狠狠推了一下宝玉,宝玉张开嘴巴哭起来。

朱大夫上前抱着宝玉:“你打孩子干啥!走,我领你们找老关头去,问问他凭啥打人,老王八犊子,把孩子打成这样,我不能让他!走,跟我走!”

几个孩子跟着朱大夫往外走。

高秀兰大喊:“回来!都给我回来!”

孩子们站住了,看着母亲。

高秀兰气得浑身直抖:“你们是要把我活活气死呀……”

高秀兰站不住了,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厂医务室发生的这一出闹剧,关吉栋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厂“革委会”办公室和王主任谈话呢。

王主任的脖子还没有好,他不断地扭着,仍然是一脸痛苦的表情。他和关吉栋说了点别的事,突然问道:“哎老关呀,昨天晚上怎么样,在哪入的洞房呀?”

关吉栋怔了一下,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呀,那还用问吗,去高秀兰家入的洞房,遇上高秀兰那样的女人,哪个爷们儿不急得跟猴似的,赶紧往被窝里钻呀!”

“你少给我扯呀,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去她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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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一愣:“王主任,你看着了呀?”

“别管我看没看着,你没去高秀兰家是事实!现在外面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你有病,没有男人那个能力了,所以不去高秀兰家;还有一种说法,说你帮高秀兰,不想让她下乡,才装作和她结婚,其实你们俩不是真夫妻!你要是真有病,那也就没有办法了,可是你要是帮高秀兰,我告诉你关师傅,你可要考虑好,你是共产党员、转业军人,根红苗正,高秀兰家庭出身不好,他死的丈夫还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你帮这样一个人,对你可不利呀,你可要站稳了立场!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安排了一个叫王小秋的转业兵到锅炉房,就是想监视你!”

关吉栋不明白他和高秀兰的事为什么会败露得这么快,他强装笑脸向王主任表决心:“这你放心王主任,我革命大半辈子了,立场站不稳我成啥了!带个徒弟也挺好,自己烧锅炉是有点闷,谢谢领导的关心。”

关吉栋从厂“革委会”出来以后,脑子里一直回想着王主任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们俩要是假的,你想帮她也帮不了,我们非把她疏散到农村去不可!”关吉栋觉得应该马上去找高秀兰,他想问问高秀兰,王主任怎么会知道他昨天晚上没去她家住呢?他还想给高秀兰提个醒,这件事真要是让厂里搞清了,后果可就严重了。他来到了医务室,却发现高秀兰不在,朱大夫爱搭不理地告诉他,高秀兰病了。关吉栋决定去高秀兰家看看,他有点担心高秀兰的身体,那女人看着是那么柔弱。

这一天过得很累,高秀兰躺在炕上回想着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朱瞎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和关吉栋没有住在一起呢?这件事情除了自己和关吉栋,还有孩子们知道。高秀兰想明白了,是孩子说出去的。但是现在想明白又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关吉栋现在怎么样?高秀兰想去锅炉房看看关吉栋,一天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关吉栋是怎么想的。高秀兰几次想起身都没有起来,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候门开了,高秀兰以为是孩子们回来了,她没有理睬,闭着眼睛。关吉栋手里拿着筐站在门口,他看见高秀兰一个人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头上敷着一条毛巾,像是睡着了。关吉栋轻轻走到她跟前,用手摸了摸毛巾。这时高秀兰半睁开了眼睛,发现是关吉栋,她要坐起来,关吉栋按住她:“躺着躺着。”关吉栋把高秀兰头上的毛巾拿下来,端起了桌子上的暖壶,走到洗脸架前,把热水倒在毛巾上,拧了毛巾,在自己的脸上试了试,然后走到高秀兰跟前,重又把毛巾敷在了她的头上。

关吉栋问:“孩子们哪去了?”

高秀兰的眼角悄悄流下了泪水,她的嘴上起着一排泡,说:“看电影去了。”

“上这么大火呀,起了一嘴的泡。”

“真想死了得了!……”

“唉,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有一大群儿女呢!”

“不是他们,我早死了!”

“那也不能死,人再难也能挺过去,挺过去了你再回头想想,那时候想死的念头真是可笑!你这么好的女人死了,老天爷都得哭呀!得下七天七夜的大雨!……听说你病了,我给做点好吃的,你起来吃点,你看看我都给你做了啥!”

关吉栋拿下了盖在篮子上的毛巾,从里面端出一个钵,又端出一个钵,又端出一个钵:“这是鸡蛋羹,这是大米饭,这是酸菜炖肉,来,起来吃点!”

关吉栋扶起了高秀兰,为她披上了棉袄,把盛米饭的钵端给她。

高秀兰拿匙的手有些抖,舀了几下不能把菜舀到匙里,关吉栋接过来:“来吧,孩子们也没在家,我喂你吧。”

关吉栋用匙舀着饭和菜,一匙一匙喂着高秀兰。

“小时候你妈喂过你吗?”

“没喂过。”

“咋能没喂过呢?”

“那个时候我们家有钱,雇了些佣人,都是那些女佣人喂我们。”

“也是这么喂?”

“不是,人家也没有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能这么细心地喂吗?”

“看着你像享过福的人呀。”

“那是你没看准,小的时候,我妈是小婆,在家不吃香,我也就跟着受冷遇。后来嫁给了孩子他爸,他们家是大家,规矩太多,过年过节的时候,媳妇们吃饭都不能上桌,后来解放了,我们分家单过,可是孩子他爸过去是个花花公子,爱玩,家里的活又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死了以后,不用说了,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你说我享过啥福呀?……”

“真没看出来,你也是个苦命的人!”

“我这辈子,没有人疼过我……”

“别难受,你要是不嫌我,我疼你……”

高秀兰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原来不知道,你心眼这么好……我是怕你嫌我……”

“我咋能嫌你,你这样的女人,放嘴里含着怕化了呀……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有人疼你了,你就是他心上的肉,你难受了,他就难受,你疼了,他就疼,连着血脉了……”

高秀兰哽咽了。

“秀兰,别哭,咱们把这些饭吃完。”

当关吉栋给高秀兰喂饭的时候,娟子带着三个弟弟已看完电影往家走了。他们混杂在兴高采烈的人群当中,宝金突然大声喊道:“张军长呀,拉兄弟一把吧!”

宝银也跟着说:“我们要把敌人的坛坛罐罐,砸他个稀巴烂!”

他们那活灵活现的表演,引来一片笑声。

娟子说:“宝银学得像,宝银将来可以当电影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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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一听也来劲,把板凳端起来当作机关枪,用嘴发着枪声:“哒哒哒哒,冲啊,杀呀!……”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一个屁墩坐到地上,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孩子们马上就要进家了,关吉栋和高秀兰以为他们还要很晚才能回来,高秀兰坐在炕沿上,脚放在地上的热水盆子里,关吉栋为她洗脚,洗得很仔细,脚丫都搓到了。

高秀兰笑:“痒,有点痒!……”

“我就没有痒痒肉,你挠我脚心我都不痒。”

“我可不行,碰我哪都痒!”

“那不完了吗?”

“分人,和我亲近的人,碰我我就不痒。”

“那还差不多。”

这时地上笼子里的母鸡叫了起来,母鸡这几天总是爱叫,叫得人心烦。

高秀兰说:“都说天黑的时候母鸡打鸣不好。”

关吉栋说:“那都是迷信说法,咱不信!”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几个孩子出现在门口,他们愣愣地看着关吉栋和母亲。

关吉栋和高秀兰转脸看着他们,这一瞬间双方都感到特别的别扭。

第四章

这个没有男主人的家庭,到了夜晚几乎从无男性光顾,所以孩子们看着关吉栋坐在他家的板凳上,感到特别的不习惯,更不习惯的是关吉栋竟然给他们的母亲洗着脚。

屋子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关吉栋手上的水滴落进水盆的声音。关吉栋拿了毛巾给高秀兰擦脚,高秀兰感觉到四个孩子都在看,觉得很尴尬,她的脚不断地往后缩。关吉栋紧紧地握住她的脚,高秀兰无奈只好听他摆布。关吉栋擦完了高秀兰的脚又擦了擦自己的手,和高秀兰并排坐在炕上,他看了孩子们一眼:“过来过来,你们几个都过来!”

三个男孩胆怯地往前走了两步,娟子没动,坐到了门边的炕沿上。

关吉栋说:“你们都知道了,我和你们的母亲结婚了,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了,就得在一起过日子,也就是说,从今天晚上起,我就要在这铺炕上睡觉了。”关吉栋用试探的口气说完了他想说的话,他在等孩子们的反应。

三个男孩木然地看着关吉栋,娟子低着头坐在靠门边的炕沿上。高秀兰有些难为情,脸上的神情很窘。一屋子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只母鸡在不停地叫,叫得关吉栋心烦,他盯着那只母鸡,想用眼神警告它,可母鸡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接着说:“我娶了你们的母亲,我就是你们的继父了,继父也是父亲,你们是不是叫我一声爸呀,叫了,咱们也就把这种关系确定下来了,啊?……你们谁先叫?”

几个孩子看了母亲一眼,高秀兰躲闪着孩子的目光。孩子们都没叫,只是拿眼睛看着关吉栋。屋子里只有那只母鸡在回应着关吉栋。关吉栋有些不高兴:“咋的,都不爱叫是不是?娟子,你是大姐,你先叫吧,你叫了,他们也就跟着叫了,好不好,你带个头?”

娟子低头坐着,半天,突然起身开门走出去,狠狠地摔上了门。

高秀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光着脚不能下地,她只能坐在炕沿上喊:“娟子,你上哪呀?”

外面娟子的声音传进来:“我去朱华家睡觉!”

关吉栋脸上又多了一层不高兴。三个孩子扭头往外看。

关吉栋说:“都转过来,转过来!外面黑咕隆咚的,能看着个啥!你们这个姐姐呀,真不懂事,你们的妈都同意了,她不乐意有什么用呀!来吧,叫吧,谁先叫?”他以一种愠怒的口气继续哄着孩子们。

三个孩子都低着头还是不叫。

关吉栋突然拍了一下炕沿:“你们咋这么不懂事呀,啊!”

这一吼,吓了孩子们一跳。高秀兰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很心疼,说:“别吓着他们,不叫就不叫吧。”

关吉栋见高秀兰有点不高兴了,马上收回了脾气,他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同时也不想对这三个孩子失去耐性:“啊,好。我不是非逼着你们叫我爸,这是给你们的妈面子懂不懂?行了,不爱叫就不叫吧,以后就叫我老关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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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兰听出了关吉栋有些不满意了,说:“别,叫关大爷吧。你们几个快叫呀!”

可是几个孩子还是没有张嘴的意思。

关吉栋真的忍不住了,他没有再理会高秀兰的感受,脾气又上来了:“你们这几个孩子呀,一点不让你们的妈省心呀,你们叫了,你们的妈心里会多舒坦呀!算了,你们爱叫啥叫啥吧,叫老鳖犊子都行!可不管你们叫啥,我也是你们的继父!咱们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以前你们没有父亲,没人管你们,一个个像个野孩子似的,胆子大得没边了,敢把天捅个窟窿,敢把地砸个眼子,没教养,没规矩,人见人烦。从今以后不行了,因为你们有父亲了,就是说有了我,虽说是继父,我也要管你们了,谁要再敢撒谎、打架、不听话、干坏事、不干活,别说我不客气。你们不把我当爸可以,我可是把你们当做我的孩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不会留情的,要不然你们的妈找我干啥呀,是不是?你们听没听懂?啊?”

几个孩子还是不说话。

关吉栋又提高了嗓门:“听没听懂呀?”

高秀兰下地推了他们一下:“说话呀,听没听懂呀?快说话!”

半天,宝银开口了:“……听懂了。”

宝玉看了宝金一眼,也开口了:“我二哥听懂了,我也听懂了……”

高秀兰看着宝金没有张嘴说话的意思有点着急了:“宝金,说话!”

宝金恶狠狠地瞪了两个弟弟一眼,依然没有张嘴。

关吉栋不耐烦了:“算了,不说就不说吧,洗洗脚睡觉!睡觉!”

高秀兰催促孩子上炕睡觉,她关上了娟子跑后忘记关上的院门,担心地看着酒厂家属区的另一端。

朱大夫和武凤梅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叫朱华,和娟子同岁,小的叫朱琴,和宝银一样大。娟子和朱华是同班同学,而且朱华的父亲和娟子的母亲都在厂医务室工作,所以平时两个人关系很好。一般讲漂亮女孩身边的朋友一定是个丑女。朱华就长得挺丑:大饼子脸,蒜头鼻子,小眼睛。她一直很崇拜娟子,娟子人长得漂亮,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见人爱,自己却什么都不行,朱华觉得有娟子这样的朋友很有面子,是她的骄傲。

朱华对娟子今天晚上的突然到来表示了同情和欢迎,她给娟子开了院门。她下身穿了条花衬裤紧抿着棉袄,推着娟子往屋里跑,外面的天太冷了。娟子到朱华家的时候朱大夫和老婆武凤梅正在抻被单,武凤梅又高又胖,把瘦猴一样的朱大夫扯得乱晃。

“你使点劲!”

“我这不使劲了吗!”

“你那点屁劲!”

房门开了,朱大夫很意外地看见了娟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握被单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武凤梅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拽着被单的另一头向后退了好几步,撞到了地柜上。“朱瞎子你想死呀!”她从地上跳起来拿着被单头甩打着朱大夫。

朱大夫躲闪着,他抓住了武凤梅手里的被单。“有人来了!娟子,这么晚了,出啥事了?”

娟子站在那,眼泪流了下来。

“爸,你就别问了,娟子心里怪难受的。”朱华边说边帮娟子擦着眼泪。

“谁欺负你了?”看见娟子哭了,朱大夫更加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关头……”娟子很委屈地说。

“老关头咋了?”

“老关头跑我们家住去了。”

娟子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朱大夫突然变得很烦躁:“这个老关头,娘的,他到底还是去你们家睡了!……”

武凤梅站在一旁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变化:“哎呀我寻思啥事呢,老关头娶了你妈,上你家睡觉不正应该吗!不是说了吗,男女不是亲,睡在一个被窝连着筋!小华子,去炕琴上再拿一套行李,给娟子焐上!”

朱华拉着娟子进了她和妹妹的屋子。

朱大夫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他把“去你们家睡”,改成了“和高秀兰睡了”。

这时武凤梅才听出丈夫话里的意思,说:“哎朱瞎子,咋像睡你媳妇似的,挺难过呀?”

朱大夫突然发火:“我就难过了,咋的!”

武凤梅吓了一跳:“你抽风呀!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啥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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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夫和武凤梅毫无避讳地吵着,朱华在另外的屋子里给娟子铺被子,她和妹妹对父母的这种“交流”方式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娟子很不好意思,她觉得对面房间的战争是由她而起:“华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你看你,说什么呢,咱们姐们儿还说这话。”朱华很大方地回应着娟子,这样让娟子感到很温暖。“娟子,你说老关头是不是不要脸呀?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娶你妈。唉,高姨多漂亮一个人呀,嫁给了老关头!”朱华当着娟子的面说着老关头的坏话,她觉得这样会让娟子心里好受点。

娟子为母亲开脱着:“我妈为了不下乡……”

“老关头晚上在你们家睡觉,和你妈在一个被窝里睡呀?”朱华好奇地问。娟子不想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肯定在一个被窝里睡呀,两口子嘛。”朱华很兴奋的样子。

娟子对朱华的兴奋很反感,她转过去身子,说:“睡吧华子。”

朱华闭了灯,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朱华困了,渐渐就入了梦乡。可是娟子睡不着,她觉得心里特别的乱,又生气又委屈,自己又理不清,睁着眼睛在黑夜里想着。

这个夜晚睡不着的还有朱大夫,他一声声地叹着气。

武凤梅问:“想啥呢,还不睡!”

“你说老关头那体格,像铁块子似的!……”

“担心了?”

“我有啥担心的!”

“就你那小心眼,我要是看不出来,就出鬼了!你那么说吧,高秀兰今晚上,可是久旱逢甘雨了!”

“武凤梅,你太下流了!”

这个夜晚高秀兰家的气氛有些异样。

关吉栋在脱衣服,三个孩子紧紧地闭着眼睛,显然他们不敢看这一幕:关吉栋将钻进他们母亲的被窝。以往宝金和宝银睡一个被窝,宝玉和母亲睡一个被窝,今晚宝金自己一个被窝,宝银和宝玉睡在一个被窝,三个人眼睛虽然都闭着,却可以看到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停地转着。宝玉停不住了,还是睁开了眼睛看着关吉栋,看着他脱光了衣服,准备进母亲的被窝,他鼻子一抽一抽的要哭。关吉栋光着膀子,看看宝玉又看看高秀兰,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高秀兰看到了,替宝玉拉了拉被子,说:“宝玉,闭眼睛,睡吧。”

宝玉瘪着嘴紧紧闭上了眼睛。关吉栋拉灭了灯,终于钻进了高秀兰的被窝里。

“真热乎,像盆火炭似的!心都烤热了呀!……我身子凉不凉?”

“不算太凉。”

“做梦也没想到呀,能把你搂在怀里,秀兰,这辈子就是为你死八百回,我也值了呀!……”

“说什么死呀,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我有福气呀,我有福气!……”

“你不嫌我孩子多,累赘人?”

“不嫌,你要是孩子少了能跟我吗,我认了!你就是再有十个八个孩子,我也认了,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秀兰!……”

高秀兰按住了关吉栋:“别急,孩子们都没睡呢……”

关吉栋诚恳地回答着:“不急,不急……”

他们俩的对话三个孩子都听在了耳朵里,宝金在黑暗中躺着,偷偷把手伸进了宝银、宝玉的被窝,狠狠掐了宝玉一下,宝玉杀猫似的哇一声哭起来。屋里的灯亮了,关吉栋支着光身子坐起来:“咋了?”

宝玉不说话,只是大声哭着。

高秀兰紧张地问道:“宝玉,咋了?”

宝玉没有回答,还是大声地哭。

关吉栋莫名其妙地问着:“咋了,让鬼掐了呀?说话呀,咋了?”

高秀兰对关吉栋说:“宝玉以前跟我睡一个被窝,是不是……”

关吉栋压在了高秀兰的身上,身子探过来:“好了,别哭了,以后你妈就和我睡一个被窝了,孩子大了,不能和妈睡一个被窝,和妈睡一个被窝,肚子疼,知道不?”

高秀兰嗔笑了下,对宝玉说:“别哭了,睡吧。”

关吉栋又闭了灯,屋子重新陷入黑暗,宝玉抽噎着渐渐平息。

宝金在黑暗中坏笑着,又把手偷偷伸进了宝银、宝玉的被窝,再一次狠狠掐了一下宝玉,宝玉就再一次哇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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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再次亮了,关吉栋支起身子看着宝玉。

高秀兰看着宝玉:“宝玉,又咋了?你和你二哥睡不挺好吗,哭啥呀?”

宝玉哭个不停。

关吉栋坐在那看着,脸沉了下来。突然地上那个笼子里的母鸡啼叫了起来,其声怪异。关吉栋掀开被子跳下地,趿拉着他的棉皮鞋走到鸡笼子跟前,狠狠一脚踏上去,鸡笼子当时就被踩扁,那只母鸡嘎的一声叫没动静了。关吉栋一脚接一脚地踏着:“我叫你叫,叫你叫,叫,叫!叫!”

三个孩子吓得用被子蒙住了头,大气不敢出。

高秀兰惊恐地看着:“你干啥呀?”

关吉栋走回来闭了灯:“这回好了,这回它再不用叫了!”

高秀兰抽泣地哭起来:“你脾气也太暴了!吓人……”

关吉栋喘着气说:“是,我脾气是暴,可你放心,我不会和你发脾气,更不会捅你一手指头的,你相信我!”

后来高秀兰就哭了,嘤嘤地哭着,像一只蚊子在夜晚里飞翔。

这一个晚上大家都睡得不好。

自从父亲不在,母亲把所有的微笑和愤怒都给了孩子,可如今一个男人走进了这个家,母亲要把微笑给他,还要和他睡在一起,而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却是孩子们最痛恨的老关头。孩子们心里的那份别扭,恐怕没有什么办法清除掉了。憎恶和厌烦像一棵树一样,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扎了根。

早上,关吉栋和高秀兰都去上班了,宝金躺在炕上跷着二郎腿吹笛子,吹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撒气漏风的,音调不准。宝玉蹲在地上伴着哥哥的笛声,看着被关吉栋踩死的母鸡,眼泪汪汪的。宝银在厨房干活:“哥,我洗完碗了,该你扒炉灰和煤了!哥!”

“哎呀,听见了,瞎喊啥呀!”宝金放下笛子,他看着地上的宝玉,“宝玉,想不想吃鸡肉?”

宝玉泪眼汪汪地回头看着哥哥:“想,可是不敢,再说生的怎么吃呀?”

宝金下了炕,蹲在宝玉旁边:“只要你想吃,我就能把它弄熟!宝银,炉子上的水开没开?”宝金对着厨房喊着。

“开了!”宝银在厨房里回答着。

“把水壶拎来,拿个盆过来!”宝金坐在炕沿上得意地笑着,露出了他的招牌小虎牙。两个弟弟都很了解哥哥,他们知道哥哥又要干“大事情”了。

宝银拎着水壶拿了一个盆出来:“哥,干啥?”

“把鸡放在盆里,再把开水倒上去。”他吩咐着宝银。

“哥,你要干啥?”宝银问道。

宝玉坐在宝金的旁边:“哥说,把它吃了!”

宝银阻拦着:“哥,不行呀,妈临走时说,她下班回来给咱们做!”

“她下班了做,老关头不是也跟着一块吃吗!”

“不给老关头吃呀?”

“美的他!他昨天晚上跳下地就把鸡给踩死了,比日本鬼子都狠!”

宝金把死鸡扔到了盆里,把开水往鸡的身上浇,然后蹲了下来拔鸡毛:“你俩过来帮我拔鸡毛。”

屋子里弥漫着热水烫鸡毛的味道,三个孩子围着那个热气腾腾的盆,一把把的鸡毛从鸡身上落到了地上。宝金站起来,他把那只褪了毛的母鸡高高地举起来,宝银和宝玉伸着被热水烫红的手要抢哥哥手里的鸡。“你俩馋疯啦?这还没熟呢,抢什么抢?”

