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月贻香 - xp1024.com
《竞月贻香》


楔子

“放眼当今天下,谁才是最可怕的人?”

话音来自一堆柴垛,由一根一根的枯树枝堆叠而成,目测约莫有一人高低,近四尺方圆。粗细不一的枯枝一根紧压一根,仿佛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壁垒,将里外隔做了两个世界。透过那枯枝相互间的缝隙,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影盘膝而坐。

没有人回答他。

柴垛里的人影继续追问道:“是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俊秀清朗,但仔细辨别,似乎又带着些苍老嘶哑的音调夹杂其间,矛盾却又和谐地融在一起,竟听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以前或许是你。但现在已经不是。”

一个少年高昂着头,手中燃烧着半截黝黑的枯枝。伴随着吞吐的火焰,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在很久以前,你便已不再属于这个世间,而且……你马上便要死了。”

柴垛里的人影仿佛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只听他叹了口气,却又不甘心地追问道:“照你看来,峨眉山舍身崖的‘定海剑’,江湖七大神兵之首的主人朱若愚,他算不算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

“不是。”少年的回答很坚定,“借器物之利者,终毁于器物。朱若愚不过是个被器物束缚的人,一旦没有了宝剑,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是不是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

“不是。闻天听只是当今江湖上名头最为响亮的人,而通常名气最大的人,往往不是最有本事的人。更何况他既然已经这么有名,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的眼中,又怎能谈得上是最可怕的人?”

“那么‘暗香浮动天山雪,疏影横斜青竹决’的青竹老人,一人一杖破尽天下,纵横四十年未逢一败。当今世上最可怕的人,是不是他?”

“青竹老人?笑话,一介武夫什么时候也配称得上是可怕之人?”

“如此说来,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势力遍及东海西域、南疆北塞,纵然是当今皇帝也要为之头疼。他总该配得上了罢?”

“也配不上。所谓‘时势造英雄’,无论是公孙莫鸣还是当今的皇帝,都不过是顺势而为,充其量只能算是时局的傀儡。”

“还有一位,逆转乾坤、改天换地的青田先生,天下人公认的继诸葛孔明后,唯一可与之比肩的智者。他可能入你的法眼么?”

“青田先生悲天悯人、心系苍生,单是这一点,又如何谈得上这‘可怕’二字。”

“哦?似你这般说来,蓬莱客、墨寒山、先竞月、屠凌霄这些个人,自然更配不上了。”柴垛里的人影终于放弃询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么我倒要来请教于你。在你看来,谁才是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人?”

少年低头沉思,手中枯枝上的火焰在风中颤动,映照在他那白玉般雕琢的脸上,显得脸色忽晴忽暗,仿佛是他那让人琢磨不透的思绪。

过了很久,少年终于再次高昂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个人,他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来如风生水起,去如烟消云散;天地为之爪牙,苍生为之奴仆;能杀人于无形,能诛心于无声;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引领整个天下的变动,却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丝毫踪迹,使庸碌的世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才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

柴垛里的人影似乎有些动容,追问道:“既然这个人无名无姓,又绝不会留下丝毫线索踪迹,你是从何得知他的存在?”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存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哦?”

少年睁开眼睛,遥望着天边那最高的一朵白云,淡淡地说道:“试问在这天地之间,如果没有他的存在,那么我岂不是会很寂寞?”

柴垛里的人影沉默了。

少年也沉默了。

两人再无言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年终于伸出手来,用手里那支快要烧尽的枯枝,将身前的柴垛点燃。

火焰腾腾而起,顿时吞没了里面那个人影。

01 金陵夜月当空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话说六朝旧事随流水,豪杰一去不复返。但那股魏晋风流劲,终究不会散去,至今还赋予金陵这座古城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让全天下人为之倾醉。

到今天,这座被长江所环绕大半的古城,再一次成为了国都,被拟定为当朝京城。秦淮依旧,乌衣犹在,再回首昔日王导谢安的风流,却已是千年以前的陈年旧事了。从此刻起,金陵这座古城,将在青史上谱写出自己的崭新一页。

话说今夜正值中秋佳节,月华流转,夜淡如眉。金陵那条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上,花船来往不休,灯火通明,与两岸秉烛夜歌的青楼酒家交映成辉,竟比白天还要热闹。虽已是亥时将近,乌衣巷至夫子庙一段,沿途仍挤满了赏月观灯的游人,流连忘返,不肯归家。

在这热闹的人群当中,却有一名青衣青帽的小厮兀自焦急万分。他奉了家中员外之命,要将一盒聆香斋的月饼,以最快速度送到乌衣巷内一名吏部官员的府上,却被这拥挤不堪的人群所阻,哪里走得快?抬眼看去,前前后后都是游人,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地位卑微,自然不敢喧哗,更不敢挤推,只能跟着人潮的脚步缓缓前行,眼睁睁地干着急。

正行之间,猛听身后传来一片怒喝声,继而人潮纷涌,向两旁分出一条道,走上来一个破烂衣衫的白发老头。但见这老头稀稀疏疏的一头白发,身上的粗布麻衣少说打了十几个补丁,依然露出好几个大洞,散发出一股烂菜叶的臭味。他那一双腿颤颤巍巍,走得倒也不慢,根本不理会道路的拥挤,遇到有人挡住去路,便伸手往那人身上推去,举止甚是无礼。

众人见这老头一把年纪,倒也不好与之计较,被他推到的人只是在嘴里骂上几句,也就作罢,连忙避到一旁,生怕发生碰撞,反被这老头讹诈。

那小厮急忙护住手中月饼,心道:“这老不要脸的,好没教养。”心念方动间,身旁一名少妇已小声嘀咕道:“道路挤成这样,谁又不心烦了?看这老家伙一把年纪,行事却如此荒唐,难不成倒要我们这些小辈来教他礼义廉耻?”少妇人身旁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哈哈一笑,说道:“尊老爱幼,本就是我泱泱华夏之千古美德。老子云:‘六亲不和,有孝慈’,倘若老者都是平易近人,幼者都是听话守矩,那么世人自然皆爱,又何须将‘尊老爱幼’这四个字冠之以‘美德’的大名?”

那小厮见这说话男子做儒生打扮,不禁微微点头,心道:“这话说得不错,读书人果然要比我们明白事理得多。”哪知那老头挤开人群,竟往那男子这边走来,男子说话间竟没注意,恰巧挡住老头去路。老头也不和他客气,伸手便在那男子肩上一推,男子猝不及防,踉跄间脚下一崴,脑袋正巧撞上身旁少妇的额头上。

少妇闷哼一声,伸手抚额,倒也不说什么,那男子却已破口大骂起来,张嘴便是一连串市井粗俗俚语。那小厮虽然终日与家丁马夫等人厮混,但此刻听男子的这番骂词,竟有许多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其言辞甚是恶毒,不禁有些愕然。他当然不知道读书人不仅仅是事理明白得多,骂起人来也要比常人厉害得多。

老头也不理会男子的喝骂,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怒声。待到那老头走远,骂声才逐渐消停,人群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慢吞吞地往前缓行。

那小厮身在人潮,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出十几步距离,抬眼一望,已到了朱雀桥头,过桥便是乌衣巷口。却见丈许宽阔的桥上,竟挤满上百人,当中有大半是在桥上驻足游玩,观赏秦淮河上来往的花船。又等了许久,那小厮好容易才上得桥来,也不知是自己随着人潮走上来的,还是被人潮挤上来的,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旁人的口耳眼鼻,往自己头脸上喷来各种异味的热气。

正值焦躁间,忽觉身旁一人不停地扭动身体,乱推乱撞,挤得旁人纷纷避让。那小厮转头望去,竟是方才那推人的老头,不知他是何时挤到自己身旁的。此时离得近了,但见这老头身上夹杂着黑斑和泥土,又脏又臭,即便不是乞丐,也是个无人照看的孤寡老头。小厮怕这老头又要推人,连忙皱眉躲避,然而身前身后都是人,又能往哪躲?

只见那老头羊癫疯般地扭动了半响,忽然伸出双手,抓住那小厮的双肩。老头身材不高,又驼着背,这一来,他头顶上稀稀疏疏的白发脸便贴在那小厮的脸上。那小厮一惊之下,双手连忙护住怀中的月饼,高声叫道:“老丈别乱推!”那老头毫不理会,双臂一合,竟抱住小厮的头颈,将浑身的重量都向他身上压来,推着他往后退去。

四下顿时一阵喝骂,被挤翻了好些个人。那小厮连退数步,接连撞开好几个人,忽觉后腰一痛,却是被那老头推挤到桥边,腰身撞上了雕花的石栏杆,上半截身子随之后仰出去,探到了河面上。只听“噗通”一声,一物滑落入水,却是他手中那盒月饼拿捏不住,掉落进秦淮河中。

须知这盒聆香斋的月饼本就价值不菲,中间还夹带了自家主人写给吏部官员的私信,这一弄丢,如何得了?那小厮惊惧之下,连忙双手齐出,要将那老头推开。不料那老头力气倒是不小,叫他挣脱不得。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眼看就要掉下河去,旁人早已相继躲开,都怕惹祸上身,竟没人敢上前劝阻,只是在旁冷眼议论。那小厮不停地叫道:“大家快搭把手,我不认识这个老头!”旁人依然无动于衷。

忽听人群中有人惊呼道:“你看他们身下,那是……那不是血么?”人群随即哗然,那小厮被老头的一颗白头挡住视线,也看不见身下的情况,但觉自小腹以下的衣衫一片湿热,用手一抹,全是粘稠的液体,拿到眼前一看,不是血是什么?

小厮大叫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双手奋力一推,将那老头推到一旁。只见那老头坐倒在地,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两边嘴角几乎快要贴到耳垂处,正咧开向自己怪笑;与此同时,鲜红的血浆正顺着他的一张大嘴涌出,胸前腿上皆是湿哒哒的血渍。在这中秋良辰明月夜、秦淮河上朱雀桥,眼前这一幕,竟是分外恐怖。

这是什么怪物?那小厮一愣之下,不禁想起小时候听长辈讲的吃人妖怪,莫非这老头嘴里涌出来的血,便是从自己身上咬去的?想到这里,一时间他也顾不得查探自己身上是否有伤,下意识地觉得浑身剧痛,当场晕死了过去。

再看那老头,已挣扎着站起身来,张开血淋林的大嘴环视周围一圈,两条手臂不住挥舞,似乎就要找人扑上。四下众人早已乱作一团,见此形貌,更是转身就跑,拥挤之下,顷刻间便有好几人被挤落到河里。

只听一阵叫嚷声由远至近,却是附近几名寻街公差听到骚乱,匆忙赶了过来。然而这秦淮河一带的人实在太多,又逢此混乱,哪里走得动?这些个寻街公差焦急之下,索性挥舞开手中的铁链,一顿劈头盖脸地乱扫,顿时打伤好些人,硬生生地自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待到他们赶到朱雀桥上,那老头似乎已支撑不住,仰天摔倒在血泊中,身体兀自颤抖不休,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仍旧张开。

这些个寻街公差平日里虽然霸道惯了,但见了这老头的尊容,也吓得不敢动弹。过了好久,才有个公差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喝问道:“你这老头……老头,你是什么东西!”。只见那老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显是活不了了。至于他脸上那淌血的大嘴,却是脸上的皮肉沿着嘴角被撕裂开来,一直延展至左右太阳穴,和嘴连成了一条大缝;当中血肉模糊,隐隐露出白花花的颧骨。

那公差看得仔细后,默然片刻,猛然凄凉地嘶吼一声,掉头就跑,然而四处都是纷乱的人群堵去路,他当即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径直跳进了秦淮河里。

眼见同伴跳河逃命,其余几名寻街公差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划过夜空,如同寒鸦般凄冷无声,悄然落在桥上。在场虽有上百人,混乱中竟无一人瞧见他是从何处而来。但见这人双脚一粘地,便顺势蹲下身子,去查探地上那老头,乃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一张脸却是棱骨分明,似乎只剩皮包骨头,和略微肥胖的身材极不相称。

众公差眼见来人此举,不由地胆气一足,便有人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快给我退开了!”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忽然低下头去,用鼻子去嗅那老头脸上的伤口。

一名寻街公差见他无礼,怒气陡生,哪还记得什么恐惧?径直用手里的铁链往那人头颈抽打过去,喝道:“官爷在问你话!”谁知铁链还没扫到对方,便觉手中一痛,也不知怎么的,铁链已脱手而去,到了那中年男子的手里。那男子随手将铁链扔在脚下,忽地站直身子,双眼环视周围。

众人这才看清,眼见这男子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头发已是花白之色,乱蓬蓬地堆在头顶;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一般,然而目光转动间,却透露出一股摄人的精光。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很好!很好!这已经是第三十一个……这个案子,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那个失了铁链的公差大着胆子喝道:“你这厮说什么?什么案子?”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缓缓说道:“还能有什么案子?眼下除了这个‘撕脸魔’,还能有什么案子值得我餐风露宿,从北平赶来金陵?”

这话一出,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周围的人异口同声地嘀咕起来:“撕脸魔……撕脸魔……”不过片刻间,这三个字已然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秦淮河畔的人群都随之哗然起来,仿佛是着了魔一般,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恐之色。不到片刻,一人带头叫了声“哎哟!”随即抱头就跑,旁人也随之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四下奔逃。一时间,整个秦淮河畔乱成一锅粥,有被挤下河的,有被推倒踩踏的,纷纷哭天喊地,哀嚎声直上云霄。

桥上的那些个寻街公差也跑掉了两个,剩下一个胆子稍大,往地上那老头脸上看去。果然,看这老头脸上的形貌,岂不正是最近令人闻风丧胆的“撕脸魔”手段?那中年男子对周围乱哄哄的景象丝毫不以为意,又低下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脸上的伤口,嘴里兀自笑道:“三十一次,你还是没有留下破绽,甚好,甚好……但你却不知道,你越是厉害,我便越是开心……”

那寻街公差听了这话,不禁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你……阁下究竟何人?”那中年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北平捕头,商不弃。”他又补充了一句:“古往今来第一神捕。”

02 总角之交冷今宵

谢贻香陡然惊醒。

一弯秋月透过泛黄的窗纸,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朱红色的雕花木窗外,将微弱的凉光洒进了房里。

眼前是残留的光晕,身下是冰冷的床板。谢贻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一双秀眉微蹙不展,仿佛还没能从那痛苦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缅榕……那是缅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她慢吞吞地披上了一件绯红色的轻衫,然后猛一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伴随着一点豆苗大小的火光跳动,床头的油灯被她点燃,摇曳的光影顿时布满整个房间:这是间极小的屋子,小得几乎只能容纳下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床头有张及其破旧小木桌靠墙放置,也不知之前有过多少位主人,此时桌面上还残留着几滩水渍;没有茶杯,只有一把做工粗糙的青瓷茶壶摆放在水渍当中,茶壶盖却躺在了木桌下的小马凳上,用来压着一大叠零散的公文。

谢贻香伸手抓起木几上的茶壶,顾不得茶水早已冰凉,径直对着壶嘴猛灌起来,另一只手却按住了枕边的刀。

这是一把绯红色的短刀,算上刀柄也不过一尺长短,有一个很伤感的名字,唤做“乱离”。因乱而离,因离而乱,刀之一物,不但能伤人之躯,更能伤人之心!就在她握住刀的那一刹那,犹如在沧海之中遇到了引航灯,荒漠之上望见了北极星,本来迷茫的心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安宁,重新涌现出希望。

然而希望并非源自于这把“乱离”本身,而是因为这把绯红色的短刀,让她想起了另一柄刀,以及另一个人:一把与乱离齐名的刀,一个与谢贻香齐名的人。

“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这是两把刀的名字,也是两个人的名字。旷古烁今的一代刀王辞世后,不但给这个江湖留下了无法逾越的刀法至境,也留下了纷别、乱离这两把刀,先竞月、谢贻香这两个徒弟。

想到那把漆黑的“纷别”和大自己六岁的师兄,谢贻香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丝笑容,就连壶中的茶水点点滴落在胸前的轻衫上,一时竟也没有发觉。因为再有些时日,那个叫做先竞月的倨傲男子,那个不可一世的“江南一刀”,就不单只是自己的师兄,更是自己的丈夫了。

“咚……咚咚……咚……”远方传来的打更之声凄凉而悲切,仿佛是从人世间的彼岸而来,无情地刺破了这一幕静谧的秋月寒夜。

谢贻香的右眼皮微微一跳,心绪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声打断,立刻从幸福的憧憬中回归到了眼前的现实,笑容渐渐在她脸上凝固。屈指算来,自己到刑捕房已有两年光景,见过的尸体自然是数不胜数,支离破碎的,血肉模糊的,干瘪流酱的,肿胀发白的……甚至还有夜半尸变的!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哪一具尸体,让自己产生出了此刻的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损心摧肺的痛。

只因那是缅榕的尸体么?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乱离,心中的疼痛仿佛正在燃烧,正在被她的愤怒反复煎熬着。她陡然拔刀出鞘,继而一道绯红色的刀光如水一般迸出,几乎可以堪比窗外的那一弯秋月的光华,顿时充盈了整间小屋;在此同时,却有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悄然从她脸颊上滑落。

缅榕是自己的总角之交,幼时起便情同骨肉,记忆中的那两个少女,永远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向远方幸福地奔跑着,去追逐那五彩缤纷的未来。可是当这一幕美景碎去,化作片片破裂的记忆,两人一别数年后的再次相逢,却是身为捕快的自己,替惨遭横死的缅榕验尸收敛。

谢贻香永远不会忘记几个时辰前的那一幕:昏暗的小阁楼,浓厚的血腥味,还有捕快们手中昏黄的油灯。古人久别重逢,有“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可是她却多么情愿,自己和缅榕的这次相逢,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梦醒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根本不曾发生过。然而梦回当时,梦断此刻。上天既然织造出了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梦,谢贻香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

望着马凳上那叠被翻阅出毛边的公文,她暗下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将那‘撕脸魔’缉拿归案,哪怕只是自己孤身一人。”

“撕脸魔”便是近来金陵城里叫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头。自两个多月前的盛夏时节,这魔头首次犯案,于“幕潮会馆”之中,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城南王员外家的四公子,却无一人见到是何人何时下的手。然而他那恐怖的手法立刻就震惊了全城。因为王四公子那张俊朗的脸,竟被凶手自两端的嘴角开始,沿着斜上方向把脸上的皮肉撕开,翻卷的裂口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露出白花花的颅骨。

倘若就这一次犯案,虽然手法骇人听闻,也不至于弄得金陵城中人人自危。再加上刑捕房又积压着许多陈年旧案,一桩突发的凶案,当时也不怎么在意。谁知就在之后的两个月内,这个魔头居然变本加厉,毫无规律地四处杀人,将每一个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到已是深秋时节的今夜,史官徐大人的爱女徐缅榕也惨遭不幸,在自家闺房中被杀,算来这已是第三十七个命丧撕脸魔之手的人了。

这三十七个死者相互间非但互不认识,也毫无关联,甚至连一丝共同点都没有。只有死因是一模一样:被一种极其诡异的闭穴手法同时封住华盖、巨阙、气海三大要穴,导致经脉缓缓衰竭,冻结了气血的流动,继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心力耗尽而亡,也便是江湖中常说的,被人点了死穴。与此同时,凶手在被害者临死之前,沿着他们两端的嘴角将脸向两侧撕裂开来,伤口直达左右的太阳穴。在此期间,被害者行动无碍,却说不出话来,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中秋那晚,数百人亲眼看见一名脸被撕裂开的孤寡老头,在秦淮河畔晃荡了许久,才在朱雀桥上倒地身亡,惹出一场好大的混乱。其形貌可谓是惨绝人寰,令人过目难忘。

至于“撕脸魔”这个称号,却是在百姓当中传开的,说者心惊肉跳,闻者毛骨悚然,生怕下一个被害者便是自己的亲友,甚至就是自己本人。一时间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只要提起“撕脸魔”这三个字,当真是人皆噤声,童不夜啼。

然而至今为止,这撕脸魔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却是无人知晓,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在先后的三十七次犯案中,居然无一人看到他是如何下手的,更没留下一丝破绽,叫人根本无从追查。再加上刑捕房对此案的态度奇怪,眼下这个神出鬼没的撕脸魔,却依然逍遥于法外。

然而就在今夜,谢贻香的这一决定,却终于要将那“撕脸魔”的神秘面纱揭开。甚至,将会改变整个天下。

03 秋风秋夜忆年少

在庄浩明看来,这名动京城的撕脸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即便如今全城惊恐,他也视若无睹。

他常对手下的捕快们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到了我这个位置,你们自然就会明白。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从小的来说,要考虑我们的得失,这就是官场;往大了去说,要考虑朝廷的得失,这就是政治。”

所以这些年来,庄浩明从不熬夜,每逢亥时必定宽衣就寝、泰然入睡。纵然是天崩地裂、江海倒灌,他这习惯也绝不会有任何更改。到了他这般年纪,这般地位,无论任何事情,计较的都只是“得失”,而最重要的“得”,就是保养自己身子。

可惜今夜却是个例外,庄浩明在被褥中苦苦忍耐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向那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屈服,一脚踢开被褥,怒气冲冲地将房门狠狠拉开。对一个已经“知天命”的老人而言,在这深秋的寒夜被人唤起,绝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然而当他看见门外杀气腾腾的谢贻香,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变作一声叹息。

门外的谢贻香只穿着贴身薄衣,在外面随意罩了件绯红色的轻衫。她见庄浩明终于开了门,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条人命了,难道我们刑捕房仍打算置之不理么?”虽是悲愤交加之下,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这位金陵刑捕房总捕头的面前失了礼数。

庄浩明微微一怔,随即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好久不曾被人深夜唤起,这一开门,顿时觉得秋风吹面,彻骨生寒,看来我真的老了,大限之期恐不远矣。唉……眼见侄女你已长大成人,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秀外慧中,当叔叔的又怎会不老?是了,好久不见令尊大人,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还安好?近来秋意甚浓,他当年在漠北一役所积下的风寒,可有复发过?”

眼见这老滑头摆出一副老弱病残的姿态,又借机夸赞自己,继而转问自己父亲的近况,满嘴不着边际,连消带打地引开话题,谢贻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锐气不禁消减了一大半。她狠狠地瞪了庄浩明一眼,说道:“既然大人还是这般说辞,那侄女便只好孤身追查此案。在此期间,还望总捕头大人莫要阻拦。”

庄浩明当然明白她嘴里所说的“此案”,便是那撕脸魔一案,心知这丫头一旦下定了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禁苦笑道:“叔叔认识你十六年了,又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那位徐小姐,是你幼时的至交好友,更是铁笔史官徐大人的千金。所以在你看来,无论于公于私,都是难以释怀的。”他微一停顿,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续说道:“然而撕脸魔这一案非同小可,凶手所用的手法又极其怪异,只怕不是我中原一脉……你想想,他先后犯案三十多次,我们刑捕房上下却依然了无头绪,可见绝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何况此案又牵扯上了朝廷中的纷争……”

谢贻香听他说到“朝廷中的纷争”,立刻冷笑道:“大人,我爹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教导过我们兄妹‘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捕快的职责便是除暴安良,要是前怕狼、后怕虎,凡事只顾虑个人的荣辱得失,那还是不要当的好!”这话出口,她索性豁了出去,振振有词地说道:“大人当年威震江南,世人都尊称你一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那是何等的风采?想不到一坐上刑捕房总捕头的位置,逢人便溜须拍马,遇事则胆小如鼠,既不思上报国家,也不思下安黎民,一心只要护住头上那顶乌纱,倒和我爹是一路货色。哼,你们倒真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她这番话径直将自己多年积怨全部迸发了出来,可是发泄之后,却又隐约有些后悔。果然,庄浩明脸色微变,随即却又缓和了下来,微笑道:“很好,谢老弟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自当欣慰。然而你可知道,我爹他老人家曾教过我什么?”谢贻香锐气已失,不禁问道:“你爹教过你什么?”

庄浩明淡淡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他缓缓说道:“从来没有人指点过我,更没有人提拔过我,我能有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一步一步从刀光剑影中摸索着,伤痕累累闯过来的。可是贻香啊,等我终于坐到这个位置上,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岁月如刀,剩下来陪伴我的,不过是风烛残年罢了。”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贻香,你有个好父亲,又承蒙他看得起我,送你来刑捕房历练。我膝下无子女,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和你父亲是一般的心思,至始至终都是为你着想,你这般举动,未免也太不领情了。”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默默无语,她心中自是明白,不管是父亲还是眼前的总捕头,说到底他们却是也是为了自己好。然而自己来这刑捕房两年时光,便有两年不曾回家,就连去年父亲的五十大寿也没去恭贺。莫非这一切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么?然而你她立刻又狠下心来,说道:“大人错了,我之所以来刑捕房任职,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庄浩明暗自叹了口气,心知像谢贻香这般年纪的少女心结,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开的,只好转回话头,叹道:“唉,既然你要找我说案子,那我们还是说回撕脸魔的这个案子。我之所以让你们不闻不问,确实是朝廷的授意,上面有过交代,所以我刑捕房也不便有太大的作为。”

谢贻香怒气又起,反问道:“就因为是朝廷的授意,所以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三十七条人命,甚至更多条人命蒙冤不雪?死者长眠,倒也罢了,然而生者长悲,我们又何以面对死者那些悲痛欲绝的亲朋?”

庄浩明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凡事都有得失,凡事必有取舍。我刑捕房管辖天下所有案件,上下五百多号人齐心协力,平均每天要擒获十名罪犯,挽救数十条人命,这便是我们的职责。若仅仅为了一个案子,几十条人命,和朝廷的纷争扯上了关系,影响到刑捕房的正常运作,那会有更多人命蒙冤不雪,更多亲朋悲痛欲绝。”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说道:“我既然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就要以大局为重。贻香,别以为你叔叔总是躲在后面贪生怕死,只会使唤你们到前面拼命,要知道暗地里那些暗朝廷的压力、下属的误解、世人的辱骂,通通是我一个人在扛,我可一点也不比你们舒服,不然我又凭什么拿着这份远高于你们的俸禄?”

谢贻香暗自叹息一声,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辩论不过这位庄大人,此番又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语,眼见庄浩明的目光极是诚恳,她也实在分辨不出其中的真伪。难道这才是那个溜须拍马、胆小如鼠的总捕头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这个世道真不是自己眼中看到的模样,是因为自己太年幼、太天真,所以根本无法认清这世间的黑白?

谢贻香缓缓闭上双眼,几个时辰前那一幕又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就在史官徐大人的府上,镶金缀玉的闺房里,缅榕静静地躺在雕花的楠木床上,穿着一件轻柔得如同天边云彩一般的纱衣——纱衣是她最喜欢的天蓝色,脖子下那一大片却被凝固的鲜血结成一块紫色;那张曾让无数江南子弟魂牵梦绕的脸,已被凶手沿着嘴角左右撕裂开来,狰狞的伤口将她的脸分做上下两段,要不是自己事先已然知情,她真不敢想象这堆血淋淋的东西以前竟然是张人脸!

想起这一幕,谢贻香心中已不动不摇。她毫不躲闪地迎上庄浩明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杀人者必偿命,侄女的心意已决,誓要将撕脸魔绳之以法,还请大人成全。”

庄浩明见谢贻香这副模样,心知无法劝阻,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撕脸魔一案自有朝廷过问,刑捕房无力相助。”

谢贻香冷冷说道:“不劳大人操心,我自己足以应付。再说大人莫非忘了,我师兄嫉恶如仇,这撕脸魔再如何厉害,又能挡得住‘江南一刀’么?莫说撕脸魔,当今世上,只怕还没有任何人能接我师兄的一刀。”

04 颠倒兵贼私相教

庄浩明见谢贻香搬出了自己的师兄,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说你要找先竞月帮忙?这小子武功的确不错,要论武功,我平生没佩服几个人,先竞月倒算是一个。可惜这小子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而且查案也并非他所长……再者就算你们两人加在一起,即便是想破脑子,只怕也无法破解此案。”

庄浩明这番话倒是说到了谢贻香的痛处,这一个多月来,刑捕房的一干老手都对此案一筹莫展,自己这么一个小丫头,又哪里会有头绪?甚至就连此案从哪里入手,怎样查访,自己都是一无所知,又谈何缉拿那撕脸魔归案?

然而庄浩明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对谢贻香太过了解了,心知这丫头异常倔强,既已下定了决心,那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固执己见,若是任由她乱来,闯出祸端来更不得了。当下他心念一动,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真想缉拿撕脸魔,倒是有一个人,或许可以相助于你。”

说到这里,庄浩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只说一遍,你听仔细了。此事乃是朝廷机密,一直鲜为人知,那便是京城的天牢之中,除去天、地、玄、黄四层之外,其实还有一层,也便是地底的第五层天牢。这第五层中只有十间囚室,关押的都是天底下最凶恶的要犯,你可以前往其中的第六间囚室,求教于关押其间的那个人,或许能找到撕脸魔一案的突破口也未可知。”

谢贻香听得庄浩明开口指点,本来隐隐看到了一线曙光,却又立刻化作失望,心想:“刑捕房怕得罪朝廷,不敢插手也就罢了,然而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怎么能让自己求教于一个囚犯?再说了,一个囚犯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禁有些疑惑,问道:“那囚室中关押的是什么人?”

庄浩明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你别小看此人,此人未入狱前,可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叫做施天翔。他心智大异于常人,每逢雨夜必会暴起杀人,死在他手里的人,单是记录在案的就有四百八十七个,因此被人称作‘雨夜人屠’。说到杀人,他有一个特点,那便是绝对不会使用重复的杀人手法,所以在他手下有多少名死者,便会有出现多少种不同的死法。嘿嘿,说来只怕你不信,很多死在这‘雨夜人屠’手中之人,若非亲眼见到,只怕连做梦都想象不到世间居然还有这般杀人之法。九年前这雨夜人屠突然孤身前来刑捕房,主动找我投案自首,理由却是再也想不新的杀人手法,觉得了无生趣,不愿继续苟活于世了。”

说到这里,庄浩明的脸皮再如何厚实,当着谢贻香这个晚辈面前,也不禁有些惭愧,不自觉地搓了搓手,继续说道:“当时我将这雨夜人屠缉捕归案,轰动一时……他认罪之后,朝廷虽然将他判为凌迟处死,其实却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暗中囚禁了起来。因为这施天翔说来也算得上是个奇人,不单精通杀人之术,心思更是缜密,擅长举一反三,一些毫不相干的旁枝末节,到他手里竟能串联起来,还原出事情的本末。唉,其实这些年来,由于他的这门本事,我刑捕房倒是得益不少。”

谢贻香听得一脸鄙夷,想不到自己就职了两年的刑捕房,私下还有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如此说来,只怕自己经手的那些案件之中,就有不少是这雨夜人屠参与的。她正待开口讥讽,庄浩明又抢着说道:“我知道你定然不会认可这些勾当,然而以暴制暴,从来都是一种权谋手段,只要能治病,又何必在乎是那座山上采的药?细数起来,恐怕当今世上单以破案而论,只有北平那号称‘恶人磨’的商不弃,才勉强可以和那雨夜人屠相提并论。世人虽言:‘天下神捕,南庄北商’,那说的是身份地位,单凭破案这一点,叔叔可不及那商不弃,更比不上雨夜人屠了。”

谢贻香缓缓摇头,自己从小读的都是圣贤之书,行的都是堂堂正正之事,一时半会儿,说什么也不认可借一个囚犯之手来破案。可是她听庄浩明居然将此人和商不弃相提并论,又不禁有些动摇起来。正如庄浩明所言,有道是“天下神捕,南庄北商”,眼前这江南庄浩明倒也罢了,那北平的商不弃却是名副其实的神捕,深受世人敬仰,谢贻香也一直将他引为自己的楷模。若是这雨夜人屠真有那北平商不弃的本事,破解这撕脸魔一案,只怕是不在话下了。

庄浩明见她还在犹豫,心知有戏,连忙补充说道:“眼下这撕脸魔虽然泯灭人性,不曾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但以我多年办案的直觉看来,离不开‘内心扭曲’这四个字。若是能得到雨夜人屠施天翔的相助,或许便能根据现有的信息,参悟透凶手的内心,从而勾勒出那撕脸魔大致的形貌。到那时,我刑捕房只需张榜通缉便是了。再说了,如今整个京城之中,只怕更没第二个人能助你缉破此案,你若是真想替朋友伸冤,替百姓除恶,就必须和某些你不认同的东西妥协。正如我之前所说,凡事都有得失嘛。”

说到这里,庄浩明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贻香,且不提得失,叔叔也想帮你破案,毕竟是缉拿凶手,我不会害你的。”

谢贻香听他说得诚恳,缓缓闭上双眼,莫非为了除暴安良,不折手段才是唯一的选择?又或者说,人生在世,终会有不得不做出妥协的时候?她呆立了好久,忽然问道:“我怎么才能进天牢?”

她这一问,无疑是认同了庄浩明的提议,庄浩明就怕她一人一刀非但破不了案,还闯出祸端,如今见她同意,顿时松了口气,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可惜我不便插手此案,自然也就无法带你进入天牢。倒是有一个人必定帮得上你,也非常乐意帮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也和他妥协了。”

谢贻香如何不知庄浩明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当即冷哼一声,说道:“既然如此,侄女这便告辞了。倒是大人一把年纪,身边又没人照看,要是夜里被子滑落,岂不是要冻出病来?”庄浩明听得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件贴身小袄,顿时脸色大窘,一溜烟跳回房中,匆匆把两扇木门合上。

谢贻香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见房门又张开了一线,庄浩明从门缝中探出头来,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奇怪。谢贻香正要发问,庄浩明已喃喃念道:“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此刻那第五层天牢中,还关押着另外一个人……你要切记,此人非常之可怕,甚至可以用恐怖二字来形容……嗯,即便是十个雨夜人屠,只怕也不及他的万一,你去天牢的时候,需小心在意,千万别和此人接触到……”

谢贻香之前听到雨夜人屠的事迹,倒还不觉的怎样,此刻听庄浩明口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厉害的人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惧意,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她惊疑之下,暗地里又大是好奇,正要发问,庄浩明突然甩了甩脑袋,说道:“看来我真是老了,变得有些疑神疑鬼,狱卒也绝不会让你见到此人的……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谢贻香连忙叫道:“叔叔……”却听“砰”的一声,庄浩明已缩回屋里,将门重重合上。

05 孤身求援探天牢

“砰”的一声巨响,高百川伸手猛拍面前的铁桌,扬起大片灰尘。

只见高百川那张由于太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色脸上,五官正夸张地缩成一团,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皱纹,向四下蔓延开去。每一条皱纹中,仿佛都透露出一股惊恐之情。对面的谢贻香微微皱眉,侧身避开他这一拍桌弥漫起的灰尘。

此刻谢贻香身在之处,便是京城天牢中那神秘的第五层了。

要知道这金陵的天牢,却是向地底挖掘而建,模仿神话中阎罗地狱的构造,越往下层数约高,当中关押的囚犯也越是重要。至于眼前这第五层天牢,对外人而言,乃是京城天牢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一层,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便悄然隐藏在了那众所皆知的“天”、“地”、“玄”、“黄”四层之下,默默地完成着它的职责。谢贻香虽然身在刑捕房就职,还是头一次听说,更是头一次来到这里。若非昨夜庄浩明点破其中的玄机,只怕自己今生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方才从第四层“黄”字层天牢的密道下来,已是深离地面三十多丈深度,到处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潮湿。一切人工建筑的房舍到此便全部消失,只有眼前一条丈许宽的石砌通道,墙上每隔十步燃烧着一支火把。谢贻香自幼便得刀王真传,练就了一套“穷千里”的目力神通,非但能看到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即便是在黑夜中,也可如常辨物。但如今放眼望去,竟然也看不出这条通道的深浅。

而在这条通道当中,一张黑黝黝的锈铁桌横在当中,桌后那密布皱纹的白脸汉子,便是这第五层天牢的总管高百川了。而今这高百川听说自己要来见那“雨夜人屠”,顿时神色失常,大拍桌子。

谢贻香见高百川这副模样,不禁心生鄙夷。她平日在刑捕房出入,对这些牢子最是了解不过,只要一关上牢门,他们就等同于牢里的皇帝,可以任意玩弄牢里的囚犯。却不料这高百川身为天牢的牢头,而且还掌管着这神秘的天牢第五层,可谓是地狱里阎王一般的人物了,居然会被那“雨夜人屠”的名字吓成这副模样,当真太不中用了。

然而转念一想,即便是高百川这样的角色,都对那“雨夜人屠”如此忌惮,可见其厉害之处。谢贻香心中既是好奇,又是不敢想象,真不知自己将要见的那”雨夜人屠”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谢贻香心念转动间,面前的高百川已逐渐平静,将手里的黑铁烟杆塞进嘴里,大口猛吸着旱烟。弥漫的烟雾中,隐约可见他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衣正微微抖动,显是身躯还有些发颤。谢贻香忍不住开口问道:“高大人,我的要求有何不妥?”

“这……唉,谢三小姐心里肯定在笑我高百川是个脓包了。”高百川似乎回过神来,略带尴尬地说道,“他妈的,要知道那人大开杀戒的时候,只怕谢三小姐你还没断奶,当然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

谢贻香听他满嘴粗俗,不禁又皱了皱眉头。高百川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又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这才说道:“是了,谢三小姐这次来提审那个人,真是谢封轩……真是谢大将军的意思?”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高大人即便不识得我,也该识得我爹的九龙玦吧。”

只见她手中晃动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黄色玉玦,上面薄意雕刻着九条飞舞的苍龙,环绕着“平天下”三个阳刻小篆,做工甚是精致。自古玉石以黄色为尊贵,似这么大的一整块玉玦,可谓稀罕至极,再加上玉玦表面的这份雕刻的工艺,确然当得起“价值连城”这四个字。

那高百川当然识得此物,持其者上可纵马皇城,佩剑宫廷;下可诛杀百官,赦免重犯。当今天下,只有开国第一大将军谢封轩有此殊遇,更何况如今手持九龙玦前来的,乃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必然是不会有误了。他急忙将旱烟磕灭,躬身赔笑起来。

谢贻香收起九龙玦,脸上却是微微一红,还好高百川此时正低头在怀中摸索,并未注意到她这一反常。片刻间,高百川已从怀中摸出一大串零零碎碎的钥匙,从中挑出一把毫不起眼的黑钥匙,将它插进了身旁的石壁当中。

谢贻香这才发现高百川铁桌旁的石壁上,居然有个小小的锁孔,忍不住有些惊讶。继而只听一阵金属绞动的声响,石壁上一块钻石翻开,赫然弹出个黑铁匣子。高百川将那铁盒打开,里面又是十把纯银铸造的钥匙,他拣出一把攥在掌心,自言自语地说道:“想不到时至今日,居然会有人来提审那家伙,倒是稀奇得紧。”

谢贻香微感诧异,不禁问道:“我听总捕头庄大人说,刑捕房每当遇到疑案,曾多次求教于此人,自然是要前来牢里提审,高大人难道不知道?”

高百川哈哈一笑,“呸”了一声,说道:“庄浩明那老小子私底下的猫腻,又怎会是我这种小角色能知晓的?像我这样的人,知道得越少才能越安全。嘿嘿,原来三小姐这次所谓的提审,却是想找那家伙帮忙破案,这倒有趣得紧。”说话间,他已当头领先,谢贻香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向通道的深处走去。

谢贻香走出片刻,越发惊讶不止,莫非整个天牢的第五层,当真就只是眼前的这一条通道而已?但见墙上火把的照耀下,通道两旁石壁全是由整齐的黑石料砌成,每块有几尺见方,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有些石块相砌合的缝隙当中,还不停地向外冒出粘稠的水滴,散发出阵阵熏人霉味。

仅靠这样的一条通道,又怎能关押得住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便见前方的通道旁出现了分岔的道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岔道出现在两旁,全是相同的黑色方石砌成,相互之间毫无区别,就连通道的宽度和高度也是一个模子堆砌出来的。高百川带着她忽左忽右地转了十多个弯,谢贻香就再也记不清来时的路了。

原来这里竟是个迷宫,眼见这些错综复杂的通道相互交织,伴随着周围又冷又湿的气息,谢贻香只觉头昏脑胀。她虽对阵法布局一窍不通,但毕竟出身名门世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眼前这迷宫般的通道看似杂乱无章,但其本质一定是根据某种阵法排列,有章可循的。常有粗俗之人不解其意,总以为依照阵法排列就有章可寻,容易被人破去,倒不如乱排一气来得好。殊不知若这迷宫不依章法乱排一气,一来会失去排列成阵法的许多变化,从而威力大减;二来其乱排的布局地图一旦失落,就再也无法传承给后人,浪费这一大好的建筑。

想到这里,谢贻香好奇心顿生,不禁开口问道:“想不到这天牢的第五层,竟然是个迷宫,莫说犯人身上有玄铁锁铐,上面又有重兵把守,只怕单是眼前这一复杂的阵法,就能困住天下大多英雄了。只是不知这迷宫是依照什么阵法所排列的?”

前面的高百川脚步不停,随口回答道:“这倒是你错了,这天牢的第五层,倒还真没依照什么阵法修建,因为只要是阵法,就有人能破,这里的布局,还真没什么章法可循。除了当年的建造者,恐怕就只有这里的牢头知道出路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自己居然猜错了,不由得略感尬尴,嘴里仍然强辨道:“绝不可能,只怕是高大人不太清楚其间的阵法布局,若是这迷宫修建的没有章法可寻,一旦这里的平面布局失传,难不成这整个天牢的第五层就荒弃不用了?”

高百川嘿嘿一笑,说道:“这倒不是我乱说,你可知这天牢本是以前一个姓萧的皇帝老儿所修建,他向来财大气粗,哪管什么荒弃与否?要细说起来,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是五胡乱华的年头,当时那姓萧的皇帝老儿,正巧也定都在金陵城,修建了眼前这座天牢。”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至于这深藏地底的第五层天牢迷宫,却是只为一个要犯而建,专门用来关押于他的。”

06 萤火怎敌皓月皎

高百川说道这里,悠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传说那个要犯,号称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奇人,文武双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被关进来不过几天功夫,就用内力强行挣脱开锁拷,杀了送饭的牢子,在这第五层细细摸索了七天,一路上吃那送饭牢子的尸体为生,终于被他找到了出路。”

谢贻香听他说到以尸体为食,泛起一阵恶心,连忙转开话题问道:“原来这杂乱无章的布局,也只能困住那人七天而已。不过话说回来,看来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奇人也不过如此,要花七天功夫才逃得出去。”

高百川冷笑道:“你懂个屁,要是像没头苍蝇那般乱闯乱撞,不要说是七天,一辈子都休想出去。那家伙最得意的乃是暗器功夫,所以一双手的手感异常敏锐,他单凭在黑暗中的触摸,硬是分辨出了地上由于踩踏造成的细微磨损。要知道那磨损较多的道路,自然就是被人走得多的路,也就是正确的出路。那家伙身陷此境,居然能想到这一点,也算是难得了。”

谢贻香忍不住踏了踏脚下的方石头,但觉坚硬无比,隐隐震得自己脚底生痛,不禁心中发毛,说道:“如此坚硬的地面,他居然也能识别出那细微的磨损?那他后来可曾逃出天牢?”

需知上面那“天”、“地”、“玄”、“黄”四层也不简单,机关重重之下还有重兵把守,谢贻香这一路行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才有此一问。那高百川又叹了口气,说道:“那家伙虽然走出了这层的迷宫,又接连闯过了十多道关卡,最后却在‘天’字那一层遇到了上百名精壮士兵,混战之下气力不济,终于被当场砍成了肉酱。”

遥想那位奇人一路闯关出去,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谢贻香不禁有些感慨。却听高百川说道:“这倒也不算什么,要知道还有一个人,也曾从这第五层天牢里逃出去过,而且就在两个月前。”

谢贻香毕竟是小女孩心思,连忙追问道:“两个月前?这人是谁?如今……如今他已经逃出去了?”

只听那高百川低声咒骂了几句,略带愤怒地说道:“他倒也没逃出去。算来那大约是两个月前的半夜,我正在床上想着醉月楼那些小妞……啊,对不住,就在那时,这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床边,倒是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当时发生的事,又继续说道:“谁知这人并没有伤害于我,只是啰里啰唆地告诫了我一大堆,听得我莫名其妙。什么每天要送足三顿饭,每顿三菜一汤,必须是当天新鲜的蔬菜,不能见丝毫油荤,而且在七天之内不能出现重复的菜肴。除此之外,每个月还要给他送两斤旱烟。要是我不满足他这些要求,他便要我死无葬身之地。”

谢贻香听得惊讶不已,又觉得十分好笑,急忙强忍住,正色问道:“他也是向之前那人一样,挣脱锁拷摸索出地上的磨损,这才一路潜到你房中的么?”

高百川道:“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怎么逼问他,他也没回答我,只是要求我将他再送回囚室中,并且满足他提的要求。事后经我三番四次的严查,这才知道了他逃出来的办法。哼,其实这法子说来相当简单,那便是他说服了送饭的牢子,从我这里偷到锁拷和房门的钥匙,再一路把他带到了我的面前。”

谢贻香又是一阵惊讶,看来高百川口中的这人,所行之事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由地苦笑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些……试问那送饭的牢子既然能在这第五层天牢中任职,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说动?”

高百川不屑地一笑,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是对的,然而你是不知道这人的厉害。传说这人上天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下地可以化身千万,迷惑人心。相比之下,在这天牢里降服区区的一个牢子,那也算不得什么。”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你也看到了,从那以后我将钥匙收藏得十分严密,又换了一个聋哑之人给他送饭。如此一来,每天夜里才敢安心入睡。”

谢贻香心中的好奇已到极致,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人到底是谁?”话刚一出口,她顿时想起昨夜庄浩明奇怪的叮嘱,脱口说道:“我来之前,总捕头庄大人曾特意告诫过我,说此处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十倍的人,叫我小心行事,切莫和这人照面。莫非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个人?”

高百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厉害十倍?施天翔算什么东西,和此人相比,简直是露水之于沧海,萤火之于皓月。没错,庄浩明叮嘱你要小心的,必定就是此人,想当年,庄浩明那老东西可是在此人手里栽了个好大的跟头。”

谢贻香听他粗俗的嘴里突然冒出文雅的语句,心中大是好笑,有些不相信地问道:“要是这人真有你说得这般厉害,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更没听庄大人提起过。”

高百川冷笑道:“三小姐莫别怪我说话难听,只怕你连那施天翔的名头也是刚听说不久,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谢贻香听他说得无礼,当即冷冷回应道:“方才我见高大人一听见那‘雨夜人屠’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照你所言,既然这个人比‘雨夜人屠’还要厉害得多,又曾经逃出来威胁过你,莫非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高百川却不以为意,哂笑道:“那施天翔是个疯子,喜怒无常,甚至不可理喻,我自然要忌他三分。然而这人却是心智正常之人,甚至还算不上是坏人,我又何必怕他?”

谢贻香不以为然,心想:“此人若不是坏人,又怎会被关押于此?”她心念一转,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是了,他逃出囚室,向高大人你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可有满足他?”

