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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宫》


青云感言(吉利字数888~)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宫斗好像变成一种很古早的题材了,有时候我去申请签约,总是因为不符合市场需求被拒。

从小到大我看过不少古言,毫不掩饰地说,我比较喜欢看权谋和宫斗,不是因为看主角虐渣很爽,也不是猎奇想看如何陷害;而是很佩服那些逻辑缜密,情节安排得跌宕起伏,让人欲罢不能的作者。

也许在某一章节出现了一个物品,某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就是作者埋下的伏笔,自然地插进文章中,而在看到后续相呼应的情节之时,就会发现奇妙地吻合,像是得到了寻宝的快乐。那些丝丝入扣的情节,好像一本悬疑小说般让人回味。

为着这样的目标,我也想写权谋,奈何自己太小白,玩不转。罢罢罢,就写一写这四方天里的故事好了。

以前在贴吧看到这样一句话“写得好的权谋,与其说是主角有一颗玲珑心,倒不如说作者有一颗玲珑心。”

我深以为然。

这几日重温了宫斗剧鼻祖《金枝欲孽》,这里面依然是斗,可细细品味之后,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这部剧的深度让我受益匪浅:每个人都在不一样的立场时,人性之复杂,谁说得清呢?

《绛宫》是我写的第一本小说,陆陆续续构思了很久,希望能让每个人物都能立体一些。我没有过完本的经验,没有体验过在结局敲下句号时,那种好似解脱却不忍离别的伤怀。或许我没有能力撑起设定的架构,写到最后江郎才尽,崩得一塌糊涂。

但在我写完大纲与人物小传,笔下每一个人物的一生都在我脑海里走完之后,我合上电脑,有过失落,有过唏嘘,也替得到he的角色们开心。

我想尽力地写好她们的故事。

一个快过气的题材,从原本的几百字,变成几千字,扔掉了,捡起来,再日日磨一些,到了几万字,规划好了方向走上正轨。屡投无果,还自闭过一段时间,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也曾想过放弃。

但终究还是坚持下来了。迫不及待地签了约之后,我三万多字就巴巴儿申请了青云榜,因为听说都会被拒几回,所以不想浪费申请机会——做梦也没想到能一次就通过!我很高兴,这本敝帚自珍的小破书,也终于能出现在你们眼前了!

最有趣的是,在周五来站短的时候,我正巧在更文,彼时我在word敲下一行字:“绾妍的春天到来了。”;打开站短后,我想,或许有一天,《绛宫》的春天也会到来。

感谢阅读!

楔子

“嬷嬷,为何楚宫之中会有这么好看的宫殿?”

“这便是天下闻名的绛宫,当今太后曾经的住所。”

“那这么好看的宫殿,以后会拨给其他的娘娘住么?”

“不会,先帝亲许,这座绛宫唯太后一人所有。”

“绛宫……为何取这样一个名字?”

“听说绛宫是神仙住的地方。”

“神仙住的地方?我知道话本子里的长生殿也是神仙住的地方。”

“长生殿……还真是相似呢。”

“嬷嬷,你怎么哭啦?”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第一章 神鸟宛雏

郑府。

“昨儿我听人说,大将军王想给小姐议亲。”戴着蓝头巾的小丫头整理着被子,觉得甚是无聊,跟旁边的姐妹闲聊起来。

“那定是姜家公子,亲上加亲。”穿着绿衫子的小丫头说着说着便禁不住神采飞扬起来,“两人都是一同长大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若是从小姐闺房传出去这些事,郑家脸面还要不要?”一个看着年长几岁,衣着更为体面的侍女“吱呀”一声推门进来,呵斥了几句正在叠被的两人。

“乔鸯姐姐教训的是。”两个小丫头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吓了一大跳,吐了吐舌头。

“过会儿大长公主殿下会带小姐去圣慈寺烧香,你们去瞧瞧各房的茶水果子准备好没有。”

乔鸯打发了这两人出去,见房里只剩她一人了,想起绾妍叮嘱她寻的东西。她在妆奁那儿摸了好一会儿,才费劲地摸出一张小小的信封。

“好丫头!没想到我今日竟做一回鸿雁了。”乔鸯捏着那封带着幽幽兰花气味的书信,哭笑不得,揩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珠。

待到乔鸯与绾妍一同上了马车,趁着车里只有她们两人,乔鸯才从袖中将信给她。

绾妍接过信,笑从双脸生,靠近乔鸯,悄悄道:“我就知道你办事得力,今儿母亲给了我盒新首饰,等今儿回来我让你先挑,凭你择了什么好的我都给你,可好?”

绾妍一面说着,一面瞅了瞅手里的信封,嘟囔道,“我就不信这首你还能对上。”

“小姐与裕王殿下……”乔鸯面露难色,想起早上听见那两个小丫头的话,“要不咱们跟大长公主知会一声……”

“母亲不喜欢裕王殿下呢,听说裕王殿下的母亲得罪过她,没拿正眼看过他。”绾妍随口道,旋即发现乔鸯是误解了自己与裕王,气的轻轻捶了一下乔鸯,“我可不是跟裕王殿下暗通款曲。”她将那信封在乔鸯眼前晃了晃,“这里头是夫子给我的题,可是我不会。听说裕王殿下文才了得,我来请教请教。”

乔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话虽如此,可是……”

绾妍扬起小巧的下巴,哼了一声:“清者自清,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再者,有父亲母亲在,有什么担心的呢?”

是了,京城郑家的独女,大将军王与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谁敢去编排这位?

盛夏的风格外的热,绾妍不耐烦地摇着扇子,这车里昏昏沉沉的,人都闷得快要睡去了。正当快要睡着时,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打起,几寸阳光照到她眼睛上,加上外头有人来请,她这觉也是无从睡起。

好不容易来的困意被扰得远远的,绾妍面沉如水,气咻咻地跟着乔鸯下了马车。

刚下脚的功夫,皇家专属的鸾凤仪驾也过来了。虽说这位大长公主嫁出去多年,衣食住行可从没被人克扣过。历朝历代公主们那样多,用得起鸾凤仪驾的又有几位?

大长公主单名一个佩字,是先帝的嫡姐,也是唯一与先帝一母同胞的人。楚佩在先帝那朝就备受关怀,有一次因为封邑的户数逾越了礼制,被御史参了一本。那御史反而被先帝呵斥了一顿。

楚佩端庄地行在两个蓝头绳侍女后头,到了圣慈寺门口,众人给她请过安,她开始说一些客套话。通身的派头不由得让人服气——皇家的嫡出公主,气质雍容华贵。

绾妍显然是又困了,有些迷蒙地站在楚佩身后半步的地方。

那圣慈寺的方丈玄镜大师,颇有几分神通,会一身功夫不说,尤擅看相称骨,有半仙之称,否则也不会被请至这“天下第一寺”里来做方丈。

玄镜大师与楚佩寒暄了几句,正要迎众人进去。这才见着一直站在楚佩身边、有些犯懒的绾妍,一时眼神带了些许惊异。

“怎么了?”绾妍小嘴撇了撇,被他看得不痛快,抓紧了母亲的衣角。

楚佩察觉到玄镜大师的异样,眼里划过一丝狐疑。见绾妍有些无措,便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别怕,旋即向玄镜大师淡淡一笑:“大师是得道高僧,这丫头初次来圣慈寺,为何……”

“原来是郑家小姐,贵不可言,贵不可言。”玄镜大师收回目光,含笑地向楚佩点了点头,语毕,竟向绾妍行了叩拜大礼。

圣慈寺的僧众虽不明就里,但也跟着玄镜大师完成了仪礼。一时寺门前呼啦啦数十人跪地而拜,颇为壮观。

纵使楚佩是见过风浪的,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一个垂垂老矣的得道高僧竟然向一个小姑娘行如此大礼。她定了定神,语气带了些不悦:“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宛雏女,凤凰命。”

宛雏,神鸟凤凰属,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玄镜大师这话一出,人人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

于僧众而言,眼前这个约莫十一二岁的丫头竟然是凤凰之命,这辈子哪怕只见到一眼,这修行之路也是无憾了。

于随属的郑家下人们而言,自家那个闹天闹地的小姐竟然被玄镜大师这样高看,郑家的前程与自己的好日子只怕还在后头呢。

“一定是大师眼花了,我家绾妍不过一个没礼数的泼辣丫头罢了。什么凤凰不凤凰的?”楚佩轻轻一笑,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雷厉风行地带着众人向寺里去。

玄镜大师从容一笑,看着绾妍亦步亦趋跟在楚佩身旁后的背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进了寺门,楚佩与绾妍上香求签。僧众们嘴巴闭得紧紧的,倒也没有横生枝节。至于郑府的底下人,那些什么天命凤凰的话,也不敢胡说八道,只憋在心里。

抽了楚佩用斋膳的空档儿,绾妍从雅舍里溜出来,找到在门下等候的乔鸯,嘱咐她将信送到一个叫智襄的小和尚手上。

夕阳西下,院里的竹子被拉出长长的影子,暮鼓咚咚的响起,是动身回府的时辰了。

“大长公主……”玄镜大师捻着念珠,轻轻地在楚佩身后唤了一句。

玄镜大师的表情未有波澜,他认真地向楚佩的背影拜了一拜,声音微微沙哑:“即使您再不舍,可是……绾妍小姐有她该去的地方。”

“放肆。”楚佩听了这话并未回头,背影小小地耸动了一下,并无停留地离开了。

绾妍眨了眨眼睛,此时的她并不晓得天命之说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回到车上好生问问乔鸯有没有将信交给智襄。

还有,母亲给自己盒子首饰里,有只虞美人的簪子乔鸯戴了最好看。她盼着乔鸯选那只,而不是挑了那只自己喜欢的牡丹花。

但是她知道乔鸯一定会选那只牡丹花,因为乔鸯与自己一样,都是喜欢牡丹花的人。

第二章 其心可诛

乔鸯果真挑走了那只牡丹簪子,绾妍气得两个时辰没理她。

直到乔鸯再三保证不在她面前戴这支簪子,绾妍才噘着嘴看了她一眼。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绾妍正好好地坐在那儿理妆,突然想起了前儿在乔鸯面前没脸的事情,轻轻地哼了一句:“乔鸯,那个牡丹就给你吧,你家小姐也不是那么小气。”

“小姐真是孩子心性,乔鸯是奴婢呀,怎么可以带牡丹这样的簪子呢?”乔鸯先是一愣,旋即失笑。那根簪子她是打算在今后小姐出嫁的时候,作为自己送她的贺礼。一个卑贱的侍女,当然送不起什么入得了小姐眼的宝物。

乔鸯接过绿衫子端过来的冰镇绿豆汤,搁在小桌上唤绾妍:“这几日越发的热起来,那个日头毒的哟,简直要将人活活烤死了。小厨房送来的这碗绿豆汤,小姐这会子喝是最好不过的了。”

夏日里郑府用的食具都换成偏清淡的风格,比如楚佩用的便是冰裂纹甜白釉,大将军王原本也是单开了一类,但是他倒不常在府中用饭,便吩咐下人按照楚佩的样式多打了一套。

至于绾妍,用的是青花瓷的。

做了这般功夫,为的就是在眼里添上一抹沁人的清凉。

绾妍舀了一勺炖得正是火候的绿豆汤,勺子碰在瓷碗沿上当啷地响,声音极悦耳。

“很甜呢。”

她笑起来,额前碎刘海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弯成了两只月牙。发髻上的珍珠穗子莹莹的亮。

乔鸯比绾妍大三岁,七岁起就来到郑府,在绾妍身边伺候了。作为最是明白绾妍心性的侍女,见绾妍贪食,她促狭一笑,便出言提醒道:“这绿豆汤虽然清火消暑,可小姐再吃就要仔细牙疼啦。”

一旁的绿衫子听了这话也点点头,“那次小姐吃多了桂花糖糕,晚上牙疼得睡不着,将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折腾起来,大长公主还去请了御医。这还不算,第二天公主殿下又将我们一顿好骂,唉,我的好小姐,您可别再贪嘴了!”,一面给绾妍送上漱口的物什,一面喋喋不休起来。

主仆几个正说这话,外头的人传话进来,说是大将军王回府,先往大长公主那边去了。

“知道了,我待会儿再去给父亲请安。”

绾妍声音拔高几分回应着外头的人,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算起来,自己都有一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自从新帝大婚之后,父亲好像比以前更加忙了。

楚佩这边也是早早得了消息,东西一应备全了。这位虽是皇家公主,可在大将军王郑伯忠面前从不摆架子,待人周到温和,治下宽严相济,真真当得起贤这个字。身为郑家主母,从上到下,倒是人人服气的。

“公主安好。”郑伯忠脱去盔甲后略显疲态,眉眼中带着浓浓的倦意。作为领导班子的主心骨,这些日子他都只有一两个时辰的时间眠一会儿。

“快坐。”楚佩为他倒了一杯茶,秀眉微蹙,颇为心疼地看着郑伯忠眼中的血丝。

“新帝大婚,娶的是没权没势的吴家女,西北的人不安分了。”郑伯忠有些轻蔑地笑道,“天子年幼,国母又没有强大的母家依仗,这皇位得靠咱们与太后才坐得稳呢。”

楚佩温柔一笑,一面听他絮絮叨叨,一面为他添满手中的茶盏。

“咱们这位太后果然是厉害的主儿,我真是佩服,如今底下的人对咱们可是比对小皇帝尽心。”

“夫君只管上阵杀敌,审查时局这样的事情,交给太后咱们自然是放心的。”楚佩听到郑伯忠对太后的称赞,亦是回应道,“我这位弟媳最是有手段的,当年就算无所出,收了最小的庶子做嗣子,与咱们一起扶了个小皇帝上位,地位还是稳如泰山。不愧是姜氏之女。”

莫说别的,且看如今新帝的皇后,不就是她做主择选的清流人家的女儿么。

说起姜氏,郑伯忠又想起姜家的那位少爷姜胤——虽出身从文之家,却在今年武举上一鸣惊人的少年将军。姜胤与绾妍是表兄妹,若是这两人成了,不仅亲上加亲,还可以促进两家的关系。

“我打算把绾妍许配姜胤,你觉得如何?他们表兄妹总玩在一处,看起来挺不错。”郑伯忠谈及女儿终身大事,饶是常年在外浴血奋战的钢铁汉子,此时也泛起一阵父亲的柔情。

楚佩顿了一顿,将烫手的紫砂壶搁回桌上,看着郑伯忠念及女儿百般怜爱的眼神,吸了口气才开口将前不久带绾妍去圣慈寺,绾妍被玄镜大师说是宛雏命格的事情。

郑伯忠听了后面色铁青,“唰”地站起来大呼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甜白釉茶盏掷了个粉碎。一时茶汤四溅,连楚佩的衣角也被洇湿。

外头的人不知所以,也不敢贸然进去,吓得门外央央跪了一地人,只能将耳朵伸得老长听里头的动静。

楚佩站起身来扶着郑伯忠的一只胳膊,一面给他顺气,一面皱着眉小声道:“只怕外头已经传遍了这事,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夫君还是……先消消气罢。”

郑伯忠叹了口气,也意识到自己鲁莽了,低头看了看楚佩的湿了一角的衣裙,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这才吩咐外头的人进来收拾,又传话给绾妍让她今日不必请安了。

待到楚佩更衣完毕,二人才好好地坐在一处商量。紧锁的眉头和好似不会停歇的低声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

自古以龙凤喻帝后,若郑家女真是凤凰之命,只怕是今后再无人敢求娶。谁敢娶一个皇后命的女子,岂不是谋逆?那么郑家女唯一的去处,就是当今新帝身边,可是新帝已有皇后,也不会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命格之说而废后。此时,一个居妃妾之位的天命之女,只怕是天底下最大的尴尬。

再者,皇帝会如何待绾妍,一入宫门深似海,谁也不知道。

今夜无月,浓云如一重紧紧闭合的门,挡住了所有的光辉。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的暑热,在这个阴沉沉的暗夜之中,也生起三分凉意。

第三章 帝王心术

楚宫。

“皇上,这是今儿个刘御史与李御史上的折子。”

冯安领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进来,见楚岐不说话,抿了抿唇,也不多言。他在楚岐身旁站定,转过身去将锦盒捧起,搁在镇纸的右侧,事毕,三个人知趣的退下。

他在这楚宫已有四十年余,从一个年轻的小太监一步步成为太监总管,侍奉了三朝君主。从文帝、哀帝,再到如今的小皇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窝囊的天子。

楚国的皇位传承自始至终都恪守嫡长子继承制。只是历代皇帝长子都是皇后所出,皇位归属从一开始便尘埃落定,谁学为君之道,谁学为臣之道,大家早早的举全力培养下一代君主。

而到了哀帝这一代,这样的“巧合”终于有了改变,或者说是回归了它的随缘性——先帝的长子是庶出。不仅如此,中宫还无子。

哀帝体弱,未曾立储就猝然崩逝,众皇子夺嫡之争是在所难免的事。

五个儿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共同上演了同室操戈的戏码,一时天下大乱。

因着郑家在朝中有实权、有资历、有威望,谁能得到郑家的青眼,绝对是继位胜算最大之人。

哀帝的皇后,也是如今的太后姜氏,出身河南大族。姜氏一门与郑家交好,二者同气连枝已有百年之久。一个是从文政的簪缨世家,一个是好武的忠烈将门,倒是情分很深。

众皇子夺位之时,姜家与郑家合力平息战乱,最后迎了先帝最小的庶子楚岐登位。

世人都叹息这满目疮痍的楚国,只有这么个小皇帝来支撑。

楚岐打开锦盒,取出两封赭石色云纹的折子。

两封都是字迹稍显潦草,许是激愤之下提笔而作。他看了几句便丢到一边——这都是将郑家狠狠地参了一本的。

朝臣们总有数不清的矛盾,面上和和气气的两个人说不定转头就在自己这里告对方的黑状。你要问他们为何昨日交好今日便告状,他们总是义愤填膺又急又愧,就差领了尚方宝剑去清君侧。

楚岐继续拿起朱笔批阅奏折,自大婚之后亲政以来,他一向不管参郑家的折子,倒不是他脾气好,而是手里没权,如何去管?

他还是太年轻,一双明亮的眸子中有几分沉稳,也有还未脱去的稚气。尽管他这些年来没日没夜的学习,想像祖先们达到政通人和的境况,奈何开蒙晚,他人虽聪明,但也急不来一时。何况,实权总不在自己手中,面对政事,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算起来,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正是一个帝王雄姿英发的时候。

勤政殿的烛火影影绰绰,将冯安走进来的影子拉得老长。

“皇上,已经是亥时了。”

“无妨,朕再看一会儿。”

“今日是初十,按惯例您要去皇后那儿的。”

楚岐站起来,冯安上前跪下替他抚顺袍角的褶皱。

外头早就备下辇轿,抬辇的小太监一边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休息,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见有人出来传话说皇上已好了,一个个鲤鱼打挺起来回到辇轿旁站得笔直。

“是朕忙忘了。”楚岐扫了一眼脚下的冯安,瞥见他脑后辫子间夹杂的几缕花白,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今后这样的事让底下人来做。”

冯安极低地“啊”了一声,站起来垂首而立,“谢皇上恩典。”,跟在楚岐身后走出去。

风微凉,今夜只见满月不见云。

摇摇晃晃终于到了坤宁宫,远远的就能看着灯火通明的院子里跪了一片人恭候圣驾。见楚岐下了轿,为首的皇后由着侍女搀扶着上前请安:“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福。”

她一张小脸上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可眼中的疲态是如何都掩藏不住的。单薄的身子撑着皇后的翟衣,她微白的脸色与周遭人脸上的红润全然不同。

“都起来吧。”楚岐握住她的柔荑,“手怎的这样凉?”

皇后犹是一笑,声音轻轻的:“不过是染了风寒。”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二人两手相握的地方,无悲无喜。

“起风了,进去吧。”

坤宁宫是中宫所居,所列陈设之豪华皆是六宫之冠。皇后身子弱,虽已是入秋的时节,殿中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楚岐走进来,只觉得满室温暖,热浪卷着鹅梨香的气味慢悠悠地荡漾过来。

当真是芙蓉帐暖。

“前些日子还是好好的,怎么就得了风寒?可叫太医来看过了?”楚岐接过皇后亲手奉上的六安瓜片,揭开茶盏呡了一口。

皇后在小几的对侧落座,满头的珠翠看起来分量极重。

“多谢您关怀,太医说养几日便好。”

她仿佛不愿意多开口。

楚岐脸色微沉,盖上茶盏的力气重了几分。周遭伺候的人老早就被打发下去,殿中只剩帝后二人,二人皆不语,便是一片死寂。

皇后芳年二九,还未能真正沉稳。距离两个人大婚已过了四年,纵使做了四年的皇后,她依然是如同刚入主坤宁宫的时候一样,待他总是怯生生的。

见楚岐不悦,她自己心里也发毛起来,原本垂着的鸦睫终于有了点颤动。

“皇后,你这些日子一直不高兴,还是为了那件事么?”

皇后面露悲色,抬眸瞧他一眼,眼眶微红。

“你可知道朕也毫无办法,只有纳郑家女为妃,朕这颗惴惴不安的心才能安一些。自朕大婚亲政以来,午夜梦回之时总会见到那些满身是血的哥哥们。皇后,朕真是怕,怕有朝一日朕也会身死人手。他们不肯交权,把持朝政,朕这个傀儡皇帝做了这些年,已经厌烦了。朕想成为真正的皇帝,可是眼下,郑家是朕的避风港。外头的乱臣贼子还未除净,朕离不开他们,朕要依附他们。”

楚岐吸了吸鼻子,看着眼前人赌气的样子,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作为与自己相互扶持的皇后,她可以永远站在自己这边。

三纲五常,难道作为妻子,不该以丈夫为先么?

皇后听了这话也颇为动容,亦是垂泪道:“臣妾何尝不知您心中所忧,只是郑家女入宫,只怕他们更加有恃无恐,咄咄逼人。如今这朝堂之上,大半人都是郑家姜家的拥护者。若是她日郑家女诞下皇嗣,他们是否会挟天子以令诸侯?皇上这是要引狼入室么?”

“这话谁教你说的?”

楚岐认真地看着她——这个满身金玉、光芒万丈的女人裹在那些浮华虚名之中,他快要看不清她了。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见皇后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他心下了然。

“吴家的人又进宫了么?”

“不过是母亲知臣妾抱恙,进宫看看臣妾罢了。”

“哦。”

皇后的头越发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时华,你已经是皇后了。朕待吴家,也算是厚待。你既然身居皇后之位,朕希望你能替朕好好管理后宫,不要被人左右,掣肘君王。”

时华是皇后的小字,听得这两个字,皇后脸上的惊喜稍纵即逝。这几年来,他多是唤自己皇后,这样亲切的称呼倒是很少了。

她的心狠狠一酸。

见他要走,皇后站起身跪在他脚边,发髻上的钗环泠泠作响,小脸急得微红起来:“皇上,臣妾知错,只是今日是大日子,您若是走了,让臣妾在后宫如何立足?”

楚岐扶起她,看着她又惊又怕强忍着抽噎的样子,实为不忍。

“也罢,朕去偏殿睡。你身子要紧,先歇着吧。”

外头的宫女忙着准备主子们净手的玫瑰花汁,见楚岐竟出来了,暗暗吃了一惊,也不敢多问,只得听了紧随其后的冯安的吩咐,去将偏殿收拾出来。

皇后眼中的泪珠一点一点的滚落在脸颊上。

第四章 暗潮涌动

几家欢喜几家愁。

郑家要嫁女入宫的消息很快就散布天下,这几日得了楚岐的默许,礼部也开始择选好日子。大家得了这些风,郑家一时门庭若市,来往庆贺的人把门槛都要踩破。

东院里,绾妍和几个女伴围在一堆,坐在海棠树旁的小亭子中挑选丝帕的绣样。

今日阳光正好,映得少女的脸颊上都红扑扑的,柔柔的风儿情难自已,轻吻着她们的肌肤。

“真羡慕绾妍姐姐啊,可以入宫当妃子。”一个簪着木兰花的小姑娘目光欣羡地看着郑绾妍颈子上的和田玉项圈,想伸手去摸一摸,登时被后头簪着玫瑰花的女子暗中抓紧了手。

小姑娘吓得回头一看,只见自家姐姐皱着眉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自己万万不能造次。

绾妍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小妹妹:“有什么好羡慕的呀,宫里规矩大得很,母亲虽然这几年有好好教导我礼仪,可我还是觉得外头好呢。”

“绾妍妹妹,你手上的这幅牡丹真好看,很是衬你的气质。”那簪着玫瑰花的女子轻轻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妹妹掩在身后,断了郑绾妍看她的目光。

绾妍微微一怔,旋即嘴角的笑一滞。

自从天命之说的消息散播开之后,绾妍明显感觉到姐妹们待她的感觉变了,这让她很不愉快。

“说来绾妍这样的身份,普天之下能配上她的只有天子了,如今入宫正是称心如意的事情呢。”旁边的一个女子七窍玲珑心,觉察到微微尴尬的气氛,笑着出言道,对着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的簪着玫瑰花女子微微颔首。

“是么?”绾妍声音喜怒难辨,旋即扬起小巧的下巴笑了笑。

“姜家哥哥与郑姐姐一直很合得来,姐姐与他青梅竹马,为何不嫁给他呢?”

“我想想……母亲这几年不怎么让姜胤与我来往了,姜家那边也是,常常寻了由头将他拘在家里。”绾妍无所谓地笑了笑。

“各人有各命嘛。”那七窍玲珑心的女子打趣道,“我姜家可养不下你这只金凤凰呢。”

“姜姐姐一张巧嘴,反正我是说不过你的。”绾妍小脸一红,大家都哄笑起来。

姜翎揽过绾妍,带着戏谑的意味揪了她的小脸一把,在她耳边悄声道:“那赶明儿我进宫问问姑母,看以后是不是要立你为皇后了。”

绾妍啐了她一口,又悄声回击道:“那我就再不帮你带东西给堂哥了。”

大家正嬉闹着,只见廊下几个侍女簇拥着楚佩款款而来,也停了动作,乖乖的起来请安。

“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起来吧。”楚佩点了点头,示意众人落座,又给了绾妍与姜翎一个眼神,二人心领神会地跟在她身后。

“母亲有何事呀?”绾妍上前几步撒娇道,一旁的姜翎沉稳地等待着楚佩开口。甫一看去,这两个女子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倒是奇妙的相宜。

“今天刘御史与李御史在上朝的途中被杀了。”

什么!

绾妍的嘴唇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沉如水的楚佩。

“这……怎会如此呢?”姜翎一惊,忙看向绾妍,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言官被暗杀可是大事。何况这刘御史与李御史视郑家为死敌,没少在皇帝面前参本告状。

楚佩其人,如同一汪平静如镜的湖。从小到大受到的嫡公主教养,练就了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端庄,她身上的那种震撼人心的深沉感,让绾妍和姜翎竟奇迹般地静下心来。

“这事,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此时,恐怕刘李两家早就有人闹到皇帝面前去,要郑家给个说法。虽说礼部是得了准话,可毕竟圣旨还未到……”

“咱们清清白白,此事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听到要郑家给个说法之处,绾妍有几分气恼,声音拔高几分,惹得小亭子的女伴们纷纷向这边看来

姜翎“诶”地提醒她莫要在大长公主面前失礼,妥帖地向楚佩欠了欠身子,礼数周全。

“我朝不杀文官,故御史命亡是大罪。但依姜翎看,正因此事太过张扬,说是郑家所为才不足为信。纵使那些御史与郑家不合,可郑家为几本折子就惹这么一身罪,还正赶在郑妹妹要入宫的当口闹出来,实在是不上算。”

楚佩点了点头,姜翎不愧是姜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侄女,很好。

只是不知道姜太后对这个侄女如何打算,若是今后也打算进宫侍奉,岂不是要与绾妍起冲突么?楚佩眼眸流转,又断了这个没来由的蠢念头,若是姜太后想栽培姜翎,也不会为绾妍入宫一事奔走。

“话虽如此,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帝若是要彻查,给那两家一个交代,随他便是。只是如此一来,对绾妍名声不好。”

三人踱步至廊中的石凳上坐下,绾妍吩咐贴身侍女乔鸯去唤茶,又叫几个侍女过来摆上了几碟茶点。

“母亲可别这样说,我巴不得彻查呢,这些年来他们给郑家扣了那么多帽子,咱们不计较,他们倒是事事赖在咱们头上,可我知道咱们家清白。”

没过多久茶已烹好,姜翎接过了一盏梅花样式的,揭开盖轻轻吹了一口浮在茶汤上的点点雪沫子,听得绾妍此话心里笑了笑。

纵使真君子,想要活的长久也要学会自污。这名利场里哪有真正清白之人呢?只是瞧他作下的恶多还是少,是否露于青天白日之下罢了。

话说回来,绾妍被娇宠这么些年,这样的性子在后宫该如何自处?

半盏茶下肚,三个人的话头就转回了平日的家常事,绾妍入宫在即,楚佩更多了几分慈母的怜爱。姜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俩叙话,目光掠至绾妍脸上,竟挪不开了。

想到那个天命之说,她瞧着绾妍的目光便愈发幽深,竟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楚佩已然发觉她的异样。

绾妍妹妹,郑家这几年为了将你送入宫用尽了各种的手段,这些……只怕你是不知道的吧。你的父亲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你竟从未看清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被保护得太好,终究会是一件祸事。

第五章 翊坤之主

勤政殿外头,按照官阶依次跪了十余名大臣,板板正正,放眼望去如在棋盘落下的子。

从清晨到正午,眼瞧着日头越来越大,楚岐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他们是想逼死朕么?”

一墙之隔,楚岐觉得外头的目光要将勤政殿穿出个洞来,这样的逼迫让他很不愉快。平日里总要给郑家七分颜面,如今什么人都以为能得他三分脸了?

一群逆臣。

冯安呈上一叠新的奏折,还没等搁在桌上,楚岐拂袖“唰”地一推,各色的折子散落一地。

冯安吓了一个踉跄,旋即叩首,轻轻唤道:“皇上?”

楚岐扫了一眼脚下的折子,捡起一本——是为刘李二人抱不平的,又拾起一本——是请求彻查此事的,顿时勃然大怒。

“素华也在外面跪着吗?去叫他进来吧。”

公孙素华是外头跪在第二排的大臣,紧随宰相之后。

听到皇帝召见,素华提起官服准备起身,周遭的臣友们拉住他的衣角,眼泪唧唧地低声恳求:“公孙大人与圣上情分深,可要向圣上言明呐。”

素华点点头,抚慰他们几句,随后跟着冯安进去面圣。在他身后,是十余位大臣殷切的目光。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冯安瞧着自打公孙大人进来,皇帝脸色好了不少,暗暗松了一口气,知趣地退了出去。

楚岐扬了扬手,示意素华近前来坐。

“你瞧这堆积如山的折子,都是要朕明里暗里盘问郑家的。独不见你的上疏。”楚岐打量着眼前人的神情,声音却低下来,更凑近他一些,清晰地瞧见素华额角上被热出的细密汗珠,“可是有话想对朕说?”

当年夺嫡之争战火纷飞,楚岐被郑伯忠护送出宫,安置在公孙府上。楚岐与公孙素华,同吃同住,那些动荡不安的时年,他们一起相伴走过。也是素华,让楚岐第一次感受到兄弟之间的温暖,收到一颗为数不多的真心。

冯安走的时候屏退众人,此时殿内只有他与素华,倒是松快些。

楚岐从怀中取出一方蜀锦的汗巾子递给素华,素华礼数周全地接下。汗巾上淡淡的帝王龙涎香气味散过来,素华瞳仁一动,旋即轻笑:“什么都瞒不过您。”

“皇上相信此事是郑家所为么?郑家小姐入宫在即,他们不会为出一口气赔上女儿家名声的事。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查么?”。

“刘李二人光天化日之下身亡,自然是要查。他们在郑家底下久了,好不容易得到了个机会,自然群起而攻之。既然他们都认定是郑家泄愤所为,所以皇上说查,下面的人倚仗圣旨,心存怨怼,难说会不会对郑家做出什么。不管郑家以前如何,但在此事上终究是清白,若是将郑家逼急了……”

“你是说,他们想借朕的名义去向郑家宣战?”

“是。毕竟此事也有关郑家小姐名声,郑伯忠爱女心切人人皆知,定然不会受这等气。”

楚岐冷笑,拂袖拍案。那案上的朱笔震得一跳,咕噜噜滚落到地上。他不看那些跌碎了玉套的笔,望向素华的目光带了些狠戾,袖中的手攥得紧紧。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臣想……您心中已有了法子,是么?”素华低下头,凝视着楚岐脚上名为“二龙戏珠”的新靴子。

天光从窗牅间透进来,靴子上两颗东珠莹莹生辉,与衬着光彩的龙纹一起,有一种圆融之美。

“嗯。”

“那臣告退。”

世人评公孙公子,有清风霁月之质。

楚岐闭上眼舒出一口气,靠在龙椅上。复睁开眼,平静地看着那个丰神俊朗的人从容而去,“叫他们回去吧,别来烦朕了。”

冯安领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收拾地上的残局,要出去时听见楚岐说晚上要召见内务府的总管,手中的拂尘莫名一抖。

她终于要来了。

是夜。

“皇上,奴才回禀完了,还请示下。”

述事的总管太监是个老成的人,尖细的嗓音如同女子声语,却无女子娇情,了无人气的模样如一座泥胎。一开口就让楚岐没了耐性,困意又排山倒海地袭来,楚岐索性眼睛一闭开始打盹。

太监禀报完,垂眉敛目,恭恭敬敬地等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才见楚岐悠悠醒转。

“你们给郑妃定的是……”

“回皇上,是长春宫。”

楚岐不可置信地扫了他一眼,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内务府的人竟这么会办差了么?

“郑伯忠的独女,你们就这样搪塞?若是郑伯忠和大长公主知道了,还指望朕来保你们?”

那太监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好久,“是……皇后娘娘指的长春宫。”

难怪如此不懂事。

楚岐微微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皇后毕竟是皇后,是他的妻子,他也不好在底下人面前下她的面子。

“后宫事务本就千头万绪,纷乱繁杂,皇后有时候疏忽大意了也是有的。你们若是不能对皇后有所裨益,不会出言纳策,什么事都要皇后亲力亲为,你这内务府总管还是不要做了。皇后身子本就弱,依朕看,都是你们不为主子分忧,皇后才病了好几日。”

太监脚一软,忙不迭告罪,心里暗暗叫苦——皇后主子受了风寒,关他什么事呀,咱们皇上当真是护短。

“那皇上想将郑主子安置在何处?”

那个郑伯忠,活脱脱一个横行霸道的老匹夫,做事最不懂圆滑。要是不如他意,他老人家怒起来弄死自己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相比之下,这位皇帝可要仁慈多了。

太监冷汗洇湿亵衣,不觉两股战战,心如擂鼓。

“翊坤宫吧。”上头响起轻飘飘的声音。

听到楚岐这句话,那太监这才面露喜色,将悬着的一颗心稳稳地放在肚子里。登时叩头如捣蒜“多谢皇上!”,说完得了楚岐的话儿,忙不迭地退下了。

楚岐看着那喜出望外的太监,自嘲的笑了声。摩挲着手边的玉玺,旋即面色一沉,眼里带了阴鸷,盯着那玉玺上的蜿蜒曲折的龙纹,自顾自地道:“郑家……”

正坐在房中对着烛火看绣样的绾妍突然“阿嚏”了一声。

第六章 十里红妆

皇帝下令彻查御史被刺一案,还枉死的臣子一个公道。

三日后,册封郑家女为妃,入住翊坤宫的恩旨也至郑府,朝堂之上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平息。

“小姐,这圣旨上说您秉性柔嘉,持躬淑慎,那些大人们跟文曲星下凡似的。”绿衫子噗嗤一笑。

“那当然了,礼部的人谁不是满腹经纶?这些个词儿算什么呀。”绾妍瞄了一眼被供奉在香案上的明黄圣旨,随口回了一句。

绿衫子端了空茶碗出去,今日是郑府的大喜日子,外头可有的忙。

“今册为正一品妃,赐封号昭。哎呀呀……从今儿起您便是昭妃娘娘了。”乔鸯的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又顺手揽住绾妍的脖子,在绾妍耳边长叹一声,“我的昭妃娘娘,这裕王殿下和姜家少爷您可要怎么办哪?”

绾妍吓了一跳,乔鸯这小蹄子今天喜过头了,嘴没个把门,这话被人听去了告诉母亲可大事不妙。对上乔鸯揶揄的目光,才晓得原来房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

她松了一口气,捶了乔鸯一下,板着脸道:“圣旨都下来了,还在这儿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被母亲知道又要让我念女诫!”

乔鸯见她并未有什么伤感之色,天真无邪得像个稚童似的,没有一点与心上人今生缘尽的悲戚样子。看来是真的与裕王和姜公子没有男女之情的。

“说起来,小姐入宫在即,今后要再见外头的人可是难了。不仅如此,身份也不同。就说那姜家小姐,虽然还比您长两岁,可明儿再见到您,是要尊称您一声娘娘的。”

“你这话倒提醒我了,入了宫我便是孤家寡人,连个评文绣花的玩伴也没有了。去去去,把门关起来。”绾妍瞬间来了兴致,提着裙子跑到书桌边坐下,又把关了门的乔鸯叫过来磨墨。

“铜板,多日不见,学识精进否?风寒亦好否?吾将入宫,恐今后再无机会与兄对诗,大憾大憾!愿兄学有所成,早日实现抱负……”

乔鸯站在边上偏着头看,甚是不解,挠了挠头,又问:“铜板是谁啊?”

“铜板?自然是裕王啊。”绾妍一面写着,一面不耐烦地回答。此刻她可是文思泉涌倚马可待,这丫头在旁边问来问去,真是干扰她的文思。

乔鸯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墨锭没拿稳,又觉得手上一凉,低头一看,白净的指尖上沾了几点墨汁。听到绾妍这样说,她哪里还有心思擦,急得结巴起来:“小姐为何如此称呼裕王殿下?”

“因为是裕王啊,你看,这个裕字听起来是不是有很多铜板的感觉?一开始我觉得叫金啊银啊什么的,可是听起来与兰香园的姑娘似的,她们那儿有金儿与银花,嗯……还是不好,听上去女里女气的,只有铜板不错。”

兰香园是京城有名的烟花之所。

乔鸯简直要气昏过去,她家小姐随随便便给裕王起外号不说,连京城的烟花之地竟也有涉猎。

“好了,写完了。”绾妍搁下笔,一面吹着未干的信纸,一面看了一眼乔鸯憋得通红的脸,“愣着干什么呀,去找个信封来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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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卖婚嫁东西的商人们这几日也忙疯了,郑伯忠与楚佩这边一个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大臣,一个是百万家私的嫡公主,流水一般的银子花出去,什么十里红妆,百里都不止。

绾妍坐在堆满整个房间的嫁衣头面之中。目光所及之处,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尽管每个女子一生所求不同,但总的来说,最多不过是三样——红妆十里,子孙满堂,琴瑟和鸣。

红妆十里意味着此女金贵,养尊处优,在家过得顺风顺水。子孙满堂,便是肚子争气,在夫家有了地位,今后也有依靠,日子亦是好过。琴瑟和鸣是最美好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红妆十里,她拥有了,剩下的两样,她也不愿意缺。

“乔鸯,你会跟我进宫吗?”

绾妍将头靠在乔鸯的左肩,把整个身子的力都赖在她身上。见乔鸯不曾拒,绾妍身子松下来,转了转头,将脸埋在乔鸯身上的藕荷色滑缎里,小小地嗳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你。毕竟我也知道……皇宫不如外面自由。”

乔鸯平日只见绾妍对大长公主这样撒娇,甚少见她对旁人这样,不觉心里生出一阵怜惜。她伸出手,微微环抱住绾妍。

“不论您去哪里,奴婢都会一辈子陪着您的呀。”

“乔鸯,你真好。”

乔鸯肩头一痒,郑绾妍闷闷呜呜的声音传上来。

幼时多舛的命运让乔鸯早早认清世事,绾妍要踏入后宫意味着什么,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姐不明白,她却是明白一二的。面对那些心思九曲回肠的官家女,绾妍心思单纯,实在是段数太低。

“奴婢……永远护着您。”

储存礼品与嫁妆的房间又添置了新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绾妍拿着一沓清单进来——是楚佩吩咐她来清点的,为了防止日后底下人手脚不干净,欺负她年纪小,动了坏心思。

“南海观音一尊,玉如意两柄……裕王竟然送了一箱铜板?”绾妍正清点着,看到裕王的记录瞬间瞪大了眼睛,摆了摆手,鄙夷道,“真是太俗气了,居然还是铜板?为何不送我一箱金元宝呢?真是又俗气又小气,没得救了……”

嫣红、绛红、桃红……这满目喜庆的各种红色让她头晕,活像个囚笼禁锢着她,弄得她呼吸都难受了。绾妍拍了拍胸脯,合上本子打算回房,清点是不想再清点了,到时候麻烦乔鸯便是。

绾妍走在外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遇见了她总要给她贺喜,讨些彩头走。

要出嫁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她现在对待此事倒是如吃饭睡觉一样,没什么感觉。楚佩一天三次地过来提点,要绾妍人前人后都要笑脸相迎。

自己像个戏台上的旦角被别人看来看去,还不能有什么不愉快,不然就是对圣旨不满,纵使绾妍心里有些烦了,想到母亲的叮嘱,也只好撑出个笑来应对。

这样过了几日,她人都萎了几分,夜里睡觉都梦见一座绛红色的宫殿,当真是被红色整得魔怔了。

然而绾妍的梦魇才刚刚开始。

宫里的教习嬷嬷来到郑府,带绾妍熟悉繁琐的仪式流程。礼部的人也来了,还有内务府的太监也跟来,就连太后还拨了几个侍女过来伺候,名为伺候,实为教导后宫形势之类的,个个都是人精。

这便是她在家里最后的几个月,并不算愉快。事实上,当封妃的圣旨一下,绾妍便已经不再自由,成为人人艳羡的妃子,享尽荣华富贵,但此生此世都要囿于深宫。

其实若是能让绾妍自己选,她宁愿清苦一生,亦是不愿意去的,大好河山都没有看过,好没意思。

第七章 人人避之

绾妍从未想过她能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遍翻史书,历朝历代女子的命运皆如洪流中的一叶扁舟。无论是海晏河清的盛世还是战火纷飞的年头,能留下姓名者,屈指可数。尤其是这永远离不开政治二字的皇城,究竟有多少女子的命折在这上头,数不清。

她终究还是走到这后宫里来了,作为翊坤之主。

这仅仅是个开始。

十日了。

除了入宫第一日给皇后请安,以及晨昏定省的时候,后妃们才会碍着她的身份,舒眉展眼地与她寒暄几句,活脱脱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其余的时候,绾妍乘着小辇游荡在这宫里,是没有妃嫔过来与她说话的。即便是远远地见了,也是行了个礼后不发一言便退下了。

所有的人都敬着她,畏着她,亦是如见瘟神似的避着她。

等到她费了好几日将西六宫逛了个遍,发觉她们待自己,依旧是如一个人人都看不见的鬼魂似的,绾妍恼了。

故有一日,她遇见一个姓温的答应,那温答应喏喏请了个安就要走,她不仅不准其告退,还带着温答应回翊坤宫喝茶,送了两幅亲手绣的锦帕给她。

温答应在宫里胆怯惯了,何时见过这样的架势?面对绾妍的热情和来自一个高位娘娘的恩典,吓得不轻,回去后还病了两日。

至于楚岐,绾妍是未曾见过的。

勤政殿。

“皇上,敬事房的人来了。”冯安领着人进来,此时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敬事房的公公近前来,伏在楚岐脚下,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

这敬事房的牌子该如何摆放,可是有大讲究的。

哪位主子白日里得皇帝多看了一眼,哪位又突然运气不好惹了皇帝不快,御前的人总会透消息下来。到了夜里,将谁的牌子摆在最显眼处,又将谁的牌子安个名头挂起来,这些功夫,敬事房的人门清儿。

今日在案盘上最显眼处的,依然是那块崭新的绿头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昭妃”两个字。

楚岐的目光掠过那些绿头牌,心里一笑,顺势用手里的折子掩住半张脸,从折子上面露出一双眼睛,眼里的情绪任是立在一旁的冯安也看不分明。

他本是犀颅玉颊,玉质金相的好皮囊,又有宝冠皇袍加身,真真算的上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冯安与敬事房的黄总管偷偷打量着楚岐翻牌子的心思,暗自捏了把汗。楚岐的眼神凝在昭妃的牌子上时,他们心里便激动狂喜;楚岐的眼神在别的牌子那儿停留时,他们便在心里叫苦连天。

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关心绾妍有没有被翻牌子的事,那得从前几日说起。

绾妍入宫多日仍未承宠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楚佩耳朵里,夫妻二人护女心切,得知宝贝女儿坐了冷板凳,心里也很不舒服。

翌日,楚佩便进宫拜访姜太后,旁敲侧击,叙话喝茶。姜太后在送走楚佩之后,又暗中给冯安施压。冯安回来将敬事房的人骂了一顿,敬事房的人个个苦着脸,每日凝视着昭妃那块占据最佳位置却岿然不动的绿头牌,几乎要落下泪来。

楚岐的手指悬在那块“昭妃”上头,似是举棋不定的样子,冯安与黄总管眼睛都看直了。

寂静的殿中响起一声“嗒”。

“淑妃的琴弹得最好,朕也有两日没听见了。”

冯安与黄总管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也算明确了楚岐的态度。

这位空降的昭妃主子,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乔鸯蹲在绾妍脚下,仔细地为她描制新的蔻丹。以赤色的凤仙花染三至五次,再嵌上一瓣指甲盖大小的花瓣,远远望去,当真是“十指纤纤玉笋红”。

“母亲说,入宫若是有不顺心之处,可以去找寿康宫找太后娘娘。”绾妍有些失落,她向来是爱热闹的人,如今被众人嫌弃至此,她心里委屈极了。

乔鸯小心地为她吹干指甲上的花汁,虽然早已预料到绾妍进宫的日子不好过,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后娘娘自然会为您做主。”

正值午时,绾妍嫌殿中太亮,熄了烛火,对着窗纸透进来的日光,将指尖的嫣红看清楚。

“这里吃的住的自然是比家中好,可是亦是不得自由,活像个金笼子。”绾妍一脸稚气,配上她头上华贵的妃位宝冠,任谁看了都觉得滑稽,“乔鸯,我心里真不痛快。”

乔鸯不语——入宫亦是有些日子了,绾妍还没习惯以“本宫”自称。

绾妍低下头摩挲着腰间的香囊——赭绿色的云锦触手微凉,里头盛着的是佩兰、藿香,再添上薄荷、沉香,夏日驱虫解暑最好,这是今年夏天母亲为她亲手绣的。

她抚过上头细密的针脚,一面是“平”,一面是“安”。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她如何能归?

好在母亲是皇家中人,她们有的是办法相见。可是那些女伴、姜家哥哥,还有铜板,他们仿佛随着重重宫门沉闷的关阖之声,一起离她远去,隐在记忆的长河里了。

“后宫的女子真可怜。”绾妍轻轻叹息。

“主子别伤心了,我和乔鸯姐姐不是一直陪着您么?您瞧,我这只鸳鸯绣得好不好?”

坐在底下的绿衫子朝她们扬了扬绣绷,绾妍拿过来一看,噗嗤一笑:“我还以为是水鸭子呢!嘴也太长了。”

乔鸯看着绾妍难得一笑,给绿衫子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绿衫子亦是得意地勾起唇角。

好在绿衫子也陪着绾妍进宫了,不然这位主子伤感起来,自己还真是对付不来。

“这两日雪大难行,咱们等雪停几日,就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绾妍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传话的小太监进来。

“奴才给昭妃主子请安,主子万福金安。”

“怎么了?”乔鸯正色道,绾妍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可要时刻机警着。

“太后娘娘请主子三日后去寿康宫。”

“本宫知道了。”绾妍的声音微微急促起来,看起来十分紧张,一张小脸渐渐红起来。

绿衫子依例打赏了小太监,见那小太监出去了,凑到绾妍身旁嘟哝道:“主子真是神仙,才说去寿康宫,太后娘娘就差人来请了。”

乔鸯见绾妍六神无主的样子,知道这丫头到底是怕了,宽慰道:“主子放宽心,太后娘娘是向着您的。”

绾妍只是铰紧了手中的帕子,秀眉微蹙,小嘴一撇,嘟哝一声:“太后娘娘传召我,是觉得我不知礼数么?”

“不会吧,主子不要忘了殿下的嘱咐呢。”绿衫子亦是安慰绾妍。

“罢了罢了,总之是三日后的事了。乔鸯去传膳,跟厨房说做最好的菜!”绾妍推了一把乔鸯,眼见就要急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记得,还要酒!”

一旁的绿衫子见她如此做派,瞪大了眼睛,道:“主子是疯魔了,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呢!”

“反正没人来管咱们,有什么好怕的,你去叫外头的人好好看着,就说我睡了,不许人进来。”

果然是贪吃的小姐,到哪儿都是一样。

第八章 坤宁之变(一)

平日里的晨昏定省之后,众人散了各回各宫,与皇后关系好些的,便可留在坤宁宫陪着叙话。

坐在暖阁中的皇后正翻看着敬事房送来的彤史,手上金灿灿的护甲在烛火下灼灼生辉,晃得人眼睛疼。

她用手指比着一行行的黑字,确认未有昭妃的记载,才放心地合上册子,掌心摩挲着赤色锦缎的封面。

虽然终有一日,这里会出现郑氏的名字,可眼前这短暂的安全感,让她留恋欢愉,不舍得放开。

“皇后娘娘,这郑氏入宫多日,皇上依旧未翻她的牌子。”皇后座下的一位女子以帕掩口,娇声一笑,音如莺啭,“依臣妾看,皇上只怕是将郑氏当个摆件似的放在那儿罢了。”

皇后抿唇不语,并没搭理她。刚出声的这位是近日的新人,贵人郭氏,其父是大理寺的人,办事有功,女儿便得了恩典入宫侍奉。

这郭贵人一入宫便想巴结上皇后,等到大家散了,她总是要赖在坤宁宫陪皇后喝茶。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对外只说自己是新入宫的贵人,日日去坤宁宫向皇后学学规矩的。

看着这女子一味钻营讨巧的样子,皇后如吃了只苍蝇似的,心里虽烦她,也不便发作。

“郭妹妹真是单纯,你我都是在晨昏定省时见过那位的,平心而论,姿容十分出众,又有个好娘家,眼下只是那位不争,若是争起来,咱们连个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坐在皇后对面的女子一面剥了个蜜桔递给皇后,一面懒懒地开口。这位是宜嫔,原是皇后身边的陪嫁侍女,是吴家千挑万选出来助皇后一臂之力的女子。

皇后听了这话,脸色倒有些难看,接过宜嫔递来的蜜桔咬了一口,觉得口里苦涩。

哪里是蜜桔苦涩呢?分明是心里苦罢了。

“娘娘别灰心,您是中宫之主,纵使谁也越不过您去。”宜嫔狡黠一笑,“郑氏入宫,承乾宫的那位,只怕是要夜里睡不着。”

“宜嫔姐姐说的是。”郭贵人噘着嘴点了点头,气咻咻地甩了甩帕子,“昭妃没来之前,她倒是皇上的心头宝,十日有八日都占着皇上,真是令人头疼,现在看她还能得意几日!”

那“心头宝”三个字像利剑似的“嗖嗖”扎皇后心里,皇后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郭贵人一眼。

郭贵人一惊,只恨自己说错了话,咬了下舌尖,飞快地瞟了一眼皇后的神情。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赔罪:“臣妾失言。”

宜嫔见气氛尴尬起来,亦是赔笑:“娘娘何须跟她置气……”

皇后摆了摆手,这才开口:“本宫乏了,郭氏,你先回去罢。”

郭贵人讪讪一笑,见皇后并未怪罪,忙告退了。

宜嫔看着郭氏灰溜溜地出去,这才说起两人的私密话来:“主子,这郑氏来势汹汹,咱们费劲了手段也没拦住,这女子终究还是到楚宫之中了。”

皇后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本宫为了这事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嗳……这样的事,今后别让本宫做了。”

“只是奴婢也不过是个嫔位,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的。皇上登基已有五年仍是膝下寂寞,若是咱们这儿能……也可扳回一成。”

“本宫亦是为这事情伤神,这些年什么方子都吃遍了,还是没动静。”皇后谈及伤心之处,眼睛渐渐红了,她握住宜嫔的手,声音有些哽咽,“殷鉴不远,中宫有嫡子是多么重要,纵使皇上从未跟本宫提起,本宫心里时刻盼着有个嫡子。”

“您时常挂怀着,也是不好,俗话说过犹不及,不过奴婢相信娘娘福泽深厚,定会有的。”宜嫔宽慰道,又附耳过去,“其实,奴婢盼着能为您分忧,若是奴婢能……您依旧是嫡母。”

她满腹算计的样子如一条吐着红信子的蛇,毒液一滴滴从尖利的牙上渗出来。

这算是挑衅吗?

皇后瞳仁一动,很想治她个大不敬之罪。可是作为一个无所出的国母,有什么理由去治罪一个想要为皇家传宗接代的妃嫔。

她还能要求什么呢?自上次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楚岐了。或许只有等到下一个大日子,她才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味吧。

“本宫知道了。”

她知道宜嫔今日的主意定是提前问了吴家并且得到许可的,不然宜嫔的嘴角不会勾起那个刺眼的、志在必得的弧度。尽管宜嫔极力掩藏,却仍能被她察觉到。

紧随而来的是屈辱与恐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凤袍,好像一点都不合身了。

“奴婢告退。”宜嫔向她行了个礼。

“内务府新送来的几匹蜀锦,你挑些喜欢的拿回去吧,还有匣子里的簪子,你也挑几支。”皇后说完这话,也不再看她,自己走了。

宜嫔一怔,看着皇后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出身微寒,内务府最会拜高踩低的,也只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勉强应付着她的用度罢了。至于蜀锦之流,虽然是个嫔位,有可以穿的权利,可要内务府来分,依旧是摊不到她头上去的,这些珍贵的玩意儿,他们都拿去奉承淑妃与新宠了。

“多谢娘娘。”

步入内殿的皇后突然觉得胸中一痛,旋即狠狠地咳嗽起来。

为何胸中好热好热,好似心肺肠子都汪在血海里头了?

她心里疯狂地想着,剧烈的咳嗽未停,眼睛也雾蒙蒙的看不清了,再抬起头时,一张脸已是憋得通红。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要见到大罗金仙。

“知书……”她匀出一点精神,唤着贴身女官的名字,那是她如今唯一信任之人。

知书午后被她打发去给皇帝送炖品了。

她恍惚想起了这件事,顿时心死了半分。

“来人……”皇后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了,她将手用力地伸向门的地方——又怎么够得到呢?

外头自是有人的,一墙之隔,咫尺天涯。

她终于没有了气力,两眼一闭,没了魂似的倒在地上,登时花钿委地。

一个正巧送东西进来的宫女,进来瞧见这一幕,吓得手里的东西都砸了,一地狼藉。

“皇后娘娘昏过去了!”

外头的宫女们听见动静纷纷涌过来,大惊失色。

“传太医啊,快传太医!”

从勤政殿回来的知书听见吵嚷声,快步走进内殿,见里头已经乱作一团,又见皇后昏厥在地上,周遭的侍女们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群蠢木头,愣着干什么?快传太医!”

“已经去传了,知书姐姐这可怎么办呀?”

“你们几个将娘娘抬到榻上去,我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还有,打发人去告诉皇上。”知书眉头紧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坤宁宫院内一棵树立在冰天雪地之中,褐色的侧枝上结了薄薄的霜,那枝头挺立到最后的一枚叶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北风过,了无痕。

“铛铛——”

酉时的钟声响起。

落日西沉,天边残阳如血。

第九章 坤宁之变(二)

皇后突然昏厥的消息没多久就传遍六宫。各宫妃嫔前去探望,知书差人关了大门,只说太医吩咐静养。眼下整个坤宁宫全凭知书一个人管着,倒也有条不紊。

聚在外头的妃嫔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敢硬闯,在外头请了个安,揣着满肚子狐疑,也回去了。反正礼数做足了,也没人挑错儿。大冷天还巴巴的来,白走一遭,真是磨人。

长街是后宫风言风语最盛的地方,每日早晚,各宫最底下那层的太监宫女都要在这里洒扫。来自东西十二宫的消息,便在这里汇聚。

一粒新鲜的种子,落进最肥沃的土壤里,很快就可以发芽开花。

同样的,长街宫人们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与舌灿莲花的好口才,也炒出了不少秘闻。譬如传的最有鼻子有眼的荒宫迷灯,每年都吓哭不少新来的宫女。

“好端端的,皇后娘娘怎么晕倒了?”

“什么好端端的?我看皇后娘娘身子一直不好,病病歪歪的,也不算是……”

“会不会是有喜了?我娘怀妹妹的时候,也是晕倒了,请了大夫诊过脉,竟是有喜了呢。”

“皇上对皇后一向淡淡的,恩宠不都是在淑妃主子那儿么?淑妃都未见有喜,怎会是皇后抢先?”

“你懂什么呀,这个呀——看机缘。”

“你这死丫头,说的跟你多懂似的,嘁!”

勤政殿的楚岐得了消息,也放下手上的政务前来探望。这几日倒没什么大事,他难得落得清闲。

龙头轿辇稳稳行至坤宁宫外,楚岐远远地看见一个笼着酡色披风的瘦小的身影。

之前聚在一起的嫔妃们都三三两两地走了,只剩一个胆子小的温答应站在那里不敢离去,她见楚岐来了,低着头请了个安,楚岐点了点头,她便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里头侍奉的知书得知皇帝驾到的消息,从皇后身边站起来,抹了把眼泪,带着人迎出来。

楚岐下了轿子,剑眉紧锁,脚步如风,地上的雪沫子飞到袍角,浸湿了一小块。紧跟在他身后的冯安看见了,亦是不言语——眼下肯定是顾不得这些的。

“皇后如何了?”楚岐一边问着,一边步入内殿。知书跟了进来,边走边低声回道:“太医说娘娘气急攻心……”

楚岐听了大怒,不可置信地剜了她一眼:“皇后为何如此?”

“知书姑娘莫不是记错了?如今年关到了,皇后娘娘处理后宫事务,又是千金之体,身体吃不消也是有的。”冯安甩了甩怀中的拂尘,飞快地瞟了知书一眼,沉稳地开口。

身为皇后竟气急攻心至昏厥,这样的话传出去极不体面,亦是让皇帝,甚至整个皇家蒙羞的事情。

知书也是聪明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冯安的意思,忙改口道:“是奴婢记错了,皇上恕罪。”

楚岐面色稍霁,低头“唔”了一声。

榻上的皇后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经被侍女们理得整整齐齐,不加一饰。楚岐站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她脆弱得像一只刚出世的鹌鹑。

看着她少了满身金玉的样子,他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可叹天家夫妻。

好端端的人竟成了这个样子,楚岐心里生出一阵无名火。

“今日是谁来见了皇后?”他握住皇后的手,眼神如她的手一样冰凉。

“是郭贵人与宜嫔娘娘。”知书乖顺地跪在楚岐脚边,磕了个头,说着说着又落泪起来,“奴婢回来时问了宫女们才知晓,宜嫔与皇后娘娘情好日密,倒是那郭贵人……也不知郭贵人与咱们娘娘说了什么,皇后娘娘仁善,竟……”

“这个郭氏……”楚岐很是不悦,他不过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才赏了个恩典给她。还一入宫便封了贵人,这女子竟然如此不惜福。

一旁的冯安闻言,努了努嘴——等会儿回去时得告诉黄总管一声,郭贵人的绿头牌这些日子不必再出现在皇帝前头了。

想起绿头牌,他又想起昭妃的事,幽幽叹了口气。

“先前来看皇后的太医,该如何去办,知书,朕知道你有分寸。”

知书点了点头,庆幸自己封锁住了消息。别人她保不准,只是在这宫里,太医的嘴是最好封的。

楚岐抚上皇后的脸,把坤宁宫的宫人都召进来先训斥了两句,又嘱咐了她们要好好照料皇后,便站起身来离开了。

嘴上说的是政事繁忙,只是不想说出心里话罢了。

他向来不是很喜欢坤宁宫的气息,总觉得这里有种世俗、平庸的感觉,木木呆呆的,让人提不起兴儿来。

还是承乾宫最得他心。

但是皇后终究是皇后,有时候他闷闷地想,太后为自己择选一个清流人家无权无势的女儿,为何不挑个性子好相与的,这个吴氏真是让他不知该怎么办。

况且,吴家也不安分,不是往他后宫塞人,就是把皇后当做一个傀儡为吴家谋权。

太后这做派,倒像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

“冯安,给坤宁宫送些人参,皇后身子弱,让她好生养着。”倚在轿辇上的楚岐抬起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如今是亥时了,您是要去哪个宫安置?”

快去翊坤宫吧,冯安心里祈祷着——他真的不想再去寿康宫喝茶了。

楚岐半眯着眼,像是在回想什么,问道:“方才在坤宁宫门口的那个……”

冯安一愣,才回道:‘“回皇上,是长春宫的温答应。”

“是嘛,朕都快不记得了。”楚岐想起那个不敢看他一眼,不敢与他多说一句的女子,怯怯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

“去长春宫罢。”

“是。”

“年关到了,皇后身子不爽,后宫事务不能不让人协助着……”

“要不要与太后知会一声?”冯安犹疑道。

楚岐睨了冯安一眼,固执地开口:“传旨,年关事务繁杂,皇后尚在病中,淑妃协理六宫。”

“昭妃娘娘与淑妃娘娘同为妃位……”冯安有些为难,皇帝此举也许会激怒郑姜二家。

“一个刚入宫的妃子,如何协理六宫?”楚岐冷哼一声。

笑话,做不了前朝的主,还做不了后宫的主么?

第十章 初识城府

皇后躺了整整一日才悠悠醒转,后宫中人见皇后没什么异样,风言风语也渐渐停了。

宜嫔与郭贵人回去之后,亦是寝食难安,生怕被楚岐迁怒。不仅如此,连敬事房送彤史过去的小太监也是整整一日求神拜佛的。

翊坤宫内。

“昨日主子可瞧见宜嫔与郭贵人的样子?都扒在坤宁宫门口朝里看,真是慌神。”

一旁的绾妍点点头,向难得嘴碎的乔鸯投去惊讶的目光——乔鸯一向知礼稳妥,提起这事真是奇怪。

“我也瞧见了。”绿衫子一面为绾妍揉肩,一面小声道,“我看哪,皇后娘娘病了与她们二人脱不了干系。”

绾妍刚想说些什么,胸腔突然涌上来一股气,她用力地打了个喷嚏——只怕是昨日与她们守在坤宁宫外头冻着了。

“主子要传太医吗?若是染了风寒就赶快吃药,盖了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不然到时候去寿康宫也去不成,把病气过给太后可不好。”乔鸯道。

绾妍点了点头,觉得乔鸯说的甚是有理,撇了撇嘴。她最讨厌喝药了,每次喝完,那个缠绕在舌头上的苦气哟,得吃很多桂花糖糕才能补回来。

罢了罢了,眼下没有比明日去寿康宫的事情更重要了。

一夜北风紧。

这日姜太后请绾妍去赏梅,寿康宫的人一早上便来请,透露了楚佩也在寿康宫的消息,绾妍这才得知原来母亲今日也来了。

一扫之前的阴霾,绾妍精心打扮,恍若神妃仙子,翩然而至。要见到母亲,她心里欢喜,像个只要哄母亲开心便能得到糖吃的孩子。

隆冬时节,寿康宫的小梅园中,白梅红梅早就开始迎风斗雪。太后与楚佩坐在小亭中赏梅,桌上一盘珍珑棋局还未完。

绾妍一走进来便感受到这小天地里沁出来的梅意,当真是“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她伸长了脖子,便从参差错落的花枝间,看见母亲那个熟悉的身影。

见到了母亲,她一下子就神采奕奕,匆匆近前。

绾妍正要说话,忽然瞧见楚佩脸色微沉,又观其眼中异样,一时才明白过来。

自己是激动过头了,险些忘了礼数。

“臣……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给大长公主请安。”绾妍别别扭扭地行礼,如今她是楚岐的妃子,按照规矩,是要给太后与大长公主见礼的。

在宫里规矩大过天,再者昭妃来访寿康宫,后宫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揪出她的错儿来,给背后的主子报信。

想起乔鸯的叮嘱,绾妍偷偷地瞟了一眼在不远处的候着的紫衣宫女们,果然有几个往这边看的。

姜太后在后宫待了几十年,做皇后时无所出,政变时也无虞,做太后时地位虽不如前,但稳如泰山。她这一路走来,除了出身大族姜氏而得到庇佑之外,也靠她的玲珑心思。

郑姜两家百年姻亲,本就一直交好,又有楚佩在旁,姜太后对绾妍很是和蔼,眼角眉梢都是慈祥。她先是受了礼,示意绾妍起身落座之后,才看向楚佩,嗔怪道:“咱们一家人,又何须拘泥这些礼数。”

看着绾妍规规矩矩行了礼,楚佩这才有了笑意,偏过头看着姜太后:“这孩子在家中时就跋扈,如今入了宫可不能由着她任性。太后可别惯坏了她,该让这丫头好好学做一个宫妃,来日才能为太后分忧不是?”

太后心下了然,楚佩这话是说给自己给听的,郑家丫头娇得很,自己得要好好照拂。

“你放心。”太后微笑着点头,拍了拍楚佩的手,凑近她小声说道,“皇帝与哀家……你不是不知道,今后哀家在宫里尽指望这个丫头了。”

楚岐与太后并非亲母子,况且大家对对方背地做的事心知肚明,什么母慈子孝?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绾妍愚笨的很,不拖累太后便是她的福气。话说回来,太后那位侄女,本宫也见过几回,当真是个妙人。”楚佩似是不动声色地随口一提,又闲闲添了一句,“翎丫头与她情同姐妹,太后可想她俩还在一同作伴儿?”

太后脸上笑纹愈深,眼中一丝精光转瞬即逝,“嗳”了一声,旋即絮絮道:“哀家也想将她留在身边作伴儿,只是那丫头脾气实在倔,只怕是心不在此。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也做个闲人罢。”

一旁的绾妍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姜姐姐当真是心悦堂兄的,自己竟也有这个福分做一回鸿雁。

这样想着,她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便泛上甜甜的笑,模样娇俏可人。

楚佩呡了口茶,听了这话也明了对方的意思,向太后颔首道:“这话是了,咱们且享咱们的福。说来这些小辈,尽是让咱们忧心的。”

绾妍听着她们句句拐着十个弯的话,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们,止不住地喝茶。她尝了一口觉得甚是熟悉,细细一看,原来杯盏中的是她最爱的碧螺春。

太后竟对自己有这么多了解,绾妍咂舌,又看了一眼母亲,顿时明白了——多半是母亲在太后面前为她奔走的缘故。

绾妍心里泛起一阵柔软,她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这时,不远处的紫衣宫女那边传来细细碎碎的人声。太后身后一个身着檀色衣服的女官出去问了几句,又低着头进来回话。

“启禀太后娘娘,大长公主殿下,昭妃娘娘。”那女官福了福身子,一张老成的面孔带了喜意,看着太后道,“皇上带着一幅新得的观音像,过来给您请安了。”

此话一出,真是语惊四座。

楚佩侧过头瞧见那个女官的神情,只暗笑这女官恭喜二字都要脱口而出了。

绾妍一时慌了,手里的杯盏险些打翻,她低头看着撞在壁上激起涟漪的茶汤,黛绿色的卷叶在水波间上下翻动。

她将脸埋在这袅袅热气间,心亦是如这些细碎的茶叶一般,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与慌乱之中浮沉。

太后喜出望外,声音拔高几分唤道:“这可好了,快,快迎进来!”

第十一章 梅园初见(一)

这边楚岐从小木桥上过来,隔着梅丛见着亭子里竟有三个人影,微微一愣——之前他在外头打发冯安去问寿康宫的人时,只说是太后在园子里赏梅,并没说有他人在。

才走了两步他便明白自己被戏弄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寿康宫,姜太后的地界。

为了那个郑家女,一向不理后宫事的太后竟也心急了么?

楚岐摇了摇头,果然,是祸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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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来了!

亭中的绾妍眼角余光瞥到那抹明黄身影,瑶鼻翕动,深吸了口气,想压一压心中的慌乱,却发觉并没有什么用——眼下,她的腔子里热腾腾的,不止这样,脑仁也涨涨的,耳边嗡嗡响。

她向楚佩投去求救的目光,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宛如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

楚佩何曾见过她这般怯懦的样子,心一软,想为女儿找个理由遁走,话到嘴边又成了温柔却不失力量的催促:“傻姑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去给皇帝请安?”

避无可避,一向闹天闹地的绾妍认命地闭上眼睛。

她今日着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裳,倒像是花精在冬季贪玩儿施了个法,在粉妆玉砌的雪色里添上的一点新绿。

“臣妾……臣妾给皇上请安。”

楚岐从她身边快步走过,他身后急流的风裹着空气中细碎的雪粒子拍在她脸上,如钝刀子般在她脸上磋磨。

只怕是站在这雪地里吃进了冷风吧,不然为何胸口会透心的凉?绾妍咬了咬唇,尝到了自己口脂的甜味儿,她可没工夫回味,心里还不甘地想着:眼睛也是受了风才会酸酸涨涨的吧。

眼下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盼着地底下开出一条缝能让她掉进去,就是死了也甘愿了。

在家被娇宠的姑娘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绾妍偏过头去,装作整理头上的发簪,大袖子一带,将泪珠子偷偷掉在雪里,袖中的小拳紧紧握住。

热泪凝在脸上,见了风,冷飕飕得疼起来,她半边脸都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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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岐给太后和楚佩告了安,在一旁落了座。

太后与楚佩交换了眼神,楚佩便开口笑道:“这丫头见着皇帝,倒是丢了魂似的。”

“她一个小丫头如今见着天子,如何能不惧?日子还长着呢,你且宽心。”太后呡了口茶,吩咐底下人给楚岐上六安瓜片,亦是打着圆场,朝身边的女官道,“叫昭妃过来,也是皇帝正经封的妃位了,一直在下头站着像什么样子?”

那女官“喏”了一声,福了福身子,便到下头去接绾妍回来。

“哎呦,娘娘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太后唤您回去呢。”女官赔着笑过来,见绾妍难过的样子,眉毛都没挑一下,只装没看见,近前来,一面为绾妍掸干净身上的碎雪,一面道,“娘娘莫不是冻着了?手炉要不要再添几块炭?”

绾妍一点都不想让母亲和太后将她捞回去,倒不如一直站在这儿离皇帝远远的好了。只是太后已然发话,自己是万万不能推辞的。

她低下头看了看鎏金的小手炉,温温的,是没有之前那么烫了,便将手炉递给那女官。那女官接下,跟在她身后回亭子去。

罢了罢了,做个不说话的闷葫芦就是了。

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身侧便是楚岐。她也不看他,只盯着桌上的新摆上的茶点。眼睛虽见不到,鼻子却闻见沉香的气味,从他身上幽幽地飘过来。

梅意沉香,倒是醉人。绾妍暗暗点头,他今日是来献佛家之物,自然是要沐浴熏香的,也当真是花了功夫。

冯安捧着那紫金盒子近前来,他今日心情极好——昭妃竟也在太后这儿。他这几日悬在心上的巨石终是落了地。进来的时候他偷偷瞥了一眼绾妍,这位昭妃娘娘果然是国色天香,皇帝如今一见,还能冷着娘娘到什么时候去?

楚岐打开盒子,展开那卷观音像,确是上佳之作。

“皇帝有心。”楚佩看了一眼画,点了点头,“太后最喜观音像。”

太后眯着眼睛瞧了瞧,又将画拿在掌心端详好一会儿,这才满意地叹道:“正是了,哀家也许久没见如此好的观音像了。”

“本宫上回看你写的‘离欲、离嗔、离痴’几个字,当真是又精进了,不如与这画裱在一处,也添添佛性?”

“贪”、“嗔”、“痴”被称为佛家“三毒”,众生之苦,多源于此。“离欲、离嗔、离痴”,出自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太后时常研习书法所写之字。

太后将画收下,扶了扶鬓边的簪子,十分自谦地笑道:“哀家不过胡乱写几笔,哪里就能裱起来了?”

“儿臣将这观音像献给了您,至于这幅画如何处置,全凭母后高兴便是。”楚岐在太后面前很是恭顺有礼。

“不如我陪你再去写几幅,咱们选幅最好的用。”

“那自然是好。”

楚佩与太后“一拍即合”,只嘱咐坐在一旁低着头不发一言的绾妍好好陪皇帝赏梅,领着一众宫侍,二人相携而去。

眼下,亭子内外,不,整个小梅园都只有绾妍和楚岐两个人了。

楚岐并非是第一次见到女人,显然比绾妍要从容的多。他侧过头去,睨了一眼她的样子——这女子倒是与刚入宫的新秀一样娇怯,只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清澈澈,竟隐隐地透出奇异的活力,与那些只余柔弱的女子亦是不同。

之前他过来的时候他也瞥见了她的脸,如今仔细一瞧,虽比淑妃差些,倒也算个美人。

绾妍见他盯着自己,想到之前受的气,也有几分羞恼。

楚岐见她仍装哑巴不说话,便站起身来,负手立在绾妍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要不要跟朕一起走?”

若是他一个人走,只怕是太后和楚佩有的是法子让他多留一会儿,连这个梅园都出不去。孝子的戏已经演完,满园梅花亦是无可赏,他想将这丫头当个通关文牒似的带出寿康宫,到了外头,天高任鸟飞。

绾妍见他起身,也按着规矩站起来,垂下眼眸乖乖巧巧的。听了这话,她不解其意,抬头对上楚岐无奈的目光,母亲和太后不是说要自己同他赏梅么?

“怎么了?”楚岐剑眉一挑,嘴角勾起,“朕去承乾宫,昭妃也想同去?”

绾妍气结,“臣妾不去。”。说罢,鼻尖上沁出了薄薄的汗。

“走吧。”他懒得多话,扯了她的袖子就往外头走,宫女们哪里敢阻拦,见着这两个人竟拉扯着出来了,喏喏地低下头,由着这两个主子出去了。

绾妍被他牵着袖子出去,隔着厚厚的衣袍,她感受到手腕上来自他的力量,低下头,小嘴闭得紧紧的,生怕激怒了他。若是被宫人看到皇帝把自己狠狠甩开,郑家的脸面也丢尽了。

她呆呆地看着从他头上的宝冠上垂下来的绛色丝绦,脑子空空的——这便是她的……夫君了么。

第十二章 梅园初见(二)

此时无声胜有声。

楚岐拉着绾妍往外边走,从掌心传来的震感似是在诉说一个女子紧张的心。紧张?他极轻地哼了一声,倒是有疑问了。

“你很怕朕?”在辇轿旁停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似是有些不悦。

她是郑伯忠和楚佩的女儿,天下第一寺所拜的宛雏之女,既是天命加身,又是这样的家世,性子该最是跋扈骄矜才对。为何在他面前故作柔弱,一而再再而三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皇上一直拉着臣妾,臣妾手酸。”绾妍微微一怔,旋即老老实实道。话本子里的皇帝都是不苟言笑威严极了,如今听他这样一问,她倒是不怕了。

看来倒不是什么暴君之流。绾妍垂下眼眸,不仅如此,她还惊觉他的眉眼与母亲还有几分相似——亲姑侄,皆是亲缘呢。

楚岐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回话,一时有些错愕。

绾妍见他不言语,便一面盯着他的神色,一面将袖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中抽出来,见他也不发作,心才松下来。

宽大的袖袍里,她动作幅度极小地活动着之前被楚岐扯着的那只手,“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真是又酸又疼。

“皇上不是要去承乾宫么,臣妾瞧这天色,只怕是又要落雪了。”

绾妍正说着,一时没忍住,当着他的面极力压抑地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冰冷的手,才想起之前落在寿康宫的手炉,那可是她最喜欢的手炉,是父亲前几年送她的生辰贺礼,只好下次再去寿康宫讨要了。

楚岐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她空荡荡的手,嫌弃道:“手炉呢?丢三落四”。他又带几分嘲讽的意味,扫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身后,“你一个妃位,出门竟连个跟着的侍女也没有么?”