宝银扇动着红红的手:“哥,你会做吗?”

“这有啥难的,把鸡毛褪净了,剁成块下锅煮呗,放点盐,放点花椒大料,行了!”

宝银和宝玉一直跟在哥哥的后面,用一种崇拜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哥哥把一只整鸡,变成鸡块、鸡条和鸡片。再把这些毫无形状的生鸡肉,变成毫无形状的熟鸡肉,鸡肉的香味掩盖了褪鸡毛时难闻的味道。三个孩子蹲在炉台边啃鸡,啃得一个个满嘴巴是油。宝金拿着一只鸡腿在啃:“香不香?”

宝银和宝玉的嘴里都塞满了鸡肉:“香,香!”

宝金拿着鸡腿向两个弟弟发号施令:“一点不给老关头留,一会儿把汤都喝了!”

宝银问哥哥:“哥,给妈和姐留点吧。”

宝玉也央求着哥哥:“留只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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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全吃光!咱就说鸡放在院子里叫黄鼠狼给偷去了,给妈和姐留不就露馅了吗?一会儿吃完,把鸡毛和鸡骨头都倒了,倒胡同口那个垃圾堆去!咱可说好了,不管谁问,都说鸡叫黄鼠狼给偷去了,听没听着?”

宝银、宝玉答应着:“听着了!”

三个孩子继续吃着,宝银和宝玉的腮帮子被鸡肉撑得满满的,宝金突然指着宝银问:“鸡呢?”

宝银一愣:“鸡,鸡叫黄鼠狼偷去了。”

“不行,宝银你反应太慢了,妈要是问起来,你们一定要快点回答。鸡呢?”宝金又问了一遍。

“叫黄鼠狼偷去了!”宝银这次的回答很迅速。

宝金又指着宝玉问:“鸡呢?”

“叫黄鼠狼偷去了!”

“鸡呢?”

宝银和宝玉一起回答:“叫黄鼠狼偷去了!”

三个孩子对自己的设计感到十分满意,他们把一只鸡都吃了,兴奋得像过年一样,完全不想后果会是如何。

每年冬季县武装部都要招兵,今年听说要招一些文艺女兵,朱华动员娟子去报名。“就凭你,准能被招了,文艺女兵呀,妈呀,太了不起了!”

娟子活心了,想去试试。

县武装部礼堂的舞台上部队文艺队的战士在排练舞蹈《夜练》,男兵女兵红五星红领章个个英姿飒爽。在一个青年军官的带领下,于夜幕下走着军人的步伐,整齐划一,即轻柔又刚健,个个眉宇之间显出警惕锐利的英气。

一群年轻人站在台下看着,个个完全入迷了,只剩下一脸的羡慕。其中有娟子和朱华。一个女兵拿着表格从外面进来:“哎,报名的青年注意了,马上到外面排队,马上到外面排队!”台下的一群青年人听到喊,一窝蜂似的往外跑,娟子、朱华和朱琴被人推着往外跑。“慢点慢点呀,急啥呀!”院子里排了两排长长的队伍,娟子挤在其间。朱华在一旁跟着往前挤。

娟子说:“朱华你也报名吧,咱们俩一起报!”

朱华说:“我不报!”

娟子说:“你不想当解放军呀?”

朱华说:“谁不想当解放军呀,可我能当上吗,就我这长相……再说了,我唱歌跑调,跳舞也不好看,人家能要吗?我不报你报吧!”

排了很长的时间,娟子终于拿到了表格,她和华子两个人看着表格,不知道该怎么填,拦住了一个女兵问:“哎同志,这个表咋填呀?”那个女兵说:“没念过书呀,姓名、性别、年龄,就填呗,这还用问吗!”朱华看着那个女兵走了,用鼻子哼了一下:“牛啥呀牛呀,不就穿了一套军装吗!”娟子说:“就那套军装才牛呢,咱为啥就穿不上呢?”朱华说:“等你穿上了,把她给毙了,看她还牛!”娟子说:“就怕咱穿不上呀!”

娟子拿着表格回到了朱华家里,她和朱华研究着怎么样填表格。娟子拿着笔在嘴里咬着,看着表格,突然说:“华子,我不想填了!”朱华愣了,说:“好不容易拿到的表,你咋又不想填了呢?”娟子说:“你看这个栏里,家庭成分,我家是官僚富农,听我妈说,我爷爷和我爸都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人家能要我吗?”朱华听了,也没了主意,说:“你们家成分这么高,我还不知道呢。官僚富农可够呛,人家要的是贫下中农呀!”娟子愁了,拿着笔在嘴里咬着,想了半天,脸上有了喜色,说:“华子,我有主意了!”朱华问:“你有啥主意了?”娟子说:“我改姓吧!我把张娟改成关娟吧!”朱华糊涂了:“你咋改成了关娟呢?”娟子拿着笔捅了一下朱华的脑门,说:“你呀,太笨!我后爸不是姓关吗,他是党员,又是转业军人,我改成了他的姓,人家不就要我了吗!”朱华也高兴起来,连说这个主意好:“娟子你真聪明呀!”可娟子拿着笔,还是不填,脸上又起了愁云,说:“其实我真不愿意这么填,老关头给我当后爸我都不乐意,这还成了我亲爸了,心里真别扭呀!”朱华说:“哎呀,为了当兵,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就认了吧!”娟子叹口气,歪歪扭扭地在表格里填上了“关娟”两个字,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一直皱着眉头,像咽了一粒苦药似的。

县城中央有一条大河,这条河是孩子们的天堂,夏天可以到这里来游泳、抓鱼,冬天可以到这里来滑冰。那时候的孩子们大多都没有冰刀,他们用木板做成了滑冰的工具,叫做冰板,用绳子绑在脚下,一蹬一蹬在冰面上滑,玩得也很开心。宝金哥儿仨吃完了一只鸡,肚子里舒服了,就想到了去大河玩。随即招来了附近的孩子们,先是在肚皮上印上字,前面印上“先锋”或者“青春”或者“前进”等字样,后面则印上号码,有的干脆印在了脸上,红红的看着很好笑,他们自己也能笑疼了肚子。十几个孩子光着上身排队等着印刷字码,一个个冻得直抖,却又兴奋无比。宝银手里端着一碗用肥皂和红钢笔水调好了的红印水,宝金替每一个上前卧在凳子上的孩子印字码,把模子往上一铺,后面印完翻过来印前面。

一个叫大眼驴的小孩戴着军帽挤上来:“司令,先给我印,给我印!”

宝金看着他的军帽:“大眼驴,谁的军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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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抢的!”

“借我戴,我就先给你印!”

大眼驴摘下军帽二话没说扣在宝金的头上,宝金表扬他:“够意思!”

印完了字,宝金领着部下们来到了大河,宝金举着块木板当指挥刀,喊着:“同志们,大红房的混蛋们正在河里滑冰板,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的到来,我们要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杀他个回马枪!脱!”所有孩子都脱下了棉袄,露出了肚皮上和后背上的字码。

宝金一挥木板:“同志们,冲呀!——”

孩子们拎着冰板,捡起石头冲向前方:“冲啊!”

冰上滑冰板的孩子们其中一人突然发现冲过来的红肚皮的孩子,大惊失色,“不好,烧锅街的坏蛋们杀来了,快撤呀!”

滑冰板的孩子们纷纷往岸上撤,但是已经来不及,宝金领着他的队伍已经冲过来,双方立刻混战到一起。滑冰板的孩子们脚下站不稳,纷纷倒地。烧锅街孩子们的突然进攻让大红房的孩子们猝不及防,“战斗”仅仅进行了三四分钟就停止了。烧锅街的孩子们胜利了,胜利的根本在于他们的奇怪打扮,大红房的孩子们更多的是被吓跑的,冰面上留下了他们的冰板和爬犁。宝金带着他的兵在冰面上兴奋地玩着。宝玉滑着冰板来到宝金跟前,宝金正蹲在地上往脚上绑冰板。

“哥,军帽借我戴戴呗!”宝玉央求着哥哥。

“不借!”

“哥,中午了,回家吃饭吧?”

“你饿了?”

“没饿,一打嗝还鸡肉味呢!不信你闻!”

“谁闻呢,怪臭!没饿你着急回啥家?”

“我怕咱妈找!”

“找啥找呀,知道咱们丢不了!这块冰面叫咱们抢回来了,咋也得多玩一会儿呀!”说着,滑着冰板跑远了。

宝玉看到了宝银:“二哥,回不回家呀?”

“哥咋说呀?”

“哥说不着急回家。”

“那你还问我!”

宝银踩着冰板在冰面上做着各种动作,他滑到了朱大夫二姑娘朱琴的身边,朱琴一个人用爬犁锥挑着爬犁来到了大河,站在河边看着冰面上玩耍的孩子们。宝银说:“你倒下来滑呀,站着干啥?”

朱琴说:“宝银,冰结实吗,不能掉下去呀?”

“掉下去怕啥呀?掉下去就喂鱼呗!”

“死宝银,你喂鱼吧,我才不喂!”

“我不怕掉下去呀,我喂啥鱼?”

“我也不怕!”

“你不怕你下来滑呀,没事,掉不下去,你看这么多人在滑呢!”

朱琴小心翼翼地坐上去,用爬犁锥扎着冰往前划。宝银蹬着冰板,在后面推。一个外号叫山梨蛋子的小孩滑到宝金跟前,拍了下他的肩:“司令,你看你们家宝银,多骚呀,推小姑娘!”宝金顺着山梨蛋子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宝银在推朱琴,说:“太不像话,真骚!山梨蛋子!给我哄哄他!”

“是!”山梨蛋子兴奋了,把身边的孩子们叫过来,“来来,哄哄宝银!”

这是孩子们喜欢干的事情,于是全体兴奋:“对,哄哄宝银!”

山梨蛋子喊着口号:“一、二!”

孩子们一起喊道:“骚宝银!”

“一、二!”

“骚宝银!”

宝银站住了往那边看,突然恼了,他一把抢过朱琴手里的爬犁锥,滑过去,挥起来就打,“谁骚呀,你们骚,你们骚!我叫你们骂人!……”孩子们吓得四散逃跑。宝银追着山梨蛋子打,“你妈腿的山梨蛋子,你才骚,你骚!你骚!”

宝银追了上去一抡,用爬犁锥的木把打在了山梨蛋子的后脑上,山梨蛋子扑通倒地,宝银惊呆住,不敢动了。山梨蛋子倒在地上捂着头大嚎,头上出了血。孩子们聚拢了过来,宝金蹲到地上去扶山梨蛋子:“山梨蛋子,山梨蛋子!”

山梨蛋子坐在地上,摸了一把头看看手,手上全是血,哭声更响了:“血,出血了呀,妈呀,完了!……”

宝银吓得往后直缩。冰面上的孩子渐渐地少了,被阳光照射的刺眼的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血迹的一端无限延长,而另一端站着三个孩子:宝金、宝银和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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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兰一直在担心娟子,她早上走得很早。她想去朱大夫家看看娟子,但是走到一半她就调头了,高秀兰不知道自己去了应该说什么,她是个脸皮薄的人,到朱家去责问自己的女儿,总不是件体面的事。左思右想之后,高秀兰决定去医务室等朱大夫,等他来了问问娟子昨晚在朱家是怎么过的夜。可是高秀兰见到了朱大夫,还没等她开口,朱大夫倒说话了:“秀兰呀,脸色不大好呀?”

“是吗?我脸色不好了吗?”高秀兰没弄明白朱大夫话里的含意。

朱大夫自己捏捏脑:“哎呀,我也头疼呀。秀兰呀,你手有劲,你帮我挤一挤吧。”

高秀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到朱大夫椅子后面。朱大夫摘下眼镜,仰着头。高秀兰看着朱大夫倒着的脸,觉得很滑稽,一双小眼睛随着高秀兰左右手拇指和食指在他额头的挤压而一睁一闭,朱大夫说:“秀兰……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呀。”朱大夫被高秀兰挤着脑皮,不知道是痛苦还是舒服,声音有些黏滞。

“你火挺大呀。”高秀兰看着自己给朱大夫额头挤出的五个菱形紫色皮下出的血点说,“哪来这么大的火呀?”

朱大夫戴上眼镜,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可不是吗,火大呀!对了,娟子就在我家住吧,我家炕大,有的是地方。她一个姑娘家,和你们住一铺炕,咋说也不方便。”

“那咋好意思呀!”高秀兰正要问娟子的事,朱大夫倒是先说了。

“没事,她和我们家华子好得一个人似的!”高秀兰听朱大夫这样说,正想说句感谢的话,没想到朱大夫却把话题转了,问:“秀兰呀,还行呀?”

“啥?”

“就那个……老关头。”

高秀兰明白了,一脸的平淡:“行,挺好。”

“满意?”

高秀兰不高兴了,她故意说:“满意。”

“孩子们在一个炕上,方便吗?”

“孩子们睡着了。朱大夫,你还想知道啥,我一块告诉你!”

朱大夫觉出了高秀兰的不悦,说:“噢,不不,你误解了,我就是关心关心你!……好就好呀,满意就好!满意好!……”说着,朱大夫长叹气,说,“秀兰呀,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这么办,可我没办法呀!”

“啥事?”

“厂里号召机关同志下基层,你说咱们医务室就三个人,谁去?我本来想让小赵去,可是,秀兰呀,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想到你和老关头……我这心呀,就像针扎似的,刺刺地疼呀!……”

“朱大夫,你不用说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哪个车间去?”

“秀兰呀,你得理解我呀,我不是想坏你呀,我就是……就是刺刺地疼呀!……”

“我知道,我走了你就不疼了!”

高秀兰说走就走了,朱大夫这才知道,原来他身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实是挺倔犟的,他追出去:“秀兰,秀兰!……”

高秀兰没有理他,自己去了涮瓶车间,和那些妇女们一样涮起了瓶子。

关吉栋是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知道了高秀兰被下放到涮瓶车间的。关吉栋在锅炉房往炉门里甩煤,甩了几锹用手罩着眼睛往里看了看,关上炉门,走到工具箱前,从里面掏出一个日历头,用铅笔往上记着什么。这时老柏来了。

关吉栋说:“哟,柏科长来了,有何贵干?”

“挺好的呗?”

“啥呀挺好的?”

“跟我装呀!记啥呢?是不是记一晚上打几次冲锋?”

“柏科长你老不正经呀,我记每个月的花销,今天买了二斤旱烟,还准备割二斤肉,晚上包饺子!”

“精神头挺足呢,没腰酸腿疼!”

“我上山呢,腰酸腿疼!”

“说是比上山累嘛!”

“说是?就像你没上过?好像你挺清白的啊,你这个老柏!”

老柏觉得气氛很融洽了,就说出了自己来锅炉房的主题:“老关呀,和你说件事呀,你别不高兴。”

“啥事?”关吉栋警惕起来,他觉得老柏口气挺严肃的。

“高秀兰下涮瓶车间干活了。”

关吉栋一愣:“为啥?”

“不是号召机关下基层吗!”

“准是那个朱瞎子搞的鬼!”

“别瞎想呀,真不是朱瞎子搞的鬼,厂里领导定的!”

“厂领导为啥这么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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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不是一碗水,没法平呀。高秀兰没下乡就不错了,总该到车间吃点苦吧,就是这么想的。”

“你也这么想?”关吉栋明显的有点火了。

老柏义愤填膺地说着:“我二百五呀我这么想,高护士涮多少个瓶子,也比不了她针打得好呀!这年头都乱了套了!”

“你说我用不用找厂领导?”

“我看你别找了,厂里这么一枝花叫你摘去了,偷着乐吧。找这个找那个的,谁也不会同情你,反而觉得你是得了便宜卖了乖!”

“噢,我打光棍子他们看着就舒服是不是?”

“你和我发啥火呀!我就是怕你再去闹才来告诉你一声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好不好?”

关吉栋听了老柏的话,没有去找厂领导,可是他还是心疼高秀兰,中午下班的时候,借了一辆自行车,到涮瓶车间去接高秀兰。武凤梅出来了,看到了关吉栋,很意外的样子:“呀,老关……师傅?”

关吉栋说:“你就喊我老关头得了,啥师傅呀!”

武凤梅说:“我可没想喊你老头呀!咋的,来接人了,哎呀,真是心疼媳妇呀,咋没人来接我呀!”说完大笑。这时高秀兰出来了,脸色苍白,很疲倦。

关吉栋不理武凤梅,走上前喊道:“秀兰!”

高秀兰听到了武凤梅的话,同时看到了下班的女工们都拿眼睛看着她,她有些不高兴了:“你来干啥呀?”

关吉栋说:“我来接你!”

高秀兰说:“接啥呀,这么远一点的路,出门就到了!”

“冷不丁儿干这活受不了,你上车吧!”

“哎呀,接啥接呀!”高秀兰有点不耐烦,急急忙忙往前走。

关吉栋推着车子追上了高秀兰,很生气:“你咋不让我接呀,嫌我老,怕我给你丢人是不是?嫌我老现在还来得及,咱们马上去民政把结婚证毁了,走,去民政!”

高秀兰倚着墙站着,脸色愈加苍白:“不是呀,你理解错了,我不是嫌你老,我是怕别人说我太娇气,第一天到涮瓶车间干活,就叫人来接,别人会有闲话的呀!”

关吉栋缓了下来:“听那些闲话不用活了,他们爱咋说咋说!你咋了,脸色这么不好?”

“我胃疼。我就怕沾凉,一沾凉就胃疼。”

“快上车吧!来来,上来!”

关吉栋把高秀兰扶上车,推着往前走:“啥时候得的这病?”

“生宝玉的时候,他爸不干活,天天出去玩麻将,我月子里洗尿布、生气,就坐下了这病。”

“你那个男人呀,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

关吉栋骑着车子带着高秀兰往家走,关吉栋嘱咐高秀兰回家喝热水,上炕躺着,什么都不准干。他们还想到了那只鸡,关吉栋兴奋地问着高秀兰想吃什么口味的,想吃炒的还是想吃炖的,他说他做鸡非常拿手,说得高秀兰心里热乎乎的,胃痛不觉就轻了一些,没那么疼了。可是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高秀兰的胃又严重地疼了起来。

他们先发现,鸡没了,接下来发现,鸡叫孩子们给吃了。开始高秀兰还不相信,他不相信孩子们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可是关吉栋拿了锅给她闻,又拿了炉钩子蹲下来,去钩炉坑里的炉灰,钩了几下钩出了鸡肠子,高秀兰不得不相信,鸡真是让孩子们给吃了。高秀兰说:“这几个孩子呀!……”就觉得胃又开始疼了。

关吉栋火了:“这是啥孩子呀,咋这么没教养呀!还能把一只鸡整个儿都吃了,不想着给妈留点,太忤逆了,太少教了,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高秀兰站在那眼泪流了出来。

关吉栋说:“我看这孩子就是叫你惯的,你是不是不舍得打呀,啊?该打就得打,该揍就揍,棍棒之下出孝子,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指示。你等他们几个回来了,我非揍他们不可,不把他们的屁股打肿了,算他们便宜!”

高秀兰捂着嘴哭出了声音。

关吉栋觉得不对,上前扶住她:“秀兰,秀兰,来来,你上炕歇着,上炕歇着,哎呀这炕有点凉呀!我马上把炉子生着,炉子生着炕就热了,好了好了,没事了,孩子回来我管他们!”

关吉栋帮着高秀兰脱了鞋,把高秀兰推上了炕,脱下自己的半大棉袄,盖在高秀兰的腿上:“你呀,小孩似的,总爱哭。”

“老关呀,孩子是不好,是该管,可你一定不要打他们,不要和他们发火……”

“这不打不发火咋管呀?”

“孩子们本来就怕你,不愿意接受你,你刚来没几天就打他们,他们就更没法接受你了。他爸懒归懒,馋归馋,可从来不打他们,你要想当他们的父亲,你也不能打他们……你可以吓唬他们,也可以给他们讲道理,就是不能打他们,好不好老关,你能不能听我的?”

“行,我听你的,你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坚决执行照办:不打不骂不发火,给他们讲道理,关键的时候可以吓唬他们一下。行了吧?”

“老关,我知道你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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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不是为了对你好,你的这几个孩子,谁能来受这份罪呀!行了,别哭了,我知道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靠山,以后我就是你的靠山,你放心吧,我会对你越来越好,就是把心扒出来给你,我都不后悔!”关吉栋坐在高秀兰身边,拿着高秀兰的围巾为她擦眼泪。高秀兰突然扑在关吉栋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没有孩子的时候,高秀兰在关吉栋的面前更像是个孩子。关吉栋满心幸福地担任着父辈一样的角色。关吉栋说晚上割点肉包饺子,鸡没有了,包点饺子,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也算宣告他正式担任继父了。

傍晚的时候关吉栋早早回了家,开始剁馅子和面,不久高秀兰也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包饺子,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包饺子特别容易产生甜蜜感,仿佛把一切情感都包在了饺子里,然后吃到嘴里的不是饺子,而是快乐。关吉栋自从老伴死了以后,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他被这快乐陶醉着,嘿嘿地一个劲瞅着高秀兰笑。可是他的快乐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毁掉了,天快黑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片吵嚷声,还有哭声和叫骂声,关吉栋听到了十分惊异,他拉开门出去看,看到了院子里站满了孩子和家长,孩子们在哭,家长们在吵,一片混乱。

高秀兰也出来了,她站在那脸就白了,因为一看就明白,准又是她的几个孩子在外面惹了祸,人家的家长找来了,而且来的人一个个怒火冲天。

看来事情严重了。

第五章

每一个做父母的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欺负,自己被欺负了,他们可以忍,可是谁要是欺负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就会变成猛兽恨不得咬死对方。

“这是咋了呀?”高秀兰问。

山梨蛋子的头包着,在哭,母亲跳着脚喊:“你说咋了呀,你眼睛瞎呀,你没看见呀,我们家孩子的头都被打破了,缝了三针呀!你说咋办吧高秀兰,你说咋办吧,啊?!”

高秀兰慌了:“为啥把你孩子打了?”

“你咋说话呀,为啥也不行呀,为啥也不能把我孩子的头给打破呀!你当妈的能这么说话吗,啊?”

“对不起,她不是那个意思……”关吉栋为高秀兰解释着。

山梨蛋子母亲不依不饶地叫喊着:“她哪个意思呀啊,你说她哪个意思?”