高百川傲然一笑,说道:“自然没有,我堂堂朝廷官员,拿俸禄、吃皇粮,岂能让一个囚犯摆布?当真是笑话。”

眼见高百川安然无恙地走在她前面,谢贻香微微松了口气,看来那人所说的“若不照办,便要高百川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过是句空话罢了。需知那江湖中的传言大多都是言过其实,自己就曾亲眼目睹过好几个自称天下第一的人,无一例外都败在师兄先竞月的刀下。

她正不着边际地乱想,前面的高百川忽然停下脚步,扬声说道:“这里便是那施天翔的囚室了。”

07 踏遍深狱闻噩耗

谢贻香打起精神,却见四周毫无异样,依然是黑黝黝的方石通道,两旁插着燃烧得正旺的火把,高百川已亮出了攥在掌心的那把纯银钥匙,插入身旁石壁中缓缓转动起来,随之发出低沉的响声。伴随着石壁上掉落的灰尘,一块两尺来宽的暗门自石壁上缓缓升起,在离地处露出了半人高的缝隙。

原来这第五层天牢的囚室竟是这般构造,将囚室都隐藏在了通道的石壁之后。若非高百川将门打开,自己还真没看出此处的石壁有异,更不会猜到这里居然会有一间囚室。只见高百川随手拔下了墙上就近的一支火把,弯腰从那暗门下钻了进去。谢贻香正要紧随其后,突然心中一动,莫名其妙地升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今天前来天牢的这一趟,难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谢贻香脑海中飞快地转动起来,将前前后后的事细细地思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眼见那暗门内隐隐闪耀着高百川的火把光亮,她心下暗想:“多半是自己终于就要见到这个“雨夜人屠”施天翔了,此刻身在囚室之外,已是近在咫尺,所以才有异样的感觉。”

想来是方才听了高百川的那些闲言闲语,自己原本寄托了极大期望的“雨夜人屠”,居然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下来,倒是那个庄浩明和高百川都一致认定远胜“雨夜人屠”的神秘高人,此刻反而让自己更是好奇。

谢贻香急忙摇了摇脑袋,将这些杂念通通抛诸脑后,暗道:“这些人再如何本事,毕竟是身负血案的十恶不赦之徒,我谢贻香虽谈不上顶天立地,所作所为却也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这些人?”

只听囚室中高百川低声招呼自己进去,谢贻香当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快步上前,从那道暗门里弯腰钻入,心中暗念道:“我此番一心要为死者伸冤,这才求助于天牢重犯,但愿这‘雨夜人屠’真有庄叔叔说的那般破案本事,助刑捕房将撕脸魔缉拿归案。”

谢贻香当下随着高百川一起钻过那道暗门,里面却是间宽敞的石屋,约莫有几丈见方;一张由石块堆成的矮床贴墙而砌,离门口甚远,上面东一个、西一个摆放着几个发霉的烂木碗;借着高百川手中的火把,隐约可见一个人低着头,盘膝坐在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鸡蛋粗细的铁链紧锁,链接在背后的石壁上;这人身上穿了三四件破破烂烂的旧衣,兀自带着凝固的血块。

谢贻香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这便是今天要见的正主了,正不知怎样开口,身旁的高百川就着手里的火把又点了一袋旱烟,指着床上那人,吞云吐雾道:“这位便是‘雨夜人屠’施天翔施先生了。”

谢贻香见那施天翔盘膝坐在石床上没有丝毫反应,既不回话,身形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禁微一皱眉,小心翼翼地踏上两步,恭声说道:“晚辈刑捕房谢贻香,特来拜见前辈。”

那“雨夜人屠”施天翔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发问,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谢贻香见他一头灰白色的长发垂在脸前,将大半的面容遮盖了起来,一时也摸不透他的用意,当下口吻一转,有些强硬地说道:“在下是奉刑捕房庄浩明总捕头之令,特来探望阁下。”高百川也在一旁怒喝道:“姓施的,你少在这里摆威风,信不信老子断了你的水粮?”

然而那施天翔还是不做理会,就连手指头都没动弹一下。谢贻香心中生疑,猛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正是从那施天翔身上传出来的。她大惊之下,伸手夺过高百川手中的火把,屏息走到了石床前。

但见晃动的火光之下,石床上的施天翔低着一颗脑袋,披散的长发下隐隐露出一张焦黑的面容,满脸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洞,几条黄绿色的液体就像那融化的蜡烛一般,以垂落的姿态凝固在脸颊四周;透过他身上囚衣的破洞,干瘪的肌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还蠕动着几条不知名的小虫。她在刑捕房见的尸体多了,看这光景,眼前这人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多月。

高百川也看了出来,惊讶地颤声说道:“这,这……这家伙如何死掉了?”他吞吐着烟雾,摇头叹道,“唉,想不到施天翔纵横一生,最后也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黑牢里,真是可悲可叹,甚至有些可笑。”说着,他走上两步,用手里的旱烟杆拨开施天翔额前的长发,顿时露出一张溃烂得不成人样的脸来。只见那脸颊的颧骨处皮肤破裂,露出一片焦黄色的脸骨;几只乳白色的小虫仿佛受到惊扰,匆匆忙忙地从眼眶里钻了进去。

高百川指着尸体脸上的一片焦黄色,面无表情地说道:“错不了,这的确是施天翔的尸体,他脸上这道伤疤,正是当年群雄纷争、天下未定之时,被神火教高手所伤。”

谢贻香默默无语,两条淡眉已拧成了结,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放下心中那所谓的执念,前来天牢深处求教这个恶贯满盈之徒,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倘若依照庄浩明的说法,自己失去的是“德“,可如今又得到了什么?

现今刑捕房不愿插手此案,眼前唯一的希望又已破灭,放眼整个京城之中,还有谁能帮自己缉拿撕脸魔,替那些死者伸冤?谢贻香微一闭上双眼,顿时又出现了缅榕遇害后的那幅画面,然而当此局面,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莫非终于有一些事情,是自己不得不放弃的么?谢贻香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旁边的高百川见谢贻香出神,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谢贻香的肩膀,柔声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谢三小姐倒也不必太过在意。即便是天大的难事,终会随同时光的流逝,一并化为清风而去。届时再回首此刻,你便会发现其实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此刻的自己这般困扰的。”

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细细地咀嚼着他这句话。高百川又叹了口气,展颜笑道:“不管怎样,逝者已去,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再细谈不迟。”

谢贻香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那雨夜人屠的尸体,失魂落魄地同高百川一起钻出了囚室。高百川拔出钥匙,牢门便缓缓落下,囚室中又回复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那雨夜人屠盘膝而坐的“尸体”,却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08 铁器挥舞贩夫叫

一路上高百川不停地赔罪,责骂自己没能照看好牢中的囚犯,径直将谢贻香从第五层牢底送到了天牢之外。

谢贻香重见天日,回头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天牢,方才的一切仿若隔世,不禁叹道:“大好的一座天牢,却关不尽天下恶人。这撕脸魔若是继续猖狂下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要为此而送命。”

高百川一路上旱烟不断,听了她这话,不禁微一沉吟,说道:“哦?撕脸魔……嘿嘿,这倒有些好笑,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得好,世间哪有用囚犯来捉凶手的道理?”

谢贻香苦笑不语,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来:“既然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的人,我何不找他相助?”适才在黑牢之中,她惊异于雨夜人屠之死,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想到这点。然而她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人的底细,甚至他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如何可以信赖?既然连最基本的信赖都没有,又怎能让他相助缉凶这等大事?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说,右手轻轻按住腰间的乱离,心中稍微一定,当下便向高百川施礼告辞。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秋风,那轮红日已逐渐西坠,原来这趟天牢之行,不知不觉中竟耗去了大半天的光阴。谢贻香疾步行进,径直赶往师兄先竞月的府第。谁知当她迫不及待地叩开先府大门,才发现先竞月居然不在府中。

谢贻香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安。要知道师兄先竞月任职于朝中的亲军都尉府,身居的统办一职,那都尉府虽是皇帝的亲信卫队,他这个统办却是个闲差,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府上读书,除非有特别任命,才会外出几日,也必定会事先告知自己。然而师兄此番骤然外出,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莫非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先府的老仆人胡老自幼将先竞月抚养成人,此刻他拄着根拐杖,步履蹒跚,一脸歉意地说道:“三小姐切莫怪罪,前天夜里公子忽然接到上面的旨意,便匆匆出门而去,仓促来不及知会三小姐,只得命老朽代为转达。唉,老朽昨RB打算亲自到刑捕房相告,谁知近日秋气浓烈,不巧却引发了陈年的风湿,一时出不得门,这才耽误了此事。”

谢贻香见那胡老一瘸一拐,连忙扶他坐了下来。她深知先竞月自幼孤苦,全靠这胡老将他养大,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极是深,自己心中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家长辈。听了胡老这番解释,既然是奉了皇命公干,谢贻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当下她和胡老随意寒暄了几句,叮嘱他注意身体,随即便起身道别,满脸失望地出了先府。

竟然连一向深居简出师兄也不知所踪,当此时刻,谢贻香满脑子想的又是撕脸魔的案子,一颗心却如同高高挂起的铁锥,根本无处可以着落。她不禁想起了太白的那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而此时的自己,却连“黄河”、“太行”的踪影也不曾见着。

她在街上兜了一大圈,眼见一路上尽是萧萧瑟瑟的街道和稀稀疏疏的行人,本来心情就是极差,思绪又混乱起来,感慨道:“说什么当今天下是汉唐之后的又一太平盛世,就京城里这般光景来看,若是没有那四处行凶的撕脸魔,‘太平’还勉强做得数,‘盛世’二字却差得远了。”

然而转念一想:“本朝开创至今,不过也才十多年光景,正是战火初熄、百废待兴之际,又如何能与汉唐相提并论?常听父辈说前朝暴虐,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和当时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如今安定的天下,也勉强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了。”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叫嚣声,随即便是一干小贩亡命般地狂奔而来,后面是几个挥舞着铁链的公差,张牙舞爪地大声叫嚷着。

原来自本朝建都金陵,赐名为“应天府”以来,朝廷为了整顿京城治安,严令一切商家必须入铺,不可在街边设摊。此令一出,就不断有争执发生,巡街的公差和小贩之间口角不绝,甚至大打出手。谢贻香望着街边那一排店铺,倒有大半是紧闭的,试问那些穷苦小贩,又有几人租得起京城这些个铺面?等那几个零星的小贩被巡街公差赶跑,街道上更是冷清。

眼见一个小贩跑得慢了,终于被几个巡街公差抓到,就势按在地上毒打起来。跑得快的那些个小贩也不理会同伴挨打,自顾自地钻进了四处小巷中。

谢贻香虽不满这些公差的霸道,这般情形却也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更何况同是朝廷中人,自己也不便干涉。眼见那被抓的小贩被打得甚是惨烈,当中一个公差似乎有些心软,停下手来骂道:“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去做什么不好?偏要触犯王法,来拿自己的命赌。”

那小贩满脸是血,口气却极是硬朗,回骂道:“这是什么世道,连买卖都不让老子做了?老子一不偷、二不骗、三不抢,堂堂正正地靠两只手吃饭,凭什么就触犯了王法?要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早去紫金山上当难民了,不但有吃有喝,还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躲你们这帮走狗!”

谢贻香听得沉默不语,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沉到了底。那小贩说的紫金山她倒是知道,就在这金陵城往东十几里处,当中有间太元观,由一个叫做“希夷真人“的老道掌管,他让门下的道士专门收容附近流落的难民,在半山腰搭建了一批凉棚,每日给难民们供奉粥水,施以医药,在这一带甚得民心,引得好多善人前去朝拜捐助。

那公差听小贩骂自己是走狗,不禁又施了一顿拳脚,这才将他随身的物件搜刮一空,愤然离去。谢贻香知道他们不会再有冲突,便转身调了个头,再走十多步,已是金陵城西,身旁是一条熟悉的深巷。此刻日落之际,巷子里一片冷清,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巷子仿佛是一条张开嘴的巨蟒,正微笑着招呼谢贻香进去。

谢贻香心中苦笑,心想:“反正我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倒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眼见夕阳西下,她整了整衣衫,迎着洒落的余晖迈入小巷,轻轻地推开了巷子深处的一道木门。

那木门后是个极小的院落,却布置得十分精致:当中是一间古朴的单层木屋,檐下的木匾上刻着“木森楼”三个大字;门边有一对木刻的对联,上联写着“枉标朽相”,下联对应“极枕枢机”;木屋旁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木栅栏,围着一个丈许见方的小花园,当此深秋之际,花园里全是光秃秃的枯枝。

此刻那院子当中,一个秃顶老者背对门口,坐在一张圆木桌前,一手握只古藤茶杯,另一手拿着一把萱草编制的蒲扇,正痴痴地望着花园里那些枯枝;虽是冷秋时节,他身上却裹着一件朱红色的寒冬棉袄,似乎极是怕冷,那鲜艳的朱红色突兀地跳跃在这满园木色之中,显得甚是醒目。

谢贻香小心翼翼地踏进院中,仿佛怕自己的到来扰乱了这满院的秋意。那秃顶老者头也不回,却已淡淡地说道:“金乃克木者也,老夫这一屋子的木气,可容不下丝毫金属气息。而今如此浓厚的金气来袭,必定是当世神兵,想来是谢三小姐来了。”

09 岁星失位见天兆

眼见这秃顶老者不曾回首便已认出自己,谢贻香却是毫不惊讶,笑道:“我一直很是好奇,莫非你就从来没有算错的时候么?”

秃顶老者仿佛笑了笑,缓缓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脸,每一道都深如刀刻,满脸松垮的枯皮将五官都挤压得模糊不清,整张脸就仿佛是一枚被捏干了水分的橘子,根本无法想象他有多大年纪。只听他略带苦涩地说道:“三小姐果然深有灵性,单是这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便道破了老夫毕生的心结。”

谢贻香一怔,反问道:“此话怎讲?”

那秃顶老者抬起头来,翻出一对白眼望向天边的红霞,眼见最后一抹残阳落尽,才喃喃说道:“老夫无时无刻都在思索一件事,那便是所谓的‘命运’一物,究竟能否改变?”他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地解释道:“若这命运一物可以改变,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极小的变数,即可将整个局势扭转,如此一来,老夫穷一生之心力,研习的洞悉天机之道,岂非是一文不值了?但若说命运一物无法更改,老夫若是明知大祸将至,那么无论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恭候大祸光临,那岂不更是可悲之极,可笑之极?”

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连你也无法参透之事,小女子纵然花上一生光阴,多半也是枉然,还是不想为好。”她嘴里说着,人已在老者对面的木椅上坐下,略带调皮地说道:“既然你能掐会算,自然应该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秃顶老者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老夫得到家师的一半真传,故能见未来之事。自出道以来,一甲子的光阴之内,但凡未来之事言必中,算必准,这岂不恰恰证明这命运原是注定,人力终究无法改变的?”

此时天色渐黑,眼见着秃顶老者却依然抬眼望天,仿佛正在洞悉什么玄机。谢贻香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嗔道:“别故弄玄虚了,小女子有要事在身,下次再来与你闲聊,你且替我占上一卦。前些日子刑捕房的刚到了一批陈年普洱,今日来得匆忙,改天我给你带来。”

秃顶老者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望向谢贻香,摇头说道:“三小姐居然会来求神问卦,可见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然而比起不久之后的天下大乱,人间化为炼狱,鲜血汇成汪洋,此刻的区区一个撕脸魔,又算得了什么?”

谢贻香一听到“撕脸魔”三个字,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说道:“不错,正是为了如今京城中那穷凶极恶的撕脸魔,我已立誓要将他缉拿归案。你倒是帮我算算看,到底要如何才能捉到他。”

秃顶老者毫不思索,随口吟道:“捕兽于渊,求鱼于天。世人皆有罪,无罪亦不冤。”

谢贻香在心里默念数遍,不禁脸色微变。秃顶老者的前两句话浅显易懂,分明是说自己缘木求鱼,竹篮打水,抓不到撕脸魔;至于后面两句,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空话。

当下谢贻香微一定神,立刻展颜道:“即便你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但你方才不也说过,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命运能否改变,所以你方才这几句话只怕做不得数。”她伸手紧握腰间的乱离,沉声说道,“就算真是命中注定,我也要逆天而行,沿路杀佛杀神,缉拿撕脸魔归案。”

秃顶老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抬头仰望。此时暮色已降,灰黑色的夜空中,稀稀朗朗地散落着几颗星。眼见老者这副摸样,谢贻香知道今日言尽于此,正要起身准备告辞,却听老者又开口说道:“承蒙三小姐青睐,这两年来接济了不少财物,让老夫这最后一段日子过得甚是精致。所以你今天前来此地,有些事原本也不该瞒你。”

谢贻香和这秃顶老者相交久了,知道他一向少言寡语,此刻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知有异,不禁问道:“什么事?”

秃顶老者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火生之于木,木尽则火熄。如今率木之岁星昏暗,木气已失,火终将灭于水中。”他见谢贻香一脸茫然,便伸出一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食指,环绕四周一圈,最后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朱红色的棉袄,苦笑道:“老夫的生机其实早已耗尽,只因五行属火,这才一直依赖这四周的木气为生,苟延残喘至今。如今木气之根源的岁星,已然失其正位,天下之木气都将衰减,即便是这满院之木,也无法继续为我续命。是以老夫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今夜将殁于水中。今后再不能同三小姐把酒畅谈,只得在此作别。”

他这番话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所幸最后这两句话谢贻香倒是听明白了,急忙说道:“你是说你要……你要……”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秃顶老者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指着星空,说道:“三小姐请看,夜空当中那颗暗淡无光的星宿便是岁星,俗称为‘太岁星’。如今其星光惨淡,几近于无,等它的光芒完全消失之时,必将会为祸世间,势不可挡,天下间万事万物都无法阻挡。”

谢贻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有好几点闪烁的星光,也不知哪颗才是岁星。她不解地问道:“既然岁星昏暗,那应当是衰败之象,又怎么能为祸人间?这道理似乎说不通。”

秃顶老者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说道:“三小姐有所不知,星者,向来分作两类,一曰昙,一曰恒。昙者稍纵即逝,不得永久,便是三小姐所理解的,观其星像便可知晓所对应之人的近况。人旺则星亮,人亡则星灭,世间庸碌凡人大都属于此类。其星却因大多过于渺小,以至于肉眼无法察觉。而另一类则称之为‘恒’,此类星宿恒久不灭,亘古永在,对应世间之人,则是人隶属于星。老夫说得简单些,那便是市井传说中所流传的天上星宿下凡,当其星亮,说明此星仍在天上,无关凡间;当其星暗,则表明此星已化身成人,降落于尘世。”

谢贻香思索半响,终于有些领悟,问道:“这么说来……那太岁星便是属于‘恒’这一类了,难不成……难不成你是说太岁星已然下凡,所以天下将要因此大乱?”

秃顶老者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是先有天下大乱在前,才有岁星应运现世,使其火上浇油,变本加厉。这一点还请三小姐谨记,此间的因果关系,决计不可混淆。”顿了一顿,又指向另一颗星,缓缓说道:“至于岁星旁边那颗残星,便是老夫所在了。此星乃是吸纳岁星之木气,继而生出的昙星。如今岁星失位,此星也再无木气可吸,是以人世间的老夫,也将不复存在了。”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所以说,岁星和老夫,是无法并存于人世间的。”

谢贻香的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强笑道:“星象之说毕竟太过渺茫,俗话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你大可不必在意。”

秃顶老者却不理会她的话,又伸手一指,继续说道:“三小姐再看这颗星,虽然也是颗昙星,却是大如斗、明似月。据老夫观察,此星不久之后将行于岁星之位,以自身之星光,将失位的岁星掩盖起来,从而压制住岁星在凡间的化身。唉,依老夫推测,若是此星能在岁星之位映照一甲子不灭,或许便可化解这场岁星下凡的大劫。”

谢贻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却见夜空忽然变作一片漆黑,再不见一颗星辰。她惊异之间,猛觉得面上一凉,一大滴雨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脸颊上,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至,落地有声。

10 乱离无功金钟罩

不料当此秋季,居然也有这般说来便来的暴雨,谢贻香急忙跳开几步,躲到了那“木森楼”的屋檐下面。

那秃顶老者忽然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开双臂,径直站立在暴雨之中,仰天长叹道:“以一昙星之力压制岁星,逆天象而行,只恨此等人物,我竟不得亲眼见上一面。”他顿了一顿,忽然曼声吟道:“释道纵横诚意归,雷风止戈燕南飞。水来花落去,只为待君来。”

大雨声中谢贻香哪有心思理会老者的话,只记得他说什么自己属火,必将灭于水中,莫非就是指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连忙招呼老者进屋避雨,却听一串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从雨声中传来。

谢贻香凝意集思,立刻分辨出这串脚步声乃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踏着这一片房舍的屋顶在雨中奔驰而行,将屋顶上的瓦片踩得啪啪作响,其方向正是朝此地行来。

从脚步声的轻重之中,谢贻香可以分辨出来人当中走在前面的多半是个男子,其脚步极是沉重,每踏出一步,中间还夹杂着瓦片破裂之声,似乎奔跑得狼狈不堪,所练的应当是刚猛一路的外家功夫;而后面那人的脚步声却是断断续续、似有似无,偶尔踏响一声轻,也是如水泡破裂般的轻响,可见其轻功之高,如飞花、如飘絮。谢贻香自幼得名师传授,自问单凭轻功而言,也不及此人高明。

莫非来的这一前一后两个人,便是秃顶老者所谓的大限了?谢贻香心中生疑,她自然不信什么星象命理,如果说秃顶老者今夜当真有难,多半是仇家前来寻仇报复,只是他不愿将此说破,这才说了些虚无缥缈的鬼话来糊弄自己。

虽然连这秃顶老者的姓名都不知道,两人终究相识一场,言谈甚欢。如今这秃顶老者有难,谢贻香在情在理也无法坐视不管。当下她提起心神,暗生警戒,右手随之轻轻地按住了腰间乱离。

但听脚步声渐近,猛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精壮男子袒着胸口从对面屋顶径直跃下,连同几片碎裂的青瓦一并落在院中。只见黑夜大雨当中,男子那张长长的马脸上,鼻子占去了一大半的位置,将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割在脸颊两旁,形貌甚是丑陋;一头披散的头发被淋得湿透,乱糟糟地搭在双肩;浑身古铜色的肌肉结作块状,被雨水冲刷得微微发亮。

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男子便望向雨中站立的秃顶老者,顿时眼露出喜色,继而身形一晃,人已径直向那秃顶老者扑了过去。

谢贻香心头火起,暗想这人好生无礼,幸好自己早有防范。那男子身形方一发动,她便立刻侧身抢上,手中的乱离随之出鞘,斜斜划出一片绯红色的刀光,伴随漫天的雨点后发先至,直劈向那男子的胸膛。

那男子却不避不闪,反而踏上一步,主动将自己的胸膛送往谢贻香刀下,同时探出一双粗壮的大手,朝谢贻香纤细的脖颈处抓来。

来人虽是动手在前,但毕竟来意不明,这一抓也并不凶狠,似乎只是想制住谢贻香,并非要取她的性命。谢贻香这一刀本就不准备伤人,见他如此举动,惊疑之下更是收回了几分力道。但听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声响,自己的乱离虽然正中那男子胸口,却如同砍上了一块铁板似的,长鸣声中乱离竟被硬生生地弹了回来。再看那男子胸口,却连白硬也没留下一条。

“是金钟罩!”谢贻香暗骂一声,眼见那男子的一双大手已递到自己面前,她急忙斜斜退开一步。别看谢贻香只是简单的退开一步,这刹那间的举动,顿时将她得自名师真传的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退既避开了眼前男子这一抓,又挡在了那秃顶老者身前,让那男子无法再向秃顶老者动作。

而就在谢贻香退开这一步的同时,她手中乱离以刀出剑招,相继用刀尖刺出六刀,几乎在同一时刻命中了那男子胸前的六处大穴,从上至下一条线上的华盖、玉堂、膻中、巨阙、中脘、气海尽数中招。却听铮铮有声,竟是刀刀无功而返。

须知但凡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横练的功夫,虽然能将浑身上下练得刀枪不入,但天地尚且有不全,何况是武功?所以此类功夫一旦练成,必定存在一个极其软弱的“罩门”,修炼者若被对手击中罩门,顿时就会毙命。而今谢贻香这招以一生六,虽然没能选中那男子的金钟罩罩门,但眼见这小丫头居然能在弹指之间连发六刀,认穴又如此精准,那男子心中已是大惊,深知对手非等闲之辈,当下猛一转身,便要跃上屋顶逃走。

蓦然间,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飘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将那男子正要跃起的去路尽数封死。定睛一看,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衣少女;大雨之中,那少女撑着一把乌木骨芯的油纸伞,伞面和她的衣衫一般也是青色,上面调以朱红色的浓彩,勾绘出一幅写意的花纹。

当此情形,那青衣少女雨中持扇,当空玉立,正如一幅超然出尘的彩色画卷,当中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神秘感,看得谢贻香和那男子一时都忘记了手中的动作。

只听那青衣少女轻启朱唇,冷冰冰地对那马脸男子说道:“你还想往哪里跑?”那男子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大变,居然呆立在院中不敢动弹,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隐隐露出惊恐的神色。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暗笑自己多心。想来是这青衣少女一路追逐眼前这男子,这才偶然路经此地,男子见院中有人,便想将那秃顶老者擒下,以作威胁之用。这完全是一场巧合罢了,倒并非是刻意针对那老者而来的仇家。

她在雨中这一思索,浑身上下已被淋得湿透了。眼见那青衣少女从屋顶缓缓飘落,站立在了那男子身前三丈处。如此暴雨之中,她那一身青衣之外,罩着的一层薄纱随风微飘,再加上那把天青色的油伞,当真配得上“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这八个字。

那男子只是目露凶光,却并不开口说话。青衣少女缓缓转头,望向谢贻香这边,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她手中的乱离,淡淡地问道:“看这柄绯红色的短刀形貌,莫非便是那名动天下的乱离?那位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竞月公子,莫非也在附近?”

11 夜雨激战落荒逃

谢贻香此时已看清这青衣少女的摸样,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她自己虽然也是女儿之身,此时竟也隐隐有种惊艳的感觉,却又无法形容得出来。若要勉强用花来作比喻,那这青衣少女便是三分寒梅的香艳、三分蕙兰的清雅、三分秋菊的淡逸以及一分蔷薇的荆刺,相互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听得对方发问,谢贻香连忙回过神来,回答说道:“名动天下倒不敢当,小女子便是谢贻香,现就职于刑捕房。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她不知这青衣少女问及先竞月究竟是何意,当下虚晃一招,补充说道:“我师兄便先竞月,他此刻就在不远处,未知姑娘有何见教?”

不料那青衣少女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那马脸男子,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既然刑捕房的谢三小姐也在这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那男子只是哼了一声,全副心思都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青衣少女身上的每一处动静,竟不敢分心答话。

谢贻香见两人这副神色,不禁微感好奇,插嘴问道:“不知两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莫非一定要在这天子脚下以性命相搏?”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人名叫吴盛西,虽然出身名门,实则却是个采花淫贼,接连在这江南一带犯下数十起恶行,我今日便要替他侵害过的这些女子讨个说法,替天行道。”

听青衣女子这么一说,谢贻香隐约有了些印象,刑捕房确实接到过这么一件案子,却并未细查过。因为此案说来倒也奇怪,虽有不少女子被人用惨不忍睹的手段强行玷污,但这些女子并非良家妇女,而是清一色的青楼女子。

在世人眼中,青楼女子被淫贼侵犯,似乎算不得什么犯罪,甚至有人将这个案子称只为“强卖强买”,再加上此案又无相关线索,刑捕房每天负责翻查全天下所有的案件,哪有心思理会这等小案?于是便将此案纳入了盗窃一类,不再多加过问。此时听这青衣少女所说,难道眼前这个叫做吴盛西的男子,便是那个口味独特的淫贼?只听那青衣少女又说道:“方才我亲眼见他在飞霜阁下手,当场将其撞破,这才一路追赶到此。”

谢贻香自然听说过飞霜阁的名头,那是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自己的父亲就常混迹于其间。当下她微一思索,缓缓问道:“姑娘可是弄错了?此人练的是金钟罩,看形貌已有八九成火候,几近于刀枪不入。然而这门功夫最是忌讳女色,非……非童子之身不可练成,一旦破戒,浑身功力顷刻便会化为乌有,甚至还有可能造成终身伤残……”青衣少女脸色一沉,不待她说完,便已接口说道:“正因为此人不敢破戒,想吃却无法吃,这才导致内心失常,继而偷偷摸摸潜入青楼之中,用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来对待那些女子,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欲望。”

谢贻香恍然大悟,顿时烧起一头无明业火,对那吴盛西怒喝道:“你这畜生,跟我回刑捕房!”

吴盛西仿佛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自从那青衣少女现身后,便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防备那青衣少女身上,始终用后背对着谢贻香。此刻听谢贻香动怒,他忍不住冷笑起来,说道:“刑捕房果然好大的气派,单凭这女子的几句话,便可以将我定罪了?”他这一开口,竟也是宏如金钟,声音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谢贻香毫不畏惧,当即踏上一步,说道:“你若是觉得冤枉,大可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倘若你找不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那我刑捕房自然有权依律问罪。”眼见雨水直往下浇,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朦胧中那吴盛西冷哼一声,身形猛然一动,平平往后飞出,竟用自己的后背向谢贻香猛撞过来。

谢贻香暗骂一声“找死”,一时间也顾不得衣衫尽湿,手中乱离自下而上劈出,招式甚是毒辣,就连眼前的雨水似乎也随着她这一刀从中分了开来。

谢贻香平生最得意的功夫,便是“离刀”和“乱刀”这两套刀法,乱者重形而招快,离者重意而招慢。此刻她使出的这招“儿女沾巾”,便是她“离刀”中的最后一招,取自“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一首千古绝唱。顾名思义,此招一出,便是天涯永相隔,生死唯哭泣了。莫说是这吴盛西的金钟罩,就算是佛家名扬天下的“金刚不坏神功“,在此招之下,也绝不可能丝毫无损。

却听青衣少女叫道:“当心。”话音未落,那吴盛西陡然停下了身形,腰间微一发力,如弹簧似地向旁边弹出,竟是奔那秃顶老者而去,他之前以后背撞向谢贻香的举动,竟是诱敌的虚招。

原来这吴盛西早已看出在场的两名女子都是高手,唯有那秃顶老者疯疯癫癫,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若是自己能将他擒下作为人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此大雨之中,浑身冰冷之际,谢贻香盛怒之下出刀,竟没看破吴盛西的虚招。此刻她招式已老,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急忙转动手腕,将乱离的劈势改为绞势,内力也随之从刀身上吐出。但见刀风过处,乱离竟将吴盛西那头披散的长发大半卷在了刀身之上,硬生生拉住他的去势。

这一阻隔,那青衣少女脚步一动,如电光般闪到那秃顶老者身边,收起手中的油纸伞,合拢成一条短棍,径直往吴盛西脸上疾刺下去;隐约可见她那伞尖乌光闪烁,当中自是暗藏了锋刃。与此同时,她伸脚一勾,已将老者面前那张木桌踢到半空,在她头顶上高高飞起,却是因为收起了油伞,所以踢起木桌给自己遮雨。

眼见这青衣少女出手,吴盛西大惊之下,只得就地一滚,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头发崩断,挣脱了谢贻香的乱离。谢贻香挥刀扫开断发,却见那吴盛西已借势跃上了屋顶,发足向北面狂奔而去。

青衣少女却并没有追去,她微一犹豫,重新撑开了自己的油纸伞,脸色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这场大雨倒来得真是时候。”谢贻香看得清楚,方才若非这青衣少女担心身上被雨淋湿,那吴盛西绝无逃脱的可能。眼见她高举起油伞罩在头顶,这才凌空跃起,毫不理会雨中的秃顶老者和自己,自顾自地往吴盛西逃走的方向飘然而去。

从那青衣少女收伞出招,到她开伞追敌,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她踢到半空遮雨的木桌此时才缓缓落下。谢贻香急忙抢上两步,将秃顶老者拉开,躲过了当头砸落的木桌。

那秃顶老者也不言语,脸上更不见丝毫的表情,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谢贻香将他推入屋檐下,见他毫发无损,不禁笑道:“看来事在人为,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大可不必太过在意。”

秃顶老者缓缓摇了摇头,似乎回复了些许神识,慢吞吞地说道:“多谢三小姐关怀,但老夫今日之局,早已是命中注定,谁都无法更改。”顿了一顿,他长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老夫自习得家师的一半本领,这才能预见未来之事。其实早在十多年前,我便已算出家师还会收一位关门弟子,继承他老人家另一半本事,那便是洞悉过去的能力。然而这世间自有他的规律,我和那师弟虽然素未谋面,冥冥中却早已相互牵制,绝不能共存于世上。如今我死期已至,我那位师弟,也终于可以脱离束缚,涉足凡尘,这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谢贻香心中正记挂着吴盛西和那青衣少女,哪有心思理会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当下她向那秃顶老者微一拱手,说道:“既然如此,还望多多保重,我这便跟上去看看。”说完,她也飞身跃起,往吴盛西和青衣少女离去的方向追去。

秃顶老者嘴里依然在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眼见那张木桌歪倒在地上,便重新走进雨中,伸手要把那木桌扶起来。不料他这一扶却扶了个空——那张木桌早已被摔得碎裂,咋眼看去却是完好无损——老者握住桌角发力,却只有一小块轻飘飘的木板被他扳了下来,顿时失去了重心。

此时雨中地滑,老者这一踉跄,顺势便往后翻倒,后脑重重地磕在地上。那漫天雨水只管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径直往他口鼻中灌去。

12 激荡风雷付谈笑

谢贻香施展开轻功,往那一男一女离开的方向追去,在参差错落的屋顶上疾速奔行起来。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虽疲于长途奔波,却极适合在险要的地势上腾挪起跃,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隐约可见那一男一女的身影。

陡然间但觉四周一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居然哑然停歇,如来时一般毫无征兆,说停便停了。片刻之间,一弯秋月已出现在夜空当中。

谢贻香大喜之下,当即运起那“秋水长天”的内力,身上顿时一片白雾蒸腾,本已湿透的衣衫被她内力烘烤,逐渐将雨水蒸腾了出来。待到她浑身的衣服尽干之时,那青衣少女的背影已是近在咫尺,眼看便要追上,却有一声巨响突如其然地从南面传来。

谢贻香转头望去,却是半里外的秦淮河畔,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砖瓦四溅,整个屋顶无端迸裂,劈头盖脸地四处飞散。惊异中她略一辨认,立刻认出那是京城中声名远播的“五侯家”,秦淮河边最富盛名的风月之地,向来是朝廷权贵的最爱。此刻夜色初临,正是寻花问柳的大好光景,如何会陡然发生这番变故?

伴随着屋顶破裂的巨响声,那五侯家的底楼纷纷涌出一大堆衣衫不整的男女来,尖叫着四下逃窜。透过那五侯家碎去的屋顶,第三层阁楼上依稀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动不动,仿佛将自己的身形凝固在漫天飞舞的碎瓦当中。

当真是多事之秋,想不到今夜只在片刻之间,自己便先后遇到两件异常之事,似乎正如那老者所言,这天下又要大乱了。是继续追寻那一男一女,还是掉头去五侯家查看?谢贻香这一犹豫,那一男一女身法极快,顷刻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中暗叹一声,只得转身往五侯家方向奔去。

此时大雨初停,附近的百姓听见那声巨响,纷纷掌灯前来围观,满脸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谢贻香自屋顶上腾挪,匆忙赶到楼前,立刻看得清楚:只见楼中相对而坐的乃是两名男子,一人做道士打扮,穿着件雪白的道袍背对自己,满头银发扎成发髻,用竹叶编织的道冠盖住,显然是个老道士;而另面向自己而坐的男子,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方脸剑眉,两鬓微霜,一双眼睛灿如星光。

谢贻香一见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落街心。她不禁心中暗叫了一声:“爹?”

那人正是本朝第一开国元勋,朝中武将之首,谢封轩谢大将军。

要知道谢封轩出现在这风月场所,倒也并不稀奇,然而眼见如此情形,谢贻香心中即便有千百般思绪,也知道形势不妙,急忙飞身而起,跃入楼中。

谁知她刚一踏上五侯家的第三层阁楼,一股极强的气息便排山倒海地向自己袭来,惊惶之下她匆忙要去拔刀,不料右手刚握住刀柄,浑身的气力却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竟连刀都无法拔出鞘来。

那是一股无影无形的气息,将自己浑身上下尽数浸透在了其中,似乎此时的这副身躯已和那股气息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属于她自己了。

谢贻香微一辨认,立刻察觉这股气息是来源于场中的两人,甚至可以肯定是从那白发老道身上散发出来的。自己父亲的内力她再熟悉不过,向来是横冲直撞的金戈铁马,猛烈至极,而此刻制住自己的这股气息,分明是一股柔和的感觉,身在其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舒服之感。

谢贻香武功虽不高,但见识倒也不凡。此刻父亲谢封轩和那老道士虽然身形并无动作,但暗中却以内息相交,正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激战。想来是两人的内力相互激荡,充塞满了整个五侯家的三楼,无处可泻,这才震碎了楼顶。此刻两人陷入这般僵持的局面,任谁稍有不慎,露出一丝躁动或者不安,立刻便会先机顿失,只怕一招之下即可判出生死。

这白发老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和父亲做如此对持?而且从场中的气息分辨,竟是这老道士占了上风。此时谢贻香已能看清那老道士的摸样,只见那老道士一张如同婴儿般红润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皱纹;两道卧眉垂落至两腮,和颔下那三缕白须微微颤动,如同是画中仙人一般的模样,同时却又是十分面熟。

难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老道士?谢贻香微一思索,顿觉头脑发胀,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难道那老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但将自己的身躯锁住,就连自己的记忆也一并被封存起来了?谢贻香无助之下,只得望向场中的父亲。

场中的谢封轩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到来,依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的老道士,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一丝变化。就在此时,但听一串上楼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登上三楼,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向谢贻香望来。谢贻香微一识别,立刻认出这锦衣人乃是这京城禁军的统领韩锋。

大将军谢封轩和禁军统领韩锋素来不和,今夜同时现身于此,再加上那不知名的白毛老道士,谢贻香虽不明当中的来龙去脉,却也深知其间必有大事发生。那禁军统领韩锋见谢贻香也望向自己,立刻开口笑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这间五侯家顿时添色不少。”

谢贻香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羞辱?她素知这韩锋不但心智过人,一张利嘴更是能言善辩,此时见他开口挑衅,幸好自己还能说话,当即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那些贪花好色之徒才会来此烟花场所,想不到竟会在此地遇见韩大人。哼,这也难怪,试问连那修道之人都动了凡心,相比之下,韩大人前来此地风流,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顿时将在场的三人尽数骂了进去,韩锋却毫不动怒,哈哈大笑道:“三小姐莫要误会,世人皆知令尊风流,当此良辰美景之际,也只有在这飞霜醉月之地方才能寻访得到。在下和希夷真人求见心切,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也做一回寻花问柳之客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脑海中灵光一闪,思绪立刻恢复了正常。她终于想了起来,眼前这老道士,便是紫金山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

据说这希夷真人已有百岁高龄,一身道法通天彻地,内力更是惊世骇俗,自前朝起便名动宇内,享有道家第一高手的美名。待到本朝建国之后,他却与人立下了誓言,约定终此一生不再踏出紫金山半步,这才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眼。当年自己随先竞月去紫金山视察皇陵的修建时,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沉重。这老道士虽然率领着太元观救济了大批难民,在这一带口碑甚好,但从不迈下紫金山一步。如今他非但破例下山,还前来这秦淮河畔的妓院和自己父亲大打出手,莫非这平静了十多年的京城,终于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她心中思绪,只听那韩锋又说道:“京城中人都说三小姐是个美人胚子,又得深得刀王的真传,当真算得上是色艺双绝,只怕就连你家大小姐的风头都要被你盖过了。既然今日有幸得见,叔叔倒要好生看看。”他嘴里说着,脚下居然已绕过场中的两人,向谢贻香缓缓走了过来。

然而谢贻香浑身上下仍然无法动弹,想来是那希夷真人催动内息将自己制住,却没向韩锋发力。她大怒之下,嘴上却忍不住辩解道:“胡说八道,我何德何能,如何及得上姐姐的万一。”韩锋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谣言罢了,叔叔其实也不太相信,所以要细细查看才行。”说话间,他的人已到了谢贻香十步之内。

谢贻香急的满头大汗,腰间的乱离却怎么也无力拔出。正焦虑间,猛听一声长笑响起,如战鼓、如惊雷,激得楼外那条秦淮河水,都泛出点点涟漪,继而水花四溅;长笑声中,场中的谢封轩已站起身来。

13 秦淮晚风涌心潮

长笑声中也不见谢封轩身形有丝毫挪动,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韩锋身旁,漫不经心地伸手搭住韩锋的肩膀。这一变故虽来得突然,但被谢封轩做出来,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韩锋脸色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此刻身在场中与希夷真人对持的谢封轩,居然还能分心抽身,前来对付自己。他毫无防范之下,左肩、胸口、咽喉一片要害顿时受制于谢封轩之手,只得呆立当场,不敢有丝毫动弹。

一时间,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谢封轩已单只手扣住韩锋,转头望向场中的希夷真人,扬声笑道:“今夜你我就此作罢,如何?”

只见场中的希夷真人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上下打量着谢封轩,略带诧异地说道:“贫道一直很是纳闷,自古将军在外征战,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孔明尚且无功岐山,关公也曾败走麦城,但何以谢大将军生平大小数百场战役,竟然从未有过一败?当真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名将。不料今日看来,原来却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嘿嘿,看来这天下之事,本就公平得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说话,谢贻香立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一扫而空,“唰”的一声,乱离终于离鞘而出,斜指着场中的希夷真人。

希夷真人对谢贻香根本视若无睹,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谢封轩。谢封轩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真人若是不服,大可再来赐教,何必学那市井泼妇,与我逞口舌之利?”

希夷真人脸色微变,然而眼见韩锋被制,他略一思索,当即淡淡地说道:“那便依你所言,今日你我暂且作罢。”

谢封轩拍了拍韩锋的肩膀,笑道:“韩统领意下如何?”韩锋此刻正受制于他,哪敢有所不从?连忙说道:“既然两位都有了决议,在下自当遵从。不过今后的事,还望大将军三思,切莫因一时的义气用事,连累自己家人的升官发财了。”说着,他不经意地扫了谢贻香一眼,笑道:“三小姐风华正茂,又是这般精巧的美人,大将军真是好福气。”

谢贻香听韩锋话中有话,似乎是要拿自己威胁来父亲,正待发话,谢封轩又是一阵大笑,微微一抬手,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韩锋。

需知此刻的局面,面对希夷真人和韩锋二人,谢封轩父女分明落了下风。全靠他方才出奇不意地制住韩锋,方才逆转战局。而今却是说放人便放人,毫不拖泥带水。

眼见谢封轩如此气概,如此轻易地便放开了自己手中的王牌,那希夷真人武功虽高,韩锋更是官场老手,居然都被他气势所震,不禁微一犹豫,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否要再次对他出手。

谢封轩却是当机立断,再不理会他们两人,拉过谢贻香便往楼下走去。楼下围观的百姓见他们父女两人出来,顿时认出是谢封轩谢大将军,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齐向谢封轩屈身问安。谢封轩只是微微点头,转眼间就拉着谢贻香穿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谢贻香这才挣脱开谢封轩的手,冷冷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谢封轩笑道:“不过是朝中的一点纷争罢了,不必在意。”

谢贻香冷笑道:“一点纷争?当时就连我都看出了情形的凶险,我们两人差点就要命丧当场。”

这话倒是毫不夸张,方才谢封轩要是没能及时出手,自己被希夷真人的气息所迫,浑身无法动弹,只怕早已遭了那韩锋的毒手。而身在场中的谢封轩只要稍有分心,立刻便会被希夷真人有机可乘。

谢封轩却是傲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爹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眼前即便是千军万马,谢某人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些鼠辈。”谢贻香冷冷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倒真想看看,你谢大将军孤身一人,有什么手段去对付那千军万马。”

谢封轩微微摇头,一笑不语。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已沿着秦淮河已走过好几条街,来到朱雀桥上。再往南便是乌衣巷,如今已变作一干文武大臣的府第,刑捕房却是在东面。

谢封轩心知谢贻香不会同他回大将军府,便说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刑捕房。”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我能照顾自己。”

谢封轩叹了口气,望着桥下的秦淮河叹道:“想不到时隔两年,你还在和我赌气。”他伸手指着夜色下的乌衣巷,缓缓说道:“记得你很小的时候,那时天下还未安定,爹身在战场无暇分心,只得把你留在苏州外公的家里。谁知你却因钦佩昔日住在此地的王谢之家,对那魏晋风骨向往之极,一直和外公吵着要来金陵。”

谢贻香听他提及往事,心中不禁一软,嘴上却不放松,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谢封轩苦笑道:“‘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同样是旧金陵、古秦淮,你又何苦对爹这般刻薄?”

听到谢封轩将自己比作谢安,谢贻香心中强忍住笑,脸上却泛起怒色,说道:“这些年来,你在朝中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母亲去世多年,你却也依然孤身一人……我身为晚辈,有些事情原本也不该过问……。”

谢封轩没料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大感诧异,问道:“哦?难不成你与我赌气,却是有其他的缘故?”

谢贻香轻轻咬着下唇,但觉夜凉如水,万籁无声。他们父女两人刚从死里逃生,然而那希夷真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必然不会就此罢休,要是自己还将此事憋在心里,说不定将来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大姐她国色天香,德才皆备,自幼醉心于学问,常以洪度、易安为楷模,立志要做出一番成就。可是最后却被你送进了宫中,远嫁燕赵之地,断送了她毕生的梦想。哼,要不是大姐反过来为你说话,我当时就要和你翻脸。”她语气逐渐转重,继续说道:“二哥是翩翩君子,志虑忠纯,最厌恶血腥暴力。谁知两年前你再一次自作主张,将他送到了漠北之地的军中任职,去对抗前朝余孽。在你做出这些安排之前,可曾替他们想过?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你要为国尽忠,没人可以反对,但是你凭什么要你的子女赔上他们的一生,来巩固你的丰功伟业?”

这番话已在谢贻香心中憋了好多年,此刻尽数吐出,心中大是舒畅。谢封轩越往下听,脸色越是沉重,隐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长叹道:“贻香,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你还不能明白。”他望着远方摇曳的灯火,悠悠说道:“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似风光无比,但如若一朝失势,只怕便要鸡犬同灭了。爹如今已然身在其中,很多事如果不去保全自己的地位,一旦滑落下来,立刻便会遭人痛下毒手,只怕我谢家一脉也再无法存活于世。所以为了谢家上下这六十九条性命,家中所有的人,都难免都要做出些牺牲。”

谢贻香听他老生常谈,不禁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朝廷凶险,为何还不肯放下这一切,早日抽身而退?当今天子刻薄寡恩,心狠手辣,就连号称天下第一智者的青田先生也不能善终,你去年刚过完五十大寿,还能有多少心力来应付这些明枪暗箭?”

