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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日记》


正文 一八八七年

<h3>星期二,十月四日</h3>

我读了茹安维尔的这句话:

“我一次也不想扭头望一眼茹安维尔,以免心软下来,不忍叫他离开美丽的城堡和我留下的两个孩子。”

这“美丽的城堡”,令我想到拉罗克。

字谜游戏的一个有趣场面: 在卢浮宫,一位夫人为丈夫买了一件便袍,便让给她看便袍的店员试穿。对话:

Ous minimun.

<h3>星期五,十月七日</h3>

所有拉丁诗人中,维吉尔是最像“基督徒”的,就是说他虽然不了解基督教教义,却靠得最近了。教会的神父们认识他,在他的第五(或第七)牧歌中,看到他受了启迪,预言了基督的降临。人们在宗教狂热的驱使下,烧死多少他们认为不道德的古代作者(如萨伏那洛拉),而维吉尔却始终受到尊重。

正因为如此,但丁游地狱才让他陪同(也因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第六章中有过描述)。

有些段落充满柔情蜜意,这出自一位拉丁作家之手,不免令人称奇。

有什么比这种情景更感人呢: 狄多收留了埃涅阿斯,在圣殿里指给他看绘制的特洛伊人战功的壁画。埃涅阿斯止不住潸然泪下(这也是他的习惯),如同尤利西斯听到德摩多库斯的讲述。

<h3>星期五,十月十四日</h3>

我读《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第一感觉,真是特别惬意——一种清新和轻松的感觉,这往往是莫里哀所缺乏的。莫里哀显得没有博马舍那么年轻,但是思想更深沉,笑噱更粗俗。

在挖掘深探之处,博马舍轻轻一拂而嬉戏。

<h3>星期一</h3>

读了《费加罗的婚礼》。

远不如——戏中人物五分智慧硬要表现出十分来。我还是喜欢莫扎特的歌剧中那个侍从少年,觉得比这个有点肉麻的小仆人更理想。

正文 一八八八年

……实在不知道出处了——(那是在新闻法中,尤其在《杜比伊和科托奈》的第一封信里)。

我在哪里也没有看到如此辛辣而刻毒的讥讽。观看这场演出的观众被笑声包围,他们在对话中很快就升到崇高的境地,——继而,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又突然令所有观众胆战心寒。

在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友人之书》中,有些轶闻趣事高声朗诵真是太逗了。

拜伦的<span class="" data-note="和《莱拉》是拜伦于1814年发表的两首长诗。"></span>令我失望,我倒是在《莱拉》<span class="" data-note="和《莱拉》是拜伦于1814年发表的两首长诗。"></span>中,发现了我所想象的拜伦。第一章足以撩人情怀。这些书籍的魅力和危险,就是读者过分进入书中人物的角色,承负起人物的激情。

啊!布里泽诗中的美妙意象: 阿尔莫里克的竖琴的弦断了,诗人则挽上自己的心弦;现在的竖弦,用的就是这种心弦。

<h3>二月十八日</h3>

啊!多少梦想,这是最美妙的。一颗心对生活还一无所知,急不可待,要腾跃,要投进去,能有多大冲动、多少激情,又能有多么强烈的渴望啊。

这是何等理想的憧憬、不安的悸动,心灵多么剧烈地颤栗,在里面狂跳不已,真好像要从体内逃逸出来;它渴望一个上帝,到处寻找,以为触摸到了,可恼的是夜晚眺望天空是否开启的时候,也仅仅发现上帝在其授意的作品中的影像。年轻而火热的感官不让心灵满足于精神的契合,它们要触摸,要拥抱所寻觅的上帝,如果感到上帝逃避它们,就会认为自己受骗了。

主啊!为什么把我们做成泥土的呢。可怜的肉体,难道你触摸不到就不能相信,看不见就不能爱吗?有时你祈祷,感到上帝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回头去看呢——幻觉中止了,祈祷也在你的唇边止息;于是你伤心地上床睡觉,思忖你不能看见的上帝不过是一种虚幻。

马利亚啊,是谁给你

要触摸主的狂妄欲念。

你一镇定下来,就冲他喊“主”,并匍匐在他膝下,要亲吻他的脚;然而他却躲避你的亲近,他对你说“不要碰我”,——于是你的心就惴惴不安。

唔!这些希腊人,读起来真美妙,但是我阅读要有个背景——通过德国文献学家读索福克勒斯。在隐修士的修室中读柏拉图,读欧里庇得斯要有肖邦音乐的伴奏,读忒奥克里托斯则选在小溪边,而读萨福却要在悬崖的岩石间。

黑暗哟,我的光明!双目失明的埃阿斯高声说道;读到此处我合上书: 这是一部大对开本,满页注释,显得学术味极浓。

天黑了,我将手插进长发中,熄了灯,戴上皮帽,裹上大衣——现在我打开窗户,叼起形状怪异的长杆儿大烟斗,划着火柴故意迟迟不点烟,进一步刺激欲望,事先就享受这美妙的时刻——现在我蜷缩在扶手椅中,看着这些小金星,而烟斗里冒出美丽的蓝烟——我正是为此抽烟斗的,因为烟草本身并不给我带来乐趣,我仅仅是为了观赏你们哟,一缕缕美丽的青烟。青烟缭绕,冉冉升起,一直飞升,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这工夫,瓦格纳的和弦,一阵阵袭来,仿佛自天而降,朦胧而神秘,荡漾着我的幻想,摇曳着我的思绪。我的梦幻指给我看萨拉米纳岛,以及希腊人的喜悦;太阳好似放射欢笑的光芒,他们全都沉醉,高唱阿波罗颂歌。

瞧啊,瞧啊,这就是希腊青年和神圣的舞蹈。他们俊美的身体涂了油,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欢乐地染红了他们的面颊——啊!希腊绚丽的艺术!你们所有的青少年,在阳光下多美啊: 他们的眼睛充满自豪,他们的肩膀显示力量。瞧啊,他们聚在巴克斯祭坛的周围旋转,姿势多么优美。啊!希腊绚丽的艺术!你们懂得美。伊娥,伊娥,阿波罗颂歌,唱吧,索福克勒斯,唱吧,这一天向你揭示了你的天才。

可是,音乐止息,我的幻梦也停止了。青烟一直飘升,金星也一直闪烁。我们生活的时代蠢透了,给希腊人至爱的形体披上粗鄙的衣服;我们再也不理解美了——舒适将美扼杀——一切随美而去——文笔取代了激情。上帝啊!这个时代多么平庸,只讲唯物主义,根本不通艺术。至少那些希腊人还……

然而,满满一烟斗,也有其魅力。

可怜的拉罗什福科——你一定很不幸。看到你的最忠实的朋友的最忠诚的行为,你的脸上应泛起怎样的苦笑。最难忍受的痛苦,大概莫过于不能相信善了。

拉科萨德的妙语,十分有力地表达了对既讨厌又迷恋之物的憎恶:

我厌恶地喝下醉我的酒。

若想读懂拉罗什福科,就必须长时间地多读;这些格言也必定长时间思索而成。一旦洞悉他的思想,就能在他的所有行为中看到自爱。依我看,我们只能从我们敬重的人那里寻求敬重。

我最终认为,人靠自身是做不好的,凡是做得像样的一些事,恐怕无不暗中受上帝的启迪。

我觉得他所必然产生的忧伤,必定有益,必定像《福音》的忧伤那样导向生活。它导致自我意志的完全放弃,完全交到上帝的手中支配。这是令人向往的吗?

我要行动,喜欢简单自然;反之,为了引起一个表面上极为简单的行动,居然调动起那样的激情和思想,实在是咄咄怪事。

我们最重大和最高尚的行为,至少具有这种架势的行为,怎么就不能完全摆脱各种庸俗的动机,不再考虑别人如何看我们,也不再考虑在别人面前摆姿态的乐趣。虚荣者的虚荣。

伟人仅仅比我们高出一头,但是脚始终踏在污泥中,想想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大地上人这么坏,却有如此美好的事物,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是上帝的一种映象。

犹如参孙将力量卖给大利拉。

然而这一切纯属荒诞不经,

我在荒诞的梦幻中精疲力竭。

“你用一道围墙将我围住,不让我出去。”

你从污泥中出来。

泰纳在他的《英国文学》中的确出色;他的感想不可能分析得更好了。可惜读者能感到,他从未放开并忘情地去玩赏。他似乎一面玩赏,一面把着自己的脉搏,数着跳动的次数。

不能过分依赖龚古尔兄弟所讲的“罕见的修饰语”,来达到描绘的效果。

同样,还必须放弃描绘一切非感情的东西,放弃让词语表达画家让色彩所表达的东西——即使表达出来,又会是什么效果呢?不是由任何感情所激发的戈蒂埃式的描述,比什么都无聊而讨厌。我宁肯写出《插曲》,也不愿雕刻出《珐琅与雕玉》。景色,只有像阿米埃尔所说是一种“心态”的时候,才应当描绘,这样描绘出来的景色,才与我们密切相关。

应当想想贺拉斯的话,并运用到风格上:

如泥沙俱下的河流,可望捞到东西。

绝不大肆铺陈,滥用修饰语,而是把描述部分压缩到最小限度,寥寥数语就能激发起同样的感情,这样不是更为灵巧吗?

善于用智慧讲蠢话,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在街头听到这句不算蠢的话:“就是不错,也还是错在有理。”

在谈话中,阿尔贝把龚古尔兄弟叫作社会新闻的流浪的犹太人。

<h3>五月十四日</h3>

古人的忧郁,我要去寻觅,不会看尼俄柏,也不看埃阿斯的疯狂,而是到那喀索斯虚幻的爱中寻觅,看他所爱的一幅幻影,一个逃避他焦渴的嘴唇、由欲念伸出的手臂击碎的映像,要寻觅就去看他那宛如水中一枝花的姿势,看他那失神凝注的目光,看他那如垂柳枝叶一般披在额前的头发。

<h3>五月十四日</h3>

噢!肖邦的这支前奏曲(我说的是第三前奏曲),甚于痛苦,这是一种流泪的哀怨,这种凄切的、不堪忍受的悲伤,令人永远心碎;没有一声呼号,只有一种令人惶恐不安的、悠长的音调,中间只夹杂着哽咽,甚至更加轻柔的声响,犹如哭久了而痛苦无奈时喉咙的起伏,又如波浪冲上沙滩的鼓胀……同时低音喃喃诉怨,听来沉滞而隐晦,极不正常,降了半音阶,如同坠入螺旋形的无底痛苦中。

正是眼泪也不能冲淡的绝望导致自杀。

<h3>五月十五日</h3>

昨天晚上见到路易,这次见面令我惭愧。他有勇气写作,而我却不敢。我到底缺少什么呢?

然而,多少事在我心中翻滚,但求凝结在纸上。

我怕!我怕微妙而难以捕捉的思想一旦定形,便尽失其生气,得到一种死亡的僵形,好似翅膀钉在木板上的蝴蝶,而蝴蝶只有在飞舞时才美丽。

懦夫啊!你果真有想法,果真有感触,那就“应当”表达出来!

现在谁还写作!不是到出行的时候了吗?

相信你的力量吧;一起风就冲出去。

我也是诗人!

必须将自己的理想置于高远之处,行进时眼睛始终凝望它。

写作!真叫人乐不可支!简直发神经!思考,幻想,并歌唱自己的幻想和思考。

善待别人,推动进步的车轮,不能像一个幻影似的,过后留不下一丝踪迹。

用一声超人的呐喊,就表达整整一代人的痛苦、惶恐和向往;全身心献给这一美好的任务——投入自己的才能、感情、信念,甚至生命,哪怕像天鹅那样,唱完歌便死去——借用莱奥帕尔迪的哭泣和愤怒的声调,用拉姆奈的火热语言表达——为我们时代的怀疑和苦难哭泣之后,就让熄灭的信念的火花在心里重新点燃——为憎恶、失望而哭泣,或者给憎恶和失望打上烙印,就好像动用了烧红的烙铁。

写成诗?写成散文?何必多虑!但愿上帝赐给我适宜的声调!如果诗句从我口中大量诵出,我就会愉快地歌唱,然而寻诗觅句,我可绝无这种打算。

戈蒂埃和班维尔讨人厌了——他们若是无话可说,那就住口吧。

诗是件神圣的事,他们却像对待玩物一样将诗毁掉!

丰富的幻想寓于我的胸怀。

舍尼埃

<h3>五月十五日</h3>

我的心哟,大海和天空都要因为爱而倾动。

多么温馨,多么温馨,这夜晚,——星光闪烁,多么柔和——我的心也为之融解。

空气多么温煦,轻拂我的额头,宛如一只女子的手。树叶絮语,又是多么伤感,听着听着我就泪流满面。

橘树的芳香飘落下来,多么沁人心脾——又如此多情地爱抚水面,——夜间的清风,犹如屏住的气息,带着细细的椴木花粉——一种惬意的酥软乏力之感,大量向我倾注爱意。

夜空中如火箭喷射——夜莺的咏叹调。——在水池沐浴的一株金合欢那儿——悦耳的夜莺在唱歌——同时望着一颗星。

对于那颗星,夜莺——为爱就要殒命;那颗星闪烁着,——我看那是一种嘲弄。

好似喷泉的珍珠,——响亮的音符纷纷洒落,——这歌声令我陶醉,——越来越醉意醺醺。

美妙的歌曲一变而令人心碎,——倾吐出的一声声——在夜晚多么凄然,令我伤感。

歌喉美妙的夜莺,为爱而殒命,——但始终闪烁着,那颗星的微笑。

陶醉在芳香、爱和痛苦中,——夜莺啼泣,发出难以言传的声音。

在平静的池水中,——它看见那颗星的影;——为了它,为了它,那颗星——自天而降到池水中。

现在,星因爱而闪光;发狂的歌声,欢快地冲上天空;——鸟儿也飞舞,要降到池中去会爱星。

鸟儿一降落,星就逃离;遥深,遥深,星沉入水里;——于是,夜莺加速飞落,——可是星却一直往下沉。

夜莺触到水面,——用不安的翅膀击水;——那颗星又飞回天上,——重又闪烁着它那微笑。

现在,歌声沉寂了。——夜风越发轻柔,——来亲吻夜莺的身子。

夜莺翅膀舒展——浮在水面,——在椴木的花粉中间。

在它的上方,——橘树醉意更浓,——挥洒着芳香——

夜晚熏香的缱绻——将爱倾注在我心上,——我的眼泪落下,滚烫滚烫……

……然而,已不再是温煦的晚风。

现在爱抚我的,是你的手!

<h3>五月十六日</h3>



雪,从黑色天空,下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沉重的雪团覆盖大地。

沉重的雪,从黑色天空,雪崩似的降落。

太阳一觉醒来,看见大地一片白。

一片白是棉被,铺展将大地覆盖,

棉被铺展,就像将大地覆盖的殓单。

大地对太阳说:“天空在我上面铺展

一条殓单,殓单覆盖了整个大自然。

活物全死了,用一条白色棉被覆盖。”

太阳回答大地:“这是新娘的面纱,

你当成殓单;冰霜是你婚礼的首饰,

你婚礼的面纱和首饰: 白雪和冰霜。”

太阳说着便拥抱大地,给一个爱吻,

大地羞红了,树上的冰霜就像钻石,

在闪闪发亮的爱吻中,呈现出红色。

<h3>五月十六日</h3>

无非是一场梦,但是这梦有多温馨。

飞逝的光阴一度停止,这良宵似乎不会过去。我躺在她身边,载着我们的轻舟微微摇荡。灿烂的星空流泻下来柔和而凄凉的光亮。万物都沐浴在寂寞的月光中,而月亮我们却望不见;起伏的大海一片银白,浪涛隆起时便戏弄乳白石色的珠光。还有一片朦胧的海滩,发出一种迷人的絮语,而且从蓝幽幽的丘冈飘落下来一种无名的香气,浓郁而沁人心脾,犹如供奉的烟火的气味。还有超自然的峰巅,以及云雾缭绕的天蓝色冰川。

大海无边无际,也衬出天空的无穷无尽。我们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呆在那里,心醉神迷,眼睛出神地望着波浪,一句话也不讲,然而我们两颗心灵却融入同一种祈祷中,——这祈祷在我们颤抖的嘴唇上止息。

这时,一首歌响起,歌声飞上天空,听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惶恐不安而又充满激情,它诠释我们的感恩歌,正是极度兴奋的人,用言语也表达不出的最高的祝婚祷。

……啊!幸福也许就在这里,可这无非是一场梦。

<h3>五月十六日</h3>

星星,小星星,我望你时,你可看见我,

你隐在遥深的蓝天里,是否看见在大地望你的人,

你那颤动的亮光,可否是投给我的微笑,

一抹嘲弄的微笑,投给我这尘世的居民。

恐怕还是忧伤,你才那样轻柔地闪亮,

而我望着你哟,不由得热泪盈眶。

小星星,隐在遥深的蓝天里,

你那么忧伤,是否在注视我?

你好似一颗痛苦的灵魂,在黑暗中寻路……

可是望你久了,我就受遥深天穹的吸引。

小星星啊!我多想不顾一切地投向你;

离开这无聊单调的大地,

这里所有人我都感到陌生,

我要拼命地一拍翅膀,冲上幽深的天穹。

飞升,一直飞升,在一下忘情的吻里,

你身边留下我的生命。

“狂热”、“险恶”、“令人惊愕”,这些都是很好的修饰语,合于旋律。

<h3>六月二日</h3>

《理想》是这样开头的:

大胆的猎手受危险的刺激,

看见追捕的岩羚羊在岩顶,

他的心狂跳,突然冲上去,

眼睛直盯着那逃遁的踪影,

目标登上冰川,一直逃避。

……

我将它置于极高而达不到,

心灵竭尽全力而精疲力尽。

……

心爱的形影总是逃避——

——其实不过是一缕月光

在逃离

唉!我独自在雾中徜徉

深夜里。

巴黎附近的游览场所,纪德常去野餐。

P. L.珍爱的形影总在逃逸。

你要了解我爱谁:

实难对你说出来

唉!连我自己也不知

我敢将谁爱

她来会我到梦乡

我死死爱恋的女子

一旦夜阑就逃亡

原来怕白日。

茂叶之下我独跑

听见她在我身边笑

这身影总似一惊魂

逃避我的吻

沉沉黑夜我醒来

想紧紧把她搂在怀

怀中却不见她踪影

幸福也遁形。

绝望之下泪涟涟

温情难觅受熬煎

忽觉她手在抚摩

轻轻爱抚我。

<h3>六月八日</h3>

你说:“哦!假如有一对鸽子的翅膀,我就会飞走,能找到休息的地方;喏,我会逃得很远。我要到荒漠去生活。”

渴望

远离这伤心的城市

恶徒在这里横行无忌

我的心灵向往的国度

还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我能够把爱藏在心中

使受伤的心得到安宁。

希望大自然鲜花盛开

春天永驻鲜花开不败

但愿友谊能日久天长

但愿心灵相通不设防

我还向往夜特别纯净

感到上帝在整个天空。

亲爱的,和你一道逃走

我们相爱能终日厮守

有朝一日要离开尘世

就躺在开满花的大地

我们辞别要走的灵魂

“你不会失去你的爱情”

你能失而复得。

令人失望的形式

一见我就总逃离。

应当作一首火热的东方诗,使用这样的话语——“多少夜晚我在床上,寻找我的心所爱的。我寻找却根本没有找到。”

继而,逐渐升华,一直到神秘主义,摆脱肉体的羁绊,再重新发言:

“我寻找上帝;

“夜晚我伸出手臂而不知疲倦

“我的心灵拒绝任何安慰

“我想起上帝并发出呻吟

“我沉思而我的思想却已气馁。”

<h3>拉罗克,七月十日</h3>

啊!我的呼喊如能从我胸中喷射出去,准能冲破天空,激出眼泪——然而,我却把它们藏在心中的最深处,实在害怕其种种的卑劣。

看到并不是独有自己这么坏;这种幻灭有多苦涩!有时候我自认为是最坏的。可是,思想的荒唐远远把行动抛在后面,人们以为只能观赏鲜花的地方,掩盖着多么深的泥潭,这情景我看着不禁恐惧。道德堕落的思想令人眩晕。

于是我想,我是大地的盐。盐的味道多苦,想要净化别人的人堕落到何等地步。

堕落速度相当快,人们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这种情况尤其令人惊骇: 我习惯于自己的邪恶,而且面对它越来越不感到恐惧了。

噢!何时我才得以安歇!

朱莉写给圣普勒的这封信,我看了很有裨益: 它使我放下心来——我心中琢磨是否可能……以这样的代价赢得这种结果,是不是更好些。我是从两端看邪恶,心中琢磨取哪一端要轻些。

我在迈耶的著作中读到这些话:

“无论在搏斗中,还是处于软弱状态,我丝毫也不绝望,因为我对邪恶恐惧到极点;肯定不会滞留其中的。”

龚古尔兄弟讲,在文学上,只有亲眼见过,或者亲身遭遇过,才能写得好。——我也要说,只有见过或者遭遇过,才能理解得透,然而多少事物,也能在想象的空间见到或遭遇到。

<h3>七月十一日</h3>

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我!我向每人只提供我的一部分,因此同任何人我也不是原本原样。我已经是个复合体,从而也就成了演员。

上帝明鉴,我若是不认识其他人,绝不会滋生骄傲的心理;只在见到他们之后,我才感到自己高于他们,确切点说,看他们相当低下——因为,我看自己还不到中等。他们不是孩子,就是畜生。有时我感到他们和我之间有一个深渊,而听他们叫我畜生,我倒喜不自胜。

他们那样生活就好像生活很古怪。

你没有感到我们是天生的一对,而有时会觉得我们比所有人都强大。世人始终是世俗的。不应当接受尘世的不幸。绝不退让,绝不为尘世做什么,它是不会领你情的。你只接受来自上帝的不幸。

在我的理想和我的栖息地之间,隔着我整整一生。

唔!你只承认两个审判官: 上帝和你自己,我是指你的良心。

我所不解的是,人们(我说“人们”时,指的是“众庶”)把哲学看成一门要通过的功课,而它正是一个人智慧的生命。

可是人,很少有这种情形。

对于伟大的天才,理解他们就热爱他们。

<h3>七月十二日</h3>

我疯了,简直疯了,我为自己制造幻景,然后又惊恐万状,就像把风车看成恶龙的堂吉诃德。绝不要畏惧,只管相信。

缪塞说“无限在折磨我”的时候,非常清楚我会读出来的全部意思吗?

不要管我;您不知道一颗心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该有多么痛苦。

我阅读过多;这一切在发酵。

<h3>七月十三日</h3>

我的种种思想,宛如地窖中这些植物,长得太快,茎叶疯长而不成比例,但是苍白而无力。

我完全相信,我会让那些不违反必然的韵律的人作诗。

萤火虫就是帕斯卡尔所描绘的人,爬行的孱弱的生物,但是额头顶着一颗亮星。

<h3>七月十四日</h3>

多愁善感能成为一种病症;这些颓废派文学艺术家,全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和歇斯底里的人。

学习的乐趣,是我所体会到的最大的、最令人陶醉的乐趣。

<h3>七月二十二日</h3>

我们的可怜的迷魂

始终在黑夜里相互找寻。

<h3>七月二十六日</h3>

情欲在嘴唇上是蜂蜜,但进了五内则成苦汁;科学,刚入口显苦涩,但随后又变得甜美了!

一场梦持续却捕捉不到。

孤单单,在黑沉沉的夜里

我们的灵魂在寻路。

<h3>八月八日</h3>

现在我又冷静下来,想要衡量所走过的路,已经长得令我心惊,我换了路,认不清好不好了。

原先如我所说,还想讲究点儿修辞,不过,我当时的想法是真诚的,拿帕斯卡尔的话来说“杀掉这个我”,而现在,这个“我”,我尊重、敬佩,还极力发展。这是因为,我的目标也大大改变了;掺杂进去了雄心。我考虑到要表现自我,就必须认识自己,因此我寻找自我。

我发现自己十分苍白、模糊不清,就想着突显我的个性的轮廓。

我读了苏利-普吕多姆;我激赏他,对自己又大失所望。

我大失所望,因为我在他的诗作中看到了我的所有思想,但用以表达的形式,却是我永远达不到的;那么又何必呢?

<h3>八月九日</h3>

在坚持不懈地从事最累人的工作时,思想久久保持兴奋状态,就将其所有冲动聚成一种冲动,并能腾飞上天了。

夜晚敞着窗户,眺望星空,目光和心灵投入那遥深的碧空,在温煦的空气中感官都渐渐绵软无力了,耳畔则响起诗的挑衅的节奏,如同烦人的蜂群嗡嗡作响——唔!这种歌唱的快乐!诗,现在我呼唤它,终日等待它;可是,思想越闲越滞重了,被格格的笑声刺激得烦躁起来,再也感觉不到低吟絮语的轻抚了,再也听不见心儿饮泣了。

必须写,必须写,哪怕写得不好。然而,我越少写越不敢写,却知道如何写。

我要写屠格涅夫式的一部小说,模仿《麻风病人》:“被黑压压一大群的见证人所包围”,——写得朦胧一些,但不事夸张铺陈,采用散文而不用诗体,——用诗体太受束缚。

爱物哟,全是所有之物

加在一起又爱哪一个。

<h3>八月十四日</h3>

我又想起他看见我恬不知耻,高度表现出自己的激情时,那种突然惊讶的眼神。随即就产生这种念头:“他又要以为我摆姿态”——这种姿态,多少回引起责备,而每回我不过是完全放松,过分显露自己的本来样子——不错,这种念头立刻使我的激情凝结在我的嘴唇上(其实这种激情是由衷的)——我便微微一笑,心里可真想大放悲声。

让青春的激情迸发出来,让激情同一切它认为美与善的事物相结合。审美情趣早早就要受到限制,什么也不如激情这样扩大人的心境。

语言能完全表达吗?啊!这些意念多么微妙,多么细腻,既近乎感觉,又类似情感;其魅力寓于肉体和精神的奇妙的契合,想用一个词将两者同时表述出来。啊!一场陌生的梦幻之后,这种意乱心烦的渴望,而这种梦幻,怎么说呢,一旦描绘,就要给它披上现实的外衣。

<h3>九月十五日</h3>

我不知道过早地打算写作是不是好事。过于年轻的产物,我未免担心,往往像长得太快的果实,外表色彩虽然鲜艳,但是味道不佳。最好还是积累感触和激情,以后“能够”更好地讲述。

米尔热的《场景》富有无拘无束的青春气息,但是失于单调,那种风格也非常刺眼,完全华而不实。

通过小事情看出增长的年龄将我们拆开,忧伤的情绪便袭上心头。我认为最好的时光已然过去;那段时光实在太甜美了,我还期待一种回报,不可能持续下去,未来令我恐惧。

以灵魂转世为题,也许能写出一篇精彩之作,通过转世说解心灵的全部渴望,以及有选择的亲和趋势。

我仅仅看见两条路: 或者寂静主义,或者相信完美。处于怀疑中,就“应该”走第二条路。

<h3>八月二十一日</h3>

友人。友人;我的心需要释放满溢的友情。

<h3>八月二十五日</h3>

绝对而最终的进步,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人们总是回落到起点。人所能做的,无非是“接受教训而死去”。至于一个国家的人民,我认为他们走的是一条几乎一成不变的上升的路,直到消亡,被另一个国家的人民所替代。

拉丁人也有过他们的复兴、他们的盛世,接着幻想破灭,渴望预示衰落的最好时代——我们的声调更响亮,仅此而已,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死去。一代人拆毁上一代人建筑的丰碑: 惟独科学能够进步,只因科学是绝对的。我们的哲学主观性太强了;十八世纪反对十七世纪的信仰,现在,我们则反对他们的信仰——再过一百年,人们又会把那些信仰拾起来——既然如此,又何必呢。

米什莱的我很喜欢,因为我走进他的思想,而那些思想会每天产生的。他不触动任何真正的问题,任何烦人的题目。他太忙,不能轻易让幻想和不安在他心中鼓动起怀疑。

他的心灵如孩童般纯洁,像处女的心灵那样诚实。观察这样的心灵很有裨益,它能令人坚强和平静。但是,我在他的中没有找见心灵的食粮。

我应当少写一些想象的东西,作些更涉及个人的笔记、批评和评论的笔记,等等。

以后再看这些材料,了解这些意念是怎么产生的,引起这些意念的阅读和事件是什么,这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我看书看得太多。这些读物的作用相互中和,整个儿削弱了。

如果还谈别人谈得很好的,如果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一步也超越不过去,那我宁愿保持沉默,就看他们的作品。然而,如果我能比他们走得更远,哪怕是多出一步,那也要向前进……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冲破,以便保持完整。

如果我始终善于避而不表达,那么就难说我是不是现在这局面。

我所看到的,岁月带走的多,送来的很少。

我的号叫必然绝望到极点,上帝肯定会听见。

“我要使你们摆脱你们的所有污点。”(《以西结书》第三十六章29行)

我无望自我拯救,除了行善,也不希望找到别种办法了。况且,这是件十分惬意的事: 我认为帮助了一颗心灵时,从来没有离幸福这么近了。首先是瓦勒,我给她念我这本《圣经》,别看这项任务十分轻快,也十分简单,我却觉得万分沉重,甚至有点畏惧;其次是给星期日学校,但仅仅有几次,再如在库沃维尔的林荫路上,我同乔治最近这次谈话。

<h3>八月三十一日</h3>

骄傲无时无地不渗透进来;总是着意表现自己。我还很少感受到孤独,但有此需要。什么时候我能为我自己,为上帝生活,并且为这黑压压一片的见证者生活: 我肯定他们也在注视我们。

我的上帝,我要成为大地的未加工过的盐,还可能堕落到比我还低的程度吗。

噢!如果盐丧失其味道……

奇怪的矛盾: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时看到一些人的友谊,我就有一种被压垮的感觉,心想他们一定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才保持这种友谊,而且我听到他们对我讲的某些话,真想冲他们喊:

“不要接近,你们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座腐烂了的坟墓的白石头。”

我完全清楚他们听见我们的声音了。

正是这一点令我害怕。

<h3>九月一日</h3>

“我用心认识智慧并观察大地上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因为人的眼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不可能体味睡眠)看到了上帝的全部作品,看到了人不可发现阳光下发生的情况;人费力地寻找也是徒劳,什么也发现不了,即便是智者,他要认识,也不可能发现。”

传道书。

阅读《多米尼克》,我激动不已,就恍若阅读我自己的未来。

<h3>九月三日</h3>

噢!可怜的心灵的翅膀,总撞击在笼子的铁条上,累得筋疲力竭而又撞伤了。

您若是了解一颗心灵不知自己的道路所感受的痛苦。

唉!让我死了吧;我一死,也许就会得到安宁。

还应当让玛德莱娜读读《克伦威尔》的序言,以及《吕克莱丝·波基亚》。

这句诗太妙了:

如和风之歌在芦苇间低徊。

然而,必须写成完整一首诗。

<h3>九月二十五日</h3>

如果他们了解自己的幸福。

人多么盲目啊!整个白天,他们哀叹肉体囚禁了可怜的灵魂,不准灵魂前往欲念呼唤它的地方。

在夜晚,他们的肉体进入睡眠状态,就抛弃了所藏匿的小小的灵魂,于是,灵魂便迅速飞向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现在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了。不过,心灵居然能独自行动,他们觉得怪极了,甚至高呼“不可能”,称这是“做梦”。

他们早晨醒来就说:“哈!我做了个美梦,要能实现该有多好。”接着,他们又伤心地想: 朦胧中见到的幸福,他们永远也达不到。于是,他们就讨论是什么细绒能将可怜的灵魂拴住,是不是最好扯断这种线,扼杀肉体,不再总这么拖着“这种讨厌的幸福”。

然而,这些丧失理智的人,他们害怕同时也扼杀了灵魂!因此,他们只好维持现状,每天夜晚拥有幸福,到了白天就因为掌握不了幸福而哭泣。

每天晚上,我的灵魂迅速飞到你身边,飞到它所爱的你身边。我的灵魂犹如一只小鸟,落到你嘴唇上,而你的嘴唇微微一颤动,就泛起了微笑。我的灵魂满怀欲望,高声呼唤你的灵魂。如同两股火焰合为一股,我们两颗灵魂融为一体,展翅高飞,飞到远方。

醉到何等程度,就觉得天翻地覆,在温柔而寂静的月光中,望见沉睡的树林向远方逃逸!

我们搂抱着,逃向更加晴和的天空,逃向我们灵魂希望得到爱抚的更加温煦的风。

在风声歌唱的松林,在露水熠熠闪光的林间小路湿漉漉的高树下,在延至天边而一望无际、我们经过时像波涛一般倾伏的麦田上,在懒散的小鹿来到溪边喝水的湿润牧场的斜坡上,我们一道经过,沉浸在夜色温馨中,该有多美啊。

这便是金色海滩和棕榈树沐浴的大海;更加明亮的月将它银色的头纱铺展在沉睡的田野上,而波涛回荡时,则呈现乳白石的蓝色闪光;牧人的一缕细细的炊烟,在透明的空气里袅袅升天,宛如一种祈祷。

在由同一欲念结合的寂静和夜色中,我们的灵魂轻盈而快速地飞走逃逸。

死亡来临,也拆不开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还要在坟墓的那一边再相聚,还要结合在一起;在这尘世上,世人能在我们之间设置障碍;我们的肉体可能被隔开,但是隔不开我们的灵魂。恋爱的灵魂是什么障碍也挡不住的,爱情战胜了所有事物。爱比死强大。

<h3>伦敦,十月五日</h3>

保尔·布尔热研究福楼拜的文章及其序言,为我展现一个乱人心性而又令人神往的思想世界。

我必须重新审视可能塑造我的性格的这些书,必须确定我本人。毫无疑问,研读这些书,是受了影响的。

<h3>十月十四日</h3>

必须界定我的个性,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今后能走向由心愿择定的一种理想,不能任由这种个性在环境的支配下形成。

必须把握住,个性形成符合自己的心愿。

因此,我们要选择影响,让一切对我都有教益。

<h3>十月十六日</h3>

我读了德文的一篇安徒生童话: ,读时流了泪。这种语言像音乐一般美妙,像哀叹一般轻柔,对我来说还很神秘,打动我并留下快意。一生只因为实际痛苦才流过泪的人,哪里知道最大的一种快乐: 能够痛快地品味流泪的滋味,却又毫无痛苦悲酸之感。

就这句话所表达的相近的意思为题,不是可以写一篇美妙的散文诗吗:

“他舒展白色大翅膀,要飞越童年所珍视的所有地方,还摘了一把鲜花,带到天上仁慈的上帝那里,让这些鲜花在天上开放,比在人间还要鲜艳。于是,他们飞越了这孩子在这国度玩过的所有地方。”<span class="" data-note="原文为德文,引自安徒生德文版的童话。"></span>

看来人死了。灵魂还舍不得离开所珍爱的地方——哪怕是受过罪的地方。

这本书印出来的影像挥之不去。

噢!果真成为事实该有多好!

我看到了令我目眩的书名。

遗著——Z·B·杜里翁<span class="" data-note="这是在纪德中首次出现的化名,后来没有使用。"></span>——梦幻——无韵诗——前面要有个序言,我解释一下这个笔记——然后……

应当写出来。

<h3>十月十七日</h3>

书名我还是取《梦之花》<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舍弃未用,无疑觉得这书名过分接近波德莱尔的。"></span>。

<h3>十月二十二日</h3>

感到自己习惯于罪孽,甚至不再容心灵自己的过错哭泣,从而心灵这样干涸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呢?

毫无节制地渴求一种陌生的欢乐,心灵起初未能与之搏斗,结果自身的全部青春活力和高尚的痛悔都被摧毁了,代之以无以名状的麻木不仁,无以名状的消沉怠惰,而这种消沉怠惰使心灵越来越软弱,抵制不了诱惑,越来越远离重振精神的痛悔了……

唉!哪怕在自己意志的废墟上,还能发现一点点活力,心灵也会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所有这些卑劣的享乐中,它既憎恨,又受这种享乐的奴役,只能事后暗自垂泪。

眼泪!噢!只要一滴眼泪!能洗掉多少污点。这正是洗礼圣化的净水。

其实不然,一点反抗也没有了,逐步放任从恶,一种卑怯的心许;主啊!扶起我来吧,我知道我在心灵里,看到了类似首肯的一种丑恶的笑。

“救救我们吧,主啊,我们要死啦!”

<h3>十月二十九日</h3>

舒曼的《狂想曲》,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怀。这是幸福的死亡之歌,似乎还沉浸在回忆的喜悦中,但是望见未来又开始热泪盈眶了。

犹如眺望日落那样——眼中还久久保留那照亮黑暗的灿烂幻觉——无可比拟,淋漓尽致地向我表明幸福时无可挽回的流逝。这不正是维克托·雨果的《阿拉伯女主人的送别词》所表达的思想。

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正文 一八八九年

<h3>二月三日</h3>

《中学生杂志》创刊号出版了。看到路易写的东西印出来,就等于看到我的创作也能够发表,这给我一个极大的激励: 所有稍纵即逝的金色的梦想,即刻就能化为现实永存了。

这第一步,梦想着立刻就迈出去,让时间过去,似乎就是一种不可容忍的延误,继而,等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几乎没有料到,不禁大为惊愕,心中暗道:“怎么已经成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完全陶醉于雄心勃勃的梦想。前一天夜晚,他让我寄出一首六行诗,我试着用首尾连韵的一种新套路。这首诗很荒唐,我重读时看到一行诗有十四音节——没有顿挫的时候就能意识到了,还看到最后的音脚落在一个词的中间——不管怎样,它还比许多别的诗要好,而且以戏谑结尾,引人发笑,也就弥补了不足。这首六行诗具有雨的色调——署名为Zan Bar Dar……

我得知要插进去刊登这首诗——我倒希望相反的情况,同时心里也美滋滋的,因为这是第一次。

在未来梦想的美妙晚会上,我们彼此谈了各自的打算——也许要放弃《中学生》,二人一道前进。稍后我又想,那本杂志放弃总归要放弃,但是它还是有这样好处: 能给我们胆量,让我们敢于动手。保证以后始终抱成一团,相互促进,这真是一件惬意的事;反之,成败总是孤单一人,也确实很可怕。我萌生了一个主意: 创立我们二人共用的笔记,让它不断地来回传递,每人都逐步将自己所做的事记在上面——从而我们的关系似乎能更加紧密。

他打算作诗(八音节),写修道院的少女。

我削尖了笔,首先要致力于富有色彩的戏剧创作——剧本要短些,没有什么深意,但要显示话语的魔力。然后(?)就是《梦之花》,尤其遗作日记,越来越成形了——必须敢于写,勤于写。

我们高兴地看到已经取得了巨大进步。

我创作剧本《请愿》,有一些极感幸福的时刻——我写了一个星期,但是构思已近一年了——可惜我没有按照自己的风格,而是适应《中学生》的趣味写出来,并且投给那家杂志。这剧本以后还要修改。

题材很妙——这是词语之歌——写成堕落的、魏尔伦式的——不少诗早已写就——一连好几天晚上,我伏案一直到午夜十二点或凌晨一点钟——继而,我就在铅笔和稿纸旁边睡着了,睡梦中有了诗句,就抓紧写下来;有时甚至有五次之多重新点着蜡烛,睡梦中产生的诗句是最美的。

只有感到喜欢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我才会如此高兴。我的第一部真正的剧作,就交给了路易——他要投给《中学生》——我有点儿感到遗憾——这个剧本现在完蛋了。

除了和路易共用的笔记本,现在必须准备两个笔记本: 一本我陆续记下小说片段,另一本则记录所有草成的诗歌,以便始终保留正在形成的东西。

在第二个笔记本里,我要记下现时的智力生活和随笔,全是最隐秘的事,没有任何目的。

必须加紧利用青春的激情。

<h3>二月十八日</h3>

每天我都经历一连串激动的事,或者以为所有胜券都已在握,或者灰心丧气,把自己看作最笨的诗人、最狂妄的野心家。

我把自己模仿科佩的组合歌剧拿给阿尔贝看——我的东西根本不得要领,可是,我非但不想算了,还是试试别的吧,反而立刻想象做什么都一样。我害怕写出蹩脚的诗句,就连一行也写不出来了。

现在,我要给我们共用的笔记写一篇序言。路易的主意很感人,也的确使我非常感动——对我说:“笔记本不应当总这样共同使用,我们谁先在勒迈特尔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就把笔记本留给另一个人。”

<h3>二月十九日</h3>

我十五岁时做了

多迷人的梦,

梦中大谈荣耀。

我往脑袋里灌进

伟人的念头,

朋友劝我相信。

今天我写这诗歌

是对还是错:

错与对?无所谓。

诗有人读我开心,

奉承我的人

如再来,不接待。

我为共用的笔记写了序——我投入了全部情感和整整一天。今后应当学会节省精力。

写作和思考,简直发狂了,整整一天没放过我,还一直追逐到我的梦中。

晚上,我的头脑过度兴奋,梦就特别多,特别清晰,特别强烈,甚至醒来之后,仍然取代现实。

例如昨天夜晚,我惶恐不安地梦见我参加中学会考(第一阶段)。那种种印象、那由感觉引起的种种意念,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比我实际的中学会考还要真切——不过,几乎没有直接的感觉——反之,我实际中学会考时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总而言之,这种幻觉非常强烈,一旦醒来,几乎还确信梦中的情景,久久不能回到现实中来——结果我以为自己完全被现实所拒绝,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何以还修了哲学。

这便是什么都已经见过的全部奥秘。

我读于斯曼的《逆流》——以为从中能发现我的书,可是我非常高兴地看出,两者并不相近。

倒是可以写一部文学批评著作,要完全是主观的,印象的。应当着手写了——我不就书谈书,而是谈书给我的印象。

<h3>二月二十一日</h3>

惟一的科学就是代数。代数是仅次于艺术的最辉煌、最博大的思想创造。

就好像用一种新感官,触碰恒久不变的绝对,以及永恒神圣的现实奥秘。

而用艺术,就仿佛参与进去。

路易对我谈了他的打算: 拿到法学士学位,服兵役,进入外交界任职,然后当领事: 动身去耶路撒冷。

圣城耶路撒冷!啊!这些未来的梦想令人陶醉。现时淡漠了,好像仅仅是暂时的。以后我们就要惋惜,而现在却希望闯过去。

必须工作。我要写下我的两个梦: 五月夜晚的那场梦,以及多明我会修士的那场梦。

我重读了描写蛇的那一章<span class="" data-note="是福楼拜的历史小说。第十章描述了萨朗波与蟒蛇的拥抱。"></span>: 越反复阅读,这风格越令你着迷,令你叹服。这是一幅绚丽的镶嵌画。

<h3>二月二十四日</h3>

路易的梦想不是我的梦想。无精打采的魅力和文雅可爱的工作这样相混杂,难以讨我的欢心。我喜爱工作中的严肃刻苦,喜爱某种能使人高大、把人晒黑的东西,某种令人感受紧张而高尚生活的艰难的东西。

我到了二十三岁,正是热情奔放的年龄,我就想用高强度醉人的劳作,来降伏热情。别人去跳舞,去宴饮,去寻欢作乐,而我只想在一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中,找到离群索居的快感;独自一人,绝对独自一人,或者伴随几名白发的查尔特勒会修士、几名苦修士,退隐到乡野的修道院,那是在深山野岭,一个卓越而严酷的地方。

我要住在一间光秃秃的修室里,睡在木板上,枕着鬃毛的枕头,身边放着简单、粗大的木头跪凳、一部对开本的《圣经》始终摊在支架上——上方有一盏始终燃着的油灯,夜晚睡不着,在骇人的浓浓夜色笼罩中,狂热地俯看一段经文,进入强烈的迷醉状态;周围没有一点喧闹,我只听见高山的呼啸、冰川的悲鸣,以及守夜的修士只用一个音唱出的午夜感恩歌。

我要一小时当十小时生活,丧失时间的概念——身边放一个瓦罐,满满装着面包和一条鲱鱼,饿了就吃——做完功课之后,不管什么时候,困了就睡。

我穿上便鞋,戴上山区的风帽,披上白色法兰绒长袍,束上黑色丝腰带,修室内放一张很大的橡木桌,桌上堆满书籍。

还有一个大斜面桌,放一本翻开的书,我可以站着阅读。我脑袋上方摆一长排书籍,是我的全部藏书。我要阅读《圣经》、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但丁、拉伯雷,以及禁欲主义的书;我要进入超人的抽象理念中乱闯,登上形而上学的冰峰——我要学习希腊文、意大利文。我要在科学中放荡,闯出来时又惊愕,又精疲力竭,就像同上帝搏斗之后的雅各,但是也同他一样成为胜利者。

肉体一旦难耐,起而反抗这种束缚,被欲望烧得腾跳起来,那么就让它受鞭笞,让它被疼痛压垮;或者在山中像巨人一般奔跑,穿过嶙峋的怪石,一直跑到积雪线,一直跑得气喘吁吁,筋疲力竭,肉体认输,高声求饶为止;再不然,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在厚厚的积雪中打滚,在与冰雪的接触中,寻求某种难以名状的异乎寻常的颤栗。

这种梦想,难道不甜美吗?

我们周围的万物都已入睡,大敞四开的窗户对着星空,在夏夜灼热的空气中,回荡着一只夜鸟的悲啼,或者微风拂动潮湿的树叶发出窸窣声,而夜风极其轻微,好似爱的絮语。小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沉浸在温情和兴奋中,感到醉人空气的爱抚带来山毛榉饲草和玫瑰的芳香。这时刻多么神秘,这夜晚多么静谧,有一种闻所未闻的东西促使我们泪流满面,灵魂似乎要离开肉体,消失在一个吻里。

我们彼此贴得这么紧,周身感到同一颤栗,以非凡的词语歌唱五月之夜,继而,言语全部止息,还久久呆在原地,以为月亮停留在中天,眼睛失神地盯着同一颗星,让我们的眼泪在我们接近的脸上相交融,让我们的灵魂相混同,化作一个超自然的合成体。

<h3>二月二十八日</h3>

这个春天,我愿意整夜与我的星交谈;从晚上九点到十二点,我睡觉或者遐想,半夜起床打开窗户,点燃八支蜡烛,然后开始写作。在这陶醉的美妙时刻,不用呼唤诗句就接踵而来,于是,我将烛火全部吹灭,只留下我看不见的一点小亮光,微微照着我的书案。直到清晨,我的神思就随着乌鸦悲伤而嘲讽的歌声摇荡,而我每次听见这歌声就必然落泪,我望着繁星因爱而闪动,会把大地置于脑后。我唱完了歌,大发完兴致,也流过了泪,整整一夜过去,紫色晨曦出现了,我便睡觉了,在睡觉中继续我守夜时开始的美梦。

<h3>二月二十八日</h3>

最叫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事,有一种就是不知道……没人引导我,没人指点,也没人安慰。

不知道渴望的目标,凭人力是否能够达到——一无所知,不知道罪恶及其治疗的办法。

独自同一个摸不清底细的敌人搏斗。

……无所谓!在黑暗中的这种搏斗,真是无与伦比!……(不过,必须更为经常地获胜,更为持久地搏斗)。骄傲的心理,时常往我脸上吹拂傲慢的醉意。

这种搏斗,在不使人拜服的时候,它就能异乎寻常地使人觉得高大起来!

<h3>二月二十八日</h3>

如能了解别人,我喜爱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样忍受肉体的熬煎,什么代价我不肯付呢?

我无法相信,就觉得从他们眼中看出来了;可是这种事情,他们不会如此轻率地讲出来: 就说我吧,我也不敢讲,因此,有人认为我太腼腆;其实,我若是讲的话,要讲的就太多了,而且,我不能拿这种事儿打趣,看得出来他们听了全会发笑: 不,他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了解这种周而复始的搏斗,这种搏斗特别耗人气力,即使胜出,人也会累垮的。然而,赢得了胜利,又该多得意啊,这种敬佩的甜美感觉惟独自己知道,心中喜滋滋地想:“又有一天得救了。”孩子气的快乐: 自己确定的目标,经过四天、五天……有时经过一周的勤奋努力,终于达到了——重获纯洁而容光焕发。

可是没有休战,一月一月过去,一年一年过去,就不可能希望这情况停止……因为,要胜利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正因为如此,我在自己的书中,最终还是愿意全部讲出压在我心头的事情,向我自己讲述(他们既然不明白也就算了),我的全部搏斗、我的全部苦恼、我的深深的堕落,我就觉得我的耻辱是无可比拟的,即使保罗的呼号:“我真惨啊!谁能把我这躯体从死亡救出来!”比起我要向天发出的喊声来,就根本不算什么了。我真想全力痛斥那些把贞洁当作愚蠢来嘲笑的人,痛斥那些把品德当作软弱来打趣的人: 他们认为一个放荡的人比一名修士更有特性——我真想冲他们喊,关到屋子里逃避魔鬼,那种发热要死的痛苦是什么滋味: 那魔鬼紧追不舍,同你形影不离,就守在你身边,观察你,搅扰你,叫你兴奋,使你惊愕,结果你经过搏斗之后,气力用尽,人也堕落了,就跟死了一般。时时刻刻都在想,别人没有欲望却去行乐,要花费很大气力去感受一点点心悸的滋味,而你本人却心悸得要命,欲火一直烧到心里!

这也无所谓,有时骄傲会吹拂你的脸,使之呈现沉醉于这个念头的一种莫名的狂妄之态,只要能够战而胜之,这种搏斗就会异乎寻常地使人觉得高大起来……但是必须获胜。

我要讲出来的有这些,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写出来的篇章,面向那些受了同样邪恶之苦折磨的人,像我一样认为惟独自己吃了这种苦头的人。

(福楼拜)的描绘,今天早晨再次高声朗诵,不禁一阵悸动,就像喝下烈性酒。喀迈拉和斯芬克司的对话。

<h3>三月五日</h3>

写于车厢里——夜晚独自一人。

要有多大窍门才能独自旅行,车厢里至少还有四名旅客!我非常惊奇自己做到了,——这多亏维纳斯和诗歌!

昨天夜晚,我以为全完了,我久久祈求上帝可怜我,保护我们两人。我深感果真发生这种情况,我的命就算夭折了。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深地领会到,我爱她有多么炽烈,将我们两颗灵魂捆在共同的爱和对上帝的爱中的精妙绳索,又具有多大力量。

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举动,但是想想我本人就怕了,因为,我会把她拖进我的痛苦中;然而,这种痛苦,就是想一想也难以忍受,叫人万分恐慌。

可这又是为什么?彼此了解难道还不够吗,而两颗心灵如果没有同气之感,就绝不可能深深地相爱,绝不可能产生一种不断增强的崇高爱情,比昨天萌发明天便凋谢的所有热恋更牢固,因为那样崇高的爱情同上帝的爱相融合,通过潜移默化的习惯使心灵离不开上帝的爱。完全生活在这种爱中,感到自己是必不可少的,并且看到无处不是极痛深悲,难道这还不够吗?——可这又是为什么?

只因人世立了规矩,所有体面的人都必须遵循,只因……噢!我们周围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熟视无睹,没有看出我们两颗心灵犀相通,每一天都更加亲密。

我经常揣摩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不可能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没有感到危险日益突出;既然如此,他们依赖什么呢,有什么打算呢?——也许他们以为这仅仅是一种孩子的行为,一接触粗暴的现实就自动消失了!为什么遮遮掩掩——误会比真情实事还要伤人心,因为,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凭想象产生的忧伤总要大于实际情况。

我无论朝哪方面看,就总看到自己被掌握不了又不可能不发生的事件压垮。

生活中没有你,是不可想象的。

你不是看到,我们两颗心灵相呼唤,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不是这样,上帝怎么会把我们二人放在同一条路上: 两个人多么相像,一方总以为是用另一方的心感受事物。要拆散上帝希望结合的,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

每一天都萌生新的计划: 看来我还要准备两个笔记本——一本写真实的故事,或者记叙文——(合集也许叫《脆弱的故事》),另一本记录短小的散文诗,可以把我的和另一些修改过的诗文收录其中。

今天下午我写下了序。我心中积存很多,只需一点点时间就能写出来。

我去了卢浮宫。达·芬奇的那幅《约翰-巴甫蒂斯特》的画像好似两性人,看上去总让人心烦和失望。那幅《约孔德》,我一见总有幻想破灭之感,然而一离开,她那目光又总盯着我,搅得我心神不宁。我看到她的名字: 蒙娜·丽莎,就此应当写点儿东西。

<h3>三月十一日</h3>

一名少年自杀这个题目,也许很适于写成一篇小说: 这名少年,在所有人眼里都还是个孩子,他却感到自己长大成人(当然,这情况必须解释清楚)——他产生了爱情,可是没人相信,都拿他打趣——看到别人不拿认真态度对待他,他非常气愤,悲痛欲绝,于是以自杀的举动,强加给人们不肯给予他的这份认真态度。

读着真以为是自己写的一些青春之页,感到自己的生活已应验了预言,这该多么令人心醉啊!

福楼拜的《十一月》在我的心田放了一把火。

“有时我实在受不了,被无限的欲望吞噬,心灵满满的灼热的岩浆在奔流,疯狂地去爱一些叫不上名来的事物,惋惜那些美妙的梦想,还受到各种各样欲念的诱惑,向往世间所有的诗意、所有的和谐……

“我根本没有消磨掉人生,人生却把我消磨了。我的梦想,比干重活还累人;一个完整的创造物,还没有显露出来,静止不动,在我的生活底下悄悄地活着。我是一个处于睡眠状态的混杂体,集上千条富有生殖力的原则,它们还不知道如何表现,不知道用作什么。它们在寻找自己的形式,等待自己的模型。”

只因紧紧搂过浮云,

我的双臂筋疲力尽<span class="" data-note="两句诗引自波德莱尔诗《一个伊卡洛斯的哀怨》,见中的《忧郁和理想》。"></span>。

梦想在啃噬我、消耗我的全部力量,而且完全晃花了我的眼睛,以致幻象总隔在我的眼睛和现实之间。我坐下来工作,可以足足干几小时,接着,一句话、一种不连贯的节奏的意念,起初轻拂我的耳畔,继而膨胀起来,挥之不去,越来越强烈,以致我的目光不觉从书本移向半空,仿佛要追随这个意念;然后,我就沉醉在梦想中: 我想到计划中的诗篇,在虚幻的事业中热血澎湃,于是构筑一篇小说,目睹了小说的主人公,他的行为举止: 这简直妙极了。人就是这样过着一种虚构的紧张生活;啊!现实生活拿来一比,显得多么苍白。——爱伦,爱伦,我要通过你讲出来。

感官和思想一样,两者一旦受到梦想的激发和指导,享乐的程度就显示一股力量,显得格外强烈;它们也变得十分敏感,在受到某些欢乐的过分刺激时,就要产生痛苦之感: 这种感觉既甜美又欢愉,同时又特别强烈,变得让人承受不了。我在观赏一种新布料的色彩时,就是这样陷入气急败坏的感觉;这种颜色难以描摹,宛若杏子的果肉;我看着激动不已,真想大声叫喊,可是目光又移不开。听瓦格纳或舒曼一些乐段的奇特音色,就仿佛发现了陌生的世界,说不清楚,不免怕起来,就好像你的心灵抖得厉害,简直要哭了……这种眼泪哟,太甜美了,流下来叫你不好受,就好像是从心田涌出来的。

在埃西波夫夫人的音乐会上,那支大提琴曲多么搅动人心,我就觉得布朗杜科夫的琴弓拉在我的心弦上。

<h3>三月十二日</h3>

现时在瞻念前途中流逝。我的种种打算,现在还不知道会不会实现,但是在做这些计划时,总感到非常甜美。我若是果真有我所梦想的才华,希望将来能写出一个无情冷嘲的剧本,而且要特别犀利,除了大天才谁也受不了。要写一个信奉乌托邦的青年,必须把他描绘成非常可笑,同时又非常可亲的一个人,此外,必须引人发笑,恰恰笑他性格的那种也许有点虚幻的高尚和伟大,只因他的性格同他的现实生活总不协调。必须让普通的常理占上风,甚至让易行而随和的品德占上风,这样一褒一贬,从而讥笑这个青年的高尚情操,人们见了他那德行便忍俊不禁,甚而感到气愤。不过,场面必须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谁看了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每天都发生的事情。

当所有人都堕落的时候,品德高尚的迷途者总是不合时宜。

从中应得到很大的教益。

这个青年身边还有一位老人。这老人代表(我不喜欢寓意)极普通的人,他把什么都变换成钱币,花出去倒也容易,但是弹一弹发出的声响总不对劲。年轻人认为所有人都同他一样诚实,善意地听取老人的全部声明。老人有一个女儿;年轻人觉得他不可能有女儿,因而爱情更加炽烈。他自视非常出色,因热恋而变得高尚,要在自杀的时候写了遗嘱,将巨额财产留给那姑娘——可是,情况又完全逆转。他身不由己,被迫成为幸福的人——结局平庸得要命——他要自杀,不料枪打不响: 他写遗嘱时,一滴眼泪落到火药池上。父亲立时进来,将女儿嫁给他。

情节相当简单——应当加工。

父亲得到了年轻人的财产,以为所有人都像他那样,就要施计谋,看到年轻人爱上他女儿,便极力煽情。他女儿根本不喜欢这个青年,反倒非常喜欢一个放荡的年轻人。放荡的年轻人和父亲的角色尤其无耻下流。父亲让女儿作戏,令人作呕,不过,他要左右女儿在无意中行动,让作戏的效果难以抵制。

这个青年看出姑娘爱着那个放荡的人,就想作出牺牲——但是父亲眼里只有钱,他就强行将女儿推进青年的怀抱,而姑娘不仅受父亲的鼓励,还受了那放荡的年轻人的唆使。以后如何,就随它去吧。

<h3>三月十四日</h3>

母亲看了《多米尼克》,后来一段时间,我就不知道她怎么处理这本小说了,肯定借给谁看了: 阿尔贝、克莱尔姨妈、席勒小姐可能性更大些。书里布满了我的批语,大家都可以受益: 这些批语肯定让母亲睁开眼睛,把她吓坏了——不过,我们两人都不动声色,在我们长谈的时候,母亲佯装看不出我同多米尼克有什么相像之处。我们两人都避而不提玛德莱娜的名字,害怕弄混了意思。

这本小说下落如何?别人有什么看法?多米尼克和玛德莱娜,母亲都谴责,而我却极力为他们辩护,感到这是攻击我本人,以后还会企图限制我的行为。母亲也看了《维特》: 她研究这种现象,以免到时措手不及。当然还有充分的理由,将我的一大批旧书搬走,如果不这样马上割断,到头来事情肯定就不可收拾了。

能清楚向我表明母亲看懂了《多米尼克》的,就是她瞒着我看这本小说——无非不让我事先看出什么来。

他们认为,玛德莱娜根本没必要来巴黎看她兄弟<span class="" data-note="指乔治·隆多(1872—1967),他在中以罗贝尔·布科兰的名字出现,也在巴黎上学。"></span>——至于我,就根本谈不上这种称谓。

你完全明白,小表姐,你称我兄弟的时候,这不过是你用来骗我的空洞的词,而我一向只是名义上的兄弟。然而,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需要你,我远离你,也仅仅生活在下次见面的希望中。不过,我听他们说,就算你来探望能给你“真正的兄弟”带来欢乐,那也没有必要过于频繁了,——喏,你这只是名义上的兄弟,却享受做兄弟的所有特权,而我则是全心全意的兄弟……正是这一点令他们担心。

对!整个这件事,也许会以最平常的方式终结,我们各自结婚——可是结婚之后呢?