“她说错了,她说错了行不行?”

“错了?错了就行了吗,我把人杀了我说错了就没事了呀!”

孩子们家长七嘴八舌的喊叫快把天震破了:“就是呀,错了就行了吗!错了就没事了!”

“你们家孩子淘得也太没边了吧!”

“还想干啥呀,想不想杀人放火呀!”

“也太没有教养了吧,有娘养没娘教吧!”

“就是呀,爹死了,妈也死了呀,不是找了个后爸吗,后爸干啥吃的呀!”

……

高秀兰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她突然也变得很愤怒:“你们能不能说个明白呀,我孩子都干啥坏事了?”

“别吵吵好不好呀,吵吵问题也解决不了,这样吧,你们选个代表说,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关吉栋提高了嗓门,维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批判会。

一个中年男子上前:“想知道咋回事呀,好,那就叫你们看看是咋回事!”

他伸手把孩子的棉袄扒下来,孩子的肚皮和后背印着的红色字码清晰如初,孩子家长扭着孩子给高秀兰和关吉栋看:“看,看,这是啥呀,这东西能往肚皮上印吗?大冬天的让我们孩子光着膀子印这东西,冻坏了咋办呀?都脱了,都脱了给他们看看!”

个个家长帮着孩子们把棉袄都脱了,都露出了肚皮和后背上的红色字码。

家长们又开始吵嚷着:

“看看吧,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孩子干的好事!”

“作上天了,牛魔王也干不出这损事来呀!”

“真是损呀,也太损了吧,把我们孩子都教得没正形了!”

……

高秀兰怔怔地站在那看着,眼睛里蒙上了泪水。

关吉栋上前挡住高秀兰:“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邻邻居居住着,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说难听的话只能伤人,不解决一点问题呀,对不对?我们孩子肯定是错了,我现在给每个孩子的家长一块钱,就算是我赔礼道歉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关吉栋选择了一个比较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每个孩子的家长在关吉栋这里领到了一块钱后离去。山梨蛋子伤得最重,他母亲从关吉栋手里拿到了十块钱。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高秀兰坐在炕上倚着墙两眼发呆,关吉栋蹲在地上吸烟,这时娟子也回来了,她半坐半倚在炕沿上,两只眼睛看着地。突然娟子起身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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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你干啥去?”高秀兰问道。

“我去把他们找回来,打死他们!”

“你回来!”

“咋的,不管了?”

高秀兰起身下炕:“不管,叫他们在外面冻死饿死,权当我没养活这几个小野兽!”

关吉栋站起来:“你干啥?”

“煮饺子吃饭!”

“你坐着坐着,我来,你别动!”

关吉栋把高秀兰推回到炕上,端起炕桌上的盖帘,把饺子端进了厨房,娟子看着,走过去,把另一个盖帘的饺子也端进了厨房。锅里的开水泛着水花,白色的水蒸气像是锅炉房烟囱里的白烟,源源不断地向外扩散,充满了整个屋子,融化了结着冰花的窗子。

冬天里天黑得早,刚到六点钟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垂落了。宝金和宝银、宝玉三个人蹲在部队后的大墙下,抄着手守着一堆火,每个人脸上的字码都已擦掉,但是还都留着残迹,宝金不时往火堆上添油毡纸,宝玉把冰板挂在脖子上,冻得直抽鼻涕。不远处传来军营的号声,很悠扬。

宝银问宝金:“哥,这是啥号声?”

“部队开饭了。”

宝玉捂着肚子:“哥,我饿了。”

“鸡呢?”

“下午拉了一泡屎,早没了。”

宝银的肚子咕噜噜叫着:“我也饿了,哥,你不饿呀?”

“你们都饿了,我不饿就怪了!咋办,回家呀?”宝金和两个弟弟商量着对策。

“不敢,鸡被偷吃了,还把人打了,回家妈打咱们不要紧,老关头要是打咱们,不得打死呀!”宝银觉得自己犯的错误最多,他不敢回家。

“二哥,哥不是说,鸡叫黄鼠狼偷吃了吗?你忘啦?”

“谁信呀,老关头那么好唬啊!”

“就说叫黄鼠狼偷去了,咋的?好不好唬也得那么说,千万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可完了,记住了?”宝金叮嘱两个弟弟。

宝银、宝玉一起回答:“记住了。”

宝金说:“根据目前的情况,本司令分析,只要山梨蛋子不去咱们家找,问题就不大。本司令决定,派一个侦察兵先去侦察一下,如果没有什么敌情,咱们就进村,要是有敌情,咱们就在外面打游击吧。”

“派谁去?宝玉去吧。”宝银抢在哥哥前面说着。

“宝玉不行,宝玉胆太小,宝银,这个艰巨的任务就得交给你了,你去!”

宝银不敢违抗哥哥的命令,只好同意了,于是三个人潜回到自家院墙外面,从外面看,家里的灯光射到院子里,让人感到有一股暖意。宝银悄悄打开院门,双手着地做狗爬状向家门方向爬去,很快爬到了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蹲在那里一会儿,慢慢直立起身子,从门玻璃上往里看,看到了母亲坐在炕上用蒜臼子捣蒜,姐姐往桌子上摆放碟子和筷子。没一会儿,关吉栋端着两盘饺子从厨房里出来,放到桌子上,说了几句话,又反身进了厨房。

宝银看了一会儿,转身又做狗爬状跑到了院门前,打开院门出去了。

宝金和宝玉等在大门外,见宝银出来迎了上去。

宝金急切地问道:“宝银,有没有敌情?”

“哥,情况不明呀!”

“看到了啥?”

“看到了妈坐在炕上捣蒜,姐往桌子上摆碟子、筷子,老关头从厨房里端出两盘饺子。”

“啊,他们吃饺子了呀?”宝玉的肚子咕噜噜地响得更厉害了。

宝银的肚子也响着,两个人捂着肚子听宝金在分析形势,宝金说:“这说明,还是没有敌情,要是有敌情,妈和姐能坐得住吗,不得到外边找咱们呀?老关头也不能没事似的煮饺子,据本司令分析,这样看来,咱们是可以进村了!”

宝玉已经迫不及待了:“哥,快回去吃饺子吧!”

“一提吃你就来劲!哥,有把握吗?”宝银问宝金。

“没问题,有把握!咱们进家的时候,一定要装出高兴的样子,别垂头丧气,别心虚,越高兴越没事!”

宝玉终于听到了希望:“哥,你放心,看到饺子了,能不高兴吗!”

三个孩子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把彼此都搞得很兴奋。还没进门,宝金就带着两个弟弟开始喊:“饺子,吃饺子了!哎呀吃饺子喽!”三个孩子边喊叫着,边脱鞋上炕,抓起筷子就夹饺子吃。宝玉用手抓,一个个狼吞虎咽,烫得直晃头。高秀兰愣了,看着他们。关吉栋也看着他们。娟子也皱眉看着他们。高秀兰敲着盘子:“停停停!停!谁叫你们吃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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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停下,嘴里还都含着饺子,一脸的惊恐。宝玉吓得要哭:“妈,我饿了!……”

高秀兰看着他们,要发作,关吉栋捅了她一下:“吃吧吃吧,吃吧!”

三个孩子不敢吃,看着母亲。高秀兰看了一眼关吉栋,说:“你们吃吧,吃完了再说。”

三孩子又开始狼吞虎咽,关吉栋进了厨房,三个孩子被烫得摇头晃脑,高秀兰端着小碟不吃了,看着他们,又生气又无奈。宝金突然身子往后仰去,用手捋着胸,夸张地叫着:“烫呀烫呀,烫心了!”

宝银明白哥是造气氛,也跟着学,夸张地用两手捋着胸:“哎哟哎哟哎哟,我也烫心了!”

宝玉趁机拿了两个饺子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我不烫心,我烫屁股眼儿!”

宝金指着宝玉笑:“哎,你们听,他嘴里吃饺子,他说他烫屁股眼儿!”

三个孩子乐起来,互相打着。

娟子用筷子敲着桌子:“吃饭,穷乐啥呀,一会儿有你们乐不起来的时候!”

三个孩子觉得姐的话里有话,再看了一眼母亲的脸,马上不乐了。关吉栋又从厨房里端出两盘饺子,放到桌子上:“吃饱了呀,管吃够!”

高秀兰听出了关吉栋对孩子是不满意的,他是在忍着,就说:“行了,你别忙活了,坐这吃吧,娟子,剩那些你去煮!”娟子答应着,去了厨房,关吉栋坐到了高秀兰身边,开始吃饺子,脸色阴沉着。三个孩子看着他,再不敢出声,跟着一起吃着。长时间的,屋子里只有吃东西的嘴巴声。娟子在厨房煮饺子,用勺子轻轻搅着,捞起一个捏了捏软了,赶紧用笊篱把饺子捞出来,捞了两盘,端出了厨房,看到桌子上的两个盘子已经快空了,三个孩子还在抢着吃。

娟子把新捞的两盘水饺放到桌子上:“你们三个差不多行了,别吃起来没够,别人还没吃呢!”

三个孩子像没有听到姐姐的话,仍然争抢般地吃着,筷子伸向了新端上来的两盘。娟子把一盘饺子拿起来,给他们往空盘子里拨了一半:“你们就这半盘了呀!”

三个孩子围攻那半盘饺子,突然不知谁放了一个屁。

“谁?”宝金指着两个弟弟问。

宝银指了指宝玉:“他!”

宝玉嘴里含着饺子:“不是我,我没放!”说着在自己的屁股上抓了一把,放到宝银鼻子前,“不信你闻闻!”

“滚,爱闻你自己闻!”宝银推开宝玉的手。

宝金捏着鼻子:“哎呀真臭呀!”

宝银和宝玉都捏着鼻子:“真臭,真臭!太臭了!”边说边哧哧笑。

高秀兰忍无可忍,把筷子狠狠拍在桌子上:“想不想让人吃饭了!”

三个孩子吓了一跳,看着母亲的脸色,才觉出问题不像他们估计的那么乐观。

“妈,不是我,是我哥,我听见就是他!”宝玉很委屈地申辩着。

宝金打了一下宝玉:“谁呀,我听就是你!”

“不是,不是我!……是我二哥!”

宝银也打了宝玉一下:“你咋瞎赖呀!”

宝玉哭了,乱打着宝银:“就是你就是你,我不是瞎赖!”

宝银还着手:“你你你,是你!”二人打成一团。关吉栋嘭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三个孩子又吓了一跳,立刻不敢出声了,看着关吉栋。关吉栋的脸都紫了:“我看你们是吃饱了,给我下地,下地站着!”三个孩子木木地看着关吉栋,不动。关吉栋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听没听着!啊!”把桌子上的碟子碗震得颠跳起来。三个孩子害怕了,麻溜儿下了地,站到了地上。关吉栋控制着:“你们放的屁是够臭的了,今天你们过年了,又是鸡又是饺子,吃得这么好放屁能不臭吗!”

“鸡不是我们吃的!”宝金马上回答关吉栋,他也在提醒两个弟弟。

“那鸡呢?”关吉栋问。

宝银、宝玉同声说:“鸡叫黄鼠狼偷去了!”他们说完很得意地相互看着。

“回答得挺麻溜儿呀!这世上最招人恨的人,是啥人知不知道?撒谎的人!鸡让你们三个吃了,就说是吃了,谁也没想咋的你们,赖黄鼠狼子!我来告诉你们吧,黄鼠狼它不吃鸡,它只喝鸡血!鸡到底叫谁吃了?”

三个孩子不敢吱声了。

“附近邻居家孩子肚皮上的字,谁给印的?”

三个孩子不吱声。

“老王家的二小子,你们谁把他的头打破了?”

三个孩子还是不吱声。

关吉栋看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关吉栋,高秀兰和娟子也看着三个孩子,都气得不行。

关吉栋接着说:“这三件事,鸡的事,肚皮上印字的事,打架的事,能不能诚实点回答,都是谁干的?”三个孩子低着头就是不回答。

高秀兰喊起来:“你们说话呀!”

关吉栋拦了她一下,从地柜底下掏出一块砖头,放在手上掂着:“我在朝鲜战场上,一拳头把美国兵的脑袋砸漏过,我不想打你们,可你们不能撒谎,自己干了啥事,自己赶紧承认了,要是不承认……”关吉栋停顿了一下,他把砖头拍到地柜上,突然狠狠一拳砸上去,把砖头砸得粉碎,“我就不信,你们的脑袋会有这块砖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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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被关吉栋的行为吓得一哆嗦,大哭起来,不一会儿尿从裤腿里流出来:“我、我承认,鸡、鸡是我们三个人吃的,肚皮上的字,是我哥印的……山梨蛋子,是我、我二、二哥打的!……我都承、承认了,别、别砸我脑袋呀!……”

关吉栋听完宝玉的话,他看着宝金和宝银:“你们俩说说,咋回事儿?”

宝银吓得直抖:“山梨蛋子,是、是我打的,可是他骂我!……”

“行了!宝金,肚皮上的字,是不是你给印上去的?”

“是。”

孩子们都承认了,关吉栋的火反而消了一些,他出了一口粗气,说:“你们的父亲死了,你们的母亲领着你们几个过日子不容易,她全部的希望都在你们身上了,为了你们,她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以让人瞧不起,嫁给了我老关头……”

高秀兰哽咽了。

“可你们都啥样子呀,你们咋就一点不给你们母亲争气呀!撒谎、打架、不干活,大冬天的,往人家邻居家孩子的肚皮上印字,你们还想干啥事呀?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吧!你们就这样下去,不出息,变成二流子嘎拉屁,你们母亲受的苦、遭的罪,还有啥用?你们这样做等于把你们的母亲往绝路上逼!她活着就是为了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

“知道……”三个人回答着关吉栋的问话。

“知道了你们还这么不听话!宝金、宝银、宝玉,你们三个今年都多大了?

“十四。”

“十二……”

“我、我十岁……”

“我六岁的时候,爹妈都死了,七岁那年,我给村里的地主放羊,十岁,我就是半拉子长工了,跟大人一样在地里干活,冬天光着脚在雪地里跑,饿了、病了、死了都没有人管,你们是有人管的呀,你妈管你们,我也管你们,生活是穷了点,可没让你们饿着、冻着呀,你们该知足呀!你们在心里应该感谢你们的母亲呀!感不感谢?”

“感谢……”三个孩子一起回答。

“咋感谢呀?感谢就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听话、勤劳,还要学习。现在虽说学校不上课了,你们要自己学呀!别一天到晚的在外面瞎跑,惹了祸让人家找上门来,指着你妈的鼻子训!啥滋味呀?我听说你们干活都有分工,你们咋分的工,跟我说说?”

“我刷碗、扫地,和宝玉去抬水……”宝银回答。

“我、我和二哥抬水……我还擦、擦灰……”宝玉接着说。

“我和煤、扒炉灰、扫院子。”宝金一直低着头说着。

“好,从明天开始,我天天检查,谁要是没干活,我罚他两天不吃饭!我说到做到!除了你们的分工,从明天开始,每天每人捡一筐煤核,噢,宝玉可以半筐,每人每天都得给我学习。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一支愚蠢的军队!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溜……”说着,他回头问高秀兰,“有没有这句话?”

“有。”高秀兰回答着。

“没有别的可学,你们给我背唐诗,一天一人背一首,晚间我检查!我看你们家那书架上,好像有唐诗。”

“有,他爸留下不少的书,都在那柜子里呢。”高秀兰指着一个柜子说。

“有就好!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不打你们也不罚你们了,可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谁要是敢再犯毛病,新账老账我跟你们一起算!好了,我就说这些了,下面你妈讲一讲!”

高秀兰给关吉栋倒了一杯水,说:“你们关大爷说了这多的话,都是为了你们好,以我的心情,今天晚上就是不打死你们,也得饿着你们,不给你们饭吃。你们关大爷说情,不打你们,也不罚你们了,可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再有这么一次,我饶不了你们!记没记住?”

“记住了。”三个孩子因为害怕,回答得比较诚恳。

一家人重新坐在一起吃饺子,谁都不说话。娟子帮着母亲收拾完桌子以后就走了,宝金哥儿仨沉默着,他们不敢看关吉栋的脸,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也知道老关头训他们是对的,可他们就是感到心里委屈,想一想就要哭。为了不再难过,他们就早早躺下了,把被子蒙到了头上,很快就都睡着了。

关吉栋说:“这几个孩子要是听话,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高秀兰说:“他们就是没人管呀,从小就没有爸了!……”

这一个夜晚,一家人睡得挺踏实,连射进窗户的月光,都显得那么安静。

宝玉用抹布擦灰,宝银用笤帚扫地,宝金在火房屋和煤,弟兄三个都很认真卖力地干活,好像他们已经被老关头制服了,可他们在心里却是恨着老关头的。宝金和了煤出来,往炕上一倒,骂:“该死的老关头,真要管咱们了!”

宝玉说:“昨天晚上把我吓、吓、吓、吓完了!”

宝银说:“宝玉,你咋磕巴了呀?”

宝玉说:“谁磕、磕巴了,我没磕磕磕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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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银说:“你还没磕磕磕巴?你没磕巴,你咋磕磕磕巴了?”

宝金坐起来:“完了,宝玉被老关头吓得磕巴了,完了完了!”

宝玉说:“哥,那、那、那咋办呀?”

宝金说:“那没办法,你这一辈子就磕磕磕巴吧!”

宝玉说:“完、完了,我、我磕巴一辈子呀!……”

这个时候大眼驴在外面喊宝金,宝银说:“哥,大眼驴喊咱们出去玩呢,他是不是跟你要军帽呀?”

“这个大眼驴,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告诉他本司令不去玩,他有个破军帽有什么了不起,还他。”宝金把军帽摘下来扔给了宝银。

“哥,咱们出去玩一会儿吧,军帽就不用还他了。”宝银和宝金商量着。

“玩个屁,干完家里的活,咱们还要去捡煤核,还要背唐诗。王八蛋老关头晚上还要考咱们,宝玉都被他吓磕巴了,你还有心思去玩。赶紧把军帽还给他,咱们捡煤核去。”

宝金锁了家门,领着两个弟弟拎着筐往锅炉房走去。现在是上班时间,厂家属区很难看到有人走动,各家各户都锁着门,家里的孩子也都跑到大河边去玩了,宝金、宝银、宝玉走在路上显得很孤单。宝玉用捡煤核的小耙子划着他路过的每一面墙:“哥,你说妈为,为,为啥对老,老,老关头那、那么好?”

“你别磕巴行不行,你咋知道妈对他好了!”宝银回过头问宝玉。

“妈对他不、不好,为啥晚上和他睡、睡一个被窝?”

这个问题太难了,宝金和宝银都回答不上来,妈和老关头睡一个被窝让他们感到愤愤不平,可这种事情他们是没办法阻止的。宝金说:“不说了不说了,不说这事了!”这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从他们眼前过去,年轻人穿着绿布棉袄,劳动布裤子,脚上穿一双黑布棉鞋。这些普普通通的穿戴因为年轻人头上戴了一顶军帽而变得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在三个孩子的眼里,军帽已经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戴军帽是多么地让人羡慕呀。宝银认出这个年轻人是刚分到锅炉房帮着关吉栋烧锅炉的王小秋。三个孩子盯着王小秋的军帽,像盯着一件宝物。

“哥,听说大眼驴他哥昨天又抢了一顶军帽,你敢吗?”宝银凑到哥哥身边试探地问着。

“不就是个军帽吗?有什么不敢抢的!”宝金肯定地说着。

“现在就抢,抢,抢吧!”宝玉听见了两个哥哥的对话,兴奋地跑过来问。

“抢,抢,抢个屁!现在能抢吗?”宝金拍着宝玉的后脑勺,“本司令自有办法。”宝金露出他标志性的小虎牙,宝银和宝玉知道哥哥已经有了主意,两个人信服地跟着哥哥往锅炉房走去。他们每个人都想象着抢军帽时的情形,并想着军帽抢到手后戴在头上的荣耀。于是他们三个人把昨天晚上的不快都忘到了脑后,又开始无忧无虑并兴奋起来。

高秀兰的胃病又犯了,她站在一群女工中间涮着瓶子,一直没有停下来。她强忍着疼痛,她不愿意跟班长请假去医务室拿药,怕别人说她是装的。后来她终于挺不住了,头上疼出了一头的冷汗,瘫坐到地上,这才让女工背了起来,送到了医务室。朱大夫一看就急了,赶忙替她针灸,给她吃药。

就在高秀兰被背到医务室的时候,锅炉房里来了两个军人,一个是干部,另一个看着也像是个干部。他们自我介绍说,是招兵办的,来了解关娟的情况。关吉栋愣了,说:“关娟,我不认识关娟呀?”

其中一个军人说:“你怎么能不认识关娟呢?关娟不是你的女儿吗?”

关吉栋想了想,说:“你们说的是张娟吧?我最近娶了个媳妇,她带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女孩,她叫张娟,你们说的是不是她呀?”

那个军人说:“这表上填的是关娟,表上填的她父亲是酒厂烧锅炉的工人,党员、转业军人、劳动模范……”

关吉栋说:“不用说了,就是张娟,没有关娟。”

另一个军人说:“那她为什么不填张娟,而要填关娟呢?”

关吉栋说:“我明白了,她想当兵,怕自己的家庭成分高,就填了我是她的生身父亲,可我是她的继父呀!”

两个军人听明白了,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站起来告辞了。关吉栋急了,拉着一个军人的手说:“同志,虽说她的家庭成分高了一点,可这孩子表现可好了,要求上进呀,听党的话,再说了,你们不是招文艺兵吗,她跳舞唱歌都行,原来就是学校文艺队的,同志,你们就把她招了吧,看在我一个老兵的面子上,把她招了吧!……”

两个军人答应着,还是急急忙忙走了。关吉栋知道自己的请求无助于事,他站在锅炉房门口有些后悔,他在想,开始的时候不如就说娟子是他亲生女儿了,可他又想,这能蒙过去吗?人家搞外调搞得可细了,最后肯定得露馅。他无奈了,只能自言自语地说:“毛主席不是说过,重在政治表现吗?……”

下午的时候,宝金开始实施抢军帽行动了。

宝银和宝玉带着一种神秘感找来了绳子和石灰,在哥哥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今天碰到王小秋的路上。宝金和宝银、宝玉把绳子铺在地上,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拽在了哥儿仨手里,三个人藏在一个胡同拐弯处。刚布置好,王小秋骑着车子就过来了。

“来了来了!你们俩听我的口令……”宝金命令着两个弟弟。

宝玉害怕看着哥哥说:“哥,咱不抢了吧,我、我、我害怕!……”

“害怕来不及了,他过来了!我喊一二你们俩就拽绳子!”