“自然是有的,只是方才都被母亲……大长公主带走了,眼下只怕是在寿康宫陪着太后写字。”绾妍话音刚落,旋即又打了一个喷嚏。

唉,这下肯定是真病了,回去肯定要听乔鸯的唠叨。绾妍缩了缩脖子,两颊陷进披风上的狐毛里,痒丝丝的。她想起昨日喝的药,口里仿佛又泛起苦味来,脸色也有几分难看。

“罢了,朕也不想六宫之人说朕苛待妃嫔。”楚岐将右手握着的手炉递给她,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只吩咐了抬辇的太监们往承乾宫去。

绾妍谢了恩,乖顺地接过那只手炉。那是一只紫金的小金炉子,触之温润如玉。果然是御用的东西,比父亲送的更精巧,她好奇地揭开錾在小金炉上头的薄盖子,只见里头余几块覆着薄银色灰烬的淡红炭块,看样子也是要燃尽了。

一只将要燃尽的手炉,没暖着她的手,倒暖了她的心。

从寿康宫出来的冯安掂了掂在袖子里藏得深深的金元宝,这是方才大长公主赏他的,沉甸甸的重感让他喜上眉梢,他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嫡公主,出手就是大方!

咦,站在前头穿着青衣裳的,莫非是昭妃娘娘么?

“给昭妃娘娘请安。”他迎上去,打了个千儿,“老奴是皇上身边的冯安,是头回见您。”

“噢……冯公公,你可看见一个穿绿色衫子,梳着双环髻的丫头?许是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

“老奴出来时,那姑娘还陪在大长公主那儿。”冯安道,他又想起大长公主让她好生照拂昭妃,好处少不了的话,又道,“快要落雪了,要不老奴替您传轿辇来?”

“不用了,本宫在这儿等她回来。”绾妍让冯安替她捧着手炉,自己将披风上的花结紧了紧,又将手炉接过来。

“老奴告退。”冯安施了一礼,甩了甩拂尘,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绾妍手中的小金炉,这皇上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若是心悦昭妃娘娘,为何不陪着回翊坤宫?倒叫人站在雪地里头,自己倒去承乾宫了。

绾妍在外头没等多久,便瞧见绿衫子笑嘻嘻地跟着几个宫女走出来。绿衫子显然以为绾妍随着楚岐回去了,瞥见绾妍竟站在前头,惊得眼睛都直了,小跑过来,看着脸色微沉的绾妍,忙不迭地告罪。

“哎呦我的好主子,您不会一直在这儿等奴婢吧?这大冷的天儿……”绿衫子都不敢看绾妍,都怪自己贪玩儿,跟寿康宫的宫女多聊了几句,竟忘了赶紧回去伺候主子。

“走吧。”绾妍看着这丫头,叹了口气,并未说什么怪罪的话。她并未传轿辇,只低着头走着,显然是有心事。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前行,雪地上留下一长串细细碎碎的脚印。

绿衫子并未发觉绾妍不似平日里多话,她战战兢兢的,生怕回去被乔鸯知道将主子冷在雪地里这件事,她将两只手揣在怀里,认命地耷拉着脸。

绾妍回过头,头上戴着的珍珠穗子小幅度地晃荡起来,她见绿衫子怏怏不乐的样子,奇道:“你在寿康宫都干什么了,把你主子都忘了。”

“昨日圣旨下来,淑妃娘娘不是被皇上赐了协理六宫之权么?太后娘娘宫里的侍女见着奴婢是您身边的丫头,便围过来小声地问奴婢,昭妃娘娘是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绾妍听了倒笑出声,“那你怎么说”

绿衫子见绾妍笑了,自己也乐起来,愁容都丢到风雪中去了。

“奴婢说,我家娘娘吃好喝好,从没把这事儿放心上。那些宫女听了倒笑奴婢哄骗她们,主子,您说奴婢有没有哄骗她们?”

绾妍看着绿衫子,认真地点头,“自是没有的。”

她抱紧了怀中的小金炉,炭火渐尽,小金炉已凉,给不了她几分温暖了。

嗖嗖的风声刮过她的耳畔,这一丝温暖丧尽,她的心竟然奇异地酸疼起来。

想出了神,她手没来由地一松,那怀里的小金炉“笃”地一声落在地上厚厚的雪层中,里头的炭灰倾倒出来,混着雪水,弄脏了她的袍角。

绾妍扫了一眼脚下已经冰冷的小金炉,头也不回地走了。

紧跟在后头的绿衫子差点被突然横在路中的东西绊一跤,定睛一看竟是个精巧的手炉,是方才主子拿在手里的那只。她没工夫细想为何这只与来时的那只不一样了,拍了拍外头的灰,将手炉拎起来,跟上绾妍的脚步。

“主子,好好地手炉怎么不要了?”

“眼下我揣着冷,便丢了。”

“咱们回去装上炭火,还能用。”绿衫子扯长脖子眺望着远处,快到翊坤宫了。

绾妍不语,她的心里突然生起一阵妄念,想要留住那一点已尽的暖意。后头新添的炭火再旺盛,再烫手,也终究不是那个意思。

皆因,来源于他。

她眸子一动,一丝萌动的羞情从眼波中漾出来,面上飞上两朵红霞。

雪尽,笼着淡金色光晕的冬阳从云层里探出半边脸,顿时,天光明媚。

第十三章 许家有女

在东西十二宫之中,承乾宫是与勤政殿离的最近的宫室,能在承乾宫占上一席之地的,都是最得宠的妃子。

如今在承乾宫的这位,是许湄,楚岐登基那年大选出来的。那时千娇百媚的秀女一排排地走进来,坐在上头的楚岐只掠过了一眼,便瞧中了许湄,赐了承乾宫,允她一人独居。

何等殊荣?

许湄在宫里只有几年便从贵人晋到了妃位,这样快的速度令人咂舌。除非是在潜邸的旧人,能在新帝登基时捞个妃位嫔位,按照旧例,通过大选而进宫的女子,须得有子,还得有资历才能一步步升至妃位。

皇后看着许湄风头正盛,也是常往寿康宫跑。太后倒是不介意后宫多出个妃子,在这样的小事上送楚岐个顺水人情,她求之不得,随便宽慰了皇后几句,又暗地里提了嫡子的事情,皇后只能将委屈咽回肚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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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休养了好几日,妃嫔们停了几日的请安也恢复如常。眼下天色尚早,众人都还没过来。知书伺候皇后梳洗,见皇后今日精神好些,才小心翼翼地告诉她皇上赐了协理六宫之权给淑妃。

皇后气不过,将那妆奁内的簪子钗饰掷了一地,只恨自己不争气,让淑妃钻了空子。

“皇上当真是偏宠许氏!”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半句的,气息不稳,知书也听不真切。

皇后的脾性知书是最清楚的,听到淑妃得利,这位生气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知书执着白玉梳的手一顿,力道轻了几分,这个当口可不敢触怒了皇后。

气性虽大,但若是有些头脑,也不会被宜嫔掣肘了。皇后没把郭贵人放在眼里,所以上次被气成那个样子,自然是宜嫔的做派。知书垂下眼眸,她也是吴家人,虽对宜嫔不喜,也不好在背地绊她,只能委屈郭贵人接下这口锅。

又过了半个时辰,妃嫔们三三两两地过来。坤宁宫外头,几架小辇按照主子的位分整齐排开。许湄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紫貂皮暖手焐子,跨下小辇,正要往正殿走,却听得后头响起宜嫔的声音。

“淑妃娘娘安好。”宜嫔搭着婢子的手走上前,笑盈盈的道,“听说昨日皇上去寿康宫时,瞧见了昭妃娘娘?”

许湄出身新贵之家,亦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她对这位宜嫔向来不屑一顾,倒不是介意云泥之别的家世,而是实在厌恶这位的人品。

“怎么?”许湄见是她,便睨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宜嫔是想窥探圣意么?”

“嫔妾随口一问,娘娘何须动气?”宜嫔并未惊讶,显然是已经猜到自己在许湄面前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窥探圣意嫔妾是不敢的,只是想提醒娘娘,昭妃住的可是翊坤宫啊。”

宜嫔的眸间划过一丝狠戾,见许湄不做声,又道:“姐姐入宫也有几年,又是读过许多书的,不会不知道翊坤宫是什么人住的吧?”

许湄微微一怔。

翊为辅佐之意。皇后居坤宁,翊坤即副后之居,为权首之宫。若有一日皇后薨了,按照旧例,继后许是昭妃。有的时候,明文规定确实不如约定俗成让人心服。

不说这旧俗,昭妃是太后的人,还有个好娘家,自己是没有的。

许湄又想了想皇后那把身子骨,陷入沉默。

“宜嫔与皇后不是最亲的么?为何跟本宫说这样的话?莫不是……咒皇后娘娘?”许湄说着说着,便嫣然一笑,腮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宜嫔的这些话,本宫待会儿跟皇后娘娘说道说道,想来皇后也能感知你的一片忠心。”

宜嫔见她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微微有些恼怒,随便找了个由头走了。

正说着,从翊坤宫过来的绾妍也到了,许湄想起宜嫔的话,亦是来了兴致,便朝绾妍那边走去。

绾妍似是在想心事,步子走得很快,花盆底的鞋子啪嗒啪嗒地敲在地上,一不留神就跌了一跤。幸好后头的绿衫子眼快,一把扶住了她。

“主子这是怎么了,想什么能这么出神?”绿衫子皱着眉,她家主子不是一直没心没肺的样子嘛?

“昭妃妹妹,可要留神脚下。”许湄搭着侍女的手,稳稳地走过来,见绾妍险些摔着,也出言提醒。“天冷路滑,若是磕着碰着只怕不知多少人要心疼了。”

绾妍定了定神,看清了来人,只道:“哦,不劳淑妃费心了。”,对于她后半句酸里酸气的话,也不想与之辩驳。

说起来,绾妍与许湄竟是在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年绾妍六岁生辰,楚佩邀请各家官眷来郑府赴宴,许家夫人也带了许湄来玩耍。彼时的许湄万分娇柔,躲在她母亲身后,亦不肯见人。

大家都夸赞她生的漂亮,简直就是一个瓷娃娃似的美人坯子。她听了倒红了脸,含着泪咬着唇,不知所措的样子更让人怜爱了。绾妍在家里跋扈惯了,活脱脱一个霸王,见着这样的娇姐儿倒起鸡皮,只觉得这人柔柔得让人心烦。

因此,绾妍偷偷在她的茶里放了盐,想看这美娃娃出丑,没想到许湄喝了后反倒面不改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自己明明是加了东西的呀,为何没反应呢?她再三检查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直到确信许湄真的喝下了加了盐的茶。

绾妍倒是奇了好多年。

“皇上赐本宫协理六宫之权,虽然于理,本宫与你同为妃位,不必来问;可是于情,本宫顾念着姐妹,也来问候一声,讨个主意。”许湄声音高了几分,眼里满是笑意,“眼下也有几件要紧的事……”

绾妍秀眉一挑,无所谓地笑了笑:“淑妃说的是什么话,本宫入宫才多久,这些事务你问本宫,可不是一问三不知么?”

“也是,这些姐妹之中,唯有昭妃资历最浅……”

许湄嘴里小声念叨着,也收了盛气凌人的架势,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听见知书出来说皇后已经好了,便自顾自地搭着侍女的手先走一步,没再搭理绾妍。

绾妍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亦是奇道:“本宫怎么她了?”许湄这个人总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奴婢也不知,这宫里的娘娘一个比一个神秘,叫人看不懂。”;绿衫子看着许湄的背影,亦是叹一句,“回去问问乔鸯姐姐,许能略知一二。”

第十四章 倾诉衷肠

夜已深了,翊坤宫中的灯火依然亮着。

暖阁中,绾妍和绿衫子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地谈着请安的趣事。

“按我说,淑妃娘娘今儿就不该来,您别看皇后娘娘面上和和气气的,竟对淑妃说‘还好你来帮本宫,多个人多个帮手’,心里啊,肯定一百个不乐意,回去又怄病了可怎么好?”

“你这丫头,淑妃若是不来,就当真是恃宠生娇。不过,皇后确实不愿意被别人分走权柄。”绾妍又想起宫人们说许湄宠冠六宫的事,又道:“既然六宫之中淑妃最得宠,皇上还将协理六宫之权给她,岂不是有意让六宫嫔妃心里不平?”

乔鸯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见绾妍与绿衫子说入了迷,边走边笑道:“从中午就不肯喝,直赖到晚上,煮好的药都凉了许多碗,这都不知是第几副了,娘娘这可喝了吧?喝了好睡。”

绿衫子亦是哄绾妍:“主子昨儿晚上咳醒,眼下应该听乔鸯姐姐的话,她最为你好了。”

绾妍这才不情不愿地喝了,刚擦干净嘴角的药汁,就尖叫着要甜糕。

绿衫子与乔鸯见她乖乖喝了药,也纵着她吃了两大块桃花酥。绾妍口里的苦气淡下去,一张皱起来的小脸才平和下来,“方才说到哪儿了?”

“噢……说到为何淑妃得宠,皇上还要将协理六宫之权给她。”绿衫子来了精神,“乔鸯姐姐怎么看?”

乔鸯聪慧,略沉吟一会子,似是有些眉目,话到嘴边却摇了摇头:“或许是皇上高兴吧。”

“如此看来,咱们皇上当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啊。”绿衫子瞥了一眼桌上的小金炉,揶揄起绾妍来,“娘娘别急,好日子在后头呢。”

绾妍对上两个丫头暧昧的眼神,羞赧一笑,又佯装生气,凶起来,揪了一把绿衫子的腰肢,二人滚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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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五年冬,绾妍在爆竹声中,度过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节。

许是因着许湄协理六宫,内务府的人为了巴结这位圣宠不衰的美人,暗中自掏腰包,足足添了一倍的开销做赏赐,甚至连守冷宫的嬷嬷都有一份,让许湄在众人面前极有脸面。街头巷尾,各宫的底下人无一不对这位人美心善的淑妃交口称赞。

银白无暇的瑞雪、流光溢彩的华灯与肃穆悠远的新年钟声,让绾妍有些怀疑自己跌进了一个纸醉金迷的梦境。

宫人们在窗户和柱子上贴上各色各样的剪纸窗花,如年年有余的,为的就是在新的一年讨些吉利,这些平日里如一棵枯木似的没有生气的人们,只有在喧闹的爆竹声中,找到一些久违的活力。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绾妍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从桃花小榻上坐起来。

外头的绿衫子放下手里的剪子,忙过来应着:“现在是酉时了,主子午觉竟睡到现在,这会儿要传膳吗?”

“天冷人就是爱犯困。”绾妍抱着厚厚的锦被不撒手,懒懒地瞧了一眼绿衫子手中的窗花,“你这丫头,手艺越发精巧了,你拿近点,唔……是喜鹊登枝么?”

绿衫子惊喜地点头,自豪地笑了笑,她原先也是不爱做女红的,只是……这翊坤宫的日子,也太漫长了,若不干些什么来打发辰光,是很难过的。

想至此处,活泼如她,脸上也多了几分落寞的神情。绿衫子将那幅喜鹊登枝贴在窗户上,过来坐在绾妍面前。她看着面前碧玉年华的美人,皱着眉劝道:“新的一年,主子就不为自己打算些么?”

绾妍知道绿衫子在说什么,自上回的寿康宫一别,她与楚岐,也只是在新年的家宴上匆匆一见。彼时楚岐左右是皇后和许湄,她只能站在许湄地身侧。

如今论宠爱与权柄,她都不及许湄,只是有个硬气的家世,让她在许湄面前依然能维持天命贵女的样子。

“自古宫妃都是凭借着美色侍人,盼着能得到君王一顾,可是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绾妍盯着那跃动的烛火,眸间似也有星点在闪烁,她深吸了口气,敞开心扉,面上划过一丝羞赧的神情,“我……虽心悦他,可他身边女子那样多,我不愿做他园中群芳的一朵。”

绿衫子听了这话极为动容,她握住绾妍的手,苦笑道:“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只是,过于倔强了,您的情意,何不告诉皇上呢?”

“不!”绾妍摇了摇头,赌气道,“他是皇帝,非我良人,本宫在这翊坤宫享一生荣华富贵,便是最好的结局。”

“主子啊,为何不敢踏出一步呢?这样的好年岁,在这金笼子里蹉跎时光,也太可惜了。那个小炉……皇上也不是无情之人。”

绾妍惑了,自己究竟在矛盾些什么,是因为自己多年的自尊倨傲,在他九五之尊的身份面前黯淡无光了么?是了,她害怕失去了光华之后,在他面前,变成一个如这宫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成为没有色彩的模糊剪影。

何况她不曾触动过他的心,那日狭路相逢,一点让她误会的情意,也不过是照顾他自己的面子和他与郑姜两家的关系罢了。

“我瞧着,就是个无情之人。他那日说,只是因为不想被别人说他苛待嫔妃,才给我手炉的。”绾妍吸了吸鼻子。

“若是这样,为何将自己的手炉给您呢?御前的人那样多,一时还找不出一个备下的手炉么?偏是将自己揣着的给您了。”

绾妍一怔——那午夜梦回的明黄身影,那温润如玉的手炉,百转千回地在她脑中浮现。她曾偷偷地窃喜,期盼这会是他的一丝心动,期盼这自己所惦念的男子,那个九五之尊的人,也会将一小点点的心分出来,匀给她一些。

绿衫子的话如在她心中点燃了一把火。绾妍喉咙间一阵焦灼,细密的汗珠从她的皮肤中渗出来,洇湿了后背的亵衣。如从远谷中传来的梵音,她本迷困在云雾之中,突然灵台清明。抬头对上绿衫子的眼神,绾妍的指尖微微颤抖。

原来心里一直存在的希望,竟不是妄念!

那一点少女的痴愿被人认同、点破,此时如一只新生的鸟儿破壳而出,啾啾地高声叫着,眨眼间就好似长出了丰满的羽翼,振翅一挥,便往浩渺的云空中飞远去。

第十五章 初探他心(一)

楚国的官员们除了每月三个旬休日,便只逢节日休假,其中,元日与冬至的假期有七日。虽然对于级别高的、拥有自己的官邸的官员,休假与不休假都可以与家人在一起,好似没什么不一样;但对于一些低位的、没有自己官邸的幕僚,他们也就是这些日子能回家看看家人,与他们团聚。

趁此黄金假期,何不套上马车,与家人一起去城郊的湖边赏雪?破冰一叶舟,怀中拥炉火。“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耳边传来稚子的牙牙笑语,身侧的妻子温良恭顺,在百忙之中与家人同乐的时刻,最是令人神清气爽,可谓是千金不换。

这惬意的几日过后,百官依例上朝,楚岐的假期亦是结束了,这个年轻的帝王,将要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带领他的国家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元和六年。

虽然百官休息,可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在各级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将这七日的事都写好文书层层上交至勤政殿时,勤政殿已是堆满雪片般的奏折了。

楚岐给素华加了一个“行走”的职位,方便这几日他能帮着自己处理一些政务,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这几年来一直策划的暗部,将要在今年开始露出冰山一角。

“去年刘李二人的死因,朕交给大理寺去查,查来查去,竟成了一桩悬案。自那时起,言官就收敛了许多,不再弹劾郑家,素华,你说这是为什么?”楚岐拨弄着廊下金笼中的一只雀儿,享受着今日难得的日光。

侍立在一旁的素华轻笑:“只怕是他们都以为,是郑家手眼通天,亦是……您不及郑家。”

“认清朕是一个无能软弱的帝王之后,他们便对朕少了期许,就不会撺掇朕去为他们争口气。”楚岐目光一闪,眼里带了分明的笑意,“这样也好,朕亦会省心些,他们若有神通去跟郑伯忠斗,就随他们去吧。”

“咱们先作壁上观,郑伯忠有兵权,与那些文官本就不和,若是他们集合在一处,也够郑伯忠喝一壶了。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其实亦是想揽权的,不过是郑伯忠压制着,便打着忠臣的名号利用您罢了。若是能借郑伯忠的手除掉,也不算可惜。

楚岐拍了拍素华的胳膊,素华谦卑一笑,“如今朝堂之上的派系泾渭分明,倒是有一件要紧的事,咱们得挑选日后要用的人。”

“是您上回提到的那位许大人,许娘娘的父亲?许氏一族为人低调,算起来也是书香名门。”素华略一沉吟,沉声道。

“素华知我,我知素华。”

“最近郑伯忠抱病不出,留下一摊烂摊子给宰相收拾,你回去之后,替朕好好慰问宰相。”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楚岐的嘴角勾起,“郑伯忠这个老狐狸,每封请安折子上都写挂念女儿,如今不也是说女儿离家,今年过年膝下寂寞伤了心,才告病的么?”

素华打量了楚岐的神色,暗自思忖着,才开口:“微臣不知后宫之事,听您如此说,倒是觉得这位郑娘娘也是个可怜人。”

楚岐听了这话剑眉一挑,面露惊奇之色,心却又似意料之中。他对上素华低垂的眉眼,嘴上仍不肯松半分:“放肆,什么时候朕纵得你可以闲话朕的后妃。”

“您恕罪。”素华在楚岐身旁多年,不只是靠儿时情谊与满腹才华,还善揣摩人心,知楚岐心性。他闻言,微微躬身对楚岐虚拜了拜,便三缄其口,不再多言。

楚岐盯着那只黄澄澄羽毛的雀儿,手中的精谷粒一松,那雀儿得了吃食,欢天喜地地鸣叫起来。

“皇上,昭妃娘娘来了。”冯安过来小声地禀告,瞄了一眼楚岐身后的素华。素华向冯安微微颔首,旋即向楚岐告退。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冯安,你说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楚岐示意宫人将金笼子挂回高处,才回过头问冯安。

冯安赔笑道:“奴才哪儿懂得这些,不过认识几个字罢了,怎么敢在皇上面前卖弄?”他甩了甩拂尘,将身子俯得更低一些,帽子上的红缨垂成一小块,“若论诗才,东西十二宫之中唯有淑妃娘娘第一。”

“何必去承乾宫?眼下不就有一位?”楚岐一面用明黄帕子揩干净手上的谷粒碎末,一面对冯安笑道,“昭妃是郑氏女,乃大长公主所教养,解这一句诗又算什么?”

“是,奴才这就去请昭妃娘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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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妍容,诗里是如何说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绾妍依旧是如那日在梅园一般精心装扮,听到楚岐要见她,她青涩的娇容泛起一丝的来自少女的绯红。天真烂漫四个字,仿佛与她冰冷富丽的金玉衣装格格不入。

此时此刻,映在楚岐眼里,竟奇妙的相宜。

许是在这宫里呆久了,那些明艳活泼的好颜色逐渐离他远去,他已许久没有看见这般生命力如火如荼的女子。宫里的女人,要么是顺从君权、没有思想的奴,要么是变着法儿矫情地博宠的后妃之一。她们眼里对权势的渴望还未来得及掩藏,却试图扮演良善稚子。

他真的许久没有见过那样纯澈的女子,只是……偏偏是郑家女!

想到绾妍的家世,他总有些惋惜。

冯安波澜不惊地为两人奉上茶,压着心里的喜悦,带着殿里的人退了出去。“吱呀”一声,绾妍听到门半掩住了,胡思乱想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他总不会……

楚岐收回目光,轻咳了几声,向着对面而坐的绾妍正色道:“身为妃子,无事便往朕的勤政殿来,像什么样子?若有什么事,打发宫人来便是,就连皇后,也是如此。”。他语气重了几分,冷冷地盯住她,“你才入宫,不懂规矩,莫非翊坤宫的宫人都不懂规矩么?”

绾妍一怔,听了这话倒是无措起来,一双美目低垂,只盯着脚上新做的蜀锦小鞋子上的珍珠,拘谨起来,也不说话。

“这时候成了哑巴了?郑家女不该是这样的性子才是。”楚岐闲闲地吹开茶汤上浮着的沫子,以茶盏盖掩住小半张脸,暗中打量她的神色。

“臣妾只是新做了一碟藕粉桂花糖糕,想带给您尝尝。”她听了这话有些愠怒,只是碍着身份不好发作,只狠狠地瞪着那些小珍珠。

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何时为别人洗手作羹汤过?光学这道小点心,她的手都被烫伤了好几回,虽说怪自己笨,可是他当真是不领情,还在这里揶揄自己。

“再有下次,朕便罚你禁足三日。”他瞄了一眼她旁边那个精致的小餐盒,语气软了下来。

第十六章 初探他心(二)

她打开盒子,小心地端出那碟卖相与口味看上去都极其一般的糖糕,眼里是星星点点的亮,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都带了欣喜雀跃:“您尝尝吧。”

他睨了那一眼糖糕便有些嫌弃地将目光别开了,“朕不爱吃甜的。”

很快的,他看见她眼中那亮晶晶的星火,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他的心竟没来由的不情愿了,嘴里嘟哝着“姑且一试”,便咬了一口,那糖糕的香软马上在他口中像除夕夜的爆竹哔哔剥剥地炸开,经久不息。

楚岐眉头皱起——这丫头果然爱吃甜食么?他都甜齁了。

绾妍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忙问:“是不是臣妾做的不好吃?”

“是。”楚岐放下银箸,赶紧喝了一口茶,也顾不得绾妍的脸黑了下去,摆了摆手,“罢了,你果然还是不擅烹饪之道。”

“好吧。”她虽说有不甘心,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从她提出要学做糕点时,乔鸯与绿衫子满脸的恐慌便可见一二。

“朕突然想起一句诗,若你是能为朕作解,朕便饶了你这甜腻腻的糖糕,不将剩下的扔出去了。”

绾妍瞪大了眼睛,“皇上要将这些扔出去?”,旋即想到自己或许初出茅庐,做的东西得罪了他也是有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臣妾虽不善文才,也不是胸无点墨的,您问便是。”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摩挲着掌中余温尚存的茶盏,八分烫的温度是最适宜的,多一分少一分他都不要,饶是这样苛刻的人,竟还是尝了她做的看上去就很失败的糕点。

他不肯承认,在见到她的那时,那个娇怯又暗自赌气的女子,已经让他产生了好感。

他曾厌恶那个愚昧可笑的天命之说,但因为它的存在,她来到他身边——好像还不错。

这句诗并不算生僻,是很简单的东西。绾妍听了这句,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思忖一会儿,才点头道:“有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您说的这句诗,不就是莫负好时光的意思么?”

楚岐摆了摆手,摇头道:“这是它的原意,昭妃自己有何解?”

“这……”绾妍惑了,这还能有何解?她面上一阵窘迫,若是能问铜板就好了,自己果然对诗词没什么天赋呵。

他似是悠长的一阖眼,用手指描着茶盏上的梅花图样。那曲折的细长纹路,一如他的心,在飓风海涛之中颠簸着,浮沉着。他凝神看着自己的指尖,撇过那曲曲折折的枝干,点上末梢的那朵黄蕊红梅——终是到了尽头。

“若有一份放在眼前却终将会逝去的情谊,既已知道结局寥落,是不是世人都不会去触碰?”

“皇上为何说这样的话?若是发此问,臣妾就要用方才您问臣妾的这句诗作答。”她歪着脑袋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微沉着脸,抿着唇盯着那碟还氤氲着热气的藕粉桂花糖糕。一桌之隔,对面便是她的笑颜,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眼中有久违的温柔一点一点的溢出来,一如碟中糖糕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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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冯安送绾妍出来。绾妍心情极好,与等在外边的乔鸯说话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欣喜。冯安目送着绾妍与乔鸯出去,立在门外呼吸了一会子新鲜空气,这时候看见敬事房的黄总管领着一个小太监过来请皇帝的意思。

冯安很快地扫了一眼那小太监端着的托盘,暗地里笑了笑,将拂尘一甩,横在门口。

“慢着。”

黄总管心里藏着事儿,他腆着脸,心虚地擦了擦冷汗,也不敢看冯安,只是笑道:“冯公公今日是怎么了?”

“黄总管未免太不将我放在眼里。”冯安睨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几分主子的心思?敢背着我冯安耍鸡贼?你前几日收了郭贵人的好处,偷偷将她的牌子摆上来,我只当没看见。我且问你,为何今日没有昭妃的牌子?”

黄总管支支吾吾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知书过来告之将昭妃娘娘的牌子撤走的。”

“若是被皇上察觉,今儿个晚上若是一问,你是否要将皇后娘娘授意此事向皇上如实相告?”冯安将手中的拂尘狠狠叩击在黄总管的帽子上,黄总管吃痛,也不敢发作,“内务府的福总管是如何做人?你又是如何做人?眼下人家在淑妃那儿混得风生水起,老黄,你也该审时度势,擦亮眼睛呵。”

从今年淑妃协理六宫时,长街就开始传出消息,众人叹如今这宫里的风向早就变了,皇后不过空有其表,华而不实。

那黄总管一拍脑袋,也有些开窍,叹道:“老兄这话说得对,若是皇上今日发觉,莫非会为了我一个奴才的失职开罪于皇后主子不成?”

冯安颔首,压低声音道:“总之你还没进去,赶紧去将昭妃娘娘的牌子取来,按着老规矩摆。”说罢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黄总管,自个儿进去了。

黄总管听得冯安为他指点迷津,喜不自胜,在心里头不停地叩谢冯安的救命之恩。

他边走便跟身旁的小太监抱怨,唉声叹气起来:“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真是受罪,宫里人人都是咱们的主子,娘娘小主们一人一个法儿,斗在一起,遭殃的只是咱们这些命如草芥之人。”

那小太监挤了挤眼睛,道:“师傅莫灰心,这宫里头的小主娘娘们都是一朝失势连奴才都不如。莫说别的,就说眼前的事,那郭贵人官家小姐出身,还不是巴巴儿来求咱们这些底下人,想博得一个翻身的机会么?这也就罢了,也亏得她聪明,想到是在敬事房卡着了,若是别的小主儿,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层。”

“方才忘了问,这郭贵人的牌子咱们还上不上了?”黄总管盯着盘中那块郭贵人的牌子,嘟囔道:“毕竟咱们也收了她的东西。”

“哎呀师傅,咱们先明哲保身,郭贵人的事儿咱们日后再管呗。”小太监云淡风轻地应着,“这小主儿这么有手段,想必也不止咱们一条路。”

“也是。”黄总管点了点头,眼下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了。想到自己今晚上差点就捅了娄子,这才惊觉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瞅了瞅越来越暗的天色,对着后头的小太监催促道:“快走罢,还得早点去请皇上的意思呢。”

第十七章 金屋成妆

一声碗盏破碎的脆响打破了坤宁宫的寂静。

“皇后娘娘……今晚侍寝的确实是昭妃啊!”知书为难地站在榻边,打发着宫人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皇后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苍白的脸因冲冠之怒而染上两团病态的嫣红。她将锦被和玉枕全掷得远远的,“怎么会……”怨气难疏又激动过度,本就瘦削的身子登时无力地躺倒在榻上。

“郑氏用了什么手段?知书,她们一个个都这么有本事,一个许湄还不够,是当本宫死了不成?”皇后口里喃喃,手指死死揪住榻边的鲛纱,脖颈间的青筋暴起,看着很是瘆人。

“早晚都有这一天。”知书见地上的碎片收拾好了,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走上来给皇后顺气,宽慰道,“娘娘是中宫之主,当真将心放在肚子里好了,您这样身子怎么能好呢?”

皇后充耳不闻,含泪道,“她是天命之女,是宛雏之命,又有那样的家世。本宫……本宫算什么?”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灵光一现,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知书,去……去偷偷传宜嫔来商量,本宫咽不下这口气。”

知书见皇后已经是固执到魔怔的地步,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位,只怕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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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黑墨,无一丝星,想是天不忍看,外头风雪未歇,凝冰结霜,比往日冷许多。

沐浴过后微微呈粉色的肌肤带着少女的甜香,沾着水滴的雪肤如从未被采撷的果儿噙着朝露鲜嫩欲滴。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教习嬷嬷在绾妍的脑后盘了一个清爽的小发髻,替她拢顺垂下来的青丝,喜意盎然,“虽是晚了些,到底也如愿了。”

“嬷嬷,可是……”绾妍不安地看着白皙的足尖,昔日最是能说会道的她,如今心里的千言万语,却是如个无口瓶子似的,支支吾吾起来。

那教习嬷嬷四十余岁,对女子娇情早就见怪不怪,她淡淡一笑,老成地叮嘱道:“娘娘莫紧张,自古女子侍寝都是要尽态极妍、婉转承恩的。只要乖顺即可,不论这个位子上的人是个无能的庸才,亦或是个残暴的君主,不可违逆他的心意。”

绾妍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那些女子奉为圭臬的东西,就真的是对的么?

儿时与姐妹们嬉闹时说出的豪言壮语浮上心头——“凭我今时身份,这世间大好男儿任我择选。但我只嫁心爱之人,凭他是谁,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一切在她那年去圣慈寺后就都改变了。天命之女,这个贵不可言的宛雏命格,像一双无形的把自己推向楚岐身边的手。什么世间大好男儿,她都无法去选择了。命运的红线已然将她与楚岐连在了一起,尽管那时他们未见一面。

有时候绾妍在想,这只手,这份缘,真的是来源于老天爷?

当真,是有天命?自己又何德何能,能成为天命之女。

她越来越糊涂,闭上眼睛,不愿意去揣测了。

内殿很暖,红烛摇曳,房里的宫女们各居其位,各司其职,面无表情,没有一点人气。眼下楚岐还在远处的屏风后头看折子,也没有人过来传消息。绾妍坐在榻上有些紧张,试图与一旁的侍女说说话,屡次不得回应,只有人过来低声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摆了摆手,尴尬一笑,放弃了与侍女说话的念头。想必侍奉楚岐这些事儿的,上任前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成为一座听不见看不见的泥胎。

她蜷缩在这万千女子都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宫怨诗中总说后宫寂寞凄寒,她原本不解其意,等到真正来到了这里,躺在这张翻涌着龙涎香的床上,一种从未拥有过的巨大的归属感包裹住她,她才恍然明白,为何那些女子为了帝王的情爱争破了头。

深宫凄冷,帝王是唯一能给予她们温暖之人。只是她们太过渺小,为了走到他身边去汲取一点温暖,她们付出了一切,九死不悔,如扑火之蛾。

也是可怜,绾妍幽幽叹息。

这里太过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宫人们仿佛静止了,虽是呼吸着,腔子里有一颗心在跳动着,却是无声的。冬夜里的暖阁并无一分冷意,绾妍却如狂饮一壶冰泉水似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牙齿咯咯作响。

这些日子她来到这里,才感觉到这后宫真是让人心生怨怼的地方。母亲曾告诉她楚岐后妃不多,但都不是省油的灯。她深以为然,这些宫妃们在未探清虚实时,待她如瘟神似的远远躲着,很快敏锐地发觉她不过是一个得楚岐厌弃的人之后,就开始与她针锋相对起来。

东西十二宫,似是无尽的幽远。那些绾妍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怨毒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她能感觉到那种悚然的寒意。

绾妍从帷幔中探出一个头——见楚岐那边还没有动静,她闷闷的叹了口气,继续窝在被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从她脸上跑过去,究竟过了多久呢?在这柔软的锦被中,她仿佛要昏昏沉沉的睡去。

半梦半醒间,那座曾经出现在她梦中的绛红色的宫殿,似是向她敞开了门,金光散尽,里头只余一片黑洞洞的虚无。

窗外一只寒鸦嘎嘎地高鸣一声,骤然打破这死寂而尴尬的氛围,那值守的太监怕触了绾妍霉头,将它赶走了。绾妍悠悠醒转,揉了揉眼睛,终于听到一声清晰的书页翻动的声音,为何良久才翻动一页呢?

他……在想什么呢?

不安的拢了拢头发,她的身上也沁出了薄薄的汗。殿内重归平静,每一刻都漫长得像没有尽头。她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声,传至耳朵时已是如雷般。她吓了一跳,捂紧了胸口,那个跃动的心拼命寻找别的出路,仿佛要从她喉咙里跳出来。

丹唇轻启,微微颤抖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内显得格外可怜。十六岁的少女如含苞待放的玫瑰,不懂人事却最是勾人。

“君上……”

良久,她听见书被搁回案的一声“嗒”,他缓缓向她走来。帷幔里光线随着他的走动朦朦胧胧的,闪烁着的光影终于停止。此时此刻,绾妍知道他就在帐外——帷幔上映出一个的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影。

她瞪着那个手影,心里极轻极柔地一酸,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无声抹了泪珠儿,闭上眼咬着唇伸出手轻轻撩开了那帷帐,窗牅木格子中的明纸被愈来愈大的风势压破,一丝寒风渗进来,撩乱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她打了个哆嗦,缩了半边身子。

再睁开眼,楚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弯下腰,一手勾起绾妍小巧的下巴,目光里是分明的笑意。

一如那日般的暖意,涌入了谁的心?

自此,那幽暗的重纱幔里,莫论悲喜,此情此夜难为情。

第十八章 针锋相对

谁也不知道被众人忽视的绾妍为何突然扭转了局势,一时间,大家心里都憋了个疑影。皇后一向如苍蝇盯着肉似的死死计较着谁霸着皇帝,自然对绾妍侍寝的事了然,就连向来不过问哪位姐妹得宠些的许湄,也暗中留心了宫人们口里的闲话。

自绾妍入宫,算起来已有近百日,除了那个被她拎进来的温答应,翊坤宫还未有其他妃嫔前来踏足。而在绾妍侍寝后的没几天,尽管正月的风雪还未停,窝在承乾宫的许湄终于听饱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按捺不住,姗姗而来。

诗经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许湄仿佛撷了天光而至,像九天玄女,与人们预言的一样有着倾国倾城的姿色。

绾妍坐在座上抬眸看她,心里有些嫉妒。权势财富都可以通过手段得到,唯独上天赐予的美貌不会,只需一眼就够了。何况许湄不仅生的极美,还颇通诗词,时人称咏絮之才。这些是她无论如何都不及的。

绾妍心里叹惋——这样的女人,怎么得不到楚岐的珍爱呢?跟温婉的许湄一比,自己便像个野丫头似的。想到此处,绾妍扬了扬小巧的下巴,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必在许湄面前感到卑微。

“昭妃妹妹安好。”许湄丹唇轻启,向绾妍行了平礼,“别来无恙?”

她静静的立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整个人像尊善良的观音瓷像,一双翦水秋瞳之中竟含着悲悯,在后宫之中,这样的女人确实是少见的,如一瓣霜花。

绾妍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许湄,如今细细看来,倒觉得自己若是个男人,也会待这样的女子如珍如宝。

“淑妃快坐,乔鸯看茶。”

绾妍装出一副很从容的样子,这也是她第一次以翊坤宫主人的身份面对许湄,与之前在外头碰面时候的寒暄不同,她心里是有些紧张的。

许湄接过一盏碧螺春,二人客气地叙了几句话。绾妍注意到许湄身后的丫头捧着一个木盒,便问:“初次来本宫这里,莫不是给本宫带了见面礼不成?”

许湄搁下茶盏,优雅地向绾妍颔首,旋即示意身后的宫女打开——原来是一对茉莉花的玉钗,一枚白玉,一枚紫玉,质地上乘,看上去是出自蓝田;做工也好,当真是“雕琢复雕琢,片玉万黄金”。

看起来她是下了本的,绾妍瞧了那茉莉簪子,在心里哼了一声,面上仍是微笑——自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放着这玉的成色不说,这礼也太不合自己口味了,茉莉这样的花儿娇娇柔柔,许家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家子气。

虽说不怎么喜欢这东西,人家的见面礼不得不收,不仅要收,还要回礼。绾妍起了促狭逗她的心思,叫乔鸯去库房寻了金玉牡丹的手钏包给她。

“淑妃爱茉莉花?本宫素来爱牡丹芙蓉玫瑰之流,越是如火如荼越好。”绾妍骄傲地扬了扬小巧的下巴。“喏,这些是我的回礼,你别嫌它们俗气,可是很衬你身份的呢,怎么说也是承乾宫的娘娘不是么?”

绾妍打量她的神情,见许湄并未有不愉快的样子,心里也为膈应了她偷乐起来。

“昭妃妹妹性子豪爽,是女中豪杰。本宫想,若妹妹是男儿,定是个威猛的大将军吧”许湄话锋一转,找了个别的话题,饶有兴味的看着绾妍。

“淑妃以为呢?”她抱紧了那日楚岐给的小手炉,对上许湄的眼眸,旋即意味深长一笑“自然会的。”

许湄是常伴在楚岐身边的,自然是识得这是楚岐的东西,她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从容地看着绾妍略带炫耀意味的笑容。若是别的宫妃或许还能气上一阵,可她是这么多年都稳坐承乾宫的人,还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手炉么?

“皇上虽登基几年了,治理国家还是不能完全如意。”许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昭妃妹妹你一来,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了。”

“皇上若有难处,有需要郑家的地方,郑家自会当仁不让为君分忧,与我入宫又有何干系?”绾妍不高兴地看了许湄一眼。

“后宫与前朝休戚相关,昭妃此话……”许湄目光一凛不肯松口,看样子是起了步步紧逼的架势。

绾妍压着满肚子狐疑,不耐烦地打断她:“淑妃说是来我翊坤宫叙话,本宫怎么觉得是来探话来的?许大人是想将女儿培养成谋士不成?”

许湄一怔,终是撇了撇嘴角,小声道:“妹妹何必急着辩白,郑家做了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

被人凭空连祖宗都骂了一遭,绾妍实在憋不住火气,对面的许湄见绾妍生气了,暗自咬舌自己失了分寸,想耍个花腔别过这件事。

绾妍戏瘾大发,抚上发髻上的步摇,睨了许湄一眼,话里又多了几分揶揄:“就说之前那两个御史,在朝堂上说了不该说的话便遭了报应。本宫仿佛记得许大人也是谏官”

许湄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嘴上不肯罢休:“你恐吓本宫?”,自己却如坐针毡似的,没多久就找了个由头告辞了。

乔鸯看着许湄愤愤而去的背影,笑道:“咱们宫里难得来个客人,娘娘还将她吓走了。”

绾妍倒是陷入了沉思。

当时御史遇害的事儿一出,楚岐听了龙颜大怒下令彻查,大理寺查来查去,却只有一桩无从下手的悬案。大臣们倒是明白几分意思了,尤其是言官们,好长时间都不敢再随便进郑家的言。

其实绾妍自己也明白,这件事发生的契机和人物都这样巧,肯定与郑家脱不了干系。她也偷偷问过母亲是不是郑家动的手,可是听见母亲否认,她也摸不着头脑了。最后大理寺查到郑家头上,竟没有一点定罪的证据,此案终究变成一桩悬案,只有街头茶馆中的市井舆论能污着郑家罢了。

想到自己日后待在这无休无止的斗争漩涡之中,可能会早早地老去,绾妍捏了捏滑嫩如剥了壳儿的鸡蛋似的脸颊,叹了口气。

“乔鸯,去拿神仙玉女粉来!”

第十九章 双姝争艳

才过了晚膳的时辰,外头的小太监喜滋滋地进来报皇上要来了。

“皇上如今可再不冷着娘娘了,这可是头回来咱们这儿呢。”绿衫子乐得合不拢嘴。一旁的绾妍听了,正要摘了长长的护甲揪一把绿衫子的脸,听到外头的动静,也起身迎出去,边走边瞪了绿衫子一眼,小声地笑:“等皇上走了,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皇上驾到!”珠帘被掀起,楚岐绕过那扇黄花梨屏风踱步进来。想到上次之欢,绾妍面上一红,心便与那帘上嗒嗒作响的珠子一起乱了。

“绾妍给您请安”她迎上去给他奉茶,模样娇俏可人,“苏州的碧螺春,您尝尝吧。”

这是她最爱的茶,此次为着招待他,她还在带入宫的一小罐极品茶叶中用小镊子挑出最幼嫩的来,烹茶的水是从梅花上扫下来的雪水,若论“清、活、轻、甘、洌”,都是一等一的好。

“唔……以后记得朕只喝六安瓜片。”楚岐扫了一眼那茶,自顾自的在案边坐下来,环顾着周遭的陈设,“这翊坤宫……你可还满意?”

她端着那盏茶尴尬的立在那儿——不知道他爱喝什么茶,确实是她的疏忽。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心里有些失落,惋惜道:“皇上赐的自然是好的。”

他看了她一眼,唤她过去坐。绾妍这才讪讪的放下了茶,凑过去乖巧的坐着,他拉过她的手让她坐近了些,一面端详着她指尖的蔻丹,一面低声道,“你父亲将你交给朕,朕自然会好好待你。”

“多谢皇上。”

他亲昵地捏了捏绾妍的耳朵,“入宫也有一段时日,可会想家?”,语毕想起她的家世,眉眼间不动声色地带上几分疏离。

“倒是很想的,不过父亲总是忙着各处的事儿,臣妾在家难得见几次,所以素日里与母亲更亲厚些,不过母亲与臣妾可以在太后宫里相见。”她全然未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眉飞色舞地念叨起来。

“对了对了,母亲在家里常常教导臣妾要好好与您相处,也让臣妾转告您,皇上天资聪颖,一定会振兴楚国的。”她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母亲对她的叮嘱,老老实实按母亲教她的话说。

“你很喜欢你母亲,是么?”他听完她的话,眼里是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旋即在绾妍没有留意到的时候,暗中给了冯安一个眼色。

冯安心领神会,也恰到好处地提醒道:“圣上,大臣们还在勤政殿等您。”

“你身上还没大好,先保养着身子,朕过几日来看你。”

“恭送皇上”绾妍礼数周全地送他出去。想到那夜的缱绻温柔,她心中泛起一阵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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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承乾宫内,浓梅香的细烟徐徐缭散着。这儿的陈设之豪华仅次于坤宁、翊坤二宫,楚岐为了弥补她只能住第三品的宫殿,别人宫殿除了主位总要挤上几个低位嫔妃,这承乾宫就允她一个人住,如此恩宠当真是羡煞旁人。

许湄将面前的坐胎药一饮而尽,末了将碗重重的摔在桌上,发髻上的钗环泠泠作响。再看那碗——靛青色冰瓷碗上又多了几根可怖的长裂纹。

有婢女进来通报,皇上来了。

“给皇上请安。”她不似别的嫔妃有不快就恃宠生娇,见着他就娇声抱怨,她故作敷衍地行了个礼。

美人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细心如他,又是好几年都伴在身旁的,怎么会不知晓?

许湄被他扶起,仍是按着规矩给他奉上六安瓜片,楚岐看着她难得怄成这样,心里一疼,遣了众人下去,才放了架子揽过她,温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这坐胎药喝了总不见效”许湄两弯秀眉微蹙,只闷闷地叹气,“湄儿盼着给您生个孩子。”

楚岐以为是什么大事,听了这话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心急伤身,反而求之不得。你若有空就多去宝华殿祈福,就不要往翊坤宫跑了吧?”

他竟然知道自己去过翊坤宫了,是底下人告诉他的,还是被那郑绾妍抢先一步,已经在皇帝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自己在皇帝眼里一向是懂得避嫌,不置喙前朝之事的,若是被那个女子透露了风,只怕是不好。许湄暗自后悔,方才不该在翊坤宫为了讥讽昭妃,而提起郑家之事。

许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再看她一双杏仁大眼,尽是娇憨之情。她赌气地捶了他一拳,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的,“臣妾才不要去翊坤宫了呢,那郑妹妹好大的架子。臣妾与她同为妃位还比她早入宫几年,倒还要看她脸色。”

“郑家的人……跋扈些也无妨。”楚岐摆弄着许湄的头发,云淡风轻地闻了闻她发间的茉莉香味,仿佛在说一件有趣的事儿。

“皇上,臣妾不怕她,只是怕您的心不在湄儿这里了。”许湄冷静地盘算着,只觉得越发看不懂眼前温柔闲散的帝王,她闭上双眼,想将心里的杂念抛出去,嘴上说着强迫自己心安的话,“只要有皇上在,我什么都不怕。”

“朕知道你懂事”楚岐促狭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朕的心里一直都有淑妃你。”

许湄满意一笑,便倚在他怀里。她的左手顺着滑缎摸上来,握住自己脖颈上挂着的狮子样式的白玉佩,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将它暖起来。

在楚岐看不见的地方,许湄的表情冰冷得像一座雕塑。她盯着插在宝瓶中的一株梅花,目光逐渐幽深,最后只余一片无悲无喜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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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朝里又有一些事,楚岐没怎么翻牌子,后宫中人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

冬夜的风很冷,可是殿内温暖如春,绾妍拥着一本菜谱,流着哈喇子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眼见一个女子坐在凤位上,头上的宝冠坠着大颗大颗的东珠。座下的妃子们对这那女子叩拜唱礼,她们侍立在下头,尽管是风姿绰约、尽态极妍,却依然只能远远看着那女子。

绾妍立在众人之中,轻叹:“只拥有美丽皮囊的女人,永远到不了那个位置。”

突然眼前越来越亮,像是破晓时的初阳那样耀眼,待到那光华散尽,满殿的女子们突然消失不见了。蒙蒙雾霭之间,只有她和座上的女子遥遥相对。

绾妍慌了,不住地大声呼喊着,她竭尽全力的呼救,如一滴水消失在水中一般,被浓浓的雾气吞没。

她没了法子,想去问问那女子,正这么想着,一阵风从脚底升起,自己已是落到那女子面前。绾妍想将那座上女子的容颜看清楚,却如雾里看花似的看不清。

那女子抬起模糊的脸,在绾妍的一呼一吸之间,那女子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她竟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绾妍吓出了一身冷汗,悚然的寒意浸透骨髓。

四目相对之时,那女子目光空洞,面无表情,旋即皱纹飞速地爬过她白皙的面庞,像结上一层网,满头乌发似笼上一层白霜。绾妍喉咙里的尖叫仿佛被自己吞下去,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这怪异的景象。

恍然间,那女子冲她嫣然一笑,一滴眼泪从长睫毛中缓缓地滑落下来,拖着水迹,翻过脸颊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在腮边干涸。

第二十章 戏里窥人

东方翻起鱼肚白,流云被朝霞镀上一圈金灿灿的光晕。

绾妍正仔细地对着铜镜梳头。外头嘎嘎的乌鸦吵得她头疼,恼得她将梳子拍在桌上。

“还不快赶走!”

门外的宫人吓了一跳,喏喏地去了。这一大早的,娘娘怎么这么大火气……

那玉梳质地薄脆,落在桌上“啪”地裂成两三瓣儿。绾妍低头瞧着这不中用的东西,心里不忿实难疏解。她袖子一拂,那碎玉片儿掉在地上弹出老远,“当啷当啷”地响。

乔鸳捧着一碗甜汤进来,扫一眼她脚下的碎玉片儿,奇道:“主子来了兴致说自个儿梳头,怎么梳子都没了?”见绾妍不说话,乔鸯从妆奁中取出一柄象牙梳子,哄着绾妍梳了一个梅花髻。

“皇后娘娘请各宫主子去听戏,您这么大气性可不好。”乔鸯一边为绾妍系好披风上的花结,瞧绾妍仍是沉着脸,开口劝她。

“先前一直纳闷母亲为何好久没去寿康宫了,父亲病了这许久,本宫竟是昨日才知道,只恨自己回不去。”绾妍垂下眼睫叹了口气,又愤愤道,“回不去就罢了,父亲连朝都不上了,本宫还在后宫开开心心的,真是枉为女儿。”

乔鸯见她钻进了牛角尖里,急道:“这可是胡说了,娘娘先前不知此事,又如何能怪您呢?如今知道了,虽回不去,心里头挂念着也是孝道。再不就想个法子,写封家书让人传出去也好。”

绾妍点了点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皱着眉犹豫道:“可是从后宫传消息出去,好像是被禁止的呀……”

“只是大长公主不在,没人帮您带东西出去。若是要写家书,只有这一条路了。”

“这……”绾妍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乔鸯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道:“其实皇上近日对您青睐,您去求皇上一个恩典,想必皇上是允的,一封家书能算什么呢?”

听到“青睐”二字,绾妍面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话不错,既全了本宫的心,也不算违反宫规。”绾妍搂住乔鸯,欣喜道,“乔鸯,还好你一直在本宫身边。”

“乔鸯是奴婢呀,主子可别忘了,再者,这是翊坤宫,这样不合礼数。”乔鸯从绾妍欢喜的拥抱中脱离出来,嗔怪道。

“本宫没有亲生姐妹,你陪着本宫一起长大,本宫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姐姐。只你一人,在本宫心里是如此,与旁人都不同。”绾妍握上乔鸯的手,真诚地叹道。

乔鸯亦是笑起来:“好了好了,我都要起鸡皮了。”

外头的宫人来禀小辇已经到了。“走吧走吧,到时候去晚了,她们又要挤兑本宫。”绾妍嘟哝一声。

“不知皇后娘娘会点什么戏……本宫能不能点哪?”

“您是妃位娘娘,自然有资格点戏。”乔鸯扶着她坐上小辇,又给她怀中塞了一个手炉,仔细叮嘱绾妍,“虽说如今正是冬天的尾巴,没有之前那么冷,不过仔细保养些总没有坏处。”

才交接完班的绿衫子打着哈欠出来,乔鸯见她懒散,轻斥了她几句。绿衫子不敢顶嘴,吐了吐舌头,躲到绾妍小辇后头。

自从绾妍侍寝过后,内务府很快就察觉到这位主子在皇帝心中地位不比从前。为了巴结绾妍,他们这两日火急火燎地从新入宫的宫女之中,择选了十多个机灵的送过来伺候。

乔鸯为人稳重,又是在陪着绾妍学礼仪时,受过寿康宫那几个女官教导的。如何让新人熟悉事务的工作,自然就落到她身上。这些日子乔鸯脱不开身,仿佛被这些新人拘在翊坤宫里,由绿衫子一直陪着绾妍。

“知道了知道了。”绾妍含糊地应了过去,现在她只想好好思量等会自己要点什么戏。她对着后头的绿衫子笑道:“咱们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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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音阁是后妃们听戏之处。与一般的单层戏台不同,畅音阁的戏台有三层之多,名为“福、禄、寿”,格外巍峨气派。

今日皇后盛装出席,想来是一直在宫里养病闷得久了,好不容易出来听听戏,饶是那样庄重板正的人,脸上比从前也多了几分轻松。

“今日听戏,各位姐妹不必拘束。”

众人听皇后如此说,绷着的心也松下来。气氛逐渐缓和之后,皇后翻开知书递来的戏谱,对着左面落座的许湄客气道:“本宫病时,淑妃妹妹一直帮本宫管着后宫诸事,是有功之臣。今日这头一出戏,该让妹妹点才是,以资鼓励。”

许湄淡淡一笑,推辞道:“这些都是臣妾分内之事,皇上之命,臣妾怎敢推辞?皇后娘娘是六宫之首,什么时候轮的到咱们来点戏?”说罢笑盈盈地看向在皇后右边落座的绾妍。

绾妍一怔,别开许湄的目光,闲闲地喝了口茶——她今日只是来听戏,才不想蹚这趟浑水。

许湄见绾妍不作为,只更加恭谨地请皇后点戏。宜嫔与郭贵人身为皇后阵营中人,亦是附和着许湄。

皇后见这些嫔妃都如此懂礼数,脸上满是从容的笑意,自尊心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不再假推辞,点了《南柯记》中的一出。

许湄既有协理之权在身,又是方才皇后口中的“功臣”,虽与绾妍同为妃位,地位也高出一毫一厘,第二出自然由着她点。她接过知书从皇后那儿呈来的戏谱,多半是才情了得的缘故,翻了两页也未见如意的。她也不打算再翻了,只说要看《目连救母》。

临时加谱上没有的戏,能不能演是要问一问的。下头忙有宫人去告知班主许湄的戏,得了班主的回应之后,《目连救母》也算是点成了。

“当真是眼高于顶,这畅音阁的戏她还看不上么?”郭贵人面露鄙夷之色,听到许湄要看《目连救母》,她小声对旁座的宜嫔道,“这又有什么好看的?”

宜嫔打趣道:“咱们跟着看就是了,莫非你也想上去点么?”

郭贵人甩了甩帕子,看上去很是心烦,“我倒是想呢,眼下还不是只能陪着淑妃看这出无聊的戏?”

许湄点过之后自然是绾妍。知书将戏谱呈给绾妍,绾妍也翻也不翻,张口就喊《长生殿》。这是她在来的路上就想好的,在一旁等着那两位点,她都等急了。

绾妍正要打发人去问班主能不能演,知书笑盈盈地翻开一页,指着上头的《长生殿》道:“这儿有呢,娘娘不必急了。”知书合上本子,又躬身请绾妍的意思,“不知您想看《长生殿》哪一出?”

“都可以。”绾妍很是随和,知书一怔,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去回她。

一旁的许湄接过话头,轻巧一笑,娓娓道来:“银河漾漾月辉辉,万乘凄凉蜀路归,香散艳消如一梦,离魂渐逐杜鹃飞。就点那出《月下》吧。”

绾妍点点头:“你的文气本宫是佩服的,你觉得好便好。”

咚咚锵锵,戏始戏终。

那咿咿呀呀的低唱如清泉淌过幽谷:“空色色非空,还谁天眼通。移将竹林寺,度却大槐宫。”

第二十一章 暗箭难防(一)

戏已听完,众人喝茶叙话了半柱香的时辰,也各回各宫去。绾妍坐上小辇,一路过来也不跟人说话,没有半分尽兴而归的样子——听了许湄点的《目连救母》,她现在又挂念起父亲的病情了。

绿衫子见绾妍不说话,自己也成了个闷葫芦。她偷偷打量绾妍越来越难过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敢问缘由。

绿衫子扶着绾妍下来。二人刚一踏进宫门,就隐约听到有细细的哭声。

“你听……好像是有人在哭?”绾妍停下脚步。

“是呀,奴婢也听到了,怎会有哭声呢?”绿衫子点点头,竖起耳朵,东张西望了一阵,又道,“好像在那边呢。”

二人循声而行,只见院子角落处的一棵大榕树下,一个身形瘦小的粉衣小宫女正对着朱色宫墙低低哭泣。

“竟是粉色衣裳?你是……新来的宫女么?为何在此哭泣?”绿衫子皱着眉头,声音拔高几分。

那女子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尖叫起来,急忙转过身,刚瞥见绾妍的宫装的一角,心知能穿这样的衣裳,定是住在这翊坤宫的昭妃了。

她哪里敢抬头与主子对视?腿一软就跪下来,忙不迭告罪,“奴婢该死……冲撞了昭妃娘娘,您恕罪!”

“起来吧。”绾妍低头看着那女子不停抽噎的样子,也是不忍。她摆了摆手,言语间带了些温和,“既是在本宫宫里,便是本宫的人,究竟为何哭泣?”

那女子听了这话便起身,面露悲色,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主子问话,是不能不回的,只是……她咬着唇,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煎熬,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这样的胆怯样子,落在对面的绿衫子眼里,就是矫情造作了。

“还不快些回话?做这样子给谁看!”

绿衫子见她欲说还休,想着这女子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祸事,气不打一处来。她狠狠瞪那女子一眼,大声斥责。

绾妍皱眉。她也觉得这女子甚是奇怪,倒也没像绿衫子那般恼。

那女子被绿衫子一阵暴喝,吓得一激灵,旋即言语错乱起来:“奴……奴婢犯了宫规,求娘娘赐罪!”

“这话怎么说?”绾妍越发糊涂,眼见身旁的绿衫子要喊人将这宫女拖去慎刑司,也小声道,“让本宫先听听嘛,急什么?”

那宫女垂泪道:“奴婢是去年秋天入宫的,离家时父亲还无恙,谁知……奴婢有个远方亲戚在宫门口做侍卫,昨日他托人告诉奴婢,奴婢的父亲已是病入膏肓了……”她越说声音越小,似是喘不上来气了,涕泗横流,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绾妍听了这话,像被人捅了一刀心窝子,只觉冷汗都浸湿了里衣。此时她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撒开绿衫子的手冲上去,抓住那宫女的肩膀晃着,眉眼都微微狰狞起来,急道:“那后来呢!”

“后来奴婢……也没法子,偷偷找了宫里买办的公公,塞了银子和家书送回家。那公公竟……将奴婢的银子昧下了,奴婢没有证据,这事儿又是宫里禁止的,只能认栽。”

“混账东西!”绾妍勃然大怒,红着眼睛死死盯住那宫女,“是谁?你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

“就是宫里管买办的潘公公。”

绾妍终于得知那人名字,旋即拂袖而去,步子如风似的。绿衫子愣在那儿几秒,才回过神来,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眼见是追不上了,她急得直跳脚,大呼乔鸯的名字。

说来也怪,被晾在那儿的小宫女,瞧着这两人走了,用袖子抹了把脸,也不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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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买办处的人,个个都是膘肥大耳,春风得意的。要问为什么?这宫里的东西到外面去,外面的东西要进皇城,谁不得找他们帮忙?过了手剩几斤几两,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毕竟用手从地里抓一把沙子起来,总会从缝儿流出来一点半点的不是么。

因此,能得这个肥缺的人多少都是跟宫里的主子沾亲带故,如这位潘公公,背靠皇后娘家,是买办处人人巴结的“半个主子”。

俗话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于这位潘公公来说,自己已经是买办处的天了,仿佛早忘记了,这里是楚宫。

他的天,是坐井观天的天。

绾妍出了宫门就一脚跨上小辇,彼时抬辇的小太监都靠在宫墙下头休息,见了主子这个样子,大家互相望了一眼,只觉心惊肉跳。

绾妍脸色铁青,坐在上头只丢下一句“去买办处。”,也不再开口。太监们暗幸没有迁怒到自己,也为了避免惹急主子,着急忙慌地抬着小辇向买办处去。

他们脚程比往常快了许多,只用了一小会儿就到了。绾妍下了辇轿,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

在廊下用抹布擦朱漆柱子的小宫女,瞥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径直走进去,低头思忖了一下,旋即大惊,小声嘀咕起来:“天哪,这不是昭妃娘娘么?怎么会来这里?”

翊坤宫的昭妃主子大驾光临……不,仿佛不是来散心这么简单。买办处的公公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大家心里有一万个疑影儿,也只得放下手中的差事过来叩头。

绾妍被今日值守的管事请进去上座,院子里跪了一地买办处的太监。她沉着脸,扫了一眼外头,满眼都是红缨尖帽子。

管事赔着笑奉上茶,绾妍丝毫不留情面,袖子一拂就将那杯盏摔到地上,顿时茶水四溅。

这下可好了,究竟是谁得罪了这位主子?

管事简直要唱一出《窦娥冤》,跌在地上不停求饶:“昭妃娘娘息怒。”。

唉,当真是今日没翻黄历,不知冲撞上哪位神仙了。

“潘公公何在?”绾妍冷笑一声,盯着外头面面相觑的太监们,盼着有人从里头屁滚尿流地钻出来。在那些太监们窸窸窣窣的响动,终究变成无声无息时,管事才小心地回话,“潘公公才回来,怕是在后头小憩。”

哦,好大的架子!

听了这话,她倒是气极反笑,裹上戾气的眸子冷冷盯着那管事。

管事头皮发麻,颤着声音“诶诶”地应了,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后头跪着一个年纪小很多的太监,许是这管事的徒弟,见管事站不稳了,伸出手想虚扶他一把。

管事摆了摆手,将他徒弟推到一边。他背对绾妍,向着外头人露出一个虚弱的苦笑,趔趄着走了。

第二十二章 暗箭难防(二)

买办处的庑房门外,一张黄花梨木的摇椅晃晃悠悠地来回摆动。在这上头卧着的,便是那位潘公公,他一身肥膘,眼睛被满脸的横肉挤成两条缝。饶是这样结实的黄花梨木摇椅,在他身量的重压之下,也吱嘎地响,像是上头的人再动得狠一些,就要垮了。

潘公公手捧着一只宜兴紫砂壶,惬意地吹着冬尽春将来的风,壶里头泡的是皇后过年赏赐的祁门红茶,已过了两回水,此时正是入口回甘的时候。他嘴伸得老长,去够那壶嘴儿,半口下肚,他极满足地“嗳”了口气。

管事挪着步子过来,看着廊下那个悠哉得仿佛要“羽化而登仙”的背影,心里尽是火。他一把扳上了摇椅,初次还没扳稳——潘公公的身量岂是他一只手能敌的?眼见他差点被潘公公带飞出去,慌忙间又加了一手,用尽气力,终是将摇椅逼停了。

潘公公摇着摇着,哪成想这摇椅突然停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想其中缘由,人就从摇椅上扑了出去,如一口装满烂菜叶的破麻袋一般跌在地上,手里的茶壶也裂出一条大缝,澄色的茶水汩汩而出。

他“哎呦”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只一个管事;顿时怒发冲冠,一跃而起,竟表现出与他身量完全不同的敏捷。

“你要死?”他蒲扇大的巴掌马上就掠过来,管事一侧身便躲开了。潘公公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人,这……这人为何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管事迫视着他,面上一片愤然之色,大声道:“昭妃娘娘在前头,指名说要见你!”

昭妃?潘公公满腹狐疑,好端端的,怎么与这位娘娘扯上关系了?他飞速回忆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过这位主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他瞟了管事一眼,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走罢,你还要娘娘等你么?”管事重重地推搡了潘公公一把,似是将满肚子的委屈都推了出去。

潘公公没功夫跟他计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一凛,也到前厅来了。

“奴才给昭妃娘娘请安。”

座上的绾妍好像有几分冷静下来,不像之前要将买办处闹得天翻地覆的样子。见了潘公公,她一面接过管事新奉上的茶,一面好像说趣事儿似的开口:“潘公公,本宫听说你收了一个宫女的家书与银子,答应她送往家里,给她父亲治病,你却偷偷昧下了?”

潘公公这几年昧下那么多的私托,哪里还会记得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只呆呆地跪在哪里,抬头张大了口:“啊?”

绾妍见他如此,有些恼了,声音拔高几分,斥责道:“那可是救命钱,你当真这么黑心么?”

潘公公竭尽全力地在脑海搜寻什么宫女、治病、父亲的消息,终于在万千丧良心的旧事之中,将绾妍所提之事找到了。他转了转眼珠,大声喊冤:“奴才发誓从未做过如此之事!娘娘莫要冤枉奴才哪!”

“冤枉?”绾妍见他油嘴滑舌,反将脏水泼到她身上来了,气得发抖,“本宫……来人,将他拖到慎刑司去!”

潘公公只觉大事不妙,不知为何会东窗事发。听到绾妍二话不说便拉他去慎刑司,他也知道自己求饶无用,只梗着脖子,疯狂地盘算着,最后在心里打了个赌。

左右上前将他叉了出去,潘公公大哭起来,哑着嗓子嘶嚎道:“没有真凭实据的就将奴才定罪,奴才冤哪”最终,他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顿时又最难听最凄厉的声音,对着青天白日高喊着:“皇后娘娘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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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公公本是皇后心腹,自然在底下人之中有几分势力的。他突然被绾妍下到慎刑司的消息,马上就传到了坤宁宫,皇后也是摸不着头脑,传了宜嫔来问话。

内殿早就屏退众人,只有她二人隔着小几,倚坐在暖炕上。

“依娘娘看,这昭妃突然来这一出,是何打算哪?”宜嫔幽幽开口,拨弄着怀里的手炉,目光闪闪烁烁。

“本宫只听说,昭妃突然问罪与潘公公,将人拉到慎刑司去了……”皇后眉头紧锁,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其实,那些事儿咱们也是知道的。倘若真去了慎刑司,只怕是他能吐出更多东西来。”

宜嫔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又正色道:“正因为如此,咱们才不能遂了昭妃的愿。依奴婢看,她就是冲着咱们来的。您想,她一个正经的妃位娘娘,犯得着亲自去买办处问罪于潘公公么?这么大张旗鼓的,还不是为了打您的脸?”

“此话当真?”皇后显然有些慌了,手边的茶盏险些打翻,“这可如何是好?”

宜嫔睨了一眼那盏茶,淡淡一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淑妃已然分走您的权柄。淑妃咱们没能拦住,如今昭妃再想分一杯羹,咱们可得提防着。”

皇后似乎听出她话里有话,想自己细细揣摩出宜嫔的意思,却没有头绪:“唔……”

宜嫔面上划过不易察觉的鄙夷,一面为皇后添上新茶,一面耐着性子道:“您如今要做的,就是拿出中宫娘娘的气度来。昭妃没有请您的意思,也没有协理之权,就私自动刑,实在是飞扬跋扈,不将您放在眼里。”

皇后深以为然,脸色凝重起来:“是了,本宫倒是没想到。处置宫人自有本宫做主,本宫若不在,则是淑妃裁度一二,何时轮到她郑绾妍来越俎代庖?”

宜嫔不言语,虽说这位皇后愚钝了些,到底还是明了了其中的意思。见已有对策,她也松下一颗悬着的心,若是真将潘公公送进了慎刑司,只怕吴家许多事儿都要被抖落出来了。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潘公公也算是聪明人,无意中得到吴家的把柄,便登堂入室,成为皇后亲信。

莫说从前的事,就说去年那两个御史,不就是吴家得知郑家嫁女入宫,而从中作梗么?饶是这样,都没能将那女子拦在外头,不仅如此,还让她们落了把柄在潘公公手中,当真是失策!

这个祸害,竟用她们来保他区区奴才,他能侥幸活过这一次,等到下一次……

她眼里划过一丝狠厉,不,他不一定会活过这一次。

第二十三章 暗箭难防(三)

绿衫子上上下下找遍了整个翊坤宫,也没见到乔鸯的影子。想起方才绾妍出去的时候气成那样,她心里不安极了,总觉得要出事。

这可怎么办呢?

她一拍脑袋,想起之前她们初来翊坤宫时,乔鸯倒是说过,有事可以去寿康宫找太后娘娘。

寻乔鸯已经花了不少工夫,只怕买办处那儿已经闹开了。她站在翊坤宫门口,左看看右看看,是去寿康宫求太后,还是去买办处寻绾妍?

她不安地搓着手,有些犹豫。

远处,皇后的凤驾风风火火地行在宫道上,后边跟着一架小辇,绿衫子伸长了脖子,才看清后头坐着的是宜嫔。

绿衫子与路上的宫人一起,退到宫墙下边,向凤驾叩首行礼。

凤驾很快就经过翊坤宫,她盯着那些小太监们急急忙忙的脚步,只觉得越发看不明白了。

皇后与宜嫔这样急,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她一惊——买办处好像就是往那边走,莫非……

绿衫子心跳漏了半拍,差点咬到舌头。想到皇后与宜嫔来势汹汹,只怕是自家主子出了什么事。

她一咬牙一跺脚,向寿康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乔鸯姐姐啊,你到底去哪儿了呀,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这些。”她边跑边急得哭,也不在乎路上的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寿康宫的门口站着一位老太监。见着绿衫子满头大汗地冲过来,老太监翘着兰花指,甩了甩拂尘,不屑一顾地仰起头,像是用鼻孔看人:“你是哪家宫女,莫非忘了这是在楚宫?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他眯着眼睛,将绿衫子从头看到脚,旋即掩鼻轻斥:“鬓发松散,脸红气促,不知礼数。”

绿衫子猛跑了这许久,腔子里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像是要炸裂开。她满身都是汗,热汗见了正月的风,便有白白的雾气从她的衣裳中的缝隙里透出来。

她揪住那老太监的的袖子,大口喘着气,突然胸中又刺痛起来。她闷哼一声,捂住胁下,脚一软,跌在地上。

老太监见她扑将过来,也吓了一跳,把绿衫子扶到墙边,啰嗦起来:“这是怎么了?”

之前与绿衫子顽笑过的一个小宫女正巧走出来,见此情状,亦是大惊:“这不是昭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么?”

绿衫子气息微微,半睁着眼,瞟见那宫女,心里大喜,鼻子一酸就流出泪来。她一把抓住宫女的手,口里念着:“求太后救娘娘,买办处……皇后……”

“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老太监皱着眉。

她终是没了力气,呜呜的哭声越来越低,在老太监和小宫女的询问中,亦是没了声音,像是睡着了。

“她说的话你都听仔细了?快去告诉太后娘娘,只怕是其中有隐情。”老太监叹了口气,瞧着晕过去的绿衫子,声音也温和下来,“这丫头也是个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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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处的其他人见潘公公这颗老鼠屎找到了,也晓得自己平安无事,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潘公公平日就偷奸耍滑,仗着自己与吴家有几分交情,便在这买办处做起了山大王。娘娘将门虎女,一身正气,奴才钦佩万分。”管事好言好语地送绾妍出来,绾妍听了这话很是受用,扬了扬小巧的下巴。

“回去罢。”她坐上小辇,想着该如何求楚岐的恩典,还有自己的家书该写些什么。

绾妍拨弄着手腕上的小金镯子,这是内务府过年孝敬上头的贺礼,上头嵌着几颗翡翠,看起来十分贵重。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老气。她将镯子取下来,递给后头随侍的小太监。

“喏,把这个赏给买办处的人吧,今日他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那小太监一怔,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想起主子的话不能违逆,与多做事少说话的规矩,他道了声“是”,便接下了。

什么无妄之灾?买办处的那些人能有几个是干净的?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小太监攥着那个镯子,心里替绾妍感到不值。

这个昭妃娘娘,到底是郑家掌珠,想必从小到大是过得顺风顺水,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世间苦楚。这样的人竟偏偏来到后宫,“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绾妍的小辇顺着宫道一拐弯,行至长春宫门口时,众人只见皇后的凤驾迎面而来。抬小辇的太监们停下脚步,将小辇放下来。

绾妍亦是下来给皇后见礼,她低着头,福了福身子:“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凤驾意料之外地停下了,绾妍听见动静,秀眉微蹙。不是上午在畅音阁才见过么?莫非皇后又有事找自己?

皇后花盆底鞋子叩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响,绾妍听了,只觉得这声音跟巡夜的太监在她入睡时打更的梆子声很像。

很快,皇后走到她面前。此刻正是日薄西山之时,她长长的影子打在绾妍身上,像一只伸向绾妍的黑色巨手,将绾妍擎住。

皇后一脸愠怒地看着眼前人,冷冷道:“昭妃藐视宫规,目无尊卑。不得本宫之允,在宫中动用私刑,飞扬跋扈……”

宜嫔也下了小辇,见着还在给皇后行着礼,久久未得平身的绾妍,嘴角上扬。她一手拨弄着发髻上的簪子,一边扶着宫女走过来,草草地绾妍见礼,故作讶然:“皇后娘娘仁慈,念在昭妃娘娘初犯,就宽恕这一回吧。”

“身为妃妾,越俎代庖,有个硬气的家世又如何?本宫才是六宫之主。”皇后睨了一眼绾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半句,像是将这些年窝在心里的苦都宣泄出来,她在人前极少说这样重的话,“来人,将潘公公从慎刑司放出来,带到坤宁宫去。冤与不冤,本宫自会定夺。”

皇后说了这一箩筐的话,心里极痛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脚下的绾妍,“你便在这跪着思过。”,说罢便扬长而去。

绾妍被她们拿捏住把柄,心里生气,只恨自己大意,才理亏到如此地步。袖中的小拳握得紧紧,只瞪着青石板上的灰黑草苔,听着皇后不留情面的话,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不敢辩驳。

“既然皇后娘娘亲自审理,就不劳昭妃费心了。”宜嫔一面说着风凉话,一面看着天边夕阳渐垂,捧紧了怀中的小手炉,叹道“太阳一落山,只怕就要冷起来,娘娘保重。”

绾妍抿唇不言语。宜嫔见她如此,也觉没趣,乘上小辇回宫去。

之前抬轿辇的小太监们,见绾妍一个人跪在那儿,都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主子走吧,她们也没留人看着您。这儿偏僻,这宫里有谁会多嘴去皇后那儿告您呢?看来是只是想敲打敲打,不敢真的对您怎么样的。”

绾妍哪儿懂得惩罚与敲打的界限?她还没从皇后突然劈头盖脸的斥责中缓过来,就被他们请上了轿辇回翊坤宫去。

第二十四章 暗箭难防(四)

乔鸯在绾妍到了翊坤宫之后才回来。

前几日绾妍一个不小心,将太后赏的那只金雀步摇磕了一角,乔鸯将步摇拿去内务府找人修补,仔细地问了好几个老师傅,都说不成。她只好嘱咐内务府的人,过两日到外头寻民间巧匠来修。

这一去便耽搁了大半日。

“娘娘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乔鸯一进内殿,只见绾妍沉着脸坐在暖炕上。她环视四周,其他的宫女也丧着脸,只怕是触了绾妍霉头,受了主子的气。

“乔鸯……”

乔鸯一出现在绾妍眼前,绾妍小嘴撇了撇,眼泪就落下来。她也顾不上还有别的宫人在,一把拥住乔鸯,将脸埋在乔鸯腰际,带着哭腔道,“我今日给郑家丢脸了!”