谢封轩哈哈一笑,说道:“贻香,身在官场,不是你想退便能退得下来的,有些东西一但拿在手里,就再也没办法将它放下了。更何况你们身为我谢封轩的儿女,自当以天下为己任,肩负起自己的职责,怎能因为前路凶险就选择逃避?”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志向,不是为你而活,更不会继承你的事业。”谢封轩默视着自己女儿的双眼,终于叹了口气,再不言语,只是默默拉起谢贻香的手,往刑捕房方向缓缓走去。

谢贻香微微一震,望着父亲泛白的双鬓,这次终于没有再挣脱父亲的手。

14 自请入狱设圈套

父女俩还没走到刑捕房后门,远远便望见总捕头庄浩明在门口的那两尊石狮间来回踱步,显是十分焦急。眼见到谢封轩父女两人走来,庄浩明顿时面露喜色,匆匆抢上几步,施礼道:“下官拜见大将军,眼见大将军身体无碍,当真欣慰得紧。”

谢封轩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地说道:“庄大人别来无恙啊。想不到我把女儿送到你刑捕房来历练,却如何越学越坏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脸上顿顿时一红,不禁低下头去。庄浩明却是一脸茫然,问道:“大将军此话怎讲?”谢封轩笑道:“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却非但不教我女儿捉贼,反倒教她做起贼来?此刻既被我识破,又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庄浩明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扬声说道:“不关庄大人的事,偷九龙玦是我自己的主意。”

庄浩明何等精明之人,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满脸哭笑不得。原本他要放谢贻香进天牢探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然而他却一心想要让这对父女和解,这才叫谢贻香求助于她父亲。哪知这丫头居然油盐不进,想来是回家将谢封轩的九龙玦偷了过来,当真是倔强得紧。

旁边谢贻香已沉着脸摸出那块至高无上的九龙玦,正待交还给谢封轩,谢封轩却摇头笑道:“天下谁人不识我谢封轩?我这张脸便远胜九龙玦。你既然有本事拿去,那便归你所有了。”

庄浩明也在一旁帮衬道:“你爹说的极是,你还是将此物留在身上,以便他日有不时之需。”

谢贻香还要推辞,谢封轩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今夜你早些休息,我和你庄叔叔还有些话要说。”谢贻香白了两人一眼,只得收下九龙玦,一言不发地推门入内。

等谢贻香走进刑捕房后门,庄浩明估摸着她走远了,这才悠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如今的这些晚辈,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却也越发自以为是了。”话音刚落,只见谢封轩脸色一变,张嘴便喷出一口血来。

庄浩明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相扶,却见谢封轩微一挥手,说道:“小伤罢了,不必在意,我怕这丫头担心,这才强忍至今。如今这口淤血既出,那便已无大碍。”

庄浩明见他吐出的那口血颜色极深,隐隐泛出紫色,显然是内息运作之下,伤势已化做了淤血,心知他所言非虚,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想来想去,这京城之中除了你那未过门的女婿,只怕再没人能够伤得了你,莫非是你们两人一言不合,这才大伤翁婿之情?”

听庄浩明出言调侃,谢封轩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老庄,你的官越做越大,不料骨子里却还是和年少时一般幽默。不过这次你猜错了,伤我的乃是紫金山上那位老兄。”庄浩明脸色微变,惊道:“希夷真人?这老妖怪居然还没死?”

谢封轩沉吟道:“这位老兄倒也不足为虑,论功夫我虽不及他,但若是以性命相搏,天下间只怕还没我谢某人杀不死的人。我所担心的乃是他的太元观,还有他们收容的那上千难民,一旦有所变动,只怕以京城目前的防御……”说到这里,谢封轩便没往下继续说。庄浩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他们拉你入伙了?”

谢封轩不禁哈哈一笑,说道:“这你倒不必担心,我俩是何等交情?倘若是我心存他念,要去另攀高枝,当然要拉上你一起,更不会瞒着你。”

庄浩明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既是如此,你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眼下皇帝对你的猜忌极重,表面上你仍旧是大将军,可手下却连一个兵卒也没有。此时你纵然能高瞻远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倒不如还是想想怎么自保才是关键。”

听了这话,谢封轩即便再如何洒脱,也不禁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谢贻香昨夜就没能睡得安稳,又经此一日奔波,到此刻早已是疲倦不堪。她正要宽衣就寝,却听敲门声起,庄浩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柔声问道:“侄女今日外出,可曾见到那人?”

这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谢贻香这才想起自己去天牢求教于雨夜人屠之事,难怪庄浩明一反常态,居然深夜不眠,在刑捕房外苦等自己回来,自然便是为了此事。

她连忙请庄浩明进屋坐下,从屋角翻找出了个茶杯,给他倒了杯茶。待到庄浩明坐的稳当,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在天牢中遇到的一切告诉庄浩明。

庄浩明听到雨夜人屠的死讯,脸上顿时泛起一阵奇怪的神色,一半是惊讶,一半却是疑惑,将所有的细节一字不漏地盘问了一番。待到谢贻香嘴里再没有新的信息后,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闭目说道:“施天翔这人,虽然一生作恶多端,但似这般死法,倒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只是从今以后刑捕房便少了个破案的依仗,想来多少有些可惜。”

谢贻香忍不住询问道:“侄女听那牢头高百川说,那第五层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远胜于雨夜人屠的奇人,记得大人昨夜也曾特意关照过我要当心此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庄浩明依然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此人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哼,不过话说回来,只怕这天底下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甚。”

听他这般作答,自然是不想将详情告知自己,但口气却似乎有些松动。谢贻香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既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叔叔便是告知了我关于他的事,那又有何妨?再说那牢头将此人吹捧得如同诸葛在世,似乎比本朝的开国智者青田先生还要厉害,侄女很是不服气。”

庄浩明这等老辣之人,又如何不知谢贻香是在激自己开口,但一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胡说八道,此人哪配和诸葛孔明、青田先生相提并论?这个人生来就只会躲在背后,暗地里搞些阴谋诡计,一生一世都见不得光的。”

他说到这里,话匣一开,忍不住又侃侃说道:“据说此人和我们皇帝一般,自幼生长于佛门之中,不但博闻强记,心智也是极高,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到江湖上来厮混,那就不得而知了。此后江湖上便有传闻,说他身怀异术,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也不知道是江湖中的无知之辈胡说八道,还是他自己造谣传出的鬼话。依我看来,此人不过是个藏在幕后做尽坏事,却连名字都不敢留下的胆小鬼罢了。”说罢,庄浩明竟有些愤愤不已。

谢贻香见他不再说下去,连忙恭维道:“这人再怎么厉害,自然是逃不出叔叔的法眼,不然又怎会被关押在那天牢深处。”

庄浩明似乎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说道:“这个……这个说来倒是惭愧,大约是两三年前,此人孤身前来刑捕房自首,招供了几件偷鸡摸狗的小案,自愿伏法入狱。那时你还没来我刑捕房,自然不知道,就连我当时也以为只是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也不怎么在意,叫人收押了便是。谁知没过多久,江湖上就有风声,说那个千变万化的诡道家被我刑捕房缉拿了,我才知道前些日子前来自首的小毛贼,便是那个做尽恶事的神秘人。”

“然而可恼的是,我刑捕房顺藤摸瓜,虽然一致断定他便是数桩大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却没一个人说得过他,个个都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后来我们便对他用刑,谁知刚一动刑,这人变昏死过去,即便是烈火焚烧也唤他不醒,一睡就是十几个时辰。最后大伙无计可施,我只得私做决定,将他判作了终生囚禁,径直打入了那天牢的第五层。哼,那天牢的第五层你也见识过,任凭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此生也别想有重见天日之时。”

想不到此人原来如同那雨夜人屠一般,也是自首入狱,眼见庄浩明那副愤怒又有些失落的模样,谢贻香心中大是好笑,脸上却正色问道:“那此人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莫非同那雨夜人屠一般,也是心智有问题?”

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为不过是聪明人的通病,想凭借投案自首,在世人面前露一露脸罢了。谁知他入狱不到半月,朝廷就突然下令彻查乱党,剿灭当年同我们皇帝共争天下那些残留的余孽,先后竟然牵连上数万人,就连朝中官吏也有大数被诛,当真可谓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此人先一步认罪伏法,被囚于那天牢之中,反倒因此躲过了这一劫。”

谢贻香听得怦然心动,前年诛杀叛党的惨烈自己是亲眼所见,至今还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去回想。倘若此人自首归案的目的,真如庄浩明的推断,那此人的确是可怕之极了。要行此举,不仅要预先得知皇帝的意图,还要有足够的把握让刑捕房拿自己没办法,然而相比之下,最难得的还是此人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巧妙的办法,悄无声的地避开了这场杀戮。

只听庄浩明又说道:“此人认罪之时,供认的名字叫做言思道,言语的言,思虑的思,道理的道。可是经过我们反复的查询,根本没有此人的记录,可见这必定又是他捏造出的假名。”

“言思道……言思道……”谢贻香将这个名字默念了数遍,突然有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却又什么也说不上来。

庄浩明见她不再发问,终于松了口气。今晚他至今未睡,强撑至今早已睡眼朦胧,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谢贻香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相送。却听庄浩明猛然一声大喝,两只三角眼中精光直放,仿佛有两把利剑射出,把谢贻香吓了一大跳。

但见庄浩明狰狞着一张脸,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嘴里喃喃念道:“不对……完全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15 魔王现世踪飘渺

庄浩明嘴里不停地念叨,脚下已大步踏出,在谢贻香房中踱起圈来,继而虎虎生风,越转越快。谢贻香不明所以,惊叫道:“叔叔,你……”

庄浩明毫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言语,仿佛入魔似的继续在屋里绕圈,劲风直带得房中的桌椅纷纷翻倒。等他转到第二十三个圈时,心里已是一片雪亮,满脸恐惧地盯向谢贻香,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你见到的那个高百川,是什么摸样?”

谢贻香被庄浩明疯癫的举动感染,强自镇定道:“那高百川脸色苍白,似是太久不见天日,虽只有四十来岁年纪,却是满脸皱纹……”她话还未完,庄浩明已脱口骂道:“我真是愚蠢至极,‘一入凡尘,百态无相’,乔装易容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除了外貌之外,那高百川还有什么特异之处?”

谢贻香心中一动,隐隐有些明白庄浩明的意思,连忙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脱口说道:“抽旱烟……他一直抽着旱烟……”听到这话,庄浩明猛一拍手,大喝道:“错不了,高百川我认识,他只爱喝点小酒,从来都不抽旱烟,你见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

慌乱之下,庄浩明也顾不得自己的言语措辞,说什么“不是他。而是他”,谢贻香却立刻明白,惊道:“大人是说,我见到的那个……那个牢头,不是高百川,而是那个人,那个言思道?”

庄浩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平日里天塌不惊的他,此刻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如你所见所闻,这其中有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雨夜人屠这等重犯既然死于牢中,身为第五层牢头的高百川如何会不知晓?那每天给囚犯送饭的牢子,即便见不到囚犯的模样,一旦见到饭菜分毫未动,也必定会向高百川禀告。你方才说检验过施天翔的尸体,早已死去一个多月,如果那是真正的高百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贻香心乱如麻,颤声说道:“难怪这趟天牢之行,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原来如此……”此刻她再细细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自己在天牢中的见闻确实有些异常,除去庄浩明说的这个破绽,那高百川另外还有好几处不合情理的地方。好比他身为那里牢头,却不知道雨夜人屠一直在与刑捕房合作;又好比他开始对那雨夜人屠还极是害怕,但一来到雨夜人屠的囚室外,却又毫不犹豫地带头钻了进去——自己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雨夜人屠已死,那就是他对雨夜人屠的害怕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无论是哪种理由,这高百川都有问题。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问道:“那我所看到的雨夜人屠的尸体……”庄浩明接口冷笑道:“依我看来,他带你去的根本就不是施天翔的囚室,而是他自己的囚室,也就是以前关押他自己的那间。想那天牢的第五层错综复杂,你自然分辨不出其中真伪。那施天翔即便不认识言思道,也必然认识高百川,若是让你见到真的施天翔,只怕立刻便会揭破他这一连串的骗局,所以他才不得不伪装出施天翔已死的假象。至于你见到的那具尸体,恐怕那才是真正的高百川。”

谢贻香顺着庄浩明的思路把整件事想来一遍,确然如庄浩明的推测无疑,越想越是可怕,竟不知如何是好。庄浩明又说道:“据你所说,那言思道曾逃出囚室来见过高百川一面,怎么可能只提了些古怪的要求,便轻易将高百川放过了?恐怕就在那时,他已取了高百川的性命,将尸体放进关押自己囚室里,继而摇身一变,伪装成了高百川的模样。”

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那个什么言思道在黑牢下独处几个时辰,谢贻香心中发毛,甚是后怕,问道:“他……那言思道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还要扮作高百川留在那里?”

庄浩明冷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无论多么高超的易容术,也绝不可能完全将自己模仿成另一个人。这言思道虽精于易容之术,却只能扮成世上并不存在的人来掩盖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的伪装,根本无法骗过认识高百川的人。再者即便是高百川本人,进出天牢也必须经过严厉的盘查,言思道虽已恢复自由之身,却根本没有可能离开天牢,只得留在那里等待时机。”

听到这里,谢贻香心中巨震,已明白了庄浩明的意思。果然,庄浩明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于是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九龙玦在手,上可纵马皇城,佩剑宫廷,下可诛杀百官,赦免死囚。你手持九龙玦前往天牢,就算当场释放所有囚犯,也没人敢阻拦于你。与其说最后他一路将你送出天牢,倒不如说是你一路将他带出了天牢。”

原来是自己把那个言思道带出了天牢,谢贻香浑身一震,顿时瘫倒在椅子上。

事情果然不出庄浩明所料,刑捕房连夜寻访,连同天牢守卫一并仔细盘查,那言思道早已不知去向。而关押他的囚室墙上,用饭菜的残羹写道:“庄老儿,我去也。”

但庄浩明的推测也不完全正确,真正的高百川的确是被关押进了言思道那间囚室,却并未身亡,只是饿的奄奄一息。而那“雨夜人屠”施天翔的确已经死在了牢中,谢贻香所见正是雨夜人屠真正的尸体,只因那高百川被囚,所以雨夜人屠身亡的消息也就没有流传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众人在检验雨夜人屠的尸体时,那尸体突然诈尸飞起,将一名狱卒吓得心胆俱裂,当场身亡。后来经刑捕房号称“抽丝剥茧”的验尸官薛之殇的检验,才发现原来雨夜人屠在临死之前,竟用阴寒的内力将浑身的骨骼缩了起来,那天牢的第五层深处地底,本就异常寒冷,低温之下他的骨骼便一直维持着收缩的形态。等到众人靠近,尸体的骨骼遇到人体带来的热气,随之解冻,自然也就舒展开来,出现了所谓的诈尸。当时谢贻香和那“高百川”来到雨夜人屠的囚室当中,若是再呆得久些,自然也会遇到这般景象。

后来经庄浩明的推断,众人才想通了当中的缘由。想必是那雨夜人屠一辈子都在冥思如何杀人,自从他再想不出新的方法后,便来投案自首,谁知在天牢里待了十多年,到头来他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新的方法,却是用死后的诈尸来吓唬杀人。似这般推断,那么名动一时的“雨夜人屠”施天翔多半是在牢中自行了断的。

然而相比雨夜人屠的死,言思道的逃狱才是关键。从数百年前这座天牢修建至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完好无损地从这里逃了出去。幸亏这言思道是庄浩明私下囚禁,并未上报于朝廷,此番逃狱才没引起太多官场上的牵连。

证实完这一切后,庄浩明却没有责备谢贻香,反而安慰她道:“此事错不在你,倒有大半在我身上,若不是叫你去见雨夜人屠,又或者我亲自带你进天牢,你也不会阴差阳错地偷来九龙玦,让那言思道有机可乘。”说着,他望着那曾经关押言思道的那间囚室,感慨道:“其实就算你今天没有来这天牢,这家伙还是会逃出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只恨我过于低估他,想不到这天下第一的牢狱,到底还是关他不住。”

谢贻香痛定思痛,沉声说道:“我爹说过,只要是人,就必然会犯错误,若是自己无法挽回这个错误,那就多做些正确的事请来补偿。请大人放心,终有一天,我必定亲手将言思道带回天牢。”

庄浩明只觉满嘴苦水,长叹道:“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世人何罪?苍生何辜?”

16 登门拜访露轻佻

转眼已是数天过去,谢贻香连刑捕房的门都没出过,只是失魂落魄地待在她那间破旧的小屋里。

这些天来,她满脑子都是些胡思乱想,什么幼年好友,什么撕脸魔,早就被抛诸于脑后。想不到自己竟闯出了这等弥天大祸,回想起那秃顶老者的话,莫非这言思道便是那什么太岁星下凡,要来为祸世间?如果真的是那样,自己岂不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知不觉间,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谢贻香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只得心不在焉地打开门来。

门外却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看衣着打扮也是刑捕房中的捕快。来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满脸虬髯根根似针,甚是英武,见谢贻香将门打开,当即高声说道:“快带我去看看那些尸体。”

谢贻香恼他无礼,无精打采地说道:“什么尸体?”虬髯捕快微怒道:“别磨磨蹭蹭的,你若还想抓那个什么撕脸魔归案,便赶紧带我去验尸。”

“撕脸魔”这三个字仿佛一道雷电划过谢贻香脑海,那个封人死穴,再将脸撕裂开来的杀人魔头重新浮现在她眼前。这几天她因为言思道逃狱一事弄得魂不守舍,此刻被这虬髯捕快喝破,一时间仿佛回过神来,顿时想起来:“是了,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将那撕脸魔缉拿归案。”

然而眼前这虬髯捕快甚是面生,谢贻香心中不禁起疑,暗道:“刑捕房的对此案一直虚与委蛇,怎么会突然有捕快来找自己谈论此案?”目光转动间,她立刻发现那虬髯捕快的腰间斜插着一支乌黑的铁制烟杆。

一股莫名的恐惧顿时涌上谢贻香的心头,她急忙退开几步,反手抓起了枕边的乱离。

那虬髯捕快见她此举,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冷嘲道:“什么‘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好大的名头。想不到堂堂刀王传人,临阵对敌时,还要先找自己的刀。”

谢贻香脸色一红,这还是技成以来第一次人刀分离,方才对方若是乘机下手,后果不堪设想。她连忙定下神来,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此处是刑捕房,我只需大喊一声,上百名高手顷刻便到,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也要命丧当场。”

虬髯捕快“呸”了一声,笑骂道:“少说跟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要不要抓撕脸魔?你要是还想为民除害,那就乖乖听我的吩咐。”

谢贻香原本只是见到他腰间的旱烟,从而产生出的直觉,此刻听到这捕快的话语,她已有七分把握认定眼前这虬髯捕快便是那个人,心中急忙盘算起对策来,嘴里却反问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这句文绉绉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虬髯捕快又是哈哈一笑,傲然说道:“我生平从不亏欠,你助我出狱,我替你抓贼,从此以后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两不相干。你如果非要在此刻揭破我的身份,我敢保证,你必定会后悔一辈子。”

谢贻香心中巨震,乱离已出鞘在手。眼前的人果然便是那个言思道。想不到他居然扮成了捕快,大摇大摆地来刑捕房挑衅,当真是自寻死路。然而对方说完这话,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一时间,谢贻香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涌上喉咙,却只说出三个字来:“跟我来。”

秋阳当空,天高云淡,满地堆积的落叶中,隐约透露出一股寒意——不是身寒,而是心寒。

谢贻香惴惴不安,要知道此刻和她并肩而行的那人乃是朝廷重犯,若是被人发现,自己轻则罢官免职,重则问罪下狱,甚至还会祸及到谢家一门。

相比之下,捕快装扮的言思道却是一脸轻松,好不自在。一路上如同观鱼赏花,还主动招呼沿途遇到的捕快,好几次把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险些露出破绽。

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听从言思道的吩咐,带他前往存放尸体的地窖验尸。是因为连庄浩明自己也说无法证明这言思道的罪行,所以他或许并不是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心要缉拿撕脸魔归案,如今毫无头绪,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和他暂时妥协?

谢贻香心中乱作一团,突然回想起那日天牢之中,这言思道曾假扮“高百川”,大言不惭地自我夸赞说:“……下可化身千万,迷惑人心……”,莫非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竟被他迷惑住了?

她正胡思乱想,身边的言思道忽然低声笑道:“其实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应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试问我要是反咬一口,说你是故意将我从天牢中放出的,你猜会有什么后果?”

谢贻香本就心乱如麻,听到这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却只能低声骂道:“谁跟你相亲相爱?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谁的下场更惨些。”

言思道诡异地一笑,说道:“谢三小姐息怒,是我说错话了。将我放出天牢,其实并不是你自己的主意,而是你爹谢大将军的主意,所以你才能手持九龙玦前来搭救。嘿嘿,你说要是我这番话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我俩的下场谁更惨些?”

谢贻香不禁打了个冷颤,吓得满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杀戮极重,自本朝一统天下这十多年间,大半功臣无端被诛,甚至还祸及亲友。就连和谢封轩齐名的一代名将毕无宗,人称“不死先锋”的毕大将军,也莫名其妙地暴毙于军中,朝廷至今还没有合理的解释。还有那公认的天下第一智者青田先生,只因一个“居处有龙气”的理由,便被皇上赐了一丸毒药,抑郁而终。

如今的朝廷中,要不是那身为丞相的宁慕曹结党营私,在朝中出尽风头,暂时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只怕早就轮到谢封轩大祸临头了。言思道此刻随口说的这几句话,要是真传到皇帝耳中,只怕谢家一门上下六十九条人命,立刻便是危在旦夕。

相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狠狠地瞪着言思道,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言思道眼见把她吓成如此模样,得意地一笑,柔声说道:“你大可放心,我说过我们应当互帮互助,相亲相爱,我这不正帮你缉拿撕脸魔,你又何苦老想着要置我于死地?”

谢贻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出乱离来,把眼前这人斩杀于当场。那言思道却又得寸进尺,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大可放心,既然我已插手此事,明天日出之时,那撕脸魔自然便会绝迹于这金陵城中。你且暂做忍耐,等到那时再过河拆桥,岂不是可以名利双收?”

17 玄机深埋藏地窖

谢贻香强自压下怒火,冷哼了一声,忽觉眼前一暗,日光已被四方笔直的梧桐遮挡了大半,只有少部分射透了树干上的枯枝,斑斓点点地映照在一道黑色的铁门上,那便是刑捕房中停放尸体的地窖了。

如今正是午间用餐之际,地窖附近更是冷清,只有两名捕快坐在门前的地上谈天。眼见谢三小姐带来个虬髯捕快,两人急忙站起身来请安。谢贻香三言两语打发掉那两名守卫,带言思道进了地窖。等她反锁上门,心中那块大石才落地,稍微松了口气。

但见黑暗中迸出一豆火苗,一个火折子出现在言思道手中,依次将地窖四方的油灯点燃。谢贻香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言思道,眼见他这般捕快装扮,和那日在天牢中所见的“高百川”大不相同,不但身形外貌差异极大,就连举止神态也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听他亲口承认,谢贻香到此刻还不敢确信此人就是那天见过的“高百川”,看来庄浩明说他“精于易容之术”,果然不假。

那言思道点燃地窖中的油灯后,便转过头来,正好迎上谢贻香的目光,谢贻香急忙转开目光,说道:“我刑捕房里根本就没你这号人,适才要是被人盘查出来,单凭冒充捕快这条罪行,便容不得你狡辩,当场就可以将你诛杀。”

言思道笑道:“我这叫做‘狐假虎威’,托谢三小姐的洪福,就像那天你送我出天牢一般,跟在你身后,有有谁敢来多事,无故前来盘查谢大将军的千金?”说着,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一路上行来,知道我身份的便只有你而已,可你却又舍不得杀我……”

谢贻香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急忙打断他的话:“你这叫‘狗仗人势’,试问刑捕房戒备深严,就算是在职官吏也要经过盘查,登记之后方可入内,你是怎么钻进来的?”

言思道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倒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倒是真想钻进来,那可省事得多了,只恨这刑捕房四周连狗洞都找不到一个,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勉为其难翻墙进来。这不,还挂破了我的衣服。话说你这刑捕房虽是铜墙铁壁,却也顾及不到后院那一干捕快的住所吧?要是连这些地方都密不透风,那些做饭洗衣倒夜香的打杂人等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思索半响,顿时恍然大悟,言思道从后院偷入刑捕房,必定是沿路以‘寻访谢三小姐’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一路寻问到自己的住所。旁人见他是来寻访自己的,就算起疑,也因为谢封轩的缘故,不敢详加盘查。果然是‘狐假虎威’之举。然而转念一想,那天牢重地都被他逃出来了,区区的刑捕房自然也拦他不住。

只听言思道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来倒也奇怪,堂堂谢家三小姐,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受,偏偏要在刑捕房那间破屋里受罪,莫非你有什么怪癖?”

谢贻香忍无可忍,“唰”的一声,腰间乱离已离鞘而出。言思道见她拔刀,吐了吐舌头,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这地窖里的上百具尸体,全部都是被撕脸魔杀的?”

谢贻香听他突然提及正题,心中的怒火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得用刀一指,冷冷说道:“撕脸魔至今为止,先后残杀了三十七条人命,由于各种原因,此处只剩这六具尸体。”

言思道“哦”了一声,将谢贻香所指几具尸体的掩尸白布尽数拉开,低头查看起来。谢贻香见他一脸轻松的神色,心中有气,忍不住讥讽道:“这六具尸体都经过我刑捕房的验尸名家‘抽丝拨茧’薛之殇的详加检查,我也先后检验过三遍。你如果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问我,我却不一定回答你。”

言思道微微点头,随口问道:“那我问你,凶手是用什么方法将他们的脸撕裂开来的?”

谢贻香冷笑一声,说道:“死者脸上有左右两道裂口,从嘴角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太阳穴,撕裂处肉如帛裂,错落有致。然而却并非如传言中所说,是被凶手‘撕’开的,而是发力震裂出的伤口。根据薛老师的推测,凶手可能是用手抵住被害人嘴角,再催动内力将他们的脸崩裂开来。”

说到这里,谢贻香微一犹豫:“若是如此,那么凶手所使用的应该是一种寸劲发力的内力,属阴柔一派,然而这股劲力发出之后势如奔马,又呈现出刚阳霸气。我们联系上凶手那奇特的封穴手法,所以推测其武功应当不是中原一脉。”说着,谢贻香的语气更加犹豫,补充道:“但我以为凶手也可能是用一种特殊的器物将他们的脸撕开……”

言思道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什么器物?亏你想得出来,当然是手。”谢贻香沉吟道:“确实,我想来想去,倒也没有哪种兵刃能造成这样的伤痕……”

言思道站起身来,望向谢贻香,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且来问你,既然你说凶手是用手拉住被害者的嘴角,那请问三小姐,凶手用的是手的哪个部位?”谢贻香不解地说道:“那还用问,自然是手指。”

言思道指着就近的一具尸体,继续问道:“那么劳驾你解释一下,这具尸体脸上的两道伤口,为何会是一粗一细?”谢贻香皱起眉头,说道:“这一点刑捕房早已发现,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

言思道冷笑道:“一具尸体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可这里的六具尸体都是同样的状况,右边脸上的伤口裂痕,要比左脸的伤口略大,对于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么?”

谢贻香似乎抓到了些什么,低头沉思,试探着说道:“伤口粗细不一,那是因为人的五根手指粗细有别,发力造成的伤口自然就会产生差异。这些尸体都是这般情况,那说明凶手的手法是一样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言思道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说道:“那我问你,一只手的五根手指,粗细是怎样的?”谢贻香道:“五根手指的粗细区别不大……拇指最粗,尾指最细,其余的食、中、无名三指几乎一样……”

言思道却甚是焦急,不等她说完,已伸出右手盖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不耐烦地喝道:“你看是不是这样?”

谢贻香连忙望去,但见言思道的右掌盖住一具尸体的面部,拇指正好放在尸体脸上右边伤口的起始处;尾指微曲,放在左边伤口起始处,而这两处伤口的起始处,也正是原本两端嘴角的所在。她豁然开朗:被害者脸上伤口的粗细差异,多半便是因为凶手用的是拇指和尾指的缘故。若是如此,那必然是同一支手上的拇指和尾指才合乎情理,正是言思道此刻的动作。

谢贻香惊喜之下,不禁脱口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凶手用右手的拇指和尾指,撑住被害者两端的嘴角,再催动内力将脸震裂,所以死者两边脸颊上的伤口粗细不一……”

却听言思道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莫非刑捕房教导出来的捕快,都是你般水准?我并不是叫你看我的拇指和尾指。”

他嘴里说着,拇指和尾指不动,食、中、无名三根手指在尸体脸上轻轻敲打起来,说道:“凶手用拇指和尾指撑开嘴角的同时,另外三个手指在干嘛?挖被害者的眼睛?捏被害者的鼻子?”

谢贻香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不解,只见言思道右手微动,将中间三根手指头径直伸入死者口中,问道:“你明白了么?”

谢贻香心中一震,惊道:“凶手把手伸进了他们嘴里!”

18 拨云见日趁今朝

谢贻香话一出口,顿时灵感不断,继续说道:“凶手用拇指和尾指撑开被害者的嘴,将食、中、无名三根手指探入口中,目的是要从死者嘴里拿取东西。”

想到这里,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在谢贻香脑海中打响。原来这便是撕脸魔的动机所在,一直困扰刑捕房的难题,居然被言思道三言两语随口说破,谢贻香兴奋之余,隐隐对眼前这人生出一丝钦佩之情。

言思道却是古怪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从死者嘴里拿东西?嘿嘿,看来你还不算太笨。”谢贻香见他伸手在掩尸布上拭擦了几下,重新盖上尸体,看来是要准备结束这次验尸了,急忙问道:“凶手究竟从被害者嘴里拿了些什么?”

言思道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什么都来问我,我又该问谁去?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凶手肯定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谢贻香不禁追问道:“何以见得?”言思道无精打采地说道:“三小姐这一问真是好笑,凶手要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又怎会气急败坏,恼怒之下收手时乘势发力,以拇指和尾指将死者的脸震裂开来,从而得到‘撕脸魔’这个名号?”

两人从地窖出来,言思道便迫不急待地点燃了腰间的旱烟,大口猛吸起来。

谢贻香见他贪婪地吞吐着烟雾,满脸兴奋的神情,仿佛濒死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忍不住说道:“古人云:‘甚爱必大费’,就算我不杀你,你迟早也会死在这口嗜好之下。”

言思道悠然道:“若是没这口嗜好,纵然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趣味?”谢贻香暗咒一声,正色说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言思道毫不思索,说道:“送我出去。”

当下两人默默无语,一路上言思道只是默默地吸着旱烟,似乎心事重重。刚踏出刑捕房,他便向谢贻香挥手作别,举步扬长而去。

谢贻香见他说走就走,急忙叫道:“你要去哪里?”言思道脚步不停,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该查什么便尽快去查,要解答你心中的疑惑,那就去选择一名死者,只管往深处查。”说罢,转眼就消失在冷清的街角。

谢贻香追出几步,立刻停了下来,心想:“我堂堂刑捕房捕快,莫非真要靠这个朝廷重犯相助才能破案不成?既然他一声不响地离去,我又何必挽留?”她陡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对这言思道生出了一丝依赖,她急忙甩了甩头,收回思绪,想道:“如今既已知晓了撕脸魔的动机,此案再不是毫无头绪,只要往这个方向顺藤摸瓜,破案必是迟早的事。”

然而转念一想,言思道的分析虽是大有突破,但仅凭“从嘴里拿取东西”这个结论,案情依然是一片迷茫。那些被害者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撕脸魔痛下杀手?是舌头?还是牙齿?被害者嘴里显然完好无损,撕脸魔自然不是为此而来。

猛然间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涌上谢贻香心头,虽然这个假设有些不可思议,但谢贻香却极具自信,仿佛已洞悉到了此案的关键。回想起言思道临别时说的“选择一名死者,只管往深处去查”,她略一思索,立刻想到了缅榕。

既然缅榕是最近的一名死者,又是自己的幼年好友,理当由她入手调查。她立刻从刑捕房马厩中牵出一匹骏马,恨不得立刻证实自己的假设,心急如焚之下,便策马狂奔起来。

京城之中虽严禁骑马,但都尉府和刑捕房执行紧急公务时却是例外,谢贻香眼见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那枚可以“纵马皇城”的九龙玦,更是放心大胆,直奔城南的乌衣巷而去。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疲倦的阳光无力地散落,照耀着萧索的街道。路上倒有几个行人识得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纵马而来,匆忙躲到一旁,悄声议论起来。

谢贻香转过街角,却有两名巡街公差喝得大醉,迎面而来。两人眼花耳热之际,谢贻香又没穿刑捕房的工服,一时竟没认出马上是谢家的三小姐,顿时破口大骂,喝到:“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京城策马。兀那女子,赶紧给我滚下马来。”

谢贻香哪顾得许多,只作没听见,继续前行。谁知那两名公差眼见谢贻香奔得近了,竟然同时将手中的铁链向她劈头盖脸地打去,要将她拉下马来。

要知道谢贻香本来就不满这些欺负百姓的巡街公差,此时见这两人无礼,自己又是理直气壮,当下冷哼一声。她伸手一招,那两名公差挥来的铁链便被她抓在了手中。

那两名巡街公差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手腕微动,那两条铁链便如腾蛇、如蛟龙,在大街上四处游摆,一阵乱舞之后,反而将那两名公差捆了起来。谢依香也不松开铁链,只管催马前行,顿时将那两名公差捆绑着拽倒在地,拖在马后滑行。

街边一干路人见谢贻香使出这手功夫,又听到那两名公差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磨蹭得哇哇乱叫,纷纷击掌大笑,高声喝彩起来。谢贻香心中得意,一直把他们拖出十几丈远,这才松开手中铁链,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哪管身后早已乱做一团。

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将撕脸魔缉拿归案,若能早破案一刻,说不定便能多挽回一条人命。

那史官徐大人的府第,谢贻香最是熟悉不过,就在她家大将军府的隔壁,这也正是她自幼便与缅榕相识的缘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已来到了乌衣巷中。策马驶过大将军府时,谢贻香竟不做丝毫停留,心道:“听说昔日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恐怕也不过如此。”

望着徐大人的府第,她心中突然微微一惊。自己立志要缉拿撕脸魔,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替缅榕伸冤复仇,然而自从那趟天牢之行后,这几天以来自己就再也没想起过缅榕了。究竟是为了缅榕而破案,还是因为破案而想起了缅榕?她心中不禁有些迷茫。

缅榕虽是自己幼年的好友,然而长大后却相处得少了,或许是缅榕虽出生名门,又有沉鱼落雁之貌,让无数青年才俊倾心不已,然而她私下的品行却不甚佳,极难相处,是以近几年来两人才未曾约见过。想到这里,谢贻香猛一甩头,丢开心中的杂念,在徐大人的府门外翻身下马,也不通报,便径直冲进府中。

却见眼前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闪过,一名女子自徐府中迎面出来,谢贻香微微一惊,这女子她居然见过,竟是那晚在秃顶老者家里追杀淫贼吴盛西的那名绝美女子。

19 祛病有方符作药

那青衣少女见了谢贻香,当即微微一笑,说道:“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去刑捕房求见,不想三小姐居然亲自大驾光临。那夜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

谢贻香说什么也想不到会在徐大人府上再次见到这女子,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但见她肤色雪白,眉目如画,一点朱唇笑语盈盈,隐隐有出尘脱俗之态。然而谢家和徐家乃是多年邻居,相互间多有往来,谢贻香却从未见过这少女,此刻见她出现在此,不禁大是奇怪。

那女子见谢贻香面有惊讶,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还未通报姓名。小女子姓宁,单名一个萃字。”

她话音落处,缅榕的父亲徐大人已从堂上走了出来。这徐大人虽然连任两朝史官,却只有四十来岁年纪,见谢贻香来访,略一点头便算是招呼了,说道:“贻香,这位是宁萃宁姑娘,细算起来,还是当今丞相宁幕曹的远房的亲戚。此番她进京探亲,为避嫌疑,这才暂住在老夫家中。”

谢贻香顿时领悟,那宁丞相是朝中文官之首,和她父亲一文一武,被视为百官的表率。当今皇帝猜忌极重,大家都曾亲眼看到毕无宗和青田先生的兔死狗烹,是以宁丞相深知自己是避无可避,便四处拉帮结派,与朝中大半官员连成了一线,誓要共同进退。如此一来,皇帝若要找机会对付他,那就等于和大半个朝廷做对,继而引犯众怒,只得投鼠忌器,隐忍不发,这便叫做法不制众。

然而稍有见识之人,都太明白当今皇帝的手段了。宁丞相这一举动看似众志成城,实则是螳臂当车。于是不少人纷纷与这宁丞相划清界限,避而远之。这宁萃此番来京,寄宿在徐大人府上,多半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避嫌。

想明白这点,谢贻香不禁对眼前这个宁萃生出一丝好感,连忙答礼道:“宁小姐有礼了,那夜匆匆一面,我也不曾帮上你的忙。是了,后来宁小姐可有抓到那个……那个淫贼?”

宁萃微笑道:“三小姐说的那淫贼,乃是江湖上号称‘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那晚我一直追他到秦淮河边,恰逢雨停,没了顾虑,便将他击毙在那秦淮河中。那些被他欺负过的青楼女子,若知他死于这天下第一烟花之地,也该解恨了。”

谢贻香听她语气和善,甚是友好,和那晚的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微感诧异,一旁的徐大人已插嘴说道:“贻香你别看这位宁姑娘年纪不大,早已在江湖中闯荡惯了,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素来是嫉恶如仇。她要杀的人,必定是该杀之人。我知道贻香你虽然身在公门,却很是敬重江湖上的好汉,还望你莫要为难于她。”

谢贻香扑哧一笑,说道:“世叔多虑了,除恶即是行善,既然是行善之人,刑捕房又怎会为难她?要是那吴……那淫贼在朝廷的通缉榜上,宁小姐此番义举,还可正大光明地前去刑捕房领赏。”

徐大人听得哈哈大笑,却又想起身故的爱女,不禁沉下脸来,长叹道:“这些日子幸好有宁姑娘相伴,否则我这副残躯只怕熬不过此番丧女之痛。”眼见府中白绫高挂,一干家丁披麻戴孝,堂上还设着缅榕的灵堂,谢贻香心中生痛,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说道:“世叔,我此番前来是要调查撕脸魔的案子,想问你些关于缅榕的事。”

徐大人听到这话,反而如苍松一般站得笔直,似乎怕自己会支持不住而倒下。只听他说道:“那夜刑捕房已经例行询问过了,贻香你当时也在场,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贻香这才发现他双眼里布满血丝,心知他痛失爱女,自然不愿提及伤心之处。然而为了破案,为缅榕报仇,自己却又不得不问道:“还请世叔见谅,请你仔细回想一下,缅榕她在遇害之前,嘴里可有什么不寻常之物?”

按照言思道的分析,撕脸魔原本是要从被害者嘴里拿取什么东西,却因求之不得,恼怒之下这才撕开被害者的脸以作发泄。然而这些死者的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撕脸魔这般痛下毒手?只见徐大人一脸莫名其妙,反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贻香也知道自己这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了,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道:“那她生前可有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这句话一问出,连谢贻香自己也是一愣。撕脸魔要找的那东西或许并不在被害者嘴里,而是他们生前服食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才让撕脸魔起了杀心?要知道言思道这个假设原本就十分夸张,此刻居然还演变出了如此荒谬的想法,莫非是一开始便想错了方向?

徐大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除了正常的饮食之外,她还真没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谢贻香仍不死心,追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世叔好好想想。”

徐大人又思索了好久,长叹说道:“贻香,你是了解缅榕的,她自幼便挑食成性,若要说她吃过过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那是绝无可能的。”

谢贻香顿时满脸失望,庄浩明曾教导过她,查案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此番自己在那言思道的引导下,虽然作出了最为合理的假设,却毕竟没能得到证实,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欢喜。

她正暗自沮丧,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符水算不算?”

谢贻香还没听明白,徐大人却是脸色怪异,有些疑惑地说道:“符水?你若说的是符水,缅榕倒是有服用过,不过算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缅榕出生不过数月,一不小心受了风寒,高烧数日不退。恰好又逢改朝换代的乱世,城里仅剩下的几个走方郎中全都束手无策,于是我只好连夜前往太元观,求助老朋友希夷真人,他只是给缅榕喝了一道符水,顷刻间便病愈如初。而今要不是宁姑娘提及,我还把这事忘了,只是不知这和那……那撕脸魔杀人有什么关系?”

道家的这种被称之为“吞符”祛病之法,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一些。据说此法先要将祛病的咒语书录写在黄纸上面,以长明灯焚烧成灰,再混入受过仙人赐福的神水中,便成了所谓的“符水”,一经服食之后,立刻便能祛病避邪,逢凶化吉。据说录写咒语的道人法力越高,这符水便越是灵验。

然而如今又牵扯到了那个白发老道士希夷真人,事情不知不觉又指向了紫金山上的太元观。谢贻香心中虽然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若硬要说缅榕十八年前喝过希夷真人的符水,和如今这撕脸魔一案有什么关系,那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再说虽然那希夷真人不是什么善类,不久前谢贻香还亲眼见他找谢封轩的麻烦,然而徐大人和希夷真人都是历经两朝之人,暗地里有些私家,让缅榕服食过他一道符水,也在情理之中。她正疑惑间,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据我所知,缅榕这些年来似乎一直和城外的太元观有所来往,说不定私底下有服食过几次符水,那倒也未可知。”

徐大人略一思索,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只是缅榕虽然上过几次太元观,但无缘无故的,她只怕不会去喝那什么符水。即便喝了,她应当也会告诉于我。”宁萃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谢贻香心中疑惑,却是不明所以。她又和徐大人聊了几句,再问不出什么和有用的信息,当下只得躬身告辞。

宁萃一路将谢贻香从徐府送了出来,正待分别之际,她忽然神色凝重,压低声音说道:“三小姐对太元观知道多少?”谢贻香眉头微皱,心知宁萃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不动声色,只是反问道:“紫金山的太元观?”

宁萃点了点头,说道:“三小姐既然是缅榕小姐的至交好友,应当知道徐大人和希夷真人是故友,私下来往有二十多年了。”谢贻香微微一凛,说道:“宁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宁萃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三小姐随我来。若是我没猜错,那撕脸魔的杀人动机我已知晓了。”

20 龙井香酽锦书薄

两名少女并肩而行,一个天青色长裙,背负天青色油伞,风姿绰约,犹如雨后青莲;一个绯红色短衣,腰悬绯红色短刀,粉妆玉琢,恰似雪中红梅。惹得一干路人竞相观看,评头论足。

谢贻香眼见宁萃依然背着那把青色油伞,忍不住问道:“我见宁小姐身手不凡,不知是师出何门?”

宁萃笑道:“别小姐前小姐后的,三小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萃儿便是。”说着,她反手拍了拍身后的那把油伞,反问道:“三小姐可曾听说过东海普陀山?”谢贻香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宁小姐是普陀山潮音洞的高徒,失敬失敬。”

当年谢贻香跟随师父学艺时,曾听刀王提及过,说是盛唐年间,中原与东瀛、高丽互通,开辟出海上丝绸之路。而普陀山正是在这条海上丝路的必经之处,甚是繁华,于是便有一位前辈融合了三国武学之长,创出了潮音洞一派的绝技。听闻派中的男子多以扇为兵刃,女子则多用伞,讲究的是开则为守,合则为攻。

宁萃见她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师门,脸上露出钦佩之色。谢贻香看她神情,知道自己说得不错,信心一足,又继续说道:“那晚大雨不绝,宁小姐你撑伞遮雨,便取了守势,这才让那吴盛西有机可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宁萃已高高翘起大拇指,脸上却佯怒道:“三小姐依然叫我宁小姐,看来是嫌弃我,不想交我这个朋友。”谢贻香不禁笑道:“你年纪比我大,我如何敢这么称呼,倒像是使唤丫头一般。再说了,你不也一直管我叫三小姐么?”说完这句,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当下两人互报了年纪,以姐妹相称,满嘴不着边际地聊着。转眼行了大半条街,来到一间精致茶楼外,宁萃便当先领头,走这间茶楼。谢贻香跟她上到二楼,不禁笑道:“原来是这间‘香酽居’,这里的茶沏得又香又浓,闲暇时我常同师兄来此茗品,想不到姐姐也喜欢。”

宁萃好奇地问道:“你师兄便是那人称‘江南一刀’、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先竞月么?”不等谢贻香回答,她又抢着说道:“据说他少年成名,刀法直追其师刀王,前途不可限量,和妹妹你并称为‘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恨我来京三个多月,却是无缘一见。”

谢贻香听宁萃这般吹捧先竞月,还把自己也拉扯进去了,大是尴尬。眼见楼上并无其他客人,她便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入座,笑道:“他又不是某些手握民生大权的官员,要见上一面,又有何难?改日我约他出来便是。”要知道那夜两人初遇,宁萃便提到了自己师兄,此番已是第二次提及,她不禁试探问道:“是了,似姐姐这神仙般的人物,不知可有意中人?”

却见宁萃脸上微微一红,叹了口气。她从怀中摸出一张洁白的纱巾来,轻轻擦拭着桌椅,嘴里幽幽说道:“这些年来江湖飘零,我倒还真没遇见过看得上眼的男子。”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怔,心想这位宁小姐倒是骄傲得紧。宁萃将桌椅擦拭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又说道:“我和妹妹一见如故,便实话实说了,还望你莫要见怪。你师兄先竞月虽然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但据说他狂妄自大,骄横无比,因此在我眼中,他只怕还算不得完美无瑕。”

谢贻香心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先竞月,像他那般的人物,纵然有些傲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嘴里却笑道:“姐姐这话也不错,似你这般的人物,当今天下恐怕还真没有哪个男子配得上你。”

她这倒不是违心之说,眼前这宁萃不单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举手投足间更是仪态万方,顾盼生姿,确是她所见女子中最美的一个。相比之下,即便是已贵为王妃的谢家大小姐谢洵芳,当年公认的金陵第一美人,似乎也略有不及。然而话刚出口,谢贻香心里竟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想来这天下间,恐怕只有言思道那般人物,才配得上这位宁小姐了。”

只听宁萃笑道:“倒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追寻的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的那种无拘无束,容不得有丝毫束缚,单凭这一点,恐怕这天底下就没人敢娶我了。”

谢贻香调皮地说道:“那是姐姐还没遇到自己的姻缘,等你找到值得长相厮守之人,即便是束缚,也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谈笑片刻,竟不见有人上前奉茶,却是那茶博士见到宁萃这般美人,看得傻了,远远呆立在旁。宁萃眼见四周毫无异状,收起笑容,从长袖中摸出一张叠得只有茶杯口大小的纸来,郑重其事地交到谢贻香手中。

两人谈笑片刻,竟不见茶博士上前奉茶,却是那茶博士见到宁萃这般美人,看得傻了,远远呆立在一旁。宁萃眼见四周再无旁人,顿时收起笑容,从长袖中摸出一张字条,叠得只有茶杯口大小。她略一思索,当即将这张字条郑重其事地交到谢贻香手中。

谢贻香大是不解,轻轻将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字迹娟秀,密密麻麻地写满蝇头小楷,似乎是一份名单。宁萃已低声说道:“说来妹妹莫要怪罪,我是在徐大人府中发现的这份名单,因感到其中有异,便背地里偷抄了一份。你且看看上面誊抄的这些名字,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谢贻香目力极好,一路读下来,那名单上的两百来号人中,赫然有徐缅榕的名字,不由得皱起眉头。等谢贻香看完名单,宁萃才问道:“妹妹可看明白了?”