“哥,他倒了我们就跑?”宝银重复地问着宝金。

“对,他倒了你们就跑,往大河坝跑……”

“哥,我、我、我害怕!……”宝玉紧张得要哭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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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银、宝玉闭着眼睛使劲一拽,路上的绳子突然提起来,把骑车过来的王小秋绊倒,宝银和宝玉扔了绳子就跑。宝金冲出去,跑到跟前,把一包石灰撒过去,迷住了王小秋的眼睛,然后一把从王小秋的头上抢下了军帽,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大河坝,和两个弟弟会合了。宝金戴着军帽大摇大摆往前走,宝银和宝玉急得直央求:“哥,给我戴一下,给我戴一下!……”

宝金摘下军帽,扣在宝银的头上说:“来,戴上显显。”

宝银戴上军帽,敬了个军礼,正步往前走,高声唱:“向前向前向前!……”

宝玉跑上前,跳高从宝银头上摘下军帽,扣自己头上,因为大,像扣了个钵子,来回晃荡,他也兴奋地唱着:“我们的队伍像太阳……”

宝金上去摘下军帽:“行了行了,过会儿瘾得了!我告诉你们呀,千万不能说这是抢的,打死也不能说。说了,就能让人抓起来,游大街!宝玉,你经常当叛徒,这回不能招呀!”

“哥,不招,招了游大街,成、成大坏蛋了!”

宝银补充着:“上回我看见游街的人里边,就有抢军帽的!”

三个孩子说起游街还是有点害怕,可那点害怕很快被抢军帽的成功冲刷得无影无踪,他们看着草绿色的军帽兴奋得忘掉了一切,此时此刻就是真把他们绑了游大街,他们也不会在乎了。宝金戴着军帽走在前面,两个弟弟跟在后面,甩着手正步走着,高唱:“向前向前向前——,二赖子不怕牺牲光着大腚往前冲!……”

他们在阳光下无比快乐地走在河堤上。

关吉栋下了班才知道高秀兰的胃病又犯了,就赶紧给关高秀兰擀面条。他把面条切得又长又细,煮得软软的,并且打了两个荷包蛋放在里面。三个孩子已经开始吃饭了,他们一人一个饼子,一人一碗酸菜汤,吃得满屋子嘴巴声。当关吉栋端上了那钵面条,他们的眼睛一齐射向了那个钵里,看见钵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的两边整齐地放着两个很漂亮的荷包蛋。面条的白滑和鸡蛋的黄润让三个孩子垂涎三尺。

关吉栋察觉到三个孩子的目光,他说:“你妈她胃疼,吃不了硬东西,我给她擀了点面条,还打了两个鸡蛋。咱们就吃饼子喝菜汤。”

高秀兰夹起一个荷包蛋,递给宝玉:“宝玉呀,拿碗接着,你们哥儿仨分了吃。”

关吉栋瞪着眼睛问宝玉:“宝玉呀,知道你妈胃疼吗?”

宝玉用眼睛看着关吉栋:“妈,我不、不要……”宝玉一边说着却一边把碗送了过去,宝金和宝银观察着关吉栋的反应和荷包蛋的去向。

关吉栋看着宝玉碗里的荷包蛋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对宝玉说:“行呀,你们妈疼你们,我也没什么意见,吃吧,你们三个把那个荷包蛋吃了吧!”

三个孩子一阵风一样把那个荷包蛋吃了。

关吉栋说:“今天你们表现得都不错,没惹祸,把活也干了,唐诗背了吗?”

三个孩子说:“背了。”

关吉栋说:“那好,你们背一首给我听听!”

宝金背了一首李白的《下江陵》,宝银背了一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宝金不情愿,背得磕磕巴巴,宝银有些紧张,也背得磕磕巴巴。轮到宝玉了,他刚刚吃了荷包蛋,心情不错,又看到两个哥哥背得不流畅,他想出出风头,让老关头高兴,于是摇头晃脑背起来:“窗前明、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望明月,低头看裤裆!”

关吉栋愣了一下,火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看啥?看裤裆?唐诗里有看裤裆?谁教你的?”

宝玉被关吉栋吓得咧嘴哭起来:“我、我哥他、他教给我的!……”

关吉栋质问宝金:“你教的?”

宝金说:“不是,不是我教的!”

关吉栋说:“不是你教的,宝玉跟谁学的?”

宝金说:“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教的!”说着,上前推了一下宝玉,“谁教你的呀,你赖谁教的呀!”

宝玉张开嘴哭得更响了。

“你干啥呢?看把孩子吓的。”高秀兰摸着宝玉的脑袋安慰着宝玉。

“这几个孩子你就惯吧,我看你能惯成啥样来!”关吉栋喊着,本来刚才还挺轻松的家庭气氛,转眼变得铅一样沉了。高秀兰捂住了胃身子歪向了一边,汗珠子淌了下来。关吉栋赶紧把她扶上炕让她躺了下来,随手拽了一床被子替她盖上。看着高秀兰痛苦的样子,关吉栋心里也不好受,他不再理会三个孩子了,替高秀兰揉着胃说:“涮瓶子那活你真干不了,我得想想办法,把你调回医务室,你看你疼成这样,这哪行呀……”

如果没有老关头,三个孩子看到母亲病成这样会着急的,可有老关头守在母亲身边,三个孩子远远看着,觉得母亲病了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都没有停止吃饭,把手里的饼子和那碗酸菜汤都吃到了肚子里。

关吉栋想了很长时间,觉得能帮高秀兰解决工作问题的人,只有朱大夫,如果朱大夫到厂领导那里去说说,要求把高秀兰调回医务室,理由再充分不过了,因为高秀兰针扎得确实好,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让她涮瓶子呢?关吉栋要去医务室找朱大夫,他让王小秋看好锅炉。这时候他看到王小秋脸上有伤,就问王小秋:“你脸咋的了?”王小秋说:“有几个小痞子把我军帽抢了,脸也让他们打伤了。”关吉栋说:“现在这些小痞子专门抢军帽,你要小心点呀!”王小秋说:“可不是,就没小心呢!”王小秋刚来的时候,关吉栋并不喜欢他,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王小秋是厂里派来监视他的,看他和高秀兰是不是真夫妻,可小伙子来了不久就把底细告诉了关吉栋,关吉栋觉得他为人诚实,在以后的日子里发现,小伙子手脚勤快,嘴也甜,关吉栋渐渐喜欢上了他,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小青年做帮手,方便了许多。

关吉栋硬着头皮来到厂医务室,尽管他不喜欢朱大夫这个人,可他想求人家办事,医务室就必须得来,而且,脸上还必须得堆出稀有的笑容。

朱大夫看到关吉栋,话的味道果然不那么受听:“哟,这不是老关头吗,你咋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了,病了?头疼还是跑肚拉稀?”

关吉栋说:“朱大夫,嘴上留点德好不好,我不头疼不跑肚拉稀,就不能来医务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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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夫说:“有啥事,你就说吧!”

关吉栋就把自己的想法对朱大夫讲了,希望朱大夫能帮忙,把高秀兰调回厂医务室:“她那胃不行呀,一沾凉水就犯病,疼得呀,脸上直冒汗!”

朱大夫说:“你心疼是不是?”

关吉栋说:“是是,能不心疼吗?”

朱大夫说:“别说你疼,我也心疼呀!”

关吉栋说:“你心疼个啥呀?”

朱大夫火了:“噢,就兴你心疼,我就不能心疼了,你太自私自利了吧!告诉你老关头,我心疼得比你高尚你知不知道?你心疼因为高秀兰是你老婆,我心疼是因为高秀兰是我同志,对同志应该春天般的温暖,我心疼她不对吗?”

关吉栋说:“对对,太对了!可我听说,当初不是你把秀兰弄去涮瓶子的吗?”

朱大夫说:“老关头呀,你把我看得也太高了吧,我有那么大权力吗?这是厂里定的事,你咋赖到我的头上了呢!”

关吉栋说:“我听秀兰说,是你亲口对她说的呀。”

朱大夫乐了,肩一颤一颤的:“我那是故意的,我想让高秀兰恨我,她一恨我,我就不惦记她了,成全你老关头呀!”

关吉栋说:“哎呀,真得谢谢你了朱大夫!”

朱大夫说:“咋的,今天叫我朱大夫了,不叫我朱瞎子了?”

关吉栋笑了笑:“今天来求你办事,哪敢叫你朱瞎子呀!”

朱大夫说:“你个老憋犊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呀!我告诉你老关头,这事我就是帮了,也不是看你面子,而是看高秀兰的面子!”

关吉栋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是冲我,早把我从这屋里撵出去了!”

朱大夫说:“老憋犊子你知道就行!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咱们厂王主任不是好喝一口吗,明天你俩在家里弄几个菜,我把他给你请去,喝点酒,唠唠,事情不就办了吗!”

这主意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关吉栋就是想裂了脑子,也想不到这上面来,请领导到家里来吃饭,关吉栋觉得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一个普通工人巴结领导,让人看着瞧不起呀。再说了,请吃饭是有目的的,想求领导办事,实在有些不地道,吃人的嘴短,让领导先吃了,再求他办事,这不是挖个陷阱让人跳吗!但是为了高秀兰能调回厂医务室,关吉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决定请这次客。

娟子和朱华一起去武装部看榜,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也没有看到关娟的名字,她们二人从头凉到脚,娟子埋怨朱华说:“我当初就不想来报名,你非鼓动我来,我就知道人家不要我!”朱华说:“为啥不要你呀,这些榜上有名的人,我看不如你呀!”娟子说:“还用问吗,还不是因为我们家成分高!”朱华说:“你不是改姓了吗,跟了老关头姓,咋还会嫌你们家成分高呢?”经朱华这么一提醒,娟子觉得有问题了,就是呀,她已经改了老关头的姓了,部队为啥还不要她呢?娟子决定去问问,于是就和朱华一起,进了招兵办的办公室。娟子说明了来意,坐在那里的一个军人说:“你不知道为啥没有你呀?你到底姓什么,你姓关吗?”娟子说:“我姓关呀,谁说我不姓关了!”那个军人说:“谁说你不姓关了,你继父说你不姓关,你回去问问你继父吧!”

回来的路上,娟子走得很慢,心情十分不好。朱华陪着她慢慢走,冬天的风刮起了雪沫子打在两个人的脸上,把商店门前的一块牌子刮得掉下来,叮叮当当直响。朱华说:“娟子,你改姓的事,你没跟老关头讲吗?”娟子说:“我没讲。”朱华说:“哎呀你为啥不讲呀?”娟子说:“我就是想考验考验他,看看他咋跟外调的人说,他果然没给我说好话!”朱华说:“娟子,这可不怨老关头了,你没跟他讲,外调的人来一问,他不了解情况,他能说你是她亲生女儿吗?”娟子说:“你不用替他说情,我看他就是坏,怕我去当兵!”朱华说:“他为啥怕你去当兵呀?”对于朱华的问题娟子回答不上来,她的心情就更不好了,她觉得朱华真烦人,提这样的问题难为她,于是就没好气地说:“他就是坏,就是坏!”

娟子在心里不能原谅老关头了,其实她也知道这事是蒙混不过去的,可她就是恨老关头,因为那个军人说,是老关头说她不姓关,于是娟子就有了恨老关头的理由,她对朱华说:“人家查出来是一回事,你主动和人家说的,这不是坏吗?”

朱华觉得有一定道理,老关头真不该主动说,叫他们查去呗,万一查不出来呢?朱华说:“娟子,不是亲生父亲就是不行呀!……”

关吉栋使出全力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其中还有一道过油的菜——锅包肉。他把高秀兰家弄得香喷喷的,几个孩子不断地咽着口水。他们觉得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味道在家里出现,因此他们莫名地兴奋起来,谁也不再张罗出去玩,都守在家里等着难以预料的结果。

中午的时候,关吉栋和高秀兰把王主任和朱大夫迎了进来,关吉栋很生硬地热情着:“王主任真给面子呀,能到我家来做客,真不容易呀!”

“我们蓬荜增辉呀!”高秀兰顺着关吉栋的话往下说,两个人显得很默契。

王主任说:“哎呀太客气了,你们二位结婚我也没来,做领导的关心不够呀,这次就算是来关心关心吧!”王主任看到桌子上摆着菜,用责备的口气说:“哎哟,干啥呀,做这么多菜,也不是啥贵重客人,弄点毛菜得了,还弄过油的干啥呀!”朱大夫也说:“就是呀,王主任也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么客气!”

关吉栋说:“王主任第一次端我家饭碗嘛!”

朱大夫说:“老关可重视了,忙活了一上午呀!”

关吉栋说:“秀兰,拿酒盅!”

高秀兰进了厨房,看到三个孩子蹲在炉台边上,愣了,说:“你们三个咋在这了?不出去玩?”

宝金说:“妈,外面冷,我们不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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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兰说:“那好吧,别露面呀,叫客人看见不好!”

三个孩子点着头,高秀兰拿了酒盅出去,把门关严了,屋里传来热情的寒暄声:“哎呀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这是咱们厂子的酒,王主任今天多喝点!”

屋里的人撞着杯吃着菜,互相说着一些吉庆的话,吃东西的嘴巴声和谈笑声不断传进厨房,急得宝金哥儿仨直想跺脚。到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不出去玩,在家里到底想等什么:他们是在等客人吃饱了,能剩一些菜给他们,让他们也解解馋。一年到头,除了咸菜就是咸菜,他们的肚子里太缺油水了。三个孩子扒着门缝往外看,看看客人们吃到了什么程度。宝金说:“快吃完了吧?”宝银说:“看不见呀!”宝金说:“你出去看看,你出去看看!”宝玉说:“我、我不敢呀!”宝金说:“你就说拿水杯,拿水杯喝水!”宝玉还没答应,宝金已经把宝玉推了出去,宝玉差点没站稳,踉踉跄跄就出来,站在那发愣。

屋子里吃饭的人看到宝玉,都愣了。王主任说:“哟,孩子在家呀,叫他上来一起吃吧!”

高秀兰急忙上前来推宝玉:“不用不用,他在厨房那吃,宝玉呀,你干啥?”

“我哥让我来拿水杯。”宝玉透过妈妈的身体与胳膊之间的缝隙观察着盘子里的菜,他看到盘子里的菜已经不多了。宝玉被母亲推进了厨房,他快哭了,说:“剩不多了,盘子,快、快净光了……”

“真能撑!”宝金骂道。

三个孩子急得恨不能往桌子上冲了,可他们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他们把眼睛紧紧贴在门缝上,脸都要挤扁了,希望能看清盘子里的菜还剩下多少,可他们就是看不清。宝金说:“宝玉,你再出去看看!”宝玉不干,宝金把军帽扣在了宝玉的头上,说:“宝玉,你出去看看,哥把军帽借你戴!”借军帽宝玉也不干,宝金只好故伎重施,又一次把宝玉推了出去,宝玉没有准备,又差一点没站稳,踉踉跄跄出来了,头上扣着王小秋那顶军帽。

屋里的人再一次愣了。

高秀兰问宝玉:“宝玉,你咋又出来了呀?”

宝玉的眼睛看着桌子上已经空了的盘子,突然张开嘴哇地哭起来:“完了呀,全吃完了呀,妈,不是说给留、留点吗,咋全吃了呀?坏蛋,一点不给留!……”

宝金和宝银听到哭,也站到了门边上,看着桌子上的空盘子。四个大人在炕上,三个孩子站在门口,一面是油嘴油脸,一面是满脸失望,这样的对比让炕上的人很尴尬。

关吉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蒙了:“这是咋回事呀!”

高秀兰急忙说:“宝玉,你进去,进去,妈一会儿再给你们做,啊,进去!”

宝玉不进,站在那哭:“搁啥做、做呀,菜也没了,肉也没、没有了,鸡蛋也没有了……坏蛋,一点也、也不给留!……”

这时王主任可以说窘迫至极,说:“这事闹的,这事闹的,就是呀,也没想着给孩子留点,这事闹的!……”他一边说一边下地穿鞋。

关吉栋去拽王主任,说:“王主任,别着急,再喝几杯,再喝几杯!”

王主任说:“这还喝个啥呀,有啥心情喝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披上衣服往外走。朱大夫上前去拽:“王主任,别走别走,再坐会儿,再坐会儿!”王主任到底还是走了,任谁也拦不住。

哥儿仨看见老关头和母亲去送王主任,他们疯了一样冲到炕上拿起盘子用舌头舔着最后的油汤,刹那舔得满脸都是油。关吉栋和高秀兰回到屋子里面,看着他们。高秀兰怕关吉栋发火,说:“老关,孩子们不到过年,看都看不到这样的菜……”

关吉栋知道高秀兰说的是实情,无奈的他气得只能坐了下来。这时他无意间看到了宝玉上炕时掉下来的军帽,帽子的白里子上写着“王小秋”三个字,关吉栋把帽子抓在手上,顿时怒火涌上头顶,他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你们三个给我停下来!”

三个孩子停下来,满脸是油地看着关吉栋。

“给我下地!”关吉栋的怒吼产生的声波震人耳膜,三个孩子不敢有半刻的停留,赶紧下了地,睁着惊慌慌的眼睛看着脸有些扭曲的老关头,刹那就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高秀兰上前阻拦着,说:“老关,别生气,别生气,今天不怨孩子!”

关吉栋喘着,用手挡一下高秀兰:“你不知道咋回事!你们三个人给我站好!我问你们一件事,今天你们要敢撒谎,我不揍你们,我就是耗子养的!这军帽谁的?”

三个孩子吓了一跳,终于明白了老关头为何如此愤怒,谁也不敢开口讲话。

“宝金,说,谁的军帽?”

“借、借的,大眼驴他哥的……”宝金磕巴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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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甩手就给了宝金一个耳光,他对着宝银问:“宝银,军帽谁的?”

“大、大眼驴……”宝银还没有说完,关吉栋甩手又给了宝银一个耳光,宝银张着嘴大哭。

宝金突然喊了一句:“快跑!”

三个孩子转身就跑,撞开门跑出屋子。

“兔崽子,我叫你们跑!”

高秀兰拽住关吉栋说:“你干啥,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不能这样呀!……”

关吉栋甩开高秀兰追出去。关吉栋追出屋子,宝金和宝银已经跑出院子,宝玉跑摔了,倒在院子里,大哭:“哥,哥,等我一会儿,哥!……”

关吉栋上前揪起了宝玉,顺手拎了一根木棒在手上,问:“宝玉,说,军帽是谁的?”

宝玉闭着眼睛哭着说:“大、大、大眼驴他哥的!……”

“再说一遍,谁的!”关吉栋的愤怒已经顶到了极点。

“宝玉,快说实话!”高秀兰死死抓住关吉栋的手,急切地对宝玉说。

“大眼驴他、他……”此时的宝玉真的不知道军帽到底是谁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巴只是一张一合地完成了一个惯性动作而已。

关吉栋又一次听见宝玉在撒谎,他抡起棒子打了过去,棒子断成两截,宝玉捂着胳膊倒在地上,惨叫:“妈呀!……”

高秀兰蹲下抱着宝玉:“宝玉,宝玉!……”高秀兰托了一下宝玉的胳膊,宝玉的胳膊软软的,凭做护士的经验,她知道孩子的胳膊是断了。高秀兰放下宝玉,疯了一样,扯住关吉栋乱打一气:“老关头,你把他胳膊打断了呀!你凭啥这样打我的孩子呀!凭啥呀,凭啥呀,凭啥呀!……”

关吉栋抓住高秀兰的手,此时的他比刚才冷静了些:“我不是为他们好吗!”

“我不用你为他们好,不用!你滚,滚!”高秀兰撕心裂肺地喊着。

关吉栋甩开高秀兰的手,转身走出院子。

关吉栋又一次听着高秀兰和孩子的哭声离开了这个家,他走在回锅炉房的路上,心里的懊悔多于愤怒。他知道自己下手太重了,把孩子的胳膊打断了,高秀兰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于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我是为他们好呀,我可以不管他们呀,可以不当这个继父呀!……

这样想着的时候,关吉栋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泪,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小时候母亲死了他哭过,再有两次掉眼泪是在战场上:一次是他的战友牺牲了,一次是他们的部队打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终于赢得了胜利。

第六章

哥儿仨胜利了,他们恢复了“自由”的生活,日子重新阳光灿烂起来。

没有人管,对于三个孩子来说永远是最大的幸福,宝金继续着自己“司令”的地位,站在酒厂一座凉亭的石桌子上向孩子们发号施令。他手里拿着一把自制的火药枪,慷慨激昂地讲着:“同志们,我们有了自己的武器!从今以后,谁要是不听本司令的话,我就用这支枪,毙了他!老关头厉不厉害,可他被我们撵走了。我妈叫他滚,他就滚了!我们现在谁都不怕啦!”

宝金的讲话富有煽动性,孩子们用崇拜的目光仰视着他,欢呼雀跃着。宝金像电影中的伟人一样,伸出手臂,五指分开做下压状,示意安静,他接着说:“但是,这次我们的损失也够惨重的啦,宝玉同志的一只胳膊被老关头打断了,他挂了花!”宝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那顶军帽,把军帽戴在宝玉的头上,“我现在封张宝玉为军长,你们也要听他的。”

宝玉很炫耀地把吊着的胳膊给大家看,向大家展示着自己“军长”地位的来之不易。宝银急了:“我呢哥,我呢?”

宝金说:“你是参谋长!”

宝银有些不满足:“我才参谋长呀!”

一个外号叫大眼驴的小孩喊道:“参谋长官也不小呀!”他一边喊着一边从兜里掏东西往嘴里塞,嚼着。

“大眼驴,你吃什么呢?交出来!”宝金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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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吃啥,啥也没吃!”大眼驴咽了嘴里的东西,张开嘴让宝金检查。

宝金下令拿下大眼驴,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把大眼驴的胳膊拧到了背后,这样的场景在电影里无数次出现过,孩子们也演习过多次。大眼驴夸张地叫:“哎呀!哎呀!……”声音和表情也模仿着电影里被拿下的坏人。

“我的天老爷呀,你小子吃花生粘!哪来的呀?”宝金从大眼驴的身上翻出了花生粘。

“我哥给我的,咋的!”大眼驴很骄傲地说着,表情像是个宁死不屈的战士。

“你哥哪来的钱买花生粘呀?说!”