乔鸯迅速给了周围人一个眼色,将她们打发下去。见绾妍闷闷呜呜地哭着,她心里一酸,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绾妍抽抽噎噎地将今日之事说出来,乔鸯聪慧,听着绾妍磕磕巴巴颠三倒四的描述,也捋清楚了缘由。她用帕子将绾妍小脸上的眼泪擦干,宽慰道:“主子如今知道在宫里不易,今后谨言慎行就是了。皇后与宜嫔忌惮您,不也没有对您如何么?”

“可是我还是生气!”绾妍声音高了几分,红着眼睛不依不饶道,“皇后说自己去审,可是宫里的人都知道潘公公作恶多端,他是皇后的人,皇后肯定会徇私枉法,保潘公公无事。”

“您没有证据,这自然是变成无头公案,高高抬起,低低落下。”乔鸯叹了口气,“娘娘,吃一堑,长一智。不然为什么说好官比坏官更奸呢?”

绾妍重重地捶了一拳暖炕上的小花枕头,将心中的委屈与怒气都发泄出来。她虽心思单纯,倒也不傻,加上乔鸯的点醒,她也明白了几分意思。

平日里她对面其他宫妃时,也算是警醒着,脑瓜转得飞快。今日那小宫女的事儿,刚巧就撞在她心坎上,那瞬间升腾起的怒火,将她的理智都快吞没了。

“深宫的日子真是难过。”闹了一天,她只觉得疲惫,招呼了人进来洗漱。

“那丫头哪儿去了?都一天没见了,就会混跑。”

乔鸯摇了摇头,也说不知道。

绿衫子醒来之时已是入夜时分。

甫一睁眼,她就猛地惊坐起来,守在她身旁的宫女眼疾手快,知道绿衫子要急起来,抢先开口:“没事没事,昭妃娘娘已经回宫了!”

绿衫子听了这话,才松下一口气,含笑瘫倒在榻上,“那便好,那便好……”,她看见外头天已经黑,也向寿康宫的人道了谢,回翊坤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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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的妃嫔都是有一技之长的。这世间的才艺那样多,谁能样样精通,求得圆满?只要能在一处上用心,力求一个“精”字。至于其余的,只要在如何评赏上下功夫便好。

许湄师从名家,又天资聪颖,早在闺阁之时,琴技就已经超出女伴一大截。绾妍性子刚烈,却有一双巧手,绣出的东西栩栩如生。郭贵人生得娇艳,尤擅舞艺,当真是“芙蓉面,杨柳腰,无物比妖娆。”。宜嫔与皇后苦习一手丹青,也不算落于人后。就连一直低调的温答应,也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仿佛这世界的玄妙无穷,便是从上天赋予每个人不同的天分开始,各有一技,各生造化。

今夜月正圆。

悠扬的琴音响起。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

按着宫规,入夜之后,不得高声吵嚷,惊动他人。

夜半高歌是不允许的,夜半抚琴……除了淑妃,也是不允许的。谁若觉比她弹得更好,也可以去求皇帝的许可,准其来了兴致便抚琴,不受宫规约束。

“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君心与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许湄坐在院中素手拨琴,低低诵吟。她口里念的是宫怨诗,脸上却不见半分悲色,甚至还有几分嘲弄的神情。

夜已深,坐久了只觉阴气森然。

一阙已毕,琴声戛然而止。许湄手一滞,命人收了九霄环佩琴。这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许湄身后的松树下闪出来,探头探脑,见宫人都下去,唯有许湄一人在那里,才走出来。

那人脚步匆匆,稍不留神就踩上了一根枯枝。

许湄耳一动,听见了后头的动静。她似是意料之中,神态自若地拢了拢身上的墨狐裘。弹了小半柱香时辰,她的指尖冻得微微发红,她抚上膝上的手炉,求得了一点暖。

“出来吧。”

那人从松树的影子下走出来,承接了半身月光后,她的容貌与身形在清辉下显露清楚——她便是午后在翊坤宫哭泣的粉衣小宫女。

“娘娘……四儿给您请安。”宫女恭顺地走过来,伏在许湄脚下。

许湄温柔一笑,道:“你办得很好,今日的动静本宫已经知道了。”

四儿听许湄的口气,像是对自己很是满意,才大着胆子,犹豫地问:“那四儿的叔父……”

寒冷的夜风卷着碎枯叶飒飒而来,许湄墨狐裘上的细绒毛,顺着风势剧烈抖动着。清冷的月光落在许湄身上,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映下一小片灰黑色的阴影。

听了这话,她对着四儿虚扶一把,话如三月春风般拂过四儿的心,“本宫的父亲自会保你家里平安。”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四儿喜极而泣,飞快地谢恩,“您真是活菩萨。”

活菩萨?许湄心里一笑,是个披着菩萨皮的罗刹还差不多。

“你出来也久了,早些回去,安分守己,莫教人看出差错。”

“是是是,今后娘娘有用得着四儿的,四儿定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四儿磕了几个头,赔笑道。

四儿沿着荒僻的小路翻墙出去了。许湄看着她从月下走回那松树那儿,像是那女子从光明之处落入了黑暗之中,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

也成为……一颗棋子,一颗钉子。

她收回目光,极轻地嗳了一口气,谁人不是如此呢?就连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罢了。

这世间甘愿沦为被人操纵的棋子之人,大抵分为两种,一种为情,一种求利。有利时聚之,无利则散之。可情最难舍,以情相迫,最难脱身。

第二十五章 初春小记

潘公公被绑在坤宁宫的一个小柴房中,嘴早就被人用麻布塞住。他已经半日水米未沾牙,此时肚子咕咕叫,胖胖的脸上少了平日里的神采。他耷拉着脑袋,虚弱得有出气没进气似的。

木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新鲜地空气涌进来,潘公公疲惫地睁开眼,见来人是知书,瞬间来了精神,呜呜地大叫着。

“啪!”

昏暗的烛火下,知书嫌弃地睨了他一眼,旋即抡圆了胳膊,用尽气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潘公公的脸马上就肿得老高,火辣辣的疼。他哀嚎一声,痛苦地倒吸着气,惊恐又不解地看着知书。

“潘公公,这些你仗着与吴家亲厚,在宫里干了多少好事,只当咱们不知道?本念你一片忠心,娘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书眼里杀气愈重,冷笑一声,像是露出了森然獠牙的罗刹,“如今你倒是来要挟娘娘了?手段真是厉害。”

潘公公越听心越凉,嘴里呜呜得更加厉害,嗓子里像是蓄着一口痰,声音微微沙哑着。他瞟见知书后头端着白绫的小太监,登时面无人色,被束缚的身体疯狂扭动起来,如一只肥硕的蛆。

“念在你为吴家也立过不少功,不必去慎刑司了。”知书蹲下来,拍了拍潘公公的肩,轻笑道,“皇后娘娘仁慈,给你个痛快,你乖乖上路罢。”

皇后最终以潘公公懈怠工事、以权谋私之名治罪,又加了贪赃枉法等小项,数罪并罚,赐白绫三尺。买办处的人个个人心惶惶,也老实起来。因着未走慎刑司的流程就匆匆结案,皇后也卖了绾妍一个面子,没有追究翊坤宫那名指证的宫女。

这场风波终于平息。

绾妍还没来得及向楚岐求恩典,就听得乔鸯打听来的消息,说是父亲已经正常上朝,身体似是恢复过来,也长舒一口气,终于安下了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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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绾妍的冬季也终于过去。

昔日在家里的时候,绾妍就听母亲说,御花园群芳争奇斗艳最是好看,惹得她天蒙蒙亮就起来,披着一身露水来赏花。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淅淅沥沥的春雨如丝绸飘下来,洇湿了绾妍额前的碎发,她倒直接仰起了脸,将那来自老天的馈赠都接了个全。

“趁着天还没放晴,咱们要将这园子好好逛个遍!微雨清晨,花儿最是娇艳,咱们还不曾晒着,你们别苦着脸呢。本宫告诉你们,现在是赏花最好的时候了。”见身旁的乔鸯与绿衫子睡眼惺忪,提不起兴儿,绾妍气咻咻地挥着手中的小帕子,兴奋地嚷嚷起来。

偌大的园子中,只有一两声啾啾的黄鹂鸟叫,绾妍这一嗓子,惊得那树梢的鸟儿扑扇扑扇翅膀,穿过雨幕飞远去了。

那些在成为妃子时就被锁起来的恣肆开朗,在元和六年的春天里,终于打开了尘封的盒子;旋即如绾妍最喜爱的牡丹那般,在和煦的风中开得如火如荼。

“等咱们逛完园子,本宫就回去练练手,今个儿咱们先做合意饼,再做四喜丸子……”绾妍伸出一个指头数着数儿,晃悠悠地在抬轿太监们小小的颠簸之中安排着今日事宜,“还有上回你们说的那个一品官燕,本宫也是跃跃欲试……”

乔鸯与绿衫子面露难色,互相望了一眼,心里叫苦连天。昨日绾妍来了兴致,下厨做了一碟子红烧肉,肉都快烧成炭那样硬了。她们两人万般不情愿,也躲不过绾妍的威逼利诱,夸她做的好吃。

正想着要不要给楚岐也送一些尝尝,忽而想起自己头次给楚岐送糕点的事,绾妍就生气了:她头回去的时候,他凶她违反了宫规,还用皇后娘娘来压她,吓得她怯怯得不敢吱声。

直到她出来之后没走多远想起这事儿,打发乔鸯去仔细地问了冯安,才知道原来楚岐是诓她的,宫里不曾有这等明文规定。

不仅如此,冯安还偷偷透露给乔鸯了一个消息,据他所观察,皇上对后妃较为随和,不会随便治罪。

绾妍扶额,瞧了瞧乌蒙蒙的云,懒懒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这些花儿都不好看了。罢了罢了,眼睛虽不看了,鼻子能闻见这些初春的气味也是好的,让人神清气爽。

她就是那株好不容易熬过了寒霜的花,在春回大地的生机中复苏过来,一如往昔的活泼欢愉。

阳春白日风在香,绾妍逛完园子看够了景,手里也多出好大一捧噙着晨露的花束。至于乔鸯与绿衫子,一人提着的一个的大竹篾子,此时也是装满了绾妍喜爱的奇珍花卉,沉甸甸的。

绿衫子努了努嘴,她这位主子当真是“赏花行家”哟,说得明白些,就是个辣手摧花的霸王。

绾妍看日头渐渐出来了,脸上挂了愁容——妃位的服制规定了她每日要穿几层带几件。她不喜欢身上穿这么多衣裳,虽然这些宫装样式十分精致好看,面料亦是很舒适,都是在家里时不能比的,可究竟是穿得太多,闷闷的。

“回去罢,等会儿本宫又要一身汗了。”

回到翊坤宫时已是隅中时分,绾妍今日不打算出门,换上了轻便的衣裳。乔鸯禁不住绾妍闹腾,只好为她摘下沉甸甸的宝冠,将她的一头乌发随意地绾了一个髻,斜插一根牡丹簪子。对于绾妍来说,翊坤宫不常有人来,她便躲在这里逍遥快活。

“虽然主子不出门,但这样装束,若是被旁人看见,传了出去,会不会……”

绾妍窥镜自视,满意地点了点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本宫既没碍着她们,她们又何必来管本宫?”

乔鸯垂下眼眸,这话放在别处倒是很对,可是放在后宫就难说了……

看到绾妍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本新的菜谱,将小厨房的人都传过来训了话——众人心里警铃大作。

“主子逛累了,要不明儿再向小厨房的师傅学习做点心吧。”乔鸯向绿衫子使了个眼色,绿衫子凑到绾妍身后,狗腿儿地为绾妍捏肩,“您要是不舒服了,皇上肯定会责怪奴婢与乔鸯姐姐的。”

绾妍舒服地直哼哼,听了这话睁开眼,摇了摇头,“不行啊,皇上说我不擅烹饪之道,本宫到要他看看,什么叫做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乔鸯见绿衫子完败,亲自上前来为绾妍递过一盏新沏的碧螺春,陪笑道:“主子金尊玉贵的,何必累着自己?夫子说君子远庖厨,再说了,主子一双巧手比绣房的姑娘都灵巧,也不算身无所长呢,何必在这上头下苦功呢?”

“我偏要得他一句夸赞。”绾妍哼了一声,茶也不喝了,招呼着一行人往小厨房去。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乔鸯看着烟囱中不住地冒出黑烟的小厨房,叹了口气,嘱咐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你跟守着翊坤宫门的人说,要时刻警醒着,万一昭妃娘娘将小厨房点着了,马上去请水龙局的人。”

正在手忙脚乱的绾妍身旁伺候的绿衫子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窗外的一朵云,默默祈祷着绾妍早日能学有所成,还大家一片安宁祥和。

第二十六章 一品官燕

经过多日的苦习,绾妍的“一品官燕”终于大功告成。这日给皇后请过安过后,绾妍回到翊坤宫,急急忙忙地在小厨房鼓捣了半个时辰,用食盒装着热腾腾的“一品官燕”往勤政殿去。

彼时楚岐被政务缠着,冯安在门外见着绾妍,打了个千儿,赔笑道:“皇上正忙着看折子,娘娘这会儿来怕是要等上一阵子了。”

绾妍回过头瞧着乔鸯手中的食盒,眼中是难掩的失落——等到楚岐处理完政事,这怕是早就凉了。

冯安见她不高兴了,正要宽慰几句,只听得勤政殿里头响起楚岐喜怒难辨的声音:“是谁在外头?”

冯安“哟”了一声,有些慌张地瞟了一眼门内,向绾妍赔了个礼,匆匆地进去回话:“回皇上,是昭妃娘娘来了,奴才跟她说您正在忙着。”

听了这话,楚岐的动作顿了顿,合上一本赭石色的折子,将手中的朱笔搁在一旁的象牙笔格上。他抿了抿唇,旋即眼里漾起一点笑意,面上倒是微沉着。

他轻咳一声,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空着手来的?”

冯安瞥见楚岐眼中三春暖的神采,兴奋得连握住拂尘的力道也加了几分,心中暗喜:“奴才见昭妃娘娘身后的宫女提着个食盒……”

“朕看了这半日也乏了,传吧。”他似是不经意地咳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

门外的绾妍见着宫人们鱼贯而出的滑稽样子,噗嗤一笑。

“娘娘,皇上传您进去呢。”

“嗯,有劳公公。”

她走进来,见楚岐已经从书案边走到暖炕上坐着,脚步稍顿了下,微微讶然。她之前想着,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怕进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他端坐在案前批折子不理她,甚至是难逃他一顿数落的情景。

这么一看上去,倒像是专程为自己腾出个空儿似的。

她按下心中小小的雀跃:“臣妾给您请安。”

“起来吧。这些日子朕一直在勤政殿忙着,后宫也去得少。”楚岐扬了扬手,看着绾妍乖巧地坐在对面,语气倒是温和,“潘公公的事,朕亦是听皇后说了。虽然是罪有应得,可是你身为妃位,如此行事是失了体面。皇后到底是六宫之主,你也要乖顺些。”

“臣妾知道了,那日不过是被激着了,气急攻心,才会对皇后娘娘不敬。”绾妍自己理亏,也点点头开始赔罪。

“激着?”楚岐眼里闪过一丝犹疑。朝堂上的事已然让他分身乏术,辗转于各派势力之间平衡,他不是不知后宫的事,只是懒得去管。况且,身为她们的夫君,要亲手勘破那些丑恶的行径,他也不愿。

美好的表象终究是美好的,于他而言,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他只当做不知。

“臣妾那日去畅音阁听戏,听了淑妃点的《目连救母》,又挂念父亲的病情了。到了翊坤宫,臣妾遇见一个在哭泣的小宫女,问她怎么了,她说父亲重病,托人救济的银子被潘公公昧下了,臣妾一时气急……”绾妍低着头闷闷地回话,时不时暗中打量他一眼,生怕他生气,“如今想来,也是为莽撞行事而后悔。”

楚岐剑眉微蹙,这个宫女未免来的太巧了。

他还没有深想下去,看着眼前委屈的女子,心里突然生起一股落寞。

说到底,也是为了牵挂郑伯忠而气乱至此的么?

之前他与素华一直想不明白,郑伯忠为何突然称病。如今倒是豁然开朗,这是否是郑伯忠称病的缘由呢?

毕竟,她对郑家的忠心与对父亲的孝心,如今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了——是那样的刺眼。

楚岐看着眼前这个此时宛如稚子的女子,心里有些复杂——他忌惮又不得不依仗她的家族来励精图治,他为君的道路,因着这个掣肘君王的权贵之家而寸步难行。他立志有朝一日会从他们的手中夺走属于帝王的权利,赶走在他卧榻之侧酣睡已久的那些人,他必须保持喘息,哪怕是苟活着,熬到郑伯忠死了,他也要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可如若真有那一天,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她会认清楚形势,会记得自己是他的宫妃而站在他这边吗?还是会与她的父亲一起对着他倒戈相向呢?

他不知道,那颗此时无处安放的心,也在摇摆……

绾妍见他久久不说话,便抬起头,奇道:“您怎么了?”

“今日做了什么给朕?”

她笑盈盈地揭开食盒,端出那碗还氤氲着热气的一品官燕。以各色鲜蔬做底,上头盖一层金华火腿薄片。菌菇与里脊肉相间排列成风车状,中间卧着一小团雪白的燕窝。

燕窝是一道很磨人的菜。幸好她本就是一双巧手,对于用银针细细挑出燕窝中的细绒毛的步骤,多练几次也就能熟练掌握了。

楚岐凝视着那碟成色上佳的一品官燕,毫不吝惜地夸赞她:“果然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

绾妍嘻嘻一笑,扬了扬小巧的下巴,满脸得意之色:“皇上之前不是说臣妾不擅烹饪之道么”

楚岐见她如一只尾巴翘到天上去的猫似的,揶揄道:“那是你之前的东西太差了,眼下不过是进步到能入口的水准,离精通二字还差的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妾还年轻,总会有精通的一天呢。”她一手托着腮,认真地看着那碗一品官燕,叹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话入了他耳,倒是让他舒心,好像她答应了他,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似的。

“好,朕也想看到这一天。”楚岐亲昵地捏了捏绾妍的小脸,“翊坤宫的厨子好不好?要不要朕帮你找御膳……”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绾妍急急地打断,她推搡着他的胳膊,笑道:“皇上快尝尝吧,说着这些话,它都要凉了。”

好像一粒埋在土壤已久的种子得了温煦的阳光和甘甜的雨露,一点鹅白的嫩芽无声地破土而出。

“嗯。”

第二十七章 中宫惊孕

郭贵人自皇后晕厥那日,被知书为保宜嫔而扣了一锅。这可怜的姑娘便在楚岐那儿记下了一笔账,再无伴驾的时候。

一来是楚岐有些嫌弃她祸害皇后,二来是冯安察言观色,扣了郭贵人的绿头牌。再加上绾妍与楚岐的关系峰回路转,渐渐的,楚岐也将这位郭贵人像温答应那般的忘记了。

在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楚岐应邀去皇后的坤宁宫用膳。行至坤宁宫旁边的桃林时,见一个红衣女子在花间跳舞,如梦似幻,宛如谪仙,不觉心动。邂逅相逢,才知是郭贵人。郭贵人将位子摆得极低,又哭自己年轻不懂事,楚岐也不好再苛责她,允了她伴驾。

至此,郭贵人被冷落这些天,也算是重新获宠,虽不算什么盛宠,也总比不见天颜要好得多。

坤宁宫内,皇后与宜嫔、郭贵人正在暖阁中叙话。

如今宫妃的派系也是逐渐分明——许湄与绾妍双姝争艳,眼下坐在坤宁宫的这三个人抱成一团。三方势力,颇有些三足鼎立的味道。其他不问世事的嫔妃,如温答应之流的,也是随着情势站队,无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昨日妹妹一舞倾城,那般姿容,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宜嫔接过知书奉上的茶,盯着郭贵人的好身段儿,赞不绝口,“自从去年冬天,妹妹便不如意,如今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郭贵人得了便宜,自然是极尽奉承谄媚,她一面为皇后捶腿,一面笑道:“若不是两位娘娘为嫔妾安排筹谋,嫔妾哪里能得见天颜?嫔妾能有今日,全靠皇后娘娘与宜嫔娘娘提点,自然以两位马首是瞻。”

“得了得了,你也别以本宫马首是瞻,咱们一同为皇后娘娘分忧才好。”宜嫔睨她一眼,淡淡道。

“宜嫔娘娘说的是。”郭贵人不住地点头,合不拢嘴。

皇后素爱面子,见郭贵人如此乖顺做小伏低,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不管郭贵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老成地点了点头,端的是中宫娘娘的做派,呡了一口茶,徐徐道:“你既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会照拂你。此事之成,虽然有本宫之力,但也是你自己有本事。本宫也算是见识了,这宫里谁的舞艺比得过你去?”

郭贵人听得皇后会照拂自己,喜不自胜:“娘娘仁慈,御下宽和。嫔妾回去后一定日日为娘娘祈福,求您早日心愿的成。”语毕,偷瞟了一眼皇后平平的小腹。

宜嫔见郭贵人如此巧言令色,也只当郭贵人是个哄皇后开心的玩物,自己也只喝茶,懒得与她多话。

宜嫔虽是奴婢出身,竟是有几分清高傲骨,又自诩不凡,以为自己比别人多几分心机。这样的人精,面对郭贵人这样绣花枕头一包草的肤浅之人,自然是看不过眼的,不仅如此,宜嫔还觉得郭贵人白白辱了郭氏门风,没有官家小姐的样子。

皇后与她们说着说着,突然胸中一滞,旋即一股酸气涌上来。她干呕一声,吃力地接下一旁的宫女送上来的漱盂,偏着身子吐了个痛快。她抬起头,用帕子将嘴角的涎水擦干净,轻抚着胸脯徐徐出气,面上掠过一丝苦楚的神情。

宜嫔与郭贵人面面相觑。郭贵人见皇后好似犯病似的,忙问:“可是去年娘娘的昏厥之证还没好?这春天都要过了,怎会突然如此?”她眨了眨眼睛,又道:“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知书!”

知书思忖一会儿,想起皇后吃的都是往日吃惯之物,忙道:“应该不是吃坏了……”

“娘娘……莫不是?”宜嫔聪明,她很快就从皇后这些日子正常的饮食起居排除了犯病这一可能。又想起前几日她陪皇后用午膳,皇后很是爱吃那碟子带酸笋的菜。请安前去为皇后梳妆之时,有几日皇后还懒在榻上。

她攥紧了左手捏着的帕子——细细想来,这些不都是有孕的初兆么?

对上皇后虚弱又带着疑问的目光,宜嫔的脸上挂了笑意,她握住皇后的手,像是给要一株快枯死的花注入新生的力量,温声道:“娘娘……”

皇后看着宜嫔从未有过的欣慰笑容,微微一怔,心里好像懂了什么,酸酸涨涨的。耳边嗡嗡地响。

癸水!癸水!好像已迟了二十余日……

皇后嘴唇微微颤抖,她冥冥之中好像有了预感,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半身的暖,半身的寒。她用未带护甲的食指点上了柔软的小腹,在最外头的柔滑的丝绸罩衣上滑动,脸上仿佛有母性的光辉。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一旁的郭贵人惦记皇后的身子,赶紧催促知书。

知书缓过神来,点点头打发人去了。

太医前来,告了个安,便给皇后把脉。那老太医约莫五十岁,两鬓斑白,看起来很有经验。他伸出手搁在皇后手腕处,以一薄帕作掩,三指定寸、关、尺。那脉跳动五十余下后,平心静气认真把脉的太医,只觉皇后的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

他微皱的眉头松开,旋即满脸笑意,抱拳行礼,叩头大呼:“您脉象微滑有力,臣从医几十年,这喜脉是绝不会错判的。恭喜皇后娘娘,啊呀……是天佑我楚国!”

众人皆惊,除了皇后之外的人亦是纷纷跪下唱贺:“恭喜皇后娘娘!”

皇后鼻子没来由地一酸,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得知了结果之后,为何还是这般的惊心动魄?她眼角微湿,声音也微微喑哑,笑盈盈道:“都起来吧,赏!”

“娘娘这些年日夜盼着的,终于是心愿得成。”宜嫔宽慰道,“这中宫嫡子,到底是来了。”

宜嫔是不是真心为皇后高兴还难说,一旁的郭贵人倒是眼角眉梢都是悦色——皇后有嫡子,她的靠山岂不是更稳固一些?淑妃有宠如何?昭妃有宠又如何?在有子的中宫皇后面前,还不是只是一个妾室?

她骄傲地笑着,似乎早已忘了,她也不过如这些人一样,是个妾室罢了。

第二十八章 傻人傻福

皇后期盼多年的孩子终于有了着落,为了万无一失,她连坤宁宫的门也不出,只安安稳稳地养胎。从暮春到盛夏,她也不觉得闷,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似的,心甘情愿地坐在坤宁宫长毛。

不仅如此,她还嫌宫中事务繁杂,泪眼婆娑地求楚岐可怜孩儿,请了他的旨意,将后宫诸多事务都交给许湄管理。许湄本就是个柔弱书香气的女子,安静地在承乾宫做皇帝的宠妃。一下接手这样纷繁的事务,她也少了许多伴驾的工夫,整日操心着大大小小的事。

“以前总看皇后庸懦,如今看来,咱们是小看她了。你瞧瞧这些年的账册,她理得多仔细,让人挑不出错儿来。”许湄翻动着厚厚的账册,看着皇后簪花小楷的批注,点头称赞。

“娘娘。”在许湄身旁打扇的宫女听了这话,也嗔怪道,“就连皇后娘娘那样资质的人,花上几年都能掌握。您冰雪聪明,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做得很好了。”

许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如今本宫倒是羡慕郑绾妍了,整日里跟个孩子似的。”

“郑氏的性子固然讨人喜爱,可也是她的弱点哪。身在后宫,她这样的人怕是呆不长久。这天底下谁不想做一个无忧无虑之人?她不过是有个好娘家,能为她遮风挡雨,谁知道哪天……”

许湄眼里划过一丝狠厉,淡淡一笑:“宝扇,你说得不错。昨日父亲递消息进来,郑家那儿已经不安分了。”

她拨弄着账册封面的赤色流苏,闲闲地开口:“皇上深信郑绾妍是无辜稚子,只怕是对郑家的防备也松了些。倘若他知道,郑家将郑绾妍送入宫中,就是为了查探虚实,而郑绾妍的骄矜天真,亦是伪装。将会如何?”

宝扇的动作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惊诧,旋即若有所思道:“皇上谨慎多年,遇见郑氏这般纯良之人,也难得地在她面前,卸下一些心防。倘若得知郑氏的所作所为都是欺骗,那郑氏的路也就走到头了。“她点了点头,笑道,”今后还有谁能与您比肩?”

“之前本宫还以为,郑家费尽心思送进来的女儿,是个极厉害的人。如今看来……”许湄托着腮轻轻一笑,“宝扇,本宫可从没觉得她能与本宫比肩。”

“趁着皇上还没完全被郑氏迷惑,咱们应该先下手为强。”宝扇愤愤道,“上次的事,要不是郑伯忠在她写家书之前就已经恢复,只怕她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郑绾妍思父心切,自然想修书一封至郑府。大长公主不在,她未必敢冒险求楚岐或太后的恩典。倘若她有些脑子,懂得用四儿做证人,去要挟潘公公。她的家书,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出去,全了她对郑伯忠的孝心。

但只要潘公公出了皇城门,就会遇上许湄以承乾宫失窃珠宝之名派去盘查的侍卫。郑绾妍的家书自然会被许湄以互通消息为名,呈到皇帝面前。到那时,移花接木——只怕楚岐手中拿的,是一封写了记录皇帝行踪的与一些乱臣贼子的狂言妄语的密件。

“谁能想到她竟没有中招,还如此没脑子地去问罪潘公公,顶撞皇后。娘娘,咱们辛苦筹谋,到头来她也没吃什么苦头,还真是走运呵。”宝扇一边说着,手里的力道也大了几分,。

“傻人有傻福。”许湄微微叹惋,也不再言语,自顾自地看起账册来。

·

·

如果把楚岐不放在心上的后妃们,都比作各色摆件的话;温答应其人,就如一个净白素瓷瓶似的。而且这瓶身犯不着点缀什么玉兰、梅花之流,只一个光秃秃的纯色,在别人那儿是单调,在她这儿就是干净清爽,相称相宜。

她当真是配极了这个温姓,虽出身常年风雪的北国之地,却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味道。

午后。

盛夏的热浪席卷而来,在千鲤池看荷花的温答应见日头渐毒,正打算从小亭子离开,远远地看见绾妍与乔鸯向这边走来。

“昭妃娘娘吉祥。”温答应声音细细的,让绾妍想起阔别了好久的,初春时三更天的微雨,润物细无声。绾妍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

“许久都没与温答应说话了,之前听闻你抱病在身,如今可好了么?”绾妍一面说着,一面在亭子的石凳上坐下来,用薄绢子揩了揩鼻尖上沁出的汗珠。

温答应生怕绾妍怪罪,忙道:“多谢娘娘记挂,已经好了。”

“唔,你也是来看荷花的?”绾妍见温答应心不在焉的,更想和她攀谈几句。

“回娘娘的话……”

绾妍秀眉一挑,有些不悦地打断温答应的话:“你合本宫眼缘,本宫便想与你多说几句。你不必娘娘来娘娘去的,本宫听了心烦。”

“是……”温答应暗暗咬了下舌尖,小心翼翼地回话,“这千鲤池的荷花开得最好,又有鱼儿游动。颇有‘倏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的味道。只是过了晌午,日头渐渐大了,您若是想看,不如傍晚或者明早来,比较凉快。”

“那明早本宫来,你可愿与本宫一起看?本宫没个陪着说话的人,也是无趣。”绾妍语气软了几分,她倒是真心喜欢这个温答应。

绾妍盛情难却,温答应如何拒绝?这情景,倒是如绾妍刚入宫时,拎着温答应回翊坤宫喝茶似的。

只是这一次,温答应不会再被吓病了。

“谨遵娘娘……谨遵您吩咐。”

“本宫听闻你写得一手好字,若是有空,可否与本宫探讨一二?”绾妍盯着温答应的湖蓝色衣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大红大紫的牡丹花,“本宫也想一手飞白,清丽秀逸。”

温答应点点头,心想这位昭妃娘娘与自己也算投契,便也爽快地答应了。

绾妍见温答应没有之前那样紧张,心里也有些欣慰。入宫快一年,她也多是与乔鸯、绿衫子一起玩乐,后宫的妃子们那样多,她连个说话的姐姐妹妹也没有——总是缺憾。

第二十九章 成长之路

绾妍与温答应一来二往,也逐渐相熟。温答应虽然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却如绾妍一样,也是在宫里没什么朋友的孤单之人。绾妍至善至纯,从不在温答应面前摆妃位的架子,真心相待。温答应从先前的诚惶诚恐、不敢吱声,如今也慢慢被绾妍打动,两个人颇有金兰之情。

她们在深宫之中彼此慰藉,像两只风雪之中相拥取暖的兔子。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绾妍与温答应交好后,因着温答应谨小慎微,绾妍也少了几分骄纵的习性。楚佩在寿康宫偶见绾妍,明显感觉女儿成长许多,也甚是欣慰,在太后面前赞许温答应。

“从前本宫与她父亲日日耳提面命,这丫头就是不肯学些城府,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楚佩看着正在习字的太后笑道。

“嗳,你这位大长公主可不是什么柔弱之人,怎么生的女儿竟这般娇贵?”太后盯着纸上的字,抿了抿唇,写了最后一笔竖弯钩,“可见是宠坏了……”

楚佩闻言也叹道:“本宫陪着她父亲戎马半生,虽是公主,却也似别家坐着享福的公主不同,没少吃苦头。得了个女儿,不求她出人头地,也不求她出类拔萃,只求无病无灾、欢欢喜喜地长大便好。却是……宠坏了,好在这孩子纯良,没有坏心思。”

“哀家明白,若是没有这等事,她平平安安长大,只怕这丫头今后嫁的,也是你们千挑万选的如意好郎君。”太后搁下笔,面色微沉,“没成想飞来横祸,她竟到后宫里来了,是么。”

“是。”楚佩亦是无奈,“性格已然养成,一下子难改了。”

“造化弄人。”太后徐徐道。

楚佩似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不过本宫前几日见绾妍,倒是比以前懂事了些。本宫费尽口舌说教,倒不如温氏这个良师。”

“她们二人投契,也是缘分。”太后亦是点头,又提起之前的事情,“绾妍的性子在后宫难以立足,上回她那般做派,公然打皇后的脸。皇后若要处罚,只怕是哀家也不好说什么。”

楚佩也难为情起来,面上带着歉意:“是……”。

“罢了罢了,哀家也不是怪罪抱怨。只是咱们与皇帝……”太后有些焦虑,微微扶额,“哀家前几日做了个梦,梦见后浪推前浪,咱们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如今的情势,不是咱们说收手就能收手的,底下万万千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能做的,就是维持好这座高楼。”楚佩眼中掠过一丝狠戾。

太后不语,恍惚间,耳边好像响起前几日听过的唱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哀家在宫里,外头的事只知五分。”太后轻轻一叹,“罢了,只当哀家胡思乱想。”

“那个温氏……”楚佩话只说三分,似是有些犹疑。

太后亦是聪明人,何尝不知楚佩心中所想?

“今后让绾妍丫头多带温氏来寿康宫,自然有她们的好处。”

“多谢。”

·

·

翊坤宫。

温答应已经成了这儿的常客,与乔鸯和绿衫子等人也是相熟。

皇后只顾着安胎不想管事,恨不得连每日的晨昏定省也免了,避免跟这些在她眼中满腹算计、心怀嫉妒的女人们见面。

平日的晨昏定省散了,绾妍便与温答应一起回翊坤宫喝茶叙话。

“咱们义结金兰那日便说好了,只有你我之时,不必以本宫与嫔妾相称。咱们就是姐姐和妹妹,你比我大几岁,我便唤你一声温姐姐。”绾妍凑到温答应耳边悄悄道。

温答应被这丫头呵气痒得只往后缩:“既是在神明面前发誓,也不能推脱了,我白捡个妹妹,心里欢喜。”

“嘿嘿。”绾妍得逞,笑嘻嘻地从温答应身边退了一些,颇为老成地开口,“姐姐昨日跟我说的道理我都记下了,不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

“那便好。”温答应点点头,“可不能只嘴上说说,也要时常记着。你身为妃位,又是这般心性,我担心你会遭人算计。”

“姐姐在宫里多年一直持避世之道,那若是避无可避呢?”

温答应对上绾妍亮晶晶的眸子,正色道:“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若到了退无可退之境,自然要奋起反击。”

“这话我爱听,我记下了!”绾妍扬了扬小巧的下巴,骄傲一笑,“会比昨日那句记得更清楚的。”

温答应失笑:“你这丫头……”

“主子,温答应……”乔鸯端着一碟黄金椰蓉糕进来,“寿康宫的人来传话,说请主子您今后去寿康宫时,也带着温答应去。”

“我不过一个最末的答应,哪里有资格去见太后呢?”温答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以不是让我与你一同去么?若是你自己往寿康宫跑,人家又要说你一个小小答应,动了巴结太后娘娘的心思了嘛。”绾妍很快就接话,“太后娘娘想得真周到。”

乔鸯静静地听着绾妍说的话,心里升起一阵欣慰——这姑娘,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温姐姐,到了十月就是我的生辰了。你想好送我什么贺礼了么?”

“昭妃娘娘千秋,自然是珍宝不断,哪里还稀罕我的寒酸礼物?”温答应起了心思逗她。听了这话的绾妍小嘴一撅,极是不悦,轻搡了温答应一把。

“姐姐说这话真是伤我的心了!”绾妍眼见就要急起来。

“好了好了,不是闹着要像淑妃一样做一个有深度的人么,还是这么喜怒形于色,我看哪,你注定是成不了那样。”温答应揉了揉绾妍的脑袋。

“宫里人人都喜欢她,皇上也很喜欢她……他们都不喜欢我,皇上喜欢她也比喜欢我多。”

绾妍倏地红了脸——许湄一直是宠冠六宫之人,若是自己也能像许湄那样,皇上是不是能多喜欢自己一些?

她瞟了一眼温答应,这话若是说出口,定是要被温姐姐说的。

“那可未必,你看到的只是你以为的而已。”温答应摇了摇头,淡淡道。

这话落在绾妍耳里,又是故作高深了。如今的她尚且不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就像一棵被虫蛀空的树,她只看得到这棵树还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却不知它早已死了;亦是不知这棵树早如纸一般脆弱,只要她上前去推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第三十章 山雨欲来(一)

勤政殿。

“皇上,许大人求见。”

“传。”

“微臣参见皇上。”许郡匆匆近前,向座上的楚岐请安。

“平身吧。”

楚岐搁下手中的奏折,对着下头站着的许郡摆了摆手。他看了半日的折子,显然是有些疲乏了,眉眼中全是倦意。

“许大人,近日朕收到密报,南部藩王蠢蠢欲动。依你所见,咱们该如何应对?”

“回皇上,微臣以为,应该早日削藩。”许郡毫不犹豫地拱手作答,不卑不亢,很是从容。

“哦?”楚岐右手揉了揉额角,解了一些疲乏,饶有兴味地睨了许郡一眼。

“如今郑伯忠的势力如日中天,虽说前几年交了不少兵权。可那些将士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亲军,若是郑家真和您有什么冲突,怕是只认郑伯忠这个主,皇上不可不警惕着。”许郡暗中打量着楚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

郑伯忠与楚佩深知天命之说对女儿的影响,除了入宫,只怕是绾妍一辈子与青灯古佛为伴。初时,郑伯忠去勤政殿,求楚岐纳绾妍为妃的恩典,被楚岐好言好语地婉拒。后来,郑伯忠交了不少兵权,架子放得极低,就差老泪纵横,楚岐也看在兵权的份上默许了。

“说下去。”

许郡淡淡一笑,捋了捋胡子:“郑伯忠势虽大,南边的藩王又岂是吃素之人?若是他们要反,咱们何不借郑伯忠之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鹬蚌相争,咱们坐收渔翁之利。若是拼上了郑伯忠都没能挡住,那时咱们再出手,对付那些苟延残喘之人,不是如探囊取物么?”

楚岐点头,许郡说得有理。他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许郡,庆幸这只老狐狸属于自己的阵营。

冯安快步进来,见许郡还在与楚岐说话,只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有些犹豫地禀报:“皇上,公孙大人求见。”

冯安虽是楚岐最亲近的内侍,对政事是一概不问不知的。他只爱钱财,为求自保,他从不会有心窥探皇帝在政治上的事情,最多也就是猜一猜哪位娘娘是皇帝心中的红人,他好去巴结。

饶是无意中知晓了楚岐什么秘密,他也是封死了嘴,只当不知——也亏得他是这样的人,才能在楚岐身边明哲保身。

“嗯,传吧。”

“参见皇上。”素华走进来,给楚岐请安。一旁的许郡是他官场上的前辈,莫说情分,就算是按照礼仪,他也要向许郡问好,“许大人。”

“公孙大人依旧是那么神采飞扬,丰神俊逸,不愧被世人以清风霁月做赞。”许郡赞许地点头,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素华十分自谦,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许大人说笑,世人不过可怜素华是公孙家遗孤,抬爱了些。”

政变之时,楚岐与素华在公孙府同吃同住,宛如兄弟。几年之后,就连公孙家就被卷入政治漩涡,遭敌所灭,只有素华侥幸活下来。郑伯忠迎楚岐为帝后,楚岐感念公孙家忠勇节义,对公孙家大加封赏。

只是死后哀荣,徒留空虚。

这样的苦难,到他如今说出口时,也不过淡然一句。至于这么多年,他的伤痛是如何抚平的,大抵只有他自己知晓罢。

“好了素华,你来所为何事?”楚岐言语带了温和,见到素华来了,他才想起赐座这回事,吩咐着两人落座。

素华犹疑地看着楚岐,楚岐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许大人是朕之心腹,暗部的事他也知晓,你但说无妨。”

“是”素华点点头,开始娓娓道来,“臣昨日与吴国舅吃酒。彼时吴国舅已酩酊大醉,臣便随口问了几句,竟探查到吴家近日与郑家走得很近。”

许郡疑道:“吴家与郑家素来不合,为何会结交呢?”

素华道:“巧的是,吴家与郑家结交,正是发生在皇后娘娘有孕之时。”

许郡皱着眉头,沉吟道:“莫非……”

楚岐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只怕又是一出挟天子令诸侯!”

许郡看向素华,问:“吴家势微,朝中唯有吴国舅这么个广结朋友的闲官儿,这样的人家,难道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么?”

素华摇摇头:“许大人这话……对也不对。若是论伦理,吴皇后尚在,吴家仍是后族,虽无实权倒也不算势微。况且,楚国自开国以来,一直恪守嫡长子继承之制,皇上尚无庶子,皇后娘娘若诞下男婴,它便是嫡长子。微臣想,只怕是吴家为了今后的地位,向郑家交好,也是有的。”

素华看向楚岐,继续道:“虽然微臣不觉得吴家现下会翻起什么风浪,但微臣身为暗部之首,将所探之情悉数上报,是职责所在。”

楚岐点头,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嗯,吴家的事儿咱们先放一放。对了,许大人提出削藩,素华你怎么看?”

素华思量了会儿,缓缓道:“贸然削藩,只怕会引发各方猜测。咱们不知南边的人为何要反,若是打草惊蛇,也是不好。还是等待时机为上。”

许郡笑着点头,话里暗藏机锋:“嗯,还是公孙大人考虑得周到。只是若是等到他们兵肥马壮再战,岂不是错失了良机?”

素华起身回话,颇为郑重,模样不卑不亢。

“反与不反均在一念之差。毕竟先帝对他们也算是礼遇有加,施恩多年,皇上如今削藩,恐背上不孝之名,藩王找到由头,自诩仁义之师,也算是师出有名。”

“若是他们先反,那便是叛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座上的楚岐轻呡一口六安瓜片,点头道:“这话不错。”

一旁的许郡听了素华的话,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温和一笑:“公孙大人这一番话,亦是让在下无话可说。”

楚岐见此事已有定论,亦是点头,颇为动容:“有你之二人,是朕之福。朕蛰伏多年,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机会,重振朝纲大权在握。这条路很难,朕也不知要走多久,但有良卿如此,朕始终会有那一天。”

座下两人听这一席话,心中亦是感动。向楚岐叩首,二人齐声道:“微臣誓死追随您!”

第三十一章 山雨欲来(二)

昨儿下了一夜的雨,噼噼啪啪如倒豆子一般,外头的风呼呼地从半掩的窗牗间灌进房内,格外凉爽。

绾妍对镜梳妆,瞟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听温姐姐说,再过些日子荷花便要谢了。”

绿衫子仔细为她别好那只金雀步摇,应道:“是呢,昨儿下了雨,今日倒是没那么热,要不主子去看看?”

“只是温姐姐这两日信期,小腹疼得厉害,不便出门,本宫只好自己去了。”绾妍轻轻一叹,看着镜中金雀步摇,又笑道,“不知道是哪位师傅修补的,竟完全看不出差错。”

这支金雀步摇是绾妍刚进宫时,太后赐予她的贺礼,也代表姜家的意思。她曾听母亲提及过这只步摇,是太后被册封为先帝的皇后时,先帝所赐的珍宝,象征着吉祥如意。

那次她偶然磕坏这宝贝,可当真是把一旁的乔鸯吓得不轻。绾妍生怕母亲和太后怪罪,连寿康宫也不敢再去。

“主子戴着这支步摇,奴婢怎么觉得,越看越像中宫娘娘呢?”绿衫子看着绾妍头上辉光熠熠的步摇,竟看得痴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小心本宫将你抓去浣衣局。”绾妍佯怒,板着脸凶了绿衫子一顿,“温姐姐说了,要谨言慎行。”

绿衫子亦是戏瘾大发,作势叹一口气:“是是是,如今主子事事都听温答应的,也不再理会奴婢与乔鸯姐姐了。唉……我们陪着主子这么多年,如今哪,比不过相处两个月的姐姐喽。”

“瞎吃飞醋,本宫何尝心里没有你们了?”绾妍抿嘴一笑。

·

·

在翊坤宫待着的时候,冰鉴风车在侧,倒不觉得热。出来才晓得这日头有多毒,真是杀人于无形。绾妍眯着眼看着万里晴空,风里翻涌着令人窒闷的气浪。走在这日头底下,她的衣裳都要被汗浸湿了。

来的真不巧,绾妍与绿衫子隔着绿丛,远远望见许湄与楚岐正在千鲤池边的小亭子赏荷。许湄装扮素雅,在炎炎夏日里生出几分清爽。

绿衫子扯了扯主子的袖子,有些尴尬的停下了脚步:“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本宫也有此意。”绾妍以扇掩面,悄悄道。

正待她们要走了,那边过来两个小太监轻轻的拦住她们:“昭妃娘娘吉祥。皇上和淑妃娘娘请您同去乘凉呢。”

“本宫身子不爽,公公转告皇上,本宫先回宫了。”绾妍道,不顾他们殷切的眼神,正要自顾自的走,又见楚岐与许湄向她们这个方向而来。避无可避,她只好收起不耐烦迎上前去,“皇上万福。”

许湄见了绾妍,接过她身旁婢女手中的油纸伞为绾妍遮阳,一脸关切:“这么毒的日头,妹妹怎么也不避着些?”

绾妍谢过她。楚岐今日心情不错的样子,亲自扶起绾妍,含笑道:“今日你倒是有空出来走走,怎么,可愿与我们一同去乘凉?”

一旁的许湄又莞尔道:“皇上有了臣妾犹是不足呢”。

“皇上好主意,此情此景,臣妾一个人看也是无趣。”绾妍暗中瞟了一眼许湄,饶有兴致道。

许湄眼里的不悦稍纵即逝,她本就诸事缠身,见楚岐的机会少了大半,好不容易与他出来散散步,竟遇上这位了。

“妹妹一起便是。”

一行人择了琼芳台乘凉。

琼芳台是先帝为赏鱼乘凉搭建的观景台,因着四周种满了琼花树,到了花期琼花馥郁芬芳而得此名。众人甫一入座,便是流水一样的茶点摆上来,又有宫人在一旁打扇。

这里很是凉爽,绾妍放松下来,只想安安静静的吃楚岐的茶点,喝几口茶润润喉,好好赏鱼便罢。

“说起来有些可惜,四五月的时候这儿的花星星点点的如海一般。这个时候错过了花期,不过寥寥几朵了。”一旁的许湄眺望着远处绿油油的琼花树,做西施捧心状。

“你又何须伤感这些小事,明年琼花盛放之时,朕陪你一起看就是。”楚岐惬意的抿了口茶,见绾妍没什么跟他们搭话的兴致,又凑过来跟绾妍说,“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南边的藩王不安分?”

绾妍一怔——南部的藩王们原本有好几个,但随着本家势力逐渐衰退,几乎都是徒有虚名而已。最让人头疼是的南肃的藩王,因着通往南肃的道路险峻,天高皇帝远,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她曾听母亲说过,南肃王此人好大喜功,仗着祖上功勋嚣张跋扈,逐渐有坐大之势。

楚岐的声音喜怒难辨,像是闲话,又像是试探。

绾妍对上他充满着探寻的眼眸,惊奇道:“哦?臣妾在后宫,如何知晓?”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回想什么,“说起来……臣妾前些日子听您闲话,您不是派了钦差去访查藩王了么?”

许湄何等聪明?早已敏锐地感觉到楚岐的变化。她虽懂朝政上的事情,楚岐未问她从不显摆,问了也只装糊涂。

眼下看绾妍被楚岐因郑家女的身份试探,她心里不知多高兴,扶了宫女起身向他行礼:“您恕罪,臣妾想回宫更衣。”

楚岐一向喜欢她懂事,点头“嗯”了一声。

见许湄走了,楚岐朝周围人嘱咐道:“你们都下去罢,朕要跟昭妃说说话。”

“是。”宫女太监们低着头速速退下。此时此刻,这琼芳台只有绾妍与楚岐两个人。

池中锦鲤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一串儿水珠子,有的水珠滚落在荷叶上,晶莹剔透的,带着清爽的气息。

绾妍身子一僵——怎么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他似乎与寻常时候不一样呢。

“前朝有皇子为夺嫡与番邦勾结,背弃楚国,更是丢了祖宗的脸。近日收到密报,南部的蕃王们也动了这个心思。”

当时绾妍要入宫的旨意一下,那些藩王就极力反对。绾妍笑他们是空壳子贵族,跟占山为王的猴子一样没本事,凭着祖荫混个富贵,怕权利洗牌丢了好日子,才千里迢迢跑到勤政殿里喋喋不休。

今日楚岐说他们想反,她倒有些惊讶——纵使南边的势力与父亲他们不合,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若说惧怕郑家独大就起事造反,也太说不过去了。

第三十二章 山雨欲来(三)

“会不会是密报有误?”绾妍摸不着头脑,巴巴儿地扯着他的袖口问。

楚岐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回答,微微一愣,旋即做出一副她太愚蠢,他不想跟她说话的嫌弃样子。

“臣妾就算不知朝堂之事,也想不通他们何至于此。”绾妍盯着桌上的茶盏,沉吟一会儿道,“不过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您真不放心,不妨派人去打探一下。”

楚岐默许,他原本也是做此打算的,人选也早已拟好了。

皇后的哥哥吴国舅,狂放不羁,洒脱仗义,平生最爱魏晋风流。他待人赤诚又不计钱财,故青年名士都与能成为其门下客为荣。他在官二代的圈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藩王们的几个儿子,与他有交情颇深。

说起来,吴家也就这么一个在朝堂上有些头脸的独苗了。

“其实有父亲在,您也可宽心些。”见他不再提什么政事,绾妍也放松下来。看着四下无人,她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他们与您都是血亲。”

“朕知道。”他随口应了一声,眼里冷冷的,像一只面对危机之时,将自己蜷起来的刺猬。绾妍见了他这般模样,心里忽然一疼,只觉得他的手在这炎热的夏月里,比自己的还凉了几分。

不过须臾之间,楚岐便从他那难掩的伤愁之中脱身出来,他并不是一个爱在人前显露出脆弱的人,尤其是在她们面前。在他眼中,他是她们的天,是为她们承担霜雪之人,不该怯,不该弱。

他一眼认出了绾妍发髻上的步摇,嘴角微微上扬,揶揄她:“这个,是太后之物。虽说到了你手里,你就是步摇的主人。不过你只是妃位,戴着这样的东西过于招摇,朕不喜欢。”

“臣妾愚钝,是因着臣妾妃位越制令您不悦呢,还是这步摇的不是?”绾妍起身向他行礼,一时玩心大起,脑中飞快地蹦出坏念头。

她咯咯一笑:“若是前者,烦请您给臣妾晋一晋位分。若是后者,臣妾倒要劝一句,这是太后娘娘赐的,没有不好的道理。”

既然太后的步摇无可挑剔,自然是小小妃位配不上这宝贝了。等楚岐想到她这般变着法子的讨晋封这一层,顿时气结。

“放肆。”

不过听上去没有真生气的意思。

“臣妾不敢!”绾妍垂下眼眸,起身向他行礼,乖乖地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就纵绾妍一回吧。”

本想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倒是先讨饶,他只好也暂时作罢,免得被她嘀咕小气。

绾妍见他不言语,只好低着头喝起了茶,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气氛也没有一丝尴尬,彼此熟悉得仿佛结识了千百年般。

他睨了一眼绾妍乖巧的样子,想到方才的戏弄,又不肯罢休了,勾唇一笑便开始嘲讽起来:“这些日子,朕看你的性子收敛许多,也不知你拜对了哪路神仙,竟变得聪明一些了。”

“臣妾本就天资聪颖,从前不过爱玩了些,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宫妃,走出去若还是那样,只怕惹人笑话。”绾妍听他明贬暗褒,得意道,“臣妾被笑话便罢了,只怕是您有这么个妃子,连您也逃不过。”

“不错,的确是有长进,要时刻记着你的身份。”楚岐点点头。

“不过臣妾确实想改变的……”绾妍低头拍了拍袖口边沾上的灰,闷闷地说,“以前总听宫人说,淑妃是个谪仙般的人物,臣妾进宫快一年了,感觉他们所言不虚。唔……臣妾也想做淑妃那样的人。”

绾妍的小脸飞快地飘上两朵红云,不敢再看他,只用力地捏着手中的小绢子——因为你喜欢那样的人……若我也是那样的女子,你是不是会多喜欢我一些?

“淑妃那样的境界,岂是旁人一朝一夕能达到的?”楚岐听到她说这样的话,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只怕到头来,只有‘东施效颦’四个字罢,你就做自己就好。”

“好吧……”绾妍捶了下腿,亦是丧气,“那臣妾也不苛待自己了。”

夕阳斜斜的照进亭子,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池水渐渐平静下来,锦鲤们蹦跶了一天也也早就疲倦。

“皇上,臣妾饿了,想回翊坤宫用晚膳……”绾妍向他告退,打算与绿衫子回翊坤宫去。

“你平日里吃自己做的东西么?”楚岐轻笑一声,挑眉问她。

绾妍盯着他好看的眉眼,面露难色,却很认真地回答:“自然是吃过的,不过只吃了一回,便不吃了。平日里研习烹饪之道,成品便给乔鸯她们吃。”

“你倒是极会打算盘。”楚岐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你回去罢,朕也起来吹吹风。”

“臣妾告退。”

行了一段路,绾妍回头看那琼芳台——他静静地倚在赤色漆面的石柱旁,仿佛天地万物都归于混沌了,只余他一个人沐在金色余辉里。

·

·

子时。

狂风吹得门户“吱呀”的响,绾妍被噩梦惊醒,满身大汗,哑着声音呼唤着乔鸯的名字。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地,旋即天边响起隆隆的雷声。风势愈来愈大,眨眼之间,大雨就从天上倾泻下来,如飞瀑、如瓢泼,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或是成洼成塘,随着明日的朝阳而化为晨雾;亦或是聚成溪流,汇至山川湖海。不过,与它们而言,那都是明日的事了。它们要的是今夜疯魔,今夜快活。

“好大的雨啊!”乔鸯抬头看了看天,走到墙边,为绾妍关上窗子。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随着窗子的关阖,也小了许多,仿佛被隔绝在了外头。房里的潮闷水汽,还笼在这儿未褪去。

绾妍不停地摇着扇子,发觉关上了窗后虽然没那么吵,但是更加热。她还是让乔鸯将窗子打开了,虽说会有雨雾飘进来,到底凉快些。

乔鸯为绾妍披上衣服,扶着她走到窗前。绾妍看着窗外揉成一团浓墨的天空,心中笼着不安的疑云。

自是无眠。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第三十三章 煽风点火

坤宁宫。

榻上的皇后小憩了一炷香的工夫,刚悠悠醒转,就听得知书轻声探进来问:“娘娘醒了么?淑妃娘娘在外头求见。”

“淑妃?”皇后坐起来,肩膀倚在软枕上,懒懒地扫了知书一眼,“本宫记得,今日该是她来向本宫述职的日子。”

知书答道:“是,娘娘好记性。”

“如今虽说是她掌着事,可本宫才是六宫之主,不能完全做一个甩手掌柜。这孩子总有落地的一日,本宫可不想那时,大半江山已归淑妃所有。”皇后捏了捏眉心,压了压心中的倦意,“罢了,更衣吧。”

皇后更衣理妆完毕,来到正殿召见许湄。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许湄规规矩矩地站在下头,指着身后宝扇手里捧着的一大叠册子,“皇后娘娘,这是臣妾这个月所理的宫务记录,请您过目。”

“坐吧。”皇后示意知书将记录呈上来,一边翻动着纸页凝神细看,一边客气地笑道,“你的本事本宫是知道的,与那郑氏截然不同,你的心思要深一些。”

“臣妾哪里有什么深心思,左不过是听话几分,懂得尊卑分明罢了。”许湄勾起唇角,谦卑道,“说起来,臣妾这些日子一直忙着理事,倒是她一直陪着皇上。这般荣宠,连臣妾也羡慕她。”

皇后瞳仁一动,旋即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话里带着几分怒意:“皇上怎会对她这般上心?莫不是忘了她的身份?”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许湄心里一笑,垂下眸子淡淡道:“臣妾也不知为何如此,许是皇上喜欢她活泼娇俏也是有的,郑氏如今才十六岁,比咱们都小许多,可不是最天真无邪的时候?”

“郑绾妍是郑伯忠的女儿,这事谁人不知?你身为皇上的后妃,难道不劝诫些么?”皇后按下本子,手里的力气重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许湄一眼,“本宫看你们只纵着皇上,将圣人的规矩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湄见皇后无处撒气,竟冲着自己来,也不想跟她辩驳,只乖乖赔罪:“皇后娘娘息怒,您说的臣妾也知晓。只是这郑氏虽骄纵些,到底也是皇上亲封的妃位,臣妾虽拿着协理之权,地位比她高上几分,可也不好轻易治罪。”

她顿了顿,又道:“再者,这郑氏在宫里……也算安分守己,成日不是看花就是赏鱼,臣妾也挑不出错来。”

“什么安分守己,这宫里最嚣张跋扈之人,除了她还有谁?”听到许湄竟然有心无力,皇后终于大动肝火。她一向最忌惮许湄,如今竟来了个连许湄都收不住的人,真是祸水。

周围的宫人见皇后动怒,也吓了一跳。皇后一旁的知书也开口劝道:“娘娘息怒,腹中还有孩儿,气大伤身,若是伤了龙胎可怎么好?”

皇后抚上隆起的小腹。许氏与郑氏再怎么跟自己相争,终究是妃妾,还是无子的妃妾。自己是正宫皇后,还有子嗣傍身,就算是个女儿,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从前的她总是怕这些宠妃登堂入室,凌驾于她之上,如今倒是不怕了。

皇后宽心下来,看向许湄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平和:“罢了,皇上不过一时贪鲜。何况郑氏卖弄那些纯良的样子博宠,又能得逞多久?咱们耐心看就是。”

听到自己竟对许湄说出“咱们”这个词,皇后的心情五味杂陈,昨日敌今日友——当真是世事无常。

许湄也应下来:“不管如何,臣妾始终以您马首是瞻。这些年了,一直是如此的。”

皇后知她并非真心,但表面的样子不得不做,也是姊妹情深似的笑了笑。

“说起来,还为向娘娘贺喜,向吴家贺喜……”

皇后奇道:“本宫一直在坤宁宫足不出户的,除了腹中孩子,喜从何来呢?”听到许湄又说起吴家,她更是摸不着头脑。

吴家本是无权无势的清流人家,因着鸡窝中竟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吴家便一直铆足劲儿往上爬。只是吴家子弟多是资质平平,没有出类拔萃的苗子。楚岐也不是任人唯亲之人,也就提携了几分在吴家资质最好的吴国舅了。

“臣妾听说,吴国舅如今很是得皇上看重,难道不该恭喜娘娘,恭喜吴家么?”

“本宫倒是未曾听说,若真是如此,可就太好了!”皇后欣喜道。

“哦?知书姑娘你还未告知皇后娘娘?”许湄看向皇后身后的知书,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知书一怔,这淑妃惯会是个挑拨离间的人,不知不觉地,竟将自己引进来了。皇后听了许湄的话,也柔声问知书,微微狐疑道:“竟有这样的好消息,为何不来告诉本宫呢?”

“嗳,知书只是奴婢,哪里有淑妃娘娘耳聪目明呢?纵使知道了,淑妃娘娘能知晓全的,奴婢只能知晓五分。若是拿五分的事就喜滋滋地告诉娘娘,未免有哄骗之嫌。”知书脑子转得快,不卑不亢道。

皇后点点头:“这话不错。”,又看向许湄笑道,“她为人谨慎,本宫很是放心。”

许湄见计划落空,转而赞许知书道:“皇后娘娘身边有这样的人,何愁不能稳坐中宫?”

“本宫没有郑绾妍那样的好娘家,如今哥哥能得皇上重用,本宫又是身怀龙裔,本宫这心里真是高兴。”孕中之人本就容易情绪激动,皇后说着说着,也长长舒一口气。

“是呢,臣妾告诉您,也是盼着您能欢喜一些,龙胎也能安稳。”

皇后满意地点头,想起与许湄说了这一箩筐的话,连正事儿都快忘记了。她又凝了凝神,开始看记录。

皇后翻了几页,微微皱眉,口里喃喃:“温答应晋为温常在……”

许湄抿了口茶,徐徐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温氏这些日子与郑氏好得蜜里调油,郑氏每每去寿康宫侍奉太后,也带着温氏去。一来二去的,太后以温氏贤惠孝顺为由,晋了她常在的位分。从答应晋为常在本就是小事,所以您不知。”

“哦。”皇后草草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温氏在宫里多年,都只是一个最末的答应。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便晋了常在。只是令她不解的是,温氏素来夹着尾巴,何时贴上了郑氏抱成一团?

罢了罢了,总之是借了太后的东风,这也没什么。若是这两个人抱成一团邀宠,才是最让人厌恶。

第三十四章 疑窦丛生

眼看暮夏已过,紫禁城迎来了秋天。千鲤池的荷花一枝二簇的凋谢了,剩下褐色的光杆子孤零零的残立在那里。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这样的景色只能等上来年了。”温常在凝视着游动的赤色锦鲤,微微叹惋。

“姐姐说这话,我总觉得耳熟……”绾妍偏着脑袋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那日在琼芳台时,淑妃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绾妍倒是没她们那么伤春悲秋——花开花落自有时,眼下菡萏虽凋谢,可菊花马上就要开了呢。

御花园的小路曲曲折折,绾妍与温常在并肩走着,欣赏着路边的日渐绯红的枫叶。

“不知不觉,我都在楚宫过了快一年了。”绾妍揪下一朵路边的花,拿在手中闻了闻,脸色微变——样子倒是挺好看,没想到臭臭的。她嫌弃地松了手,将花丢到一旁的绿丛里。

“不过一年而已,日子还长着呢。”温常在柔声道,“但是于我而言,在这楚宫的日子,无论是一日还是一年,都是这么过的。”

“谁不是呢?不过,我就喜欢每日与姐姐说笑玩乐,日子这样过才有意思。”

温常在瞟了一眼绾妍的笑颜,静默不语。她也不知这短暂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是皇后产下龙胎之时,还是淑妃亦或是宫里其他人有喜之时?

后宫时局本就波谲云诡,有一时的安稳已是不易。今日之友,明日之敌,谁说得清楚?自己倒是一个小小常在,也就罢了。只是绾妍……

温常在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绾妍是翊坤宫的妃位,楚宫之中时刻在风口浪尖上之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扫一眼绾妍的小腹,皇后在孕中,淑妃又忙于理事。算起来,这些日子皇帝与绾妍待的时间最久,绾妍还如此年轻,为何还没有动静?

“姐姐想什么这么出神?”绾妍用手探上温常在的眉心,笑道,“啊,眉毛皱得这样紧。”

“妹妹可有过什么弱疾?”

绾妍摇摇头:“自然没有。小时候见父亲在院中习武,我也上去跟着比划呢,身子自然不似那些娇娃娃。”

也是,这丫头的泼辣性子,怎会是像有不足之症的人?

温常在索性将话说开了,笑起来:“妹妹陪着皇上这么久,怎的迟迟未有喜讯?”

绾妍倏地红了脸,喏喏道:“皇上虽与我常在一处,但凤鸾春恩车,我还没坐过几次呢。”

温常在听了这话,心里揣了个疑影。

这是否会与绾妍的家世有关系呢?

她抿了抿唇,担心自己阴谋论会吓着绾妍,将话咽回肚子里。况且此事沾了皇帝,这丫头是断然不肯相信的。

帝王心思最难猜,或许,也是自己想多了。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不远处传来吟诗的声音,嗓音优美悦耳。温常在眸子一动,已是料到是吟诗之人的身份。绾妍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这女声很是耳熟。

“是谁在前头念诗?”绾妍一面奇道,一面牵着温常在的袖子向那边拐去,步子快了几分。

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着天青色宫装,头上斜簪一朵墨菊的女子,绾妍再仔细一看,不是许湄又是谁?

温常在神态自若,显然是意料之中,旋即向许湄行礼:“常在温氏给淑妃娘娘请安。”

许湄回过头,对着温常在摆了摆手,亦是向站在温常在身旁的绾妍颔首:“原来是昭妃妹妹,没想到会在此相遇,真是巧。”

眼下有温姐姐在身旁,她们是二对一。绾妍扬了扬小巧的下巴,心里极有底气,学着许湄阴阳怪气地道:“淑妃好兴致,不在勤政殿伴驾,也不在承乾宫理事,倒是在这御花园做起隐逸之士。”

许湄不置可否,小脸上挂着恬然的笑。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绾妍有些狐疑的看着她,又道:“方才听你吟诵菊花之诗,是皇上要办菊花宴的缘故么?其实满宫里论文采你属第一。”

许湄好像有心事,依然没有与绾妍搭话的心思。

绾妍打量了许湄今日的装束,这才发现许湄脖颈上戴着一枚两只小狮子状的玉佩,一时挪不开眼了。

她瞪大了眼睛,想伸手去摸一摸:“咦,从前倒没有注意,你这个玉佩真是精致。这两只狮子,一只大些,一只小些,看起来像是母子呢。”

温常在暗中扫了一眼,虽不说话,心里也赞同了绾妍的推断。

许湄一个侧身就闪过了绾妍的触碰。对于绾妍的逾越,许湄心里不悦极了,她偏生又是发作不出怒气的好涵养,只草草地回应绾妍:“这是子母狮玉佩。”

绾妍一时也有些尴尬,温姐姐就在身旁,自己还失了分寸,真是丢温姐姐的脸。

许湄懒得与她一般见识,冷着脸领着宫女便离去了。

“怪里怪气的,大白天在这儿唱诗,要成仙不成?”绾妍睨了一眼她的背影,愤愤道。话虽如此,她自知理亏,垂着手站在那儿,只觉得小脸烫极了。

温常在走过来,搭上绾妍的肩膀,柔声道:“咱们回去罢。”

绾妍点点头,又问道:“只是听名字的话,这子母狮玉佩不是母子才用么?她入宫几年都未有子,为何将这个东西挂在身上。”

温常在淡淡一笑:“这个我也不知。”

·

·

是夜,一个让人不得不上心的消息传遍了六宫:今年蒙古王上递国书按例朝贡,这本没什么多言的。只是国书上乞求和亲之策,蒙古王希望将自己的女儿乌仁哈沁公主嫁来大楚,言辞恳切让皇帝不好拒绝。

“皇上怎么说?”据绾妍所知,这个公主是蒙古王唯一的女儿,蒙古王儿子众多,老来得女,自然是将这位公主娇惯得不行。

绿衫子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道:“蒙古王又是给钱又是给地的,皇上不好推辞,刚刚下旨给了个贵人的位分。”

绾妍拍了拍胸脯,舒了一口气——不过小小贵人,想来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不过听着这个蒙古公主的事儿,她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呢?

第三十五章 共膳知心

勤政殿外。

一顶紫色的小轿缓缓地停在路边,绾妍只觉得身子一重,紧接着外头的绿衫子道:“主子,勤政殿到了。”

绾妍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探出身子,早就有小太监垂首候在帘外。

“娘娘一路赶来,实在是辛苦。”冯安见着绾妍的仪仗,忙迎上来赔笑,“只是皇上在接见大臣,您要不先在偏殿小坐一会儿?”

绾妍揉了揉额角,斜插在髻上的青莲点翠步摇微微晃动。她用小绢子揩了揩脸上的薄汗,有些虚弱地开口:“好。”

两个小太监领着她们进了偏殿。绾妍入座,小声朝一旁的绿衫子抱怨:“今日他们抬轿子人走的比往常慢了许多,本宫头有些晕。”

绿衫子笑了笑,宽慰道:“主子,他们走的慢也是怕摔了您。”

之前引路的太监早已退下,冯安指挥人端了茶水,皱巴的老脸要笑成一朵菊花似的:“知道您要来,早就备下了娘娘最爱喝的碧螺春。您在这儿极少用东西,底下人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茶点。眼下只有勤政殿常备的杏仁糕,您……”

他甩了一甩拂尘,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方才淑妃娘娘来过,带了一碟百花蜜桃酥,皇上说给您留着吃。”

“罢了,只喝茶就好”绾妍瞥了一眼对面桌上的木槿花饰样的双层食盒,只觉得这偏殿都生起一阵让她烦心的脂粉气。

昨日楚岐传话来翊坤宫,只说今日要与绾妍一起进午膳。她有三四日没见他了,欢喜地从天蒙蒙亮就起来梳妆,神采奕奕地出门,却是蔫蔫而至,她有些气恼——这样热的天,可见秋老虎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楚岐才出来。

“你来啦。”他处理完政事,此刻正是无案牍之劳形的时候,见着绾妍等在偏殿,便道,“这几日还好么?”

“皇上万福。”她起身垂首行礼,“皇上政务繁忙,臣妾不敢打扰。”

楚岐扶起她,两人相对而坐,一旁的小太监为他端来新沏上的六安瓜片。

“蒙古公主要入宫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用拇指与食指掂起瓷盖儿,茶的热气在盖子内壁上凝成水珠,随着他一动,便滴落进盏中,澄澈的茶汤泛起一圈涟漪。

“臣妾知道。以前还听母亲说蒙古人骁勇善战,脾气火爆……”她看着他轻呡一口茶,顿了一顿,犹疑道,“皇上今日召臣妾来,是提点臣妾要宽容大度,不可在蒙古公主前失了分寸么?”

“自然不是,她不过一个贵人,你是妃位,人家要看你脸色,躲还躲不及。”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两颊,又道:“你父亲给朕的请安折子中总是提及你,说你年纪小不懂事从小被娇养惯了,劳烦朕多费心。”

“啊?”绾妍面上一红,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对上他揶揄的目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那,您之前说臣妾有些长进了么……”

他笑了笑,语气平淡如话家常:“你父亲的折子中,还说你身为妃位,希望朕能准许你学着理事,郑家在前朝后宫都可效力。不过依朕看,你还小,不愁没有机会。至于理事……还是淑妃妥帖一些。”

绾妍抿了抿唇正要辩驳——又见有太监进来禀告:“菜已经备好了,皇上与娘娘可要用膳?”

他起身向外头走,绾妍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以一步之遥跟在他身后。

虽说她确实是性子活泼些,可乍然被说破,还被许湄压了一头,心里很是不乐意。她只跟在后头嘴上不停地念叨:“皇上说的是,臣妾知道淑妃最温婉和顺。”

楚岐听得她喋喋不休,回头一把牵过她的手,她差点咬了舌头,闭上嘴再不敢说话了,加快了脚步跟在他后面。

皇帝今日胃口不佳,御膳房得了御前的意思,送来的都是一些开胃的小菜和两小煲鸡丝粥。绾妍悄悄扫了一眼——他胃口不佳,自己就得陪着他吃素。

楚岐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身后的绾妍,绾妍面上的难色还没来得及收回去,被他逮了个正着。他把绿衫子叫进来,闲闲地问:“你主子平时爱吃些什么?”

绿衫子没想到回楚岐会问这样的话,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他身后的绾妍,绾妍对她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回皇上,娘娘素日爱吃些家常小菜,口味……娘娘随和,不挑食的。”

楚岐忍着笑,声音拔高了几分:“若是朕知道你欺君,你与你家主子都不要再出现在朕眼前了。”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惯会胡言乱语。”绾妍叹了一口气——这丫头当真是与她越来越没有默契。小时候绿衫子在长公主面前为自己打了多少掩护,比天上的星星都要多,如今到了皇帝面前便是上不得台面。

“臣妾爱吃羊肉锅子,那东西暖身。”她看着坐下用膳的楚岐,自己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只是父亲母亲只准臣妾冬天吃,说是吃多了上火,嘴上会长疔疮。”

试菜的太监用银箸夹了块小碗中的菜心吃了一口,发觉无毒后点点头,站在一旁为楚岐布菜的冯安小心地择选了几块,夹进楚岐面前的盘中。楚岐一面吃着,一面嘱咐道:“叫御膳房加个羊肉锅子来,越快越好。”

她微微一愣:“您不是……”

“你是娇养惯了的,平时的吃穿用度光看你宫里的流水银子便知一二。”他示意她坐下来陪自己用膳,那布菜的太监何等聪明,早就退到一边,由绾妍从他手上接过银箸服侍着。

“皇上是嫌臣妾奢靡?”她紧张起来,若是为了吃一口羊肉锅子,就在楚岐这儿落下个奢靡的印象,也太不上算了。

“多吃几道菜算不得奢靡。”楚岐失笑,摇了摇头,亲昵地握上她的手。

羊肉锅子很快就上了桌,三足鼎似的云纹铜锅中沸腾着绛色的红油,肥瘦不一的羊肉片漂浮在其中,随着咕噜咕噜的气泡翻涌律动,热气腾腾令人垂涎。

“多谢皇上赏赐。”绾妍看向楚岐,眼里星星点点满是欢喜,又打量着锅里的煮至金黄色的羊肉,“御赐的果然不一样。”

他盯着绾妍的笑颜,苦口婆心地叮嘱:“解解馋就罢了,你少吃些。这样的天吃这样火热的,也是不好。”

“嗯,臣妾知道了。”

第三十六章 南肃之局(一)

南肃界内的一处天堑。

黑压压的秋色里,南肃王的死士与楚军厮杀在一起。刀剑相互碰撞的尖锐声、响亮的号角声与将士们的呐喊共谱出一曲悲歌。土地上的鲜血凝成暗紫色,就连江水也被染红。更深露重,鼓声低沉,咚咚咚的闷响戛然而止又重新响起,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等到这里的最后一个叛军被斩于剑下,这场战乱终于止息之时,众人抬头看——已是东方既白。

南肃王造反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

举国不安。

楚岐一个月未踏进后宫,整日待在勤政殿接见军机大臣,熬得眼睛通红。雪片一般的折子从全国各地飞来,表忠心的、谴责南肃王的……自新帝登基之后,楚国再无内乱,如今骤然兵变,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绾妍悄悄去看过一眼,辇轿还没到勤政殿呢,远远就听见楚岐在大声斥责吴国舅走漏了风声,要狠狠责罚。他正在气头上,谁也不见,就是绾妍与许湄,也吃了闭门羹。

吴皇后听闻哥哥被下狱,强撑着身子挣扎着从坤宁殿过来,素服散发脱簪待罪,求楚岐饶自家哥哥一命。楚岐拂袖气极,就连皇后面子也不给,反而怪皇后妇人之仁。双方僵持着,谁的面上都不好看。

皇后在勤政殿门口掩面而泣:“皇上!哥哥也是一时糊涂,喝酒误了事,没有通敌之心哪!吴家,吴家怎会是谋逆之人?”

来往勤政殿的大臣们见了这情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劝了皇后几句,垂手弓身地站在一旁。冯安从里头得了楚岐的意思,焦急地走出来三请四请:“皇后娘娘,皇上说此事与您无关,请您回坤宁宫安胎。”

皇后仍是不为所动,只梗着身子跪在那儿。当务之急是保住皇家颜面,见皇后如此倔强,冯安也没法子了,只得偷偷叫人去请宜嫔。

宜嫔得了风声,也携着侍女阿宁赶来,见皇后仍跪在勤政殿前,她与阿宁一左一右上前,将皇后搀起来。

皇后不依,心心念念的都是为吴家求情之事,手一甩便将右侧的阿宁推了个趔趄。

阿宁险些跌倒,急忙站稳了,蹲下来又劝道:“皇后娘娘这是何苦!”