谢贻香抬眼望向宁萃,缓缓说道:“如今横行京城的撕脸魔,先后总共杀死三十七个人,我曾细查过刑捕房的资料,这些被害者之间绝无任何关联,甚至没有一丝的共同之处。但是此刻这三十七人居然同时出现在你的这份名单里,这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名单?”她虽然努力将这番话说得平静,但依然掩饰不了内心的惊异,让她的话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宁萃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在徐大人府中看到这份名单时,因为有缅榕在上面,当时也是惊讶万分,便和你此刻一般。我记得很清楚,这份名单的原件封套上,本是盖满了印鉴,落款则是:‘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名册’。”

“叛党?”谢贻香脑中巨震,心里念头已飞快地转动起来:“缅榕乃是史官徐大人之女,怎么可能是叛党?而‘都尉府’则是皇上暗地里的私密队伍,所行之事皆由皇帝直接授意。若真如宁萃所言,那么这份落款为‘都尉府’的‘叛党名单’,自然也就是由皇帝亲自批阅的。而被撕脸魔杀死的三十七个人,全部都在这份名单上,莫非……”

虽然这个念头极其胆大,但这似乎才是最好的解释:“莫非所谓的撕脸魔,竟然是皇帝派出追杀叛党的杀手?有资格替皇帝杀人的,放眼全天下,便只有皇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了。”

21 竞月难寻心煎熬

宁萃略带犹豫地说道:“徐大人身为史官,自然要收集许多朝廷的资料,以作为记录历史的凭据。他存放档案的那间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书,放置得杂乱不堪。所以我认为这份名单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细看,也不知道上面竟然会有自己女儿的名字。”

谢贻香脑海中有些混乱,问道:“姐姐可知这所谓的叛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宁萃道:“我之前曾向妹妹提及过,便是紫金山上的太元观。若是我没记错,名单上这些人之所以被列为叛党,便是由于他们都是那太元观的信徒。当然,缅榕也是其中之一。”

事情最终还是牵扯上那紫金山太元观,谢贻香心念急转,喃喃说道:“据我所知,太元观自前朝起就备受推崇,座下有信徒千万,声势极大。本朝创建以来,朝廷便一直将它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若非顾虑那成千上万的信徒,恐怕皇上早就动手将他们铲除了……不错,这的确是皇帝的作风,怪不得朝廷要将他们视作叛党,列出这份名单令都尉府暗中监察。”

想到这里,谢贻香越发举得这撕脸魔极有可能就是朝廷的杀手,甚至正是都尉府的人。所谓的“撕脸”手法,不过是用连环凶杀案作为掩饰,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叛党尽数诛杀。

随着这一思路,她越想越觉得可怕,莫非这便是庄浩明所谓的朝廷曾有过交待,让刑捕房放任此案不查的原因?

谢贻香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原以为本案不过是要缉拿一个诡异的凶手,谁知竟牵涉出这许多事来。她先是认同了庄浩明的观点,以为撕脸魔乃是因为精神错乱导致四处杀人,这才去天牢求助于雨夜人屠;后来半路杀出个言思道,在他分析下,此案又演变成‘从嘴里取东西’的预谋杀人;到如今看到这份名单,案件再次逆转,竟然牵连出皇帝的都尉府,牵连上了整个朝廷。若是再追查下去,不知道还会牵涉出更多隐情,只怕那时候莫说是她谢三小姐,恐怕连自己的父亲谢大将军也应付不来。

自从决定彻查此案开始,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感到害怕,竟隐隐谋生出退意。

宁萃见谢贻香的脸色阴晴不定,极为难看,不禁叹道:“我明白妹妹的心思,相信已有不少人告诫过你,千万不要过问此案。其实我也是同样的看来,而今令尊大人正处于朝廷的风口浪尖处,妹妹身为谢家的人,还是早些抽身而退,以大局为重方好。撕脸魔再如何凶恶,毕竟只是一桩命案,几十条人命罢了。若是稍有不慎,导致大祸铸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这番话虽是点到即止,但言语间分明表示她对朝中的局势甚是清楚,至少也很清楚大将军谢封轩现今的尴尬。然而谢贻香听她的意思,竟和庄浩明相仿,那便是为了顾全大局,枉顾区区几十条人命是理所当然的。眼见宁萃那一身青衣,她忽然想起,缅榕生前最喜欢的也是青色。

谢贻香依稀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和宁萃一见如故,莫非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把她当做了缅榕?”

或许不只是自己,看方才徐大人的神态举止,恐怕连他也或多或少产生了这个念头,不经意间把宁萃当做了自己的女儿。谢贻香心念一动,指着手里的名单问道:“你如何会知道这许多事?”试想无论是朝廷中的纷争,还是撕脸魔的案子,宁萃不过是个局外人,原本不该有所牵连。

却听宁萃缓缓说道:“我和缅榕小姐相识不过数月,却早已引为知己,眼见她无故被害,我理应要为她做些事,因此一直在暗中留意撕脸魔的消息。可是我却听说刑捕房对此案有所顾忌,不敢深究。哼,我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懂其中的权谋争斗,既然官场无法为死者伸张正义,那我便以江湖人的身份,来替缅榕小姐报仇雪恨。”

这番话将谢贻香说得大是惭愧,不禁心道:“宁萃只是一介布衣之身,又和缅榕相识不久,却能深明大义,替死者鸣冤。相比之下,我身为刑捕房的捕快,又是缅榕儿时好友,莫非还不及她?”

她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我刑捕房岂能纵容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不管此案背后有多大凶险,纵然要赔上谢家一门上下的性命,我也誓要追查到底。”

见谢贻香下定决心,宁萃三分惊讶之下,又有七分喜悦,急忙说道:“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但凭妹妹吩咐。”谢贻香沉思道:“既然此案与都尉府有关,那我们便先从都尉府入手。”

她见宁萃似乎没听明白,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地说道:“姐姐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个‘江南一刀’么?我们这便去找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

先竞月的府第也在乌衣巷中,不到一盏茶功夫,谢贻香便和宁萃来到先府之外。谁知刚进得大门,便见仆人胡老一脸尴尬迎了上来,抢着说道:“三小姐又来了,可得真是不巧,公子这一去至今还未归来。”

谢贻香惊道:“胡老,那****便说他奉命外出,如今算来已是第六天了,为何还没回来?难道……”她心中一急,竟不敢往下乱想。

以往先竞月若要外出,必然会告知于谢贻香,这次非但走得不声不响,而且一去便是这许多天,又没有丝毫音讯,一时间她如何能不急?胡老理解谢贻香的心思,连忙劝道:“三小姐莫要着急,公子他武功盖世,这天底下哪里有人奈何得了他?等他一回来,老奴绝不耽误,立刻便叫他来见你。”

一旁的宁萃也忍不住露出焦急的神色,问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到底去了何处,竟然连谢三小姐也要瞒着不说?”

胡老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犹豫。谢贻香见他这般暮烟,心中生疑,目光一转,淡淡地问道:“胡老,那****说自己风湿复发,出不得门,这几天秋气更浓,逐渐转寒,怎么你的风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用拐杖也可行动自如了?”

那胡老顿时僵立当场,他原本就没料到谢贻香会在此时找上门来,匆忙间赶来相迎,倒将拄拐装病一事抛诸脑后了。此刻被谢贻香识破,他只得老实说道:“三小姐,老奴几时有过歹意,此乃是公子说交待,说他此行凶险,因为怕你担心才没将这次外出之事告知于你。那****忽然找上门来,老奴怕你因此起疑,看出破绽,这才只好装作风湿病发,想要把此事敷衍过去。我本以为只要等到公子回来,便可雨过天晴,谁知他到今日还没消息。唉,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老奴言尽于此,其它还请三小姐不要再问,让我为难。”

这胡老说话虽然啰嗦,谢贻香倒也听明白了。原来竟然是自己师兄的意思,要胡老故意瞒着自己。只是不知师兄接到了什么样的旨意,此刻又去了什么地方?

谢贻香心知这胡老看似祥和,内心却极是固执,他既然答应了先竞月要隐瞒此事,那便决计不会把先竞月的去向告知自己。一时间虽是心急如焚,她却也无可奈何。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可是去了城外紫金山上的太元观?”

胡老脸色大变,脱口说道:“你……你如何得知?”谢贻香心下一亮,暗骂自己糊涂,既然宁萃那份名单写着“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先竞月身为都尉府的统办,多半也参与了此事。凭借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于情于理,自然是对付太元观的最佳人选了。

然而转念一想,那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道法通神,内外功夫早臻化境,从那夜在秦淮河畔五侯家的交手来看,就连父亲谢封轩也不是其对手。先竞月的功夫虽是极高,但毕竟太过年轻,如何及得上希夷真人那近百年的修为?难怪一向睥睨天下的师兄也会觉得此行凶险,要胡老将此事瞒住自己。

谢贻香定了定神,右手已悄然按住了腰间的乱离。自从那晚见到希夷真人开始,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太元观,看来这趟紫金山之行,终究在所难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了。

22 当年紫金共试招

谢贻香知道胡老自幼出生金陵,数十年从未离开过,既然已决定要上紫金山,当下便带开话题,转而向他询问太元观之事。

那胡老心中有愧,急忙滔滔不绝地告知:“那太元观始建于一百多年前,乃是道家庙观,隶属天师道一脉,供奉的是三清神像。由于规模宏大,道法深严,经过数代掌教的发扬光大,其风头竟然压过了当年盛行一时的全真道,因此被前朝皇族认可,封为皇家道场。”宁萃插嘴说道:“这么说来,朝廷之所以和太元观结怨,便是因为太元观受过前朝的封赏?”

胡老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么说倒也不错,却不尽然。当今皇帝的脾气,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明白,试问他如何容得下太元观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京城旁边培养自己势力?何况这一代的掌教希夷真人武功名望皆是一流人物,在前朝便名扬四海,因此甚是自负。记得十多年前我朝揭竿起义,推翻前朝暴虐时,这希夷真人还有过独霸一方的念头,想学宋代的陈传老祖,要将紫金山据为己有。当时号称‘不死先锋’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尚在人世,于是便约了他在紫金山巅试招定胜败。在场做公证的人中,便有你爹谢大将军。”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桩成年旧事,原来那希夷真人和父亲居然有过这么一段过节。回想起那晚在五侯家,自己和父亲能从那希夷真人和韩锋手下全身而退,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仍旧有些后怕。

她急忙追问胡老这场试招的结果,胡老却叹道:“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只怕世人早就忘记了。至于此战的经过,恐怕除了当时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及希夷真人的几个徒弟,就再没其它人知晓其中的详情。不过这场约战的结果却是人尽皆知了,那希夷真人经此一役,便向我朝俯首称臣,再不敢有划地为王的念头。除此之外,他还和朝廷还定下终身不踏出紫金山半步的誓约,这也算是从此退隐江湖了。”

谢贻香暗自盘算,父亲的武功虽是极高,但相比起那希夷真人,只怕尚有差距。昔日的毕无宗将军和父亲齐名,都是军中名将,想来他们的武功应当在伯仲之间。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毕无宗之所以能取胜,只怕父亲不止是在旁掠阵这么简单。说不定还是两人联手齐上,这才压制住了那希夷真人。

然而听胡老说起那希夷真人”终身不下紫金山“的誓约,自己那晚分明就见他来了金陵城,还和父亲大打出手,不禁又询问起关于这不下紫金山的誓约。胡老连忙摇头,说道:”这誓约当然是真的,否则皇帝哪会容忍他至今?自立下誓约以后,希夷真人确然再没下过紫金山,这一带太元观的信徒都知道那太元观的掌教从不下山,但凡有所求,都得亲自上山拜见。“

谢贻香此刻还不想将父亲和希夷真人那夜交手的事告知众人,只得试探着问道:“倘若那希夷真人当真违约下山,又说明什么?”

胡老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这誓约是和朝廷立下的,倘若希夷真人毁约,那便是要和朝廷决裂了。”在旁的宁萃忽然插嘴说道:“小女子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当年那一战,希夷真人是负了极重的内伤,以至经脉大损,这才老老实实地立下誓言,再不涉足江湖。我听人说过,希夷真人若要治好自己伤,只怕要靠一些邪魔外道的秘术才行。”

谢贻香回想起那晚遇见希夷真人的情形,看他与父亲交战,若是经脉受损,相比也是治好了。胡老点了点头,说道:“确有如此传言,但是否真伤了他的经脉,就不得而知了。太元观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广施恩德,收容了不少附近的难民。那希夷真人本不是什么善人,他们这番举动,只怕当中还另有深意……”

谢贻香见他住口不言,问道:“胡老,依你看来有什么深意?”胡老冷笑一声,说道:“还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收买人心。照我看来,这希夷真人到底是个不安分的主,迟早有一天要搞出些动静来。三小姐记得听老奴一言,近日里千万别去紫金山寻访我家公子,更不要去惹那希夷真人。一旦完成了皇帝交待的差事,我家公子必定全身而退,到时候我让他第一个来找你。”

谢贻香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一趟紫金山了。当下她又和胡老寒暄了几句,便和宁萃一起向胡老匆匆道别。刚出得先府大门,却想起自己那匹骏马还在了徐大人府外,便对宁萃说道:“我们去刑捕房讨两匹马,这便赶去太元观。”

却见宁萃露出为难的神情,摇头说道:“我不骑马。”她皱了皱眉,补充道:“马身上的味道太浓,我不习惯。”

谢贻香有些哭笑不得,回想起那夜她踢桌挡雨的举动,还有之前在香酽居擦拭桌椅,想不到宁萃这个出身江湖的女子,居然比深闺小姐还要娇贵。当下她只得苦笑道:“那我去雇辆马车,或者找顶软轿也行。”

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留在城里得好,不与你同去了。妹妹此去若是有什么变故,好歹在城内也有个照应。”说着,她望了望偏西的斜阳,“如果明天日出之时还不见妹妹回来,我便前往刑捕房和将军府,通知他们商议对策。”

谢贻香一想倒也有理,倘若当真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得通知庄浩明和自己父亲,于是便和宁萃交待了几句,当即告辞。她从徐府取回自己的坐骑,便匆忙往城东方向奔去。

那紫金山在城外的东郊,只有十多里路程,一路行经文渊路,穿过清溪街,京城东面的东安门便出现在眼前。她正要纵马出城,却见一名巡街公差笔直地站在街道中间,双臂平伸,将她的去路拦住。

那公差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眼,长身玉立。谢贻香不由地心生好感,缓缓停下马来,淡淡地说道:“给我让开。”那公差已恭声说道:“还请三小姐跟我走一趟应天府衙门,解释你今日正午时分,当街羞辱两名巡街公差一事。”

原来却是给中午那两名醉酒的公差讨说法来了,谢贻香顿时一脸不屑,冷笑道:“你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这是刑捕房办案。不管是当时的他们还是此时的你,阻碍于我便是妨碍公务,你们谁担当得起这个罪名?”那公差毫无惧色,反而微笑道:“谢三小姐好大的官威,莫非你们刑捕房的人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么?”

谢贻香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却见那公差不慌不忙地在腰后摸索起来,随即缓缓抽出一根漆黑的旱烟竿,又伸手到腰间的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漫不经心地往烟嘴里填装起来。

要知道自从前朝海禁开放,烟草这一物便从南洋流入中原,而今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皆多有吸食者,是以此物倒是极为常见。然而此刻看到这巡街公差摸出旱烟来,谢贻香顿时心念一动,惊喜掺半地说道:“是你?”

23 马蹄声碎枯叶飘

只见那巡街公差点燃旱烟,悠悠说道:“听说谢三小姐这一身的本领当中,最厉害的却并非刀法,而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据说纵然是在黑夜之中,百步之内也可明察秋毫。谁知如今看来,倒不过如此,说什么‘穷千里’的神通,却连在下也认不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又是那言思道乔装而来。谢贻香连忙细看,却丝毫不见这巡街公差身上有一丝“高百川”或者是上午那个虬髯捕快的痕迹,心里对这言思道的易容之术更是惊叹不已。

言思道见谢贻香沉默不语,笑道:“莫非三小姐也恰巧想通了此案的关键,这便要去缉拿那撕脸魔归案了?”谢贻香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他说的乃是“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不禁脱口惊呼道:“难道你已经堪破了此案?”

言思道不置可否地,只是淡淡地说道:“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怎敢现身相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这言思道和自己分别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可能就查清了此案?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冷笑道:“你不过才自由了几天,莫非就开始怀念天牢的日子了?你若是想来消遣于我,我立刻便可以送你回天牢里去。”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三小姐千万不要动怒,那天牢里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个晚上我实在闲得无聊,只好在牢里找消遣,去和那个叫什么下雨还是不下雨的屠夫聊了聊。结果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被我说得来自尽身亡了。”

谢贻香吓了一跳,想起天牢里死去的雨夜人屠施天翔,不禁喝道:“那……那雨夜人屠的自尽是你干的?不对,他既是自尽,与你何干?”

言思道叹了口气,笑道:“我只不过和他探讨一下杀人的方法,然后才发现这人的想象力实在是太差,就像你们这些捕快一样差劲。话说他杀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居然想不出新方法来杀人,只得自首入狱,真是好笑。于是我就告诉了他一种他从来都没想到过的方法,他大喜过望,立刻便照做了。”

谢贻香回想起那夜刑捕房去天牢求证,结果雨夜人屠施天翔的尸体突然诈尸,当场吓死了一名捕快,原来这一切尽是言思道出的好主意。她惊怒之下,又感到阵阵恐惧,回想起庄浩明曾说的那句话:“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面前这个抽着旱烟,笑容可掬的公差,绝对是自己平生所见之中最为可怕的人。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沉声问道:“你当真已经查清撕脸魔的身份呢了?”言思道微笑道:“不错,只不过眼下时机未到,天机尚不可泄露。”谢贻香闪烁着目光,缓缓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和我谈条件了?”

言思道顿时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苦笑道:“为什么三小姐总是要以你之心,来度我之腹?难道你满脑子尽是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谢贻香不理会他的讥嘲,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奸诈小人,自当以奸诈之心相防。”

言思道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恨我欠了你一份人情,又一不小心把替你破案的下雨屠夫弄死了。所以此刻即便是你将我骂得体无完肤,我也只好任劳任怨,不改初衷。”谢贻香见这言思道还在装模作样,心中大骂,嘴里却笑道:“既然你认定欠我一份人情,何不开诚布公,将你的推测告知于我?”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推测?原来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也罢,既然你要去太元观,我这便和你一起,看看我的推测是对还是不对。”他嘴里说着,人已走到谢贻香马前。

谢贻香听他说破自己的行踪,暗生戒心,却忍不住问道:“太元观?莫非撕脸魔便在太元观中?”

她话音刚落,忽觉身后一热,那言思道竟然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谢贻香触不及防之下,顿时又惊又怒,正要破口大骂,言思道的声音已在她耳边响起,笑道:“三小姐大可放心,我从不占女孩子的便宜,更加不会占你的便宜。眼下办案要紧,我们理当同舟共济,你可别逼我面见皇帝,和他聊聊你谢家一门的忠烈。”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软了下来,言思道嘿嘿一笑,从她身后伸出双手,拉动缰绳往东安门驰去,转眼便奔出了东安门。眼见一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谢贻香满脸通红,低声骂道:“你这般羞辱于我,总有一天,我定要亲手将你送回天牢,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听身后的言思道笑道:“看来三小姐对我还是有成见,总是要把我往坏处想,需知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好。”谢贻香气急败坏地说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淡淡说道:“今日你当众羞辱了两名公差,虽有一时之快,却是后患无穷。要知道这帮家伙不仅没太多学问,也不怎么讲道义,一定会记恨于你。如今我扮作巡街公差和你乘同一匹马,做出亲密之举,多少可以为你挽回些声誉,免得你在不久之后,难以和他们相处。”

谢贻香冷哼一声,说道:“我何必要与他们相处?”身后的言思道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那紫金山在金陵城的东郊,古称金陵山,战国时期之楚国在此建金陵邑。后因山中常有紫气升腾,在日光下又呈现出金色光辉,于是东晋时改称为紫金山。其三峰相连形如巨龙,山与水浑然一体,雄伟壮丽,气势磅礴。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阴,只见地势上斜,谢贻香和言思道同乘一匹马,已然到了这紫金山脚。

紫金山方圆有十多里,太元观不过是山中的一小块,深藏于半山腰的紫霞湖旁。两人沿着道路绕山而行,但听马蹄声碎,踏起满地落叶飘舞,果然是个悠闲的去处。行到半山之时,马转过山道上的一处急弯,但觉眼前陡然一亮,原本狭窄的山道前,居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然而叫谢贻香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个广场之上,此刻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她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当真称得上接踵比肩,挥汗如雨。眼见这些人或坐或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略一估摸,只怕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之众。

24 拜山太元显名号

谢贻香略一定神,这才回想起太元观一直在收容附近的难民,暗骂自己大惊小怪。只不过方才从那僻静的山道转个弯过来就见到这许多人,一时有些惊愕。眼见这数千难民尽数聚集于此,原来这太元观在不知不觉中,居然挽救了这许多难民的性命,谢贻香隐隐间不禁生出一丝敬仰之情。

当此情形,马已不能再行,谢贻香和言思道只得跳下马来,牵着马从这些难民中穿行而过。那些难民在此聚集得久了,时常有求神问道之人来这太元观,或贫或富,倒也见得多了。此刻见两人走来,也不做理会。

言思道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江南人士,只因无家可归,这才沦落如斯。嘿嘿,这太元观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每日为这些难民供给粥水,又赠符施药,他们当然舍不得离去,要长留在此了。”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当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又不曾有天灾降临,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流落于此?”

言思道冷笑道:“这还不是皇帝做的好事。要知道自古以来,所谓的改朝换代,说到底不过是一批穷人翻身致富,随之而来,自然便有一批富人家破人亡。本朝开国不过十多年,这批乱世中的失败者当然还来不及死得干净,便有了眼前这许多难民。”

谢贻香听得大皱眉头,正色道:“我朝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行的是堂堂正义之师。什么穷人翻身富人家破人亡,这话要是传到朝廷耳中,足以灭你十族。”

言思道不屑地笑道:“真是好笑了,这世间之事几时有过什么对错之分?又何谈什么正义之师?天下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你若夸赞它的好处,它便是好事;你若批判它的坏处,它便是坏事。”

谢贻香怒道:“那么如你所说,我汉人便该屈身于异族之下,挨他们的皮鞭,受他们的凌辱?”

言思道悠悠叹道:“这只怪前朝飞扬跋扈,自以为是,根本不了解汉人的本性。他们若是懂得采用权谋手段,用汉人来管制汉人,避免自己族人与汉人之间的争锋相对,在面子上粉饰过去,那不知有多少汉人会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卖命,谁还有会心思造反?”

说到这里,言思道语调一转,扬声说道:“再说了,当今皇帝为了要稳定民心,维护他那受命于天的说法,这才说什么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把前朝骂得一文不值。前朝是否有那么差劲?只怕未必。想那前朝大汗的射雕英姿,几乎荡平寰宇,杀得四海蛮夷闻风丧胆,只怕后世之人非但不会介意他异族的身份,还会以汉人曾做过他的奴才为傲,替他们也替自己歌功颂德。”

谢贻香听得不住摇头,大不赞同,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美和丑。时光流逝,物换星移,谁又会纠缠于此刻的对错?后人只会把那些美的东西认作是对的,将丑的判为错。所以项羽是英雄,刘邦是小人;所以孔明是英雄,孟德是小人。这便是所谓的历史。”

谢贻香忍无可忍,脱口骂道:“放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如此,公理自在人心。”

言思道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眼前这些难民问道:“很好,那么依三小姐所见,太元观收容这些难民,是对还是错?”

谢贻香沉吟道:“就此事而言,太元观自然是对的。”她这话说完,却见言思道一脸奇怪的表情,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谢贻香气得火冒三丈,言思道也不和他争辩,伸手一指,说道:“我们到了。”

谢贻香不禁抬头望去,眼前一道大门矗立,牌匾上烫“太元观”三金字,两人谈话间,已不知不觉地穿过了那数千难民,来到太元观门前。

终于来到太元观了,谢贻香微一定神,正要拟定应该如何行事,却见言思道已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大步踏进观门。观门前的两名弱冠道士连忙迎了上来,躬身向两人询问。谢贻香瞅见这两名道士脚步飘逸,踏地无声,显是身负功夫,当下暗自戒备。

言思道却是毫不理会那两个道士,只说了声“刑捕房查案”,便径直往里闯去。谢贻香惊愕之下急忙快步跟上,低声说道:“太元观和朝廷素有隔阂,相互间从不越界。似我们这般闯入,不能用刑捕房的名头。”

言思道脚步不停,嘴里说道:“怎么,三小姐害怕了?此刻箭已在弦上,恐怕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若还想缉拿撕脸魔,就别多话,否则我们今日就要丧命于此。”

谢贻香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是缉拿撕脸魔,一时不禁有些踌躇。言思道又补充说道:“你真以为外面那些粥药是在救济难民?嘿嘿,那可是买命的钱。”说罢,他再不理会谢贻香,大步往观内而去。

山门后便是太元观的大院,院中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正往外冒着青烟。此刻日暮时分,观内已不见一个香客。一众大大小小的道士分散在四处,眼见二人闯入,连忙上前查问,却被言思道一口一句”刑捕房查案”喝退,只得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

谢贻香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眼见夕阳铺洒,将天际染成了血红之色,心中越发觉得惶恐。只见言思道却对周围一切却根本视若无睹,一路快步而行,当即踏入观内的三清大殿,谢贻香暗叫不妙,连忙紧随其后,一同踏入了殿中。

殿**奉的是三清神像,神龛下香烟袅袅,将三清神像笼罩于其中。此刻正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立于三清像前,一身橘黄的道袍甚是华贵,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珠玉,边角还挑着耀眼的金丝。眼见言思道和谢贻香二人进殿,那老道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两位若是拜山问道,此处便是了。”

言思道骤然停下脚步,斜眼打量着那老道士,说道:“我二人前来拜山不假,却不问道。久闻希夷真人座下有四位得道仙尊,道法通神。我看这位道长如此出尘脱俗,却不知是希夷真人座下的哪位仙尊?”

老道士见来人虽是个巡街公差的打扮,却长得甚是俊俏,话又说得如此动听,纵然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也不禁面露喜色,笑道:“贫道无霞子,乃是仙师座下的首席大弟子。承蒙阁下抬举,贫道资质愚钝,悟道尚浅,不敢妄称‘仙尊’二字。”顿了一顿,他又问道:“道观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处,即便对外开放,也自有其作息。而今天色已晚,两位此刻前来,不知……”

言思道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双眼一翻,扬声打断他的问话,说道:“原来道长便是无霞子,听说你身居太元观首席大弟子之位,已有六十多个年头,奈何你家仙师却始终不肯驾鹤西去,将他那掌教之位传授给你,真是可惜得很。哈哈,幸好道长你资质愚钝,悟道尚浅,这才不能白日飞升,羽化登仙,若是在你家仙师之前而去,岂不是要便宜了你下面那三位师弟?”

这话直说得无霞子那一张脸整个变作猪肝之色,气得张大了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言思道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突然伸手将一物高举,放声嘶喊道:“应天府巡街衙门,会同京城刑捕房、亲军都尉府和谢大将军府,奉旨调查撕脸魔一案,请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现身相见。”

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大跳,再看言思道手中高举之物,更是脸色大变:那分明是谢封轩的九龙玦。

25 外道邪魔竞比高

要知道在这京城之中,除非是皇帝本人亲临,九龙玦便已是最高的象征。

此刻眼见言思道拿出九龙玦来,谢贻香急忙在怀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她顿时明白,定是刚才两人共乘一骑的时候,言思道以在暗中将她的九龙玦偷了过去。然而转念一想,言思道的话语中,居然把巡街衙门和刑捕房、都尉府、大将军府相提并论,一时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

那无霞子虽不知道巡街衙门是个什么东西,但刑捕房、都尉府、大将军府这三个名头却是如雷贯耳,他惊异之下,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宝剑。霎时间,只听衣袂声响,又有两名老道士自门外冲进三清殿中,与那无霞子年纪相仿,都是满头白发,显然也是被言思道那番话震惊,忍不住现身进殿。

眼见这三名老道一前二后,成丁字形站立,将自己和谢贻香围在当中,言思倒也道神色不变,兀自笑道:“怎么,想要动手?要知道都尉府的人早已潜入此处多时,刑捕房的庄浩明也随后便到,再加上在城中统领全局的大将军谢封轩,凭你们几个老道士,能有几分胜算?”

无霞子脸色大微,抬眼望向刚进门来的两名老道中脸色黝黑的一人,沉声道:“无霰师弟,你去外面看看。”原来那黑脸老道便是希夷真人坐下的三弟子,道号无霰子。他平素最是机灵,此刻听到大师兄的吩咐,连忙退出殿去。

谢贻香见事情闹大,急忙附在言思道耳边,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言思道只是笑而不答,另一个名白无须的老道见谢贻香说话,却将她认了出她,冷冷说道:“原来是谢家三小姐。既然三小姐代父前来,贫道怎敢怠慢?久闻‘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贫道无绛子,今日便以‘玄牝之剑’,来领教刀王的绝学。”

谢贻香暗叫不妙,这无绛子排行第四,在希夷真人众弟子中武功最高,脾气也是最怪。当年先竞月在紫金山监察皇陵修建,她便曾和这老道士有过争端,结下了梁子。此刻听他向自己邀战,分明竟是信了这言思道的胡言乱语。当此紧要关头,自己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弄清楚,又如何能接受他的挑战?

当下谢贻香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缓缓说道:“休得无礼,你且退下。”谢贻香识得这个声音,心中微微一凛:“希夷真人终于现身了。”

那无绛子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地退后两步,希夷真人随之便从门外缓缓踏入殿中,依然是那身雪白的道袍。他的目光在谢贻香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便牢牢地锁住了言思道。

虽然眼前这俊俏公差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特异之处,却仿佛给自己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希夷真人意随心动,神通立刻发动,浸入这三清殿中的每一处角落,然而感应之下,却丝毫感应不出这公差身上的真气。

若是连希夷真人这般修为,都无法感应出对方身上的真气深浅,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身上毫无内力,要么就是这人的修为远高于自己。然而看这公差不过二三十岁年纪,怎么可能高过自己近百年的修为?希夷真人隐隐感到一阵不安,难道这天下间还有自己看不通透之人?

当下希夷真人压住自己心中的异样,强定心神,脱口喝道:“何方妖魔,胆敢侵犯三清神殿?”

言思道转过身来,与门外进来的希夷真人相对而立,脸上已露出少有的严肃之色,语气却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三清早已被妖魔玷污,我特来降妖除魔。”

希夷真人心中一震,沉声喝道:“一派胡言!堂堂道家圣地,此刻除你之外,又何来的妖魔?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说到最后那句“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时,也不觉他声音提高,谢贻香却陡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得冰凉了。惊慌中她连忙退开两步,再看旁边的无霞子和无绛子,那两名老道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默默地退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封锁了三清殿的正门和后门,将出路封得严严实实。

当中的言思道依然不为所动,伸手指了指大殿神龛上的三清雕像,说道:“老君一气化三清,汇成上清、玉清、太清。与之相比,我亦有一气,一化仲尼,一化佛陀,一化老聃。你既拜神,为何不来拜我?”

听到如此狂妄之语,希夷真人怒由心生,大喝道:“无知蠢物,胆敢冒犯上仙,贫道今日便要你血溅当场。”话音一落,谢贻香便觉眼前一黑,腰间乱离无故长鸣,“唰”的一声自行出鞘,窜进她手中。

谢贻香叫苦不迭,心知这乱离是师父刀王的遗物,素有灵性,此刻无故长鸣出鞘,可见眼前的形势已是凶险万分。大殿前后的无霞子和无绛子此刻也是神色凝重,竟双双盘膝坐下,脸上如临大敌一般。要知道似希夷真人这般修为,已可谓惊世骇俗,近乎天人了。他甚至不必出招,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浑身的修为便可化为神通,击破对手的身心。

言思道的身子也是一晃,似乎有些抵挡不住希夷真人那神通的压力,然而他强行站定,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这巡街公差在自己的神威之下,居然还如此强硬?希夷真人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发沉重,忍不住喝问道:“你笑什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四周压力似乎略微有些缓解,言思道连忙大笑道:“就算是我冒犯三清上仙,却又关你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我血溅当场?”不等希夷真人答话,他的话语已如连珠火炮,劈头盖脸地向希夷真人说道:“昔日前朝失德,天师道守倡义旗,联合了上清、灵宝、净明三道,合并成为正一道,一边与趋炎附势的全真道抗衡,一边反抗官府,相助义军,那是何等的英雄?而你身为天师道众,上不思为民请命,下不思护教卫道,甚至违背道家清心无为的宗旨,狼心狗肺,奴颜婢膝,一心要讨得那异族的欢心,享受荣华富贵。试问你既做出此等令人唾弃之举,当真可谓是为老不尊,恬不知耻……”

想不到言思道竟敢当面辱骂希夷真人,谢贻香吓得浑身冰冷,这人若不是疯了,那便是一心前来求死。想那希夷真人上百岁的修为,道法可通天地日月,恐怕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制两人于死地,言思道这般激怒于他,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谢贻香惊惶中,言思道话语不停,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但如今我朝平四海,清宇内,天下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你却依然心怀叵测,暗藏祸心,无端搞出些是非来。似你这般无耻之徒,妄自为人,苟活至今已是不易,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师一道,以道教中人自称?”

言思道这番长篇大论虽是骂得毒辣,却是有理有据,甚有逻辑,气得那希夷真人七窍生烟,一身雪白的道袍如同吃饱风的船帆一般鼓胀起来,显然已将功力催到了极点。

谢贻香看得明白,待到希夷真人这一盛怒出手,只怕这三清殿内顷刻之间便会万物俱焚,灰飞烟灭。

26 有舌如剑劫数到

面对希夷真人随时可发的暴怒一击,言思道竟是毫无惧色,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继续骂道:“你献媚异族,抗拒我朝,是为不忠;背离老庄,叛出天师,是为不孝。如今民心思安,你却笼络人心,图谋不轨,这是不仁;排挤众教,独尊太元,这是不义。战败于谢毕二人,是不勇;失势于朝中百官,是不智。皇帝宽宏大量,留你一命,你却私毁誓约,鼠窜入京,是不信;无视我等朝廷钦差,欲下毒手,是不礼。似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勇不智,不信不礼之人,居然能在这皇城东郊、紫金山腰立观传道,简直是朽木为梁,禽兽窃位。他日下到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老聃庄周?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君臣?”

这话一出,谢贻香眼前猛然一黑,手中的乱离已是蓄势待发,她急忙深吸一口气,谁知这一张嘴,却吸了个空。仿佛这三清殿中的空气被尽数抽空了去,汇聚到了希夷真人的身边,在他四周流转起来。

希夷真人那本就红润脸,此刻已变作血红色,显是怒到至极,却依然站立着不动,没有将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迸发出来。

倒不是希夷真人不想出手,言思道句句恶言直击他内心深处,早已远远超出他的忍耐范围,然而眼前这公差却始终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的:那是一种神秘而又恐惧的感觉,仿佛便是那道家典籍中常说的“劫数”。

之前在他神通的窥探下,丝毫不曾感觉到这公差身上有任何内息,可以说是根本不堪一击,此时更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周身上下全是破绽。但是试问这么样的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而且他身处自己强劲的真气之下,还能毫无惧色地侃侃而谈,其中必定有异。

希夷真人之所以能历经两朝,长命百岁,正是由于他行事谨慎,绝不弄险,此刻敌情不明,他绝不能贸然出手。更何况这公差身旁的谢贻香自己那晚打过照面,知道她确然是谢封轩之女,倘若自己这一出手,那边等同于和朝廷彻底翻脸。他三思之下,一时竟举棋不定,只得蓄势待发。

言思道见希夷真人仍然没有出手,心知机不可失,趁胜追击道:“你若还有一丝良心,一丝人性,便该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不然你为何会一言不发,这便算是默认了,是也不是?亏你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要我这个晚辈的来教训于你,你倒是羞也不羞?”

这话极是毒辣,想那希夷真人数十年来身份显赫,周围全是吹捧之声,几时受过这般露骨的辱骂?只听他浑身骨骼作响,仿佛要散落开来,身上的内力已汇聚到了极限,若再不发泄出来,任凭他修为再高,遇到这等巨大的劲力无处可散,必然要反噬他自身。

然而言思道岂容他缓过气来?扬声发出最后一击,大喝道:“当此太平盛世,汉人翻身做主,你却怨恨自己的地位不及前朝,再加上对谢封轩、毕无宗的愤恨,所以想要谋反,是也不是?你四处收购粮食,把江南一带的难民尽数聚集在此,便是要伺机而动,直捣京城,从而窃取皇位,是也不是?”

希夷真人心中猛然剧震,内息立岔,只觉喉间涌动,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方才他一直被这公差以言语相激,蓄势待发的一击已经积攒到了极限,却陡然听到自己暗中筹谋多年的计划被对方当场喝破。他盛怒惊恐之下,纵然自己的一身功夫已臻化境,却也无法疏导这股巨大的内息,终于被自己的劲力反噬,受了极重的内伤。

这就好比是拉满弦的强弓,到了不得不发之际,却又没有松弦,最终只能绷断弓弦。希夷真人这一吐血,谢贻香身边的压迫感立即消散,仿佛雨过天晴,拨云见日一般。眼见希夷真人就地而坐,盘膝调理起来,谢贻香悟性极高,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那言思道先是以狂言挑衅,惹得希夷真人怒由心生,继而化为杀意。要知道希夷真人那道家的功夫最讲究随心所在,杀心一动,功力便随之聚集了起来。然而言思道却深知道家那“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的宗旨,竟以自己的性命为注,赌希夷真人不敢率先出手,继续恶言相向,让希夷真人在盛怒之下,把功力运至极限。等到希夷真人浑身的功力运至极限的那一瞬间,言思道突然喝破了他内心的秘密,让他心绪大乱,无暇疏导身上凝聚的真气,这才最终被自己所伤。

谢贻香虽是少不更事,却极具聪慧。言思道和希夷真人这番对持,双方虽未出得一招,但却是心智间的最高较量,那希夷真人倒也罢了,言思道这边若是稍有失算,便是身死当场的后果,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她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这言思道当真算得上是谈笑之间,便将这惊世骇俗的希夷真人一举击溃,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绝对无法相信世间会发生这样的事,会存在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谢贻香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脱口说道:“你……他……你是说他太元观想要谋反?”她听得清清楚楚,刚才言思道所说的,的确是太元观要谋反。“若是太元观要谋反,那么……”一时之间,谢贻香竟不敢往下细想。

此刻大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两名老道,这才回过了神来,手足无措地望向他们的师父。言思道见希夷真人吐血之后,随即便盘膝而坐,运功调息起来,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谢贻香这才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水。

当下言思道缓缓退开几步,指着希夷真人缓缓说道:“你虽有谋反的念头,但当年一战败于谢封轩和毕无宗二人之手,以至经脉受损,功力大消。此番你重出江湖,怕自己斗不过他们二人,于是便用上了借阳之术,是也不是?”

希夷真人闭目不答,头顶上隐隐冒出一股白气,看样子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息着伤势。言思道又瞥了谢贻香一眼,向是在对她解释一般,继续对希夷真人说道:“这所谓的借阳之术,本是西域欢喜道的邪门功夫,不知你从何偷学而来,居然用在那些太元观的信徒身上,让他们为你养出内丹,助你功力大进,是也不是?如此异想天开,伤心病狂的事,亏你做得出来。”

说着,言思道伸手遥指希夷真人,转头迎上谢贻香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便是撕脸魔。”

27 刨解案情怒火烧

言思道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谢贻香呆立当场,甚至比刚才她听到太元观要谋反的消息还要来得震惊。

这一路上从进到太元观中开始,一直都是言思道自己在唱独角戏,用言语引导着整个局势的发展,倒叫她把撕脸魔一案抛至于脑后了。此刻想来,言思道随他来此的目的,不正是为了缉拿撕脸魔?

莫非眼前这仙风道骨的希夷真人,便是那凶残之极的撕脸魔?谢贻香缓缓摇头,这希夷真人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好歹是一派之主,怎么会是那穷凶极恶的撕脸魔?

只见希夷真人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头顶那道白气却是越来越浓,弥漫成一团雾气,显是到了疗伤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的分心,自然也无法开口说话。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也看出当前的形势,急忙踏上几步,双双护在希夷真人身前,怕言思道和谢贻香借机行凶。

言思道对那两人不屑一顾,对谢贻香说道:“容我向三小姐解释,这所谓的‘借阳之术’,本是源自于西域的欢喜一道,所以中原鲜有传闻。此术的要旨便是将自己修炼的一缕真气,注入到他人丹田中以作诱饵之用。原本普通人在毫不知情之下,平日里就算吸收了天地之灵气,也随着一口浊气排出,除非是练武之人,才能将这天地之灵气积攒到丹田,化为自己的内力。这借阳之术便巧妙在将自己的真气注入普通人丹田中后,就成了一股吸力,其人一旦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便会与这缕注入丹田的真气相互纠缠,融为一体,停留在那人体内,继而凝结成有质之物。这便是所谓的内丹了。”

说着,他人已缓缓退到谢贻香身边,继续解释道:“由于这养成的内丹是以施术者的那缕真气为源头,因此施术者只需以自身真气诱导那人丹田,便可和身上的内丹产生共鸣,使其脱离那人的丹田,从口中吐出,这便是撕脸魔伸手入别人嘴里的动机所在。”

谢贻香虽是第一次听说这借阳之术,但听他说得句句在理,由不得自己不信,不禁颤声问道:“借阳之术……你是说撕脸魔杀人的目的,便是为了那什么内丹?”

言思道点了点头,沉声道:“用此方法炼成的内丹,虽是养成于他人体内,却是以施术者自己的真气为根源,服食之后绝无排斥,功力立增。虽然此法虽然对施术者百无一害,但那内丹却是极难炼成,不但对受术者先天体质的要求极高,还与受术者后天的际遇有关,因此很少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施展此法。”

“然而这老道士功力极深,门下又有成千上万的信徒,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只需在画符治病时,暗中对那些信徒注入一缕真气,施下此术,待到数年甚至十多年后,再进行筛选,找出有望养成内丹的受术者,继而从他们体内取走内丹。”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脸上居然露出一片悲愤之色,沉声说道:“由于那内丹难以炼成,大多数时候只能空手而归,所以这老道士恼羞成怒之下,探入口中取内丹的那只手便顺势发力,将受术者的脸震裂,成了名动一时的撕脸魔。”

这就是撕脸魔一案的始末?谢贻香回想起徐大人说过,缅榕曾服食过希夷真人的符水,只怕就是在那时候,她便被施下了这等邪术,所以才导致了近日的杀身之祸。这想法一出,谢贻香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相信了言思道的说法。

只听言思道又说道:“三小姐可还记得,那些死者的致命伤是被封住华盖、巨阙、气海三大要穴,阻碍了气血流动,导致其缓缓死亡,那便是这希夷真人为了在此期间内取出死者身上的内丹。至于他那诡异的封穴手法,恐怕那也是西域欢喜道的功夫,所以未曾在中原武林中显露过。此外你曾说过,撕脸魔的内劲是先柔后刚,却不正是道家那‘聚如清风,放如奔雷’的要诀?何况放眼当今天下,若非是眼前这百年老妖亲自出手,那撕脸魔又怎会来去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

听到言思道这一大番理据,谢贻香心中逐渐开朗,仿佛疑云尽消。回想起宁萃说过,当年在父亲和毕无宗的联手之下,这老道身受重伤,甚至损害到了经脉,如今却恢复了功力,甚至比以前还要精进,原来是用了这般恶毒的借阳之术。

然而她心中还是有些疑问,不禁问道:“那……莫非他选中的这三十七人,也就是被他杀死的三十七人中,一颗内丹都没找到?”按言思道所说,希夷真人是没找到内丹,这才将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的,那要是被他找到了又如何?

言思道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谢三小姐,亏你也是习武之人。若是你丹田中的真气被人抽空,一丝不剩,那你会怎么样?”