众孩子们一起喊着:“说!”

大眼驴说:“司令,你要是给我放一枪,我就把花生粘分给大伙吃,还告诉你我哥的钱哪来的!”

“行,本司令同意!大家站好了,都站好了!”

孩子们快速站成一排,宝金从大眼驴兜里掏出花生粘,一个人嘴里塞了一粒,孩子们嚼着香得不行。宝金把最后一粒扔进了自己嘴里,把枪交给了大眼驴,大眼驴把嘴凑上去,悄悄说着,把他哥的秘密告诉了宝金,宝金很满意地拍拍大眼驴的肩膀:“你是个好战士,今天晚上,我们也秘密地去搞钱!同志们,明天,我们就可以吃花生粘了!”

宝金的士兵们再一次欢呼了,为了他们的司令,为了司令晚上秘密的行动,为了司令承诺他们的花生粘。

娟子的梦想破灭了,绿军装从此与她无缘了。她把这一切失败归结到关吉栋身上,是老关头不必要的诚实毁了自己的前途,娟子更加憎恨关吉栋。娟子觉得,老关头只是喜欢自己的母亲才来给他们当继父的,他不会真心对他们姐弟好。从此娟子更不爱回家了,她整天和朱华待在一起。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娟子认识了李敬民,那个在许多年里让她不得安宁的男人。

“这是我表哥,李敬民!”朱华热情地介绍着。

娟子第一次见李敬民是在滑冰场上。李敬民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脸很白,笑起来有些腼腆,躲躲闪闪的目光有一点烫人。他穿着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用英俊一词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娟子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格外重地跳了几下。“这是我好朋友张娟!”朱华把两个人介绍完了。

李敬民看着娟子的眼睛点头说:“你好!”

娟子也说:“你好。”

滑冰场是少男少女冬天最喜欢光顾的地方,虽然是露天的,虽然时不时会有寒风袭来,但当你真正置身其中,不会感觉到一丝寒冷。少男们尽情展示着自己的冰上技巧,以此来博得少女的倾慕。虽然女孩子都在拒绝着前来带滑和搭讪的少男们,但从她们嬉笑的眼神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们从心里是愿意的。

滑冰场是热情的、快乐的,在这特定的环境里,娟子和李敬民有了第一次身体接触,娟子紧握着李敬民的手,慢慢地向前滑着。

“对,勇敢点,勇敢点!别看脚下,往前看!”李敬民鼓励着娟子。

娟子脚下挪动着,抬头看着前方,不经意和李敬民四目相对。她害羞地低下头,脚下的冰刀突然一偏,整个身子向前扑去,扑在了李敬民的怀里。李敬民抱住娟子:“没事没事,摔不着,摔不着!别害怕!”

娟子十分不好意思,说:“吓死我了!妈呀吓死我了!……”

朱华在一旁笑着说:“没事,你就大胆滑,有表哥扶着你,摔不了,没事!”

李敬民原来在黑龙江当兵,换防换到这个城市来,在部队的俱乐部放电影。因为工作的性质,李敬民要比普通军人自由得多。军人,又放电影,李敬民特别会显示自己,把当时所有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愿望都集自己一身,当见到娟子的时候,他把这些优势释放得淋漓尽致。他先是带着娟子和朱华下馆子,然后又带她们看电影,坐在他的放映室里,透过那个放映孔看。这种感觉让娟子和朱华觉得无比新鲜。看完电影李敬民把自己的军装拿来让娟子和朱华试,两个女孩穿上了军装照镜子,她们看到了大镜子里的女军人,而那个军女人就是自己,她们兴奋得又叫又跳,吓得李敬民赶紧止住她们:“嘘,小点声!”两个人伸了伸舌头。

晚上回到朱华家,娟子和朱华都睡不着了,两个人唠着李敬民。

“我表哥好不好?”

“好。”

“帅不帅?”

“帅。”

“我和我表哥搞对象行不行?”

娟子的心又格外重地跳了一下,停了一会儿,说:“行吧……”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屋子里黑得像是人闭上了眼睛。

对于现在的高秀兰来说,没有关吉栋的日子是难熬的。关吉栋在的日子里,她已经渐渐习惯有人照顾她、关怀她了,可是这个照顾她、关怀她的人却突然离去了,高秀兰觉得屋子顿时空了一样,冷冷清清。四个孩子和关吉栋就像是高秀兰人生路上的岔道口,令她无法抉择。生活永远在考验着高秀兰,她厌倦了这样的考验,但又不得不面对。她很想念关吉栋,希望他能回来,可这话她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把关吉栋撵走的。

高秀兰继续着她涮瓶子的工作,冰冷的凉水继续折磨着她的胃,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冰冷冰冷。她把胳膊上的套袖摘了下来,坐在炕沿上喘息了一会儿,拿起暖壶想倒口水喝,暖壶是空的。她走进了厨房,看到炉子灭了,煤槽子里没有煤,她打开了水缸盖,发现水缸里的水也没有了。高秀兰长长叹息一声,蹲了下来,从炉膛里往外掏炉灰,准备生炉子。

外屋的门响了,高秀兰探头往外看,宝玉吊着一只胳膊从外面进来。

“宝玉,你哥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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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进了厨房,蹲到了母亲身旁,说:“他、他们玩去了,不、不带我。”

宝玉自从挨打以后,开始磕巴,口吃得厉害。

“别磕巴!天黑了,还上哪玩呀?”

“他们说、说有行动,说我胳膊不行,行动不、不方便,就、就就……”

“别磕巴!”

“就不带我!”

“不想回来吃饭了?”

“回、回来了,把中午剩的两个饼、饼子吃、吃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呀,吃饱了就不管别人了,炉子也灭了,煤槽子里没有煤,水缸里没有水……你姐呢?”

“不、不知道。”

“我涮了一天的瓶子,回到家里……哪哪都冰凉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呀!……我死了得了!”高秀兰脸上流下眼泪。

宝玉害怕了:“妈,你别、别别死呀,你你死了我们咋、咋办呀?”

“那我就不管了,你们爱咋办咋办。”

宝玉张开嘴哭起来。

高秀兰恼怒:“哭、哭!等我死了再哭!”

高秀兰家里的哭声对于邻居们来说就像是一日三餐,早已习惯了。宝玉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里飘散,让人听着心里像深秋一样荒凉。

高秀兰大声喊着:“你别哭了好不好呀!”

关吉栋心情也很伤感。他本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可是突然间他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如意的妻子,生活变得令人激动起来,如果没有那四个捣乱的孩子,可以说他会尝到从未尝到过的甜蜜和幸福。可是幸福还没有完全开始的时候,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可这一次单身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就像一个人从寒冷走进温暖的房子,然后再回到寒冷当中,就无法忍受了。那个温暖的房子把他害了。关吉栋以为多喝几盅酒晚上就能够睡得踏实,可他还是失眠了,无奈中只好起来,披上了棉袄,把那张好久没有动过的大头琴搬过来,弹了起来。这种琴是日本人传到中国的,如今已经不见了。原名叫大正琴,三根弦,左手位置上是一排音符的按钮,右手弹拨,用一个竹制的拨子,这边弹拨,那边按钮,音乐就出来了,很简单。虽说关吉栋的手指粗壮僵硬,可弹奏起这种琴来,却灵活得很,两只手配合得也很协调。许多年过去了,他只会弹三首曲子,一首是《解放军进行曲》,一首是《我的祖国》,再一首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天晚上他弹了《我的祖国》。本来是一首深情激昂的乐曲,却让他弹得有些伤感悲凉,一边弹,他自己还一边低声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稍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炉火在他的歌声中,熊熊燃烧着。

夜里高秀兰和三个孩子睡得正熟,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并伴着喊叫声:“开门!开门!开门!……”

高秀兰一惊醒了,赶紧拉开了灯,披上衣服穿着衬裤下了地,走到门边问:“谁呀?谁?”

外面人喊:“开门,我们是专政队的!”

几个孩子都吓醒了,翻身看着。

高秀兰开门:“啥事呀,半夜三更的!……”

从外面进来了四个男人,其中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上前,问高秀兰:“张宝金和张宝银是你啥人?”

“是我儿子。”

“他们犯法了,我们要把他们带走!起来,起来!”小头头指着宝金和宝银说:“是不是你们俩,快起来穿衣服,不穿我们把你们光着拖出去,冻死你们!快穿!”

宝金、宝银吓得赶紧穿衣服。

高秀兰急切地问:“宝金,宝银,你们俩犯啥法了,啊,你们犯啥法了?”

小头头一掀宝金的枕头,宝金的那把火药枪露了出来。小头头把枪拿在手上说:“凶器在这了,看你还有啥说的!”

高秀兰说:“那不是玩具枪吗?”

小头头对着高秀兰嚷道:“能打死人你信不信?不信装上火药给你来一枪!快点,把他们带走!带走!”

几个男人把宝金和宝银拖下地,宝金和宝银刚把鞋套在脚上,就被几个男人拽了出去。高秀兰追上去,哭着喊:“别带走他们,他们犯啥法了呀,你们跟我说,跟我说呀!”

“到专政队去说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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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政队的四个人带着宝金和宝银消失在黑夜中。高秀兰慌了,叫起来宝玉,叫宝玉去找娟子,宝玉迅速穿好衣服和母亲一起出了门。高秀兰和宝玉去了不同的方向,宝玉去了朱瞎子家,高秀兰去了锅炉房。当高秀兰向关吉栋语无伦次地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时,关吉栋已经穿好了衣服,对她说:“走,快点走!”

关吉栋拉着高秀兰向县专政队跑去。他们到了县专政队的时候,娟子和宝玉已经到了,宝玉坐在长椅上哭。高秀兰问娟子:“你弟弟他们在哪个屋子?”

娟子指着一个房间:“在那屋子!”

关吉栋上前拉门,拉不开,他敲门:“开门!开门!开门!”

出来一个男人,就是刚才的小头头:“你干啥的?”

“我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刚才我们问他们了,他们说他们没有爹!”

“他们被你们吓糊涂了,他们有爹,我就是!”

“进来吧!”

关吉栋回手拉了一下高秀兰,一起进了里屋。里屋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一脸的胡子,很凶,旁边长椅上坐着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工作服上印着电业所的字样,其中一人的脸是黑的,一看就知道是被火药喷的。宝金和宝银站在地中间,低着头,看到关吉栋和母亲进来,又要哭。

小头头说:“这是我们齐队长,齐队长,这是两个小崽子的父母!”

一脸胡子的男人就是齐队长,他看了一眼高秀兰和关吉栋,说:“不是说没有爹吗,咋冒出来个爹呢?”

关吉栋说:“齐队长,我是他们的继父。”

齐队长又特意看了高秀兰一眼:“噢,后爹!娶了这么一个年轻俊气的媳妇,给人养孩子也值得呀!可你这后爹咋当的呀,孩子管成这么个熊样,快成小痞子了!能娶他们的妈,就得管好孩子,没有那本事,娶人家的妈干啥,光图着晚上搂着睡觉呀!”

关吉栋面有愠色,却忍着:“齐队长,您能不能说说,孩子咋了?”

齐队长说:“叫他们自己说!”

小头头喝道:“说,你们自己说!”

孩子们永远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正如大人们永远不明白孩子们为什么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么简单一样。宝金第一次接受这样严肃的“审判”,这情形他在电影里看过,那些共产党们面对这样的情形,个个英勇不屈,可是宝金做不到这样,他看到那些凶神恶煞一样的大人们,他害怕了,腿都哆嗦起来,就老老实实地招了:“我们去偷铜,想卖了钱买花生粘吃……刚进去,他们的人就来抓我们,我就向他们开、开了一枪,我们就跑了,没有了……”

齐队长对关吉栋和高秀兰说:“听明白了吗,他们干了啥事?”

关吉栋说:“听明白了。齐队长,孩子还小……”

齐队长一皱眉说:“孩子小你们还小吗?你们咋管教的呀?”

关吉栋强忍着说:“我们、我们有责任,我们没管教好……”

齐队长说:“那你们都干啥了?你们的精神头哪去了?是不是晚上太耗神了,白天光顾着迷糊了呀?”

关吉栋有点忍不住了:“齐队长,咱们说点正经的行不行?”

“啥是正经的,你说,啥是正经的?”

“咱们说孩子的事行不行?”

“我还是那句话,能娶人家的妈,就得管好人家的孩子,别光想搂着人家的妈睡觉。”

关吉栋终于火了:“你咋说的净是些没用的话呀,你不能不下流呀!”

齐队长也火了:“我他妈的就下流了,你咋的吧,你还想教训我呀!”

关吉栋:“我看你是欠教训!”

齐队长一拍桌子站起来:“有本事你就来教训我!我怕你没那杆尿!”

关吉栋突然冲上去,揪住齐队长的衣领子骂:“你算个狗屁呀,美国佬我都敢打!去你妈的!”

一拳打在齐队长的脸上,把齐队长打倒。齐队长大吼:“把他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上来几个人摁住了关吉栋。

高秀兰吓得要哭:“老关,老关,老关!……”

齐队长的脸肿了,他捂着脸指着关吉栋:“我今天不给你点厉害尝尝,我齐厚财他妈的十年兵就算白当了!给我往死里打,打,打出事来我负责!”

几个人上来要打,关吉栋猛地一甩,把身边的几个人甩开了,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突暴起来,上前指着齐队长的鼻子:“姓齐的,你他娘十来年的兵是白当了,咋这德行呀?老子也是当兵的!”他突然猛地把棉袄的扣子都扯掉了,脱了棉袄,脱了背心,露出一身的伤疤,把衣服一摔:“来吧,往国民党和美国佬留下的伤疤上打!”

齐队长愣了,看着关吉栋身上的伤说:“他娘的,你这家伙身上的伤疤可是比我的多呀!朝鲜战场上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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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硬生生地说:“志愿军第五军三师二团四营一连三排二班班长关吉栋!”

齐队长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回答是否准确,他怔怔地问:“关吉栋?……你是关吉栋?!”

“关吉栋还能有啥冒牌的吗?”

“就是志愿军报上登的那个,战斗英雄关吉栋?”

“信不信由你了!”

“妈的关吉栋,你大英雄呀,你领一个班的人守了阵地三十八个钟头,打退了美国佬的三次进攻,这事迹我们都知道呀!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

高秀兰目光明亮地看着关吉栋,她不知道关吉栋还有这样的光荣历史。

关吉栋问齐队长:“老齐,你是哪一年到的地方?”

“一九五三年的八月份。”

“咱们俩是一拨的,在政府礼堂听的报告,晚间会餐,不少人喝醉了。”

齐队长狠狠捶了关吉栋一拳:“对呀,那晚我就喝醉了,吐的呀……缘分,缘分呀!”回身对手下人,“给我出去弄酒,我要和大英雄关吉栋喝酒,这真是缘分呀,我们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过呀!快把衣服穿上,穿上,不过老兄你这一拳打得挺狠呀,差一点把牙给我打掉了呀!”

关吉栋边穿衣服边笑着说:“你嘴再贱,就不是把牙打掉了,而是把舌头给你割去!”

齐队长大笑:“哈哈哈,老哥,我是看你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嫉妒呀!哪弄的呀,给咱们也找一个呀!哈哈哈!……”

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在一片笑声中和解了。除了关吉栋和齐队长以外,没有人能真的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娟子和宝玉隔着玻璃往里看,看见关吉栋和那个像土匪一样的人又是搂又是抱,不清楚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来的路上,宝金、宝银走在前面,娟子背着宝玉走在中间,关吉栋和高秀兰走在后边,一路上谁都不说话。一行人来到了高秀兰家大门口,孩子们开大门进了院子,高秀兰站下了。

“老关……”高秀兰回头叫住了关吉栋。

“你回去吧,回去吧!”

“老关……”

“回去吧!”

关吉栋转身走了,高秀兰站在那看着。风卷着雪花迷漫着胡同,一会儿就把关吉栋的背影淹没了。高秀兰慢慢转身,往院子里走去。她关上了大门,踩着地上的积雪,慢慢走到家门口,伸手拉开了门却停了下来,突然,她关上门,转身就往外跑,跑出院子,跑出了大门。

“妈,你上哪去呀?”娟子对着妈妈的背影喊着。

高秀兰在积雪的路上往前急急走着,她的眼睛在雪光的照射下,显得潮湿而又明亮,她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了起来,几次滑倒了,站起来又继续往前跑。她知道自己离不开关吉栋,也对不起关吉栋。高秀兰扑到锅炉房门前,喘着,敲门:“老关,开门,开门!老关,开门!”

好久锅炉房里没动静,高秀兰有些急了:“老关,你在没在屋里呀,没听到我敲门呀,老关,你开门呀,开门!”

关吉栋在里面说话了:“秀兰,你还有啥事?”

“老关你开门,你开门我跟你说。”

“有事你就说吧,太晚了,我就不开门了。”关吉栋隔着锅炉房的门回应着。

高秀兰有些生气:“你开门我能把你吃了呀!”

“有事你说吧,我听见了。”关吉栋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感情,像是一碗凉水。

“老关,你还生我气呀?”

关吉栋没有回答。

“上次我撵了你,我一直觉得挺对不住你的……老关,你别和我计较,我领着这几个孩子过日子,他们不听话,我心情一直烦躁,说出话来没分寸,伤人,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是为孩子好,今天晚上不是你,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老关,你是个大男人,就别和我这小女人一般见识了好不好,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原谅我行不行呀?啊,老关,求你了,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行不行呀老关……老关,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们可不是一夜呀……”

关吉栋被打动了,什么样的男人能抵挡得住女人这样的哀求呢?关吉栋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热了起来,他打开了门,想让高秀兰进来。可就在这时,娟子出现了。娟子一直跟在母亲的后面,她听到了母亲的哀求,她为母亲感到脸红,她愤怒地斥责母亲:“妈,你太不要脸了!”

高秀兰回过头来,愣了,她很尴尬:“娟子……你、你咋来了?”

娟子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关吉栋刚刚好起来的情绪被破坏了,他再次关上门,闭掉了电灯,冷冷地对外面说:“秀兰,我睡了,你也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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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狠狠捶了一下门:“关吉栋,你有啥了不起,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了了吗?我就是活不了了,也不会死在你门前,你算啥大男人呀,你狗屁,你窝囊废!”

关吉栋站在门里。他听着高秀兰的骂声,听着高秀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一动不动,默默地站在那里。

高秀兰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孩子和关吉栋这两方面给她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高秀兰追上了娟子,喊道:“娟子,你站住,站住!”

娟子不站,继续往前走。

高秀兰上前一把抓住娟子的肩头,狠狠一扳把娟子扳住。娟子回过头看着母亲。高秀兰满脸的泪水:“你刚才说我啥呀?”

“你不要脸!不要脸!”娟子没有改变自己对母亲的看法。朱华曾经告诉她,别人都说老关头太老了,不像她继父,像他姥爷。她还从朱华那里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叫“做爱”,做爱会生孩子,她还从朱华家的医书上看到了男人和女人生殖器的样子,这一切都让她想到了母亲和关吉栋。想到了他们关灯以后做爱的样子,这样的想像让娟子恶心,想吐。“我说你不要脸!”

高秀兰狠狠扇了娟子一个耳光,娟子没有躲,她看着高秀兰,眼睛里充满了愤恨。

“我是婊子该你说吗!有女儿这样说妈的吗!”

娟子捂着脸喊:“你跟老关头说的话多难听呀,你为啥要求他呀!”

“我为啥?你说我为啥?我不是为了你们吗,为了你们这几个讨债鬼!”

“你说得好听,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喜欢老关头,外面人都说,你喜欢和他在一起睡觉!”

高秀兰的脸苍白了,她感到十分屈辱,她手指颤抖地指着娟子:“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没有,你以后别叫我妈,你叫我下贱女人,叫我婊子!”

高秀兰转身走了,在风雪中边走边喊:“你说对了,我不要脸,我喜欢比我大十来岁的老关头,我喜欢和他睡觉!……我是个女人,我就喜欢他咋了,他是个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我就喜欢他,喜欢他,谁爱说啥说啥,我就不要脸了,咋的吧,叫他们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吧,泼吧!……”

高秀兰痛快地哭着、骂着,这一刻她是真实的,这一刻她属于自己,发泄着憋闷在胸中许久以来的怨恨。高秀兰不想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她太生气了,她失去了理性。

娟子站在雪里看着母亲走去,泪水泉一样往外涌。娟子怀念以前的日子,虽然过得比现在苦,虽然三个弟弟很不听话,但母亲爱他们,娟子体会到一种苦难之中的亲情和母爱。但是现在没有了,关吉栋出现后都没有了。娟子觉得是关吉栋分割和剥夺了高秀兰的感情,这原本属于他们四个孩子的母爱。娟子站在雪地里,她觉得浑身上下凉透了,连手指尖都凉了……

娟子失去了母爱,她就更渴望有人能给予她一些温暖和关怀,朱华给了她一些,可是她觉得远远不够,她朦朦胧胧地觉得,应该有一个人更能安慰她,更能给她温暖,可这个人是谁呢?她觉得既清晰又模糊,又觉得她离那个人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当朱华又一次提到李敬民的时候,娟子的心怦怦跳了两下,那一刹那她明白了,能给她温暖和关怀的人,就是李敬民。

朱华又和娟子探讨能否和李敬民搞对象的问题:“娟子呀,你说我俩行吗?”

这次娟子不说行了,她反问道:“他不是你表哥吗?”

“表哥咋了?姑舅不能联姻,两姨联姻正合适,我妈说,两姨亲辈辈亲。我表哥家是农村的,他要是和我处了对象,转业了就不用回家了。”

“你才十八岁,咋会想到处对象呀?”

“十八岁早就成人了,女人有了月经,就可以和男人睡觉,生孩子了!”