宜嫔一脸无奈,抚上皇后的左肩,凑在皇后耳边道:“皇后娘娘快起来吧,您腹中孩儿若是有闪失,咱们吴家可怎么办哪?况且皇上素来爱面子,您这般做派,要将皇上至于何处呢?”语毕,扫了一眼躲在一旁的大臣们。

宜嫔本就是皇后的军师,宫中无论多巨细之事,皇后都听她三分。这话入了皇后耳,皇后也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低头看了看隆起的小腹,喃喃道:“是了是了,这个孩子极重要的。”

一旁的冯安见皇后有所松动,适时地添上一句:“皇上明察秋毫,皇后娘娘请宽心,早些回宫安养。”

皇后揩了揩眼睛,重重叹了口气,也离去了。

回坤宁宫的路上,她坐在小辇上问下头的宜嫔:“只是,本宫还是放心不下。哥哥是吴家唯一得皇上重用之人,若是他保不住,今后那些后辈们,由着谁来帮一把?”

宜嫔蹙眉:“可您这般去求情,在皇上眼中形如逼迫,今日您也看到了,那些大臣们回去该如何看您,如何看待吴家?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这般想着,她又道:“您本就身子不好,月份大了又难受,实在是……”,话还未说完,她这才注意到皇后是自己来的,“知书怎么不陪着您?”

“知书拼命拦着本宫,被本宫扣在坤宁宫。”皇后淡淡道,望向远处的青山,“本宫在皇上那不得脸,总得想个办法转圜。”

宜嫔见她执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盼着这位只是心里想着,不要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才好。

看着皇后为了吴家如此奔走,宜嫔秀眉微蹙。

要兴旺一个家族,岂是在皇帝的后宫下些功夫就可以一蹴而就的?朝堂上无人,只靠她们这些后宫女子能管用多久?

·

·

翊坤宫。

“主子,据说皇后娘娘自己劝不动皇上,又放下身份去承乾宫求淑妃娘娘了。”绿衫子小跑进来,微微喘着气。

绾妍“嗯?”了一声。午后宜嫔将皇后从勤政殿劝回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没想到皇后竟如此执迷不悟。

她搁下手中的绣绷,顿了顿,看着绿衫子问道:“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淑妃也肯去做?”

刺绣久了,烛火晃得她眼睛疼。绾妍揉了揉揉眼睛,实在不信许湄会为了皇后,去碰楚岐这颗硬钉子,“此事多么严重?吴国舅不严惩,如何能平息众怒?”

乔鸯端着一盏碧螺春进来,“主子忙了一晚上,歇一歇吧。”,又为绾妍多点上两盏灯。

一时房里亮堂了许多。绾妍微沉的脸色落在绿衫子与乔鸯眼中,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安。

绾妍凝神看着那跃动的烛火,试探着问乔鸯:“淑妃……不会去帮皇后的吧。”

“主子说的是,淑妃娘娘这几日闭门谢客,只说是得了风寒。”乔鸯近前,仔细地用剪子剪短灯芯,徐徐开口。

绾妍心一动,自己果然想对了——皇后与淑妃多年不合,虽是这些日子因着协理六宫的的事情,多了些走动,看来也只是表面平和。

她有些狐疑,即便是许湄不愿意去为了皇后打扰楚岐,也不必关了宫门称病。这个当口她病了,太后又早已不理后宫事,皇后自己的事儿都没解决……这一大摊子谁来管?

况且许湄不过得了小小风寒而已……倒是有故意避事之嫌。按照宫妃的地位,自己仅在皇后与许湄之下,这两位都不理事,这么个大摊子,岂不是只有自己来收拾了?

乔鸯瞥见绾妍越来越紧皱的眉头,也知绾妍疑心,这才敛眸沉声道:“淑妃娘娘向皇上明言,请皇上怜惜她多日操劳,准许她休息一段日子……皇上也准许了。”

绾妍大惊,闷哼一声,捏紧了小粉拳。风过,烛火晃得更加厉害,绾妍盯着绣绷上插着的那根银针,银针的锋芒闪入她的眼中。

许湄究竟想干什么?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恍惚间竟如擂鼓般。可是这里头的玄机她实在参不透,只隐隐觉得这是不太平常的事情。

乔鸯抚上绾妍的肩,温声宽慰:“主子先歇下吧,无论是祸,今夜总能得一夕安寝。”

绿衫子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两人——什么福啊祸啊的,皇后家的事情,与自家主子有什么相干?

“这个时候只怕是温姐姐已经歇下了,乔鸯,明日去请温姐姐过来。”绾妍无奈地苦笑,只觉得身上越发不自在。

第三十七章 南肃之局(二)

温常在住的长春宫,是东西十二宫较为偏僻的宫所,夏天像蒸笼,冬天似冰窖。她又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连各宫过路的奴才都不愿在此多停留。

从长春宫到翊坤宫有好几脚路,她一个常在自然坐不得肩舆,只能走着去。绾妍曾想用自己的小辇去接她去翊坤宫,被她以不合宫规为由婉拒。

温常在在宫里谨小慎微,也不过是被磨出来的。被一个夜叉攥在手里敲敲打打,流尽了血泪后,她的性子也就变得圆滑。

两年前,她还是答应的时候,有位官家女张氏被封为常在,指到了长春宫住。

张氏获封,便以为自己今后飞黄腾达,做起了富贵梦。一日遇着宜嫔,不知天高地厚,自持家世酸了宜嫔几句。

宜嫔笑盈盈地走了。

宜嫔再见着皇后,没少在皇后面前吹风。皇后厌恶张氏跋扈,断了张氏的恩宠。彼时皇帝心尖上住着许湄,早将张氏忘到九霄云外。

张氏日日怨怼,可宜嫔借着皇后的势,岂能让她小小常在有所钻营?对外只吩咐太医说张氏病了,不得出长春宫。

张氏无法子,日日在长春宫打鸡骂狗,作践温答应。她气性大,身子也差,没多久日子,便积怨成疾,真的就撒手人寰了。

有的时候,温常在看着绾妍的笑颜,也会想起那年的自己。若是没有张氏,没有那段难熬的岁月,或许……

没有什么或许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纯良稚子许会变成心机深沉之人,心机深沉之人却再不可能退为纯良稚子,如奔腾入海的河流,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向东去,不回头。

因为不可逆转,所以珍贵。良善落入灼热烈火中淬炼的疼痛她曾尝过,从此面对世情冷暖,她着一身厚重的盔甲,百毒不侵,却也麻木。

于她而言,与其说她护着绾妍,不如说她护着当年的自己。

“姐姐怎么一直不说话?”绾妍伸手在温常在眼前晃了晃,偏着脑袋说,“姐姐,我好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温常在收回目光,瞟见绾妍眼下的两小团淡灰,道:“瞧你,昨晚定是没有睡好。”

“唉,如今皇后与淑妃都不管事了,只能落到我头上来。可我才进宫一年,如何能管事呢?”

“这个当口淑妃以退为进,由此招将你推上风口浪尖。妹妹与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如就挑起这个担子,也是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绾妍不安地蹙眉:“姐姐一向谨小慎微,为何今日劝进?”

温常在见绾妍仍是百般犹豫,也宽慰道:“淑妃突然避事本就疑窦丛生,她手段高明,我也看不破其中深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妹妹只能入局,找机会见招拆招。”

就连温姐姐也不是许湄的对手……绾妍心生惶恐,总觉得许湄每一寸肌肤都是暗影谜团,不禁哆嗦了一下。

乔鸯适时地走进内室,取来一件天青色罩衣为绾妍披上:“秋意凉,主子穿得这般单薄,可是冻着了?”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绾妍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外头呼呼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半开的牗扇沿着转轴吱吱地响,听得绾妍心发毛。

见绾妍仍是沉着脸,乔鸯走窗边将牗扇关阖好。一眼就瞥见小厨房的四儿用木盘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鸡丝粥,探着脑袋急急地朝里头望。

乔鸯暗暗吃了一惊,将四儿揪到廊下呵斥道:“大胆,主子们在里头说话,你竟敢听墙角?”

四儿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只直愣愣地端着木盘,苦着脸道:“娘娘方才打发人来小厨房,说要喝鸡丝粥。我师父去御膳房领东西了,才打发我送到前头来。四儿一直在小厨房,未曾近前侍候,不知道进去的规矩,等着娘娘传召……”

乔鸯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鸡丝粥,表面微微凝结成块,若有若无的热气从里头透出来。想来这丫头在外头站着也有一会儿了。

“今日娘娘与温常在在里头说话,将里头侍奉的都遣了下去。许是门口的小蹄子见无事,偷懒玩去了,所以无人接应你。若是平常时候,你将东西交给门口的人就好。”

四儿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她低下头盯着那两碗粥,犹疑道,“可我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想必这粥失了口感,还要不要送进去呢?”

“咱们娘娘是娇生惯养的金舌头,最是嘴刁。若是你将这快凉了的送进去,只怕是免不了一顿数落。”乔鸯淡淡一笑,“眼下她怕是忘了要粥的事情,你再去盛两碗新的来,越快越好。”

“多谢乔鸯姐姐提点!”四儿得了乔鸯的意思,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喜滋滋地回小厨房了。

乔鸯正打算回绾妍身边,眼见着绿衫子走过来。她想起之前四儿的话,对着绿衫子闲话起来:“这些人总是趁着主子与温常在说话时偷懒,看来咱们要好好整一整翊坤宫的风气。”

绿衫子瞥了一眼乔鸯微沉的脸色,摸不着头脑,只是问:“谁又惹着姐姐?”

“我方才从里头出来,竟一个守在外头的都没有。小厨房的四儿偏生是个愣头青,东西也不知道送进去,只傻站在门口。若不是我出来,也不知她在外头站多久。”

“难怪前头没人,我方才从小厨房回来,她们都围在那儿喝今日新启出的一坛子果酒。我也去讨了一小杯。”绿衫子努了努嘴,“我当是她们得了闲儿,没想到是逃了差事。这些小宫女,欺负娘娘年轻仁善,乔鸯姐姐说的对,就该杀一杀她们的风气。”

乔鸯一愣:“果酒?什么果酒?”

绿衫子应道:“就是年前酿着的呀。主子总共酿了三坛,自个儿留了两坛,赏了一坛子给宫人分。今日开了坛子,这些小蹄子心心念念这么久,可不巴巴儿跑到小厨房去了么,去晚了就没有了。”

难怪不顾差事就跑去,只要尝到一口昭妃娘娘亲酿的果酒,挨一顿板子算什么呢?况且娘娘待人和善,也不过笑骂几句猴儿就罢了。

乔鸯抿了抿唇:“这样下去可不行,等闲下来,咱们得向主子进言,一味地纵着她们,终会酿出祸事。”

第三十八章 南肃之局(三)

楚岐命郑伯忠率三十万兵马镇守南肃。

朝臣们噤若寒蝉,与之前强烈反对郑家女入宫,日日跑去勤政殿示威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郑伯忠送女儿入宫时含了私心,他们反对得很硬气,可如今情势却不一样了。

南肃地势险峻、民风彪悍。南肃王多年盘踞在此,兵肥马壮。谁敢前去冒险?放眼朝野上下,只有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领兵出马,才有顺利平乱的可能。

得知郑伯忠出征,朝臣们松了口气,可算是保住平安。

就在郑伯忠出征后的第二日,许湄正式向楚岐进言,自己操劳多时,身子已是不好,希望能准许昭妃试着掌六宫之事。楚岐每日忙军政之事已经是焦头烂额,也准了许湄的提议。

许湄如愿告病,承乾宫大门紧闭。

故此,绾妍同许湄一样,拥有协理六宫之权

这是楚宫内从未有过的尴尬局面,长街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不胫而走。

“唉,待到皇后娘娘诞下皇嗣,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回权柄哟……”

“按我说,淑妃娘娘既仁善又有资历,帮着皇后娘娘分忧算不了什么。可那郑家女算什么?入宫不过一年,如今不知道借了哪阵东风,也得了协理之权,真真是要变天了!”

“就是就是,再说了,掌六宫事……那位郑娘娘这么年轻,也不似许娘娘那样聪明,怎么担得起这个重任?”

“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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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一下就被推上风口浪尖,那些躲在暗处的人,都在等着看绾妍的笑话。

绾妍还没有入理事的门,面对大小事宜,总是分不清前后主次,只能临时喊人来回话。她第一日理事时,翊坤宫来往的人都要将门槛踩破,排着队等着要回话的人挤满了半个院子。

不过两日,她也摸清了一些门道,脑子灵光起来,排着队回话的局面再没有过了。

“昭妃娘娘金安,这是今日您要的皇后与淑妃娘娘的执事手记,奴才取了来请您过目。”内务府的福总管亲自登门,为绾妍送来一叠书册。

座上的绾妍从书堆中抬起头,看着那足足一拳高的本子,心知任务艰巨,只苦笑着道:“辛苦福总管走这一遭。”

“娘娘这话是抬举奴才了,论辛苦咱们这些底下人算什么呀?您金尊玉贵的身子,还费心费力地做这些。这样操劳,奴才看在眼里也心疼……”

福总管说着说着嘴一撇,两手托着漆盘,作势就要落泪。他能做到总管这个位子,见风使舵是最基本的功夫。

绿衫子冷冷看着他的动作,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漆盘,皮笑肉不笑:“没想到福总管也是性情中人,这眼泪啊说来就来,可见是个疼主子的忠仆。”

听着绿衫子重重咬着“忠仆”二字,福总管的表情一下子僵住,垂着手陪笑道:“阿绿姑娘说笑了……”

之前绾妍不得宠时,这福总管正巴结着淑妃,为了得淑妃垂青,明里暗里没少刁难翊坤宫的人。绿衫子轻哼一声,见福总管难得低头,正要多嘲讽几句,却被座上的绾妍止住。

“阿绿不得无礼!”绾妍严肃地扫了一眼绿衫子,旋即正色道,“平日本宫纵着你胡闹也就罢了,福总管掌着内务府之事,本宫如今初学掌事,还有很多地方向福总管需要请教。你这般夹枪带棒,难道就是翊坤宫的待客之道么?”

“奴才怎敢让您请教?”福总管显然没料到绾妍如此给他面子,不惜下爱婢的脸,急忙磕了个头道,“您有什么疑惑之处,尽管传召奴才,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有劳福总管了。”绾妍眼里笼上一层浅浅的笑意,竟显出与平时全然不同的稳重。她只当做没看见绿衫子惊讶的目光,温声开口,“如今东西送到了。阿绿,福总管难得来咱们翊坤宫,还不看茶?”

绿衫子定了定神,很快地从绾妍异样的神色中,隐隐感知到了如今的情势。瞧着绾妍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中的疲惫饶是谁都可一览无余——绿衫子的心没来由地一酸。

“是。”绿衫子点点头,将那些书册一卷一卷分门别类地摆在绾妍面前,要起身给福总管看茶。

福总管在宫中浸淫多年,怎会不知这是客气话?他端着笑,弯着腰谢恩:“谢娘娘关怀,只是内务府诸事繁杂……”

“既然总管有要事在身,本宫也强不留你了。”绾妍拨弄着书册上的小流苏,低头翻开册子,“阿绿,送一送。”

待到将内务府的人都送出去了,翊坤宫重回宁静。绾妍像是被抽走了气力似的枯坐在座上,凝视着半桌子的书册,旋即合上眼,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主子您歇一歇吧。自从担了这个差事,您夜夜只睡两个时辰。”绿衫子心疼地劝着绾妍,为绾妍递上一盏清肝明目的菊花茶。

“阿绿,你还不明白么?本宫如今代表的不是昭妃这个名位,而是郑家。”绾妍嗳了一口气,愤愤地盯着绿衫子,“现在外头有多少人,等着看本宫的笑话,等着看郑家的笑话?本宫不知许湄想干什么,但是本宫……不会让她们看轻郑家!”

她倔强地扬了扬小巧地下巴,语气微微平和一些,甚至还有几分羞赧:“况且,皇上将这副担子交给本宫,本宫也不想让他失望。”

绿衫子低着头不言语。她不该劝主子图快活,撂了担子不干;她也看不过眼主子受苦受罪。她苦着个脸一言不发,守着绾妍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便被绾妍打发下去休息了。

绾妍的手抚上那些赤锦封面的册子,这些都是皇后与许湄理事的记录。刺绣纹样的细密针脚刮在她柔嫩的指腹上,麻麻胀胀的。

之前许湄主事时,至少还有皇后指点一二。如今,她只能一个人从这些繁杂晦涩的账册记事中,窥得一点理事的关窍。乔鸯与温姐姐涉世比她深,可面对这样的事,也是一头雾水,帮不上忙。

她嫌宫人们聚在身边碍眼,将她们都遣出去。偌大的正殿有满堂光焰,堆积如小山的书册和一位孤坐在这儿的小姑娘。

绾妍从午后一直看到深夜,才将那些书册囫囵吞枣地看了个大概。

燃了半日的红烛抖动着瘦弱的火苗,仿佛人只要大点儿声音说一句话就要熄灭。绾妍眉头紧锁看入了神,未发觉殿内的光正在极缓慢地暗下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宽,乔鸯与绿衫子一人护着一盏灯走过来。绾妍全然不知,直到发觉手中的白纸黑字突然清晰了许多,抬头才知原来是这二人捧着新蜡烛来了。

乔鸯欣慰地看着绾妍,隐隐觉得绾妍眉眼间的稚气正在逐渐脱去。她像个看着孩子学有所成的母亲一般:“第一次见主子这样。”

绿衫子被绾妍打发下去之后,带着满腹不解去问乔鸯,被拉着教训了一通,才喏喏地明白了。她张了张口,平日的巧言善辩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吐出一句:“主子莫怕,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绾妍偏过头看着她们。绿衫子显然是哭过,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烛火一映,两道泪痕泛出点点的光,落入绾妍眼中。

绾妍鼻子一酸,终是忍住委屈,拍了拍绿衫子的肩膀,看着乔鸯嗤笑道:“嘿嘿,这丫头哭什么呢?真是莫名其妙。”

第三十九章 南肃之局(四)

郑伯忠领着郑家子弟身先士卒,趁着叛军未成气候,大挫敌方士气。大军刚抵达南肃不久,便如疾风骤雨一般,遏制住了南边被叛军蚕食的境况。

郑伯忠用兵出神入化,旁人不能窥破其妙义。他偏生又是个脾气暴躁,懒得多费口舌的主儿,这般处事之法,落在朝廷派去的监军眼中,便是郑伯忠自恃功高,目中无人。监军受了气,在上给楚岐的密折之中,也是大倒苦水,极言郑伯忠跋扈擅专。

此去南肃平乱,郑家名垂千古。郑家如日中天,自然不是朝臣们想看到的。既然如今南肃回归安宁指日可待,就该盘算着如何扼住郑家起来的势头。

碰巧绾妍得了协理六宫之权,朝臣们一合计,便从这位郑娘娘开刀。

“大将军王颇有当年之勇!”

“郑家在前朝后宫都为皇上尽心尽力,真是难得。”

“皇上,仔细外戚之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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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妍年纪轻轻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处权利中心的苦楚。她一贯是色厉内荏的,何曾见过这样的局面?每日被大大小小事累个半死不说,还被人戳脊梁骨。

她气得话都说不全,吊着眼下两小团淡灰,就闹着要去找楚岐收回协理之权。

勤政殿。

“皇上万福。”

“你怎么来了?”楚岐执着朱笔批阅手中的奏折,并未抬头看她一眼,话里带着几分冷意,“朕是许久没去后宫了……昭妃连规矩都忘了么?”

绾妍乖顺地跪在那里,闻言身子忽然一晃,似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

怎么会?

喉头突然涌上一阵酸楚,紧接着,好像有一丝悲凉,如雾如云烟般,极轻极柔地从心底漫溢上来。

他不再跟绾妍说话,只当是身旁多了一盏灯一杯茶似的不为所动。偌大的殿里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他不愿再看她了。

绾妍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只有他头上冰冷的金玉宝冠。他似是在凝神想着军机大事,眉眼中满是烦忧。

阳光从窗牗间透进来,那宝冠上的金片熠熠生辉。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光,直到它们从刺眼变成莹莹一片。

她低下头倔强地擦了擦眼睛,愣愣地看着那洇湿了一小块的袖子,终究是从他与平日截然相反的冷待之中,窥出了几分漠然。

“臣妾资历尚浅,不敢主六宫之事。”绾妍压了压心中的难过,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很平和,“臣妾今日来勤政殿打扰皇上,是恳求皇上收回成命。”

“不敢?”楚岐语调上扬,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旋即嗤笑一声。他手上动作未停,仍是未瞧她一眼,只闲闲道,“郑家的人有什么不敢的?”

明明眼前仅几步之遥,她却觉得,他与她隔了万水千山。

他像是蓄足了力气,终于站起来,指着桌上各色的奏折,抑扬顿挫道:“这些,是提醒朕莫要养出尾大不掉的外戚的;这些,是弹劾你父亲此次平叛,目中无人,视皇命如无物的;这些,是反对朕即将封赏郑家子弟的……”

他冷冷地盯着那些奏折,眉毛都没挑一下,长叹一声:“朕如今才发觉,朕这皇帝做得实在庸懦,前朝后宫,都在你们手中。”

他劈头盖脸的话如一座山似的压过来,听得绾妍喘不过气,耳边嗡嗡地响。她生怕他再次说出更多的锥心之语,咬牙磕了个头便飞快地告辞。

那是来自一个帝王的疑心与戒备,他捧赏郑家,也防着郑家。

她不顾外头冯安与乔鸯的询问,急急地走回翊坤宫,留在脸上的泪痕也不擦,任由风吹得两腮火辣辣地疼。

原来伴君如伴虎这话没错!帝王之心捉摸不定也没错!

错的,不过是她一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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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楚佩突然造访寿康宫。

太后本以为楚佩是进宫叙话,与她闲聊了几句,便察觉出了楚佩的异样。她与楚佩多年情分,见楚佩三缄其口,她也不好多问,只将绾妍请了过来,为这母女俩腾出了个地儿说话。

“南肃战事吃紧,多少人睡不安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说的就是您了。”见了母亲,绾妍乖巧的行礼。压下被楚岐责难的伤心,她撑出一个笑来,扶楚佩至上座。

为何母亲的手这么冷?绾妍心里疑惑——按说秋意虽凉,却也不至于此。

楚佩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凤眸微敛:“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什么泰山崩了?当心祸从口出。”

她身上依旧是荼芜香的气味,这样的暖香配上这么个冷美人竟奇妙地相宜。

此时只有她们母女两人。绾妍靠母亲近一些坐,好像只要闻到母亲身上的荼芜香,那些在心里受过寒刀霜剑的伤口,便没那么疼了。

“母亲为何这许久才来寿康宫,因为担心南肃的叛乱吗?”

提及南肃,绾妍垂下眼眸——父亲走了这许久,山高水远的,她很惦念他。

“那些本就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

这话说完,楚佩紧绷的面色终于有一丝松动,嘴唇微微颤抖,好像下一句,就要说出什么惊天秘密似的。

绾妍蹙眉看着母亲的变化,心里隐隐不安,手心沁出了薄薄的汗。

果然,楚佩从袖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她。鹅黄色的封面上沾着早已干涸的血渍,再仔细一看,一个遒劲有力的“佩”字撞入绾妍的眼帘。

那是父亲的字!

绾妍慌忙抖开信封,里面空空如也。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无助地看着楚佩:“里面的信呢?”

“里头是你父亲与我说的私心话……此事秘而不宣,眼下只有我一人知道。”看着楚佩强忍着哀伤的样子,绾妍呼吸都要停止了。

只听得楚佩继续说,“一路打过去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忙着领兵布阵,想用最快的时间平乱。交战的时候体力不济,腿上偏偏中了一箭。”

“只是这样?”绾妍越听越怕,冷汗浸湿了里衣。

见到女儿这样,楚佩的眼圈也红了,别过头去不愿让绾妍察觉。

那一刻,绾妍仿佛见到母亲另一个样子——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坚毅完美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一个深爱着丈夫的柔弱女子。

或许,是不是坠入情爱的女子都是如此?

绾妍阅历甚浅,尚不明白。

“绾妍啊,那支箭上……沾了见血封喉的汁液。”

好阴毒的手法,涂上此物的箭一旦射中人,毒液进入体内,顷刻之间就是危在旦夕。

“此事……皇上知道吗?”绾妍想起那日楚岐的责难,心好像空了一块,风嗖嗖地灌进去。

“不可让他知道!”楚佩厉声道,眸子死死的盯住绾妍,仿佛要看到绾妍的心里去。她颤巍巍的站起来,居高临下,双手按住绾妍的肩。

“绾妍,母亲真的要撑不住了。你父亲……”

浓烈的荼芜香突如其来,绾妍被这气味笼罩着,仿佛迷失在混沌中。

她伸出手拥住母亲,一如自己还是孩童时,母亲拥抱着她一样。

第四十章 南肃之局(五)

宝华殿檀香缭绕,红莲花座上的佛像双眸半敛,悲悯地看着浮华尘世间的纷扰。

平日里最爱华贵的昭妃娘娘卸下钗环,素妆常服,虔诚地跪在这里,算起来也有三日了。

绾妍闭着双眼,手中的念珠缓缓转动,心里默默诵着《地藏经》。

那日她询问来请平安脉的太医,见血封喉的毒如何解?太医说此毒只有南边才有,中原的药无法应对,也束手无策。

她不肯告诉任何人父亲生死未卜的消息,独自无声地在被子中哭得快要昏过去,直到跑到宝华殿点了最大的佛灯许愿,才略心安些。

若是有一日……有一日父亲不在她身边,她和母亲又该如何?她不敢再想。

她仰头看着那些高大的佛像,从心里生出一种敬畏与依恋,旋即深深地叩拜。

在神明眼中,芸芸众生如沧海一粟,将千斤重的包袱交给神明后,人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脆弱起来。

彼时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乞丐布衣,也不过是一个祈愿的平凡信徒而已。

外头的人不知所以,只道昭妃娘娘是疯魔了。

冯安得了楚佩的好处,时刻记着照拂绾妍这件事,宫中对昭妃娘娘怪异行径的猜测越来越多。他当时是见着绾妍红着眼睛从勤政殿里头出来的,自然知道这两人生了嫌隙。

他将拂尘上的乱毛捋顺了,犹豫着是否将绾妍的境况告诉楚岐。

终是等到楚岐开始看最后一本折子,他从朱柱后面闪出来,适时地上前道:“皇上……今儿下午翊坤宫的乔鸯姑娘来了,说是……昭妃娘娘不太好,您要不要去瞧瞧?”

楚岐握着狼毫笔的手微微一抖,面色仍是如一汪静谧的湖。他“嗯”了一声,半晌,才淡淡道:“她怎么了?”

冯安尴尬地立在那儿,顿了顿才道:“娘娘她,这几日都在宝华殿祈福,不思饮食,也不说话,与平日大不一样了。”

好端端的两个人,为何变成这样?冯安瞥了一眼楚岐手边的那堆折子,心下了然。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两位都是不肯低头的主儿。

他正这样想着,果然就听到对面楚岐头也不抬,一字一句地说:“南肃将定,朕与议政大臣们恨不得长在这勤政殿。身为嫔御要柔顺温良,朕不能一味纵着她们任性。”

他说得句句在理,冯安也没法子,只垂着手站在一侧:“是。”

南肃之乱搅进去了这么多人,从南到北,从官到民,从前朝到后宫,像一张巨大的网,遮天蔽日,罩在整个楚国上空。错综复杂的网眼织线,如各自关联着的局中之人。

深秋的夜只有寥寥几颗星点,外头未睡的鸟雀咕咕地叫着,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也与廊下的菊花一同睡去。

万籁俱寂。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经过了子时。”

楚岐起身走到门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太阳穴,他阖上有些酸疼的眼睛,这微凉的夜风好似吹散了内心久郁的窒闷。

“去翊坤宫吧。”

翊坤宫的灯火熄了大半,唯有绾妍的内殿还亮着,寂寥得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楚岐进去的时候,示意被惊了一跳的翊坤宫宫人莫出声。他只带着提着灯的冯安,踏着微微的光亮摸索前去。

乔鸯端着一盆绾妍净手的玫瑰花汁子出来,走到廊下便见着转角处闪过来两个身影。她只心一惊,手中的盆儿倒是端得稳稳当当的,若是绿衫子出来,只怕免不了“银瓶乍破水浆迸”的局面。

认出是楚岐与冯安,她刚要行礼,冯安急急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跟着楚岐走向绾妍的屋子。

乔鸯听着这两人嗒嗒的脚步声愈来愈小,知是远去了。

她如一座雕塑似的站在那儿,低下头从波澜未起的水面窥见自己黑蒙蒙的倒影,握着盆沿儿的力气无声地重了几分。

内室的绾妍正躺在榻上,眼神空洞洞地看着床幔上的流苏穗子,抱着被子发呆。一旁的绿衫子坐在桌前,对着蜡烛绣花。

自从从勤政殿回来后她便情绪低落,加上得知父亲的消息,这些日子绾妍夜不成眠,内殿的烛火从白天燃到黑夜,红蜡顶着火光,一滴一滴地淌着泪。

绾妍好像是要把这些年的事情都想明白似的,熬得眼皮子打架才昏昏沉沉睡去。

冯安与楚岐走到绾妍的门前。

冯安上前对着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言语间的喜悦是藏不住的,“昭妃娘娘睡了么?皇上来了。”

绿衫子以为自己听错了,警惕地看向门那儿,绾妍的心绪神游天外,自然是没听见。

冯安见里头没动静,又重复了一遍。绿衫子这才一激灵,上前推了推绾妍,压抑着嗓中的尖叫,用气声对绾妍说:“主子主子,皇上来了,还有冯公公,就在门外!”

“怎么会?”

绾妍挑眉看她,心里骤然一惊,旋即反应过来,冲到小桌旁吹熄了烛火,揪着绿衫子的袖子,低声催促道:“快,你过去跟冯安说,本宫已经歇下了。”

绿衫子不解:“皇上好不容易来,您怎么……”

绾妍喉头一紧,是啊,他竟来了。

她以为他再不会来。

可是,偏偏是这个时候来?

“绾妍,你父亲的事,不可让他知道!”

想到父亲,她的手抚上左胸,在磋磨的钝痛下喘着气。

她已经没有心力再在楚岐面前虚与委蛇,装出平静无事的样子,那么他可以一眼看穿她拙劣的伪装,推断是否是南肃不稳。

或许,还会判断是否要趁着父亲不在而动郑家。

绿衫子见她不似玩笑,只得凑到门边低声道:“回……回皇上,娘娘歇下了。”

冯安动作一滞,不敢回头看楚岐的脸色。

这位昭妃娘娘未免也太下皇上的面子了……

站在冯安后头的楚岐听了这话,没有半点犹豫,甩了袖子就走。

他知道当日冲她发了脾气,放了架子来哄她,她倒是将闭门羹照着脸就泼上来。

那一点愧疚化为了羞恼,他咬了咬牙,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冯安,摆驾,去承乾宫。”

第四十一章 南肃之局(六)

乔鸯推门进来,手里多了一盏参汤。

“啊,还是姐姐心细。”绿衫子站起来,接过乔鸯手中的东西,又看了绾妍一眼,“主子这两日都瘦了许多……”。

“姐姐方才出去,可见着皇上了?”

乔鸯摇头,轻声道:“不曾。既是皇上来了,主子还不见么?”

绿衫子皱着眉:“正是了!”

“阿绿,你陪着主子一天了,回去休息吧,今晚我陪着主子。”

绿衫子点点头,放心不下地望了一眼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绾妍,也推门出去。”

“主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乔鸯坐到绾妍身边,小心地吹着一勺参汤送到绾妍嘴边,“自从往勤政殿出来那日,您就日夜忧思,您瞧瞧您的样子,憔悴了许多。如今,只怕是要用参汤吊着了。”

绾妍木木地呡了一口,那一点温热入喉,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主子有心事,如今也不跟我们说,这便罢了,只是您这般受罪,我们看在眼里,也是心疼。”

乔鸯极轻地嗳了口气,继续道:“曾经主子跟乔鸯说,待乔鸯如姐妹。乔鸯自知身份不敢领受,心里……却一直记得的。主子与温常在义结金兰,无话不说。现在在您心里堵着的事情,却连温常在都没有告诉,可想而知,您该多难受……

绾妍吸了吸鼻子,她不愿再只跟冰冷的佛像吐露心事,诚如乔鸯方才所说,她心中堵着这么大的的秘密,早就折磨到她无法喘息。

乔鸯的眼神像有无尽的魔力,绾妍向她伸出手,看着乔鸯渐渐靠近自己。

她渴望有一个人跟她分担,甚至不必分担,只要能倾听便好!

“乔鸯!”绾妍在揽住她的一瞬间大哭起来,委屈与害怕像无尽的鬼魅缠住她不肯罢休,而此刻则像被一道神符制约,渐渐离她远去。

乔鸯的手紧紧握住绾妍的手,焦急的安慰她:“奴婢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绾妍拼命地点头,哽咽道:“乔鸯,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乔鸯报以她一个最温暖人心的笑容,眉目间的疼惜像微漾着的一汪秋水,静静地听她结结巴巴的低诉。

那堵在心口的秘密如同江水,酣畅淋漓地倾泻而出,绾妍舒了口气,只觉得身子像大病将愈般痛快。

“吉人自有天相。”乔鸯听完之后抬头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今说出来,心里可好些了?您太累了,快些歇息吧。”乔鸯为绾妍掖好被角,退了出去。

人哭久了,喉咙总是干。绾妍好不容易睡了一个时辰,半梦半醒间喉咙疼得厉害,只好坐起来唤乔鸯来倒一杯茶。喊了两遍无人,到了第三遍,却是守在门外的宫女匆匆进前来服侍。

绾妍忍着喉咙的干疼,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来人,便问“你是守在外头的吧?”。她四下张望:“为何不见乔鸯?”

那宫女生怕触怒她,颤着声音回话:“娘娘恕罪,乔鸯姐姐去太医院要人参了。”

深更半夜去要什么人参?

“罢了,你先起来吧,给本宫端碗茶来。”

那宫女端了茶进来,估摸着绾妍不信,又道:“乔鸯姐姐要煮您明早起来要喝下的参汤,偏生库房里没有了,所以才这个时候去太医院的。”

“没想到她还挺细心的。”绾妍喝下那盏茶,如愿地解了喉间之苦。

桌上的红烛轻轻摇晃。灯花“噼啪”地爆了一声,民间有“灯花爆,喜事到”的说法。

她心中稍稍疏解,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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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肃。

绿水青山的世外桃源顷刻间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家园毁于一旦。兵临城下。将士们的战甲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南肃王立于城楼之上,眺望着城下敌军方阵前,居于领兵位置的小将军姜胤——他记得这个金甲白袍的后生,亲眼看着他在昨日,一刀将自己的心腹爱将斩于马下。

这样的人才,在同僚的营帐下是可惜,在敌军的营帐下是可恨。

“来者何人?”城楼上的传令官声音洪亮。

“骠骑将军姜胤!”姜胤挥剑大喝一声,侧身勒马,马儿摇了摇尾巴打了个响鼻。姜胤抬眼看向城楼上的人,“叛贼速速受降!”

“姓姜?”南肃王捋了一把胡子,思量一阵,向周围人低声道,“那个与郑家同气连枝的姜家?只是姜家一向从文,没想到竟出了这般人物。”一旁的军师摇头,显然也不知哪里杀出来这一员猛将。

“南肃百姓何辜,你的将士又何辜,为着你一己私欲断送性命?”姜胤怒斥道,“此乃你最后一城,胜负早已定,罪臣乖乖伏诛!”

“你勿要叫嚣,郑伯忠何在?”南肃王大喝一声,“纵使要降,本王也只降主帅,小小稚子有何分量?叫他出来见本王。”

只听得“刷”地一声,姜胤将手中宝剑利落地收进剑鞘,旋即轻蔑一笑,看向城楼上的人笑道:“元帅坐镇后方,此时正亲自安抚百姓,无暇来此。你若真心悔过,写降书一封,出来与我赴京面圣请罪。”

南肃王仰天大笑,正色道:“黄口小儿还想算计本王?这青旗城虽是最后一城,可固若金汤屯兵无数,还有上万百姓。你若当真厉害,破了这城便是!”

姜胤脸色一沉,南肃王说得没错,如今郑伯父又是……若是他们贸然出击,只怕有去无回。

“将军不可擅自作主!”底下人纷纷上前劝道,“咱们刚抵达青旗城,还是将前线军情告诉后方再做处置。”

鸣金收兵。

双方对峙了好几日。

突然一天夜里,一只穿云箭“嗖”的划过空中,“噔”地一声钉在望楼的柱子上,直到天色微明才被值守的将士发现。

那根箭插进木柱足有三分深,上面绑着一封信,且此箭的箭羽式样是乃对面军队所属。将士不敢欺瞒,将消息上报给南肃王。

这支箭很快到了南肃王手里,他打开信,那米色宣纸上的四个字赫然入目——郑帅已亡。

第四十二章 南肃之局(七)

南肃王大惊,急召各谋士,大家看着眼前这封只有四字的信面面相觑。

“王爷当心有诈!”

“郑伯忠是大楚的大将军王,戎马半生,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死了?”

谋士们总是多疑谨慎的,纷纷劝南肃王莫将此当一回事。

“军师何必长他人志气,他来的那日咱们那么猛的攻势,连见血封喉之计都用上了,那郑老儿中招也未可知啊!”

“就是就是,都好长时间都没看见他了么?如今打到最后一城,不见主帅又怎么解释?恐怕在来的那日就死了吧。”

将领们持反对意见,还有的开始指责文官们畏手畏脚——“光会纸上谈兵,有几个杀过人的啊?”

南肃王一直沉吟不语,见武将开始冒犯才出言斥责道:“好了!大敌当前自家人倒是吵起来。”

众人围过来问:“王爷是如何打算?”

南肃王道:“咱们在他们营中安插的探子,之前一直沉寂着,现在可要显出本事来。传令,让他们去探郑伯忠之死一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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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

许湄静静地为楚岐磨着朱墨,凝视着楚岐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这几日像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似的,就连后宫也来得勤快些。

想及此处,她的动作微微一滞。

从京城到南肃的军报八百里加急,最快九日可达。

楚岐翻过最新呈上来的军报,看着看着便拍手称快:“这郑伯忠真是老了,跑到后方去安抚百姓,看来南肃已经是没什么打的。”

“大将军王戎马半生,丰功伟绩,许是给后生机会吧。前儿听您说打到青旗城了,那可是最后一城了,可不是如探囊取物么?”许湄陪笑,似是不经意道,“不过连攻克最后一城的荣光都拱手让人,可见大将军王的军功真是赏无可赏。”

楚岐正想说些什么,只见冯安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皇上,昭妃娘娘求见。”

绾妍一袭绣着茉莉花的天青色宫装,腰间束着一根边上滚着如意云纹的藕荷色缎带。青丝随意挽成一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根许湄赠与她的茉莉花簪子——通身的派头走的都是许湄的路子。

她进了内殿,见许湄在他身侧红袖添香,心没来由地一酸。

他的身边好像永远不会缺人。

她乖巧地行礼:“给皇上请安。”

楚岐微微一愣,好奇的看着她,连许湄也对绾妍投去讶然的目光。

“几日不见,你倒是心性大变。为何穿成这样?”

绾妍垂眸,冷声道:“那日臣妾御前失仪冲撞了您,您来翊坤宫臣妾也未接驾,想来您也不愿意见臣妾了。臣妾好好反省了一阵,决定日后像淑妃一样温婉贤淑。”

“朕先前说过,你生性如此,可如何学得?”楚岐挑眉看她,一旁的许湄听了这话也是莞尔。

绾妍从容地揭开身后绿衫子捧着的食盒:“这是臣妾亲手制作的点心,皇上尝尝吧。淑妃也别客气。”

楚岐点头,温声道:“朕看了半日折子也有些乏,那就借着你的点心松快松快吧。”

许湄见状,也吩咐冯安为她们上茶。楚岐与许湄相对坐在暖阁的地炕上,绾妍坐在一边,也接过一盏六安瓜片。

许湄揭开茶盏轻嗅了嗅,旋即对绾妍清浅一笑:“没想到今日沾了昭妃妹妹的光。”

绾妍不懂茶道,只摇了摇头:“淑妃何意?”

许湄娓娓道来:“当地人传:‘齐山云雾,东起蟒蛇洞、西至蝙蝠洞、南达金盆照月、北连水晶庵。’这六安瓜片本就是难得的上品,只是今日这茶非瓜片,而是谷雨前采摘的提片,所以更加难得。

楚岐听了点头:“没想到淑妃对茶也有几多研究。”

这两人竟这般的心意相通!绾妍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急又气,早就打翻了五味瓶。他的确是被她娇惯坏了,忘了他是皇帝,忘了他不只有她一个人。

淡黄色的碟子上,几枚金黄酥脆的太师饼热气腾腾,与盘中点缀的墨菊相辅相成。太师饼以枣泥豆沙为馅,果仁白糖混之,相传为商纣王的闻仲太师发明作行军食物之用。

楚岐用夹了一只太师饼,略略尝了一口,看向绾妍赞道:“手艺精进许多。”

绾妍见他们用得差不多了,盯着那盘饼,眼睛渐渐红起来,她偷偷看了一眼楚岐,道:“父亲年事渐高,南肃山高路远也不知道吃的好不好,能否有闻太师这样的干粮?”

楚岐念她思父心切,人之常情,心一软便宽慰她:“今日的军报朕看了,郑伯忠既去后方安养。不在前线劳累,想来不会有事。”

母亲嘱咐她来勤政殿探皇帝口风,如今听见他这句话,她的心终于安下来——看来他不知父亲之事,也不知道郑姜二家使了什么法子来瞒天过海。

只见她噙着泪点点头:“那臣妾就放心了,多谢皇上关怀。”

多留在此看这两人鹣鲽情深也是无益。绾妍起身谢恩,正欲告退。

一旁原本默不作声的许湄却开腔:“方才听皇上夸奖此次有功的小将军,出身郑姜二家的最多,妹妹出身人才辈出的家族,真令人羡慕。英雄出少年,青旗城若打下来,一战成名,后生可畏,自是前途无量。”

“呵,比不得许大人为皇上献计献策。”绾妍扫了许湄一眼,马上就反唇相讥,“云南王为何而反,还不是许大人提出削藩么?”

“妹妹可别冤枉我父亲,我父亲身为言官本就该知无不言,何况也是暗中告知皇上那些乱臣贼子有谋逆之心,并未放在明面上议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许湄心里也有些急起来,只是做出不卑不亢的样子,“一切都因着吴国舅酒后胡言走漏了风声。”

她们所说的朝政之事,皆是楚岐与这二人相处时,当烦心之事闲话所知。按照规矩,嫔妃们是要听完就忘,不可再说出口的,否则便是乱政之罪。

楚岐见她们当着他的面双双失言,也颇为不悦,不留情面地睨了一眼争锋相对的两人,:“放肆!再说下去朕就要治你们妄议朝政之罪。”

绾妍不敢再说,怒在心中,暗中剜了许湄一眼,依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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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旗城郊一处荒弃的民宿中。

口唇青紫的郑伯忠昏迷在床上,身边的军医正在为他施针。院里闪过一个人影,姜胤急切的撞开了门。他卸下金甲,只一身百姓的粗布常服,显然是乔装为掩人耳目。

“怎么样了?”

“回将军,自元帅刚中毒的那日,在下便已经是捏了一把汗,只用汤药缓解着,如今也是全凭元帅筋骨健壮强撑着,等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军医叹了口气,“在下医术不精,也是束手无策了。”

“左右还没到开战的时候,您想想办法。”姜胤恳求道。

“这附近的深山老林里有彝族人。只是战乱一起,只怕都逃命去。”军医灵光一现,“或许他们有办法,这毒太过特殊,咱们的药不起作用。”旋即又扶额叹道,“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放手一搏。”

姜胤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重燃了希望。他草草安慰了军医几句,打算独自往深山中去。

郑伯忠中毒之事,只有军中出身郑姜二家的几位高层将领知道。大家想了个法子,谎称郑伯忠回后方坐镇,偷偷将他藏在这城郊的茅草屋内医治。而真正在后方处理事宜的,是另一个患了风寒闭门休养的假郑伯忠。

如今大局渐定,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就去安抚百姓了,也不是不可能。加上郑伯忠性子原本就是专横霸道的,这样瞒天过海,便是有人疑心,也没人敢去问个究竟,没人敢去说个不字。

“将军,这山林里危险,您一个人去,万一”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可走漏了风声。”姜胤摇了摇头,叹道,“军中有其他叔伯们顶着,元帅的事也算瞒的过去。我马上就上路,在天黑前回来,虽说元帅的生死,只能听天由命。我仍是想争取一丝机会……”

“您多加小心!”

第四十三章 南肃之局(八)

月明星稀。

“军医!”外头响起姜胤的声音。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姜胤取出怀中抱着的几株红绿色的草,兴奋道:“此可解毒!”

他衣裳头发都被露水沾湿,额前碎发下一双深色眼眸炯炯有神。

一刻钟后,军医再次搭上郑伯忠的脉,长舒了一口气。

“将军是寻的什么药?在下要详细的记下来,真是奇妙啊。”军医看着一旁的姜胤,问道。

“红背竹竿草。”姜胤喝了一口水,“我遇见彝族人,说了元帅的病症,他们给我了这个。我知道见血封喉的厉害,只怕是顷刻之间毙命。亏得南肃王小气,箭上的毒并不多。”

军医道:“那日的毒箭之阵如飞蝗过境,若是全精心制作,不知道要寻多少见血封喉树来。”

“元帅还要多久能醒?”

“快了快了,元帅身体强健,要不了多久。”

姜胤终于安下心,二人抚掌而笑。

姜胤披着月光回营时,只见帐中熙熙攘攘的。

“闹什么?”他大喝道一声,“大战在即还不赶紧休养生息?”

围在大帐周围的将士们见他来了,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汇报。人们的口中都是同一个消息:已经抓到敌军的探子。

姜胤急急进入帐内,见几个青盔小将正剑指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卒。

为首的红盔小将英姿飒爽,正气势汹汹的逼问脚下的人:“说,想打听元帅的动向是何居心?”

姜胤问道:“怎么回事?”

红盔小将见他来,将手中宝剑“蹭”的一声收回剑鞘,哼道:“这几个人不老实,元帅的动向是军队机密,他们还敢随便打听,被我抓个正着。”

跪在地上的小卒早就被吓得魂飞:“饶命啊,我们只是在后山找到一棵珍奇的山参,想献给元帅。”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株二指粗的雁脖芦山参。

“也算是珍奇了。”姜胤接过去细细打量了一番,点头道。

“既然如此,为何不上报于我,鬼鬼祟祟的打听必有原因。”红盔小将挑眉,一脸的不信。

“这……”那小卒眼光似有躲闪,道:“属下也是邀功心切,想亲自献给元帅罢了”

姜胤叹道:“算了,看他们也是一片忠心。”

“南肃王的探子在哪儿?”一声威严的声音响起,旋即众人看见一个身着黑甲身形高大的男子入帐,纷纷瞪大了眼睛。

“元帅。”众人纷纷迎上来,将郑伯忠扶至上坐。不知所以的小将们忙问道:“元帅怎么突然来了前线?”。

那红盔小将也是郑家人,知道郑伯忠中毒之事,见此情状,忙向姜胤投去探寻的目光。见姜胤用眼神示意他放心,红盔小将才略舒一口气,将围在郑伯忠身边的兄弟们拉到一边,道:“好了好了说正事。”

郑伯忠病去如抽丝,又是老当益壮的身子,没多久功夫,便已是看不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面色凛然,一扫座下之人,声音喜怒难辨:“本帅在此,不必再寻!”

那几个小卒趁着众人招呼着郑伯忠,迅速了交换眼色。听得郑伯忠此话,立即大喜道:“属下们正得了一个宝贝,想亲手献给您聊表心意。”示意郑伯忠看姜胤手中的山参。

姜胤小心地呈上,郑伯忠端详了一会儿,将山参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略带了笑意:“素闻山参越新鲜越好,你们这是何时挖到的?”

“元帅放心,这东西是我们今天早上在后山偶然挖到的,稍稍做了一些处理就急着打听您的消息,这山参保证是新鲜的。”那人谄媚一笑。

郑伯忠哈哈大笑一声,满屋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依你们看,这几个人该如何赏?”他舒眉展眼,看着这些年轻的小将。

“元帅,末将认为此事必有蹊跷,应该细细的查。”红盔小将冷冷的瞥了一眼那听到赏赐就神色激动的小卒们。

姜胤沉默不语,他虽然觉得红盔小将待下过于严苛,可也不想在伯父面前提出反对意见,让兄弟丢脸面。

“来人,将这几个人枭首示众。今后若再有打听军情之人,一律绞杀。”郑伯忠冲冠眦裂,突然一拍桌子,起身咆哮。

那几个小卒大惊失色,纷纷语无伦次地讨饶:“属下一片诚心!”、“元帅缘何至此?”

郑伯忠拔出配剑,将那株山参切开。那山参外表湿润白净,看起来很是娇嫩。可山参切面微微泛黄,明显不如外表那样新鲜。众人围过来一看,瞠目结舌。郑伯忠丢开那山参,面上从容自若,显然是意料之中。

“若是今晨所得,怎么会呈此状?”红盔小将怒极反笑,又逼问小卒。

“这……”那巧言善辩之人再无话可说,低下了头。

姜胤略一沉吟,也有了眉目:“这棵参一定不是今晨所得,或许是早就养着的,日夜洒水滋润,所以才得以表面新鲜。行军路上风尘仆仆,你们是怎么瞒下来的这棵山参不被人发觉?又是为何突然拿出来做契机打听元帅动向?谁给你们此参?你们的主子是谁?”语气逐渐强硬。

“计是好计,献参为名,探本帅行踪。只是……若山参当真新鲜,为何会不见其根叶?”郑伯忠轻蔑一笑。

“定是那叶子早已萎黄,不可瞒天过海,索性断根断叶,拾掇干净了送来!”红盔小将怒道。

“此事昭然若揭,还不肯吐露实情么?”其他的小将也义愤填膺。

“不必再问,拖下去宰了。”郑伯忠大喝一声,“传令下去,各部好生准备,不日将攻城!”

离中秋佳节还有两日,百姓都忙着制作月饼以待与家人赏月,除了南肃战乱未平,朝堂上也无风浪。故此,整个楚国的人们都盼着大将军王早日平定南肃,以重新恢复楚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盛景。

不止如此,事实上,连远在天边的将士们也是思乡心切。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诗人提笔写下心中的失落,行伍之人不懂文藻,可若说愁肠,谁又说他们没有心呢?

楚军帐中,将士们尽情的饮酒狂欢,嚎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抱着酒坛子呼呼大睡。

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很多人都喝下了他们此生最后一杯酒。

·

·

西风凛冽,旌旗招展。

数以万计的铁骑如海潮一般向青旗城涌去,马蹄声与车轮的轰隆声交杂在一起如同经久不衰的闷雷,军士们冲杀的喊声响彻天际,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城楼之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利箭夹杂着刺耳的鸣镝声如飞蝗般铺天盖地而来。

骤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这是令山川震眩的一场血战。

青旗城破,南肃王尤不死心,下令火烧全城。于是火光冲天黑烟四起,无数百姓葬身火海,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史评南肃王“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一轮瑶台镜静静悬在云端,万里流光。

团圆之夜,集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映亮了人们的脸庞。

岁月静好。

第四十四章 论功行赏

南肃既定,海晏河清。

在郑伯忠离开京城的这阵子里,朝中各派的关系也有微妙了的变化。如今南肃平叛,郑家占了头功。朝臣们不情愿让郑家势大,但也没道理将这卸磨杀驴的话说出口,只闷着不做声,静观楚岐的意思。

勤政殿。

今晨郑伯忠上了一道折子,是他作为主帅对手下将士们功劳多少的评定。监军也上了折子,楚岐将这两人的折子放在一处比对。

郑伯忠对自己做评价时很谦虚,却在折子的显眼之处,将郑家子弟的名字和功绩写得龙飞凤舞。

郑家确有实绩,监军心里有气,明面上未敢贬,只是将郑氏之功一笔带过,在其他初露头角又不属郑家手下的小将名字后头,极书溢美之词。

楚岐凝神看了一阵,也明白其中关窍,拧着眉心只觉头疼。那日许湄不经意间说的话果然不错,郑伯忠知道自己已经是赏无可赏,有意地在培养郑家后人。

不,不只是郑家的后人,楚岐指尖点上“姜胤”二字,这位出身诗书之家的少年将军,好像很得郑伯忠的垂青。

冯安近前端上一盏茶,“皇上,公孙大人到了。”

楚岐“嗯”了一声。素华低着头进来请安,“微臣参见皇上。”

“快起来吧。”楚岐见了素华,便觉心里舒畅,舒眉展眼地示意素华落座。

“朕给了许郡实权,让他在今年的秋闱选几个寒门的好苗子出来为朕所用。”

“臣知道皇上求贤若渴。”,素华点了点头,又道,“方才散了朝时,宰相邀请微臣去府上喝茶……”

“哦?”楚岐来了兴致,眼眸一动,“可是让你来探朕该如何封赏郑家的?”

“嗯,如今大家都等着您的决定。”

楚岐沉吟不语,显然是心里未有定论。他想起面前这两封议功的折子,想将折子给素华过过眼,便伸手去拿。

没成想,他那大袖子一拂,只听得瓷盖儿在杯沿儿上叩出“咯哒”一声,紧挨着奏折的那盏茶险些被他掠翻。

他急忙拿开袖子,少许澄色的茶水已然从杯里头洒出来,洇湿了一小块奏折。

楚岐伸出指尖将那一团污渍压了压,抬起手看了看,指腹也沾上了一点墨色。

“皇上……”素华听见动静,猜是出了状况,忙起身察看。

只见楚岐静静地盯着手上捻着的奏折,目光逐渐由深,他微微一笑,手里的力道无声地重了几分。

“素华,你相信会有永远坚固的结盟么?”

素华一怔,迈着步子走近楚岐。他站在楚岐身侧,终于看到了楚岐手上那封奏折。

因着沾了茶水,那上头有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素华辨认了一会儿,猜那团模糊是个人名。

素华思忖一阵,疑道:“结盟……您是在说郑姜二家?”

楚岐短促地笑了一声:“世间事变化莫测,万物间此消彼长。咱们好像从未想过。”他看向素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两家也会反目?”

素华一怔,看着楚岐的指节张了张口,脊背有些发冷。

楚岐不再说话,目光落回纸上那一团小小的黑墨上。

这样狠辣的眼神,如若成刀,那薄纸如何能受得住?须得被“唰”地割裂开来,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屑。

楚岐合上折子,在心中一叹:“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便由你姜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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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

“昭妃娘娘金安!”福总管领着一队人进来磕了个头,人人都是满脸喜色,像是除夕夜里排着队,来问绾妍领红包似的。

绾妍正翻看着一卷词集,听着动静,她矮了矮书,一眼就瞥见那些小太监,捧着流水一般的赏赐,低着头站在那儿。

原来是送礼的。

只是,无事献殷勤……并不是什么好事。

绾妍心里明白了几分,扶了乔鸯起身,言语倒是风趣:“收礼也要有个名目,今儿也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

福总管娴熟的打了个千儿,长长的拂尘一甩,陪笑道:“娘娘如今掌着六宫之事甚是辛苦,这翊坤宫有什么缺的东西,您只管打发人来奴才这儿取,保管是最好的……”

福总管话还未说完就急忙住了嘴,什么最好的、最差的?这要是落人口实可怎么办?

果然,绾妍听了他的话,噗嗤一声就笑起来:“公公今日是怎么了?本宫这翊坤宫如何能用最好的东西?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去了,别人又该说本宫跋扈僭越,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中。”

乔鸯亦是配合地应道:“娘娘说的是。”

福总管好容易将失误晃过去,这才说起今日的正事:“皇上说郑家此次平叛功勋卓著,又是赏东西又是封官儿的,如今哟,娘娘家里真是炙手可热。”

绾妍顺着他的手势向外望去,果然是满满当当的几个大红箱子。在那些大红箱子旁边,又摆着好几个青色的匣子。

“皇上厚待此次平叛的功臣,郑家又是第一功。那儿的……都是内务府孝敬您的。”

“福总管有心了。”

送走了这些阿谀奉承的人,绾妍坐下来翻看着这波厚礼,件件都是上好的。有几件宝贝,饶是她娇生惯养这些年,也是第一次开眼。

“内务府为了巴结您真是下了血本了。”乔鸯指着那装满一匣子的珍珠笑得合不拢嘴。

“哎,时移势易,本宫算是看清楚了。如今吴家失势,皇后地位不比从前,你可见福总管往坤宁宫去过?”绾妍揉了揉肩膀,随口一叹,“这些人哪,就是捡着高枝儿飞的。”

“主子可要按照老样子,拨一些送到温常在那儿去?”

“当然了,她是本宫的姐姐,本宫得了好东西,自然忘不了她呢。”绾妍扬了扬小巧的下巴笑道。

不过随着郑家受赏,绾妍也有五六日未见楚岐。绿衫子每每去冯安那儿打听,回来告诉她皇上不是去了别的嫔妃处,就是在勤政殿里批折子。

她处理六宫之事日渐熟练,一日也就忙一两个时辰。这几日宫里出奇的平静,每日给皇后请了安回来,她都无事可做。

落了几日清净,她反而有些不自在,吩咐乔鸯备下软轿,挑了几件不错的礼物,一行人往寿康宫去。

第四十五章 谋存

中秋已过,天气转凉。绾妍下了小轿,突然打了个喷嚏。

“主子莫要着凉,如今天气忽冷忽热的,您可要好生保养呢。”

绾妍闷声点点头。她正扶着乔鸯向里头走,突然一团小黑影从后头窜出来,贴着绾妍的鞋子飞快冲向前去,软绵绵的毛蹭到绾妍的脚尖。

绾妍冷不丁地抖了抖,定睛一看,这才嗔怪地笑道:“是你呀,小东西,有些日子没见,你可是想本宫了?”

猫儿停下步子,回过头睨了绾妍一眼,像是在催促道:“你快跟上来呀!”

绾妍进了内殿,只见那猫儿早就卧在太后膝上,懒洋洋地舔着毛。它见绾妍来了,悠哉悠哉地睁开眼,那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澄澈的光。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绾妍特意戴上了那支金雀步摇,为了避免其他钗环喧宾夺主,剩下的地方只用了几朵式样简单的绒花装点。

“起来吧。前些日子你一个人操持着菊花宴,哀家原以为你办不成,没想到竟是比往年好些。哀家看你是个理事的好苗子,只是缺些历练。”太后慈和地扬了扬手,说了一堆夸绾妍的话,绾妍听得脸红起来。

“怎么今日有空来哀家这里?上次你来之时,还是大长公主进宫的那日。”

“是……之前忙着,一直抽不出身来看您。”

“这宫里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郑姜二家百年之好,哀家会照拂你,若是有事,你跟哀家说。”

绾妍坐在她身旁,看着这个保养得宜容颜未老的女人——太后的眉眼间显露着雍容华贵的气度,言谈举止间给人的舒宜感让人如沐春风。

姜家一定倾注了许多心血来培养她,这样的一个女子,本就有得天独厚的资本。从太子妃到皇后,再从兵荒马乱的灾难中保全下来成为了寿康宫的主人,历尽艰辛,半生坎坷。

绾妍崇拜她,像崇拜自己的母亲一样。

“皇上对郑家……如今好像不怎么来臣妾这儿了。”

绾妍知道自己不必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她连做太后的对手与之交锋的资格都没有。

谈及此事,绾妍面上掠过一丝伤感之色。

那只在太后膝上卧着的黑背白肢的猫儿,名唤“乌云盖雪”。绾妍头一回来寿康宫就与它逗趣,与它早已是相熟。猫见着绾妍心情不佳,轻巧地从太后身上跃下,摇着尾巴过来,蜷在绾妍的脚边。

绾妍伸手挠了挠猫儿毛茸茸的身子,它舒服的打了个滚儿,舔了一口绾妍的手。

“猫儿也通人性,看来它真的很喜欢娘娘呢。”一旁的乔鸯欣慰道。

太后听了绾妍的话,突然笑了起来,像是被绾妍逗着似的。绾妍懵然地看着她,太后收了笑意,这才开口道:“皇帝大赏郑家,自然要与你冷着。”

绾妍尤是不解。

太后从锦盒中取出一只玛瑙护甲套在尾指,对着从窗牅镂空处射进来的日光眯着眼欣赏着——玛瑙石折射出的彩色的光晕,流转在她光滑的脸颊上。

她像是对成色很满意地点点头,看向绾妍继续道“:若是前朝后宫郑家都是头一位,群臣是不高兴的,对你也不好。”

绾妍有些不甘心,揉了一把猫儿。

“有句话在哀家心里很久,自古周而复始,登高跌重,盛宴必散,他们将你送入宫,并非不是在为你打算。”

绾妍指尖微微颤抖,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地大了几分,那猫似是受了惊,咕噜一声窜到殿外头去了。

“太后的意思是……”绾妍定了定神,平静下来,她虽是被太后所言吓了一跳,心里仍然却不肯笃信她说的什么登高跌重,嘴上不肯罢休:“不会的……他们能寻到什么错处?”

太后扫了绾妍一眼,知道这丫头固执,只好点点头认可绾妍,不愿跟绾妍辩驳。

“如今郑家炙手可热,你又是郑家女,若是风头太盛,只怕朝臣们又会提外戚之事。之前你协理六宫之时,不是也见识过了么?依哀家看,皇帝并非不喜欢你,也不会一直冷着,等过些日子就会好些。”

绾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稍安一些,旋即两团红霞飞上脸颊——太后说他喜欢自己……

“太后娘娘。”一个捧着黄梨木小案的女使近前。案上呈着一本册子,封面上“彤史”二字赫然入目。太后悠然拿起册子,翻了两页搁在绾妍眼前。绾妍只扫了一眼——上面的记载有一半都是承乾宫。

“且瞧瞧,倒是淑妃占尽了便宜。”太后语气多了几分凌厉,“你入宫不久,应该趁早在子嗣上用心。若是他日淑妃生子,你的日子可不好过”

绾妍点头应了一声,太后见孺子可教,也宽慰道:“好了,陪哀家用了膳早些回去,多花些心思在皇帝身上,你还年轻,不要再日日往宝华殿跑。”

乔鸯听了这话,忙开口道:“太后娘娘,我们娘娘是为着”

绾妍打断了她,太后见另有隐情,打量了绾妍一眼,道:“在哀家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绾妍犹豫不决地看着太后,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宫女们。

太后见她踌躇犹疑,也猜到了几分,朗声道:“这里的丫头都是没眼睛没耳朵的,你只说便是。”

绾妍松了口气,告诉了太后母亲那日来找自己的事情。

太后听完颇为动容,长叹了一口气,只看着一处出神,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

“你母亲与哀家同岁,她是嫡公主,哀家是京城贵女,也有一些情谊在。哀家记得,嫡公主议亲之时,文帝为她选了无数人家,她都不满意,只想嫁给你父亲。”

“那时你父亲已有正妻,只是那姑娘命薄,大婚没多久就病逝了。后来你母亲求了先皇赐婚,文帝不舍女儿嫁给一个鳏夫,可你母亲非他不嫁,文帝只好同意。你父亲也是聪明人,逐渐接纳了她。”

绾妍不知道这些秘辛,从小只觉得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别的驸马都是远离朝堂专心尚主,每日围着妻子转就好。她却常常见不到夫君,不仅如此,还要时常与命妇们来往,为郑家打理好关系。

直到那日母亲终于放下了公主的矜持向自己吐露心声,自己才明白她是多么的不容易。

“以前不知道这样的事…”绾妍垂下眼眸,颇为唏嘘。

那日母亲不给她看的那封信…她心里泛起一阵感动,父亲生命垂危,想必写了一些不舍缠绵的句子吧。这样好的爱情,在这帝王家里,哪里来的一心人呢?

太后道:“你一人在宫里怕是孤立无援,温氏虽与你交好,也不算知根知底。不妨在身边挑个好的伺候皇帝,也能为你所用,如同皇后与宜嫔那样。”

绾妍讪笑:“这……臣妾也从没注意这个,一时挑不出人来。”

太后打量了一眼站在角落的乔鸯,随口道:“哀家瞧你身边这个就很好。”

乔鸯大惊,只羞红了脸,将小脸埋得低低的,眉眼间含了不易察觉的喜色,沉默不语。

绾妍笑道:“太后娘娘莫要打趣了,乔鸯是臣妾爱婢。臣妾今后要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乔鸯低着头,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她的小嘴紧紧抿成一条线,下巴上有一团小小的褶皱。按下涌上心头的不甘,她冷静又疯狂地盘算着,抬起头是依旧如往常一样,眼里充满柔软地注视着绾妍。

“多谢娘娘。”

第四十六章 瓢泼雨(一)

绾妍陪着太后用过膳便告辞,直到扶着乔鸯跨出了寿康宫的门,她才狐疑地小声道:“这样机密的事情,为何要外传呢?”

乔鸯亦是轻声回她:“您那几日去宝华殿,太后也是知道的,心里定是存了疑影儿。如今这事情也过去了,大将军王平安归来,咱们告诉太后娘娘,也是图个亲近,若是因着此事与太后生分,也是不好。”

绾妍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想起之前太后说的“登高跌重,盛宴必散”,她心中空落落的,握着乔鸯手的力道重了几分。

乔鸯一怔,打量着绾妍微白的脸色,“主子怎么了?”

“没什么……如今深秋时节,总觉得有些冷。”

两人行至小轿处,乔鸯为绾妍打了帘子,看着绾妍坐进去,又叮嘱道:“奴婢吩咐他们脚程快些,一会儿就到了。主子莫要在轿里睡着,仔细得了风寒,还是回翊坤宫睡好些。”

“走吧”,随着帘子落下,乔鸯的脸也消失在绾妍面前。风被阻隔在外头,小轿里闷得暖暖的。帘上绣的是榴开百子的纹样,为的是讨百子同室的好口彩。

从两侧小窗格中透进来的微光,随着抬轿太监们的步子起伏着。那帘上掺了金银线的纹样,也借着这一点昏暗的光,莹莹地亮。

绾妍阖上眼,将发髻上别着的金雀步摇拿下来,握在手心里。

“主子可还记得日子?那位蒙古的公主,年前时候就要入宫,眼下是您掌着事儿,你看什么时候去坤宁宫讨个主意?”

乔鸯在外头说着,过了半晌也不见绾妍回应,她屏息侧着耳朵听轿内的动静,得,八成还是睡着了。

“主子,到翊坤宫了。”乔鸯打了帘子进来回话,轻轻地推着绾妍。

绾妍睡得迷迷糊糊,倒不是被乔鸯推醒,而是冷不丁地受了风被冻醒。她嘤咛一声,揉了揉揉眼睛,手中的金雀步摇没力气拿稳,眼前就要落在她脚下。

乔鸯伸手一捞,将步摇握在手里,无奈道:“好端端在头上的东西,主子怎么将它握在手里?险些砸了。”

绾妍清醒过来,才得知差点酿成大祸,她接过乔鸯手中的步摇稳稳地别在头上,这才起身下轿。

才答应了乔鸯不在轿子里睡,自己还是忍不住去找周公对弈了。绾妍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嗳,轿子里太暖和了。”

“回去又该喝姜汤。”乔鸯跟在后面,没好气地道。

绾妍回眸一笑:“好吧好吧。”

绿衫子见她们回来了,忙迎上来,面上尽是焦急之色:“主子终于回来了,温常在她……”,语毕,不安地望了一眼门外。

“温姐姐怎么了?”绾妍急起来,加快了脚步,边走边问绿衫子。

一个宫女踉踉跄跄地过来,哭着道:“昭妃娘娘一向与我家小主交好,您救救我家小主吧!”

绾妍一头雾水,只听得绿衫子叹了一声:“温常在得罪了宜嫔娘娘,现在还跪在御花园呢。”

“为何会如此?”绾妍声音高了几分,也不回殿中了,转头就向御花园去。

天色渐暗下来,绾妍坐在轿子里,听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风声,捻紧了手中的帕子,心绪乱如麻。

“快些,再快些!”

绿衫子与乔鸯跟在轿子两边,一个满脸焦急,一个冷着脸不说半句话。

黑云如琥珀般凝结在天际,沉重得像是担了万斤的山,细窄的电光在云层中一闪而过,雷声如千军万马在戈壁滩上奔腾,从东边浩浩荡荡地压向西边。

要变天了。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绾妍听得外头越来越响的雨声,顿时心死了半分。

“温姐姐……”

绿衫子揭开帘子,白光闯进昏暗的小轿,呼呼的风夹着雨点涌进来,绾妍打了个寒噤,只一抬眼,就看见温常在整个人湿透得像从池子里捞出来似的,倒在滂沱大雨之中。

她不顾乔鸯与绿衫子的阻拦,冲到雨中,抱住温常在,口里喃喃道:“姐姐,姐姐!”。

只一瞬间,她也在这漫天大雨里如一只落汤鸡似的狼狈。绾妍木木地盯着温常在冻得发白的嘴唇,雨水从她的头顶上流下来,她腾不出手擦去脸上的雨,眼睛也被浸得生疼。

乔鸯与绿衫子着急忙慌地在轿中摸了一阵子,才寻出两把伞,忙上前替温常在与绾妍避雨。

绾妍有了长进,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撞上心头的事情吞没理智,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留在雨中哭喊,并不会让早就晕过去的温常在醒来。

她站起来用袖子抹干脸上的雨水,袖口上的刺绣划得她脸疼。

“快将温常在送到翊坤宫去。”

绿衫子撑着伞站在绾妍后头,看着乔鸯领着宫人将温常在扶上轿子,“主子快回去吧,您衣裳也湿透了。”。

绾妍充耳不闻,声音冷冷的,含着怒意:“阿绿,你将知道的事情仔细说来。”

“您走了没多久,温常在身边的宫女来翊坤宫求援,像是十万火急的样子。奴婢只知温常在惹到了宜嫔娘娘,至于为什么,奴婢也不知。”

绾妍看着乔鸯护送着抬了温常在的轿子远去,突然听得背后响起嗒嗒的花盆底扣在地面的声音,她正打算回头看看,旋即听得一个女声响起:“这么大的雨,妹妹怎么也不顾着自己的身子?”

竟是许湄。

“淑妃不是闭门不出,日日在承乾宫养病么?”绾妍看清了来人,没好气道,“真是没想到能在这儿见着你。”

许湄明媚一笑:“说来也怪,南肃的事情一完,本宫的病好像好了许多。”,她瞟了一眼绾妍湿透的衣裳,“妹妹还不回宫换衣裳么?若是着了风寒,只怕是本宫要帮着妹妹分担宫务了呢。”

“本宫可不会为了小小风寒就撂挑子,淑妃的心思如海底针,本宫以前看不懂,现在也明白了几分。”绾妍听她提起这事,也想跟许湄好好说道说道,“淑妃好手段,急流勇退,将本宫与郑家推上风口浪尖……”

绾妍越说越气,许湄轻轻打断了她,无辜地看着绾妍:“妹妹说什么呢?本宫确实是得了风寒,想好好休养一阵,怎么在妹妹这儿,本宫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呢?”

许湄晃了晃伞,睨了一眼绾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玩心一动。她手腕一转,那伞沿的雨珠就飞到绾妍的身上,“皇上最忌惮前朝后宫串通一气,妹妹这话若是到了皇上耳里,皇上可要疑心妹妹的心思,是哪儿来的了。”

绾妍剜了她一眼,扶着绿衫子走了,嘴上不肯认输:“本宫也不知淑妃是老了还是病着,如今连伞都拿不稳。”

她走了十余步,这才回过神来。

许湄为何在此?

第四十七章 瓢泼雨(二)

翊坤宫。

等到绾妍与绿衫子回到翊坤宫内,乔鸯已经打发人将温常在安顿在榻上,又请了太医为温常在诊治。

“主子虽急,但请换身衣裳再来吧。”乔鸯抬眸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绾妍,“阿绿,主子受了凉可怎么好。”

绿衫子也觉有理,扶着绾妍去内殿将湿衣裳脱下,又盯着绾妍喝了一碗姜汤。

收拾得妥妥贴贴的绾妍,终于被允许坐到温常在身边。她爱怜地拨了拨温常在已经被烤干的头发,惊觉温常在的额头烫得吓人。

“太医,为何她还是不醒,好像……身子还越来越热了?”

太医一边撩着袖子写方子,一边回话:“启禀娘娘,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小主又是在疲劳之际感受寒湿之邪,所以……”

绾妍蹙眉,起身走到太医身边,瞅着太医写方子。她哪里看得懂这些,看了两行便自觉没趣,摆了摆手打断了太医的话:“不要掉书袋,本宫只想知道温常在何时能醒。”

正说着,榻上的温常在动了一下手指,守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宫女发现有动静,探上来看见温常在睁开了眼睛,忙欣喜道:“娘娘,温常在醒过来了!”

绾妍听了这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赶紧吩咐太医,为温常在再次诊治。

“姐……温常在感觉如何了?”绾妍的左手握上温常在的手,右手抚上温常在的额头,“还是很烫啊……“”。她急切地唤绿衫子:“怎么药还没煮好?”

“多谢娘娘关怀。”温常在虚弱地开口,干裂的嘴皮绷得紧紧的,像是一说话就要流出血来。看见绾妍,她心里一暖,艰难地撑出一个笑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太医说你是寒湿侵体,伤着身子,得静养才能恢复。”绾妍柔声哄她,耐心得像是对着一个孩子似的,“别急,有什么事儿等养好了身子再说。”

温常在眼中划过一丝羞赧,这丫头,自己何时这么不懂事了?这绾妍妹妹倒是将别人哄她的法子,学得有模有样的。

太医差事料理完便告退。

绾妍守着温常在喝了药,固执地往温常在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嘴里念着:“喝药怎么能少了这个呢?”

看着温常在喝了药,她这才轻拍了拍被子,安心地叹了一声:“好了,如今只要好好睡觉!”

众人退了出去,绾妍也来到内殿,召见温常在的贴身宫女。

那宫女见主子无虞,忙磕头谢恩:“多谢昭妃娘娘!”

座上的绾妍扶了扶头上的步摇,话里隐隐含了怒意:“今日之事疑点重重,你将今日之事,仔细告诉本宫。本宫定会为温常在讨回公道。”

“回娘娘,今日我家小主去御花园赏花,路上撞见了宜嫔娘娘与郭贵人。郭贵人见着我家小主,想是心有不忿,出言讥讽,极言小主出身寒微。”

“温常在的父亲虽说是芝麻小官儿,她也毕竟是官家小姐,正正经经在头回选秀中中选的。”绾妍铰着帕子,在脑海中仔细地理着这些千头万绪的线索。

半晌,她才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盯着下头的宫女问:“宜嫔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论家世比温常在更逊一筹,郭贵人为何当着宜嫔的面,说温常在出身寒微呢?”

那宫女点点头,接着说:“娘娘说的是,当时我家小主立即就回敬郭贵人,提起出身只怕是得罪宜嫔娘娘。”

绾妍亦是颔首:“温常在的话不错,况且本就是郭贵人无事生非。”

“宜嫔娘娘听了二人的话,倒像是没将家世之事放在心上似的,只草草地责备了几句郭贵人,说她言语刻薄,大家都是姐妹之类的。”那宫女抹了把泪,“宜嫔娘娘转脸就重重呵斥我家小主,说小主以下犯上,平日里楚楚可怜惹人生厌,最后以小主顶撞高位、毫无恭顺之心为由罚跪于御花园。”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绾妍只觉周身的血往头上涌,恨声道,“温常在何罪之有?”