之后: 我推想在大家看来,一切都十分圆满,我同一位我以为喜爱的女子订婚。

由于我不时地还思念你,我认为快刀斩乱麻,尽快结婚,就能永远赶走这种思念。婚后最初一些日子即使很美好(这绝不可能),但幻想总归幻想,肯定要破灭,谈几次话我就会感到我和妻子之间有一道鸿沟,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一起的谈话。你对我说,我能找到与你相像的女子,我觉得这不可能;就算能找见这样的女子,难道我能寻回这每时每刻的记忆,寻回共同思想的记忆吗——归根结底,正是这些记忆,几乎构成了我们的全部生活;同样,难道我能够拆毁我们两颗心异乎寻常的结合吗——结合得如此紧密,一个想什么,另一个就必然知道。而你呢,你就永远不会想念我吗?有什么好说的?怎么办呢?这种婚姻肯定要彻底完结。

我明显地感到,她长得越像你,我越不爱她,因为每一处相像,非但不会取代,反而要展现你的容颜。

<h3>三月十五日</h3>

我们梦想吧,好吗,这样更值当。梦想抚慰思想,会让人忘记忧伤。

路易说他找到了题材: 《诗人》;这不免让我嫉妒。我除此再也想不了别的,凭想象构筑这首诗的许多场景。

我不写作的时候,就尽量刺激自己的感觉,或者增长自己的见识: 我希望每过一分钟,都不能没有收获,甚至惬意的游荡,也得在我身上引起说不出来的新感觉。为了更好地观赏星星和月亮及其水中的映像,观赏天空灿烂的霞光,我要避开妨碍我的路灯光亮,就干脆下到塞纳河岸。诗意固然美妙,但是不大实际。我在岸边就撞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只好装作没有瞧见;接着,又经过一处,漫出来的河水差不多冲到岸墙上,我要摆脱困境,不得不走在一大堆不堪入目的垃圾上。尽管如此,河水在岸边轻轻的汩汩声,还是非常美妙的。

过桥时,我停留了很久,观看由月亮染上虹色并饰以银箔的粼粼波光。我望河水稍微睨视,就像现在我学会观看颜色这样,只能看见色彩,在不易分辨的色调的和谐中,失去了形体的概念。我一动不动,注视着水波,不大工夫就头晕目眩,心醉神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还真以为站在英国船的船头,注视舷灯照到水面拖出长长的光影。

我感到有人在瞧我,于是赶紧跑开,但是还沉醉在这满是星斗的温煦夜晚,眼里含着泪,高声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

<h3>三月十六日</h3>

维莱特的一幅画和《汤豪泽》第二幕的牧人之歌,给我一种春天的美妙印象: 我想到莫尔特枫丹,啊!再过两个月,多么令人陶醉,又可以在她敞开的窗前,长时间眺望天空,目光追随一颗星,只见那颗星似乎越来越退隐,消失在令人目眩的遥深的天穹。

莫尔特枫丹,过了复活节,我很想带路易一道去,假期之后,我们极少见面,我们新写的诗文;彼此还一点儿也没有出示。我们一早儿就动身——那里一定热得很,我们就躺在池塘边上的树荫下,长时间地交谈。然后,我们再去散步,一路非常兴奋,还阅读新东西——这真是太美妙了。我尤其想草地上的午餐,拿欢笑声当作餐后的甜食。也许还喝充气饮料,以缅怀去年的情景。

<h3>凌晨1时</h3>

我看完<span class="" data-note=",法国帕尔纳斯派诗人勒贡特·德·李勒所作的悲剧,由马斯奈作曲,于1873年1月6日首次演出。女演员玛丽·洛朗(艺名,1826—1904)于1889年3月16日重演此剧,告别舞台生涯。"></span>首场演出回来。玛丽·洛朗要告别舞台,重又演了这出悲剧。在幕间休息和演出之后,众人围住勒贡特·德·李勒,所有文艺批评家都在场;我从那群人旁边走过,心中怒不可遏,妄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能同他们摩肩擦背,和他们平等地说话,这局面也为期不远了,眼下就我自得其乐,从他们身边经过,听他们谈话,生活在这种文学氛围中,就像在自家环境一样。

哼!瞧以后的!

<h3>三月十七日</h3>

敌人附在你身上,这很可怕,逃也逃不掉。

这么心神不宁,总这么游荡,寻觅,躁动不安,心里悲观绝望,有时还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敌人就和你在一起……

于是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再不然,就是无限忧伤,心灰意冷……渴望一了百了。

<h3>十八日</h3>

我的头疲惫极了,感到疼痛了,看什么都一片模糊;尽管如此,还极力渴望攀登不知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了解大批大批的事物,阅读全部书籍,掌握全部科学。人越疲惫,渴望就越大——照这样,真无法进行下去。

<h3>十九日</h3>

应当围绕福尔芒丹写一个故事,里边住着几位老人: 一篇屠格涅夫式的小说——反映我在那里所得的印象。

<h3>二十日</h3>

唉!什么时候我能有整天整天的时间呢?接连不断的长长的时日,完全用来写作,而不是在两个问题之间挤出来,总觉得是在追赶,本来可以做得更好。

<h3>二十五日</h3>

这三天来,我的头脑就这么屈从,让卑劣的念头逐渐占据,而我既没有抵制,也没有在自己懦弱的耻辱中反抗,只是痛苦绝望,恐怕再也抬不起头来;我感到头脑空虚极了,混乱极了,以为全完了,未来的种种梦想,也在这卑怯的堕落中化为泡影。噢!重新抬起头来!

<h3>三月二十六日</h3>

福楼拜的书信、他生平的记述,尤其青年时期的记述,这一切在我的头脑里点起了大火。总同别人相比较,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一下子就泄气了,但因自尊,因不死心的抱负而感到压抑。

将艺术化为他的生活、他的财富、他的抱负,献身给艺术,如同献给一项神圣的事业,这不也正是我早就决定做的吗?

唔!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十岁那年,我就决心不爱任何女人,一个女人也不爱,将我全部的爱献给音乐,同音乐沉醉在爱中度过夜晚。

我将音乐人格化,并为自己理想的爱感到自豪——特别是那一天(我还记得非常清楚),我乘火车去于泽,从枫丹白露附近经过,只见田野开满了雏菊、雪白的樱桃花和水仙花,于是心想,将来我要独自一个在这样的草地上散步,在溪水的一个拐弯处,从爱情鲜花的芬芳中,忽然闪现梦寐以求的旋律,化作贝阿特丽丝<span class="" data-note="贝阿特丽丝: 中引导但丁上天国的女子,多次作为理想的女性出现在纪德的笔下。"></span>的美妙身形,穿着百合花的白长裙,她那和谐的气息,令我无限心醉神迷。

唔,总是梦想、超自然和世外,事物本体的世界——乱我方寸并扼杀我——空幻吃掉我的心,没有给大地留下什么。

<h3>三月二十七日</h3>

说起我的可怜的书,简直茫无头绪,我也灰心丧气: 意念一产生,就应当立刻动笔,它一等待就僵硬了。明年我要这样安排: 趁热赋予意念以形式。

还应当养成习惯,不要等待灵感来了才写作,要善于用工作来激发灵感——福楼拜就是这样做的。

两个月前,我似乎没有换笔就有了灵感……总之,我希望再次同玛德莱娜见面的时候,又能燃起创作的激情。

吕克特和B·戈达尔的《夜的哭泣》这个动人心弦的题材,要找出贴切的旋律很难——我想这样诠释那不勒斯aquaioli(水渠——意大利文)的呼叫:“这不是水,而是爱情的眼泪!”这一切做起来很难,从迷人的旋律到痴呆,只有一步之遥。

我发烧了,梦见自己扎进深深的溪流中,夏日炎炎,万物仿佛热得昏睡过去,而岸边的灌木丛也不胜酷暑,纷纷垂落到你的头上。再不然,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望见星光灿烂的天空,“通过一轮秘密月亮的友好寂静”,我看见光波流动的天空下,沿着巨大楼梯的台阶,走下我认不出的绝妙的萨朗波,就好像走在高高的城楼上,前面长长行列的太监。

再不然——我不写作,还有别的事儿可做——数学就摆在面前,这种梦想缠着我不放。

还可以像《木乃伊的故事》开场中法老的女儿,月光照着喷射的香泉,在炎热的朦胧夜色中,几乎裸体的女奴们在跳舞,她们无精打采地旋转,扭动,或者如同戈蒂埃所讲的,她们将下颏儿长时间抵在胸上,“仿佛从中得到不知什么秘密的快感”,伴奏的音乐是弹拨的竖琴,声声动人心弦,节奏柔和而舒缓。她摆出勒费弗尔所画的费德尔的姿势;那姿势是我特别喜爱的,总浮现在我的眼前: 几乎裸着身子,躺在饰有镶嵌画、铺着珍奇透明纱的床上,眼睛失神地追逐一个梦幻,一副倦慵的样子,因为这夜晚太热,又有这音乐和舞蹈的缘故,还因为怀着对未知的爱,神思投进去,肉体也处于迷醉的状态。

春天来了,夜晚变得温煦,热天又要令我陶醉,还有梦想;我必须将它驱逐,才能够早起,准备打扰我全部快乐的一次考试。

这个福楼拜,真能醉人: 我读他的书信,心潮就涌动起来,要去旅行,去寻求陌生的新感受,去看一些地方和事物,学会其他几种语言,尤其要多多阅读。明年,我不考虑别的事情,一心要认识——学习希腊文、德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尤其要学好法文,以各种方法持续不断地习练,写作,阅读,观察。

我要了解巴尔扎克、狄更斯、斯丹达尔——还要了解别的事物,惟独我了解,譬如对我所爱的已逝去的人谈话的方式。

<h3>午夜</h3>

我开始给人伴奏;我展示自己,别人也认为我真的像个搞音乐的,以我伴奏的方式能感觉到这一点: 看样子我理解了我所弹奏的音乐。

嘿!当然是了,有那么点儿意思,音乐家,哼,还有诸如此类的名头。

啊!神圣之火,正在把我完全燃尽,我要死去,死于神圣之火。我还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大概是激情吧,是这种威力,接近美就像接近一件圣物似的要颤栗。

美所引起的战栗哟,正是你造就艺术家——我可怜他们所有人,许多人都不知道,那么多人不知道这种强烈的战栗是怎么回事: 它从你的头脑传下来,一直深入你的骨髓,把你丢在快感、迷醉和近乎上帝降临所引起的畏惧中瑟瑟发抖。“神,神来了。”这种欢悦一鼓翅膀,就把你带上理想和崇高的冰峰,比较起来,其他欢乐显得多么苍白乏味。

有些蠢货竟然说,美就应当可爱!!

算了吧,多么掉价的见面!!!

有时我觉得,小说还在蠢蠢而动,几乎结结巴巴地要表达——心理学应当插进来,还要进一步参与——它应当变成理论性的,这一点是我的感觉,而不是领悟到了,不过,小说家(我倒愿意试一试)应当逐渐取消所有事实、所有人物,只留下一个人物,就像硝石库的一个病人——这种超验的玄想,恐怕有大量的事情可做;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现实主义,也就是说,题材彻底脱离生活,变成一种实验的题材。

也许这样做行不通。

理想主义同现实主义一样,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所需要的是奇思异想,能从理想的顶峰,一下子跳到现实主义的边缘。

总之,大有用武之地。

独自同我的意念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从我头脑里萌生的意念,但是好得很——这是莱布尼茨所推论出可能存在的东西,就好像意念是我们身外的存在体。

这好极了。

音乐使思想起伏变化。

这是对音乐的最好评论。

<h3>封斋节狂欢日</h3>

多么虔诚啊!

好个路易,你说你的一个梦想,就是男扮女装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嗳!这是小菜一碟: 只要这样梦想,那我们就做个圆满。首先,希望是两个人——其次,不是去歌剧院,而是前往威尼斯,你扮成聪明伶俐的贴身侍女,我则扮成滑稽的小丑,两个年轻人又快活又胡闹;你男扮女装尽量娇艳,穿上短衬裙和美妙的褶皱衣裙,摇一把大扇子——我则一身轻快;特别酷,又放肆又潇洒,能把所有人都弄得晕头转向。我们俩都戴半截面具,我从篓子里往外抛彩纸屑,我们像发了狂似的,你挽着我的胳臂,整天在街上乱窜,边跑边笑,追逐冒险和奇遇——这一定充满美妙的诗意。而且,尤其夜晚,夜晚一定很迷人。我们跳上一只大游船,船上一盏盏红灯笼闪闪发亮,倒映在运河水中。

在全城节庆的喧嚣声中,我们乘坐的游船后面还跟着十二只游船。

在我们的船和随后两只船上,小提琴、大提琴和吉他演奏音乐,我们高唱星辰小夜曲直到旭日东升。你带那把小提琴,我拿上大提琴,也许我还要唱歌,也许还是保持沉默为好。我们只演奏最美妙的乐段,如舒曼的、他的《狂欢节》,这一直是我梦想在威尼斯聆听的,以及《希达尔戈》。再者,回去睡觉该有多可悲和愚蠢,我们就留在船上,驶过丽都饭店,再取海路离开那不勒斯(此处应为威尼斯),以便去看新奇的事物。

也许生活为我们保留了许多好东西。

格林的墓志铭是他最美的诗:

他爱布伦塔河畔的玫瑰。

从开始读福楼拜的书信,我就感到要去旅行的强烈愿望,还查看雷克吕斯的世界地图册,在地图上做起最美妙的旅行;我在地图上耗费了大量时间。

我读释迦牟尼,看到这样一句:“痛苦来自迷恋,醒悟者就会隐居,像犀牛那样。”可悲的哲学;要让人避免惟独能使人高大的痛苦。

我愿意作这样的诗:

黄昏降临,秋天暧昧的黄昏,

美人们吊在我们的臂上出神,

悄声说话,说些特殊的情话,

从此我们心灵便发抖而惊诧。

因为我们还要色调,

只要色调不要颜色!

正是如此,珂罗画上的雾气,正是应当这样描写。这是梦中所见的暮色。

<h3>三月三十一日</h3>

阿尔贝向我谈起达尔基,谈了很久——哦!认识这种人,同他们相互结识——成为他们的一员,就像加入秘密社团——真叫人发狂——现时固然美好,但是我要闯过去。

<h3>四月一日</h3>

我不知道福楼拜是怎么说的,不过,也许还要加工。一个人要人为地刺激自身的所有感受,这种故事既庸俗又可悲,倒是会给人以极大的教育。

我会按照三年来所梦想的那样,将所有学识和戏剧性都写进去——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为了爱情,总的来说为了一切,心想这正是我应当感受到的,他的所作所为形同演员,以便体会这种感受——在自然中也如此,等等……

将来动笔,必须一气呵成,现在先让它睡大觉。

<h3>四月三日</h3>

今天早晨,事情看得更清楚了。首先,×××的笔记……等等,遗作——我准备写的,另外还有一本书,我想也是笔记,或者同一个人物,或者另外一个人物,我就题为。

这一切,只可惜在我的头脑里占据太多的位置。令我恐慌的是,不知道从哪儿找时间做这一切。

<h3>四月四日</h3>

我在姨母克莱尔家,挨着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span class="" data-note="瓦尔克纳埃尔(1870—1905),纪德姨母克莱尔的儿子,比纪德年龄略大,爱好文学。纪德本想选他作为的主人公,实际上却成了安德烈·瓦尔特的原型。"></span>吃晚饭。面对美,世上还真有同我一样感觉的人!我难得有如此浓厚的兴致说话;我们一定非常谈得来。想到他,现在我后悔当时没有多注意自己的状态。我完全可以这样想,我还没有时间做什么像样的事儿,但是,我能做得很好的,就是完美地写出一些小短篇,随意剪裁。这是应当做的。

我不能容忍放荡。苏利-普吕多姆的诗句向我展示一个思想世界。

(人)这是毫不严肃

就发情的惟一动物……

这种人,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痛苦。噢!大家全是人,却又感到中间隔着鸿沟。

我的一个梦想,多少回憧憬,又多么鲜明,我常常当作真事一样相信。

一个精致的客厅,由小玛德莱娜和我主持。所有艺术家都来做客,首先路易总来,我也希望接待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玛德莱娜待人十分热情,促使所有客人都能轻松愉快地交谈。我们身在客厅,对天下事了如指掌,能大大促进文学创作。

唉!情况果真能如此——想想无需多少条件就能实现,而我们大家都会幸福。

<h3>四月七日</h3>

那只乌鸦在嘲弄人,一直在小树林深处歌唱。

<h3>四月八日</h3>

对,还要写——甚至不久就可以动手,写几页也要比写一页《爱伦》花费的时间少。我要写在于泽同贾拉·塞利姆度过的一夜,就像福楼拜在他的信中所讲的那样:“我在无限梦想的万分激动中度过了一夜。”

<h3>四月八日</h3>

我重读自己写的一些稿子,就怪自己写出来;我必须学会无论讲什么,都用一种自己满意的形式。我要在于泽精审这种形式;文字不在多,短短几页,但是写得很完美,表达我的甜美的感受。我要找到颤栗的句子,窃窃私语,犹如暮色降临、晚风乍起时的溪边柳树叶;听来音色奇特,仿佛睡意惺忪的声音,恍若在梦中,只是依稀记得,而且借助梦境的神秘气氛,使无名忧伤的泪珠,在心房的密室中颤动。

<h3>四月十四日</h3>

我又见到于泽——今天下午——再次到处疯跑: 沿着溪流,到咖里哥宇群落,到牛泉,“la fon di biau”。有意累乏身体——再往远走——远远逃离城市——想到回去疲惫不堪,心中就乐不可支——身体被降伏——意志占据统治地位——因此,我回到城门口的时候,便又掉头,几乎是跑开的,总找理由再累一些,又一直跑到暮色已经扩展的泉边。

我返回来,精疲力竭——脑袋晕乎乎的,因为刮着大风而耳中嗡鸣——神思泯灭,肉体气力尽失,仅仅存留非常强烈意愿的感觉,其余一切都自消自灭。

我发现河边一个美妙的去处——我愿意到那里去看书和遐想——那是一个岛子的尖端,水流到那儿撞得破开而形成漩涡——溯流不远有一道堤坝,河水流泻下去,激起泡沫,发出喧响——泡沫和水汽在阳光下晶莹闪亮——一座带廊子的农舍被太阳晒黑了,两侧各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如果叶子满枝一定很壮观。

还记得我躺在河边的一块平板上——与水面齐平,洗衣妇常常在石板上捶打浸水的床单。

天气很热,阳光晒得石板滚烫——我的手探到水中——探得很深。我仰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时光流逝——我甚至忘却了遐想。在咖里哥宇群落,疾风一阵一阵扫荡而过,抽打着面颊,吹干了眼睛,在耳畔呼啸,吹得摇晃的岩蔷薇走路直绊腿——怎不叫人酩酊大醉。

我还要去瞧瞧那岩洞,我在那洞里看《勒内》,已是两年前的事;这次只看了几页《斯泰洛》便离开,只因风太寒冷了。

我没有幻想破灭之感。

<h3>二十一日</h3>

我不再受到触动当即记述自己的感受。在分析激动的心情时,思想就分神,便煞了风景,破坏了那种感受的魅力。

最好要一心一意去捕捉感受,要体味的愿望越强烈,捕捉的力度也就越大,等事后再让想象力将当时的醉意照搬过来,以便描述。

<h3>四月二十七日</h3>

我有感觉,这就足够了,我将感受埋在记忆中,恰恰为了时间一到就写出来。在激动的当时,在迷醉中是写不好的;要回到自己的房中,夜间写作;这样,周围的事物都处于黑暗中,由想象力使之重新活跃起来的形体,在黝黑的背景衬托下,就看得更加鲜明了。

音乐有时吞没我,像汪洋大海。<span class="" data-note="引自波德莱尔中的《音乐》一诗。"></span>

芭蕾舞剧的咏叹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h3>四月二十九日</h3>

经受夜晚的战栗之后,还应当经受其他所有战栗: 黄昏的战栗、清晨的战栗、中午的战栗、冬季的战栗、黑暗的战栗,等等。领域大得很。

<h3>五月八日</h3>

我去观看了《杜朗和杜朗》的演出,这出戏看着简直受罪: 这是所有老手法的堆砌,市民老场面的翻版,改头换面,硬是扮演一个陌生的角色,装作理解了那些跟他交谈的人,却以为他们是针对另一个人讲的话。

走出剧院时我就琢磨,在演出的大量剧目中,独特者何以寥寥无几,那么多作者中,何以没有一个敢于并善于闯闯陌生的世界,而不去一味走可悲的老路,不去无休无止地变相重复著名喜剧作家的台词,就像在王宫剧场演出的这出戏,整个第一场,就是《没病找病》的乏味的模仿,至少还有三场是从《贵人迷》中搬过来的: 那个醉心于贵族的市民,认为他赠给××夫人的钻戒很平常,而那位夫人却以为是另一个人赠给的。

看完戏出来,我不禁陷入沉思;这些剧令人难以置信,倒人胃口,向所有人表明,这一桌饭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令人作呕;这些剧之间的差异,仅仅是人人熟知的素材不同的组合。

唔!写一部作品,指出这一点,挖苦所有这类剧作,一下子堵死这条路,谁也休想在这领域继续耍老把戏,还让市民观众,看《杜朗和杜朗》发笑的傻帽,进入剧本制作的秘密程式;边自我嘲笑边解释剧本如何炮制;将作者放在工作台上讲解,同演员一道编排;就像在评论性杂志上那样,打消市民老伙计侵入经理舞台制造的幻想,指出引人发笑的话究竟是什么货色。哼!这种讽刺,如霏霏冷雨,什么都能溶解。

指出(不过,这么做未免刻毒)喜剧就在人的生活中;所有人都扮演一个背熟台词的角色,让《波斯人信札》中那两个滑头登台表演: 两人事先都编好了要讲的话,好显得聪明风趣。

就应当将这样两个人搬上舞台,看他们表演。正是他们两个,杜蓬和杜朗们,他们要沽名钓誉,而且达到目的;编排情节,表现两个人应邀去参加晚餐会,练习自己的角色——再表现这次晚餐会——女主人也在演习——唔!表明这一切是多么虚假矫情。

他们会产生极为显著的效果,谈起一出剧,对方不信而要求当场做,他们就假装即兴发挥。转瞬之间,就应当做出来——还必须表现这出剧如何排练,如何演出。

但愿我能够(唔!必须工作,精力充沛)另外还写一出典型的喜剧,绝不采用以误会制造出奇效果的场面——而是仅仅以货真价实的智慧引人发笑。但愿我能写一出典型的正剧,其他体裁也如法炮制。

在所有舞台上轮流演出戏剧,喜剧、正剧、法国人的剧,等等,还没有处理过的作者或者诗人的那种类型,让他在那环境中充分表演,时而可笑,时而讨人喜欢,但始终是虚幻的——既荒诞又始终真实。

但愿我能放手写难以置信的最荒诞的故事,涂上现实的虚假色彩。

真实生活的人物,完全如实写出来,绝对没有什么意思;必须删除,抽掉他与别人相同之处,从而塑造出一个理想的人。

“艺术作品,”丹纳写道,“旨在表现某种主要而突出的性格,要比实存对象的性格更完全,更鲜明。为此,艺术家就先在头脑里形成这种性格,再根据自己的设想改变实存的对象。”

我想最好创造出一个多重而多变的人,艺术家的人物,超出于市民的人——代表所有人,所有从这永恒类型的人派生出来的人;代表真诚的艺术家、怪诞的艺术、乌托邦派的艺术、理想主义艺术家;始终是同一个,甚至连名字也不更改,然而又有无穷的变化——此人生来就同所有人不一样——艺术家或者要当艺术家的人。情感教育;在舞台上可能十分出色,非常适合于戏剧。

想成为艺术家的人,感受各种各样的激情,并为此变成恋人(假的),以便了解什么是爱情,到了晚上,他就讲述他的恋情,可是,这种爱情可能变得特别平淡,他就要添加些怀疑,引起点感情波澜(始终是假的),臆想出各种莫须有的缘由,怀疑自己的情人是否诚心,而且不由自主地极力相信所怀疑的事情——最后,他还要感受嫉妒的感情冲动,特意让对方欺骗,自己就感到变成了奥赛罗——如此类推。这样的艺术家,应当嗤之以鼻,应当嘲笑之,因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有意做假(他不是这么想:“我感受到什么?”而是:“我应当感受到什么?”)。

<h3>五月九日</h3>

突然,我仿佛在一道撕开的幕布的后面,隐约看到由《人造天堂》这几行文字唤起一首长诗、一出没有尝试过的戏剧:

“这本书最富有戏剧性的部分,就是他谈到他的意志必须做出超人的努力,以便逃脱他自己不慎堕入的地狱。”

我看到了爱伦的经历,借用过来一种结局,在他的全部日记之后公布;在这种结局中,我要表明他认识到积极而实际的生活,是惟一好的生活,他一直同自身搏斗,以便挣脱当初他自己呼唤来的梦想。令人迷醉的梦想,他的心灵感到无比甜美,就再也离不开了——摆脱这种神秘主义,要么回到平淡的生活中,要么投身狂热的爱德里。

主啊,可怜可怜我吧。我感到太迟了,我的力量消亡了。可怜可怜我吧,把我从肉体的折磨中解救出来。

噢!感到自己的体力和勇气,随着意志缓慢垮下来而逐渐消逝;感到自己是个有作为的人,却眼看自己的一生,溶解在过分卿卿我我的靠不住的情欲中。走在人生的路上,脸上总挂着微笑,交谈,说笑,扮演自己的角色,谁也没有意识到心灵的这种垂危: 心灵感到在死去并完全死去。还继续自己的凄苦的研究,感到时光在狗苟蝇营中流逝;消失在日益扩展的黑暗中,就像一个人眼前似乎还有百年,却想着也许明天就全完了。

噢!完全死去!怜悯的主啊,我这可怜的头脑里,有多少事物在歌唱。

哪管让我大吼一声,让别人听见!

然而,人世虚伪到了极端可鄙的地步,别人不会明白我为什么死去,因为像我这样深感奴役之苦的人,是要受人谴责,而得不到怜悯的。可是,噢!那些人该是多么可怜啊,他们肉体中就带着奴性这个精明的敌人,因而无法逃脱,就是感到这敌人啮噬他们的肉体、心脏和灵魂,也不能够自卫。

主啊,可怜可怜我吧!

<h3>五月十日</h3>

早晨我起床的时候,脑海里就仿佛弥漫着凄苦的大雾;在思绪迷茫的状态中,一种满噙泪水的昏沉之感令我麻木。昨日的歌声,余音在我的耳际缭绕,犹如渐息的回响;在沉沦的男子气概的空虚中,我不免潸然流下痛苦的眼泪,对我的罪孽的恶心之感也升到我的唇边。

<h3>五月十二日</h3>

听到盲人和穷苦人歌唱春天和爱情的浪漫曲,是最凄惨不过的事。

新季节哟来临,

寻找我的美人,

寻爱直到幽林。

他们在从未经历过的这类故事中,似乎寻求虚幻的安慰。

我的上帝啊,这一切多么虚假,歌唱爱情和春天的人,正是那些冻得瑟瑟发抖、要讨一块面包吃的人。这些不幸者,他们哪里知道,像他们所歌唱的这种爱情,是天底下最可怜不过的事: 莫冬的牧歌。这表明我们所有人的境况: 我们沉陷在不幸中,已经没到脖颈,还在欺骗自己,瞻望一个幸福的影子,殊不知这种幸福,假如我们真的得到,那可能是比我们的不幸还要令人厌恶的东西。

寻找我的美人。

寻爱直到幽林。

噢!若是能说出儿童撕破嗓门喊出的这些感情悲歌中,所包含的全部辛酸有多好,他们的声调就使人超越现时,梦想那荒芜的家园的种种惶恐不安。

里什潘在他的《乞丐歌》中谈到手摇风琴,就很好表达了这层意思。

我可以在《生活的喜剧》中再讲一讲,增添讽刺的意味。

应当写霍尔拜因的《亡灵之舞》那样非常单调、又显示一种狂放不羁的抒情。

“我来到街头——街上人人高歌,或者念歌词,品评别人——人人追逐幸福,嘲笑别人的虚荣心——唉,这情况千真万确。每个人都追逐他认为是惟一真实的幸福。”

剧中要有耍把戏的、商贩、恋人、游荡者、诗人、艺术爱好者、瘾君子、空想主义者(政治经济)、书斋里的博爱者、修士、自杀者、妓女、窃贼、哲学家和思想家、佛教徒,以及为爱情流泪的人,“她透过泪水微笑<span class="" data-note="原文为希腊文,引自荷马的。这句诗写安德洛玛刻从丈夫赫克托耳手中接过儿子的表情。"></span>。”

我出门上街时,就仿佛听见这首虚荣之歌——它概括了人的全部生活。

<h3>五月二十日</h3>

我还以为自己死去了,一整天我都恍若走在雾中,哀悼我的已故的气力,为我本人服丧。

我觉得不可能重新振作起来了,因为,我长时间奋力瞒着所有人;然而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一句友善的话,就能在奋斗中助我一臂之力,不过,本来就应该离开这生活,走出这个天地的房间,只因这个天地总是画给我看迷我并害我的形象,总是把我的思想推进泥潭里挣扎。

“把我拉出泥坑吧。”

“救救我们吧,主啊,我们快要死了!”

我想在春天的夜晚,也许我永远再也听不见我心灵歌唱希望了,因而黯然神伤,就好像无边的悲哀袭来。

<h3>五月二十四日</h3>

现在我又抬起头来,为第一次胜利而骄傲。仅仅四天,所有梦想、所有狂妄的抱负、所有希望就重新挺立起来了。

在近乎经历的梦幻中,我看见未来的日子,一天一天从我眼前经过,真是眼花缭乱,就像撕下来的一页页日历,时而忧伤,时而辉煌,唔!时常,更往往是辉煌的,因为在我看来,忧伤本身就是伟大而富有创造力的。

我事先就目睹了我的生活,我再从梦幻中醒来的时候,就认为生活是梦幻,梦幻也是现实。

<h3>五月二十六日</h3>

我在约恩-朗贝尔家又见到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他满腹疑虑,喜爱文学又无力创作。我很希望他能证明情况恰恰相反,可是他的心死了,想象力也一样。他面对空白纸坐着,不知道将言语的珠玑陈列在什么“基面”上。我对他说,缺乏题材是我无法设想的,这是因为人总停留在自身。

要用多大的笔力,才能描绘出心灵的这种荒芜: 这颗心灵感到了空虚,而渴望又是无限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它觉得自己是为感官的生活而问世,它身上的热爱文艺的出奇优雅的感觉,由一些读物唤醒,但总归还需要外界事物的翼助,需要外界的刺激,才有感受而产生共鸣;意识到这一点的心灵该有多么痛苦啊。我的整个正在于此。但愿他能写出来,或者同他一起写,实在不行就给他写出来。在受矫揉造作刺激而干涸的心灵的垂危中,现在它轮廓初现,相当喜人,一副温柔而忧伤的样子。我尤其看到了它的轮廓。我要讲述我是怎么写的,怎么让主人公写一部分,让他跟我谈论,就像我跟安德烈谈论一样<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没有写出来,最后这一点设想,则同《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相重叠了。"></span>。

啊!这一切我看到了,想现在就动笔。

我一生的事业聚拢起来,准备就绪,完全是一个整体,我不可能怀疑,一定会看到它完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多变,不可捉摸,怪诞或者感人,此人天生与众不同,或者天生不愿意同任何人一样,是个艺术家、创作者或者文艺爱好者,为人坦率或者做作,心灵的生活着迷于玄想,探索生活是什么的一个人的故事。

全部设想、全部写作提纲,都聚拢在昼思夜想的《爱伦》周围,而且还不断地汇集,以便成功地推动未来的神秘论,因为,惟独神秘论,才能安抚这颗要超然物外,寻求更为真实、更能灵犀相通之物的心灵。

我深深感到要写出来的所有欲望,以及看着一生蹉跎过去的全部绝望,都赋予我的爱伦;因此,出版他的笔记之后,我还可以推出他的遗作,并且让他在日记中就透出口风,从而引起兴趣,让人对值得关注的一种性格产生幻觉。小阿尔特妮丝,我给你写的俄罗斯诗歌、流浪的犹太人的全部的诗和计划中的诗歌、研究的读物、追求的悲歌。

然后,我再用《爱伦》序言所署的笔名,写,市民的大诗篇(措辞并不表明思想),我看人生活就像吃喝一样,是本能的行为,思想并不感到不安或询问,而对面,另一个人,那个痴迷者,那个狂热者巨大而多变的形象,寻求人生所能给予的更多的东西,并因此感到痛苦,时而是路德(另一个则是爱尔福特的修士),时而是斯维登堡,时而是帕斯卡尔,时而是爱伦……还有许多人。我将通过灵魂转生的神秘纽带,只塑造他们当中一个。

再者,剧本的梦想——写空想主义者(不是作家,也不是艺术家)的剧本,应当勾划出来,因为情感的教育,整篇我都看见了,要全力感受的那个角色,人为地煽情,传递这种激情,也许是同一个人,也许联袂做戏的两个人,传到第三者身上,有演员、准备好的台词,是大型喜剧,事先背熟的谈话,完全准备好的机辩。

在情感教育的剧本中,我清晰地看到那精彩的一幕: 他要感受一下嫉妒的滋味。

第一幕: 佯装的爱;他爱一位非常庸俗,但是迷人的姑娘,不可能有诗情的浪漫。

第二幕: 佯装的嫉妒,怂恿一位朋友,可是没有产生一点效果,发生什么情况他都无动于衷。

第三幕: 真正的嫉妒和真正的爱。

不过,我主要不是看好戏剧;倒有可能放弃这种想法,干脆写成小说。

总之,《爱伦》————俄罗斯诗歌——剧本。

追求幸福的诗。

流浪的犹太人

路德,等等。

这一切,也许只是一大梦想。

<h3>五月三十日</h3>

一颗心灵感到春天袭人,感到爱情,而这种爱又令人绝望,陷入乏味的平庸重重包围之中,这颗心灵的沮丧,能写出多好的剧本。思想堕落啊,居然跌到所有恋爱的市民水平,跌到所有多情的唐璜和吉他手的水平——从悠然神往,从玄想,从超人的思辨的高度跌下去,是何等的堕落啊!

够了,上帝,爱情纠缠我的心灵

……词语的纯真,事物的纯真。

通过这么多蠢货的心,爱情似乎变成了卖淫。

里德的这句话,正是这种意思:

唉!多少才华在你们怀中酥软,

遭受你们的蹂躏,勾魂的黑暗,

热乎乎疯狂之夜,不洁的夜晚!

爱之夜哟,夏夜哟,我诅咒你们,

死亡之夜,要害如此高尚的人?

<h3>六月一日</h3>

还有更伤心的事情,还有更大胆、更暴烈的事情。

噢!我要向所有人高喊出我的懦弱、我的空虚无可比拟的深度;我的无限的雄心壮志,以及我这种可笑的无能,以及心灵眼看肉体占上风时所感受的全部痛苦。

这声高喊会十分猛烈,十分慌乱,一路要冲倒那些虚伪的廉耻,要惹恼那些受邪恶引诱的人,那些只见邪恶之乐而不明其耻的人。

我要说,要弄明白在两种精质的难以言传的结合中,肉体的坏疽如何袭击,吞噬极为罕见而出色的精质的灵魂。

不过,本身不要因此而痛苦,必须以旁观者的态度对待邪恶。

<h3>六月九日</h3>

一直讨论艺术及其目的——书要写,要写得吸引人并有学术性。

我看到勒迈特尔讲得极好的话:

“对艺术家而言,艺术作品的趣味,并不在于虚假……”等等。

“真正有趣的是作家看世界的特殊幻象、现实通过作家的眼睛所发生的变异。”

……

我也看了巴雷斯《自由的人》的自序。他在序言中谈到自杀的青年: 我的爱伦也属于这类青年,我要告诉他这一点。

有三个自杀事件要写,但是很短,练风格的短篇小说;梅里美式的简短而有力。

我指出的因爱情而自杀。因羞愧而自杀: 在泥潭中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因为过早放荡而自杀。最后这种自杀特别惹眼,不可避免地要被罪恶的场景所玷污。

福楼拜同龚古尔兄弟谈话时也许说得对:“美!美,就是隐约令我兴奋的东西。”

也许艺术仅仅是主观的产物。

我要对他谈谈,什么也不想瞒着他: 我需要他了解我。我明显感到他怕我讲,躲避我的亲近……然而,我有必要讲出来,因为我觉得自己无权保持缄默,这样我会认为窃取了他的敬重。噢!让他知道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也许他会鄙视我……肯定的——不过,我坦率相告,有了满足感,良心可安了。

要知道,敬重如若建在一种假象上,那就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我怀着敬意,还是更喜欢你的鄙视。再说,我并不特别害怕丧失你的敬重,因为我很清楚,以后我还会重新赢得,——到那时的敬重就非常纯洁,毫无欺诈的成分。

而且我也很清楚,我并不该受到鄙视,倒是值得可怜,唔,特别值得可怜。

<h3>中学会考</h3>

<h3>1889年7月8日</h3>

少年结束。我的生活

从今天开始。

我读了龙沙尔的诗,我应当深刻了解龙沙尔。

<h3>七月十日</h3>

在卢森堡公园听了由铜管军乐队演奏的C小调终曲。印象特别强烈,难以完全品味;我在人群之间走动,周身的神经都颤抖起来,沉醉中要大声宣泄。

我看见,在灵动蔓延的乐声中,我看见一切都在旋转,如在梦中,觉得独有我活着,我就是这音乐。

我疯狂地什么书都看,从一本书扑到另一本书,就好像它们会立刻被人夺走似的,我总把持着依稀看到的美,这是在饥渴了多少天之后,吃了太丰盛的食物,喝了太醇香的酒,就这样头晕目眩,心醉神迷了。

我怀疑布尔热、热尔伏、布吕讷蒂埃尔、龙沙尔;尤其巴尔扎克,展现五光十色的魅力的那些故事,在我看来,就像在威尼斯彩绘玻璃的流光溢彩中,又像在鲁本斯绘画人体的夺目光艳里。

还有龚古尔兄弟援引的这种美妙的话,戈蒂埃对他们说:“你们注重形式的思想之后,又注重思想的形式,也就是根本不理解了。”

……

我也看《幻想》,心情十分忧伤,因为我在书中看到我梦想要说的一切;我也觉得在拉奥尔之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除非走得更远,因为我倒有点认为,佛教不过是一种过渡,很快就会被先验的境界所替代。那样一来!哦!那样一来——所有的希望,刚被一阵怀疑之风吹倒片刻,就又挺立起来,就像经过风暴的洗礼,没有摧折而更加清新的鲜花。

<h3>七月十三日</h3>

路易未考上!他哥哥在他那儿,我每时每刻都有成为多余者的这种尴尬的感觉;看到他们亲密地相对,我心中非常难受,因为我所爱的人,我是以一种带嫉妒的友谊将他们同我连在一起,而这种友谊动辄就气恼,会造成微小的,但又痛苦的创伤。我还感到难受的,就是想不出任何话,做不出任何举动来表露自己的思想……这种思想,不是考虑自己显出动情,又能是什么,可是这样一顾虑,几乎妨碍自己真的动感情了: 对,我多么想显出遗憾的样子,然而内心又并不怎么遗憾;我多么担心我的朋友见我无力表达就怀疑我的感情。有多少回,我在玛德莱娜的身边也同样感到,由于费尽心机要表露出来,真实而自发的情感就逃逸了。我形同演员,在表演自己的感情。我讲话的时候是诚恳的,可是我总在注视自己,总是惴惴不安地琢磨什么词儿、什么动作,尤其什么眼神,还有这种说话的声调,要最能揭示我心灵隐秘的思想。

有多少回我对着镜子照自己,探询自己的目光,几乎被幽邃眸子的变幻所迷住,在一个眼神亮起或哭泣的雄辩中,探求怎样才能将思想和激情表露出来;我无力用言语表达,无奈之下,便久久研究眼睑如何闪动,眉毛如何靠拢,额头如何皱起,才好伴随激情、热忱或悲伤的话语。演员吗?也许吧,不过,这是在演我自己——为了将自己表现出来,我们全都不得不表演示意的喜剧——最灵活的演员能让人理解得最透;有些人本能就善此道;至于我,想到一个眼神往往能传达无穷的思想,我就寻觅,惴惴不安地寻觅这种传情达意的眼神,为满足我这莫大的荒唐的渴望;将我的心和灵魂完全交给我所爱的所有人,交给我的灵魂渴求他们的灵魂的那些所有人。

<h3>巴黎,七月二十日</h3>

像尤利西斯那样,做过壮丽的旅行的人多么幸福!约阿基姆·D. B……

今天傍晚,王宫桥上有一大新闻: 一名儿童落水。有人立刻投下去,但是只抓住那儿童的帽子。

半小时后,我又经过那里: 夜幕已降,船只和岸坡之间漆黑一片。我走下去,直到水边: 对面黑乎乎的,是一只静悄悄的大型洗衣船,还有大量的河水,只听得见而几乎看不见的河水,因为周围已经黑下来了;水撞击跳板,汩汩作响,颇为神秘。那情景很凄惨: 在黑洞里游弋的船上,有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弯着腰,用一根挠钩,久久地探测洗衣船下面。

上面车辆来往,满载着笑声。

正文 一八九零年

<h3>(午夜)鲁昂,一月五日</h3>

写作……怎么?我幸福。

我怕忘却。但愿我幸福的记忆,能超越时间存留在心中。在坟墓里无聊的时候,如果能不间断地重过自己的一生,那有该多好: 就恍若在夜晚的睡梦中,淡淡地感受已然遥远的辛酸和快乐,既已遥远,也就不再难受了,回忆痛苦也如此。我怕忘却。在这些纸页上,我要扣住,如同保存干花消逝的芳香能提示你那样,我要扣住我这正在流逝的青春的回忆,以后好能够忆起来。

今天我同她谈了,对她讲了我的绚丽的梦想和美妙的希望。今天我明白了,她仍然爱我。

我幸福……我写什么呢?我写,是怕自己忘却。

而这一切,也仅仅存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旧事的记忆,也许能超越坟墓而持续。

<h3>一月</h3>

拜会魏尔伦。

<h3>星期六</h3>

我的姨祖母布里昂松卧床不起,病得很重,她六神无主,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枕头上的脑袋已经脱相,没有血色,但不是苍白,而是蜡黄。令人叫绝的是,现在她像我祖母了: 她童年的相貌,经过生活带来、又被死亡的痛苦驱走的变形之后,重又显现出来。她眼睛无神地望着我,而我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看护俯下身,冲她耳朵嚷道:“这是您孙外甥,太太。您认不出他来啦?他是纪德先生。”

姨祖母没听明白,只是重复:“纪德先生……纪德先生……”继而,她突然叫起来:“哦!安德烈!安德烈,是你呀!”我还看见她的手无力地动了动,要来拉我的手。于是,我抓起她那滚烫的手,紧紧地握住,就好像这样就能向她表达我的深情;她抓住我的手,也许就是回应我的感情,因为我听见她喃喃说道:“唔!安德烈!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安德烈!……”

她极力想说话,又太虚弱而说不出来。看到这种想表露亲热而不能,我不禁落泪。

接着,我产生强烈的念头,要向她高声喊:“我非常爱您,姨祖母!……”可是,她神志又不清了,眼睛直愣愣的,视而不见。因此,我不敢讲话了,惟恐打扰这颗也许正向往美好事物的灵魂。我拉上窗帘,不让任何东西惊动她的安眠。

<h3>星期五</h3>

姨祖母布里昂松的葬礼。

这种事就不讲了,因为要写下来一分析,这份动情就会谢了自发的真情之花。

再说,印象也不十分强烈。我的意识向我传送应有的印象太多了,一时还抓不住我。

然而,看到夏尔婶母恸哭,心中也不免哀伤悲痛,而且看她流泪,比我自己流泪还痛苦。我很想以哀痛来尊重她;可是嘴角总挂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巧笑。现在想来,妨碍我产生强烈反应的,是我并不感到孤单,注意力过分放在周围的人身上。因此,我倒很想独自一人,看我姨祖母安宁的尸体(这字眼儿丑陋)。我所见的头一位死者。这样我才会流下眼泪,神思就会游荡了。

皮埃尔·路易在场,他的思想温和,这我理解: 他是要在悲伤的时刻,我们也保持清朗而牢固的友谊。我感到他强胜于我;更为随意,而且他无意在自己心中明确这一点。当然,我见了安德烈之后,就琢磨起情感是什么,也怀疑起我是否爱什么人……不过应当说,我的心总因怜悯而颤抖,哦!无限怜悯我所遇见的所有伤心事。

我若是独自一人,就会拥抱身边这个小女仆了,看她哭得多伤心,听她哭泣我的心都碎了。

然而,我回想这次葬礼的所有参加者,印象却十分鲜明,想象他们全死了,依次躺在横在我面前的这具棺木中;于是我觉得,永远也不可能听见笑声了: 他们必然永生永世地哭泣——在期待中肝肠寸断,期待他们自己的丧事,或者别人的,深情热爱的别人的丧事。

听到一句妙语……是《圣经》上的……不知在哪一篇章。

“我们什么也没有带进这人世间,那就什么也不应该带走。”

阿尔贝也在场。我觉得他表现得很好,难以言传,而我对他有感情,为他的种种苦恼而难过;这种感情如能全部释放出来,会使他幸福的。

我和雅科布·凯勒先生在送殡队列中走了许久。我谈了有关死亡的忧伤而美好的事物。

<h3>一月</h3>

我一直模模糊糊地感到,我将自己的热情传给了别人,不过到他们身上便不是神圣之火了。当然皮埃尔除外。我极力给他们加温,几乎认为他们有我这等程度的热忱和胆量了。

正是如此,雅科布要跻身进来,而我看到他写的文字平平。

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如果写作,会写得极好,可是他没有写作的冲动,看别人的作品他就知足了。莱翁·布鲁姆不善写作,他要寻求,探索,聪明有余而个性不足。还有法兹、手法过分精巧的模仿家芒代斯,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学生的,哪些是老师的。德鲁安,小差开得很漂亮,谦抑的口吻也十分诚恳,倒令我喜欢。可是,只剩下我一人了,面临我这些希望的破产。

然而,我的热忱太强烈,我的信念太天真,碰到这一切还很开心,并不相信自己失败了。假如我智慧多点儿,才气大些,尤其多几分灵活性,具有不爱表现自己的一种品性——那么我就可以单独同路易创办杂志,或者差不多独自办刊物,一人起好几个人的作用,而不让任何人觉察出来……可是,这场玩笑我厌恶了,不可能支撑下去。

实在恼人,我的自尊心不断受到各种细微的伤害。不是所有人都了解,我希望以后成为什么人,我将成为什么人,而且在我看来,别人没有预感到未来的事业,可笑的是,这种情况我还容忍。

在玛德莱娜身边 ,我越发敏感了——什么我都在意: 为一句话,为一个我期待却又没感觉到的眼神,心中就痛苦不堪;可是为一丝微笑,为一个爱抚的动作,又像孩子似的欣喜若狂。有一点点气息,我就颤抖起来,完全解除了武装。

晚上,在气喘的舅舅身边。她给他喝汤,我则扶着他——我们的心灵在共同的怜悯中相会了,我们感到两颗心灵渐渐融化——痛苦圣化了这一过程。

继而,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如此温情,我简直要晕过去。

真是一件怪事,总是痛苦将我们拉到一起——先是爸爸去世,后来在拉罗克度假长时间分开,接着吕西安娜出走,在这一切之前则相聚在精神痛苦中,而现在又到我舅父的床前。

在一种可敬的怜悯中,在一种对超越我们的事物的共同崇拜中,我们的爱情逐渐圣化了,成长了。

宗教的冲动也一样,始终沟通我们的灵魂。

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安娜的灵魂又附在身上……唔!当时在拉罗克,我走进越发难以割舍的死者的房间,撞见她正跪在床头祈祷——披着安娜常披的那种黑头巾,——双手合拢,头低垂着……她听出是我的脚步,也就没有因我而中断。我已经感到她在为我祈祷,因此我走到近前,站在她身边为她祈祷——我们两人的祈祷相交织,也感到我们彼此都得到安慰。后来呢!啊!含泪的亲吻!

最好是随意写。

可是,我已经不会这么做了,只因作品的幻影挥之不去。什么事物我都置于从属的地位。我无所顾忌,一味写的那段快乐的时期,已经过去了,而那时思想在我的头脑里突发,仿佛自动投到纸上。

现在,这一切都有条不紊了: 目的明确,全都汇聚在这一点上……别了,随风而去并不担心丢失的诗句!

不过,还应当观看;春天刚刚诞生,我的心已经乱了,恍若感到未知的销魂要来临——新的声调也许要迸发出来。

整个肉体感到一种不安,烦躁到了极点,以致我为出去而出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从书案到窗口来回游荡,渴望辽阔的荒野,遥远而陌生,看诱人的蜿蜒的山谷、宜人的鲜花盛开的草地。

我的上帝啊!一片叶子还没有发出来,春天就已经乱了我的方寸,我该怎么办,啊!纯洁当然是美好的,我也希望如此——哼!此外还怕什么!

然而我周身火烧火燎;我在梦中渐渐烧毁。

主啊,您向我要求的,恐怕还是不可能吧?

一直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要一直搏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以后呢?这事儿如何了结呢?有时我就思忖,这种锲而不舍的贞洁,是不是最令人沮丧的一种虚荣……而且,主啊,要付出多大代价?

可是怎么着?怎么办呢?一想到除此之外的一切,我就感到恶心。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年龄很小,尚且不通人道,不过也略有所见,那时我就想,将来我绝不要情人,我的爱要全部奉献给和谐之声——我幻想在管风琴前的爱的夜晚,沉醉在梦幻中,几乎感触到那幻影,宛如云雾中的贝阿特丽丝,宛如一位,非常纯洁,穿着天蓝色的皱褶衣裙,闪着淡淡的星光。

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她,是惟一的,我想她接受我的全部温情。

我真傻,只考虑灵魂!

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生活在梦想中;我的灵魂摆脱了肉体——的确很美妙,这种美好事物的梦想。可是现在,我把两者完全拆开,已经控制不了: 肉体和灵魂,各走各的路。灵魂向往更为贞洁的温情——而肉体,却在我也说不清的泥坑里打滚。

因此,有时我心灰意冷,不知何时才得安宁。

或者肉体分享。

我恨却又趋近,尤其恨这些在耳边吹的话,恨这些粗鄙的或优雅的声调、女鬼或美人鱼的声音——我恨这些!这些我统统恨——(然而,拉开距离却又相反,是无限的怜悯)……

因此,走在街上时,我离开人行道和铺石路,脚步非常匆急——我远远望见她们转过身,走过去又走回来……她们可疑的动作和话语,不由得引起我强烈的好奇——我很想了解。

那是两年前;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只此一次——因为,现在我注意了,走路离她们远些。

她在唱一支忧伤的歌,带点儿嘲弄的意味,但是很温柔,声音特别细弱,相当缠绵……我从她身边走过,她回过身,离得极近,打了个手势,但没有停止唱歌——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春天的第一个夜晚,空气温煦极了;歌曲的旋律也撩人心怀……我的眼睛涌出泪水;我不由自主地掉过头……逃之夭夭。于是,她格格大笑,在附近游荡的另一个则嚷道:“别害怕呀,我的俊俏的小伙子!”

印象太强烈了,我想自己要昏过去了,血升腾到脸上,羞得通红——是为她们感到羞耻——哪怕只听见她们的话,就感到受了玷污。

我的太阳穴怦怦狂跳,还嗡嗡作响,眼睛满是泪水,模糊不清了。我逃走了。

然而,我总会记得大马路上的这支歌、这个声音——路灯灯光下唱歌的身影——以及这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春夜、我的灼热而多情的眼泪,也总会记得这嘲弄的女性的笑声。我总会记得: 这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诗意。

今天晚上,我写下这些事,因为季节相同,空气同样温煦,一切都有助于我回忆。白天同阿尔贝游玩,然后我独自回来,仿佛喝醉了,发疯似的在街上跑,嘴上还哼着上面提到的歌曲——感觉就像飞起来——就像变得无比巨大。天空没有月亮,但是星光灿烂。天上虽然没有云彩,却开始下起小雨,雨暖暖的,几乎像露水。

夏日的尘埃湿了,往空中散发了芳香。

<h3>三月十八日</h3>

我生活在等待中。再也不敢开始做什么了。我鼓起勇气时时对自己说: 再过两个月,看我怎么工作!我要把时间全部用在《爱伦》上。同作品搏斗的这些漫长时日哟!它们的阴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损害我现时的工作。

我的作品壅塞我的头脑,在里面折腾;我既看不下去书,也无法写作;它总横在书本和我的眼睛之间。这是不能容忍的一种思想不安。有时我气急了,干脆全抛下,立刻抛下,取消课程,将所有人打发走,推掉前来拜访的要求,独自关起门来,“就像在高塔中”,以便撰写我的幻象……然而我要这样做,就只能进入一种陌生的、没有感受过的氛围中。我的感官必须迷失方向,否则的话,我就会重新跌进走过的辙道,跌进重新回忆的遐想中。我的生活必须焕然一新,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示我: 这世上还有别的东西。在绝对中写作的幻想。

可是到哪儿呢?梦想的斗室,在高加索,在多菲内吗?我也想到巴黎的那种露天小房,但还是太靠近市井尘嚣,不可能隐姓埋名,我的思想就总是惕厉不安……眼下,也许要去莫尔特枫丹住一周。

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十二天到十四天当中,我丢下所有课程、所有羁绊。

现在我思想紧张极了,真担心到时候……又垮下来,消沉下去。

<h3>五月八日</h3>

应当搞《爱伦》。《安德烈·瓦尔特的考试》。(现在就开始集中笔记。)《论那喀索斯》。

对于《安德烈·瓦尔特》,要说缺少结论,叫人摸不着头脑。首先要搞出“异文”版本,我对《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就有信心了。

要拼命工作,一气呵成,不让任何事情引开你的注意力,这是达到作品统一性的真正方法。一旦写就,手稿放在面前,还得拼命地审阅,要贪婪地,就像斋戒一段时间那样,一口气读完,因为要了解全貌。各种思想又会活跃起来。必须听之任之;很快就会有一种思想占据主导地位;这时再重新写。在写作期间,要断然停止一切阅读。读物会引起我极度混乱,在我的头脑里同时激发各种思想,但是哪一种都不能主导,或者不能主导很久。再者,思想这样活跃,就会使我强烈地感到,它们全是相对的。写作期间,你所陷入的思想,必须是惟一的。一定要以为自己是在绝对中写作。

<h3>多菲内,六月三日</h3>

从大沙特勒斯山返回

在峡谷中,暮色随雾气上升,但是峰顶的岩石还映照着淡紫色的光,并镶饰杉木的褐色——山脊、断缝——色调既柔和又十分鲜明。暮色苍茫中的森林,显得尤为幽深。涧溪闻声而不得见。

不过,我们离开细谷,再度居高临下,整个山谷又尽收眼底——一片耀眼的霞光。平野沐浴在夕阳平和的金色光辉中。视野开阔了,灿烂的天光暗淡下来。雾霭颤动一阵,一时间又变成紫色,继而,一切又恢复平静,于是,在青蛙的晚歌声中,旷野入睡了。

我的目光久久地跟踪,也受春天骚扰的萤火虫,在灰白色天空上的梦幻飞行。

“空话!空话!全是空话!”(《哈姆雷特》)

<h3>十一月十日</h3>

我还是笨拙: 要想能够如此,才如此笨拙方好。。昨天向阿尔贝谈了写这部书的计划,我的意愿反倒削弱。我应当学会认真对待自己,绝不要自鸣得意。但愿我的眼神更灵活,而我的脸色则少变。但愿我开玩笑时也保持严肃的态度。但愿我不要听到别人开什么玩笑都捧场。但愿我不是对谁都一律采取这种了无兴趣的和蔼态度。但愿我能语出惊人,又恰如其分,同时还不动声色。尤其当心,永远也不要以同样方式称赞两个人,而是对每个人都“量体裁衣”,只有在有意的时候才放弃这种尺度。

还有,我重又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必须善于保持感受的自发性,总是更加敏感——没有一点无端醒悟的那种苦涩。

我终于开始明白,我本来要称为“朋友”的,就是纸页。

……因此,我从未全身心投入(而且完全是有意识的),却还体味着有感于随意的魅力,就仿佛毫无束缚那样。要善于保持一种多重的人格,以便根据周围的感应,绝不总显露出同一种来。要保持好几个自我的感情,而这些自我也是齐头并进的。

最大的忠告: 为有最美好的感情,要与人为善。

我写这话的时候,还有点儿害怕。

在感情中的这种策略,可谓……

两个维德梅尔参加中学会考,乔治通过了;对此我并不在乎,写出来也不觉得羞愧,另一种结果倒是不可思议的。

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小青年,他还几乎是个孩子,小小的个头儿,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下颏儿显出倔强来,嘴唇发白,头发压得很低,一直连到眉毛。他不慌不忙,甚至连参考材料的作者名单都没有提供。考官打发他去写,我给了他一张纸,同他一起列出来。所有问题他都回答得糟糕透了。他最后一个应考。我佯装陪同乔治,可是走到楼梯拐弯处,我就躲起来了;他们出去时没有瞧见我。我再次上楼,只见考场差不多空了。

然而他通过了。他投进母亲的怀抱,又投进他妹妹的怀抱。两个女人都戴着重孝,等在那里直发抖。我很喜欢他,想跟他说说话。我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冲我笑一笑,表示感谢。他高兴的样子看上去还挺美。他们三人又沿着上坡的大马路回家,而我要看他,又送他们许久。然后我往家走,可心里却很忧伤。

<h3>十一月末</h3>

这个笔记本的确记得实实在在,我要重新开始写的那一天,必须彻底理清塞得满满的头脑;我等待做这件事,以便动一动整个这片灰尘,有大量空荡荡的时日、久拖的感冒、康复期,而在康复期间,我的不断触发的好奇心稍事消停一点儿,我惟一的思虑就是重新发现自我。

两个月以来,我没有片刻时间独白了。我甚至不再自私了。我甚至不存在了。完全交待了,从我开始写这部书的那天起……

道德。

第一点: 一种道德的必要性。

第二点: 这种道德旨在将事物列出等级,并利用最低级的来得到主要的。这是理想的战略。

第三点: 永远不要失去目标。永远也不要偏重手段。

第四点: 将自己视为一种手段,因此,永远不要自视高于选定的目的,高于作品。

(此处便有缺陷,出现选择作品和自由选择这部作品的问题。为了表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能选择吗?)

想一想他的永福: 自私。

主人公甚至不应该考虑他的永福。他是为别人献身,不惜永世下地狱;为了表现。

道德。

不必挂虑才重要。

不要出于虚荣,过分仓促表现他的内质。

因此: 不要单纯从外相的虚荣出发来寻求存在,而是因为这样存在。

正文 一八九一年

<h3>阿卡雄,星期四,一月一日</h3>

刮起来吧,北风——奔驰吧,暴风雨。

风吹我的花园,散发阵阵香气。

《雅歌》

送给玛德莱娜连史纸的一册书。

收到佩兰出版社装订好的四册书。

今天晚上太笨拙,坚持让玛德莱娜连夜读我的书——结果她偏不肯,显然预感到她再也不能推迟的问题,我不走她绝不读这本书<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写《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的本意,就是向玛德莱娜表白爱情。他在赠书上写道:“赠给我心爱的玛德莱娜”。那天晚上,纪德让表姐读这本书,就打算当场求婚,因而玛德莱娜拒绝了。她在1891年1月12日的中写道:“我要失去我的朋友,我童年的兄弟了……安德烈哟,面对这种抉择的不可改变的逻辑,我们必须分开: 要么想一想一种荒唐的行为,势必造成我们两人的不幸,要么丝毫也不改变我们现实的境况,而对此家长反对。众人谴责,甚至我自己也谴责,前途又困难重重,我的良心也不安。我们必须分开。”玛德莱娜1月28日的中还写道:“我看了《爱伦》(此处玛德莱娜还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当初的书名),就给安德烈写了一封信,但是不会寄给他,我确实不能完全保持缄默,要流露出我的感动、我的喜悦、我作为姐姐的自豪。在这十天里,我生活在过去的困扰中,也生活在虚幻未来的有罪的想象中。我醒来,悔不该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此后两人断绝书信来往达数月之久。"></span>。

算了——我再换一种方式。

<h3>星期五,二月二日</h3>

你怎不流亡!咳,或是外乡姑娘!

重读《活圣物》,毫无成效。

<h3>星期六,一月三日</h3>

我亲爱的,我们还算不上真正的情侣!