朱华像一个富有经验的已婚女人一样,时常会提到女人的生理问题还有性,她在这方面确实懂得不少,主要是看了她父亲的医书,那上面写得明白呢。朱华并没有察觉到娟子和李敬民之间的微妙情感,同时她还很感谢娟子能陪着她一次次地和自己的表哥李敬民见面。朱华试过单独和李敬民约会,但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分钟,她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两个人的纯真上:“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于是朱华就觉得有娟子在场,她和她表哥至少都能放得开,也可以多玩一会。而每次朱华邀请娟子,娟子始终装做很不情愿,然后在朱华的百般央求下欣然接受。

这天上午李敬民要带着娟子和朱华去照相,两个女孩自然乐得不行。那个时候的公园很荒凉,到处是枯枝败叶,满地残雪,远处的大喇叭里才旦卓玛在动情地唱着:“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朱华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站在凉亭边上,等着拍照。李敬民拿着照相机对着焦距,娟子站在一旁看着笑。

李敬民喊:“往这看往这看,准备,笑一笑,一、二,拍了!”

朱华过来,边走边脱着大衣:“来来,娟子,你照,该你的了!”

娟子接过大衣往身上穿,朱华把帽子也摘下来,给娟子戴上:“妈呀,精神呀,太精神了!”

李敬民说:“把军衣换上,两个红领章露出来,更精神!来来,换上!”李敬民脱掉自己的军衣让娟子穿上。

朱华说:“我刚才没穿军衣呀!”

李敬民敷衍着:“一会儿你再穿!”

李敬民帮着娟子穿上军衣,替她扣着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衣服有点大,不过不要紧,外面有大衣盖着,看不出来。主要看这两个红领章,红领章一衬,脸就好看,红扑扑的,像大苹果呀!”

娟子孩子似的站着,任凭李敬民给她系扣子,她的脸在雪里果然红扑扑的很好看,眼睛里的光很亮。

朱华说:“你看娟子美的呀,哎呀美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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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一笑:“去你的!”

李敬民说:“好了,站过去,我给你拍!”

娟子跑过去站好,看着李敬民:“咋样,行吗?”

李敬民说:“你笑笑,再笑笑!”

娟子笑着,笑得很灿烂,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李敬民看着,眼睛里的光像要着起火来,他盯盯地看着,看得娟子浑身发热。

朱华催促着:“哎你咋回事呀,不拍了呀?”

李敬民回过神来:“噢,拍拍!头低一点,低一点,往左偏一点,再往左偏一点!哎,好,拍了呀,一、二!拍!”

娟子举起双手从石头上往下跳,脚没站稳一下子滑倒在地,叫道:“我的妈呀!”

李敬民笑着拽起了娟子,替她拍打身上的雪:“地太滑了,太滑了!”

朱华急了:“该我的了,该我的了!”

娟子脱衣服给朱华:“看把你急的!”

朱华:“哎呀不行了,不行了!”

娟子:“咋了?”

“我要撒尿,我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朱华把帽子扣在李敬民的头上跑了。

李敬民和娟子对视着笑了,突然李敬民不笑了,眼睛盯在娟子的脸上看,娟子也看着李敬民,眼睛里闪着光。

李敬民:“娟子,你、你太好看了!……”

娟子也激动地看着李敬民。

李敬民要往前上,娟子吓得直退,手直摆:“别别,别过来,朱华!……”

李敬民站下了,继续看着娟子,渴了似的咽着口水。

才旦卓玛的歌声还在远处飘着:“党的光辉照我身……”

高秀兰涮瓶子的时候犯病了,她胃疼了,疼得站不住。她想坚持着不让别人知道,可是到底没有坚持住,坐到了地上。武凤梅这个时候表现得很慷慨,她凭着自己的大力气,背起高秀兰就往厂医务室跑,经朱大夫诊断,高秀兰是胃痉挛,又针灸又吃药,总算减轻了点痛苦。朱大夫很心疼高秀兰,他的心疼表现在对关吉栋的不满:“老关头呢,他怎么不管你呀,这个老王八蛋,光知道,啊!……我找他去!”

关吉栋此时正在老柏家给老柏修车,他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忘掉一些事情,寻求一点平静。可他还是躲不掉,老柏的手推车刚修了一半朱大夫来了。

“关吉栋,你跑这来了!”朱大夫骑着车进了老柏家的院子。

关吉栋抬头看着朱大夫说:“你找我呀?”

“你的女人你管不管了?”朱大夫没头没尾地对着关吉栋喊了起来。

“谁是我的女人呀?”关吉栋对朱大夫的态度很反感。

“谁是你女人?你和谁在一起睡了!”

“你吃醋呀!”

“对,我他妈的真吃醋!高秀兰要是和我睡了,我把她当菩萨供,哪像你,睡过了拉倒,死活不管了!你什么东西呀!”

“朱眼镜,我什么东西你管得着吗!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你有老婆了还想着人家高秀兰,你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可我也比你强,少个球球的玩意儿,就是他妈的不行,不像男人!”

关吉栋一下火了,一掌推倒了朱大夫,把自行车也压倒了,上前又揪住朱大夫的衣领子把他揪起来:“你他妈的欠揍是不是?”

老柏赶紧上来劝:“哎哎,别别别,朱大夫和你说着玩呢,别来火!别来火!”

朱大夫也火了:“你叫他打!关大炮,你的女人都快不行了,我来给你报信,你还他妈的打我,你是人不是人呀!啊?”

关吉栋一惊:“秀兰咋了?”

“咋了你问我顶个屁呀,你回去自己看看!”

关吉栋甩开了朱大夫,抓起地上的自行车,骑上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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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关吉栋买了一包油茶面赶到医务室的时候,高秀兰已经离开了。

关吉栋走出医务室正是酒厂下班的时间。工人们像潮水一样从厂区涌入家属区,远近的人家已经是炊烟袅袅。关吉栋像一条笨拙的老鱼在人潮中穿梭,左顾右盼地寻找着高秀兰的影子。

关吉栋此时已经忘记了他与高秀兰以及四个孩子之间种种的不愉快。他也在检讨着自己的行为。

关吉栋开门进了高秀兰的家,他看见高秀兰跪在地上,一只手抓着炕沿,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

关吉栋大惊:“秀兰!秀兰!你咋了?咋了?”

此时高秀兰出的汗已经把头发粘到了脸上,她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痛苦不堪。关吉栋把高秀兰抱上了炕,自己也上炕,从炕琴上拿下了枕头和被子,给高秀兰盖上被子:“咋病成这样呀!你这个胃不行呀,不能吃硬的东西呀,也不能凉着了,你也不注意,疼成这样多遭罪呀!也不是光凉着了吧,是不是还生气呢?生气了也不行呀,有胃病的人,不能生气呀!”关吉栋絮絮叨叨地表达着自己对高秀兰的关心。

高秀兰突然推开关吉栋说:“你走,你别管我!”

“你这个人,气性还挺大呢,看不出来呀!”关吉栋半开玩笑地说着。

“走走,走!”高秀兰始终闭着眼睛不理关吉栋。

关吉栋很尴尬:“又撵我了呀?”

高秀兰不吱声了。

关吉栋站了一会儿说:“秀兰,我给你买了一些油茶面,给你冲一碗,吃点东西,胃暖了,就会好些,你等着呀,我马上给你冲。”

他进了厨房拿了一个碗和勺出来,打开纸包,从里面舀出一些油茶面放进碗里,拿了暖壶倒水,用勺搅着:“这油茶不错,油挺大的,还有核桃仁,我听说核桃仁也养胃。”关吉栋用舌头舔了一点:“嗯,不错,来来,吃点。”说着举着勺送到高秀兰的嘴边。

高秀兰紧闭着嘴,她对关吉栋的举动无动于衷。

“秀兰,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张张嘴行不行呀,这都要凉了呀,你急死我了!”

高秀兰还是不张嘴。

关吉栋用手掐住了高秀兰的鼻子,高秀兰一甩头:“你干啥呀!”

“小时候我妈给我灌药就这么灌,不张嘴就掐鼻子!秀兰,昨晚上我不给你开门,我错了行不行?我混蛋王八蛋,用你的话讲,我狗屁男人,我窝囊废行不行!秀兰只要你张嘴喝油茶面,你骂我啥都行!”

“你还来看我干啥,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你死了,我肯定也不活了!”

高秀兰紧闭着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秀兰,我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和你计较,一切错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来,吃点油茶面。”

高秀兰张开嘴,把关吉栋手里的勺含在了嘴里,含了半天,才让关吉栋把勺抽出来。高秀兰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涌上来。她一边吃着一边流着眼泪。关吉栋一边喂她一边帮她擦着眼泪:“咋样,香吧?”

“嗯,香。”高秀兰幸福地点着头,嘴里的香甜冲淡了她辛酸的感觉。

“以后你这病呀,就不能吃粗粮了,就得吃面,面条呀、馒头呀、饼呀啥的。”

“粮都不够吃,到哪去弄白面呀?”

“有我呢,我有办法!”

“你有啥办法呀?”

“那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不会去偷去抢。”

关吉栋重新构筑着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担起家庭的担子,这可能是男人来到人世间必须履行的责任。高秀兰相信关吉栋说的每一句话,在这种少有的两个人独处的时刻,高秀兰感觉自己更像是关吉栋的孩子,他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胸膛吸引着高秀兰的身体。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关吉栋的怀里,关吉栋对高秀兰突如其来的热情毫无准备,装着油茶面的碗和勺子都随着高秀兰的热情在空中翻转,在地上快乐地绽放。关吉栋吮吸着高秀兰嘴里的每一丝香甜,两人疯狂地亲吻着。可这激情和冲动随着娟子的出现都戛然而止。

娟子开门进来,她看到了关吉栋和妈妈在炕上热烈地接吻,她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又惊恐又愤怒。

关吉栋很尴尬:“娟子,你、你回来了?……”两个人窘迫地收回自己刚才狂热的动作。

“真恶心!……太不要脸了!”娟子愤愤地说。

“你妈是我老婆,我有啥不要脸!”

娟子要哭了:“就是不要脸!大白天的,你一个男人……你们咋能干这样的丑事呀,太让人恶心了!”

关吉栋说:“我也没和别人,有啥恶心的,两口子亲热亲热,你恶心啥呀!”

娟子哭了,大喊:“流氓,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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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火了:“谁是流氓呀,我咋成流氓了呀!你这姑娘也太不懂事了,我和你妈是两口子,是夫妻,是合理合法的……”

高秀兰突然大喊起来:“老关你走,你走!”

关吉栋愣了,看着高秀兰。

高秀兰支起身子:“你走呀!”

关吉栋突然转身走了,狠狠摔上门。娟子站在那发抖,眼泪在脸上流着。

“娟子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让老关头来了,我看看你们咋活下去,你们能不能活下去!……”高秀兰对娟子绝望地喊着。

娟子站在那哭得很委屈,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倔强地对高秀兰说:“我就不信离了老关头咱家就不能活。”

娟子进了厨房拿着面袋往盆里倒苞米面,只倒出了一点点,再怎样抖也倒不出来了,她把面口袋扔到了水缸盖上,站着发呆。锅里的水在炉子上翻花般地开着。

宝金、宝银和宝玉从外面进来:“饭好了吗?饭好了吗?”

三个孩子看到母亲蒙着头躺在炕上,不再吵了。他们从母亲的头前走过,都进了厨房,看到姐姐正呆呆地站在厨房里。

宝金说:“姐,你回来啦,饭好了吗?”

娟子说:“都没有粮了,哪来的饭呀!”

宝金和宝银愣了——他们被宝玉骗了。宝金和宝银从锅炉房往家走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了宝玉,宝玉打碎了别人家的玻璃正仓皇逃窜,为了不让哥哥知道自己干了坏事,他随口就说妈让他找两个哥哥回家吃饭,饭菜很丰盛,是梦想中的大饼子炖酸菜。

宝银问姐姐:“不是,不是大饼子炖酸菜吗?……”

娟子说:“你做梦了,大饼子炖酸菜?你咋不想小鸡炖蘑菇!”

宝金推了一下宝玉说:“你不是说大饼子炖酸菜吗?在哪呀?”

宝银也推了一下宝玉说:“就是呀,在哪了?”

宝玉要哭:“我我我……”

宝金说:“你啥呀你呀!”

宝玉说:“我我想的!……”

宝银说:“你想的有啥用呀,我还想吃饺子呢,还想吃猪肉炖粉条呢!”

宝金又推了一下宝玉:“你咋这么能撒谎呀,再撒谎打死你!”

娟子说:“行了行了,饭都吃不上了,你们还有劲打架,你们打吧,往死里打!”

宝金喊着:“那我饿了咋办?”

宝银跟着喊:“姐,我也饿了!”

娟子不耐烦地说:“你们去问问妈吧,问她咋办!”

三个孩子出来,走到母亲的头前,宝金推了推母亲的肩:“妈,妈,妈!……”

高秀兰蒙着头不理。

三个孩子站在高秀兰的旁边轮番说着:“妈,我饿。”

宝金看到了地上有一个打破的碗,破碎的碗片中还盛有少许的糊状的东西,他捡起碗片闻了闻,又舔了一下,眼睛里放出惊奇的光,伸出舌头猛舔,舔得油茶面粘到了他的下巴和脸上。宝银发现地上还有一个碗片,也捡起来舔着。

宝玉急了:“我、我也要尝尝,我也要尝尝!”宝玉抢着大哥二哥手里的碗片。

宝金舔完了手里的碗片,眼睛到处寻找着,发现了桌子上的那包油茶,走过去,打开了,伸手就抓,抓了一把往嘴里塞。宝银和宝玉看到了,也伸手去抓,往嘴里塞,顿时三个孩子惊呆住了,他们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又惊异又兴奋,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就又伸手来抓,三个人抢了起来。

娟子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了,急忙上前打着三个弟弟:“放那,放那,放那!这是给你们吃的吗,啊,放那!都给我放那!”

三个孩子瞪着眼睛看着姐姐,还在咽着。

娟子快速地把剩下的一点包了起来:“你们是馋死鬼呀,啥东西都敢尝!妈胃疼,这是给妈吃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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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看着姐姐把油茶包起来,放到了柜子里,同时掏出一个布制的绣花钱包,从里面拿出钱放进兜里,又把柜子锁上。

“你们都在家等着,我去桥北买私粮,买了粮回来给你们做饭,等着呀!”娟子进了厨房很快出来,手里拿着口袋出去了。三个孩子舔着嘴巴,还在品味着刚才的香甜。

娟子胳膊下夹着口袋站在大桥下,冻得直跺脚,不时往手上哈着气,捂着耳朵,鼻尖冻得通红。附近大喇叭里播放着什么通知,声音很严厉:“……如果违反此通知,被我们抓到,我们绝不留情,绝不手软,我们一定要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下面请听革命歌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桥底下不时有毛驴车和手推车来来往往,也有骑自行车的人匆匆而过。桥墩下有一个卖萝卜的人,萝卜在麻袋里装着,有人来问就掏出一个给人看,谈着价格。还有一个卖地瓜的,也鬼鬼祟祟的。娟子正站在那东张西望,有一个人过来碰了她一下,吓了她一跳,她后退一步,回头看着那个人。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背着半口袋粮食:“姑娘,买私粮吗?”

“苞米面?”娟子打量着那个人和他背的口袋。

“对,苞米面。”

“多少钱一斤?”

“四角钱一斤。”

“太贵了,上个月买才三角五。”

“乡下粮也不多了,若不是为了给孩子看病,多少钱也不能卖呀!姑娘你成心买就三角六吧,不能再便宜了!”

“行呀,就三角六吧,多少斤?”

“二十斤。”

“够称吗?”娟子从旁边卖地瓜的人那里借来了秤,二十斤苞米面压得秤杆高高翘起。

“行行!不用倒口袋了吧,我把我的口袋给你,行吧?”

“行呀!”卖苞米面的人爽快地答应着。

娟子从兜里掏出一打毛钱,数着,“七块二,对不对,你点点。”

卖苞米面的人接过钱,刚点了几张,突然不知从哪冲出一群管理人员,个个戴着袖标:“站住,站住,都老实站着,一个不许跑!”

几个人一惊还是想跑,却被团团围住,管理人员指着他们:“哪跑哪跑,看你们往哪跑!”

一个头目上前一把抢过娟子手里的口袋:“是不是买的私粮?”

娟子惊恐:“不是,不是,是乡下二舅捎给我们的!”

“啥二舅呀,我们早就注意到你了!”小头目指着卖苞米面的人说,“你过来,你是不是卖私粮的?”

“是、是,同志,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家的孩子有病,我是没办法呀!同志……”卖苞米面的人吓得浑身直哆嗦。

小头目上前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钱:“不行,没收,没收,全给我没收。”

一个管理人员上来抢娟子手里的口袋,娟子死死抓住口袋不放:“别没收呀,你们别没收,我不买了行不行呀,我不买了呀!……”

娟子和其他几个人被管理人员带走,她的身子用力往后坐着,“放了我,我弟弟他们还在家等着我做饭呢!我家里没粮了,我家里没粮了,你们不能看着我们饿死呀!……”

大喇叭里的歌声很雄壮:“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天渐渐地黑了,风卷着残雪在胡同里飞舞,黯淡的路灯下走着娟子,她胳膊下夹着一条空口袋,一边走,一边哭着。她站下了,看着前方。高秀兰领着三个弟弟站在前方,等着她。风雪在他们身前身后弥漫。娟子转身伏在一根电线杆上,失声大哭。高秀兰没有过多地询问娟子,她扯着宝玉和宝银往回走,宝金和娟子跟在后面。一家人在漫天飞雪的胡同里往前走。回到家以后,高秀兰让三个孩子围着桌子坐好,她在每个人跟前放了一个碗,每个碗里都装了一点点油茶,她拿着暖壶给他们往碗里倒水:“吃吧,没有粮了,把这点油茶喝了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娟子倚着炕沿站着,眼睛看着地,一动不动。

三个孩子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姐姐,咽着口水,却谁也没动。

宝玉可怜地问着妈妈:“妈,那、那明天早上吃啥呀?……”

高秀兰没有回答,宝金拍着宝玉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多问。三个孩子夸张地放大着喝油茶的声音,他们仔细地喝着。

一家人饿着肚子躺在炕上睡觉了,想空腹进入梦乡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心慌,不断地冒虚汗。当一家人十分艰难地渐入梦乡的时候,厂里的老柏来了,他在院子里叫醒了高秀兰,高秀兰披着衣服出来了,看到了老柏很意外:“老柏,这么晚了,你喊我有啥事呀?

老柏穿着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站在院子里,很急的样子:“高护士,老关在你们家了吗?”

“没有,他没来呀!”

老柏说:“麻烦了,要出事。”他说关吉栋下午的时候到他家借了手推车,回乡下老家去借粮借菜去了,这半夜了还没回来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呀!老柏用手抹了下胡子上的霜碴儿,说:“是不是手推车坏了呀,车轱辘扎了呀!”

“那、那咱们去接接他吧!”

高秀兰也慌了,她真怕这黑灯瞎火的雪夜关吉栋出了什么事。她穿上衣服和老柏急急忙忙出门了。他们来到了野外地里,对着关吉栋家乡的方向喊着关吉栋的名字,这喊声在风雪弥漫的暗夜里传出很远:“老关,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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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关吉栋正拉着手推车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艰难地往前走着,他的车上装着地瓜、白菜、土豆之类。小路一侧的铁道上一辆火车飞驰而过,挟带起更大的风雪。

关吉栋拉着的手推车车轮陷在了路上的一个坑里,他奋力地拉着,脚下太滑用不上力气,车轮子在坑里来回碾动着,就是不肯上来。关吉栋头上的狗皮帽子的帽耳朵已经结满了白霜,他大口地喘着,一股股白烟般的哈气在他脸前飘荡。他再一次动足了力气往前拉,却突然听到一阵撒气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眼见得那只陷在坑里的车轮子瘪了下去。关吉栋很泄气地把车把往上一掀,钻出车辕,他开始往车下搬口袋。把车上的口袋都搬了下来,才把车子拽了上来,然后把几个重一点的袋子重新搬上车,剩下两个口袋把它们对接在一起,搭在了肩上扛着。他一手拽着推车,继续顶风冒雪往前走。风雪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关吉栋迎着顶头风往前吃力地迈着步子,走在路坝合一的乡间路上。他肩上扛着两个袋子,手里拉着手推车,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突然他脚下一滑,连人带车都滚到了路下面,他摔在雪窝子里,帽子掉了,整个脸都沾满了雪,他使劲往外吐着嘴里的雪,挣扎着坐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老柏和高秀兰拿着手电找过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喊着:“老关,老关,你在哪呀?……”

关吉栋一激灵坐起来,听着,果然听到了有人在喊他,他站来,把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前:“哎,我在这了,我在这了!……”

高秀兰和老柏听见了关吉栋的声音,他们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关吉栋。高秀兰狠狠推了一下关吉栋:“死老关头,你咋一个人下乡呀,叫狼吃了咋办呀?叫雪埋住了咋办呀?”

关吉栋说:“那好办,到时候你别忘了给我烧几张纸就行!”

“我才不管,我才不给你烧纸!”

“那就更好了,不给我烧纸我就活着!”关吉栋爽朗地笑着,好像刚才的遭遇他没有经历过一样。

高秀兰却哭了:“你还笑,你把我们急死了,急死了你知不知道呀!……”

“哭了呀,看来真是心疼我了!”关吉栋左手搂着高秀兰,右手搂着老柏,冲着漫天飞雪大喊着,“老天爷,有人心疼我呀,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我关吉栋啊。”

关吉栋哈哈大笑着,笑声带动了高秀兰和老柏的热情。寒冷的雪夜,伴随着三个人的说笑声,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在风中为他们舞蹈。

热腾腾的水蒸气又一次爬上了高秀兰家的窗户,融化了玻璃上的冻霜。屋子里面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关吉栋站在院子里欣慰地笑了笑,背着手向他的锅炉房走去。

高秀兰把一盆烀熟了的地瓜和土豆放在了桌子上,三个孩子披着被子围在桌子前,一个人伸手抓起一个地瓜,皮也不剥,大口咬着,烫得直晃头。

“你们吃吧,我去看看你们关大爷!”

宝金满嘴地瓜,含糊问着:“看他干啥呀?他有啥好看的!”

高秀兰生气了,看着吃地瓜的宝金说:“你有没有良心呀,关大爷为了你们不饿着,半夜从乡下往回拉粮拉菜,半道上掉沟里了,差点叫雪给埋上了,我去看看他咋了,不行呀?”