“主子息怒,这宫女的话不可全信,一切还是等温常在好些了,您去与温常在说罢。”乔鸯抚上绾妍的脊背,耐心地为绾妍顺气。

“好了,退下吧。”

那宫女应声退出去。

乔鸯看着绾妍气呼呼的样子也是劝道:“主子,此事明摆着就是冲着温常在而来,她们算准了温常在会反唇相讥,给温常在冠上以下犯上的名头。”,她幽幽一叹,“奴婢倒是觉得,此时没有这么简单。”

绾妍死死地攥着帕子,对乔鸯的话置若罔闻。

从前温姐姐在宫里受尽欺凌,而现在,她再也不想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

·

·

温常在本就是劳累过度又淋了雨,并非是大病,她在翊坤宫歇息了一夜,身子好了大半。

绾妍气了一夜,连带着皇后也厌恶起来,一大早就找了个由头,为自己与温常在告病,给皇后请安也不去了,只吩咐乔鸯好好准备早膳。

“姐姐。”绾妍舀了一勺鸡丝粥入口,眨巴着眼睛盯着温常在,“姐姐为何淡淡的,明明昨日受了委屈……”

“这有什么的呢?”温常在用银箸拨开菜心,无所谓地笑了笑,“宫中很多事情本就无对错之分,至于委屈,居于人下,受委屈也是常事。”

绾妍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我明日见了宜嫔,也要问罪她的。在皇后那儿的教训我还记得,如今是我掌着事情,她这样算不算越俎代庖呢?”

“自然不算的。”温常在扶上绾妍的手背,“宜嫔处置我一个小常在算什么,况且只是罚跪,小小敲打而已。你那次可是将潘公公直接拉去慎刑司,是滥用私刑,与这个不一样的。”

绾妍面上一红,如今她才发觉自己当时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因为什么而被治罪,宜嫔她们是不是强词夺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咱们要知道她们为何这么做。”温常在搁下银箸,正色道,“妹妹,我想……她们是想借着此事敲打咱们。”

“敲打?”绾妍疑惑地看着她。

“宜嫔昨日说我傍上妹妹便不知礼数,妹妹得了协理之权,便分不清后宫谁是正主。她说我便罢了,特意提上妹妹意欲何为?我方才喝这碗粥时,才想明白。”

“如今皇后只有两三个月便要临盆,待皇后诞下皇子,按理六宫之事,要重归皇后之手。皇后忌惮妹妹家世,郑家又是风头无两,皇后怕权柄收不回……宜嫔与郭贵人敲打于我,暗示了用意,我窥明了关窍,便来转告妹妹。”

绾妍听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那更好了,我省得受累。她要就尽管拿去,我只想要姐姐无虞。”

温常在瞧着绾妍气咻咻的样子,微微慨叹——这丫头将金尊玉贵当作平常,生来就拥有的东西太多,哪里会明了它们的可贵。

第四十八章 祸起萧墙

坤宁宫。

皇后倚靠在凤榻上,腰下垫着一个软缎小枕,宜嫔与郭贵人坐在她跟前,三人喝茶叙话。

皇后有着六七个月的身子,之前的窄身凤袍早就穿不下了。按理说有孕之时,宫妃们可以穿舒适些的常服,但皇后爱惜羽毛,脱下凤袍总是夜夜睡不安稳,楚岐只好命内务府为皇后量身定做宽松些的凤袍。

可凤袍终归是凤袍,满缀金玉,样式繁杂,比常服坠重许多。皇后本就体弱,动则短气乏力,她明知常服舒适,宁死也不肯弃半分荣光,只日日穿着,如整日坐在玉莲台上的金菩萨一般。

“本宫昨日听知书说,你们去寻温常在的错处了?”皇后看着眼前两人,攒眉犹疑道,“那日是淑妃提出此计……淑妃其人,咱们能信么?”

宜嫔顿了顿,与郭贵人交换了眼神,回道:“如今南肃之乱已平,淑妃嘴上说病着,背地里在勤政殿和坤宁宫上蹿下跳的,哪有先前闭门不出的样子?她也不想昭妃继续掌着事,与咱们是一样的。”

郭贵人闻言也点头:“那温常在楚楚可怜,咱们早就看她不顺眼。嫔妾昨日好好出了一口气,只是……得罪了宜嫔娘娘”,言及此处,不安地瞟了一眼宜嫔。

宜嫔揭开茶盏,低头呡茶时,将眼中的厌恶藏在瓷盖儿之后,旋即展眉对郭贵人笑道:“咱们都是为皇后娘娘做事,自家姐妹何须计较这些?什么家世不家世的,本宫向来不在意这些。”

郭贵人如临大赦地颔首:“嫔妾多谢娘娘宽容。”

“如今咱们几个再算上淑妃,便是四个人。郑氏身边只有个常在,想来翻不起什么风浪。”皇后扬了扬手,示意知书为她拿一颗青李子,笑叹道,“还有两三个月便可瓜熟蒂落,本宫受了这些日子的罪也要到头了。”

“人说酸儿辣女,嫔妾看您肚子里的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太子。”郭贵人欣羨地看着皇后隆起的小腹,“这宫里还有谁的福气越得过您去?”

“娘娘,那位蒙古公主不日便要入宫。”宜嫔扫了一眼皇后手中的青李子,抿了抿唇,“虽说是公主,却是个没封号的贵人,与郭贵人平起平坐的。”

皇后不悦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入了这楚宫还有什么公主不公主的?”

“蒙古王独女,也舍得送到咱们这儿来?”郭贵人轻蔑一笑,“可见蒙古那边早已是今非昔比了,放眼天下,如今谁还能与咱们大楚抗衡?”

皇后伸直了脖子坐正一些,端足了大楚皇后的样子,“这话不错。”。话音刚落,她突然惊呼出声,旋即笑叹道:“这孩子竟踢了本宫一脚!”。她低头看着小腹,感受着那里传来生命的律动,心早就化成了一汪秋水,眼中满是母性的温柔。

“娘娘好生养着身子,嫔妾就先告辞了。”

郭贵人见宜嫔走了,自己在这儿也没趣,也起身道:“嫔妾告退。”

郭贵人扶着宫女跨出坤宁宫的门,见着宜嫔已经到了小辇边上,她加快了脚步追上宜嫔,嘟囔道:“娘娘说走就走,也不等等嫔妾。”

“本宫走了,不是正好给妹妹腾个地儿么?”宜嫔掩口而笑,像是与郭贵人逗趣儿似的,跨上小辇便离去了。

郭贵人听了这话,倒是心生疑惑——好端端的,宜嫔怎么好像生气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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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材!”

寂静的承乾宫内殿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一个小宫女颤着身子跪在殿中,泫然欲泣。

许湄两弯柳叶眉倒竖,像是有泼天之怒一般,两手攥得紧紧,银牙也咬得咯吱响。她直着身子坐在案前,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睨了那宫女一眼,旋即毫不犹豫地将手边的书,悉数向底下的宫女头上砸去。

书封与内页,蓝白二色交错纷飞,“哗啦啦”的声响震人耳。

许湄身后的宝扇也是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失态,忙开口劝道:“娘娘息怒。”

淑妃娘娘的贤良名儿早在宫人之间口口相传,那宫女眼见自己将脾性这么好的主子惹成这样,吓得魂不附体,死命地念叨着:“娘娘,都怪奴婢没拦住长春宫的大宫女,让她跑去翊坤宫搬救兵,您……您就饶奴婢一命吧。”

厌极一人,莫说那人出现在眼前,就是声音入了耳,听者也觉胸口窒闷。许湄敛目偏过头去,半晌,才冷冷地摆了摆手。

“滚出去。”

那宫女磕了个头飞快地退出去,宝扇看着她踉跄的背影,也是恨铁不成钢。

“本宫的心血,都毁在这小蹄子身上。”许湄不甘心地瞪了门口一眼。

宫女早就离去,殿内只有她们两人。

许湄直勾勾地看着窗牅上镂空的雕纹,阳光从缝隙中一簇簇地挤进来,像被撕裂开似的。

直到眼睛都看酸了,她才收回目光,干涩的眼底漫上来一点湿意。许湄低头拂了拂袖口的尘埃,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冷然。

若不是郑绾妍抢先一步,昨日救下温常在的,就该是她。

有一笔交易,她想跟这位一直躲在郑绾妍身后的军师谈一谈。

如今再无机会,拜那蠢货所赐,反将心思暴露于人前。

许湄抚额,像是气得头疼起来:“如今只求那两人猜不出本宫的深意。”

宝扇沉声道:“昨日您只遇见昭妃,温常在是装傻,昭妃便是真傻,想来也不会在意您与她偶遇的。若是她们真是疑心,咱们只说去御花园有事,又能奈咱们何?”

许湄揉了揉额角:“傻?宝扇,你以为昭妃还是初入宫时,被咱们算计得团团转的那个人么?本宫昨日听她之言,她倒是将本宫之前的心思,说得分毫不差。”

“凭她如何,这宫里论谋略权术,无人能出您左右。”

许湄听这丫头如此自信,不觉失笑。她心中乱得很,执了笔,随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着那些杂乱无章的笔迹,她突觉灵台清明——温常在浸淫后宫已久,她也只有七成的把握,可……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许湄计上心头,搁下笔道:“叫四儿去打听郑绾妍身边那两个大宫女。”

“这……”宝扇很快就反应过来,笑言,“是,奴婢今夜就去与四儿见面。”

第四十九章 杀威(一)

翊坤宫。

“主子,现下是起身的时候了,给皇后娘娘请安误了时辰可不好。”乔鸯撩开帐幔,见绾妍还睡着,便皱着眉头,轻轻推了绾妍一下。

绾妍还在与周公对弈,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她。她鸦睫微颤,翻了个身,在半梦半醒间极不情愿地嘤咛一声,声音娇得要溢出水来。

“就说本宫病了,温姐姐不也……”

“娘娘!温常在今日也会去的。”乔鸯无法子,声音只好高了几分。

绿衫子领了一众捧着铜盆锦帕的小宫女进来,听见乔鸯急切的声音,她也探身近前道:“怎么娘娘还没起?”

绾妍在乔鸯来请时就醒了三分,如今听见外头宫女的动静,困意也渐褪,坐起来憨憨地看着这两人,揉了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绿衫子催促道:“您现下别管时辰了,快些洗漱更衣罢。”

“哼。”绾妍睨了这两人一眼,大清早的自己竟遭人嫌弃起来。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绿衫子扶着绾妍坐上小辇,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往坤宁宫去。

这个时辰众妃嫔都来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地聚在外头。皇后是六宫之主,没有妃嫔先进殿坐着的道理。只有等皇后落座,知书才会走出来,请众妃嫔进去请安。

“淑妃娘娘……”宜嫔见许湄翩然而至,也迎上去寒暄几句,“这两日落了雨,天气转凉,您可要保重身子。”

许湄瞳仁一动,如今她与皇后联手,虽不喜宜嫔,也不好拂了皇后的面子,只微笑颔首。

知书出来给众人请了安,朗声道:“皇后娘娘请各位主子进去呢。”

皇后已然落座,众妃嫔按照规矩一一行礼。皇后端着笑,如以往一样客气地安抚众人:“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妹妹们出门该穿暖些。”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妃嫔身上浓淡各异的香气萦绕满室,琳琅满目的钗饰映在烛火下光彩熠熠。

人头攒动之间,惟有属于绾妍的那张檀木靠椅空着,倒是刺眼的很。

皇后拨了拨腕上的玛瑙镯,闲闲地开口:“昭妃今日又告病么?”,她抬眸瞧了一眼坐在末处的温常在,将袖子拢了拢。

“明明受了罚着了风寒的是温常在,如今温常在都来了,莫是昭妃还病着?”

郭贵人瞥了一眼皇后嘴角的笑意,起身回话道:“昭妃娘娘目无尊上,娘娘万不可纵着。”

温常在一怔,起身沉声道:“昨儿下了一夜的雨,只怕昭妃娘娘早上起来,身子不爽也是有的,怎么会目无尊上呢?”

郭贵人转头嗤笑道:“温常在与她就差同吃同住,自然要为她辩白,可是昭妃无故迟了,又该怎么说呢?”

温常在抿了抿唇,此事确实是绾妍被人捉了把柄,偏偏还是这样可大可小的事。

“温常在你坐下吧,本宫知道你是知礼的……”皇后扬了扬手,语气倒是和善,“与昭妃不一样。”

郭贵人见温常在哑口无言地坐下了,心里更加畅快,看向皇后开始劝进:“昭妃如今代掌着六宫之事,莫不是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取而代之了?若她今日来了,皇后娘娘请要好好问责,否则嫔妾心中自然不服。”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来迟了。”

屏风后那边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绾妍的身影从后头闪出来。绾妍解下金灿灿的披风交给绿衫子,莞尔一笑,看都没看一眼郭贵人,径直走进来向皇后行礼。

“臣妾给您请安。”

周遭比她的位分低的嫔妃亦是起身向绾妍问安。郭贵人正说得眉飞色舞,没想到绾妍正巧来了,嘴角的笑一滞,讪讪地转过身来跟着众人向绾妍行礼。

皇后点头受了绾妍的礼,似笑非笑地淡淡道:“既然来了,你便先坐罢。”

“多谢娘娘。”

绾妍打量着皇后隐忍不发的脸色,惴惴不安地坐下,心中暗叫不好。

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在寻自己的错处,这回她倒是直接撞在人家手里了。

许湄歪着脑袋看向绾妍,轻笑道:“妹妹怎么失魂落魄的?”

绾妍无心与许湄虚与委蛇,只是“唔”了一声。

“蒙古的那位贵人不日便要入宫,诸位要与这位新妹妹好好相处。”

“新妹妹”几个字入了绾妍耳,她皱了皱眉,心里极轻极柔的一酸。虽然有些伤感,她也只能如其他人一样起身屈膝行礼,向座上的皇后低头,口中念着:“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本宫也乏了,今日都散了吧。”皇后搭着知书的手起身,绾妍正拍了拍胸脯安下心,又听得皇后幽幽道:“昭妃留步。”

许湄扫了一眼绾妍难看的脸色,在经过绾妍身旁时,脚步一顿,俯在绾妍耳边道:“妹妹保重。”

绾妍在心里啐了一口许湄,跟着皇后进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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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绾妍头回来到坤宁宫的内殿。甫一踏进来,她便觉得闷热异常,鼻尖沁出了薄薄的汗。

内殿门窗紧闭,无一丝风透进来。绾妍偷偷抖了抖袖子,方觉腕间都湿涔涔的——此时不过十月份,坤宁宫内的地龙竟烧起来了!

皇后自得知怀胎时,便一直不出门。她扫了一眼皇后隆起的小腹,这位能在这样的地方闷上好几个月,真是毅力过人。

也亏得是这样,皇后那把身子骨才能将胎养得妥妥的。

皇后由着宫人扶着落座,看向绾妍的眼神多了几分彻骨的寒意。

“今日之事,本宫给你个机会,你若是能做些什么让本宫满意,本宫自然会高抬贵手。”

绾妍疑惑不解:“嫔妾不知娘娘……”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皇后皱眉打断了她的话,右手抚上小腹似话家常,“温常在顶撞宜嫔,以下犯上,你擅自停了责罚,本宫只当不知。今日你又无故来迟……岂不是太跋扈?”

“皇后娘娘莫要被人蒙蔽了双眼,分明是宜嫔与郭贵人无事生非,出言伤人在先,温常在好生无辜。”绾妍在袖中握紧了小拳,不卑不亢道。

第五十章 杀威(二)

“放肆!后宫之中是非黑白,何时轮到你做主?”皇后拍案呵斥道,横眉剜了绾妍一眼,“身为嫔妃要恭顺,你要顶撞本宫?”

“臣妾不敢……”绾妍见皇后动怒到了脖颈上都暴出青筋的地步,只好跪下请罪,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声好气地道,“娘娘不可听信宜嫔一面之词,况且如此处事,着实有失公允。”

“公允?”皇后冷哼一声,袖子一拂,她手边翠绿的李子就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你的意思是本宫糊涂,偏你是宫中最聪明的……”

绾妍开口辩解,语气有些急促:“臣妾没有这个意思,娘娘为何一再曲解臣妾?”

“你要公允,本宫就给你公允!”皇后左手指着绾妍,镶着翡翠的护甲剧烈的抖动着。她没有片刻的犹豫,颤声道,“知书,昭妃目无宫规,任性妄为,你去勤政殿请皇上旨意,削了昭妃协理之权!”

话音刚落,皇后突然腾起身子迫向绾妍,一手攫住绾妍小巧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

绾妍始料未及,一时脑子发懵,木木地看着皇后。她只觉得下巴好疼,皇后尖尖的长护甲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她心都揪了起来,害怕皇后暴怒之下戳伤了自己。

这般想着,她眼睛像是进了什么东西似的,不受控制地眨了又眨,漾出一点莹莹的泪光。

这般姿态落在皇后眼中,便是故作可怜无辜了。

皇后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温氏那个楚楚可怜的人混久了,不也学会了迷惑的功夫么?

淑妃那样的便罢了,装傻弄痴的假单纯才最可恨!

她不经意中瞥见绾妍发髻上的金雀步摇,在出离的愤怒之间,那只衔着宝珠的金雀,一晃眼像是飞了起来,长长的雀羽闪着五彩的光。

天命凤凰?

想及此处,皇后腕间的力道大了几分——就是她害得自己日日忧心这凤位;害得皇帝与自己两心相离;也是她整日做些天真的模样邀宠,惹人厌烦。

郑绾妍仗着好家世,想进宫就进宫,谁知他日会不会剑指凤位?

为什么她好像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能得到自己想要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

自从昭妃入宫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悉数浮上她心头。

在得知皇帝好像并不介意昭妃郑家女的身份,而依旧宠爱之时,自己寝食难安,怕昭妃一念所动,就能拿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在昭妃侍寝那夜,自己形似癫狂,在宫人面前丢尽脸面,只怕是如今仍有人在背地里笑话她这个不争气的皇后。

哪怕是有孕了,自己也如揣着金子走夜路似的小心翼翼,不敢出门,只能在坤宁宫如一只褪了壳的螃蟹一般躲着。

绾妍吃痛地闷哼一声,颤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收回心绪,骤然撤了手,气极反笑:“总之淑妃已然病愈,就不劳你费心了。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郑家已经胁迫皇上至此,你还想揽着后宫多久的权?”

知书听了这话毛骨悚然,皇后只怕再说下去,就要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

胁迫?什么胁迫?

绾妍只觉掌心发冷,耳边嗡嗡作响。腔子里那颗心剧烈地跳动,绾妍喉头一紧,像是说不出话似的难受。

皇后窥了一眼绾妍的脸色,得意地搭着知书的手优雅起身,她就是喜欢见郑氏这样受罪的神情。

终于能看见她厌弃之人,如蝼蚁一般在她脚下苟延残喘,翻来覆去地品味着她给的苦楚。

“娘娘……”,知书毕竟是婢女的身份,两位主子这么闹起来,她已然控制不住场面。

皇后回过神来,见知书还在这里,恨铁不成钢地睨了知书一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本宫说的话你也当耳旁风?”

知书如何敢去请这样的旨意?娴熟地跪下求皇后息怒,皇后在气头上总是这样不顾一切,她好像早就习惯了。

皇后见知书也忤逆她,方才得逞后得的一点舒心又被耗尽了,她坐回那张花鸟纹带托泥圈椅,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人,咬着牙道:“罢了,本宫自己去请!”

绾妍跪直了身子,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不必去了,有着身子走这一遭也是不好,臣妾……自己去求皇上收回协理之权。”。

皇后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不过须臾之间便是羞恼之色:“没想到你真的不在意,郑绾妍,你不必觉得本宫会领你的情,你越不在意,本宫就越恨透了你。你当这后宫嫔妃争破了头的东西是什么?你以为弃如敝履,便可以得高风亮节的名儿?”

绾妍一怔,她知这六宫之中,嫉恨自己的人有之,厌恶自己的人有之,却不曾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不论她做什么总有人对她恨之入骨。

曾经她不懂事,在宫里横行霸道时是这样,如今她终于明了了一些事理,自以为改变了许多,却还是这样。

她还年轻,并不懂得这其中的原罪,是郑家女的身份,亦或是,她出身的家庭优渥于所有官家女的运气。

因着这样的家世,她得以平安单纯地长大,最后因着天真烂漫撞入了皇帝的心。一生二,二生三,在外人眼中,绾妍注定会拥有平安顺遂的人生。

在为得皇帝一顾便斗得你死我活的修罗场,属实难容下她这样一个,好像已经窥见胜利之光的人。

绾妍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方才……娘娘说郑家胁迫,臣妾……不是很明白。”,她将后半句“恳请皇后娘娘告知”咽回肚里,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也不是那么地想知道。

她恍惚想起太后说过的“登高跌重,盛宴必散”,好像有一缕悲怆,从心底一点一点地漫上来。

“本宫可不敢妄议朝政,你自己去问皇上罢。”

说罢,皇后拂袖起身坐到榻上,又添了一句“别忘记你答应本宫的话。”,便也不搭理绾妍。知书起身将绾妍扶起来,试图替皇后挽回一些颜面。

皇后却不领情,扫了一眼知书,不悦道:“你可是本宫的人。”

知书无奈地冲绾妍笑了笑:“皇后娘娘乏了,您请回罢。”

绾妍“嗯”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胁迫,朝政,盛宴必散……

她踉踉跄跄地出了内殿,眼见就要跌倒,她无力地扶上廊下的朱漆凤柱,攥紧了帕子捂着心口,冷汗从额角滴下来。

“主子怎么了!”绿衫子尖叫着跑过来扶着绾妍,一边急急地念叨着,一边为绾妍顺气,“这么会这样呢?”

绾妍盯着地上散落的褐色枯叶,也不言语。

庭前秋风瑟瑟而过,那些枯叶借了风,秉着青云直上之势,很快就漫过高墙,消失在绾妍的视线中了。

第五十一章 芳诞(一)

露月之末,霜月之初。

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夜,时不时夹杂着枯枝断裂的噼啪声,听的人心焦。

绾妍从温暖的锦被中探出一个头,四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她恹恹地坐起来,下了榻,趿着鞋子走到窗边,隔着明纸,只觉得天色比往常亮得多。

她推开牅扇,外头的雪色与天光糅在一处撞入她眼帘,刺眼的很。绾妍眯着眼睛眺望着,不远处的朱墙青瓦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只寒鸦立在树梢嘎嘎地嘶鸣,也不知它是喜是忧。

“下雪了。”,她哈了口气,搓了搓手,低头轻喃道。

飒飒的冷风从大开的窗子中涌进来,其中细碎的雪沫遇着内室的暖,便化成淡白的雾气,在绾妍头上徐徐缭散着。

绾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关了牅扇坐到妆奁边。

她窥镜自视,不由皱眉——眼睛都肿成两个小核桃了,难怪隐隐作痛。

“主子醒了?”乔鸯走进来,见着绾妍穿着单衣坐在那儿,顺手为绾妍披上狐裘,“今日皇后娘娘说初雪之日行动不便,免了今日的请安。”

绾妍淡淡地应了一声,她也不想被众人看见自己这般模样。

“今年比往年格外冷些。”乔鸯招呼人为她盥洗理妆,“昨日还好好的,谁能想到晚上突然就落雪了,冬天来得真快。”

绿衫子为绾妍送上两个温热的香包,小声道:“主子敷一敷罢,等会子还要出去见客呢。”

绾妍揉了揉眼睛,将热香包按在眼睛上,在这氤氲的药香之间,她恍然想起来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啊……

“温姐姐什么时候来?”

还没等绿衫子与乔鸯吱声,门外就响起一把轻盈盈的笑声。

“我来了,你还没起呢?”温常在两手团着一只手炉,笑吟吟地走进来,由着身边的婢女为她解下斗篷。她瞧见绾妍在眼睛上按着两个热香包,又道,“今日有人做寿星,怎么还哭了?”

温常在拨开绾妍的小手,只见绾妍眼周已被热得红了一圈。她伸出手探上绾妍的眼睛,心疼地开口:“还痛么?”

这般说着,她心里却有了预感。

有一丝不安的心绪,从昨日绾妍被皇后扣下时,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绾妍吸了吸鼻子,见了温常在,难免撒娇起来:“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她拉着温常在的手,低头拨弄着温常在水葱似的玉指,嘟哝一声:“早就不疼了,只是还肿着,颇难看了!”

温常在坐在暖炕上,直到绾妍沃面盥洗毕,才道:“我方才进来,看见外头堆满了贺礼,得了御赐的好东西,也不拿来与我瞧瞧?”

一旁的乔鸯沉声道:“各宫应送的礼都到了,内务府的也送来了……偏御赐的还没来呢。”

绾妍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角。

温常在打开锦盒,选出一只梅花簪,稳稳地别在绾妍的小髻上。

“妹妹别急,只怕是有更好的东西呢,皇上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呢?”

绾妍伸手摸了摸耳坠上的小穗子,凉丝丝的。

“姐姐,你看……”,她突然想起来,今日或许有机会面圣,急忙将脸凑到温常在跟前,“还肿着么?”

“好很多了。”温常在点点头,“女为悦己者容,今日皇上会来看你?”

绾妍抿了抿唇,想到若真是要相见了,自己心里藏着事儿,肯定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她不安地揪着衣角,将脖子缩在狐裘的绒毛中,像一只为了逃避而将头埋在沙中的鸵鸟。

温常在看着绾妍闪闪烁烁的目光,柔声道:“还是因为昨日的事?到底是怎么了,如今倒是如闷葫芦似的不肯说话。”

“我答应了皇后娘娘,去求皇上收回协理之权……”

温常在一怔,皇后果然是忌惮绾妍掌权,才处心积虑地对付她们二人。

只是……她扫了一眼绾妍的脸色——倒是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焦虑。

那日在翊坤宫用早膳之时,她曾告诉过绾妍皇后的心思,彼时绾妍是怎么说的?

“那更好了,我省得受累。她想要就尽管拿去,我只想要姐姐无虞。”

绾妍对于权柄,是不放在眼里的,而在生辰这样的好日子,她如何会为交权之事忧心呢?

她与绾妍四目相对,只觉这丫头一颦一笑中,眼里都似汪着泪一般,眨眼间就要滚落下来。

她心下了然,皇后与绾妍说的,一定不仅是关于协理之权的事情。

良久,绾妍别开脸,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温常在的脸色,一面轻声地道:“姐姐,皇后说郑家……胁迫皇上,是什么意思?”

温常在眸子一动——果然!

绾妍是郑家女,自然不会跳出这个身份来评判郑家的是非功过;也不会摘下郑家的面具,看一看它如今的嘴脸。

哪怕在众人眼里,郑家是权臣当道、一手遮天;但在绾妍的眼中,这是她最爱的父亲与母亲,是有着生养之恩的人。

皇后不怕背上妄言朝政之名,也与绾妍说这样的话,当真是……杀人诛心。

“姐姐怎么一直不说话?”绾妍狐疑地看着温常在,“难道姐姐知道些什么?我知道郑家在朝堂之上有些地位,因此饱受猜忌,可这到底是嫉妒,郑家清清白白,我实在不知会有胁迫之事。”

听了这话,温常在一时语塞。她伸手抚上绾妍的脸颊,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件珍宝。

该如何告诉这丫头呢?

告诉她你的父亲母亲野心勃勃,掣肘君王么?

还是告诉她你的族人有朝一日,会与被压制多年的帝王殊死一战呢?

再或者,要告诉她你要早早选择,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誓死阻遏这冲突的发生?

不……

或许有朝一日,绾妍终会听到这样的话,做这样的抉择。

但一定不会是现在。

况且,今日是她的千秋。

今夜……她或许会和他共眠。

这太残忍了。

温常在的手微微颤抖,她嘴角扯出一个笑,故作出一副轻松之态,竭力让声音变得平和一些。

“我……我也不知,只是,这样的话,你千万莫在皇上面前提起,知道了么?”

绾妍听温常在这样说,也点点头,嘴里念叨着:“皇后娘娘让我去问皇上,我仔细想了想,也不该去问他的。”

第五十二章 芳诞(二)

温常在长吁一口气:“这样便好,总之今日是你的生辰,咱们去外头走走,初雪的日子,你如何能闲得住?”

温常在与绾妍一前一后地出了内室。至于早膳,偏殿早就设下了小宴,是翊坤宫的宫人们献给绾妍的生辰贺礼。

绾妍听了温常在的宽慰,这才敛去了愁绪,她由衷一笑,歪着脑袋道,“咦,姐姐还没给我贺礼呢……啊!”,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地上的碎冰滑了一跤,惊呼出声。

绿衫子急忙扶住她,绾妍定了定神,瞟了一眼笑吟吟的温常在,方觉小脸滚烫。自己光顾着说话,忘了穿着这花盆底的鞋子,是最容易在冰面上跌一跤的了。

她回头看着温常在,略带羞恼地道:“可不能赖了!”

温常在失笑,这丫头,当真是心心念念这贺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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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

“皇上,若是将宝璋郡主嫁与姜胤,皇室与姜家便又多了一道亲缘,也可拉拢……”

座上的楚岐鼻翼翕动,墨色的眸子闪了闪,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素华皱眉,温言道:“如今天气冷了,皇上要保重身体。”

楚岐“嗯”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看向许郡,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许大人的建议,朕会考虑的。”

“宝璋郡主是裕王之妹,旁支一脉,不过是顶着个郡主的名头。姜家是朱门贵族,未必会在意这位旁支郡主。况且,兄妹二人自幼没了父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您若将郡主推出去,恐人说您不顾念亲情……”

素华斟酌着回话,看着楚岐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他索性将话说开。

“到头来……只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是有私心的,昔日公孙家是如何卷进政治斗争的,他清楚的记得。

虽然他并未将痛楚再表露在人前,可那目睹过的惨象,在无数午夜梦回之时,闯进他脑海里,肆意锉磨着他的神经。

可那是迫不得已的。

在当时的境况下,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世家,被裹挟在一起,塞进一辆向悬崖飞奔而去的马车。有的在半路挣脱,逃出生天;有的随着马车一起跌下深渊,粉身碎骨。

政治的牺牲品已然太多,如今,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何况,还只是一个女子。

“素华,你一向不是心软之人。”

楚岐轻嘘一口气,看向素华的眼神多了几分探寻之意,旋即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朕明白了,此乃怜香惜玉,莫非……你心悦这位宝璋郡主?”

素华涨红了脸,惶惶道:“大丈夫怎可沉溺于儿女情长?大业未成,臣自然不会考虑婚配之事。”

许郡捋了把胡子,笑道:“修身,齐家,治国而平天下。只要有心建功,这些都是小事。”

楚岐摆手摆手,正色道:“素华,宝璋郡主只是一个由头,一颗牵制姜胤的棋子。若姜胤依旧向郑伯忠靠拢,朕就会以尚主之名,折了他青云直上的翅膀,让他永不得志,远离朝廷。朕要的,就是他有所顾忌,他只需做姜家人,而不是郑伯忠的人。若是他明白朕的用意,那最好了。”

他盼着这个被郑伯忠挑中的俊才,可以为他所用,带着姜家跟郑家决裂,甚至,归顺于他。

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素华愧然道:“只是……”

楚岐寒星似的双眸低垂着,语气冷得像昨夜的初雪:“宝璋郡主身为皇室中人,若是连这都想不明白,那便不配流着楚家人的血。”

素华与许郡都不说话,殿内静得出奇。良久,只听得上头传来笃定的声音。

“此事已定,散了吧。”

许郡与素华向楚岐行礼:“臣告退。”,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容色却各异。

门外候着的冯安见着这两位大人出去,知是政事已了。他目送着二人向外头去,都还没走十步,就听得里头的楚岐唤他。

“皇上?”他低着头进去应召。

“今日为何不向朕提一嘴?”座上的楚岐已然起身,口吻温然。他闲闲地取了手边的剪子,眯着眼睛拨弄着烛芯,像是有着满心的快意。

冯安何等乖觉,旋即低头赔罪:“皇上恕罪,奴才不知,只怕是有什么疏忽了……”

疏忽什么呢?他在后宫待了大半辈子,帝妃们的郎情妾意,日日落在眼里,真真假假,他怎会不知?

这些日子,皇上虽对昭妃娘娘冷着,可论上心,却是旁人难比。

昭妃娘娘的千秋芳诞,皇上如何会忘记?

楚岐脸上从容自若的神情,本如一汪静谧的湖。

冯安的话便是那只窜入水底的飞鸟,撞破了如镜的湖面,溅起一圈水珠子,波澜渐起。楚岐嘴角的笑意愈浓,眼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得意。

“你大意了,该罚。”

“是。”冯安顿了顿,细细咀嚼着楚岐这话里的意思,不觉笑道,“容奴才讨个恩,您准了奴才将功补过?”

楚岐“嗯”了一声,挑眉看向冯安,绾妍一年一回生辰,饶是一贯老实巴交的冯安,也要来讨些赏赐了。

冯安向他告退,提了袍子就往外边走。

楚岐看着他走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又回来,朗声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皇上请动身罢,辇轿已经在外头了。”

楚岐别开目光,像是怕人窥破了心事,他凝眸注视着案上的鎏金小香炉,龙涎香的淡淡细烟,从镂空的雕纹里头徐徐缭散出来。

雪日里的太阳并不能给人带来融融的暖意,好像除了照亮天地之外别无他用。眼下日暮时分,天色尤暗下去,酡红的云片层层渐染,蜿蜒至极目之处。

今日晚霞格外的红,浓烈得如一株转瞬凋落而极力地盛放的昙花,好像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

仪仗队的太监们各居其位,辇轿的仪仗整齐地排开,借着艳红的霞光,像极了民间去迎娶新妇的花轿。

楚岐走出来,看着已然打点好了的队伍,嘴上仍是不肯承认被旁人猜中了心思。

他故作不知,只挑眉问道:“去哪儿的?”

只听得后头冯安的一句话让他没了脾气,他只哼了一声,仍是乖乖地坐上轿辇。

“翊坤宫。”

第五十三章 芳诞(三)

绾妍与温常腻了一整日,两个人出门观鱼看雪说说笑笑,回来后依偎在一处练字绣花,极富雅趣。直到傍晚时分,温常在估摸着楚岐要来翊坤宫,这才依依地向绾妍告辞。

绾妍松了身子,将手中的绣绷搁在膝上,腾出一只手不住地揉着脖颈儿,皱着眉道:“今日真是乏了,还是早些歇下吧。

见绾妍坐在妆奁面前,绿衫子与乔鸯过来为她卸下发髻上坠重的珠翠。她们两人好容易才将外头的贺礼清点完毕,一整日脚打后脑勺似的忙里忙外,眼睛也熬红了。

“嗳。”绾妍顺手拿过那份厚厚的礼单,往口里塞了一块桃酥,含糊着叹道,“这么多东西,咱们的库房能堆得下么?”

昭妃娘娘芳诞,除了宫里的这些人,想巴结上绾妍求得一点郑家的门路,外头的人也是如此。况且秋闱已经落幕,名落孙山的学子为了转圜,暗中不知添了多少好东西进来,以求得郑家一顾。

绾妍拧着眉头,翻了两页便撂在了一边,垂着头苦笑道:“这下好了,果然是泼天富贵,只怕明日又要去看皇后的脸色。”

罢了,总之是明日之事。

等到绾妍换上轻便的常服,将三千青丝挽成一个松散的小髻之后,久郁的困意也如脱了桎梏的野兽般,伸出一爪子紧紧地挟住了她。

绾妍眨眼间就打了个哈欠,用帕子揩了揩微湿的眼角,嘟哝了一声。

“今日累极,不想用晚膳了,本宫先眠一会儿……”她边说边往榻上赖去,乖巧地缩进衾被之中,“叫小厨房先备下吃的,或许本宫会饿着。”

见绾妍堪堪入睡,绿衫子上前将勾在檀木柱上的帐幔放下来。乔鸯听着绾妍逐渐深长的呼吸声,知是这丫头累得睡着了。

绿衫子拉了拉乔鸯的衣角,意思是二人一同退出去,好让绾妍小憩。

乔鸯岿然不动,小声地道:“只怕是等会儿晚上要来呢,主子……”

绿衫子也是感慨颇多:“只是主子那样累了便睡、饿了边吃的性子,咱们还能逼着她顶着困意,坐一晚上干等着?”

这倒也是……

乔鸯无法子,只得与绿衫子一同出去了。

两人刚走出内殿没多久,远远地见着翊坤宫的正门外站着不少的人,定睛一看,这样的排场不是皇帝还是谁?

楚岐是有些日子没来翊坤宫了,在下轿辇的那刻,他抬头看着翊坤宫的匾额,竟有些恍惚。

算起来,他也有些日子没有见着绾妍了。

为着郑家势力越来越大,他待她终究是多了几分漠然。他心中起了龃龉——这是帝王心术,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猜忌与试探。

因此,绾妍虽常伴驾,却是未坐过几次风鸾春恩车的。

凤鸾春恩车总是载着许湄,亦或是宜嫔,往勤政殿的偏殿去。车前玲琅叮铛的串铃迎风作响,像是铁了心要与四季的风争个高下似的,风势越大摇得越敞亮。

而每每在绾妍在拥着衾枕睡意渐浓的时刻,那轰隆的车轮卷着铃铛的歌声,便肆无忌惮地冲进她的梦境里,直到将她旖旎的梦全然碾碎了,才沿着这因夜半寂寥而心酸落泪的姑娘的泪痕扬长而去。

楚岐的步子不紧不慢,不轻不重,但却如走在钢丝上似的摇摆不定。

他并非不在乎她,可既然防备着她。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了此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握上系在腰间的锦囊,里头装的是给她的贺礼。

也不知她满不满意……

这般想着,他又骤然转了念头,面上划过一丝笃定与愤然。

他是皇帝,自然给的就是最好的。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话总没错。

乔鸯与绿衫子领着翊坤宫的宫人齐齐行礼,楚岐略扬了扬手,示意众人起身散了。

自从那日主子夜拒皇上之后,皇上再没来过翊坤宫。绿衫子有些回不过神来,直愣愣地杵在那儿。

相比之下,乔鸯要从容的多,熟稔地跟在楚岐后头:“娘娘玩了一日,现下在内殿累得睡着了。”

楚岐“唔”了一声,看见乔鸯加快脚步想去内殿提前叫醒绾妍,皱了皱眉。

“都下去吧,朕一个人进去。”

冯安与乔鸯道了声“是”,一左一右退居殿门两侧。

看着楚岐抬脚进了门,冯安这才看向乔鸯,脸一沉:“乔鸯姑娘今日也忒不稳重,为何要去扰娘娘好睡呢?也亏得是今日皇上心情舒畅,若是倒霉撞上龙颜不悦的时候,免不了一顿板子。”

乔鸯讪讪道:“多谢冯公公提点,今日我确实是急了。”,她瞟了一眼绾妍的方向,“还不是上回主子在皇上面前的做派而失了帝心,我也是怕主子再错过这个机会……惹了皇上不快。”

冯安语气渐松下来,诚恳道:“虽说是为娘娘着想,可落在旁人眼中,只怕会说你是借此献媚讨好,姑娘是娘娘的心腹爱婢女,今日之事传出去,对姑娘的名声也不好。”

“就说宜嫔娘娘当年,不也是在皇后身边狐媚卖乖,才飞上枝头的么?”冯安闭着眼打趣,旋即猛然醒悟,打了几下嘴巴小声道,“今日真是疯魔了,这样的闲话也说出口,当真是老了。”

乔鸯见冯安打量着自己的神色,忙别开脸,低头看着鞋尖上的小珍珠笑道:“公公说了什么?我今日累了,全然不知呢。”

冯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莫看这姑娘年轻,倒是很乖觉的,是个可造之材。

都说奴才跟着主子久了,多少会沾染上主子的习性,就如昭妃身边的阿绿姑娘,同主子一样单纯率真。冯安瞥了一眼出神的乔鸯,这姑娘倒是超乎寻常的稳重。

甚至……倒像有几分心机的样子。

他拨顺了拂尘上的毛,睨了一眼灰暗下来的天色。西边的夕阳已尽,对边寥寥两三点残星,急不可耐似地缀挂在东边的天幕上。

已经是昼尽夜将至的时候了。

一声娇呼从内殿流出来,旖旎地漾进这两人的耳里。

乔鸯背对着冯安。她眼神幽深,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情绪,像是听着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似的,蹙着眉头漠然离去。

第五十四章 奇玉

因着绾妍睡时不喜人伺候,宫人们早就退了出去。彼时内殿昏暗,楚岐有意地放轻了步子走进来,烛火借着他带来的风,颤巍巍地抖动着。

绾妍侧身而睡,小脸转向墙边,故此她那一头柔顺乌发,便沿着软枕垂下来,露出两三寸在赤锦霞罗的帐幔外头。

楚岐站在帐外,一帐之隔,绾妍匀长的呼吸声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

殿内不比外头,炭盆的火烧得旺旺的,时不时地爆出哔剥的声响。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厚重的衣裳已然不合时宜,他解下墨狐大氅,上头沾的些许碎雪,此时都变成水珠儿飞快地陷进大氅的纹理之中,洇湿之处,墨色更为深邃。

他撩开帐幔坐在绾妍身后,看着绾妍的背影,只觉她孤单凄冷,又乖巧的得让人心疼。

有一丝愧意分分寸寸地蔓延至心的深处,想来,的确是自己凉薄了。

绾妍本是小憩睡得浅,睡梦中觉得身下一沉,她施施然眯开了眼,以为是乔鸯与绿衫子在作怪,不耐烦地嘤咛一声:“怎么又来吵本宫?”

楚岐还在盘算着如何惊一惊这丫头,不曾想她乍然一句反倒将他吓了两分。他动作极轻地贴近绾妍的耳朵,低着声音不怒自威:“即使如此,朕便不来了……”,末了还不足意,又笑添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他!真的是他!

绾妍骤然惊醒,睡意全无,心如擂鼓,身子从头到脚都绷得紧紧的。她哪里敢回头?他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脖颈后头,痒丝丝的,她也不肯出声,饶是闭着眼睛装睡,轻颤的鸦睫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有人醒了却还装睡,这可怎么说呢?莫不是欺君?”他眉目澹澹,温然一笑,伸手抚上绾妍的细肩,想将这软玉温香揽进怀里。

绾妍缩了缩肩膀,仍是不吭声,似是铁了心不肯从他。

见她耍性儿,他只好撤了手谓然一叹,“罢了罢了,既然还睡着,朕便去淑妃那儿了,贺礼也没有了。”,说罢,作势就要站起来。

绾妍竖着耳朵听着后头的动静,见他要走了才翻了个身子,一手抓住他的衣角,小脸倏地红起来。她知道此举甚是失礼,故不敢对上他的眸子,哑着嗓子道:“是什么……什么贺礼?”

他仔细地端详她,她眼中蓄着的泪似炭盆中的火星子一般,刺得他心疼起来,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早就抛在脑后,姑且就纵她这一回吧。

“皇上万安……”绾妍咬了咬唇,委屈的泪水滚落下来,心里堵得难受极了,这才想起来给他请安。

他伸出有些粗砺的手指抹干她两颊的泪痕,温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为何不去勤政殿找朕?”

她紧紧伏在他胸口,眼泪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直流,支支吾吾道:“臣妾怕惹您不快。”

到底还是在记仇。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地嗳了口气,感受着怀中人一搭一搭的耸动,面上显露出难掩的愧色。

绾妍听着他腔子里有力的心跳,与往日骄纵的样子不同,今日的她倚在他怀中,乖顺得像一支女萝。

不过她到底不是许湄那样的柔性子,这一阵委屈过后,便恢复了往日的骄矜倔强,板着脸就恃宠而骄:“皇上今日给臣妾什么生辰贺礼呢?”

今日等了一天御赐的东西都没来,如今来了,若不是最好的,她不要。

他取下腰间的锦囊,从里头取出一个灰扑扑的扳指。

“喏。”

绾妍泪还挂在脸上没擦干净,就喜滋滋地笑起来,接过那扳指。她一上手,便觉这扳指如工匠丢弃的废料似的资质平庸,全然不似好玉触手生温,颜色也是暗暗的。

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见他也不像蓄意逗弄她的样子。绾妍顿了顿,突然福至心灵,赶紧将扳指放在鼻子旁闻了闻——出人意料的是,也没有任何异香。

“绾妍也是见过好东西的,只是没想到皇上这般小气,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个次品送人。”

楚岐眼里笑意愈浓,瞧着她薄怒的样子如一只嗷嗷叫的猫儿似的。他顺手接过她攥在手里的扳指,将东西仔细地推到绾妍的手指上,看着尺寸还算合适,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般的玉,朕听说,此玉跟着人久了,沾了人的生气,会出落得格外的好。朕的昭妃若是戴上了,养出来的玉当举世无双。”

绾妍不可思议地盯着指间的扳指,恼道:“皇上养猫儿狗儿的便罢了,养玉是算什么呢?”。

“是朕与绾妍的情意。”他握上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地应她,看着她怔在那儿,粲然一笑。

这样撩人的话,任是谁听了都动三分心。

绾妍心中满满都是感动,虔诚地将那只戴着扳指的手按在胸口,双眸如沁着盈盈秋水,惊喜地娇呼出声。

能得他这样相待……这便是最好的贺礼了。

两个人腻歪了一阵,楚岐拉着绾妍起来用晚膳。绾妍累了一日堪堪睡了会儿,这个时候实在饿得慌,看着满桌菜肴,忙不迭地大快朵颐。

“皇上,臣妾有不情之请。”她估摸着今日是最好提要求的时机,得了他默许便开口,“臣妾忝居协理之位,实在是力不从心,您也知道臣妾不是沉心理事的性子。臣妾想犯懒儿,六宫之事还是请淑妃代劳罢。”

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未曾揪着这个话头继续下去。

绾妍心事已了,松下一口气。

楚岐搁下银箸,吩咐人撤了菜,忽然看向绾妍道:“姜胤是你表兄,你与他可相熟?”

绾妍迟疑道:“算是相熟的,可自从大了一些之后,就无甚来往。”,她秀眉微蹙,“皇上为何突然发此问呢?”

“那你可知嫁娶之事,姜家对他有安排么?”

她直了直身子,修长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将玉扳指包裹住,摇头道:“臣妾在闺中不曾听说……”

她也不会愚蠢到,将父母曾经有意将自己许配给姜家哥哥之事告诉皇帝的,就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

他轻笑了笑:“那便好。”,旋即在绾妍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抵着她的眉心,宽慰道:“你早些歇着,朕有空再来看你。”

第五十五章 夜半密信

漏夜时分,霁月光如练。

“笃笃笃——”

听到门板被轻轻叩响,守在门边的一个宫女熟练地将耳朵贴上去,脸上并无惊异之色,显然是意料之中。

“谁”

“阿宁姐姐,是我。”外头的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差不多在用气息说活。

角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旋即一个四下张望的小太监,蹑手蹑脚地从那一人宽的缝隙里窜出来。他手里提溜着一柄微亮将熄的纸灯,另一只手将怀中的布包抱得紧紧。

“怎么去了这么久?”阿宁一边接过小太监的布包,有些气恼地抱怨他去了太久,自己都快等睡着了;一边翻开布包中的油纸层,小心地从里头取出一封信笺。她摸了摸信笺封口处的火漆,凑到小太监提着的灯边看了看,确认完好无损之后,拧着的眉头才松下来。

“回来的时候差点撞上巡夜的人,乖乖,我的魂都要吓没了。”小太监拍了拍胸脯,赔笑道,”阿宁姐姐,现在我可以去睡觉了吧?明儿还有活要干呢……”

“喏。”阿宁努了努嘴,从袖中掏出一小锭银子塞到他手里,那小太监眉开眼笑地走了。

阿宁回到暖阁的时候,宜嫔已卸尽钗环,正倚在榻上小憩。侍女们早就被打发了下去,永寿宫的人都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宜嫔主子睡觉时,不喜人在面前伺候。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宜嫔睁开双眼,见着阿宁手中的信笺,面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神情。

“回来了?”她由着阿宁扶她起身,自己披上一件衣裳坐在案前,对阿宁摆了摆手,“好了,去睡吧。”

阿宁喏喏地退下,宜嫔小心地用刀裁开火漆,将信纸取出展平。殿内光线昏暗,纸上娟秀小巧的字实在是让人看不真切,她擎着手边的烛台,将信纸靠得近一些。

怎么会这样?

宜嫔往下读一行,脸色就难看一些,心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般喘不过气。读到末尾之时,她像是得知什么噩耗般,手中的信像是变成一只死老鼠,她吓得手一松,轻飘飘的信纸就落回案桌上。

不……不会的!

她定了定神,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颤抖着手将信拾起来,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她读得极慢,怕漏掉一个字,错识一个字,好像在虔诚地念着什么咒语。可手里头的白纸黑字,何等分明?她终是叹了口气,整个人被抽走了骨架似的瘫坐在座上。

收到这样的密信,未免走漏风声,阅后即焚是最保险的。

那信纸不过被卷着火舌的红烛轻轻舔舐了一下,旋即便被汹涌而来起的火势吞噬,如挥舞着翅膀的火蝴蝶,眨眼之间,便化为一撮银白色的灰。

宜嫔冷冷地盯着那簇火,直到映在眸中的光亦是尽了,她才收回目光。低头沉吟一会儿,她从盒子中取出一张纸在案上展平,挽起袖子用左手执笔回信。

越写越急,越写越气,越写……心越乱。到了激愤之处,她左手执笔的力气大了好几分,使得笔下的字如春蚓秋蛇般越发潦草。她狠狠地盯着所写之文,像是要将那张纸看穿出一个洞来,最好是能燃起火,将它烧成灰。

烧吧!什么阴谋,什么命运,什么家族盛衰荣辱,通通丢到火里去。

待到信写完,她用尽气力将笔掷至门口,喘着气瞪着那些字,咬了咬牙。她鼻子一酸,眼眶渐渐发红,从眼底涌上来的泪水蒙上瞳仁,弄得眼睛她痒丝丝的。她揩了揩眼睛,一滴泪珠被挤落出来,“啪”地落在纸上。

她急忙抹了把脸,想将回信上的水渍压干,发觉已经来不及挽救——为了掩藏身份,她选择了宫里到处可见的生宣写信。生宣尤擅吸水,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纸上有几个字已经被洇成了一小团黑墨,只能模模糊糊地显出“坤宁”二字之痕迹。

也罢,若是将这封激愤之作交回去,只怕是那边对自己会有所猜疑。

身为一枚棋子,怎么能有感情呢?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站起来坐到妆奁那边,看着镜中泪痕未干的女子,自嘲地勾起唇角。打开妆奁,取出香盒,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用锦帕擦干泪痕,傅上薄薄一层养肤鹅蛋粉。

正想回到榻上歇息,转过身时手一拂,无意中将放在妆奁边的一只小木匣推到了地上。

宜嫔一怔,将那小木匣从地上捡起,发觉上头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这些宫女尽是在本宫没留神的地方偷懒。”她一面念叨着,一面抹干净灰,将那小匣子捧在掌心打开。

那是一只玫瑰花样式的金簪,由一枚鸡蛋大小的南红玛瑙雕刻而成,想是工匠用最精巧的技艺所制,嫣红通透,栩栩如生。一个出身奴婢之人是猜度不出它的价值的,她只知道这支簪子,大约属于她不敢戴上头的份量。

过了这些日子,宜嫔都快忘了这支簪子了。

约莫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内务府新送来的几匹蜀锦,你挑些喜欢的拿去吧,还有匣子里的簪子,你也挑几支。”

宜嫔瞳仁一动——是她。

尽管自己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她还挂念着自己有没有好头面。

“愚忠!”

她愤而将那簪子掷在地上,目光划过一丝狠戾决绝,她怒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回到案边继续未完成的回信,废去先前那张,眼下要重新写了。

信毕,雪白的生宣上,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挑不出错处。

宜嫔盯着每一笔横折竖弯钩,将手边之前写的那张信揉成一个小小的团儿捏在手里。心中难抒的痛苦如笼中兽,此时不停地撞击着囚禁它的壁垒想要逃出生天。

她再也绷不住,从座上跌下来,拖着腿往后挪,后背抵到墙时,已是退无可退。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地啜泣着,在抽泣的小小耸动之中,那些久蓄在心里的痛苦化作泪水,酣畅淋漓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第五十六章 鸳鸯长春

承乾宫。

许湄重获协理之权,一反常态地请了绾妍去承乾宫做客。

名为做客,实为弹压。纵然是清傲如她,如今也不免俗套地炫耀起来。

许湄与绾妍隔着小几相对而坐,桌上摊着几本账册与内事的记要。绾妍芳诞的喜意还没过去,心境平和许多,两个人相处也不似之前那般针锋相对。

宫里的日子那般长,日日跟乌眼鸡似的也是无趣,饶是心中不喜,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

绾妍看着许湄的字,随口道:“本宫瞧着你一手小楷是写得也是很好的。”

许湄抬眸,合上正在看的本子,温婉浅笑:“谬赞了,本宫看你这些记录,也觉很好。”

绾妍摇摇头,她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本宫只不过会写两个字,略看得过去便是了。”

她又见许湄在账上写了长春宫新添置的家私物什,挑眉问道:“依你的意思,是将这蒙古公主安在长春宫了?”

长春宫可算不上上好的宫殿,论陈设和地理位置,在东西十二宫中的末流。

这是铁的心的冷待了!

“方才本宫从勤政殿回来,得了皇上的意思,赐了这位贵人封号。”许湄提笔在洒金红纸上写着,袖口微微垂下露出那玉腕瓷白如雪,偏生又配着绯色的玛瑙镯,二者相得益彰。

“恬?”绾妍认真地看着许湄的字,念出来就扑哧一笑,“本宫听闻,蒙古人性子可不好,怎的有这么个封号?”

“恬者,静也。想必皇上也希望恬贵人能静下性子,安分守己地待在楚宫。”

许湄微微一笑,言语中带着冷意。绾妍听她的口气,便知楚岐对这蒙古公主毫无兴趣,也稍稍放下一颗心。

“那……长春宫,也是皇上的意思么?”

许湄不答,敛眸低笑,拨弄着腕上的玛瑙镯,见绾妍依旧是探寻的目光,声音拔高几分,也没了耐心道:“昭妃若有别的主意,不必对本宫说,对皇上说就是了。”

绾妍见她今日阴阳怪气的,只讪讪一笑:“你何必急起来,本宫不过略问问罢。”

“只是温常在已经在长春宫,如今恬贵人过去是要做主位么?她的性子如何担得起主位?”绾妍想起温常在,难免多了几分私心。

许湄道:“温常在的性子与恬贵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是恬贵人能学着些,想必也能落个好名声。”,她睨乐一眼绾妍,“这个道理旁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

纵是绾妍心情再好,听着半日这么夹枪带棒的话,脸也沉了下来。

“任凭她是个什么神仙,进了楚宫便是宫妃,若是还当自己是尊贵的凤凰,在这后宫专横跋扈,太后与皇上宽容仁慈,皇后与本宫也留她不得。”

绾妍暗自思忖,觉得她仿佛在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心里吃了一惊,有些尴尬地起身告辞。

她搭着乔鸯的手走出来,心道:承乾宫真是个不该来的地方……

·

绾妍来寿康宫的时候太后正在小睡,只能随着宫女们将她与乔鸯引到偏殿吃茶等候。一旁的乌云盖雪听到绾妍的声音,耳朵噌地竖了起来,从给它梳毛的小宫女怀中挣脱出来,欢快地向绾妍扑去。

乔鸯怕猫儿爪利抓伤了主子,便拦了一拦:“这猫儿当真是想念我们娘娘呢,不过可仔细着爪子!”又向猫儿后头追出来的小宫女板着脸训道:“你这丫头纵着它跑过来,伤着娘娘可怎么好?”

那小宫女吓得不轻,忙不迭道:“昭妃娘娘恕罪!”

被拦下来的乌云盖雪抬头睨了一眼乔鸯,有些不悦地摆了摆尾巴,慢慢地从她的小臂下钻过往绾妍那里去。

绾妍伸手揽过它,示意小宫女起身,道:“没事,我喜欢它。”又接过她手里的梳子,仔细地为猫儿梳毛。猫儿身上像个火炉子似的温暖又舒服,绾妍将小脸贴向它,在它耳旁喃喃:“本宫喜欢你。”

乌云盖雪好似听得懂似的,轻轻地喵了一声。

“太后娘娘到。”

绾妍放下了怀中的猫儿,率领众人行礼:“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含笑,示意她落座。一旁侍候的人为她们奉上茶后退到外头——昭妃娘娘来时,太后不喜人多。

“这些日子你是落得闲还是落得忙呢?”太后从瓷碗中捻了一小块黑色的阿胶糕,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

绾妍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没了协理之权,日后怕是很闲。”

太后徐徐道:“没了协理之权……哀家只告诉你这样很好。淑妃在人前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让人揪不出错处。你锋芒太盛,韬光养晦是好的选择。至于皇帝,他认为的是郑家跋扈,与你无关。”

“臣妾是郑家人!”绾妍大惊,高呼道,“如何与臣妾无关?”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失了分寸,低头告罪:“臣妾失仪,太后娘娘莫怪罪。”

“哀家说了与你无关,你好好品味这话的意思。”太后摇了摇头,语气喜怒难辨:“哀家说的话,你如今不懂,总有一天会懂。”

绾妍缓缓地点了点头,太后看着她眸中的懵懂之色,叹了口气。

“臣妾方才从承乾宫来,听说皇上将恬贵人安置在长春宫。”

“这个恬贵人,你要如何与她相处呢?”太后眯着眼笑了笑。

绾妍沉默不语,不住地转着指节上的玉扳指。

“绾妍,这个恬贵人你可要上点心,有你想不到的好处。”太后拍了拍绾妍的手,绾妍倒是不解其意,只眨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太后。

“恬贵人虽是外族,可对皇帝来说必定新鲜,你若能多费些心思,可以为你所用。日后你要做贵妃,做皇后,切记不可跋扈,不可失了人心。”太后看着手边小香炉里冉冉缭散的烟气,“但恬贵人是何等身份?她安分如何跋扈又如何?许多你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尽可以过她手。且哀家听闻蒙古人仗义,若你能与她情同姐妹,你有事她必会为你出头。”

这话说的极对,蒙古公主告别故乡的山水来到这千里之外的京城,心里不知是如何酸楚,倘若有人能给她一份温暖,焉知她会不会对这人死心塌地呢?

绾妍似懂非懂,只觉得今日太后所说的话玄之又玄。她抿了抿唇,只需将太后所说的通通记下,回去之后问问温姐姐,便知其奥妙了。

第五十七章 施恩(一)

多年之后,人们提起那位长春宫的恬贵人时,只余两种叹息。一是有幸得见一面,此是无憾之叹;二是始终未窥得一眼,此是无福之叹。

尽管恬贵人一缕芳魂早归故土,可留在众人心中的,只有一个“丽”字。可叹她痛痛快快地活了一遭,最后在人们心中,只是一张绝美的皮囊。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恬贵人一来,好似宫中的花儿都黯然失色了。”

“堪当楚宫容色之冠。”

楚岐好像并未把这位异域的美人放在心上,除了册封时那一夜,待她真真就如一个金摆件似的搁在长春宫中,再也没多看一眼。

这日绾妍与温常在相邀去御花园赏雪,还没踏进御花园的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记娇喝。

“大胆!”

“御花园常有人来往,是谁要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挑事呢?”绾妍虽蹙着眉,可心中越发好奇,步子也快了几分。

温常在挽上绾妍的手,冷笑道:“既然有人要唱戏,妹妹何苦要去拆了这戏台子?”

她与那人同在一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会不知其声?

绾妍回眸看她,低声道:“姐姐的意思是?”

温常在笑而不语,牵着绾妍走上一条曲折小路,隔着一排雪松,将里头的情景瞧得十分清楚。

原来是恬贵人与郭贵人在此起了争执。

绾妍定睛瞧了瞧,那二人皆气得小脸薄红,如一对彩楼中的斗鸡似的。

恬贵人出身蒙古王族,又是有封号的,地位自然比郭贵人高出一筹。她个子高挑,逼近郭贵人时确有几分威慑,朱唇轻启:“旁人便罢了,你不过是比我低贱些的贵人,也来挡我的去路?”

郭贵人自以为对宫中情势了然于胸,对人情世故甚是练达。她将眼前人从头望到脚,心道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怎能让着这人欺侮了去?

“我当是谁。”她极有底气地对上恬贵人的眸子,“不过外族异类,怎么……楚宫之中还由得你猖狂?”。

恬贵人笑意愈浓:“既然在楚宫,就照着楚宫的规矩。你入宫比我早,应该更明白何为尊卑。若你有心悔过,便乖乖赔罪,我也宽容大量饶你一次。”,说罢傲然地拂了拂袖子上的碎雪。

郭贵人听了这话,恼道:“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也敢说出这话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绾妍本在一旁静观,忽然听郭贵人开口便攀扯上皇后,眼见这件小事要越闹越大,说不定会到了楚国与蒙古邦交的地步。她是楚宫的昭妃,也是楚国的百姓之一,无论是持着什么身份,她都不能坐视不理。

温常在洞若观火,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见绾妍急着上前,她只装作不知其意,拦了一拦:“妹妹怎么了?”

绾妍急在心头——她想起南肃之乱时楚岐日夜忧心的样子。朝纲不稳,他心不安,她心也不会安。自从芳诞之后,她明了他的情意,故此,她想跟他站在一处,看海晏河清、锦绣山河。

绾妍低下头凝视着那枚玉扳指,不顾温常在婉转的阻拦,固执地高声道:“何人在此喧嚷?”

那二人俱是一惊。她们都不是身居高位之人,而能在御花园这地界发此问的,只怕只有皇后与余下的二位妃位娘娘。郭贵人定睛一看,果然是昭妃搭着的婢女手从小道曲折处闪出来。

“昭妃娘娘万安。”郭贵人最先反应过来,赔着笑妥妥贴贴地行礼。

恬贵人仍是岿然不动,其傲然之姿,在柔光碎雪下宛如一座雪山神女的雕塑。

绾妍一脸愠怒,不耐烦地示意郭贵人起身。郭贵人得了赦,忙不迭地退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瞧着那位恬贵人。

绾妍仔细地瞧着恬贵人的月貌花容,目光在触及恬贵人右眼下的那颗泪痣时,她脸上的怒色好像有了短暂的静止,也如挪不开眼似的,怔怔看着这朵诡艳的塞外之花,竟也痴了。

恬贵人见绾妍久不说话,心中打鼓,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扫了一眼绾妍头上衔珠青雀的妃位宝冠之后,她那显露于人前的傲然终于立不住了,颓然地败下阵来。

她草草地行了个礼,冷然道:“乌仁哈沁给您请安。”

乌仁哈沁……绾妍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她不懂蒙古文,但方才听恬贵人说出口时,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好听的。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回娘娘的话,是鸳鸯之意。”

鸳鸯……真是个好名字,缱绻动人。

看着绾妍的脸色缓和下来,一旁的郭贵人不乐意了,沉声道:“娘娘,恬贵人她……”

“住口!”绾妍毫无犹豫地转头驳斥她,惊得郭贵人一激灵。绾妍身侧的乔鸯板着脸道:“郭贵人还是少打量娘娘的心思,您的本事还是到皇后娘娘与宜嫔娘娘面前卖弄罢。今日之事,两位小主都有不是,谁能逃得过?”

郭贵人如挨了一记耳光,愤然地瞪了一眼乔鸯:“你这刁奴……”。

绾妍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冷笑道:“郭贵人慎言!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乔鸯是本宫爱婢,在御前也算是有些脸面的。本宫还在这儿,你就这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再者,郭贵人自己犯了错犹不知,一味地攀扯旁人,敢问是何心思?”

她本是不欲理郭贵人的,可郭贵人出言中伤乔鸯,她如何能忍?

郭贵人骤然失色,全然未料到昭妃竟不是平日的娇憨性子了,只好垂着手颓然道:“是嫔妾失言,一时口快才……乔鸯姑娘别往心里去。”

乔鸯有昭妃护着,皇后可不会为了自己而跟昭妃起冲突。她这般想着,突觉心中空落落的。

“今日你二人在御花园无故喧哗,本宫原以为你们在争些什么,特来为你们断一断。”绾妍拢了拢袖子,正色道,“皇后娘娘对你照拂,本宫也不好责罚你,你回去好好思过便是。”

郭贵人碰了一鼻子灰,讪讪而退。

第五十八章 施恩(二)

“郭贵人有皇后娘娘照拂,妾身没有。娘娘想如何责罚,悉听尊便。”恬贵人见郭贵人走了,也少了盛气凌人的架势,说罢,向绾妍福了福身子,静默不语。

方才绾妍在与温常在立在雪松旁时,就已经注意到在这花枝凋残的寒天之中,似有若隐若无的百花香气。当时她还好奇,也不知是谁身上的香料,竟用得这般重。

她向前进了几步,离恬贵人更近一些,瑶鼻翕动——果然香气愈发浓郁,甜腻得冲人。

绾妍眯着眼睛看着恬贵人,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到底一般,复才诚恳道:“你身上用这样重的香料可不好,皇后临盆在即,最忌讳这些东西,明日要如何去坤宁宫请安呢?况且你初来乍到的,就这般高傲,今日又得罪了皇后的人,你一个小小贵人,只怕今后日子难过。”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倒是有些恍惚——她终究是明白了这些道理,在新人面前张口就说出这些提点的话,苦口婆心地告诉旁人要恭顺知礼,低调行事。

她从前是不明白自己的转变的,或者是从未注意过——如今却像照见了一面镜子,她将自己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曾经的骄矜好像少了,眉眼也多了顺服。

她也不过是进宫一年而已,这其中是如何转变的,即便是有心人也只能窥见一点半点,不能全然明了。说到底,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几个字。

恬贵人微微一怔,旋即勾唇一笑,眼角眉梢尽是妩媚风情:“多谢娘娘告知。只是妾身初次册封之时去坤宁宫参拜时,皇后娘娘就动怒气逆,让妾身在她诞子之前,都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她好像将惹了皇后不快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明艳一笑,“妾身在故乡之地不过是中人之姿,皇后娘娘的气量真是芝麻大小。”

别人去坤宁宫请安时都是各怀心事,盼着搅些风浪出来,而绾妍多半只是走个过场,未曾有心思留意别人。故此听恬贵人这样一说,绾妍不由蹙眉:“竟有这等事?”。

她回忆了一下,仿佛请安时,并未见座下有空位。不过须臾,她的眉头便舒展开,顿悟过来——只怕坤宁宫根本没摆上恬贵人的位子。

“妾身儿时见惯了父王的妃妾们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做出许多脏事。妾身来到楚宫,看见这里的女人们也是如此。”恬贵人微微扬起下巴,显露出如羊脂玉般的修长脖颈,“只是娘娘为何要告知妾身这些?由着妾身被她们揪着错处,冠个妖妖娆娆的名头,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

绾妍本是好意,没成想这恬贵人好似并不领情,便不悦道:“本宫不过随口提醒了几句,恬贵人若是疑心,将本宫方才说的这些话,丢在风中便是。”

恬贵人见绾妍骤然冷了脸,从容道:“妾身失言,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您的好意。”

“其实本宫也不是不知郭贵人的脾性,今日之事……罢了,你走罢。”

绾妍轻作一叹,搭着乔鸯的手正欲离去,忽而听得后头的恬贵人抱怨道:“盐儿,叫你去摘几枝梅花,为何去了这么久?”

绾妍倏然停了脚步,转身见着恬贵人后头多了一个怀抱着几枝红梅、气喘吁吁的小宫女。

乔鸯瞥了一眼绾妍的神色,转而向恬贵人道:“有一件事,贵人初来乍到只怕不知。容奴婢提一句,您身边宫女的名字,犯了昭妃娘娘的名讳。”

恬贵人扫了一眼乔鸯,耐着性子向绾妍道:“那妾身真是得罪了,只是……娘娘可否将芳名告知?”

“你的名字本宫知晓了,本宫也便告诉你……绾妍,绾发之绾,姣妍之妍。”绾妍淡淡道,轻轻地用帕子将脸颊上所沾的细雪擦拭干净,“不知者不罪,此次便罢了。”

恬贵人瞳仁一动,惊得寒毛竖起,不自觉地略退了一步。她身后抱着红梅的宫女见主子险些跌倒,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扶了一把。恬贵人飞快地压了压心中的波澜,扬起一个娇媚的笑。

“娘娘别吃心,您是“美好妍容”之妍,这宫女是“貌若无盐”之盐,云泥之别。”

乔鸯却正色道:“话虽如此,恬贵人如今知道了,又何必去招惹是非呢?”

绾妍听了恬贵人之言,心道这人真是冥顽不灵,将锁骨间披风的花结紧了紧,覆上乔鸯的手便离去。她出了御花园,只见温常在坐在不远处的小亭中,与自己的宫女叙着话。

温常在见了绾妍冷着脸出来,迎上前微笑道:“妹妹怎么去了这般久?”

绾妍想起恬贵人的做派,没好气道:“姐姐,这恬贵人真是个怪人!”

“怪人?”温常在挽上绾妍捏着锦帕的小手,“瞧你,手这样凉,出门也不多穿些衣裳。依我看,当真是个怕热不怕冷的。”

绾妍仍在回味,对温常在的话充耳不闻:“姐姐,你还记得太后娘娘提过的,要我拉拢恬贵人么?”

温常在抚上绾妍皱着的眉心,柔声道:“自然记得,怎么……可有不妥?”

“不,我只是觉得,她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明白……”绾妍眨了眨眼睛,开始向温常在仔仔细细地分析,“咱们之前闻见的香气,便是她身上的熏香,我好意提醒,她却不以为意,反而问我为何提点,不由着她被人揪着错处。”

“她明知是错处,却自显错处,故此,我觉得她奇怪。”绾妍摇了摇头,她一向只觉许湄其人浑身上下都是谜团,如今她将许湄堪堪看清楚,又来了个窥不破其玄妙的恬贵人。

许湄到底还是谨小慎微的,这位恬贵人干脆连表面功夫又不肯做,活得那叫一个恣肆潇洒。

温常在听了个大概,只道:“我与她同在一处,她倒也不是难相与之人,虽不与我亲近,但也没有仗着长春宫主位的身份,来寻我的错处。”

“也不知太后娘娘说的,咱们能不能做到。”绾妍想来想去,只觉脑仁涨涨的疼,玉指按上鬓旁的太阳穴。

“来日方长,她在宫中孤立无援,自然是过不长久,怎么着也要找个倚靠。”温常在宽慰道,“皇后宜嫔与郭贵人已然是一体,她得罪了郭贵人,想来是难入皇后阵营。淑妃眼高于顶,倒不像是会与恬贵人来往的人。除了咱们,她也寻不到盟友了。”

绾妍这才略略安下心,长吁了一口气,复而笑道:“姐姐,咱们快走吧,站在风口真是怪冷的。”

第五十九章 雪夜祈福(一)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年关将至,算起来,也该是皇后临盆的时候了。

太医与接生嬷嬷十日前便候在偏殿日夜待命,生产所需之事不论巨细一应打点全了。玄镜大师应邀入宫,领着宝华殿的僧众发了国愿,为皇后腹中的孩子祈福,为楚国国运祈福。

殷鉴不远,中宫的嫡子是多么重要?皇后肚里怀的如何只是一个孩子——分明是楚国的未来。

皇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时下第一人,说起来,她上一回如此万众瞩目之时,还是在初登凤位的参拜礼上。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又是头胎,心中万分不安,早早地召了生母入宫陪护。不仅如此,她稍有不便召唤太医,一日竟有八九回,恨不得太医寸步不离才安心。

这夜,皇后终于从略微的不适突转为剧痛,颤着声宣了太医,才知是真的要生产。一时间,坤宁宫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虽是在夜里,整个楚宫红火得如在白日似的。

翊坤宫早就熄了烛火,在天寒地冻的夜里,没有什么比早些入睡更加适宜了。皇后生产的消息如乘着呼号的夜风似的,插上了翅膀向各宫飞去,不过半柱香的时刻,翊坤宫值守的宫人便将消息传到了乔鸯耳中。

“娘娘!”乔鸯“砰”地推开门,外头的风簌簌地灌进来。榻上的绾妍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坐起来,昏昏沉沉中正欲开口,绿衫子也裹着一身寒气提溜着宫灯匆匆近前,身后紧跟着一众捧着盥洗之物的宫女。

乔鸯掀开帐幔,为绾妍罩上一匹狐裘,急急地唤道:“主子且醒醒,如今可再不能睡了!”

“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在生产了,按着规矩,所有妃嫔都该去坤宁宫为皇后祈福,您快一些准备罢!”绿衫子慌得跳起来,手里的宫灯止不住地跃动着,晃得绾妍眼睛疼。绾妍眯了眯眼睛别过头去,下意识用手掩了掩。

终于是等到这一日了,绾妍穿着薄薄的单衣,却浑然不觉冷,只觉有一阵暖流从心口处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翻了个身起来草草盥洗,由着宫人们为她着装。此刻,她倒是如一个大战前夜的将士似的,被坚执锐,眼中光点熠熠。

“昨日听您咳了几声,只怕是不好。今夜在外头祈福是极辛苦的,主子务必要穿暖些……”乔鸯不住地打发宫人去取更暖更厚的衣裳,险些将场面稳住了,低声向绾妍道,“否则只怕要大病一场。”

“怎么说?”

“雪夜祈福,您可曾受过这样的苦?”

绾妍眉心的怯意稍纵即逝。衣裳领口的绒毛在愈来愈大的风势中剧烈的抖动着,细细的痒意如藤萝般从脖颈子延到心里去,勾得她心烦。她紧了紧怀中的手炉,抬头睨了一眼黑得要滴落出浓墨似的苍穹,抿了抿唇,乘上轿辇,领着乔鸯与绿衫子往坤宁宫去。

绾妍来得并不算早,许湄与宜嫔这两个高位的妃嫔早就到了。她向两人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院内早就布好了蒲团,放眼望去如棋盘上的子。许湄掌协理之权,是众人之首,按着规矩跪在最前头,绾妍紧随其后,宜嫔的位次又比绾妍的往后一些。

如此,随着僧众们请了神龛供奉在侧,祈福也开始了。子时已过,寒风如刀子般割在绾妍的脸上,她冷得要死,脖子只往衣裳里头缩,雪越来越密,生生地要糊住她的眼睛。

知书忙进忙出的操持着坤宁宫的事项。看着外头的雪越落越大,后头几个柔弱些的小主身子都晃了起来,便犹豫着是否要停了这仪礼。她站在门边思忖了会儿,终究是怕这将人冻掉耳朵的天糟蹋了皇帝的妃嫔,况且,还有一位娇生惯养的郑家女。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虚礼罢了,若是真伤着病着,他日可要如何交待呢?这般想着,知书心一横,打了帘子进去。她走了没两步,皇后竭力的嘶吟从榻那边飘过来,当真是气若游丝,可怜得像是一个溺水的求生者。

“娘娘用力啊!”

“皇后娘娘,别睡……”

“快将参片放在娘娘舌下含着!”

太医在帐幔外的小几旁嘀嘀咕咕,知书瞟了一眼这些半百之年的杏林圣手,都是急得额上晶莹,不住地擦着汗。

知书拧着眉头,近前隔着屏风问:“娘娘,外头的雪越落越大,您看跪着的娘娘小主们,是不是移到偏殿去……”

“谁敢!”

屏风后的皇后突然暴喝起来,像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如杜鹃泣血般歇斯底里,旋即只听得她声音断断续续的,气若游丝。

“本宫的孩子一直下不来,都是……她们祈福心诚,她们……怎么真的会盼着本宫诞下孩儿?”

“本宫……偏要她们心诚,去……传本宫的懿旨,不许任何人用蒲团,如此……才算敬着……”

知书大骇:“娘娘,您三思啊!”。

一个在里头伺候的小宫女垂着泪出来,扑通一下跪在知书面前:“姐姐快去传旨意罢,眼下没有什么比顺应皇后娘娘的心思更重要的了,如今娘娘分了心,更加用不上力了……”

知书狠了狠心,终究还是出去宣旨了。

众妃嫔被撤了蒲团,硬生生地跪在密匝匝的雪里。雪沾了人气,化成冰水渐渐渗进衣料里去。绾妍只觉原本还算温暖的膝盖,越发的湿冷,一寸一寸的,犹如将生锈的铁钉,用榔头一下一下地敲进她的骨头缝里。

她冻的要死,大块大块的雪毫不留情,只往她脖子里灌,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人也在抖着了。

她尤擅女红,最爱惜的便是这双巧手,日日夜夜精心呵护。露在袖子外的手死命地往里缩,想求得一点暖,却好像被卷在银屑炭上的火舌舔舐了一下似的,肌理疼得快要迸裂开。

她艰难地低下头,木木地看着自己原本保养得宜的手,此时也红肿得如地里的萝卜一般。她用力去动一动小指,却只怔怔地看着它佝偻着曲在那儿,陌生得像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她想起临行前乔鸯说过的话——“雪夜祈福,您可曾受过这样的苦?”