<h3>星期五,一月九日</h3>

<small>“我讲人间的事情你们不信,那么我讲天上的事情,你们怎么会相信呢。”(《约翰三书》第十二章。)</small>

读了《闯入的女人》。

“如果说,至少在那天,你认清了属于你安宁的事物!那么现在,这些事物你看不见了。”(《卢西亚书》第二十一章。)

读了我这本《圣经》。

<h3>一月十三日</h3>

《假天真》在奥德翁剧院演出,平淡无奇。散场后,我又乘车陪同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回去。时间刚入午夜,我们到了蒙索公园,便下了出租马车,想随便聊聊,随便瞧瞧。我们沿公园栅栏走去,到了一扇还开着的门,便溜了进去,尝到了闲逛的乐趣: 漫步在铺了白霜的亮晶晶的林荫路上,结了冰碴的池塘和柱廊周围高树参天,仿佛童话世界,球形电灯只为我们两人发出超自然的光。我们瞧见天鹅睡在池塘周围的白色光亮里;在我们经过时,它们缓慢地抖动翅膀,另一些我们看不见的鸟儿则潜入平静的水中。

我们看见草坪上的雕像和柱廊、黑魆魆的溪流上的石桥……

……称为“萤火虫”,并觉得这个词具有神秘的魅力。更为锐利的眼睛能看出一种奇特的美。接着,他又向我谈起波德莱尔。我们还谈到要休息,就应当将文学通通置于脑后。

在艾格莫尔特——我有一副苋红色手套。

我记下这一点,倒不是在乎手套,而是感到围绕手套汇聚了我的记忆。围绕一种芳香也往往如此: 芳香一浮现,便唤起一处景色。

现在,每新读一本书,我都更加深入这种读物要表达的思想……

<h3>六月四日</h3>

也许总是如此: 一场梦圆了,随后总是疲惫,长时间休息之后,又重新阅读,思想又重新活跃起来。

现在,我又恢复写作《安德烈·瓦尔特》之前的精神状态: 这种纠缠不清的阵阵冲动,以及这种突如其来的得得震颤,我在一八九零年一月已经记录过。从而得出结论,在我身上的这种状态,也许总是出现在新的创作之前,随后又是长时间的休息。

<h3>六月十日</h3>

昨天,一时驽钝了。我忘了记下这一点: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脑子特别灵活,处处显露才智。而昨天下午好几个小时,我就觉得头脑发木,不敢轻易开口,心中十分恼火,准知一开口就要讲蠢话。

今天,灵性又回来了,但是思想很平静,不像前几天那样意趣风发,思潮澎湃,静不下心来看书。今天,又犯了忧郁症;准确说来,是一种预感,恐怕忧郁临近了。忧郁主要源于骄傲的心理;我倒是喜欢忧郁,不过这要吃很大苦头,乃至于渴望肉体受折磨,或者头脑变得愚钝,以便分流并消耗心灵的这种飘忽不定的惶惶。

拜伦的伟大面孔又出现在我眼前,如同去年我头一回忧伤那样……

我读卡莱尔,觉得又恼火,又入迷。我不该为尽本分,看了第二讲()。并没有穿透力,相当荒谬。这种东西我根本不应该看。反之,第一讲却给我的感受极深: 我不能一口气读完,每看一行,思想就溜走,考虑一刻钟。从而我渴望,几乎习惯了某种勇敢精神: 这种精神有点狷急,但总体很好,当然是能有大作为的精神。

这个维吉尔实在妙绝,这一点我还没有想到,而这样更好,我倒有一份有所发现的激动!这些《牧歌》!何等快感啊!句句搔入痒处,还一派天真无邪,大大败坏了这个拉丁种族!或者说是我们——总之,一个因另一个而堕落。好几首《田园诗》作得不佳——(第二首——《矮雪轮》那首……)

乔叟,今天晚上在丹纳论述中瞥见,令我欣喜。《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这题材,应当看一看莎士比亚的作品。我若是不创作戏剧,将来永远也得不到安慰。

应当记下的一种印象(其实,不写下来我也记得住),就是一座门窗紧闭的房子里钢琴的声音(在于泽,德·弗洛一家的住宅)。打开窗板,便传出声响。气味,尤其是气味: 窗帘和家具套的印花以及鼠粪味。再有,钢琴的不协调音: 声音细弱,颤巍巍的,弹奏巴赫的作品,简直妙极了。

有一件事确定无疑: 皮埃尔·路易特别注重功利,而我却极不实际。况且,我也无意成为功利主义者。我为不是这种人而感到自豪。因此,不应该惋惜我鄙视的这方面的利益。。哦!我若是能够接受这一点该有多好!但是这很难。至少我要避免牵扯进去,显得自己也追求这些。必须态度明确,紧紧把握住自己,就像巴尔拜·道尔维利穿着燕尾服那样端正。

然而,在接人待物方面,我总是弄得既尴尬又可笑: 凡事开头,我非常大胆,可是初试之后,就又打住了;殊不知从来都是再次努力才能获益。我认识许多人,但就是觉得无聊,忽略再去拜访他们了。

我怎么也不能完全确认某些事物的真实存在,总觉得我不想时它们就不存在了,或者,至少可以说,我不再理睬它们时,它们也不再理睬我了。世界是我的一面镜子,映像糟糕了,我不免诧异。

只应追求一件事,而且不懈地追求,这样才能得到。然而我呢,我渴望一切,也就什么也得不到。我总在发现,不等得到一个,又跑向另一个了。

路易总说成功的一个秘诀,就是想象自己出于兴趣和热爱,渴求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应当停止煽惑我的自豪感(在这笔记中),不要学斯丹达尔那种做法。模仿的精神;我要特别提防。一件事,不要因为有人干过自己就去干。应当谨记从伟人生活琐事中提取出的教益,而不应当模仿那些生活小事。

。在我的头脑里,也必须强调这一点。

不要为了卖弄做任何事情;把自己推向肤浅: 通过模仿的精神或者唱反调的虚荣。

绝不妥协(精神的或艺术的)。对我来说,同别人接触也许非常危险: 我总是有强烈的愿望讨他们喜欢;也许我应当独来独往。我必须坦白地承认这一点: 正是我落落寡合的童年,造成了我现在的样子。夸大这一特点,也许是上策,我也许能从中得到巨大的力量。(不过,在精神方面,不该用这么多“也许”。不该撤销问号。事先就全部解决,多么荒谬的态度!多么冒失啊!)

布吕讷蒂埃尔谈十七世纪的人(至少他们之中许多人,不包括帕斯卡尔): 他们对生活没有深刻的看法(例如,没有莎士比亚的那种认识),或者未敢表达出来,因为他们在上流社会中,将他们的思想降到妇女能理解的水平。

我看丹纳(《美国文学史》)讲述文艺复兴时期节庆活动和风俗习惯。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美: 纯粹肉体的。这样全部展示豪华富丽,不久之前还会令我打寒战。我阅读这一章节恰逢其时: 最能腐蚀我的时候。我的思想耽于肉体的欢乐,偏离宗教,变得邪恶了。应当夸大这一点。我可以阅读: 斯丹达尔、《百科全书》、斯威夫特、孔狄亚克……为使心肠变得冷酷(最好使其干涸,别人在我心中容易发霉)。还有那些健壮的,尤其有阳刚之气的人,如阿里斯托芬、莎士比亚、拉伯雷……这些人的作品应当阅读……其余的无需多虑。我在心灵里积蓄相当多的泪水,足以浇灌三十本书。

“种族、环境和时代,”丹纳如是说。布吕讷蒂埃尔则指出: 那么个人呢?特异反应性!!

我喜欢布吕讷蒂埃尔指出的这一点,因为,我在自身感到最微弱的,就是种族,而反之,感到最突出的,却是我这人极为罕见的特异反应性。

我记下六月十三日。

还要补充非常重要的影响: 个人选择的影响。

种族能培育人,很好。

可是,环境和时代呢?人可以为自己造出一种环境,如同假造的。我是说一种人为的环境,由自己选择,完全是被自己所包围。

一位作家——假如他喜欢离群索居——生活在书堆里,比生活在同胞中更自在。后来,他受选定的某个伟大的天才的影响,便将这种影响传给他生活的整个时代。有些影响是横向的。

(值得研究)。

<h3>户外,于泽,六月十三日</h3>

今天,我又能够浪漫一下。是我的头发引起的: 风吹动头发,赋予抒情的发型;我的思想一直追踪。我声音洪亮,朗诵了雨果的《纳瓦里诺》。

<h3>六月十六日清晨</h3>

路易的这封信令我伤心,我从这种痛苦中看出,我的友谊很真挚——否则,他的一句伤人的话,不会把我的心搅得这样乱。若是昨天晚上,我会为此潸然泪下。从这趟旅行一开始,我就准备热情接待,分手时讲的那些话,那样握手,接着,我本来等待一种安抚,却寄来这封残忍的信。

我痛心,我为这些事情痛心,就像看到寄予全部指望的女子一笑置之,所应产生的痛苦那样。

这种情景,他不可能理解;也许他想不到会伤害我;他想不到比起他的心灵,我的心灵多么更加重情谊,——而我总忘却这一点,却由这种伤害来提醒我。

今天早晨我去见他——可是我怕,——我非常怕他!

<h3>六月十七日</h3>

昨天下午,我是同亨利·德·雷尼埃一起度过的;我特别喜欢他。后来,又见到马努埃尔彼此说了些乏味的话。今天上午,错过同于斯曼见面的机会,给保尔·瓦莱里写了一封极长的信。同正直的人一起结束这一天。我最愿意同他在一起,我们兴奋到了极点。

我真幸福——什么也比不上荣耀感使人美。梅特林克引用我书上的这句话,列入最喜爱的四位作家——我真幸福——别人见到我只谈这事儿。有一天,佩利西埃在课堂,向他们提到我给朗松的书,认为是现代发展的最抒情和最优秀的书。

应当顽强地工作。

<h3>六月十八日</h3>

我坐在一家咖啡馆前(梅迪契广场)的露天座,看斯丹达尔的作品,从中注意到写作就是苦中有乐。

力求无可指责。

不大高兴——我明白他们为此伤心。至于我,我“尽可能地”品味一种激动——立一个标准,看看激动是否达到顶点,以便测出毗邻疯狂的极端。我在享乐中,只有体味享乐才满意。

有好几回我胆战心惊,惟恐走得太远。一定要能够返回。

可以确定,任何激动,哪怕是痛苦的,我都称为“享乐”。

<h3>六月二十三日</h3>

星期日一整天,我是和马塞尔·德鲁安在沙维尔树林度过的。马塞尔·德鲁安是我看重的,也许是我最喜爱的人。我们刚到一起,就兴奋得不得了;我们相得益彰。他考试考烦了。我们两人躺在草地上睡觉。我给他念我游布列塔尼的笔记。

我又变回来,成了瓦尔特,这真是太好了。毫无疑问,什么也美不过心灵高尚;美,不对,应当说: 崇高。

<h3>六月二十五日</h3>

我又见到路易。天哪!我们能和解吗?

他当着我的面撕了我的信!为什么?这封信完全是坦率的。这样激烈的解释,我们已经有过三次;我们已经做了这种痛苦的尝试,彼此不可能“契合”了;这样一来,也就不可能亲密无间了。那么为什么还要从头开始呢?我依然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他非要做我的朋友呢?既然我都不看重他了,既然从他那激昂而怪诞的讨论中,我只能获取疲惫和厌烦……噢!厌烦啊!

<h3>七月十日</h3>

我重又开始写日记了。我是由于精神上的松懈才中断的。从保健考虑,我也应当强迫自己,每天在本子上写几行。

我不讲述我同路易关系的插曲——首先我不愿意讲,其次,讲了我也解脱不了,只会徒增烦恼。……从前,尤其是这一点酿成他对我的影响力: 我以为他比我强。

这几行文字,几天前我就应该写了。因为,今天我们再次谈了谈。实质的实质,就是我一直喜欢他,而且,我一旦不鄙视他时还非常喜欢——也许在我鄙视他时也如此。

今天上午——在他的住处,两个人在一起——又追回几分亲密,开头我还挺高兴。开头甚至很高兴,可是很快就羞愧得要命,为这些事发窘了。

直到最后,我感觉很明显,这些事令我深感诧异。我极不自在,嘴角总是善意地挂着强挤的微笑,忍着不要因反感和惊愕而流下眼泪。令我气愤的这一切绝非区区小事: 说我没有一个梦想不是极糟的;而且,听人家带着动情的欢悦讲述时,还摆出一副平庸的甜甜微笑的样子,接着,路易也同别人一样,天真地相信正是“这样”,他昨天肯定的美妙理论,今天不知不觉又用别的理论取代了——噢!尤其是不再称英雄或无耻之徒的时候,就拿出庸庸碌碌的样子。况且,他本人也明显地感到了。至于我,我希望我的一生排列有序,好似一首美妙的诗——不错,无序,但总归像一首美妙的诗!我无处不渴望罕见的极品——而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不全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吗?要放荡,我也期待它能非同一般,如不可能,我就宁愿放弃……他们放荡时,也是他们生殖力旺盛的反映,这才是主要的——而我,我很清楚各处造成……

这一点应当讲出来,但要说得好些: 雨果在放荡行为中,因而也在他们的作品中(《街道和树林之歌》——其他亦然)所表现出的令人作呕的市民性——真正艺术家的激情非同凡响,但反之也都在性的意义上有所偏离,诸如但丁、帕斯卡尔、维尼、舒曼、米什莱、古斯塔夫·莫罗,以及拉斐尔派画家、传说中的著名人物……

纪德于7月18日到比利时的根特会见梅特林克,23日离开。这次短期逗留,他同随后赶来的母亲去游了布鲁日、奥斯坦德、阿姆斯特丹、海牙、布鲁塞尔等城市。

梅特林克为我念了《七公主》。

昨天参观了布鲁日和奥斯坦德。每到一座新城市,立刻就萎靡不振,厌倦沮丧到了极点,一心想快点儿离去。我在街道上拖着脚步,一副活受罪的样子。这些景物,即使令人赞叹,可是一想到要去观赏,我就惊慌起来。这种游乐,我本应和Em共享,我独自游玩,就觉得窃取了Em的一点快乐。每天下午我都睡一觉,哪怕做点儿梦也好。要不然就看书。“风景”,非但不能排遣,反而总触碰痛处,显示我这颗凄楚的心灵的形貌。

在奥斯坦德,天空和波涛灰蒙蒙一片;海上落雨,仿佛降下巨大的绝望。我想沉浸在肉欲的激动中,观望着骤雨,还吃了冰淇淋。我发了烧,一整天都流鼻血。

<h3>七月二十三日</h3>

我同妈妈又参观了布鲁日。我浑身发冷,蜷缩在几分温情里。

辞别梅特林克。我们开始了交谈。我颇为遗憾彼此可能谈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在信中对他讲。我又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躲进勤奋的孤独中。

梅特林克具有令人赞佩的力量。

阿尔克马尔

……郁金香和玫瑰百合花园。矮小的房舍,夹着洁净的小街。我徜徉在洗过的镶嵌瓷砖上,一些非常协调的小女孩,在门前擦着别人看不见的脏点。房瓦上游弋着船桅杆,只因仁慈的上帝让这里的海水高出陆地。

<h3>布鲁塞尔,七月三十日</h3>

德鲁安得了荣誉奖!

德鲁安处处第一!

我给妈妈念这封报喜信时,妈妈高兴得流下眼泪。我真高兴。今天晚上,在旅馆里,我想把这消息高声告诉所有人。我为德鲁安自豪,他的友谊对我是最珍贵的一件事。我因他而高兴,需要写下来:“我亲爱的德鲁安,我为你自豪。”

当天晚上,我得知埃米尔·安布雷山死了。我敢肯定,他是自杀的<span class="" data-note="这个人物以阿尔芒·巴夫泰尔的名字出现在中,又以阿尔芒·维代尔的名字出现在《伪币制造者》里。纪德描述了他的自杀性格(投入塞纳河)。"></span>。

一种好奇心吸引我。

——而这种感觉: 如果能对他讲了……也许?

——我们最后在一起那天,谈了很久,也是初次谈。不自杀是怯懦的表现,我对他坦率地谈了这种观点。而且现在,我几乎有点这种愿望。

我真希望能再谈一谈。

我头脑里酝酿几部奇书: 这趟旅行开始令我十分气恼,仿佛让我创作前的激情陷没在一种推延里。我看见了一卷诗(组剧)、《论那喀索斯》——这两部首先要写;——其余的还需等待。啊!但愿我重新找回这一切!我的哲学、我的道德,都慢慢地僵化了。

真的,这个德鲁安,是个多么诚实的人;他将我置于巨大的欢乐中。我在他身边就感到自己坚强有力,就像接受勇气的热波。我希望他能看重我。我对别人也会变得非常和善。我的心灵也会完全仁慈。应当成为令人钦佩的人。

布鲁塞尔

h·冯·爱克的《亚当和夏娃》。

戈雅的《宗教裁判所场面》和《少女肖像》。

G·弗林克的《金银匠的家庭》。

这三位对我有所教益。另外有一些画家,或许我更赞赏,但是没有汲取任何新东西。这三位对我个人有益。我记下几点。

弗林克,凶恶的画家。有人一说“他有个性”,总含有几分凶恶的意味。因为,要表现自己,就不得不破一些东西。弗林克有个性。后来,他绘画就媚俗了,而且惧怕他自己。

病态的形象: 丑陋,发育不健全;艺术家和肖像人物都在表现自己。带眼眵的眼睑,没有睫毛(这一点很突出),而且红红的。色彩很扎眼(孩子的蓝套衫),也是有意的。面孔细部都略去,但是比例极出色,非常有力,头发耷拉在脸上。

于贝尔·冯·爱克。在《亚当和夏娃》这幅画前,姑娘们扭过头去笑,小职员也相互捅臂肘。给人的印象: 非常强烈的猥亵。首先是由于现实主义,敢于全部画出来;其次,生来不宜裸露的形体给人的印象。可耻的裸体,并且意识到可耻;丑陋的裸体,感觉到冷。亚当堕落之后:“于是他们明白了他们光着身子。”<span class="" data-note="引自第三章。"></span>这一切,是不是冯·爱克加上的,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诚惶诚恐地模仿自然,如实的,结果自然提示这些,也就由不得他了。这是非常虔诚的绘画。“就是这人”: 看样子挺寒酸,应当尽快穿上衣服,因为裸体很丑。必不可少的虚伪;或者宗教: 由此而来《崇拜神秘的羔羊》。

戈雅: 《宗教裁判所》。全表达出来了。《少女肖像》: 我根本没看懂。在这幅画前,我呆了足足有一小时,因为,我每天都去转转。一进展厅就认出来,我从未见过戈雅的作品,不过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马奈从他那里拿去很多。无处不可以指责。

我不应该纯客观地在这本子上写这几点,其实,这些画完全变成我的了。我借此丰富了自己。

<h3>去南锡路上,星期五,八月七日</h3>

今天早晨,尽管不再抱什么希望,我还是又跑到迪南邮局,终于收到诚实人的信,热切盼望的这封信……

取了信之后,在回来的路上,我仿佛喝醉了,高兴得不由自主地叫起来。一些小姑娘见到乐成这样的一个人,不免奇怪,都回过头来瞧瞧。

真的,我需要这封信;由于我的心灵有一种习惯,在寂寞的时候便陷入怀疑和惶惶不安中,而近几天就是如此。

现在呢,我顿时高兴起来,我真高兴!唔!多么遂意,一切都绚丽多彩了!……

比利时的莱斯河畔昂村,有著名的溶岩洞。

即刻看完。

从旅行的第一天开始,到旅行的最后一天看完。我想,我还从未如此沉浸在书中。老实说,我没有旅游。那天去参观著名的岩洞,我甚至都无心看,总想着叔本华还在车上等我呢,心里挺恼火,不该中断阅读来看景色。

不过事后,我就以自己的方式,将瞥见的种种景物重组为所需的景观。

刚才我头脑里还在琢磨,想弄清究竟应当先存在后表现,还是先表现,然后才如表现那样存在呢?(正好比先赊账购物,然后再考虑应该清还的债款,在存在之前表现,就是向外界借贷。)

或许,我的头脑这样讲,人仅仅以其的程度而吧。

况且,这两个命题是假的,分开的:

1. 我们是为了表现才存在;

2. 我们因为存在才表现。

必须将两者连成相互依赖的关系;于是,我们得到所期望的命令式: 为了。

表现不应当与存在区别开;存在显示为表现;表现则是存在的即时显像。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

<h3>星期六,八月八日</h3>

叔本华的这种道德观(《道德基础》),纯粹是经验论,实在令我恼火。老实说,这不是一种道德观,而是一种心理学: 分析好的动机。一种道德应当是先验的。我真的就不懂了,自己的道德观错误百出,为什么还以一种窃取论点的借口,那么激烈地攻击康德的道德观呢。首先,哪种哲学,不是永无休止地追求构成它全部基础的原则呢?

我又见到了我的布列塔尼。

在多尔,这一天的暮晚——雨落不止,又不一直落到地面上,而天空一色,灰而又灰,惟有淡淡的哀怨,以致三更钟声响起,让心灵忽然感知了大气的这种灰色,并且按照期待地定了调子,使万物相对化了。

静谧的街道,但愿两年前我就走过: 那是一天傍晚,我这个流浪者走了几十公里路,又焦躁又疲惫不堪,走进了一座村庄。我观赏黑影推进,直至天黑,而寂静则与黑影相随。继而,夜晚我就睡在这些陌生的事物中间。

——今天晚上,小船在康卡勒的海面上。灰色的海酷似天空,岸边磷光明灭——可是,海平静极了,不可思议——近前的小船仿佛毫无重量,浮在流动的空气中,而空气负载着灰色的水,接续着如同跌落的云天的大海。

在圣米歇尔山,在海滩上碰见三个男孩,成为我们的向导,我自然喜欢上其中一个。

看一处景色,总希望好天儿,这未免荒谬。

雨中这些景色,具有美妙的忧伤情调。

关键是氛围和谐。还需要有一种声响,向心灵突然地,仿佛即时地揭示这种和谐。

<h3>九月三日</h3>

和莫凯尔从迪纳尔到圣吕奈尔。莫凯尔很可爱,——但是我真不善于聊天。我在孤寂中,丧失了使用艺术家语汇的习惯。赞美起来,就是两三个修饰语,翻来覆去不离我的嘴唇,不贴切到了荒唐的程度。

对别人讲他们的思想,比向他们谈自己的思想更有趣。这正是每次在新的谈话中,我不懈努力做的。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赢得别人的喜爱。人尤其爱自身的映像;一个人总爱他在别人身上的反映。

——我读波朗这本小册子(《新神秘论》),心中诧异,思想平庸的人如此怕超越“真实”,他们就好像担心自己了,把他们的思想局限“在合度的范围里”,那么可悲地讲理性,谨防虚张夸大。

正是这种情形,赋予天才一种屡发怪论的巨大力量、一种频抛骇人思想的斗大胆量: 他们借助这些平庸思想来装饰他们的观点,改变成他们的小摆设。

唉,怎么样?我们就不能傍晚出去,一直走到天黑。

我们可以沿河岸下去,走向这片光明的海洋——太阳每天要去的浴场。我知道码头有返回的船只,船家往桅杆上搭晾金丝网。我知道孩子在沙滩浅水中嬉戏,然后,他们光着美丽的身子,躺在沙子上晒太阳。

那边的海风吹涨船帆,驶向我们不会了解的、更加光辉的海岸。

船啊,就这样起航,驶向奇妙的安的列斯群岛,忽然一天在曙光中返航,满载着珍珠、奴隶和贝壳——船哟,我们将以金价买你们的战利品,以便像体味失落的一种感伤之香那样,品尝渴望你们的佛罗里达群岛的忧伤——那是我们永远也不会认识的地方。——不过,我们可以从珍珠的透视中,梦想那温暖的海水,从奴隶惊诧的眼神里,梦想那辽阔的天空,——还从你们的贝壳里,幻听那大海的涛声,——船啊!

边收割来边歌唱,

打下麦粒装满仓。

我们一直跑到悬崖峭壁看日落。在夕阳斜照中,荒原向远方延展。我们走在欧石楠丛中,小径隐没在一簇簇花丛里,粉红的繁花仿佛是天空的霞光。紫色雾气开始从山谷升起,暮色中我们迷失了路径,循浪涛之声才发现悬崖近在咫尺。太阳已经落下,但是天空还通明透亮。A……坐到荒原上,而我独自到下面的岩石,只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三个钓鱼的渔家孩子。水很清澈,看得见水下的鱼饵。

天空变成琥珀色,海面上漂动着倒映的天光。在别处悬崖上有渔夫唱歌。离我不远的三个孩子没钓着鱼很气恼。我凑到他们跟前;备好的鱼饵摊在岩石上,鱼卵和腐烂的沙丁鱼肉块,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天快黑的时候,一群银鱼靠近,钓上的鱼渐渐装满篮。三个孩子哼唱着下流的小曲,继而又不做声了;从海上升起一片寂静。

我感到一阵不舒服,如同一件事结束后那样。我又回到荒原;现在旷野呈淡紫色和绿色,也一片寂静,阒无一人了。一阵风刮来,非常温煦,搅乱了我的方寸;风简直柔软极了,我不禁意绪忽忽,几欲流下泪来。

我重又走上欧石楠路径。欧石楠花有点儿蔫了: 这我知道,否则的话,它们会更明亮,在夜色里就好像熠熠闪光。

暮色苍茫中,月亮开始洒下清辉。儿童赶回没有铃铛的羊群;大车在打开的谷仓门前等候。星星出现了。

我重又踏上暗影憧憧的荒径。

从美丽岛回来,埃利·阿莱格雷到卡纳克停下,他不认识这个村子。至于我,由于看厌了这些石头,我就一直走到欧赖。那里有几封信等着我们,我要看信的心情很急切。埃利·阿莱格雷吃了晚饭才回来。

欧赖的平台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下面的河流显露绿色的泥底;万物披着阳光,空气热乎乎的,给人以爱抚的感觉。

我走下河边。那里堆了许多剥去树皮的圆木,是给附近一家锯木场运来的。妇女和小姑娘都坐在圆木上,聊天,玩耍或者干活。远处,渔家孩子在洗澡: 他们在对岸脱了衣服,便下到淤泥没腿肚子的河中。一只无人的小船在水中漂流,他们游过去,光着身子在水中你推我搡,格格大笑。我久久地品味我这无法满足的欲望的苦涩。他们游完泳,就躺在岸上,让阳光晒干身子。

我离开了。阳光这么灿烂。远处树林俯在雾气中,我要借树荫看朋友的来信,便踏上大路。

……

写这些就是要说天气很热,金雀花散发着熟杏的香味!然而,这些对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走这条路,讲述这些又有什么用?执意走这么远的路的激动心情,我能用来孕育别的故事;这份激情,不宜圈在产生它的小小事实中,应当提取出来,再置于别处。

事件不过是借来发挥的题目,惟有激情才是重要的。

激情是不能讲述的。

(我不会叙述,写下这些只为自我安慰。)

两只神秘的小船驶过

月光照成银色的村庄。

<h3>九月四日</h3>

脑海里一个词儿、一个名字也没有了。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抽象的东西,既单调又模糊。在朦胧中,不知不觉又咀嚼了一点可怜的激情。

感到自己思想贫乏,还不汗颜无地。

<h3>十月八日</h3>

一个多月白纸无字,谈我自己谈腻了。日记的用处,在于记录有意识的、必要而艰难的精神上的进程。人总想了解处于什么状态。然而,现在我要讲的,还是反思自身。一部私人日记,在记录思想的觉醒时,才尤其有意义;或者记录青春期感官的觉醒;再就是感到死之将至时。

我身上再也没有悲剧了,只有起伏纷乱的思绪。我不再需要描述自己了。

我的表姊妹都走了。重又孤单一人我很高兴,但是心里又不敢承认。从翁弗勒尔回来,我的思想处于惬意的兴奋状态,给我的乐趣超过阅读。我重又开始工作,写我的书了。我是认真的,还颇为伤心,有点儿怕冷,头脑仿佛因困倦而迟钝了。

思想活跃而坚定。我开始搏斗;必须不断地搏斗。我又接着写《那喀索斯》,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写出来。

不久,我就难以容忍别人了,想必到末了我会变成一个孤僻者。无论在谁面前,我都很可笑,又好冲动,又好恼火。我觉得别人的看法,比什么时候都更重要。在这点上,我长进不大。现在,我有十来个时时挂在心上的朋友。一个人必须相当胸有成竹,才用不着不断地证明自己是对的。

我们生活的现时,今天,将来会成为我们认识自己的镜子,而我们能从当初的样子里,了解自己是什么人,想想这一点,我就胆战心寒。我的确惕惕不安,每决定一件事,都要弄清楚,这件事是否真的应当做。

12月28日,纪德从巴黎到于泽祖母家,一直住到1月18日,然后去蒙彼利埃他叔父夏尔·纪德家。

主啊,我又回到你面前,因为我认为除了认识你,一切都是虚幻。指引我走在你那光明的路径上吧。我走过了崎岖不平的道路,得到虚幻的财富,还以为自己富有了。主啊,可怜我吧: 惟一真正的财富是你给予的财富。我原想富有,结果贫穷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我重又变得非常贫穷了。我还记得从前的日子,我祈祷的日子。主啊,还像从前那样,领我走在你那光明的路径上吧。主啊,保佑我免遭痛苦吧。但愿我的心灵还能够自豪;我的心灵变成一颗普通的心灵了;噢!但愿从前那些搏斗、我的祈祷……不会是徒劳无益的。

我丧失了真正的财富,只为追逐我原以为真实可靠的虚幻,只因我看到别人相信。必须重新抓住真正的财富。“紧紧拿住你所有的……”其实我知道全部这些东西。

<h3>十二月三十日</h3>

只有远离上帝才感到不安;只有在上帝那里才能得到安歇;因为,他是亘古不变的。

只应当渴求上帝;须知任何事物,不待我们的欲望餍足就会逝去;或者事物依然存在,可是我们却没有这种欲望了。

虚假的财富欺骗我们。人不再寻找上帝,只因看不到自己贫困。他们自以为富有,只因他们人数众多;数量多得很,难以计数了……只有一种财富能使人富有,这便是上帝。由于这种财富是惟一的,人们就很清楚拥有与否,是惟一的,就极容易计数。他使你充实,因此也能让你安歇。我的上帝啊,你什么时候能全面照顾我呢?

<h3>十二月三十一日</h3>

动笔写作的时候,最难的事情就是坦率。应当掂量掂量这个思想,确定什么是艺术的坦率。暂时我想到这样一点: 这个词永远不会超越理念。或者说: 这个词总是理念所必需的,应当是不可抗拒的、无法删除的,对于句子如此,对于整部作品也如此。而且,对于艺术家的整个生命来讲,使命也是不可抗拒的,他不能不写作(我希望他首先抗拒自己,从而感到痛苦)。

数月以来,不能做到坦率的这种担心,一直折磨着我,妨碍我写作。不折不扣的坦率……

<h3>散页</h3>

大家承认身体散步,而神思显现。看到一个步行者沿一条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又顺原路回去,再走上另一条路,然后又换一条路,一般人不见得认为散步者走错了路……

我记得莱布尼茨在什么地方说过(我有记录),让神思游荡也有乐趣。

“人们喜欢迷路,而这正是一种精神散步。”

《神正论》第一卷。

总之,如果说人人都有资格被接纳,那么秘传的学说就站不住脚,——或者是一种不公道的、荒谬的东西,一种窃取的霸道。秘传学说的形成,自然是由于智力的等级——一些人理解,另一些人不理解。活该他们不理解。记得《圣经》有这样一句话:“他们应该来见你,而不是该你降格向他们靠拢。”不过,最美妙而偏爱的事物最不被理解时,还应当哀叹,正是因为最不被理解的事物不受欢迎,也得不到大多数的保护。

正文 一八九二年

<h3>一月一日</h3>

我想,王尔德<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于1891年11月27日同王尔德初次见面,对他大加赞赏,便频繁约他会面,吃饭。纪德在第十章里讲述了二人的交往;在12月写给保尔·瓦莱里的信中还这样写道:“王尔德致力于扼杀灵魂在我身上仅存的影响,因为他说,要认识一种本质,就必须将其消除: 他要让我懊悔有这样一颗灵魂。”"></span>对我只有伤害。和他在一起,我就不会思考了。感触更多了,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组织了,尤其再也跟不上别人的推断了。时而倒是有一些想法,可是我太笨拙,无法理顺,也就只好丢弃了。现在我重又拾起我的哲学史,吃力地,但也怀着巨大的乐趣,研究话语问题(同时我也要看缪勒和勒南的作品

<h3>一月三日</h3>

我总是这样折磨自己吗,而我的思想,主啊,从此往后,再也不能信赖任何肯定的东西啦?如同卧床不起的病人,辗转反侧想入睡,我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夜间又要惊醒。

我总想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人,但是心里完全明白必须选择。我希望能走在确定无疑的路上,一直走到我决心去的地方;然而我却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究竟应当要什么。我感到自身有千百种可能,总不甘心只能实现一种。每时每刻,每写一句话,每次有什么举动,我就战战兢兢地想,这又是一笔,添在我这行将固定的形象上,就抹不掉了: 这是一个游移不决的、毫无个性的形象,一个怯懦的形象,只因我不会选择,并且勇敢地限定自己的形象。

主啊,让我只追求一件事,不懈地追求那件事吧。

人的一生就是他的形象。临终的时刻,我们就将从过去显现出来,照照我们行为的镜子,我们的灵魂就会认出。我们整个一生,都致力于为我们自身绘出不可磨灭的一幅肖像。可怕的是,自己还不知道,不打算绘出美的形象。在谈论自己的时候,倒想到说得美点儿,自我夸耀;可是到了将来,我们的可怕形象就不会夸耀我们了。有人讲述自己的一生,自欺欺人;可是我们的一生却不会骗人,要讲述我们的灵魂;而我们的灵魂,也将以平常的姿态去见上帝。

因此,可以这样说,我隐约瞥见类似(艺术家的)一种倒置的真实性:

他应当做的,不是原原本本讲述他经历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经历他要讲述的生活。换句话说: 将来成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为一了;再说简单点儿: 成为他要做的人。

<h3>一月四日</h3>

……

我从前喜爱的节日的这种狂欢,终于又得到了。一阵陶醉,我禁不住离开书本,在房间里跑动起来;越是了解,渴望就越大,就越是要进一步了解。

我考虑长时间独自发奋工作,每天从清晨直到深夜——抽出时间弹弹琴,以便让发热的头脑稍事休息,并将我学得的杰出思想转化为激情。

主啊,我感谢你,独独让女性的影响,始终引导我这颗只认Em的影响的欣悦灵魂,走向最高的真实,并始终在勤奋中保持恭谨的姿态。

我欣喜地想到,如果她能回到我身边,我对她就不会保留一点秘密。

<h3>一月五日</h3>

有的梦中的感觉,醒来后还纠缠你,再也摆脱不掉。我就有过两次,在睡梦中尝到的滋味——而且很龌龊,后来总是不断地再现,不同于任何别种感觉。

<h3>一月六日</h3>

我注意到聪明和才智两者的这种差异: 聪明,从天性来讲是自私的,而才智则意味与之谈话的对方的聪明。

由此产生这种结果: 聪明善讲解(丹纳、布尔热,等等);才智仅仅善讲述(十七世纪)。

讲得好需有才智,要听得明白,有聪明就足够了。

启程去于泽的前夕。

先去蒙彼利埃,再去巴黎。

有待抄到本子上的笔记

每次旅行都有点遗憾,没有记下我携带的书籍。上次去于泽住的那段时间,还记得我发现了卡莱尔;我看了丹纳的《英国文学史》、布吕讷蒂埃尔的《种类进化》。我写了我的狂热的信仰之游。在拉福,我看了《布瓦尔和佩居谢》。我一定在什么上记了我读的这些作品。

我的最珍贵的一个记忆,就是我第一次读《勒内》的那天,那是在覆盖再生林的半山腰的陡峭岩洞里。我对面山谷的坡上,便是太阳照耀下的于泽——我独自呆在惬意的阴影里。山城的喧声隐约传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从那以后,我想再也没有如此迷人的情景。

这次外出,随身携带了达迈斯特、勒南和马克斯·缪勒的著作。这次外出期间,我的确发现了文献学,一时入了迷。但是我不知道这种研究对我能有什么用处。在我从事的各种研究中,我担心只停留在表面。恐怕我也只有浅尝辄止的时间。可是在这面,我的兴趣特别浓,没法儿讲明智。在各个领域,我都尽量深入吧。

我也开始了解天文学这一奇妙的学科。这是爱伦·坡的《有办法了》向我揭示的。

我还读了《老情妇》和《帕尔马修道院》——不过,这就没那么重要了。

每天我都背点儿《醉舟》。

<h3>蒙彼利埃,一月十日</h3>

只有同瓦莱里在一起,才能真正逍遥。我们两人的手拉得多紧啊!

我明白写一本书的这种烦恼了。别人要根据书来判断你,而瓦莱里认为我还是安德烈·瓦尔特——我则根据他本人看他,感到我们非常接近。

<h3>一月十一日</h3>

我在这两难选择之间挣扎;要道德,还是要坦率。

道德在于以一个偏爱的仿制人,取代自然人(古老人)。这样一来,人就不再坦率了。古老人才坦率。

我考虑出这一点: 古老人,即诗人。为人们所偏爱的新人,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必须取代诗人。在两者斗争中产生艺术品。

<h3>一月二十日</h3>

又回到于泽。

谈话,讨论: 终于明白自己是个有听觉的人,而对一个有视觉的人说话。本以为相互理解了!这有多大差异啊!(这是其中之一。)

两件事激化了,这好极了: 我对自身的无限厌倦、对纯洁思想的无限眷恋。

情况就应当如此,这是胜利的进军: 崇拜扼杀个人。上帝取而代之。

我重又开始稍微加工一下九月所作的平庸的诗。做起来挺烦。今天我从这样美妙的科学中发现,任何创作的乐趣,一面对学习的疯狂乐趣,也就自行否定了。这是一种发狂的贪婪。认识……

<h3>复活节的星期天</h3>

认识……认识什么?

还是文献学,但是很少。读了歌德的诗: 《普罗米修斯》;读了《拉弗斯丹》、班维尔的诗、《阿道尔夫》。

我感到时过不久,我又会重新投入狂热的神秘论中。

<h3>慕尼黑(次日),五月十二日</h3>

学习逻辑,整理自己的思想……头脑里一团乱麻;每种新思想一活动,就搅起其他所有思想。根本没有界限,也根本没有轮廓: 无轮廓的状态,或许能让人更容易抓住其中的关系,但是也能让我头脑里的一切混淆起来,每种概念都多少勾连其他所有概念。

如果说我不再写日记了,如果说我特别讨厌写信,那也是因为我没有了个人的激情;个人激情没了,仅有我想要的,或者别人的激情。这也仅仅是在好日子里,他们又常来常往了: 每个人的精神的激发、烈烈的震颤,仿佛随意能化作欢快或忧伤;不过,也没有哪个显得更可爱些。我就像一把调好弦的竖琴,要随诗人之意,奏出欢快的诙谐曲,或者忧郁的行板。

我相信这是创作的极佳状态。我本身也是随兴所至,这不等于说,我要随我的人物激动而激动吗?关键是能够动情;不过,只动之情,就是一种可悲的局限了。

不管怎样,自私自利是可恨的。我对自己越来越没兴趣了,而对我的作品和我的思想,兴趣则越来越大。我不再每日每时地自省,我是否无愧于我的上帝。然而,这是一大谬误: 哪怕最纯洁的事物,也应当有能力反映。

再者,别人的评说,比之我的判断,也不见得更能引起我的关注;——也不尽然: 作为客体和判断它的人之间关系的陈述,倒使我更好地认识这两者。不过对我来说,这另一个只要肯定就足够了,他再要解释,证明他有道理,就变得令我无法容忍了。人绝对证明不了什么。“绝不要评断。”任何评断本身都带有我们弱点的证据。在我看来,有时我必须对事物做出的判断,同判断所引起的情绪波动一样飘忽不定,也就说明了令我手足无措的这种极不确定性,即使这应当是一种决定行动的“判断”。

我几乎总是同时看到每种思想的两面,我内心的激情也总是极化。不过,我虽说理解两极,但是也能非常清晰地分辨出头脑理解力中止的界限,这样,头脑就决定纯粹成为个人的,只能看到真实的一个侧面,永远选定两极中的这一极或那一极。

我同一位朋友谈话时,几乎总是注意对他讲他所想的,而我本人一心只想这一点,整个心思只用来确定并衡量他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同瓦尔克纳埃尔谈话尤其如此。)

然而,我若是同两位朋友在一起,而两者又不同时,夹在两者之间就很恼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敢附和这个或那个,只好听肯定的话就点头,听否定的话就摇头。

再说,心理的这些问题也颇可笑,是相当庸俗的。

<h3>五月十五日</h3>

肉体的骚动、心灵的不安,可能还要持续;不过这些现象,只有在人们认为重要的期间内,才引起人们的兴趣。

一件事的价值,完全取决于人赋予它的重要性。容忍一件事,就是一点一点剥离自己的全部想法,待它终于发生时,丝毫也不会搅动我们的心灵了。

诗人的两种能力的确无与伦比: 只要愿意就能纵情于物,而又不迷失心性,还能有意识保持一派天真。不过,一碰到具有双重人格的天赋,这两种能力就消减了。

您注意到了拉开距离所产生的后果吗?您注意到了诗人不能作孽吗?诗人一旦作孽,就不复为诗人了。对诗人而言,作孽就不再是诗人。诗人的道德,就是永远做诗人。

艺术家不能作孽。这实在可悲。

一生总有两三次,喝了真正清凉可口的饮料。

有些夜晚,我们感到就要抓住幻象了,一阵欢喜,心也不禁突突颤动。

纪德于11月12日到南锡服役,作为二等兵编入79步兵团。

雅马尔说:“……既然人生一世,都在忙于增加和增强与生活的关联,那么就应当祝愿,生活的终场不要太遥远——或者应当豁达地生活。”

事物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我们,而是因为它们自身。

确切地说: 是由于上帝,我们才重要。

<h3>南锡,十一月</h3>

(服兵役。)近来很难受,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心灵和能力未尽其用,空有其品级。最高贵的能力闲置起来。我也知道,假使我独自一人,我也能将这些纯肉体的感受,转化为绝妙的冲动;然而我感到,别人只对平庸的冲动有好感;而我却希望得到他们的好感。

一个躯体,只有预感到周围有和声的可能,才会发出声音。

我心中惆怅,感到在这里同人交好,就是降低人格。

周围的事情,固然可以讲述,但是编造的成分太大……

——你觉得这些事情是编造的,因为你没有完全理解它们的复杂性。因此,诗人的作品吸引你,只因更简单。诗人在一部作品中,只表现一种真实,他便夸张。简单化,就是夸大留下来的。艺术作品是一种夸张。

<h3>散页</h3>

我会在夜晚看见他们走来,犹如来祈祷的天使。

天使——这天,我们都一心想着天使。“节制,就是像天使那样动情。”天使走在托比前面,身后留下一条从大地到天上的光带:“我们知道上天之路了。”我心中想道。M,也这样拉着我的手,引我踏上你全部美德的香径吧,另一只手给我指出光明——指引我——让我们一道庄严地去朝拜。

勇气十足地——仿佛有了一股力量——第二次生命,只能是第一次生命的延续。

昨天夜晚,我梦见自己要死了。我忏悔: 我爱自己胜过爱别人;我爱玛德莱娜胜过爱我自己——爱上帝胜过爱一切——爱上帝身上的一切胜过爱我自己。

即使世人都那么忧伤,我也生活得非常幸福。美妙而纯洁的热情,圣洁地燃尽我的灵魂。至于身后之事,我并不害怕;我不可能畏惧。如果身后万事皆空,我也一瞑不视了。如果身后有生命,暂时死亡之后还有生命,我深信那会是很幸福的,完全像我期望、向往的那样,而且一旦通过死亡,我挣断了此世的羁绊,就要冲向那种生命。

诗人的天赋;坦率夸张的能力;——铺张心灵极细微波动的这种痛苦的、病态的能力。

戏剧,如果要搬上舞台,那就是另一码事儿了。再也不能嘲弄观众: 正相反,必须尊重。剧本不再是一个完整体,而是一部分。在剧院中,两种因素必须一致起来(这便是戏剧的全部艺术),演员和观众,在台上演戏者和在座椅上观戏者,两者必须投合。表演部分,要同观赏部分合拍。要列出一个方程式: 否则,两者就失和了。

剧本可能很精彩,演得也很精彩——但这是另一码事儿。我讲的是“戏剧”,而不是艺术作品,艺术作品不管怎样精彩,还得看能不能搬上舞台。

正文 一八九三年

<h3>蒙彼利埃,三月</h3>

……赋予我可悲的欢乐,每次都犯罪的全部苦涩。

……而我最大的欢乐,也还是孤独而愁苦的。

我活到二十三岁,还是童男而又道德败坏,完全神魂颠倒,到处寻觅一点儿肉体,以便将我的嘴唇贴上去。

月光融融赤裸体,

清辉流泻无绝期。

傍晚,我们俩俯在窗口,眺望海上终于呈现更为柔和、更加发紫的色调。暮色逐渐扩展。

<h3>三月十五日</h3>

……我的心灵越来越崇拜,也日益缄默了。

……我的最忧伤的念头。

<h3>三月十七日</h3>

我爱生活,更爱睡眠,但不是由于空虚,而是由于梦境。

西班牙

斗牛。

杀一个人,因为他愤怒,这可以;然而,刺激他发怒以便杀掉他,这就绝对是犯罪。

人杀掉发狂而能伤人性命的公牛。是人把它置于那种状态。它只求在牧场上吃草。

<h3>四月</h3>

她害怕肉体的享乐,就好像这件事太强烈,可能要她的命。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那种惶恐,就跟要死了似的。

他们欲火中烧,急不可待,无论找什么地方发泄了事。

<h3>巴黎,四月末</h3>

完全了解自身的力量,并且完全派上用场。

不再看苦行者的书。到别处去寻求激情;赞赏生命的平衡与饱满的这种艰难的快乐。愿每种事物都将整个生命倾注到快乐上。成为幸福的人,这是一种义务。

我们不会再请求上帝,将我们擢升到幸福。当然!我们深知生来懦弱。

(这句话含义太多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再否认。继续下去。)

现在我来祈祷(须知这还是一种祈祷): 上帝啊,让这种窄得过分的道德爆裂吧,啊!让我完完全全地生活;给予我这样做的力量吧,啊!无所畏惧,也始终看不出我走向犯罪。

现在我要顺应自我,就必须做出像从前抑制自我那样大的努力。

这种克己的道德,当初简直成为我的天生道德,而现在另一种道德,对我来说就特别难以接受。我必须尽力去寻欢作乐。我要享乐却非常吃力。

“他时常瞧自己这童男的躯体,多么光滑,适于做爱;于是他渴望,在这肉体的光泽完全褪色之前,能接受女人的抚摩。他渴望自己更年轻,更俊美。心想在两个人之间,爱要具有他们肉体的光辉。(《爱的尝试》)

他们坐在草地上,等待夜晚,什么也不做;等到更加温馨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就继续漫步……

……无茎的鲜花盛开,花冠在水上漂动,犹如岛屿。

一种方便的道德?……嗳,当然不是!此前指引我,支持我,继而又使我堕落的道德,根本不是一种方便的道德。然而我完全清楚,我要品尝从前认为太美而自禁的这些东西,就不会当作一种罪孽,偷偷摸摸地进行,不会事先就有追悔的那种苦涩,不会的,而是要毫不愧疚,满心欢喜地奋力去追求。

终于走出梦境,过上一种强烈而充实的生活。

<h3>四月二十九日</h3>

啊!我多么畅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气!啊!窗棂啊!月光穿越迷雾流泻进来,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畅饮。啊!窗棂啊!多少次我贴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额头;多少次我跳下滚烫的床铺,跑到阳台上,眺望无垠静谧的苍穹,心中的欲火才渐渐烟消雾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们致命地损耗了我的肉体。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

<h3>五月三日</h3>

我在德拉克洛瓦的(刊在《周刊》上)中,终于找到两年前我在他的通信中寻找的全部内容。那些正式的信件,当时颇令我失望。

在中,我重又找见乌贼墨素描的德拉克洛瓦——他的促使我重操我的日记。

<h3>五月四日</h3>

应当预备一个笔记本,以便更加认真地到卢浮宫学习绘画史。要鉴赏,就不应当懒惰。我要以注释者,而不是以批评家的身份,去研究夏尔丹;不是分析风格,而是观赏与赞叹;然后再弄清其中的缘故。在一个伟人面前,采取专注和虔诚的态度,总有裨益。

<h3>五月五日</h3>

今天早晨五点起床,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过,早晨不宜创作,还是应当学习语文学和外语。

感到自己强壮和,的确叫人乐滋滋的。我等待。

伊波尔,诺曼底地名,距库沃维尔十五公里。

幽暗草地上的这些白花,在更白的阴影中,在还要白的夜色里熠熠闪光。沙径也同样闪亮,两侧丁香芬芳袭人。我们沿沙径走去,深入一片大树林,继而又见一池静水,令人陶醉。我们还继续漫步,这时,明月,从树枝间露面,正是我们喜爱的、如在云雾中游动的月亮。我们已经沉人梦想,于是回去睡觉。

<h3>五月二十八日</h3>

我们不安的事儿,一件也不会失落。不安的缘由在我们内心,而不在身外。我们的头脑天生如此,什么都能使之震动,只有在孤寂中,它才能找到点儿宁静。可是,上帝又扰它不安。

我在艺术作品上所爱的,是它的平静;无论期望安宁,还是喜爱骚动,什么也抵不上我们。

我用了整个青春时期,试图向别人证明,我或许有过那种种激情,假如我不是费力证明而把那些激情全扼杀了的话。

<h3>六月三日</h3>

无需每日、每年写日记;重要的是,在哪一段生活时期,日记写得密密麻麻而又一丝不苟。我停了很久未写,也是有原因的: 我的情动变得过分复杂,写起来要占用的时间太长,有必要简化,可是简化又必然丧失几分坦率;这已经是文学加工了,出来的东西与日记大相径庭了。

我的情动宛如一种宗教,处于开放状态;不可能更好地表达我要讲的,尽管以后我可能觉得这不可思议了。这是泛神论的倾向;不知道我会不会最终走到那一步。我倒是认为,这是一种过渡状态。

<h3>六月三日</h3>

我在洛朗家里住得特别习惯,不免有些担心,感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们了。这是我意中的一个家庭,想象着同他们一起生活多么愉快。

皮埃尔走了之后,保尔和我,我们又变得忧郁了,不过,我们一起度过的,也许是最美妙的夜晚,那种温馨的快乐,内涵多丰富,不应当轻易忘却。我们两人乘月夜,在悬崖上散步;一天晚上,我们经不住明亮夜色的吸引,甚至穿越树林,去探探更多的神秘。

我们从墓地旁边经过时,保尔怕死人;我却没有在意,倒很遗憾治好了恐惧症。我们有机会推心置腹,谈了感情的事。这种事极难启齿,特别微妙,除非是傻子,或者像我们这样自信的人,彼此才丝毫也不担心对方的微笑——我们都同样充满浪漫情调,不顾廉耻,像勒内那样爱幻想,我和他一样,都期待,盼望在我们生活的海洋上出现暴风雨。保尔担心未来,我们两人态度都很严肃,同时也留恋月光照在欧石楠上,给我们投来的美丽的阴影。

一天黄昏,在暮色中,我们就像我那趟旅行的水手一样,沿着悬崖,在岩石上蹿跳,躲避上涨的潮水,最后到达惟见海天的地点,我们俩讲述了伤心事儿。

我本应叙述上完剑术课,我们度过的每个夜晚: 我们的阅读、谈话,以及我们在园子周围的散步,透过栅栏看那落月。我们彼此施加有益的影响,彼此警告忧郁孤寂的危险。噢,忧伤深深扎根在我们三人的心中,这个话题总要反复不断。

……今年,我就是要极力争取欢乐,放纵生活,是我打定主意的正当生活。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就是解除的干渴。

我终生存在的疑问(这是一种病态的顽念): 我可爱吗?

干旱了三个月,现在终于下了一场暴雨。我回到屋里观看下雨,就像看戏一样。我不再喜欢描绘我所见的景象: 一描绘就煞风景。我更喜欢单纯地观赏,确信什么也不会遗忘,一旦需要,什么影像都会重新浮现。我还要更加全面地欣赏,要在短时间内,了解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并且在每一种方式中,都能再见到惋惜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忧心。我知道不久我就要投入严峻的任务,一天要抓紧每时每刻工作。可是现在,工作的愿望再怎么强烈,我也克制住自己,只是终日看书,散步,去采撷乐趣;夜晚我还要出去;我渴,要去解渴,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新情况。夜间,我几乎等于在户外睡觉: 窗户大大敞开,月光照进来,将我唤醒,但并不让我气恼。天气热极了,在月光下可以光着身子睡觉。早晨醒来,只见一片始终如一的灿烂,以及树枝上方的蓝天。我每天去吃水果冰糕,就像别人准时去上学那样。我去吃冰糕,往往要走很远的路,先走得非常干渴,然后体会如同烧灼的疼痛感觉,耐心地研究我的焦渴。

不过,我知道这样安排不好,作家应当抵制物欲;然而如今,我却乐得持相反看法,要为自己创造痛苦,以备将来再也满足不了的时候。再者,别的生活!别的生活;我们在各种生活中所能经历的一切,体味并讲出那种种强烈的感受。

纪德在鲁昂暂短停留,便去拉罗克度夏,打算写完《爱的尝试》。

将来我也能忆起当时,如同去年那样,我边走边读塔西陀,沿着一条松树夹护而景深的林荫路(这本出色的第十三卷,叙述尼禄逐渐丧失温和态度和天生的惧怕)。周围的自然景物,显得十分暗淡而凄怆。

我的情感的培育却很糟糕;斯丹达尔式的教育极为不当,又很危险。我丧失了怀有崇高思想的习惯,这是一件的事。我在生活上不肯花气力。这情况不应当继续下去: 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必须确定,意志也像肌肉那样,必须永远处于紧张的状态。

不过,这一年来改变了方式,我并不感到遗憾;然而,无论怎么变,最终还得回归自我。不,我并不遗憾,知道从任何事里都能获益,只要心中这么考虑。<strong>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当然应该变一变了</strong>。

看来我要放弃这部书了,毫无疑问,写起来太难,令人气馁。不过书成之后,还是很有趣的。

小说

福尔芒丹。

我有了一把锈了的钥匙,是在门前的一级台阶上找到的,被石缝长的草遮住了。我拿这把钥匙试了每扇门锁,折腾了一刻钟,总算搞断了卡着一把锁的大螺钉……

这便是给德·雷尼埃写的信。

我们还会笑得更厉害,这是

乔木下喧闹的游戏。

<h3>七月末</h3>

白天欢笑之后,到晚上又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再也不——一点也不忧伤了。

<h3>八月</h3>

一切都无所谓,反正我快活。我非常快活。这就足够了……本来我也可能沉浸在忧伤里。

翁弗勒尔,在街上

有时我觉得,别人在我周围生活,只是为了在我身上增强我自己的生活感觉。

为保尔·洛朗。

如果别人毫无觉察,产生一种感情又有什么用呢?要不然就是自私。

伟大的作品是静默的。

等待作品本身沉默了,才好写作。

“庄严……在谈起他的时候,总要回到这个词上来,”关于雷斯达尔,弗罗芒丹这样写道。而我喜爱的德拉克洛瓦则说道:“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庄严,是人身上不存在的。”<span class="" data-note="德拉克洛瓦这句话引自他的,紧接着还有一句话:“普桑也许是跟随他的作品最紧的人。”普桑(1594—1665),法国画家。"></span>

动身前,我又复阅了我的全部日记,产生一种难以描摹的厌恶。我从中只看到骄傲;骄傲的情绪,直至体现在表达的方式中,总是带着某种自命不凡的口气,不是追求深刻,就是追求才智。我在形而上学方面的自负实在可笑: 无休无止地分析自己的思想,没有行动,还总谈论道德,这是最令人厌烦的事了,一旦从中走出来,就会觉得淡而无味,几乎难以理解了。这类状态,的确有几种是坦率的,事后我再也不可能恢复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了结的事情、一封死信、一种永远冷却的激动。

出于逆反心理,我倒希望绝不再关注自己了;我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绝不再瞻前顾后,先就弄清楚自己做得对不对;而是说干就干,干糟就干糟!我再也不追求奇特而复杂的事情了;复杂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理解了;我要变得正常而坚强,只为不再考虑这一点了。

日记的这些篇幅,渴望写得精彩,就完全丧失其坦率了,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写得多么精彩,也不具备文学价值。总而言之,这些篇幅预期一种荣耀、将来会赋予它们意义的一种名望。这十分可鄙。只有几篇,既虔诚又纯净,令我喜欢;在从前的我身上,尤其令我喜欢的是祈祷的时刻。

我差一点全撕毁,至少撕掉许多篇幅。

如同这些奇妙的海藻,一捞出水来就黯然失色了……

惹我们发笑的,就是一种可能饱满的事物的萎缩感。令我们激奋的,就是饱满之感。任何事物,本身都有饱满的可能。

在卢浮宫博物馆……在每幅画上寻觅画笔离开之后还保留的一点生命。而那天,打动我的心的,既不是伦勃朗,也不是达·芬奇,而是提香: 《戴手套的男子》——我对着这幅画不禁潸然泪下。看来,肯定是作品中所体现的浓烈的生命,才使得一个事物具有价值。而且,这种生命也正是艺术家的,或者被表现的主题的生命。

我又看到我在《乌有国游记》中所写的这句话:

“他们要求小说替代他们根本没有做出的伟大行为,要求小说尽量满足这种隐约的渴望: 他们绝没有身体力行、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英雄主义。”

一部小说,就是旅行的一面镜子。

我更喜爱这种说法,觉得胜过我认为斯丹达尔概括圣雷阿尔的那种说法<span class="" data-note="斯丹达尔在第一部分第八章中,引用了圣雷阿尔的这句话:“一部小说: 就是一路带着旅行的一面镜子。”"></span>。

如果抱着飞黄腾达的目的,恰好给予人家所期待于你的,这就是精明过人;否则,我就认为有点软弱,如同所有唾手可得的东西。

不应当有个人的忧伤,而应当把别人的忧伤化为自己的忧伤……以求得改变。

……要注意这很容易: 只要高喊自己悲伤,而那一天恰恰没有多少悲伤可言。

我们还没有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光辉。

利雪

当初,我喜欢我这认识事物的职责,只是略微胜过全部认识的渴望。现在我认为我极大地忍受孤独,哪怕是傲气十足的孤独,也莫不如浑然不觉。

<h3>九月五日</h3>

有意远远跟不上自己的一系列行为,该有多累!