宝金没敢再搭腔,继续吃着手里的地瓜。

高秀兰进了厨房拿出一个小钵,捡了些地瓜、土豆放在钵里,端起来走出门去。

宝金歪着脑袋看着妈妈关上了屋门,又关上了院门,他对两个弟弟说:“完了,老关头给咱们弄吃的了,这个后爸他是当定了呀!”

“其实老关头不坏……”宝银啃着手里的地瓜若无其事地说着。

宝金火了:“给你几个地瓜土豆吃就不坏了呀?宝玉的胳膊被谁打断的?没打你一个嘴巴子呀!没打我一个嘴巴子呀!是不是打轻了呀?”

宝玉看见大哥火了,顺着宝金的意思说:“他、他坏,眼珠子一、一、一瞪,吓人!”

“你看,宝玉都让他给吓磕巴了,还不坏。再说,他不要脸,老流氓,和咱妈睡一个被窝!”宝金瞪着眼睛大声质问宝银。

“他坏,他坏还不行吗!”宝银在哥哥的强压之下也只好这样说。

关吉栋怎么也想不到三个孩子一边骂着他,一边吃着他给他们弄来的地瓜和土豆。关吉栋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这一夜他太累了。他让小秋回家了,小秋临走的时候给他放了一池子热水,在池子外面挡了一个布帘,关吉栋脱了衣服躺在池子里面,水太热,烫得他舒服地嘘嘘着,用毛巾往身上撩着水。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关吉栋赶紧站起来,穿上大裤衩跳出池子往门那走:“谁呀?”

外面传来了高秀兰的声音:“老关,是我,开门呀。”

关吉栋打开门:“妈呀,干啥呢!”高秀兰被关吉栋的扮相吓了一跳:“你不冷呀?”

“我洗澡呢,小秋走的时候给我放了点热水。”关吉栋接过高秀兰手里的钵,把她迎进了屋子,“这么快就烀熟了?”

“晚上几个孩子都没吃饭,看你送来了地瓜,都要生吃,我说你们别急,烀熟了吃。这地瓜挺甜的,你也吃一个。”高秀兰找来了衣服给关吉栋披在肩上,又拿了个地瓜剥皮。她坐在关吉栋的对面说:“这地瓜真好,又甜又面。乡下现在咋样,粮食够吃吗?”

“也不行,也是瓜菜代粮。你说这是咋了,我们打仗的时候,一想到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命都不要了,可仗打完了,老百姓还是不够吃不够喝的,城里一个人一个月才三十二斤粮……”

“你说的是劳动力,老人孩子才二十七斤。”

“三两油,半斤肉,这日子咋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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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也怪,地还是原来的地,人还是原来的人,咋说没有了就啥也没有了呢?粮、油、肉、菜、煤、布,吃的用的,没有不缺的,这是咋了呀?”

两个人一边吃着地瓜一边埋怨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年代。

说着说着,关吉栋突然上前抱起高秀兰:“秀兰,你陪我洗个澡吧,帮我搓搓背。”他抱着高秀兰往布帘后面走,高秀兰故意蹬着两条腿说:“你干啥呀,干啥呀,你强行呀!……”

关吉栋把高秀兰抱进了布帘里:“对,我就强行了!我就强行了看你能咋的!”

高秀兰轻声叫着:“啊!……你太霸道了,你咋这么霸道呀!你也不问人家同不同意!”高秀兰的衣服被一件一件从布帘后面扔出来,扔到了一个桌子上。

关吉栋说:“我就霸道了,你找老天爷去告我的状吧,看看老天爷管不管!”

高秀兰说:“我叫老天爷把你抓去!”

关吉栋说:“行呀,把我抓到天上去,把你留在地上!”

高秀兰说:“那我不干!把咱们俩分开了我不干!”

关吉栋说:“你不是说我霸道吗?”

高秀兰说:“我喜欢你这样的霸道!”

布帘后面响起了水声,帘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许久,关吉栋的声音从布帘后面传出来:“秀兰,你看我跟你一比,完了,我这肉皮黑得像锅底,你看你那肉皮,白面擀的饼似的,真白呀,多亏你穿着衣服包在里面了,要不老爷们见着了,还不都想上去咬一口呀!”

“除了你咬,别人谁也咬不着!”

“秀兰,我福气呀,你这么一个花一样的女人嫁给了我,我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我知道,你要不是因为那四个孩子,你不会嫁给我的,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闭嘴,你这样说我不爱听!”

“为啥,我说错了?”

“以前我是这样想的,可跟你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的想法变了,你是一个好男人,是一个女人靠得住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女人跟上你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福分。就是没有这四个孩子,我也要跟你,我要是早认识你,我谁也不嫁,就嫁给你。这辈子没人像你这样疼过我、爱过我,我妈没疼过我,我死了的那个男人没疼过,我不知道叫人疼、叫人爱是啥滋味,我现在知道了,我真幸福!……”

“秀兰,你这是真心话?”

“你听不出来呀?”

“我听出来了,听出来了!秀兰!……”关吉栋的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秀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高秀兰的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我最好最好的男人!……”

两个人的影子在布帘上又合并成一个了,炉火映红了那块布帘子。高秀兰冰冷的心被温暖的锅火融化了,……第二天早上的事情证明了宝金的话:这个继父老关头是当定了。

一家人到照相馆来照相,高秀兰想以这种方式向孩子们表示,关吉栋从此就是他们的继父了。

高秀兰和关吉栋坐在椅子上,高秀兰抱着宝玉,宝金和宝银分别站在两旁。五个人坐在照相馆里等着娟子。娟子没有来,她知道只要六个人装在一张相片上就表明一家人的关系了。她蹲在厨房里大口啃着地瓜,手里拿着亲生父亲的照片默默地哭泣着。

照相馆里的摄影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指着他们说:“你们照不照?要不等人齐了再来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照,师傅,我们不等了,现在就照。”高秀兰失望地说。

“好,都往我这看呀,往我这看,笑一笑,笑一笑,左边那个小孩,你笑一笑,把牙露出来。”宝金强挤出哭似的笑。

缺少娟子的全家福伴着闪光灯的闪烁完成了,从此这张照片便被贴在镜框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一月月,很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年好像没什么变化,厂里的大喇叭每天播放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革命歌曲,工人们时常停工。关吉栋时常为了全家的几顿饭奔波,三个孩子的表现时好时坏,娟子晚上还是住在朱华家,每天回来吃饭。一切都没有变,惟一变化的也许就是娟子的感情——她开始和李敬民偷偷约会了。

娟子一直住在朱华家,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武凤梅对娟子有点意见外,朱家其他人对娟子还是很友好的。武凤梅用她仅存的一点豆腐心允许了娟子的存在,但她也常常背地里提醒朱华,别傻啦巴唧地和娟子胡玩,小心她把你表哥勾去。武凤梅的担心并不无道理,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十个朱华也比不了一个娟子,她会在娟子在场的时候说一些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的话来暗示着什么。

“华子呀,哪天把你表哥请来吃顿饭,换防到咱们这个城市来了,还没请他吃顿饭呢。”武凤梅说话时用余光观察娟子的表情。

“我爸小抠,他能同意吗?”

“有啥不同意的,请呗,面子粥饼子,一盘酸菜蘸酱,一盘萝卜咸菜,叫他来吃吧!”朱大夫半开玩笑地说着。

“朱瞎子,我还挣钱呢,我要是在家闲着叫你养活,我外甥来了你连凉水都不舍得给喝吧!就你这样的抠死鬼,我可不能让我外甥认你做老丈人!”武凤梅对朱大夫的玩笑从来都没有兴趣。

“这就不错了,当年我去老丈人家,连这口饭菜都不舍得给我吃,放狗出来咬我!武凤梅,有没有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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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夫又搬出当年的旧账没完没了地说着,这段旧事娟子来了一年也听了七八回了,娟子起身进了屋子,她翻看着那本在那个年代算是顶级的黄色书刊,那本已经旧了的医学生理书。

“不是说这是本流氓书吗,咋还看上瘾了?”朱华回到了里屋,坐在地上的桌子边上,拿着钢笔在写什么,写不下去,想着,看了眼娟子。

“你不是说,这是医学书吗?向你学习呗。”娟子心不在焉地说。

“行,那我教你,你看到哪了?女性生理看明白了吧,啥时候排卵,啥时候……”朱华如数家珍地说着。

“哎呀行了行了,你别说了!”

“好好,不说了,假正经!你过来帮我查查字典!”

娟子坐起来说:“查字典干啥呀?”

“我给我表哥写封信,拼音早忘了,你帮我查查字典。”

“你表哥离得这么近,想见就见,写信干啥?”

“这你就不懂了,男女之间有的话可以当面说,有的话是不能当面说的,不能当面说的话,就得靠写信说了。”

“啥话不能当面说呀?”

“亲爱的呀,吻呀!”

“哎呀,你咋这么流氓呀!”

“这咋叫流氓呀,男女之间谈恋爱,属于正当公民行为,法律都保护呀。谈恋爱你不说爱,不说吻,那叫谈恋爱呀,那叫驴啃草,嘎吱嘎吱一点味道没有。你快帮我查字典,我要吻我表哥!”

哲人说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傻子”,像朱华这样单恋的人可能就是傻透了腔。面对朱华的痴情娟子心里很矛盾。爱上李敬民使娟子感觉到生活变得很美好,其实娟子并不完全懂得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看见李敬民自己会很高兴,和李敬民在一起会让她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情,看不到李敬民她会莫名地烦躁。娟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感觉,每一次三个人的约会都让娟子很矛盾,想回避又想在一起,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持续到李敬民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也出现了“吻”。娟子很害怕,她对吻这个字很反感,同时这个字又会让她血流加快。

傍晚的时候娟子对着镜子梳头,把两根辫子捋了又捋,左右晃着头照。宝银和宝玉在炕上玩镏镏,宝金躺在炕上吹笛子,三兄弟的眼睛都看着姐姐。

“姐,你晚上去哪?”宝金问镜子里的姐姐。

“去朱华家呀!”娟子看了一眼镜子里躺在炕上的宝金随口说了一句,娟子从口袋里拿皮套时一张叠好的纸条从兜里掉了出来,她没有发现,宝金看见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吹着笛子。

“我走了呀,饭在炉子上了,妈和老关头回来,你们吃吧!”娟子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宝金看见姐姐走了,下地捡起了那张纸条,宝银和宝玉也凑了过来,三个孩子一起读着纸条上他们认识的字:“星期四晚上六点半部队礼堂后院……”

“还说去朱华家,姐是去看电影!”宝金气愤地合上了纸条,没有往下读。

“哥,你咋知道的?”宝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么确定。

“部队礼堂不就是放电影的吗,到后院不就是走后门吗!好啊,姐现在都能走后门看电影了,她也不带上咱们。”

“那咋办呀?”

“她不带咱们,咱们就秘密跟踪,快,马上行动!”

宝金下地穿鞋,宝银和宝玉也下地穿鞋。

“宝玉,你不能去!”宝金把宝玉推上炕。

“我,我咋就,就就不能去呀?”

“都走了,谁在家看家呀,再说了,我们去跟踪,你太小,行动不方便!”

宝金给宝银递个眼神,宝银先出去了,宝金突然从墙上摘下了锁头,开门出去,把锁头挂在门鼻上跑了,宝玉推也推不开门,大哭:“哥,带我去,带我去呀!……”

宝金和宝银学着电影里侦察兵的行进方式跟踪着娟子,他们看见姐姐先是快走,然后改小跑,后来又变快跑。宝金对宝银说:“宝银,快,来不及了,电影要开始了,快和姐姐会合,她要是先进去了,咱们就进不去了。”宝金和宝银刚想喊住姐姐,他们突然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在喊姐姐:“娟子。”是个男人的声音,是个他们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宝金向跟在后面的宝银挥手,两个人躲在离姐姐和那个男人不远的土坡后面,露出两双小眼睛。

傍晚,昏暗的月亮挂在枯败的树枝上,小树林里不时伴着几声寒鸦的哀鸣,宝金和宝银第一次觉得夜晚是这样神秘,同时伴着几丝恐怖的味道,这些神秘和恐怖来自姐姐今天晚上异常的行为。哥儿俩瞪大了眼睛仔细辨别着哪是树,哪是人。

娟子站在李敬民的面前,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心脏强烈的收缩使血液在娟子全身飞速地流淌。

“娟子,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李敬民试探地问着娟子。

“你叫我来干啥?……”娟子的问话像是太极拳一样打在李敬民的身上,软绵而又有力,李敬民对娟子的问话有些准备不足,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掩饰什么,突然上前搂住娟子,要亲娟子,“娟子,我爱你,爱你!……”娟子用力往外推着:“别别,你别呀,你别!……”她推开李敬民,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像看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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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你不喜欢我吗?”李敬民底气不足地问。

“我觉得……我觉得咱们俩这样不好,咱们俩这样有点,有点挺流氓的!我才十八岁,我不能谈恋爱……”娟子抵触地回应着李敬民。

“谈恋爱有啥流氓呀!十八岁就不小了,我妈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我了!娟子,你要是不喜欢我,晚上看电影我摸你手,你为啥不动弹?还有,去年冬天在公园照相,你为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你别说这些了,我不想听。”

“行,我不说这些,可你要是不喜欢我,你今晚上别来呀,你咋还来了呢?”李敬民喋喋不休地逼问着娟子,他想找回刚才被娟子推开后的“自尊”。

“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就回去了!”娟子有些生气了,转身往回走。

李敬民突然跑上前拉住娟子:“娟子,你别走,别走,你走了我的魂就没了,娟子,我求求你,求求你,你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

娟子拼命挣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别耍流氓,别耍流氓呀!……”

娟子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宝金和宝银听得很清楚,宝金吓坏了,觉得姐姐遇到了危险:“快宝银,快去救姐!”哥俩冲到了李敬民面前,猛扑了上去,一个抱腿一个抱腰,把李敬民摔倒在地,三个人在雪地上厮打着。

娟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不知道从哪蹦出两个“救兵”,等她定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弟弟。李敬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两个黑影扑过来,他第一感觉还以为是两条狗,当娟子喝令两个弟弟放手时他才知道是两个孩子,还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娟子的弟弟。

“你叫他们来干啥?”李敬民气急败坏地问,他再没有心情谈情说爱了,看着自己的手,几处都被那两个男孩抓破了。

“谁叫你们俩来了呀,你们俩来干啥呀?”娟子质问两个弟弟。

“我、我们想跟你看电影……看到他耍流氓,我们就冲上来了!……”宝金挺着胸脯说着。

“谁耍流氓了!谁耍流氓了呀!”

“他,我们看着了,他耍流氓!”

“他耍流氓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吗,滚,你们滚,滚回去!”娟子用脚踢宝金和宝银。

“走宝银,她叫人强奸了咱都不管!”

娟子一听,气得大吼:“宝金你说啥呢!”

宝金吓得拉着宝银跑了,宝银跑着问:“哥,啥叫强奸呀?”

“强奸你都不懂,强奸就是男人把女人掐死了!”

“啊,那咱姐咋不跑呀!”

“咱姐愿意叫他掐吧!……”

“咱姐咋会愿意让他掐呢?……”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傍晚,两个男孩一边跑着一边讨论着在他们看来无比深奥的问题。

娟子站在那里,看到两个弟弟跑远了,回过头来却愣了,李敬民已经走了,身影消失在树林里。

“李敬民,李敬民!……”娟子站在那喊,却不上前去追,李敬民没有回来,回应娟子的只有远处寒鸦的哀鸣。

第八章

朱华抱着娟子号啕大哭,晚上她去找李敬民了,是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去的,她希望李敬民看到她也会心情激动,可是没想到李敬民不仅不激动,而且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她一边哭着一边向父母亲还有娟子讲述自己受到的不公平遭遇:“你们不知道他说的话多难听呀!……我去找他,在大门口等了他半天,冻得我脚都木了,他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了,对我说,你别总来部队找我,影响不好,你一个女的总来找我,让人家看了,会说我作风不好,别来了呀,说完,他转身就走了,理也不理我!……”朱大夫看见娟子也哭了,就更气愤了:“华子,别哭了,那个鳖羔子,你以后就别理他,他有啥了不起呀!行了别哭了,你看娟子都替你伤心了。”朱大夫一家人把娟子的眼泪理解成姐妹情深,所有人都在痛骂李敬民不识好歹。

夜渐渐的深了,娟子躺在朱华的身边没有一点睡意,她知道李敬民为什么不理朱华,为此她感到了一点点欣慰,这说明李敬民心里是有她的。可转而这欣慰又被一阵不可遏止的内疚代替了,朱华一家人对她这么好,她又明明知道朱华恋着李敬民,真不该从中插进去。她翻来覆去感到很烦躁,看着在暗夜中熟睡着的朱华,她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哭了一晚上的伤心人,怎么会睡得如此踏实?……

这个沉闷的夜晚连月亮都像锈了的铜盆,没有一点光亮。

关吉栋在造酒车间里差点和人动了手。

关吉栋手里拿着一把锹,和酒厂造酒班的十几个人对峙着。他护着一堆酒糟:“你们谁敢动,来,我看你们谁敢动!”

造酒班的十几个工人手里都拿着锹,站在关吉栋的对面。他们身边放着一些推酒糟的小车。一个一脸横肉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造酒班的何班长,指着关吉栋说:“老关头,我告诉你,别倚仗你是转业军人,在战场上立过功,你就无法无天,你敢胡作非为,我们照样专你的政!”

关吉栋想从酒厂弄些酒糟,到乡下去换点粮食、菜之类。酒糟从造酒流程上属于废弃物,随着一桶桶酒的诞生,酒糟就被运出酒厂,成为垃圾。虽然酒糟在酒厂被视为垃圾,但却被农民看成宝物,因为他们可以拿酒糟来喂猪。在那个连人都吃不饱的年代猪同样是饥饿的,所以酒糟对它们来说已是最好的美味了。关吉栋觉得酒糟扔了也是扔了,为什么不可以变废为宝呢,送到乡下去总可以发挥点作用的,没想到却遭到了何班长一些人激烈的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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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说:“吹你娘的牛皮!姓何的,你专我的政?专我政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没生下来呢!无法无天的是你们,胡作非为的也是你们!”

何班长说:“你敢说我们工人阶级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关吉栋说:“你是工人阶级,我是啥呀?”

何班长说:“你是啥?你要是光吃老本、不立新功,你就是工人阶级的异己分子!上,我看他敢咋样!”

何班长领着几个工人上前用锹来撮关吉栋跟前的酒糟,关吉栋像拼刺刀一样,猛地抡起锹一扫,把几个工人的锹叮咣全扫掉了,他冲上前把何班长推倒:“你动,你动我要你的命!”

何班长一骨碌站起来:“反了,你敢打人,上!”

就在这个时候高秀兰冲进来了,她疯了一样护住关吉栋,喊着:“你们别打他,别打他,你们干啥打人呀!”

关吉栋推开了高秀兰:“你别怕,打我,我看他们谁敢打我!”

高秀兰吓得浑身直抖拉着关吉栋:“老关,走,咱们回去吧,回去!”

关吉栋说:“秀兰,没事,你别怕,没事!”

老柏跑过来了,问道:“咋回事,咋回事?”

何班长说:“柏科长,老关头抢酒糟,他不让我们往外除糟!”

老柏问:“咋回事关师傅?”

关吉栋说:“他们把酒糟倒扔了,我跟他们要一点,他们不给!”

老柏问:“你要它干啥?”

关吉栋说:“前天我下乡,我家乡贫下中农的猪,都没有啥喂的了,饿得皮包骨,有不少人家养不起了,几十斤的小猪就杀了,看着真可惜呀!我跟他们说,酒糟扔了也就扔了,给我吧,我把它挑到乡下去,给贫下中农喂猪,也算支农了,他不给不说,还要专我的政,还喊人上来打我!来,你打,上来打我!”

老柏说:“行了行了,你也是,你要酒糟也不是私事,是为了贫下中农嘛,跟厂领导讲呀,你跟他一个班长讲啥呀!何班长,你让关师傅弄吧,扔也是扔了,支援贫下中农有啥不好,工农是一家嘛!”

何班长说:“他有私心!”

关吉栋说:“我有啥私心?”

何班长说:“我就不信,你是白送给乡下的农民!”

关吉栋说:“对,不白送,他们说,年根杀猪了,给我送点肉,不行吗?”

何班长说:“你们听,咋样,他是拿厂子里的酒糟去换猪肉,这是不是私心?”

关吉栋说:“你们扔了不也扔了,倒在垃圾场里还占地方!”

何班长说:“扔了是公,换猪肉是私!”

老柏说:“关师傅你换啥猪肉呀,你是共产党员,你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行不行?不要猪肉,就支农了,行不行呀?”

说着老柏给关吉栋递了个眼神,关吉栋明白了,说:“啊,对,不换猪肉!我关吉栋从来都是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我就支农了,我不要猪肉,不要!”

老柏说:“何班长,你听到了吧,关师傅说他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不要猪肉,就支农了,你应该支持他了吧!”

何班长说:“谁知道他要不要猪肉呀!”

关吉栋说:“我要是要猪肉了,吃了拉稀!”

众人笑了起来。

关吉栋拍拍何班长的肩头,说:“对不起何班长,我刚才出手重了点,你要是心里有气,你就用这锹拍我几下,解解恨!”

何班长说:“你是共产党员、战斗英雄,我打你怕沾包!”说完,扔了锹恨恨地走了。

关吉栋喊道:“哎,何班长,到时候我给你请功,就说你是支农的模范!”

关吉栋取得了胜利,他把酒糟弄到了自家院子里,让孩子们装口袋。

宝银、宝玉挣着口袋,关吉栋用锹往里面装,高秀兰扫着地上的酒糟,她一边扫着一边说:“你在厂子里装多好,何必挑到家里再装,费二遍事!”

关吉栋说:“我领着几个孩子到厂里装,他们可就更红眼了,你以为姓何的真的把酒糟扔了,他们白天扔了,晚上组织人又装麻袋扛走了,卖到了农村!”

高秀兰说:“怪不得你今天要点酒糟,他发这么大的火,原来是碰着他的利益了,他还说你有私心!”

关吉栋说:“哼,私心大的人才说别人有私心呢!”