似是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不敢流泪,怕泪水流出来反将眼睛冻坏了。

她确实没受过这样的苦。

第六十章 雪夜祈福(二)

勤政殿。

楚岐合上奏本,扫了一眼座下众人,见大家脸上都有了困意,话也不怎么说了,便缓声道:“既然此事已有了头绪,大家去早些休息罢,详情咱们明日朝上再议。”

众人谢了恩,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背着楚岐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楚岐挽着袖口喝了茶,见素华也是转身欲走,急急地唤道:“诶……素华留下。”

素华心里微微讶异,仍是听了脚步,向他拜了拜:“皇上。”

楚岐将在周围侍奉的宫人遣了出去,“冯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您的话,子时三刻。”冯安送走了议事的大臣,折返进来回话,“可是要去坤宁宫?”

“给公孙大人赐座看茶,好了便下去罢。”

“是。”

“素华,朕马上要做父亲了。”楚岐的脸上难得掠过一丝窘迫,有些不安地看着案上的玉玺。

素华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向楚岐扬起手抱拳相贺:“臣还未恭喜您……”

楚岐摇了摇头,打断了眼前人的假恭谨,语气多了几分漠然:“你觉得……朕高兴么?”

“臣觉得……”,素华看向闪烁着的烛火,余光扫过楚岐龙袍外头罩着的玄色狐裘。他收回了目光,旋即沉声道,“您不高兴。”

楚岐将脖颈向后拗,盯着雕画着二龙戏珠的木梁,像是挪不开眼似的,心思飘忽得老远。良久,殿内响起极轻的嗤声。

“胡说,初为人父谁人不喜?”

刚说出口他嘴角就勾起一个讽刺的笑——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见素华仍是不动声色,他便觉得在素华面前伪装很是无趣,声音低了几分,也改了口。

“那你且说说,朕为何不高兴?”

“就如您方才看这梁上头的二龙戏珠似的,如今,楚国也是这样。”

这是实话,且正如楚岐心里所想的那般——嫡子出世,有些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已经是坐不住了。

楚岐站起身,踱着步子走到素华那去,曳地的大氅随着他的脚步一寸一寸地拖行着,像是一柄锉刀刮在他的心上。

见楚岐起身了,素华自然没有依旧坐着的道理,他站起身,极为守礼地半垂着头,旋即听见楚岐凑近在他耳边轻笑道:“你总是这样大逆不道。”

素华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唇角亦是勾起,一如那人话中浮沉着的笑意。

只听得外头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恭喜皇上,皇后娘娘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楚岐往门那边的方向走着,闻言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素华快步上前扶住他。

“好歹是吴家,不是郑家。”

楚岐覆上素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重新站稳了身子:“朕知道。”

素华看着楚岐推开门走出去,只觉他的背影甚至有些凄冷的意味。父子相疑,夫妻相离,万人之上,当真就是无人之巅。

门外,冯安尖细的声音挑开风雪的一道利刃:“皇上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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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的宫人们如过年一般高兴:自家的皇后娘娘诞下嫡长子,居功至伟;再瞧瞧这院中要冻成雪人一般的嫔妃们,试问今后谁的地位能越过皇后去?

其实这话本就可笑,皇后是六宫之主,皇上元妻,早就是后宫第一人。坤宁宫宫人们心中久违的窃喜,无疑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皇上驾到!”

楚岐下了辇,甫一踏入坤宁宫的门,便被这奇诡之幕惊得退了半步。昔日在他面前千娇百媚的妃嫔们,规规矩矩地跪在院内,头上身上都积了半掌厚的雪,如冰雕似的岿然不动,像没有了生气似的。

他不是不知道皇后生产众妃祈福的规矩,只是……他定睛一瞧,嫔妃们膝下应有的蒲团无影无踪,这些柔弱的女子竟硬生生地跪在冰天雪地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死命地压着暴怒,语气微微上扬,外人听来只觉有几分急切,不知他说出这话的同时,袖中的手掌已然攥得紧紧。

他是她们的天,是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来作践她们?

知书知道此事定然是触了皇帝的逆鳞,她从内殿踉跄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楚岐脚下,在雪里砸出两个小小的坑,垂泪道:“皇后娘娘难产,是众位娘娘祈福心诚,才使娘娘逢凶化吉的……”

楚岐咬着牙听知书说完,皇后是六宫之主,又是从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的,他自然是不能对皇后发怒。可跪着的这些人,虽是妃妾,可毕竟是皇家妃嫔,与民间可由正室随意责罚的小妾不同,何况,其中有不少是朱门贵女……

他瞥了一眼跪在最前头的许湄与绾妍,只遥遥一眼,他心都要碎了。

可大庭广众之下拂了皇后的脸面,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宠妾灭妻的帽子,只要戴上了皇帝的头,就摘不下来了,就连皇帝死了,史官提笔也要骂上百年的。

他冷然地丢了一句“祈福心诚则灵,何必拘于形式。”,便往内殿的方向走。

绾妍如被冰封着的一朵梅花似的,闭着眼睛,如醉了一般意识模模糊糊。听见后头响起熟悉的脚步,绾妍小小的身子动了动,一点碎雪从她头上滚落下来。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嘶嘶地轻喘着气,终于在他经过她身旁之时,用尽了气力伸出手,摸到了他的衣角。

他一刻也没有停留。

绾妍腔子里突然涌上一阵暖流,汩汩地从心口那儿流至四肢百骸,她眷恋这样的暖意,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暖,好热!

在这越来越汹涌的暖流中,她什么都看不清了,眼睛慢慢地阖上,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落入了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之中。

知书也算乖觉,见着楚岐终究还是站在皇后这边,赶紧招呼人去扶各位娘娘小主起来。众妃嫔如临大赦,旋即像是被抽走了骨架一般软了身子瘫倒下来。奴婢们从远处奔窜过来,手忙脚乱地将各自的主子往偏殿送。

什么祈福,当真是与上刑似的!除了坤宁宫宫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腹诽:皇后佛口蛇心,在生死之间终于隐藏不住本性,一把将脸皮撕破,狠心得竟像个罗刹似的,要拉着这么多人陪葬。



第六十一章 嫡子

皇后如释重负地躺在榻上,身下的毡被早已被汗水浸湿。虽然疼痛犹在,她却因着心中巨大的喜悦,觉得这伤口的余痛像从身上拔一根毛似的不值一提。

她听着身旁襁褓中啼哭声,呼吸急促起来,竭力地歪着脑袋,想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像一尾快要渴死的鱼,去够一点水。她嗓子早就喊哑了,喉咙里像装了一只呼呼作响的风箱。

她终于瞟见了一眼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家伙,张了张嘴未出声,只是止不住地落泪。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她此时的心情,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她如愿以偿地闭上眼睛养神,实在是困倦极了。

楚岐与冯安进了内殿,受了众人的礼,这里头人人脸上挂着笑,与外头肃杀的气氛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冯安扬了扬手:“快将小皇子抱来给皇上瞧瞧。”

乳母小心地将孩子抱来,楚岐凑近看了看,那孩子本是哇哇大哭的,见了他反倒不哭了,汪着眼睛懵懂地看着他,末了咯了一声,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想是血缘的奇妙,楚岐只掠了一眼,便忍不住伸出手指逗了逗这粉团儿。这是他的儿子,纵使生在了帝王之家,将来会深陷权谋之局,可眼下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罢了,是招人疼的小家伙。

他微笑着看着孩子因着好奇而揪住他的食指。婴孩柔嫩湿润的肌肤与他指节上的薄茧接触时,他心中像是极轻极柔地一酸,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新生。

“这是嫡长子,按着规矩,是接替朕的下一任君主。”他抿了抿唇,看着孩子不住扑腾的小脚丫,眼中带了几分希冀,“善者,国之建也,便叫他楚善吧。”

众人听了这话,齐齐谢恩,旋即诸如“天佑大楚,国祚绵长”的话从坤宁宫的内殿传出去,外头一处接一处的人跟着叩首,如翻滚的浪潮一般,山呼声像是要将天都震破。

楚岐点点头,道了声“赏”,便往里头走。他屏退众人,撩开厚厚的九凤红罗帐——皇后已然睡着了,面上像是含着一丝笑意,从这淡淡的笑意中,便可窥探出其梦香甜。

楚岐坐到她身边,想伸手去摸了摸她已被汗浸得结成一簇簇的乌发,皇后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天可怜见,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最想看见的人。

她有多久没有看见他了?许还是上一个大日子时,两个人挨着头睡了一夜,他还是话少得很,面对她的欢喜,不过淡淡一笑。皇后面上飞快地滑过一丝羞怯与窘迫,用力将自己往被子中缩,她实在不想被自己的夫君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一面。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迟。她诚惶诚恐地在他面前保持着她最完美的样子,怕自己落了下乘,便会被那些妃妾比过去,最后一步输,步步输,不得善终。

可这般讨好落在他眼里,便是过犹不及了。与他而言,她是他的嫡妻,是六宫之主,是大楚的皇后,实在无需如此战战兢兢地,活像一个邀宠的妃妾。

何况,她为人庸懦,并无那样的情致,所谓东施效颦,便是如此了。

楚岐将她的紧张收入眼底,柔声地唤着她的闺名,他覆上皇后微凉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对上皇后激动的眼神,笑道:“时华,朕方才看了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皇后听他这样唤自己,婉然一笑,哑着声音道:“臣妾不辛苦……”

她眼里带了星星点点的期盼:“您可给孩子起了名字?”

“善者,国之建也,朕觉得很好。”

“善儿……”皇后喃喃道,旋即眸子里漾出一点泪光,哽咽起来,“确实是很好的。”

“朕知你素体孱弱,生下这个孩子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你好生养着身子,知道了么?”他温声道,又想起方才外头那些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的妃嫔们,“待你身子养好了,六宫之事还是由着你来管着,你毕竟是正宫皇后,淑妃从旁协助尚可,一手把持着也是不合适。”

皇后全然未想到楚岐在提点她御下过于严苛,她只是深深感动,如吃了一粒定心丸似的,颤声道:“多谢皇上。”

他见皇后还未悟,只好添了一句:“朕方才听知书说,你此胎难产,凶险万分,因着妃嫔们诚心祈福才逢凶化吉……”

皇后嘴角的笑一僵,别开他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想必他来的时候,已经知道祈福之事了。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臣妾知错……”。

既然他给了台阶,她顺着下便是。

楚岐见她也乖觉,便给足了皇后脸面:“既然你平安生产了,她们在外头也算是有功,依朕看,等你好些了,再大赏六宫罢。”

“臣妾都听您的,孩儿已然平安,臣妾……再无所求了。”

楚岐“嗯”了一声,将知书叫进来嘱咐了几句,便往偏殿去。

知书顺手将桌上摆着的那碗温温的参汤捧过来,用小勺喂皇后服下。她想起方才楚岐出去时,不像是暴怒的样子,便问:“娘娘,您撤了蒲团的事情……”

“即便皇上知道了,不也并未责怪本宫么?”皇后冷然道,“本宫是皇后,如今还有了嫡子,自然是皇上心中第一人。”

“话虽如此,可是您之前那样做,实在是不妥。”知书皱着眉头,侍候皇后喝完了药后,便扶着皇后躺下,叹了一声,“今后也不知外头的人要怎样看您。”

皇后嗤笑一声:“你以为她们有几个真心驯服的?除了宜嫔与郭氏咱们知心些,其余的人都是做表面功夫的,心里头不知如何恨本宫。本宫生产时,外头的人知道本宫难产,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本宫要让她们知晓,谁才是六宫之主。”

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用了不少的气力,嘴唇都微微发白了,饶是这样,眼中还充斥着分明的愤然。

“您莫要再胡思乱想了。”知书为皇后掖好了被角,看着皇后戴上了防风的抹额,宽慰道,“六宫之主一直都是您,不会变的,有很多事……皇上终究站在了娘娘您这边,您还不算安心么?”

安心?皇后撇了撇嘴角,这宫里的妃嫔一天没有全然归顺于她,她就一日不得安心,不仅如此,她还也夜不成眠呢。

好在如今有了嫡子,地位稳固,也不必跟这些妃妾争一点半点的恩宠。她真想亲眼看看那些妃嫔们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模样。

皇后畅然地嗳了口气,当真是没有比这更快意的时候了!

第六十二章 祸不单行

坤宁宫偏殿。

知书显然早就留好了后路,嘱咐人将偏殿的炭火烧得旺旺的,又额外拨了一批人守在这儿,外头受冻的主子们一被扶进来,很快就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绾妍换上了干衣服,缩在被子里好容易暖过来,乔鸯端过来一盏姜汤,见绾妍还时不时地哆嗦,便问道:“娘娘可好些了?”

“现下好多了。”绾妍叹了口气,低下头看见被子上是凤穿牡丹的纹样,便伸手去摸了摸:“想必这是皇后娘娘的东西了,这朵牡丹花儿绣的真好看。”

她仅仅是妃位,用不了这样的纹样,如今初次得见,不由得看痴了,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地大了几分。凤凰羽翅上密匝匝的金箔刮过她的指腹,若是在往日,一定会硌着她娇嫩的手,可如今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的疼。

乔鸯见绾妍有些错愕,便吩咐人取了一只手炉过来,将其塞到绾妍的两手之间,宽慰道:“主子别怕,想来是冻伤了,您捂一捂就好了。”

绾妍捧着手炉没多久,便觉之前还是麻木的手如今已是如被蚊虫噬咬似的越来越痒,她再仔细一看,只见手红肿得如烤熟的猪蹄似的,上头细嫩的皮肉已经开始溃烂,沁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一旁的绿衫子见绾妍的手骤然成了这样,大惊失色,急忙去请了一名太医过来。

“太医,您看昭妃娘娘的手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医皱着眉问了缘由,细细看过绾妍的手,旋即长吁了一口气:“娘娘的手乃是冻伤所致,紧接着用手炉烤,又怎么禁得住呢?”

绾妍听了这话寒毛倒竖,显然是有些慌了,她轻轻吹了吹火肿得老高还辣辣的手背,颇为担忧——总不会这双手便这样废了罢?她还想拿针线呢。

“这……这可如何是好?”绿衫子看绾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催促太医快些想法子。

太医取出一个小瓷罐,用簪银细铲挑出指甲盖大小的绵羊油,暖化了敷在绾妍的手上。绾妍只觉一双手都被包裹得暖乎乎的,她将手伸直举高一些,苦笑道:“这般油光锃亮的,真像一对猪蹄儿了。”

乔鸯自知有错,急忙请罪:“娘娘,都怪奴婢不懂这些,反倒是耽误了您!”

绾妍扬了扬下巴,示意绿衫子将乔鸯扶起来,“此事怎么能怪你呢?本宫也不明白这些东西的。”

“怎么不见温常在?”绾妍探着脑袋在人群中寻着温常在的身影,“她也是一起在外头跪着的。”

绿衫子偷偷看了绾妍一眼,只好回明了:“温常在身子弱,受不住,在外头时就已经晕倒,现下已经送回长春宫休养了。”

“可吩咐了太医去看?”绾妍心也悬了起来,太医院虽不完全是拜高踩低的,可今夜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一个小小常在被疏忽了,谁又能多说一句嘴呢?

“本宫还是不放心,去找个靠谱些的,马上去长春宫……”绾妍抿了抿唇,又看向乔鸯,“你做事向来稳重,你去了本宫才放心。”

乔鸯福了福身子应声出去。

偏殿的嫔妃休整好了的,都向为首的许湄告辞回宫去,临走时神色恹恹,当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坤宁宫多留。

郭贵人寻到宜嫔身旁,低声耳语:“皇后娘娘是怎么了?连咱们也一并下手,未免也太不讲情面了!”

宜嫔睨了郭贵人一眼,嗤笑道:“你若是还想傍上皇后娘娘,就趁早将这话烂在肚子里。”

“这是为何?”郭贵人实在不明白宜嫔话中深意。

宜嫔见眼前人与皇后一样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对着她又不必有对着皇后那般的耐性,自然懒得与她费唇舌,自顾自地搭着阿宁的手,向许湄告退回永寿宫去。

说起许湄,她是极富书卷气的女子,看似娇弱,今日倒是咬咬牙就撑了过来,没病没灾的,比一向活泼的绾妍还受得住一些,也不知她为何有这么坚韧的生命力。

“妹妹的手上怎么包着厚厚一层纱?”许湄见嫔妃们都三三两两地走得差不多了,只有绾妍还在这儿,也过来搭话。

“本宫今日才知冻伤的手不可用手炉。”绾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许湄疑道:“你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道也是常事,你的奴婢也不知道么?”

绾妍摇摇头:“也是不知。”

许湄眼中的犹疑稍纵即逝,旋即掩口而笑:“是本宫想错了,能在你身旁伺候的自然都是郑府的大丫鬟,是不用冬日做些浆洗之活的,不知道这个道理也不足为怪。”

绾妍见许湄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刚想与她辩驳几句,只见楚岐匆匆进来。他脸色稍沉,两道剑眉微蹙,眸子同外头的雪一样有着凛凛寒意。绾妍眨巴着眼睛,与他相识久了,只觉他此时身上都笼着一层极淡的戾气,如暗流沼泽一般。

她正欲掀了被子给他请安,却被下头行动方便的许湄抢了先,许湄清泠泠的声音极为悦耳:“给皇上请安。”。楚岐是来与她们说话的,便遣退了宫人,对许湄虚扶一把,开门见山道:“起来吧,朕知道今日你们受了委屈。”

他这话如春日的暖风吹散阴霾一般,直直地吹到绾妍心里去。她先前压着的委屈又分分寸寸地蔓上来,挟得她喉头一紧,话还堵在腔子里,热泪就先滚落在脸颊。

“妹妹只是怎么了?皇上心里有咱们,妹妹还哭起来了。”许湄瞟了一眼绾妍,又笑了起来。

她自然愿意在楚岐面前与绾妍姐妹情深,倒不是她真的想通了接纳绾妍,而是绾妍越娇气,越能显出她的从容温良。

他是皇帝,需要怎样的妃嫔,怎样的皇后,她最清楚不过。集稳重与柔情于一身的人,从来都是让他满意的。

楚岐瞥见绾妍的娇态,心里一疼,很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她的小脑袋,只是许湄在侧,他也不想厚此薄彼,让许湄觉得受了冷落,因此,话到嘴边便是不冷不热的:“别哭了,早些回翊坤宫去歇着罢。”

绾妍点点头,将放在被子中的手拿出来,难堪地咬了咬唇。

楚岐的目光掠过那双被缠成小山丘似的手,心里叹了口气,依着这丫头的心性,这笔帐终究还是要记在皇后头上的。

第六十三章 勾结(一)

元和七年的春天很快就来了,在小皇子的百日宴上,楚岐当众宣布将在楚善满周岁时册立其为太子。满宫里没有人比皇后更加得意之人,朝堂之上也转了风向,从前一直了无人气的吴家,一时间门庭若市。

吴家本不过是祖上平平无奇的清流人家,又是无福出几个奇才来兴旺家族的,之前吴家人一直指望着皇后争气,没成想皇后真的就一举得男,还带着他们也金贵起来了。

沁茗阁。

雅舍内,吴家家主向郑伯忠夫妇见了礼,对着二人拜了拜,领着吴国舅入座,含笑道:“郑将军与大长公主殿下能赏脸,当真是咱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吴国舅颔首回话:“父亲大人说的是。”

郑伯忠是行伍粗人,今日抽出空儿来赴吴家的会,来到这儿了便对吴家挑了这么个酸腐的地儿很是不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自皇后有孕之时,吴家就一直与我修书下帖,我因着朝上事多耽搁了,如今来了,倒要问一句——究竟是所谓何事呢?”

吴国舅讪讪赔笑:“老将军息怒……”

楚佩自来了便安坐于郑伯忠身旁,未发一言,也不摆公主的架子,端的是温良静淑的贤内助模样。

沁茗阁是京城最大的茶庄,故此,面前的茶具不仅齐全,还都是上乘之物。

楚佩一面听着吴家的客套话,一面自个儿半掩袖子点茶。她打发下人煎水,自己将研得细碎的茶末放入茶盏,注入少许沸水调成浓膏。将这些功夫都做好了,她一手提壶往盏中点水,另一手飞快击拂。

她出身皇家,受的是嫡公主的教养,区区点茶之技自然不在话下。楚佩与郑伯忠原本是不将吴家放在眼里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二人心里明白,给吴家几分脸面并非失算之事。

吴家家主见楚佩亲自为众人点茶,算是对吴家高看了,心里也有了底。他屏退了侍从,见雅舍之中只余他们四人,才低声道:“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在下与犬子求见二位一面,实在是有事想与二位商议。”

楚佩这才温然一笑,开口道:“但说无妨。”

“公主殿下也知道,吴家从前不过是没权没势的小门户,幸得太后娘娘看中,吴家才出了一位皇后。前些年后娘娘在宫中不得志,吴家只好捧了一位宜嫔娘娘为她护航。这样呕心沥血地下功夫,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说不定哪日就被打回原形。如今皇后娘娘终于诞下皇子……”

“老夫可没工夫听你说你家的兴衰史。”郑伯忠睨了一眼快要泣下沾襟的吴家家主,没好气道,“既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有事说事,莫不是要公主殿下也听你念叨一天不成?”

吴家家主见动之以情在郑伯忠面前行不通,马上就收了悲色,换上一副笑脸,准备以利诱之。

“有一件事,是将军先前做过的,想来再做一次也未尝不可。”

“哦?”郑伯忠不觉挑眉。

“将军心里明白,自从咱们这位皇帝登基之后,郑家的处境可是一日不如一日。就说之前南肃之事,将军身先士卒,大克敌军,最终皇上待郑家如何?郑家立功的子弟也不少,除了赏些身外之物,皇上便只给姜胤赐婚,这其中又有何深意?”

吴家家主一字一句地说完,用食指沾了杯中的茶水,在桌上缓缓地写了一个“帝”字,暗中打量着楚佩与郑伯忠的神色,像一尾吐着红信子、伺机而动的斑纹蛇。

郑伯忠将脑袋凑过去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吴国舅笑着用拂了拂袖子,将桌上水渍擦干,阴恻恻的眸子对上郑伯忠喜怒难辨的脸色。

“你们何必这样急?今后嫡长子登基,吴皇后成了太后,自然有的是荣华富贵,又是何苦来哉?”楚佩仿若吴家家主说了个什么笑话似的,轻笑道,“再者,若是当真……,郑家又能得什么好处了,吴家未免也太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吴国舅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地站起身,将手撑在桌上,长吁一口气:“不算急不算急,只怕最终是来不及了!”

楚佩眼眸一动,这个吴国舅纵使有几分才华,城府到底还是浅了些,若不是皇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照拂几分,只怕他在官场上也待不长。

这般心性,难怪当初泄露了南肃之事。

吴家家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吴国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于人前,忙不迭地告罪。

楚佩呡了一口茶道:“罢了罢了,只是方才说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这……”吴国舅拘谨起来,不敢与对面的楚佩对视——双方还没谈拢,自己就将底牌亮出来,岂不是让吴家落了下乘?

吴家家主咬了咬牙,自家儿子将话说了一半便支支吾吾,反而让人起疑心。他见楚佩与郑伯忠已然交换了眼色,知道是轻易晃不过去了,索性将话说开:“若是日后郑吴两家,也如郑姜两家一般结好。为表诚意,新帝登基之后,太后之位……吴家甘愿让给郑家的昭妃娘娘。”

什么?楚佩不可置信地看着吴家家主,手边的茶盏险些打翻。“那当今皇后又该如何自处?”,她顿了顿,旋即反应过来许是被眼前人戏弄了,嗤之以鼻道:“一国岂可有两位太后?”

“公主殿下,实不相瞒,皇后娘娘的身子本就孱弱,生下嫡长子时又是难产,娘娘的身子已然如被凿空的矿山一般,看着是好好的,其实……”吴国舅谈及妹妹,也颇为唏嘘,“这事儿也是一直瞒着,娘娘她本就三灾八难的,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原来如此,难怪吴家挤破了头也想往郑家靠拢,想借着郑家势力犹在,免了后顾之忧。

楚佩定了定神,强笑道:“吴家算盘打得响,先前还想来诈本宫,不过是个病病歪歪活不到儿子长大登基的皇后,本就坐不到太后的位子上,竟说是将太后之位让给郑家的。”

吴家家主讪讪道:“求公主可怜吴家,若不是这样,咱们又如何能得见您一面,与您与郑将军说这样的话呢?”,他扫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楚佩,心道,这位公主的软肋……或者说这对夫妇的软肋,不就是那位爱女么?

昔日这夫妇二人为了女儿入宫,下了多大的功夫!

如今,就让吴家来赌一赌这夫妇二人对女儿的心意罢。

“再者说,依在下看来,一切都是天意。昭妃娘娘是凤凰命,虽然做不成正宫皇后,但是今后做了太后,也是凤命不是?”

见二人有所动容,他滴溜着眼珠儿又劝:“皇上忌惮郑家,如何会真正亲近昭妃娘娘?如今六宫之中,淑妃最得人心,若是皇后娘娘……皇上只怕要立淑妃为后,您看这些日子,许大人忙里忙外,官儿可没少升呢。”

第六十四章 假盟

郑伯忠闻言,缄默不语。吴家家主的话显然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他握紧了手中的薄瓷茶盏,看着杯身蜿蜒曲折的裂纹。这迂回弯曲的纹路如一张大网,将他的心笼住,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皱了皱眉头,只觉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乱的很。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可不像这些根根分明的裂纹那样一目了然,他在沙场上驰骋惯了,“权术”二字,他只懂揽权,不懂其间“术字的奥义。人情世故的事情,多半依仗楚佩这位贤内助为他奔走。

“既然如你所说,昭妃是天命加身。”楚佩淡淡一笑,“不管是凤位还是太后之位,皆是命里注定之事,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吴家家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自相矛盾,只好强笑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殿下女中豪杰,心中谋略远胜男儿,怎么会不知吴家的意思呢?”

一直在旁呆如枯树的郑伯忠好似突然活过来一般,抢过话头道:“吴家让出一个本就不握在手里的太后之位,郑家却要流血作叛贼,留下千古骂名。恶名都留给咱们,你们倒是求得富贵,天下岂有这样的好事?”

“这话不错。”楚佩冰冷地逼了一句,“吴家无需用昭妃来百般暗示,本宫也是浸淫权术多年的,这样的段数在本宫面前还是太低。”

“如今吴家求于郑家,既是求,便要做足了诚意。兹事体大,倘若本宫即刻就与你们一拍即合,只怕吴家也不会相信罢。”

“公主说的是,此事并非儿戏。”吴家家主见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得透透的,只好坦然道,“不知公主殿下想看到怎样的诚意,在下实在愚钝,窥不破殿下的玲珑心思。”

楚佩脸挂寒霜,冷笑一声:“自然是郑家能得到什么。本宫知道,有人甘愿做窃国者,可那也是在利大于弊时;如今,本宫只觉得被吴家戏弄,并未觉得有足以令人倾覆王朝的好处摆在眼前。”

这话说得极重,吴家家主与吴国舅听了这话不觉冷汗涔涔,惶然道:“吴家委实没有戏弄之心,不过是看着郑家日益衰落,皇上重用姜家,故此,想求郑家庇护,今后一定为郑家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吴家一直势微,如今终于有了博一把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终究是说出了真心话。”楚佩凝目看着仿佛她再斥一句就要叩头请罪的二人,手指摩挲着盛着八分烫茶水的瓷盏,旋即将玉指收回掌心握着,正色道,“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家即便再落魄,也轮不上吴家来做盟友。”

“既然是求恩典,求庇护,便要放低姿态,莫要来算计本宫。”她微微一笑,流露出目无下尘的光华气度,“说来说去,本宫终于明白吴家为何不能官运亨通——你们实在是不会哄人高兴。”

这话机锋一转,倒是有几分自己人的意味了。吴家家主很快就反应过来,瞥了一眼楚佩唇角的笑容,飞快地拉着吴国舅磕了个头:“公主所言极是,今后……求公主垂怜!”

郑伯忠本就被吴家人故弄玄虚的做派怄得不行,见楚佩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吴家的气焰,让人家俯首称臣。除了心里头爽快以外,他在心中不停地称赞妻子不愧是大楚嫡公主。

“起来罢。”楚佩扬了扬手示意二人起身。

威已立了,余下的便是施恩。

“本宫知你们心急,可也不能没头没脑地扯了旁人来造反,今日之事,本宫大可以捅到皇帝那儿去邀功,做忠臣可比做叛臣好得多。”

吴家家主坐在那儿垂着头,已经是不敢吱声了。吴国舅闻楚佩之言,不自觉地攀上手边的桌角,身子晃了晃,好像皇帝已然知道了他们想谋逆的事情。他脑中闪过昔日公孙家被灭门的惨象,将按着桌角的手翻转过来,看着掌心沁出的薄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似的。

“不过是求富贵而已,实在无需如此疯狂,依本宫的意思,你们是如何跻身新贵之家的,按着路子继续走下去就是了。”

说起吴家是如何发达的,她便想笑——昔日太后选中吴家女做皇后,为的是让弱小的后族成不了皇帝的羽翼,郑姜二家得以继续揽权。谁知这吴家得了便宜,得寸进尺,也想做效法他们,不仅如此,野心还更大了……

可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吴家家主听了这话,神色落寞,慨然叹曰:“皇后有孕之后,未免万一,在下已经在安排了,挑个好时机便能送进宫。”

“甚好。最后一件事——你明日你去姜家,试探姜家的口风,再来禀报于本宫。”

吴国舅一头雾水:“公主殿下这是何意?这是郑吴两家的事情……”

吴家家主略一沉吟,施礼一笑:“在下一定为公主殿下办好此事,为您分忧。”

楚佩展眉解颐:“此事若成了,便是吴家最大的诚意。”

她曾多次向太后劝进,太后总是含糊其辞,在她面前旁敲侧击想要急流勇退。皇帝如今有心厚此薄彼,意在拉拢姜家,破了郑姜二家之盟。

倘若姜家是与郑家同心的,自然会与之共进退,不过是从头来一次当初的把戏,换了两家身份,郑家做太后之族低调处事,姜家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罢了。

只怕姜家起了私心,想向皇帝靠拢。若是如此,必然借吴家之事去皇帝面前邀功。

她扫了一眼吴家家主与吴国舅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是那样得意地笑着,全然不知在答应了她的嘱咐之后,吴家便成为了她棋盘上的一颗子。

一颗仅仅去试探真正的盟友是否怀着初心的弃子。

她端起茶盏,以茶代酒,笑着说一些郑家会照拂吴家之类的话,看着他们点头如捣蒜,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辉煌的富贵转瞬将逝,他们如溺水的求生者一般,疯狂地求别人帮他们留下这一点绚烂。

如饮鸩止渴。

她垂下眸子将七分烫的茶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饮鸩止渴,终究是要死的。

第六十五章 绣心

翊坤宫。

绾妍坐在桌前,左手捏着一枚银针,右手执笔在绣绷上描画着。她额前的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髻上的步摇也随风泠泠作响,手上的动作缓慢而细致,像是将心意倾数注进了那一方薄薄的绢帕中。

温常在打了帘子进来,放轻了手脚走到绾妍身后,将脑袋凑过去瞧了个全儿,旋即莞尔一笑:“我瞧瞧,这是……一对鸳鸯。”

绾妍想着心事正出神,没成想温常在悄没声地进来,还冷不丁地在她脖颈儿后头作声。她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中撤了笔松了针,用两只手胡乱地将绣绷捂住,话还没想好说什么,脸倒先红了,垂眸娇嗔道:“姐姐来了也不说一声!”

“果真是春日到了。”温常在揶揄地瞟了一眼绾妍,幽幽一叹。她伸手翻了翻藤盒中的绣样,将它们摸出来一一过眼,“鸳鸯、并蒂莲、同心结……要我说呀,这一张张的哪里是绣样呢?分明是妹妹的心意。”

“姐姐既然知道了,也帮我挑一挑罢。”绾妍见瞒不过去,索性就不瞒了,眼珠儿一转,“我一个月没有摸过针线,眼下越发技痒了。”

温常在皱眉道:“你这手好不容易将养了一阵子,又要急着绣这些,仔细落下病根儿。”

“是是是,我每日只绣半个时辰可好?”绾妍在一堆绣样中挑挑拣拣,迫不及待地寻出那张画了一半的,“你瞧这个如何?”

温常在接过那张绣样,定睛瞧了瞧竟是一幅鸳鸯戏水的,噗嗤一笑:“妹妹好生大胆,若是被皇后娘娘看见了,只怕又要拉你去她那儿听训,她可是最爱端着的,一向老实持重,怎么会准你这般狐媚?”

“我倒是不知什么狐媚不狐媚的。不过姐姐说的是,如今皇后春风得意,我也不想去招惹她呢。”绾妍点了点头,将那张鸳鸯戏水在手中捏成一个小纸团,很不高兴地坐下来重新挑选。

温常与绾妍相对而坐,看着绾妍闷闷不乐的样子,轻声安抚道:“妹妹别灰心,咱们谨慎些总没有错处。皇后一朝得势,这宫里除了宜嫔与郭贵人,谁没得过她的敲打?眼下避其锋芒是最好的。”

“我知道。”绾妍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托着腮看向温常在,认真地问,“姐姐,为何皇上登基好几年了,才得了善儿这一个孩子呢?”

温常在一怔,对上绾妍眼中的疑惑,哂笑道:“这样的事谁说得准呢?就说皇后,也不是宫里最得宠的,不也一举得男,诞下了嫡长子么?福分这种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有句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绾妍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击在桌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念经时敲木鱼似的。随着指尖的动作,她的心也如听见佛音一般安宁下来,“可是谁又知道命里有没有呢?玄镜大师说我是宛雏之女,说我是凤凰之命,可是皇后有了嫡长子,地位已然稳固……我这个昭妃岂不是要做一辈子了?他说我命里有,我却连根凤凰毛也摸不着。”

她想起皇后生产那夜,她被人扶到偏殿休息时,身上盖着的凤穿牡丹的衾被——那是凤凰的富贵光华,熠熠夺目,难怪天下女子都为之争破了头。在那一刻,她觉得只有这样的凤凰才能配得上她最珍爱的牡丹花。

“妹妹是忘了那‘终须有’的‘终’字。”温常在覆上绾妍的手宽慰道:“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伤春悲秋,可不是好兆头,我听人说怨天尤人会改了气运。总之你入宫还不到两年,日子还长着。心急便要出错,咱们要过好当下,才能等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姐姐说的是。”绾妍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小小地嗳了一口气,前路要如何走,她倒是有些迷茫了。

“皇上心里有你,你又何须急于一时?”温常在瞥了一眼绾妍手上的小扳指,唇角微微弯起。

这丫头,总是迷迷糊糊不自知呢。

带了暖意的春风从树桠上跃下来,也想看看这房里这两个美人儿,便大摇大摆地从敞开的门里进来,在这二人脸上轻抚一把,得逞般地从窗外翻出去。

绾妍看着被绣样被风吹落到脚丫,忙弯腰去捡,眼神不觉落在了腰间的平安符上。

那是母亲一针一线为她绣的平安符,一面是“平”,一面是“安”。

绾妍握住那枚厚实的平安符,抚过那密匝匝的针脚,心头突然一暖。

她忽然觉得,所谓祝愿,好像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朴实动人的了。

“姐姐,我想为皇上做一枚平安符。”

温常在一怔,旋即含笑道:“倒是有几分大道至简的意思。”

绾妍略一沉吟,倒是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可是平安符……皇上会不会嫌弃我俗气呢?淑妃是那样雅致的人物,若是她来送,肯定比我的好许多。”

“妹妹的绣品哪里需要雅致,一切贵在心意。这个道理旁人不懂,他必定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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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岐晚膳用毕,冯安候在门外等着敬事房的人呈绿头牌来。按照平常的流程,等安排好侍寝的事,他就可以回房暂时歇息一会儿,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冯安耐着性子等着,忽见两个宫女进了宫门向勤政殿来。为首的是一位形态端庄的紫衣宫女,她两手规规矩矩地叠在一起,稳稳放在小腹前,神情从容安然,端的是掌事宫女的架子。身后的小宫女则费力地拎着一个食盒,呼吸急促地跟在她后头。

“宝扇姑娘不在淑妃娘娘面前伺候着,怎么亲自来了?”冯安上前迎了几步问道。这宝扇是与淑妃主子一同长大的,虽是奴婢却比很多官家小姐知礼些。

“恭贺您生辰之喜。”宝扇上前微微一笑,行了个常礼,“宝扇知道是明日,只是怕是抽不开身来贺,先添添您的喜气可好?”

太监多半是家中贫寒、走投无路才入宫谋生的,要么是被拐子卖进来,那就更惨一些。至于生辰,大多太监都不知道,便约定成俗用净身那日为生辰。连冯安自己,也是年轻时几经辗转才打听到父母的消息,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生辰的。

冯安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甩了一甩拂尘,唏嘘道:“宝扇姑娘心细,只是我这么大岁数,早已不过生辰了。”

第六十六章 疑根

“怎么说也是个大日子呢。”宝扇一面宽慰他,一面往他手中偷偷塞了两锭金元宝,悄声道,“娘娘的心意,公公就收下吧。”

为避免后宫干政、嫔妃为家族谋私,按照规矩,皇子们生下后不久便要送去撷芳殿,由专人抚养。皇后自小皇子出世之后,苦苦哀求楚岐将孩子留在坤宁宫照顾,楚岐念她诞下孩子实在辛苦,心一软,勉强准许拖到楚善过了周岁礼时才搬去撷芳殿。

皇后一时风头无两,但是这样的做派落在众人眼中,只觉得这位皇后娘娘平日里说口口声声要端庄持重,做六宫之表率,如今又为着私心,视法纪于不顾,实在虚伪。

如此,皇后在众人心中的口碑也被败得七七八八了,眼下,在宫人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人美心善的许湄。

情势如何,冯安心里当然有数,他悄悄掂了掂分量,嘴一咧,避开众人目光笼了金子入袖:“多谢娘娘恩典。”

既然六宫的宫人都觉得皇后人品不行,在里头的这位又如何会不知?冯安扫了一眼小宫女拎着的食盒,面上挂着笑,身子往旁边一晃,为这二人让出一条道来。

“姑娘是为娘娘送东西的,请快进去罢,将东西递给里头的人,自有人会通报皇上的。”

宝扇谢过他,领着小宫女进去,不一会子便走出来,见了冯安便道:“多谢公公通融。既然娘娘的东西已送到,我也回承乾宫伺候主子了。”。

宝扇妥帖地行了个礼,领着后头的小宫女回承乾宫去。

“姑娘慢走。”冯安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躬身。

冯安抿了抿唇,有些稀疏的灰银色眉毛微微皱起——承乾宫这位娘娘从未向自己施过恩,如今一出手,时候送得巧,东西送得好,精精准准,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淑妃连他的生辰都摸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还知晓些什么。这般想着,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仿若自己没穿衣裳似的,被人看得透透的。

他干等了一会儿,敬事房的黄总管领着人才匆匆而来。

冯安白了黄总管一眼,领着他进去,边走边在黄总管耳边低斥道:“你是皮痒了?娘娘们的吉时你也敢误?”

黄总管一脸苦色:“您恕罪,我这不是路上闹肚子么?”

冯安也默着不言语,两个人进了内殿。

敬事房的人恭顺地跪在楚岐脚边呈上托盘,楚岐搁下笔,手指悬在绿头牌上头犹疑一会儿,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冯安看着他的动作心下了然,垂首道:“皇上,刚刚翊坤宫来人说,昭妃娘娘身子不爽,故来告病。”

难怪没有。

“哦。”楚岐忙撤回手,淡淡道,“太医去看了么?”

冯安道:“回皇上,太医说娘娘歇息几日便可。”

“可知道是为什么?”

冯安继续道:“仿佛是累着了……”

楚岐的手不自觉地摸上那个悬在腰际的平安符,眼眸一动——风雪之夜她的手受了那样的伤,如今好容易将养好了,便急急忙忙地绣了这个玩意儿送来,说是补上新年的贺礼。

这后宫里,盼恩宠者有之,盼权柄者有之,盼他平安者并非没有,毕竟早早地成为太妃太嫔便同于踏进佛庵半只脚。她们盼他平安,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能多过些好日子,只有他平安了,她们才有盼头。

大抵只有绾妍是真心盼他平安的,以一个妻子的身份,盼着她的夫君平安。

这样很好,她如今想做的是他的妻子,而不是……权臣之女。

他捏了捏小棉包似的平安符,像是在捏着绾妍白嫩的小脸似的,心里如掠过一片羽毛般,极轻极柔地一酸。

冯安看楚岐出神,自然而然地轻咳道:“皇上,您看今儿?”

“今日就算了罢。”楚岐摆了摆手,拿起了一本折子,目光一凛,在奏本堆中翻找了一阵,突然急促地开口,“今日素华上的一道密折,为何不见了?”

“这……中午皇后娘娘来勤政殿找过您,那时候您去了宜嫔娘娘处,皇后娘娘进来转了一圈便走了。”冯安蹙眉道,“除此之外,别无他人进来了,只是……皇后娘娘总不会明目张胆地窥探朝政之事罢……”

楚岐“唰”地直起身子,攥着拳暴喝一声,脖颈间的青筋突突直跳。冯安大骇,脚一软就跪下请罪。楚岐定了定神,松了气力般地贴着椅子坐下。他伸出手指按了按眉心,眯着眼睛睨了冯安一眼:“朕不在此之时,勤政殿不得后妃随意出入,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规矩都混忘了是么?”

冯安止不住地叩头:“皇上恕罪,只是此事实在蹊跷,奴才是在不信娘娘会如此肆意妄为。”

楚岐阖上眼睛,他一早觉得皇后庸懦,耳根子软,涉身处事都向着吴家,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如今倒是青天白日地来勤政殿翻折子了,真是吴家的好女儿!

他越想越气,觉得皇后做事做到这般田地,实在不配得他如发妻一般的相待。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后悔自己的宽容,后悔自己明里暗里的多次相护,只为保全她的颜面。

吴家女贪得无厌,着实不配!

冯安眼尖,蓦然间见着桌底的阴影里,好像有一团颜色微浅些。他偷偷瞥了一眼闭上眼的楚岐,大着担子伸手去摸,竟摸出来一方小小的密折——不就是皇上方才在找的那一本么?

他将上头的灰拍了拍,心道这折子的颜色当真好巧不巧地撞上影子的颜色,若不是他无心发觉,只怕等到明日洒扫的宫人来了,这方密折才能重见天日呢。

“皇上,找着了……”

楚岐一怔,犹疑地睁开眼,只见面前的冯安垂着头,高举的掌心中多了一封折子。

这……

冯安知道,眼前他再待在这儿并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皇帝只要看着他,便会想到之前的失态,与……对皇后娘娘的错怪。

冯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从容告退。

座上的楚岐有些尴尬地接过折子,眉眼间涌动着说不明的情绪。

连冯安下意识都觉蹊跷的事情,他却一味地怪罪在了皇后头上,还是电光火石之间,没有顷刻犹豫。

他轻声嗳了口气……

疑根深种,并非一日所成,他与皇后之间……竟是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第六十七章 龃龉(一)

寿康宫。

皇后命内务府送来几尾赤红白尾的锦鲤,太后命人将它们用青花瓷的大缸养在廊下。

太后不喜欢这样带着冰冷鳞片、触之滑腻的活物。她听不得鱼缸里的水声,只觉得那些鱼儿一摇着尾巴搅动水时,水里就有淡淡的腥气漫出来,生生闷得人头疼作呕。

她久居深宫,为着稳妥,平日极少与人谈及喜恶,避免被人猜测喜好攻而破之。

但人终免不了凡俗,有欲,有弱点。她坐在太后的位子上一年又一年,冷眼看着楚宫之中新生的娇妍面孔,看久了,也悟了。

千帆过尽,锋芒将逝,盛放的昙花眼见要临破晓之时。

也该寻一条退路。

“主子,大长公主殿下到了。”

“还不请进来?”

太后揭开小香炉,捏着银簪子挑了一样赭石色的细香末倾于炉内。将尽的散烟忽浓了几分,在风中狂舞着,很快便如被吞没般地消逝了。她漠然地看着那些烟气,扣上炉盖,将簪子搁在一旁。

见楚佩进来,太后敛下伤感之色,招呼宫人为其看茶,和颜悦色道:“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宫人应数退下,楚佩熟络自然地坐于太后对面,二人隔着一张小几。

“可要人去传绾妍丫头?”

楚佩摆了摆手,淡淡一笑:“不用了,本宫今日是来与你叙话的。”

太后眼底忽然笼上一缕暖色,她们二人相识多年,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坐下来说话的时候,也是极少的——有多久了呢?仿佛上一次这样时,还是商量扶持尚在襁褓中的楚岐上位那日。

“好。”

楚佩抿了口茶,徐徐道:“本宫听说皇后自生产之后,身子大不如前了。”

“这是听谁说的?”太后微微一怔,拧眉看着楚佩,见楚佩一脸笃定之色,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松口道,“吴家么?他们怎会告诉咱们这些?”

“自然是投诚。”楚佩不由得嗤笑一声,保养得宜的容颜一如年轻时顾盼神飞的模样。

太后见楚佩开怀,自己也莞尔道:“那样的人家如何能入你的眼?”

楚佩点头道:“本宫何必带吴家一程,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太后服气地呡着笑:“这话是了,当初哀家择选吴家女为皇后,也是看着吴家势微,咱们好对付些。没想到他们竟有了这等心思,竟想着一步登天,保万万年无虞。可见难以贪婪本性,也不怪吴家没有出头日了。”

楚佩盯着太后嘴边的笑,眼神倏尔冷下来,好似结了一层霜。她话锋一转,自顾自地道:“其实依着本宫看,吴家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这话怎么说?”

楚佩沉声道:“本宫原以为郑姜二家秦晋之盟,百年交好,可如今看来,倒是渐渐变了。”

太后眼中飞快地滑过一丝惊异,楚佩这话分量极重,今日前来哪里是叙旧,分明是问罪来的。

可纵然她心有退意,也从未显露于姜家人面前,这几年,她与外头的联系越来越少——她早知意见相左,免生摩擦,故选择了让步。

如今听楚佩的意思,莫不是……姜家也是想急流勇退了?

她稳了稳心神,从容回应:“这话的意思哀家不知,只是……莫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本宫以吴家做饵探之,只可惜,姜家的做派真是令本宫失望。”楚佩慨然一叹,“你被圈在寿康宫这四方天里,本宫就当你不知,只当你是姐妹,故来问一问。”

“眼下姜家已然成两派,年轻些的子弟,为着前程都向着皇帝;与咱们一辈的,出生入死过,便向着咱们。这样下去,岂不是总有一天要闹得头破血流?祸起萧墙,便是这个道理。”

太后狐疑道:“年轻一辈的……莫不是因为姜胤?”

楚佩冷笑一声:“皇帝将宝璋郡主这张牌打得极好,如今姜胤夹在其中,哪里还敢掺合姜家之事?他本就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者,其他人见姜胤如此畏手畏脚,心里都开始打自己的算盘,岂不是要另谋出路了?”

“这话说的是,先前宝璋郡主嫁与姜胤之时,哀家便有所察觉,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太后说着说着,停下来思忖了一会儿,待想得更深一些,才继续道:“试问男儿寒窗苦读,或是多年习武,哪个不是盼着能凭借自身的本事出人头地?若是骤然尚主,远离朝堂与平步青云都在皇帝一念之中,十年心血付之东流,如何不畏惧?”

“诛心之举!”楚佩扫了一眼指尖的朱色蔻丹,颇为气愤,“皇帝还这般年轻,动作就如此老练,韬光养晦,本宫算是小瞧了他。这才几年?他与刚登基那阵子便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也懂得用帝王心术了。”

太后神色澹澹,闭目片刻,良久才说一句:“你是觉得看错了人?这倒不必——皇帝那时也不过襁褓之中,哪里能知晓他心性如何?天才或是庸才,且都算在老天头上罢。”

“皇帝年轻,到底羽翼未丰。”楚佩语气松了半分,低声道:“本宫只是担心绾妍……”

太后打量着楚佩的神色,似是带了规劝的口气:“皇帝虽对咱们防备,对那丫头倒有几分真心,如若哀家还没有老眼昏花的话,绾妍对皇帝也是亦然。”

“你是想让本宫也退?”

“哀家在宫里头,如今不大听外头的风声,每日所做的不过帮你经管着绾妍丫头罢了。许是老了的缘故,这些日子总是越来越怕死。”

怕死?楚佩听了这话睨了太后一眼,忽而笑道:“看来你当真是老了。”。

她抿了抿唇,口吻虽柔和却不失坚定:“之前本宫早说过,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眼下的形势不是咱们说收手就能收手的,底下万万千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话太后曾听过,如今再次听到时,却是另一番心性了。她对上楚佩的眼眸,终于不似之前那般无为顺然,反而语调上扬几分,正色道:“到底是收不住,还是公主殿下不愿收?殿下可曾想过,这大楚或许早换了天日,咱们的路越走越窄,总有一天会无路可走。”

第六十八章 龃龉(二)

“好!好!”楚佩嘴角的笑一滞,旋即凤眸圆瞪,鼻翼翕动,脸颊因着薄怒而飞上两团红霞,“正所谓骑虎难下,郑家若退了,再无立身保全之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帝多年蛰伏,岂会轻纵郑家?”

太后见楚佩勃然不悦,徐徐地低阖了眼,无可奈何地静默不语。

“昔日咱们互盟时,约定郑家压制众臣,做尽张扬之事,姜家为后盾,保驾护航,故行事低调。双剑合璧,恩威并施。旁人提起郑姜二家时,姜家可曾沾了半分骂名?台面上的事都是郑家来做,姜家不沾一点血。你自然知道郑家的下场,却还是劝本宫抽身,实在无情。”

楚佩像是将多年的委屈如连珠炮似的从嘴里吐出来,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颤动。她话说得很急,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腰间的玉坠摆动着,上头的珠穗敲在木榻边笃笃作响。

太后与楚佩相识多年,也是第一次见这位教养极好的公主殿下这般失态,心里也替楚佩难受。她提起紫砂壶为楚佩的杯盏中续上水,语气软了几分:“是哀家疏忽了,殿下莫怪,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罢。”

楚佩不耐地蹙眉,她与太后自闺中时就有来往,两个人相持多年,如今太后口口声声唤她“殿下”,两个人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似的远。

多年姐妹,如今却成了这样。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面上却隐忍着,不耐地硬声道:“别这样叫我。”

太后耳一动,楚佩的话如三月的风吹开她心中的阴霾,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我”字,其中所含的情谊,她是明了的。

“你难得来一回,跟哀家去畅音阁听戏罢。世事多变,何况咱们忧心之事,未尝没有解决之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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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只有温常在与恬贵人两位小主,虽然温常在资历比恬贵人老些,可宫里从来都是看位分高低的,长春宫的主位当属恬贵人。

既然是主位,在所管辖的宫殿之内,当属第一人,犹如民间的当家主母,其余的小主与宫人是要看主位的脸色过日子的。

在温常在还是温答应时,曾经就遇见一位夜叉似的主位,克扣分例,动辄打骂,温答应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熬到主位没了,日子才堪堪好过一些。故此,恬贵人来时,温常在与绾妍都有些担忧。

这日温常在与绾妍相邀去琼芳台喝茶,正要出门时,只见恬贵人搭着侍女的手从廊下的柱子后头闪出来。

“温常在这是又要往昭妃的翊坤宫中去么?”

温常在止住了脚步回眸看她,只见恬贵人的步子不急不慢,拾级而下之时也很是从容。温常在心下了然,恬贵人出身蒙古,想来是却是苦习了大楚礼仪的,入宫没多久,穿着花盆底的鞋子走路便可以这般稳当。

“贵人安好。”她妥帖地行礼,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位蒙古公主素不与她来往,不知为何今日这般有兴致,倒像是专门等在这儿与她“邂逅”似的。

“我听闻昭妃为皇上做了一枚平安符,不知温常在能否帮我问一问,平安符该如何做?”恬贵人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似的,欣然一笑之时甚是粲然。

“贵人也想与娘娘做一样的平安符,送给皇上么?”温常在一怔,恬贵人这般邀宠,只怕是不成,甚至还会惹天子之怒,平白有麻烦。

既然恬贵人不曾作践于她,她也决定好心拉恬贵人一把,再者,恬贵人与她同为长春宫的人,若是恬贵人见罪于皇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长春宫的人也有影响。

“贵人请三思。”

恬贵人噗嗤一笑,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玛瑙翠玉钗。她一动,周身的香气便如起了涟漪的湖水一般,在空气中缓缓漫卷开来:“在温常在眼中,我莫非是为了邀宠而求的么?常在未免太不将我放在眼里,我虽入宫不久,却也不蠢。”

原来恬贵人做平安符并非是为了皇帝……温常在羞赧地低头道:“那便是我想多了,贵人莫怪。我今日去见了昭妃娘娘,平安的符的纹样布料,与其中所填的香药,定会替贵人一一问了来。”

“那多谢你了。还有一事,盐儿的名字已然改了,你也一并转告与昭妃罢。”恬贵人唇角轻轻勾起,自是别样风情。

“妍儿?”温常在一怔,仔细地回想着,估摸着还是去年冬日在御花园之事。

竟有这样久了……细细算来,恬贵人与她们实在没什么交情。先前她们商量要招安于恬贵人,谁知没过多久皇后就生产了,从皇子落地到如今,围绕着坤宁宫的大事小情从未停过——招安之事也被她们渐渐淡忘了。

温常在的身子立直了些,正色道:“这是谁的名字?撞了昭妃娘娘的名讳。”

恬贵人点点头,旋即神神秘秘地凑在温常在耳边小声道:“那日你不在,应是不知道的,你好生转述便是了。”。她显然是不沉湎于与人熟络的性子,见温常在妥帖地答应了,便催着温常在快快动身。

温常在眨了眨眼睛,揣着满腹疑团离去了。

恬贵人站在那儿看着温常在的背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有些落寞。

身旁那个原叫做盐儿的婢女瞟见主子这般神情,便道:“您这些日子为着平安符下了不少功夫,又是寻绣娘又是托人去宫外买绣样的,为何还是要去问昭妃娘娘呢?昭妃娘娘性子跋扈古怪,若是小气起来,主子是要吃亏的。”

“这些功夫有什么用?依旧是得不到与皇上那个一样的,若不去问昭妃,难不成去皇上身上摸?”恬贵人蹙眉低声道,“你以为我有那个本事?”

“主子,海棠不是这个意思……您莫要伤感。”海棠自责地赔罪。

“罢了罢了,原是我自己无福,与你有何干?”

“主子生得这般貌美,怎会一直无宠呢,依着奴婢看,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恬贵人抿唇不语,海棠的话说得好听些是宽慰,不过在她眼里,这样的话不过麻痹掩饰罢了。

第六十九章 内间

日暮西垂,绾妍与温常在乘兴而归。温常在将绾妍送到了翊坤宫门口,二人才依依散了。

绾妍搭着乔鸯的手,显然是在琼芳台说说笑笑地累着了,半个身子都依在乔鸯胳膊那儿,主仆二人挤着走。好容易进了内殿,绾妍遣退宫人,自个儿脱了袍子疲倦地歪在榻上,一面回味着今日与温常在絮叨着的趣事儿,咯咯直笑。

“乔鸯,你说为何皇上登基这么久了,只有善儿这一个孩子呢?”

乔鸯递给绾妍一杯碧螺春,含笑道:“奴婢也不知,孩子的事儿都是送子娘娘定的,不都是命里的福分么?”

绾妍伸手卸下发髻上的宫花扔在手边的沉香木案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嘴角的笑意愈浓。

“去年南肃平乱之后,太后娘娘叮嘱本宫,要早早在子嗣上用心。前几日咱们去寿康宫,太后又仔细提点了,我听她的口气,仿佛是母亲的意思。”

绾妍话还没说完,只觉小脸滚烫,她将脸埋在软枕里,闷声道:“难怪母亲不亲自跟本宫说,真是要羞死了!”

乔鸯闻言,手中解帐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朗声道:“主子们说要紧的事情,奴婢哪儿能在一旁听着?那时候奴婢与她们一并退出去了,您如今说出来,奴婢才知道呢。”

她将勾着帐子的铜扣儿一松,看着束着的罗帐如流水般泻下来,继续道:“这话其实也不必说出来,主子进宫也快两年了,心里总是有数的。自从您给皇上送了东西,皇上对您也算是青睐。莫说别的,每每被翻了牌子,翌日总会喝坐胎药的。”

“这宫里盼着有孩子的妃嫔那样多。”绾妍的手指胡乱地勾着自己枕边的流苏穗子,“说起来,淑妃既得宠,又是日日喝坐胎药的,为何久久没有动静呢?”

“奴婢也不清楚。”乔鸯自顾自地说着,唤了宫女进来用浸了玫瑰汁的热手帕为绾妍擦脸。乔鸯仔细地给绾妍盖上被子,宽慰道:“主子歇一歇吧。”

绾妍本谈及许湄,脑子勉强难得清明了些,如今被这热气一燎又有了困意,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沐浴更衣,扯了把被子就与周公说书去了。

乔鸯放下在盆中淘洗的帕子,走上前去确认绾妍睡着了,才端了水盆带着余下的宫女轻轻退了出去。

“主子已然歇息,你们去备着主子沐浴的物什。今日主子出了汗,想必身上黏湿睡不安稳,过不了多久便要起来。阿绿与我换值,你们便跟着她伺候主子,知道了么?”

众宫女诺诺应了。乔鸯见她们走远了,才发觉自己还端着水盆,心道忘了将这东西交给她们。

她没了法子,只得自己走去下房处置。

“乔鸯姐姐!娘娘可歇下了?要不要厨房备着炖品?”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从拐角处跳出来,俏皮地拍了一下乔鸯的左肩。

乔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被这丫头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差点砸了,只是一转头见那副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一时也没了火气:“四儿,你在这儿瞎跑什么呢?”

四儿的声音压的低低的:“姐姐,师傅让我来问炖品……”

乔鸯摇摇头道:“娘娘没说要吃。”

“那姐姐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师傅,明儿姐姐上值的时候偷偷给你拿来。”

“傻四儿,你师傅要是知道了不罚你一天不许吃饭?”乔鸯笑骂一句,又见四儿两手空空,便将水盆塞她怀里,“你去收拾了。”转身就要走。

“马上就要入夜了,姐姐要去哪里?”四儿乖乖地端着水盆,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哎呀,我去去就回来。”乔鸯懒得理这个傻傻的事儿精,脸上洋溢着笑意,小跑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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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乔姑娘来了。”

这声音不似太监那般尖细,甚至还带了些粗犷。

“你们出去守着,仔细些。”

话音刚落,落着微白月光的窗纸上飞闪过几个人影,须臾便消失了,若不是细看,是发觉不了的——想必是轻功绝佳的高手。

楚岐欣赏着桌上他前几日所练的书法,右手触到腰间的玉佩。那是和田产的上品白玉,质地温润细腻,是郑伯忠凯旋之时,上交缴获南肃王的珍品之一。

说起郑伯忠,他这几日又带兵去西北巡查边防了。

楚岐解下这块精美的玉佩低头摩挲着——嗯,不错,这条龙真是刻得栩栩如生。

不知南肃王费了多大的力气找到了这么好的巧匠,真是心诚。

“皇上万福。”

乔鸯进来娴熟地行了个礼,可见对他不算陌生。

“之前你的事办的不错。”楚岐嘴角上扬,赞许地点头,“虽然大事未成,但这不是你的错。”

“谢皇上夸奖。”乔鸯心里窃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今日你来,可是有事要说?”

“大长公主与太后,都嘱咐娘娘要早在子嗣上下功夫……”

“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么?”

楚岐话音刚落,却突然灵光一现,心好似漏了一拍,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正要开口,只听得乔鸯合时宜地沉声道:“不,不寻常……”

是的,放在以前,这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嘱咐,可在这个关头,便不一样了。

世事无常,情势多变,谁能窥破这里头的玄机,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楚岐垂下眼眸,看着由始至终都乖顺地跪在他脚边的乔鸯,点点头道:“你很聪明。”

他缓步上前,乔鸯的头更低了。

楚岐执着那块玉佩,用了几分力道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乔鸯本就肤白,被这玉一衬更加添几分婉约。她哪里敢抬头对视君王,长长的睫毛极轻地颤动着。

她纵然心有城府,可到底是奴婢,畏惧主威仿佛成了她骨子里的习惯,像藤蔓似的缠在心里。

楚岐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幽深,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上的力道无声地轻了几分。

这个女子确实是个人才,可也实在是面目可憎。

《孙子兵法》中说“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人君之宝嘛,可今后若有机会,他真想在她脸上烙上一个“叛”字。

“去吧。”

他收回了手,将那玉佩随性地扔在一旁,不再理会她,继续看着他写的那个龙飞凤舞的“郑”字。

乔鸯叩了个头,极力稳住自己的脚步,轻轻退了出去。

明月如镜高悬于天际,万籁俱寂,清辉百里长。

第七十章 藏情(一)

乔鸯为了掩人耳目,在返回翊坤宫的途中,折路去太医院取了几味药材。她捧着盒子跨进翊坤宫的门,到了内殿外头,果然看见绿衫子领了几个小宫女,顶着半身月光行色匆匆。

她隔着一丛花圃,朗声问道:“阿绿,可是娘娘起来了?”

绿衫子闻声回眸,隔着花枝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已经下了值的乔鸯,奇道:“姐姐辛苦了半日,不在房里休息么?”。她扫了一眼乔鸯手里的盒子——看样式是来自御药房的,“这么晚了姐姐去御药房做什么?莫不是哪里伤着碰着了?”

乔鸯捧着盒子过来与绿衫子并肩而行,两行人虽目的地不同,却还是顺了几步路的。

“不是,是今日我煎娘娘的坐胎药时,发觉有几位药材少了,只怕明日临时去取,误了时辰。”

绿衫子眉开眼笑:“姐姐真是上心,我就说这样精细的功夫,交给姐姐是再好不过的。若是我,只怕又是混忘了。”

“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翊坤宫?我当然要仔细着呢。”乔鸯微微一笑。

到了分别的地处,乔鸯又嘱咐道:“虽然如今气候暖了,可更深露重的,你要仔细着娘娘的身子,莫要让她受了寒气。”

绿衫子喏喏称是,领着宫女向内殿去。

绾妍睡了两个时辰,现下已然清醒了。她靠着软枕坐起来,借着榻边的灯火细细翻看一本《食珍录》,口里缓缓念着:“浑羊设最为珍食,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

哗哗的水声渐停,百花香薰的浴汤已然备好了。屏风上的天女神宫图,在热腾腾的白雾中更显梦幻迷离。

绾妍搁下书,由着宫人脱去她如意牡丹纹式的散花锦袍子,将她散着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

她惬意地坐在浴汤中,伸手抚过水面上的花瓣,旋即手腕轻轻反转,撩出一点水花,声音轻灵悦耳。

绾妍阖上双眼,整个人松下来,养神之时,突然想起了今日温常在的话,便道:“阿绿,平安符的绸布、图样与里头装着的香料,你按着咱们做的那个,备下一模一样的,明日送到长春宫去。”

“长春宫?”绿衫子指尖手探了探水,时刻警惕着绾妍着凉,“温常在也要做平安符么?”

“即便是温常在要做东西送给皇上,又为何要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岂不是有意与您过不去?”

绾妍还没张嘴,就听绿衫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堆,不觉笑道:“姐姐怎么会如此行事呢?长春宫可不止她一位小主。”

“是恬贵人?”

“自然是的,今日姐姐与本宫说时,本宫也想不明白,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绾妍悠悠叹道,“何况本宫听姐姐的口风,这位恬贵人做这个平安符,好像并不打算送给皇上。”

绿衫子想了想,道:“既然不送给皇上,那要送给谁?”,她提壶往浴汤中加了些滚水,继续道,“恬贵人不是从蒙古来的么,哪里有什么亲友相赠?”

“这话说的是,这宫里她除了与温常在多说两句,与谁都不对付。”绾妍点头称是,在缭绕的热气间突然福至心灵,“会不会是她自己留着的呢?”

“既然是自己留着的,又何必千方百计寻到您这儿,硬要做一个与皇上一模一样的呢?”

绾妍猛然一惊,腰间好似忽然没了力气似的,整个人往下一沉,水骤然灌入她的鼻腔,激得她小脸都扭曲起来,心一慌,又生生呛了好几口水。

绿衫子登时吓坏了,赶紧伸出手扶了绾妍一把,也顾不上袖子湿到了肘际,好容易将绾妍提起来坐稳,又取来干帕子为绾妍擦脸。

绾妍狼狈得如落汤鸡似的,头上绾好的小髻也湿了。她好容易将气喘匀,这才缓过神来,揪住绿衫子正往下滴着水的袖子,瞪眼急道:“恬贵人会不会对皇上……”

她显然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入宫快两年,嫔妃们求盼君恩的样子日日落在她眼里,也算看得习惯。那些嫔妃们看向皇帝时,眼里带着生机与希冀,看向得帝宠的女子时,眼里满是戾气与恨意。

不论是希冀还是戾气,她都一一尝过。南肃的那段时日,她失过帝心,对得宠的许湄也是百般嫉妒。后来她渐渐复宠,在他心上站住了脚,又得到了皇后的百般刁难。

想来是经历了这些,绾妍对情感这回事也敏感了许多。恍然明白了爱与被爱,恨与被恨,常常是须臾之间。

虽还只是浅薄的认知,可她却懂了几分恬贵人的心思。

“恬贵人对皇上怎么了?”绿衫子不解其意,摇了摇头询声道:“主子想到了什么?像是被什么吓坏了似的。”

绾妍抿了抿唇,飞快地压了压脑中纷乱的思绪,她低头撩起一捧水,道:“阿绿,你还记得恬贵人为何而来大楚吗?”

阿绿想了想,皱眉道:“仿佛是蒙古王上国书乞求和亲。”

“蒙古王只有这一位女儿,按理说是极力娇宠的,为何要将公主送来大楚呢。一来不是战时,二来可不是咱们开口要和亲的。”

绾妍絮絮说着,越发有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意思,心里的答案渐渐明了——从前那些疑窦丛生的事情,如今串联起来细细一想,都一一应证着她所想的结果。

“阿绿,会不会是蒙古公主,自己想要来大楚的呢?”

“主子可是在说笑?恬贵人是公主,莫说在草原呆惯了的人,来到这四方天的地界有多不习惯。她本可以做贵族的正妻,又何必纡尊降贵,来做咱们皇上的妃妾呢?虽说嫁给皇上也是有脸面的事,可是她本就是极有脸面的公主,又是何苦来哉?”

绾妍静静地听着,连绿衫子这个性格单纯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她也自然是明白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她想起那日在御花园,香气馥郁的恬贵人趾高气昂的模样。她好心提点恬贵人收敛些,人家却明知如此,却偏生要恣肆。

绾妍阖上眼眸,伸手揉了揉额角,凝神不语。

明知是错处,却自显错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第七十一章 藏情(二)

绾妍心里藏着事儿,整夜都未闭上眼,在榻上翻来覆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入睡,却怎么都不如意。她不耐地挠了挠胳膊,莫名觉得身上痒。

熬了两个时辰,天堪堪亮了,绿衫子悄步进来,隔着帐子轻唤道:“主子可醒了?”

绾妍从未觉得楚宫的夜晚有这么漫长,绿衫子的话像是天外神谕般,绾妍如临大赦似地猛然坐起来,两手“唰”地掀开帐幔,趿着鞋快步走到妆奁边坐下。

绿衫子招呼一众宫女进来伺候绾妍梳洗,绾妍窥镜自视,伸手捋了捋头发,见一旁的宫女手脚磨蹭,免不了横眉嗔道:“没睡醒么?还不快些。”

时辰还尚早,她却迫不及待地想快些尽了请安的虚礼,去长春宫探一探那位恬贵人的心思。说起来,皇后是铁了心与恬贵人置气,如今都出了月子,仍是找了由头不肯让恬贵人去坤宁宫请安。

打点完毕,绾妍搭着宫女的手起身,转头向收拾首饰的绿衫子道:“昨日跟你说的东西,都备下了么?”

绿衫子手上的功夫未停,仔细地擦拭着金雀步摇:“都备下了,等会儿打发人去送。”

绾妍迈出门槛的脚又收回来,“不必了,一并带过去,等散了请安咱们直接去长春宫。”

她实在是等不及了,脚步都比往日快了几分,腔子里的一颗心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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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晨光曼好,暖风熏得人欲醉。

长春宫是后宫之中较次的宫所,光偏远不说,长春宫常年潮湿,有几间破落的耳房一到下雨天就成了水帘洞。

皇帝极少亲临这里,便是点了温常在去侍寝,温常在也是坐着凤鸾春恩车乍然从宫道上过,往勤政殿去。

上头每年都拨下银子用于修葺宫所,内务府惯会拜高踩低的,从账本缝儿里昧下了长春宫的银子,可叹这长春宫不过表面光鲜,除了主子住的正殿偏殿,再无能入眼之处。

绾妍从小被娇宠大,素爱奢靡,温常在聪明,故每每姐妹相见,都是温常在去翊坤宫找绾妍。

“昭妃娘娘驾到——”

长春宫迎来一位贵客,温常在拐去了御花园还未回来,正在屋里的恬贵人听得外头的动静,满腹狐疑,领着海棠出来接驾。

“昭妃娘娘金安。”

绾妍并未有卖弄妃位的意思,平和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旋即又示意宫人们散了,不必拘束。

客从外来,没有站在外头说话的道理,恬贵人请绾妍移步去正殿,两人一前一后而行。

昭妃为何而来?恬贵人扫了一眼乔鸯手里捧着的木盒,猜出了七八分。

绾妍极目望去,只见后头的宫墙上满是青藤绿苔,残缺不全的琉璃瓦孤寂地立于风中,颇有萧然之意。

“走进来时还好,为何这里头这般破败?”绾妍皱眉道,“怎么说你与温常在也是天子妃嫔,住在这样的地方着实委屈。”

恬贵人闻言,也没有趁机诉苦的意思,只娇媚一笑:“妾身娘娘贵步临贱地,是专程来指教妾身什么呢?您脸上未见恼色,还心疼起妾身与温常在,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至正殿,两人隔着一张小几落座,恬贵人打发人去沏茶。绾妍一向挑剔,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喝这儿的茶,只好尴尬一笑:“本宫在坤宁宫喝了不少,茶就免了罢。”

恬贵人点头称是,规矩着身子候着,清傲如她,此时也难得显出一些温驯。

“乔鸯,将东西拿上来。”绾妍打开木盒,开始向恬贵人如数家珍地展示着,“你昨日托温常在来问,喏,这些一一都是了,你过过目。”

恬贵人眼中的惊异稍纵即逝,她定了定神,嘴角绽出一抹笑意:“原来您是为了此事而来,妾身打发去取便是,您亲自登门,着实……”

绾妍看恬贵人对这木盒着实动心,突然计上心来:“本宫平日里只与温常在谈及绣艺,既然你对这东西有兴趣,不如闲时与本宫一起。”

是的,虽说过了这么久,可她一直未忘记过太后的叮嘱——拉拢这位恬贵人,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只是这位恬贵人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知她会不会领情。

恬贵人诚如她自己说的,从小见惯了父王的妃妾们争风吃醋,怎会不明白绾妍的招安之意。只听得“嗒”的一声,她伸手将木盒盖上,旋即对上绾妍盈着笑意的双眼,朗声道:“您抬举了,妾身出身蒙古草原,一双手拉弓勒马,哪里拿得动针线?”

话虽如此,她却顺势将本露在袖外的手收了进去。

绾妍将恬贵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心下了然——不管这位恬贵人的话是真是假,不管她的手细嫩还是粗粝,她都不想与自己一道。

掩饰便是拒绝。

罢了罢了,招安之事甚大,岂是寥寥几面就可以一锤定音的?

说起来,若是恬贵人真的同意了,自己也不敢招惹这位随性之人。

绾妍话锋一转,越发好奇:“既然你自己不会刺绣,为何要大费周章,还偏要寻与皇上那个一模一样的?”

“妾别了故乡亲人,来到千里之外的楚宫,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喜乐。按照楚国的风俗,好像平安符是极有用的……,”

绾妍下意识地不信,想从恬贵人的神色中窥出一些异样,她认真地盯着恬贵人如秋水般清亮的眼睛,良久,也寻不到半丝错处。

她失望地敛眸,却还是有些不甘心,顿了一顿,话里带了些逼问的意思:“为何是平安符?本宫明白了。可为何要与皇上一样的?本宫不明白。”

恬贵人一怔,旋即掩口而笑:“皇上是真龙天子,妾攒了个与皇上一样的,多些龙气福气,平安符更灵呢。”,语毕,两颊合时宜地飞上两朵红霞。

绾妍袖中的手骤然攥紧,又松开。一颗心先是猛然漏了一拍,旋即如坠深海般,一点点地沉下去。

竟只是这样……

莫非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绾妍一时有些颓然,眼中原本激动的光芒也熄尽了,只直着身子木木地坐在那儿,活像一棵支棱着的树。

第七十二章 端倪

夜半时分。

承乾宫里静悄悄的,许湄披着罩衣坐在榻上,借着晃晃灯火,用蘸了温水的棉巾擦拭着那枚子母狮玉佩。她擦得很仔细,将玉佩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力求任何一处缝隙都不沾细尘,像是在虔诚地进行着什么仪式。

不知不觉间,许湄的眼圈渐红,像是触及到伤心之事。她抹了把脸,看着湿润的指尖,一时有些错愕。愁绪散尽,她将玉佩重新戴上脖颈儿,似恢复了往日那般的冷然。

宝扇“吱呀”一声推开门,探身近前,悄声道:“娘娘,四儿来了,眼下就在外头,您可要见一见?”

“四儿……她许久没来了,上次吩咐给她的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罢。”许湄微微颔首,搭着宝扇的手,端坐至小几边低叹一声,“说起来,昭妃愈加得宠,如今翊坤宫如铁桶似的,咱们再想放人进去,可比之前难了,还好趁着先前郑绾妍未曾防备之时拿住了四儿。”

“娘娘不必忧心这个。”宝扇浅笑着为许湄递上一盏茶,从容回应,“探子贵在藏得深,而不在人多。人多便要出错,哪怕咱们往翊坤宫安插了百八十个,只要有一人被揪出来供出咱们,那咱们可不好应对。”

“这话倒是。”许湄语气稍缓,点头道,“叫四儿进来罢,一直在外头站着,若是被人瞧见了也不好。”

既然能在翊坤宫安插自己的人,焉知承乾宫没有别人的心腹?活着这四方天之下,谨慎总无错处。

四儿青色的宫装外头裹着一件黑色披风,刚巧今夜无月,外头暗漆漆的一片。她身子瘦削,做这样的打扮行在偏些的宫道上,来去自如,若非人仔细去瞧,也不会发觉这个小小的黑影。

“四儿给您请安。”

“起来吧。”许湄瞟了一眼四儿身上的夜行装束,秀眉微蹙,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旋即给了宝扇一个眼神。宝扇心领神会,将四儿扶起来。

许湄指尖扣在小几上,看向四儿闲闲道:“你是有许久没来了,之前嘱咐你的事,可有了眉目?”

“娘娘嘱咐四儿的事情,四儿至死不敢忘,日日提着精神为您打探着!”四儿心里激动,说话的声音都颤起来了,活像一只被冷落久了之后突然得主人青睐的狗。

“昭妃娘娘身边两位掌事宫女,都是从家中一并带过来的,翊坤宫的大小事宜,都是由乔鸯掌着,四儿觉得阿绿性格单纯,不像会做咱们的人,故此,对乔鸯多留心了几分,果不其然……”

四儿越说嘴角的笑意越深,座上的许湄听到“乔鸯”两个字,身子往前倾了几分,急切地盯着四儿的嘴唇,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先前她曾怀疑过郑绾妍这位贴身侍婢,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如今听了这话,心狠狠地一沉。

竟然真的是乔鸯!