谢贻香微微一怔,说道:“丹田中的真气……那怎么可能,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丹田中或多或少也会积存一些真气,怎么可能是空的……”她心念一动,随即补充道:“若是丹田中的真气真被抽空,只怕那个人也要形神俱灭了。”

言思道点了点头,叹道:“形神俱灭,不错。那受术者体内炼成的内丹,便是他丹田内所有真气凝聚成的有质之物,一旦被撕脸魔取走,立刻便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是想知道他窃取了多少颗内丹,恐怕只能去查一查最近有多少个太元观的信徒无端失踪。”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原来死者都是太元观的信徒,而被这希夷真人以“取内丹”为名所杀害。看来宁萃偷偷抄写出的那份名单,只是提醒了自己死者乃是太元观的信徒,倒不是皇帝派人所杀害了。

相通了这一连串的事,谢贻香不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再无疑问。想不到世间居然会有如此诡异可怕之事,她此刻的脸色已是说不出的难看,怒火焚烧中缓缓踏上两步,对席地而坐的希夷真人说道:“既然真相大白,劳烦道长跟我回刑捕房。”

她话一出口,心中却忽然莫名地一跳,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回想起城西那秃顶老者的话,似乎就在自己耳边回荡起来,反复念道:“捕兽于渊,求鱼于天。功负力捐,无罪不冤。”

然而此刻的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眼见希夷真人依然闭目不答,他身旁的大弟子无霞子已沉着一张脸,大声喝道:“你这巡街公差,当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即便如你所言,也是无凭无据,就算是皇帝老儿亲自前来,也休想将我师父带走问罪。”

谢贻香听到这话,忍不住冷笑起来,淡淡地道:“自古以来,我刑捕房但凡缉凶归案,几时要过什么凭据?那撕脸魔先后犯案三十七次,你师父若是能证明自己每次都不在现场,那倒还有得查。倘若这三十七次案发时,他有一次交待不清自己的去向,那便等着升堂定罪,开刀问斩。”

无霞子还没答话,一旁的无绛子猛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刑捕房,老子先一剑宰了你。”

28 纷别出鞘慑群豪

这无绛子虽身在道门,言谈举止却是粗俗无比。他话音一落,腰间宝剑已离鞘而出,手腕抖动间只觉寒光一闪,剑已刺出,却是朝言思身上道刺来。

原来无绛子虽然脾气暴烈,却也不笨。那谢贻香好歹是大将军之女,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莫要伤害得好。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公差却是弱不禁风,又将自己师父弄成重伤,他早就萌生出了杀意。

此刻他这一剑出手极快,剑光如水一般流转,顿时便将言思道浑身上下都笼罩于其中,只待内力一吐,便要将言思道绞为碎片。然而言思道也是反应极快,他见无绛子出剑之前若有若无瞥了自己一眼,便心知不妙,立刻惊呼道:“三小姐救命!”话音刚落,无绛子的剑已刺到眼前。

这一路行来,谢贻香不知不觉中,已将言思道当作同伴,当此时刻哪还记得他是朝廷重犯的身份?眼见无绛子的剑招毒辣,她毫不思索挥出手中的乱离,接连使出“乱红飞过”、“乱云飞渡”、“乱琼碎玉”三招,两守一攻,将无绛子这一剑化解开来。

无绛子见这谢贻香不过是个小女孩,却能出刀化解掉自己的攻势,还能回击出一招,惊异之下不禁勃然大怒,一时间哪还顾得上什么大将军之女,当即扬声喝道:“好,就让贫道看看刀王的传人能有几斤几两。”

他嘴里怒吼,手中宝剑成圆,化为太极之势。继而生两仪、变四象、成八卦、转六十四卦,顷刻间便将谢贻香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封得密不透风,竟是将一套以慢打快的“玄牝之剑”,疾风骤雨般地施展开来。谢贻香心知遇上劲敌,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得将自己那套‘乱刀’尽数使出,以快打快,见招拆招,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无绛子手中的宝剑。

两人身影极快,弹指间便拆了上百招,场外众人只能隐约看出有一道绯红色和一道青灰色纵横飞扬,在殿中相互交织出一个大圆来。但听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缕,越响越快,到最后居然区分不出声音之间的间隔,化作一阵“叮……”的长鸣,震得众人耳膜刺痛。

那无霞子本是守护在希夷真人身旁,此刻眼见谢贻香被无绛子绊住,当拔剑在手。他为人甚是阴险,脚下一滑,竟是向场外的言思道游走过去。

言思道早就将每个人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有防备,立刻跳开几步,躲到了激战中的谢贻香和无绛子后面。无霞子急忙提剑绕过场中两人,却见言思道脚步不停,也跟着他绕起圈来,始终让激战中的谢贻香和无绛子两人隔开自己和无霞子。

无霞子绕了几圈,心感烦躁,恶念顿生。他猛然挺剑刺出,向场中的谢贻香刺去。

莫说谢贻香此刻正苦苦招架无绛子的攻势,心无旁骛,就算她早有准备,也缓不出手来应付无霞子这记偷袭。无霞子眼见自己就要得手,心中暗喜,却突然觉得手中一空,他原本握在手中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剑竟然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以无霞子的武功,居然莫名其妙地弄丢了自己手里的宝剑。他大惊之下,急忙使出一招“御风而行”,向后飘出数丈,背心重重地撞上了三清神龛。却见被自己撞落的漫天灰尘中,一个白衣青年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三清殿中。

之所以说毫无征兆,是因为至始至终,无霞子根本没有发现这白衣青年的到来;而理所当然,却是因为这白衣青年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将自己的气息溶入了整个大殿之中,仿佛自恒古时便站立在了那里。

那白衣青年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两道剑眉入鬓,一双凤眼生威。此刻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正捏着一柄宝剑的剑尖,如同拈着一支花枝般轻柔——无霞子立刻认出,那正是从自己手中消失的宝剑。

无霞子自出道以来,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从没有人能将他的剑这般无声无息地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望见那白衣青年腰间的黑鞘长刀,脑海中念头飞转,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缓缓问道:“来的可是‘江南一刀’先竞月?”

那白衣青年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一抬手,便把无霞子的宝剑丢回到他脚下。

无霞子只觉浑身一片冰凉,来的果然便是那名动天下的先竞月。方才对方这手夺剑的功夫虽有偷袭的嫌疑,但他将宝剑丢还这一举动,却又显露出大将风范,甚至还狂妄得紧,无礼之极。

虽然受到这般羞辱,无霞子却知道先竞月的名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缓缓弯下腰来,拾起自己的宝剑,伸手一抖,摆出他平生绝学“海雨天风剑”的起手式来,沉声说道:“贫道……”

他刚说得这两个字,先竞月见他剑已在手,招已成形,便踏上一步,拔出腰间的长刀向他当头劈下。

他这一刀并不快,甚至没有刀光,没到刀风,没有刀意,更没有刀气。那把刀的刀身也是漆黑色的,不知是乌钢还是玄铁铸成,细看之下,刀刃上还隐约有几个小缺口,正是先竞月那把赖以成名的“纷别”。

他这一招并不复杂,甚至没有变化,没有花俏,没有后招,更没有玄机。这一招只是普通到极点的一招“独劈华山”。但凡是用刀之人,所学的第一招刀法,便是这“独辟华山”了。

面对先竞月这一刀,无霞子在顷刻间便已想出一十三种破解的方法,然而眼看对方如此嚣张,自己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在气势上先输一截。当下他也是一剑刺出,以硬碰硬,正是他“海雨天风剑”中最凶狠的一记杀招“飘风骤雨”。

他这一招“飘风骤雨”后发先至,先竞月的纷别还高举在半空,无霞子手中寒光迸发,宝剑已率先到了先竞月咽喉之处。却见先竞月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也不见他有什么奇特的手法,拇指和食指便捏住了无霞子的剑尖,毫不费力地将剑夺了过来,随手扔在了一旁,和之前夺剑的手法一模一样。

无霞子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变故做出丝毫反应,先竞月的纷别已当空劈落,随之收刀回鞘,再不多看他一眼。

无霞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左手捏着剑诀,伸出的右手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一道红线缓缓从他胸前的道袍上浸渍出来,但听几声破裂的声响,他那身华贵的道袍上珠玉四下飞散,继而鲜血涨破胸前的那道红线,径直狂喷出来。

眼见无霞子一招之下便已败亡,一脸茫然地倒了下去,旁边的言思道高声喝彩道:“好一把纷别,好一个先竞月。”

29 孤注一掷见戈矛

先竞月一招击毙无霞子,听得言思道的称赞,当下转头望向他,开口说道:“你也不差。”

他口中的“不差”,自然不是指言思道的武功,而是说他刚才和希夷真人的那场心智较量。原来先竞月早已奉命在这太元观众潜伏了多日,朝廷一直以太元观为心腹大患,其救济的数千难民,也是京城的一大隐患,所以才让都尉府暗中监视。而皇帝的密旨只是要他密切监视太元观的行动,切不可打草惊蛇,所以先竞月一直没有现身相见。方才眼见谢贻香遇险,迫不得已之下,先竞月这才只好现身相救。

言思道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能得到先竞月的开口一赞,此生倒也不枉矣。单凭这句话,当佐一斗烟。”他果然摸出腰间的旱烟,点燃了大口猛吸起来。先竞月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激战中的谢贻香。

谢贻香虽是全神贯注,无绛子却尚有闲暇,分心留意着四周动静。眼见突然冒出个“江南一刀”来,仅一招便杀了自己的大师兄,他惊恐之下,慌忙横剑挡开谢贻香的乱离,跳出战圈来,双眼狠狠盯着先竞月。

谢贻香压力一消,这才看到先竞月。她顿时满脸惊喜,脱口说道:“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这才想起胡老早就告诉过自己,先竞月是来了太元观,自己这才前来紫金山找人。只不过中途遇到了言思道,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行程。

两人相逢之际,正待细说,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充盈着整个三清殿,和言思道刚才的话一模一样:“好一把纷别,好一个先竞月。”话音落处,希夷真人已缓缓站起身来。

无绛子见师父无恙,提步躲到希夷真人身后,惊道:“师父,大师兄他……”

希夷真人略一伸手,阻止了无绛子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先竞月,沉声说道:“都尉府第一高手先统办既然现身于此,看来皇帝是真要对我动手了。”

要知道之前言思道满足说的什么巡捕房、都尉府和大将军府,毕竟是一面之词,希夷真人即使相信了九分,也不敢确认。但都尉府作为皇帝的私人机构,代表的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此刻作为都尉府统办的先竞月这一现身,那便是再无虚假了。

就在这时,一名白发黑面的老道冲进殿来,大声叫道:“师父,那刑捕房的庄浩明果真带人来了,连他在内共有十一人,此刻就在观外。”谢贻香立刻认出来的是刚才出门查探的无霰子,希夷真人座下的三弟子。

听他说就连庄浩明也来了,谢贻香虽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惊喜。方才听言思道说庄浩明随后就到,还以为是他信口开河,哪知果真如此。那无霰子这才看到地上无霞子的尸体和一旁的先竞月,脸色一变,立刻拔剑在手。

眼见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言思道当即哈哈大笑道:“此番行动,我应天府巡街衙门与将军府率先打头阵,都尉府从旁接应,刑捕房在后增援。如此四路人马俱到,希夷老道,你是想束手就擒,还是要大打一场?”

希夷真人依次扫视着言思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三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先竞月腰间的那把纷别上面,沉声说道:“很好,贫道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与刀王一战。如今眼见刀王有如此传人,深感欣慰。”

先竞月只是淡淡地问道:“要打么?”

希夷真人脸色阴晴不定,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无霰子和无绛子说道:“事已至此,我们虽然还未策划得周全,倒也不能坐以待毙了。皇帝既然要先向我们下手,不得已,我们只好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他顿了一顿,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这便速去准备,将那些难民号召起来,今夜我们就要攻取京城,擒获皇帝。”

希夷真人这番话虽然说得平和之极,在谢贻香耳中却如惊雷绽现,直听得背心里冷汗直流。原来从庄浩明到谢封轩,从宁萃到言思道,这一干人居然所言非虚,那太元观当真是要做谋反之举,而且就在今夜,就在此时此刻。

就连先竞月的脸色也不禁微微一暗,沉声说道:“你们先走。”

谢贻香还没弄明白,言思道已拉起她向殿外走去,口中大笑道:“高手过招,我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惹你师兄分心。他日有缘相见,自当把酒言欢。”他后面半句话却是对先竞月说的。谢贻香茫然之下就被拖出了三清大殿,言思道脚步不停,径直拉着他往观外走去。快到观门之时,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挣脱开言思道的手,说道:“你做什么?我要留下来帮师兄。”

言思道白了她一眼,冷冷说道:“我说三小姐,现在这太元观可是要造反了。你以为你师兄为什么要叫我们先走?你还不赶紧回去,通知朝廷防范?”谢贻香顿时醒悟,嘴上却说道:“可是师兄他……”

言思道突然一笑,说道:“你留在这里倒也可以,只不过你是想要我这个天牢里的钦犯前去通风报信么?”谢贻香顿时醒悟,虽然不放心先竞月,也只得往外走去。她边走边瞪了言思道一眼,怒道:“你先别得意,我迟早会和你算账。”

不知不觉中,紫金山上此刻已是夜色笼罩,在月光映透之下,四处弥漫起阵阵青烟。朦胧中谢贻香和言思道一路小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太元观的大门,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喝道:“切莫放走这两人,给我擒下了。”

谢贻香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却是无霰子和无绛子双双追了出来。伴随这声呼唤,太元观内顿时涌出十多名道士,个个手提长剑,直扑二人而来。言思道吓了一跳,低声喝道:“快走。”说着迈开双腿,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谢贻香连忙跟着他跑了出来,却见门外人山人海,将去路围得水泄不通,这才想起外面还有几千难民聚集于此。那一干难民想是听见观中的异动,以为要发粮赠衣,此刻正一涌而上,将太元观的大门堵了起来,纷纷伸手手来乞讨。

谢贻香叫苦不迭,眼看身后观内的一干道士就要追出来,却是无计可施。却听身旁的言思道猛然大喝道:“公差巡街,全都给我滚开了!”

听到他这一喝,当先的数十个难民同时吓了一大跳。试问天下间的穷苦百姓,又有哪个没吃过巡街公差的苦头?眼见言思道这一身公差打扮,行头甚是威风,门前的一干难民们下意识地躲避,竟不自觉地往两旁退开,从中分出了一条道来。

言思道大喜过望,拉起谢贻香就往人群深处跑去,后面追出来的无霰子和无绛子那一群道士却被堵在了人堆外。眼看就要将两人追丢,那无霰子甚是机敏,灵机一动,提气喊道:“各位叔伯父老,这两人是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朝廷要没收太元观的钱粮,让大家活生生饿死,快将他们拦住了!”

无霰子这声呼喊运上了道家精湛的内力,顿时声震于四野,引得那数千难民同时沸腾起来。这些难民被收留于此,自然对太元观言听计从,如今听说这两人是朝廷派来断自己生路的,顿时勃然大怒。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思索,立刻便有人大声吆喝道:“先打死那个公差!”

30 各显神通径自跑

一时间但见铁锅、瓷碗、锄头、烂鞋、泥巴以及石块四下飞舞,尽数往言思道身上招呼过来言思道双手抱头逃窜,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青膀咸鸭蛋,这帮刁民……”谢贻香耳力极好,混乱中仍听得清清楚楚,脱口说道:“原来你也是苏州人……”

言思道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叫我也是苏州人?你爹谢封轩是濠州人,天下皆知,少来和我攀亲戚。”谢贻香怒道:“谁要和你攀亲戚,我爹虽是濠州人,我却是在苏州长大,所以算得上是半个苏州人。”

当此危急之时,言思道却哪有心情和她争辩?叫道:“管你濠州还是苏州,才没工夫和你啰嗦。我这便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话音落处,他突然伸手撕去公差外衣,就地一滚,和着满身泥土顺势挤进了人群之中。

他这一举动不仅大出谢贻香的意料之外,那四周难民陡然失去了攻击目标,也是呆立当场,依次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茫然地互相张望起来。然而放眼望去,四周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落魄流民,哪还有那个俊俏公差的踪影?

言思道居然就这般凭空消失了,谢贻香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听见有人怒喊道:“先抓住这个女的!”

谢贻香叫苦不迭,心知这些难民本就怨气难平,此刻被太元观蛊惑,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起手来,哪是三言两语可以阻止的?眼见十几沾着黑泥手已向她身上抓来,她连忙按住腰间的乱离,却始终不忍拔出来。要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流离失所的穷苦老板姓,自己如何能动手伤人?

眼看谢贻香就要被这些难民一涌而上,猛听数声吆喝,十来匹骏马齐鸣,一支马队竟在难民堆中硬生生冲出条道路来。马队当中一人六十来岁年纪,稀稀疏疏的须发大半已是白色,正是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

正如那无霰子所言,庄浩明果真带了刑捕房的捕快来前来此处。谢贻香喜出望外,只见当先一名捕快伸手一抖,便将自己手中的长鞭送到谢贻香面前。

谢贻香急忙伸手接住,借力腾空而起,落到那捕快的马上。那捕快见谢贻香上马,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将马让给她,嘴里大声说道:“情况凶险,这些难民已经失控了,三小姐快跟大人离开,属下在此……”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身旁突然间扑上十几个难民,一股脑地将这捕快扑倒地上,发疯似地上前撕咬,顷刻便没了声音。这一幕吓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正待出手相救,猛然腰间一紧,又是一条长鞭缠来,将她从马背上拉得飞了起来,却是庄浩明出手了。

庄浩明长鞭一扬,将谢贻香远远抛离出人群,高声叫道:“侄女先走一步,这里由叔叔来压后。”

谢贻香身在半空,见庄浩明带来的一众捕快也不忍对这些难民出手,顷刻之间又有几人被拉扯下马来,按倒地上便是一阵毒打,她心中一痛,高声说道:“速速禀报朝廷,这太元观要造反了!”

她这话刚一出口,就听见无霰子运功喝道:“大家可曾听到,皇帝不但要断我的粮食,还污蔑我们要谋反,这便要派兵前来剿灭我们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大家拿起武器,抢先攻进山下的京城,就再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

他这句“再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对这些难民来说可谓十分诱惑,难民们顿时便有几人头脑发热,也不细想便带头喝道:“反就反了,我们这便杀进金陵,砍死狗皇帝。”接着便有人提起镰刀柴刀等利器,往落马的众捕快身上砸去。

想不到这无霰子竟然如此奸猾,居然借题发挥,用自己这句话激起了更大的波澜。眼见一干捕快尽数被困,无端受罪,谢贻香心中大急,眼泪潸然落下。忽然间她灵光一闪,高声叫道:“世叔,众位同僚,蜻蜓点水!快!”

所谓的“蜻蜓点水”,乃是轻功的入门套路,便是立上几根木桩,在上面跳来跳去,用以训练胆量和判断。眼前这般情形,众捕快又不愿伤人,如果不能像言思道一般混入难民堆中,那就只有施展轻功,踏着难民的头肩冲出来。

然而深处险地,又有几人能静心思考?谢贻香也是脱离危险之后方才想起,急忙出声提醒。话音落处,人群中的庄浩明大喝一声,格开一条扁担,躲过一把镰刀,顿时冲天而起,踩着脚下的难民一路飞奔而出。

有几个捕快也依样画胡,施展出“蜻蜓点水”的轻功来,然而庄浩明这次匆忙赶来,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带的这十名捕快都是平庸角色,功力和他差了老一大截。那蜻蜓点水虽是粗浅功夫,但此刻脚下这些“木桩”高低不一,虚虚实实,有些难民一脚踏上,便立刻瘫倒在地。只听周围怒声四起,叫骂不绝,一阵骚乱后,居然只有庄浩明一人逃了出来。

庄浩明一出重围,也顾不得其他没冲出来的捕快,一把拉起惊喜交加的谢贻香,气喘吁吁地喝道:“这太元观果然要造反了,先别理会其它人,我们速回京城通报!”两人当即施展轻功,往紫金山下疾奔而去。只听身后呼声震天,那数千难民在太元观众道士的带领下,一直跟着他们冲下山来。

此时已近深夜,离京城还有十多里路程,庄浩明已是满头大汗,似乎就要支持不住了。谢贻香也是心急如焚,只顾回城通报,却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便是京城里根本没有兵。

本朝虽然开国不久,皇帝却因疑心极重,很早就把兵权收回,分给了自己的一众位皇子,并且将兵马远调出京城,分屯于各地关隘。朝中原本那一干领兵打仗的武将,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通通都是虚有其表,毫无实权可言。

仔细算来,现今整个京城里便只有五千禁军,而这仅有的五千禁军,却是由禁军统领韩锋所调配。那晚韩锋和希夷真人一道现身于五侯家,此刻想来,自然早已和太元观同流合污了。倘若韩锋今夜将城中的禁军调离,让这数千难民一涌而入,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禁大骂自己没用,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想到?忽听身后脚步声近,却是无霰子和无绛子二人展开轻功,率先追了上来,奔跑腾挪之间,已是近在咫尺之地。

谢贻香暗道:“叔叔年老体弱,多年不曾与人争斗,只能算是半个人。我适才与那无绛子交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又多了个无霰子。若是被他们追上交手,那是败多胜少了。”

正盘算间,身旁的庄浩明忽然仰天长啸一声,说道:“叔叔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一把老骨头早已娇贵,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本事?”

31 谋事不及奇兵妙

谢贻香听得他的长啸,虽然心中大急,也忍不住反问道:“什么本事?”

庄浩明哈哈一笑,说道:“说得好听些,乃是追凶的本事;说得难听些,便是逃跑的本事!”话音一落,他身形猛然一晃,竟然将谢贻香负在了自己背上,随即沉声大喝一声,双腿如风,发力狂奔起来。庄浩明这一发力,和之前气喘吁吁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立刻便将无霰子和无绛子远远甩在后面。

谢贻香在庄浩明背上,一时间顿觉秋风如刀,刮得脸颊生痛,急忙将脸缩到了庄浩明脑后。想不到总捕头花甲高龄,身背一人,居然还能施展出此等冠绝天下的轻功来,她心中暗生敬佩。只见两旁景物飞一般倒退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十几里的路程就已行完,回到京城的东安门前。

那金陵城东安门的城墙乃是以巨石砌成,高二十余丈,乃是京城的外城,当真算得上是坚不可摧。然而在今夜明朗的月色之下,此刻却是城门大开,不见一个守城的兵士。

庄浩明一口气冲进城门,这才放下背上的谢贻香,大口喘息道:“这当真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激动之下,他已有些语无伦次。

此刻夜色已深,城里空无一人,谢贻香运起“穷千里”的神通回首眺望,但见那数千难民行进不快,才刚下得紫金山来,估计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来到此地。她心乱如麻,急忙问道:“叔叔,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庄浩明摇了摇头,喘息道:“城门无人把守,想来韩锋禁军必已叛变,京城危矣。侄女你先把城门关上。”

谢贻香急忙去关城门,这才发现那门洞里的两条铁木城门居然早已被人卸了下来,还碎作数块,四下散落在门洞旁。她手足无措,眼泪又落了下来,嘴里恨恨地说道:“想我偌大的一个中原,莫非除了那五千禁军,就无兵可用了?”

庄浩明也看到被毁的城门,万念俱灰地说道:“皇帝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如今天下兵马都在那十几个皇子手中,分居于各地关隘。离此最近的恒王屯兵ZJ防卫沿海一带,即便现在出发,赶到京城也要好几天功夫,根本来不及阻止这场浩劫。”他略一思索,沉吟道:“不过皇上私下还有都尉府的百余人,宫中也还有几百名大内侍卫……唉,只恨太元观这场叛乱太过突然,当此深夜,即便能进到皇城面见到皇帝,要等到他下旨调动这两支兵马,外面的整个金陵只怕早就被攻破了。”

说罢,他见谢贻香无计可施,只是伸手擦拭着眼泪,又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侄女莫急,你先进得城去,通知附近的百姓赶紧逃难,能逃掉多少算是多少了。”

谢贻香听他语气依稀有些不对,不禁止住了哭,问道:“叔叔你又作何打算?你……你想干什么?”

庄浩明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到城门的门洞前,缓缓说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兄弟,又无子嗣,活到这把年纪已是不易。嘿嘿,今晚有我这把老骨头站在城门口,太元观的叛党想要踏进东安门,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谢贻香听他说得轻松,暗想:“那几千难民一拥而上,任你有三头六臂,顷刻之间也被踏做肉泥了。”她见庄浩明做此打算,心中一痛,却反而定下神来。

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总捕头有任何闪失。对谢贻香而言,庄浩明不但是自己的上司,更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望着庄浩明的身影,她暗自盘算,打算在暗中出手将庄浩明制住,再强行将他带离此地。

谢贻香拿定主意,便借说话来分散庄浩明的注意,问道:“是了,叔叔为什么会带人来太元观找我?”庄浩明没看透她的诡计,随口回答道:“黄昏的时候有人来刑捕房报案,说你上午在街上侮辱了两名巡街的公差,于是遭到了他们的报复,被一个公差挟持着去了太元观。唉,以侄女的功夫,我原本是不信,然而询问之下,竟有好几十人亲眼目睹,又说那公差生得英俊不凡……嘿嘿,叔叔一时心急,怕你有什么意外,这才匆忙赶来。想不到你安然无恙,却又撞上了太元观谋反这桩大事。”

庄浩明说话间,谢贻香已悄然走到他背后,正要出手,却被他说出的话吓了一跳,顿时呆立当场。

今日言思道扮作巡街公差,和自己共乘一骑去太元观,居然引来了刑捕房,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言思道的刻意安排?谢贻香心中隐隐有些惊颤,一时间却又想不通其中的玄机。只听庄浩明继续说道:“也是我一时的疏忽,关心则乱,试想这些巡街公差平日虽然凶狠,但都是对那些平民百姓发威,又岂敢对我刑捕房的人无礼……”

谢贻香听他再次提起巡街公差,心念一动,连忙大声说道:“这东安门内半里的路程,不正是那应天府的巡街衙门?”

庄浩明何等精明之人,听到这话陡然跳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瞄到了一丝光明,嘴里却将信将疑地说道:“然而这些公差不通武艺,又是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抵挡那数千难民……”他话还未说完,忽然拉起谢贻香,大声说道:“事已至此,只能但尽人事,死马当活马医了。我们这就去召集那帮家伙,快拿你的九龙玦出来。”

谢贻香一怔,说道:“我的九龙玦被人……”她嘴里说着,下意识地在怀中一摸,那枚九龙玦居然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自己的衣襟里。大喜之下,她连忙和庄浩明赶往巡街衙门,一路上心想:“定是从太元观出来的路上,言思道又偷偷把九龙玦放回到了我身上。但是他既然已经偷去,又何必要还给我?”

然而她转念一想,那九龙玦是自己贴身收藏着的,如今被言思道一偷一还,自己居然毫不知情,顿时耳根发烫,心中暗骂。

那巡街衙门离城门不过半里距离,其编制下的公差,几乎全不是金陵本地人,所以倒有大半夜宿在衙门里。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庄浩明连哄带骗,已从巡街衙门里召集出了一百多名巡街公差。眼见这些衣冠不整、睡眼朦胧的公差,庄浩明不禁长叹道:“虽然只有这么点人,但多少也可抵挡一阵子了。”

谢贻香听得微微皱眉,心想:“曾听父亲说过,领兵作战最重要的便是士气二字。如今还没开战,叔叔怎能说这等泄气之话?”她略一思索,又想:“当此情形,一定不能让这些公差有所畏惧,怯意一生,只怕还没见到那些难民,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扬声说道:“各位同僚,如今有一批难民受人挑拨,唆使他们进城来抢粮。倘若我们真让他们进了城、捣了乱,一旦传到皇帝耳中,削官罚款、判刑流放,大伙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小妹今夜在此召集起大伙,我们务必要将这些难民挡在城外!”

32 背水之战身心劳

耳听谢贻香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庄浩明满脸惊讶,顿时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一干公差听了她这番话,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谢贻香信心顿生,又想起父亲说过:“行军打仗,无论将帅多么厉害,最终流血拼命的仍是兵士,若是不能激发出他们的斗志,纵然有奇袭、伏兵、围困这些优势,到头来也是枉然。而要想激起他们的斗志,说来说去不过十六个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绳之以法’。”

于是她伸手指着东安门城门,大声说道:“我知道大伙都是穷苦出身,辛辛苦苦干到今日,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可是今晚,却有人要挑唆一帮难民进城闹事,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来砸我们饭碗!可是他们忘了一点,那便是我们都是朝廷的人,我们不但有忠心,而且有能力!相比起来,今晚城外来的那些,不过是些饿得头昏眼花的难民,连像样的兵器都没一件,怎么能和我们抗衡?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守住这道丈许宽的城门,只要熬过今晚,朝廷的兵马就会赶到。到时候我定然会上报朝廷,替在场的每一位同僚请功邀赏,除此之外,谢封轩谢大将军府还有额外的酬劳,每人……每人二十两银子。”

她这话一出,公差们顿时兴奋起来。虽然情况危急,庄浩明也暗觉好笑,说什么熬过今晚,即便真有奇迹出现,能将东安门守到天明时分,朝廷又哪来的兵马赶来?至于将军府额外的犒赏,更是空头许诺,需知上有朝廷的封赏,将军府又怎敢私下犒赏?若是被皇帝知道,必然给谢封轩扣上一顶笼络人心、图谋不轨的帽子。

眼见众公差斗志昂扬,庄浩明也不说破,心中感慨道:“果然是将门虎女,也只有谢封轩那样的老狐狸,才生的出这样的小狐狸。等这丫头长大了,其成就只怕不在他爹之下。”

谢贻香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当即沉下脸来,使出最后一招“绳之以法”,说道:“可是大伙别忘了,今夜我将和大伙一齐守在这里,要是我们拦不住这帮难民,又或者谁私自逃跑,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一切按照谢将军府的军法从事,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杀头!”

这话一出,一干巡街公差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半响,当中一名公差走上几步,粗声说道:“早听人说谢三小姐一诺千金,自然不会爽约,你将这桩功劳送给众兄弟,那是瞧得起我们这些个巡街公差。既然如此,过去的些许误会,就此一比勾销了。”

谢贻香见这公差满脸擦伤的痕迹,竟然是她白天羞辱过的那两名公差之一,歉意顿生,施礼道:“小妹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各位同僚见谅。来的不过是些难民,还望大家不要失了平日里的威风。”

众公差听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有人说道:“还是谢三小姐说得对,常有人说我们欺善怕恶,不给别人留活路,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不然谁愿意干这份差事?哼,******,老子为此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晚就让这帮暴民大开眼界,尝一尝爷爷们真正的手段。”另一人说道:“管******,只要有官升,有钱拿,别说是对付几个难民,来的便是千军万马,老子也不怕。”旁边立刻有人低声笑道:“你一见当兵的就屁滚尿流,还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也不害臊。”先前说话那人怒喝道:“你懂个屁,男儿志当乱世觅封侯,要是没有仗打,哪来的升官发财!”

谢贻香望着众公差,心中也有些激动起来,原来这些巡街公差,并不是自己一直认为得那么不堪。她忽然想到,方才去紫金山的一路上,言思道曾扮作寻街公差,口口声声大呼自己是应天府寻街衙门的,又曾说什么为自己挽回些声誉,免得不久之后难以和这些公差相处。莫非他早就预料到了此刻的局面?又或者是他在刻意提醒自己,要自己调用这些巡街公差来守城?

谢贻香还未来得及往下思索,旁边的庄浩明脸色一变,纵身飞奔上了城墙。他在城墙上一望,便向城内伸出头来,扬声喊道:“他们来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听到城外呼声连天,几千难民叫嚷着蜂拥而至,直往城门口冲来。谢贻香还未发令,一名巡街公差怒喝一声,率先挥舞着手中的铁链,便往城外冲了出去。立刻有好几个公差紧跟在他身后,一并冲出了城门。

谁知这几名公差刚出得城门,放眼望去,月光之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惊恐之下几人还没来得及细数,就被愤怒的难民们围了上来,一顿拳打脚踢后,便湮没在了人群之中。

眼见这般惨烈的景象,众公差这才明白今夜的凶险,顿时呆立当场。片刻之间,已有好几个难民带头冲来,踏进了城门的门洞里。谢贻香急忙大叫道:“快用铁链拦住他们!”

一干公差眼见如此情形,这才知道今晚的差事凶险之极。此刻若不拦住这些难民,等他一齐涌进来,顷刻间自己也是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几个反应快的公差急忙冲到城门的门洞前,拿出身上佩戴的铁链,一人抓住一端,把那铁链拉得笔直,将门洞拦了起来。

谢贻香大喜道:“对,就是这样,再多拉上几根,再多来几个人拉,给我把城门封住了!”众公差连忙上前,横七竖八地拉起十几条铁链,在门洞处布起了一道一人高的铁链网来。

铁链刚一布好,便有难民扑撞上来,见到城门被封,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后面涌上的人往前直推,一个个贴在那些铁链之上,勒得鲜血直流。

一时间只听声震如天,门洞中顿时塞满了难民,个个拼命地往里面挤。城里的公差不料这些难民的来势竟如此汹涌,已变做几个人拉着一条铁链,却依然十分吃力,几个插不上手的公差心急之下,竟挥舞着铁链往那些难民身上抽落。

谢贻香急的直跺脚,猛然瞥到地上那碎裂的城门,她突发奇想,连忙拔出乱离,往地上那城门碎片上剁去。那东安门的城门虽是铁木所制,上面又盯满了巨大的铁钉,却是哪里经得起乱离的劈砍?谢贻香奋力几刀下去,片刻间便将那本就四分五裂的城门剁得稀烂,散落了一地铁钉。

谢贻香捧起一堆铁钉,运功压过一干难民的呼声,喝道:“把铁链钉在城墙上!”

这话一出,公差们齐声叫好。那城门上掉落的铁钉钉头极大,正好可以卡住铁链的圆洞,几名闲置的公差兴高采烈地接过铁钉,匆忙跑到墙边,正要准备动手,却又呆若木鸡。

原来这金陵城的城墙是由当年的天下第一富豪出资修建,每块城砖都是上等的花岗石,再以糯米为浆,石灰涂面,当真算得上是铁壁铜墙。此时众公差手中没有铁锤,岂是说钉便能钉的?

谢贻香一咬银牙,拿过一枚铁钉穿过铁链,右手使出全力,提起内劲用乱离的刀柄狠狠击打在钉头之上。只听一声巨响,城砖迸裂开来,铁钉居然被她这一击钉了进去。

眼见这娇小玲珑的谢三小姐竟有如此神威,一干公差不禁大声喝彩。谢贻香顾不得劳累,手中不停,又钉了几枚铁钉,公差们士气更旺,高声叫骂着,将手中的铁链牢牢崩紧。

钉到第十四枚铁钉时,谢贻香右臂酸麻,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了。抬眼望去,却只有几根铁链固定在了城墙上面。耳听城洞里的难民被挤得惨叫不绝,甚是凄厉,她疲倦之意顿生,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这震天的呼喊之声,传到她耳中:“妹妹莫慌,萃儿来了。”

刹那间但见黑夜中数十道身影如风般飞奔而来,当先一名少女青衣飘动,正是宁萃。

33 携手今夜抗贼盗

谢贻香大喜道:“姐姐怎么来了?”她话刚出口,便被湮没在四周的吵闹声中。宁萃却听见了她的话,笑道:“听说妹妹在此守城,我便立刻通知了这金陵一带的武林名宿,一并前来相助。”

谢贻香这才听出宁萃用的是传音之术,难怪在这般喧闹声中也是清晰可闻。她略一辨别,只见宁萃带来的这帮人里,居然有玄武帮的苏师傅,飞花派的顾师傅,果然尽是金陵的武林名宿。惊喜之下,她也不及细想宁萃是怎么得知太元观谋反一事,连忙高声叫道:“各位前辈,快助我一臂之力,把这些铁链钉在城墙上。”

这些金陵城中的名宿皆是一派宗师,眼见如此险情,当即也不多言。要知道宁萃带来的这些高手个个内力深厚,同时出手之下,转眼间便将十几条铁链牢牢地钉在了城墙上。如此一来,巡街公差们便不需用手拉紧铁链,终于空闲下来,纷纷坐地喘息。城洞中的那些难民拼命地叫喊,拼命地往前挤,却怎么也突破不了那道铁链交织成的网。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却听城墙上的庄浩明提气喊道:“侄女小心,太元观的道士来了。”话音刚落,便有两名中年道士施展开轻功,踏着城洞中的难民头顶肩膀飞奔而来。这东安门的城门门洞有三丈多高,此刻仓促钉上的铁链网不过才一人多高,那两名道士展开轻功到了铁链网前,当即腾身一跳,跃过那道铁链网,进到了城中。

谢贻香急忙飞身上前,心知当此凶险之际,下手不能有丝毫留情,手中乱离使出一招“两处闲愁”,化作两道绯红色的刀光,分别劈向那两名道士。

谁知她一刀挥出,顿时觉得右臂酸麻,却是刚才钉铁链钉得脱力了。其中一个道士看出她气力不足,伸剑荡开乱离,长剑便顺势向她胸口刺来。

谢贻香正要躲避,身边青影晃动,一旁的宁萃侧身飘过,手中的油伞递出,将那道士扎了个透心凉。另一名进来的道士正要挥剑去斩铁链,身边飞花派的顾师傅飞起一掌,顿时将他打得满脸开花,瘫倒在地上。

难民们见这两名道人从城洞上方的铁链网空隙处跳进来,顿时恍然大悟,有人当即喊了句“爬进去”,便有难民踩着其他人的身躯,抓住那铁链网往上爬,要想翻跃进来。

谢贻香当机立断,大叫道:“将城洞上面也封死!”

需知这铁链一物,是巡街公差唯一的武器,用来捆绑闹事的小贩,每个公差身上至少配有一根,此时既有一百多名公差,便有一百多根铁链,怎么用都不会缺。听谢贻香这么一喊,公差们立刻叠起罗汉,牵拉起铁链将城洞上方也封死了,那些武林名宿更是飞身而起,将铁链牢牢地钉进在了城墙上面。

谢贻香原本并没有对“此战”报以太大的希望,只想守得一时算一时,却不料竟然有这般成效。双方僵持至今,附近的百姓也被吵闹声惊醒,纷纷前来相助,各处衙门的公差、乌衣巷众官员的家丁听到传闻,也先后赶来,陆续加入到了其中,一时间好不热闹。

眼见局势稍缓,宁萃飞身钉入一颗铁钉,落到谢贻香身边,在她耳边说道:“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我们守得住东安门,这京城另外还有另外十二道门。若是这数千人转攻其他城门,又当如何?”

谢贻香深知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大开杀戒,自己这边的人数虽少,但要尽数杀光这数千难民,只怕也能做得到。然而她却如何下得了手?不禁纠结不已。只听城外难民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充满了惊恐、愤怒、绝望,谢贻香不禁又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我真的没办法了……”

宁萃提高声音,说道:“你可是谢封轩的女儿,怎能轻言放弃?”

谢贻香听到父亲的名字,微微一凛,点头道:“不错,我决不能放弃。”可是眼前这般局面,就算是谢封轩身在此处,又能有什么办法?谢贻香心中质问自己:“若是父亲在此,他又会怎么做?”

这一自问,她顿时醒悟:“当然是擒贼先擒王了!城外这些难民都是被太元观挑拨,如果能擒获太元观的元凶,再好言相抚,或许便可平息这场浩劫。”

想到这里,谢贻香重拾信心,立刻往城墙上奔去。宁萃见她面露喜色,微微一笑,紧随其后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庄浩明正指手画脚地大声吆喝,见谢贻香和宁萃上来,脸上不禁微微一热。适才情急之下,他还曾血冲脑门,有过以身殉国的念头,打算独自留下阻挡这些难民。可是当召集来了这上百名巡街公差后,眼见有了这么多垫背的人,他那满腔热血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借故探测敌情,至始至终一直躲在这城墙上面。

谢贻香此刻哪有心思揣摩庄浩明心中的算盘,但见城墙上横七竖八地丢弃着刀枪剑戟,显然是守城禁军离开时匆忙留下的,心想:“定是太元观骤然动手,大出韩锋的意料,仓卒之下只得将守兵调往他处,匆匆撤离出东安门,这才在混乱中遗留下这些兵刃。”

她往城下望去,月光之下,只见漫山遍野全是难民,当中零零星星地夹杂着几十个太元观的道士,不禁愁上眉头,问道:“叔叔,你可知哪个是他们的首领?”

庄浩明虽然一直龟缩在城墙上,看得却甚是清楚,沉吟道:“我细细算过,这东安门外一共有八十三名太元观的道士,除去方才被你们击毙的两人,还剩八十一人。这些道士藏身在难民里面,一直招呼他们往城洞里涌,却不知哪个才是头领。”

谢贻香皱眉不语,庄浩明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那八十一名道士既然全部混进了难民之中,要想分辨出来已是不易,更何况是找出其中的首领?刚才在太元观外,言思道便是这般混入这些难民之中,还以此躲过了一劫。

一想起言思道,谢贻香心念微动,立刻便有了主意。她急忙踏上几步,站到了城墙的箭垛之上,摸出怀中的九龙玦,提起内力对城下的大声喊道:“大家停手!”

她这一喝运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秋水长天”的内力,只听声音连绵不觉,从四处回荡开来,将那铺天盖地的嘶喊声缓缓压了下来,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等城外的难民们稍微安静,谢贻香才运功继续说道:“皇上刚颁下诏令,今晚的事一笔勾销,既往不咎,还请大家稍候,朝廷这就派人送粮过来。”说着,她将手中的九龙玦抛向城下,大声说道:“这便是皇帝的信物,至高无上的九龙玦,你们大可以亲自查验。”

眼见谢贻香就这么把九龙玦扔了出去,庄浩明大惊失色,一时也来不及阻止她。只听城下一个声音大喊道:“各位莫要相信她的鬼话,城门已经守不住了,她这才用花言巧语来蒙骗大家。我们只要能进到京城里,满街都是粮食,大家都是皇帝,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句话直震得众人耳膜作痛,可见说话者的内力极是深厚。难民们微一犹豫,随即又高呼起来,继续向那城洞挤进来,士气更盛于前。

庄浩明和宁萃见谢贻香此举无功,都不禁暗自叹息。谢贻香却不动声色,紧紧盯着城下,适才听那说话之人的声音,正是在太元观照过面的无霰子。

34 贼寇莫欺廉颇老

希夷真人座下有霞、冰、霰、绛四大弟子,这无霰子虽排行第三,却极具智谋,深得希夷真人的喜爱,隐隐便是太元观的军师。此刻听他在难民中发话,阻止了谢贻香的招安之举,看来今夜的叛乱首领,必是此人无疑了。

眼见九龙玦缓缓坠落城下,难民当中突然有个年轻道士拔身跃起,伸手接过谢贻香抛出的九龙玦,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然而此刻谢贻香身在城墙之上,她那“穷千里”的目力岂容这年轻道士遁形?眼见那年轻道士在人群中如游鱼般穿梭,到最后停下身来,将抢到九龙玦交到一个白发道士的手中,似乎还说了几句话;那白发道士随即抬头向城墙上往来,谢贻香立刻认出,这白发道士正是无霰子。

无霰子自然也发现了城头的谢贻香,他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便明白了谢贻香的意图。只见人群之中无霞子连忙将身上道袍脱去,身形一动,便在难民里面四下游走起来,要借此避开谢贻香的目光。

谢贻香冷笑一声,顺手操起城墙上禁军遗落的一张硬弓,脚尖勾起一支羽箭,张弓搭箭,屏息凝神,心道:“可惜师兄不在这里,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要知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可不是只有他一人才会。”

宁萃见谢贻香箭已在弦,蓄势待发,知道她已找出了敌人的首脑,却忍不住问道:“妹妹会骑射?”

这句话顿时把谢贻香问住了,她的“骑”倒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射”却是一窍不通,只得含糊其辞,说道:“开弓放箭,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萃暗叹一声,摇头说道:“妹妹莫要小看这射箭一道,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再者对方的武功不俗,要是你一击不中,再要杀他就难了。”

谢贻香脸上一红,不禁松开手中的弓箭,问道:“那怎么办?”宁萃反问道:“你要射的是哪个?”

谢贻香伸手一指,说道:“就是那个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白发老道。”宁萃顺着她指的方向定睛细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那无霰子甚是狡猾,一见自己的行踪暴露,立刻脱去道袍在人群里东躲XC想要以此遁形。然而此时数千难民齐聚城下,每个人都被拥挤得无法动弹,却只有他无霰子一人在人群中施展轻功到处乱窜,所以反而成了最明显的目标,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听宁萃忽然问道:“妹妹相信我么?”谢贻香不解地回答道:“自然相信。”

宁萃抿嘴一笑,忽然伸手揽住谢贻香的纤腰,伸脚在城墙的箭垛上一点,竟带着谢贻香径直从城墙上往城外跳了下去。

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身下这金陵城墙高达二十多丈,如此径直跳下,纵然是达摩祖师重生,三丰真人未死,也要被摔为肉酱。经空间,猛听头顶上“噗”的一声大响,谢贻香只觉浑身骨头剧震,两人的下落之势顿时停止,反而变作向前飘起之势。定睛一看,却是宁萃在半空中撑开了她手中的油伞。

当此星光璀璨,月色浓郁之际,两名绝色少女从天而降,油伞之下青衫红衣,当真如同仙女下凡一般,只看得城外一干难民目瞪口呆,就连无霰子也大吃一惊。

待到离地只有数丈高低时,宁萃纤手一推谢贻香的后背,谢贻香便自半空中就势飞出,手中乱离泛起一道绯红色的光彩,直奔无霰子而去。

无霰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一手,急忙低头避开。他虽工于心计,武功却比其他三位师兄弟稍逊一筹,虽躲过了谢贻香这当头一刀,却被占去了先机,顿时处于下风,落得险象环生。谢贻香不敢有丝毫懈怠,手中乱离一招无功,连忙连绵不绝,刀刀逼向无霰子的要害。旁边的宁萃脚一沾地,也不合拢手中的油伞,就势挥舞起来。只听四周的难民一片惨叫,纷纷带伤躲开,却是被她油伞伞缘的利刃划伤。宁萃手中不停,脚下游走,顷刻之间就围绕着谢贻香和无霰子在人群中清出了一大个圈来,替两人空出一大块地方。

无霰子先机尽失,再看周围的难民避开,自己已是无法遁形,只怕再过数招,就要命丧于谢贻香的乱离之下。他急忙高声大呼道:“师弟助我!”

话音落处,场外的宁萃正挥伞击退几名太元观道士,却见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箭般射来,伸手便是一掌,拍打在她油伞的伞面之上,正是在太元观中和谢贻香交过手的无绛子。

宁萃猝不及防,只觉虎口一热,油伞险些脱手。她急忙退开两步,这才消去伞上残留的后劲。谁知那无绛子生性凶猛,又是个狠性子,见自己一掌无功,牛脾气顿发,不等宁萃站定,又是一掌击在了她的伞面之上。

宁萃只觉喉头一甜,急忙以脚尖为轴,如陀螺般连转两圈,才化去无绛子的第二掌掌力。然而她这般连转两圈,身形自然露出了破绽。不料那无绛子是个认死理的人,却毫不理会宁萃露出的破绽,等宁萃停下身来,他又是第三掌击出,仍旧拍打在宁萃的伞面上。

宁萃连受他两掌,已是强弩之末,顿时被他这第三掌的掌力震伤,摔倒在地。无绛子这才顺了口气,哈哈大笑着,拔出身后的宝剑往宁萃身上刺落。

而场中的谢贻香本已占尽上风,眼看就要将无霰子击毙当场,却瞥见宁萃遇险,已经危在旦夕了。她大惊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擒贼擒王,丢开到手的无霰子,回身一刀,奋力架住了无绛子刺向宁萃的宝剑。

然而她方才在门洞里钉铁链耗力甚多,右臂毕竟还没恢复过来,刚又对无霰子攻了六十多招,此刻虽然勉强格挡开无绛子这一剑,右臂却突然一麻,乱离竟脱手落地。

无绛子仰天狂笑,正要回剑再刺,将这两名女子刺杀当场。倒地的宁萃突然张开了嘴,一口鲜血直喷在他脸上。那无绛子目不视物,急忙伸手去抹,但觉右腿一凉,重心立失,右腿竟然齐膝而断,却是被宁萃用她那油伞的伞缘给划断了。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无绛子喜极生悲,破口大骂道:“老子……”刚说出“老子”两个字,宁萃手中的油伞已是一合,闪电般刺进了他嘴里。

谢贻香见宁萃嘴角带血,目露凶光,神色大反常态,心中大是惊异,却也顾不得许多。她俯身用左手抄起掉落的乱离,飞身追向那无霰子。

无霰子见谢贻香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连忙腾空而起,往人群中扑去。人群中好几名太元观的道士同时涌上,向谢贻香扑来,要拦住她的去路。

谢贻香暗叹一声,见这几名道士的身法,心知要击退他们也是三十招开外的事,而那无霰子已飞身而起,眼看就要逃脱。谢贻香一时顾不得细想,左手一震,手中乱离已脱手飞出,直奔无霰子的后背而去。

她这一击虽是无招无式,却运上了她全身的功力。乱离上附带着她那“秋水长天”内劲,在黑夜之中旋转出一串绯红色的光华,凝聚成一道不灭的长虹,竟似乎比天上那轮明月还要耀眼夺目。一名太元观的道士伸剑去半空格挡,手中的剑还没碰到乱离,便被刀上的内劲顿震开,踉踉跄跄地退到一旁。

无霰子听得背后声响,百忙中回首一看,只见红光满面,谢贻香掷出的乱离已近在眼前。他大惊之下急忙运起浑身功力,将剑横在自己身前,硬接谢贻香这一刀。但听一声清朗的巨响,乱离毕竟还是被他的长剑挡下,他身前落地,深深插进泥土之中。而那无霰子虽然口喷鲜血,被震得倒飞出去撞进人堆,却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谢贻香见自己此刀无功,心中一凉,万念俱灰。却猛听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在她头顶上响起,竟是一支羽箭从天而降,怒嚎而来,直奔无绛子而去。那无绛子刚刚死里逃生,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见血光飞溅,那支羽箭已从的前胸钻进,后背穿出,顺势将他钉倒在地。

原来这天底下居然当真会有奇迹出现?谢贻香高兴得差点欢呼起来。她急忙转头望去,只见金陵城墙上庄浩明手挽长弓,脚踏箭垛,逸兴遄飞地喊道:“当年有黄汉升定军斩夏侯,今夜有我庄老儿一箭定乾坤!”