《安德烈·瓦尔特》再版时,也许应当加上这样的墓志铭:

“信然,无需人人进行同样的搏斗,才能战胜自我而得享天年。”(《模仿耶稣基督》I卷ⅩⅩⅤ章4节。)

<h3>九月九日</h3>

这次重读易卜生的《群鬼》,印象极深刻;我是在母亲和亨利舅母面前朗诵的。不过,切忌过分欣赏轰动效应。要推动而不是撞击,才能激发起事物。我们时刻要考虑到灵魂和肉体的惰性。撞击,往往会撞碎,事情也就戛然而止。必须以情感人。

<h3>拉罗克</h3>

在这本《爱的尝试》中,我有意指出书对作者本人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在写作过程中就发挥作用。因为,书使我们走出自我,也就改变我们,改变我们生活的步伐;正如在物理课上所见,盛满液体的水罐悬空旋转,一旦从反方向受到一种冲力,液体就会洒出来。我们的行为对我们也有反作用。“我们的行动作用于我们,正如我们作用于行动。”乔治·爱略特如是说。

因此,我忧伤,是因为受一场无法实现的快乐的梦所折磨。我叙述这场梦,就把这种快乐从梦境中夺出来,据为己有;我倒快乐了,而我的梦则丧失了魅力。

对于一个事物的任何作用,这种事物无不产生对施动体的反作用。我要指出的是一种相互性;这同样不是和其他事物,而是和自身的关系。施动体,就是自身;产生反作用的事物,就是想象出来的一个主题。因此,我在这里提出来的,就是间接作用于自身的一种方法。简言之,也就是一个故事。

吕克和拉舍尔,也愿意实现自己的渴望;然而,我描写自己的渴望时,就是以理想的方式实现渴望,而他们梦想这座他们只瞧见栅栏的园子,想要实际钻进去,结果丝毫也没有感觉到快乐。我倒是相当希望在一部艺术作品中,人们在人物这个层次上,所看到的正是这样移植了的主题。没有什么能更好地表现主题了,也没有什么能更牢靠地确定整部作品的各种比例关系了。梅姆灵和昆丁·梅西斯的某些画幅就是这样,一面发暗的凸面镜则映出绘画场面的房间。同样,贝拉斯克斯的画《姑娘们》也如此(但是略有差异)。最后,在文学上,《哈姆雷特》中演戏的场面,在另外一些剧中亦然。在《威廉·迈斯特》中,那些木偶的场面,或者古堡舞会的场面。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为罗德里克所念的东西,等等。这些范例没有一例是绝对准确的。而我在我的《笔记》中,我的《那喀索斯》和《爱的尝试》中,更好地讲出我所要表达的,要准确得多的,就是比之徽章之法,亦即将第二个嵌入第一个,“图中图”。

主题对于自身的这种反作用,一直令我跃跃欲试。这是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说。一个怒不可遏的男人讲述一个故事,这便是一本书的题目。一个男人讲述故事还不够,必须是一个恼怒的男人,在此人的愤怒和讲述的故事之间,必须时刻保持一种关系。

<h3>拉罗克,星期六</h3>

在这世上我宁肯不快乐,因为我想,有些人见我快乐很可能不舒服。然而我转念又一想,我忧伤的样子,也同样可能引起别人难过。结果有一阵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到我的所有行为都好像横生枝节,能引出我认为应当为之负责的无穷的后果。

并不是骄傲心理,换言之,至少不仅仅是骄傲心理阻止我,强行要我这样执意抵制欢乐,而是一种抛不掉的、本能的,也许是一种我内心最深厚的情感,一种忠于M,尤其忠于我自身的情感。惟恐这样勾画出来的,不会是我的真实形象。对自己也不始终不渝,想一想我就不能容忍;同样,无论干了什么事,不得不说谎,哪怕只当着她一人的面,我也十分憎恶。我抱着这种态度,不想打一点点折扣,而我所说的抵制,也许只是一种持续的逃避,因此后来我才写道:

“我曾想接近一个女子,以便了解我同她所能做的一切,也从而确信我的意志,在我不情愿的情况下,也不会受我的肉体的引导或欺骗,而且我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也完全是自由的,值得称赞的。”

今年,我的全部努力,都投到这项艰巨的任务上: 最终摆脱一种传输下来的宗教置于我周围的一切无用、过分狭隘、过分束缚我天性的东西,同时丝毫也不鄙弃对我还可能有教育作用、增强意志的一切。

也许我应当翻译但丁的<span class="" data-note=",意大利文艺复兴先驱、伟大诗人但丁(1265—1321)的第一本诗集(1292—1293)。"></span>,而不是彼特拉克。

一名基督徒心灵的特点,就是想象内心的搏斗;过不了多久,就弄不清是为什么了……总而言之,不管哪一方面战败,总是自身的一部分;这便是无谓的消耗。我的整个青春时期,就是经历我自身的两部分相互冲突,而这两部分也许巴不得要和睦相处。我从好战心理出发,臆想出斗争来,从而分割我的天性。

<h3>九月十三日</h3>

歌德。现在想一想,消除顾忌,就能得到幸福吗?不能。消除顾忌,不足以使人幸福;还必须有进一步的措施。不过,顾忌倒足以妨碍我们幸福;顾忌,就是持成见者为我们准备的精神的畏惧。这是不可理解的一种和谐;自己以为能够分离,独自前往,结果很快就自相矛盾了。一位独奏者必须随从乐队演奏(有待研究)。顾虑重重的心灵、畏首畏尾的心灵,总在自我压抑,就是害怕欢乐,如同害怕强光刺眼睛。

“人类本身的工作,总括来说,就是不断地将其可能的智力诉诸行动。”

伦理。

独特;第一阶段。

我删掉这个低级阶段,这一阶段纯粹是凡俗,人无非是个整体(制造群体)。

因此: 独特,就在于舍弃一些东西。个性以自己的局限确立起来。

但是,上面还有一种高级状态,歌德达到那种高度,成为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他明白独特则局限,而既为个人,他就只是某个人了。他像潘神一样,处处享乐,也就从自身排除了全部局限,变成高级平凡者了。

要过上这种高级的平凡生活,如果操之过急,就有一种危险。如果不能全部吸收,自己整个儿就会陷进去。思想必须比世界广阔,容纳世界,否则就要可悲地消失在其中,再也无独特可言了。

因此有两种状态: 首先搏斗状态;尘世就是诱惑,不应该向物欲让步。再就是高级状态: 普洛塞耳皮娜没有达到,她总念念不忘吃过石榴籽儿;歌德则很快进入这种状态,他不再拒绝任何东西,就能够写作了。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神性,可以下凡去会会人类的女儿了。

<h3>在伊波尔洛朗家</h3>

昨天夜晚雷雨交加,十分猛烈,我睡不了觉,只好起床。还不到清晨五点钟;外面天色极黑,大雨如注。我住在塔楼楼上的房间,有八扇窗户,每一扇都被大风摇撼。过一会儿,我要去观赏大海。老实说,这样的夜晚非常恐怖,一点儿也没有安全感,可以想象风刮得还要大,会把门窗刮坏,会很快把房顶揭开;于是,一家人没有灯火,呆在露天的地方,四面墙壁摇晃,房子眼看撑不住要倒塌了。我尤其想到悲剧开始时,父亲如何拼全力顶住房门,以免狂风破门而入……

<h3>九月二十一日</h3>

现在我要考虑惴惴不安的、顾虑重重和抑制欲望的日子,认为这种日子阴云密布,见不到一点阳光,过去的时日格外活跃在现时中;宛如意志消沉的日子,因其难熬而应受到责备。

基督教主要起安慰作用,其美好也主要表现在这方面。不是对事物的一种诠释;这样更好: 诠释只会触及头脑,只会让人明白而已。

然而,这种宗教只安慰,并不致力于消除痛苦。须知有些人就是希望获得幸福,这是可以理解的。有些人渴望消除所有愁苦的根源,这就更难了: 坚强的心灵便耗尽了精力。歌德干脆无视痛苦,为了幸福,他绕开了不幸。起初有人怪他,认为这样太容易,而其实,仅仅对冷酷的心灵才容易(这些心灵本身也没有幸福可言)。歌德没有这样一颗心灵,他所做的,不是出于冷酷。他考虑要促进别人的幸福,他本人幸福的景象,比他为他们的不幸所进行的痛苦的斗争,作用还要大些。

莫扎特的快乐,能让人感觉是一种持续的快乐;舒曼的快乐是狂热的,但让人感觉是来自两阵哭泣之间。莫扎特的快乐是由安详构成的,他的乐句宛若一种平静的思想;他的音乐的朴实完全是纯洁的,是一件晶莹透明的东西,其中表现了各种各样的激情,但是仿佛已经升华。“其节制恰似天使那样激动。”(儒贝尔)必须想想莫扎特,才好理解这一点。

快乐的思想,应当是我持续关注之点。

在谈起往事的时候,应当能够这样讲:“在那个年龄,我们的心思都放在爱情上。”

去年我在慕尼黑写道(是我发现的一张散页):“并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物。人只需一点点就会促成自己的幸福;而舍弃其他事物,又会有极大的自豪感。其他事物!我一尝过它们的虚妄,就要退身投入研究中。再过不久,不过,我先要尝尽它们苦涩的味道,以免日后再有哪种渴望来打扰我的清静时日。”

我写下这番话已有一年多了,后来,我逐渐接近这些受鄙视的事物,越接近越觉得它们既美又诱人。我受其迷惑,也正是为了它们,才贸然去旅行的。

<h3>蒙彼利埃,十月十日</h3>

基督教,首先是安慰人;但是有些人生来就幸福,不需要安慰。于是,对于这种人,基督教既然没有影响,那就先要他们变得不幸。

于是,我不再称我的欲望为诱惑了,也不再抵制,反而追随欲望了;在我看来,骄傲心理也不是那么可取的了;充满宗教情绪的一份私心所表现的这种光辉形式,我只看作是束缚和局限了,这种看法也许不对。忘我的境界,在我看来是一种高超的智慧;我仿佛能从中得到对我本人更大的益处。我完全知道,这还是一种私心,不过更加新颖,更加有趣,能满足我身上更多的力量。我坚持这句话: 满足一些力量;当时这就是我的道德。可我不想要这种道德了;我要更加有效地生活。美哟!欲望哟!你们才会愉悦我的心灵!那段时间,每笑一笑就令我开心;我本人也常常微笑,不再那么板着脸了。我憎恶忧伤,反对我的同情心。还讲什么呢?我费力开始的事情,一种魅力或习惯会使我无拘无束地继续下去。苦修的生活已成习惯,想要快乐,开头还真费劲,挤出个笑脸来并不容易;不过,这种费力的阶段持续时间多短啊!我这样做,难道不是遵循完全自然的法则吗?我很快就领悟了这一点: 也许我只有放任生活,才能生活得幸福;我说: 也许,因为我还没有十分把握。然而,我显出几分天真,开头还大惊小怪;难道我不是早就有此愿望,干脆放任生活吗?我好比一名海员丢下桨,任水漂流了;总之,要从容地眺望海岸;而只要在划桨,就不能眺望。我这一直绷紧的意志,现在又松懈下来,闲置下来了;我首先就预感到某种不适;继而,这种感觉也消失了,化解在生活的,随便怎样生活的无限魅力中。这是在长时间发烧之后的完全休息;我从前的种种不安变得不可理解了。我惊讶,大自然原来这么美,而我把一切都称为: 大自然。

……

正文 一八九四年

纪德于1893年10月至1894年8月底不在巴黎,在法国南方逗留,去游览了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的一些地方,还游览了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等城市。回到法国北方后,于8月中旬去瑞士洛桑,9月中旬到达纳沙泰尔。

最精彩的东西,就是由疯狂提示而由理性写出的东西。必须处于两者之间: 梦想时紧靠着疯狂,写作时紧靠着理性。

我终于理解了歌德的这句话:

“我宁愿做出一件不公正的事,也不能容忍一种混乱。”

我觉得《帕吕德》是一部病人的作品,现在感到很难修改。这倒从反面证明现在我的状态甚佳;抒情的热忱一刻也没有抛弃我,而我写得最费力的,就是极力要缩小的这部作品。总之,推动我写作再也不是件苦事;这是一种发掘。

<h3>纳沙泰尔</h3>

即使此地,秋天也有其魅力。今天傍晚,我一直攀登到俯瞰这座城市的树林: 我沿着一条大路走去,只见路的一侧排列着橙黄色的椴树和核桃树;核桃树的叶子几乎完全脱落,有人用长竿子打核桃,一股碘化钠的气味,从孩子剥落在地的果皮中散发出来。暖风吹得很猛。林子附近有人在耕地。行人彼此高声打招呼,而孩子的歌声,仿佛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我想到库沃维尔和拉罗克,想到我不在场的丧葬。此时此刻,想必我的亲人也在观赏林边的美景,脚步徐缓地往家走。点亮的灯已经放到他们的桌子上,烧好了茶,别人的书籍……

我还要接着阅读放下来的莱布尼茨,三年中每年秋天我都阅读,先看了所有短论和一些信件,然后看了《神正论》第一部分;现在,我开始读《新评论》。一连两年秋季,我也读了费希特的作品,今年还会有时间吗?有备无患,我随身带了《科学原理》。每年秋天,我也阅读狄更斯、屠格涅夫或爱略特,尤其狄更斯的作品,我总爱在傍晚时分,从树林长时间散步归来之后阅读: 我换上拖鞋,坐在炉火旁边喝着茶,而且总坐在拉罗克的这把绿套太师椅上。

还有晚餐的铃声、我母亲坐在大餐桌旁阅读的身影……这一切难道就会结束?

在这个时期,我从前的全部虔诚和热忱的一种老调,重又活跃起来;我也重又变得明智而沉默寡言了。

现在我思考一个小时,要胜过他们思考整整一个星期。我思考,我几乎不再胡思乱想了,也就是说我的思想不再飘忽不定,模糊不清了,而是立即形成明晰的轮廓,手头如果没有纸笔写下来,我就会坐立不安,于是一字一句记在心里,等回到住处立刻做笔记。

我求人从德国给我弄来拉瓦特尔的一小卷书。歌德说他是“不可替代”的人,而诺瓦利斯躺在病榻的最后几年还读他的作品,这样炽热、这样深情的一个人,为什么没有为更多的人所了解呢?要让人读到这样一段话,应当置于我的译文和蒂克的序言之前:

“每年过生日我都要讲,我生活的每天都要想: 思考自身是生活的生活;而我们思考得多么不够啊!我们多么难得为生活来安排我们的生活啊!”(这句话无法翻译: ie selten ma wir unser Leben zum Leben!)

这一句引语可收入我的诗集:

“亲爱的,让我们尽量生活吧。”

一种道德既不准许,也不教我们最大限度地、最绝妙和最自由地运用和发展我们的力量,我就再也不愿意理解了。

有些人,即使在讲真话,也是矫揉造作的;而我们,必须诚恳,哪怕到了说谎的边缘。

天才是件惶恐的事儿。

一件事物弄复杂了,绝不会毫无代价,总要丧失几分它原初的纯洁。

<h3>纳沙泰尔,十月</h3>

莱辛传。伏尔泰对待他似乎有失厚道;玷污这个形象的东西,在我看来还没有超过这个萨克森钞票的风波。莱辛到达莱比锡,也着实喜人: 他才十七岁,只有书本的生活,见到这个活跃的上流社会不免惊奇;他是个学者,但不谙世道,还受自己学问的妨碍。他是没有影子的皮特·什莱米尔,都不大敢同人打招呼。他前来修神学,同时学习击剑和舞蹈。

应当摘录他这些精彩的话:

“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掌握,或者自认为掌握的真理,而在于他为赢得真理而付出的真诚努力。因为,人根本不是通过拥有,而是通过追求真理才增长才干,才逐渐完善的。假如上帝右手握着全部,左手握着对的永世渴望,即使人在追求中总失误,假如上帝对我说: ‘选择吧!’那么我会谦卑地抓住他的左手,要这样回答: ‘给我这个吧,天父;因为,纯粹的真理只为你而设。’”

不知是哪位教皇,临终时刻看见上帝,而上帝对他说:“现在,我要把你带入我的荣耀中。”教皇则回答:“噢!主啊,我在研究你的三位一体,几乎找到了一个新的论据。有一小时就够用了,再容我研究这一夜晚吧。”

真理属于上帝,思想才属于人。有些人将思想和真理混为一谈。“其实,先有思想,然后才产生真理,难道不是吗?”(莱布尼茨: 《新评论》)

这一段是纪德去蒙蒂尼会友的火车上写的。

“上帝派给你的诱惑,无一不是符合人性的;而且公平的上帝,也赋予你战胜诱惑的力量。”思想就是诱惑,是来自上帝的诱惑,但不是上帝派给我们的,而正是产生于对上帝的探索。这类诱惑应当战胜,既然是可以战胜的。其他诱惑,称为欲望恐怕更贴切些,同样不是来自上帝,而恰恰相反,在我们瞻仰上帝的时候,是从我们背后袭来的,要转移我们的瞻仰;这类欲望,我不相信能全部消除,而且我也不理解,有什么必要过分长时间硬性全部扼杀,至少这种企图持续时间过长,不利于意志的某种锻炼;不过,这种情况仅限于青少年时期,否则的话,这些欲望就会过分牵制我们的精力,过分显示其重要性。人无法摆脱,在欲望中,心灵开头颇为勉强,随后很快就会消耗殆尽。这是些天生的欲望,年轻的心灵抵制较长一段时间,才有权利产生自豪感,主要应当注意让欲望缄默,或者为我所用,因为,欲望有益,欲望的满足也有益;然而,抵制过久会刺激欲望,这就不好了,只因会让人乱了方寸。

至少,我今天是这么考虑的。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解放心灵。高尚的心灵应从事更为崇高的事。我知道有些心灵非常高尚,对上帝的爱要比任何别的欲望更炽烈;这种天使般的热忱,似乎吸纳了另一种火焰;可是这样一来,燃烧得太快了,理性就要大为骇异。这往往是一种狂热,更常见的是一种无知。从前我就向往这样的狂热,现在就不这么考虑了。我要以我自身的各个部分敬奉上帝,从各个方面寻找他,丝毫也不减免,哪一部分都颂扬;我觉得祈祷并不好。祈祷是颂扬上帝,而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这种持续不断的祈祷,任何别的祈祷我都不予考虑了;我们的生活可能是爱情的、痛苦的或者屈辱的。我希望它仅仅是爱情的。痛苦和屈辱来自一种颓丧的理性;我再也不愿意让理性沉默,好准许心灵说话。我的心灵自然要说话的。我的理性被选定来歌颂上帝,同我这个人的其余部分一样;它不是上帝内在的东西吗?不是悄然地接近上帝吗?

上帝引诱考验的是我的理性,这是他对理性谈话的方式。如果理性不再受到引诱,那么对它来说上帝就好像沉默了;在无所作为的恐惧中,它就想方设法自我诱惑,这可就是一种试探上帝的冒险行为了。

上帝的诱惑表明心灵的遴选。我的心灵喜欢受诱惑。这样它才有信心。

向玛德莱娜讨回关于我们时期的趣味的一小段残简。

主啊,这一点,我必须向其他所有人隐瞒;然而有些瞬间,有些时刻,我觉得世上一片混乱,无可救药了,我的头脑虚构出的和谐无不解体;要寻觅最高的秩序,哪怕想一想我也不胜其烦;看到贫困的景象,我就心神不宁,我旧时的祈祷和过去虔诚的忧伤,重又浮现在心头;卑微者消极和克己的品德,我重又觉得是最美好的了。

主啊,给我力量吧,好能向别人只表现我的恬静、奇妙而成熟的思想。

有些时候,我就这样思忖:“我无法解脱。人也不可能解脱。主啊,教导我吧!”

不过,这是一种暂时精神状态的呼叫。

宗教的怀疑: 平庸。别人向我讲述他们的怀疑,总让我感到厌烦和别扭。这些怀疑来自怯懦的思想,以为目光一从麦加方向移开,就看不见上帝了。

将自己天性的两部分置于对立的状态,要同自己的天性为敌,这当然可以迎合自尊心,有利于激发诗情;然而,这样有悖。明明白白地理解上帝,那就会乐于顺应事物,顺应自身。这比抵制要难得多,至少要求更大的智慧;这样做要以聪明为前提,而抵制的态度,就用不着聪明了。(聪明人)不以聪明侍奉上帝,就意味着以自身的一部分侍奉他。

法律和道德,主要起教育作用,正因为如此,也就具有暂时性。任何教育,自然都有一种趋向,争取摆脱法律与道德,还有一种趋向,就是自我否认。法律和道德是为童年状态制定的;教育是一种解放。一座城邦、一个完全明智的国家,法官头脑里都装着规范,生活和审判用不着法律。明智的人,生活遵照智慧,无需道德。我们应该尽量达到无道德的崇高境界。

有些人将思想和真理混为一谈(参看莱布尼茨的《新评论》)。真理总是好的,而思想,要表达出来往往是危险的。有人会说,思想就是对它自己真理的诱惑。但是诱惑别的真理就不好了。上帝根据每人的能力分遣诱惑。向他们提供他们战胜不了的诱惑,这样做既不好,也不够明智。这就是为什么笨拙的教育非常可怕,为什么不应当调门过高地宣布自己的思想,只怕哪个弱者听不懂。

真理可以向所有人宣示;谈思想要有分寸,视每个对象的能力而定。

任何关系中,都寄寓一种影响的可能性。

上帝这个付酬者、公平的监督……尚年轻的心灵最好要领悟,无论转向哪一边,视野里都不能失去上帝。

苦恼的可能性: 心灵以为错爱。

(《克莱尔小姐之死》<span class="" data-note="《克莱尔小姐之死》是最初的拟名。"></span>。)

认识上帝,就是寻找他。帕斯卡尔通过基督的口说:“你不会寻找我的,如果你不是已经找到了我的话。”这是因为一旦见了,就总有进一步的要求,想到处都重见可敬的上帝的形象。我再也不想以别种方式,但求通过研究各种事物来认识上帝。别人所说的“感恩”,我认为就是我的赞赏。这种赞赏,要按照我的希望越来越明了,它给了我对职责的热爱。自然法则就是上帝的法则: 认识并遵循这些法则的人,就能得到幸福;“十诫”有什么用呢?摩西十诫是永存的;这些规诫在我们心中。它们由摩西打碎,就存在下来了。自觉遵从这些规诫的人就是智者;大自然逼使狂人服从。你履行职责,因畏惧而皱着眉头所做的一切,我则出于爱,带着爱的微笑,要微笑着去做。我爱上帝,只因上帝就在我心中;我赞赏他,只因为他很美。须知上帝就是一切,而对于善解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美的。

我对你讲这番话,我觉得是不用祈祷凳的一种托词。不过,高尚而坚强的人无需讲这些话。他们的崇拜是一种极其自然的兴高采烈,甚至上帝这个字眼儿都不再挂在嘴边。然而,他们并不傲慢无礼,倒是很顺从,很虔诚,如果你把接受一种从属地位的激情称作虔诚,把服从最聪明的法则称作顺从的话。

我的心灵: 一个工地。

美德与邪恶的一种努力。成为林叩斯。

过去的历史,就是人所解放出来的所有真理的历史。

这才是好路子。

<h3>纳沙泰尔,秋</h3>

如果说我过冬的计划在逐一实现,那么我也应该重新拾起日记了。日记丢下这么长时间,原因就是小事大量涌现,生活复杂起来,还有旅行。事情稍停下来,我就可以重新拾起来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生活放任自流,凡事随其自然,期待从经历的事情中得到教益;到一定时候就该沉下心来,审核一下新的收获,进行筛选,将好的整理出来,牢牢把握住。

我少年时期特别勤奋,后来就可以盼望从外界接受新教育了;当初我只了解自己,后来就可以旅行,发现事物,关注事物超过我自身;将其写下来,当时就觉得前景不大乐观,我需要全面回顾,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这样,整个儿就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我在这小村庄里蛰居,没有一个熟人,也没有任何景点可观赏,总之一点消遣也找不到,我只能自得其乐,自我关照。

关照自己而恰当,不就是提高自己吗?

当地景物欠佳,季节又差,我就埋头工作,要长时间关在屋子里。

写日记为了完善,当作镜子照一照,有时会看到自己所希望改变的模样儿;于是思忖道:“原先我是那个样子,现在这样我也不愿意了。”日记能催促某些坏思想加速过去,探究疑虑,确认好的思想。这是一种有意识的、深思熟虑的自我启发。

很不好,不宜保留。违背我的思想。且看1894年10月21日写给玛德莱娜的信。

10月21日给玛德莱娜的信的抄录。

我重又拾起我想是中止了四年的日记。持续不断的内省,终于危害了我的自由而正常的成长,我对此厌倦了,就想投身到物欲中,效法泛神论和斯宾诺莎学说的信奉者,将我的教育重新交给万物。现在,我受了你一点影响,这里又有环境幽静的有利条件,我就愿意恢复一种自我教育,重新注意我自身,不再放任自流地生活了。总之,如《传道书》所说:“一段时间要获取,一段时间利用收获。”我也像冬天的旱獭,要靠自身的脂肪生存。(到了春天,我该有多么饥饿啊!!)

因此,我又开始记日记……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期呢?户外的生命全部沉默下来,惟独我的思想在伴随我。我逐一写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我赋予这些思想以更真实的存在;从中我看到我那时的状态,就更加明白我想要成为什么样子了。

<h3>十月十九日</h3>

近几日极度兴奋,现在疲惫不堪。头十分沉重,里面一团乱麻。无法很好地工作。惟一明智的做法,就是去散步,然而,有些信件亟待回复,我写了一上午信了。昨日一整天,我就已经全用来写信,还未来得及寄出去。怎么也得等到状态完全正常了,才开始写这日记;但不知这种麻木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这四天去日内瓦和第戎旅行,我想就是这个缘故。还有安顿的种种麻烦事。

今天早晨,钢琴运到了。为了能站着工作,我让村里的木匠在工作室的墙壁上安装三块大搁板。一块放《帕吕德》的手稿,另一块放诺瓦利斯的译稿,第三块要大得多,放其余的书稿。木匠在钢琴上方还给我安了一块放书的搁板。

书放得远远的,伸手够不着,惟恐打扰我的写作。

工作效率很差,傍晚时分我也累了,就出去振作一下精神。头疼,种种感觉很虚,也很淡漠。在稀薄杉树林中游荡许久;天空黯淡,景物黯淡;由于近来下了几场雨,高大的山金车都腐烂了;有几株龙胆还在开花;蚁穴张着大口;球状蘑菇一碰破就散播粉末。

没有产生一点独特的感奋,也没有产生一个念头。

我坐到一棵伐倒的树上,又开始回忆比斯克拉的花园。在这一时刻,萨代克·布巴卡尔总来坐到我的火炉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抽着他那麻秆儿小烟斗。保罗下工,由阿特曼和巴奇尔簇拥着回来。我会有耐性在此地一直等到春天吗?

今天晚上,搁板全安好了。我的书能取出来了,乐谱和书稿也都摆好。我又重新开始生活了。笔记积累了不少,要抄录整理出来,怎么也得一周时间。

拉辛的《费德尔》

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法国作品无一例外,缺乏结构和完整布局,正是谬误的标志、破产的缘由。

我们先天就是狂人。我可望用小说证明这一点。有人过分将现实主义和实证主义混为一谈,而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长期以来,文学批评就迷途不返,总争论作品中粗俗成分的多寡。其实,这仅仅是一个词汇的问题。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就是直白地称呼卑鄙无耻的东西,而人们赞赏的还是迂回的手法。

如果谈的是实证主义,那么很快就会达成一致。

不能说实证主义小说就违反了自己的主张——龚古尔先生的几部作品就是明证——不过却存在大谬误。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就是一种。现在,小说应该证明它可以成为别种东西,而不仅仅是沿途移动的一面镜子。它将证明它从法兰西传统脱胎而出,却不大像样,证明它可以成为用各种部件拼凑的艺术品,不是琐碎小事和偶发的,而是高级的一种现实主义——如莫克莱尔所说的,是理想现实主义——比所谓现实事物还要真实,不要现实,就像数学的三角形,比测量员不完善的三角尺更现实和更真实一样。至于一部作品的各部分关系,每个部分也必须证明别的部分的真实性。无需别种证明,龚古尔先生所提出来的那一套,就比什么都令人气恼。他亲眼所见!他亲耳所闻!就好像必须以实事为证。就好像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毫无差异,小宇宙和大宇宙不是体现同样的法则。一个肯定,另一个靠不住……

小说将证明,除了现实,它还能描绘别种东西——直接描绘感情和思想;它将表明在事情经历之前,它能够推演到什么程度,也就是说,它能够构思到什么程度,能够成为艺术品。

它还将表明……

我觉得法国小说,由龚古尔两位先生所断定的整个实证阶段,是一种长时间的谬误。这种谬误在法兰西思想迎合……(请看上一页)。

皮埃尔·路易认为,我写的东西可供消遣的不多,并抱怨这一点。首先我认为我们不应当让人消遣,反而应当。其次,我有这种抱负,能写出极为有趣的东西!我情愿以绝大多数人的厌烦,只换取我能给予某个青年读者的激情,因为那个青年会铭记在心。

对我而言,我的渴望,就是我愿意给予别人的: 一种激赏。

<h3>十一月二十二日</h3>

他们就不能马上让我们清静点儿,别让我们看到这类对马拉美先生讥讽式的批评、这类荒谬的嘲笑!这类东西会让人变得凶狠。如果说有哪个人,无愧于一些人恰当地给予他的敬佩和激赏,那么就是他。如今,我们没有更伟大的诗人了(兰波似乎已经去世)。不错,“马尔戈并不哭泣”,但是我完全清楚,我们读这些诗时,曾经泣不成声:

……

各种金属给了我年轻的头发,

厚重气派和一种宿命的光华!

奢华!唔,乌木黑色……

等等。

我真的不知道引这几行诗。但我知道有些夜晚,我甚至不能谈论,只因一想起这些诗句铿锵的音节嗓子眼就发紧。

这些诗句,我们在记忆中携带,如同旅途携带的食粮,要走死亡之路、特别荒僻的朝圣之路——还有波德莱尔的一些诗,或者《醉舟》,我们能背诵上一整天也不会厌倦,就像嚼烟叶一样。

有些人资质不高,读这些诗没有什么感觉,那也没法儿,为他们惋惜,公然要批评这些人,就未免有点太天真了。这么做了的人,该得一个蠢事文凭。

我完全明白,这些话毫无理由放在此处,可是有的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拘吐到哪里,就像喊叫或者扔垃圾那样。

这些话,我情愿讲出来,因为,我并不认为对马拉美先生就狂热而盲目地赞赏。我也不可能同样欣赏他的诗和散文,或者同样欣赏某些诗和他的所有诗篇。

我推想是在诞生之前,大自然就提议:“我要给你这个,从你这儿我取走什么呢?”

满怀激情的诗人则高声答道:“大自然!从我身上取走你要的所有通常的东西;给我一点罕见的东西吧。”

我又捧起维吉尔的《牧歌》。我原以为都背诵下来了,可是却觉得从未读过;奇妙的天赋,就像诗人的新作。其余的一切,思想和数量,可以掌握,学会并记住,然而诗句的这种和谐,色彩、线条和音韵的这种和谐,则始终保留一点难以理解的东西。记忆在这方面毫无作用;这是外在的东西,就在我们对面,而我们每次观赏,都感到一种新的惊愕。

在所有诗人中,维吉尔最令我陶醉;甚至在舍尼埃的诗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乐趣。特奥克里托斯,我不了解他,尽管从前我同埃利·阿莱格雷一起读过他的诗(当时我很不理解)。我得跟德鲁安谈一谈。

从纳沙泰尔到巴塞尔的途中,只见由夜幕衬托的大工厂。

<h3>散页</h3>

人啊!最复杂的生物,因而也是依赖性最大的生物。你依附于一切构成你的成分。不要抗拒这种近似奴役的状况,要明白更多的法则在你身上纵横交错,因而也更为奇妙。你欠了这么多,具有种种品质,仅仅付出相应的依赖性。要明白,独立是一种贫困状态。许多事物向你讨债,但是许多事物也支持你。

不管一件什么事物,绝不会为另一件事物而生,也不管那是什么事物。任何行为,都应该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以及本身的目的,不要去关心别的。不要为了报偿而为善或作恶;不要为行动而创作艺术品,不要为金钱而爱,不要为生活而斗争。应当为艺术而艺术,为善而善,并为恶而恶,为爱而爱,为斗争而斗争,并为生活而生活。大自然干预其他事物,而其他事物与我们无关。在这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连在一起,相互依附,这我们知道;但是,做每件事都为事情本身,是为其价值提供理由的惟一方法。

这里我要谈谈为生活而生活,要同拉瓦特尔一起高喊:“亲人们,让我们生活吧,尽量生活吧!”

“拿住你所有的。”

除了事物给我们的感受,我们一无所有;为了馈赠这些感受,事物也借给我们了。物、人,对我们仅仅是动情的一种途径,一种凭借。迷恋物就错了;我们从来就没有物。有……就是拥有必要的。拿住你所有的,还要加一句: 只拿住你所有的。

物是上帝的代言者: 物逝去,上帝言语的意义依然存在。我们可以惋惜物,唉!正如听到十分甜美的话语之后,惋惜讲这些话的不可替代的声调。人和物的美;地方的美;上帝的声调。

我瞧见这道皱纹了,我对他说,它是一次极度疲惫产生的。这次疲惫是由于我的放任。放任行动,如果是受强烈的欲望、巨大的激情、坚定不移的意志所指引,倒还说得过去;其实不然: 给予我每种欲望以如此平等的公民权,并以如此相似的态度欢迎所有欲望,结果此刻,在同一时间,它们全要抢第一位置。现在我认为,人没有能力选择,一举一动,总是受不住最强烈欲望的诱惑;甚至忘我也是骄傲心理的诱惑;要不然就是痴情的爱。对其余的一切不大理会(也不去理会),不大受吸引,行动就方便了;甚至称得上最自觉自愿的行为,也不过是一种隐蔽的放任自流。如此等等。

噢!我若能简化自己的思想……有时,整整一个早晨,我愣在那里,任何事,心里极度不安,就想事事都干。渴望学习对我是最大的诱惑。面前有二三十本书,全都开了头。你若是听我说了准会发笑,我一本书也看不下去,想全看的愿望太强烈了。一本书拿起来看三行,我就什么事都想……(过一小时,我得去看望保尔和皮埃尔;哎呀!差一点儿把艾蒂安给忘了;他肯定要伤心的;路上,我还要买活袖口;洛珥还等我给她送花……)噢!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就会这样流逝,一直到死!噢!能在国外的海滩上,生活一段时间,一到户外,就能晒太阳,沐浴海风,眺望无际的海洋……我干脆出去……我的精神倦怠,出去走走就会好……可是,我早就决定用一小时练练音乐……

唉!有人敲门!有人来看我,真受不了!……(终于摆脱: 少说也浪费了一小时!)——有些人真幸福,我高声叹道,他们的每时每刻都安排满了,不得不按部就班。噢!坐井观天!坐井观天!

我们要当心,纳塔纳埃尔,当心所有那些获取幸福的手段。尤其不要选择: 首先,人就谈不上选择,其次,以为自己在选择,就很危险;因为,要选择就必须判断,而判断总是意味着……况且,等等。

供马塞尔·德鲁安采用。

激励工作的训练方法。

1. 精神法:

a 死亡迫近的意念。

b 争强好胜;真切地感受自己的时代和别人的创作。

c 人为地感受自己的年龄;通过与大人物传记的比较来增好胜心。

d 观察穷苦人的劳作;在我看来,惟有强迫的劳动,才能为我的财富提供辩解的理由。财富仅仅视为自由工作的准许证。

e 比较今天的工作和昨日的工作;再选择工作最勤奋的那天作为标准日;确信这样一条错误的推理: 今天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同样工作。

f 阅读平庸或拙劣的作品;感觉其中的敌对成分并夸大危险。怀着对那些作者的仇恨来写作。(方法很有效,但是比竞争要危险。)

2. 物质法(每条都无把握):

a 节食。

b 头和脚两端要十分保暖。

c 睡眠时间不要太长(七小时足矣)。

d 在阅读和弹奏音乐的时候,绝不要考虑练习;要练习,就挑一位古代作家,只看(但是非常认真)三行。每逢这种情况,我总拿起这几位的作品: 维吉尔、莫里哀和巴赫(不借助钢琴阅读);伏尔泰的《老实人》;或者,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阅读福楼拜通信集的头几本,或巴尔扎克的《写给他妹妹的书信》。

卧室里放一张矮床,留点儿空间,一个木柜上安着齐肘高的一块宽面横板,还有一小张方桌、一把硬木椅子。我躺着想象,走着构思,站着写作,坐着誊写。这四种姿势,对我几乎成为必不可少的。

我若是不做非常难的事,就不能表彰自己。我自然就会想,无论谁做起来更容易,因此我做到的,任何人都完全可能做到。

我在内心深处,从未确信自己比别人高明;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将特别谦虚和特别骄傲调和一致。

e 身体要健康。曾经生病。

在工作室,不要摆放艺术作品,或者只摆很少几件,而且是非常严肃的: (不要波提切利)马萨乔、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雅典学校》;不过,最好挂几幅肖像画或几副面具: 但丁、帕斯卡尔、莱奥帕尔迪;巴尔扎克的照片,等等。

除了词典,不放其他书籍。不要任何能分神或引起兴趣的东西。除了工作,不要任何能解闷的东西。

不搞政治,几乎从不看报;不过,无论同什么人,不要错过谈政治的机会;倒不是要了解什么公共事务,而是巧妙地认识人的性格。

想象力(在我身上)难得有走在构思前面的情况;激发我情感的不是想象力,而是构思意念;然而,仅有构思而没有想象力,还创作不出什么来,这只是一种无功效的激情。作品的构思,就是它的组成。如今多少艺术家,就因为想象得太匆急,创作出陈旧的、结构糟糕的作品。至于我,一部作品的构思,往往比它的早数年。

一部作品的构思一旦形成,我是说: 这部作品一旦开始组织,起草的工夫基本上就在于取消一切对它的机体无用的成分。

我完全清楚,成就艺术家特色的因素则另有来头,然而,写作时总想着个性的人,反而要倒霉。个性,如果是由衷的,总会相当明显地表现出来,而基督的这句话也适用于艺术:“要保自己命(个性)者必丧之。”

因此,这头一件工作,我是边走动边做的。而在这种时候,外界对我有极大的影响,对我来说,分神也是致命的。因为,创作始终要自然地进行;必须专注于自己的构思,既不能厌烦,也不能暴躁。有时,意念迟迟不来,必须等待。要有无限的耐心。强行驱使构思,于事毫无补益,它会显得别别扭扭,结果会让人莫名其妙: 你缘何受其吸引。最得意的构思,只有当位置空出,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意念时,才会到来。只有摈弃任何别的念头,才能呼唤它。有时,我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如果不巧,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就不免思忖: 我白浪费时间,完了,时间失去了。

夏尔婶母……她断言什么,又不大说明理由,谁见了都要怪她那么自信。这是因为她了解和明白的事物极少,遇到什么事总立刻表示看法,又听不大进去不同意见。她甚至不明白,我叔父会因为她这种盲目自信而苦恼……唔!这恰恰使我衡量出她这种胆怯,缺乏自信,又处处想表现比妈妈明白。我婶母不大看重这一点,有什么奇怪的: 人最后理解的,正是责备自己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对婶母的感情还是特别深,也特别喜欢同她在一起,究其原因,也许正是她怀着这种毫无所图的激情,驶向不确定的海岸: 她的思想吸引我并引起我兴趣的,正是这种鲁莽、爱冒险、容易造成伤害的特质,也是这种不计后果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对叔父极深挚感情的喷放。再者,因为她经受了许多痛苦,并且会日益痛苦,但是因她本人之故;不应当抛弃将要受苦的人。最后,还有她那异乎寻常的忠诚。然而,妈妈认为婶母对我有影响,可大错特错了: 我感到能为她做许多事,并不是因为受了她影响,而是因为我很爱她,有朝一日她才能需要我,我也愿意事先就向她证明她可以指望我。至于影响,妈妈以为自己毫无影响,其实她更有可能……

给瓦朗蒂娜……

唔!亲爱的朋友,要尽量,尽量理解一点别人——况且,这比什么都更有助于相互了解。别人也一样有秘密;每颗心灵都有伤感事。我们不要以为他们因为藏在心里,就不是像我们这样有烦恼的时刻。愿他们的交心引发我们的交心,不过,愿他们的沉默教导我们沉默,须知这其中有比怨艾更美的一种审慎。

我比较愿意这样考虑,我们多么亲爱的父母,现在显得如此平静,当年恐怕同我们一样,也有过反抗和神魂颠倒的日子。然而,时间多能让人平静下来!时间多能摧毁!多能伤害啊!我们不能容忍时间肆意妄为,要从时间手中夺取胜利,事先就把胜利掌握在我们手中,以便至少还能有几分自豪感。不要等待时间安抚我们平静了;时间带来的安宁具有过分浓重的哀伤色彩。我们要自行平静下来,从我们自身获取安宁,而这种安宁会更加喜幸。

我们要扼杀不安的心灵上这类不成型的念头,因为,我们还弄不清自己拥有什么,这类念头就会使我们眼高手低,期望值过高,结果更糟。到后来,这些就要结出太多的苦果。至于个人主义的那些自豪的、高尚而美好的思想,我们只保留我们感到有能力,并愉快坚持到底的几种,当然也要兢兢业业。

小说极好的题材!假如我只写一本书,表现一下这些大事,我也的确就心满意足了。还会有第三代人(我们的子女),他们也要产生怀疑,也要想象我们不可能理解他们;这些怀疑,现在我们正在经历。目睹自己所爱的人产生这些怀疑,明知他们会一无所获,却又无能为力,这情况也许并不那么令人伤心……

有助于形成我个性的名人。

《圣经》 巴赫 达·芬奇

埃斯库罗斯 舒曼 伦勃朗

欧里庇得斯 肖邦 丢勒(阿尔伯雷奇)

帕斯卡尔    普桑

海涅    夏尔丹

屠格涅夫

叔本华

米什莱

卡莱尔

福楼拜

爱伦·坡

我交往最密的人。

正文 一八九五年

<h3>七月二十日,凌晨三时</h3>

起床。上帝是最无须久等的。一起床便立即感到生命在奔流。

一生的四分之三时间在筹备幸福中过去;但是也不要以为,最后四分之一时间就可以享福了。这种筹备已经深深地养成习惯,为自己筹备完了之后,又要为别人筹备,因此,享福的最好时机就推到死后了。这就是为什么,人特别需要相信永生。大智者就会领悟,真正的幸福用不着准备,或者至少,只要一种内心的准备。

人在阻止自己幸福这方面,表现得异常机灵。我感到一个人承受不幸的能力越小,就越容易屈从于不幸。(再讲一遍,我仅仅指别人,而我始终觉得要幸福非常简单,也总能得到幸福,根本不依赖于事物。)

人由于缺乏信念或由于自私而不幸。然而,如何让人明白这一点呢?一个人自称信教,又自认为不幸,这真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发明。然而我们明白,基督教往往把人引到这种状态;这是一种很高尚的形式,尤其比照基督的受难。(《约翰福音》绝不这样引导。)

最崇高的生命,不是通过爱别人,而是通过爱职责来获取的。

我们的行为黏附于我们,犹如火焰之于磷。不错,它们成为我们的光彩,但是仅仅取决于对我们的消耗。

人能理解这一点吗?任何感受,都是一种无限的</span>种爱来摆脱自私(通过虔诚地爱上帝)。

一种削弱了的热情。多愁善感总是可悲的,会削弱心志,暴露出一颗衰弱的灵魂。以责任感,以自尊和一种超凡的自私,来医治多愁善感。怜悯(pieta)既不是多愁善感,也不是任何“天使的品德”。

我觉得爱国主义只有一点好处,就是赋予一些不太沉睡的人以好胜的虚荣。

消除或多或少的优越感。对别人的赞赏会随之减少,但也会减少自我欣赏。对上帝,亦即对行为美本身的赞赏,则会相应地增长,而且不在乎有多难;就像欣赏艺术品那样。再说,一切美的行为都是令人艳羡的;别人非但不祝贺,反而嫉妒,这我也能够理解。

出于职责而完成另一个人出于爱所做到的事。对上帝的爱应当始终高于对世人的爱。

一旦只剩下自怜了,就应该避免悼念死者。你在这种时候悼念的不是亡逝的女子,而是你得到她的爱而有过的幸福。

消除自身的优越感。这是思想的一大障碍。

斯巴达哟,只容身体健康的人生活;你就注定只豢养一些蠢人。

你只注视身体,因而是残疾者;如果你允许同你一样残疾的人生活,那么你也许会像希腊其他城邦那样,能保留下大批诗人、哲学家和各种艺术家吧?

正文 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 旅途散页

纪德于1895年5月31日丧母,10月7日同表姐玛德莱娜结婚,10月中旬开始蜜月旅行。二人先去蒙彼利埃,再去瑞士纳沙泰尔、圣莫里茨。他们于12月5日离开圣莫里茨,途经米兰,于12月14日到达佛罗伦萨。

<h3>一</h3>

<h3>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h3>

游览皮蒂宫,穿过连接奥菲斯宫的走廊;巴拉丁画廊美不胜收。乔尔乔涅的《音乐会》画面左侧,那个年轻人的头,是由一种奇妙的物质构成的。各种色调都化解融合,成为一种崭新而陌生的色彩,在画幅的每处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完全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离,也不能加添一笔;目光沿着额头、鬓角移去,微微接近头发,丝毫捕捉不到缝隙,就像熔解的珐琅,还在液体状时摊在画布上。

面对这幅画,不会有任何别种想法;独一无二,就是一部杰作的特质;让人相信任何别种形式的美都要等而下之。

<h3>十二月十五日</h3>

圣米尼亚托,山丘林荫路,天气好极了。只因暮晚时分,雾气腾起,天空时而薄云遮盖,时而几乎碧蓝响晴。全城熔化在一个金子的浴缸里;屋顶呈李子色;大教堂及其钟楼、韦基奥宫的塔楼、高高耸立;山丘仿佛规避;菲索尔对面的高山巍峨。阿尔诺河姿态优美,在入城和出城处显露出来。太阳落山,它那温柔而朦胧的光辉,淹没了我们站在墓地大理石平台上所见的这些景物。墓地围着丧葬的柏树,近乎黑色,非常肃穆,恰好适合佛罗伦萨。

<h3>十二月十六日</h3>

下雨。我给阿特曼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写信。意大利语课。再也没有什么比学习更有趣的事了。

<h3>十七日</h3>

昨天晚上,这个英国青年坐到公用桌上,写了几页日记,一大厚本快要用完了,看样子他渴望同我交谈。多亏玛德莱娜当翻译,我们才能交谈几句。

阅读了丹纳作品中波伊提乌关于俄耳甫斯寓言的叙述,等等。

我们感冒了,这几天呆在屋里。外面下雨或下雾,顶多出去走几步。阅读。学习意大利语。我买了卡尔林奇的书。贝尔蒂尼先生每天来看我。我在泽勒的大部头中看点意大利史。我以伏尔泰的小说方式,构想一部《没有缚紧的普罗米修斯》。经过意志放松而痛苦的一个不顺的时期。

从圣米尼亚托,沿阿尔诺河岸的美丽山丘,一直走到牛奶厂对面的山丘。我越来越了解这些山峦和缓而朴实的线条,以及绿和灰的色调。

我喜欢站在阿尔诺河边,长时间观赏堤坝流下的河水形成的激浪: 堤坝倾斜着拦在河中,结果河水在一侧聚积,形成环状撞击坝壁,沿壁往下走,这样,流水就自成涡轮,固定一道波浪的形状。由流体瞬间穿越的这种固定的形状,看着简直妙极了。海上则相反,水滴静止不动,或者至少还要回到原处,而只有一道波浪的形状在游弋。

一个桥拱突出去,在河面上形成一个阳台,我就倚在上面观赏。桥拱下面旁边有一道小闸门,我想是小船的水梯,——随着或开或关闸门,水位就能起落变化。

河水始终是黄色而浑浊的,但是水面没有一点气泡和沫子;河水经过堤坝流速极快,顺着几乎垂直的坝壁冲下去,平滑而毫无挂碍,形成一道完全规整的水帘。这是一种滑落。

阿尔诺河水位下落很多,今天早晨又出现了挖河泥和沙子的工人,他们从河床和低洼河岸一铲一铲挖了淤泥,装满平底船。

前天夜阑时分,一场狂风暴雨突然降临: 狂风携着冰雹,闪电骇人,雷鸣震耳欲聋——无不具备——甚至圣诞节前的钟声也狂敲不止,将近拂晓时就开始,但是完全淹没在暴风雨的肆虐中,直到清晨才显示出天使之音。

一醒来还以为能看到如洗的碧空,可是除了乌云还是乌云——天空一副愁惨相,仿佛洪水要大泛滥了。

昨天我做梦飞起来(已经有过一次),飞得太高,再也下不来了,远远望见下方的大地,已经觉得变样了——惶恐——认不出离开的地点——晕眩。醒来时恐慌万状,真像病了。

然而,这绝不是一场噩梦。这十多年来,想想有过多次了。这种病态,在蒙彼利埃,在拉马卢,几乎每天夜晚如此。

<kbd>.99lib?</kbd>昨天到牛奶厂一带散步;太阳特别热,春天的潮气叫人心烦。看来草木要发芽了。沿着阿尔诺河边走去,遇见高大茂盛的芦苇,一片片夹在河流与大道之间;河对岸则毗邻修剪过的树丛、不时有高大的橡树挺立突兀;绿色的大橡树修剪得笔直,枝叶繁茂,往外扩张,垂落到人行道上。

<h3>十二月二十六日</h3>

今天上午,参观菲奥丽圣马利亚博物馆、国家博物馆。特别观赏了我最喜爱的多那太罗。他这个展览上,无论原作还是复制品,都让人感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斗争,反对古代传统所取得的胜利……令人惊讶地偏爱人体、出奇地理解儿童的体型。这尊小爱神,一只脚踏着一条蛇,另一只脚半抬起——两条小短腿,还因裤子而显得笨重,变了形,但是缠得不紧脱落下来,成为装饰物,肚子上只剩下腰带,下身半裸露了;两只举起的小胳臂,动作又笨拙又美妙。

他那尊《大卫像》的华丽裸体;肉体的味道;骨骼和整个姿态之间肌肉消失了;极度消瘦,青春的活力——创作方法,等等。作为研究再去观赏。

<h3>十二月二十七日</h3>

今天上午在阅览室看报。来回的路上,到了阿尔诺河大坝前,我不可避免地要站住,观看水流最急或最缓时而变化的波浪。水位已经降低,工人又可以挖沙了。

午饭后,参观艺术学院,着重看了弗拉·乔凡尼的作品。我们恰巧看了登刊的迪戈·马尔特利的讲座,知道安吉利科的生平。

可怕的时期: 意志松懈、精神半晕乎。

<h3>十二月二十八日</h3>

今天上午见到罗贝托·加特奇,他向我谈起渴望办一种国际性杂志,谈起他的诗集,还有另一部,以及他的小说。

他渴望科佩给他作序。这人挺聪明,他说到科佩,显然是不明情况。他若是在巴黎,肯定会加入《水星杂志》的队列……

问他了解的其他法国人时,他列举都德、科佩、布尔热、左拉。

在多奈饭店用午餐,然后去参观梅迪契礼拜堂和奥菲斯宫,面对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幅画,写下这几行字。着重看了安吉利科的作品;学院的画家引起我更大的兴趣;洛伦佐·德·克列迪——他的《维纳斯》背景是黑色的。

观赏了廊台上的拉斐尔的作品;在他的画上,暗影往往是明亮部分简单的变暗;突起部位给人的愉悦感,主要来自对生硬的憎恶,来自既不遮掩又要平缓的轮廓需要。因此,要达到完美,就得做到从明亮到不太明亮,再到黑暗的难以觉察的递进。这根本不同于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所追求的完美,——不管是威尼斯还是西班牙画派,荷兰还是英国画派,总是更加刻意,进行更难更有争议的探索。乔尔乔涅往往比提香还有过之,他画每个过渡所用的颜色,都似乎是特别的,,尽管其品质始终是,能立刻融于邻色。

面对一幅画,我极难产生写作的念头;那就寻找一些评论,有人就认为,限制自己的赞赏,而不是去研究,以便确保这种激动,学到的东西就会少些,但是我并不这么看;因此,我面对一幅画所能做的,不管无意识还是审慎的,只能是观察美。

<h3>十二月二十九日</h3>

。导游真叫人无法容忍,他的讲解把画都给毁了。毫无情感。我不大理解为什么这样盛赞西班牙人小礼拜堂。礼拜堂里的一切都很新奇,但是毫无值得赞美的地方。完全是在牺牲美的情况下战胜了困难。

唱诗堂右侧的祭坛,矫揉造作的长幅壁画,已经充满了点缀,但是非常精美,出自菲利庇诺·利皮之手。左侧祭坛,画了一条恶龙、一个复活的场面(圣约翰福音的故事)。被恶龙气息熏昏过去的青年,形象十分可爱。围着他的人物也都很美——黑人国王……复活场面上的一群女子也很妙丽。然而这些壁画,比起装饰中央祭坛的吉兰达约的佳作来,就要逊色了。

午餐后,那位青年罗贝托·加特奇来看我,我们一道出门。他对我谈起要写的小说,谈得很好。要写一个系列,颂扬犯罪。第一部将为乱伦辩护(或者,至少要叙述);第二部将为谋杀辩护;第三部则为盗窃辩护。惟独乱伦是构思出来的;这是现代化了的暗嫩和他玛的乱伦——《圣经》中的这些故事,他不知道,我就给他念了。他尤其要描述逐渐产生的厌恶,以及随着拥有而萌生的仇恨,这将构成书的重要部分……

再次出门去刮脸,走到新圣马利亚教堂广场,碰见奇特的队列。天已黑了,一片宁静,没有拥来围观的人,由男子组成的队列,都身穿白袍,手里举着火把,肩上扛着一副担架。这种景象,在佛罗伦萨,乃至在全意大利,大约时常见到,因为谁看见也没有跑来驻足。

晚餐后,我又会同罗贝托·加特奇,一道去竞技场,要再会邓南遮。邓南遮约摸十点钟到达,一小时之后,我们同奥维托离开竞技场,正是他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的。我们一道去干布里奴斯咖啡馆;邓南遮贪吃纸盒装的香草小冰淇淋。他坐在我身边,谈话平易,雅人深致,给我的印象,他不大考虑自己是个人物了。他个头儿矮小,从远处看,那副相貌会显得很平常,或者已经熟悉,根本看不出文学气质和天才相。他蓄留的小胡子修成锥形,呈淡黄色;他说话的声音清晰,有点冷淡,但是挺轻柔,而且近乎温存。他的目光也有点冷漠,也许带几分残忍,不过这也许是表象,是他那色眯眯的眼神给造成这种印象。他头上只戴一顶瓜片小帽。

他询问法国人的情况,提到莫克莱尔、雷尼埃、保尔·亚当——我笑着对他说:“您全看过呀!”“全看过,”他兴冲冲地答道,“我认为必须全部浏览。”接着他又说:“我们全看,怀着一再萌生的希望,最终能发现我们大家渴盼的一部杰作。”他不大喜爱梅特林克,认为他的语言太简单。他也不喜欢易卜生,说“他缺乏美”。“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拉丁人啊。”他抱歉似的说道。

他正在酝酿一部现代剧,但是保持古典形式,遵循“三一律”……今年夏季,他同埃雷勒乘游艇沿希腊海岸航行,“在迈锡尼塌毁的城门下朗读了索福克勒斯的剧作”……

……由于我表示惊奇,不知是他文学上的渊博允许他如此完美而持续地创作,还是他写作之余,还有时间大量阅读。“哦!”他说道,“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能快速阅读,所有书全看了。我干起活儿来可是拼命的,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年干九十个月不歇手。我已经创作出了二十来本了。”

他讲这话慢声细语,绝无吹嘘之嫌。晚会就这样毫不费劲地延长了。

<h3>十二月三十日</h3>

午餐之后,我们又回到国家博物馆。多那太罗的绝妙的《大卫像》!小孩子的铜像!华丽的裸体;东方的优美;帽子遮在眼睛上的阴影,刚刚萌生的眼神便迷失而非物化了。嘴唇泛起的微笑;脸蛋十分温柔。

那小身子很娇嫩,有点柔弱的、不自然的美;——铜质的坚硬;——精制的护腿铠甲,只是禁锢了小腿,而上面的大腿则出了铠甲,倒显得更稚嫩了。

这种不知羞耻的装束又很奇特,那两条小胳臂绷得很紧,或拿着石子,或抓着沙子。我真希望随意让这形象展现在面前。我观赏许久——力图领悟,牢记这些美妙的线条、腹部紧接肋下的这道因呼吸凹陷的皱褶,乃至连接上胸和右肩的这种枯瘦的肌肉,——还牢记大腿上端有点间断的纹褶,以及骶骨上连的腰部这种异常的扁平……

尼古拉·达乌扎诺的这尊半身雕像,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观赏的时候,觉得它比《大卫像》还要美。他身上现在比当年还富有生气,他的嘴唇抵得上他的全部话语。这两件作品是最美的——紧接下来的就是小爱神铜像和钟楼的《傻瓜》,可惜从下面只能瞧见半身。韦罗基奥的《大卫》雕像也很出色。

<h3>十二月三十一日</h3>

圣马可小修道院,我真想祝愿你开满玫瑰花。

……沿阿尔诺河边返回——落日;水隐没在金黄的沙中;很远处,渔夫身影憧憧;炊烟从屋顶冉冉升起,开头青灰色,一遇夕照便染黄了。这种辉煌的景象持续很长时间,包括圣米尼亚托附近的屋顶、青杏色别墅的白墙;周围的柏树则显得更幽暗了。阿尔诺河的落水,好似剥落的闪光鳞片,呈极浅淡的绿色,靠下面则又掺进了橙色。

远处的渔夫抱着捕鱼篓,回到船上……这些延长的时日美不胜收……

<h3>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h3>

有多少回,玛德莱娜在隔壁房间,我是我母亲了。

今天上午,在牛奶厂一带散步,心旷神怡……要不要讲述那束鲜花的故事?不要。讲给谁呢?不是讲给我听:我都能回忆起来。在那里的可怜的小玫瑰花,我不断地看她们——穷苦的小玫瑰花——买一个穷苦人的。我既笨拙又粗暴,起初没有理解,这一赠送的有意谦恭之举所包含的美意。我原想玛德莱娜心太软,抵不住一个穷苦人一再央求她买下。正巧昨天晚上,我给她带回小玫瑰。

这故事真奇特,我因之心绪不宁,乃至成了心病。万一哪天,玛德莱娜要离开我,我就会变成流浪汉。

傍晚乘车游览菲索尔。

晚上,在吉亚科萨家遇见邓南遮。

她怎么也看不厌,我也乐得她这衰弱的身体不断需要我扶持;她的温存对我来说十分甜美;我细心地护佑她;她那带着愁云的额头偎着我的肩膀时,我真要因爱而流下眼泪。她看到许多景物都赞叹不已,但是面对伟大的美,就往往少言寡语了。

<h3>一月二日</h3>

参观圣马可修道院。到多奈家进午餐。摄影。乘车游览。

<h3>一月三日</h3>

同邓南遮和布拉达的儿子,×××伯爵共进午餐。我陪他离开,又去找罗贝托·加特奇。乘车小游山丘林荫路。再回到皮蒂去接M,等等。

去年,我没有准确理解安吉利科,以为在他的作品中只发现一种纯粹虔诚的、道德的美,以为他的绘画仅仅作为一种祈祷方法,并且力求有效。萨伏那洛拉的故事,此刻占据我的头脑,在我看来是“圣像破坏运动”的故事,反映了那场运动最可怕的全部内容,我也不同意从圣马可修道院能拿出一件艺术品。应当承认,安吉利科的某些作品是美妙的。当然,他的绘画过分让线条从属于形象,而形象,则是表达心灵的一种方式,心灵又是对上帝的一种颂扬,——而颜色,只是附属物、形体的填充物——不过,他给每个空间着色很细腻,也很美妙,幸好他认为天真配色所表现的欢喜,并不过分世俗。

<h3>一月六日</h3>

有人同邓南遮谈起保健。他对我说没有失过眠,至少没有因睡不着觉而吃苦头。骑马和击剑能防止失眠。明天他要去达·芬奇的故乡芬奇村;他说是一次朝拜,并提议我陪同他前往。我若不是骑术太差的话,非常愿意同他走一趟。在谈到讥讽的时候,他相当明确地对我说,他不能容忍利用讥讽来反对事物,人只能出于爱心,才能洞察事理,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在饭桌上只喝清水,这是工作者的一条规则;——然而他又说每天喝十杯到十二杯茶。今天早晨,他身穿骑马服装,为这样上桌吃饭表示歉意;他又华丽,又潇洒,那副果敢的样子很可爱。

Em有点疲倦。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傍晚我出去一下,跟踪几个引起我好奇心的人。我在后来的《华朗坦·克诺克斯》中,要用很长的篇幅讲述跟踪人的这种怪癖。

晚上玩点儿小游戏。Em身体极不舒服,不能参加,吃过晚饭就早早躺下了。我没有留在她身边,整个晚上心里都很难受,每次有人开门或者高声叫喊,我就担心会吵醒她,加剧她的偏头痛。将近午夜时分,我又抑制不住有几分伤心,觉得这种种行径不够严肃,不应该不同Em呆在一起。我真希望能离开这个圈子,而迟迟未能回到她身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情况。在欢声笑语中,我也想到两年前,保尔和我在比斯克拉,那么平静,那么郑重度过的夜晚。我不免思忖,自己怎么有那么坚定的意志,绝不会产生个人的忧愁,而那意志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定不移。在我们特别盼望的这种令人激动的临近,我不愿意这样跳舞和吵闹,反倒想共同祈祷、崇拜,或者只是严肃地等待。憎恶不严肃的行为——我始终如此。在这段时间,Em独自一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h3>一月十三日</h3>

今天晚上,我们离开佛罗伦萨。我本应多谈谈。新圣马利亚教堂的吉兰达约的壁画、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马萨乔、菲利庇诺·利皮的壁画、圣马可修道院的安吉利科的壁画,以及里卡多宫的贝诺佐·戈佐利的非凡之作,都给我留下最鲜明的记忆。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忙不过来,这些作品就没有即时谈论。现在我记得相当清楚,今后什么时候都可以谈论了——再说,这段时间,各方多所打扰,不如等以后独自一人,消消停停地思索。

我到阿利纳里摄影室,尽量多挑些这些壁画的照片。单就贝诺佐·戈佐利的壁画照,我想能有二十四幅之多。我可以从容地观赏了。

几个美妙的夜晚,金色的和粉灰色的……阿尔诺河出了城区,两岸就宽阔、敞亮了。左岸有杨树林;右岸长着一丛丛芦苇、牛奶厂区的一座座幽暗的花园。杨树叶子落光了,整个金色天空透下来,光线像过了筛子。一片片沙滩,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河中央。渔夫和挖泥工光着腿,回到平底船上,又进入水中,挖河泥和岸沙,装满船。牛奶厂区对面的山丘上,黑魆魆的柏树间,有一座约摸是教堂的建筑。

还有什么可回忆的呢?强烈地渴望游荡,恨不能立即,更加身贴身地,更加从肉体上感受自然万物,就像沐浴其中,就像沐浴时感受到海水惬意的接触。

心头萦绕着东方、荒漠,以及那种灼热、空旷、棕榈花园的阴影、白色肥大的衣衫——真是魂牵梦绕,感官发狂了,神经动怒了,每天一入夜,我总以为难以成眠。

我要写一首诗的开端,表达这种贪欲、要让自然渗透、强暴、占满我的强烈渴望,表达帕西淮对公牛的那种爱。

可以写一篇相当有趣的研究文章,论述贝诺佐·戈佐利。丹纳在《英国文学史》中论述乔叟和异教复兴那一章,倒可以借鉴。比萨公墓的壁画,就不如里卡多宫的壁画——可以不算头三幅(《收获葡萄》、《含的诅咒》和《巴别塔》),以及小祭坛门口上方那一幅。

奇妙的花园,鸟儿好似鲜花,天使在散步,有孔雀似的羽翼,而孔雀倒像带花边的叶丛。

至于菲利庇诺·利皮、贝诺佐·戈佐利,我很想了解他们的生平。我读过多那太罗的传记,但是门茨叙述得极糟。

为什么他的作品中没有女性呢?美妙的大卫对这个孩子的瘦小身体,表现出一种惴惴不安的赞赏。

意大利文艺复兴!感官的胜利,却通过这样不折不扣的虔诚,以基督命名的这种双重存在实在无法理解,异教居然喋喋不休,出言不逊,这种感官的胜利,真要令我惶恐不安。菲利庇诺·利皮,那副细腻的面孔,总那么年轻,不由自主地面带微笑,他在圣马利亚教堂亲手绘制的壁画上,并不像别人那样,注视着在他身边完成殉道之奉的人,而是扭过头来看我。我希望进一步理解你的思想。他这个最年轻的艺术家,所有伟大艺术家对他寄予多大希望,交给他沿着马萨乔的路走下去的非凡任务。他们事业未竟就走了,而你却成为他们的全部未来。我想你尽管微笑,还是敬重他们的,感到没有他们的巨大努力,你也不可能创作出这样美妙的作品。

然而,你在大教堂所作的画,给钻到圣贝尔讲坛底下的天使安一个顽童的头,究竟是出于什么担心,还是出于什么嘲讽呢?出色的绘画圣徒的虔诚、他的温情、双手感激的姿态,是无法想象的。基督教艺术一点也不能超越,而一位更加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会做成一件更富异教意味的东西。出色的圣母,患了肺病的淋巴体质者,脸色蜡黄,脖颈病恹恹的,但是脸上已毫无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她早就承受了全部磨难。这的确是圣母亲自来见圣徒。无法想象这衣裙里还有个肉体,然而丝毫也没有走样儿。

圣徒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只是感谢圣母前来看望。

那其中还有某种绝难言表的东西,就像在佩鲁兹附近的修道院里,圣路易同吉尔修士的拥抱。

在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壁画,表现王子复活的那幅,哪部分出自菲利庇诺之手?被大火烧毁的这座教堂,还有他的哪些作品?还有哪些是老牌大师的作品?