“果不其然,乔鸯此人有秘密。”四儿冷笑一声,“就在几日前的晚上,乔鸯下了值自个儿出去了,回来时带了几味药材以做掩护,对外只说坐胎药的药材少了几味,不够明日煮的。”

“你这算什么秘密呢?乔鸯去御药房取药材……听上去没什么错处。”宝扇一面说着,一面提了紫砂壶为许湄的杯盏续上茶水。许湄静静地听着,但还是对四儿的话不置可否。

四儿低下头轻笑道:“乔鸯每日在小厨房煎煮昭妃的坐胎药,药材还剩多少,除了她自己知道,旁人谁还操心这个?自然是由着乔鸯混说。”,她压低了声音,如灶台的老鼠般窃窃笑着,“只是宝扇姐姐莫要忘了,四儿是小厨房的人哪,留意乔鸯之时,顺道留意着她手里的药材,又费得了多少心呢?”

“你的意思是……乔鸯出走的那夜,并非是因为药材缺了的缘故。”宝扇这才恍然大悟,颇为欣慰地看了四儿一眼,“果然是咱们娘娘手下的人,做事那叫一个漂亮。”

四儿红着脸受了宝扇的夸赞,头快要垂到裤腰带里去了——宝扇是淑妃娘娘的心腹,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自己一出手便能得宝扇这般评价,何愁没有前途呢?

宝扇很快就收了笑意,偏过头看向许湄:“只是乔鸯出去偷见的人是谁?是谁有这般能耐,赶在咱们前头策反了昭妃身边最亲近的人,细细想来,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许湄久存的疑惑被证实,心里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只是她是主心骨,若是慌了神未免让人看轻。她定了定神,嘴角勉强撑起一个笑:“本宫也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只是……既然乔鸯此人早生了二心,她为旁人尽忠,未必不能为咱们所用。”

一个人要叛变,必是旁人给了她想要的、且原主未曾给的好处,倘若自己能予之所求,说不定也能将其握在手里。

宝扇恭顺地颔首:“娘娘说的是。您这般淡然,莫非早就怀疑乔鸯……”

许湄“嗯”了一声,“先前留意过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皇后生产那夜,众人在坤宁宫偏殿休养。郑绾妍的手冻伤后,乍然遇热更加严重,那时乔鸯的眼神是如何的?

许湄回想当时的情景,她站在远处,见乔鸯一脸歉疚地向郑绾妍请罪,可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却似淬了毒液的刀刃般,透着怨恨。

她一惊,再细看时那样的眼神却消失了,只好心道自己看错了。

原来当日所见之景,真的不是她的错觉!

四儿赶忙赔笑道:“娘娘神机妙算,一切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你出来久了,早些回去罢,好好留意着乔鸯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许湄温然一笑,看着四儿轻声细语地道,“下次来时,莫要做这夜行飞贼的打扮,不撞上人还好,若是撞上了人,可要怎么说呢?本宫知四儿聪明,欲盖弥彰的道理,你是明白的罢。”

四儿一怔,旋即叹服道:“娘娘真是玲珑心思,奴婢自愧弗如。”,语毕行了个礼告退。

许湄见着四儿出去,终于不再端着主子的架势,整个人松了下来,取了护甲的手指不住地揉着额角,得知这个消息,她也是累极怕极。

究竟是谁能给乔鸯想要的,而郑绾妍给不了的东西……

第七十三章 积病

坤宁宫。

自生产之后,皇后的身子愈发虚弱。她清晨起来,强撑着精神受了妃嫔的请安,约莫正午时分,就会觉得神疲乏力,骨头缝儿里冷飕飕的,站不住也坐不住,只能蜷在榻上盖上几层厚被子才能得一点暖意。

榻边的炭盆烧得旺旺的,里头的份量比冬日里还要足,整个内殿如闷炉子似的,人人进来都要沁出一身汗。

皇后披着厚厚的大氅,“咿呀咿呀”地逗弄着怀中的婴孩儿,她眉眼间尽是慈爱,亲昵地蹭着柔软的襁褓,轻喃道:“善儿快些长大,知道了么?”

只听得丹凤屏风后头响起一声“宜嫔娘娘万安。”,宜嫔的身影从描金的凰羽后头闪出来,踩着素色的花盆底鞋子“哒哒”地走进来。

守在皇后身边的知书见着宜嫔仿佛见着救星似的,焦急地行了个礼,欲言又止:“宜嫔娘娘……”

“皇后娘娘万安。”宜嫔扫了一眼知书,从容地在皇后跟前站定,福了福身子。

皇后从对孩儿的眷恋中抽出一瞬,抬头瞧了一眼宜嫔,神色未有一丝变化,低着头继续道:“善儿是母亲的依靠……”

宜嫔冷然瞧着,见皇后快要到魔怔的地步,便顺手接过知书捧来的汤药,坐到榻边苦口婆心地劝:“娘娘对着小皇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善儿还这么小,能懂些什么?”

“你有话便说,本宫没工夫与你打哑谜。”皇后止了声,不悦地睨了宜嫔一眼,“一切本宫自有打算。”

宜嫔见皇后仍是未悟,索性将话说开了:“产后体虚是常事,您月子早出了,现如今春天都快过去,您还是这样的受不住,穿着好几层的衣裳,内殿如蒸笼似的,只怕用不了多久,众人就能得见您盛夏穿棉袄的奇景了罢!”

她搭上皇后的肩,像宽慰一番,却惊觉在那厚实的衣裳下,皇后的细窄的肩不足盈握,身子骨弱得不像话。

宜嫔心中的鄙弃尽数化为了怜惜,搭在皇后肩上的手轻拍了拍,诚恳道:“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即便是拖上一拖,纸终究包不住火……您还不趁早打算着么?”

“打算什么?打算什么!”皇后闻言勃然大怒,浮于表面的血色顷刻之间散得无影无踪。

正在母亲怀中渐渐入睡的楚善乍然受惊,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皇后手忙脚乱地哄着怀中的孩子,宜嫔也觉甚是心酸。

皇后自生产之后,性情大变,只要孩子离了身边便对宫人动辄打骂,就连乳母喂养之时,皇后也要盯着,当真是疯魔了。

“皇后娘娘,让知书将孩子抱出去罢,您瞧善儿哭得脸都涨红了。”宜嫔听着楚善声嘶力竭的哭声,也觉心焦,她抹了抹鼻尖上沁出的汗珠,皱眉道,“内殿这般热,小儿纯阳之体,如何能受得住呢?”

皇后仍是充耳不闻,也不抬头,只认认真真地应着:“善儿在本宫身边是最好,外头的人总要害他。”

皇后百般费心,终是将啼哭不止的楚善重新稳下来,看着孩子哭累了进入梦乡的样子,皇后看向宜嫔的眼神多了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楚善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酡红的小脸像夕阳下的晚霞似的,睡着的样子很乖巧。

宜嫔见皇后实在执拗,只好作罢。她看着手中黑漆漆的汤药,用勺子搅了搅,只觉这药的味道与上次来时不同,便问知书:“这药的厉害本宫明白,只是这腥气,为何一日比一日重了?”

知书吓得一噤,连忙道:“娘娘的精气神都是用这些珍养之品吊着,一刻也离不开。您也知道,药性越猛,便是用料越重。”

宜嫔睨了一眼脚边的炭盆,里头哔剥哔剥的火苗跳跃着,时不时从中迸出一两颗火星子。

她将药一勺一勺送入皇后口中,凝神皇后的微白的脸色,药里的腥气窜进鼻子,几乎让她作呕。

当真是回天乏术,药石罔救了么?

若真是如此,可要趁早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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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御花园中,独属于春日的奇花异卉放肆地在风中扭动着腰肢——此时不痛快更待何时?

绾妍只身一人偷摸从小路拐进来,是为了取珍酿的一坛子酒。她故意挑了个宫人换值的时候,此时有云、风、花、鸟,无别人。

她好容易用锄头在大榕树下挖了个坑,将那一小坛子酒取出来,拍了拍上头的土,当即就馋了,小心地在剥开一点瓶口上的泥封,凑近闻了闻——好香!

这边楚岐本是来了兴致独自在园中信步,他沿着小路一拐,到了榕树下,便看见绾妍背对着他哼哧着挖着什么。

他隐在树后静默地等着,见绾妍得了东西要走了,这才轻轻走到绾妍身后,笑道:“你在干什么呢?”

绾妍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瞥见那抹熟悉的明黄身影,赶紧将怀中的酒藏在身后:“臣妾给您请安。”

“免礼免礼。”楚岐见她演技拙劣,强忍着笑,继续问,“朕记得眼下是你小憩的时辰,今日为何在此?”

绾妍定了定神,轻声答:“臣妾……闲来无事,在御花园散步。”

“哦?”他装作不悦,抿了抿唇冷声道,“可是朕都看见了。”

绾妍见他如此,心知躲不过去,将身后的小坛子拿出来,捧到他眼前嬉笑道:“臣妾研习酿酒之道已久,皇上若不嫌弃,臣妾就将酒献给您。”

楚岐“唔”了一声,接过绾妍手中的小坛子,只觉得掌心有什么东西硌着。他将坛身转过来,黄纸上娟秀的“酒仙郑绾妍所酿,实乃天下第一杜康”的字赫然入目。

绾妍本因着自己手作的佳酿能送出手,心里很是得意的,见到这张字小脸登时通红。这是她玩心大起,想着自己是酒仙再世,于是才在瓶子上写上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话,如今被他看见,真是要将一张脸都丢尽了。

楚岐倒是从容得很,暗中瞥见她脸红耳热的样子,只轻叹一声,感慨道:“嗳,在下不识酒仙姑娘,先前是唐突了。在下开启此酒之时定要沐浴斋戒三日,以虔诚之心细细品尝。”语毕俨然向她拱手一礼,唇角轻勾。

绾妍只觉脸烫的不行,头垂得更低了:“皇上真是折煞臣妾……”

第七十四章 两相知

起风了,龙涎香顺着风势缓缓地飘过来,他的声音蓦然近在耳畔,也如春日的风般柔煦,听得绾妍心神欲醉:“先前听人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绾妍缩着脑袋点了点头,嗫嚅着应声:“臣妾不过是有些累着,实在是算不上病,休息了两日便大好了。”

“怎么越发娇羞,你寻常时并非这般性子。”楚岐睨了她一眼,有些日子不见,难免起了揶揄之心,“莫要来诓朕,满宫里谁不知道你最专横跋扈的?”

绾妍暗暗瞥了他一眼,正要反唇相讥,可他手中酱色小坛子上贴着的那枚黄纸,犹如西天佛祖镇妖的金砖,直直从她天灵盖砸下来,压得她这小妖怪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这东西原本是她私下玩儿的,谁成想半道遇上截胡之人?他将东西带回去便罢了,若是被旁人看见她上头写着的……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面?

什么天下第一酒仙,生生要让人羞愤至死了!

绾妍敛了羞色,这般想着,心一横,大着胆子探身过去够那张纸,试图将攥在他手里的短处毁尸灭迹,面上笑得谄媚:“皇上尽管将酒拿去,这上头的……啊!”

楚岐眼尖,身手比之绾妍好得多,他瞧着绾妍明目张胆地扑将过来夺,潇洒地托着酒坛子侧身一转,“哼”了一声,笑意却再也掩不住。

绾妍扑了个空,穿着花盆底鞋子哪里踩得稳?那凝在嘴角的娇笑还没来得及收,紧接着就惊呼出声。

眼见就要跌一跤,她没了法子,慌乱间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数,一把就要揪上他的衣裳。

电光石火之间,她只觉得这动作熟悉得很,旋即是淡淡的心酸。

那是皇后生产之夜,她跪在雪里,听着他的动静,终于等到他咯吱咯吱踩在雪里的声音,近了,近了。

她如一株漂泊的浮萍,向他伸出手,盼着他能……

盼什么呢?

最终也不过是摸到了冰冷的衣角。

绾妍像是猛然间明白了什么,手的方向在中途稍稍一偏,不往他那边去了。

但,不过须臾之间,她那戴着玛瑙镯的纤细皓腕,被他伸出的手紧紧握住——那只手比她的身子暖得多,紧接着,像是有无尽温厚的力量,从与之相触的掌纹间,分分寸寸地蔓延至她的心里。

那只手的力气很大,绾妍借着那份力气被半拉到他怀里,终是站稳了身子。

绾妍垂着眼,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握在她腕间的手,鼻子不争气地一酸。

楚岐没想到绾妍会这般莽撞——看这架势是使了吃奶的劲儿窜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坛中的酒受了颠簸,便从先前的口子里飞出来。

一时间酒香四溢,风也像是醉了似的,轻柔得有些缱绻的意味。

楚岐鼻子一动,瞥了一眼被酒浸得湿答答的袖子——不用尝,光闻闻味儿,他也知道这坛子酒是酿得极好的……

见眼前人半依偎在他怀里堪堪站定,却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楚岐轻咳了一声,也不恼湿了袖子的事儿,反倒嘲笑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醉了,想行刺于朕么?”

直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绾妍才收了心神,难为情地从他怀里挣出来退了半步。

“臣妾失仪……”

绾妍瑶鼻翕动,这才发觉两人周身漫卷着酒气,她瞟了一眼楚岐正淌水的袖子,生怕自己再激怒了他,忙取下别在腰间的小绢子为他擦拭。

楚岐将胳膊送过去,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既然御前失仪了,便知要受罚的罢。”

绾妍闻言动作一顿,自知理亏,也不辩了:“任凭您发落。”

“那你告诉朕,方才急什么呢?”

绾妍估摸着擦干净了,将他的袖子拂了拂,又将浸了酒的帕子攥在手里,嘟哝道:“臣妾要将那张字揭下来撕得稀碎。”

楚岐看着她的样子,自觉有趣,噗嗤一笑,奇道:“这是为何?”

绾妍睨了那酱色小坛子一眼,低下头怏怏道:“若是传扬出去……臣妾再不要做人了!”

“落在朕手里为何会传扬出去?”他将那张四四方方的黄纸小心地揭下来,纸上的字已然被酒洇湿了,只隐约可见几个娟秀的字。

他的心蓦然一软,嘴上不肯轻纵了她,不由语调上扬:“方才你口口声声将东西送给朕,这便是朕的了,至于如何处置自然是由朕做主……昭妃要出尔反尔么?”

酒仙郑绾妍。

天下第一杜康。

这两句话如魔音般在她耳畔回响,绾妍仿佛看见六宫中的小宫女与小太监们,躲在她看不见的地处,在茶余饭后,叽叽喳喳地笑着昭妃娘娘的糗事……

绾妍听他这般说,心想这东西终究是要不回来了。她盯着他捏在指尖的那张纸,旋即认命地闭上眼睛,像是即刻就赶赴刑场似的。

楚岐看着绾妍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红起来,嘴角轻扬,更有心要逗趣了,将酒坛塞回绾妍怀中。

绾妍猝不及防地看着怀中的酒坛,以为他大发善心将东西还给她,嘴还没咧开,只见楚岐抬脚就走了。

诶……

她虽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却赶忙反应过来,迈着小碎步急急跟在他后头,将两人的距离稳在半步的位置。

“既然皇上不要酒了,便将那东西还给臣妾罢……”

她看不见楚岐的脸色,只听得两句话从前头轻飘飘地,被沁着酒香的风吹到后头来。

“不给。”

“朕就要这个。”

“可是……”绾妍叹了口气,见这位主儿心意已定,也懒得多费唇舌。

“你走前头来些,朕跟你说话累得很。”楚岐话音刚落,知道绾妍定要叽叽咕咕什么不合规矩之类的话,便自顾自地停了脚步。

确实是不合规矩。

只是,眼下不过是天知地知,他知她知。

“两相知。”他突然笑起来,摸了摸掌心的那张黄纸。

楚岐突然止步,待绾妍反应过来住了脚时,已经走到与他并排右侧了。

绾妍暗暗咬了下舌尖,正要退半步,他却一把将她拉住,毫不客气地道:“就这样。”

绾妍一怔,对上他的眉眼,只觉得脸越来越烫。

一时间,她只觉得仿佛这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凝成一块怎么都化不开的蜜糖。

绾妍痴痴地想:这酒真是浓啊,自己好像已经醉了。

第七十五章 迫使

绾妍小脸酡红,偷偷地瞟了一眼楚岐的神色,见他神色淡然,她也大着胆子,牵上了他的手。

反正……这条小路这么偏僻,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吧。

绾妍私心想着,倒是盼着这条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许是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她才能将尊卑礼教什么的全忘了,不在是他的妃妾,而是他同伉俪的妻子。

楚岐微微一怔,旋即反握住她的手,心想这只小爪子一如先前的软——看来之前受的伤已然好全了。他下意识地想嘲笑她“先前说的不合礼数,这又算什么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只是这话若说出口,只怕这丫头死活再不肯了……

罢了罢了,他也不愿扰了这良辰美景,蜜意浓情,握上她手的力道无声地大了几分。

可路终有尽头。

就在两人踏出这松林阴翳,迎来外头的天光之时,绾妍将手突然从楚岐手中挣脱出来,飞快地背在身后,脚步也放缓了,合规矩地跟在楚岐身后半步的位置。

已然是走回到大道上,往来的宫人见从拐角处闪出来这两位主子,纷纷叩拜唱礼:“皇上万福,昭妃娘娘万福。”

绾妍听着这声唱礼,捻了捻手中的帕子,嘴角一撇,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的种种像是一个绮丽的梦,这声万福却如天外传来的一句佛音。

如大梦初醒。

“都起来罢。”楚岐示意众人起身各行其事,又看向身后的绾妍,“朕先回勤政殿看折子,有空再来看你。”

“这坛子酒皇上还要么?”

“你且带回去,等朕与你一同饮。”

绾妍眼中一亮,旋即低下头,知趣地应了声是。两人便在此分别,往南北方向背道而驰。

她抱着小坛子沿着宫道走着,却见前头的小亭中立着一人,背影眼熟得很,细细一看,不是许湄又是谁?

如今皇后复出,大权在握,在宫里独领风骚,相比之下,原本成为六宫之中第一人的许湄也失了几分光华。

许湄常常着青、蓝二色的衣裳,甫一看上去十分清爽,只是如今她顶着风站在那儿,绾妍侧着头看去,只觉颇有些凄清的味道。

昔日,绾妍倒不觉得身为妃子的她们与皇后之间有什么分别,大概是眼界太低,只巴望着皇帝的恩宠。如今楚善呱呱坠地,一个“嫡”字便如一座可悲的厚障壁,横在皇后与所有人之间。

她抿了抿唇,并不打算与许湄寒暄。皇后独大,她们的日子已然是越来越难过,人受了冷遇难免心生怨怼,她不想去触许湄的霉头。

许湄却如守株待兔的猎人似的,转过身来逮着绾妍就恬然一笑:“没想到妹妹在此,真是巧。”。

绾妍吓了一跳,手里的酒坛子差点砸了,面上虽挂着笑意,却并未有向亭中去的打算,望着许湄朗声道:“原是淑妃阿,确是很巧的。”

“妹妹何故急着走呢?今日难得有空说说话,不如来亭中一叙?”

许湄一面说着,一面理了理衣裳了坐在小石凳上,绾妍见她如此,只好走过来坐着,将酒坛搁在桌角。

许湄垂眼一笑:“这是妹妹酿的酒么?真是香。说起来,过了这几个月,你的手也痊愈了罢。”

“自然,现下已经大好了。”绾妍点头道。

“有件事本宫甚是头疼,今日得见妹妹,盼着妹妹能帮着断一断,本宫也可有些眉目。”

“何事?”绾妍偏着脑袋打量着许湄,这位淑妃娘娘一向聪明绝顶,还有什么能将她难住,而来问自己的?

她屏息凝神,想从许湄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却听许湄温然道:“那日本宫遇着恬贵人,见她腰际挂着一个与咱们圣上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只是,恬贵人不得宠,楚宫里像没这个人似的,不知她有何神通,能得了御前的风儿做了平安符?”

“你何苦将她想得这么讨巧卖乖,她并未去招惹御前之人,而是托了温常在寻到本宫这里。”

许湄睨了绾妍一眼:“本宫竟不知妹妹与恬贵人交情竟有这么深厚,为她人做嫁衣裳之事,想也不想便应了。”

绾妍没想到许湄将自己与恬贵人划做一党,不悦道:“不过是一枚小小的平安符罢了,什么为他人做嫁衣裳?淑妃真是草木皆兵。怎么说她也是蒙古的公主,偏生在咱们这儿不得宠,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安然度日,一辈子交代在这里,实在可怜。”

“可怜?”许湄嗤笑一声,“妹妹真是如昔日一般纯良,当日蒙古王上书之时,又是给钱又是给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恬贵人私心想来大楚,是她自己千里迢迢来做你口中的可怜人。”

绾妍暗自思忖也觉有理,先前她怀疑过恬贵人的心思,只是去长春宫窥探之时并未有收获。

做一个与皇上一模一样的平安符究竟有何用……不知究竟是恬贵人藏得太深,还是当真只是为求个平安。

绾妍虽疑心,却不肯在许湄面前低头,嘴硬道:“空口无凭,淑妃莫要随意疑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小事。”

许湄阴恻恻道:“本宫是好心提醒妹妹,若是日后在这小东西上真出了什么事儿,妹妹也难辞其咎。”

她见绾妍不安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知道这人心里打鼓,话锋一转:“今日为何只有你一人出来,乔鸯姑娘不在么?”

“淑妃今日是怎么了?东一句西一句,本宫还要问你身边的宝扇去哪里了?”

“皇后娘娘不是给各宫拨了几个新人么?宝扇在承乾宫管教着。”许湄见绾妍急起来,反倒一笑,“素闻你宫里的乔鸯姑娘颇为稳重,好像是当年得了太后身边女官教导的,是不是?”

绾妍听许湄难得对自己的东西感兴趣,扬了扬小巧的下巴,略得意道:“是。”

“可否请乔鸯姑娘闲暇之时来承乾宫教导一二,本宫身边的宝扇性子文弱,脸皮又薄,那些小蹄子反倒欺上她去。”

绾妍下意识要拒绝,只听得许湄轻声道:“承乾宫的猢狲们实在翻天,本宫明日便要向皇后娘娘禀明,求一位好的教引姑姑来,至于人选,本宫还是会乔鸯姑娘的名字提上一嘴的。”

“今日本宫来求妹妹,妹妹若准了,咱们便是私下里行事,不必惊动上头,乔鸯姑娘行事也不必因皇后懿旨而悬心。”

第七十六章 主仆(一)

绾妍听得许湄想用皇后来压自己,急忙反唇相讥:“你是打得好算盘,只是皇后娘娘眼里未必有咱们二人,为何要听你摆布呢?况且,宫里的教习女官这样多,纵使皇后给要往你承乾宫拨人,也并非会如你的意。”

许湄侧着头看她:“确实如此,只是,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乔鸯是妹妹心尖上的人,只怕也会给本宫几分薄面的罢。”

绾妍心猛地一跳——皇后哪里是给许湄面子,分明是巴不得自己不痛快才最好。

倘若许湄真的为了这点小事而求了皇后懿旨,乔鸯教得不好可是要担责的,赏与罚尽数攥在皇后与许湄手里,自己能置喙些什么?

绾妍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复又正色道:“罢了罢了,皇后娘娘每日经管着小皇子的事情,你不必去坤宁宫鼓唇摇舌。本宫回去与乔鸯说一声,让她明日得了闲儿,便去承乾宫指点一二。”

许湄微微颔首:“多谢妹妹。”

绾妍犹不放心,叹了口气继续道:“先说好了,乔鸯去你承乾宫只是帮着宝扇指点一二,若有什么事,都与乔鸯不相干,承乾宫的人莫要拉她入水。”

许湄笑着应下,想来是心事已了,便起身道:“起风了,本宫回去更衣,妹妹也早些回去罢。”

绾妍点头,两人相对着行了个平礼后告辞而去。

回到翊坤宫时已值申时三刻。今日风平浪静,并无他事,加上春意暖,站在宫门口的小太监风吹久了,也有些犯困。

绾妍也未张扬,自个儿进去了。正在院里洒扫的宫人见绾妍回来了,纷纷行礼:“娘娘万福。”

“都免了罢。”绾妍抬了抬手,扫了一眼并未见乔鸯,“乔鸯呢?”

“回娘娘,乔鸯姐姐在小厨房里煎药。”

绾妍点点头向内殿后头去。

眼下未到传膳的时辰,小厨房还未开火,只有几个小宫女蹲在井边淘洗蔬果。绾妍进了围院,一个小宫女无意瞟见自家娘娘,顿时满脸惊异之色,手忙脚乱间,正要惶惶站起来。

绾妍一个眼神飞过去,示意她们莫要出声。

她蹑手蹑脚进了小厨房,只见在厨房灶台下的小炉子边,乔鸯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小小的木胡床上,一手托着腮,另一手里握着一柄蒲扇。

绾妍正要说话,却听得除了炉上药罐里“咕嘟咕嘟”的烹煮声之外,还响起了格外匀长的呼吸声。她定睛一看,只见乔鸯手中的蒲扇无声地滑落在了地上,这人已然是睡着了。

她压低了笑声,将酒坛子搁在灶台上,自个儿包了湿帕子将药罐盖儿拎起来,腾出一只手用炉旁小铲将药翻了翻。

药罐盖子甫一被揭开,便有浓烈的苦味儿顺着氤氲的白烟窜得满室都是,睡梦中的乔鸯鼻子一动,以为药出了事,瞬间清醒过来。

炉上的药还好好的,绾妍却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乔鸯一时有些迷朦,低头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主子怎么来了?”

“若是困了就回房休息,在这儿坐着也是累得慌,本宫方才进来,只见有两三个人在外头,这里的人都走了么?只留你一人在这里干活儿?”

“眼下无旁的事,奴婢让他们休息去了。”乔鸯按着规矩站起来,垂着手道,“主子回来怎么不在殿里歇着?亲自过来,可是外头的人犯懒,伺候不周到?”

绾妍听乔鸯语气愤愤,忙笑道:“不是,你莫要怪她们,本宫只是有一件事儿要与你说。”

“什么事情这样子急?”乔鸯皱眉,“主子先回去歇息,奴婢将药煮好了,再来与您说话可好?”

绾妍点头应下,见乔鸯对坐胎药的事这般认真,又毫不吝惜地赞她:“先前将药的事交与你,只是让你对底下人留心一二便可,你倒是亲力亲为,不肯让旁人插手,真是细心又忠心!”

乔鸯羞赧地催促道:“主子快回去罢,不然又沾了一身药味儿。”

绾妍听了这话眉毛一挑,她原本讨厌苦药,若是当真身上满是药味儿,回去怕是要睡不踏实,这般想着,也如脚底抹了油似的,丢了一句“这坛子酒你好生收着,莫让它坏了”,便回内殿歇息去。

内殿是绿衫子在伺候着,绾妍更了衣裳懒懒倚在榻上,看着绿衫子忙进忙出地奉茶,难免揶揄道:“阿绿,你说你与乔鸯是随本宫一同入宫的,为何满宫里都赞乔鸯处事老练,你与她同吃同住,也没沾上一点儿光呢?”

“娘娘是嫌弃奴婢笨嘴拙舌了?不过,虽说阿绿比不上乔鸯姐姐聪明,可阿绿对娘娘的心思,自觉不差任何人!”绿衫子娴熟地递给绾妍一盏碧螺春。

绾妍接过茶盏呡了一口:“乔鸯确实聪明,只是本宫觉得你俏皮些,比乔鸯天真可爱更甚。”。

她捻住瓷盖儿转了转,又笑言,“方才说你没沾上一点儿光的话,是本宫说错了。细细想来,以前你总是乔鸯的副手,如今却可以自领一班,与乔鸯分庭抗礼,伺候得也让人挑不出错处了。”

绿衫子高兴极了,点头如捣蒜似的,眉飞色舞道:“多谢娘娘夸奖!”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乔鸯领着四儿进来呈药。绾妍攒眉将药喝了,刚将碗放下,四儿眼疾手快地往绾妍掌心里塞了一颗蜜饯,嘿嘿地笑。

“你这小猴儿倒是乖觉。”绾妍见四儿卖乖,嘴角上扬,“好了好了,都下去吧,本宫与乔鸯有话说。”

四儿闻言,动作突然一顿,她飞快地压了压心中的波澜,不动声色地将碗盏收进木案中,退了两步,从容地与绿衫子一起道了声“是”,便出去了。

此时内殿只有绾妍与乔鸯两个人。乔鸯不知绾妍为何突然正经起来,如今连绿衫子都屏退在外,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莫不是……知道了那件事情?

乔鸯汗毛倒竖,暗中打量着绾妍的神色,未见其有什么异样,心想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绾妍是不可能有所察觉的。

座上的绾妍微微叹惋:“乔鸯,有时候本宫想着,你若是不那么聪明稳重便好了。”

乔鸯面上却淡然着,抿了抿唇沉声道:“娘娘此言何意?”

第七十七章 主仆(二)

“你可知……淑妃盯上了你的贤惠,向本宫借了你去承乾宫,说是帮着宝扇管教新人。”绾妍面上多了些愧色,“本宫心里万般不愿,只是若是不允,淑妃便要请皇后旨意,到时候……”

乔鸯一怔,旋即深深叹了口气:“娘娘也是没法子,奴婢都知道的。”

绾妍的头垂得很低,有些无力地揉了揉额角,原本坐直的身子此时也松下来靠着软枕,极轻地“嗳”了一声——骄纵如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颓然的样子。

乔鸯并未言语,只是绕到绾妍身后,伸出手来为她揉肩,柔声道:“主子莫要胡思乱想,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得您伤神。”

这样温然的口吻,绾妍从小听到大。

乔鸯之于她,是挚友,是相伴长大的姐妹,是她进宫之后,一直在她身边守望相助之人,劳心劳力地帮她经管着偌大的翊坤宫。

南肃之乱的那些日子,是乔鸯分担她的痛苦,雪夜祈福的时候,亦是乔鸯伴在她身侧,怕她冻着伤着。

她当真是忝居昭妃之位,事到临头,不能为乔鸯化解困局,何其无用!

“不是小事,不是小事。”

绾妍语气急促,眼圈渐红,一把覆上乔鸯的手,扭过头看着乔鸯哽咽道:“乔鸯,是本宫……没有护住你。”

乔鸯一时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绾妍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倏尔像是被什么灼痛了一般,自然而然地别过脸去,手下的力道轻了几分。

“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奴婢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去承乾宫走个过场。主子这般样子,莫非承乾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乔鸯说着说着,到后来也带了些揶揄的意思。

绾妍愧色全无,噗嗤一声,偷瞪了她一眼,嗔一句:“本宫心里记挂你,你还不领情,看来本宫也是白白伤心难过。”

乔鸯心想——是了,可不是白白伤心难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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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乔鸯忙完了差事,便往承乾宫去。

宝扇带了两个小丫鬟亲自在宫门口迎她,见了乔鸯便极亲昵地凑上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乔鸯姑娘你盼来了。”,两个小丫鬟也按着礼数福了福身子:“乔鸯姑娘好。”

乔鸯含笑受了礼,颔首道:“宝扇姑娘既然诸事缠身,还百忙之中抽空出来相迎,乔鸯才疏学浅,怕是担不起姑娘这般高看。”

“我们淑妃娘娘最是爱惜人才,乔鸯姑娘入宫才几年?处事就如此利落,说起来,不愧是当初得了太后娘娘身边女官指点的。”宝扇一面说着,一面引着乔鸯往内殿去给许湄请安,“这些都是礼数,乔鸯姑娘是咱们娘娘请来的,是客,理应如此。”

“不过是比旁人多留心几分,比之宝扇姑娘还是不足,毕竟有资历摆在那儿的。”乔鸯不卑不亢地应着,听得宝扇说到“客”时,才坦然笑着道谢,再不推辞了。

几句话下来,宝扇对乔鸯的玲珑心思也有些明了,心想这人果真非同一般。

她暗中睨了一眼乔鸯,更加好奇这人背后的主子是谁了。

乔鸯先前跟着绾妍来过承乾宫,彼时跟在绾妍身后,算不得害怕。可如今她是一个人来,一颗心揣着不肯松半分,多了好些警惕。她将沿途的风景看清楚,心想这承乾宫不愧是得天独厚的福地,一切都是极好的。

这般好的宫殿,独独赐了淑妃一人居住,皇帝对淑妃的专宠,可见一斑。

绕过了九曲回廊便到了内殿,许湄正端坐于描金泥圈椅上,听得外头的动静也知是乔鸯到了,便将手上的《漱玉词》搁在一边。

宝扇先几步进来,对许湄微微颔首后便立到一侧。乔鸯低着头快步进来,敛着眼眸正正经经地行了参见的大礼,唱贺道:“翊坤宫乔鸯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许湄听着眼前人口中的“翊坤宫乔鸯”几个字,眉毛都没动一下,亲切地示意她起身:“乔鸯是本宫请来的客人,快快起来。”

乔鸯闻声,并未显一丝得意之色,执意依照礼数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虾着身子答:“乔鸯不过是楚宫中万千奴婢之中的一人,借十个胆子也不敢自称一声‘承乾宫之客’的。”

“虽是如此,你也不必拘束。”许湄笑如三春暖风般,格外可亲,也难怪宫人们总是私心向着承乾宫一些。

风能吹走沙砾,吹不动磐石,乔鸯倒是如千仞之壁般岿然不动。

“乔鸯既然是来承乾宫教导的,就更要以身作则,若是对礼数不仔细着,否则如何让人信服呢?”

许湄听她句句都将自己顶回来,面上也不恼,心想这人当真是万分谨慎的。

这样一个人,究竟为何要背叛郑绾妍呢?

许湄低头摸弄着腕上的玉镯,似是闲闲道:“对了,今后你便要与宝扇一起共事,希望你二人能合得来些。宝扇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乔鸯,一切尽指望你了。”

宝扇急忙跪下,泫然欲泣:“奴婢无能,给娘娘丢脸了。”

许湄面上薄怒,嫌恶地睨了身边人一眼:“落于人后便好生学着些,好好的哭给谁看呢?”

乔鸯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一仆一主好生默契,一出接着一出,只怕比畅音阁的戏还要卖座呢。

许湄喝止了宝扇,看向乔鸯的脸色和缓许多:“本宫看你与昭妃情同姐妹,你可是郑府的家生子?”

乔鸯不解许湄为何突然发此问,却也不敢诓骗许湄,怕日后落人口实,只好老老实实地答:“回娘娘,奴婢确实是出生在郑府,旁的记不全了,只是听人说,奴婢的母亲在嫁进郑府之前便已经怀着奴婢了……”

“竟有这等事?”许湄秀眉一挑,细细咀嚼着“记不全”“听人说”几个字,旋即好奇道,“以你所言,好像其中另有隐情。自己的身世,问不得父母,还要去问旁人么?”

乔鸯沉声道:“奴婢的母亲在生下奴婢之后便撒手人寰,父亲侍候大将军王,随其出征,也再没能回来。”

“也是可怜。”许湄微微慨叹,又问,“只是你并非知根知底的家生子,为何能成为昭妃的贴身宫女呢?大长公主可不是好招惹的,也能许你这样的身世之人在她女儿身边伺候?”

第七十八章 背誓

乔鸯虾着的身子微微一动,继续道:“淑妃娘娘可知……郑府为小姐挑选贴身侍女的规矩?”

许湄摇摇头:“本宫不知,不过本宫听闻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有的为了避免主仆情深,仆在外头借势欺人,故几年一换的。”

“娘娘说的是。而郑家则是在小姐三岁的生辰宴上,将府中适龄的丫鬟全部召集在院中,凭小姐挑选。”乔鸯的声音不大,说着经年的往事时,面上一丝波澜也无,仿佛事中那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许湄看着乔鸯脸色如结霜般地凝着,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她正要发问,只听得乔鸯絮絮道:

“大长公主疼惜女儿,对此事上只讲究个天命缘法,故此不论出身,只要女儿看中之人,当即提了身份做大丫头,在府中如半个主子。”

“这么说,你倒是运气极好的,不然依你的身世,只怕在那样的朱门之家,只是一个最下等的奴役罢了。”许湄点点头,旋即恍然轻笑道,“不过你当真是个人才,与昭妃主仆多年,依本宫来看,当真是机缘巧合。”

“是啊,自然是运气好的。”乔鸯一直微沉着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只是,也不是小姐看中便能万万年无虞,成为小姐的贴身侍女,跟着享了半分的荣华富贵,却是要付出旁的东西……”

一旁的宝扇挑眉:“旁的东西?不就是尽心侍奉主子就行了么?”

“定了人选之后,便要取她与小姐各一点指尖血,尽入一盏酒中。贴身侍女要在天地神明面前起誓,今生今世以小姐为先,爱之护之,敬之至死方休。若有背誓,则挫骨扬灰,形神俱灭,不得好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乔鸯这话一毕,许湄并未接着话头说下去。她是娘娘,若是不发问,没有乔鸯喋喋不休的道理。

按着礼数,奴婢是不能与主子对视的,乔鸯答完了话便半垂着头,只定定地看着许湄足上的绣鞋——那是由天青色云锦织就而成的,上头缀着两枚一大一小的玉佩,约莫像是狮子的样式。

内殿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各人的心思像是在暗黑的涡流中翻腾搅动着。

许湄死死地盯着乔鸯的脸,试图从其中寻出一些破绽。可是乔鸯其人,犹如一块极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坚冰,一块地底深处岩层中的顽石,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念着自己背弃过的毒誓,什么挫骨扬灰,形神俱灭,不得好死,像是在说一件趣事儿似的。

许湄心里大骇,掌心沁出了薄薄的汗,她悄悄用帕子将微湿的手心抹了抹,干笑两声:“好好的说起这些事,神神鬼鬼的,倒是听得本宫汗毛倒竖了。”

她哪里笃信鬼神之说的人,只觉得眼前立着的这位乔鸯姑娘,眉目清婉,温驯有礼,却堪比魍魉鬼魅。

宝扇急忙化解尴尬,赔笑道:“乔鸯姑娘莫要吓我家娘娘了,身为奴婢哪有不效忠主子的?这个誓约呀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宝扇姑娘说的是。”乔鸯点了点头,也宽慰许湄,“娘娘且宽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登时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誓呢?只不过是探一探人的诚心而已。”

“嗳,让本宫缓缓。”许湄微微一叹,摆了摆手道,“如今既参见完了,宝扇你带着乔鸯去教习那些新人罢,本宫实在是乏了。”

宝扇福了福身子:“那娘娘先歇着。”,便领着乔鸯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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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扇将乔鸯送回翊坤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她刚看着乔鸯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扭头便往内殿去。

内殿的人都退了出去,许湄来了兴致,坐在琴前素手拨弄着。

宝扇边走边道了一声“娘娘”,许湄手一顿,旋即原本如高山流水般的琴音戛然而止。

她抿了抿唇,犹疑道:“宝扇,你说乔鸯当真不怕那誓么?”

“怕与不怕,她都是背誓之人,自己选的路自己走,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与咱们不相干的。”

许湄自顾自地捻着琴弦:“不得不说,她真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就连本宫,面对乔鸯的心机,也畏她两分。”

宝扇十分不屑地摇了摇头:“她纵使藏得再好,不也让您有所察觉了么?她的心智堪堪对付昭妃而已,在您面前还不是掩不住?”

“本宫现在着实好奇,乔鸯背后的人是谁,以及那人与乔鸯,是谁先搭上了谁……”许湄抚上发髻上的茉莉花簪子,“若是在宫里,只有皇后、宜嫔、郭贵人、恬贵人,乔鸯是得了谁的好处?若是在外头,那可海了去了,本宫也没有眉目。”

宝扇宽慰道:“总之日子还长,咱们且慢慢地看。如今咱们在暗处,乔鸯在明处,她还未曾提防呢。”

“乔鸯的事不急,咱们先放在一边。长春宫的那人,你可还留意着?”

“那人上回办砸了事,看您泼天大怒,吓得病了两日。”宝扇窃笑道,“长春宫尽是一些傻货,矮子里挑高子选出来的,也是这般蠢。要不赶明儿娘娘找个由头,往长春宫送几个人进去?”

许湄听宝扇噗嗤一声,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又横了宝扇一眼:“如今大权尽在皇后手里,本宫再要有动作,可比之前要难多了,想来都是先前疏忽了长春宫的缘故。”

宝扇掩口而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奴婢还是那句话,长春宫住的不论主子还是奴才,都是傻家伙,娘娘又何苦操这份心呢?”

“你笑长春宫的奴婢也就罢了,一位蒙古公主,一位昭妃的好姐妹,你也不放在眼里。”许湄盯着宝扇的眼睛,揶揄道,“你快将这样子收起来,若是被旁人瞧见可怎么好。”

宝扇好容易敛了笑意,两手捧着肚子“哎哟”着,想来是方才笑得太久。

“娘娘要往恬贵人那儿塞人,是看准了恬贵人什么呢?她好像是个无宠之人,若不是有着蒙古公主的名头,只怕在宫里的日子连温常在也不如。”

许湄侧着头看向她:“你有所不知,恬贵人的那个平安符,将来可有大作为。”

第七十九章 云窈

长街。

“哎,安公公安公公,您别走呀!”几个青衣小宫女蜂拥着从拐角处窜出来,拉着路过的李公公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李公公忙不迭地拽回了袖子,一甩拂尘横眉看向众宫女:“放肆,在楚宫之中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最前头的宫女急忙赔笑道:“公公,咱们不是怕您贵人多忘事么?”。

旁侧的宫女们点点头,七嘴八舌地附和她:“是呀是呀,谁不知您是管着宫人调度的?日日有那么多事从您手中过,咱们去哪儿……!还不是您一句话?”

李公公环顾四周,见四下都无人,也止了脚步——得,出门又遇上生意了!

“果真是来长街扫地的姑娘,咱家瞧这满宫里也就是你们的嘴最甜。”

他老脸一垮,将空着的手五指分开摊在众人面前:“喏,只是话好听却无用,有没有旁的东西?”

旁的东西……自然是金银之物。楚宫之中,惟有金银才是硬家伙。

围在李公公身边的宫女也不是不上道的,既知道在这上头花心思,对李公公的话也是心领神会。李公公话音刚落,几个宫女就爽快地从袖中掏出零碎的银子,捏在手里,瞟了一眼李公公的笑脸之后,自己也有些不忍。

这可是入宫几年的全部家当呀……

罢了罢了,前途要紧!

宫女们只好一咬牙一狠心,将攥着的银子拍到李公公手里。

李公公掂了掂掌中银子的份量,睨了一眼众人,声音拖得老长:“就这么些银子,想去哪儿啊?”

为首的宫女咽了咽唾沫,揣着手小心翼翼道:“既然来求公公,自然是想去……承乾宫的。”

“嗬——”李公公眯着眼睛,手一松,将银子纷纷散在地上,看着宫女们蹲下来急急忙忙地捡的狼狈样子,他冷笑一声,“咱家还以为你们知趣,且瞧瞧,就凭这点银子,你们几个也想去承乾宫?”

为首的宫女见李公公的做派已然是毫不留情面,便知这事儿黄了,梗着脖子问:“公公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先前去承乾宫就是这个数!公公如今坐地起价,又是何苦呢?”

“这楚宫呀,莫说一年一个样儿,便是一个月,一天,甚至一夜,这风水呀指不定就流到哪里去了。”李公公一挑花白的眉毛,咳了两声,又道,“喏,先前是这个价,如今你们手里这些,承乾宫是去不了了,想去坤宁宫么?咱家发发善心,便允了你们。”

“啐!”李公公费力地将喉咙里的痰出来,涨红的脸有些缓和,“你们如今在恬贵人那儿当差,跟着这位,还不如跟着同在一处的温常在呢!在坤宁宫已经算个顶顶好的去处,别不珍惜。”

好好的承乾宫如今换成了坤宁宫,众人心里都有些气馁,攥着手里的银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事儿好不容易谈到这个地步,若是就此算了,只怕连坤宁宫也去不了了。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呀!

李公公见她们不吭声,撇头就要走。

宫女们见李公公要走了,一个二个地急起来,轻轻推搡着为首的宫女:“云窈快拿个主意呀!”。

云窈被她们念得头疼,只好扭头问:“坤宁宫去不去呀?”

众人喃喃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去了呀……”

“李公公!”云窈一把夺下众人的银子,添了自己的一份,捧在怀里拔脚追上去,赔笑道,“公公留步,我们姐妹几个去坤宁宫的事儿,就拜托您了。”

李公公收了银子,见云窈生得貌美,末了又在她手上摸了一把,看着云窈低头躲闪的样子,李公公笑道:“云窈啊,你生得这般漂亮,去了坤宁宫,只怕是落得恬贵人的下场哟。”

云窈一惊,那位恬贵人不就是因为容貌惊为天人,至今还未得皇后准许去坤宁宫请安么?

“您莫抬举云窈了,云窈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那位恬贵人呢?皇后娘娘也不是没见过美人的罢,论相貌,淑妃与昭妃都是一等一的美。如此说来,云窈只是略略看得过眼罢了。”

李公公坦然摆了摆手,他自己也是奴才,这样的话未听得太多。

“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

去处尘埃落定,只等今年秋天人事变动之时,便可脱离了恬贵人那个没指望的主子。

回去的路上,几个宫女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听说了吗?如今天儿越来越热了,皇后娘娘却还偷偷穿厚袍子呢。”

“真的假的?前两日皇后娘娘办的小宴上,我远远瞧着,并没有什么异样呀。”

“我是听在内殿伺候的人说的,说是娘娘人前硬撑着,人后虚极了。”

“诶,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自从小皇子的百日宴后,皇上再没去过皇后娘娘宫里。”

“可见咱们皇上心里也是厌极了坤宁宫那地界儿……”

云窈回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今后去了坤宁宫,若是皇后娘娘不好了,咱们能落得什么好处?”

说话间,一个蓝衣红缨帽的小太监从后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口里唤着:“云窈姐姐,云窈姐姐。”

几个宫女回头见是御前的小安子,看着云窈噗嗤一笑,你一言我一语:“小安子又来找云窈啦,咱们就先走罢。”,还没等云窈开口便做鸟雀散。

小安子脸唰地一红,云窈也回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跑到长街来啦,今日不跟着你师傅在御前伺候呀?”

“你说你今日去求李公公办事,我便猜你是在长街堵他,算了你下值的时辰,便来找你,果真让我寻到了!”他好容易将气喘匀,用袖子揩了揩汗,“你银子可够了?我这儿还有一些,你知道的,我不怎么用银子。”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碎银子,笑得极为真诚:“看姐姐的脸色,便知姐姐定是将事情办成了,只是姐姐是女儿家,身上没有银子有诸多不便。”

云窈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银子,正要拒绝,小安子也不多话,将银子塞到云窈手中,飞跑着消失在了云窈的视线里。

云窈握紧了手中汗津津的碎银子,那银子棱角分明,硌在她起了薄茧的手掌心,她也不觉得疼,心里满是暖意。

云窈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将掌心摊开,低头看着这些银子。

这哪里还是冰冷的银子?

这分明是一团小小的,满含希望的火种啊。

第八十章 怪疾(一)

先前皇后想着自己身子渐虚,又足不出户,怕惹人疑心,便开了个小宴,请各宫妃嫔去坤宁宫吃酒。

虽是请众人来赏花的名头,只是经过祈福那夜之后,大家也都明白,这位皇后娘娘只怕是借机示威,明摆着告诉旁人,中宫荣华犹在,谁也损不了半分。

转眼便是五月,翊坤宫的牡丹开得红火,红白斗色,花气袭人。

闲来无事之时,绾妍便与花匠学着侍弄花草,如今她偶尔也能沉下性子,也晓得花开一朵甚是不易,去御花园赏花之时,再没随性地揪花扯叶。

倒当真是去“赏花”的。

翊坤宫内,温常在与绾妍坐在一处说话,姐妹俩才说了没两句,乔鸯进来,端着两盏碧螺春与一碟鸽子玻璃膏,搁在小几上。

“主子,外头怕是要下雨了。”

绾妍正要喝茶,忽而想起她前几日种的那株姚黄,与那些成株的牡丹摆在一处,急忙道:“吩咐人将那钵碧色的拿进来,可别被淋坏了,本宫昨日看过,用不着浇水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乔鸯点头:“阿绿已然收着了,娘娘且宽心。”

“说起来,阿绿的性子也如妹妹一样,沉稳仔细许多,先前很是单纯率真呢。”温常在剥了一颗葡萄递给绾妍,颇为感慨,“可见在这宫里待久了,都会如此。”

她瞥了一眼绾妍的两弯峨眉,见下头一双眼睛清清澈澈,比之从前要多了些稳重顺然。

“不知为何,我看着妹妹的眉眼,总觉得如今的样子与刚入宫时相比,要冷一些。”

“这样不好么?”绾妍吃了葡萄,揭开茶盏轻轻吹着茶汤上的沫子,垂下眼眸揶揄道,“是谁说整日里伤春悲秋会改了气运?姐姐一向劝我看开些的,如今自己倒是叹起来。”

“这倒也是,只是……我近日也不知为何,一直心烦气躁,睡不踏实。”温常在按了按心口。

绾妍听了这话,便凑近些细细地瞧——温常在确实一反常态,如今还只是初夏,天气不算热,这人好端端坐在这屋里,平平静静的,额上与鼻尖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看着温常在将领子扯松了些,心里更是疑惑:“姐姐可请了御医来瞧过?”

温常在欲言又止,自从她与绾妍走在一处,被皇后视为一党之后,明里暗里没少被挤兑。

她打量了绾妍一眼,若是被绾妍知道了,只怕这丫头又要去皇后那儿疯魔。

如今皇后得势,众人惟恐避之不及,怎还能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绾妍见温常在犹疑,心下了然,手中的帕子也攥紧了,横眉道:“她是中宫皇后,还犹不满足,欺负你小小常在到这个地步,真是手段龌龊。”

温常在握住绾妍的手,诚恳道:“妹妹这话可别再说了,若是被人听去也是不好,这宫里的事情,向来都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的。”

绾妍明白其中的利害,点了点头,又覆上一手,柔声安抚温常在:“只是姐姐既然身子抱恙,一直拖着也是不好。这样……乔鸯,去宣太医为本宫请平安脉。”

乔鸯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天边先是响起闷闷的滚雷声,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绾妍动了动身子,趿鞋走到窗棂边,仰着头看那澹澹的天色。穿堂风裹着水汽呼呼地拍在她脸颊上,痒丝丝的。锦簇的牡丹噙着雨露在风中招摇,玉笑珠香,富丽堂皇。

绾妍闭上眼,那细密的雨珠缓缓地凝在她的睫毛上,有些坠重。

“许久没下雨了。”她轻声道,“四时之中,姐姐最喜欢何时雨?”

“这可怎么说呢?春雨柔,夏雨狂,秋雨凉,冬雨……”温常在侧着头看她,说着说着便掩口而笑,“哪里有什么冬雨,只有冬雪了。如此说来,我是最喜欢冬雪的。”

“冬雪……姐姐当真是个冰魂雪魄之人,也如玉一般的透彻。”绾妍睁开眼,伸手将牅扇关阖上,用帕子揩干微湿的脸颊,“我最喜欢夏天的雨,最好在酷暑之日,酣畅淋漓地下,越是如瓢泼,便越爽快!”

温常在朗声道:“妹妹果然是将门虎女,如今这猛虎虽沉睡着,却依旧是虎。”

绿衫子低着头进来为二位主子添茶,“主子,御前的人来了。”,话音刚落,她身后闪出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太监。

“小安子给昭妃娘娘请安,给温常在请安。”

绾妍扫了他一眼,回到原位端坐之后,又忍不住瞥了小安子一眼,不免笑道:“你这小太监好生白净,这样的好皮囊,做太监有些可惜,若是入了南府,必大有作为。”

“娘娘抬举了,奴才是来传皇上话的。”小安子头垂得更低了,他是头一回来翊坤宫,谁知这位娘娘一开口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小安子想起大家都说翊坤宫这位昭妃娘娘最是嚣张跋扈,心里害怕,不觉声音有些颤:“皇上待会来陪娘娘用晚膳,请娘娘早些预备着……”

温常在见外人在前,对绾妍的称呼也适时地变了:“娘娘莫要打趣小安子了,这是冯公公的新徒弟,约莫也就十三四岁罢。妾身上回在御花园赏花时险些晕厥,是小安子帮妾身去叫的侍女,可见是个热心肠的人。”

“本宫知道了,你回去罢。”绾妍暗暗吃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促小安子快回去,“阿绿,出去时赏碗茶给他喝。”

见小安子喏喏走了,绾妍扭头忙不迭地问温常在:“什么时候的事?姐姐身子虽弱,却也不曾到了这个地步,为何不告诉我呢?”

“我想想……约莫是你去长春宫去找恬贵人的那日。”温常在突然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不到太医,我……”

“那也有时日了。”绾妍低头思忖着,旋即懊悔地捶了一下小几,“那日我若是陪你去御花园,而不是自顾自地去长春宫,你也不会出事了。”

温常在苦笑着叹:“我自己身子不好,怎能怪你呢?说起来,从今年开春,我身子就差了许多。”

“我知道,你是咱们在雪夜里祈福的时候冻伤了身子,当即就晕倒了,是不是?”

“是……自那时骨子里落了寒疾。”温常在低声道。

●修文通知●

大家好呀,首先吃肉要跟大家道个歉,因为吃肉是医学僧,大三课太多啦,所以这周的两章都是紧赶慢赶逼出来的。吃肉昨天把文文从头看到尾,对最近的两章确实很不满意。本来想水水搪塞过去,但吃肉想了想,觉得即将上架了,也意味读者看文需要小钱钱了,既然要付费,就不能搪塞读者。吃肉不想将就,所以把后面的两章删掉了,打算沿着之前的写。给读者老爷带来不好的体验好抱歉。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还有我的亲友们~爱你们!

第七十九章 喉间血

乔鸯走到翊坤宫门口,远远就看见绾妍与绿衫子立在院中翘首以盼。她喉头微紧,脚步蓦地一顿,只觉得鞋子里像是灌了千斤重的铁水,坠重得很。

她稳了稳心神,打朱门那儿进来后径直走向绾妍,努力地做出轻松从容的样子。

乔鸯对绾妍福了福身子,还没等开口请安,就被绾妍一把拉起,只听得绾妍没好气道:

“对着本宫跪什么跪?去教人规矩,自己都教迷糊了不成?莫名其妙地生分起来。”

语毕,绾妍将帕子绕在食指上,仔细地擦着乔鸯额上的汗,先前的等待的焦急全然化作了爱怜一片。她撸开乔鸯的袖子,没见有半点伤痕,又仔细地看着乔鸯的脸,亦是好好的,知是毫发无伤,便松了一口气,按着心口慨叹:

“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乔鸯下意识微微一躲,旋即侧着头羞赧地笑:“之前不是说了么?奴婢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不过娘娘怎么站着外头?”

乔鸯见绾妍的衣裳上、头发上都沾了许多柳絮,便用手去拂。只是这细小的柳絮沫紧紧粘附着衣缎,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只能脱下来掸干净。

“主子与我都很担心姐姐呢。”绿衫子亲昵地搭上乔鸯的胳膊,在乔鸯耳边小声道,“自姐姐走了,主子这半日都坐立不安的,平日倒看不出来主子这般在乎咱们。”

绿衫子虽是耳语,却用足已让绾妍听见的声音说话,绾妍心知这丫头百般撒娇,佯怒地敲了绿扇子一记爆栗。

“好啊,本宫何曾亏待过你们?”

绿衫子揉了揉痛处,面上倒是笑眯眯的:“知道了,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呀。”

乔鸯见两人一唱一和的,也掩口而笑:“主子快里头去歇着罢,这风啊夹着柳絮,糊倒人眼睛里甚是难受。莫说别的,方才奴婢从外头进来,见两个毛人立在这儿,都要认不出来了。”

绾妍见这两人点点头,领着这两人入了内殿。

翌日众妃嫔照例去坤宁宫请安。

皇后梳洗的功夫还未完,候在院中的许湄见绾妍搭着绿衫子的手到了,也起了心思过来搭讪。

“还未多谢妹妹解了本宫燃眉之急。本宫听宝扇说,昨日乔鸯姑娘刚一训完话,那些猢狲们登时都服服帖帖的,不敢吱声。”

“乔鸯得你这般高看,本宫也不知是好是坏了。此时只有一,不会有二。”绾妍瞥了许湄一眼,理了理衣角,“你与其盯着翊坤宫的人,倒不如在宝扇身上多费心。”

许湄含着笑,难得应了声“是”。

宜嫔与郭贵人也来了,见绾妍与许湄这对冤家聚在一起,走过来跟二人道了声“万福”。

郭贵人先开口寒暄:“淑妃娘娘与昭妃娘娘来得真早。”

“先前郭贵人你都是头一个来,如今倒是邀着宜嫔一起了,莫非如今在郭贵人心里,宜嫔比皇后娘娘还重要些?”许湄扫了郭贵人一眼,见她一时语塞,继续道,“若是如此……本宫也不知,这楚宫的风向为何变了。”

“妾身今日在路上偶遇宜嫔娘娘,便一道来。”郭贵人听得许湄乍然发难,只尴尬一笑,“淑妃娘娘这样揣测,妾身都不知在何地立足。”

宜嫔朗声笑道:“淑妃的口齿功夫越发精进,只是不管郭贵人是不是有意等着嫔妾,她从始至终都是向着楚宫正统的,忠心如一,不曾变过。”

“正统?”一旁本不做声的绾妍看向宜嫔,突然冷笑,“宜嫔以为什么是正统?”

“嫡庶之间、尊卑之间、后妃之间……”宜嫔身子站直了些,她位分虽不如绾妍,气势却不输半分,只从容地看着绾妍。

“自然是嫡者,尊者,国母者为正统,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绾妍横眉道:“若是身居高位,不仁爱惠下,反倒斤斤计较难容于人。届时人心离散,空有个名头,这样的正统,谁人能服?又有何用?岂不是惹人耻笑。”

莫说别的,请安的队伍中从未有过恬贵人,只此一事,便可见其刻薄。

宜嫔如何听不出来绾妍意有所指?

她突然想起那日去内殿的所见,心道皇后确实过于恣肆,讳疾忌医。

抓着手里的富贵不放手,得意忘形,井底之蛙,果然是正经八百的吴家人。

但是皇后的身份摆在那儿,加上嫡子日渐长大,皇后的地位稳如泰山。

她垂下眸子,将绾妍的不忿收入眼里。

宜嫔福了福身子,自然也懒得与绾妍多辩:“昭妃娘娘慎言。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只怕又生事端。”

许湄冷眼看着这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也未出言来打圆场,她一贯喜欢洞若观火。

这边的气氛正尴尬着,直到知书走出来请众人进去,与宜嫔僵持着的绾妍才松了身子进殿请安。

座上的皇后风采依旧,她妍丽的妆容如一张精致的面具,巧妙地遮掩了晄白的病容,满宫里最爱惜自己荣华的人,莫过于这位。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安然受了众人的礼,她每日最乐此不疲之事,除了看着楚善一天天长大,便是盛装来见这些妃嫔,看她们俯首的样子。

近来无事可议,皇后正要如往常一般说散了,突觉腔子一阵闷痛,旋即有股腥甜从喉咙涌上来。

她心里一惊,口里这剧烈的铁锈味何其熟悉?

她极低地闷哼一声,强忍了胸中的剧痛,面上无一丝波澜。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她呕出一口血来,只怕……

只怕她再也瞒不住身子羸弱的事实,只怕这楚宫的天也要变了!

那她要如何自处?她的家族要如何自处?她的孩子……

她才真正安下心几天?老天偏生就这样待人,真是不公!

皇后心里愤愤,只觉耳边像绕了一群马蜂般嗡嗡地响,脖颈的青筋突突直跳,脸上霎时更失血色,若不是浓妆之后,只怕要暴露无遗。

她不敢再想,袖中的手死命握得紧紧,只硬生生地受着那股腥气,将喉间的血不动声色地咽下去,竭力稳住声音不散不乱。

“既然无事,便散了罢。”

众人应声称是,一个二个地告退,只有宜嫔与郭贵人还留在那儿。

皇后见她们都走了,搭着知书的手起身。刚走了一步,脚下如踩在棉花上,眼前一黑,便猝然昏仆。

第八十章 暴病(一)

皇后这一回是直接晕在凤座旁,彼时侍候在侧的宫人还未告退。

于是在这殿中伺候的二十余人,一同见证了平静多时的楚宫再度动荡的开始,见证了吴家风水流转的开始。

皇后口唇紧闭,左边嘴角有一点殷红的血迹,她脸上的妆粉因擦在知书衣裳上而斑驳,残损的妆面配了嘴角那一抹朱色,竟有些奇诡的意味。

总之,不像个有生气的人样了,像一副干巴巴的皮囊,被抽去了支棱着的架子似的,凄凉地落在地上。

论亲疏,郭贵人与皇后宜嫔二人到底隔了一层,故此不知内情。她见皇后突然倒地,吓得尖叫起来,像是要魂飞魄散,旋即不顾脚下的花盆底鞋行动不便,就踉踉跄跄地扑到皇后面前大哭。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呀!

她是当真又惊又怕的,入宫几年,她一直在皇后麾下,明摆着傍上大树好乘凉。皇后是心眼儿极小的,既然吃上了这位的饷,郭贵人明里暗里得罪人的事儿没少做。

皇后若是倒了,郭贵人的好日子眼看也就要到头。

郭贵人头一个扑过去哭,紧接着,四周的宫人如千鲤池中争食的鱼,飞跑着往皇后那儿涌去,高唤声此起彼伏。

宜嫔静静立在人群之外,有些颓然地垂着手,步子未挪半分。她早知皇后体弱多病,早知这位主儿将身子虚到极致这回事瞒得死死的,偷偷用腥烈之物强行吊着阳气。

这般讳疾忌医的做派,犹如在经年苦寒的冰上硬生生泼了一盆滚水,阴阳相斥,寒热错杂,皇后的身子骨能撑多久?

人群中的知书好像淹没在了喧闹声中,她好容易在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中找了个半掌宽的缝隙,借着这一点空儿极力瞥向远处的宜嫔——四目相对,两人的心狠狠一沉。

瞒不住了。

这个惊天秘密终究显出了冰山一角,并且迅速地大白于人前。

太医院的当值的太医火急火燎地被坤宁宫的人扯了袖子赶来。众妃嫔还没走到宫中,便闻得皇后暴病的消息。不多时,勤政殿与寿康宫也收到了风声。

绾妍只好吩咐抬辇之人沿路折回去,嫔妃要去坤宁宫中去侍疾的。

“咱们方才出来时,皇后还是好好的,为何竟突然晕厥了?”

绿衫子摇头:“是啊,先前也没听说皇后娘娘病了,就是月子里弱些罢,可是这都几月份了?这病来势汹汹的,奴婢也不明白。”

绾妍是乘着辇的,来去比走路的妃嫔都要快些,故此辇轿到了坤宁宫门前时,她只看见坤宁宫的宫人忙进忙出,并未看到有别的妃嫔。

“咦,咱们倒是头一个的。”她侧着头看向绿衫子。

辇轿稳稳落了,绾妍下了辇满脸狐疑地往里头走,过了回廊,只见许湄与宝扇立在院中的花圃边上。绾妍走近了一些,凝目望去,许湄神色淡淡,眉眼间看不出喜怒,只低头拨弄着手边的一朵花。

在内殿伺候的宫人进进出出,忙得脚打后脑勺。许湄颜容清丽,装束淡雅,这般风情,在这紧锣密鼓的气氛之中,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本宫先前以为自己是头一个来的,你倒是来得更早些。听说皇后突病,你可进去瞧了?”

许湄攀上绿蔓的手倏尔一松:“皇后病得蹊跷,自有太医去治,本宫进去只怕被有心人说蓄意添乱。何必上赶着讨人嫌?说来……如今这六宫中,当家之人何其乖戾,谁又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呢?”

她说着说着,嘴角竟含了半分笑。

绾妍侧目看她:“你是宫里出了名的好脾性,也将这样的话宣之于口,可见皇后当真不得人心。”

许湄低声嗤笑:“得不得人心她都是皇后,咱们皇上可不是个放肆之人,纵使皇后小性儿些,终究也无大错,皇上是不会动她的。”

绾妍暗暗吃惊,好言相劝道:“本宫虽厌她刻薄,可是废后之事是从未想过的,这是动摇国本之事,皇上根基未稳,怎么能……本宫只盼着皇后性子好相与些,便好了。”

“妹妹说什么疯话呢?本宫可没说废后二字,方才说的皇上动她,不过是敲打责斥。”许湄打量一眼绾妍尴尬的脸色,“既然妹妹说从未想过废后之事,又是如何从口里轻轻巧巧地蹦出这二字的?”

绾妍这才知道许湄诈自己,横眉气道:“本宫知你一向伶牙俐齿。”

“不过是说中了妹妹的心思罢了。”许湄轻飘飘丢了这一句,也不理绾妍。

宜嫔与郭贵人一前一后从内殿走出来,见了院中这两位道了声万福。

“你们在里头瞧过的,皇后境况如何了?”

郭贵人心机比宜嫔差得多,眼下她满脑子都是皇后暴病之事,心里惊恐至极,就不能平静,哪里还绷得住?

还没等绾妍说完,郭贵人也不管与她说话的人是敌是友,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哭出声来。

“太医说皇后娘娘不好了!”

宜嫔听了这话面色铁青,也顾不得面子,反手就重重掴了郭贵人一掌。她是奴婢出身,身子骨强健,纵使养尊处优了几年,力气也没退到无缚鸡之力的地步。

况且,皇后确实虚到了极致,无力回天。她也实在用不着瞧着皇后的面子,对这位郭贵人百般容忍。

宜嫔收了手,眸间划过一丝狠戾——昔日这位功臣之女、官家小姐,不也是嘲讽过自己身世低微么?

郭贵人当日之言如一根刺似的扎在她心头,她如何能忘?

郭贵人踉跄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受掴的脸颊,惊得眼泪都不敢再流一滴。发髻上的几根簪子也松了,只歪歪扭扭地插着一半。

她全然不知怎么回事,哆嗦着身子,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将手放下来时,痛处已经肿得老高。

绾妍与许湄也是愣在当场,面面相觑——这是唱的哪一出?新鲜热乎的窝里反……

只听得宜嫔冷冷啐一口:“胡言乱语什么?皇后娘娘还昏迷着,你就出言诅咒,是何居心?”

郭贵人听了宜嫔劈头盖脸的话,不敢吱声,只忍着痛擦干了满面哭痕,灰溜溜地退远了些。

第八十一章 落棋不悔

许湄默然不语,倒是绾妍先开腔询问:“皇后娘娘她……”

“二位娘娘尽管进去瞧一瞧,嫔妾不通医理,不敢妄加置评。”宜嫔轻描淡写地揉了揉发红的手心,又睨了一眼缩在檐下倒抽凉气的郭贵人,声音高了些,“你散布谣言动摇人心,本宫可有冤了你?”

郭贵人对上宜嫔的眼神,颤声道:“是妾身失言……”

宜嫔听了这话,搭着阿宁的手往外头走。

绾妍目送宜嫔远去,很想问一问她不在这儿为皇后侍疾要去哪里。只是想到这位方才乌眼鸡似的罗刹样子,她也将话咽回了肚里,只回头对绿衫子道一声“咱们进去瞧瞧罢”,领着绿衫子进了内殿。

“宜嫔这一巴掌将贵人的面子里子都打到天外头去了。”许湄笑眸流转,走到檐下去近瞧郭贵人的脸,“楚宫向来是打人不打脸的,这一巴掌贵人既生生受了,可要好生记住。”

郭贵人泪含在眼里,不知许湄说的记住,是要自己记住巴掌的痛,还是记住旁的什么事。她心乱如麻,也不知这位娘娘想过来干什么,只木木地点了头,旋即以袖掩面,偏过头去不肯让许湄瞧。

许湄直起身子,继续叹道:“如今唯一能让贵人好受一些的事,便是温常在与恬贵人不在此地罢。若是被长春宫的人瞧见贵人这个样子,只怕贵人……”

她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廊下响起低低的唱礼声,只是隔得有些远,许湄凝神静听,只清楚地听到“常在”二字。

郭贵人本就如惊弓之鸟一般,隐约知道是温常在来了,她猛地一退,忍下脸颊的痒痛,扭身挣扎着往另一边的屋里走。

许湄见那个背影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意味深长地一笑。

温常在是与恬贵人一起来的,二人甫在御花园相遇,就遇上报事的小太监。恬贵人听得是皇后病了,心里痛快,不论如何也要来瞧一瞧,便跟着温常在一起来。

“给娘娘请安。”

许湄心道今日真是出奇的热闹,向两人颔首:“起来罢,今日嫔妃倒是都齐全了。”

恬贵人闻言福了福身子,有些慵懒地应她:“淑妃娘娘真是好性儿,这宫中不待见妾身的人可海了去,在您这儿,妾身倒是担起了齐全二字。”

许湄有心探她口风,便问:“你是皇上亲封的贵人,今生今世都要待在皇上身边的。旁人喜欢不喜欢,那是旁人的事,只是你是长春宫贵人这事儿,谁还能改了去?”

说完,许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恬贵人,绷足了精神,欲将恬贵人神色的变化看清楚。

果然,恬贵人嘴角勾起了一抹羞赧的笑意,只是这笑意稍纵即逝,旋即就被恬贵人压了下去。

许湄垂下眼眸,若不是自己功夫深,恐怕也要被这女子瞒天过海。她想起那日在亭中,绾妍曾对她说这位恬贵人的好话,便猜绾妍早已去探过恬贵人的虚实,只是无果罢了。

恬贵人应道:“娘娘说的是,金口玉言断不能改,既是注定之事,也只能认命。”

许湄瞥了一眼恬贵人腰间那个小巧的平安符。想到方才那抹被掩藏起来的笑,许湄眼眸一动,突然灵台清明。

当真是一位风华绝代、倾城之姿的美人,养眼得很。

就是有些可惜。

·

·

寿康宫。

“太后,方才坤宁宫的人来报,皇后突然昏厥,您看……”

彼时太后正对着《乌鹭谱》研演着一盘珍珑局,听到宫人来报,她指尖挟着的一颗赤色琉璃棋“啪”地一声砸在案沿,旋即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弹出几丈远。

乌云盖雪蜷着身子卧在太后膝间,显然还在春困。许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动静,乌云盖雪猫耳动了动,旋即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初阳的光辉。

太后凝着面前错落有致的棋子,旋即拂袖将它们推到一边,她将猫抱到案上,揉着它顺滑的毛:“瞧瞧,是哀家将你吵醒了。”

禀报的人依旧虾着身,因着不知怎么去坤宁宫回话,故此大着胆子又唤了一声。

“太后娘娘……”

吴家女毕竟是自己挑选出来的皇后,虽不喜欢,可若是明摆着冷待,未免显得不近人情。

这般想着,太后松了手,阖眼絮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虽说皇后身子弱些,可到底还年轻,想来不至于此。太医可去看了?”

宫人赶紧答:“太医都去了。”

香炉有一丝半缕的烟气漫过来,太后理好袖子,想了想又问:“皇帝知道了么?”

“约莫是下朝的时候,许是已经是知道的。”

太后攒着眉,轻叹:“只是皇后一病,小皇子继续养在坤宁宫也是不好,就挪去撷芳殿罢。”

幼子无辜,留在坤宁宫好生磋磨。

宫人点头应了声“是”,既得了太后的话儿,也退出去。

太后将那本《乌鹭谱》拿起来翻了几页,强看了几行,才发觉心躁得很,看这般晦涩的东西,着实看不进去。

“太后娘娘,大长公主来了。”

楚佩在来的路上得了风声,进了内殿见太后眉眼间愁云隐隐,含笑道:“先前本宫说过皇后身子大不如前,如今可应验了不是?”

太后命人看茶,又命她们将乌云盖雪抱下去,蹙眉道:“哀家是晓得的,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快。”

楚佩落座,依旧莞尔:“皇后瞒了这些日子,病也拖了这些日子,怎能不雪上加霜?”

太后抿唇摇首:“咱们也不知吴家的凤位还能坐多久,若是……”

楚佩盯着太后手边的茶盏,耐心劝说:“本宫知道你想太平,只是若坐这凤位的不是势微的吴家,而是新兴的许家,你哪里来的太平呢?郑姜二家又怎能如你所愿地脱身?”

“哀家知道淑妃得宠,确实有问鼎后位的资格。”

太后沉默良久,继续道:“都是咱们疏忽了,纵使本宫在这四方天里,也明白许家今时今日大不一样。”

楚佩闻言也未露惊色,她覆上太后的手轻轻摩挲着,朱唇轻启:“莫忘了,这宫里还有一位与淑妃比肩的妃子……”,她顿了顿,“是咱们的。”

太后的手骤然紧反握住楚佩的手,楚佩只觉得手背上湿腻腻的,想来是眼前人掌心的汗。

楚佩垂眸不语,见案边那珍珑棋局未完,心一动,另一只手将那本《乌鹭谱》向太后推近了些。

“这棋还未完,为何就不下了?”

她低头捻了一颗瓷白玉棋子,手悬在空中棋盘之上,片刻之后,“哒”地一声落子。

楚佩回眸一笑:“局未尽,鹿死谁手亦不知,咱们且一起下!”

太后瞟了眼书页,又看向楚佩所落的那一颗子,心狠狠一沉。

楚佩这一步好像……

落错了。

第八十二章 平争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二章平争皇后昏迷了一日一夜才堪堪醒转,甫一睁开眼,就看见知书坐在榻沿抹着泪。

她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想要说话,可喉咙里像是被灌了浆糊凝住似的发不出声,不仅如此,先前的腥甜也沤在里头,难受得很。

皇后的意识很清醒了,只觉得自己身子比蝉翼还轻。她只好放弃了说话的念头,转而将全身的力气都凝在手指那儿,本能地去扯知书的衣裳。

知书止了泪,无意间扭过头发觉皇后正看着她,又惊又喜,将不远处的太医拉过来。

“果然是天佑我大楚,皇后娘娘人中龙凤,化险为夷。”

见太医嘴一张就往外头蹭漂亮话,知书忍着不耐烦,烦请他快些开方。

坐在黄花梨木桌旁宜嫔听着榻边的动静,捧了一碗温水过来:“皇后娘娘嗓子伤了,知书,用水润一润罢。”

知书接过水,用柔软的羊毫刷涂抹在皇后干枯的嘴唇上,再用勺子喂了一些入喉。看着皇后蹙着的眉头渐渐缓和,众人略略安心,知是合她心意的。

皇后醒转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在偏殿轮流侍疾、稍作休息的众妃嫔也松了身子。

“太医先前说,只等皇后娘娘醒了,便是无性命之忧。如今难关已渡,请各位主子先回去休息,沐浴梳洗再入内殿参见。”

听得内殿的宫人这样说,众人揣着各自的心思,各回各宫去。

绾妍无心坐辇,叫人抬着辇跟在后头,自己与温常在一起走。

“姐姐,太医说皇后娘娘的病是讳疾忌医所致。”

绾妍一向觉得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还总是拈酸吃醋,咄咄逼人,实在小气,却不曾想皇后到了瞒着病不治的地步。

既是产后的毛病,这几个月是如何熬过来的?在昏厥前,大家都不曾发觉皇后的身子竟这般弱。皇后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其坚韧之心,不亚于沙场上的男子。

温常在有些疲倦,眼下吊着两团青灰。绾妍到底是妃位娘娘,侍疾大多走个过场,皇后昏迷的一日一夜,她多半是在偏殿歇着喝茶的。

温常在揉了揉额角,微哑着嗓子:“妹妹是不是要问为何如此呢?”

绾妍点头:“我心里确实好奇皇后为何如此,不过姐姐累着了,先回长春宫去歇息,改日再邀姐姐到翊坤宫来。”

花丛那儿有几个婆子与太监相互推搡着,口里高叫着不干不净的话。

绾妍远远瞧着,只见当中有个太监,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孩子的模样隐在阴翳里看不太清。只是婴孩声嘶力竭的啼哭,如霹雳般破开空气,旋即如一把竹刀刮在绾妍心上,听得绾妍心中钝痛。

宫里尚在襁褓之中的,唯有那位嫡子楚善。

绾妍握着温常在的手,手下的力道无声地大了几分。温常在顺着绾妍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想牵着绾妍往另一条路上走。

绾妍停下脚步,只觉心头一软,呢喃道:“姐姐,善儿哭得很厉害……”

“将小皇子送回撷芳殿是太后娘娘的旨意,连皇上也未有异议。皇子身边的人倒与皇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瞧,青天白日地与太后的人针锋相对,当真是疯了。”

“眼下这两派人打得胶着。这个当口,妹妹过去只会招惹是非,得罪了皇后也得罪了太后,终归是一件祸事。”

绾妍默然不语,温常在以为她开窍了,正要宽慰她,却见绾妍扭身便要向那边去。

温常在一把擎住绾妍的胳膊,又惊又怒:“既已晓得利害,妹妹何苦去蹚这趟浑水!”