35 各家门前把雪扫

眼见庄浩明当场射杀了无绛子,诛灭了贼首,谢贻香大喜之下,立刻高喊道:“自古法不制众,今夜元凶既诛,我在此向大家保证,朝廷绝不再追究今夜之事,请大家先行住手。”

她这话喊出,才发现自己周围的难民居然早已停了下来,个个面露恐惧之色,却不是因为被射杀的无霰子,而是齐齐望向自己身后。

谢贻香惊奇地转过身来,只见月光之下宁萃脸色狰狞,青衣上、油伞上全是鲜血,那无绛子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竟被她分作了数块,满地铺洒的血肉中,一颗头颅滚落一边,碎裂得不成形状。

谢贻香顿时生起一股恐惧,眼见宁萃这般模样,急忙跑过去拉住宁萃。宁萃身子一震,冷冷扫视着一干难民,狠狠说道:“再不滚开,这便是下场。”

周围的难民听她这么一说,全都惊惶起来。谢贻香心想:“我用好言相抚,这些难民却是听不进去,倒是宁萃这一发狂,立刻便将他们震住了。说什么以德可以服人,原来也要看看是对什么人而言,至少对眼见这帮家伙就毫无作用。”

她深吸一口气,扬声喝道:“我数三声,大家立刻就地坐下,静候朝廷发粮。要是三声一过,还有人不愿坐下,休怪我手下无情。”顿一了顿,她又大声说道:“城上那位神箭将军,三声之后若是还有人没坐下,你便立刻将他射杀了!”

听到城墙上庄浩明应声,谢贻香便缓缓数道:“三!二!一!”

三声一过,只见城外那数千难民顿时便有一大半坐了下来,却还有好几百人茫然无措,站立着不动。庄浩明心中大是焦急,他这位“神箭将军”如何能下手射杀百姓?幸好他老谋深算,当机立断,眼瞅着一名没坐下的太远观道士,当即一箭射出,正中那道士胸口。

他这一箭用上了巧劲,箭一入肉,劲力才迸发出来,如同火药一般在那道士体内炸开,将那道士的胸膛炸得血肉模糊。看到庄浩明射出如此霸道的这一箭,那些没坐下的难民吓得屁滚尿流,迅速坐了下来,有几人坐得急了,索性就势躺在地上装死。

如此一来,不到片刻工夫,城外的数千人便已尽数席地而坐,就连混在其中的太元观道士也坐了下来。谢贻香知道大局已定,当即沉声说道:“在场的诸位道长可自行离去,我谢贻香决计不会追赶。其余的各位百姓还请稍候片刻,我这便进城取粮。你们若要离去的,也可自便。”

那些太元观的道士眼见无霰子和无绛子双双毙命,心知败局已定,早就惴惴不安。此刻听谢贻香居然肯放他们离开,仿佛捡回了一条命似的,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还生怕谢贻香反悔食言。其实谢贻香心里却是另有顾虑,倘若让这些太元观道士留在此处,难保他们不会再次鼓动这些难民暴动。

尽管此刻城外这数千难民已尽数席地而坐,城内的公差们却不敢卸下那道封门的铁链网。庄浩明只得叫人结出一根十几丈长的铁链,将谢贻香和宁萃拉上城头。

想不到这场叛乱居然被这么平息下来,城内众人都是高声欢呼,喜形于色。庄浩明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边叫人通报朝廷,一边叫人去找附近居住的大富人家筹备食物来安抚城外难民,忙得不亦乐乎。

谢贻香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害怕,却又说不上来。她见宁萃脸上毫无血色,定是受伤极重,再想起她刚才杀无绛子的举动,隐隐又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那宁萃见谢贻香望着自己,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的伤并无大碍,休息几天自当无恙。只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此要向妹妹道别了。”

谢贻香微惊道:“你……你要走了?要去往哪里?”宁萃并不作答,反问道:“不知妹妹是否还记得,下午在香酽居中我曾说过,这天下间虽有千万个男子,却没一个是能让我瞧得上眼的?”谢贻香听她忽然提起此事,不明所以,问道:“那又如何?”

宁萃笑道:“妹妹莫怪,当时我说的是假话,欺骗了你。其实就在不久前,我已经遇到了一个值得我追寻一生的人,恐怕这天下间,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般的男子了。所以这一次,我决计不会再错过,这便要随他而去,只能与妹妹暂且分别。”说到这里,只见她双眼中目光闪烁不定,幽幽说道:“希望他日有缘,和妹妹重逢之日、相见之时,妹妹没有忘记今夜并肩作战之情。”

谢贻香听她这番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似乎另有所指,正待细问,宁萃已纵身一跃,撑开油伞望城中飘去。只听她在半空之中向自己传音说道:“妹妹可别忘了韩锋那五千禁军。”

随着话音飘落,宁萃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谢贻香经她这一提醒,顿时想起京城里还有韩锋的五千禁军。那韩锋既然参与了太元观的谋反,将东安门的守城禁军尽数撤离,那他此刻又身在何处?

略一思索,她立刻醒悟:“那五千禁军既然已身在京城,自当和太元观里应外合,太元观率众攻取东安门,那韩锋的禁军自然是直奔皇城而去了。”

然而再看那城墙之下、东安门内,此时正聚满着形形色色的人。有附近的百姓,有金陵的武师,有官府的公差,也有半夜从被窝中爬出来的各部官吏,四面皆是商讨之声,议论着应该如何安置城外那数千难民,有几人甚至为此大声争吵起来。庄浩明也身在其中,正面红耳赤地高声喝骂,说要以刑捕房的名义上报朝廷,然后再筹备粮食。

一时之间,当真是百花齐放,群芳斗艳,却无一人有所行动。想不到大难之后,众人的所思所虑居然是自扫门前雪。谢贻香独自站在城头,但见漫天繁星的点点微光之中,那轮明月甚是孤独,只是默默地将大地映照得一片雪亮,不禁让他想起了先竞月。

师兄他孤身一人留在了太元观中,独自面对那修为近乎妖魔的希夷真人,也是那泯灭人性的撕脸魔。即便强如父亲和毕无宗,单打独斗也不是那妖道的敌手,更何况照言思道所说,如今那妖道的“借阳之术”已成,百尺竿头又进一步,这天底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可是先竞月依然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太元观,毅然与之相抗,他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么?谢贻香微微摇头,先竞月若是不害怕,之前又怎么会叫胡老瞒着自己?

可见在师兄心中,其实也是害怕的。然而有些事情,并不在于能不能做,而是要不要去做。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突然清啸一声,狠狠地一咬牙,决心已定。她再不理会四周那些人,飞身跃下城墙,踏着城内一干房舍的屋顶,孤身往皇城方向奔去。

36 剑为窈冥真人恼

话说太元观中,三清殿内,那希夷真人喝退了无霰子和无绛子,当即漫不经心地将手一挥。

一声崩裂之声陡然响起,那三清神龛上当中的太清神像已然破裂开来,从中分做两半。破裂的神像中,隐隐露出一柄乌鞘长剑,笔直地插在神龛之上,无风亦兀自发出嗡嗡之声。

希夷真人缓步上前,慢条斯理地抽出这柄乌鞘长剑。只见他将宝剑自鞘中拔出,微一抖动,一时间但觉流光溢彩,布满了整个三清大殿,充盈于天地之间。

希夷真人抬眼望向先竞月,沉声说道:“此剑名为‘窈冥’,铸成于盛唐年间,长四尺,重八斤,以海底极寒之金母与天外极烈之火石相融而成,其坚可削金断玉,其柔可削风分水。此剑自辗转流落于贫道手中,携之浪迹天涯已有大半生光阴。十六年前贫道清心寡欲,嫌其杀气过重,便以三清上仙之灵气镇压于此。想不到今夜拜刀王传人所赐,它才终于得以重见光明。”

先竞月似乎并没有听见希夷真人的话,眼见他剑已在手,估计谢贻香和那公差也去得远了,便踏上一步,腰间纷别离鞘而出,一刀自上而下,往希夷真人头顶劈落。与他刚才杀死无霞子的情形一般模样,仍旧是那招“独辟华山”。

想不到对方居然如此狂妄,说打就打,根本不多讲一句废话,希夷真人气得咬牙切齿。他待到先竞月的刀至眼前,身形虽没有丝毫动作,却陡然平平挪开,向后滑出了半尺,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间,避过先竞月这当头的一刀。

希夷真人这般举动,却是心中另有盘算。想那无霞子是自己的首席大弟子,深得太元观的真传,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先竞月这招‘独辟华山’之下,当中必然有诡异之处。此番这年轻人故技重施,自己还是莫要与之硬拼,倒不如以退为进,观察出其中的奥妙方为上策。

随着希夷真人这一闪避,先竞月的纷别却并未批落,反而掉转刀尖,插回了刀鞘之中。他这一举动竟是收刀入鞘!

需知这天下间的功夫,虽有“先发制人”的口诀,也有“后发制人”的境界。此两者看似矛盾,却是殊途同归,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战胜对手。但是由于出招之人各不相同,受招之人也不相同,因此其中没有绝对的准则,关键就是要在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战胜对手。简而言之,那便是无论先后,关键在于“随机应变”这四个字。

而先竞月的刀法有进无退,纯走阳刚一路,讲究的更是占据先机,尤其是面对希夷真人这等惊世骇俗的高手,他一刀既出,自然应该是全力以赴,不留丝毫退路。可是此刻希夷真人见他全力劈出的这一刀居然说收就收,犹如羚羊挂角,根本不见一丝一毫的勉强。能做到这一点,比他方才一招击毙无霞子还要难上数倍,看来这个名震四海的“江南一刀”,果然有些门道。

随着先竞月收刀入鞘,他已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输了。”希夷真人双眉一扬,喝道:“还未拆得一招,我如何便输了?”

先竞月似乎不愿多说话,只是简短地说道:“此招一出,退者必败。”希夷真人微微皱眉,他明白先竞月这话的意思是说,无论任何人面对他这招独辟华山,若是采取像自己方才那般躲避的方式,那便是必败无疑。

久闻这先竞月虽然目空一切,行事却是堂堂正正,必不至以谎言相欺。希夷真人脑中立刻思索起来,将刚才的一幕重新展现于眼前,顷刻间便预测出自己那一退之后会出现的二十三种情况,却根本没有一种情况是自己会输。想到这里,希夷真人不禁笑道:“空口无凭,你若想胜我,只怕还是得靠你手中的刀。”

先竞月脸上依稀显出不耐烦地神色,淡淡地说道:“你徒弟与我硬拼身亡,所以你心中有惧,不敢出手。我不愿占此便宜。”

听得这话,希夷真人脸色微微一变,想不到自己纵横一生,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当即一挥手中的“窈冥”宝剑,怒极反笑道:“好,好一个……”

话刚出口,只见先竞月又踏上一步,一刀当头劈下,仍然是那招“独辟华山”。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希夷真人心中已进行了一场激战,究竟是再次退避,还是听先竞月的话出手相攻?

自己毕竟身为一代宗师,如果仅仅因为这后学晚辈的几句话,就改变了自己战略,那么即便能胜出此战,也是毫无光彩可言。

当下希夷真人身形依然不动,和之前一样向后挪开了半尺,脱离出刀势笼罩的范围。他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方式来接先竞月的这招“独劈华山”,也算是对先竞月最大的蔑视了。

谁知伴随着希夷真人这一平挪,先竞月也跟着踏上一步,两人这一退一进竟然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而先竞月的纷别依然劈落,照旧往希夷真人头顶而来。希夷真人反应极快,身子一弓,便如箭一般往后弹出,瞬间就射出好几丈距离。

然而他退得虽是极快,先竞月追得却是更快。但见先竞月身形拔起,如影随形,依然和希夷真人之间保持着三尺远近的距离,高举的纷别始终把希夷真人笼罩于他这招“独辟华山”之下。

只听一长串的摧崩之声,希夷真人竟以后背撞倒三清神龛,破墙而出,一直倒飞至太元观的后院中。而四处飞溅的墙砖瓦片中,先竞月如影随形,也紧随他的身形飞出。弹指间的光阴,两人便已冲出了十几丈距离,任随希夷真人如何躲避,也根本无法摆脱先竞月的这当头一刀。

希夷真人心知不妙,眼见那头顶上那漆黑的纷别隐隐泛出一道乌光,离自己的发髻已不过数寸距离,甚至已经到避无可避的地步。当此危急时刻,希夷真人那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通终于展现了出来。也不见他有丝毫动作,整个人却突然在先竞月刀下遁形,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武功?这根本已经不属于武功的范畴,就连先竞月也不禁微微一凛。

但见星月流转,银光铺地,一缕轻烟升腾之处,希夷真人的身形又重新出现,凝聚在了先竞月身前十丈开外之地。

这便是江湖传说里那“移形换影,瞬息千里”的神话功夫了。

要知道希夷真人静修十多年,最近才领悟到其中的奥妙,迈入了这等天人境界。他为此招取了个名字,叫做“众妙之门”,意思乃是一道开启全新境界的大门,自己进得此门之后,便可脱胎换骨,堪比仙人。今夜面对这“江南一刀”先竞月,希夷真人首次用出这招“众妙之门”的神通,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先竞月刀下消失,瞬移到了十丈之外的地方。

虽然没料到这希夷真人的修为已至如此境界,居然施展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神通。先竞月惊异之余,手中的纷别却丝毫不作停歇,依然向十丈外的希夷真人隔空劈下。

37 纵横天下唯一刀

天下间绝对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内力,可以穿透十丈的距离隔空伤人。开就算是神话中的以气御剑,也要有这么一把“剑”来承载内力真气。

然而随着先竞月十丈外的这隔空一刀,希夷真人猛觉头皮发寒,一道强烈的力量如同有质之物当头劈落。他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力量已触碰到了自己发髻,只得当机立断,提起全身功力,将手中的窈冥宝剑向上挥出。

这一剑无招无式,却汇集了希夷真人毕生的剑法、功力、经验,堪称是大智若愚的是神来之笔。就在那股力量触及到他的头皮之前一刹那,希夷真人手中的窈冥终于及时赶上,迎上了股力量。

可惜他这一剑毕竟没能使到极致,半途当中便与那股神秘的力量相遇。只听一声沙哑的崩裂之声,希夷真人手中那把所谓的绝世神剑“窈冥”,竟然从中断裂开来。

然而幸好有这一剑阻挡之功,隔空劈落那股力量与宝剑相交之际,劲力迸发,威力已尽数涌了出来,在希夷真人头顶上炸裂。希夷真人哪还有心思顾及自己的身份?匆忙就地一滚,避开了这股力量的余势。

然而终究还是有点点鲜血飞溅出来,希夷真人自左肩到小腹被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刀伤,他立刻催动内力,将伤口四周的穴道封闭起来;他手中仍紧紧抓着那半截宝剑,惊恐地盯着先竞月。

十丈开外向自己隔空劈落的那股力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是半招“独劈华山”隔空挥落,和希夷真人的窈冥宝剑相碰之后,先竞月手中的纷别刀刃上,又增添了一个新的缺口。他默默地望着刀刃上的缺口,微微点头道:“好剑。”

先竞月夸剑而不夸人,顿时将希夷真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只得强压怒气,抓紧时间运功调息,一面用言语拖延着时间,说道:“好一招独辟华山,能败在此招之下,贫道倒也荣幸得紧。”他这不过是句客套话,然而你先竞月听来,却脸色微变,沉声问道:“你懂?”

希夷真人见先竞月如此反应,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不禁长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笑世人愚钝,只知道杀人之人有杀气,杀人之刀有杀气,却不知杀人之招也有杀气。若非今日贫道亲眼所见,只怕也决计不敢相信。”

要知道希夷真人本就是深具慧根之人,不然也无法达至今日这般境界。只因他平日杂念太多,凡事瞻前顾后,斤斤计较,这才把心智钝化了。此刻见了先竞月的神态,顿时明白了先竞月刀法中的奥妙。

只见先竞月脸上泛起落寞之色,淡淡地说道:“不错,从古到今,但凡是用刀之人,皆会这招‘独辟华山’。所以这一招乃是刀法中被用得最多的一招,也是杀人最多的一招。天下间也再没有任何一招,能比得上它的杀气。”

希夷真人接口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创出以杀气伤人的境界,倒是足以旷古烁今了。难怪难怪,需知招式可以躲闪,气劲也可以回避,杀气却是无法避免的。若非是身在其中,就连我也绝对无法领会。”

他略一思索,继续说道:“虽然杀气一物太过飘渺,然而这招‘独辟华山’,自刀法初创之时起,至今已凝汇了上千年的杀气,继而被化为了伤人的利器。纵然对方能飞天遁地,也是无从逃避。嘿嘿,所以当此一招,唯有以硬碰硬,抢先一步至你于死地,才能有胜你的可能。”

先竞月目光中流出一丝惺惺相惜,缓缓说道:“想不到这天下间,还有人能说出这番话来。”

希夷真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招‘独辟华山’虽有绝世的杀气,但从你方才陡然收招来看,你已能将它驾驭如常,实属难得。然而你毕竟太过年轻,自身的杀气还远远不能与此招抗衡。再加上你手中那柄刀分明新铸不久,其杀气更逊于你的人,是以现在的情况是招的杀气大于人,人的杀气大于刀。想达到以杀气驾驭万物的境界,你还差得远了。”

先竞月听得十分用心,并不插话。那希夷真人又说道:“刀,招,人,三者缺一不可。依贫道所见,你若想有所精进,首先要寻得一把杀人无数的宝刀。然后再加强自身的磨砺,最好是去战场厮杀,铸成杀心。如此一来,刀、招、人三者的杀气相若,才能互相融为一体。若能如此,那么江湖传言,说你是‘十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便不是假话了。”

先竞月细细品味着希夷真人这番话,竟有些出神,喃喃说道:“宝刀?战场?”

希夷真人点头道:“不错,宝刀易得,战场难求,你若身逢乱世,以鲜血洗涤心境,杀气自生。嘿嘿,然而这条道路却是凶险万分,当你将三者的杀气融合之日,或许是你纵横天下、但求一败之日;又或许那便是你疯狂成魔、自毁其身之日。这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希夷真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大笑道:“常听人说先竞月沉默寡言,为何今日却有如此多的话?”

先竞月听他语气一变,回神说道:“只因知音难求。”他这话倒不是客套,试问功夫到了他那般境界,除了希夷真人这样罕见的高人,天下间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够领会,更别说指点于他。

却见希夷真人已在长笑声中站起了起来,用半截断剑指着先竞月,笑道:“只可惜你过于自负,适才若是补上一刀,或许便可取了我的性命。但此刻贫道的内息已是顺畅无阻,那死的便是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当即发力一震,一身雪白的道袍顿时片片破裂,四下飞散开来。在漫天飘舞的布片当中,希夷真人的笑声传出,说道:“还有一点忘记告诉你,那就是即使你能达到杀气融合的境界,也绝不会天下无敌。因为世间最高的境界,乃是‘生’的气息,而不是‘杀’的气息。今天贫道就用这天地之间的‘生’气,来毁灭你的杀气!”

先竞月心中无端一跳,情不自禁地退开一步。只见那希夷真人身上震破的那件道袍,已化作千百片四下飞舞,而每一块道袍碎片,竟然都逐渐化成了一个希夷真人的模样。一时间,竟有数十个希夷真人同时出现在先竞月的眼前,或拳或掌或剑,施展着数种精妙的招式,铺天盖地地向先竞月袭来。

这是什么妖术?先竞月此时已可以肯定,这希夷真人无论是见识还是武功,绝对是自己平生所遇最强的对手了。当此诡异的情形,他却缓缓闭上了双眼,将手中的纷别高举过头顶。

凝意集思之下,先竞月已心田无尘,当即一刀劈下,仍然是那招最普通、最简单、最直接的“独辟华山”。

38 三军举火影飘摇

谢贻香将她那“落霞孤鹜”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借着夜色在屋顶腾挪起跃,往皇城方向疾奔去。

这倒不是她有意卖弄轻功,一来她那“落霞孤鹜”是瞬息万变的腾挪身法,并不适于长途奔涉,这般在屋顶上施展开来,反倒比她在平地上发力狂奔要快得多;二来她自幼出身在苏州,六七岁的时候才搬到京城居住,到现今也记不住这金陵城中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巷陌。此刻她居高临下,从东安门一直向西前进,那便是皇城的所在了。

月色中那皇城的轮廓已是隐约可见,轮廓下却蜿蜒着一条长长的火龙,在黑暗当中悄然前行,前不见其首,后不见其尾,分明却一支暗中行进的军队,略一估算,约莫有数千人之众。

谢贻香离得进了,看清他们身上穿的盔甲,正是这京城禁军的装扮。但见深夜中每个军士手持一支火把,神情严肃,正静悄悄地沿着城中小巷,直奔皇城方向而去。

看到这一幕,谢贻香反倒松了口气。既然京城中仅有的那五千禁军尽数出现在此,那便说明皇城尚未被攻破,一切还有转机。她急忙屏住呼吸,轻轻踏着屋顶的砖瓦,与那条火龙隔着一条街道齐头并进,一心要抢先一步抵达皇城。

恰好就在此时,一片乌云飘过,将天上的那轮明亮的秋月掩盖起来。谢贻香喜形于色,借机迈开脚步,在屋顶上快速疾行。不过片刻功夫,眼看便要超过那条火龙抢在前头,却听身后疾风声动,三名道士打扮的人跃上屋顶,嘴里齐声怒喝,三柄长剑寒光闪耀,向她后背绞来。

自己毕竟还是被发现了,谢贻香暗骂一声。她心知来的是太元观的道士,不敢恋战,立刻侧身跃过街道,落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然而那三名道士的本就是要将她逼到禁军队伍那里去,谢贻香刚跳上对面屋顶,那五千禁军的队伍便已就在她脚下。她还未来得及站立稳当,立刻便有八名军士跳上屋顶,五支长矛、三把快刀向她急攻而来。

这出手的八人虽是无招无式,甚至破绽百出,但深得快、准、狠三个字,一看便是在战场上拼杀多年,千锤百炼而成的杀人之术。谢贻香微微一惊,想不到禁军竟有如此实力,手中乱离连忙出鞘划落,却是砍向自己脚下的屋脊。

只见刀光过处,众人所站立的屋顶顿时塌陷,跃上来的那八名军士毫无防备,相继落进了屋内。而谢贻香自然早有准备,刀一出手便跃到前面的房舍之上,继续向前急奔。她眼见此招管用,之后偶有几名道士追上,她便立刻出刀毁掉屋顶,借机逃脱。幸好当年她曾随先竞月监察紫金山皇陵的修建,因此对房屋的构筑有所了解,手中乱离所砍之处,皆是屋顶的承重梁,从未落空一刀。

似这般一路行经,所到之处屋顶相继塌陷,惊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不知不觉中她已先后穿过了东柳巷、金台路,再往前不远是个极大的广场,那便是皇城大门的所在了。

陡然间原本漆黑一片的苍穹突然云开见月,繁星点点,却是遮住明月的那片乌云已飘散开去。长街的屋顶之上,月华星光照耀着谢贻香那一身绯红色的衣衫,在黑夜之中顿时显得分外扎眼。只听有人喊了一声:“放箭!”附近街上的禁军立刻万箭齐发,长箭如雨点般向谢贻香射来。

匆忙中谢贻香就地一滚,借势趴倒在屋顶上。幸好这江南的房屋为了避免雨水囤积,都是清一色的斜顶,她这一扑倒,正好藏身进了屋顶另一侧斜坡后面,几百支羽箭或插在屋顶上,或飞向黑夜中,尽数被她躲了过去。

这一停顿,谢贻香才发现自己手中全是冷汗,将乱离刀柄上捆的红绸都浸得湿透了。其实这一路狂奔过来,她早就知道自己就算能提前赶到皇城,通知宫中防范,只怕也是无济于事。然而当此情形,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如果自己能抢先赶往,哪怕来不及面见皇上调动都尉府和大内侍卫,只要能召集来当值的太监,就像在东安门一样,或许也能阻挡一阵,静待转机出现。

而如今,自己离皇城大门就差最后一步了。谢贻香耳听箭雨声稍缓,接着便有人跳上屋顶察看。她心知机不可失,当即奋力跃起,直扑向那皇城前的广场。

房舍下一干禁军刚停止射箭,谢贻香就这一刹那飞身跃出,众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她这一跃疾似奔马,迅如雷电,竟跃出了数丈距离,抢先禁军的队伍落在了皇城之前。

要知道谢贻香今夜本就耗力太多,此刻她这一跃更是“离刀”中用来骤起伤人的一招“兰舟催发”,此刻似这般当做轻功使出,已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体力。眼前便是那皇城高墙,身后却是千军万马,谢贻香全凭一丝意念苦苦支撑,拼尽全力往前奔去。忽听身后风响,一支苍劲的长矛破空飞来,如虎啸、如狼嚎,直袭她的后背而来。

谢贻香已是强弩之末,下意识地使了招最基本的“旱地拔葱”,将身子凌空提起,将飞来的长矛踏落在地。然而她自己也因此身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身后紧接着又是一支长矛飞来,力道更胜前者。

想不到自己毕竟要命丧今夜,谢贻香微微苦笑,闭上双眼不再反抗。却听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依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而身后那支长矛居然在半空之中嘎然止住去势,由向前改为向上,自夜空当中高高飞起,直冲云霄;过了好久,这才力尽落下。

谢贻香死里逃生,借势飘落在地,刚跑出几步,双腿便泛起一阵剧痛,却是被先前踏落的那支长矛上所附带的劲力所伤。她抬头望去,但见月光映照下,皇城外一个身影席地而坐,身前是一张几案,上面摆着一把茶壶——茶杯却不知所踪。

谢贻香一见这人,顿时惊喜交加,脱口喊道:“爹!”

那席地而坐之人,正是当今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封轩谢大将军。听到自己女儿两年来第一次叫出这声“爹”,谢封轩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眼光中却不禁泛起了一丝慈爱。

谢贻香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发足狂奔到谢封轩面前,一个踉跄,终于坐倒在地。她望见几案上那把茶壶,便抓起来往嘴里猛灌,喘息道:“……太元观的道士……和禁军勾结……造反……”话还没说清楚,只觉喉间犹如刀割,这把茶壶里居然装的是烈酒。谢贻香“噗”的一声将酒喷出,呛得眼泪直流,不停咳嗽起来。

谢封轩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你娘还在的时候,每次见我喝酒,总要唠叨许久所以我便将酒偷偷装进茶壶里喝。谁知这十几年过去,这习惯却是改不了了。”

说着,他也不看对面涌来的禁军队伍,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谢贻香微笑道:“那夜在秦淮河畔,你不是曾有过疑问,想知道爹孤身一人如何能对付千军万马?爹这便表演给你看。”

39 谁人不识将军貌

秋月之夜,皇城之前,那五千禁军已齐聚于广场,手持火把碎步上前,放眼望去,犹如一片火海顺风蔓延而来。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支五千人的队伍,竟没有一人说出一句废话,发出一丝杂音,行进之间,只闻“沙沙沙”的细微声,如虫鸣,如蛇行。

谢封轩面色如常,面对这五千禁军朝自己涌来,他缓缓踏上两步,陡然提气大喝道:“全都给我站住了!”

他这一声大喝运上了真力,话音一出,深夜里回声不绝,胜似惊雷炸裂,那五千禁军手中的火把几乎同时变得一暗;当先而行的十几名禁军只觉脑中一沉,重心顿失,居然摔倒在地上。一时间,众禁军被他的声势所震,不由地越行越慢,竟然在皇城之前五十步外停下了脚步。每个军士的脸上都是惊恐之色,有些害怕地凝视着谢封轩,仍然没有一人发出丝毫声响。

月光映照着谢封轩那张清瘦如斧劈、如刀削的脸,再从他那一双极冷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禁军队伍里终于有名军士忍不住开口,叫了声:“大将军!”

谢封轩冷冷瞥了那名军士一眼,淡淡地说道:“丁狗子,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还是个冲锋陷阵的小兵。”

那名军士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向谢封轩躬身参拜起来,嘴里说道:“属下拜见大将军。”听他这么一喊,那禁军队伍里顿时又有近百个军士齐声喊道:“属下拜见大将军!”

谢封轩将眼光依次扫过这些军士,喃喃念道:“旺财,陈胖子,色芋头,虫子,刃儿……很好,你们大半夜来这里,要做什么?”

被他念到名字那些军士心中皆是一震,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接着就有上百人动摇。躁动中,那五千禁军居然全部往后挪,退出了近一丈之地。谢封轩借机大喝道:“亏你们当了这么多年兵,可曾想过为什么直到今日,你们依然是受人摆布的小兵?”顿了一顿,他一字一句地喝道:“因为你们不动脑子。你们可知道这是在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此话一出,原本悄然无声地禁军顿时哗然,好多人低声私语起来。正混乱之间,队伍忽然往两旁避开,从中分出一条道来。一匹高头大马自队伍里缓缓走出,马上之人黑色盔甲,方脸微须,正是这五千禁军的统领韩锋。

只见韩锋抬手止住众军的退势,策马上前,向五十步开外的谢封轩拱手说道:“大将军安好。卑职甲胄在身,请恕失礼之罪。”

谢封轩冷笑道:“韩锋,那夜我饶你不死,你竟然还敢在我面前率众造反。看来你这人非但不要脸,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那韩锋也不动怒,在马上扬声说道:“昏君无道,残害功臣,遥想大将军当年,南战肃清中原,北伐荡平蛮夷,今日这大好河山皆是出自你手,可如今你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名号罢了,封王封侯的尽是那帮好吃懒做的皇子皇孙。甚至即便如此,那昏君还不肯安心,硬是将你统领的军马分散于东海西域、南疆北塞,只讲你孤身一人软禁在京。还请大将军恕我直言,只怕不久之后,皇帝便要让你步毕无宗和青田先生的后尘了。”

这韩锋本是两军交战的说客出身,是以口才极好,此番侃侃道来,更是轻车熟路。只听他继续说道:“没错,今夜我们此举,就是要造反了。不过说起来倒是要多谢那昏君,如今离京城最近的一支军马,也是两千里外的恒王,根本来不及回京,等他赶回来时,这金陵城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试问大将军你孤身一人,又何苦要与我这数千禁军为敌?只怕过了今晚,要被株连九族的是你谢封轩!”

谢封轩大笑道:“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你倒是直言不讳,承认自己是在造反。更何况螳螂之后必有黄雀,你既然知道恒王那三万铁骑就在附近,居然还敢起兵作乱,当真是愚蠢得紧。莫非你在京城这么些年,还没听说过恒王?纵然皇帝健在,他也是不甘寂寞。似你们这帮跳梁小丑,即便真能谋朝篡位,恒王必然会名正言顺地兵指京城,以恢复我朝正统为由,掀起烽烟战火。到那时,你们又能有几天安稳日子过?”

只见韩锋仰天长笑,带开话题说道:“世人都说大将军戎马半生,杀戮极重,以致夜不能寐,只得寻花问柳于秦淮河畔,寄一时之情,然而我韩某人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大将军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你害怕想起当年那些战争,而是在你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战争。你无法得偿所愿,所以这才消沉于斯。哈哈,只怕当今这天底下,不甘寂寞的不是恒王,而是大将军你!”

这话一出,谢封轩不禁脸色微变。韩锋心中大喜,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到谢封轩心里去了,急忙乘胜追击,说道:“今夜若能得大将军的相助,恒王又算什么?大将军何不重披铁衣,再持宝剑,以这天下为棋盘,再来战上一局?小弟可以保证,待到功成之日,大将军你所能得到的,必定胜过你现有的百倍。”

却见谢封轩哈哈大笑起来,拍手赞道:“说得好!久闻韩统领能言善辩,仅凭一张嘴便可挑得天下大乱,果然名不虚传。此刻听你一席话,连谢某人也要将你引为知己了。”韩锋微微一笑,恩威并施地说道:“倒叫大将军见笑,小弟一片诚意可昭日月,还是那夜我们对你的承诺,请大将军三思,切莫一时义气用事,到头来还祸及家人。”

谢封轩突然“呸”了一声,冷冷说道:“你说的的确很有道理,但是你忘了一点。要我谢封轩助你们夺得天下,哼,究竟是助你韩锋呢,还是助太元观的那个老怪物,又或者是你们背后的什么人?******都是些什么猪狗东西,就凭你们,也配让我谢某人俯首称臣?”

韩锋不禁面色一寒,咬牙切齿的说道:“谢封轩!你不要太过分。”

谢封轩放声大笑道:“骂你几句便是过分了?好,谢某人今夜便当着所有军士的面,三招之内,斩杀你这个不知忠义之徒!”

40 绝顶一览众山小

话音落处,谢封轩已举步迈向韩锋。韩锋眉心一跳,立刻大声喝令,教众军放箭。

却见一干禁军犹豫不决,居然没有一支箭射出。韩锋心中慌乱,大声喝道:“再有不放箭者,便以军法处置!”

众军这才张弓搭箭,歪歪斜斜地射出一阵箭雨来。要知韩锋此番仓促起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这些禁军心中多少是有疑虑的。再加上谢封轩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此刻众人又被他的神威所震,所以射出的那些箭都偏了好几丈距离,竟没一人敢真射向他。

韩锋气急败坏,眼见谢封轩已到了自己身前二十步的距离,急忙翻身下马。他从旁边军士手里夺过一张弓来,搭箭就往谢封轩身上射去。

谢封轩却不避不闪,依旧大步前行。韩锋那支箭正射在他左肩上,却被弹到一旁,灰溜溜地滚落在地上,想是谢封轩外衣之下穿了贴身细铠。

这一耽搁间,谢封轩又踏上了几步,来到了韩锋十步之内。只见他抬眼怒视着一名军士,大省喝道:“丁狗子,拿刀来!”

那名军士心中一寒,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佩刀连鞘抛向谢封轩。谢封轩在半空中握住了刀柄,顺势从鞘中拔出刀来,化作一条弧线,径直劈向韩锋。韩锋慌乱中只得以手中的长弓格挡,只听一阵摧崩之声,长弓立断。

谢封轩紧接着劈出第二刀,韩锋连忙伸手去拔自己的刀。谁知腰间的宝刀才出鞘一半,一片血光飞过,他拔刀的右臂立断。

谢封轩毫不停顿,又是第三刀劈出。那韩锋哪里还敢抵挡?连忙转身就跑。猛觉一阵晕眩,四周景物突然旋转飞舞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韩锋觉得自己的脑袋重重地撞落在了地上,依稀能看见自己那失去脑袋的身子,还在拼命地往后飞奔。

眼见谢封轩果然在三招之内杀死了韩锋,在场的所有禁军心胆俱寒,同时退开了十几步,如同见到妖魔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在远处看得热血沸腾,心中高声喝彩。却听禁军队伍中一人高声叫道:“众军莫要惊慌,希夷真人随后便到,大家一齐上,合力杀了他。”谢封轩定睛望去,那说话的却是个混在军中的太元观道士。只听又有几人高声喊道:“大家速速动手,否则军法处置!”也是藏身于军中的道士。

数千禁军听这些道士的蛊惑,不禁又有些犹豫起来。正值进退两难之际,所有人眼前陡然无端的一暗,禁军队伍里的数千支火把竟然无缘无故地熄灭了大半。惊惶间但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迎面扑来,向在场的所有人当头笼罩下来。

禁军们虽是不明所以,却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往夜空中望去。但见迎面的皇城之巅,一道白色的人影逆光站立,夜空中的那轮圆月就在他的脑后,月光将他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本已精疲力竭的谢贻香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惊喜地叫道:“师兄!”她兴奋之下,她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只见皇城之巅上的先竞月抬手一挥,一颗圆鼓鼓的东西随之从天而降,滚落到禁军队伍里。只见那颗圆鼓鼓的东西分明是一颗头颅,死者须发皆白,发髻高簪,立刻就有人惊呼道:“是希夷真人!这是希夷真人的首级!”

堂堂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道家中第一高手,居然败亡在了先竞月刀下?谢封轩当即长声大笑道:“既然希夷老道已死,你们还造什么反?丁狗子,你要当皇帝么?”

那叫丁狗子的军士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摇着头。谢封轩神情一缓,放声大骂道:“既然你们不当皇帝,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通通给我滚回营里去!明早例行的晨练谁要是敢迟到,就罚他去漠北戍边。”

众军士一愣之下,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谢封轩瞪了一眼,连忙丢下兵刃,转身便跑。周围的军士也依样画胡,放下手中的武器拔腿便跑,顿时一哄而散。至于混在军中的那些太元观道士也是心胆具寒,纷纷施展开轻功,跑得比禁军还要快。眨眼间广场上的数千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明晃晃的兵刃。

眼见今夜的叛乱终于被平息下来,月夜中的金陵城越发静谧,一切恍如隔世。谢贻香已是满脸泪水,谢封轩将她抱在怀中,柔声道:“都结束了,跟爹回家可好?”

谢贻香心中一酸,她以前总是不满父亲将她兄妹三人牵扯到朝廷纷争中,所以才挂职于刑捕房,只是简简单单地想要除暴安良,逃离开这潭肮脏的浑水。然而这次撕脸魔一案,她为了所谓的公理正义,自己不也将谢家一门的命运都押了上去?最终还差点闯下大祸。如今经历了这番大变,还有什么是不能化解开来的?

听到谢封轩让自己回家,谢贻香缓缓摇头,嘴里却说道:“爹,我饿了。”

她这一声“爹”出自肺腑,与之前惊讶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声“爹”自是大不相同。谢封轩如何听不出来?欣喜之下他搂住女儿的手臂竟有些微微颤抖。

谢贻香望着眼前的父亲和皇城顶上的师兄,心中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因为她明白,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这两名男子会替她扛住。

眼见父亲的背心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她胸口一堵,再也支持不住了,靠在谢封轩肩上昏睡过去。

先竞月已从皇城上飘落,静静地望着熟睡的谢贻香。谢封轩含笑点头,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不到太元观那老妖怪竟会败在你手下,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话的声音极轻,却是害怕吵醒了熟睡的谢贻香。

先竞月却摇了摇头,也轻声说道:“我并没杀死他。最后虽然虽胜了他半招,却被他以幻术逃走了。”

谢封轩有些不解,他瞥了一眼被先竞月抛落的人头,说道:“那这颗人头……”先竞月道:“此人是希夷座下的二弟子无冰子。方才我赶来的路上,见他潜伏于禁军大队中,便顺手杀了。”

谢封轩一愣之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然而他一见怀中熟睡的谢贻香,又急忙止住笑声,低声说道:“想不到堂堂‘江南一刀’,居然也破例说了一次谎,而这个谎却挽救了整个京城,甚至挽救了整个天下。”

先竞月也露出了一丝难见笑容,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丢下一颗人头,什么都没说过。”

谢封轩听他这么说,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他怀中的谢贻香摇了摇脑袋,喃喃自语几声,又继续发出阵阵轻鼾。

41 紫金幽僻藏秘宝

希夷真人披散着一头白发,伤口处的血早已止住,在他的内衣上凝结成了一片暗紫色,而他寻常所穿的那件道袍,也在方才的激战中毁去。似希夷真人这等宗师般的人物,从出道至今,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只见希夷真人强忍着伤痛,吃力地将眼前的铁门推了开来。

这里乃是太元观后山地底的密室,用于重要事物的存放,也便是江湖人常常戏称的藏宝库了。除了希夷真人自己,就连他座下的四大弟子对此也是毫不知情。

他一路逃到这里,心中依然忿忿难平。只因他一时胆怯,太过于谨慎,方才的激战中才会重伤在先竞月刀下。到最后他只能使诈,施展出“一气化百清”的绝招,以幻像拖住先竞月,耗了他大半个时辰,这才找到遁形的机会,一口气逃离出了太元观。

此刻想来,要是自己一开始就硬接先竞月的那招“独辟华山”,单凭自己修炼了上百年的道家真气,先竞月这么一个黄毛小儿就绝非敌手。

想通了这点,希夷真人心中更是懊恼。他缓步通过门口的通道,漆黑之中虽不见一丝光亮,他心中却突然一跳,顿生警觉。

这密室中似乎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人潜藏于其中?可是希夷真人如今他重伤之下,也不敢催动神通探查,正待点燃火折子,伸手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和先竞月交手之前,怕身形受到影响,已将怀中的东西尽数掏了出来。

希夷真人缓缓吸了口气,沉声说道:“何方高人,请现身相见。”今日片刻之间,他先后受辱于两个后辈之手,数十年来累积的信心更是大受挫折,所以现在连口气也是大减。

他话音落处,只听黑暗一个宏亮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高声说道:“真人终于来了,倒叫晚辈恭候多时。实在抱歉,这里一切已经由晚辈接手了。”

听到自己多年的经营付之东流,希夷真人却并不动怒。要知道这人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大摇大摆地调侃自己,那么可想而知,自己密室里那些珍藏早就难以幸免了。

只听那宏亮的声音又说道:“说来倒是意外,想不到这太元观的藏宝之处,居然连一文钱都没有,更没一件值钱的器物,倒是叫晚辈大吃一吃。可是晚辈莱都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只得把真人的几箱废纸带走,留作个记念。真人你竟能将一间道观经营到如此地步,当真是不容易。”

希夷真人沉默不语,暗中计算着那声音响起的方位,缓缓凝聚起残存的一丝功力,心中却不禁有些痛惜。要知道那人口中的机箱“废纸”,乃是太元观名下的地契、借据、账本、银票,粗略算来,足以抵得上朝廷两三年的赋税。这些资产乃是太元观几代人幸苦经营的成果,希夷真人原本打算用于争霸天下,不料一切还没安排妥当,就被朝廷先一步下手,将太元观逼到不得不反的地步。仓促之下他只能孤注一掷,匆匆起兵做破釜沉舟之举,却忘了安置此地的财物。眼下自己重伤赶来,却是为时已晚了。

那宏亮的声音见希夷真人不答话,笑道:“真人如何不回答晚辈?要不是太远观里的道士倾巢而出,真人又被那‘江南一刀’缠住,晚辈想要进到此间,倒也不容易。”

希夷真人冷哼了一声,一柄碧玉小剑已从他袖中悄悄飞出。他那柄“窈冥”已断于先竞月的纷别之下,此时的这柄碧玉小剑是他贴身收藏,用做防身救命用的绝杀之剑。黑暗中他缓缓催动功力,用凝聚起来的最后一缕真气驾驭着玉剑,悄无声息地向那宏亮的声音而去。

只可惜眼下是在在密室的黑暗之中,若是被旁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呼不已。那希夷真人施展出的,分明是传说中那“以气御剑”的功夫,一旦练成,甚至能够“杀人于千里之外”,这是许多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然而此刻希夷真使出这招,却是凄凉无比。如今自己已是一败涂地,再无牵挂,这才以残存的内力发出最后一击,誓要击毙此人,吐出自己胸中的一口恶气。

那宏亮的声音似乎毫不知情,继续说道:“话说真人年事已高,许多事情还是由晚辈代劳得好,你大可放心,我们会用这些财物来帮你完成你未了的心愿……”话说到此处,只听一阵清脆的响声,那人的咽喉已被希夷真人驾驭的玉剑刺中,却发出奇怪的声音。

黑暗之中虽目不见物,希夷真人却也听出了声音有异,料想此人定是事先在脖子上准备了钢铁护具,这才躲开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这一招,捡回一条性命。

想不到今日短短的几个时辰,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希夷真人的意料之外,导致他前后失利,一败如斯。此刻就连这最后一搏也徒劳无功,希夷真人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但听盛怒之下,希夷真人暴喝一声,身上的伤口又重新破裂,鲜血顿时喷洒了一地。黑暗中他伸手一指,竟强行挤榨出体内维持生命的心力,继续驾驭着那柄玉剑,在那说话之人的身体上绞动起来。

但听一连串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响彻于整个密室之内。那人浑身上下仿佛是一块大铁板,在玉剑的割刺下发出金铁交鸣声。他那玉剑在真气的驾驭之下,居然无法伤到那人分毫。

希夷真人用自己的生命做出了这最后一搏,虽然无功,他也再也无力动弹。脚下一软,便瘫倒在地,伤口处的血愈发流得猛烈。恍惚间他灵光一闪,脱口叫道:“金钟罩!”