这幅壁画令人赞叹,它的透视的缺点并无大碍。

孩子的裸体造型完美,而这种焕发异彩的白色肌肤,在这座教堂所有着衣的形象中,并没有,也绝没有异教之嫌。

这样一种感激之情,从孩子的目光,走向让他起死回生的圣徒的手,画面中心实际上是在他们两者之间想象的一点。这幅壁画的所有形象能列入我所见到的最美的。

我真希望再次欣赏圣马可修道院中安吉利科的那一大幅壁画。

<h3>罗马,一月十六日</h3>

从比萨到罗马,一路夜行,景物一无所见。夜色一片漆黑。车驶近奇维塔韦基亚,就听见大海的浪涛声。想到拜伦和席勒,这种念头挥之不去。Em给我翻译席勒从比萨寄出的几封信。昨天晚上,我给她念了《普罗米修斯》第二幕第二场,精灵第二次合唱的美妙篇章。

奥斯卡·王尔德是现代诗人中,惟一不是作为写诗者引起我兴趣的人。在法国,根据戈蒂埃和福楼拜的观点,发明了一种荒谬的理论: 必须将作品与人分开,就好像作品是硬贴在人身上似的。就好像人的全部生活并不是他作品的支柱,并不是他的头一部作品似的,要以其作品为王尔德的生活辩解,实在愚蠢;殊不知他的生活比他的作品更重要,他对我说:“我将天赋置于我的生活中,仅仅将才能置于我的作品里,而这便是我生活的巨大悲剧。”

在拜伦和席勒的时代,一切似乎都揭示出来,我想描绘比萨公墓有一种乐趣,那时不是所有人都去过,也不是到处都能见到描述比萨的作品。现在我所感兴趣的,主要不是谈论大教堂和斜塔,而是那里的天气,从比萨到海边,在辽阔的平原上空,惟见辽阔惆怅的雨景。

<h3>罗马</h3>

今天傍晚,参观了无比巨大的圣彼得教堂。我不由自主,通过斯丹达尔的眼光看罗马。我发现了我在罗马感到无聊的秘密: 罗马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在罗马,主要看了帕拉蒂诺山、卡拉卡拉温泉、西克斯图斯教堂——可是毫无疑问,我根本不喜欢罗马。

卡皮托利山博物馆里,《埃费斯的狄安娜》旁边(右侧),那尊《解困者》小铜像无比美妙。我认为,我喜爱它要超过任何古代艺术品——甚至包括美术馆的《尼奥比德》,或者慕尼黑的《睡觉的猛兽》。(后来,我在那不勒斯看到的出色的《渔夫墨丘利》。)

铜质本身非常光滑,宛若碧玉,近乎黑色,赋予形体一种更果断而持久的意志;那么优美,却毫无绵软之态。这个未到青春期的小小身体出奇地纤弱,然而丝毫也不令人惋惜,形体不必再太孩子气,或者过于丰满。

<h3>那不勒斯,一月二十九日</h3>

月圆之夜,尽管薄有雾气,夜色仍极为清亮,隐约可见恍若漂浮的卡普里岛,高出人们以为的海平线。古老的维苏威火山的山脊,仿佛带着烧灼的伤痕,而我们很想靠近瞧一瞧,究竟什么火焰洞,或者炽热的岩石,从远处发出红光和爆裂声,头一天夜晚让我们以为一座村庄遭了火灾。

每处景物都召唤它的音乐,像景物一样开朗的音乐,充满清脆的笑声,无需艰难的构思就产生出来。

我感到惊讶,从这里就能听到这首极为奇特的东方歌曲,开头的音调特别尖厉,又怪异地一直降到主音,只通过两个并列句子,而两个乐句节拍分明,仿佛在音调之间痉挛地旋转,接着停留在一种窒息中。

<h3>那不勒斯</h3>

卡普里岛神秘地漂浮在透明的水上。我喜欢海上岩洞。美丽岛的岩洞半没在水中!莫尔加的岩洞绚丽多彩!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天蓝洞: 这些反光是一种冰冷色,根本不是天蓝,而是靛蓝,仿佛由一个不大懂色彩的神想象出来的。我匆忙出来。岛子另一侧还有一个岩洞,不大有名,但是很精美;洞小,通道逼窄,有三个入口,这样,光就折射进去,而且透进去的只有绿光线,也足以映衬洞中的水,就形成磷光。沉入水中之物,无不附着一种淡绿色的火苗;浸到水中的手也染上绿色,好似皮埃尔·路易的水黾。

这块土地格外多情,有两位漂亮的美国女郎谈起它来,就流下怀恋和渴望的泪水: 两位女郎我是在佛罗伦萨相识的,还曾把邓南遮介绍给她们。有的人来住一周,结果再也不走了。

马戈尼克勒夫人的一位朋友,在卡普里岛结了婚,对他的故乡就再也不闻不问了。卡普里的姑娘们特别容易结婚做夫人。美国男人蜂拥而至,德国男人也蜂拥而至。我则不同,觉得卡普里岛虽有可赞叹的岩石,却是无法忍受的,或者差不多如此;我还是喜欢看见恍若海上的幻景,漂浮着的那不勒斯卡普里岛。

然而,我倒愿意在那岛上,而不是在佛罗伦萨,遇见那两位光艳照人的美国女郎,一位在读马洛,另一位在念奥马尔·凯雅姆的四行诗——而且当邓南遮来看望时,她们也用岛上的葡萄招待我们——那是晒干的,再用浸了朗姆酒的葡萄叶包起来储存的葡萄;小包呈雪茄色,包裹层干了,很不起眼,但是保存了葡萄的糖分和水分。

从拉卡瓦镇有一条上山的路。一路上方尽是树木枝条形成的网,引人遐想,轻盈的榆树和细弱的杨树,在美妙的空中垂悬,装饰这些葡萄棚,该是多么明媚的春天景象。我们穿越的小树林,已经开满了紫色的番红花。

本笃会修道院,半隐蔽在岩石之间。我们参观了图书阅览室,便下到修道院;修道院嵌在高高的岩石之间,虽然午后的太阳当空,阳光直射下来,也显得惨淡淡的。墙壁的苔藓湿漉漉的,常年往下淌水。这里一切都似乎腐烂化解而变细小,呈白色和绿色。下面的地穴还要宽敞得多,只能从修道院的一个敞着的气窗透进空气和光线。朦胧的光极为轻柔地裹住不对称的大柱子,地穴一片死寂。给我带路的修士端着一盏灯,灯光照见一堆堆头盖骨和枯骨;有些骸骨蒙上一种毛茸茸的白色。

再往前走,只见在两排粗柱之间,有一行六具石棺,一具紧挨一具,全部敞盖,满满装着骸骨。

再远一点儿,便是相当精美的壁画,出自乔托的一个门生之手。

有人会说:“敌人,就是外部。”

仅仅危害自身是很难做到的。

离开陶尔米纳,前往卡塔尼亚。令人惊叹的旷野,展现焦黑的沃土和熔岩,没有耕种的地方,火山岩渣之间长着失去娇态的阿福花。

“一种着魔似的疯狂,把我推向一切所谓坏的东西。”

锡拉库萨

看看锡拉库萨的夏天。齐亚内河的纸莎草,从两岸相连接,在游船上方织成金银条的拱顶,带我们游玩的水手如是说。平底船触到岸边,折断浅水的青草,带起草根,发出窸窣之声。天空极低,将乌云一直拖到大地。船缓缓溯流而上。

泉水周围长着纸莎草,是从前阿拉伯人栽种的;我想象非洲大湖的湖岸同这里大不一样。源泉在一个很深的池底。水相当深,在这里呈现异乎寻常的蓝色。天蓝色大鱼在水中游弋。真想把一只戒指投下去……我想到加夫萨的游泳池: 那些温泉游泳池中,有瞎眼的大鱼,能拂着游泳者,据说是为了纪念伟大的坦尼特,俯视池底,还能看见蓝蛇在石板上爬行。

石牢、封闭的园子、洞穴、地牢的果园、维纳斯水泉的涓流、青藤。这废弃的采石场,正是囚禁俘虏的地方。空气厚重,湿度很大,弥漫着馥郁的橘花香气。我们吃了还未熟透的柠檬;刚入口让人受不了的酸涩味消失之后,口里就只剩下难以置信的一种清香了。这地方充满淫荡、谋杀和极端无耻的情欲;阿拉伯故事给我们讲的这些地下花园,阿拉丁就去寻找过果实,即寻找宝石;游方僧的表弟同他相爱的妹妹关在那里;岛屿国王的妻子夜晚去见受伤的黑奴,以其魅力阻止他死去。<span class="" data-note="这三个故事均引自。"></span>

希腊式的剧场,在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刻观赏。上方便是从坟墓通向阿福花田野的路径。我从未见过如此幽静的地方。

马耳他

……傍晚时分,我们观赏了总督府花园,园中的景物,我最喜爱的还是一个大承水盘: 它紧贴地面,有欧石楠围护,水满满的,几乎漫到边沿儿,就像一面大镜子,平悬在那里无人见。

我想一座花园,路径如悬在半空,那就会非常美妙——窄窄的浮桥,同树叶一样高。这座花园在橘园中间,石板铺的花径略微高出地面,两边安了矮小的护栏。已经闻得到飘来的橘花香。我们在满满的承水盘旁边,拣了一张长椅坐下,念了丹纳论述格林的那一章。

天光还大亮,但却没有了影子的时候,谈论夏天暮晚异乎寻常的陶醉。在马耳他突然有所感悟。“纳塔纳埃尔,我教会你热情奔放。”<span class="" data-note="这句话是的主题词之一。"></span>

<h3>二</h3>

<h3>二月—三月</h3>

三年前的秋季,我们到达突尼斯,感觉十分美妙。尽管被横穿市区的大街严重地毁了容,这还是一座传统而美丽的城市,统一而和谐,白色房舍在晚上灯火荧然,仿佛雪白的灯笼。

一离开法国码头,就再也见不到一棵树了,只能到市场里找点阴凉。这种大市场有拱顶,或者钉了板棚,或者张了棚布,只有反射的光透进去,充满一种特殊的气氛,仿佛是地下市场,城中的城市,几乎有突尼斯城三分之一那么大。保尔·洛朗到平台上绘画,从那上面眺望大海,只能看见一条中断的扶梯、被院落隔断的白色平台,而那些院落好似大坑,圈着女人的烦闷。晚间,一切白色物体变成淡紫色,天空则一片茶花色;到了早晨,白色又变成玫瑰色,天空则微微发紫。不过,几场冬雨过后,墙壁就发绿了,覆盖了苔藓,平台边沿儿宛若花篮的周边。

我还是怀恋秋天的突尼斯城,洁白、严肃而古典,令我联想起《浮士德》第二部,夜晚在整齐的街道游荡的海伦,或者“手端着玛瑙灯”,在墓地幽径上踯躅的普绪喀。

宽敞的街道和广场上陆续栽树。突尼斯城会变得更妩媚,然而,这样也最毁损市容了。两年前,马尔街、绵羊广场还是原貌,走在这里而不知身在何处,我认为最遥远的东方、最居中心的非洲,也没有更加令人惊诧的奇特情调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完全在外面实现,非常充实,古老而传统,是根深蒂固的,在东方和我们的文明之间还没有折衷。须知我们的文明,当它要纠正什么时,尤其显得丑陋。铁皮和锌皮板,逐渐取代苇席,成为大市场的棚顶,还有路灯,光线跳跃式地映照墙壁,而从前则不同,夜色均衡地散布在墙上——绵羊大广场没有人行道,静悄悄的,十分美妙,两年前在温暖的月夜,骆驼和阿拉伯人就来这里睡觉。一座清真寺的门打开了,一群阿拉伯人簇拥着一盏风灯走出来,到街上又站住,唱起一支单调的宗教歌曲。

大市场里修了人行道。在一条最美的路上,支撑棚顶的小柱子的根部都掩埋了。弯弯曲曲的柱子,红绿两色,柱头很大,做工相当精细。棚顶刷了白灰,但是光线不足,即使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些市场也总是那么昏暗。市场的入口确是妙构;我绝口不谈清真寺的大门,但是要谈另外这个入口,窄窄的,非常隐蔽,由一棵倾斜的枣树遮护,先就投下一团阴影,接着便是黑暗的小道,再一拐弯,回头就看不见那道小门了。然而上次是秋天,枣树还有叶子,今年春天尚未长出来。开头是鞍具市场;小路再一拐弯,便无限延伸了。

在香水市场,萨林克-阿努安一直坐在齐肘高的地板上,还是一副呆样子,而他的铺子小得像个狗窝,堆满了小瓶子;不过,他今天卖的香水全是假货。上次回到巴黎,我送绐瓦莱里最后两瓶真香水,是我看着萨林克-阿努安用一根吸管,装满苹果香精,又一滴一滴装满珍贵的龙涎香。今天这些瓶子装得半满,是一般货色,他就没有特别仔细地用蜡封住瓶口,缠上白线,卖给我也不那么贵了。

两年前我和洛朗,看他做事那么细致觉得很开心,似乎是要让物有所值。每加一层包装,香水就变得更加珍贵。最后我们拦住他,只因这样下去口袋里的钱就不够了。

还有那家咖啡馆,我怎么也找不见了: 只有高大的苏丹黑人去那里,他们有些人剁了脚趾,表明是奴隶,大部分人袍子上别着一小束白花,是令他们陶醉的芳香的茉莉,而花枝碰到面颊卷回来,宛若浪漫式的发卷,给他们的脸平添一种情意缠绵的神态。

他们特别喜爱花香,有时闻着觉得不过瘾,还揉了花瓣塞进鼻孔里。他们在这家咖啡馆,有一个人唱歌,另一个人讲故事,而觅食的鸽子飞来飞去,还落到他们肩上。

<h3>突尼斯,三月七日</h3>

小孩子看着,笑着,模仿卡拉古斯里的亵渎的滑稽表演。困难的智力锻炼,要不断改进,直到做得很自然了……

法国人不到那儿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走。这类小店铺不起眼,要从低矮的门钻进去。法国人通常光顾旁边那些惹眼的、只吸引游客的大门面。阿拉伯人知道怎么做有效: 这匹跳舞的纸板马、这匹用木头和布制成的也在跳舞的骆驼,的确不算什么,但是肯定很有趣,完全是赶集杂耍那一套。就在那附近,有一家卡拉古斯店铺;传统而古典,简朴得不能再简朴,还有一种绝妙的演出习俗,而这卡拉古斯就在喧闹的街上,在寻找它的两名警察之间,只因它低下头,就看不见警察了;可是孩子却乐于接受,看得明白,并且发出笑声。

要重新学习龚古尔先生执意扼杀的戏剧艺术,最好还是请教于卡拉古斯和我们古老的木偶戏。

卡拉古斯。长形小厅,白天卖东西,晚上就寻欢作乐,搭起一个小舞台,挂上透明的幕布,作为皮影的背景幕布。靠墙排了两行长凳,与舞台垂直,这些座位是照顾那些有身份的观众。长厅中间全是小孩子,他们坐在地上,相互拥挤。他们嗑大量的盐炒西瓜子,这种食品非常诱人,每天早晨我花两苏钱装满口袋,晚上就掏空了。当然我是给孩子吃了。

这里有趣的是这些壁龛,算是床铺,但极不舒服,跟海燕窝似的,手臂用力才能爬上去,下来就免谈了,除非掉下来,只按夜晚租给爱好斗牛的青年。有好几个夜晚我又来到这里: 几乎总是同样的观众,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同样的演出,到同样的地方笑起来——跟我一样。

给这些影子配音的演员非常出色。

卡拉古斯。另一家铺子,苏丹人的去处。有苏丹人在的地方,阿拉伯人就不愿意去了。因此,这里全是黑人。不过,这天晚上,我又遇见费道尔·罗森堡。戏还没有开演。(演出的戏不超过一刻钟,幕间休息时间要长得多。)一个黑人打着响板,另一个黑人敲着长方形手鼓;第三个是个大块头儿,在罗森堡面前扭动着身子;他差不多坐到我们脚下,即兴唱着一首单调的哀歌,照我所能理解的,唱的是他非常穷苦,而罗森堡非常富有,黑人总是缺钱花。由于他那样子有点儿凶,阿拉伯人又断言,无论对骆驼、黑人还是沙漠,都不可以长期信赖,我们不久也就变得非常慷慨了。

卡拉古斯。另一家店铺。这里演戏,不过是聚会的由头。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老板友善的目光下,总是那些常客。一个异常俊美的孩子吹着风笛,大家围拢在他四周,是被他吸引来的,全是向他献殷勤的人。一个人敲着怪状的鼓,底面可能是驴皮的一个瓦罐形的手鼓。他呢,吹风笛的孩子,他可是这家咖啡馆的摇钱树。他仿佛对所有人微笑,但又不偏爱任何人。有的人给他背诗,再唱一遍;他回答,还靠近些;但是我认为,一举一动仅限于稍微迎合一下众人,这个店铺并不是伤风败俗的地方,倒是宣扬爱的场所。有时,一个孩子站起来跳舞,有时则双人舞,而舞蹈的动作相当随意。

演的戏几乎总是淫秽的。我想弄清楚卡拉古斯的故事。一定很古老了。据说是从君士坦丁堡传来的,无论在君士坦丁堡和突尼斯,还是其他地方,警察到处都要禁止演出这个故事。

我最常见到的演出是这样:

一个阿拉伯人开一家浴室。法特马和拉皮条的女人去了。淫荡成性的卡拉古斯要求进去。他这种需要最急迫,可是惟独他不受欢迎。所有人,一个一个出场,全是传统人物,有阿拉伯农村人、吸毒者、土耳其人、犹太人、警察。那女人来到门口;每个新来的人都说两句话,她紧紧拥抱他们便放进去,而卡拉古斯就临时在他们身上发泄性欲。他们逐个被强奸,全吃了苦头,无一幸免。最后,那女人也经不住一罐奶的诱惑,也让卡拉古斯占有了;一个婴儿当即就出生了。场面相当精彩。卡拉古斯见到他的业绩,简直乐不可支,觉得小家伙已经表现出天赋来,刚出世就嚷着要一个女人。那些丑角又一个一个从浴池中出来;卡拉古斯揍他们,大局已定。卡拉古斯,就是“超人”。

仅仅在斋月期间演出。一连四十天斋戒,从日出一直到天黑,绝对斋戒: 不吃不喝,不抽烟,不施香水,也不近女色。所有感官白天受惩罚,夜晚则加倍补偿,可以纵情玩乐。当然,也有些阿拉伯人非常虔诚,斋月的夜晚美餐一顿之后,便静思和祈祷;反之,还有些人白天也继续寻欢作乐。但是,这后一种情况,只有在风气被法国人带坏的大城中才常见。一般来说,几乎所有人都非常严格地去做礼拜。

最后这天夜晚,在逃离之前,我还要再看看突尼斯向我展示的极罕见、极奇特的东西。再过多久我也能想起,我长时间跟随这支军乐队: 它正返回本街区,一路演奏凯旋曲,非常响亮,又准确又好听;与此同时,有些地方,轮船上和法国人街区,都放起烟火,将淡紫花牡荆的叶丛,映成一种虚幻的粉红色水印画面。

乐队经过时,没有几个阿拉伯人回头来观看;他们的咖啡馆里,细弱的音乐还持续不断。

我想,许多人还记得,这种军乐队初次开进你们战败城市的日子。我心下真想了解,他们在思想上,对法国人是否始终只怀有仇恨。

我沿着马尔街寻找乐子,可是却念念不忘阿尔法乌依纳广场。那里一家摩尔人咖啡馆相当宽敞,相当漂亮,然而那里的人却不大能容我。法国人向来不光顾。他们被热闹的阿尔法乌依纳广场吸引过去,而其他街区则很宁静。一名年纪很大的黑人跳起舞,滑稽的动作伴着风笛曲和手鼓的节拍。

我沿着幽暗的大街,又回到阿尔法乌依纳广场。人不很多,没有什么特别的热闹。这晚上快结束的时候,我在第一天带他去的那家卡拉古斯店铺,又碰见了罗森堡。他也同样明白,最好常去同一地方,不必认识许多人,而要熟悉一些人。阿拉伯人常见到你,面孔就熟了,不大觉得你是外国人,他们也就恢复了一开始被打扰的常规。

<h3>埃尔坎塔拉</h3>

我们傍晚到达,这一天阳光灿烂。阿特曼早晨就到了,白天睡了一觉,提前一小时到车站迎候我们。这一小时他觉得十分漫长。“然而,我是这么想的,”他对我说道,“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而从前,那可要等整整一年。”

他穿了三件呢斗篷、一件蓝衬绸衬里淡红花边的白绸无袖衬衣,以及蓝呢外套;棕绳扎紧的白细布大头巾,飘落到下颏儿,拂着面颊。这种头饰改变了他的形貌。去年十六岁时,他还只戴一顶简单的儿童小圆帽;到了十七岁,他就要用复杂的成年男人缠头巾了。

阿特曼的钱全花在这身“装束”上了;为了这次重逢,他打扮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接站,恐怕面对面我也认不出他来。

暮色缓慢地降临,我们过了山口,望见传奇般的东方在静谧中,向我们显现它那平和的金黄色。行驶到棕榈树下,我们下了车,让阿特曼在路上等着落在后面的行李车。我又听出了所有声响,——流水声和鸟鸣。还像从前那样,一片寂静,而我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一点变化。我们乘车在挺远的地方,绕绿洲兜了一圈,回来时太阳西沉了,斋戒的时间已过,我们在一家摩尔咖啡馆门前停下。院子里发情的骆驼,就在我们身边角斗。一名看牲口的人在骆驼后面吆喝。羊群放牧归来,急促的蹄声一如去年,好似一阵单调枯燥的骤雨。

所有灰色土屋都升起一缕蒸汽、一缕蓝烟;而烟气很快笼罩整片绿洲,显得朦胧悠远了。西天一片碧蓝,十分深邃,仿佛还吸足了光。寂静变得令人赞美了。人在这里想象不出任何歌来。我感到我喜爱这个地方,也许胜过喜爱任何别的地方;这里比哪里都更适于沉思默想。

<h3>图古尔特,四月七日</h3>

今天嘉奖一名阿拉伯挖井工人。

在有自流井钻探公司之前,阿拉伯人有掘井工人。有时要挖地七十米深,甚至八十米深,才能找到水源。男人要深入地下。

这种艰难的行业,训练青年人去干,但是许多人死在井下。必须穿透三层土和两层水: 第一水层是止水,第二层仅仅是上升水,到了最下一层才是喷泉。喷出来的地下水往往特别清冽,特别丰富,不过也几乎总携带氢氧化钠和氧化镁。这些挖井工人在水下作业,想象不出有多费力。受到嘉奖的这名工人,据说属于最勇敢的。要打一口井,就必须在水层中间建一个通道,不让水灌进去,能在里边继续作业,继续挖掘,要设一个管道,穿过两个水层,将清水引上去,通过死水而不受污染。

当天,我们看见一个汉子用绳子吊着,下到用棕榈树干护壁的方形井中,到六十米深修复一处破损。

那名阿拉伯挖井工得了奖章,到了晚上他就发疯了。

在图古尔特,死水层大多露出地面,根本没法与舍特马的清澈的流水,或者比斯克拉的灌溉渠水相比,而是一条条臭水沟,长满了污秽的杂草。不过,也有一条小河穿过图古尔特,乖乖地分流滋润棕榈树。水底草中有水蛇游动。

绿洲由黄沙包围,昨天刮起沙尘暴,天边仿佛朝我们退过来,宛如拉过来的一床被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连呼吸都困难。

离城不远,有一座破烂不堪的墓地,逐渐被黄沙侵吞,勉强看得出几个坟头。在荒漠中,死亡的意念,总萦绕我们心头;可是,事情妙就妙在,死亡在这里并不哀伤。在比斯克拉的老堡寨后身,有一座古墓地,正坐落在绿洲的中心,被雨水冲成沟壑,就好像死者直接埋葬在土中,有些地方枯骨裸露,跟石头一样数不胜数。

沙尘暴一直刮到傍晚,在日落时分,我们登上清真寺塔顶。天空一片土灰色,棕榈都黯然失色,整座城市也呈深灰色。从东面刮来的风长驱直入,仿佛先知宣布的神灵诅咒之风。在这种凄凉的景象中,我们望见一队骆驼商旅逐渐走远。

这里的乌莱德族姑娘,比在比斯克拉的那些姑娘跳舞跳得好,她们也更美丽: 我也只是在这里欣赏过她们的舞姿。我们又来到这里,还没有看厌: 这种严肃而徐缓的舞蹈,几乎只舞动胳臂和手腕,看起来十分美妙;这音乐急促而飘逸,又持续不断,让人头晕目眩,几乎精疲力竭,但是回味无穷,离开之后乐声还不停止,有些夜晚仍在我耳畔缭绕,具有大沙漠那种魔力。

昨天夜晚,我本想在商旅驻扎的广场上度过。那里通宵燃着篝火,阿拉伯人低声交谈,还有一些人唱歌;他们唱了个通宵。

阿特曼对我讲述乌利亚的妻子的故事。

据阿拉伯的传说,大卫(阿特曼叫他达乌德)在自己宫殿里追一只金鸽,从一间宫室追到另一间宫室,最后到上面那座平台,从那里能望见拔示巴。

阿特曼讲道:“……犹太人对大卫说,摩西说得对,上帝带给他的首先是犹太人,然后是阿拉伯人,也许还有基督徒。基督徒说基督说得对,上帝接受基督徒,不过也接受了阿拉伯人,甚至犹太人。阿拉伯人对大卫说,穆罕默德说得对,上帝让阿拉伯人上天堂,但是闭门拒收没有皈依的犹太人和基督徒。他听完三人的说法,就赶紧改信伊斯兰教。”

基督徒比他们资历深,他们说,也愿意对我说,一名基督徒,临死如果讲出伊斯兰的信条:“上帝就是上帝,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他就比一个阿拉伯人先进天堂。

他们还说:“卢米人在许多方面都比我们强,不过,他们始终怕死。”

<h3>比斯克拉</h3>

黑人手鼓声把我们吸引过去。黑人音乐。去年我听过多少回!多少回我放下工作,起身去听这音乐!没有音调,惟有节拍;没有音调优美的乐器,惟有长鼓,达姆达姆鼓和响板……Florentes ferulat et grandia lilia quassans,响板拿在他们手中,听来就像一阵急雨。他们三个人,就名副其实地演奏;奇数节拍,切分得十分怪异,撩人肌肉发狂地跳动。他们就是葬礼上的乐师,我在墓地上多次见过,他们给葬礼制造了欢快的宗教气氛,烘托了哭丧女人的悲恸;在凯鲁万的一座清真寺内,我也看见他们激发了阿萨瓦教派神秘的狂热。我还看见他们给棒舞伴奏,在西迪马莱克的一座小清真寺里给宗教舞蹈伴奏。每次总是只有我这一个法国人观赏,不知道游客都去哪里了,想必那些有资格的导游,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华而不实的非洲,免得这些不速之客打扰喜爱隐秘和清静的阿拉伯人;的确,在一件有趣的事物附近,我从来没有碰见一个旅游者;在绿洲的古老村庄也一样,幸而极少碰见,而我天天去,最后村民都不怕了。然而,饭店住满了游客,他们掉进了导游的江湖中,花大价钱去看特意为他们安排的表演。

去年那场异乎寻常的晚会,也没有一个法国人,我仅仅被鼓声和女人的叫声吸引过去,几乎是偶然参加的。晚会在黑人村子里举行: 由妇女和乐手组成的跳舞队列,沿着主要街道行进,走在前边的是举着火把的男人,以及一群抓住角牵着一只大公羊的嬉笑的孩子。大公羊全身黑色,披着一块红绸,戴满首饰,角上挂着手镯,鼻孔穿一只大银环,脖子上还套着几个项圈。跟在后面的人群中,我认出大个子阿舒尔。他向我解释说,当夜要宰了这只公羊,好给村子降福;宰杀之前带它游街,好让蹲在门口的各家邪鬼钻进它体内消失。

黑人音乐!多少次远离非洲,我恍若听见你哟,整个南方,仿佛在你周围突然重现;还有去罗马那次,凌晨时分,笨重的火车沿格里哥利大街行驶,把我惊醒。我还睡眼惺忪,听到铺石路上沉浊的颠簸声,一时还产生幻觉,继而又久久伤怀。

今天早晨我们听见了,这黑人音乐,但决不是一次平常的舞会。他在一家私宅的内院里演奏,一些男人站在门口,开头要推开我们;幸好有几名阿拉伯人认出我们,便护送我们进去。刚一进去我很惊讶,看见院里聚集了一大批犹太女子,都非常美丽,并且盛装打扮。院里人挤得满满的,只有中央留出一点跳舞的地方。又闷热,又有灰尘,呛得人喘不上气来。上方拱廊射下一大束阳光,那里聚了一群俯看的孩子。

通向露台的楼梯也站满了人,无不聚精会神,我们也随着凝神专注,所见的场面十分骇人。院子中央放了一个盛满水的大铜盆。三名女子已经站起来,是三名阿拉伯女子,她们脱掉上衣,披散头发,在铜盆前跳舞,继而低下头,将头发浸到水中。已经很剧烈的音乐,这时又变本加厉。三个女人浸湿的头发重又披落在身上,舞了一段时间。这是一种原始的、疯狂的舞蹈,全身扭动,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指挥仪式的是一名黑人老妪,她手操一根木棒,围着铜盆蹦蹦跳跳,不时敲敲盆沿儿。我们逐渐明白了,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们,那天跳舞的女人(而且那两天,跳舞的女人有时数量很多)既是犹太人又是阿拉伯人,都中了魔。每人交钱才有权跳驱魔舞。手执木棒的黑人老妪是个有名的巫婆,她懂得驱魔术,能让魔鬼离开女人身体,进入新换的水中。不洁净的水就泼到街上。向我们讲述这一切的,是漂亮的犹太女郎古玛尔哈,她讲起来不大情愿,碍于残存的信仰,也有五分惭愧,要承认去年她的身体也中了邪,歇斯底里地发狂,于是参加了跳舞,“希望从而减轻病魔”。不料事后病情反而加重了,她丈夫得知她参加了巫婆的那种驱魔舞会,就一连打了她三天,以便治好她的病。

舞蹈动作越发剧烈,几个女人慌乱而发狂,寻求肌体达到无意识状态,准确点说,达到无感觉状态,直至歇斯底里,肉体完全摆脱精神的控制,就可以实施驱魔法了。在这种狂舞疲惫之后,她们大汗淋漓,奄奄一息,即将得到一种解脱的安宁。

现在,她们跪在铜盆前,手紧紧抓住盆沿儿,身子左右摆动,前俯后仰,动作十分敏捷,好似疯狂的钟摆;她们的头发抽打着盆中水,又抛洒在肩头上,每次一挺腰,就深沉地喊一声,就像砍柴的樵夫那样;继而,她们猛然仰面瘫倒,就好像病痛突发倒下,口吐白沫,双手痉挛。

魔鬼离开她们了。这时,巫婆扶她们躺好,给她们又擦,又搓,又抻,就像治疗歇斯底里发作的人那样,抓住她们的手腕,抬到半空,再按摩她们的脚、膝盖或小腹。

我们听说,那天治疗了六十多人。头一批人身体还在抽搐,别的人已经冲上场了。还有一个驼背小姑娘上去,她身穿黄绿条的无袖长衣,令人难忘;她那头烧焦似的黑发,完全将她罩住。

也有犹太女人跳驱魔舞,她们乱蹦乱跳,就像发足力的陀螺。她们跳几下就立即昏倒了。有的女人坚持时间要长……她们那种疯狂劲头也感染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了,就赶紧逃离了。

<h3>比斯克拉</h3>

“谁发明了音乐?”阿特曼问道。我回答说:“音乐家呗。”他还不满意,一个劲儿追问。我就严肃地回答说是上帝。“不对,”他立刻反驳:“是魔鬼。”

于是,他向我解释说,在阿拉伯人看来,所有乐器都是地狱的东西,只有一种两弦琴例外: 这种琴的名称我没有记住,琴柄很长,音箱是用乌龟壳做的,用一支小弓子拉琴。琴声一响,广场的歌手、诗人、先知和讲故事人就伴唱,有时听来美妙极了,阿特曼说,“天堂的一扇门就仿佛打开了”。

这些歌手、这些诗人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歌唱什么?牧羊人会停止吹笛子,也唱起来吗?萨代克呢,他会边唱边弹单弦琴吗?阿特曼本人呢,他独自一个或者同埃哈迈德一起,各自骑马去图古尔特,一路上也唱歌吗?有时就是对话,我仔细倾听,可是连一个词也听不懂。我问阿特曼,他却回答:“哪里,那不是说话,完全是诗歌!”这几天,我一再坚持,终于说动他将几首歌抄录并翻译出来。这些歌没有文字记录,由广场的歌手传唱: 他们坐在地上,或者站在咖啡馆门前,唱给围着他们静听的一群阿拉伯人,或者在孤旅路上,唱给自己听。我不知道这些歌,不了解当地的人是否爱听,我本人也不敢说我觉得它们很美,不敢说阿拉伯诗歌,不管古老的还是现代的,这种口头传唱就值得在民俗学中记一笔。也许明年吧,我试着搜集,给这些歌出一本小集子。这里有两首,阿特曼提供给我,我就原样抄下来,只是改了改错别字:



两年我没有做爱,我说当了修士。

我旅行到北方,在舞会上与巴雅相见。

她戴着梳子和耳环,

还带着匕首和镜子……

她的头发四面披散,

价值千金,梳得很整齐。

只属于她或者我,

谁也买不起……

姑娘们要求几文钱;

而我,无能为力(我穷得可怜),

明天我要卖掉几只羊,

打戒指给那些美人。



今天她经过,已经扭过身;

她扎了金腰带,流苏垂到大腿根。

让我难过的是她那条白衣裙。

我狂跑,跑了个通宵,

是我惹得她的狗狂叫。

如果斋月是条汉子,

我就会抚摸他的双膝;

可是斋月来自上帝;

我和你,只能接他的痛苦。

正文 一八九七年

比利时,一月

我认为我旅行年龄已经偏大。景物的相似引起我的厌倦,已然超过景物不同造成的异乡不适感,而我今天穿越的地方,缺乏令人渴望居留的这种舒适。

日落时分,这地方一马平川,只见杨树枝后面金黄的天空,一直连到地面。

我喜爱运河中马拉的大平底船;还有高炉浓烟的后边,或者我记不清是哪个边境小城,落日完全沉浸在血泊中。

工厂夜晚,高炉烈火熊熊——小丘冈上孤零零的人家——文明的重负……这一切在相当程度上重又引发一种史诗的印象(给我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我通过维尔哈伦重又看到这些)。

不管怎样,这次长途旅行,三人中我最感失落,觉得无聊——是的,无聊。——列举出来也没有意义。每次大自然不愿意对话了,冷场了,我们就会这样称呼。幸而我们还能一起聊天。

<h3>蒙斯</h3>

我们通过一片片工厂、一座座煤山。丑陋得令人赞叹。烟囱的浓烟全扑向地面。

在这个国家,我当上工人之前就要罢工。

为了做出反应,我阅读了(真的勇气十足)薄伽丘的长卷。我不喜欢快感是一种反应的起因的这类地方。在这样处处灰暗的景色中,我怎么能写我的呢<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打算在比利时的逗留期间,写完,并于2月22日完稿。"></span>。我仅仅以为能写,还是不抱任何希望,要等待我们往东方的大逃亡呢?

<h3>二月</h3>

今天早晨,瓦莱特<span class="" data-note="阿尔弗莱德·瓦莱特(1858—1935),《法兰西水星杂志》社长,他在1897年5月号上刊登了纪德的。"></span>表现十分出色,他借口帮助排字工人辨认,就用篮铅笔在我的整洁手稿四处乱划。当他划到《石榴谣》<span class="" data-note="《石榴谣》在第四篇中。纪德在此处直接写给他妻子玛德莱娜。"></span>时,我感到忍不住要流下泪了。

这篇《石榴谣》,我本来应当完好无损地自己保留,放在我的小书房里。这是你给我抄写的第一样东西,不知道你是否完全领悟,这几页稿子对我来说,意味一种同心相连的保证——在你的笔体中见到我的思想,等等。——总之,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快乐,当时我还不知如何向你表达。

文学家可怕的怪癖: 将一切感情同它的表达方式分开。先审视这项,再审视那项——审视这项或那项——审视一项而不考虑另一项,这会导致严重后果。

此前,我还没有如此深切地理解,我是多么爱她。

<h3>拉罗克,八月十日</h3>

我和叔父夏尔,于7月3日到达,他还没到过拉罗克。昨天我在卡昂过夜,前天则在鲁昂。……

上星期天,上午冒着倾盆大雨去康布尔迈尔(看望邮递员的孩子),参加村长大会。下午,在颁奖仪式上演说。……

<h3>十月初</h3>

我和保尔走到洛日,我们重又拾起前天中断的谈话。保尔说他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天生的天主教徒,就像天生金发或褐发一样。”当然了,临终的时候,还得请来个神父——走走形式,但是必要的——恐怕得对神父说:“快点儿。”

(——为什么记下一些话?这些话语,只有在头脑里从容地变异,才会有教益——对,不过……毫无参照,事后难以判断究竟变异多大。)

愚蠢的讨论,起初我还(不由自主地)激化一点儿,反对保尔的看法,因为保尔(在伊波尔的晚餐桌上)主张阿贝拉尔,就是拉鲁迈,他完全倾向于圣贝尔纳尔。难道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对自己的无知,我心中十分难过。三天前,我开始阅读一本英国历史概要……可是得花多少时间。

地下的精神又反转。

<h3>十月</h3>

几个梦境: 玛德见我走到面前,抱着一捆稿纸,她知道是要送交印刷厂。她问我是什么,我就回答:“这些要投入巴比伦的大火。”

另外一个。我对保尔说: 你知道,伊波尔的肥皂要好得多;我们用的很难闻,于是保尔明白,这种肥皂每块只值半法郎。

一位外科医生给我动手术,剖开肚子,他在手术中间俯下身,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您付给我多少钱?”

<h3>星期二,十月二十六日</h3>

丽达离开的日子。她这趟来只住了三天(六月或七月份,她和雅娜、德鲁安、鲁瓦尔一起,在拉罗克呆了一周)。这种小住,我在她身上可能要看到一个无意的情敌,恐怕她会把我的心思从M身上逐渐引开。

在拉罗克那里,我们就已经谈得很投机。她的性情极好;她说是由于仇恨(这样一个人所构想的,如果能称为仇恨的话)别人的不冷不热,她才满腔热情。德科佩(或者贝尔西埃)先生在一场非常虔诚的布道中,说基督从来没有要求人全部奉献自己的财产,以及做出别的令我愤慨的妥协。我们就此话题聊了一会儿。有人给她念了雅姆的诗和《李尔王》。晚上,她对玛德莱娜说:“我了解的事情太少,太少了。”继而她又补充道:“不过,这样也许更好,因为,我若是了解很多事,也许就不会一心投入我的慈善事业了。”她回到鲁昂,心情还平静不下来,就写了一封出色的信,玛德一定还保存着: 她生活在救世军和忘恩负义的“失足少女”中间,她第一次觉得这种生活丑陋了。她已经隐约看到了“别的事情”。

我们动身去埃特尔塔,同行的有巴图什卡、弗拉乌兰,车座位上甚至还有胖厨娘玛丽;携带的书籍有: 维泽瓦的《外国作家》、《英国文学史》第三卷、托尔斯泰的《回忆录》,还有一份《辩论报》;报上刊登安德·米歇尔的一篇文章,评论为给勃克林祝寿不久前在巴勒的那场愚蠢的戏剧演出。弗拉乌兰对巴图什卡说:“我认为这篇文章不十分坦率。”(大家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而且她讲这话,就好像让我明白我不会理解,她不是讲给我听的。昨天晚上,丽达认为(口气十分婉转),鲁瓦尔的字体就像他的领带;由于这话切中要害,我不免有点恼火。我的话说得不多,已经“醉意”醺醺了。我看了几页托尔斯泰的书。天气十分炎热,尽管还不到季节。到了埃特尔塔,大家首先分散活动: 几位妇人去裁缝店给小姐做衣裳;我和巴图什卡去海滩。天气好得叫人感动。晴空如洗,平静的大海,宛若我在杰尔巴所梦想的,右侧的悬崖映在水中。新涂了沥青的渔船准备出海(下午四点钟起锚),桅杆已经挂上了帆,都是鲜亮的淡褐色。船员有的非常忙碌,有的趴在那里,仿佛听一个故事而悠然神往。令人赞叹,所有人都令人赞叹,此情此景,怎不叫人潸然泪下。我对巴说:“你渴望旅行吗?”他发自内心一声喊叫来回答我,我们有一种共识,即人越是身处“令人赞叹”的环境中,就越渴望看看别处——(这种意思很难表达)。下雨的时候,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哪儿也不想去。巴想游泳,我们就去道克家要浴巾。

我们像两个顽童,兴冲冲朝小门跑去。然而我们错过了时机,玛德和丽达也来了。我对什么都不满意: 不能独自一人,或者不能和玛德单独在一起,别人讲的闲话令我恼火,然而,巴让我着迷,我越来越喜爱他了。大家观赏绿色的海葵、森林般的墨角藻、海星;网中有两大条鲭鱼,穿上了鳃孔,不过我们想是放进网里的。我们通过管道。景观相当美。我们又回来: 小渔夫始终在原地,褐藻上面的小腿非常美妙。

我们又同弗拉乌兰会合,并一再自责,不该把她一个人丢下。(每次都同样自责,因为每次总是重犯。)

我又独自朝崖门走去。

海水异常低落,可以走崖拱门和基础完全裸露的针石的脚下。拱门后边,天空颇为奇妙,但也相当诡谲,呈现冻了的醋栗色。其他人都同我会齐。

大家赞赏,陶醉在这景色中。我略微落在后面,心中无限惆怅。——一名小渔夫在唱歌,我走近前,只见他一副可爱的面孔,可是神态却莫可奈何地稳重。他对我说他不愿当海员,倒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挣得不多,总之不是他想干的。他要当木匠。

他几乎同我一道回城,走走停停,想抓蝙蝠。这方面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记下一笔,事后好能勾起回忆。丽达走了。

应当回忆,因为那个孩子妙不可言,他又卖蜂窝饼又卖欢乐,他叫彼德罗,是桑坦德人。我多次买他的蜂窝饼,同他说过话。有一天,他随我到地狱崖上,坐到我身边,姿势非常可爱。他对我说,他叫皮埃尔,但是西班牙语不这么叫,于是我接口说:“哦,对,叫彼德罗!”他格格笑起来,我感到这样叫,他特别喜欢。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和保尔、罗森堡从埃特尔塔往回走,上坡走到维兰维尔村附近,正巧遇见他下坡,还背着他那大箱子。他对我说,冬季他住在克里克托。想到还能同他见面,我乐不可支。可是我完全打听清楚,现在知道他住在费康。

为了再见到他,好几天在乡间游荡,才了解这一情况。况且,我也这样寻找过别人,实在无需大惊小怪。

我还记得小埃哈迈德,那个特别不安稳的孩子,我直到动身的那天,才在比斯克拉又遇见他——我坐在咖啡馆里,看恩巴尔卡为我跳舞,他同大萨代克进来,在我身边坐下。

<h3>十月二十八日</h3>

记下十月二十八日这天,玛德同时接到玛蒂尔德一封信和丽达一封信,两封信都很,值得再读。

同罗森堡合作的翻译,于昨天晚上,九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完成。今天是他在这里逗留的最后一天。我们一道去埃特尔塔,他要试试鞋子。只有我们两人。这几天风和日丽——风和日丽——一清早我们就打网球,午饭之后又接着打。

我们同罗森堡登上悬崖,就坐在崖门上面。他对我说,关于,别人对我应当说的话,正是天使对诗人,我们刚译完的琐罗亚斯德传奇的作者说的这句话:“给这部作品娶个妻子。”我还考虑善良的雅姆热切盼望的《天上食粮》可能是什么样子<span class="" data-note="雅姆接到的初版,给纪德的回信上写道:“啊!我亲爱的朋友,天上食粮!天上食粮!”"></span>。

丽达对玛德说:

“一切丑陋的、凄惨的、痛苦的东西吸引我。可怕的东西吸引我,我要投身进去。”

玛德的看法(她懂许多事——总是那么温婉,以女人的方式——不过,她的善良是超乎自然的)。

<h3>十一月七日</h3>

在阮家用晚餐。玛德感冒了,留在家中。拉弗里两个后生够蠢的,居然嘲笑阮老头的俊美的面孔(以及我的面孔)。

<h3>十一月八日</h3>

在勒阿弗尔。我走进刑事警察局。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之后,正是在这里能见到人类最令人悸动的形貌。

马塞尔·德鲁安受聘到阿朗松中学任哲学教师。他是玛德莱娜的妹夫,雅娜·隆多的丈夫。纪德和玛德莱娜分头去阿朗松探望。

在拂晓之前,凌晨时分,有时极清新,极明澈而寂静,能听见鸡鸣。

集市上,所有女子都戴着同样的帽子,站在她们所卖的货物后面,货摊摆在眼前,她们一动不动,从早晨九点钟站到十二点半,沿着整条大街构成了人行道。

<h3>星期六,十一月二十七日</h3>

今天上午11点离开阿朗松。

玛德莱娜极力忍住眼泪,眼泪是忍住了,却招来偏头痛。别人需要我们才感到幸福;而我们却不需要别人。

我继续看《无根的人》。

那些人要将我一笔勾销;我生存的理由,纯粹就是同他们对着干。我要考虑唱对台戏时,能打着什么宗教或道德的旗号,如何名正言顺。

我想到普罗米修斯的箴言:“献身给他的鹰,这就足够了。”

另一个问道:“这就是您的全部发现?”——那就回答:“对,是我的最好发现。”

疲倦和忧伤。想要效力;感到她的力量,又根本不明白怎样才能效力。似乎不需要你。她本应该需要你——可是,如何让她感到这种需要。

一种未得到满足的巨大的自尊,又返回我的内心,犹如一个既不能行动,又不能安眠的恶魔。

“我心中的恶魔”,大概是勒内如是说。

一到巴黎,我就跑去看瓦莱里,到他家不见人影儿,却在奥德翁剧院,看见他和什沃伯及马尔诺在一起。——瓦莱里和我——交谈几乎很吃力,谈些社会新闻。我没完没了地道歉没有给他写信。他对此似乎耿耿于怀,当时就令我很伤心。

我回到家中心灰意冷。怎么办呢?人走了: 社交圈子重又关上门。自己不知道讲什么好了,而他们所讲的话,你只是出于好奇才感兴趣。他们怪你用不着他们了,觉得你变得陌生了——也就成了敌人。开头还没有觉察到。数月孤独的生活,使你看到任何朋友的面孔都感到可亲,想扑上去搂住脖子,可是对方却微微一笑,——审视你——对你说:“嗳!嗳!”你就丧失了分寸感,不知所措。就像一条狗似的示威。而在外边,天地辽阔,你的激情就毫无阻碍,只有自然的约束了。

可是在这里,自然的约束隐蔽在人身上,这便是他们的谴责、嫉妒、仇恨。只要我不敢公开,我面对他们,就自我感觉尴尬、趋奉、虚伪。这绝非我的价值,如果我根本不以自己<u>?99lib?</u>的价值为取向,那就等于自我扼杀。

“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今天还根本谈不上险恶,只不过离开了数月。然而,再过三四年——到那时我想重新露面呢?别人忙什么事儿,我已不了。我到了他们面前,成了陌生人,成了敌人。——我在中间找不到存在的理由。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摆出同他们的姿态;我势单力孤,就必须有特别大的能量,——否则就销声匿迹。

<h3>十二月一日</h3>

这种双重背叛,保尔至少应当亲口讲,而不应该坐等别人告诉我。说背叛未免重了些,不过,说是懦弱,我还不大理解……果真如此,他为什么把我的版画给了皮埃尔·路易,让他看到玛德的肖像。

在库沃维尔他对我说:“唔,我呀,在这种事情上是一丝不苟的,一幅版画属于画上的人,而不属于作者。要版画我得向你讨。底版是你的。”须知我已经对他说过,我打算送给皮·路一幅版画。

这还没什么。事关玛德的肖像画,就严重得多了,我尤其感到难过的是,这事玛德已经知道了。

<h3>散页</h3>

怪事: 回想不起来在哪里,什么时候第一次读斯温伯恩的作品了。

后来,场景浮现在眼前: 我给玛德莱娜朗诵《时间的胜利》(在比斯克拉她的客房里),还有在科马伊街的办公室,当着保尔和德鲁安的面,念了《普洛塞耳皮娜的花园》。

我认为他对我的影响很深,持续的时间也很长。

惠特曼也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初读《时髦》杂志上的译诗;<span class="" data-note="《时髦》杂志第三期(1886年8月)刊登惠特曼的一首诗: 《一个女子等我》,是的片断。"></span>我想是什沃伯告诉我的,后来又有维泽瓦的文章。

关于R: 他只有可爱的缺点——他的优点本身倒是叫人受不了: 别人感到自身缺乏。

因为,雅娜令人佩服——我们大家都忘不了。她回答××对她说的话:

“她真可爱,这位小小的德鲁安太太。她总是笑呵呵的。请问,太太,您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哲学?”

“这还用问,博士: 从我丈夫那儿呗。”

在库沃维尔最后那几天,既有益又惬意。只有玛德和弗拉乌兰我们三人,我开始整理我的全部回忆<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整理他要写自传的第一批记录。"></span>。

正是今年秋末,出现所谓“倒霉的”时期: 今天晚上,我吓着了勒迈斯勒农场的人,我的面孔酷似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那人的行为举止跟我的相差无几,事情可能变得非常严重。

正文 一八九八年

<h3>马赛,星期一,一月三日</h3>

旅行。在日内瓦用晚餐。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他们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只因特地从伦敦来,要继承一份遗产却落了空。玛德说她那样子,就像头朝下跌了一跤。

玛德莱娜胃疼。

罗讷河上月光皎洁。

到达马赛还未觉察: 我们睡着的工夫大了一点儿。

在终点站旅馆用茶点——然后,我们乘车疾驶在普拉多大街上,正赶上灿烂的日出——浪涛别墅旧地重游,等等。

<h3>尼斯,阿尔松别墅</h3>

<h3>星期五,一月七日</h3>

这么多美景,真难以想象。长长的坡地橄榄园,美景中的一片苦境——一月份,是金合欢、桉树、蔷薇开花的季节。这座大别墅一览景物,却不能俯瞰整个地方。走廊不见尽头,总有台阶和新的楼梯。房间特别宽敞(空间很大),有壁炉,壁炉两侧的窗又小又矮,上下都有插闩,打开便是迷人的花园。正对着我们,一条笔直的花径顺坡而下,一眼望不见头,断为台阶、均匀而和缓的梯级,逐渐走低,隐没在树木枝叶的下面。左侧长着一片柏树,lentas inter rosas cupressi;右侧有一种建筑物,看似一座墓,这令我想起梅纳尔克说过,他有时喜爱一片墓地胜过一座花园,退一步讲,在最美丽的地方,他并不总喜爱雕像,有时倒喜爱一座简单的坟墓,就像阿利康林荫路的墓。路径修得很美观,好似塞维利亚王宫里的路,有的路段装饰着由黑白石子镶成的均匀的图案。——这是晚上,远处的城区灯火明亮;隔着雾幕可以想见大海。——心中不免想,明天,我们下去逛逛花园;明天,我们会尝到……趣味;月亮很快就要圆了。

房间很冷,费劲地用松节点起炉火,屋里积了点儿烟。并排两张床,由一副蚊帐罩住——床头板很大。客房费每宿九法郎。

<h3>一月十日</h3>

到幽暗的山谷游览。

泥泞,小山谷潮湿,蕨类植物,圆砾岩。在两条小溪的汇合处,花园住宅也许太潮湿了。我们沿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没成想走的恰巧是小山谷的溪流。

桉树缀满。伞状松、柏树、橄榄树。

一个小男孩在墙头递给我们橘子。我们在小山谷里吃了几个。然后,我们攀登左岩壁,回到阳光下,这山谷上面有几座别墅,呈阶梯状,园中栽植了大量玫瑰。去年八月份这里似乎特别炎热,给我们折玫瑰花的老妇人说“那时花全开了”,——说给我们折花,不如说帮我们折花——因为她不会选,净挑最大的。

现在,花一经雨就起锈斑,花瓣很快会脱落;况且,玫瑰花和橘子非常便宜,要买不值得跑到尼斯。

我们折的花太多啦!满捧满抱,见到一只小白山羊,我们就扔给它吃几枝——红玫瑰。

有一天夜晚,我给她吃了三氯乙醛,这种药吃了特别发困,就要把她的咳嗽压下去了,不料蚊子又把她闹醒了。是我干的蠢事——借口多让她透点儿气,就把蚊帐敞开了一会儿。

夜间起了风——天空云重,地上雨多——温煦的天气令人倦怠——百花都已初放。这是九八年一月十日<span class="" data-note="我记下这些细节,是因为想到我酝酿小说()时,可能有用。1904年11月。——原注"></span>。

乘车去游阿斯普尔蒙,二十法郎。由于天黑下来,路程显得有点儿长。凉爽。橄榄树给人亲切感。我阅读歌德的游记,最重要的段落还高声朗诵。一味赞赏他是不对的;必须不断更新。

几个孩子跟在车后奔跑。我们让他们上车,只有两个年龄最小的肯上来。其他孩子还跟在车后跑。那个大孩子说:“不上!上去您又会把我送回尼斯。”

<h3>一月</h3>

马塞尔出色的信——谈到左拉给共和国总统的公开信。

蒙特卡洛,午餐,在冰块下的鲑鱼鳞片特别鲜亮;半瓶拉罗兹古堡红葡萄酒。在卡片上看到,波尔多红葡萄酒,每瓶五十和六十法郎(1869年的Ceau-Yquem牌)……

服务员面目可憎。戈尔贡佐拉上等羊乳干酪,外红皮,内软腐乳心,吃着不如罗克福尔干酪。这种奶酪,能同什么相比呢?

银莲花: 没有快乐的春天——清香难以捕捉。这一切我要记住。

天气不大适于乘车游玩。我们呆在游乐场。

我赌输了一百法郎。玛德赢了三百法郎,又全输掉了,我又赌一把,彻底输掉五十五法郎。

德雷福斯案件越发让人忧虑了。

星光下夜望博尔迪盖雷。黑暗浪涛的白色边缘,几乎与道路齐平。

这样一天的种种感奋,有四分之一,就足够乏味的一年回忆的了。

我们的收获丰饶过望,这倒令我疲惫。我希望在一种相当可观的成果基础上,从容地工作,走上每一条路都不会特别窘迫不安。

<h3>罗马,三月初</h3>

昼长夜短了。玛德莱娜身体好起来。《扫罗》一场接着一场,也缓慢地完稿。我不写信,几乎不给任何人写信了。除了一点点也许不算好的诗之外,我什么也不写,只是创作《扫罗》。我总是同时看的书太多,哪种书也看不完,一天一天地拖着,包括布瓦西埃关于恺撒统治下的宗教有分量的研究、马萨的《罗马考古学》(我读完科利尼翁的《希腊考古学》、克鲁瓦泽的《希腊文学》、左拉的《巴黎》<span class="" data-note="《巴黎》是左拉《三都市》三部曲的第三部,前两部为、《罗马》。"></span>,还有我在完成《扫罗》之后才想接着看的《亨利·埃斯蒙德》)……

总之,我还在看哈菲兹和歌德的诗。练习弹钢琴还占据我大量时间,同时弹奏舒曼和肖邦的各个段落,至于巴赫,则是一种更为缓慢的练习。

不大出游。上星期五去潘菲利别墅一游,十分畅意,而民众都跑去参加五十周年欢庆了。绿色的小橡木林围着一片银莲花草地。

<h3>罗马,三月</h3>

今天,游览弗拉斯卡蒂、阿尔巴诺等村庄。

我正要拿个铜子给一个乞儿,他却以为我上前要揍他。为此我心里还在难受。

<h3>罗马,三月</h3>

在剧院(帕格利亚齐)遇见奥克塔夫。做一个自私而肤浅的人,披上毫无激情的外衣。

夜晚,守在玛德莱娜身边。对奥克塔夫,主要还是怜悯,因为,我们感到他仍有病痛,身体脆弱——可是,玛德莱娜却补充道:“别人并不感激他引起的怜悯。”

<h3>库沃维尔,七月末</h3>

从阿朗松返回。

和玛德一起读叔本华,继而又读《麦克白》(莎士比亚)。

独自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米什莱的《罗马史》头一百三十页。《穷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蓓蕾尼斯》(拉辛)、《屏障》(布尔热)。

<h3>八月十八日</h3>

我第一次真的感到痛苦了。

在全法国,我还没有十二位善解的读者。而瓦莱里已经责备我“把网撒得太低”。

眼看着一个接着一个成名,而那些人思想简单而肤浅,轻易地表现惟一能表现的事物,他们作为读者我甚至都不愿意接受。

就说德鲁安,他敬重我,却不大敬重我所做的事,我明显感到了这一点。他认为(他本人并不承认)在广大读者面前不成功,就算不上一部成功的作品。

不过,他差不多看好我的《给安琪尔的信》。

我则认为,完全按照我的意图写出来的一部作品,不能算是失败的作品。我的过错是过高估计了读者;现在我的过错,又是过分蔑视读者。无论昨天还是今天,我实在不知道是为谁写作。

《扫罗》则不同: 我的确写给观众……即便如此,主题有可能秘而不宣,几乎跟所有主题一样。况且今天我依然看到,法盖只把《群鬼》看成一个平常的乱伦故事!!