“姐姐,我去将道理与他们说明了,那孩子一直在哭,可怜极了。”绾妍一面说着,一面将胳膊从桎梏中抽出来,又低声道,“皇后是皇后,幼子又何辜?”

温常在知绾妍固执,只好由着绾妍过去,又飞给绿衫子一个眼神:“看好你家主子,仔细坤宁宫的那些人,如今这些人都是气红了眼的。”

绿衫子一惊,点点头,急忙跟上绾妍。

绾妍近前,那些婆子们的泼话长了脚似的往她耳朵里钻。

坤宁宫的婆子们一面大放厥词,一面争前恐后地去抢着那太监怀中的襁褓,高声道:

“太后娘娘向来不管后宫之事,如今我们娘娘病了就急吼吼地将嫡子挪出去,是何居心哪?”

“自己没有,看着旁人有,明摆着眼红!”

寿康宫的几个太监反将那些疯婆子推远些,婆子又如海潮般卷土重来,锲而不舍地去扯他们的袖子。

楚善毫发无伤,只是被这些婆子的高喊吓得不轻,哭得凄厉。抱着他的太监垂着头立在最后,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可太监不曾生养过,哪里会哄?干巴巴地动了动嘴唇,只当没听见。

见绾妍来了,太监们纷纷致礼:“昭妃娘娘金安”。

绾妍听了那些婆子的话,早就气得生烟,脸色铁青。那些婆子见绾妍来了,更觉血气上涌,一咬牙就朝绾妍扑过来,口里念着“这也是个来看皇后娘娘笑话的!”

绿衫子横在绾妍跟前,上去将为首的婆子推了个趔趄,狠狠剜了后头发怵的婆子们,怒道:“当真是疯了不成,娘娘在此也要动手,也不掂量着自己的身份!”

绾妍气得声音发颤:“皇后娘娘病着,太后可怜孩子过了病气,才命人送去撷芳殿。你们这些刁奴倒是满嘴腌臜,死命拦着,是何居心?”

为首的婆子冷笑:“昭妃娘娘说得轻巧,太后若是当真盼着咱们娘娘好,怎会让他们母子分离?”

绿衫子皱着眉叹:“好心当成驴肝肺莫过于此,娘娘就不该来,由着孩子哭好了。”

绾妍将帕子攥得紧紧,横眉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的富贵都在嫡子身上,若是嫡子去了撷芳殿,你们也砸了饭碗,是也不是?”

绿衫子突然醒悟,旋即喝道,“口口声声说照料主子,任由这孩子哭得昏天黑地,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忠仆?分明是铁石心肠的罗刹。”

婆子们像被戳中了痛处,一个二个气得跳****婢们再怎么说也是坤宁宫的人,昭妃娘娘是铁了心与咱们过不去。”

“呸,少打量我家娘娘好性儿,红口白牙地来污蔑。”绿衫子朝一个太监努了努嘴,“去叫慎刑司的人来,将这些个婆子押到皇上跟前去!”

听到要请皇上,婆子们登时蔫了,面面相觑,恋恋不舍地松了手,眼睁睁看着楚善被他们抱去撷芳殿,恨得咬牙切齿。

这金饭碗哟,就这么丢了!

第八十三章 深计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三章深计皇后喝了药,方觉有了些力气,示意知书扶着自己坐起来。她虚弱地咳了两声,胸中像是吊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喘声问:“寻常这个时候,乳母会向本宫汇报善儿的事,今日为何还没来?”

知书寻了金丝软枕垫在皇后腰际,听了这话,脖颈儿往衣领里缩了缩,低声道:“您病得突然,皇上担心坤宁宫的人懈怠,命人将小皇子抱去了勤政殿。”

“当真?”皇后欣喜万分,满心都是快意,眸间像是点燃了星火般,捧着汤婆子的手都激动得微微颤抖。

“千真万确,等您将身子养好,小皇子便也回坤宁宫来了。”知书取来玉梳,替皇后笼顺了她有些发枯的头发,又补了一句,“皇上看中嫡子,亲自接到身边教养着,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后闻言,愧然道:“早知皇上如此看重,本宫那时就服个软,看在善儿的面上,皇上也不至于一直不来坤宁宫的。”

见皇后脸色好了些,知书打发人进来为皇后更衣。宜嫔搭着阿宁的手走进来,见皇后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狐疑地瞧了知书一眼。

知书温然福了福身子道了声“娘娘万安”,宜嫔心下了然,知是皇后已经被知书哄服帖了。

在这个当口,皇后若是知道了楚善被送去撷芳殿的事,只怕这好容易才捡来的半条命……

“你们先下去罢,本宫与娘娘有话说。”

众人应声退了出去。

宜嫔坐到榻边,覆上皇后的手,诚恳道:“娘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听知书说,皇上将善儿接去了勤政殿?”皇后心里并非起疑,只是想听着宜嫔再说一遍那些让她舒心的话。她垂下眸子,摩挲着汤婆子上的缎袋,这些话呀,她听一百遍也不会腻味的。

宜嫔一怔,瞥了一眼皇后嘴角的笑意,诛心的话到了舌尖上又咽了下去。

“是。”

皇后笑意愈浓,点了点头:“本宫怕知书是诓人的,便来问问你,既你也这么说,本宫的心当真是安下了。”

宜嫔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当着皇后的面拆了火漆,从纸封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信塞到皇后的掌心里。

“这是吴家昨日送来的,皇后娘娘要什么时候看呢?”

“好端端的,怎么将这东西揣在身上,也不怕落人口实?”皇后盯着手里的信,嗔怪道,“你不是不谨慎的人。”

“平常的信便罢了,只是这封信,还是娘娘亲自看罢。”宜嫔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语气坚定有力。

皇后暗暗吃惊,心道这信恐怕是大有文章。她定了定神,展开信纸细细地读。

“信上说,璟妹妹惦念长姐突病,想进宫探望……”

宜嫔见皇后面上未有波澜,心知她还未悟,有意提醒道:“二小姐与娘娘同是嫡女,今年……约莫是十六岁了罢。”

“这么一说,本宫却是有多年未见她了,不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模样。”皇后柔声道,像是想起了什么,“掐指一算,也有七八年了。”

“娘娘当真如此想?”宜嫔心一凉,看向皇后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到了这个地步,皇后还是如此蒙昧昏聩,也难怪吴家……动了李代桃僵的心思。

“怎么了?”皇后看宜嫔神色异样,也奇道,“莫非璟妹妹来看本宫一事,当中有什么蹊跷?”

“娘娘,吴家在这个时候送二小姐进宫,当中许有内情……”宜嫔死命地攥着帕子,实在不忍皇后被一个二个谎言骗得团团转。

饮鸩止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娘娘!”知书适时地推门进来,手里多了一叠册子,边走边道,“这些是小皇子要用的物什单子,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奴婢记上一笔,今儿个晚上送到勤政殿去。”

皇后眼里满是慈爱,向知书招了招手:“快拿来与本宫瞧瞧。”

宜嫔看着皇后被蒙在鼓里,心里正踌躇着。她阖上眼,狠了狠心,低声道:“皇后娘娘,小皇子他……”

“宜嫔娘娘,阿宁姑娘在外头请您,奴婢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知书将手里的册子递给皇后,含着笑撇断了宜嫔的话,瞥了一眼宜嫔头上的发簪。

“娘娘这根簪子很是眼熟,是皇后娘娘赐那根的罢。”

那根玫瑰花样式的金簪,是由鸡蛋大小的南红玛瑙石雕刻而成,

若不是皇后亲赐,这样的东西是分不到宜嫔头上的。

“这簪子好像松了,奴婢帮您戴紧一些。”知书抬手将宜嫔发髻上的簪子插稳,又道,“毕竟是皇后娘娘亲赐的,若是歪了斜了,只怕也不好。”

同是聪明人,说话不必点破,便可知其意。

“娘娘要出去看看么?”知书垂着眼,恭顺地问。

宜嫔淡然地扫了知书一眼,向皇后道了声“告退”,便推门出去。

皇后矮了矮册子,抬眸看着知书笑道:“你们两个说些什么呢,本宫一句都听不明白。”

“奴婢瞧娘娘气色好了些,娘娘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本宫只觉身子虚浮,乏力得很。你听,本宫如今说话声儿如猫似的,细声细气。”皇后微微慨叹,“本宫虽是身子虚垮了,腔子里之余一股气,却也没病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依旧是皇后。”

知书打量着皇后手边的信,问:“宜嫔娘娘是来送信的么?”

皇后听她一问才想起这回事,激动得又咳了起来,断断续续道:“你可知璟……璟妹妹想进宫来看望本宫?”

知书近前为皇后顺气,闻言心猛地一跳,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她稳了稳心神,缓声道:“娘娘以为此事该如何?”

“本宫如今病着,皇上为何还不来?”皇后皱眉思忖了一会儿,“若是皇上来了,本宫以思念幼妹为由,宣璟妹妹进宫来,你觉得可好?”

知书见皇后又开始忧心,急忙哄她:“皇上政务繁忙您不是不知,先前来瞧过您,只是不巧,那时您还昏迷着呢。”

“也是,皇上是一代明君,确是很忙的。”皇后心里一酸,呢喃出声。

“如今有嫡子代您伴在皇上身侧,您该心安才是。”

她这话说得极好,皇后听了这话,笑意直达心田,旋即如一朵得了甘露的花似的盎然着生机。面上虽还是浮着一层浅浅的血色,却是隐隐生泽,颇有病色之中的善色之象。

第八十四章 苦瞒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四章苦瞒皇后细细看完了册子上的物什,斟酌了一会儿,吩咐知书新添了几样进去。

知书领命告退,皇后目送着知书走到门口,犹是不放心,又含泪补了一句:“你亲自去一趟勤政殿,就与伺候善儿的人说,务必要好生照顾,就算……就算本宫苦求她们。”

皇后言辞恳切,再加上病中的声量是极轻极细的,说出口时倒有些哀婉的味道。

知书听了这话,只觉全身像被麻绳箍死了一般,胸口滞闷,耳边轰轰作响,脑仁涨得厉害。她定了定神,回首向皇后妥帖地福了福身子,道声“是”后退了出去。

知书阖上门,侧目看向候在一旁的宫女,细细叮嘱:“都将嘴管好了,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娘娘知道小皇子被送去了撷芳殿,我也保她不住……长舌之人就自求多福罢。”

“这个当口,皇后娘娘禁不得半点重话,你们进去伺候,可要悬着一百颗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攥紧了手间的册子,横眉扫了众人一眼。

宫女们喏喏应了,见知书难得这般严肃,心知兹事体大,点头如捣蒜似的:“姐姐放心,我们自会小心伺候,不会乱说话的……”

知书颔首,将册子塞到一个宫女怀中,吩咐人将这做样子的册子处理了,这才放心离去。

她沿着长廊走到了拐角处,只见宜嫔与阿宁站在檐下,像是在相谈着什么。

知书步子一顿,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时候了,宜嫔出现在这条必经之路,可不是专程来堵自己的么?

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知书近前行了个礼,淡声道:“还以为娘娘回永寿宫去了。”

宜嫔耳一动,转过身见果然是知书,目光倏地冷如寒冰。

她早就有万千的话堵在喉头,想来想问一问知书,故此,也懒得和眼前人虚与委蛇,索性挑明了说,话里隐隐含怒。

“你是皇后的大宫女,当年也算与本宫有姐妹之情的。从前的时候,本宫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如今紧要关头,竟连你也拎不清了?”

“楚善已经去了撷芳殿,是太后懿旨,皇帝亲允。先前皇后娘娘将孩子留在坤宁宫之事,本就做得难看,如今孩子一去,只怕再也回不来了。你知书长了几个脑?竟敢诓骗皇后说孩子去了勤政殿,当真是胆大包天!”

宜嫔越说越气,瞪着知书越发惨白的脸,急喝一句:“皇后娘娘好些了,皇上说不准何时便会来坤宁宫看望。彼时皇后一问,你还指望皇上与你这个奴才一道瞒?”

知书并非愚蠢之人,何尝不知其中利害?

宜嫔字字句句都如刀似的扎在知书心头,知书垂着手,默不作声地将这劈头盖脸的斥责听完,眼睛一红,嘴一张,泪珠就跟着落了下来。

“宜嫔娘娘……善儿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若是晓得了真相,眼下皇后娘娘这最后一口气,定是咽不下含不住的,哪里还有命活呢?”

“本宫再问你,二小姐的事情,你也不与皇后娘娘说明么?”宜嫔死死地盯着知书颤抖的嘴唇,前进一步逼问她,“吴家的心思,皇后娘娘为骨肉亲情看不透,你与本宫……莫非也不明白?”

宜嫔

“宜嫔娘娘!”知书大骇,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地上细碎的青石粒迎着这力道,生生往知书皮肉中挤,尖利的棱角破开光洁的肌肤,细密的血珠子与泥尘混在一处,沿着她的鼻梁涔涔而下。

知书哪里顾得上疼,她咬着牙,腾出一只手,卑微地去扯宜嫔的衣角。她言辞哀婉恳切,连站在宜嫔身侧的阿宁听了,也是眼中含泪。

“嫡子的事终有显露的一日,只是二小姐的事情,咱们不挑明了,娘娘她是不会知道的。娘娘虽随性幼稚些,这么多年待您不薄,您何苦诛娘娘的心呢?”

“嗳!”宜嫔深深叹一口气。见知书如此苦求,她又想起皇后得知妹妹入宫时欣喜的样子。她虽觉得皇后呆笨,毕竟也与皇后相识多年,怎能不动容?

宜嫔张了张口正要出声,方觉血气上涌,如临重击,实在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若不是阿宁眼尖扶了一把,只怕也要后仰着跌下去。

她好容易站稳了,悬着一只手指向知书,无可奈何地妥协:“如你所愿,如你所愿!”这话说完,她喉头一紧,阖上眼眸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阿宁见状,连忙扶起半面是血的知书,轻声道:“你快起来罢”。

知书不敢大声哭,只是极力压着悲伤抽噎着,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身子一耸一耸的。她额上的血迹随着她身子的抖动缓缓地流下来,到了下巴处凝成一大滴落,旋即砸在地上。

宜嫔有些不忍,侧过头去低声道:“知书,咱们人事已尽,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就算咱们极力瞒着,可是皇后娘娘的身子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你我都明白,这一天不会太远。也不知皇后娘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见知书还在不停落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知书一眼,又骂:“皇后娘娘还在你就哭成这个样子,若是娘娘不在了,你是不是也要随着皇后娘娘去了?先前郭贵人做这个样子,本宫掴了她一掌,你若再哭,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知书拼命摇头,哑着嗓子道:“奴婢不再哭了,会把皇后娘娘的气运哭坏。”

她像是如梦方醒一般,拼命地擦着眼泪,也不管袖子上黏湿一片,自顾自地喃喃道:“不能哭了,不能哭了……”

阿宁在一旁看着只觉心酸,别过头去抹了泪。

宜嫔瞥了一眼知书脸上刺眼的血污,皱着眉头出言提醒:“你伤在脸上,快些回去处理罢,莫要被皇后娘娘看出来。再者,伤在额头太蹊跷,你得想个好说法才是。”

知书好容易平静下来,伸出手碰了碰额前粘腻之处,低头怔怔看着指尖沾染的殷红,默然不语。

第八十五章 风水转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五章风水转长街。

“哎,李公公李公公,您别走呀!”几个青衣小宫女蜂拥着从拐角处窜出来,拉着路过的李公公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李公公忙不迭地拽回了袖子,一甩拂尘横眉看向众宫女,大喝一声:“放肆,在楚宫之中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最前头的宫女急忙赔笑道:“公公,咱们不是怕您贵人多忘事么?”。

旁侧的宫女们点点头,七嘴八舌地附和她:“是呀是呀,谁不知您是管着宫人调度的?日日有那么多事从您手中过,咱们去哪儿还不是您一句话?”

李公公环顾四周,见四下都无人,也止了脚步——今个儿黄道吉日,出门又遇上生意了!

“哎呦,是你们几个啊?本公公瞧着,你们虽是在长春宫那冷地方当差的,嘴倒是一个比一个甜。”

他笑意突敛,老脸一垮,将空着的手摊在众人面前,粗短的五指分到最开,活像只肥爪子。

“喏,话好听却不管饱,有没有旁的东西?”

旁的东西……自然是金银之物。楚宫之中,惟有金银才是硬家伙。

宫女们既知道在这上头花心思,对李公公的话也是心领神会。李公公话音刚落,众人就急忙从袖中摸出零碎银子,捏在手里。

这可是入宫几年的全部家当呀……

罢了罢了,前途要紧!

只好一咬牙一狠心,将攥着的银子拍到李公公手中。

李公公老道地掂了掂银子的份量,睨了一眼众人,尖细的声音拖得老长。

“就这么些银子,想去哪儿啊?”

几个宫女暗暗搡了一把为首的人,为首的宫女咽了咽唾沫,揣着手小心翼翼地赔笑。

“既然来求公公,咱们姐妹几个,自然是想去……承乾宫的。”

“嗬——”

李公公眯着眼睛,手一松,将银子纷纷散在地上,极为傲慢地冷笑一声:“谁给你们的胆气,就凭这点银子也想去承乾宫?”

众人手忙脚乱将银子捡起来,愤愤道:“公公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先前去承乾宫就是这个数……公公如今坐地起价,又是何苦?”

李公公嗤笑一声:“皇后娘娘这一倒,后宫之事尽在淑妃娘娘之手。你们还别不服气,下半年各宫大调度的时候,去承乾宫只怕要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下巴微扬,口中“啧啧”两声,神神秘秘道:“这楚宫呀,莫说一年一个样儿,便是一个月,一天,甚至一夜,这风水呀,指不定就流到哪里去了。”

见她们将银子揣回袖子,他心里又舍不得了。

一只蚊子还大小是块肉呢。

李公公抿了抿唇,声音缓了些:“喏,如今你们手里这些,承乾宫是去不了了,想去坤宁宫么?咱家发发善心,便允了你们。”

好好的承乾宫如今换成了坤宁宫,众人心里都有些气馁,攥着手里的银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若是就此算了,只怕连坤宁宫也去不了了。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呀!

李公公瞥了一眼她们犹豫不决的样子,冷冷道:“你们如今在恬贵人那儿当差,跟着这位,还不如跟着同在一处的温常在呢!坤宁宫已经算个顶顶好的去处,别不珍惜。”

李公公见她们不吭声,撇头就要走。

宫女们见李公公要走了,一个二个地急起来:“云窈姐姐拿个主意吧……”。

云窈被她们念得头疼,只好扭头问:“坤宁宫可去?”

“事已至此,也只好去了呀……”

“李公公!”云窈一把夺下众人的银子,添了自己的一份,捧在怀里拔脚追上去,“公公留步,我们姐妹几个去坤宁宫的事儿,就拜托您了。坤宁宫怎么说也是皇后娘娘的地界,与长春宫是云泥之别的。”

李公公闷声收了银子,见云窈生得貌美,末了又在她手上轻拂了一把,看着云窈低头躲闪的样子窃窃作笑:“云窈啊,你生得这般漂亮,去了坤宁宫,只怕是落得恬贵人的下场哟。”

云窈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心里一惊——恬贵人不就是因为容貌惊为天人,至今还未得皇后准许去坤宁宫请安么?

“您莫抬举云窈了,云窈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那位恬主子?论相貌,淑妃娘娘清雅,昭妃娘娘娇艳,云窈只是略略看得过眼罢了。”

李公公坦然摆了摆手,他自己也是奴才,这样的话未听得太多。

“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

去处尘埃落定,只等今年秋天便可脱离了恬贵人那个没指望的主子。回去的路上,几个宫女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长春宫可真不是个人待的地处,咱们当初就是没送礼,才被分来这腌臢地界。”

“可不是?先前去了承乾宫几个,就是比咱们通透些,如今跟在淑妃后头吃香喝辣的,怎么也比咱们强。”

“当初若是去了翊坤宫也好,昭妃娘娘也是一日比一日得势了。”

“别别别,听说那翊坤宫那位郑娘娘最是严苛跋扈的,宫里谁人不是躲着这位走的?也就是皇上偏爱了些。”

“这倒是,郑娘娘是大将军王与大长公主娇惯出来的独女,想必从小就是呼风唤雨的性子。啧啧,难伺候,难伺候!”

“日后咱们便是坤宁宫的人,说出去也有面子些,总算是熬出头。”

“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皇后娘娘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待她也是极淡。”

“可见咱们皇上心里也是厌极了坤宁宫那地界儿……”

云窈一路听着,直到说起了坤宁宫之事,她才回头制止:“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今后去了坤宁宫,若是皇后娘娘不好了,咱们能落得什么好处?”

说话间,一个蓝衣红缨帽的小太监从后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口里唤着:“云窈姐姐,云窈姐姐。”

几个宫女回头见是御前的小安子,看着云窈噗嗤一笑,你一言我一语:“小安子又来找云窈啦,咱们就先走罢。”,还没等云窈开口便做鸟雀散。

小安子脸唰地一红,云窈也回头笑:“你今日不跟着你师傅在御前伺候?”

“近日皇上忙得很,日日扑在政事上,半分休息也无,师傅担心我是新人伺候不周,将我打发了出来做跑腿的事。”他好容易将气喘匀,用袖子揩了揩汗,“姐姐银子可够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碎银子,笑得极为真诚:“看姐姐的脸色,便知姐姐定是将事情办成了,只是姐姐是女儿家,身上没有银子有诸多不便。”

第八十六章 怪疾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六章怪疾云窈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银子,正要拒绝,小安子也不多话,将银子塞到她手中,飞跑着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云窈握紧了手,那银子棱角分明,硌在她起了薄茧的手掌心。她也不觉得疼,心里满是暖意。

·

·

六七日后便入了五月。

这个时节,翊坤宫的牡丹开得红火,红白斗色,花气袭人。

皇后静养,坤宁宫大门紧闭,许湄主事。楚宫如一潭死水寂静着,无人敢去里头搅动。

闲来无事之时,绾妍便与花匠学着侍弄花草,如今她偶尔也能沉下性子,也晓得花开一朵甚是不易,去御花园赏花之时,再没随性地揪花扯叶。

倒当真是去“赏花”的。

翊坤宫内,温常在与绾妍坐在一处说话,姐妹俩才说了没两句,乔鸯进来,端着两盏碧螺春与一碟鸽子玻璃膏,搁在小几上。

“主子,外头怕是要下雨了。”

绾妍正要喝茶,忽而想起她前几日种的那株姚黄,与那些成株的牡丹摆在一处,急忙道:“吩咐人将那钵碧色的拿进来,可别被淋坏了,本宫昨日看过,用不着浇水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乔鸯点头:“阿绿已然收着了,娘娘且宽心。”

“说起来,阿绿的性子也如妹妹一样,沉稳仔细许多,先前很是单纯率真呢。”温常在剥了一颗葡萄递给绾妍,颇为感慨,“可见在这宫里待久了,都会如此。”

她瞥了一眼绾妍的两弯峨眉,见下头一双眼睛清清澈澈,比之从前要多了些稳重顺然。

“不知为何,我看着妹妹的眉眼,总觉得如今的样子与刚入宫时相比,要冷一些。”

“这样不好么?”绾妍吃了葡萄,揭开茶盏轻轻吹着茶汤上的沫子,垂下眼眸揶揄道,“是谁说整日里伤春悲秋会改了气运?姐姐一向劝我看开些的,如今自己倒是叹起来。”

“这倒也是,只是……我近日也不知为何,一直心烦气躁,睡不踏实。”温常在按了按心口。

绾妍听了这话,便凑近些细细地瞧——温常在确实一反常态,初夏都还没到,天气不算热。这人好端端坐在这屋里,平平静静的,额上与鼻尖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看着温常在将领子扯松了些,心里更是疑惑:“姐姐可请了御医来瞧过?”

温常在欲言又止,自从她与绾妍走在一处,在皇后和淑妃中两头受气,明里暗里没少被挤兑。

她打量了绾妍一眼,若是被绾妍知道了,只怕这丫头又要去皇后那儿疯魔。

如今不知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坤宁宫,怎还能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绾妍见温常在犹疑,心下了然,手中的帕子也攥紧了,横眉道:“她是中宫皇后,欺负你小小常在到这个地步,真是手段龌龊。”

温常在握住绾妍的手,诚恳道:“妹妹这话可别再说了,若是被人听去也是不好,这宫里的事情,向来都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的。”

绾妍明白其中的利害,点了点头,又覆上一手,柔声安抚温常在:“只是姐姐既然身子抱恙,一直拖着也是不好。这样……乔鸯,去宣太医为本宫请平安脉。”

乔鸯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天边先是响起闷闷的滚雷声,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绾妍动了动身子,趿鞋走到窗棂边,仰着头看那澹澹的天色。穿堂风裹着水汽呼呼地拍在她脸颊上,痒丝丝的。锦簇的牡丹噙着雨露在风中招摇,玉笑珠香,富丽堂皇。

绾妍闭上眼,那细密的雨珠缓缓地凝在她的睫毛上,有些坠重。

“许久没下雨了。”她轻声道,“四时之中,姐姐最喜欢何时雨?”

“这可怎么说呢?春雨柔,夏雨狂,秋雨凉,冬雨……”温常在侧着头看她,说着说着便掩口而笑,“哪里有什么冬雨,只有冬雪了。如此说来,我是最喜欢冬雪的。”

“冬雪……姐姐当真是个冰魂雪魄之人,也如玉一般的透彻。”绾妍睁开眼,伸手将牅扇关阖上,用帕子揩干微湿的脸颊,“我最喜欢夏天的雨,最好在酷暑之日,酣畅淋漓地下,越是如瓢泼,便越爽快!”

温常在朗声道:“妹妹果然是将门虎女,如今这猛虎虽沉睡着,却依旧是虎。”

绿衫子低着头进来为二位主子添茶,“主子,御前的人来了。”,话音刚落,她身后闪出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太监。

“小安子给昭妃娘娘请安,给温常在请安。”

绾妍扫了他一眼,回到原位端坐之后,又忍不住瞥了小安子一眼,不免笑道:“你这小太监好生白净,这样的好皮囊,做太监有些可惜,若是入了南府,必大有作为。”

“娘娘抬举了,奴才是来传皇上话的。”小安子头垂得更低了,他是头一回来翊坤宫,谁知这位娘娘一开口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小安子想起大家都说翊坤宫这位昭妃娘娘最是嚣张跋扈,心里害怕,不觉声音有些颤:“皇上待会来陪娘娘用晚膳,请娘娘早些预备着……”

温常在见外人在前,对绾妍的称呼也适时地变了:“娘娘莫要打趣小安子了,这是冯公公的新徒弟,约莫也就十三四岁罢。妾身那次在御花园赏花时险些晕厥,是小安子帮妾身去叫的侍女,可见是个热心肠的人。”

“本宫知道了,你回去罢。”绾妍暗暗吃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促小安子快回去,“阿绿,出去时赏碗茶给他喝。”

见小安子喏喏走了,绾妍扭头忙不迭地问温常在:“什么时候的事?姐姐身子虽弱,却也不曾到了这个地步,为何不告诉我呢?”

“我想想……约莫是你去长春宫去找恬贵人的那日。”温常在突然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不到太医,我……”

“竟是那个时候啊,倒是有时日了……”

绾妍低头思忖着,旋即懊悔地捶了一下小几,“那日我若是陪你去御花园,而不是自顾自地去长春宫,姐姐也不会出事。”

温常在苦笑着叹:“我自己身子不好,怎能怪你呢?说起来,从今年开春,我身子就差了许多。”

“我知道,你是祈福的时候冻伤了身子,是不是?”

“是……许是那时候骨子里落了寒疾罢。”温常在垂眸低声道。

“既然身子不爽就要早些医治。”绾妍附在温常在耳边轻语,“莫要……莫要与皇后娘娘一样。”

第八十七章孕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七章新孕温常在的目光有些躲闪,喃喃道:“自然是不会与皇后娘娘一样的。”

绾妍并未察觉到温常在的异样,下巴微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见到近日发生的一些事,我才知,什么叫做富贵转头空。姐姐瞧这些金银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些人为它们争了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妹妹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了。妹妹是天命贵女,自小便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自然不懂得旁人的处境。”

“就说皇后娘娘罢,你觉得她坐得安稳,其实我私心觉得,皇后娘娘的位子并不安稳……”温常在微微慨叹,“她本是清流人家出身,被太后娘娘点选之后,莫说她自己,便是吴家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妹妹与淑妃一位握权,一位握宠,皇后娘家无权无势,她在凤位上做不安稳,也是情理之中之事。”温常在缓声道,“若不是皇上垂怜,大事小情上头极给皇后颜面,只怕……”

绾妍闻言略略懂了一些,但听温常在字里行间似乎对皇后心怀怜惜,很是不悦,出言打断道:“姐姐说得在理,可我仍然不喜欢她,何况,她还耽搁了姐姐的病。”

说话间,乔鸯进来报太医已在外头候着。

绾妍偏着头看过去,扬了扬手:“快请进来。”

太医是被宣来的,而非平日按例来请脉,以为绾妍突有不适,揣着一颗心快步进来,惶惶道:“给昭妃娘娘请安,给温常在请安。”

“起来罢。”绾妍见他神色严肃,忙解释道,“本宫知道还未到请平安脉的时辰,只是温常在听说你是杏林妙手,故此来本宫这里借一借光,大人不会介意的罢?”

听到不是绾妍身子抱恙,太医这才松了一颗心,急忙应声:“娘娘抬举了。”,他转了转眼珠,这位温常在是皇后娘娘暗中下令要冷待的人,自己若是给她瞧了病,回去要怎么复命呢?

绾妍又想起皇后在背地阻挠之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是奉命来管本宫的,要你为温常在瞧瞧病……”,她话一顿,旋即笑道,“本宫虽然不知外头的风声,却也明白此举是错了规矩的。今日之事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可好?”

太医心道这位昭妃娘娘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自己若是再推辞,只怕拂了娘娘的面子。素闻这位娘娘跋扈,若是私心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他可不想将前程都搭进去。

“谨遵娘娘吩咐。”

太医上前为温常在把脉,见其脉微滑,如玉盘滚珠,又问:“小主癸水来否?”

温常在摇摇头,嗫嚅道:“确实是迟了两月,我只当是身子虚弱所致,并未放在心上。不知怎的,如今总觉得胸闷气躁,夜里总是手脚心热。”

“怎么说?”绾妍有些心急,托着腮在一旁看着,听着这二人的话,又道,“温常在是祈福时候伤了身子的,虽说那时本宫请了太医守着,莫非还是落下了病根?”

“小主只是有些阴虚火旺。”太医含笑道,旋即施了一礼,“微臣恭喜小主,小主已有二月余的身孕。”

此言一出,温常在与绾妍亦是大惊。

“姐姐你……”绾妍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常在,眼中满是惊喜,她喉头一紧,千万言语的吉利话堵在心头,实在不知先说些什么。她将手伸过去,紧紧攥住温常在的手,只觉温常在掌心湿腻,

温常在嘴角含笑,声音微微颤抖:“当真是有孩子了?”

绾妍拼命地点头,激动得连发髻上的步摇都快要抖掉:“有了有了!”

温常在很快就反应过来,直着的身子向前探了几分,语气喜怒难辨。

“大人是要将此事报去勤政殿讨功呢,还是……”

那太医心下了然,急忙敛衣叩首:“微臣什么也不知,微臣如何行事,一切都凭小主的心意。”

绾妍有些不解地看向温常在,却见温常在脸上笑意全无,眉眼间凝着些许寒意。绾妍暗暗吃惊,缩了缩脖子,一时间也不敢多话。

见这太医也算乖觉,温常在含笑点了点头,道:“大人来翊坤宫是来给昭妃娘娘请平安脉的,我既然是长春宫的人,就不为大人添麻烦了罢……”

太医微微一怔,心道这位温常在心思竟如此通透,忙不迭地应下了,见已无他事,也脚底抹油般地告退。

有孩子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姐姐像是要上刑场似的?

绾妍疑惑地看着温常在:“姐姐为何不让太医说出去呢?如今姐姐身怀龙裔,这宫里还有谁能欺负了姐姐去?”

温常在平了平心绪,缓缓道:“这这个当口传出去这样的事,我定要被人视为眼中钉的。我不像妹妹是妃位,还与皇上两心相悦,我不过是个小小常在,龙胎未稳,哪里来得本事护它周全?”

她盯着桌上淌着泪的红烛,冷冷道:“况且……这宫里只有一位嫡子,以皇后的性子,哪里能容我?”

绾妍顺着温常在的目光看过去,捻了捻指节上的玉扳指,好像有些懂了。她回想着将温常在的话,道:“姐姐何苦要活得这般小心翼翼的,如今皇后在病中,瞧这样子是自身难保的,姐姐不必怕她。”

绾妍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只觉像万千个小小的鼓槌在她心上敲击着,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她环顾了一眼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又觉得那些镌刻着喜鹊祥云的明梁画柱上头,仿佛担着一座万斤的山。她不知哪日这座山便会落下来,将这里夷为平地。

绾妍像是被什么戳到了痛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像被一张黑色的大网将她包裹住,分分寸寸地收紧。

她终究是明白了这宫中的残酷,就连有了孩儿,也要缄口不言,等到时机才能大白于人前,当真是煎熬。

“妹妹别怕,于我是这样,妹妹不一样的。”温常在见绾妍面露难色,反过来安慰她,“在宫里的路不好走,好在有许多人替妹妹负重前行。”

这丫头,必是被吓着了。

第八十八章 急报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八章急报得知楚善被送去之后,皇后每日安心在坤宁宫养着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娘娘,您瞧瞧您的脸色,比先前可好些了?”知书捧着一面铜镜过来,站在皇后身侧。榻上的皇后侧目瞅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虽是憔悴依旧,但只要细看,便能发觉双颊上多了几分红晕。

这一点的血色,便是极喜人的了。

“娘娘好生养着,这病啊一定会好的。”知书将铜镜收好,又捧了一盏汤药过来,“许久没见您这般舒心。”

皇后微笑着,乖巧地喝了药。知书立在一边看着,见皇后常年不忿的脸上,如今倒是有几分久违的恬然。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帮皇后掖好被角,心里有些酸楚。

这样岁月静好的样子,若是能早些出现便好了。

“都过了十来日,皇上为何还未来坤宁宫?”皇后将空碗递给知书,闲闲地嚼着一颗果脯,“本宫要你每日去勤政殿走一趟,你可有偷懒?”

知书打发人为皇后漱口,转头应道:“娘娘吩咐的事,奴婢哪敢不从,日日都去了。只是不知道皇上近日在忙些什么,这大半个月都没进后宫了,不止是您盼着,想来淑妃与昭妃也是盼着罢。”

“究竟是什么事这么要紧?”皇后有些狐疑,又缩进被衾之中,阖上眼眸养神,“罢了,本宫虽与皇上情分淡薄,可皇上也不至于如此冷待本宫的。”

知书揭开香炉盖子,续添了些檀香,:“皇后娘娘莫要胡思乱想了,皇上连小皇子都是亲自抚养的,如何会冷待您呢?”

这话是极舒心的,皇后嘴角勾着一抹笑:“如此说来,本宫不必担心这些,只等皇上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便会来看本宫的是么?”

“是。”

知书带着人退出去,关了殿门,抬眼却见许湄搭着宝扇的手往这边来。

许湄远远见着知书,笑如三春风,翩然走过来:“皇后娘娘好些了么?”

“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知书福了福身子,示意身旁的小宫女速速退下,“皇后娘娘有旨,妃嫔未得传召不得进坤宁宫……”

许湄眉毛都未动一下:“本宫来自然是有要事求见,若是耽搁了,便是知书姑娘也担待不起。”

她见知书如一颗捶不烂炒不熟的铜豌豆似的寸步不让,也不恼,只含笑道:“小皇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地儿,换了伺候的人,前几日撷芳殿的人告诉本宫,小皇子突染风寒……”

许湄盯着知书越发苍白的脸,扬了扬下巴,正色道:“本宫毕竟没有生养过,况且也只是代掌六宫之事,说起来,这后宫做主的人不只有皇后娘娘一位么?”

知书大惊失色,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腿肚子抖了抖,不知是该让出一条道来让许湄进去,还是想个法子来回绝。

若是让淑妃进去了……知书冷汗涔涔,不敢去想象自己好不容易稳下来的皇后娘娘,在得知自己孩子在撷芳殿,在襁褓之中便染了风寒,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可只是若要将这位主儿挡在外头,又要想个什么法子呢?

知书瞥了一眼许湄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这位淑妃娘娘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人。

“怎么了知书姑娘?”许湄故作讶然,“难道本宫说错了?还是知书姑娘是觉得,本宫不必来知会皇后娘娘一声?”

“知书姑娘,本宫是可不敢有僭越之心的。”

一旁的宝扇叶出声,与许湄一唱一和起来:“烦请知书姑娘通传一声,若是耽搁了,也不知道该怪谁。我家娘娘的了消息便前来,可见对小皇子很是上心的。”

知书的脸由先前失了血色的苍白,很快就成了因着难堪而涨红的猪肝色,她咬了咬牙,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淑妃娘娘来得不巧,皇后娘娘喝了药,才睡着……此事,等皇后娘娘醒了,奴婢会仔细转告娘娘的。”

知书的反应全然在许湄的意料之中,许湄清了清嗓子,挑眉道:“那是本宫来得不是时候,罢了罢了,皇后娘娘的身子要紧,本宫也不好进去扰了娘娘好睡。”。

她今日来也不是非要闹些事情的,出头鸟的事儿,从来轮不到她来做。

许湄与宝扇交换了眼神,又看向知书,认真地嘱咐:“那知书姑娘莫要忘了,本宫先告辞。”

知书喏喏应了,总算这位娘娘打发走,待到回过神来,她腿一软,扶着朱漆柱子才堪堪站稳,腔子里跃动的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算什么呢?

好容易有了些许转机,当真是老天容不下皇后娘娘了么?

莫非……真的有天命?皇后必为那位郑家女?

知书狠狠地瞪着天边大朵大朵的云,指甲抠着那厚漆面的柱子。朱漆是前不久才重刷的,为着给坤宁宫添添喜气,因此,还未完全干透。她这重重的一爪子,生生在漆面上抠出几道半月牙形的印子。

她倚着柱子歇了歇,才有了些气力,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内殿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知书将指甲里的红漆弹干净,推了门进去。

皇后仍在睡着,却好似魇着了,迷迷糊糊地梦呓着,呼吸声也粗重了些。

知书隔着屏风听着皇后的动静,并未近前去打扰。到了门口,她向宫女们招了招手,对着聚拢过来的人低声嘱咐:“方才淑妃娘娘来的事情,不可泄露出去,知道了么?”

众人不明就里,点头说知道了。

“姐姐,可是皇后娘娘终究有知道的一天,咱们大家都瞒着,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岂不是要被皇后娘娘重重处置的?”

到底还是有一个小宫女大着胆子提出了异议,知书静静地听小宫女说完,扫了一圈众人,见她们脸上并未有半分惊异之情,心知这宫女所说的,也是众人的心里话。

“好,那等娘娘醒了,你自进去禀报,看主子们是不是会念在你忠肝义胆的份上,赏你个一官半职的。”知书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宫女,甩脸就出去。

她甚少在人前动怒的,众人见平日里和颜悦色的知书突然翻脸,纷纷垂着头不吱声——差事是越来越难办,日子也当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第八十九章 事破(一)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九章事破那宫女未曾料到知书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自己的面子,脸登时就烫得厉害,她瞧了一眼身边的姐妹,见大家都沉默着,更觉尴尬非常。

“我将大家的心里话说出来,被知书姐姐骂了,你们在边上连气儿也不敢大声喘?”她两手的手指相铰,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转头就将气撒在众人身上,声音不自觉地大了几分,像只羔羊般蹦跳着叫嚣。

“你们一个二个的,我就是错信了你们!”

众人见她哭了,探上手要捂上她的嘴,纷纷压低了声音哄她:“快别哭了,娘娘在里头睡着,若是睡得浅,娘娘醒了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宫女被人捂了嘴,红着眼睛淌着泪,不住地抽噎着。

此时却听得殿里头响起皇后的声音:“是谁在外头吵闹,速速进来回话。”。

这话像一条鞭子似的抽在众人的脚背上,惊得人都跳了起来。大家收了好性儿,回过头瞧着那位梨花带雨的宫女。

“这下可好了,扰了娘娘好睡,你快些进去请罪罢。”

那宫女咬了咬牙,也不敢让皇后多等,急忙绕过屏风走进去,心里却委屈得不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似的。

皇后已然醒转,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看着低着头进来的宫女,干得有些起皮的嘴唇动了动,侧目道:“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所为何事?”

小宫女乖顺地跪下,心一横,磕了个头回话:“回娘娘,是因着……”

皇后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心性也变了许多,倒是比往日要敏感了些。皇后瞟了这宫女支支吾吾的样子,心知其中有蹊跷,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本宫问你话,你可要如实作答,若有隐瞒,自去慎刑司领罚。”

皇后动则气逆,不由得咳出声,又喘着气吩咐那人去端水。

那宫女哆嗦着起来为皇后端了碗茶水,伺候皇后饮下了,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嗫嚅道:“皇后娘娘恕罪,其实近日发生了一些事……奴婢私心想着,有些事即便瞒着,您终会有知道的一日。”

皇后搁下茶碗,舒了口气,嗓子润了许多,声音也柔了些。

“是谁自作主张瞒着?你仔仔细细地说出来,勿要欺骗本宫就是。”

“是!”

那宫女咬了咬牙瞬间来了精神,一时间仿若自己成了一位被坚执锐的战士似的。她直了直身子,将前因后果都理了个大概,回到当初的位置跪得端端正正的,认真地看着皇后,朗声道:

“皇后娘娘,在您抱病的这些日子,知书姐姐一手操持着坤宁宫大大小小的事宜……”

皇后听见知书的名字,指节突然攥紧,心跳得厉害,脚底与掌心却似浸在冰水中似的,凉到骨子里去。

“说下去!”

“其实在您昏厥的那日,太后娘娘就下旨,未免您在病中,坤宁宫的人照顾不周,故差人将小皇子送回撷芳殿了……”

皇后蓦地愣住了,目光失了焦距般胡乱地游移着,口里极轻地喃喃:“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善儿在勤政殿,知书还日日去看一眼,你要诓骗本宫,也该说些可信之事。”

“奴婢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话,而且,方才淑妃娘娘来了,知书姐姐将娘娘拦在外头。奴婢们不知道淑妃娘娘说了什么,只是见知书姐姐的脸色很难看……”

“胡……胡言乱语……”皇后身子一松,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似的,颓然地陷在软枕之中。她木讷地摇了摇头,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退下吧,叫知书进来回话。”

“皇后娘娘……”那宫女原以为皇后会泼天之怒,哪晓得却会如此平静……她顿了顿身子,大着胆子偷瞧了一眼榻上的皇后,对上皇后满是凉意的眼眸,倏然地别开了目光,哆嗦着身子退出去。

众人见她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纵使你胆子再大,也不会将知书姐姐的事情告诉皇后娘娘罢……”

“你惊着娘娘休息,娘娘可责罚你了?”

“这丫头是撞见什么了?怎么丢了魂儿似的,呆呆笨笨。”

小宫女面露难色,撇了撇嘴角:“知书姐姐在哪儿呢……”

“喏,在院子里剪叶子呢。”

小宫女顺着那人的眼神看过去,果见知书弯着腰,顶着正午的毒日头,气咻咻地舞动着大剪子。小宫女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挪着步子向知书靠过去。

她先前从内殿出来时还不觉得,如今上涌的血气堪堪平稳了,她看着埋头做事的知书,突然又后悔了。

“姐姐……”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低着头,越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怕得很,心如擂鼓般咚咚地跳。

知书手上的功夫未停,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抽空转过头瞧了一眼来人,抹了把额前的汗。

“怎么了?叫你们好好地伺候皇后娘娘,又偷跑出来干什么。”

小宫女一听到知书的声音就打了个寒噤,张了张嘴,一张脸涨得通红,老半天才说:“皇后娘娘叫你进去……”

“你怎么了?”

知书将剪子搁在一旁,好声好气地转过来问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丫头。

好端端的,这丫头怎么哭起来了?知书盯着她的眼睛,却见这丫头目光闪闪烁烁。分明是有鬼!

知书的脸倏地一沉,像是有所悟了。她站在这正午的大太阳下,只觉得通身寒凉,未有半分暖意,先前的汗凝在皮肤上,风一吹倒有些冻人。知书是聪明人,死死地盯着眼前人紧抿着的薄嘴唇,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福至心灵。

她瞬间暴怒,揪住那宫女的衣领将她人快要提起来,迫视着那人,喉间低喝一声:“你这蹄子,当真将那些都告诉皇后娘娘了?”

见小宫女害怕地紧闭着眼,五官都快要皱到一起去了,知书心里有了答案,松了手,推了那宫女一个趔趄。知书咬着牙关,拔腿正要走,可心里的气愤实在难疏,又折返过来,对着那人劈头盖脸地啐了一口,嘲讽一句。

“我倒不知咱们坤宁宫还有这样侠肝义胆的人物,等着吧,你的好处在后头呢!”

第八十九章 事破(二)

绛宫正文卷第八十九章事破许湄与宝扇出了坤宁宫的门,拐了道往御花园走,正巧碰上了绾妍与温常在。

各行了各的礼,按着规矩,绾妍与许湄并肩而行,温常在只得跟在两人后头,再往后便是一众宫人。

绾妍向后瞥了一眼,却见温常在低头不语,她心里有些恼许湄打扰了自己与温姐姐的好兴致。

只听得许湄笑着先开腔:“如今不必去坤宁宫晨昏定省,本宫也是有些日子没见昭妃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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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书领命告退,皇后目送着知书走到门口,犹是不放心,又含泪补了一句:“你亲自去一趟勤政殿,就与伺候善儿的人说,务必要好生照顾,就算……就算本宫苦求她们。”

知书听了这话,只觉全身像被麻绳箍死了一般,胸口滞闷,耳边轰轰作响,脑仁涨得厉害。她定了定神,回首向皇后妥帖地福了福身子,道声“是”后退了出去。

知书阖上门,侧目看向候在一旁的宫女,细细叮嘱:“都将嘴管好了,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娘娘知道小皇子被送去了撷芳殿,我也保她不住……长舌之人就自求多福罢。”

“这个当口,皇后娘娘禁不得半点重话,你们进去伺候,可要悬着一百颗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攥紧了手间的册子,横眉扫了众人一眼。

宫女们喏喏应了,见知书难得这般严肃,心知兹事体大,点头如捣蒜似的:“姐姐放心,我们自会小心伺候,不会乱说话的……”

知书颔首,将册子塞到一个宫女怀中,吩咐人将这做样子的册子处理了,这才放心离去。

她沿着长廊走到了拐角处,只见宜嫔与阿宁站在檐下,像是在相谈着什么。

知书步子一顿,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时候了,宜嫔出现在这条必经之路,可不是专程来堵自己的么?

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知书近前行了个礼,淡声道:“还以为娘娘回永寿宫去了。”

宜嫔耳一动,转过身见果然是知书,目光倏地冷如寒冰。

她早就有万千的话堵在喉头,想来想问一问知书,故此,也懒得和眼前人虚与委蛇,索性挑明了说,话里隐隐含怒。

“你是皇后的大宫女,当年也算与本宫有姐妹之情的。从前的时候,本宫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如今紧要关头,竟连你也拎不清了?”

“楚善已经去了撷芳殿,是太后懿旨,皇帝亲允。先前皇后娘娘将孩子留在坤宁宫之事,本就做得难看,如今孩子一去,只怕再也回不来了。你知书长了几个脑袋?竟敢诓骗皇后说孩子去了勤政殿,当真是胆大包天!”

宜嫔越说越气,瞪着知书越发惨白的脸,急喝一句:“皇后娘娘好些了,皇上说不准何时便会来坤宁宫看望。彼时皇后一问,你还指望皇上与你这个奴才一道瞒?”

知书并非愚蠢之人,何尝不知其中利害?

宜嫔字字句句都如刀似的扎在知书心头,知书垂着手,默不作声地将这劈头盖脸的斥责听完,眼睛一红,嘴一张,泪珠就跟着落了下来。

“宜嫔娘娘……善儿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若是晓得了真相,眼下皇后娘娘这最后一口气,定是咽不下含不住的,哪里还有命活呢?”

“本宫再问你,二小姐的事情,你也不与皇后娘娘说明么?”宜嫔死死地盯着知书颤抖的嘴唇,前进一步逼问她,“吴家的心思,皇后娘娘为骨肉亲情看不透,你与本宫……莫非也不明白?”

“宜嫔娘娘!”知书大骇,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地上细碎的青石粒迎着这力道,生生往知书皮肉中挤,尖利的棱角破开光洁的肌肤,细密的血珠子与泥尘混在一处,沿着她的鼻梁涔涔而下。

知书哪里顾得上疼,她咬着牙,腾出一只手,卑微地去扯宜嫔的衣角。她言辞哀婉恳切,连站在宜嫔身侧的阿宁听了,也是眼中含泪。

“嫡子的事终有显露的一日,只是二小姐的事情,咱们不挑明了,娘娘她是不会知道的。娘娘虽随性幼稚些,这么多年待您不薄,您何苦诛娘娘的心呢?”

“嗳!”宜嫔深深叹一口气。见知书如此苦求,她又想起皇后得知妹妹入宫时欣喜的样子。她虽觉得皇后呆笨,毕竟也与皇后相识多年,怎能不动容?

宜嫔张了张口正要出声,方觉血气上涌,如临重击,实在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若不是阿宁眼尖扶了一把,只怕也要后仰着跌下去。

她好容易站稳了,悬着一只手指向知书,无可奈何地妥协:“如你所愿,如你所愿!”这话说完,她喉头一紧,阖上眼眸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阿宁见状,连忙扶起半面是血的知书,轻声道:“你快起来罢”。

知书不敢大声哭,只是极力压着悲伤抽噎着,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身子一耸一耸的。她额上的血迹随着她身子的抖动缓缓地流下来,到了下巴处凝成一大滴落,旋即砸在地上。

宜嫔有些不忍,侧过头去低声道:“知书,咱们人事已尽,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就算咱们极力瞒着,可是皇后娘娘的身子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你我都明白,这一天不会太远。也不知皇后娘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见知书还在不停落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知书一眼,又骂:“皇后娘娘还在你就哭成这个样子,若是娘娘不在了,你是不是也要随着皇后娘娘去了?先前郭贵人做这个样子,本宫掴了她一掌,你若再哭,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知书拼命摇头,哑着嗓子道:“奴婢不再哭了,会把皇后娘娘的气运哭坏。”

她像是如梦方醒一般,拼命地擦着眼泪,也不管袖子上黏湿一片,自顾自地喃喃道:“不能哭了,不能哭了……”

阿宁在一旁看着只觉心酸,别过头去抹了泪。

宜嫔瞥了一眼知书脸上刺眼的血污,皱着眉头出言提醒:“你伤在脸上,快些回去处理罢,莫要被皇后娘娘看出来。再者,伤在额头太蹊跷,你得想个好说法才是。”

知书好容易平静下来,伸出手碰了碰额前粘腻之处,低头怔怔看着指尖沾染的殷红,默然不语。

第九十一章 照拂

绛宫正文卷第九十一章照拂这日绾妍与温常在相约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温常在到了寿康宫门前,远远地看着绾妍的青雀辇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那日听了太医的话,现在我看着姐姐的肚子,总觉得比先前大了一些。”绾妍搭着绿衫子的手,笑盈盈地从辇轿上下来,与温常在往寿康宫里头走。

温常在跟在绾妍后头半步的位置,小声地笑:“这才两个多月,再者我衣裳穿得宽松,哪里看得出来呢?”

到了殿门口,两个人受了宫人的礼,由着宫人打了帘子。绾妍回首附在温常在的耳边,神神秘秘道:“姐姐有所不知,我想了这几日,总想出了个好主意,今日便叫姐姐的心放在肚里。”

温常在全然未料到绾妍突然回头,旋即被绾妍温热的鼻息痒得直往后缩,不由得娇呼出声:“妹妹吓我一跳。”

里头的太后听着这动静,含笑朗声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呢?快进来说与哀家听一听。”

绾妍与温常在相视一笑,低着头进去,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见礼:“太后娘娘万安。”,又一前一后地在小桌边落座。

她们二人是寿康宫的常客,纵使温常在这样谨慎妥帖的性子,坐在这寿康宫与太后说话时,也不是完全绷着。

有宫人上前为这二位主看茶。绾妍扫了一眼那两盏青花瓷盏,伸出手将温常在面前的那一杯推远了些。

宫人不明就里,虾着身子问:“娘娘这是……”

绾妍老成持重地点了点头,板着脸孔:“咳咳……你将温常在的这一杯茶撤走,换成热牛乳来。”

温常在也不知绾妍打的什么鬼主意,一时有些讪讪,对上太后了然的目光之后,她薄红的脸烫得更加厉害。

这丫头,是想了什么“好主意”呢?

太后心下了然,只是看着绾妍摆出这幅故作老成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并未说话。

绾妍喝了口茶,见太后身边的宫女正在剥着山核桃,便将那宫女挤开,接过宫女手里的镶金夹子,自个儿剥了起来。

温常在见绾妍上前侍奉,急忙站起来,她是随着绾妍来的,自然没有绾妍做事她却坐着的道理。

绾妍看向温常在,手下工夫未停,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温常在如今可是金贵的身子,可不能劳累了,侍奉太后的事情还是让本宫来做罢。”

太后偏着头看着绾妍骄矜的样子,抚掌开怀:“你有话便说,好端端的非要这样阴阳怪气。仗着哀家喜欢你,便撒娇撒痴的。”

“回太后娘娘,温常在有孕两月余了。”绾妍挑了一粒最肥满的核桃仁放进太后的掌心,嘟囔道,“眼下还瞒着呢。”

她想起皇后的手段,继续道:“咱们也是前日才知道的。先前照顾温常在的太医总是告假,一来二去便无人来看顾她这个常在了,臣妾不理事,也不知道太医院为何如此。”

太后垂下眼眸,绾妍这是明摆着告皇后的状,如今这姑娘也越发地伶牙俐齿。

“哦?有孩子是好事,温氏,你为何不上报?”

绾妍听太后后边半句话有些严肃,心里咚咚打鼓——咦……怎么与自己想的不一样呢?莫非自己方才哪句话惹到了太后娘娘?

见温常在的脸色有些难看,绾妍急忙解释:“太后娘娘,是臣妾听说前几个月胎儿未稳,才与温常在商量瞒些日子的……”

她抿了抿唇,袖中的小拳握得紧紧,愤愤不平:“您也知道,皇后娘娘她……”

太后坐得直了些,摆了摆手:“好了好了,皇后尚在病中,你可莫要在人前说她的不是,尤其在皇帝面前。”

绾妍暗自咬舌,低声道:“臣妾知道了。”

温常在见绾妍不高兴,忙起身请罪:“太后娘娘莫怪昭妃娘娘了,都是妾身自作主张。妾身想着,自己一贯是没福气的,若是哪日无福,这孩子……岂不是闹出一场风波来?”

太后扫了温常在一眼,这女子好生会说话,分明是担心为人所害,只拐着弯儿说自己无福,谁也不得罪,又独自将知情不报的错事担下来,让绾妍也撇得干干净净。

有这样的人儿在身边,难怪绾妍一日比一日稳重。

太后吃了一粒核桃仁,道:“什么无福?你既然能有孕,自然是有福气的。只是知情不报终是不好,日后难免落人话柄,等会子哀家召太医请脉,让他散出你有孕的消息,这般安排可好?”

“至于太医一事,这些日子皇后病了,太医院忙中出错也是有的,哀家明儿给你指个好的。”

温常在喜出望外,悬在心中的石头终是落了地,急忙谢恩。她激动得捏紧了手里的小帕子,向绾妍投去感激的目光。

绾妍嗔笑道:“原来太后娘娘是要照拂温常在的,臣妾还以为您要治我们的罪呢。”

太后伸手轻拍了一下绾妍的额头,板着脸道:“先前你母亲与你说过的,要你早早在子嗣上用心,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记下了,只是臣妾福气未到!”绾妍捂着额头嘟囔,瞟了一眼温常在窃笑。

这下可好了,有了太后娘娘的照拂,姐姐再不用担心被人欺负!

“温氏,你在她身边也该多加提点。”太后口吻缓了些,“如今后宫是淑妃把持着,你们也要谨慎一些。”

温常在眼眸一动:“妾身明白,定然不辜负太后娘娘的厚望。”

“你这丫头,看着别人有孕了,心里就半点酸楚都没有?”太后喝了口茶,有心逗绾妍。

绾妍听了这话摇摇头:“若是旁人,臣妾定会难受的,可是若那人是温常在,臣妾便连一点嫉妒之心都没有了。”

“瞧瞧,果真是将门之女,爱憎分明哟。你可知道,你这性子像极了你母亲。”太后看向绾妍的眼神多了几分柔软。

太后伸手抚上绾妍的脑袋,看着她扬着小巧的下巴笑靥如花,心思飘忽得老远。

一路走来,多年的挚友已然不是最初的样子,也唯有在这个小丫头身上,她才能窥见一点楚佩青葱岁月中灵动的模样。

第九十二章 飞白

绛宫正文卷第九十二章飞白先前说过楚宫近日风平浪静,楚岐又似在勤政殿生了根似的不来后宫,绾妍日日闲得发慌。如今温常在的事一了,她心里极欢喜,便向太后撒娇儿,只说自己久不顺心,求太后领着她去寻些乐趣。

许是见着绾妍便想起了楚佩,太后的心化成了一汪水般,连往常的小憩也免了,带着她们去畅音阁听了两折子戏。

乘兴而归。

到了翊坤宫门口,绾妍下了辇。放眼望去,却见夕阳西沉,对侧天幕上寥落着两点星子。

乔鸯听着动静出来相迎:“主子,皇上在里头。”

绾妍一怔——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把这尊大佛请来了?

她羞赧一笑,放了绿衫子去歇息,自个儿搭着乔鸯的手往内殿那边走。

“怎么御前的人也不提前透风过来……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子了。先是喝了两盏六安瓜片,吃了半碟奶油松子酥,又到书案边看了一圈,翻了翻您昨儿写的字……”

绾妍仔细听着,心里漾出一阵甜蜜。

想着他身为皇帝,放下棘手的朝政之事,许是忙里偷个闲儿,跑到翊坤宫来见她。到了却见她人不在,便坐在她的位子上喝茶,等着等着又来了兴致,跑到书案边看着她写的字。

那是她向温姐姐讨教的飞白,如今还只是练得雏形,不知他看见了那歪歪扭扭的字,会不会取笑于她。

绾妍推门进去,果见楚岐正坐在案前凝神写字。她倚在屏风旁定睛瞧了瞧,他手里握着的那支羊毫笔,好像眼生得很。

“臣妾给您请安。”她步子稳稳的,心却是雀跃着。

“朕从前瞧温常在的字。她一个弱质女子,笔下的字能遒劲有力、气凌百代,也能如袅袅云烟、清丽秀逸。”楚岐扬了扬笔,示意绾妍起身,又将笔伸进砚台吸饱了墨。

“飞白者,应是丝丝露白,如枯笔所写。”他嗤笑一声,“再瞧你练的这飞白,要么是松松散散,如断了气般;要么是一字多飞白,有飘浮之嫌。”

果真是在笑!

绾妍被戳中了心事,不高兴地偷瞪他一眼,乖乖上前为他磨墨。他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混着幽幽墨香,让她心仪得很,总觉得有些风雅的书卷气。

绾妍瑶鼻翕动,将身子靠过去了一些,垂着脑袋作叹:“皇上说的是,臣妾的字是楚宫最末流的了。”

“各有所长么。”楚岐也不像往常似的嘲弄,反倒宽慰起绾妍来,“你若是想学,朕得了空来教你。”

他将手中的笔举到她眼前晃了晃:“朕瞧了你桌上这些笔,都觉不如意,叫人取了这根来,今后你就用着一根。”

绾妍见那只笔通身乌黑锃亮,下头毫毛雪白,二色分明甚是漂亮,质感也好,总之不像是凡俗之物,唇角一勾又动了别的心思。

“多谢皇上赏赐,只是皇上只赏臣妾一根未免有些小气?莫非您是将哪套贡品拆了,今日赏臣妾一只笔,明日赏淑妃一方砚,后日赏……”

楚岐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只她贪得很,也不等绾妍说完,便笑道:“哪有一套的,这只可是孤品,天下只此一只。”

绾妍听了越发好奇,接过他手中的笔细细端详,“臣妾不太懂这些,但是握在手里,感觉是极好的东西。”

这话挑不出错处,她是郑家女,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的好东西,若有不懂的,上一上手品品质感,也能知晓六七分。

楚岐闻见绾妍身上若有若无的沉香味道,心下了然,抿了抿唇又问:“方才去哪儿了?”

其实也不必去问,她这般性子,哪里是用沉香的呢?楚宫之内,沉香用得这般重的,唯有寿康宫了。

楚岐冷哼一声,太后浸淫权术半生,又与郑家掣肘君王多年,老了老了却要潜心礼佛,含饴弄孙了么?

世上哪有这么多全身而退之事……

绾妍不觉他眸间寒凉,随口应道:“臣妾与温常在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先前因着他来,她高兴过了头,都忘了要报喜,如今提起了寿康宫,她才赶紧开口,满心满眼都是笑意:“臣妾要恭喜您又要添孩子您不知道,温常在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楚岐“嗯”了一声,淡淡道:“她倒是个有福气的。”。

看着眼前人高兴得像是自己有了身孕似的,他不觉挑眉:“朕知你性子活泼,也难见你这般开心。这后宫之中争风吃醋之事朕见多了,你倒是心思单纯,满脑子的姐妹情深。”

绾妍眨了眨眼睛:“皇上这话与太后娘娘说的一样。若是旁人有孕,臣妾也会心酸,只是那人是温常在,臣妾只为她欢喜,半分嫉妒也无。”

楚岐握上绾妍的手,突然认真起来:“你可别忘了这是在后宫之中,你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人好,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就说乔鸯,不就是……

若是哪日她知道了乔鸯是叛主之人,这一颗真心错付,也不知会如何。

绾妍扬了扬小巧的下巴:“臣妾入宫几年了,也知后宫波谲云诡,只是正因如此,才知真心难得。人生遇一知己是何其幸运之事,若是瞻前顾后,将一颗真心握在手里,倒是真的不受伤了,却也失了至交,没了好多乐趣。”

“朕听你这话,觉得你不像是寻知己,而是坐在赌桌上似的。”

楚岐失笑,牵着绾妍的手离了书案,两人在榻边的小几旁落座。

“皇上是有许久没来后宫了,不去皇后娘娘那里么?”

绾妍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只是“近他情怯”,动作拙劣了些。他一抬眼便发觉了,只道:“朕先前去瞧过一回,后来听太医说皇后身子得静养,便也不去叨扰她。”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捻了一颗奶白葡萄入口。

“皇上可还记得,您有一样东西放在臣妾这儿……”绾妍忽然想起那日御花园的事,小脸唰地红了。

她还惦记着那张字条儿呢!

楚岐瞥了她一眼,故意摇了摇头:“什么东西?”

什么……他竟当真不记得了?

绾妍有些气馁,旋即心一酸,眼眶就不争气地红了。

她撇了撇嘴角,小声道:“原来臣妾一直想着的,您早就忘了……”

第九十三章 意醉

绛宫正文卷第九十三章意醉得知楚善被送去勤政殿之后,皇后每日安心在坤宁宫养着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娘娘,您瞧瞧您的脸色,比先前可好些了?”知书捧着一面铜镜过来,站在皇后身侧。榻上的皇后侧目瞅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虽是憔悴依旧,但只要细看,便能发觉双颊上多了几分红晕。

这一点的血色,便是极喜人的了。

“娘娘好生养着,这病啊一定会好的。”知书将铜镜收好,又捧了一盏汤药过来,“许久没见您这般舒心。”

皇后微笑着,乖巧地喝了药。知书立在一边看着,见皇后常年不忿的脸上,如今倒是有几分久违的恬然。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帮皇后掖好被角,心里有些酸楚。

这样岁月静好的样子,若是能早些出现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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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盗章——读者姥爷们明早刷新一下~】

“都过了十来日,皇上为何还未来坤宁宫?”皇后将空碗递给知书,闲闲地嚼着一颗果脯,“本宫要你每日去勤政殿走一趟,你可有偷懒?”

知书打发人为皇后漱口,转头应道:“娘娘吩咐的事,奴婢哪敢不从,日日都去了。只是不知道皇上近日在忙些什么,这大半个月都没进后宫了,不止是您盼着,想来淑妃与昭妃也是盼着罢。”

“究竟是什么事这么要紧?”皇后有些狐疑,又缩进被衾之中,阖上眼眸养神,“罢了,本宫虽与皇上情分淡薄,可皇上也不至于如此冷待本宫的。”

知书揭开香炉盖子,续添了些檀香,:“皇后娘娘莫要胡思乱想了,皇上连小皇子都是亲自抚养的,如何会冷待您呢?”

这话是极舒心的,皇后嘴角勾着一抹笑:“如此说来,本宫不必担心这些,只等皇上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便会来看本宫的是么?”

“是。”

知书带着人退出去,关了殿门,抬眼却见许湄搭着宝扇的手往这边来。

许湄远远见着知书,笑如三春风,翩然走过来:“皇后娘娘好些了么?”

“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知书福了福身子,示意身旁的小宫女速速退下,“皇后娘娘有旨,妃嫔未得传召不得进坤宁宫……”

许湄眉毛都未动一下:“本宫来自然是有要事求见,若是耽搁了,便是知书姑娘也担待不起。”

她见知书如一颗捶不烂炒不熟的铜豌豆似的寸步不让,也不恼,只含笑道:“小皇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地儿,换了伺候的人,前几日撷芳殿的人告诉本宫,小皇子突染风寒……”

许湄盯着知书越发苍白的脸,扬了扬下巴,正色道:“本宫毕竟没有生养过,况且也只是代掌六宫之事,说起来,这后宫做主的人不只有皇后娘娘一位么?”

知书大惊失色,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腿肚子抖了抖,不知是该让出一条道来让许湄进去,还是想个法子来回绝。

若是让淑妃进去了……知书冷汗涔涔,不敢去想象自己好不容易稳下来的皇后娘娘,在得知自己孩子在撷芳殿,在襁褓之中便染了风寒,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可只是若要将这位主儿挡在外头,又要想个什么法子呢?

知书瞥了一眼许湄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这位淑妃娘娘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人。

“怎么了知书姑娘?”许湄故作讶然,“难道本宫说错了?还是知书姑娘是觉得,本宫不必来知会皇后娘娘一声?”

“知书姑娘,本宫是可不敢有僭越之心的。”

一旁的宝扇也出声,与许湄一唱一和起来:“烦请知书姑娘通传一声,若是耽搁了,也不知道该怪谁。我家娘娘得了消息便前来,可见对小皇子很是上心的。”

知书的脸由先前失了血色的苍白,很快就成了因着难堪而涨红的猪肝色,她咬了咬牙,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淑妃娘娘来得不巧,皇后娘娘喝了药,才睡着……此事,等皇后娘娘醒了,奴婢会仔细转告娘娘的。”

知书的反应全然在许湄的意料之中,许湄清了清嗓子,挑眉道:“那是本宫来得不是时候,罢了罢了,皇后娘娘的身子要紧,本宫也不好进去扰了娘娘好睡。”。

她今日来也不是非要闹些事情的,出头鸟的事儿,从来轮不到她来做。

许湄与宝扇交换了眼神,又看向知书,认真地嘱咐:“那知书姑娘莫要忘了,本宫先告辞。”

知书喏喏应了,总算这位娘娘打发走,待到回过神来,她腿一软,扶着朱漆柱子才堪堪站稳,腔子里跃动的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算什么呢?

好容易有了些许转机,当真是老天容不下皇后娘娘了么?

莫非……真的有天命?皇后必为那位郑家女?

知书狠狠地瞪着天边大朵大朵的云,指甲抠着那厚漆面的柱子。朱漆是前不久才重刷的,为着给坤宁宫添添喜气,因此,还未完全干透。她这重重的一爪子,生生在漆面上抠出几道半月牙形的印子。

她倚着柱子歇了歇,才有了些气力,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内殿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知书将指甲里的红漆弹干净,推了门进去。

皇后仍在睡着,却好似魇着了,迷迷糊糊地梦呓着,呼吸声也粗重了些。

知书隔着屏风听着皇后的动静,并未近前去打扰。到了门口,她向宫女们招了招手,对着聚拢过来的人低声嘱咐:“方才淑妃娘娘来的事情,不可泄露出去,知道了么?”

众人不明就里,点头说知道了。

“姐姐,可是皇后娘娘终究有知道的一天,咱们大家都瞒着,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岂不是要被皇后娘娘重重处置的?”

到底还是有一个小宫女大着胆子提出了异议,知书静静地听小宫女说完,扫了一圈众人,见她们脸上并未有半分惊异之情,心知这宫女所说的,也是众人的心里话。

“好,那等娘娘醒了,你自进去禀报,看主子们是不是会念在你忠肝义胆的份上,赏你个一官半职的。”知书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宫女,甩脸就出去。

她甚少在人前动怒的,众人见平日里和颜悦色的知书突然翻脸,纷纷垂着头不吱声——差事是越来越难办,日子也当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第九五十五章 暗讽

绛宫正文卷第九十五章暗讽先前说过楚宫近日风平浪静,楚岐又似在勤政殿生了根似的不来后宫,绾妍日日闲得发慌。如今温常在的事一了,她心里极欢喜,便向太后撒娇儿,只说自己久不顺心,求太后领着她去寻些乐趣。

许是见着绾妍便想起了楚佩,太后的心化成了一汪水般,连往常的小憩也免了,带着她们去畅音阁听了两折子戏。

乘兴而归。

到了翊坤宫门口,绾妍下了辇。放眼望去,却见夕阳西沉,对侧天幕上寥落着两点星子。

乔鸯听着动静出来相迎:“主子,皇上在里头。”

绾妍一怔——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把这尊大佛请来了?

她羞赧一笑,放了绿衫子去歇息,自个儿搭着乔鸯的手往内殿那边走。

“怎么御前的人也不提前透风过来……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子了。先是喝了两盏六安瓜片,吃了半碟奶油松子酥,又到书案边看了一圈,翻了翻您昨儿写的字……”

绾妍仔细听着,心里漾出一阵甜蜜。

想着他身为皇帝,放下棘手的朝政之事,许是忙里偷个闲儿,跑到翊坤宫来见她。到了却见她人不在,便坐在她的位子上喝茶,等着等着又来了兴致,跑到书案边看着她写的字。

那是她向温姐姐讨教的飞白,如今还只是练得雏形,不知他看见了那歪歪扭扭的字,会不会取笑于她。

绾妍推门进去,果见楚岐正坐在案前凝神写字。她倚在屏风旁定睛瞧了瞧,他手里握着的那支羊毫笔,好像眼生得很。

“臣妾给您请安。”她步子稳稳的,心却是雀跃着。

“朕从前瞧温常在的字。她一个弱质女子,笔下的字能遒劲有力、气凌百代,也能如袅袅云烟、清丽秀逸。”楚岐扬了扬笔,示意绾妍起身,又将笔伸进砚台吸饱了墨。

“飞白者,应是丝丝露白,如枯笔所写。”他嗤笑一声,“再瞧你练的这飞白,要么是松松散散,如断了气般;要么是一字多飞白,有飘浮之嫌。”

果真是在笑!

绾妍被戳中了心事,不高兴地偷瞪他一眼,乖乖上前为他磨墨。他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混着幽幽墨香,让她心仪得很,总觉得有些风雅的书卷气。

绾妍瑶鼻翕动,将身子靠过去了一些,垂着脑袋作叹:“皇上说的是,臣妾的字是楚宫最末流的了。”

“各有所长么。”楚岐也不像往常似的嘲弄,反倒宽慰起绾妍来,“你若是想学,朕得了空来教你。”

他将手中的笔举到她眼前晃了晃:“朕瞧了你桌上这些笔,都觉不如意,叫人取了这根来,今后你就用着一根。”

绾妍见那只笔通身乌黑锃亮,下头毫毛雪白,二色分明甚是漂亮,质感也好,总之不像是凡俗之物,唇角一勾又动了别的心思。

“多谢皇上赏赐,只是皇上只赏臣妾一根未免有些小气?莫非您是将哪套贡品拆了,今日赏臣妾一只笔,明日赏淑妃一方砚,后日赏……”

楚岐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只觉她贪得很,也不等绾妍说完,便笑道:“哪有一套的,这只可是孤品,天下只此一只。”

绾妍听了越发好奇,接过他手中的笔细细端详,“臣妾不太懂这些,但是握在手里,感觉是极好的东西。”

这话挑不出错处,她是郑家女,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的好东西,若有不懂的,上一上手品品质感,也能知晓六七分。

楚岐闻见绾妍身上若有若无的沉香味道,心下了然,抿了抿唇又问:“方才去哪儿了?”

其实也不必去问,她这般性子,哪里是用沉香的呢?楚宫之内,沉香用得这般重的,唯有寿康宫了。

楚岐冷哼一声,太后浸淫权术半生,又与郑家掣肘君王多年,老了老了却要潜心礼佛,含饴弄孙了么?

世上哪有这么多全身而退之事……

绾妍不觉他眸间寒凉,随口应道:“臣妾与温常在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先前因着他来,她高兴过了头,都忘了要报喜,如今提起了寿康宫,她才赶紧开口,满心满眼都是笑意:“臣妾要恭喜您又要添孩子您不知道,温常在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楚岐“嗯”了一声,淡淡道:“她倒是个有福气的。”。

看着眼前人高兴得像是自己有了身孕似的,他不觉挑眉:“朕知你性子活泼,也难见你这般开心。这后宫之中争风吃醋之事朕见多了,你倒是心思单纯,满脑子的姐妹情深。”

绾妍眨了眨眼睛:“皇上这话与太后娘娘说的一样。若是旁人有孕,臣妾也会心酸,只是那人是温常在,臣妾只为她欢喜,半分嫉妒也无。”

楚岐握上绾妍的手,突然认真起来:“你可别忘了这是在后宫之中,你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人好,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就说乔鸯,不就是……

若是哪日她知道了乔鸯是叛主之人,这一颗真心错付,也不知会如何。

绾妍扬了扬小巧的下巴:“臣妾入宫几年了,也知后宫波谲云诡,只是正因如此,才知真心难得。人生遇一知己是何其幸运之事,若是瞻前顾后,将一颗真心握在手里,倒是真的不受伤了,却也失了至交,没了好多乐趣。”

“朕听你这话,觉得你不像是寻知己,而是坐在赌桌上似的。”

楚岐失笑,牵着绾妍的手离了书案,两人在榻边的小几旁落座。

“皇上是有许久没来后宫了,不去皇后娘娘那里么?”

绾妍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只是“近他情怯”,动作拙劣了些。他一抬眼便发觉了,只道:“朕先前去瞧过一回,后来听太医说皇后身子得静养,便也不去叨扰她。”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捻了一颗奶白葡萄入口,瞟了一眼他袖子上的龙纹,忽又想起来了一件事。

那坛子酒还在小厨房里头呢!

绾妍眼前一亮,探身揪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皇上可还记得,您有一样东西放在臣妾这儿……”

她又想起那张“满纸荒唐言”的字条,心火烧似的,脸腾地一红。

楚岐瞥了一眼她那只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指节分明纤长,白皙如霜雪,配着那枚玉扳指甚是养眼。

他故意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什么东西?”

绾妍听了这话极是气馁,不由得松了手,心狠狠一酸,垂着头嘟囔出声。

“原来臣妾一直想着的,您早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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