话音刚落,眼前便有火光一闪,微弱的亮光中,希夷真人已看清了那个说话之人。只见那人一张长长的马脸,浑身肌肉凸起,闪闪发亮,仿佛涂了一层金粉,正是“金钟罩”修炼到化境的形貌。此刻这人正靠墙而立,脸上表情极是痛苦,玉剑虽没能攻破他的金钟罩,然则希夷真人的全力出手之下,那玉剑上附带的内劲已让他受了暗伤。

希夷真人脸上抽搐,心若死灰,不料自己一身超凡入圣的修为,到头来居然上了这么一个大当,败在这江湖上下三流的金钟罩手里。

而此刻密室中那微弱的火光却来自希夷真人的身后。只见一人手持火把,缓缓地踏入密室,绕到了希夷真人身前。却是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男子,看他这模样,仿佛是太元观外的那些难民。

希夷真人又是暗叹一声,要不是自己重伤之下内息混乱,又值心神不定之际,早就该发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了。那难民摸样的人走到在希夷真人身前十步开外,这才停下了脚步,微笑着说道:“道长别来无恙。且容我介绍,方才和你过招的这位好汉,便是名震江湖的‘牛头马面’中,号称‘马面’的吴盛西吴大侠。要知道他这一身‘金钟罩’的功夫已有九成火候,凭他这身横练功夫,足可算得上是当世一流了。”

说着,他指了指靠墙而立的吴盛西,叹道:“幸好几天之前的一个夜晚,奇缘巧合下我结识到了这位吴大侠。他却一直认定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所以今天硬要为我赌上性命,用他那‘金钟罩’的神功来接道长这夺命一剑。”

希夷真人虽是垂死之际,仍听出这个难民打扮的人声音甚是耳熟。他略一回想,原来这声音竟是不久前在三清大殿里当场辱骂自己的那名巡街公差。

42 尘世铸心终悟道

希夷真人认出那巡街公差的声音,新仇旧恨顿时一并涌上心头,当即怒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听那人长声笑道:“道长这一问,倒是叫我难以作答了。要知道所谓的名字一物,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对我而言,一天换好几个名字,那也家常便饭。”他嘴里说着,人已走到吴盛西身旁,淡淡地说道:“如今我叫做言思道,便是‘言思道断,心行处灭’的那个言思道。”

希夷真人眉头深锁,喘息道:“言思道?呸,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将我置于死地?”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置于死地?只怕不见得罢。我佛本就慈悲,深知世人皆苦,在下生平更是从未动手杀过一人。何况如今又得了道长的这许多好处,岂能狼心狗肺,再加害于你?”说着,他拍了拍吴盛西的肩膀,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嘴里继续说道:“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太元观独霸紫金山,又坐拥着如此庞大的财富,怎能不让人生出贪念来。”

希夷真人直视言思道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贫道一生阅人无数,你并非是那种贪财之人。”他本就是极有道力之人,此时败局已定,垂死之际反而心如止水,回复了平静,神识立刻澄清。

言思道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道长果然非同凡响,只可惜功利太重,目光又有些过于短浅,以至于终究难成大器。你说的不错,这全天下的富贵,在我眼中也是粪土。然而很多时候,若要想做些什么事,却还是要依仗于这堆粪土,否则便寸步难行了。”

说着他将手里的火把交给吴盛西,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根漆黑的旱烟杆来,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巧得紧。就就在数天之前,我恰好听闻太元观与朝廷有隙,于是便打算坐观这场相争,自己来做一回渔翁。不瞒道长,那金陵城中今夜被你太元观这么一闹,官差、禁军和刑捕房都是乱做一团。就连城里的一干武林中人,也被我拉扯到了里面。如此局面,岂不是正好可以干些不法勾当的?”

说到这里,他望向希夷真人,笑道:“敢问道长一句,这自古以来,行窃最难的是什么?”

希夷真人微微苦笑,不加思索地说道:“自然是销赃了。”

言思道鼓掌说道:“不错,行窃最难的并不是如何去偷盗,而是到手之后如何快速地转运脱手。只恨当今天下不知有多少人,随时都可以利用自己的职权窃取大批的财物,却因为害怕无法销赃脱不了身,这才不敢妄动。还请道长想一想,若是他们提前知道今夜城中将有大乱,那会怎样?”

希夷真人听懂了他这番话,纵然身负近百年的修为,也忍不住大惊失色,脱口说道:“那……那朝廷必定要大乱了。”言思道点头说道:“道长猜得一点都不错。因此相比起朝廷而言,道长这点损失,似乎还算不得什么。”

希夷真人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的太元观和朝廷之间的这场争斗,在这个言思道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此人非但不是在帮太元观,甚至也不是要帮助朝廷,而是通过双方的争斗,在里面捞自己的好处。想到这一点,他不禁说道:“原来如此,你替那些人有贼心却没贼胆的人制造出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然能从中获利不少。”

言思道已往自己的烟锅里塞满了烟草,嘴里微笑道:“道长所言不差,此刻京城那边,已有朋友在替我打点这一切了。”

希夷真人缓缓说道:“所以就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你便或明或暗,在今夜引发了太元观和朝廷的这场火拼。如今想来,其实皇帝那边根本就还没打算对我下手,今日在三清殿内的一切,都不过是你设计的假象,从而将双方牵连进来,逼得我太元观不得不反。”说着,他不禁长叹一声,“唉,虽然这场争斗迟早不可避免,你也并未偏袒我们任何一方,但是你将我太元观的这场起事安排到了今夜,我们仓促之下匆忙行动,结局自然是败多胜少了。”

言思道也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是输是赢、是胜是败,道长又何苦这么执着?太元观虽是仓促起事,朝廷又岂不是仓促防备么?皇帝之所以一直不对太元观下手,岂不也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么?如果道长一定要说是我不对,那只能怪我这几年在京城里住得太久,忍不住要出去透口气,所以有些等不及了。”

说完这话,言思道便将旱烟杆衔在嘴里,伸到吴盛西手里的火把上,微一吸气,那烟锅里便腾起火光,继而青烟袅袅。言思道吞吐了几口烟雾,突然抬眼迎上希夷真人的目光,正色说道:“其实道长心里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你的太元观,无论在任何时候举事,其结局都是必败无疑。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改天换地的料,更没有那个改天换地的命。”

这句话直刺希夷真人的内心,近百年来的际遇浮光掠影,依次呈现在他脑海中,一时间当真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只听言思道又说道:“你的修为虽高,但心智却是平平无奇,再加之你生性谨慎,一生如履薄冰。凡事若是没十足的把握,那是决计不会动作的。然而这世间的一切,又岂是凡人可以预料周详的?所以如此说来,道长反倒应当感谢于我,此番若不是有我的推波助澜,只怕你终此一生,也无法迈出这一步。”

说着,言思道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凝视着希夷真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今刀已出鞘,箭已离弦。无论成败如何,道长也该无憾今生了。”

那希夷真人被言思道这番话说得心若死灰,喃喃说道:“说得好,说得好……阁下果然不是凡人,你若早生得几年,这世上恐怕就不会有青田先生这号人物,甚至连天下也未必是这个天下了。”

言思道吐出一口烟,微笑道:“不敢当,大家生不同时,死不同穴,又如何做得比较?就好比当今世人皆知活字印刷术,莫非就能胜过当年诸葛孔明的智慧?”

希夷真人挣扎着自己的身体,奋力盘膝坐直,缓缓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走吧。”言思道躬身行礼,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当下他伸手扶住一旁的吴盛西,便往外走去。那吴盛西重伤之下,声音依然响如洪钟,疑惑地问道:“真人肯让我们走?”

只听希夷真人淡淡地说道:“贫道已是一无所有之人,无论做什么,都已无法挽回。更何况,我已无力杀你们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目吟道:“不料贫道此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最后竟然是绕出了一个大圈。”

言思道将旱烟杆咬在嘴里,哈哈大笑道:“道者,圆也。恭喜道长,你既能看见这个大圈,说明你到底还是悟道了。想不到你做了近百的道士,一身道法虽精,道心却是刚刚铸成。”

希夷真人再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密室之中,身下渐渐涌现出一大滩鲜血来。

43 寒风犹赞冬云好

寒风如割,冬云密布,那金陵香酽居的茶楼上,谢贻香正裹着一件貂皮棉袄,依靠着护栏侧身而坐,探首往楼下眺望。

此时离平息太元观的谋反已有一个多月,闹得沸沸扬扬的撕脸魔一案也随之告破。最终刑捕房连同都尉府在太元观后山的密室之中,擒获了这一切争端的元凶希夷真人。只是那希夷真人被捕之时身受重伤,神智更已失常,满嘴前言不搭后语,根本审问不出什么东西。

在皇帝的施压下,朝廷日夜不眠地审查,如此大案,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便已结案,可谓进展神速了。直到数天前,希夷真人的死刑也终于被判决下来,在菜市口将他斩首示众。而太元观门下那些弟子或斩首、或入狱、或流放,竟没有一个逃脱的。至于被太元观收容的那大批难民也受了朝廷招安,大半被编制入军,调往漠北边塞去对抗前朝余孽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却是,太远观叛乱的那天夜里,京城中竟有好几家钱庄同时被盗,就连国库也未能幸免,数以万计的财物被连夜偷运出京。要知道那夜整个京城乱作一团,发生这等盗窃案自是了无头绪,根本无从查起。皇帝一怒之下,大批官员受到牵连,相继抓捕了上千人入狱拷问,至今还没有结果。其影响之大,倒是远胜于太元观之乱了。

如今虽已是午后时分,街上却没几个人,伴随着寒冬的来临,透露出一股冷清萧条之意。谢贻香呆呆地望着楼下好长时间,终于转过头来,向坐在她对面那白衣男子叫了声:“喂!”

对面的先竞月不禁放下手里的书,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来。谢贻香想了片刻,才说道:“我一意孤行,虽然终于抓到了撕脸魔,却引发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大事,让许多无辜的人牵连于其中,这一切莫非是我错了?”

先竞月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或许吧。”

谢贻香顿时一脸失落,低声说道:“以前我之所以要去刑捕房做捕快,大半是因为厌恶朝廷的纷争,更是想脱离我爹的庇护,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可是经过这次的事,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没用。有时候明明是要做件好事,却引来了意料之外的恶果;相反有时候做件坏事,反倒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积压的白云,叹道:“我真是参不透当中的玄机,又或许正如那个家伙说的,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

只听先竞月回答道:“我们只是凡人,无法看清那么多对错。凡事若能心安,便是好的。”

谢贻香翻来覆去地念着先竞月这话,豁然开朗,说道:“不错,我只是一个捕快,捕快的职责便是惩奸除恶,尽职于自己的本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便足够了。”

先竞月见她重拾信心,缓缓说道:“无知者无畏,是匹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勇敢。”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师兄说得对,我绝不能因为看清了这世道的艰险,便轻易放弃掉自己的坚持。我偏要知难而上,绝不认输。”

先竞月见她心结已解,又低下头翻阅起手中的书。谢贻香咬了咬嘴唇,忍不住说道:“我还是准备继续做捕快,而且要做一个好捕快。”

先竞月这次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谢贻香忍不住伸脚踢了踢他,有些恼怒地说道:“以前……以前不是说好,我先在刑捕房历练两年,然后我们就……就……但是我现在要继续做捕快,我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出成绩来。”

听到她这么明显的暗示,先竞月却一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决定的事,天下也没人劝得了,我何必反对。”谢贻香脸上一红,赌气说道:“既然你不在意,那我也不急。反正我今年才十六岁,比起来自然是你老得快些。”

说完这句,她见先竞月还是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猛然站起身来,抽出乱离狠狠向后劈出。

但见绯红色的刀光划过,隔壁桌旁一个锦衣商人立刻尖叫起来,却是他手中那根纯金的旱烟杆被谢贻香一刀劈作了两半。

谢贻香狠狠盯着那商人,沉声说道:“别以为你这次帮过我,我就会感激于你。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我迟早也要将你抓回天牢。”那锦衣商人吓得面无人色,眼前这位谢家三小姐是这“香酽居”的熟客,他如何不识?急忙说道:“三小姐饶命……小人……小人不曾做过坏事……”

谢贻香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但是谁让你要在我面前抽旱烟?活该!”那锦衣商人莫名其妙,见谢贻香不再有动作,急忙放下一把铜钱,匆匆下楼去了。

须知那“茶”和“烟”原本就是一家,此刻香酽居楼上的客人,倒有一小半在吸旱烟,眼见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因此动怒,又见她手中那乱离寒光闪闪,哪还敢留下?顷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待到其它客人都走得干净了,先竞月当即冷冷喝道:“给我出来。”

谢贻香听他开口,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屋顶上传来一声怪笑,一个男子怪声怪气地说道:“好个先竞月,居然能堪破我的藏身。要不是这丫头突然发疯,吓老子一大跳,这才倒抽了口凉气。否则你休想发现我。”

话音落处,一个黑衣男子已出现在两人面前,看他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头发却是花白之色,乱蓬蓬地堆在头上;他那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似的。

谢贻香出鞘的乱离还没来得及收回,眼见来人这副模样,一身黑衣虽是破破烂烂,却俨然是捕快的公服,顿时想起一个人来。她心中一震,问道:“莫非是北平的商捕头?”

那黑衣男子冷哼一声,说道:“原来你倒知道我是从北平来的,老子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千里迢迢赶来此地,却不料被你给搅浑了。”

谢贻香听他说话粗俗,却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禁肃然起敬。当今天下的捕快之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所谓的“南庄北商”了,一个是江南庄浩明,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北平商不弃。庄浩明倒也罢了,这商不弃却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据说他专挑疑案悬案查办,罪犯越是凶狠,他兴致越浓。无论对方如何了得,一旦被他盯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法逃脱他的追踪,因此被人取了个名号,叫做“恶人磨”。

前些日子谢贻香倒也听说商不弃来了金陵,还曾出现在撕脸魔的案发现场,但这商不弃却并未到金陵的刑捕房正式报道,众人以为他的出现不过是一时巧合,也未放在心上,不料如今他居然再次现身京城。谢贻香诧异之下,却见那商不弃怒气冲冲,伸手指着自己说道:“你这丫头简直混账至极,害得老子……”

他这已是第三次自称为“老子“,谁知话刚说到一半,陡然间一阵刺骨的寒意无端袭来,叫商不弃打了个冷颤。转头望去,原来是旁边坐着的先竞月缓缓卸下腰间的长刀,轻轻地放在了茶桌上,又继续低头看书。

商不弃望见桌上那把漆黑的纷别,不禁又打了个冷颤,当即哼一声,只得强压下怒火,恨恨地说道:“要不是你这丫头从中搅局,那撕脸魔早就被我抓到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谢贻香,就连先竞月也是一愣。谢贻香急忙问道:“商捕头此话怎讲?”

商不弃瞥了旁边的先竞月一眼,尽量用平静地语调说道:“三个多月前,我就听说了撕脸魔的案子,知道你们江南的这些……这些捕快拿他不住,便从北平动身赶来。一直潜藏在金陵城中明察暗访,查到了不少关于撕脸魔的信息。不料辽东那边突然又出了桩奇案,只得抽身赶了回去。这一来一回,花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结果前天刚到金陵,却又听说撕脸魔早已被谢封轩的女儿抓到,刚被朝廷开刀问斩。”

说到这里,他不禁冷哼一声,有些气愤地说道:“想不到堂堂谢封轩的女儿,居然也玩弄朝廷的那一套手段,随便找个替罪羊来安抚民心。试想那太元观谋反本就是大罪,再多给那希夷真人扣上一顶撕脸魔的罪名,倒也是轻而易举。可笑的是亏你还编出一套狗屁说法,说什么借阳之术取人内丹,你真把天下人都当成是傻子了。”

谢贻香听完他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你……你是说那希夷真人,不是撕脸魔?”

44 不见天涯唯寂寥

只见商不弃一脸怒色,愤愤说道:“当然不是。”旁边的先竞月微微皱眉,插嘴问道:“有何凭证?”

商不弃又是“哼”的一声,说道:“依照你们的说法,那三十七个死者,都是太元观的信徒,是希夷真人在他们身上植入了真气来修炼内丹?然而我细细查询过,死于撕脸魔之手的三十七人中,只有十九个人勉强和太元观有些牵连,且不论这十九个人是否真是太元观的信徒。要知道推演案情,必须合情合理,照你们这套说辞,这三十七个死者里面,只要有一个不是那太元观的信徒,那便足以全盘推翻你们这套狗屁说辞。更何况这里面居然有十八个人和你们的说辞不符。”

这话说得谢贻香莫名的一惊,自己之所以认定那三十七人是太元观的信徒,却是因为宁萃从徐大人府上偷录出的那份名单,莫非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此刻再回想起来,那份名单就连先竞月也不曾见过,一切的来龙去脉都是听宁萃片面之言,难道是她在说谎?

只听商不弃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这里面还有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被害者脸上的伤痕。依你们的说法,那是撕脸魔用手震裂的,我一开始还相信,但后来经我亲自做了十几次验证,用不同的内劲去震裂旁人的脸颊,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手造成那样的伤痕,因此所谓的撕脸魔用手‘撕脸’,绝对是胡说八道。当然,也有可能那撕脸魔的手异于常人,为此我也查验了希夷真人的尸体,他的手却也和我们一样,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如此看来,若说他伸手入口拿内丹,恼怒之下发力将人脸震裂之说,根本不可能成立。”

谢贻香被他说的话吓了一大跳,一时倒把案情放到一边,追问道:“你说你亲自做了十多次验证,那是什么意思?”

商不弃“呸”了一声,说道:“你少来打岔,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没用,能不能抓到凶手才是关键。只要能抓到凶手,你管我用什么手段?我这辈子就是为破案而生,倘若没有这些扑朔迷离的罪案给我缉查,我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旁边的先竞月见他说这话时满脸兴奋,眼中尽是狂热之情,不禁微皱眉头。他当下带开两人的话题,向商不弃问道:“照你看来,撕脸魔是用什么把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的?”

商不弃脸色一沉,不屑地说道:“这还用说?既然不是手,只能是器物了。”他接着说道:“被害者的脸是被硬生生地崩裂开来,所以应该是一种暗藏机簧,可以产生出开合之力的器物。那些死者脸上的伤口中,虽然没有留下什么异物,但我却闻到其中隐隐约约有些异味,似乎是油彩的味道。这么说来,撕脸魔所用的凶器,应当是涂有油彩又暗藏机簧开合的器物。只可惜我临时回了北平一趟,这才没能细查下去。”

谢贻香听得脸色发白,颤声问道:“如果……如果撕脸魔不是希夷真人,也不是因为借阳之术,那……那你说撕脸魔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商不弃冷笑道:“动机?狗屁动机!也只有你们这样的俗人,才会纠缠于这样无聊的问题。杀一个人需要理由么?不需要,完全就不需要!只要生出了杀人的念头,其实便足够行凶了。至于撕脸魔为什么要把被害者的脸颊撕开,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被害者长得太丑,又或许是因为他厌恶被害者说过的话,甚至可能因为他觉得这样比较好玩。所以说杀一个从来不需要有什么动机,其关键在于凶手的心思。你与其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倒不如深究一下撕脸魔那致人于死地的封穴手法。”

说着,他扫视了两人一眼,又略带嘲弄地说道:“这本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一个身负异域功夫的凶手,或许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又或许仅仅是一时的喜恶,便用他特有的封穴手法先后杀了三十七条人命。与此同时,他的兵刃也在死者脸上留下了特有的伤痕。要想缉拿这个凶手,只需查一查近来金陵城中有什么善用奇门兵刃的异域高手,三天之内便可知晓。”

这番话说得谢贻香和先竞月默默无语,虽然此案已成定论,他们也早已深信了言思道的那番“借阳之术”的说法。然而如今听下来,言思道的说法根本就是破绽百出,相比起来,商不弃的这个解释非但有理有据,也更简单明了,让人能够接受。

越是简单明了,往往越是接近真相。莫非商不弃所言,才是本案的真相?

要知道谢贻香至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言思道的说法,如今暮然回首,她这才发现,言思道的解释虽然在逻辑上滴水不漏,可是其中却少了一项最为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提出假设和论证假设的过程。难道之前的一切真相,只不过是言思道编的一个故事,目的就是让自己相信希夷真人便是撕脸魔?这对言思道又有什么好处?

那商不弃见两人沉默不语,冷笑一声,说道:“想来你们也无法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今日言尽于此,我这便要赶往杭州,继续追查真正的撕脸魔。”

谢贻香此刻已是毛骨悚然,四肢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浑身变得冰冷。她忍不住高声叫道:“那依你所说,究竟谁是撕脸魔?”

商不弃正要离去,听了她这话,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谢贻香,略带惊异地说道:“哦?你刚才的话语中,说的并不是‘撕脸魔是谁’,而是‘谁是撕脸魔’。如此看来,你的潜意识中,其实已经有了怀疑,是么?”

谢贻香只是惊恐地摇着头,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商不弃见她如此反应,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问道:“据我所知,朝廷一开始,是并不建议刑捕房插手撕脸魔的案子,是么?”谢贻香大声回答道:“不错,但那是因为太元观和朝廷之间的关系微妙,朝廷不愿因此引发干戈。”

商不弃大笑道:“真是可笑。如你所言,朝廷又怎会事先知道撕脸魔便是那希夷真人,因此而阻止刑捕房查案?”谢贻香被问得哑口无言,嘴里依然强辩道:“那是因为……因为被害者和太元观有关,朝廷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商不弃猛然踏上一步,大喝道:“胡说八道,我早就说过那三十七名被害者里面,只有十九个人勉强和太元观有些牵连,你至今还在与我胡搅蛮缠。还是由我来告诉你,朝廷之所以不让刑捕房插手,那都是自来一个人的意思,便是丞相宁幕曹。是宁幕曹假借朝廷的名义,在暗中向庄浩明施压的。嘿嘿,那庄老儿左右逢源,自然不会将此事告知于你,但他却不敢隐瞒于我。”

谢贻香缓缓退开两步,举起手中那来不及入鞘的乱离,遥遥指向商不弃,大声说道:“决计不可能,倘若希夷真人不是撕脸魔,那我父亲、我叔叔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破绽?但他们什么都没说过……”

商不弃当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庄浩明有名言,那便是‘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既然你查出希夷真人便是撕脸魔,这个结果已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了。他又怎会无事生非,给自己找麻烦?”顿了一顿,商不弃忽然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所以庄浩明和我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一个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而另一个则是北平城的普通捕快。”

谢贻香的神情却有些失常,似乎接受不了商不弃的说法。先竞月急忙起身,来到谢贻香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只听先竞月沉声说道:“商捕头一路好走,恕不远送。”

商不弃一声长笑,对谢贻香说道:“我的确该走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撕脸魔,我一点都不想听你的判断,否则追查此案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们放心,一个月内,我必定亲手将那个女子抓获。”说完这话,商不弃随即纵身跳出窗外,重重地踏落街心,转眼间便去得远了。

听到商不弃说出“那个女子”这四个字,谢贻香猛觉脑中一炸,顿时一片空白。但闻“啪”的一声清响,却是她手中的乱离掉落在地。

(本案完)

01 弥天大祸

两千万两白银,连同负责押送的四百五十名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一夜之间竟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

此事牵连极大,不但关系着十七家中原最大镖局的荣辱存亡,而且江湖中至少还有六十一位知名之士眼看就要因此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甚至就连整个天下的局势,也可能因此产生巨变,在湖广大地乃至整个中原引发一场血光之灾。

因为这失踪的两千万两白银,乃是朝廷的军饷。

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也是此番押送军饷的担保人之一。他听到这个惊人消息后立刻亲自出面,连夜率领二十多位帮派之主组成了一支临时的搜寻队伍。然而经过十天的明察暗访,所有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完全没有头绪。

事发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发后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两千万两白银和四百五十名负责押送的好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世上蒸发了。

“这绝不可能!”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闻天听,在得出这个结论后,也不禁勃然大怒。

要知道这次押送的军饷乃是由十七家中原最大的江湖镖局共同接保,组建成有史以来最大的镖队,自北平出发,由京杭运河转至金陵,再沿长江逆流而上,向西挺进湖广。不料刚路过江州地界,行进到湖广边境,便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而当今天下最大的悍匪,便是湖广那洞庭湖的江望才,甚至公然举着和朝廷对抗的旗号。这批军饷若不能按时送至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交到两万防守洞庭湖的驻军手里,轻则兵乱哗变,局势失控;重则引来那洞庭湖江望才的乘势反击,继而丧失整个湖广,使京城门户大开。

经过多方寻访求证,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那洞庭湖的江望才,也没有任何人谈及到洞庭湖的江望才,但是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坐实了一个猜想:

一定是那个坐拥整个湖广、割据一方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劫走了这批军饷。

闻天听今年四十有六,身为天下武林盟主的他,常年来奔走于江湖和朝廷之间。他虽然看起来精神奕奕,但头顶上的金冠之下,早已被肩上的重担染白了几缕头发。

此刻他正坐在那块“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金字匾额下,将手中那对金球转得噼啪直响,来回摩擦的声直听得在场众人牙根发酸。

去年江南的那场大旱来得太过突然,原本所谓的“湖广熟,天下足”,顿时成为一句笑话。朝廷猝不及防之下,只得由两京之一的北平筹集出钱财,反过来补给到江南各地。然而本朝开创未久,皇帝素来疑心极重,将这天下的兵马尽数分置去了四方边塞,一时间中原境内居然再也找不出闲军来担此重任。尴尬之下幸好有十一皇子恒王提议,由江湖上镖局来负责这趟军饷的运送。

于是便有了这史上最大的行镖,北平和金陵两地最大的十七家镖局为了此次押送,齐心协力组成中原镖局大联盟。而身为武林盟主的闻天听,自然成了这中原镖局大联盟的盟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话的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江湖中靠水为生的大大小小八十六个帮派,全都以江海帮马首是瞻。哪里有水,哪里就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如今这一任帮主李惟遥,更是桃李满天下。此番负责押镖的四百五十名精英之中,就有十多个人曾在他江海帮中效过力。

可是堂堂的李大帮主开口说话,在场竟没一个人理睬他。因为这里在场坐着的任何一个人,地位都不在这位江海帮帮助李惟遥之下,所以根本就不需要附和他。于是李惟遥只能独自往下说道:

“前年十一月初三,京城外紫金山太元观陡然叛乱,虽被朝廷当场平息,但那一夜之间,多处钱庄银号被劫,赃款连夜就被偷运出了京城。事后算来,约莫损失了上千万两白银。”

“去年盛夏之际,前朝义军李九四的藏宝又在黄山浮丘峰现世,引来了各方势力的争夺,鲜血从黄山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在朝在野的名人死伤近千。谁知最后那所谓的藏宝却并未现世,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今年元月初七,蜀中号称‘唐门毒,凌云僧,峨眉剑,青城客’的四大门派,突然无端内讧,导致整个西川乱做一团。然而当中却似乎有人伺机而动,四大派无数珍宝秘籍的随之被盗。”

说到这里,李惟遥叹了口气,“直到这次我们押运的军饷,算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和钱财有关的怪事了。”

“你是想说,这几起大案的背后,有着某种关联?”坐在上首位置的“听涛阁”主人,冷若冰霜的葬花夫人突然开口,冷冷地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甘愿倾尽所有,只为亲眼见到这葬花夫人一面。可如今这位不可一世的葬花夫人居然放下矜持,主动向自己询问,李惟遥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一旁的铁真人霍然起身,大喝道:“那你在这里胡乱放什么屁?”

这铁真人乃是苏州玄妙观的掌教,武功高得出奇。一把六十四斤重的玄铁剑在他手中虎虎生风,乃是中原天师道一脉的领袖,掌控着这江南一带道场的香油进账。世人皆知他性急如火,一张臭嘴更是口无遮拦,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面对铁真人的喝问,李惟遥也只能强吞怒气,淡淡地说道:“天下间有生命的地方,便有水的存在。若把这天地比作一个‘人’,那么‘水’就是这个人的脉搏,谁能读懂水的气息,谁便能读懂天下。小弟的江海帮靠水吃水,对此最是敏感不过,近来中原境内东西南北四方的水域中,都隐隐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正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征兆。有句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便有了上亿两白银的流动,这只怕绝非偶然。”

说到这里,李惟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长叹道:“所以这一切只怕本就是天意,只怪我们押送的这趟军饷倒霉,恰好碰上了……”

“够了。”高高在上的闻天听再也听不下去,这位中原武林盟主终于开口。

“是朝廷的阴谋也好,是洞庭湖江望才干的也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巫术妖法也好,又或者是他妈的天意也好,我统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弄丢了这趟镖,这趟朝廷托付给我们的军饷!如今负责此事的恒王爷给了我们二十天的时间,没错,只有二十天。要是二十天后还不能找回这批军饷,十七家镖局的男女老少两千八百一十七人,包括你们在内的六十一位担保人,连同家眷四百二十七个人,全部都要死!”

说着,他将手中的那对纯金圆球往地上狠狠一砸,大喝道:“办法!给我说办法,谁有解决的办法!”

望着深深嵌入花岗石地面的那两枚金球,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能做的早就做了,就连不能做的也做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一个小老头抽着旱烟的小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从他下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说道:“如果在场诸位都无计可施,老朽倒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可以赌上一把。然而事先声明,此举是否可成,还得听天由命。”

看到这小老头起身说话,闻天听顿时双眼放光,急忙问道:“夜哭兄有什么高见?”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这个五尺身高的小老头,心中都泛起一阵鄙夷。福建童夜哭,南海之中的海盗之王,这个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海上巨盗,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见童夜哭不慌不忙地吸了口烟,吐出好大一团浓烟来,这才继续说道:“我要去找一个人。假如天下还有人能解决这场麻烦,那一定便是此人。”

闻天听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追问道:“谁?”

童夜哭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甚至连这天下间,恐怕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闻天听一愣之下,顿时呆立当场。

幸好童夜哭继续说道:“但是我可以找到他。”

他晃动着手中那支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烟杆,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情,说道:“因为我知道,有批从南洋运来的极品‘吞火烟’,后天会在我的地盘……福建泉州靠岸。到时候他一定会去。”

一旁的铁真人忍不住大喝道:“此人若真有你说的本事,能解决这场麻烦,你又如此有把握能够找到他,那你为什么还要说是赌上一把,听天由命?”

童夜哭默默地白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怕这次的案子,根本就是他做的。”

02 千里西行

微风拂面,春色初现。

庄浩明轻拉缰绳,让胯下那匹卷毛白马缓缓放慢脚步,落到了行进队伍的最后。

此处已是湖广境内,抬眼望去,尽是一马平川。虽然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旱之灾,眼前却是一片祥和,丝毫看不出有灾祸后的荒凉。当此早春之际,俨然是一幅风展幼苗,炊烟四起的美景。

经过连续六天六夜的奔波,终于要接近目的地了。

他这次率领刑捕房众人西出金陵,下江洲,一路沿长江西行,来到这湖广之地。虽然连同庄浩明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却算得上是刑捕房精锐尽出了。其中“超山越海”程憾天、“星如雨”贾梦潮和“抽丝剥茧”薛之殇这三个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若是把他们分派到各地官府衙门,即便不能名震一方,上动于天听,至少也能建功立业,闯出好大一番名堂来。

只可惜他们是在金陵的刑捕房中就职。

每次想到这点,庄浩明都不禁暗自叹息。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陵城,不停地吸引着无数能人异士,每一个都是天下间的英雄豪杰。这些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希望自己乃至子子孙孙能够立足,能够永远长居在那秦淮河畔、乌衣巷中,笑看紫金风雨。

可是在金陵这般惨烈的竞争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本领、智慧、背景以及运气的较量,即便是身为刑捕房总捕头的自己,难免也会有阴沟翻船的一天,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刑捕房的小吏?望着前面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的背影,庄浩明双腿一夹马身,已和队伍最后那名红衣少女并驾而驱。

这红衣少女不到二十岁年纪,一头黑发随意束到了脑后;几缕被春风吹散的头发在她额前飘荡,轻抚着她那两道淡淡的秀眉。她那眉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犹如星辰一般明亮,然而光华一闪之后,却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一把绯红色的短刀,此刻正斜挂在这个红衣少女腰间,和她那身绯红色的湖丝轻衫融为一体,也和她的人融为了一体。

眼见刑捕房的总捕头大人来到自己身边,少女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叔叔是不是有什么话,要私下指点侄女?”

这少女便是当今朝中首席大将军之女,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她自幼跟随“刀王”学艺,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早已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和师兄先竞月并驾齐驱,被江湖中人合称为“纷乱别离,竞月贻香”。

自从出师以来,她便进了庄浩明的刑捕房。任职至今,虽然还不满二十岁年纪,却因先后参与了数起大案的侦破,加上身后又有个官拜正一品大将军的父亲,所以此时已被朝廷破例升职为了一名捕头。

此刻听谢贻香这么一问,庄浩明哈哈一笑,颔下的白须也随之抖动起来,说道:“贻香你多心了,叔叔这一生光明磊落,哪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要来和你私下谈论?你这丫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倒越发像你爹一般的狡猾。”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自己手里的马鞭,继续说道:“想你堂堂谢家三小姐,既不在深闺刺绣待嫁,也不去和你师兄谈情说爱,却非要来和我们这些粗人刀头舔血,莫不是还在生你爹的气?”

谢贻香恭声说道:“叔叔说笑了。侄女身居此职,自当公私分明,一心为国家效力,怎敢将个人的喜怒哀乐夹杂于其中?家父曾经说过,放眼如今整个京城之中,唯有叔叔还算是个讲公道的好人,这才放心让我跟随于你。这些年来若非有叔叔的提携,侄女又如何能有今日的成绩?”

听谢贻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庄浩明顿时哭笑不得。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光阴,这丫头已是百炼成精,油盐不进了。他干笑两声,便不再和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你把叔叔捧得如此之高,叔叔的也不能让你失望。此番我们远征湖广,这一路上我看你心事重重,若是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尽管开口问我便是。”

看来这个人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白发老头,刑部房中的第一号人物,果然不简单。既然被他看穿了自己心思,谢贻香也不掩饰,说道:“那便恕侄女无礼了。试问那小小的一个杀手,不过是杀了几名地方上的官员,又如何值得我们这般大动干戈,长途跋涉前来缉拿?而且就连叔叔你也要亲自出马,这当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庄浩明手抚马鬃,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既然能有此一问,可见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又何必要来问我?你有什么看法,只管说出来。”

眼见自己的这一问居然被庄浩明不动声色地丢了回来,谢贻香暗叹一声。猛听队伍前方的“超山越海”程憾天勒马嘶鸣,用他那响彻山海的声音震得众人耳膜发胀,大声喝道:“大家小心!”

几只杂毛乌鸦被惊动,如箭一般地从路旁的杂草从中射了出来,在低空盘旋飞舞,发出阵阵低哑的嘶鸣声。乌鸦下面,一个男子侧身横躺在官道正中,脸面向众人,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极大,正狠狠地盯着路旁那一片绿油油的杂草。

虽是早春时分,男子盯着的那片杂草却也有齐膝深浅,被微风一摇,便显露出几朵零零碎碎的淡紫色小花,透露出一股静谧的气息。

可是这静谧中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冬寒还未远去,程憾天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裸露出两条肌肉盘结的铁臂。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三十多年,世上早就没有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了。当下他一马当先,对官道上横躺的男子扬声说道:“兄台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何故要躺在这里?”

一旁的贾梦潮在马上冷冷说道:“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死人么?”

他嘴里说着,一双手已探入了衣袖之中,双眼却顺着那具尸体的目光,紧紧地锁定了路旁那片杂草。

草丛中究竟有什么?

贾梦潮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无论那草丛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只要它敢现身,号称“星如雨”的他顷刻间便能将三十多种暗器钉在那东西身上。

程憾天不禁冷哼一声,嘴上却不服输:“你说是死人便是死人了?是死是活只有老薛说了才算。再说当年那名动一时的漠北大盗‘急如风’,不就是在路上装死尸,伺机劫取行路之人?”

听到两人的争吵,庄浩明这才纵马上前。眼见这般情形,他缓缓地皱起了眉头,默默扫视了周围一圈,当即转头对薛之殇说道:“老薛,你去看看。”

庄浩明话音刚落,马上的“抽丝剥茧”薛之殇便开口说道:“死者的双眼凸出,舌头微伸,是窒息而亡的特征。他脖子上的淤痕应该便是致命的原因,看形状是被凶手用手掐住脖子,从而导致的窒息。由于尸体的脸色变化不大,还未开始泛青,所以大约是死于昨天半夜里。”

做为刑捕房最好的仵作,从来就没人敢置疑薛之殇说的话。他说完这番话,便矫健地翻身下马,在尸体面前蹲了下来,双眼直盯着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只听他又补充说道:“凶手是个女子,年纪在二十岁到三十岁间,身高五尺三寸左右,留有指甲,中指带有一枚戒指。”

说到这里,薛之殇微一沉吟,犹豫道:“凶手的拇指似乎有些畸形,又或许是淤肿,要比常人的拇指粗大一些。”

谢贻香突然开口说道:“不是畸形,也不是淤肿,而是她的拇指受过伤,所以她在拇指上缠了一卷纱布。”

薛之殇微微一愣,不禁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望向谢贻香。只见谢贻香不知何时已从马上下来,正用刀鞘拨弄着路旁的那一片杂草。

而草丛中赫然是一支女子的断掌。

03 纤手天成

这支断掌的皮肤十分细嫩,指尖留有长长的指甲,染做了淡红色;正如薛之殇所言,一枚镂花的金戒指戴在中指上,看形貌甚是名贵。正如谢贻香所言,此时那断掌的拇指上分明裹着一圈纱布,略微泛黄的纱布上依稀渗出淡淡的血痕。

这是一只齐腕而断的手掌,可是仔细看那手掌的断裂之处,这京城刑捕房里最顶尖的五位精英,却同时脸色大变。

因为这只断掌仿佛并不是断裂,而仿佛是……脱落。

不错,正是脱落。因为手掌那断口之处微微鼓起,上面竟然还覆盖着一层肌肤,和手背上的肌肤一般细嫩,居然和整支手掌融为了一体,浑然天成。

就算是伸手去抚摸那断口之处,只怕也感觉不到那里的皮肉有什么异样。薛之殇不禁沉声喝道:“这不可能。”

他做了五年的郎中,十年的仵作,又在刑捕房做了二十年的验尸工作,检验过的尸体数以万计,这才被人尊称为“抽丝剥茧”。然而他却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般诡异的现象。

一旁的程憾天深吸了口气,问道:“这当真是人的手掌?”薛之殇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闭上了眼,说道:“我不知道。”

虽然这确实是一只女人的断掌,但是人的手掌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现象?假设一个人的手掌被砍去,经过数年的调养,他手臂上的断口处才会长处新的皮肉,将断裂处的伤口覆盖起来,就好比眼前这只手掌的断裂处所覆盖的皮肉。

可是手掌从身体上砍落下来,便已再无生机,又怎么可能在离开人体之后,在断口处长出新的皮肉?

除非这只手掌,是有生命的。

程憾天凝视着草丛中的这只手掌,又望了望路上那具尸体,陡然退开两步,正好撞在自己的马上。伴随着骏马的一声长鸣,程憾天大声喝道:“难道是……难道是这支断掌……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虽然眼见如此诡异的景象,贾梦潮仍不忘讥讽于他,冷笑道:“就算你是要拍老薛的马屁,也用不着去重复他刚才说过的话。”他和程憾天虽是十几年同僚,相互间却私交甚恶,暗地里曾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

却听庄浩明叹了口气,说道:“小贾,你误会了。”

他伸手抓了抓头上稀稀疏疏的白发,缓缓说道:“小程他是想说,掐死路上那名男子的凶手,便是眼前的这只断掌。”

一轮红日当空普照,春风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听马蹄声碎,刑捕房一行人神色阴霾,早已默默无语地继续赶路了。

薛之殇满脑子都是那只奇怪手掌,这些年来只要是经他检验的尸体,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含糊。可是如今却有这么一只不合情理的手掌出现在了他眼前。只要一闭上眼,好像就会看到那只手掌迎面飞来,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手掌指尖那长长的指甲正在自己脖子上来回划擦着。

于是薛之殇终于忍不住纵马上前,来到庄浩明身边,问道:“老爷,我们当真不理会此事?微一犹豫,薛之殇又有些迟疑地补充说道:“我们身为刑捕……我们有权过问天下所有的案件,遇到这等怪事,似这般一走了之,似乎有些……”他本来是想说“我们身为刑捕房的人”,然而突然想起此番西行要掩盖自己的身份,这才把“刑捕房”三个字吞了回去。

庄浩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来对我说这番话的,居然是你。”眼见薛之殇满脸疑惑,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淡淡地问道:“贻香,你有什么看法?”

谢贻香不假思索地说道:“侄女愚钝,但听叔叔吩咐。”

庄浩明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叔叔为什么要让大家不作理会,继续赶路前往岳阳?”

谢贻香道:“叔叔英明,你做的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说完这话,她见庄浩明依然望着自己,便瞥了一眼身旁的贾梦潮,问道:“贾大哥,你说为什么我们不理会此事?”

那贾梦潮素来自负,见谢贻香当面询问自己,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庄叔叔精明,看懂了其中的真意。”

他忍不住细细说道:“三小姐你仔细想想,这条官道每天有那么多人经过,几乎可以说是车马不绝。老薛既然说那男子死于昨天半夜,为什么如此明显的一具尸体横躺在官道上,却没有被其它行人发现?哼,这自然是有人故意要让我们看到这一幕。我敢断定那具尸体和断掌,是在我们来之前,刚刚才被人挪到官道当中,目的便是要给我们看到。由此可见,我们的行踪早就在别人的掌握中了。”

旁边的薛之殇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是谁在暗中监视我们?那具尸体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只手掌……究竟是凶手将那人掐死后,手掌才掉落的,还是……”

程憾天见贾梦潮抢尽了风头,不等薛之殇说完,便接过话头说道:“我说老薛啊,你整天只知道和尸体打交道,总是喜欢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凡事不能只看眼前的东西,而要看它的根本。”

贾梦潮也急忙抢过话头,冷冷说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缉拿那个杀手,所以最不想我们顺利抵达的,自然便是那人了。至于那具尸体和那只奇怪的手掌,只怕就是他对我们的警告。他应当也知道,他这举动是吓不退我们的,但我们若是停下来深究,那就中了他的诡计,以至延误行程。”

他说到这里,程撼天又抢着补充道:“缉凶的关键便在于一个‘快’字,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老爷的决定是对的。”

众人这次微服来到湖广,一路上都掩藏起了自己的身份。除了谢贻香之外,大家都称庄浩明为“老爷”。庄浩明听他们两人说出这番话来,不禁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总结道:“不错,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将那声名狼藉的‘蔷薇刺’缉拿归案,无论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及此事重要。再者我们此行甚是艰难,在遇到对方之前,大家要尽量保存每一丝气力,务必要以最佳的状态迎战。”

薛之殇皱了皱眉头,虽然心有不甘,却只得就此作罢。当下众人一齐扬鞭叱马,再不多说一句话。

庄浩明却若有若无地瞟了谢贻香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想不到自从经历了去年太元观的那场叛乱后,这丫头就变了。她已再不是那个天真烂漫、心无城府的小女孩,就连自己也越来越难读懂她。

‘蔷薇刺’并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一群人。

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每次犯案的时候,这“蔷薇刺”都会带上一个乌木面具,上面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鲜红色的蔷薇花。他既不偷盗抢劫,也不**掳掠,他只杀人,而且只杀一种人,那就是朝廷的官员。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官员死在‘蔷薇刺’的手中,有江西巡抚这样的朝中大员,也有临河县令这样的荒野小官。这些官员之间虽然毫无关联,却有一个极其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穷。

穷得面有菜色,穷得衣不蔽体,穷得家徒四壁。被百姓称作青天,被朝廷封为楷模。每当看到这样的朝廷官员出现,所有人便立刻知道,他就是‘蔷薇刺’的下一个目标了。

然而无论怎么防范,那张画着鲜红色蔷薇的乌木面具,总会出现在某天深夜里,将一柄木头雕刻成的匕首刺进那个官员的胸膛。伴随刺杀而来的,还有一幅白灵,上面写着:“众花无心,蔷薇有刺。”

没人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刺杀这些受人爱戴的清官。最令人奇怪的是,这‘蔷薇刺’既不是朝廷的人,仿佛也不是江湖中人。朝廷曾发动过三次大规模的彻查,却先后无功而返;江湖中人也对他深恶痛绝,私下展开过好些年追捕,结果却连这“蔷薇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所以庄浩明这次接到刑捕房线报的消息,说‘蔷薇刺’正徘徊在湖广境内的苗区一带,便立刻率领程憾天、贾梦潮、薛之殇和谢贻香四人一路披星戴月,直奔湖广而来。

这一次,势必要活捉这个“蔷薇刺”。

04 酒楼生变

一马神采飞扬的骏马直奔入镇,径直冲到酒楼前面。但见马上的乘客陡然收住冲势,勒马高声呼喊道:“店家,迎客!”

此处是个小镇,名叫安泰镇。这安泰镇规模虽小,却地处官道之中,是踏入前方岳阳城的必经之路,因此南来北往的过客极多。

那酒店的掌柜久经事故,眼见来人所骑之马极是神骏,心知来头不小,连忙从柜台后亲自小跑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他进店。

那马上之人正是“超山越海”程憾天,他见四周无异,这才做了个手势。后面庄浩明四人便缓缓纵马上前,依次系马入店。

庄浩明当头领先,气定神闲地迈入酒楼当中。此刻已近午时,正是吃饭的时候。他扫视了一眼店中五花八门的吃客,微一皱眉,便大模大样地迈上二楼,选了张靠窗的八仙桌坐下。那掌柜紧随其后,见众人坐定,躬身赔笑道:“几位大爷想吃些什么直管开口,只要是小店做得出来的,立马给您送上。”

那程憾天说道:“我们都不忌口,只管把你店里拿手的招牌好菜上个三五份,再切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剁一盘辣椒姜蒜,另外清炒两个时令鲜蔬,左右凑足五人份;水酒不要上,米饭却要多盛些来。”他虽是粗豪之人,却难得有此机会和总捕头大人同行,因此这一路上甚是殷勤,凡事都抢先一步打点得妥妥当当。

要知道这种小地方的酒楼,最怕的就是那种财大气粗的外地人,非但不拿正眼看人,往往还要百般刁难。眼见这桌客人个个气度不凡,却只是这般简单的要求,那掌柜顿时面露喜色,躬身退下,随即吩咐厨房做菜。

谢贻香四下一望,当此用餐的正时,楼下虽然座无虚席,这楼上却只有他们一桌客人,难不成这种小地方的酒楼,也有“雅座”之分?她不禁有些奇怪,正想说话,庄浩明已开口说道:“此地已是湖广地界,在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范围内,大家切记要小心行事,不可暴露了行踪。所以任何时候都要留一丝心眼,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不能放过。”

程憾天立即抢声说道:“老爷深谋远虑,说得极是,小人明白了。”

贾梦潮怪声怪气地插嘴道:“跟据线报所言,那点子身在苗区一带,离此尚有几百里路程,我们此番行动,留不留活口?”

庄浩明略一沉吟,说道:“此刻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做事多少要留些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人性命。”

贾梦潮不屑地一笑,将一双戴着银丝手套的手缓缓放在桌上,叹道:“看来我这双手杀戮太重,是派不上用场了。倒是程兄你力大如牛,却从来打不死人,干这等差事最是适合不过了。”

程憾天听他出言挑衅,不禁勃大怒。他猛一拍桌子,大喝道:“阴阳脸,你放什么屁?”