<h3>八月二十八日</h3>

上个月的望月之夜,我去埃特尔塔用晚餐,步行回来。我想,那是我今年最美好的时刻。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去的路上,天气特别炎热,令人十分振奋。实难想象,海波之上还有这种日落景色。海面非常平静,几乎没有折断倒映的光影。船只拢了岸。我在海滨附近匆忙用了晚餐,回到水边,只见夕阳还红红的,缓缓地沉入海里,等它完全消失之后,我才离开那地方。快到晚上八点钟了。天空的另一端,初升的月亮放射清辉;我正朝着月亮走去。小麦还没有收割;燕麦田平展展的,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一点动静,沉寂得出奇,我几乎认不出这地方了;在我经过的路上,只有几头个头儿庞然的奶牛惊慌了一阵;但是不见一只野物,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取道名为“财富”的一条峡谷返回,峡谷到一面山坡连着树林,一直通到大路为止,我经过时总擦着树枝。略微起点雾,使夜晚逐渐凉爽,也使空气稍显浑浊,但是月光照样十分明亮,我能够把边走边吟成的诗句写下来。我就是这样,几乎没有迟疑,写出一场戏的长长片断,即普洛塞耳皮娜向刻瑞斯讲述她的第一次哀伤。美妙的夜晚。走到山坡脚下碰见玛德莱娜和乔治,我甚至颇感不快: 他们见我迟迟不回去,不免有点担心。玛德莱娜有一阵偏头痛了,现在还非常疲惫。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请求他们允许我走路拉开点儿距离。我力图恢复清静,接上我作诗的思路,然而思路中断,再也写不出什么了。

<h3>十月末</h3>

今年夏季在拉罗克读了:

《私生子》(小仲马)、《欧勃雷夫人的见解》(小仲马)。

高声念完,近日又高声念完托尔斯泰的《回忆录》。

低声念完《鸟飞花落》(布尔热)。

《小市民》(巴尔扎克),未完。

《拉普塔游记》(斯威夫特)。

然而,我的全部时间,几乎就这样过去,要不就是同朋友一起跑农村,而且我也离不开农村了。有时我关起门来写作,可是一听到路上有人唱歌,我就立刻抓起帽子追上去。本以为能写完《菲罗克忒忒斯》和《普罗米俢斯》。不然。

正文 一八九九年

<h3>七月二十二日</h3>

同格里芬头一次动身去拉罗克。在那里住了两天;参观福尔芒丹古堡,格里芬有意购买。我由于担心,同他一道回巴黎: 走时玛德莱娜情况不大好,回来见她几乎病了: 严重的咽喉炎。等到我们能动身的时候,又整整一周过去了。我趁机寄赠我的书。6月26日我动身。玛德莱娜比我早走两天。——我的生活方式,无论如何得改变了;我立刻身体力行,倒也达到目标。不再用任何兴奋的东西,饭桌上只喝一杯水。极少吸烟——可以说不吸了——不惜一切代价保持感官的宁静。我出门时,主要考虑是呼吸新鲜空气,肩头用力往后拉。

努力写作,可是步步艰难。这段日记写于7月22日,直到昨天,我才写出《康多尔王》的第一幕。(一封《给安琪尔的信》,两易或三易其稿。)我也没有怎么受到别人的打扰。我和玛德莱娜,我们读完《曼侬·莱斯戈》、《吉尔·布拉斯》的第一部分。瓦朗蒂娜和夏尔到来,将孩子丢下。雅娜带多米来了,而马塞尔直至半夜11时才到,让我们好一阵担心。一场就社会主义的问题谈话之后,马塞尔向我叙述他的论文。我们阅读尼采的残篇。爱德华也来住了两天。等他走了(马塞尔),我还有点难于重新进入写作状态……哈!我们下了一盘棋,多么精彩。

丽达在这儿逗留快一周了。我的钢琴不行了。我识了《半音赋格》谱,复习了《C小调狂想曲》,极难弹奏均匀而不失于粗糙;弹了大量音阶,可是我如此用心而收获甚微;这种情况也是少有的。这架钢琴的音极其不准。……昨天晚上,又高声朗诵《扫罗》(头两场)。——绝对要压缩王后和大法师的那场戏。

<h3>拉罗克,八月二十三日</h3>

我在开往特鲁维尔的列车上写《康多尔王》,很懊悔不该接受盖翁的建议,第一幕割断了几处。三等车厢,挤得满满的,有人往地上吐痰。面目可憎。

盖翁在特鲁维尔车站等我。天空响晴;我们游逛了一阵,直到十点钟驿车出发,前往维尔维尔。我们坐在顶层,尽量把我给汪荣太太带的鲜虾放在避荫处。从维尔维尔到牛湾,则要顶着大太阳步行。

可口的午餐;河蚌等。下午开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继而,实然引起浓厚的兴趣: 大家谈起童年往事,我都舍不得走了。我们在莫托尔小房的农家院的苹果树下。汪荣太太讲述当年的事儿: 兄妹二人在小时候就炽烈地相爱。有一天,小玛丽不肯吃饭,父亲训斥她,小亨利立刻恼火,哭着扑向父亲,喊道:“我不准你欺负这个漂亮的小姑娘!”

我们终于要出发了。维尔维尔的驿车过五分钟就启程,可是盖翁要我相信步行更快。于是我们决定从海滩回特鲁维尔。海水很低,退潮露出大片大片覆盖青绿色海藻的平石。太阳高照,人热得身体要爆裂。

我们走到特鲁维尔,情绪特别兴奋,准备做出各种各样的荒唐事来;第二天就可以重新开始一件长活儿,有了这种打算,我们就越发快活了。

在滩头的跳板上,在码头前,在伊甸游艺厅里,我们没有找见可爱的面孔,只看到衣着华丽而令人讨厌的蠢物。

以演通俗剧闻名的科佩……名气流传开。现在重又涨潮,海水几乎满了。我向盖翁提议,到伊甸小游艺厅附近的咖啡馆露天座吃冰淇淋。“要喝你头一杯苦艾酒,否则就永远喝不到了。”盖翁说。可是我还有点儿担心,就借口说胃隐隐作痛,要了一杯都灵烧酒,知道喝了肯定有保养作用。我美美地陶醉在醇酒、话语、歌声、华丽和好天气中,就给昨天离开我们的鲁瓦尔写信。盖翁让我尝了尝他的苦艾酒,味道确实挺美。转马赌博一点儿意思没有,根本不想玩。暮晚景色灿烂。天黑下来,我们才想到吃饭。找一家每位2.5法郎的餐馆;在小餐馆的露天座用晚餐;在码头大街看到有趣或迷人的面孔经过。我们注意到一个身穿红衬衣的小水手——换句话说,我们注意到小水手的红衬衣。

这顿晚餐啤酒很好喝。盖翁喝苹果酒。我们开始张狂一点儿了。我们吃了海鳗,其余的也好吃,只是一般的家常菜。

夜晚流光溢彩,海堤上尽是人,特鲁维尔夜景实在奇妙;大饭店的一盏盏白色球形大灯;游艺厅的连拱廊。

……昨天月圆,今晚还十分皎洁,清辉洒遍大海——一些船只起锚,另一些在行进;夜深邃而清亮,充满了生机。散步场所的演出毫无看头,只有下流、狡诈和危险的场面。我们走到转马赌博场。很快我就下赌注,小心翼翼随大流,输掉四法郎,赢回来,又输出去,心情也不特别激动。赌注登记员在我对面,他大赢特赢;于是,我有意随他,马上就分享了他的运气;不过,他下注五法郎,我下注一法郎。盖翁凑过来,我不该告诉他我在跟随某个人。他说话嗓门儿总是比别人大四倍,立刻问我是谁。登记员的一个伙伴在我旁边,听见我们说的话,二人交换一下眼色,登记员就不赌了。我自己下注,又开始输钱了。我们出去。赌厅刚刚赶出一个人: 一位挺像样的先生,在连拱廊下大喊大叫。我们回到赌厅;我又在轮盘赌下注,觉得轮盘上诺曼底各小港口的名称在一个灯塔脚下会给人运气。我赌赢了,胆子大起来,又赢了,赢了很多。最后我停止的时候,腰包里多了二十五法郎。

然而,晚会还在继续,我固执地押在同一格上,结果又一法郎一法郎输掉了。我一停止下注,那格子就有好几次出彩。时间晚了,散步场所几乎没什么人了,也没有一张面孔能吸引我。我们走上海堤;现在月亮照见图克河: 厚实的栅状突堤中间,奇妙地流淌着银波。将近凌晨一点钟,最好找一间客房,我们就想在码头大街找一找,沿街走去,经过一家夜间饭店,看到人头攒动,热闹得很,就决定一订好客房再去喝一杯啤酒。我撂下一双鞋和高级直纹纸印的雅姆的一本诗集: 《裸体少女》,就算订客房的一种保证,然后,我们又返回卡利萨雅饭店。里面全是外国人,我们怀疑他们来自阿根廷共和国,或者那一带地方;同性恋者、赌场混混、无赖。他们暴饮暴食。冰镇美酒。长时间等待什么——无所等待。我们相当累了,要回去睡觉,走到街的拐弯,看见一名还年少的水手似乎在等待,等什么呢?——我们走过去,又掉头,只见他们有三人了;再走一趟,看样子他们挺年轻。惊愕!正是穿红衬衣的那个小伙子;另外两个,有一个模样很好。我们重又走上海堤,时而跟随,时而走在他们前头;终于交谈起来。他们拿着铲子和一只筐,要捉玉筋鱼,但是海水还处于高潮,或者差不多如此,要过两小时才会真正退潮,直到五点半或六点钟,潮水才能退完。

这段时间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说躺在沙子上。我们就想: 和他们在一起。递给了香烟。大家坐到堤上的一张长椅上。夜间凉爽,可以紧紧靠在一起。看样子他们没有什么抵触;挨着盖翁的那个,似乎一点抵触也没有;乍一看不太好的,年龄也最大,有十八岁,胆子也最大。来虚假的一套。他是哥哥,想把其他两个人打发走。他们走了,又回来。两位先生从我们面前走过,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我们为顾全体面,就走开了,我们已歇过乏来。而那两位先生,却到我们的位置上,坐了我们的椅子,同那两个,三个孩子在一起……不然!孩子们也离开,同我们会合,他们那样子十分恼火,说道:“坏蛋!”我们经询问得知,那两位先生想跟最小的亲热,却向另外两个孩子谈条件。唤起美好感情的小哥哥非常气愤,立刻驳斥,说是水手比他们强,等。

他们要下堤去,到沙滩上睡觉。在离开我们的时候,三个孩子中那个最大的问我们,在哪儿能再见面;可是那两个孩子催得急,我们一时没想好主意;为了搞清那两位先生的行踪,我们就到码头上兜了一圈,按照警察的说法,一直跟到他们“老巢”,他们下榻的饭店,或者差不多如此,我们才回来找那几个孩子,却不见踪影了。我们找遍了海滩,现在海滩上几乎空荡无人了。首先,我们跟着自己的影子,走向大防波堤,走向勒阿弗尔码头。

我们走啊,走啊——不见一人。他们走失了。我们又掉头回来;现在,夜景非常奇妙: 海水极低,潮退在月亮和我们之间丢下一大片沙滩,幽蓝的荒滩,朦朦胧胧,还湿漉漉的,特别空旷而冷漠,宛若姆赖耶尔大盐湖。我很高兴盖翁能看到这种景象,这比什么都更能向他表现大荒漠。我们寻找,一直在寻找,而且在美景中兴致越来越高。现在已经两点多了,我们到港口防波堤下面寻找: 也许他们在堤柱之间睡觉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重又登上堤坝。在砌石码头上,一名水手走近前,问了一句:“你们在那儿干什么?”盖翁好害怕,尽量以开玩笑的声调回答:“哦……我们在散步。”——嘿,一场虚惊,来者正是那个大孩子。他也在找我们。我们小心地环视周围,然后三个人才一起下到海滩,夜色美好,又有突出的堤坝的遮护,我们三人就全躺下了。他告诉我们,他那个伙伴也是想来的,他的思想并不像先头表现的那样强硬,那些话是讲给他弟弟听的。我们这样很好,如果到长堤下面就更好了。现在,图克河水在我们脚下汩汩作响。小水手很快活,他沐浴在月光中,浑身透着性感,一时看着确实很美。他在月光下脱掉衣服,他的皮肤呈灰色,仿佛是涂上去的。这也许是我领略的最粗俗的乐趣,惟一能够相比的,就是同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在科姆湖上所尝到的快乐<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在中,讲述了科姆湖上的游玩。"></span>;不过,这次快乐还要强烈。一条黑乎乎的船驶过,离得很近,于是我佯装睡觉;一些女人从我们的头边走过。我们就像石块一样伏在沙滩上。这个男孩恬不知耻还要令我们惊讶;有人问他是否有兄弟时,他回答说:“只有一个妹妹……噢!太小了,才八岁;还不顶事儿;等她长到十四岁,就可以玩个痛快啦。”我们被月光和夜的清静吃掉,吸收了。

我们终于站起身。再回去睡觉就不合适了。捕玉筋鱼的人很快就到。我们再游荡一会儿,还陶醉在快乐的无眠中,陶醉在抒情的骄傲和对万物的赞赏中。

三个男孩又出现了;事先已经商定,彼此装作没有再见面。轻易说谎,什么时候都会搅得我心神不宁。这个大男孩,刚才还在我们身边……现在完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回家睡了两个钟头。不知是真是假,他对我们仿佛产生了一种敌意。我们陪伴他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向无止境往后退的海水,进入这片蓝色的荒漠,越往前进越觉得这荒漠美得出奇。玛德莱娜和其他许多人,怎么不能来到这里呢。我的快乐来得十分猛烈,简直要流下泪——我们跑啊,喊啊,讲些滑稽好笑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累了,头脑清醒,怪得很,准备萌生各种各样的念头。

我心想,已经有多少年了,我没有尝到如此美好的人间激情……(不对,推到去年,我从埃特尔塔乘月夜返回的那次——我边走边写《普洛塞耳皮娜》的诗。)感官的极小的快感,借助我身体的极大疲倦,总能发展扩大——必须经过千辛万苦才能得到。

沙滩太湿了,我们干脆脱下鞋和袜子。啊!真奇妙!出人意料,我们赤足,感到海水特别惬意。水温暖和!对,暖和,实在离奇。我们说笑话,像十二岁的孩子似的。我以滑稽的腔调嚷道:

“有些夜晚,只要看到我光着脚踏在沙子上,心中就充满了幸福感!”

同水接触十分美妙。我们挽起裤脚,,便走进海中。离特鲁维尔已经很远,房舍都看不清了,望去一片银白和淡蓝色的美妙景象、波浪在我们周围涌动。由于沙滩非常平缓,我们能走出去很远。现在我们站住不动,完全被海水包围,被无休止的涌动弄得头晕目眩,就好像我们凌波行走,也必然随着波浪摇晃。

啊!沐浴在这蓝色的海水中!光着身子躺在这温暖而缓慢起伏的波浪里!

那几个孩子坐在远处。一位老人走过,他也要捕鱼。

再过一小时。海水还一直退降。我们大步流星走在沙滩上。

那老人和那三个孩子,肩扛着铲子,现在弯腰走在渺无人迹的灰色沙滩上,在月光下就像迁徙的爱斯基摩人。

东方天空终于放亮了。拂晓了——而月亮,现在略减几分光辉,却显得更美,宛如珠光鳞片。

又来了一些捕鱼的,——现在可以三十计,五十计。阳光逐渐射到我们中间。

纪德从10月11日至11月7日,到拉马卢(法国埃罗省)洗温泉浴疗养。

我所有孤寂的时期,都没有如此艰难;其他几次给我增添力量,而这次则令我气恼;其他几次……那时,首先我没有结婚,心气儿更高,其次我有一架钢琴;有音乐陪伴,弹弹练习曲,任何孤寂我全能忍受,我已经向自己证明了这一点。万一我再来拉马卢,甚至同你一起——无论从哪儿来,我都要运来一架钢琴。

我想起纳沙泰尔;我去大教堂旁边的黄色小树林,阅读《神正论》……你该记得我们一同在那里——有时我上山,一直走到那片悦目的森林,并且希望阿莉丝能在我们身边。在拉勃雷维讷,噢!开始一段时间非常艰难,但是我写了《帕吕德》,而且背下了肖邦的全部钢琴练习曲。在阿讷西,我满心装着你,写了《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有时我还到湖上划划船。在比斯克拉,我迷上阿特曼;——噢,我坚持不住了,我写信给盖翁,让他给寄一点儿巴赫的曲谱,钢琴再糟糕也无所谓——再说,我可以背乐谱。

归根结底,也许哪次孤寂也不如这次这样,会使我更加坚强。

正文 散页(一八九七年至一九零零年)

<h3>思考之一(草案)</h3>

我重读帕斯卡尔这段精彩的话:“亚历山大贞洁的榜样,没有培养出多少禁欲者,而他酗酒的榜样,倒是造出大批纵欲者。等等

正是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有人才动辄就要向我们掩饰伟人的脚。然而,他们的脚所置的高度,于我又有什么相干;他们的脚是美的。问题甚至不在这儿;头和脚同属一个人,有秘密的关系;我在这里若是将伟大抽象化,谁知道不会尽行丧失呢,我所说的抽象化,即只考虑情感、思想,而忽略器官;有果实,而没有托载过它的果树?伟人的伟大不仅仅在他的头脑里;如果他能把伟大举得再高些,那也是因为他的身材更高大。

况且,这种比喻似是而非: 伟大有多种多样方式,美有多种多样方式,值得引人关注也有多种多样方式。

卑劣的情感是伪装的情感。虽然很难,但是人们发现,也许没有一种情感能幸免……等等。栽植的最不起眼的鲜花,也在抒发一种特殊的美。

<h3>思考之二(草案)</h3>

论疾病的功用。

(参看帕斯卡尔的《为祈祷用疾病》。)

疾病,不安的根源。

对“心满意足的人”无所期待。

伟大的病人: 先知、穆罕默德、圣保罗、圣约翰(儒勒·苏里认为今天降低基督言论的神圣重要性,就能把他说成一个歇斯底里患者和一个肺病患者吗?),卢梭、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等等,还有病态的人物: 哈姆雷特、俄瑞斯忒斯,等等。

古代对疾病之需要。

补偿体系(理解得极糟)。荷马的失明、俄狄浦斯的故事(留作他用);他仅仅由于痛苦而歌唱;在掌握他的爱情的中,他则沉默。因此,他的歌显得悲伤;那些歌表达的是渴望,而不是拥有。在中,它们并不悲伤,而仅仅讲……(太微妙,要解释清楚)。

古代英雄人物病态的巨大不安: 普罗米修斯、俄瑞斯忒斯、埃阿斯、淮德拉、彭透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另当别论,在我的戏剧构想中,应是麦克白的对立面)。

至于荷马,要提示夜莺啄瞎的眼睛,这种解释要比补偿体系令人满意得多。一瞑不视真实世界。失明的夜莺唱得更好,不是怀着遗憾,而是充满激情。

疾病向人提出一种新的不安,证明其合理性。卢梭的价值由此而来,尼采的价值也一样。无此病症,卢梭就会是个不折不扣雄辩术教师,像西塞罗那样令人无法容忍。

人们在伟人的健康体魄上所抱的幻想: 瞧瞧莫里哀、拉辛等。这个问题谈得最好的,恰恰是歌德,人们当作健康文人典型的人。请看《浮士德》(同希隆的精彩对话)。无可置疑,他感到了其中的好处……请看《托尔夸托·塔索》,等等。

应当在这里提出斯巴达的著名问题。为什么斯巴达没出伟人。种族的优越妨碍个人突出。然而,这样他们倒创造出了男人身体的比例标准,以及多利安种类。取缔病弱的人,也就取缔稀罕的变种——在植物学上,至少在花卉园艺学上,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最美丽的花朵,往往是样子羸弱的枝茎绽开的。

大地上令人赞叹的事情,就是人被迫感受多于思考。

在渡海晕船的过程中,增加了荒唐的感觉;不可能准确地回忆起来,尽管最无意义的感觉无限延伸,占据时间的虚空。然而,有些声响,例如,间隔较长的机器轰鸣,就迫使我用来度量时间;一声响过,直到下一声的间歇,我在心里就反复嘀咕:“哈!这就是越橘的腐烂糕点……”在我的思想上,这糕点就叫: 灵柩台。在另一个瞬间,我不幸瞧见一个脱落的销钉,吊在一条铜链上,摇摆晃动,同轮船的颠簸成反方向,这使我联想到南方的大蝗虫,它们全身黄绿色,腿特别长,糊上来就像给皮鞋擦油。

大汗淋漓,几乎要昏过去,如同爱伦·坡的一个垂死者,对,正像《陷坑与钟摆》中的那个不幸者,想道:“噢!将这舷窗打开!噢!打开这舷窗!”可是没有办法,在好大一阵工夫,只想,只感到这一点: 有点儿海风吹到我肿胀的面颊,该是什么滋味,感到意志离愿望极远,十分遥远,每次要将两者连起来,完全是徒劳无益的。惨啊!喘不上气来,猛然扑向舷窗,抓住螺帽,拧动,拉起,打开,又跌倒在床铺上,就跟死了似的,而主宰一切的,却是寒风引起的强烈不适: 就在打开舷窗的当儿,寒风一拥而入,冻僵我汗湿的双手。

许久呆着不动,甚至不动一根指头,任凭汗珠从我的前额,一滴一滴流到枕头上;继而,逐渐有了思想,感觉——现在被海风冻僵:“噢!关上这舷窗!噢!把这舷窗关上!……”

不仅仅是恶心,而且几乎咽不下稍微硬一点儿的东西,唾腺不分泌唾液,肌肉不肯吞咽;舌头和口腔分泌的黏液,厚厚地贴住,脏兮兮的,好似隔绝层。

夕阳缓慢地沉向海面。天边雾气弥漫,落日在雾气后面隐没。空气温煦,同大海一样平静,然而,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并逃逸,寻觅支撑点,向往港口。人们在想:“今天夜晚……(时间还很早),今天夜晚,一块新陆地的灯塔就要指引我们进入安全的锚地!……”

可是为什么呢?

况且,非洲大地,已被急雨冲洗——况且——更足的力量去迎接新的欢乐……

不是一个乡村——而是整整一个地区。

极力克制,才没有呕吐。

<h3>索伦托,阿尔洛塔别墅</h3>

卡尔·古斯塔夫·沃尔莫勒(1878—1948),生于德国斯图加特,是以四海为家的知识分子,好莱坞电影的先驱之一。

这片花园——果园,要论光彩、幽深的华丽、秩序、有节奏的美、柔婉,等等,哪里也不能与之相比。我进入园中,走在一半流泪、一半欢笑的橘树林荫下,已经满心陶醉了;枝叶繁茂,几乎望不见天空。下过雨,天还灰蒙蒙的;光亮仿佛完全是由大量的橘子放射的。果实压弯了树枝。柠檬树更细弱,但更挺拔,少点阔气,却多点优美。上方的护栅栏,有时把果林几乎遮暗了。这些树干无论数量、适当的高度,还是光滑的外观,都令我想起科尔多瓦清真寺林立的柱子。树干之间的地面上,不间断地铺了一层厚厚的酢浆草,比草坪的绿色还要浅些,蓝莹莹的,也更为柔软,更为细弱。坚硬的黑土地花径,笔直而狭窄,布列均匀,由于幽暗,又热又潮而生了苔藓,真渴望光着脚走在上面。

花园尽头连着站台,确切地说连着悬崖,下面便是大海。园子边缘已不是橘林,而是绿橡树和松树。沿园子边有一条宽得多的林荫路,由一排树护着,将散步者与大海隔开。在突出的岩石上,处于险势的平台有几处安了桌子和圆圈椅。让人赏心悦目地休憩。殷勤的园丁正是在这样一张大理石椅子上,摆了橘子招待我们。共有四种: 最大的几乎乏味,像西瓜似的微甜,我更喜欢鸡蛋大小厚皮的橘子,味道甜美,如同我想象中的东方橘子;不过,最对我口味的还是小蜜橘,像红皮小苹果那样硬实,但皮是黄绿色的,非常细腻,好似手套的皮子。我不知道我们吃了多少,唉!也不知道吃得多么(开心)……既解渴又解饿。我们坐着边吃边聊,从座位上将橘皮扔过栏杆: 橘皮径直落下百余米,掉进海中。

佩鲁贾,二月

这是一种……唉!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产生这种美妙的激情?英雄行为正是从这种激情发端的。我感到十分自豪,觉得任何痛苦都会更加激励我。我主宰一切,一切,但是不牵涉到任何人;我忘记了自我,沉溺在一种模糊的欢愉中,完全投入进去。

这就能允许任何的个人主义获胜,因为任何利己主义都要以此为终结。毫无疑问,在这种状态,任何回归自我,任何个人考虑,不仅不适宜,而且不可能;在这种状态,我感到自己同样能做出最高尚和最卑鄙的事情,而我的思想仿佛麻木了,不能衡量,也不愿估计后果。

仅仅我的存在,就在各处我所看见、听到和感到的一切之间,确立了一种令人激动的和谐,从而结束了我的反抗。我生活在和谐中……

“节制,就是像天使那样动情。”(儒贝尔)

这就正像你所说的: 肺痨,就是每年去南方过冬。

从冰川流出来的水!比什么都浑浊;适于甲状腺肿患者饮用。

惟独从地层深处涌出来的水才最纯净。

我久久犹豫不决,克莱奥姆勃罗图斯没有参加苏格拉底的最后谈话,不知他是绝望地跳海自杀……还是听了柏拉图对他讲的极为雄辩的话,急于去领略在彼世等他的那种超自然的幸福;于是,我引弥尔顿的诗句:

……而他,克莱奥姆勃罗图斯

为了享受柏拉图的仙园,

便跳进大海。

(Ⅲ)

比起我的头脑警觉的活力来,我的躯体灵活的肌肉、我的感官享乐的触角,活跃起来对我更为惬意。

然而,这已经不是音乐的缘故了: 琴弦或笛子只要发一声,或者只要有一点人声,就能立刻控制我的思想。同样,一个动作、射到地面的一束阳光、人或悸动的大自然的微笑,唉!现在,这些比艺术更能引起我这颗心的完全迷醉。因此,整个种族为了提高培养我,通过我的父辈,曾经做出巨大的努力,缓慢取得的全部成果,在这里则完全化解,最终又恢复野蛮状态——正像耐心建造起来的宫殿,如今成为废墟,满目所见,是重又长起的自然的草木。

在坎塔拉,望见飞过高山,继而消散在蓝天里的云彩,比较沙漠吃力的商队(反之亦然)。

到达波尼。

风刮不走的浓郁的芳香扩散开来,宛若海上很重的水蒸气。

这阴影,我全身同时感受到了。我光着双脚,接触更为清凉的地面。空气不那么炎热,进入我的肺中好似饮酒。我的眼帘受它爱抚而感到欢乐。

滑冰。还没有滑过的冰。同水分辨不清——险诈——还以为在水面上滑行——阳光射在冰上,明亮如镜,可以照人——在花样旋转中速度极快,身体倾斜,我就仿佛卧在虚空,俯向这身影,就像那喀索斯,贴近了注视自己。

傍晚返回落日照耀的村庄——我们走在路上拖着长长的身影。

另外几次疲惫的回转,——回去得太晚——太阳落下去了——忧伤。

在漫溢的水塘上滑冰,在苇茎之间,在树干之间滑行。

在运河上滑冰——不是单独一人——快速通过,高喊:“咦!一道闸门、一座房子。”

在凡尔赛滑冰,一直滑到大运河的尽头。

“我一旦感到要扎根,最迷人的土地也会变得令我厌恶。”(小仲马《金钱问题》)

人的懒惰是无止境的。这是惰性战胜更难遵循的法则。这种惰性,有时人称之为明智;它能阻止该发生的事情别来得太快。

极少人真正热爱生活,害怕变化就是证明。希望变动最小的,除了居所,就是思想了。女人、朋友,过去就算了;然而,寓所和思想,是疲于奔命了。坐下来就不想动了。由自己的性子摆设周围,把一切都装饰得同自己极为相像,避免同自己唱反调;就是一面镜子、一种自备的赞同。人在这种环境里,就不再生活,只是因循守旧了。跟您说吧,极少人真正热爱生活。

听听人们交谈吧。彼此谁在倾听呢?彼此争论吗?不然。人只倾听重复你思想的人。这种思想,越是像你自己表述的那样表述出来,也就越愿意倾听。大记者的精明,就在于能让看他们文章的傻瓜开口讲话:“这正是我所想的!”人不喜欢受人冲撞,而喜欢受人恭维。余下的时光多么漫长。要移动得努力多久!在搏斗的间歇,多想休息啊!就像稍遇陡坡,就要坐下来!

关于决定论与强制。

我达到一种踏实感: 对,我的行为,照我看左右逢源,十分完满,就仿佛来自成竹之胸。我的行为之美,要等以后才能向我显现出来;我甚至很快就确信,这种行为美虽讨我喜欢,而且在我看来无可挑剔,但不是我刻意追求的,直到行动之时也还没有怎么预见到。我的最美的行为,至少我觉得是最美的行为,正是它们的美令我惊喜的那些行为。我顿感到一阵狂喜,心里充满这种特殊的迷醉,一时忘乎所以,同时也有了一股力量,只觉得无所不能为。每逢这种时刻,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整个躯体绷紧了,僵硬了,我对自己狠起来,非常粗暴地对待自己,并自得其乐。我确信自己的任何行动,总能给自己的生活增添巨大的光彩,有时就几乎由于气恼,幻想干脆率性而为,放松自己的意志,优哉游哉。我始终未能进入这种状态,也明白在我身上的强制性,比别人耽于享乐还要自然,我没有不表达意愿、松懈而不抗争的自由;同时我也明白了,正因为没有这种自由,才有我的行为美。

悖论。

缓慢的进化: 从现在起,智慧对我来说,也许不再是变卖全部家产也志在必得的宝珠。无所不通的这种虚荣心,同别种虚荣心一样可笑,而且更加危险。时过不久,人最不理解的,还是自身。

因此,不要来者不拒: 要拒绝。想想当年,希伯来人宁可杀掉,也不劝人改宗。接纳来的总是仇敌。穆斯林也都懂得这一点;面对别人的思想,他们抵制而不倾听。骡子倔强,是因为戴了眼罩。了解其余的人和您有同样的生存理由,您又能得到什么呢?了解就是赞同的起始。为了坚定不移地否定,就必须对别人否定的东西始终不屑一顾。

(回忆案件。)卢梭之所以有力量,就因为他是他那派的惟一成员,他可以相信他那派是好的。败坏一个党派声誉的,向来是;人数总是太多;如果人少了,这个又太弱了。

卢梭之所以有力量,就因为他孤身一人;须知愚蠢无处不在,危险就来自一些拥护者蠢上加蠢;这种情况见得太多了,因而也就难以信服。自己这一边只要是独自一人,那就能取胜;愚蠢仿佛完全在另一边;这只能助您作茧自缚。

有人以为,伟大的坚信不疑者是为了思考,才需要孤独清静!

不管怎么说,现时大家似乎都缺乏经验;罗马的经验已成为历史;用来推理倒还是容易的。法国革命的经验无与伦比。直到现在我们还承负不起。

据说,一些人的经验,另一些人从来借鉴不了。由于一些人有被杀害的经验,我就看不大出来,这些经验有什么用途。

正文 一九零一年

库沃维尔,七月六日

昨天夜里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们全在库沃维尔,,此前爱德华曾问过我最愿意做什么人,他:“我最想做的——当演员——对,首选当演员;——如果当不成,再就是: 成为盲人。”

爱德华提醒我说过的话(其实我记得很清楚)。

这时,玛德莱娜明确表示: 期望厄运,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轻率念头,她就这话题喋喋不休……我猛然打断她,嚷道:“您要把我变成一种吗?您还不知道,有些水果只有泡在醋里,味道才能足。”说罢我醒来,心怦怦直跳。

<h3>写于布吕讷瓦勒,九月</h3>

心理神秘之感。无法理解的生灵。肉体比精神还要神秘——躲在一种表面无动于衷的后边。

永远不知直到何等程度同样不等待。

人,其实要比想象的简单得多。

它们之间的习性。“啊!我怎么不是你们中间的一个。”维吉尔的这句诗中,谁也没有读出我会读出的激情。

写下这些,是要在这两个孩子相互玩耍时,我好能保持一种常态。

正文 一九零三年

<h3>库沃维尔,一九零三年四月</h3>

一封封信要写,我真烦了,厌腻透了,简直无法工作……并不是什么持久的友谊,不如让最诚挚的友谊见鬼去……然而我没有这样做。到头来我总是提笔写信,为求心安,自己心安;因为,我只要不写信,就难免自责。事情糟就糟在,立刻写信,对方就回复,而只要对方不回复,我就盼人家的信。

<h3>五月</h3>

我们高声朗读《少年》。当初看头一遍时,我并不觉得这部书有多么出色,只是复杂有余而繁丽不足,芜杂有余而丰实不足,总之,离奇有余而趣味不足。今天可怪了,每一页我都赞叹。我赞赏陀思妥耶夫斯基,要超过我原以为别人所能赞赏的程度。

不过应当弄清楚,人想要的,究竟称为博爱还是文学。

乔治向我提起一件往事: 两年前,我似若无意,却出语惊人,对S小姐说:“真想不到,我若不是这么酷爱文学,就已经进入法兰西学士院啦!”S小姐听了又惊愕,又气愤。

要满足,背德者: 在你思想的废墟上,除了荆棘他不再相信什么了。这就是你同许多人的共同之点。惟独忆起过去的样子,你才与众不同。

你怎么不理解,要替代一种伦理学,美学是必不可少的。

<h3>八月</h3>

<h3>凌晨四时</h3>

火车上,下一站鲁昂;塞纳河畔晨雾弥漫。清晨的畅快。我再重复一遍这味道十足的话: 清晨的畅快。蓝里透粉的雾海淹没了平展的田地,只露出一个个麦垛的顶尖;空气说不出来有多纯净;天空的湛蓝浸润着大地。一夜未眠,我的眼睛十分疲倦,这时便在雾气笼罩的河面上清洗,俯在丘冈的乳白坡上畅饮。在白天的炎热到来之前,大自然的所有植物都急忙在晨曦中洗浴。这里的朝露化为汁液;晒枯的草也重新变绿。即使我丧失了我在尘世拥有的一切、珍视的一切,今天早晨,我也照样会感到快活。我变成青草中的一株,随同万物一齐醒来。

甚至在同她分手的时刻,你也未能向她掩饰这种快意。而她未能向你掩饰流了泪,为什么你有几分恼火呢?

在车厢里,这位开朗的神甫说话没头没脑,往往这样开头:“我请您相信……”有时他也这样讲:“不瞒您说……”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加上一句:“就我个人而言……”

其他旅伴肯定是右派,他们的眼神仿佛对你说: 会突然遭到逮捕的可不是我们。

<h3>车厢里,过了麦茨</h3>

愁惨的天空!沉浸在惶怖中的景象!矮丘上荒草中显现裂缝,一场暴雨冲出的深沟还淌着激流的余波。景物除了绿色便是煤炭色,无不往下淋水。

昨天,启程多么激动……我差点儿像孩子似的哭起来。仿佛我是头一回出门旅行,在心中不住地问自己: 这符合我的命运吗?……又轮到我了吗?……从前可不是这种心态;那时,我的强烈欲望赋予我支配一切的权利,我拥抱一切抓得到的东西。今天,我却感到自己类似“模仿大人”行事的孩子。

魏玛

到了八十岁,想起来还挺惊讶,还记得魏玛之行这种结尾吗?

其实我没有编造,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

起初,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讲,聊起来,就简直热烈极了。开头是哥哥参与我们的谈话。我听说他十四岁,他哥哥十六岁: 他们要去的地方比魏玛远,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记不清了,他们在那里上学。二人穿戴得都很像样,很有德国人派头,但还是各有特点。

起初,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讲。他们甚至显得有点高傲,尤其是那个小的,也是最可爱的一个。我总瞧他,担心把他惹恼了;可是想垂下目光又做不到。恐怕是这个缘故,他就拉起黑色大翻领,挂到行李网架上,搞成帐篷的式样,大半个头仰在下面,装作睡起觉来。过了好久,我却睡着了。

我醒来时,见他站着眺望车窗外面。我也起身,站到他身后;过一会儿,我们就要用指尖彼此拉起手。我没有这个胆量,是他主动相邀的。我看出,也感觉到他这种举动有乐趣。继而,他就半躺在我的铺盖上。提供方便让我接近,接着进一步提供方便。列车穿行一条隧道。过后,车厢里尽是生面孔,很有教养的人在交谈。接着,车厢里的谈话就转为浮泛了。

摩勒、K·埃宾格,还有一些人,肯定h夫妇爱夸大,也就好捏造。他们当中谁也不会断言没有过这种情况。然而,我讲这事儿的时候,自己也不大相信。后来就没什么了。这事儿确实令我陶醉。

<h3>魏玛</h3>

我总是感激环境要求我有所举动,而这又是我绝不会主动做出来的。

德国城市名。讲座的次日,纪德到巴特基辛根游览。

啊,充满憧憬和快乐,今天早晨天空蔚蓝,阿波罗在你这里居留,我感到你的碧天比你昨日的乌云离我更近。我被蓝天包围,兴致勃勃;这碧色一直渗入我的心田。

看来,奥贝霍夫是个美妙的地方。真想在这里的瀑布中洗浴。

<h3>魏玛</h3>

康德的鸽子。还有更好看的: 风筝,以为没有线会升得更高……这些孩子在放风筝……是我拿他们开心?还是他们拿我开心?他们坐在这棵树下,恰好在我正写字的地方。现在他们走远了。换了我,却不敢坐到他们身边!……他们又回来了。我假装聚精会神地写字,其实一心想着他们……

多恩堡

我在春天想象这花园……

我想象它尤其在秋天。

<h3>多恩堡</h3>

多恩堡这里三座古堡,我们只参观了两座,也只喜欢其中一座,即歌德居住过的古堡。展出一张桌子,他在上面写了《色彩学》、《伊菲格涅亚》和《浮士德》的片段。我们驻足观看这一切,要在与作品有关的物品中,寻觅作品形成的某种秘密。这扇窗户的景观很美,今天亦然。我会记住衣帽间里、楼梯上面的白色和玫瑰色的拼花地面;右首,还摆着一架白色窄钢琴……

不过,另一座古堡的花园则最美,这座居中的古堡……啊!在这里一直呆到夜晚!——在这里一直呆到秋天!

谈起格里凡,玛德说:“我有明显的感觉,我在他身上所赞赏的是诗人——对,诗人,如同人们所说的糖。不过,我特别喜爱蜂蜜。对,老实说,他缺乏个人品味……这么说吧: 他还不够伟大,不能也没有足够的个性,称不上……”

在法兰克福植物园无聊的几小时。我记下这些美丽攀援植物的名称: Ron volubile,深紫色花帽头。Mina lobata,金黄色和红色。在温室里有: Lapageria superb rosea,覆盖了温室的顶棚,鲜花盛开(八月)。还存在一类白色品种。比西番莲美多了。

其中一种这样开头:

“而它的指甲抠进肉里。”

我从他额头看出他思想的狭隘。

这一记忆能与之相比的,惟有山区那个西班牙孩子给我留下的记忆: 那孩子在比亚里茨的圣詹姆斯饭店打工,他在我心中翻腾起来的,全是欣悦的感觉。我刚到达的那天晚上,就迷恋上他,而这种微妙的关系,几乎令人相信不存在肉欲。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旅馆,要回他乡下的家里,那个村名我记下来了,就在波城附近。

两天后,我已离开比亚里茨,又要离开巴约讷,早晨在火车站台上,我看见他来了,由一位是他亲人的老妇陪伴。他一看到我便认出来,无所顾忌地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小家伙!为了你,我可以放弃全部旅行!然而,他恰巧与我赶同一趟火车!他伯母把他交给我照顾。我们上了同一个车厢。

到波城,我同他分手(我要去科特雷),可是一连三天,我的头脑里不想任何别的事。

我还听得见他的声音(极其稚嫩),不过今天,我已经把它和魏玛这个蓝眼睛小男孩的美妙声音混同了。这个男孩容貌也许差一点儿,但是同样敏感,同样温柔。

金发;纯蓝色眼睛,好似饱含“不要忘记我”的意味,F.N夫人那边五点钟等我吃茶,我这边却同一个孩子流连忘返,而他要等一个小朋友。我们爬上一座麦垛,我把他们举上垛顶,我的衣服很快沾满草屑儿。

F.N夫人等得不耐烦,便乘车出来找我。于是,我又带着孩子去找她。孩子拉着我的手,陪我走在街上,他不停地说话,声音准确清亮,但是我听不懂几句。等我回到K伯爵府上装箱子(准备晚上动身),小家伙就同两个小伙伴坐在对面房子的台阶上,他等在那里;我不时从窗口向他招下手,他就冲我笑笑。他不肯相信我要走,听我提起要离去,他就说:“这不是真的!”F.N夫人的双篷大马车终于来接我,我下楼去。F.N夫人坐在车上。我差点儿让几个孩子上车。帮我穿上大衣的高个子仆人全身镶着饰带,把孩子迷住了;我感到他们把我当成王子了。我最后转身向他们挥手告别时,望见我那小朋友哭了。

星期天,回到巴黎。

<h3>九月</h3>

昨天夜里一场暴风雨。原计划这个星期五,我要从勒阿弗尔越海到翁弗勒尔,去见若望·施伦贝格,同他共进午餐。星期四傍晚,我给他打了封电报,告诉他改期约会。

昨天夜晚,我们若是在埃特尔塔就好了!昨天我就想这事儿,但是没敢向马塞尔和乔治提议。今天,雅娜要去。我就陪同她前往。打鱼船拖到街道上,在海滩上的都一扫而光。潮水还很大,现在还不退。在绍德龙那一侧,许多儿童和妇女在拾木房、木台和跳板的残骸。

花园那株高大的椴树,最粗的一根枝折断了;花园一片狼藉。海风将叶子吹黄,大雨将所有花朵打烂。

纪德动身去于泽,要在夏尔·纪德家的水泉庄园度过一周。

算了!这一夜结束了,已是拂晓;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头扎进阳光灿烂的南方。那些高山想必是阿尔卑斯山脉,锯齿一般尖尖的山峰,还在抵挡太阳。我还记得小时候,同父母也是乘夜车,走同一条路线,也是在这天亮的同一时刻,我母亲说:“安德烈!瞧啊,阿尔卑斯山(les Alpines)!”——接着,我父母就争论起来,父亲认为应当说“阿尔卑伊山”(les Alpilles)。

昨天夜晚,让一位肥胖的本堂神甫挤得难以容身,我只能断断续续地睡一小会儿。乘客满满的,我原打算乘三等车厢,可是在二等车厢里,就已经相当受罪了。想到在水泉庄园,午饭后我要睡午觉——喝了葡萄酒,又热又困,脑袋昏昏沉沉……午睡!

<h3>九时</h3>

乌云逐渐布满整个天空。

<h3>散页</h3>

只用一张名片,就可以回答莫拉斯:“实在抱歉,亲爱的莫拉斯,给你造成这么大痛苦。”

拥护还是反对巴雷斯。

“一株灌木不全是花,还有枝茎和叶子。”……

——当一株玫瑰“长得枝繁叶茂”,就要给它剪枝。这总要妨害开花。

以为枝茎越多,开花越多,大谬不然。花与枝,一方发展总要牺牲另一方。

正文 一九零四年

<h3>星期三 三月十七日(?)</h3>

在埃德蒙·葛斯举行的宴会上,维尔哈伦坐在M先生和h·德·R中间,他对M先生低声说:

“……要知道,我嘛……我可以向您承认……其实,只有我自己写的东西,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M先生立刻答道:

“同我完全一样……况且,甚至我自己写的东西,也引不起我多大兴趣了。”

维尔哈伦一听,吓了一跳:

“嗳!对不起!这绝不是一回事儿。我自己写的东西,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强烈的兴趣,您明白吗……甚至由于这种缘故,我对别人的作品才不大感兴趣了。”

这次对话,是次日维尔哈伦在特奥·冯·赖塞尔贝格画室里叙述的。他补充一句:

“过了一会儿,M先生又对我说: 何况,我现在创作,完全是一种习惯行为了。”

《米歇·科尔哈斯》一文刚写完,我们又埋头读起《冯·O侯爵夫人》。毫无疑问,我有了进步。拉丁文也如此。今天早晨,我读普林尼的几封信和卡图卢斯的几首诗,就觉得容易一些了。萨卢斯特的作品就摆在眼前,我一改完《菲罗克忒忒斯》的德译本,就要立刻重新捧读。还要准备“论戏剧”这个讲座,真无聊。我对戏剧有什么看法,连我自己都毫无兴趣!——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想法”!

我又多么惬意地读起蒙田。我的状态极佳。一个好迹象: 昨天读《论维吉尔的诗》这一章,以及(说来可笑)我这部《菲罗克忒忒斯》德译文,我热泪盈眶。

还读了一遍,又给Em朗诵一遍《诗的命运》中面对耶路撒冷写的出色篇章,这无疑是我所了解的拉马丁最好的散文,以及《沉思集》序言中谈及拉封丹的极富情趣的段落。

我去《思想观点杂志》办公室,了解D先生文章的命运,在那里碰见D和古尔蒙。我从……(?)起就没有再见到古尔蒙。早在认识他之前我就知道,我就预感到在他面前会产生的这种不舒服感,说穿了,就是这种对立情绪。他对我总是特别和蔼可亲。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读过他写的东西,文思敏锐,十分精明……我静下来思考,求助于理智,思想绷紧了。这回我又想见见他,满面笑容走到他面前。然而我受不了: 他太丑了。我不是说其貌不扬,不是的,而是指一种深沉的丑。我可以肯定,只要看看他写的东西,我就感到他丑了。

于是,我力图弄清楚,我一接触他就感到难受的缘由。我认为读他的作品产生这种感觉的缘由,就是他的思想从来不是活生生而痛苦的东西;他始终保持超然的态度,把思想当作一件工具。他善于阐述推理,而他的推理向来不失控制。他触碰的思想从来就不流血,因此动起手术来十分容易。他下手特狠。多么无情的外科医生!我在他身边多么痛苦啊!他抓住的这种抽象物质,在我身上却突突跳动!我作出极大的努力进行交谈。甘通一来,我就走了。

我听他们交谈所产生别扭、难受的感觉,不仅是由于我的思想难以跟上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更微妙的原因。思想也有一种独特的美,一种优雅,缺乏这种美,就必然给我不适之感。我同他们在一起,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只用臂力拿起重物的那种人。我喜欢的不是十分健壮的粗胳膊,而是整个身体的和谐。同样,思想也要某种和谐。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难离开这种和谐了。

今天晚上,我又高声给Em朗读《吕克莱西雅夫人的绝境》。太乏味啦!毫无特色,在这里,“完美”仿佛成了次要的品质啦!不过,给帕尼兹的几封信倒很“精彩”。

“最后的消费物品的终极效应是相等的时候,也就达到了最大的满足。”

这句话出自……(?)我叔父在他的《政治经济学概论》(新版本)中,对此有出色的评论。

这种表述方式很不清楚。

必须确立一种平衡,从客体得到的快感要等于消耗的程度。

“……既然任何光明体都从未见过它所照亮的物体的阴影……”

<h3>列奥纳多·达·芬奇</h3>

《画论》328章

纪德于4月25日去普罗旺斯地区看望冯·赖塞尔贝格一家,他们在圣克莱尔有一处住宅。

城市醒来时,迎来的一天惟有春意盎然和十足温柔的色彩,无数鲜花芳香四溢,在丰美的草上飘动。在鲜花盛开的这些草场上,有岩石,有扬起灰尘在阳光中颤动的白色路,还有松树——树皮显得高尚,甚至粗糙。我想到缪斯的指挥者阿波罗,高傲的头毫无温情,放在如此温柔的身上。

繁花似锦。玫瑰和爬蔓的班克斯岛蔷薇的篱墙、灰紫色的罗望子树和深紫色朱代达树、河流岸边的黄菖蒲、田野上的绛紫色菖兰、岩石上、缬草坡和花毯上的阿福花,而花毯上那些花枝肥硕,好似马齿苋,那种粉红或淡黄的星状大花,我们和罗森堡曾赞叹不已,你还记得吗?

<h3>五月三日</h3>

我同刚从马赛到来的雅卢一起,在卢森堡公园遇见布朗什。同布朗什在一起的不知何许人。

我每次遇见布朗什,立刻就感到自己的领带打得不正,帽子没有刷干净,衣服袖口也脏了。我顾虑这些远远超过我要对他说的话。

我已经在别处记录了他同雷尼埃的对话吧?当时我在场,听见这样一问一答。

“唔!亲爱的朋友,您穿的这条裤子真漂亮,是在哪儿弄来的?”

雷尼埃听了十分恼火,以凛然难犯和狡黠的口气回敬道:

“从洗染店取来的。”

德·格鲁消化不良(也是由于别种积怨),莱翁·布卢瓦对他说,还对他重复道:

“就应当,瞧您……就应当吐到……别人身上。”

我结识奥狄翁·勒东两年以来,还在挖掘这个无底的说法,这句格言式、公理式的话,就好像作为对青年的忠告、决定他的全部美学观点的这句箴言:“同自然关在一起。”

在冯·赖塞尔贝格家中,大家援引孩子讲的话。一般“孩子话”,我尽管有点讨厌,在这里还是摘录我觉得最美妙的。

博尼埃家的小男孩,回答别人问他在课堂上做什么:

“我等人家出去。”

大人想让弗朗西斯·Y…同情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痛苦,并激起他对那些把基督钉在上面的恶人的愤恨。他望着挂在墙上的受难像,说了一句:

“非得钉上,他才能在上面呆得住。”

我则引述小保尔的话,他挨打时,哭着说:

“真遗憾!”

最美妙的话中,还有特奥·冯·赖塞尔贝格的女儿,小伊丽莎白讲的。有一天她割了手,看见流血吓坏了,号叫着跑向她父母:

“我的沙司全流掉啦!”

当时正教她拼音识字,用各种办法帮她记住,对她说:“用A拼出阿莉丝。用B拼出贝尔塔……用t拼出特奥,等等。”

次日让她重复学过的字母,问她:“用t拼出……?”小姑娘立刻高声说:“拼出爸爸。”

还有小克洛德·洛朗这样的话。在一天下午孩子吃点心的时候,大人挨个儿问他们将来想干什么,只听一个孩子突然表示:

“我呀,我要娶一个非常丑的女人。”他见大家都目瞪口呆,就加了一句:“好让朋友拿着取笑开心呀。”

<h3>库沃维尔</h3>

昨天到罗蒂山。吸引我去的是荒野,更是那些孩子。严格说来不成其为村庄,沿山坡只有几座呈梯状的房舍。大道从山脚下通过。一帮孩子一认出我这朝香客的斗篷,立刻簇拥在我的身边,在荒野上围着我坐了一圈。小约瑟夫还像去年那样,过来蜷缩在我的斗篷里。这孩子丑得厉害,他甚至不会笑。他妹妹就在跟前,又羸弱又苍白,就像麦穗那么点儿高,高不出多少。他们还带来个小弟弟,去年还不会走路,是约瑟夫背来的,名叫勒内,他显得很怪,额头非常宽,一副痴呆的样子,动不动就微笑,一不笑就显得特别深沉。这些孩子贫困到极点,要怜悯都不知从何做起;他们需要从头到脚全换新的。(我没有见到去年那个像棵蔬菜的孩子,他掉进沸水锅里,半边脸烫伤了。)我兜里揣一本拉封丹的寓言,拿出来给他们看插图,但是我不会向他们讲解。

在归途中,海上起了雾,不大工夫,就笼罩了整个地方。我若是没有在荒野上停留,就会觉得这雾景非常美。

在行驶的车上,我在白菜绿皮的笔记本上给安德烈·吕伊特写信。

现在,我在自己的房间,凭窗眺望,只见天空灰暗低沉,田野一片凄凉。有人在犁地。一群乌鸦盘旋,追随耕犁,不时冲下,啄食蛴螬……我肯定它们喙下有所遗漏。

<h3>八月二十日</h3>

马里于斯的妻子年纪轻轻就死了,由雅娜和玛蒂尔德守在旁边,马塞尔和我,我们随后赶到,路上谈论了别的事情,看见马里于斯站在门口,眼睛哭得红红的,叫人可怜。我们相互拥抱之后,他递给我刀子,打开并且对我说:“多多采些白丁香来。”老妈妈哭着反复念叨:“这些女人尽管到了那边,该有多幸福!没了她们,我们该怎么办啊?”继而,让我进屋了。房间很洁净,重又笼罩在寂静中;玛蒂尔德与雅娜在窗户旁边,刚刚叠完一条床单。死者停在床上,脸颊还残留一点虚假的红晕,然而,拿着乌木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双手,已经蜡黄了。靠着十字架,放了几朵白花。

今天早晨,本堂神甫来给她做了临终圣事。前天晚上她领了圣体,难道还不够吗?她还不想离开人世。她看见神甫进来,浑身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噢!怎么,我这就已经要死啦?”她说道。“我的孩子,”神甫答道,“就这样,还不会离开人世;再说,上帝也许能为您显灵。”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折腾了。于是雅娜便抓起她的手,轻声对她说道:“昨天夜晚我做了一个美梦,玛丽;我梦见咱们两个都上了天堂……”话音刚落,她就睡着了,仿佛她等待这句话才肯离世。

<h3>鲁昂,八月二十日夜晚</h3>

(白天在拉布伊庄园杜科特家度过。)

我到火车站送小保尔上车之后,又回到河滨路,还没有见过剧院对面这段路如此热闹。两支乐队,一支在剧院门前,另一支靠左侧一点儿,在两家咖啡馆的露天座,所演奏的乐曲几乎交混在一起。黑压压一群人步伐混乱,实在不美。我在剧院后身第一条街上,注意听孩子们骂仗。继而,走过来一个阿拉伯人,我跟上去,走到街拐角处上前同他搭讪。他个头儿很高,穿戴不错,人很年轻,令人啧啧称赞。我得知他从国家要塞来;于是,我们谈起国家要塞,谈起提济乌祖,以及他来法国做什么。话题说尽了,我便给了他十苏钱,同他分手了。他表示的谢意把我迷住,我又不由自主地总跟着他,瞧见他突然走进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吧,但是我在门外犹豫,久久徘徊,走远了又折回来。两个女人守在门口。华尔兹响亮的舞曲,从酒吧里冲出来。我不敢肯定阿拉伯青年就进了这家酒吧,也许他进了旁边那家小咖啡馆,那里一台留声机正在喧闹。最后,我还是走进酒吧。阿拉伯青年果然在里边,他正在同女人说笑,那种优雅、怡然自得的样子极为迷人。我没有很大的欲望,但是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几个英国人进来,都不老,也不丑,绝不讨人嫌。我喝下一杯甜烧酒就醉了。一个英国人坐到钢琴前,弹起华尔兹舞曲,接着又弹肖邦的一支《小夜曲》。我对面坐着几名码头工人。英国人同那阿拉伯青年,同女人聊天。大家都讲英语,只可惜我听不懂他们讲些什么;不过,这一晚上过得多美!

<h3>九月八日</h3>

昨天在迪耶普,同亨利·盖翁在一起,又见到瓦尔特·西克尔特。他对我说:“您还记得吧,您初次遇见我就问道:‘我喜欢您的绘画,不会令您太恼火吧?’”