院子里摆了两副挑子,一副是大箩筐挑子,两个大箩筐里装着满满的酒糟,一副是土篮挑子,两只土篮里也装满了酒糟,还有三个竖着的口袋,两个大一点的,一个小口袋。

宝金从外面拿着一根扁担进来,说:“妈,扁担我借来了!”

高秀兰说:“借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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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说:“借来咱们就走吧,宝金,你挑这副土篮子;宝银,你挑两个口袋;宝玉,你扛着小口袋。”

高秀兰说:“宝玉也去呀?”

关吉栋说:“去呀!”

高秀兰说:“他太小了吧,我怕他走不动。”

关吉栋说:“十岁还小吗?我七岁就已经给地主放羊了。”

关吉栋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指挥员了,他想起自己当兵的时候,临上战场前,指挥员总要给手下的兵做报告,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讲一讲,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三个听好了,以后我就倒上午班了,每天下午,你们跟我往乡下送一趟酒糟,不白送,我二哥还有我老叔家的几口猪,都没有喂的了,咱们送给他们酒糟,他们把猪喂大了、喂肥了,年根杀了,给咱们猪肉。平时呢,也能给咱们一些萝卜白菜土豆,现在日子这么难,仅靠你妈和我的工资,恐怕也就能吃个半饱吧,要想肚子里有点油水,吃得饱一点,就得吃点苦,受点累。我知道你们的妈心疼你们,来回二十多里路,是挺辛苦的,可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吃苦的,早吃晚不吃,小时候吃了,以后的苦就不是苦了,你锳过了大河,还怕小河吗?你爬过大山,还怕小土坡吗?你们都是男人,啥叫男人?男人就是挑担子的,再重的担子放在肩上,也得挑着往前走!废话我就不说了,咱们走吧!”

关吉栋做完了长篇报告,自己很满意,挑上大挑子,自己先走出了大门。

宝金赶紧挑起了小挑子,跟着往外走,宝银挑起两个口袋也跟了出去,高秀兰捧起小口袋放在宝玉的肩上,问:“行吗宝玉?”

宝玉说:“妈,行,我、我能扛得动!”

宝玉小跑着出了院子,高秀兰跟了出来,她站在大门口喊:“老关呀,路上累了,歇口气呀!”

关吉栋头也不回:“知道了!”

关吉栋领着几个孩子顶风冒雪走在路上,他的扁担颤着,两个大箩筐也跟着上下颤。宝金和宝银一溜小跑般跟在后面,已经被扁担压得挺不起腰来,上气不接下气。宝玉扛着小口袋,累得要哭。

关吉栋说:“跟上呀,坚持,一定要坚持,累过劲就不累了!”

三个孩子哪受过这样的累,他们都有些坚持不住了,心里充满了愤怒,恨这该死的老关头,用这样沉重的劳动折磨他们的肉体,把他们当小牲口了。可他们又不敢抗议,因为从心底惧怕老关头。这时宝金向宝银递眼神,脸都跟着扭曲了,宝银明白哥哥的意思,慢了下来,说:“大爷,歇一会儿,走不动了呀!”

关吉栋说:“再走一段,走到前面那个小桥就歇!”

宝金又给宝玉递眼神,宝玉不明白,说:“哥,你你要帮我扛呀?……”

宝金有些火:“我帮你扛,我都快累死了!”

宝玉说:“咋还不、不歇着呀?……”

宝金小声地指示着:“宝玉,哭,你哭!”

宝玉说:“我不、不敢呀!……”

宝金站在那生气地看着宝玉,突然伸出腿一绊,把宝玉绊了个跟头,宝玉摔倒在地,小口袋甩出挺远,宝玉借机大哭。

关吉栋回过头来:“咋的了?摔了呀,好,歇歇吧、歇歇!”

宝金和宝银赶紧放下了挑子,大口喘着。

关吉栋上前扶起了宝玉,替他拍拍身上的土,说:“看着点路呀!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摔个跟头算啥!”过去把小口袋拎过来,“这不沉呀,多说有十斤,我九岁的时候,就上山割柴禾了,一次能扛四捆柴禾,一捆柴禾能有十来斤,四捆就是四十多斤呀!你们都太娇气了,太娇气了不行,长大了遇到点困难挺不过去!”“我在朝鲜战场上,有一次饿着肚子夜行军,整整走了一夜,到了地方还得在雪地里隐蔽,不少战友又累又饿又困,躺在那就睡过去,再也起不来了。可我没咋的,我有底子,我小的时候饿过、累过、困过,啥罪都遭过。你们现在遭点罪,不是坏事,长大了用得着。好了,不歇了,歇时间长了就不爱走了,咱们多歇少站,转眼二里半,走!”

说着把小口袋放在了宝玉的肩上,走过去挑上担子先头走了。

每天当家里的人都走了,娟子才开了锁回来吃饭。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她特别的不想见到家里的人,她对自己这种独往独来的日子挺满意,有一点怅怅的愉快在心里边滋生,可细细地品,这愉快的味道又是苦涩的。娟子蹲在炉台边,一碗稀饭,一碟咸菜,喝一口粥就一口咸菜,粥很快喝完了,她最后把饭锅拿起来倒着往碗里刮,刮了小半碗,也很快吃完了,吃没吃饱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个时候,饭吃光了就算饱了。她只是觉得咸菜有点咸了,嗓子不舒服,她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喝,正喝着,房门开了,她有些惊慌,回头一看,是母亲背着粮口袋从外面进来了。

高秀兰看到娟子,愣了一下,说:“你这算咋回事呀,家里没有人你回来,家里有人你走了,你还是不是这家里的人呀?”说着,走进里屋去,从晾绳上取下几件晾干了的衣服,放到炕上叠着,说:“有本事你也别回来吃饭!”

母亲冷冰冰的话撞击着娟子的心,她觉得心里特别委屈:“这是我的家,我凭啥不回来吃饭,我有粮份,我有油份!”

高秀兰不喜欢女儿这样跟她说话,她气愤了,说:“你把粮份油份起走呀!”

娟子马上回敬母亲说:“你干脆把我那三个弟弟也撵走,就剩你们俩,你们俩随便乐!”

高秀兰被女儿的愤怒搞糊涂了,她说:“我咋就不明白呢,你为啥这么恨老关头,他对你咋了呀!”

娟子说:“他坏!”

高秀兰问:“他坏你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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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愣了下,她一下子也说不清老关头到底坏在了什么地方,她这才觉得,原来她心里很乱,总得为这个乱糟糟的心情找出个理由,于是就说:“我去年当兵那事你不知道呀,我填表的时候,怕咱们家成分高人家不要,填的是他的女儿,部队外调,一见面他就说,我不是他的女儿。他啥意思呀,他是不是怕我有个好前程呀!”

高秀兰听出了女儿这话明显是一种借口,她的情绪就更败坏了:“你有好前程能影响他啥呀?你真的当兵走了,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他应该高兴才是,他傻呀他坏你!”

娟子坚持说:“那他为啥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

高秀兰说:“能瞒住吗?人家部队外调搞得那么细,你说人家就信了?调查出来,还不如自己说了!”

娟子说:“调查出来没办法,他就不该那么说,他就是坏!”

高秀兰说:“你这是找理由来恨他!我告诉你,这个家现在可全靠他了,你这么恨他,他生气走了,可别说我不管你们了,你们爱去哪去哪!”

娟子说:“我们哪也不去,你爱走你走,你跟老关头走!”

高秀兰真的火了,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这样恶毒,她把手里的衣服一扔说:“这是我的家,你不想待你滚,你有啥资格撵我!你算老几呀!”

娟子毫不示弱:“你的家也是我们的家,就不是老关头的家!”

高秀兰说:“以前不是,现在是,你看看户口本,他现在是我们家的户主!”

娟子说:“你凭啥对他那么好,他不就是喜欢你吗!恶心!”

高秀兰怒不可遏了,女儿的恶毒不断升级,似乎除了为伤害母亲没有别的目的,而这种伤害是最能刺痛人心的,高秀兰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扬起手来狠狠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喊:“我叫你恶心你滚,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女儿,你滚!”

娟子捂着火辣辣的嘴巴流下眼泪,她看着母亲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了的脸庞,一瞬间仇恨像火一样烧起来,人一下子变得没了理性,她大喊着:“我恶心,我就是恶心!”边喊叫着,边摔了门跑了。

高秀兰的心顿时像被硫酸浇了一样地难受,她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泪水似雨滴一样冲洗着地面的旧砖。她不明白,她受苦受累养大的女儿,为什么要这样伤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而孩子们却像兽一样来咬她的心,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光亮?于是她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关吉栋领着三个孩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摘下了狗皮帽子,头发里往外冒着热气,这让他感到身心无比的舒畅。因为自己的舒畅,他就无心顾及三个孩子的感受了,三个孩子脸上苦兮兮的表情他不仅没看到,反而觉得他们会跟他一样,心情也是无比的舒畅。他把挑来的酒糟往院子里的缸里倒,三个孩子帮着他,他嗓门亮亮地说:“累不累呀?”没等孩子们回答,他又说,“是不是不累?活干完了,出一身汗,这就是享受呀,神仙也尝不到这滋味!”

三个孩子就差哭出声了。

关吉栋的老叔挎着粪筐手里拿着镰刀头进了院子,也是大嗓门,说:“哟,吉栋呀,来了呀!”

关吉栋说:“捡粪去了老叔?”

老叔说:“捡粪去了!这几个小嘎谁家的呀?”

关吉栋心情很好,他看着三个孩子,很自豪地说:“我的呀,我的三个儿子,老大宝金,老二宝银,老三宝玉!”

三个孩子看着关吉栋,心里在说:啥时候成了他的儿子了?……

老叔说:“是吗,三个小伙子,竖壮壮的,一看长大就能出息呀!哎呀,这酒糟好呀,在院子外面就闻到香喷喷的!”说着抓了一大把过去喂猪,“这猪准是爱吃呀!”

走到猪圈旁,把酒糟洒到了猪食槽子里,两头瘦猪果然抢着吃起来。

娟子从家里跑出来一直昏头涨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了部队后的大墙根下,倚在树上一个人哭着。她哭得无比伤心。冬天下午的太阳懒洋洋的,没有多少热量,娟子最后哭得浑身上下都凉了,不停地打着寒战。她渐渐停止了哭声,感到疲惫得没有了一点力气。部队的院子里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声音,行进的喊号声和嘹亮又雄壮的歌声,娟子听着心里开始升起了温暖,她这才想起来,到这里来,原来是想能见到李敬民。她爬上了一棵树,站在树枝上往部队大院子里看去,她看到了一些解放军战士在列队走步,一律红领章红帽徽,草绿色的军装,娟子看到了这样的装束心里的忧伤就飞掉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羡慕。她一直梦想着自己能穿上这样的衣服,让红领章红帽徽映红她的脸庞,可这样的梦想已经破灭了。而如今惟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在穿着这样军装的队伍里,还有一个喜欢她的人,那个英俊帅气的李敬民就在那里,此时娟子真希望能看到他。她努力地张望着,眼睛都看疼了,还是没看到李敬民。她站起来,脚踩着一根树枝,试探着往前走,企图踩着树枝走到墙头上,站在墙头上就会看到李敬民。于是她一手把着头上的树枝,脚往前小心地迈着,脚下的树枝颤得厉害,她想停下来,可抬头看看离墙已经很近了,只要一大步就可以跨上去,于是她鼓足勇气跨出了一大步,不料却听到一声树枝清脆的断裂声,娟子从树上掉了下去,留下了一声惨厉的叫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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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兰听到娟子摔死了的消息是在太阳落山之后,那个时候高秀兰在做饭,她想关吉栋领着孩子们快回来了,她不能让他们回到家里饿着肚子,所以努力地打扫着心里对娟子的怨恨,开始把切好了的酸菜放在了炉子上炒。没有多少油的酸菜在锅里冒出了腌制的味道,很像大食堂缸里的泔水味。高秀兰心里还疲惫着,她是不能原谅娟子的,她甚至恨恨地想,这死丫头就是死了她都不想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朱华重重地撞开了,朱华的脸纸一样苍白,她尖叫着:“高姨,娟子摔死了!……”

高秀兰后来能记起的事情是,那一刹那,她手里的盆掉到了地上,她记不起来的事情是,她当时像被一把刀扎进了心脏一样尖叫起来,然后就疯了一样往外跑,接下来直到见到了躺在朱大夫家里炕上的娟子,她的大脑始终是空白的。

高秀兰简直是破门而入了,撕裂了嗓子般喊着:“娟子!娟子呀!……”

娟子紧闭眼睛躺在朱大夫家里的床上,头上包着白绷带,旁边站着李敬民还有武凤梅、朱琴。朱大夫正在给娟子掐人中。

高秀兰扑上去扯着娟子晃:“娟子呀!……”

朱大夫很沉着,他朝高秀兰摆着手,示意她别激动,然后慢慢地说:“没事,其实她没死!……”

高秀兰一下子噎住了似的:“没、没死呀!……”

朱大夫说:“死过去了,不过没事,她是背气了,一会儿就能缓过来。”

这个时候关吉栋进来了,身后跟着三个孩子,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没人知道,只听关吉栋说,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炉子上的锅已经烧红了,锅里的酸菜早已经变成了焦黑色的物质。关吉栋进来的时候由于焦急脸上的皱纹显得深刻起来,他喘着问:“咋回事,出啥事了,啊?”

三个孩子就跟在他身后,看到姐姐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吓得不敢说话了,个个眼睛里充满了惊慌。

朱大夫说:“是呀,咋回事呀,咋回事?”

人们把目光都盯在了李敬民身上。这个面孔白皙的年轻军人像有些慌张,目光躲躲闪闪。他说,娟子是从部队后大墙的树上掉下来摔伤的。他说,那时他的一个战友正在上厕所,就听到大墙后面的树枝咔嚓一声响,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女孩的尖叫。那个战友喊来一些人,大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娟子。“我一看是娟子,就和战友把她送回来了,不知道娟子的家在哪,就送到了我姨家!”

高秀兰问道:“她咋会从你们部队后大墙的树上掉下来呀?”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李敬民,李敬民说:“我、我也不知道呀!”

宝银瞅了瞅宝金,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部队后大墙下,姐姐和李敬民抱在一起的一幕,想要说话,宝金却捅了一下他,宝银不动了。

关吉栋说:“就是呀,她咋跑到你们部队后墙的树上去了?”

李敬民看了看武凤梅和朱华,没吱声。

武凤梅说:“你问他有啥用呀,也不是他把你们家娟子弄到树上去的!”

朱大夫说:“不会好好说话呀!老关呀,来来,到这屋谈,到这屋谈!”

关吉栋跟着朱大夫往朱华住的房间里走,李敬民和朱华还有武凤梅跟了进来,关吉栋问朱大夫:“咋回事?”

朱大夫说:“估计她是不想活了,想寻短见!”

关吉栋说:“为啥?”

朱大夫说:“为啥你还不知道吗?”

关吉栋说:“我咋会知道呀!”

朱大夫说:“你装糊涂呀,从你和高秀兰结婚,娟子就不高兴,心情不好,能不跳树吗!”

武凤梅说:“心情不好也没有跳树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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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说:“就是呀,有跳河的,跳井的,跳砬子的,跳树可是头一回听说呀!”

朱大夫说:“娟子是想发明创造呀!”

关吉栋说:“你少扯吧!这个解放军,你叫啥名呀?”

李敬民说:“我叫李敬民!”

武凤梅说:“是我外甥!”

关吉栋说:“李敬民,你们以前认识娟子?”

李敬民说:“认识。”

关吉栋说:“你们咋认识的?”

武凤梅听着不高兴了:“咋了,审问呀,通过我们家华子认识的!”

关吉栋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听见宝金在外屋喊:“我姐醒了!”几个人紧忙出去了,大家来到娟子跟前,看到娟子醒了,她看着众人,像看着陌生人一样,半天脸上没有任何反应。高秀兰抓着女儿的手晃着,眼泪流下来,问道:“娟子,你咋了,你到底咋了?……”

真的没有人知道在娟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李敬民也不知道,但是李敬民隐隐觉得,事情似乎和他有一些关系的,所以他的心一直挺虚的,特别是娟子的那两个弟弟,总拿眼睛看着他。

天黑了的时候一家人才从朱大夫家回来,高秀兰在关吉栋的帮助下,很快把晚饭端上了桌子,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高粱米粥,一盘咸菜,一家人喝粥吃咸菜,谁也不说话。

高秀兰说:“本来我给你们炒酸菜,酸菜没炒成,还搭上了一只锅。”

关吉栋说:“一只锅?我们要是再回来晚一点,就着火了!”

高秀兰长长叹出一口气,说:“这个娟子呀,净惹事!……”

关吉栋说:“娟子和那个解放军战士咋回事呀,我听那小子说话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娟子和他处对象呀?”

高秀兰说:“不能,娟子才十八岁,哪懂得处对象呀!”

宝银又看了哥哥宝金一眼,宝金装作没看见,捧着碗喝粥。

关吉栋说:“要是处对象可毁了,部队上有纪律,战士不让处对象,要是处了,就得被打发回家了!”

娟子晚饭在朱大夫家吃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临睡觉前她习惯用热水洗脚,此时她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洗着,头上的绷带还没解下来。朱华也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上,在一个大盆里洗衣服,她一边洗着一边看着娟子,眼神有些怪异,看得娟子心里直发毛。娟子说:“华子,你干啥这样看我呀?”

朱华说:“娟子,你跟我说实话,你跑到部队后大墙那,到底想干啥?”

娟子说:“和你说过了吗,想去看电影!”

朱华说:“看电影你咋不找我呀?”

娟子说:“我原来也没想看电影,我妈把我骂了,我心里难受,瞎溜达走到那,听到部队在院子里集合,好像有电影,我就上了树,想跳进去,没想到,树枝被我踩断了。”

朱华说:“娟子,你没跟我说实话。”

娟子心里一惊,说:“我咋没和你说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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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华说:“得了吧,你跳墙是想进去找我表哥吧?”

娟子心里慌了,她镇静着自己,说:“对呀,不找你表哥,能看上电影吗?”

朱华说:“你又不说实话了,你找我表哥,不是想看电影吧?昨天晚上根本没有电影!”

娟子彻底慌了,她不敢看朱华的眼睛,说:“那是干啥呀?……我不知道没有电影。”

朱华说:“娟子你别撒谎,你自己说吧,你到底想干啥?”

娟子说:“我、我没想干啥!……”

朱华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表哥都说了。”

娟子说:“他、他说啥了?……”

朱华说:“哎呀,你咋吓成这样呀!娟子你真不够朋友,我表哥说,你想跟他要军用书包,是不是?”

娟子松了一口气,觉得手心里都出了冷汗,说:“是,我是想跟他要军用书包!……”

朱华说:“那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呀!”

娟子说:“我怕你不乐意。”

朱华说:“那有啥不乐意呀,你总陪着我去和表哥见面,你要是不陪着,我表哥怕影响不好,要个军用书包有啥呀。”

朱华说着,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军用书包,上面绣着红五星,还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你看,我表哥把书包拿来了,让我交给你!”

娟子一阵激动,她万万没想到,虚惊一场过后,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差点叫起来:“给我的呀,这、这叫我咋感谢呀!”

朱华说:“你以后就陪着我去见表哥,帮我们打掩护,就是最好的感谢!”

娟子说:“行,这我乐意!”

朱华说:“娟子,假设我表哥要是喜欢你,你会咋样?”

娟子说:“我呀,不知道……可我知道你……”

朱华说:“我咋样?”

娟子说:“心里美滋滋的,就觉得前面有特别好特别好的事情在等着你,一阵阵的自我激动,总想笑出来!……”

朱华打了一下娟子,说:“哎呀,你咋啥都知道呀!……”

晚上娟子搂着那个军用书包睡的觉,对李敬民的感激冲淡了心里的愧疚,她似乎觉得和李敬民之间的事与朱华毫无关系,就算朱华将来知道了,可李敬民喜欢她,她又有什么错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娟子心里踏实下来,她紧紧搂着那个军用书包,在这一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如此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的时候,高秀兰发现被窝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关吉栋不见了。她觉得奇怪,披上衣服起来找,看到关吉栋正蹲在灶台前烤鞋。高秀兰问:“你干啥呢?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蹲在这烤鞋?”

关吉栋说:“孩子们在雪里走,鞋子都湿了,给他们烤烤,明天穿着舒服。”

高秀兰的心颤了一下,热起来,她蹲到了关吉栋的跟前,身子紧紧靠在关吉栋的身上,说:“你一个老爷们儿,心还真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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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吉栋说:“三个孩子跟我下乡送酒糟,一个个累的呀,其实我挺心疼的,可我不能露出来,我露出心疼他们,他们就耍赖了。”

高秀兰说:“可你逼着他们干活,他们会觉得你的心挺狠的。”

关吉栋叹口气,说:“他们咋想,我就不管了,我是为了你呀,把他们养大,把他们教育好,就算我对你的报答了!”

高秀兰更贴紧了关吉栋,说:“你也不欠我的!”

关吉栋说:“一个女人,能把一颗心交给一个男人,这就是恩情,这恩情除了父母之外,就是最大的恩情了,不想着报,不是一个好男人!”

高秀兰流下了眼泪,她把头贴在了关吉栋的肩上,用手紧紧挽着关吉栋的胳膊,抽泣着说:“我这辈子有福,天下就这么一个好男人,叫我碰上了!……”

关吉栋用大手替高秀兰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哎,我给煎了些核桃仁,你看!”说着,拿过一个马勺给高秀兰看,马勺里装着一些用油煎过的核桃仁,焦黄的。

高秀兰问:“煎它干啥?”

关吉栋说:“治胃病呀,我老叔给的方子,核桃仁用油煎了,拌点白糖,每天早上吃一点,一个月下来就不疼了。来,你尝尝,香不香?”

高秀兰吃着,说:“香。你也吃一个吧。”

关吉栋说:“我又没有病,我吃它干啥。”

高秀兰拣了一颗大仁放在嘴里,把嘴凑了过去,说:“你吃,你吃嘛!”

关吉栋看着高秀兰撅起的嘴唇,心像糖一样化了,他把嘴巴凑上去,亲住了高秀兰的嘴,含含糊糊地说着:“香,香,真香呀!……”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心都融化了,变成了巨大的暖流通遍了全身,人在这样的暖流中幸福地飘了起来,他们觉得这辈子就是为了对方去死,都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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