“这很可能;照我的想法,我若是个画家,还真受不了文学家的恭维。”

J·S…童年的一段回忆:

他大约十一岁时,有一次在浴盆里洗澡,大人也把他那年仅五岁的弟弟M…放进去。洗完澡,J…又穿好衣裳,回到父母身旁,冒失地说道:“真有意思,光着身子相爱太好了。”

从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父母就让他单独洗澡了。

对我来说,不必讲的事情数量日益增多。

“在需要奇特的情况下,也许最为奇特的,还是思想各种需要中最容易满足的那一种。”(诺迪埃:“莪相诗歌崇拜”。——《法语词典的审查批评》。)

<h3>十一月</h3>

自从一九零一年的十月二十五日完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认真工作。评论王尔德的那篇文章、我在德国举行的讲座,以及最后这次在布鲁塞尔的讲座(我觉得没意思,也讲得很糟)都算不上什么。三年来,我的思想消沉麻木,整个人儿终日木然。也许,我的心思过分放在园子上,同草木接触多了,便养成草木的习性。简单写句话也要绞尽脑汁;而且,说话跟下笔几乎同样费劲。还应当承认,我变得吹毛求疵了: 我的头脑深处总埋伏着批评,思想稍有怀疑就发作,进而对我说:“你能肯定值得费这个劲儿吗?”……   由于极其费难,思想也就立刻退缩了。

今年夏天德国之行,我的麻木状态稍微动摇了一下。可是回到这里又变本加厉了。我怪天气(今年雨下个不停);我怪库沃维尔的空气(恐怕至今对我还有嗜眠的影响);我也怪自己的生活方式(的确很糟,我不出园子,一连几小时观赏每一棵植物);我还责备自己的生活习惯(我的呆滞思想如何能战胜我的身体呢?)。事实上,我变得迟钝了,既没有激情,也没有快乐。到头来深为忧虑,我决意动摇一下又添加病态不安的这种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便确信并且说服Em相信,唯有旅行排遣一下,摆脱自身,我才能重新振奋起来,老实讲,我并没有说服Em;我明显感到这一点,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还是得向前进。于是我决心启程。我费尽口舌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对我来说,启程并不够,还需要Em同意我走。我撞到一堵墙,令人无可奈何地无动于衷。或者不如说,我什么也没有撞到,而是陷进去,深不见底,不能自拔了。Em这种自愿(但几乎又是无意识的)……牺牲的精神(我想不出别的词)所造成的可悲误会,如今我算明白了,而当时就已经有所觉察了。这种精神在令我气馁方面也起了不小作用。夸大我的不安,夸大我的情感,比什么都难以容忍。幸而这种记忆如今淡薄了……当我要重新放纵生活的时候,我就会惶恐地看到这些日子来到眼前……

然而,我还是走了(临走详详细细地嘱咐一番,要栽植好克鲁日后才能寄来的果树)。是的,我走了(照我的记忆,是在十月十日),先是去波尔多,将多米尼克送还给他父母。我想取道西班牙去非洲,可是轮船不行,横渡海峡我也害怕,不免犹豫。不过,约摸早晨六点钟到达马赛,天朗气清,风平浪静,我才下了决心,订了当日下午的座位。

我计划写一本关于非洲的书,可是上次同Em和盖翁旅行带回来的笔记,材料差得太远,在库沃维尔未能写成。必须再去故地重游,决心在那里逐日写出来。至于议论和思考,以后再加上去也可以;而不易追寻的、不可臆构的,则是当时的感受。

这趟旅行,我带回来的笔记,在库沃维尔整理出来(几乎没有改动一个词)。Em在我走之后一个多月,才到阿尔及尔同我会合。一个月孤独的生活,又使我恢复安然的心态;随后我们所过的平静生活,给我留下的也惟有美好的记忆。在阿尔及尔,以及在后来的旅途中,我得以阅读尼采的《通讯录》第一卷,这本书大大有助于我恢复精神状态……

我们穿越西西里岛的时候,天气十分恶劣,直到罗马才重见阳光。在那不勒斯,确切说在索伦托,我去拜访了莫测高深的沃尔莫勒(我在给德鲁安的一封信中,详细叙述了这次拜访)。在罗马,我又见到莫里斯·德尼;不过,他身边总跟着米图亚尔,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常同我见面。反之,我每天能见到若望·施伦贝格……他渐渐同我推心置腹,便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正文 一九零六年

<h3>一月七日</h3>

我会喜爱多几分放松自然的法朗士,假如不是某些冒失者要把他说成一个大作家的话。于是便自问,怕自己不公正。我又操起《文学生活》,尤其《伊壁鸠鲁的花园》,他的思想在这里表述得最为直接了。我看到这句话,并为之鼓掌:

多么危险!同时做这么多事儿多危险!我完全驰心旁骛了。

我对保尔采用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让他给我出主意,教我工作的好方法。为此他只能亲自干一干。这样,我们两个一到六点就起床。同他在一起,我就承认先处理杂务的生活方式糟糕透了。这种生活方式,借口等脑子完全清净了,再工作,于是写迟复的信,看报,整理东西。其实,必须先从的工作干起。必须单刀直入,毫不犹豫,立刻动手,将清晨最大的、最饱满的精力投到工作上。

<h3>一月十日</h3>

他能言善辩、精明、优雅。他体现了婉转表达方式的胜利。可是,他始终缺乏不安的情绪,别人一眼就把他看透了。我不是特别相信,让大家一下就达到共识的人,作品能流传久远。我也非常怀疑,我们孙子辈的人,将来打开他的书,能比我们找出更多更好可读的东西。我知道就我而言,我从未感到他赶在我的思想之前。不管怎样,他也只是解释这思想。读者正是感谢他这一点。法朗士逢迎他们。每个读者都可以这样想:“这可真漂亮。归根结底,我也不是那么愚蠢: 这方面,我也想到了。”

<h3>三月一日</h3>

去欧特伊耽误两小时,只为十分钟的掺假的激动。我还不习惯于这样平庸的乐趣。我情绪低落的主要缘由,就是在草地上四处游荡,没有碰见一个我渴望与之交谈或睡觉的人。

她着意诱惑人是明目张胆的。

昨日早晨九点一过,我就未能工作,连单独呆一会儿都不可能,一天下来精疲力竭。

前去拜访他的人,感激他将他们引进客厅,引进工作室;这些是处于同一层面的房间;房子的其他屋子不大重要。然而,我若是不猜疑就感到不舒服,猜疑隔壁房间发生罪案,另一个房间里在做爱。

冯·赖塞尔贝格夫妇、若望·施伦贝格夫妇、盖翁和我,我们出了斯科拉音乐学校(《奥尔菲奥》演得很一般),到丁香园咖啡厅停了片刻,瞧见靠里的一张桌子,杂志的几个余孽<span class="" data-note="是象征派残余的杂志。布雷阿尔、保尔·福尔和纪德,同在巴黎阿尔萨斯中学读过书。"></span>,正围着保尔·福尔夫妇,有布雷阿尔和几个陌生者。大家握过手。布雷阿尔开始大大恭维我本人:“我感谢您,纪德……感谢您让我们读到上的美丽篇章!”一个恭维者的嘴脸,比什么都愚蠢。应当避开。由于他执意向我举例:“我不知道用我的语句,如何安置这巨大的蟾蜍……”我突然接口说道:“不过我非常高兴,它安置到了您的口中。”这话我是脱口而出的。

<h3>五月五日</h3>

在售书厅,我和波兹、阿诺托竞拍几本书。(我要在另一册日记本详细记下我购的书。)大部分书籍都大大高于原来的价钱。大家被裹进来,追逐半渴望或根本不想要的书籍。

<h3>五月三日</h3>

<h3>一月十一日</h3>

德国的凄风苦雨还在继续。我全力抵制,然而,这还是给我的心造成一种卑劣的伤害。

在布朗什的画室里,摆着他即将送去展览的作品。一位脱了衣裳的女子,坐在沙发床上。周围堆着华丽的布帛;角落里放着一个橙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靠她再近些,有一只绿毛绒的狼。华丽取代了肉欲。由于我面对这种景象默默无言,雅克-埃米尔就对我说:“唔!我清楚这些引不起公众多大兴趣。不过,真正的画家会喜欢。”

又下了三天雨。我的头累得很,意志不安,个性也模糊不清。各种各样的杂务,使得任何真正的写作都不可能,而惟独真正的写作,才会给我休息。我不敢重新拾起我的小说,只怕大大削弱了我的激情和热忱。我重又开始练琴,出于心理卫生,但并不是按部就班的。我写的东西变丑了。觉睡不安稳,时常颤抖和惊跳,如同猎物的睡眠。

保尔——一个没有品德的人。那就必须有更多的天赋。

同卡西米尔和他母亲一起,在布朗东太太家用午餐。听小伙子以“你”称呼我,颇为尴尬。布朗东太太十分出色。不过,同她在一起,就得把自尊心放进兜里。我的书为什么要赠送给她呢?我自己也真的说不清。也许出于“殷勤”吧。这种“殷勤”,也得改一改了。

我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约。说好午夜时分,我同保尔在“文艺复兴”剧院门前会合,上楼到罗杰包厢找科波。可是我感到累了,对演员那套把戏也不感兴趣(尤其考虑保持他们角色的统一性,从而不再给自己准备意外了),第四幕演了四分之三,我才离开安托万剧院,犹豫要不要等候保尔。见一辆开往圣拉扎尔的公共汽车便上去,又见一辆开往“文艺复兴”剧院的公共汽车又上去,重又登上一辆到圣拉扎尔,主要怕同时和保尔、罗杰吃夜宵。还担心明日工作状态不佳,既吝惜时间、精力和金钱,又感到厌烦,尤为可怕的是,看到保尔以为他能把我的意志当成玩物。

科波太太告便了,我就从袋子里取出手稿。开头念得效果还可以,接着便陷入一片无聊的沼泽。印象实在可悲;也许主要不是给科波的,而是给我本人的印象;况且,整个内容,差不多他已经了解了。我甚至责怪自己这样不争气,在取得更大的进展之前,就来求助于他。还得做多少工作!整个儿必须焕然一新。这个晚上极好的收益。科波是个好大夫,丝毫也不残忍,甚至过分宽容,却能加强我对他的印象。当然,我对他深为了解,没有穿戴整齐一点就来见他,也不会感到十分惭愧。

<h3>五月二日</h3>

<h3>二月十三日</h3>

终于,我重又面对作品,<span class="" data-note="指他的中篇小说。"></span>什么也不能把我和作品分开了。昨天和今天上午,将我的信件复写一份。又开始练钢琴。收到稿纸。收到《阿曼塔斯》的样书。

(罗丹令人称奇的半身像。)在“独立艺术之家”,我们穿过人群,又看见加尼埃、穆雷、盖兰、鲁瓦尔;还有雷特,他已经完全醉了,滚在一个扶着他的年轻人的怀抱里,他从大厅的另一端高声叫我的名字,还说:“我有点儿醉了。”接着冲您的鼻子打酒嗝。魏尔伦醉了,。雷特醉了,就越发显得微不足道;简直令人厌恶;我们未予理睬。

吃罢晚饭就出门,从八点钟到十点钟,在大马路上闲逛,确切点说徘徊,——没有遇见任何真正有趣的、真正出众的,我走走停停,走一段又原路返回,举步迟疑肯定像个疯子。每当晚上游荡的时候,我总得邀请一位朋友陪同。有一阵工夫,我随意坐到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面对一杯啤酒;一个从突尼斯来的难看的阿拉伯人,在我旁边坐下,并未引起我的注意,他忽然问我是不是很久没见到阿特曼了。

我紧紧抓住工作,但为时时走神而苦恼,我不由自主,还是寻求消遣。

约摸十点钟,王妃的小轿车的声响传来,不大工夫就出现在夜色弥漫的门洞里。王妃穿着白鼬皮大衣,随意脱下,由夏尔姆瓦双手接住。一件半短黑丝绒衣裙,露出一大片珠光色肌肤;墨黑色的带子吊住胸衣。她的面孔娇小,一脸倦色;近乎处女的发型也难显得年轻了。不过,脸上没有皱纹,但也的确疲惫不堪。

今天上午,在我的工作过程中,贯穿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 上星期六夜晚,雅克·科波是怎么回家的?一到星期日,我就到小乔治画廊,打听那次返回的情况。科波不在,我给他留一张便条,急切地询问……后来,。今天晚上我再去一趟。

早晨一开始工作就十分惬意,我的所有营生都这样要求,无论练琴,学习死语言,阅读,写信,还是在这本子上写日记,因此工作往往破碎,我也不讲方法,将一天分割成极为宝贵的瞬间。

<h3>二月九日</h3>

<h3>一月十五日</h3>

满目所见,尽是庸俗。陷入这样愚昧的乌合之众里,又怎么倾听呢?怎么能老老实实地关注呢?——在门口兜售的沃克塞勒的文章愚不可及。

“这种脸红,”他解释说,“就像刚撒了谎的人那样。同我交谈的人,忽然瞧见我脸红了,他对我能没有想法吗?上次,巴尔托洛梅谈一个问题,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我的脸色就这样变了,立即感到十分尴尬,都不敢回答他了。就在前两年,我的胆量有多大!还有一天,在德·马克斯家,我就这样两次脸红,所有人都瞧见了……而且,说来您可能不相信,我独自一人,甚至在妻子面前也脸红。我父亲或祖父(?)就如此,后来孤僻极了,连用餐都要让人端到他的房间里。”

读完保尔·德雅尔丹论高乃依的文章。很精彩。稍偏长点儿。

<h3>星期日,十五日</h3>

<h3>四月八日</h3>

不善于批评的天才。(请看《夏娃的女儿》的序言;判断欧洲各国的小说。)

这种激动来得十分凶猛,仿佛将我击倒;回到室内,就感到头痛得相当厉害,吃过晚饭就困得不行,便回房睡觉了。

数量在增加……这类事情,我自己可以想,可以稍微说一点儿,但是绝对不能让别人讲。例如,的开头就写得很糟糕<span class="" data-note="开头的自然段是这样:“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扛一张大课桌的校工。打瞌睡的同学都惊醒了,大家起立,像是正用功被搅扰了似的。”(罗国林译,花城出版社,1993年12月。)"></span>。

<h3>三月二十九日</h3>

我们从这一展厅到另一展厅,差一点儿同贝斯纳尔撞个满怀,他正忙着以国礼接待瑞典国王。还遇见雅娜·博多和她母亲,没有M,我不会认出她们来。

真可怕,这一时期我老了。肯定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不行了。人不可能老得这么快,也不可能发觉老得这么厉害。现在我还难以认真对待,认为这是一时疲惫的缘故。去年同一个时期,我已经感到这种可怕的衰老了。

是他妻子给我开的门,在通往画室的楼梯下边就喊道:“孩子他爸,安德烈来了。”接着,她同我一起上去,坐下来参与我们的谈话,却妨碍我们无法交心,她一守就是两小时,片刻也不离开。每次我去看望阿尔贝,全是这样的情景。有她没她,差不多也全是那些话题……然而谈话的方式却不同。

Em昨天从库沃维尔返回。十一时,我去圣拉扎尔火车站接她,再乘环城火车,午夜到达这里。

<h3>三月三十日</h3>

精于搅坏别人的幸福,——又决无恶意,仅仅是不理解任何别种形式的幸福,只认他的福运允许他享受的幸福——而他自己又没有能力追求。可以想见,他所寻求的幸福,主要体现在用物的方便上,而不是自由地支配自己;他是个依赖性特别强的人。他特别容易可怜别人的幸福。他说道,或者分明说道:“噢!上帝啊!有这个,您怎么就能算幸福啦?换了我,我就……”他不是怜悯,而是劝告。

今天下午干的蠢事,就是去看布朗什。对他所感到的愤慨,真让我相信生命是永恒的。回来之后无法工作,甚至练不了琴。不得不出门换换空气。我的思绪没有一个不起而抗争。

我的时间还没有全派上用场。空闲的时刻太多,我面对着有点眼晕。要设置标志点。今天晚上,我给保尔念雨果的《维尔曼

我们去欧尔奈山谷(同施伦贝格夫妇一道),要到克鲁家为我们欧特伊的花园选择一株崖柏。

因为,归根结底,巴雷斯告诉我们什么呢?告诉我们人若是踏不着水底,就有溺水的危险,我们不如父辈。

保尔支配别人的意志,比支配他自己的更容易,他决定我同他午夜去罗杰的包厢找科波。我提出自己累了,还有工作任务,但是说什么也没用;不过,我发现安托万剧院演出《野鸭》,不用别人催促,我也会有兴致前往,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听听的,便和这些青年走在大马路上(他们离开我去看《马克西姆饭店的女郎》了)。

我从出色的《普桑传》(保尔·德雅尔丹所作)中,汲取一种平静的健康。——几天来,保尔和我,我们六点钟就起床(他七点半去工厂上班);巴赫取代了肖邦,帕斯卡尔取代了蒙田。我的《阿曼塔斯》差不多寄来三次。我的小说在我的头脑里慢慢修改,不再着重非常巧妙地表达感情,而要积累细节从而“塑造”性格。

我在花园一直呆到五点钟,同马里于斯顶着大风给我的玫瑰修枝,回屋全身都冻僵了,但是还陶醉在自然中。这灰白色和青石板色的天空,在棕红色的山丘和叶子尽脱的林荫路树木上面,该有多美啊!

我取了这个小开本的日记本,好能装进兜里。我喜欢带在身上,无论走到哪里,随时可以掏出来写几笔,就像今天等理发这样。另一本太大,能容得特别大的胃口。

我决不允许什么危害我;恰恰相反,我要让一切为我所用。我的意思是,将一切转化为有益。

在每次重大关头,雅姆身上都重又显露缺乏真正的仁慈。

<h3>十月十五日,返回巴黎</h3>

<h3>星期五</h3>

一种方法,我怎么也不能过分激烈地强加给自己,倒不是我不想遵从,可是我的身体,却一直抗拒我头脑的建议。

我原以为了解帕斯卡尔,可是每天,我都从中发现新东西。

给雅姆写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读蒙田。

<h3>三月二十八日</h3>

<h3>星期日</h3>

奥尔嘉要长见识,由Em陪着去卢浮宫,她在伟大的作品前驻足,面对米罗的《维纳斯》像说:“真遗憾,她的胳臂没有啦!”看到《索罗克托洛斯的阿波罗》,她说尤其欣赏那只蜥蜴。

今天见到夏尔姆瓦,长谈,怀着真正的极大兴趣。很高兴看到他工作了。

(从狗医院出来,)去看小路易·鲁瓦尔。

一种感情,一旦能为我所用,我就怀疑其了。正是这一点,促使我逃避雅姆的文章。这件事相当滑稽(可惜信件全部保存下来)。对我来说,这篇文章极为重要,但是却基于一种误会。我开始相信,我的自豪感还要大于我的自尊——还用恶毒的手段对付我自身。

他是好伴侣,也就是说,他总替别人着想。也许他不大看重他不能向他们展示的东西。而且,从他向我们展示的东西缩水来看,我也猜想他的经历并不很丰富。他完全体现在对话中,转述中。

<h3>星期二</h3>

乘环城火车回欧特伊。

他说近几个月来,有时会突然脸红,在有人的场合十分难堪,他甚至不敢出门了。他就是这样被迫变得孤僻了。

将近凌晨三点,我才睡着,不到七点就醒来——表面看来还不太累,但是无不处于脆弱的状态,动不动就。偏巧是在这样一天早晨,我收到雅姆的最伤人的一封信。还有小路易·鲁瓦尔的信,咄咄逼人(却又以极漂亮的同情为掩护),我就不得不用整整一上午写回信。(事情是这样: 他应《西方》杂志之约,写一篇论述《阿曼塔斯》的文章,在文中要说明……等等,——严重歪曲我这本书,我所有著作和我本人的意思……)

保尔的画缺乏: 题目《此路不通》不足以赋予。我的意思是,主导一部作品的结构;尤其在一幅画中,决定选什么线条和色调。无法判断这些年轻女子是害怕这只公羊,想夺路过去,还是恰恰相反,她们看见公羊便迎上去,要“挑逗”(引一记者语)它呢。

看完圣勃夫论格里姆的平淡无奇的文章,关于巴雷斯写了几句,然后带着蒙田的著作和福楼拜给他侄女的信,从树林的门出去了。我见到空椅子就坐下来,写了这几行文字。天清气朗,呼吸十分畅快。

四点钟在香葱餐馆门前,相约同可怜的亨利和若望·施伦贝格见面。我们将亨利带进一家咖啡馆,好能同他聊聊。试图抢救一下这个遇了难的可怜人。我们陪他到工会办公室,(屠夫伙计)他应当拿着登记单出来,就可以找活儿干了。我们在门口白等了一阵,最后上楼找他,从狭窄的楼梯到办公室,却不见人影。由于时间紧迫,而且我们也有他的地址,趁着还来得及,就赶往O街,我还费劲拿着给亨利的一双鞋,我们慷慨给予的其他东西等以后再说。

我原打算只在安托万剧院呆一小会儿,先把保尔、罗杰撂一边等等,但是这出奇特的剧把我吸引住,正像初读的日子。我不能走了。

<h3>三月二十五日</h3>

同Em喝茶,高声朗读达尔文的作品一小时。

我们试着阅读《德图什骑士》,可是看到二十页,书就从我手中掉下去了。我想小声继续读。培育我的仇恨还是爱,我觉得都同样有裨益。这个人写的东西,从头至尾只有修辞和夸夸其谈。

<h3>四月五日</h3>

我到钟楼街,本想找他吃晚饭。他却在罗贝尔·布尔南家用晚餐。我渴望见到他,因为前天他好像又把我丢进五里雾中,于是我谢绝晚饭,从婶母家脱身,又跑到瓦雷纳街去找他。

<h3>三月二十日</h3>

1月18日,纪德动身去维也纳,观看他的剧作《康多尔王》译成德文的演出。他乘火车回国时,描绘摩泽尔河的景色。

我如饥似渴,好久没有这样健康地阅读了。阅读中,每一种新思想呈现在我面前,立刻深入心中而同化了,就仿佛我已在等待,给它安排好了位置。

星期五,在夏尔姆瓦家中,奇特的晚会。工作室里摆满了巨大的雕像,二十来支巧妙安放的蜡烛,映照成奇幻的情景: 蜡烛东一支西一支,有的放在转台角,有的放在天使的斗篷的褶皱中,而这些巨大的天使则擎着贝多芬像——在由一个小铁炉子供暖的这间工作室里,约泽夫妇和我,我们等待德·布罗伊王妃和巴尔奈小姐。

他喜欢同他在一起的、他周围的一切都郁闷不乐。

在我夏尔婶母家,说话稍微拖长了一点儿,我就错过了一次壮观的落日。我一到了钟楼街,就得听她讲自己的烦恼。她患病,但她只是偶尔提提自己的身体,却没完没了地谈保尔。

我穿着绿色和蓝色镶边的便鞋,双脚放在阳光里。这股暖流透进我的肌肤,像生命的汁液沿着躯体上升。这一时刻,只要不拿它同过去别的时刻相比较,就能感到完全幸福——而过去那些时刻,我往往不会很好享受,只因我拿它们比较将来别的时刻。这一时刻充满了欢快,决不亚于将来或过去任何别的时刻。草坪的青草深深,如同墓地的荒草。农场园子里的苹果树,枝头开满厚厚一层花。树干涂了白灰,那白色一直延伸到地面。没有一丝风给我送来芳香,尤其紫藤的芬芳: 那紫藤靠别墅左边,正鲜花盛开,在室内就听得见那里蜜蜂的嗡鸣。一只蜜蜂飞进这个房间,就不愿飞走了。阳光就仿佛给每件物品涂上蜂蜜。

《使团报》上刊登极有趣的塔希堤岛通讯,为此我又操起达尔文的,又给Em念了他在大洋岛屿逗留的精彩记述。

我看完《两个新嫁娘的回忆》。这本书含混不清,拖泥带水;不过,整本书却有一部杰作的轮廓。压榨题材的奇特手法。巴尔扎克……他有这种天才,能将其所有线索突然打个结;例如这本书的头一句话,也只有高智商的一个头脑才能想得出来。

勒内希望我编点什么故事,解释我的来访。在这个家庭里,怕受到伤害怕得要死!

晚饭之前略微做点事儿。

碧蓝的天空已经持续三天。空气还偏于凉爽。我勤奋地享受每个事物。

思考这种苦行的需要。

我打算购得德博尔德·瓦尔莫尔的一本诗集;希望赠给玛丽·德·雷尼埃。我还记得有一天,她同我单独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向我背诵了《萨阿迪的玫瑰》。

埃雷迪亚的藏书和维尔哈伦的部分藏书,拍卖一周。头一天我去前一个拍卖会,次日去后一个拍卖会。在两次购书之间,我患了严重感冒,未能出门。

昨天,科波在冯·赖塞尔贝格夫妇的包厢里,看了《丹达吉勒之死》的演出。(我没有去观看。)科波直掉泪,他说:“这成了我的病态,一去看戏就止不住流泪。”特奥夫人问他对这场演出的看法,他以结果会的口气回答:“大家过分关心小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也正是这个剧本的缺点。”

<h3>三月三日</h3>

保尔动身去南方之前(他同皮埃尔-埃斯皮纳开车旅行三天),我又同他谈一次话,心里倒盼望他用几句话就解除我的武装,让我感到我还不由自主对他保留的全部温情。

毫无疑问,神话的隐秘的目的,就是阻止科学发展。

重读我从前写给Em的信,全是我从库沃维尔带来的。我要为我的小说<span class="" data-note="指。"></span>寻找营养,然而徒劳。不过,我也能赤裸裸地看到我思想的所有缺陷。没有一个不令我恼火。

她一进来,便通过眼镜打量我。她那副眼镜镶着金柄,而金柄上的链子的一端,则固定在一只精致的红宝石手镯上。

<h3>六月二十日</h3>

昨天同埃利·阿莱格雷的四个孩子一道出去,我感到多么由衷的高兴啊。我和多米带他们去动物驯化园。一路上,小若望和小不点儿安德烈,就紧靠在我身边。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突然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呼吸着他们的亲热,好似嗅着一股芳香。若望拉住我的右手,小安德烈拉住我的左手。——天气晴好。我们望见一个气球升空。

昨天去看望雅克·布朗什。“天气多好!”我一进屋,就禁不住说道。而他立刻接口道:“噢!您怎么能讲这种话?天气恶劣极了。您所说的‘好天儿’,是惟一我不能容忍的天气。”这种话就像亵渎神灵,令我气愤填膺。我只能挑下雨天去看望布朗什。

雅姆在天蓝色信笺上,给我写了一封本堂神甫式的信,提醒说大夫要说服普尔色尼亚相信他有病。也许我在天堂的门槛,但是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进了门。“看来你的情绪不安,”他说道,“好似水中的一个软木塞。”我不能痛痛快快地工作,就会感到心神不宁。

雷蒙·博奈尔出色的信,是回复我在卡里埃尔去世之际给他写的信。在附言中这句令人不安的话:“我收到弗朗西斯·雅姆的一封信,它将成为我一生的悲哀。”

我喜爱这种景色: 大地的浸染穿越草地,呈现深浅不同的赭石色调。一条河均匀的流水,宛若一趟列车。靠上游一点,离我们稍远处,有一条运河,水面漂浮着一只拉纤的船。过了运河,地势渐高;冬季的休耕地光秃秃的;一片裸露的岩石;再往远看便是乌云低垂的天空。运河两岸排列着树木。低洼的草地被半融化的冰雪和河水淹没,只见灯心草丛之间,一片片难以确指的白色,那正是天空苍白的映像。

昨天日落之前,我抽空儿到花园转了一圈儿。倾向网球场的那株大苹果树,冲着夕阳的最后光芒微笑,刷刷作响,并且变成粉红色。几小时之前,一阵暴雨铺天盖地而来,扫尽了天空的乌云。树叶都变得娇嫩了。尤其那两大株紫橡的叶子,还没有发紫,而是透明,呈金黄色,宛若长发,在我的上方垂下来。我从花园后边小角门出去,又望见太阳、太阳前面山毛榉林地所构成的明亮的悬崖,觉得整个景象那么柔美,那么新鲜,简直要流下喜悦的眼泪。在我身上,眼泪并不是悲伤的特权,倒是赞赏、感动、突发而强烈的同情、过度喜悦的特权。(从我童年以来,)我不记得为个人的伤心事流过一滴泪,而我特别容易,也特别喜欢流泪;在剧院里,只要听到阿伽门农的名字就够了: 我会泪如雨下。我的激动从伴随它的这种生理现象中,得出它是真情的保证。

风格: 既不那么深谋远虑,也不那么谨小慎微;小心谨慎的;无限谨慎的人。

我又读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几页作品……

我十分担心他的行程到巴黎就会中止。他口袋里装有十八法郎,还有两法郎的车费,要乘车到巴黎,“去共和广场找一名军士,他父母的一位朋友”。父母并不知道他返乡。我感到他要寻开心,身带二十法郎,独自一人无拘无束到达巴黎,就说刚走一条街钱就被人偷走。直到看见他上了车,我才离开。

他自命不凡到了极点,成了病态,类似长了一个肿瘤,应该治一治了,不过,也许没有多大希望治愈。也许他生来就是这种本性,把虚荣心的乐趣看得最重。他感到烦恼。

我想到歌德的话:“颤抖(das schaudern)是人最好的部分。”唉!恰恰如此……我怎么专注也是徒劳……根本感觉不到法朗士的颤抖;我读法朗士也不颤抖。

<h3>星期二</h3>

花了大量时间答复路易·鲁瓦尔。他这类人,只有在粗暴的时候,才自认为是坦率的。

昨天晚饭后,盖翁又来拉我出去。我陪他逛大马路,直到凌晨两点钟才回欧特伊。今天起床感觉有点累,可是头脑却很清晰、敏捷,也十分快意地活跃。

<h3>四月十日</h3>

保尔·洛朗来用午餐,整个下午和我在一起,他又对我讲了阿贝尔这句令人伤心的话:“噢!青春的梦想,多么难于消逝啊!”

十点半钟回到家,还担心睡不着,不料一觉睡到早晨七点,这真是几个月来没有过的情况。

天气冷飕飕的,雨下个不停;如果不是丢下Em和要开花的玫瑰,我离开库沃维尔是不会遗憾的。

他声称现在好多了;我倒是担心他真以为如此。其实不然,他本人不会上当,相信这种表象。的确,他安静地工作一两小时之后,又重现这种清亮的脸色,而我有时则以为永远丧失了……再过一小时,他的面颊重又烧红,成为可憎的砖红色,眼神滞重,眼睑合上……那么,他同随便一个花天酒地而碌碌无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和他们交往密切;其实,那便是他的社交圈;甚至他的自命不凡,也使他接近那帮人,在那里,也仅仅在那里,他残存的证券还能流通。

在法兰西学院后身,沿圣路易中学有一条模糊的、形状不规整的街道,几乎没有照明,路边的栅栏有些地方也残缺了;我跟随的那个孩子,就是钻进这条街里。无论他的微笑,还是我的好奇心,都未能促使我决定再跟随他。

<h3>四月九日</h3>

三天来,我怀着汪达尔人那样一股劲头,给我的书籍打包。随着书橱逐渐空出来,我感到我的脑海也通畅了。我同时体会到一种掠夺的陶醉,以及将书排在筐里时,要准确、细致、巧妙排列的陶醉。

<h3>星期日,十八日</h3>

我只能是个老孩子,永远也不会长大成人。我过着抒情诗人的生活,不讲求后果;可是也有两三个念头,横贯我的头脑,就像横杠一样固定不动,也把任何快乐给钉死了。无论什么想摇动我头脑的侧翼,偶然一来就会受到伤害。

<h3>四月七日</h3>

<h3>三月二十四日</h3>

去有轨电车管理处,会合在等我的M,我们去画展看望保尔和皮埃尔·洛朗兄弟。

<h3>五月四日</h3>

<h3>二十七日</h3>

<h3>星期二早晨</h3>

火车上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本书。

……

重读。福楼拜给自己确定要战胜的困难,全是同一个档次的,他也总是用同样的公约数将困难除掉。

《卡迪尼昂王妃的秘密》,开头我们高声朗读,接着我就低声读了。

我一个人还继续阅读。

“我衰弱了,衰弱了很多。从前,我走路很快;现在,我费很大气力,也只能走得极慢了。我觉得还是从前的步伐,可是看到所有人都超过我;而我从前不用费力,就超过所有人……”

他谈到亨利·马蒂斯,说马蒂斯拿他的画给罗丹看,离开大师的雕塑室时火冒三丈,因为罗丹可能对他这样说:“一笔一笔慢慢画,一笔一笔慢慢画。这幅等您慢慢画了半个月后,您再拿来给我看。”

小若望。他那不安的神色,专注我每次掏钱(买火车票,付马车费,买门票,吃点心)。

昨天下午约两点钟出门。去阿尔贝家。

午饭后,去睡了一小时(看了德尚谈费拉罗的平庸的文章),醒来只听蜜蜂的嗡鸣震耳欲聋。一群蜜蜂逃离弗雷蒙家,落入厨房的烟囱里。弗雷蒙要捉住的这群幼蜂,还不知飞往哪里,看得见在房顶变化的蜂阵,只待炉灶里烧一张纸就被熏走,落到草坪间一棵雪松的最矮枝上。马里于斯夫妇和三个不大好看的孩子、弗雷蒙和Em,都在观看,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蜂群嗡鸣刺耳,被阳光照得晕头转向,围着树枝盘旋;一片活跃的云渐渐收缩,不大工夫,大部分蜜蜂固定下来,有些直接落到树枝上,其余的则附在已落下的蜜蜂的身上,形成一个葫芦状,眼看着就扩大,膨胀,拉长,继而,不时往草坪大滴大滴落下如滚烫的树脂。

我感觉出来,阿尔贝也受够了。不知他找了什么借口,胆战心惊地送我到门厅,继而到楼道,探过身对我嗫嚅道:“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了。”我看见流下两大滴老人的眼泪,他赶紧擦掉。

(我瞧着我给他写的信的草稿。)

<h3>库沃维尔,二月三日</h3>

“嗳!你为什么来啦?”他微笑着高声说。我觉出他因为没有病得更重而感到惭愧。我拥抱他。

路易·鲁瓦尔赞美我的语言、我的风格,这就是相应地贬低我的思想。就好像一个可以脱离另一个,歌手无需嗓音,或者嗓音无需歌手恰当的激情——他所歌唱的,绝不是别人的,而是他的。

如果夜晚未能睡觉,那么我天亮就起床,或者,我困倦的时候还要熬夜,这种决心又有什么价值呢?我就不得不跟自己耍诡计,到时候择善而从了。

<h3>星期五,十八日</h3>

昨天Em本来要去库沃维尔,不料我身体特别难受,就求她推迟一天动身。吃罢午饭,趁病情突然好转,我们就去布洛涅树林,再沿老城墙旧址的坡道,一直走到默溪和h·马尔丹林荫路。到我夏尔婶母家坐了一会儿。保尔热情地向我提议,在Em出门期间,他来陪我住。我只好尽量和蔼地告诉他,我还是更喜欢清静。

昨天晚上,去给科波念我的已写出的部分。我是在他家吃的晚饭;下午,我到小乔治画廊,给科波送去我的《阿曼塔斯》,然后去游泳池,再去《隐修》杂志社。天气好极了,我也百体通泰。

我不无兴趣地观看,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缓慢的变化。

镶镜子的大衣柜钥匙怎么也找不见了。Em肯定放到她带的篮子里,在四打鸡蛋上面。鸡蛋一路晃动,而钥匙要重些,自然滑到篮子底下了。我们怕碰破鸡蛋,就小心翼翼地摸索,还掏出手套、短面纱、剪刀、手帕,谁知还有什么?还有十盒火柴!就是不见钥匙。于是决定将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每个鸡蛋都包了纸,去掉一层纸,新鲜鸡蛋放在手中,非常干净,呈现无光泽的乳白色。鸡蛋放进欧仁·鲁瓦尔的带格的盘子里,与鲜亮的蓝色、绿色的盘子构成一幅美妙的静物画。现在是凌晨一点钟,篮子空了,盘子满了,我们欣赏静物图。然而钥匙,却始终不见影儿。

保尔——他也有优点;从前他有自己的品德,那时他身上的许多东西我都喜欢。

头疲惫不堪。惟有写作,我才能得到休息,不问收获的耕耘,游戏……我远没有如此。在我的头脑里,每种念头都摆一副忧思的样子;我变为这样的丑东西: 一个忙碌的男人。

小保尔住在这里,我所能学到的,现在差不多全学到了。他在我身边呆得太久,只怕我又成为基督徒。我感觉太明显了,《福音》的某些格言身体力行,对他何其有用,而我也忍不住痛恨,眼看他毫无美感地挥霍多少代人奋斗,为他积累的一笔精神遗产。(这句话似乎出自克拉尔蒂的一篇文章;真的,我一旦开始追求写得“优美”,也就完蛋了。)

我被太阳晒昏了,便离开那里,到花径里写下这些行文字——花径靠果园的部分正好避阴。我看见对面一排幽暗的月桂树上方,别墅的墙头探出已经成荫的高大杉树。我的右首,一溜儿靠墙栽植的果树,树梢接近新铺的鲜红色的房瓦;一株雪白的高大苹果树伸出一枝,在蓝天的欢乐中摇晃。

我不免思忖,阿尔贝的父亲在临终时刻,不得不如此大大地退缩,在那天晚上背对着灯光,无声地饮泣,而他妻子在他身边读报或绣东西,阿尔贝则为尊重父亲,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今天早晨,收到克洛岱尔出色的信。也收到莫克莱尔又好又感人的信。我要马上回复。

用罢午餐,我就赶到莫奈画展,又同盖翁会合。我们一道去新公司看科波。

他拉起我的手,轻轻握住。

今天早晨起来,特别有精神。

同刚刚出狱的可怜的亨利约会(星期五下午五时,在“香葱餐馆”对面),是为若望安排的,我想他有些衣服要给亨利。没有什么比这小伙子的生活更可悲了;我内心自责,昨天过分匆忙离开:</span>)

星期二上午,在德·马克斯家,见到吕涅坡。他还是老样子,既抱怨又气势汹汹,就好像被人踩了脚似的。等他一出了屋子,德·马克斯就高声说:“巴黎这场大笑话,现在已经开起来了,我成了世间最倒霉的人。昨天晚上,X照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

感冒把我拖在家中。

昨天犯傻,错过了居雷尔新剧的总排练,科波白白给我们留了两个座位。

“一样东西尤其能赋予人的思想以魅力: 这就是不安的情绪。丝毫没有不安之感的一个头脑,就让我恼火,让我厌恶。”

饭后,给Em念几段的开头部分。花园的描写固然很好,可是其余部分呢……?

我缓慢地,尽可能缓慢地,看完保尔·德雅尔丹写普桑的这本有益的书,摘录不少段落。我让人捎来他的书: 《古典作家的方法》,这是莫里斯·德尼向我推荐的(星期一他同我们共进了午餐)。——但愿莫里斯·德尼更难于自我满足。然而稍微有点担心,就是怕会大大损害他的身体。

“安·纪先生肯定不知道黑贝尔的剧本;我们很愿意相信。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写这个剧本,或者写法不同。”

玛德今早送我到火车站。你哟,我心爱的朋友!我在大地所爱的一切……

<h3>六月六日</h3>

在草垫椅子靠背上搭了一张皮子,她坐着觉得“不大舒服”;地上放了一只汤壶,好暖和她那双还裹着披巾的纤足。巴尔奈小姐在她身后,躲在富有说服力的沉默中,任由另一个大肆张扬。

在不知道使之成熟的人身上的天赋,我何必在乎呢?

回到拉罗克。

今天不能不去卢浮宫。这种需要,已经克制了一周。我怪自己,因为乍一看普桑的画觉得黯淡无光。只是在展厅转了一圈之后,重又观赏,这些画才明亮起来。我很欣赏这种朴拙、笨重。没有运用任何技巧,没有施展任何才华;也许任何艺术家的头脑,都未能这样高屋建瓴地控制这种手艺。

我同科波吃完午餐,正要分手,又突然对他说:“唔!瞧那位老先生,就是站在马尔蓬书摊前的那位(土耳其式浴室旁边),他就是您经常听我提起的,我那位老教授拉佩鲁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胜似一尊蜡人,那张脸也是蜡黄色;毫无疑问,他不敢碰一碰书籍。我离开科波,走到我尊敬的老师跟前。我还记得最后去看他的前一次,他对我说过的话:

读了保尔·德雅尔丹那本出色的书,好久也没有再看到如此令我满意的文艺批评著作。

过两天我要赶往库沃维尔。这个念头,就足以打乱我每天的安排。前天和昨天两个整天,就用来采购物品。买了这个牛津笔记本,还没有这个特小本子的时候,七日之后我就没有本子记了;当然也没有做什么值得一书的事情;我这松懈下来的思想,就飘忽不定了。我必须下决心去看看大夫。已经有三四年了,我早就该下这个决心。身体这样疲惫,品德这样减退,我容忍的时间太久了。荒谬!一套生活的规定,如果能允许我多写作,严格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比起我可能创作出的作品,迄今为止拿出来的东西又算什么呢?四年里,我在苦苦挣扎,在原地踏步。

库塔尔来用午餐。稍显臃肿,活似“美国归来”人。我不会协助保尔摆脱他。事情顺其自然。如果我暗中操纵,那么保尔一些发自虚荣心的举动,对我就会丧失几分趣味。

艺术,虽然尽善尽美地解释,也还是保留出人意料的东西。

午饭后加工我的小说。……

我要让那些充满仇恨的谩骂自生自灭;如果回答的话,也只想讲讲这一小点,这便是狂吠的人民不理解的集中之点:

<h3>星期六,十四日</h3>

在他的《普桑》之后,我又读他的《高乃依》,一点儿也不急于看完。

在地铁车厢里,写了我的小说的一个场面;看了巴尔贝的《备忘录》(第二本)。令人击节,他多会运用</span>)的传记,看了几行塔西陀的作品。

在暖房中,一株粗节的鸢尾,给我开了一朵娇嫩的、绿色发黑的花。在花园里,几乎所有铁筷子属植物都开花了。

<h3>星期五</h3>

表现的是穷苦的犹太人、没有品德的新教徒、无价值。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想这件事真令人赞叹: 为罗斯唐鼓掌的这些巴黎女子,恐怕没有一个不自认为品味高雅,譬如就像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女子。每部分观众,都有与他们相配的莎士比亚。

……

<h3>八时</h3>

尽管如此,昨天我收到他的两本诗集(《披树叶的教堂》和《花园的思想》),充满美妙的篇章。

保尔的脑子里面——清亮,回声大而冰冷——宛若没安家具、没生火的一个房间……

弗雷蒙等到“凉爽的时候”,又回来了,他拿着一根长杆,杆头绑了一把接骨木叶子,好像一个扫把了。接骨木叶子事先用脚踏过,又浸在水桶里,就有驱赶蜜蜂的作用:“这对蜜蜂就跟毒药似的,”他解释说。他把杆子举到蜂群下方,等了约半小时,让接骨木的气味将蜜蜂驱赶到蜂房里。这招儿也不灵。天色黑下来。要么丢下蜂群不管,要么尽快想办法。我提议截断树枝。这正是弗雷蒙想提而不好意思讲的。马里于斯去拿来一把整枝大剪。弗雷蒙登上梯子,用双手把住蜂群两边的树枝。这时,草上已经铺开一条毛巾,把蜂房放到毛巾上,但又不是平放在地面,而是翘着靠在一块木板上,以免压着已经落在上面的几只蜜蜂。马里于斯一下子就剪断树枝。这个办法最好了,弗雷蒙将蜂房起来,将带蜂群的树枝插到蜂房和毛巾之间。

<h3>十二月六日或七日</h3>

“不错,换了我也会这样做。”

今天上午,在我的笔和我的头脑之间,没有一点头晕的隔阂。

在《雷蒙·德·色朋德的辩护书》中,我耐心地往前走。

<h3>三月二十一日</h3>

<h3>四月三日</h3>

<h3>十月四日</h3>

今天早晨阳光明媚。空气干燥。我认不得自己的思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年龄。

昨天夜晚怕睡不着觉,上床之前我出门了。吸引我的不再是大马路,而是奥德翁剧院周围——在大马路总遭遇人打扰。我正要离开拉斯帕伊大街,逃向巴黎另一端,却发现拉丁区。

我尽管身体相当不适,但和她一起度过的这三天,与幸福还是很相似的。

<h3>复活节的星期二</h3>

昨晚回到巴黎。

<h3>星期一</h3>

<h3>五月十日</h3>

<h3>星期一上午,五月七日</h3>

可是,这一切做完之后,弗雷蒙又发现他衬衣(外衣已经脱下)上,落了一小队蜜蜂,有点气势汹汹。这件事最有趣的,我要说最有刺激性的,就是为了摆脱最后这几只蜜蜂,马里于斯和弗雷蒙一通折腾,做些怪动作;他们每人头上都罩着一块白布,在晚上这样又蹦又跳,手臂乱舞,真像是一场假面舞会,让那么多女佣和孩子好开心。幸而天黑了,蜜蜂发蒙,谁也没有挨蜇,皆大欢喜促进了每人的欢乐(或者说每人的欢喜促进了皆大欢乐——如此等等——越说越荒谬)。

不行,阿尔贝的身体实在让我担心。我动身了,急于去看看他。现在他只能吃鸡蛋了,今天早晨到各佃户家收集了两打。

于是,佃户弗雷蒙就去取蜂房。他回来时,马里于斯准备好了折梯;蜂群没有动窝。弗雷蒙目测好地面到那根树枝的距离,削了一根同样长的杆子,将蜂房固定上。接着,他将梯子移近,登上去,将杆子搭在那根树枝上;这时,蜜蜂稍微动起来,也就是说,蜂群表面就好像突然开始蒸发。总之,全都安排得十分妥当,树枝被杆子和蜂房的重量压得微微倾斜,全靠到梯子上稳住,蜂房像盖子似的,在上方给蜂群遮住太阳。还撑开一把伞,给整个蜂群更好地遮阴,一半搭在树枝上,一半搭在梯子上,处于微妙的平衡,刮一点儿风就会掀翻,——不过今天,空气特别平静,就连远处林荫路树木的高枝,也难得望见动一动。

奇怪,真奇怪,流浪汉这种心理,我很难下定义,不过我也隐约看到这种怪癖的特性。这个人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尤其比较其他几个与我有过交往的流浪汉)。我更好地把握了主要的共同特点,但是还难以说清楚。

(保尔最小努力的理论,势必将实践者拖向某种贫困境地——智力、精神或物质的贫困。这一真理显然十分普通,没有必要强调了。)

恰恰真正的画家最不喜欢这一套。

晚饭后,先是科波给他妻子念了几段《阿曼塔斯》;继而,我从他手中拿过书,又念笛子那段,德罗,等等。

如果今天我能更加关心别人的话,我就会多谈谈这个可怜的亨利,也会同样善待他。他的精神垮了,比我开头以为的还要严重。他养成了懒惰的习惯。他人一点儿也不坏,我这话的意思是他并不喜欢作恶,也不大抵制善;然而,他判断人际关系的方法相当愚蠢,宁可受穷受苦,也不肯努力做点儿什么事。

回到家中就想睡觉。如果没有博堡来打扰,我就会进入梦乡。我正犯困,对他没有什么好讲的,更不想听他讲,很快就借口极度疲倦,请他走人了。他说下次再来给我念他新写的剧本。

我已经说过,他是(尤其对我而言)拍马屁的行家。我来解释: 面对他,我产生的所有崇高感情,总是感谢我自己。对,每次保尔都让我扮演最漂亮的角色。不过糟糕的是,这种戏没有多大意思。

若望的弟弟埃里克讲了一句很有趣的话,我想给雅娜转述,可是碰到若望不安的眼神,我就猛然打住了。毫无疑问,他从未听过父母提他们哪个讲的话(也多亏如此,这些孩子个个说话都那么自然动听),因而不可能相信,我是因为觉得有趣才举出这些话;他担心这些话讲得不合分寸。

我们花两个晚上读了《德·蒙邦西埃王妃》。我太累了,不做任何评论。奇怪的时代,好文字与礼貌相混淆。风俗习惯主宰人的头脑。

他们夫妇二人来欧特伊时,有Em陪他太太,我就能同他单独呆较长时间。在这种时候,他就又向我重复他父亲遗嘱结尾的那句伤心话:“我的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千万不要有远大抱负。”阿尔贝还以阴沉的语调补充一句:“他就知道我们没有那种力量。”

“昨天他怎么啦?喝了六杯咖啡。他翻开法律课本,接着又合上,嚷道:‘噢!今天我学不下去。’他翻看《两世界杂志》,又将杂志扔到桌上,说道:‘全没有意思。’最后,他就好像受不了了,猛然起身出去。他去哪儿了?……就连他父亲,安德烈,他那什么也不留心的父亲,也说话了:‘咦!今晚他到底怎么啦?’”

我到达时,阿尔贝躺在那儿等我。

午饭后,为了歇息,我接待保尔·瓦莱里。迷人的拜访,可是人一走,我就疲惫不堪了。

……

已经是很棒的牧童了——“羊群的向导”——不考虑自己的快乐——心思总是用在拢住几个小弟弟,注意不让一个走开;如果不是同时见到他们所有人,他就要惊慌失措。

突然从库沃维尔启程,前往普瓦索尼埃尔,是昨天傍晚Em从克里克托取回的一封信,阿尔贝悲伤的信召唤我去的。昨天夜晚,等其他人上楼之后,我们二人在布满月光和树影的花园散步;深夜特别温煦。我们甚至没有披大衣。我温情脉脉,一颗心几欲融化。我多么希望阿尔贝不要绝望地死去。

我们高声念完德·埃皮奈夫人的《回忆录》。没有格里姆,这本书会更好看些。时而碰见一些吸引人的段落,我抄录了好几段。最精彩的还是第一本的头半部分。

同一个十七岁的流浪青年一起旅行。他是锅匠的儿子,从杜埃到勒阿弗尔来,要到船上当见习水手。不料,他被推荐做事的那艘船,一个月前就启程开往巴西。他试着上别的船,一次次遭拒绝,于是他准备返回家乡。

“可是,我的老兄,你的信让我担心。我来看看也好放心。”

从昨天起,我们收养了一只小黑狗,它饿得半死,在大门外游荡了三天。它的毛已经擀毡了,因为睡在附近修建的房子里,浑身沾了厚厚的石灰。凌晨两点钟,Em让我下楼看看,是不是那只狗在叫,被我们关进地窖里了。我觉得它并不怎么聪明,但是性情温驯。

记得童年时期的一些读物,那么快意地沁人心脾,我就觉得语句是物质的东西。今天晚上,我重又产生这种美妙的感觉……

<h3>星期日,下午三时</h3>

在我的浴缸里,我给可怜的小狗打肥皂,洗个澡,希望洗干净了,它的毛色就会增添几分光泽!现在,它越发像给盲人引路的一条狗了。而我呢,本打算弄一条“纯种”狗,这下子不能再换啦!——无所谓。还应当知道在这里,选择我的事件受欢迎的程度要超过我本人可能选择的事件。

<h3>星期四</h3>

然而,不幸的是,我这个人如同这些不隔音的房子,在阁楼就能听见地窖里所发生的一切。

约摸五点钟,我到克里克托集市。碌碌庶众,我避而远之,像窃贼似的在店铺后面溜来溜去,怕的是没有问候认出我的人,或者问候认不出我的人。几辆篷车上坐着十二三个孩子,都很丑陋,都非常可怜。回到家中,心里深深地悲哀。

正文 一九零七年

<h3>一月一日</h3>

昨天晚上,在夏尔·纪德家举行家宴。

雅娜和保尔先后告诉我,亚瑟·封丹到布里昂跟前活动,争取授给我荣誉勋章。这一情况,是布里昂的秘书梅让,上星期六来对他们讲的。梅让不了解封丹对我的友谊(况且这种友谊,他也不可能理解),他就以为我处心积虑,在徒然地争取,而老实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这让我十二分不快,整个晚宴未能吃什么东西。

梅让不喜欢我,他并不掩饰鄙视我,憎恶我写的一切。他痛心的是他对保尔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尤其自尊心受到伤害,看到保尔喜欢我这圈子胜过他那伙人。保尔也不掩饰鄙视他。梅让认为,同我交往,只能对保尔有害,而当去年春天,十分了解我的安德雷亚大夫劝说保尔母亲同意,将保尔交给我监护和教育的时候,梅让反对的态度就变得非常激烈了。

梅让倒不是个伪君子,但他毕竟在暗中活动。他个头儿矮小。我对小个子人总怀着戒心。我早就对保尔讲过,要小心梅让……等哪天,我要给小人画画像,他由道德原则撑直了身子,以求一分一毫的身高也不丧失。他表现得充满感情,极容易动感情,但是总让人感到,他没有多少可以付出的。小人得志的典型。他能爬上去,也多亏了耐心,锱铢必省和注意保健。他会左右逢源,总保持原样不变,将自己的韧劲当作智慧,将自己欲望的稳当视为美德。关于他说得够多了。

我给他写信,一上午就算交待了。然后去G家,给保尔看信的草稿;保尔判断不错,觉得有些不妥。只让梅让明白,封丹此举我根本不知情就行了。千万不要因为梅让了解这件事没办成,就流露出心中的气恼。我反复誊抄重写这封信,最后明白了,为达到最后这一点,最好还是什么也不写,结果我把写出来的全丢进火炉里。

这封信差不多白费了三小时,甚至四小时,如果算上我到夏尔·纪德家的时间。

马塞尔·德鲁安前来共进午餐;约摸两点钟,我丢下他们,回房睡一小时。然而,我想睡也没有休息好。头脑里还萦绕给梅让的这封令人气恼的信。还有其他一些信,耗尽了我余下的耐性。我想看书不行,想写作也不行……晚饭后,练了练马尼亚尔刚给我寄来的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

这一天最好的时光,还是在浴池(欧尔维利浴池)里的半小时,舒舒服服地读完费拉罗的第一章(《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

<h3>一月二日</h3>

杂志社社长乔瓦尼·帕比尼来访。他比我原以为的要年轻,那张脸表情丰富,有几分英俊。有点儿过分活跃,但是没有我所认识的其他意大利人那样厉害。恭维的话太多,不过所言的一部分似乎还是由衷的。他同我认识的所有意大利人一样,过分相信自己的重要性,至少表现得过分,或者表现的方式不同于法国人。他哪里知道,我多么难以认真对待。

帕比尼走了,我看了三章费拉罗的著作,晚饭后读了第四章。

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我读了多少书,以什么方式阅读,投入多大注意力。我必须千方百计,同我思想的瓦解和分散抗争。我也正是为这一点,才重新拾起这本日记,兴趣虽不大,但是作为写作的训练方法。然而,我敢有什么奢望呢?我一重新开始写作,就又要失眠啦!

<h3>一月三日</h3>

……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期啊,能掌握自己的每时每刻,安排得特别好,每一时刻都非常充实,短短的一刻钟,也只能负载着任务逃逝。我的全部工作,事先都安排妥当,每晚上床睡觉之前,明天做什么我就一清二楚;一件工作换另一件工作,我就得到休息。这种方法的束缚,我欣然接受: 强制自己大大忠实于自我,成为我决意成为的样子。

也许不绷紧点儿,我就不可能这样继续下去。

<h3>一月五日</h3>

……

我穿越卢森堡公园,到达阿萨街。我自从多注意看人,就不大注意看自然景物了。十年前,每片阴影,每束阳光,都会装扮我。我甚至看到鸢尾最嫩的芽……

在若望·施伦贝格家用午餐,美味可口,最后一道甜食,一种犬蔷薇果酱,极力保持野味,仿佛东方食品,我在布拉夫就很爱吃。

下午二时,到莱翁·布鲁姆家。同他见面令人愉快的一点,就是他接待您,就好像昨天还见过面似的。我们能畅所欲言。他论婚姻的书再有一个月即可完稿。他写这本书,文字差不多就从笔端流出来。我不能肯定他的观点不对。他身上的艺术家没有多大价值,而他的语句同斯丹达尔的一样,除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无意寻求别的东西: 思想活动立刻从口中或笔端喷射而出,既丰富又明确,不错,很丰富,但更为明确,毫无剧烈的Schaudern——因此,从头到尾,也就很容易表达,而且有头有尾,见人总是那么体面。莱翁·布鲁姆出其不意地叙述一件事,评介一本书或一出戏剧,想象不出还能有更准确、更清晰、更优美、更易懂的了。他在国务会议中是多么出色的“报导员”啊!如果不是政治严重压弯他的思想,他该是个多么精明的批评家。然而,他不是根据自己的好恶,而是根据他的观点来判断人和事。他认为好恶不如观点可靠,宁愿违背自己的好恶,也不能表现出前后不一致。他所说热爱的那一切,恐怕很难说他就热爱,但是肯定他相信热爱,也知道为什么。

<h3>星期一</h3>

……

我思想的混乱,反映我这别墅的混乱,这里每间屋都一直在“受罪”。

昨天晚上困极了,什么也没有写,八点半就躺下睡觉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无法决定我要不要去柏林;甚至无法决定我是否渴望前往。由人拉着去,对,也许就去了。我这浮性至少有这样一点长处,就是做什么事也不后悔。这种犹豫不决,同时是我疲倦的因与果……也许,最好就此决定留在巴黎。

由我的朋友们去操心吧,他们会把我的麻木不仁说成是轻慢和高傲。

<h3>星期三,一月九日</h3>

盖翁的一封信,又促使我往德·马克斯家跑一趟,以便让盖翁亲自朗读。皮埃尔·干刚<span class="" data-note="皮埃尔·干刚,法国演员,曾演过无声电影《三剑客》(又译)、《二十年后》等。"></span>(?)也在场,上星期天我在剧院包厢见过他。尽管自杀未遂事件给他披上一层魔幻的色彩,我也不喜欢: 他的长相挺凶,五官端正的蠢态,眼神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我怪自己对他说过,看到他安然无恙非常高兴。我更怪自己今天上午还强调一遍,我想是这样对他说的:“看到您的气色这么好,先生,我非常高兴。”(而他却非常冷淡地回答我。)我对他讲这句乏味的话,却根本不想对他讲,只是因为谁也不说话,而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h3>星期四,一月十日</h3>

……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给若望·德·古尔蒙的题词,更使雅姆掉价的了。毫无疑问,古尔蒙向他倾诉了心中的痛苦,尤其在杂志上,十分平直地颂扬了《教堂》的诗人,而我立即庆幸没有给他寄去《阿曼塔斯》。

我驻足观看这一异乎寻常的场面: 在普罗尼街和另一条街的拐角,……两条狗在交配,而且按照狗的习惯,交配后尾部仍连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可怜相。旁边还有两条狗,其中一条在注视,神态阴沉;而另一条受这场面刺激,性欲大发,再也忍耐不住了,也要分享一份儿,便向相爱的两条狗进攻。我仔细观察,看到这样情景: 它完全把那条母狗撂在一边,只向那条公狗猛攻,不遗余力: 从正面撕咬,从后边进袭,有时干脆骑上去,简直要得逞了,而且是达到怎样的目的!……被压在下面那条狗十分窘迫,又被交配的母狗拖累,只好任对方摆布,仅仅在迫不得已才反抗一下;我听到的是短促的叫声,近乎痛苦的呻吟。

一些男孩站着不动,瞪大眼睛看这几条狗。有些保姆领着小女孩经过,忍不住格格大笑,小女孩便惊奇地发问。我呢,很想靠上前去,多停留一会儿;然而我不敢,怕人瞧见自己观看这种,而且就在德尼家的斜对面,一会儿工夫他就要给我开门了。我特别想听听那些顽童有什么反应。他们注意到这些质朴的动物行为的“反常”吗……?

莫里斯·德尼给鲁歇的门厅装修,正在收尾。我喜欢看他穿着工作服,像个普通工人……他正在减弱花影过分艳美的玫瑰,使之更加柔婉和谐。什么时候也不是他最好的创作,不过,近景有些部分相当美妙。莫里斯·德尼现在能学会少几分得心应手地绘制吗?……其实,他的得心应手,归根结底,无非是他健康的一种表现。

他准备陪我去柏林,观看《康多尔王》的首场演出,并以最喜人的方式表达他的欢乐。我不能说我对莫里斯·德尼的感情就极为强烈,不过,他对人诚挚、敬重,总是给我愉快的感觉。他的健康令我欣慰,他的判断有点儿粗糙,但从来不是欠聪明的。假如我的朋友个个都像他这样,那么,我的感受只能在书中宣泄,而这些书,我定要写出来。

在西凯尔作品展览,又见到塔代·纳唐松。我冒冒失失到展览会,显得又蠢又笨,不由自主地恭维人,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话乏味,就加点儿糖,再加点糖,至少让自己的话带点甜味。瓦尔特·西凯尔作品展,沉闷得让人无从赞扬;这倒令我喜欢同塔代的荒谬的谈话。我由于疲惫随口讲的话,如果写出来,准会羞愧地立即划掉。我在他眼里,摆出一副“抱怨”的样子(这种样子,别人最不肯原谅,我也最不肯自我原谅)。包围我的这种缄默,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谈呢?他生活三辈子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周围的这种缄默,是我。我对塔代说,《隐修》、、《西方》等,都是友好杂志,可是哪一家也没有评论我的《阿曼塔斯》。我希望他明白,我不把赞扬当作义务的文章。塔代立刻安慰我。我同他分手,好细细体味一种不好的姿态留下的痛苦感。我讲“不好的姿态”,因为这种姿势之美,只当我有勇气(和能力)坚持到底的时候才有价值。在此处我提,就不能不立刻加上:;须知只有在放弃的时候,我才佯装如此,挤出几条皱纹;而我也是因为厌倦而放弃的。

夜里睡眠不好,总是没完没了反复咀嚼这种种考虑,犹如一片烟叶,苦味永远也嚼不尽。

然而,我感觉稍好一点儿,就又明白决不能放松对自己的严厉要求,决不能向后退,出尔反尔,而应当锲而不舍地、无比凶猛地,在自己的路上勇往直前。

这层意思表达完,我就去科波家稍事休息,需要对着一面有点美化的镜子,再瞧瞧我的形象。

<h3>星期日</h3>

……

我们就知道盖翁也来看戏了,在幕间休息结束时,他出现了。我丢下戏,同他神聊,一直到他上了零点二十五分的火车。

盖翁比往常更吵闹,更呱呱叫,爱下断语,声音非常洪亮,正是我所喜爱的样子——不过,唉!我也深知,这种张扬,仅仅是他到布雷地区幽居的一种暂时反应。他向我宣布现在他在绘画,甚至只做这件事了。——“我做出来的东西很好,我会给你看的。这其中最大的乐趣,就是能够确信维雅尔们、鲁塞尔们,以及其他许多令我们喜爱的人。……哼,我的老兄,是非常容易办到的。”总之,这鼓励他重视线条、结构、格调、定位。这样很好。

这些话,他是在大马路上嚷出来的,引得所有行人都回头观瞧。他那顶呢子鸭舌帽,低低压在老太婆一般肌肤的头上,那样子像个十足的醉鬼。这正是,是我喜欢的样子。

在星期二巴赫音乐会上,我还能见到他。

皮埃尔·路易的爱奥尼亚人性格太突出,而我的多利安人性格太突出,我们二人谈不到一起。

夏尔姆瓦去参观疯人病院……(想必是讷穆尔),回来后就病得很厉害。德·马克斯已经把他不好的消息告诉我。一张明信片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尼采、贝多芬和左拉的半身雕像。工作室里人很多,只有夏尔姆瓦太太一人在接待,她告诉我,约泽病倒一周了,请我去看看他。曼恩死巷的那套房子无疑太贵,他们搬走了。我来到沃吉拉尔街九十一号,面对一条破烂的楼梯。上到三楼,只见钥匙插在门上,显然楼道没有门铃。进去是黑乎乎的门厅,里面便是夏尔姆瓦卧病的陋室。大量的照片掩饰墙壁的丑陋。屋角放一张床绷,铺着一张垫子;还有一条不配套的床罩、一床栗色棱纹布的被子。在房间里,对着床铺围了个半圆,有一位年轻姑娘,样子有点憔悴,那张面孔和发型好似卡尔帕乔画上的少年侍从;还有一位公证人,一个陌生者,以及堵住窗口的大块头若望·德·博纳丰。约泽床上放着几枝金合欢花,他用苍白的手在揉搓;他的丝绒外衣同他惨白的面容很协调。我坐到床脚,只见下面胡乱堆放着羽毛手箱、雨伞和大衣。若望·德·博纳丰的话语比他的文字要有趣味,他一刻也没有让我感到厌烦。不久他就让位给安娜·塞小姐和孔塔大夫。

夏尔姆瓦谈起那家疯人病院,引起我同刚回来的杜普埃一道前往的愿望。

……

<h3>星期四</h3>

巴雷斯被接纳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走进这小小封闭的场所。我们在保尔-A·洛朗家用的午餐,他又陪同我们前来,一见人多又走了。

在这里何必讲所有报纸连篇累牍刊登的事情呢?——我们在沃格讲演之前就离去了。

巴雷斯尽可能以优美的姿势,穿着不堪入目的院士服。在我们所有人当中,他的变化最小。我多么喜爱他那瘦削的脸庞、平平的头发,乃至他那巴黎郊区的口音!他给我们的演说多么平庸啊!我真受不了演说中表现的懦弱、逢迎、对这种聚会主张的赞颂,而他也许觉得是自然的,我是说他决不应该为此违背自己的思想,不过凭这些,在这里轻而易举地就赢得掌声,其中也包括咬左拉一口。

不是惟独我注意到他特意赞扬了埃雷迪亚的家庭,但是也特意避而不提埃雷迪亚的几位女婿。

为了赞美勒贡特·德·李勒和埃雷迪亚这两位无根大师(还有舍尼埃!还有莫雷亚斯!),这位诡辩大师如何巧鼓舌簧,才将他们收进他的口袋中,这一点,难道谁也不会指出来吗?

从那儿出来,又疲惫又黯然神伤,情绪十分沮丧。再经历这样一天,我在宗教方面就算成熟了。

Em在想,她是否希望我(我是否想象自己)也在那种聚会上,发表一个演说。

“可怜的朋友,我走的可不是这条路。我越来越不想到那种聚会上,那种场合不允许我畅所欲言。”

巴雷斯攻击左拉的这句话,重读越发令我愤慨。有些卑劣的灵魂,总是一味夸大有利的见解。

在关于巴雷斯的文章,我要指出这些:

1.任何见解都是相对的,——因此,只有同……联系起来才正确。

2.选择自己的观点,不应依据始终可疑而暂时的一种正确性,而应依据虽是临时的、但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即我作为个人就能获益。

<h3>二月一日</h3>

一月三十日从柏林返回。头两天浪费得毫无价值。昨天,我振作起来,《浪子归来》不写出开头不去睡觉。

今天早晨,我不准自己出门,先工作再说。就应当这样干,任何别的办法都是荒唐的。下午还是很不专心,但是也不无趣味。没有必要继续记下干了什么事儿,见到什么人。我在这里寄放的,不应当是我的分心,而是我的“专心”。路上看了杜普埃的《罗塞蒂艺术和生活评传》,获益不小,可惜写得很糟糕。

<h3>二月六日</h3>

这几天丢下了这本日记,但是为了写作,起草《浪子》<span class="" data-note="即《浪子归来》,纪德用半个月写完,于1907年4—5月刊登在第九期上。"></span>,打算以对话的形式,表现我思想上的保留和冲动。

今天早晨,接到克洛岱尔的一封信,一封气愤填膺的信,谴责这时代、谴责古尔蒙、卢梭、康德、勒南……气愤填膺固然不错,但毕竟是气愤,在我头脑里也是痛苦,就跟我耳畔一声声狗叫一般。这我受不了,马上就堵耳朵。但我还是听到了,再就难以重新投入工作了。

<h3>二月九日</h3>

瓦莱里永远也不会明白,我需要的诚挚友谊,就是倾听,谈话而不喧哗。昨天,我同他一起度过了将近三小时。事后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剩下一点能立得住的。

他同我一道出去,陪我到树林。我拿了在箱子里睡了十年的冰鞋,老实说,到了冰上,我并不觉得冰鞋锈得有多厉害。瓦莱里寸步不离;看着他等我,我心里就不自在,结果没有怎么滑冰就又跟他走了,到夏尔·纪德家门口才分手,我进去了解一下保尔的情况。

自不待言,晚上不可能工作了。这样一场“谈话”之后,头脑里再想什么都乱了。

瓦莱里的谈话,将我置于这种境地: 要么认为他所讲的是荒谬的,要么觉得我所说的是荒谬的。他在谈话中要取消的,如果全取消的话,那么我也没有理由存在于世了。再者,我从来不同他争论,无非是他掐住我的脖子,而我挣扎而已。

昨天他不是向我断言,音乐(他很有把握)要变成纯模仿性的,进而言之,要变成语言所表达不出的部分越来越准确的符号,但根本不考虑美感: 一种的言语。

他还说:“如今,谁还关心希腊人?我确信我们今天还称作的‘死语言’,就要腐烂掉了。从今往后,就不可能理解荷马那些人物的情感了,等等,等等。”

听了这种话之后,我的思想要重新振作起来,比遭雹击的青草要重新挺起,所需要的时间还长。

<h3>二月十二日</h3>

逐渐写完《浪子》——不过今天,我要分心面对柏林来信。布累和格雷夫围绕着《扫罗》,各唱各的调,每人都以为叼走了这块肉。

假如我是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路,我要怎么做也就相当简单了。不过,我要冒很大风险。无所谓,我得充当好汉,保持我的姿态,哪怕失去地位。我的回信,今天上午去念给马塞尔·德鲁安听,还抄写一份保存。

昨天,同鲁雅尔去看画展。高更、凡·高、塞尚的画非常美。可是昨天那么气恼,我觉得相当疲惫。我认为应当去看的演出,以便讨好德·马克斯(他扮演克洛德·弗罗洛)。我约若望·施伦贝格一道去,让他助我熬过这场剧。可是他因故未来。

演出开头的半小时,剧情实在太虚假,太可笑,气得我真想扇周围人的耳光,恐怕我连一幕也看不下去;而德·马克斯到九、十场才登台亮相。演得的确很好,给这夸张而可憎的滑稽角色以逼真的存在。我再也坐不住了,在他上场之后便立刻离去。

<h3>二月十六日</h3>

重又疲惫不堪,强撑不如干脆停笔。而且,我要中断的,并不是作品,而是白天的各种营生。重审昨天晚上所写的《浪子》部分: 要修改的地方极少,毫无疑问我挺满意。

用一小时看苏亚雷斯的书,大失所望: 这人思想矫揉造作,故作高尚。宗教式的语言纯洁主义。知道他的书在耶稣受难日写完,对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所谓意味着什么?他这样一本书不过是散篇的一个集子。

只有关于歌德和帕斯卡尔那一段,我挺喜欢;苏亚雷斯讲些过分的话,讲得很好,乍一看我觉得很正确。然而,现在仔细想来,我却深深以为,关于歌德的这种见解,是最容易产生的一种见解;我本人就经历了这一阶段,也正是从这种见解中走出来,我才开始在文化的路上真正前进了。

如果我停下几天不练琴,那么最美的乐章由我弹奏,就会觉得我缺乏感情。——乐器的重要性;一旦拿到好乐器,就会发现自己使用起来,还显示出新的灵巧。一支好笔,在我的才华中占四分之一的份额。

也许功用创造器具;然而创造出来之后,器具就邀人发挥其作用了。

<h3>二月二十一日</h3>

夏尔·纪德家刚刚又发了一阵傲气。一阵吹嘘(关于我的剧作在柏林演出),拉夫卡迪奥<span class="" data-note="纪德的作品中的人物,他蔑视道德、社会习俗,不管做好事坏事,一概不问动机,不计后果。纪德在这篇日记中,联想到他堂弟保尔和他本人。"></span>就自找倒霉,那天晚上大腿挨了一锥子。而这就发生在保尔的面前!有多少回,我寻找我的最残酷的手术刀,切开他身上同样的脓疮,挤出脓水。今天他若想对我以牙还牙,该有多么容易啊。我喜欢他的宽厚,根本没有那样对待我。

然而,我一走出夏尔·纪德的家门,就觉得腮帮子发紧,就好像我要把说出的话再吞回去。

在这方面我的行为再怎么荒唐,我也能够解释: 我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信誉,就要强加于人,做法又笨拙到了家,结果我即使有这种信誉也会丧失;我还一意孤行,什么都夸大,什么都失去了。

幸而大部分时间,我以睥睨、轻蔑的态度,避免了这种惊慌失措。仅凭这种尊严感,我能永远避免惊慌失措的状态。

<h3>动身去库沃维尔,二月二十二日</h3>

管理员德周奈,在一次打猎过程中,对爱德华讲述这样一件事:

“嘿!玛丽小姐(我们的老保姆),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天早晨,我走进厨房时,她就示意我过去:‘德周奈先生,过来瞧瞧吧。’她说着,就把我领到厨房楼梯脚下,只见最下面一级上摆放着要擦鞋油的皮鞋:‘瞧一瞧,先生的朋友们的皮鞋!’接着,她就指给我看: 有一只鞋跟掉了,另一只缺了一块鞋底,还有一只前头张了嘴……嘿!她够聪明的,玛丽小姐!”

<h3>三月十六日</h3>

几天前写完《浪子》。在柏林忽然萌生这一诗篇的构想,我就立即动手,头一回构思随即跟上实施。当时担心,如果酝酿时间长些,就会眼看着这个题材膨胀,变形;总之,我已经厌倦了不再写作的状态,而我酝酿的所有其他题材,立即着手处理则困难重重。

结果这一篇《浪子》,从构思到完稿,我也就用了十五天左右。

我又用一周时间修改。在德鲁安和科波之间,就像“在两个情妇之间的男子”,我更愿意投入这种定稿的工作。

今天我在布吕诺的《法国语言史》中,读到这样一段话:“高乃依和拉辛接受规则,规则并不是他们定出来的。如果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才能达到一定高度,也就变成了语言权威,可是他们在生前,还不得不字斟句酌;仔细修改书稿,一个是为了让伏日拉满意,另一个则要敬重布乌尔神甫,精美语言的掌门人。”(《前言》第15页。)

我还是拿不准,在这一点上向科波让步做得对不对: 他认为lui Parler不正确。我在文学词典里的确没有查到任何根据,然而这句话:“谁要跟父亲讲话应当对我说。——没有你,我对他说很容易。”没有别种表达方式。

算了,我修改

<h3>三月</h3>

昨天去圣母院听让维埃神甫布道。我们是和鲁瓦尔共进的晚餐。圣母院照明不足,令我们失望,不过让维埃神甫决没有让我们失望,我们一直听完,既不疲倦也不厌倦。他不断影射政治,因而讲演很生动。博尼·德·卡斯太拉恩坐在我们前面几排,他聆听着他的职责的教诲。演讲的主题:——由于愚昧的罪孽。学习的必要性,即学会认识。啊!讲得多美!我们赶紧跑去把伽利略关起来。

<h3>四月三十日</h3>

去找保尔,我答应过同他一道去看法布尔的《舵》(在杰米埃剧场)。代价高而毫无收益的夜晚。不过,剧本还挺有趣,超出了我的希望。德·马克斯演得好,在第三幕讽刺的场面甚至演得很好。

太没主意,散场后不该和保尔又去找他。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露天座喝饮料,充当平庸的、由德·马克斯拖着的令人作呕的陪同。王杜拉忽然出现。保尔很恼火,“被迫又同她见面”。毫无意思。这段时间白浪费,令我心头火起。这种情绪,但愿持续很久。

谈话的庸俗乏味,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令我痛苦不堪;更有甚者,我还得凑趣,强挤出笑脸来。

“一个农民看见篱笆上落只鹦鹉,就想抓住;他移到近前,摘下帽子要一下子扣住。鹦鹉却说:‘你好,雅可。’农民一听不知所措;便说道:‘噢!对不起,先生,我把您当作一只鸟儿了!’”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小丫头赞叹道,每当德·马克斯说一句,她就笑得像一只铃铛。

在此处,我也要记录这个“杜撰的故事”,是小诺兜售的,质量要高得多:

“两个小毛孩子在树林大道上游荡。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去。‘你瞧见那个女人啦?’大点儿的说道,‘告诉你吧,老弟,昨天,我很可以吻吻她。’‘你认识她吗?’‘不认识,可我这个硬起来了。’”

今天上午我讲给马塞尔听,逗得他乐了一通。“这个例子很妙,能解释清楚英文的和may的区别。”他说道。

<h3>五月十七日</h3>

……

于是,我拉着雅卢和米奥芒德尔,带到at home。我们进了我的书房,却发现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也没有什么要向他们了解的。我倒是看过雅卢的书,觉得并不坏;可是我要对他谈一谈,就转弯抹角,有所保留,既显示我的坦率,又表明我的批评品味的精审。接着,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为什么——就像梅思金越怕打破花瓶越要靠近,受荒唐的命数支配那样——我将苏亚雷斯抛到地毯上(棘手的话题,我明知道我们谈不拢)。我刚给莫克莱尔写的关于苏亚雷斯的信,就揣在我兜里,已经装了三天,因为不知道他的地址,米奥芒德尔立即给我了。不幸的是,我有点儿自命不凡,要写这封信,尤其胆敢写出来。我还忽然萌生一种渴望,要展示一下。好嘛!我按捺不住了。而且信也没有封上。我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谬误、过错,手颤抖着拿着这张信纸,每一句都念得磕磕巴巴。我十分吃力地念着,额头出了汗,还竭尽全力,停下来审视念这封信糟透了的效果,而心里又完全明镜似的;继而,我又接着念,继续下去。……

夜晚就这样度过;现在我还感到自讨苦吃。这件坏事中最小的失误,就是我克制至今,信没有寄出;给我造成的最大害处,就是这么久占据并壅塞我的头脑。

我写下所有这一切,就是要获取教益,主要还是应当对自己强硬一些。因为,我已经深深了解自己的怪癖: 这是一种荒唐的需要,把自己的老底随便交给什么人,既手无寸铁,又毫无防范之心。

<h3>五月二十二日</h3>

昨天晚上,去听施特劳斯的<span class="" data-note=",理查德·施特劳斯(1864—1949)采用奥斯卡·王尔德剧本作曲的歌剧。这是根据《圣经》的故事创作的歌剧。犹太王希律娶侄女希罗底为妻,受到施洗约翰的指责;有一次他过生日,让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跳舞,并许诺满足她任何要求。莎乐美问过母亲,就要施礼约翰的头,于是希律派人杀掉义人约翰。"></span>。盖翁又对我们讲了施特劳斯夫人的这句话(维勒-格里凡传来的),她觉得巴黎听众对她丈夫的作品反应还不够热烈:“真的,是端着刺刀再来这里的时候了。”也许是讹传……

可憎的浪漫派音乐,一种浮夸的管弦乐,听了反倒让人喜爱贝利尼。只有几部分能表明出色的“才能”: 别致滑稽(几位博士)或病态的场面、希罗底让莎乐美跳舞而她迟疑的态度,以及希罗底这个角色几乎整体的表演。拉塞尔同样注意到雨果作品中粗野滑稽的精彩;——《骗术大师》也一样——同样的原因。缺陷的同样原因: 手法的轻率和效果的单调、枯燥乏味的渲染,明目张胆的不真诚;不断地动员所有的手段。雨果如此,瓦格纳亦然,他们要表达一种思想,头脑一旦萌生各种比喻,就不加选择,一个不落地全赏给我们。这种根本的非艺术主义。一成不变的夸张,等等。甚至不值得审查的缺陷。干脆就一股脑地反对这部作品,等着刺刀冲来吧,因为这种艺术,的确是。

<h3>六月十六日</h3>

……

布鲁姆的书《论婚姻》,引起许多评论。在勒罗尔家的一次茶会上,马塞尔·德鲁安和封丹以对话形成的评论,就远远高出一般水平;毫无疑问,一本书出版之后,能引起热烈的讨论,就决不应当忽视。然而,惟一明确而始终对幸福的这种关注,又不免惹我反感。我看几乎找不到什么证据表明,从最容易省力的角度理解其满足,男人能变得极为高尚,令我喜爱和钦佩。而女人更不用说!!我所认识的女子最美好的形象,都是温顺型的;我甚至想象不出,一位女子的满意,如果她的幸福不包含一点温顺的话,还能够讨我喜欢,而不至于在我心中唤起几分敌视。

Quattro giorni fa,去马约尔家看望马尔利,返回时在瓦莱里家用晚餐。晚餐很愉快,每次都如此,瓦莱里夫妇十分可爱。餐桌上还有一个肥胖的蠢家伙,鲁瓦尔曾给我引见过,不知为什么名叫:。他的颚骨朝前突出,由一缕山羊胡子延伸,样子就像从埃伊纳三角楣下来的。他说时咬牙握拳,呈现一副凶相,总是穷凶极恶抛出一条条最愚蠢的格言。他说:“艺术?就是恶癖。”打了个口哨:“这不,前天,我一下子就买了四十幅瓦尔塔的画;这就是恶癖!”他还说:“天主教将这大地变成一个巨大的空心陀螺。”在宗教问题上,他有自己的看法,晚餐后还同我谈形而上学,准确点说,同我谈神学。他说:“希腊人!希腊人!”这就足以表达了意思。在餐桌上,大家就已经听到(不过他是对女士讲的,声调带几分嘲讽):“宗教的自然性……对!……或者说自然的宗教……无论哪一个……或者两者都有点……对不对呀,纪德太太……?”我妻子就佯装没有听见。

这个畜生,他还绘画,画在木头上,因为他太疯狂,画笔会将画布戳破。我停留在最后这句妙语上。

我让他相信我同他非常相像。(他说:“教会,”接着,为了让人更加明白,又补充一句:“Ecclesia!”他说:“今天我们缺乏的,是一种崇拜,cultus;礼拜仪式……”继而,无疑没有想起相应的拉丁语词或希腊语词,就只好再说一遍:“礼拜仪式”,将其中的r音拖长一点儿。)

<h3>六月二十二日</h3>

这本讨厌的书<span class="" data-note="指纪德的小说。"></span>,花费了我多大气力,现在是第四次全部重新写了。当今那些即兴大写家又该大惊小怪,说这是才尽或者怪癖。今天我差不多也要随他们大溜了。然而,经过巨大的努力,将近傍晚时分,我认为重又启动了这个未定形的庞然大物。

钢琴昨天运到。很好地练习了肖邦出色的《序曲》,我全都过了一遍。

每当“成功”靠近我,我就冲它做鬼脸。

记得1891年就已经出现过这种情况: 当时我和皮埃尔·路易,我想是去“达古尔”餐馆用晚餐,遇见了雷特。雷特开口就大肆赞扬《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书刚刚出版,他“看完了”。我听见他的话:“这是十二(或二十)本重要的书之一,即从……”我当即起身,将我的风衣挂到远处一点儿,丢下雷特和他那含在口中的半句恭维话。等我回身重又坐下时,皮埃尔·路易俯过身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老弟,人家称赞你的时候,你至少可以听一听。你这样就好像给吓跑了。”一点儿不差。今天仍然如此。也许自尊心太强;还担心是应酬的空话。恭维者马上接受了警告,就不会再来碰钉子了。

六月二十九日,回复莫里斯·德尼的便函,关于布鲁姆的书,我写下这样一段话,但认为还是明智一点儿,决不发寄给他:

对,布鲁姆的书可能造成损害……读者要在书中寻求的,主要不是一种“新的启示”,而是一种,因为这一问题在我看来,多半属于道德领域,而不是社会学范畴。这本书,起初我潦潦草草地看两眼,后来听别人议论,而我情况不明就一言不发,实在觉得尴尬,便仔仔细细地重读了。现在我可以向布鲁姆本人表明,书中的观点我一直感到多么陌生: 这一论著将“幸福”当作目的推荐给人,将幸福关进内室,并声称提供了驯服它的一种诀窍。

这本书好似当今整个犹太戏剧的一篇灵巧的序言,它的所有论述再怎么典型,再怎么精美,也还是完全无视顺从和束缚的价值,更有甚者,还导致这样的结论: 果树只有在,才能结出累累果实,或者结出的果实更甜美。

写了信并抄录在下面,投寄之前,我重读雅姆的信,发现它比我最初的感觉要美,——甚至不乏温情。因此,我拟好的信也不付邮了。

<h3>致弗朗西斯·雅姆</h3>

<h3>七月二日</h3>

亲爱的朋友:

总该承认,思想是我的果实,犹如诗是你的花朵——一种自然产物。须知我的果实往往带有芳香,而你对芳香十分敏感,不用品尝,往往就能闻到香味。

怀着十足的善意,我能够理解,你的《帕吕德》。请你还要承认,你在我的作品中感到的浮泛的空论,却浸透了血和泪——而我的头脑如一颗心似的抖动……

我寄出的是这封信:

我亲爱的朋友:

再次捧读,我进一步理解你的信热情而真挚之美,但愿你不会受你不喜欢的部分的妨碍,理解我的《浪子》,不亚于其他可能更喜爱它的人。

不错,你讲得很好,这并不是一个自爱的人简单的思想游戏,练习如何利用自己。感情的考验我是免去了,但是你读我这本书时明显地感到,我的头脑能像心脏一样拼搏。<span class="" data-note="于1902年3月刊登在《法兰西水星》杂志上。纪德初读不喜欢;后来又大加赞赏,比作《帕吕德》,因《帕吕德》讲的正是一种生存状态。"></span>就是你的《帕吕德》,而这些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思想,如果我吃透了你的意思的话,你是比作耶稣荆冠上的刺: 这样的思想对我来说,恰如中,令人愕然的“外部对话”对你的意义。希望你的手不时轻轻拿起这顶荆冠,以便在覆盖它的灰烬下面,还能认出这张面孔,正是你的安·纪。

我不过是一个寻开心的小男孩——又是一个令他讨厌的新教牧师。

<h3>十月十八日</h3>

我在科马伊街自己的房间写日记,用的是安娜·沙克勒顿的小桌子。当年,我就在这张小写字台上做功课的,它镶了两面镜子,因而我很喜爱,能看见自己在上面写字,每写完一句就抬头瞧一瞧自己;镜中的影子跟我说话,听我讲,陪伴我,让我保持满腔热忱的状态。后来,我再也没有在这个位子上写过东西。这几天晚上,我又找回童年的感觉。

今天上午出了银行,去看过德·马克斯。(金钱的问题,从前令我兴奋,而今天却使我沮丧;我几乎随意发了几个指令,出于要折腾的怪癖。)——看望德·马克斯没有什么可写的。——下午睡觉,给索尔玛写信,出去办事,在牙医门前遇见马塞尔,同他一道回欧特伊。今晚用来写。

<h3>十月二十四日</h3>

又忙得不可开交。昨天从早晨工作到午后两点钟,给哈格南写信,为他的热忱提供方便和支持。他谈到要将我的作品介绍给柏林公众。他讲得好。我开始厌倦了: 一旦没有巨大的热忱支持我了,我就开始挣扎。受伤害的自尊心,从来没有给我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有时,我的自豪感的确因绝望而痛苦。有些日子,我就像生活在噩梦中,仿佛活活被封在坟墓里的一个人。这种窘况,亲身尝到了,也值得认识清楚。这种状态,等我以后摆脱了再写不迟。

没有柏林方面的消息,我的剧应该在二十八日之前演出。

我想到凯茨,觉得有两三位如我这样的热情赞赏者,就会使他活下去。努力也徒劳,有时我就感到,自己完全在沉默。

<h3>十月底</h3>

马塞尔·吉贝尔去世,前往波城奔丧。

“我的朋友,”克洛岱尔对雅姆说,“在上帝的爱中生活了多少年之后,如您所知,我又坠入这个女人的情网,就好像走出山间纯净的湖泊,又陷入只能洗脚的地方。”

除了在巴涅尔那几天,所有夜晚他都在我的怀抱中入睡,瓦朗蒂娜说道。我看他睡着了才放下来,只拉着他的手。现在,我整夜寻找他。我很清楚,他总想到死,而我却不相信,想象不出我们会永远分开。

<h3>十一月十九日</h3>

在我连襟的葬礼上,继而又在奥尔泰兹见到雅姆。

我不得不和莱翁·卡弗尔“带领”送殡队伍。葬礼十分排场,非常好看;只演奏葬礼音乐,我百听不厌。

弥撒结束时,当地一位女子,一位嬷嬷,跪到与信徒唱诗班相隔的栏杆前。主祭将一块台布铺在石栏杆上,递给她圣体饼,她便吃下,那种虔诚的神态令人赞佩。我相信她是遵照当地的一种美好的习俗,在为我们所有人领圣体,因而我的整个灵魂都倾注在她那举动中。后来我听说,谁都可以参加这种弥撒后的领圣体,次日在另一场葬礼弥撒之后,三十名信徒领了圣体。比起那么一群人来,这单独一个美妙的形象、多么更加感人啊!

在那里,在巴尼奥尔,又见到欧仁·鲁瓦尔,又找回我的不安、我的好奇、我的感奋。

一周前我有了一台打字机,在皮埃尔·德·拉努身上,找到一个要当秘书的人。从而有了纪律、热情、工作的规律性、道德化,等等。在我写下这段的时候,打字机为我打出四份,我就加紧定稿。第一章又耗费我半个月,但是现在令我满意了。

读书很少,头脑几乎完全被我的书占据了。这本日记也因此放了一阵。接着又一连几天,我埋头加工这第一章。

安德烈·吕伊特来这里住一周。他早晨八点钟就去银行,吃晚饭时才回来。晚上吃罢饭,我们又上街到普赛餐厅,去找盖翁、科波和若望·施伦贝格。盖翁犹豫半晌,还是掏出手稿(《少年》的头一百页);我们躲进一家下等小酒馆里端一小间里,尽管隔壁喧闹,还是静静地聆听了盖翁声调平稳地念稿: 作为小说家的盖翁,多么不同于写出《烧酒》或<span class="" data-note="《烧酒》和是盖翁创作的两个剧本,分别于1914年4月和1911年11月搬上舞台。"></span>的盖翁。——给我们所有人极好的印象。

五天后,又在欧特伊聚会,原班人马,只少科波一人。我迟疑再三,最后才鼓起勇气念。首先稿子还极不完善,头两章有几处尚未定型,有几分模糊,总之念得相当沉闷……这本书,我写起来极为艰难的地方,他们听起来也相当艰涩(我主要想到盖翁): 在时间上,它同我们今天所想、所感和所需错位了。无所谓: 我不能不写;而我从这次有点失面子的考验中走出来,并没有气馁,而是更加坚定了。

<h3>十二月八日</h3>

斯丹达尔的书信。

斯丹达尔对我从来就不是一种食物,然而我总是反复接触。这是我的乌贼骨,我在上面把我的喙磨尖利了。

《628—E8》。大家议论米尔博的心理状态,以及左拉的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因为他们两个都恬不知耻,谈论人们所隐藏的事。应当承认,这种事,他们谈得比其他事要好,——比所有人都谈论的事要好。最成功的篇章,就是他最大限度保持谈话的口气和节奏的篇章;在这个意义上,有些篇章近乎完美: 这种东西从来不会提升得更高。他气愤填膺,又欢欣鼓舞,别人不大明白为什么,而坦率地讲,我情愿相信,他就像个爱发脾气的孩子,这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他不假思索,兴头一上来就写,记下他的颤抖,好似一个地震仪记录震动。他身上的讽刺精神,完全阻塞了批评精神。

《业余爱好者的对话》,古尔蒙着意要表现自己的聪明,反而不断地胡说八道了。我能想象得出来,他强加于人是何道理,许多读者不敢分庭抗礼,惟恐自以为不如他聪明。这样害怕上当受骗,简直蠢透了!在乔治·隆多和保尔·纪德身上,我就看到了这种可悲的苦果。

他谈论文学,并笼统谈论“精神的东西”,还是相当内行的,品味也往往很高——(例如: 关于浪漫主义和拉塞尔的对话就很精彩)——然而,他一涉及酗酒、品德、犯罪行为,等等,就信口开河了,表明他纯粹是通过书本了解生活的。

“不管怎样,不应该进苦役犯监狱而被送进去,应当说有点残忍。”

“那么罪有应得、就不怎么残忍了吗?真的罪有应得吗?有罪和无辜,又根据什么呢?根据偶然性。”如此等等。

瞧这个人,居高临下表达观点!是这个问题吗?不管正确与否,社会确立了规则,公民违反了就得受法律的制裁。说这些规则是专断的,不错!说违反规则的人是无辜者、受害者、圣徒、傻瓜,根本就没有说到点子上,而古尔蒙谈论这些,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就好像附庸风雅的人跳完小步舞,说其他跳舞的人:“这些人扭动得还蛮不错的嘛!”——可是,孩子,他从来就没有玩过吗?听见别人错误地指责自己作了弊,他心里从来就没有难过吗?或者,他已经回敬他的伙伴们:“什么叫作弊?人难道还作弊吗?”等等,等等。不过,老实说,他从来就没有过伙伴,而且一向是独自一个人赌。

正文 一九零八年

<h3>一月八日</h3>

鲁瓦尔,当上克吕皮的办公室主任!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潮澎湃,像个孩子似的,在大街上又跑又跳。我想到耶尔、吕伊特,甚至想到科波,要跑去把事情告诉他们,不过先得去部里一趟,希望马上拥抱欧仁。办公室全是人,欧仁还没有走马上任。

记得去年夏天他对我说过:“有什么办法呢,老兄!我在生活中,一向只爱好两件事: 一是……还有发号施令。”

在文学生活中,不能回报一点格里凡对我的赞赏,比什么事情都更令我痛苦。

非也: 这就是作为一月的礼物,重新感受他头一批诗作,每读十个词,我的耳朵和头脑就要相互一致和彼此伤害。

然而,品行的某种高尚性——是不容否认的。如果关于他,我要写什么文章的话,那我就会承认,他是一位大诗人,惟一的过错就是他要用法语写作。

<h3>一月九日</h3>

昨天上午,在奥德翁剧院看《欧吕拉丽雅》《一坛金子》。德·马克斯头一回试着扮演通常所说的“滑稽角色”——很出色。不过,有点过分拘泥于细节。我怀疑他达不到尼采所讲的这种简约,这种“轮廓的严重腐蚀”<span class="" data-note="引自尼采的第八片段。"></span>,而舍此则没有完美的艺术品。他的自豪感能对抗批评,却在观众面前低头。这些观众——我主要指他包厢里的人——推动他无可挽回地违反自己的审美观。

昨天在他的包厢里,有半打毫无分量的轻狂后生。幸好还有约泽·德·夏尔姆瓦。总之还有布雷瓦尔,我只是在彩排过程中,借助于对话才认出她来。她并没有生气,同我非常亲切地谈起科波。

昨天晚上,《康多尔王》在柏林首次演出。今天早晨收到哈格南的这份电报:

古尔利特(尼西娅)演得很好对半数观众巨大成功另一半抵制。

<h3>一月十五日</h3>

首演的次日,新闻界沸腾了。巴尔诺斯基(小剧院经理)吓坏了,赶紧从戏单上取消这出戏。

同哈格南信件来往频繁,他在这种关头表现出的忠诚,使我铭感五中。他的一篇出色的文章,刊登在……(?),力图培养观众。各种批评将观众可能要鼓掌的微弱愿望压回去。

我担心《扫罗》的演出也要受到极大的牵连……

这场较量十分不利。我给哈格南的信留了复件,以备发表,假如情况万一……

要多多表现出自尊而不是抱负,这便是全部秘诀。而且我开始相信,有理由的指责,要比无端非难更令人痛苦。听人说我投机……听人把我当成诲淫者、街头杂耍艺人、通俗笑剧作者,指责我模仿梅特林克!或者模仿我根本没有读过其作品的多奈!老实说,这种攻击简直无的放矢。

对我的批评,没有一个不拉出黑贝尔,毫无疑问,正是这些批评在生前将黑贝尔扼杀。大家争相辱骂,而这些文章都惊人的单调乏味,只有头几篇我从头至尾看过。一篇是这样开头的:“《康多尔王》在巴黎获得巨大成功。(!)对此我们并不感到奇怪……等等,——einesolcheSchweinerei……等等。”

夜里一段时间睡不着,脑海里浮现鲁瓦尔的形象。白天我和科波去部里找他,他在和吕伊特谈话。我们四人乘汽车逃离,直奔洛吉埃,冯·赖塞尔贝格夫妇在那儿等我们。

我很欣赏他善于摆出不胜其烦的样子——现在他敢于摆这种样子,只因在谈话中没有什么可捞取的了。他的整个过去,在我看来焕然一新。我相信我能相当准确地勾画出他的形象了。

<h3>一月二十五日</h3>

《柏林日报》的问卷调查。

时值瓦格纳逝世二十五周年之际,要预测“全欧洲的艺术大师和知识界英才对瓦格纳体系的影响,尤其在法国的影响有何看法”。

我回答:

我憎恶瓦格纳其人及其作品;从我的童年起,我这种强烈的憎恶有增无减。这个奇才激励人不足,人则有余。他允许大量赶时髦的人、文人墨客和蠢货相信他们喜爱音乐,还允许一些搞艺术的人相信天才是学来的。德国有史以来,也许从未出过如此伟大又如此野蛮的人。

<h3>一月二十六日</h3>

昨天到得太早,离布朗东夫人接待的时间还有四小时三刻钟,我就参观特罗卡德罗博物馆。批评和观赏的安排妙极了。收益颇丰。

我的拜访,对布朗东夫人来说,收益就不大了: 不到五分钟,就来了八位客人;谈话空洞无物,简直令人惊愕。不过,布朗东夫人主要还是跟我交谈。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她说:“能有乐趣与之交谈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其他人听了这种赞美话,都是什么表情。

《法郎吉》杂志社宴会

本来答应科波决不离开他,可惜我不可能办到。主人盛情给我出了难题,让我坐在鲁瓦耶尔的右首(鲁瓦耶尔左首坐着维勒-格里凡,接着是古斯塔夫·卡恩)。我若是拒绝,就不大通情理了,而且要费多少唇舌。我的右首是罗贝尔·德·苏扎,然后是盖翁;餐桌拐角,坐着汉·里奈、阿波利奈尔、科波、若望·施伦贝格,还有三十多位生面孔。参加宴会的约有一百五十人。红衣主教府二楼漂亮的大厅。菜肴还说得过去;然而我神经紧张,吃不了什么……

记述中断。没有必要复述细节。阿波利奈尔的相貌很有趣,相当吸引人。在祝酒时,一个愚蠢的青年,席间没有说话的机会,他要背诵鲁瓦耶尔的诗作,走到后面去,打破了私人办公室的一面镜子。“十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科波同我返回的路上说道。……

<h3>一月二十七日</h3>

可悲可叹,我的性情,总起而反抗我的思想要强加给它的任何约束、任何规矩。面对失眠,或者令我难以入睡的这种无名的烦躁,该怎么办呢?明日醒来,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吗?度过惶恐不安的一夜,能像睡足觉那样,由衷地投入工作吗?我梦想,我始终在梦想,有哪种方法,连我的胡思乱想都能节制,允许我发挥出最大的能力;而这种方法,每天我都必须改变。昨天午后,如果不睡两小时,我就不可能一直到晚上。——如此类推。

<h3>一月二十八日</h3>

昨夜过得相当不错,因此,今天上午工作也相当好(给埃马努埃尔·西尼奥雷作序)——也能花一小时重新练钢琴。我坚决放弃练琴已近两个月,是我状况不佳的写作嫉妒的缘故。

若望·施伦贝格为他的剧本寝食难安,他根据朗诵的效果和每人的好建议,又修改又重写;他追随有影响的人物,打鬼主意,到处活动,对可能有助于他的人笑脸相迎。

“我觉得,自己还不够不为人赏识的那块料。”他说的这句话,由科波转述给我。

“嘿!嘿!这话讲得不赖……”

“可是,我跟您说过,”科波又说道,“他谈得最好的,还是他的不足。”

“这话讲得也不赖。”

<h3>二月三日</h3>

重读弗朗西斯·雅姆为夏尔·盖兰写的悼念文章(《水星》杂志1907年4月1日)。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糟的文章。我不喜欢他将亨利·德·雷尼埃表彰为崇高的典范,而几个月前还说那是个自命不凡的草包。

“用他的纤指,抓住逃逸到路灯上去的一个司芬克斯的翅膀。”我可以断言那不是斯芬克司。——为什么?——因为斯芬克司的翅膀并不收拢,而且斯芬克司也不停落……不说也罢!

<h3>二月六日</h3>

最后这份剪报,完全概括了所有其他德国报纸剪报的愚蠢,我只想保留这一份,并转译如下:

“在黑贝尔的剧本中,”这篇文章开头写道,“康多尔是个野蛮的国王,而吉格斯则是个文雅的希腊人;在纪德先生的小玩意儿里,完全颠倒了,吉格斯是个野蛮人,而文雅的人,则是康多尔……短短几句话就足以表明,纪德先生根本没有理解他写的题材。”

<h3>二月八日</h3>

维尔哈伦来给我念了他的的精彩片段。

大家谈起德彪西。

“他是一个多么深情的人!”X夫人说道。

“哦!不,夫人: 他喜欢爱抚。”德彪西夫人接口道。

<h3>二月十三日</h3>

同欧仁·鲁瓦尔一道去奥德翁剧院,听莫雷亚斯的讲座——讲座之后有一场演出: 由菲尔迪南·埃罗尔改编成散文的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许多朋友前去捧场,讲座者三次谢幕。我也由衷地鼓掌,不过显而易见,大家是为写出《组诗》和《朝香客》的诗人鼓掌。至于说讲座,又长又腻烦,真是难以描摹。莫雷亚斯的声音,在客厅或咖啡馆里很动听,到了剧场,就显得低沉、单调而装腔作势了。其实没有多少想法,又怕缺少内容,他就尽可能地东拉西扯,漫无目的,将自己的老底全抖搂出来,不谈或极少谈《厄勒克特拉》或欧里庇得斯,而是大谈特谈高乃依、莎士比亚、尼采、马莱伯、亚里士多德、奥特韦、伏尔泰,等等,——往往还满足于念报刊上的旧文章,我基本上记得,能听出引用的那些话及其下文。在那些文章中,当初我觉得精巧而审慎的地方,如今却不疼不痒了,我无论怀着多么良好的意愿,从中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了。不少观众掏出书或报纸。有几个人弄出很大响动,干脆不听了。差一点儿也就喧闹起来了。

演员念白口齿含混,演没演技,我们实在受不了,幕启之后不久便走掉了。

一篇演说的自有用处;必须了解。

莫雷亚斯决没有穷尽这个话题,而是穷尽了他自身。人们感到他什么都讲了,而讲完之后,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h3>二月十四日</h3>

原先我还真不知道,莫里哀写作很缓慢!非常,勒迈特尔在他第三讲座中引用格里马斯特的这句话:“他写作起来速度不快,但是别人以为他写得快,他并不恼火。”

安德莱向马塞尔·德鲁安讲述,他有机会看过尼采由于多种原因尚未发表的信件。看后就可以明白,他在巴勒授课一点不成功。还可以看到,他根本不尊重他妹妹: Eine dumme Gans,他就是这样称呼她的。

“这些人,屁股在教堂,脑袋在法兰西学士院。”瓦莱里如是说。

<h3>四月五日</h3>

昨天晚上去“奇境”,设法暂时忘却小路易·鲁瓦尔的信: 这封信叫我无法入睡。几年前,我们彼此都怀有崇高的仇恨(政治的),那时就断绝关系,事情不是简单多了吗。我们的友谊就像那些痛苦的肺病患者,倍加小心才能延长生命,继续活着只是为了受罪。这一友谊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只是向我提供极少自重的理由,同时也没有教会我什么,还伤害我,只因我力图让它再深入我的心。

<h3>四月九日</h3>

路易·鲁瓦尔来访,棒极了,我情愿记下这一点,只为我在前面写了那些过激的话。

<h3>四月十五日</h3>

……

在《水星》杂志(2月16日那期)上,我看了一篇相当愚蠢的文章,谈论和布匿考古学。“福楼拜的谬误,”他在文章中说,“福楼拜搞错的地方……”我还不能确信,文章作者佩扎尔先生读了,是不是错得更厉害了。写一篇的说明文,是挺有意义的。

上个月在意大利,我恰巧又看了这部奇妙的书,初读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书也许有点幼稚,但却是诗人的一种令人无法嗔怪的稚气。我倒觉得,福楼拜在他所依据的资料中,自始至终寻找的,主要不是文献,而是一种授权。他憎恶日常的生活现实,就迷上与现实不同的东西,这部书表现得尤为明显。难道他真的和泰奥弗拉斯托斯一样相信,深色红宝石是由猞猁尿化成的吗?当然不是!然而,他乐得由泰奥弗拉斯托斯的一个文本允许,就佯装相信这种事,其余的事情也如此。

<h3>库沃维尔,六月二十二日</h3>

崇高的风格——心的直接宣泄;惟有深深的,才可能达到。

我总是先做梦而后入睡。我借助于梦并截断梦才睡着。

<h3>七月二十八日</h3>

在巴尼奥勒-德-格雷纳德逗留一周。

看本格森的书(《创作进程》),——没有太深入。这本书令人赞叹的重要性: 哲学可以由此再次逃逸。

让我们的智力在持续不断的外界中,切下几块,好能在上面施展,只关注这一点点,而其余的随他去吧……

瓦莱里·拉尔博的这些诗,非常有趣。读了我才明白,我的,还可以写得更加厚颜无耻。

谈起瓦莱里·拉尔博来,菲力浦对吕伊特说过:

“能遇到一个人一比较,纪德就显得贫乏了,这总是一件快事。”

<h3>十月十八日</h3>

保尔·洛朗来访,从十月二日住到十二日。

我回到巴黎住了一周。只觉疲惫不堪,甚至在洛朗夫妇走后,这种状态还在持续。然而十五日这天,我还是写完,十六日去刮胡子。看到上唇缺乏表情,我不禁愕然(就好像还从未讲话的一样东西,突然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多见老啊!“我可怜的安德烈!”Em见到我时高声说道;接着又补充一句:“你一定能发现你看错了。”(这一点,我没有那么快就发现。)

至少有三周了,天气好得出奇,温度很高。明天我回巴黎。

我们一直特意保护鸟窝,现在斑鸫和乌鸫洗劫果树了。我带着小卡宾枪来到花园,比前几天运气好,头一枪就击中一只乌鸫。上帝啊!我真没有猎人的心灵!我看见那只可怜的鸟,从它啄籽的紫杉上跌落,钻到另一边去了……

<h3>十一月三日</h3>

昨天跟随三个小娃娃,不久他们就跟上我了。……

十四岁(刚到)、十三岁和八岁。最小的和最大的是兄弟。不久我们就坐到长椅上,他们坐一头,我坐另一头,开始聊天。(开头是在与塞纳河平行的林荫大街上,公交车站点: 欧特伊、圣绪尔比斯两个方向;继而又到莫扎特街街尾;这天是万圣节,做完弥撒出来的人群,车水马龙。)

最大的对我说他是“技工”,老二就笑起来……

“他早就不当技工了。”

“那么现在他干什么?”

“干另一行了。可是,他不愿意跟人讲。”

老大鬼模鬼样,也打哈哈,当另一个说下去时,他也不反驳:

“他跟先生一块干。”

“什么先生?”

“还用问!愿意干的呗。”

“干什么呢?”(两个孩子笑得弯下腰。)

“肮脏的勾当。”

这时,小弟用拳头打老二: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可惜老大并不反驳。老二越发来劲了:

“他还训斥人!”

这些孩子住在同一座房子里,跟母亲(什么母亲??)一起生活,他们不过凌晨一两点钟不睡觉,泡在下等酒馆咖啡馆里,同大孩子打牌。

<h3>十二月二十四日</h3>

亚历山大·纳唐松约莫两点半来接我,带我去看一个波兰青年雕刻家纳代尔曼。

如果不是敌视的话,他也只是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皮奥的壁画。我们上了他试开的六十马力汽车,驶到布瓦索纳德街。

他的谈话,这里记下几句,不过,应当注意的是他那声调,每句都似乎用语调补充:“我呀,就是这样一个人!”

“同您一分手,我就得去比扬库尔,”他说道。“是的: 参观一家果酱工厂。他们采用全新的方法,制造果酱……”

“不用水果?”

“那倒不是。不过,水果不用煮,而是速冻,放到零下一百一十度的地方。有一天,他们让我尝了……一个草莓;太奇妙了,就像刚摘下来的;对,真的,一点儿差别都没有。”

“您要投资做这生意吗?”

“嗳!不是……况且,我也说不准;同我做事,从来就很难说;同我做事,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我绝不会长时间连续照管同一件事……您可知道,像我这样人,天底下很少见!例如: 在我的皮包里,只保留坏证券: 再也出不了手的证券……噢!只能用来糊我厕所的墙壁!有时候,我兄弟塔德就冲我发火:‘你干吗弄这些肮脏的证券,不是自讨苦吃吗?’我回答他说:‘我的朋友,别着急呀。不会让我吃苦头的。事情很简单: 我呀,我从来就不在乎。’”

在纳代尔曼的雕刻室里,主人说话的时候,纳唐松时而朝我俯过身来,快速小声地说:

“人很可爱!对不对?”

而且,对我非常热情;一定要我们再约见一次。我对他说,这半个月我会非常忙……“忙完了马上安排,对不对?”最后,他只同我握手而不说再见。

有趣,不可多得——正如阿尔贝说他表妹伊莎贝尔:“你应当同她接触接触!”

正文 九一九零九年

<h3>一月</h3>

库沃维尔的本堂神甫来看望可怜的马里于斯: 他卧床不起已进入第十二周,斑疹伤寒陆续蔓延到他所有器官;当地人说这种病“特别粗鲁”。他以为好得差不多,已经能下床了,不料静脉炎又犯了——他称之为“la faiblite”。

“那好!”本堂神甫说,“我有个主意。正好刚刚歌颂过贞德;大家没有为这位圣女做多少事,还没有过多打扰她;我们就为她念九日经吧……”

可怜的马里于斯听了非常高兴。九日经念完,本堂神甫又来看他。那天本来应该痊愈,可是,他第二条腿也感染上了!“哼!本堂神甫先生可真能骗人!”这个老实人在信上给我们写道。

“您要明白,”本堂神甫解释说,“圣徒太多,各有各的专长;圣女贞德,大家还不了解,应当试一试,结果我们找错了主……好吧,我们再找找别的吧。”

几天后,朱丽叶特·马里于斯在集市上碰见一个老农妇。

“您早点儿跟我说呀!您找我正对路。治浮肿,只有一位最灵,我已经为我的男人祈祷了。”

“他怎么称呼?”

“圣徒伊德罗皮克。”

“我的孩子,您一定又找错主儿了,”本堂神甫对朱丽叶特说。“恐怕您没有听明白您那位女友的话。圣徒伊德罗皮克根本就不存在。您指的大概是圣徒厄泰尔普。我想到了。他才是库沃维尔的守护神呢。我倾向于认为,他会特别关心您的事儿。”

<h3>一月二十四日</h3>

摘自给封丹的一封信:

昨天(上午,在伊韦特·吉勒贝尔的雅姆诗朗会上,我们重又见面),关于飞黄腾达及其方法,我对您简直尽说蠢话!我再机灵点儿的话,就会谈论骄傲心理,当然也会谈起旧耶稣教的这种隐蔽的锋芒,而正是这种锋芒能始终激励我,通过自虐和鄙视轻易的知足,去追求最为艰难的东西。“性情”的问题。

还可以这么说,我绝无鄙视荣耀的意思,然而,对荣耀可能掺杂的虚假,我也变得极度敏感。一位巴雷斯可能会写道,攫取荣耀的举动,往往有失文雅;我还要更加痛苦地想,迄今为止,我从未看到一位朋友得志,同时也迫使我减少对他的敬意。有些人以忠诚的态度取得成功: 在他们身上,对结果的喜爱掩盖着对手段的憎恶。雅姆他取得成功,则处于一种天真的、半意识的状态,也正是受这种状态的驱动;他才总是沿着自己的方向往前闯: 换言之,他经营自己的声望,和写出“维尼们及其尊严关我屁事”这样的话,还是同一个人。正是这个缘故,他著文悼念盖兰时,能谈论亨利·德·雷尼埃一生可赞佩的尊严,而不久前在奥尔泰兹,谈起这同一个亨利·德·雷尼埃时,却向我表示深深的蔑视;同样,他也能将《诗人和他妻子》题赠给让·德·古尔蒙。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以质朴的态度才行。至于我,则深受这种乖戾之苦,总是无休止地磨砺嘲讽,但主要对付自己而不是别人。假如我明知不乏动机而又做出这种举动,那么我就很有可能长久地毒化我的生活。雅姆一切随便;我则事事反应,这会把人给毁了。我碰到能为我所用的东西,就进入警觉状态;听说蒙弗尔卖了小说,而出版商法雅尔一版就印了一万册,真的!这立刻使我产生为三十位读者印书的愿望。我心想,这三十位是好读者。(您也名列其中。)

这就是最隐秘的,即最难克服的“理由”,使我拒绝把小说交给冈德拉<span class="" data-note="路易·冈德拉为《巴德杂志》争取出纪德的。纪德颇为犹豫,最后还是选择《新法兰西杂志》,分三期连载(1909年)。"></span>。(他想得到这本书,如果表现得再急切一些,我回应的方式当然会有所不同。)也正是这些理由,我最难拿出来。您不是也如此,前天埃尔提起您,讲得令人叹服:“封丹在生活中,总选择能让他吃尽苦头的事。”您能够充分理解我吗?

<h3>星期一,四月二十五日或二十六日</h3>

纳代尔曼在德吕埃的雕塑作品展开幕。(埃利·纳代尔曼就是那个波兰犹太人,青年雕刻家,正如冬天我在日记中叙述,亚历山大·纳唐松带我到他那简陋的住所看过。)

不过,那时谈得不够: 纳代尔曼被纳唐松的重要性给遮掩了。性情还颇为坚韧!纳唐松资助他,以待日后“将他推出”。为回报这种资助,纳代尔曼就为他塑像。现在展开的就是这些雕像,配以大量速写。纳代尔曼绘画用圆规,而雕塑则堆积菱形。他发现人体每处弯曲,对面都伴随相应的曲线。由这些平衡构成的和谐,就近乎原理了。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还照着模特雕塑。他还年轻,有时间补自然这一课。然而,我很怕一个搞艺术的从简单起步,惟恐他达到的不是繁丰,而是繁杂。

纳代尔曼经历六年穷困时期,他关在陋室里,仿佛以石膏为食,很可能是巴尔扎克创造出来的。昨天再次见面时,他穿着一套蓝色小西装,也一定是头一天穿上的,正同一位很一般又很丑的女士谈话。他向我介绍: 阿莱克丝·纳唐松夫人。纳唐松夫人指着一尊雕像近乎菱形的后背,说道:

“这个,至少这是活的!这可不像他们那米罗的维纳斯!维纳斯美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个,至少这是个真正的女人!是活生生的!”再也没有比这更不恰当的修饰语了,殊不知纳代尔曼的艺术,还仅仅是一种技巧,完全是粗线条的。毫无疑问,斯泰因喜欢,因为这些作品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斯泰因是美国收藏家,马蒂斯的大买主。纳代尔曼作品展刚刚开始,他就已经买下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速写,是以什么价钱呢?不得而知。不过在后间,我看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场面。德吕埃从一张桌子底下掏出一个石膏头像,至少一个头像的雏形,眼睛、嘴、鼻子还全没有。总之还不大成形,就好似刚孵三天的小鸡。

“您要多少价?”

“怎么!您要陈列?”(我理解这种惊讶的态度;甚至到我们这个时代,这种不成形的东西是无法陈列的。)

“不是,”德吕埃答道,“我要收藏,以备不时之需。”

“那好,我不知道……

“您说个价儿。我来当拍卖估价员……好了: 一!二!三!……”

“二百法郎!”

“嗳!太高!太高!”德吕埃说道,他见对方进入角色好得过分,不禁有点恼火。纳代尔曼也说道:

“那您开个价儿吧。好了!一!二!三!……”

“一百法郎!不能再高。”

德吕埃带着头像走了。

<h3>五月十四日</h3>

昨天星期四,弗朗西斯·雅姆和他年轻妻子前来共进午餐。从苏瓦松开来的火车到站时,我去接了他们。我看到雅姆结婚之后,身上的肉厚了许多,活似肥胖的公鸡。“说说看,他那样子是不是幸福!”吉奈特说。显而易见,他的位置坐稳了。

应他的要求,我还邀请来拉科斯特夫妇、亚瑟·封丹、博奈尔和吕伊特。午餐非常愉快。

喝完咖啡,雅姆为我们朗诵了《贝纳黛特的散文诗》,部分已在《费加罗报》上发表;接着,他又念了一封《致领事P.C.的信》,投寄给了《新法兰西杂志》。

“这篇作品把你写上了,因而更加出色。”几天前他给我的信中写道:

他离开其他人一会儿,同我上楼到书房,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呀,运气真好,没有门徒!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

“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做。”

继而,他突然说道:

“我真怕保纳尔要从后面把我的腿锯掉。”

<h3>七月四日</h3>

为发送,我来到巴黎,去瓦莱里家,探望要动手术的雅娜·瓦莱里。德加在她身边将近一个小时,弄得她很疲惫,因为他耳朵重听,而她说话声音又微弱。这次见面,我觉得德加老了,但总是老样子,只略微显得又刚愎一点儿,更加固执己见,夸大自己的恼恨,总搔头脑的同一个部位,而发痒处也越来越局限了。他说:“哼!临摹自然的那些人!多么不知羞耻的闹剧演员。风景画家!我在乡间碰见的时候,总想伏击他们。砰!砰!”(他抬起手杖,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客厅的家具。)“总得有人维持秩序,配备上这家伙。”等等。他还说:“艺术批评!多愚蠢啊!我总习惯这样讲(我的确记得三四年前,听过他讲完全同样的话): 缪斯之间从来不交谈,各干各的事儿;她们不工作的时候,就跳跳舞。”他还重复两回:“她们不工作的时候,就跳跳舞。”他还说道:

“等到写Intelligence,I用大写字母时,人也就完蛋了。不存在笼统的智慧,人只有做这事,做那事的聪明,聪明只应当表现在所做的事情上。”

<h3>七月九日</h3>

到拉罗克。经过一小时谈话,我“感谢”德周奈终于在一份契约上签了字,放弃从前有一天我犯傻给予他的房子的用益权。毫无疑问,德周奈侵吞利益的情况,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严重,要不他怎么像垮了似的坐到被告席上。他平时那么能讲,现在甚至不想为自己辩解了。我明显地感到,同他面对面,我的巨大力量表现在这方面: 他相信我。在谈话的整个过程中,我对他厌恶要多于怜悯。我怎么能容忍他这么久呢?

我难以想象,他走在他的“女管家”和女儿中间,晚上回家的情景……他说了什么话?他讲述什么事情呢?他这么痛快就签了字,她们一定很气愤吧……?噢!面对可能发生的事实,想象力感到多么无能为力……这可以写成小说最好看的一章……

<h3>七月十一日</h3>

乔治不喜欢,他更喜欢我的其他书,随他便吧。不过,他一开始指责这本书就错了,说没有了给其他几本书增添魅力的优点。我尽量让他明白,那些优点不适于这部小说,而重要的、困难的,恰恰是不把那些优点放进这里。

“任何事物上,出色都是又困难又罕见的。”(《伦理学》的结束语。)

<h3>库沃维尔,九月和十月</h3>

对的批评。他们始终难于承认,这些不同的书,在我的头脑里曾经并存,而且仍然并存着。它们根本不可能同时写出来,写在稿纸上才分出先后。我无论写哪部书,也从来没有全部投入进去,最急切要我处理的主题,很快就往我自身的另一个极端发展了。

别人不易画出我思想的轨迹;这种弧线仅能在我的文风中显露出来,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假如谁在我最新的作品中,以为终于抓住了与我相似的人物,那他就错了: 与我差异最大的,总是我最新的产物。

致吕西安·罗尔梅的信(愚蠢的文章)——他赞扬,却损害我的。

“我被比作水晶,显然极为高兴!……然而多么奇怪,您又将画家和模特混淆起来。歌德要写《一颗美好灵魂的忏悔》,在您看来就更狭隘了吗?——假如我仅仅是您大加赞赏的的作者,那么我就会感到自己缩小了。”

要想很好地描绘一件事物,就不能把鼻子紧紧贴在上面。

<h3>十二月三日</h3>

今晚看了“一局双陆棋”——又是尽职尽责和无用的完美,这种难以忍受的感觉,往常每次翻开梅里美的作品,都令我十分恼火。

没有确定: 一个体面的人在作弊。这就足够了。——但是他赢了。赢了四万法郎。而跟他赌博的对手则自杀了。这就迫使他愧疚。然而,如果那个荷兰人不自杀,他又该如何呢?如果只赢少许钱,他该怎么办呢?——。其余的属于社会新闻。

又该怎么办?……他会重新开始作弊。那情景会叫人感慨万端,因为,体面的人和无赖之间,并无差异。体面的人可能个无赖,这才是既可怕又真实的。在“罪恶”的路上,惟有迈头一步难些。有人已经说过,一个女子没有情人,比只有一个情人还要容易。

这便是拉夫卡迪奥的故事。

十一月十五日《水星杂志》上的《业余爱好者的对话》,德·古尔蒙先生又回到他最热衷的三个话题之一: 酗酒,道德败坏,人口减少。他证实(至少他力图证实),谁警觉和担心,谁不这么思考问题,谁就是傻瓜,都必须这样推理: 法国人口还太多,证据,就是还能碰见失业的工人。再说,“外敌入侵,也许并不会给法国造成多大损害。只要熬过一时就行了。”他在下文还这样说道。

“豪言壮语肯定全被玷污了,”他在随后一期上写道。“如果仅仅玷污了话语……”

唔!我当然明白德·古尔蒙先生要说的意思,也同意应当揭露偶像崇拜。不过我经常觉得,这些豪言壮语今天已经被相当厚的油污盖住;我也经常寻找“豪言壮语”,但只见到一个在玷污的德·古尔蒙先生。

我一旦不再感到愤慨了,那就开始步入老年。

这是一份很小很红的杂志的头两期。杂志名为《直率》,是纳兹先生独自经营的。路易·纳兹先生何许人也?要让我很好了解他,这六十页文字还不够。这些文章向我提供的,主要是他的观点,而不是他的情趣爱好,即他本人。我对一个人发生兴趣之前,不可能对他的见解感兴趣。

“直率”,对我来说,变成最难理解的一个词了。我认识许多青年,都夸耀自己直率!……有些人自命不凡,令人无法容忍;还有一些很粗鲁;就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一听就假……一般来说,凡是自信而缺乏批评精神的青年,无不以直率自诩。

在直率和“放肆”之间,造成多大混乱!直率,在艺术上只是在难以允许的时候,才引起我的兴趣。只有非常平庸的人,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他们个性的直率表达方式。须知一种新的个性,只能以新的形式,才能直率地表达出来。我们个性的话语始终特别难,犹如尤利西斯那张难以拉动的弓箭。

<h3>十二月三十日</h3>

雅姆的自傲。

令我为难,就像面对一种失衡、一种缺陷;允许他如此,也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不是他本人。弄清楚什么不是自己,他称这为: 讨论,而他天生就厌恶。有一天,什沃伯不慎对他说,他认为《若望·德·诺阿里厄》比《赫尔曼与窦绿苔》更美,雅姆就得出结论,他比歌德伟大。他头脑没有闪过一丝念头,想到贸然这样比较的人,将《若望·德·诺阿里厄》视为雅姆最优秀的作品。然而,在歌德的作品中,《赫尔曼和窦绿苔》算什么呢?不管这篇长诗多么完美,将它抹掉,歌德的作品也看不出贫乏多少。

“《若望·德·诺阿里厄》,”雅姆写道,“除了我在诗中不想表现任何哲学之外,据什沃伯讲,并且按照我的说法,它是在《赫尔曼和窦绿苔》之上。”

有一种直率,旨在尽量,而雅姆永远也不会了解这种直率。“如果水折弯一根木棍”,他的思想绝不会像拉封丹所讲的,能把它“直过来”。我很清楚,要握住,就绝不能让理智过快地干预进来,而调整判断,往往就是歪曲感觉;不过,艺术也许旨在维系完全新鲜的感觉,但愿什么也不能阻止这一点。这个头脑的配置多奇特啊!别人无法指责他什么,大家明显地感到,审查的能力会姑息他。他对自己也同样不想看真切了;况且,他对自己的天才如果少几分信念,天才也就会相应少几分。

这些我讲得模糊不清。简言之: 要当诗人,就必须相信自己的天才。要成为艺术家,就必须。真正的强者,他身上势必增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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