贾梦潮脸色一变,原本泛青的脸色刹那间涨得通红,当真是呈现出了一番阴阳交替之象。只见他缓缓将双手探入袖中,冷冷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可是你自找的。”

程憾天毫无惧色,大喝道:“老子这一路上都在忍你,今日若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倒以为我姓程的好欺负了。”说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向上一跳,使了个“旱地拔葱”的身法凌空而起,双手一神,已搭上了屋顶下面的横梁。

薛之殇见两人无端冲突起来,连忙叫道:“有话坐下来好好说,何必……”

他话音未落,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摧崩之声响起,仿佛是一整柄鞭炮在众人头顶上炸了开来。那屋顶的横梁竟被程憾天双手发力,一股脑地拉扯了下来,整个酒楼的屋顶随之塌陷,瓦片木块如雨点般纷纷砸下。

然而在这漫天的瓦片木块当中,竟然还夹杂着三道人影一齐掉落下了来。立刻便有三缕寒光从贾梦潮袖中迸出,分别钉在了这三条人影的身上。

原来这三人竟一直躲在屋顶窃听,本以为没被发现,却突然被程憾天弄塌了屋顶。猝不及防之下三个人随着瓦片木块落下,还没来得及回神,乳下的大包穴便中了一枚牛毛钢针,顿时浑身麻木,径直摔落在楼板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庄浩明骤然起身离席,身影如闪电般在楼梯口一晃而返,又重新坐了下来,仿佛根本就没有挪动过分毫。再看他的身边却赫然多出了一个人来,正是那酒店的掌柜,满脸惊恐地坐到了众人所在的这张八仙桌前。

三人这番出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抽丝剥茧”薛之殇却还被蒙在鼓里。他虽是刑捕房的第一仵作,武功也还过得去,但心智却是平平,甚至对眼前发生的事都还没看明白。庄浩明看也不看身旁被他捉过来的掌柜,只是望着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谢贻香,微笑道:“贻香,你为何不出手?”

自从踏入这安泰镇,谢贻香就已发现有人暗中监视。她本想开口,但见众人都装作不知,于是也就没有说破。方才庄浩明三人表面上是在商议缉拿“蔷薇刺”一事,其实所说的每句话的最后两句,却是在商讨应当如何出手,拔除周围埋伏着的探测之人。

此刻见庄浩明向自己发问,谢贻香嘴角微扬,说道:“叔叔又来考较侄女了。”

只见她右手食指微曲,在桌上轻轻扣了三声,淡淡地说道:“出来。”

只听一阵倾泻之声不绝如缕,众人面前的那张八仙桌顿时化为粉末,散落成了一大滩木屑。木屑中一个矮小的侏儒拔身而起,一张狰狞的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原来这侏儒早已潜伏在此,将自己的身子吸附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下,以待伺机而动,却不料被谢贻香扣破木桌,当场将他揪了出来。

眼见自己的藏身之处被人堪破,那侏儒正要施展三十六计中的上策,却有一柄绯红色的短刀无端架在了他脖子上,顿时不敢动弹。

刀在谢贻香手中,正是那柄名动江湖的“乱离”。

庄浩明的目光在那侏儒身上一转,冷笑道:“原来是只‘鲤鱼’,不知另外那‘鲢鱼’,‘青鱼’,‘草鱼’三条鱼何在?”

不等那侏儒回话,程憾天已大声说道:“好个不中用的‘洞庭四飞鱼’。要知道老子此番前来湖广,却与你洞庭湖毫无关系,你回去告诉那姓江的,叫他识相些,莫要前来自讨苦吃。”

他口称的“洞庭四飞鱼”,指的乃是湖广武林中出身洞庭湖的四位高手,依此叫做连玉、秦宇、李逾、曹裕。江湖中人便取其谐音,分别叫他们“鲢鱼”,“青鱼”,“鲤鱼”,“草鱼”,合称为“洞庭四飞鱼”。

要知道那洞庭湖甚是广阔,连绵百里,十多年前天下还未一统之时,就被一个叫做江望才的悍匪霸占起来,至今还未归顺于朝廷,俨然是这湖广一带的土皇帝,朝廷也是拿他束手无策。而这所谓“洞庭四飞鱼”,正是那江望才手下的大将,所以程憾天才有此一说。

只见那绰号“鲤鱼”的李逾脸上尽是戾气,虽被乱离架住脖子,依然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嘴里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是江爷的人,你们又敢把我怎样?”他虽生得畸形,这一说话却是神气十足,根本不将众人瞧在眼里。

程憾天哼了一声,正待发作,庄浩明连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笑道:“我们既然在别人的地盘上,又怎能一点亏都不吃?”

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拨开谢贻香架在李逾脖子上的乱离,向那李逾抱拳说道:“我等因私事路经宝地,仓促间没来得及拜会江爷,还望兄台见谅。待到他日事了,自当亲自登门,向江爷领罪。”

谢贻香听庄浩明这番话说得平静之极,抱拳行礼的手却是青筋凸起,显是强行压住了怒气,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试想庄浩明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可谓是天下捕快之首,此刻居然要对此等匪类低声下气,当真是窝囊到了极点。可想而知那洞庭湖的江望才在湖广的势力有多大。

那李逾见这白发老头向自己低首,便冷哼一声,说道:“算你这老头还懂些规矩。既然你们要依江湖规矩,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将你这番说辞回禀江爷,看他老人家怎么发落了。”

他说完这句话,一拍身上的木屑,便要举步离开。

却听贾梦潮学着他的口吻,冷冷说道:“既然要依江湖规矩,你落在我们手里,不留下些东西,便想这样走了?”

05 破财免灾

李逾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沉声喝道:“怎么,还想要我留下点东西?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江爷要如何发落你们,那还得看我在他面前说些什么。”

庄浩明不禁白了贾梦潮一眼,暗骂他多事。他当即对那李逾笑道:“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兄台怎么就当真了?”说着,他又向身旁的薛之殇递了个眼色,薛之殇虽是一脸的不情愿,还是从行囊中摸出两锭大银来。

庄浩明将这两锭银子塞到李逾手中,笑道:“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这点小钱是我请众位兄弟喝酒的,还望兄台笑纳。”

李逾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见每锭约有二十两重,这才淡淡地一笑,傲然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人便给我安分些,莫要在路上闹事,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们。”

说完这话,他不禁瞥了一眼谢贻香,想起自己刚才被这丫头当场揪了出来,一时郁气难消,便伸手往谢贻香脸上摸来,嘴里笑道:“好标致的一个小妞,就是太凶辣了些。”

见他这一举动,在场的庄浩明、程憾天、贾梦潮和薛之殇四人同时大惊,心中暗叫不妙。

要知道这谢家三小姐是何等脾性?要是惹恼了她,恐怕就连是皇帝的面子她也不会买账。眼看这好不容易才收场的局面,就要被李逾再次闹出大事来,却不料先前被庄浩明捉过来的那个酒楼掌柜,此时突然伸出手来。也不见他手上有什么奇妙的招式,便轻易地握住了李逾摸向谢贻香脸颊的那条手臂。

这番变故叫众人都是一惊。原来这酒楼掌柜非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高手。

就连庄浩明先前也看走了眼,被他蒙骗了过去。眼下他既然出手阻止李逾,恐怕还是此间的首脑。

但见那掌柜漫不经心地握住李逾的手臂,也觉得他如何发力,李逾那一整条手臂便被扯落了下来,鲜血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顿时将他疼得晕了过去。那掌柜丢开李逾的断臂,满脸轻松地拍了拍衣袖,说道:“倒叫各位见笑了,想不到我洞庭门下居然也有这等蠢物,说来真是惭愧得紧。”

庄浩明双眼中精光一闪,缓缓说道:“‘尊驾好俊的身手,想不到长白老人那一十四路缠丝擒拿手,当今武林中居然还有传人,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掌柜微微一笑,之前猥亵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依次凝视着众人,一个一个说道:“这位兄台虎背熊腰,一招‘炼石补天’便拆了在下的酒楼,果然是‘超山越海’的程憾天;这位公子一出手便是三枚钢针,在混乱之中亦可认穴极准,江湖上能将‘漫天花雨’的手法练到这等境界,自然便是人称‘星如雨’的贾梦潮贾公子;这位兄台虽不曾出手,然而听你的呼吸吐纳,似乎是金陵玄武派的内力,试问玄武派中能和程、贾两位同行的,那只有刑捕房的“抽丝剥茧”薛之殇;而这位姑娘手持乱离,天下又有谁敢不识?自然是谢将军家的三小姐,大名鼎鼎的‘纷扰别离,竞月贻香’了。”

说着,他最后才望向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至于这位老人家你,弹指间便将在下捉了过来,如此轻功当世仅有一人耳;再看你的做派分明是几个人里领头的,在下根本不用猜,也该知道老人家便是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人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庄浩明庄兄。”

原本刑捕房此番西行之举甚是隐秘,再加上一行人路上小心翼翼,决计不敢暴露行踪。如今却在这么一个小酒楼里被一个掌柜尽数喝破了身份,叫众人如何不惊?庄浩明毕竟大风大浪见得惯了,仍作强笑,说道:“阁下当真好眼力,不知和江爷怎么称呼?”

那掌柜连忙摇了摇头,说道:“在下算得上什么东西,也配和江爷相互称呼?在下不过是江爷帐下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他双眼直视庄浩明,又说道:“只怪这条‘鲤鱼’有眼不识泰山,还要得寸进尺。说实话,你们几个的身份来头,非但在下不敢惹,只怕就是江爷他本人,也未必敢惹。职责所在,请恕在下斗胆请教,不知庄兄这般千里迢迢赶来湖广,究竟所为何事?”

庄浩明听他问得开门见山,略一沉吟,当即说也开门见山地回答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刑捕房此次前来,是为了缉拿‘蔷薇刺’归案。”

众人听庄浩明一句话便将刑捕房此行的目的告诉对方,都是一愣。那掌柜也是眉头微皱,有些疑惑地说道:“‘蔷薇刺’?那个专杀清官的‘蔷薇刺’?也罢,以庄兄的身份,自然不屑用谎言来欺骗在下这个无名小卒,倘若刑捕房真是为他而来,那自然和江爷没有干系。”

说着,他伸手从晕死的李逾身上拾起庄浩明给的那两锭大银,说道:“这两锭银子在下这便收下了,并非贪财,而是好让众位安心。在此在下代江爷向诸位做个保证,那便是洞庭湖此后绝不干涉诸位在湖广所行之事。当然,前提是也希望诸位莫要在湖广惹事,否则在下是无法在江爷面前交待的。”

众人见他刚才一出手便扯了断李逾的胳膊,俨然是一副悍匪作风,此时却又对答如流,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极是通情达理。谢贻香不禁隐隐有些好奇,真想不到那江望才手下竟然还能驾驭如此人物,不知那江望才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庄浩明也不禁泛起一丝钦佩,向那掌柜抱拳说道:“多谢尊驾美意,不知尊驾可否告知大名?那掌柜摇了摇头,说道:“庄兄无须多礼,在下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江爷着想。如今天下初定未久,百姓思安,我洞庭湖上下不管是谁,都不愿在此时与朝廷发生争执。否则便是挑起湖广的战乱,让大家得不偿失。”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往楼下走去,刚走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玄字,是江爷在这安泰镇上的管事。嘿嘿,江爷手下似我这般的人物,至少有几十个之多,更别说江爷身旁还有个冠绝天下的军师。和军师老人家相比,在下不过是一凡鸟耳。”

庄浩明听他报上姓名,暗地里吃了一惊,嘴上却笑道:“久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如今看来,庄某倒以为这‘三豺’中的‘破财免灾’宋玄,未必便在那‘一凤’方东凤之下。”

那“破财免灾”宋玄却是头也不回,径直走下楼去,声音已从楼下传来:“多谢庄兄称赞,容在下多嘴一句,你们所行之事要是与江爷无关,那还是少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倒是这江湖之中,吃过刑捕房苦头的人可不在少数,要是他们得知庄兄离开了金陵,只怕……哈哈。”只听话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闻。

望着那宋玄走下楼去的身影,谢贻香心中的好奇更是强烈。原本那江望才在她的心里不过是个盘踞洞庭湖的绿林巨匪罢了,然而今日一见,单是眼前这个“破财免灾“宋玄就已如此气度不凡、深明大义。似宋玄这样的人物,居然甘心屈身于此,只做个小小的管事,这究竟是江望才不识人,还是真如宋玄所说,江望才的手下根本不缺他这样的人物?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收刀入鞘,却听庄浩明躲在后面,小声对薛之殇说道:“在刑捕房外出的账上记下:送江望才的拜山礼,安泰镇管事‘破财免灾’宋玄收取,合计纹银五百两。”

06 洞庭一凤

从安泰镇出来,便已经是岳阳城的地界了。刑捕房众人一改之前的急迫,放慢了行径的速度。

这是庄浩明的意思。他认为此行最大的困难并不是那‘蔷薇刺’,而是这盘踞洞庭湖和朝廷作对的江望才。既然那宋玄方才已代江望才表了态,不干预众人在湖广的行动,那么此行便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而此时之所以让大家放慢速度,便是让那“破财免灾”宋玄有足够时间放出话去,让这湖广境内那江望才的其余帮众知晓,刑捕房此行对洞庭湖绝无恶意。

只要再穿过前方这一大片四四方方的乡野田地,便是那名满天的岳阳城了。待到穿过岳阳,继续往西,绕过洞庭湖北岸,就踏入苗族之人所在的疆域,也正是线报中提到‘蔷薇刺’的目前的藏身之地。

谢贻香看到眼前这般景致,不禁松开了手中的马缰,任由身下的骏马轻轻踏着田间春泥,缓步前行。此时正式春忙之际,沿路都是播种插秧的农人,来往穿行间好不热闹,正是一片“春草青青万项田”的大好景色;四下田地里那黝黑的泥土,被耕犁翻起的,散发出一阵扑鼻而来的春泥气息。

原以为经过去年那场极大的旱灾,这湖广境内必然是一片凄惨、满目疮痍之景,谁知眼下那些农人个个身强力壮,干起活来兴致勃勃,竟一点都看不出因为饥荒而残留的苦难感,谢贻香一时倒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本朝建立至今不过十多年,战火之后百废待兴,皇帝又刻薄寡恩,上下刑法严苛,以致于就连京师所在之地的金陵城,暗地里也透露出一股萧条的气息。谁知此时在这湖广境内,居然却是如此一番兴旺的气象,依稀便是谢贻香心目中那个太平盛世的模样。

不解之下,谢贻香转头望向庄浩明。却不料今年六十有七的庄浩明经过这几日连续的奔波,身体早已有些吃不消了,众人如今放慢马蹄,沿着两边农田缓缓行进,他神识微一松懈,不知何时已在马背上打起盹来了。谢贻香微微一笑,也不去打扰庄浩明,当即纵马疾行几步,追上了队伍前面的程憾天。

她向那程憾天问道:“程大哥,我听说去年江南闹了旱灾,百姓们颗粒无收,我们这一路西行而来,沿途的所见尽是一片荒凉。但如今到了这旱灾的根源地湖广,却非但不见灾荒痕迹,反倒是一片富足的光景?”

那程憾天虽然有些桀骜不驯,却是个明理之人,加上历练得久了,自然见多识广,所以谢贻香才询问于他。当下他微一思索,说道:“据说去年湖广闹灾的时候,洞庭湖的江望才带头发粮,将他水寨里数年来积攒的粮食尽数取出,半卖半送出售给了湖广百姓。后来他又勒令湖广两地的商贾富豪跟着发粮,先后又供出了几批粮食分发给百姓。如此一来,虽不能说是拯救了全湖广的百姓,却也大大缓解了灾情。”

谢贻香不解地问道:“旱灾发生时,即便是朝廷也不曾开仓救灾,只是鼓励老百姓自力更生,咬牙渡过这个难关。那江望才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匪徒,怎么会做出这等善事?”

程憾天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说道:“三小姐如此说法,却是有些天真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坏人?就算是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有他慈善的一面。如你所说,江望才既然是靠打家劫舍为生,倘若大旱来临时他不去赈济这湖广的百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那也等于是断了自己以后的活路。找我说来,他这般举动,乃是真正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谢贻香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禁心有所感,叹道:“程大哥说的在理,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就连江望才这等匪徒都知晓,我们的朝廷却始终不明白。”

程憾天听她谈及朝廷,自己倒也不好多嘴,当即干笑了两声,带开话题向谢贻香低声问道:“三小姐可还记得,方才那个掌柜曾提起了江望才的军师方东凤?”

谢贻香点头说道:“自然记得。江望才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这方东凤乃是江望才的军士,也便是那所谓的‘一凤’。近年来此人在江湖中的声名鹊起,大家谈及此人,或多或少都会将他与本朝的开国元勋青田先生相提并论。以此看来,估计这方东凤也确有些本事。”

程憾天低声说道:“这方东凤的名号,乃是一年前凭空出现,顷刻间便名动江湖。据说此人极是神秘,只是在暗中出谋划策,就连江望才的手下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如此算来,无论是时间上,又或者是行为举止,似乎……”

谢贻香听他话中有话,当即说道:“程大哥,有话还请直说。”

程憾天不禁吸了口气,沉吟道:“前年秋天,金陵的天牢里曾经逃出过一个重犯,据我所知,这个重犯也是心智极高,举止神秘,而且无名无姓。依我之见,莫非……莫非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他这番话说得吞吞吐吐,似是有所顾忌。要知道此事本就极为隐秘,当中似乎还牵连到当年轰动京城的撕脸魔一案,却不知为何被庄浩明强行压了下去,旁人至今也没弄明白当中的玄机。虽然众人都知道谢贻香是此案的当事人,但平日里也不好询问,程憾天如今见庄浩明正在打盹,好奇之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在谢贻香这里打听些详情。

谢贻香心中暗自好笑,刑捕房的人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明明是自己来套程憾天的话,谁知到头来,他也反过来套自己的话。她当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程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方东凤,决计不是那人。”

话音落处,她身旁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说道:“不是他。”

谢贻香和程憾天同时转头,只见庄浩明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精光闪闪地盯着两人。程憾天心中一怯,甚是尴尬,只得笑道:“既然老爷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庄浩明却盯向谢贻香,淡淡地问道:“贻香,为何你也能认定方东凤不是那个人?”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却能肯定,这方东凤一定不是他。”

庄浩明听她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又盯向程憾天,缓缓说道:“小程,你的疑虑我可以解答,我之所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天牢里那个逃犯。那家伙若是存心要想隐瞒自己,就绝不会留下任何能让别人查到的线索,更不会留下‘方东凤’这个名头;倘若这‘方东凤’当真是他的一个假身份,他既已经过伪装,行为举止自然就没了顾及,根本没必要像现在这个方东凤一样在暗处躲躲藏藏,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程憾天听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庄浩明再次转过头来,眼镜直盯着谢贻香的双眼,似乎要将她的内心深处看个通透。待到谢贻香转头避开自己的目光,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贼始终都是贼,你莫要想得太多。”

谢贻香微微皱眉,忽然间只觉心神一跳,预感告诉她似乎有事将要发生。继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前方传来,继而是骏马的嘶鸣声响起。两个生意一前一后,间隔极短,相互交织入云,回荡在天地之间。

但见前方的田野间,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点点飞溅在路边的青苗之上。一个身穿花面短袄的小女孩瞪着一双深黑的大眼,平静地趟在血泊当中;她的肚子已被几支染血的马蹄踩破,正汩汩地往外涌出鲜血。

07 乱离无情

贾梦潮但觉自己的鼻子尽是血腥之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过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终于从马上缓缓滑下。

方才行进之间,从路边那些春忙的农人当中,忽然毫无征兆地窜出了一个小女孩来,边跑边跳地冲到路上,正巧撞在贾梦潮的马蹄下。

刑捕房一行人此时正松开马缰缓步慢行,大家神情都有些松懈。贾梦潮眼见有程憾天当头领先,便让自己的马紧随其后,自己却在马上收起神识,暗中修炼起内功来。要知道贾梦潮今年不过三十六七,能够在同一瞬间同时驾驭三十多种暗器,靠的当然是自身的内力,而他如今这一身内力便是源于他随时随地的勤修苦练,这才能在中年之际达到如此境界。

原以为身旁的四人都是顶尖高手,足以应付一切突变,贾梦潮这才敢安心入定,全神贯注地修炼起了内功。谁知原本在前面的程憾天,在和谢贻香的交谈中竟然渐渐落后,自己的马倒去了最前面。那小女孩来得突然,近乎沉睡的自己又如何来得及做出反应?

谢贻香心中也是微微一痛,方才要不是自己和程憾天、庄浩明两人在谈话中提起了那个人,从而让自己有些心神不宁,她原本应该能阻止这场意外。

当下谢、程、庄三人急忙下马,上前来到贾梦潮身旁。但见地上那小女孩一动不动,就这么瞪大眼睛躺在血泊中,口鼻间早已没有了呼吸。

薛之殇一直在思索那断掌之事,远远落在最后,听到前面的惨叫声才知道出了事,急忙赶上前来。只听四处吆喝声不断,周围农人都高声咒骂,纷纷赶来将贾梦潮围在了当中。那些农人伸手指指点点,有的更是破口大骂起来,尽是责怪贾梦潮纵马踏死了人。

但见一个中年男子撞开人群,冲到贾梦潮的马蹄下将那个小女孩的尸体扶起,紧紧抱在怀里,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想不到居然会出这等意外,庄浩明暗叹一声。他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当下便沉声说道:“请大家听我一言。”

他这句话运上了内力,顿时将周围农人的声音压了下去。眼见众人稍稍安静,他才缓缓说道:“我等原是行路之人,匆忙之下没看到这女孩,以至铸成大错,心中也悲伤万分。各位要如何处罚于我们,就请开口相告,在下无不从命。若是大家还不满意,那我们也可前往此地府衙,请官府来处理此事。”

他这话出口,听得在场农人们面面相觑,渐渐地又七嘴八舌地骂起来。有人说道:“找什么官府?我岳阳这十几年来,哪里有什么官府?”有人更是大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莽汉,居然敢在我们这里行凶杀人,今天说什么都别想走!”众人越骂越是响亮,有几人便挥拳向贾梦潮头上打去。贾梦潮心中有愧,只是站立不动,任凭农人们的拳脚往自己身上招呼。

眼见这番局面,程憾天心中本有的一丝愧意顿时被怒火压下。他迈上两步,伸手推开正在殴打贾梦潮的几个农人,大喝道:“全都给我住口。”

这些农人分明不会武功,他这一喝直震得大家脑中嗡嗡作响,吓得不敢说话。只听程憾天扬声说道:“出了这等意外,谁心里都不好过,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再说我们的马本就走得慢,是这丫头却忽然冒了出来,自己撞在马蹄下,又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要怪就怪他父母没有好生照看,这才罔顾了性命。”

要知道程憾天原本和贾梦潮交情极差,但出门在外,又当此局面,一时也顾得什么私人仇怨了。当下他拦在贾梦潮身前,顿了一顿,又说道:“如今我家老爷说了,此事你们想如何解决,尽管说出来便是,他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吵什么吵?想要动手,那便来和我动手。”

众农人见他凶悍,都有些害怕,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血泊中那抱着女孩尸体中年男子只是不停哭泣,也不说话。忽然间,人群中一个微胖的大嫂挤了出来,毫不畏惧地站在程憾天面前,伸出一根胡萝卜也似的手直指向程憾天的鼻子,尖声骂道:“你想吓唬谁?骑马撞死了人还敢如此嚣张,有种你便一拳将老娘打死,我看你能有多横!”

这话一出,农人们又沸腾了起来,这次却是往程憾天身上推去。更有人大喝道:“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算在路上睡觉,也轮不到你来管,你倒是骑马踩过来试试!”

程憾天虽是怒火冲天,却毕竟不敢对这些乡野农人出手。旁边的庄浩明长叹一声,将程憾天从人群中拉了回来,顺势一挥衣袖,淡淡地说道:“小程,错的是我们,被骂几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一拂袖,当先的十多个村民只觉得呼吸困难,同时退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立住身形。庄浩明又向薛之殇递了个眼色,薛之殇立刻会意,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来,小跑上前,躬身递到那抱着小女孩尸体的男子面前,轻声说道:“这位兄台,事出意外,还请节哀顺变。我们也不是刻薄之人,这里有些银票,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还请你收下。”

那男子却不理会,依然抱着女孩的尸体低声嘶嚎。薛之殇叹了口气,只得将银票轻轻放在他面前。庄浩明见这男子不做理会,又说道:“这位兄台若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开口,在下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一干农人看得出庄浩明是这帮人的首脑,此刻箭头低声下气,那哭泣的男子又不说话,胆气再一次壮了起来。便有几人抢上前来,扶起血泊中那男子,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叨唠。薛之殇见那男子被扶了起来,连忙拾起银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谁知那男子猛然伸手,抢过银票来撕得七零八碎,大喝道:“杀人偿命!”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农人们顿时热血沸腾、豪情万丈,齐声高呼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一边喊着,一边向贾梦潮走来。

那贾梦潮素来眼高于顶,却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心中早已乱做一团。此时眼见二三十个农人高声呼喊,向自己一步步逼来,个个面露凶光,他心中一寒,不禁退开几步,双手缩进了衣袖之中。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转眼便要化作一场屠杀。谢贻香暗叹一声,当下侧身走上一步,拦在了贾梦潮身前。

农人们见这个身材娇小的红衣女子忽然拦在前面,都是一愣。谢贻香已伸手拔出腰间的乱离,嘴里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要以命偿命,那便陪给你们一条命。”

她话音落车,一道绯红色的刀光顿时划出,破空无声。那些农人还未看得清楚,又听得一声轻响,却是她将乱离收刀入鞘的声音。

继而便有一件事物重重地砸落了在地上,却是贾梦潮所骑的那匹骏马,已被谢贻香这一刀劈落了马头。但见那马断颈处鲜血直喷,洒得周围田地一片通红;那马身却兀自挣扎不休,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马身终于翻倒在地,滚落在路旁。

眼见这妙龄女子下手居然如此之毒辣,一干农人脸色大变,仿佛见了鬼一般,急忙往后躲开,有几个妇女甚至当场呕吐起来。谢贻香面无表情地问道:“命已经陪了,我们可以走了么?”

农人们几时见过这般凶狠的光景?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有那抱着女孩尸体的男子鼓起勇气,颤声说道:“你……你撞死了我们的人,杀匹马就算了……你……”惊恐之下,他也不敢继续往下说。

耳听人群中又有几人低声附和起来,谢贻香面色一寒,再次拔出刀来。那绯红色的刀光又是一闪即逝,这些农人们又如何能看清她的出招?

伴随刀光消逝,他身旁的贾梦潮已是脸色大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但见他捂住脖子的手指缝中鲜血淋淋,伴随着气泡不停望外涌出,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身子一歪,终于倒在地上。

谢贻香轻轻甩去乱离上的血珠,收到回鞘。他缓缓扫视着众人,沉声说道:“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人?”

这一变故比刚才她的杀马之举还要令人惊骇,想不到这个俏生生的女子,居然说杀人便杀人,而且还是一刀杀了自己人。一时间农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随之便有大半的人转身狂奔,连滚带爬地四下散去。

谢贻香只是冷哼一声,当即翻身上马,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没有人再敢来惹这“女魔头”了。剩下的十几个农人略一犹豫,急忙让到两旁,把道路留了出来。谢贻香当先纵马穿过了一干农人,程憾天和庄浩明也翻身上马,跟在谢贻香马后,一言不发地驾马前行。

薛之殇叹了口气,又摸出一张银票,塞入那抱着女孩尸体的男子手里,说了句“节哀顺变”。然后他便翻身上马,指着那贾梦潮的尸体扬声问道:“这人的尸体你们还要么?”

然而剩下的十几个农人哪里还敢答话?薛之殇又叹了口气,嘴里说道:“那我便带他的尸体去前面火化掉,好将骨灰送还给他家人。”

说罢,他俯身抄起贾梦潮的尸体,横放在马鞍后面,当即挥鞭扬长而去。

08 各怀鬼胎

岳阳古称巴陵,又名岳州。东倚幕阜山,西临洞庭湖,北接长江,南连湘、资、沅、澧四水,自古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此刻但见一道晚霞飞天,破旧的城墙无言矗立。夕阳里四匹骏马飞奔而来,缓缓在城门下停住。马上的谢贻香抬眼望去,但见城墙上刻着三个被岁月浸渍的大字,写的正是“岳阳城”。

她不禁微微摇头,丢开这一路上的心绪,驱马跟众人进了城。

贾梦潮此时和那薛之殇共乘着一匹马。原来方才在城外的乡野中,谢贻香趁着农人们与程憾天争执时,暗中已和贾梦潮商定了一场瞒天过海的诡计。待到谢贻香出刀杀马后,贾梦潮趁机将马血抹在了自己手掌中,等到谢贻香第二刀挥出,他便装作中刀倒地,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些农人的见识本就不多,何况又被谢贻香一连串的举动所震慑,居然就这么被他们蒙骗了过去。

而今到了城中,刑捕房一行人自然更加谨慎,眼见已不便骑马,只得牵住马缰缓步而行。当此日暮时分,城中正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个个都穿着新衣,脸泛红光,分明还残留着不久前庆贺新年的喜悦。刑捕房众人转进一条热闹的长街,程憾天便去找了间不太显眼的小客栈,安排众人住下,又问店小二张罗了些家常便饭。

众人借宿的这间客栈虽小,却也分作了两层,住宿的客房设在二楼,楼下是十来张供客人吃饭的方桌,毫无章法地摆昏暗的厅堂里。待到菜饭上齐,那庄浩明毕竟年纪大了,饭量不大,只吃了小半碗便饱了。当下他放下碗筷,若有若无地瞥了谢贻香一眼,便起身出店,到店外缓缓散起步来。

不过片刻功夫,谢贻香也放下碗筷,走出客栈来到庄浩明身旁,低声问道:“叔叔有何吩咐?”

庄浩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倒也不必多疑,叔叔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顿了一顿,他悠然说道:“想不到转眼间你已长大成人,再不是当年那个任性冲动的小丫头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说道:“还请叔叔有话直说。”

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刚才我们在道上弄出了人命,却这么一走了之,你心里就不怪叔叔草芥人命?”

谢贻香恭声道:“侄女不敢。”她说完这句话,见庄浩明依然盯着自己,便又低声说道:“叔叔身为朝廷官员,外出办案途中,自当便宜行事。再说遇到这等意外,原本也不是你的错……今日之事若换做其他官员,只怕非但不会赔偿钱财,还要牵连上无辜之人。”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隐晦,庄浩明却也听明白了,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叔叔知道若不将此事说开来,你心里必然会有个结。贻香,你要知道我们此番千里而来,任重道远,当时那样的处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见谢贻香不说话,又叹了口气,“前年那撕脸魔一案告破之后,你便突然害了一场大病,还是你爹替你向我请了大半年的长假。想不到你复职之后,却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叔叔虽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少也可以猜到一些。”

谢贻香听他提及此事,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叔叔你多心了。”

庄浩明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撕脸魔虽已伏法,但叔叔这些年办过那许多案子,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试问那希夷真人身为太元观的掌教,只须吩咐一声,自然成千上万个人来替他办事,他又怎么会亲力亲为,为了那什么内丹成为撕脸魔?但是以当时的情况,你我都知道,希夷真人是撕脸魔,便是最好的结果。所以都对于此事,我们都三缄其口。”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向夜空,缓缓说道:“很多时候,我们刑捕房破案,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最好的结果。”

谢贻香低头说道:“多谢叔叔指点,侄女明白。”

庄浩明忽然正色问道:“那么你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摸样,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谢贻香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又平和下来。她见庄浩明就此事不断地追问自己,当即抬起头来,反问道:“侄女敢问大人,我刑捕房缉凶的要诀乃是‘兵贵神速’这四个字。依那线报所说,‘蔷薇刺’如今身岳阳以西的苗区,我们这一路行来,到达江州地界之时,为何不直接西行,反倒要沿这长江饶出个大圈,到这岳阳城中过夜?倘若因此耽误了时机,被那‘蔷薇刺’闻风而逃,岂非得不偿失?”

不料谢贻香忽然倒转话头,反过来质问自己,庄浩明一愣之下,不禁笑道:“很好,很好,不愧是谢封轩的女儿。既然你我心中都有些不可告人秘密,那照叔叔看来,还是各自保留着得好。”

他直视着谢贻香的双眼,柔声说道:“叔叔别无他意,只希望你凡事能看开些,别给自己太多无所谓的枷锁。”

谢贻香见庄浩明不再追问,当下点了点头。她正要转身回店,却猛觉背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好比是有人悄悄地往自己后背的衣襟里吹了口冷气。

谢贻香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原本热闹的长街,不知何时已变得一片宁静,之前的喧哗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起来,四周的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长街上原本有说有笑的行人,脸色都是同时一变,纷纷退让到街道两旁,将整条街空了出来。谢贻香听得不远处一个人妇人伸手按住自己孩子的嘴里,低声喝道:“别吵,‘龙女’来了。”那孩子原本调皮得紧,听到“龙女”这两个字,就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妖怪似的,顿时不敢动弹,双眼居然还涌出了一汪泪水。

谢贻香心知有异,不知不觉中右手已按住了腰间的乱离,凝神向这长街的尽头望去。此时天色刚黑,街上还未来得及点灯,四下都是一片昏暗,但她凭借那“穷千里”的目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长街的尽头之处,隐隐有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向自己这边行来,原本模糊的两条人影,随着步履的行进,已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而他们所到之处,两旁行人的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害怕。

谢贻香心中莫名地涌出一个念头:这两个人多半是冲着自己一行人而来。

身旁的庄浩明也低声说道:“当心,这两人奇怪得紧,只怕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程憾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已同时踏出客栈,一脸凝重地站到了庄浩明身后。

谢贻香微微心惊,原来不单是自己感到不安,就连其他几人也是如此。然而她转念一想,如今这里除去薛之殇,剩下的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要看看这些行人嘴里所谓的“龙女”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她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右手却把腰间的乱离握得更紧了。

09 神秘老少

长街上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终于行得近了,一直来到众人所住的客栈这边,在刑捕房众人身前缓缓停下了脚步。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那个高的身影乃是一个老者,矮的身影却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那少女的身高还不及老者的腰间,一身如雪一般洁白的长袍,将她的身子紧紧包裹起来,长袍的大半截却被拖拉在身后地上;她头上披散的黑发向两边搭下,衬托出一张晶莹剔透的脸,上面是一双大大的眼睛。但见她双眼之中的眼珠却是暗哑无光,在眼眶里一动也不动。

看着少女的模样,倒有些像是志怪小说里的索命女鬼了,再看她一对暗哑的眼珠,莫非这少女是个瞎子?

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那少女仿佛便已听出了她的心声,立刻转过头来,用那双暗哑的眼珠打量着自己,同时咧开嘴来,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声。

这一连串怪笑声直听得谢贻香心中有些发毛,身边的庄浩明已踏上一步,沉声说道:“老先生大驾光临,敢问有何贵干?”

庄浩明这话一出,谢贻香忍不住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将那少女身旁的老者给忽略了?莫非是因为这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太过异常,这才吸引了自己全部的注意?

当下她不禁抬眼向少女身边那老者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也不是看不见,而是根本看不清。那老者浑身上下仿佛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就连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谢贻香都无法分辨出来,更别说是他的容貌神色了。谢贻香看了看身旁的程憾天、贾梦潮二人,只见他们脸上也是一片迷茫,想来和自己是一般的感受。

原来如此。谢贻香心念转动,立刻明白,事实是自己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个老者,而是这老者让众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莫非这便是江湖传说中那“化气留形”的境界?

所谓的”化气留形”,乃是以自己的无上内息感染旁人,从而使其产生错觉。如此一来,不但可以用气息掩盖自身的形貌,更能用气息误导对方的判断,产生惑人人心的幻象。然而在自己生平所见过的人里,就连师父刀王、父亲谢封轩和师兄先竞月这些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达至这般境界。恐怕只有当年那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方能有此修为。

想不到在这湖广境内,居然会遇到这么一个旷世高手,谢贻香只觉刀鞘中的乱离躁动不安,无端涌现出一丝战意。

却听那白衣少女又是一阵怪笑声,牵动着脸上僵硬的肌肉上下抽搐起来。只见她缓缓抬了一只手向众人指来,自长长的衣袖中露出一截苍白的手指。谢贻香见这白衣少女这一指是指向自己身后,急忙顺着方向望去,被她指着的竟然是一脸铁青的贾梦潮。

贾梦潮怕这少女突施暗算,急忙退开一步,双手伸进自己的衣袖中,运气防范,却不觉对方有丝毫劲力来袭击。

想不到这一老一少此番前来,乃是为了贾梦潮。庄浩明已朗声说道:“这位贾公子是我的朋友,此番随我一同前来。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阁下?无论如何,他的事情老夫一人承担。”

众人听庄浩明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都是大惑不解。庄浩明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若是不许呢?”

眼见庄浩明忽然自言自语般说起话来,仿佛是中邪一般,谢贻香顿时明白。对方多半是用上了传音之术,只对庄浩明一人发功说话,因此旁人才不到对方的问话。想通了这点,谢贻香便紧盯着那个少女。果然,白衣少女那苍白的嘴唇略微一动,庄浩明立刻沉声喝道:“恕难从命!”

话音一落,庄浩明当即双手一扬,两条锦缎长袖已铺天盖地地挥出,仿佛是两条五彩巨蟒,张开大嘴向那白衣少女当头咬去。

他这一挥袖看似简单,却是暗藏玄机。左袖犹如雷霆收怒,呈阳刚之态,右袖则似江海凝光,取阴柔之势,当中暗合阴阳互济之道。

白衣少女似乎没看见迎面而来的两条长袖,依然露出诡异的一副笑容。她身旁的神秘老者却似乎动了一动,迎上了庄浩明的长袖。

刹那间众人只觉身边的气流陡然一急,那老者已缓缓退开了两步,回到了少女身边。继而一阵刺耳的破裂声响起,伴随着数十片五颜六色的破布漫天飞舞,却是庄浩明那两条锦缎长袖齐肩破裂,露出两条光秃秃的臂膀来。

两人这一交手只在弹指之间,却看得刑捕房另外四人心惊肉跳。庄浩明虽然算不上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但年近七旬的她,内力早臻化境。再加上他身经百战,临敌对阵的经验更是比常人吃过的饭还要多,一直稳坐着刑捕房第一高手的位置。除了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轻功,这套“袖中日月”也是他的得意的功夫,想不到如今一招之间便被人击破,落得如此狼狈。

相比之下,最令人心寒的却是在场的谢贻香、程憾天和贾梦潮这三大高手,竟然连那老者的身形样貌都无法看清,更别说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招式手法。

一时间谢贻香的乱离、程憾天的金锏双双在手,贾梦潮的双手也扣住了袖中的六种暗器,就连后面的薛之殇也摆出了个五禽戏的起手架势。

这神秘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庄浩明的身子微微一晃,人已稳住身形。只见他双手一抖,闪现出一道耀眼的银光,一柄七尺长的银枪已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须知这柄银枪乃是庄浩明的成名兵刃,枪身内置机簧,可以伸缩自如,平日里都缩成一根短棍,深藏在他的袖里。如今遇到这等高手,庄浩明一惊之下,自己阔别十多年的兵刃终于迎风亮出,再现江湖。

众人虽知庄浩明是以这柄银枪成名,这却还是头一次见他使用,心中暗叫不妙。眼见庄浩明银枪虽已在手,身形却是一动不动,过了半响,他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对那老者扬声说道:“我们五人今日便是战死在岳阳,也决计不会向你等妖邪低头。”

那白衣少女忽然收起怪笑,曼声吟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尔等恶贯满盈,自有天谴,不需劳我天尊降罪。”

听她这一开口说话,声音竟是说不出的虚幻空灵,仿佛是从远山彼端飘来,又仿佛是从长河尽头传出,绝不是一个十来岁少女应有的声音。谢贻香听她说得晦涩难懂,勉强听懂对方是说自己一行人犯了什么罪过,所以要收到处罚。

那白衣少女说完这番话,人已轻轻地走上一步,用呆滞的双眼直视贾梦潮,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今日你所犯的杀生大罪,天尊早已知晓。我奉龙王旨意而来,特来赠你一物,你接是不接?”

10 弃车保帅

贾梦潮的一张脸顿时由青转红,扣满暗器的一双手不禁在袖中微微颤抖起来。自从见到这一老一少的出现,他心中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刻听来,果然便是为了今日下午自己在岳阳城郊纵马踏死那个小女孩的事。

只见那白衣少女当下又走上一步,逼问道:“你接是不接?”贾梦潮心乱如麻,猜不透对方是什么用意,只得望向庄浩明。

却见庄浩脸上阴晴不定,转头避开了贾梦潮的目光,说道:“小贾,接不接由你自己决定。”

耳听庄浩明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众人惊愕之下,不禁又有些隐隐心寒。

要知道这次刑捕房西行,乃是奉了朝廷的旨意,一路上凡事都以庄浩明这个刑捕房总捕头为首,他自然也要对手下的四个人负责。如今这一老一少既然是为贾梦潮在郊外误杀那名女孩而来,庄浩明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表明上看是在向贾梦潮寻求意见,让他自行选择,实际上分明是说此事他已无力担当,不敢往自己身上揽。他这般举动,无疑是其弃车保帅,明哲保身了。

想不到总捕头居然亮出这般姿态,贾梦潮心中一凉,当即沉声说道:“多谢老爷的好意。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位姑娘有什么东西,只管拿过来。”

白衣少女似乎笑了笑,随即缓缓走上前来。庄浩明略一犹豫,终于叹了口气,侧开身子让那少女走过。眼见那少女就要走到贾梦潮面前,谢贻香骤然踏上一步,拦在贾梦潮身前。

但见谢贻香伸刀斜指少女,寒着脸一言不发,程憾天和薛之殇见状,也焦急地望向庄浩明,等他表态。庄浩明心中大乱,从方才交手的那一招来看,若是自己硬要阻拦,一旦动起手来,只怕自己这边五个人人加起来,也不那老者的敌手。但若是放任不管,谁知道这白衣少女会对贾梦潮做些什么,而自己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置下属安危于不顾?

那少女也不理会谢贻香的阻拦,停下脚步向贾梦潮缓缓抬起手来。只见她长长的衣衫袖口,露出四根修长女性手指,看那手指的长短,分明是个成年人的手指,和这少女的身形完全不符。后面的薛之殇灵光一闪,高声大喝道:“断掌,她袖子里是一只断掌!”

就在薛之殇喊出这句话的同时,白衣少女缓缓卷起自己的衣袖。果然,衣袖里她那纤柔的小手,此刻正握着一只其腕而断的断掌。

那分明是一支中年女子的断掌,拇指上还带着一枚绣花的顶针;手掌齐腕而断,断口处浑然天成地覆盖着一层皮肉,仿佛是瓜熟蒂落,活生生从手臂上脱落下来的一支断掌。

这正和刑捕房众人早间在官道上见到的那只断掌一般模样。此刻虽不是同一只手掌,但那诡异的断口却是如出一辙。庄浩明脸色一变,喃喃说道:“你们这是……是什么?”他惊恐之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之殇自从早间见到那只断掌起,此事便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此时再次见到这般模样的断掌,他立刻情不自禁地大喊道:“你快告诉我,你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是什么妖法?”

眼见这白衣少女拿出这么一支断掌,在场众人都有些惊惶失措。那白衣少女脸上神色平静,用她那对一双暗哑无光的眼珠凝视着贾梦潮,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起来,似乎是在念叨着什么毒辣的咒语,气氛极是诡异。

谢贻香回过神来,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女又在施展传音秘术,在对自己身后的贾梦潮说话。”她连忙向贾梦潮望去,只见贾梦潮原本青红交映的脸色,此刻已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两只眼睛也似乎变得有些迷离,就好像是被人摄去了魂魄似的。

谢贻香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握紧乱离正要发作,却见那白衣少女的神情陡然一变,咧开嘴角,又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和她方才“念咒”时的平静简直判若两人。

这诡异的少女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谢贻香一愣之下,那少女已在怪笑声中弯下腰来,将手里那只断掌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向刑捕房众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继而转过身子,和身旁那老者一起缓步离开,沿着长街渐渐走远。

这就结束了?

贾梦潮无端打了个冷颤,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过来,满脸疑惑地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谢贻香深锁眉头,心知此事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当中必有玄机。当下她身形一晃,居然使出那“落霞孤鹜”的身法抢了出去,竟是要拦住那一老一少的去路,同时嘴里喝道:“别走!”

她这套“落霞孤鹜”的轻功最适合短距离间的腾挪闪跃,数跃之间,眼看立刻便能追上,拦在那一老一少身前。

然而她计算好方位的这一纵跃,落地之处,居然还是远远地在那一老一少之后,可见其轻功之高,远超谢贻香的预料。然而谢贻香毫无惧色,正要提气再追,却听路边一个老太婆小声叫道:“姑娘千万不要乱来,当心冒犯了龙女……”她不禁回过头来,只见路旁的行人中,有好几个人都在向自己示意,摇头摆手让自己不要去追。又有一个大婶低声说道:“龙女的诅咒是躲不掉的,姑娘还是快替你那朋友准备后事吧。”

“准备什么后事?”谢贻香脱口问道,“我那朋友怎么了?”

只见那大婶神情一变,似乎觉得说漏了嘴,连忙摇着头快步离去。旁边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说道:“‘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你们在岳阳惹上‘龙女’和‘太白金星’,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谢贻香听到“龙女”和“太白金星”的名头,更是大惑不解,那一老一少怎么又和神仙扯上了关系,让百姓用这种名号来称呼他们?

要知道往往越是这种“仙人”、“大帝”之类的称呼,其人越是欺世盗名之徒。可从方才的情形来看,那老者分明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为何要和那白衣少女装神弄鬼,做这等诡异的举动?

当下谢贻香正要找那说话的年轻人细问,却见路旁那些行人都是一副惋惜的神情,急匆匆地向四处散去,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11 龙女夺魄

眼见路上这些行人仿佛对那什么“龙女”极是害怕,甚至连提都不敢提及,谢贻香只得转身回到客栈外。此时庄浩明已收起了他那柄银枪,身旁程憾天正一手抓起那客栈的店小二,将他高举过头顶严声喝问。

那店小二被这巨汉举在半空,直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颤声说道:“大爷莫怪,不是小的存心隐瞒,只是……哎呀……小的说便是了。那姑娘可是龙女啊,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留在凡间的怨魂,专门处罚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有人胆敢在这岳阳一带作奸犯科,立刻便会收到她送来的‘夺魄手’……哎哟……”

他叫喊之下,程撼天似乎略微松了些劲力,店小二这才继续说道:“大爷你们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这‘夺魄手’的可怕。那是龙王三公主的冤魂,在世间遍访受难女子的冤魂,将她们的怨念凝聚起来化成魔掌,便是‘夺魄手’了。作奸犯科之人只要一见此物,就再也逃不脱它的魔咒。就算是把这只手扔了、煮了、剁了,只要一到夜间三更,这只“夺魄手”也一定会再次出现,执行东海龙王的旨意将那人掐死。”

要知道这天下间的店小二,素来见惯了南来北往之客,是以个个都伶牙俐齿。如今他虽然被程撼天举到半空,却也将此事说得十分动听。程憾天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一只断掌怎么可能杀人。”他话虽这么说,却不禁想起了早间在官道上见到的那句男子尸体,心底倒是信了三分。

那店小二急忙说道:“据说这龙女可是灵验了,哪怕是你私底下偷偷摸摸地犯了事,也绝对逃不出她的法眼。俗话说‘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就算犯事的人藏到天涯海角,只要时辰一到,也必定死在这‘夺魄手’的魔咒下……”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去找白衣少女留在地上的那只断掌。只见长街上的灯火渐起,朦胧的昏黄光晕中,地面上却是空无一物,方才那支断掌居然不见了踪影了。

一股恐惧感顿时涌上刑捕房一行人心头,庄浩明强行定下神来,沉声喝道:“是谁拿了那只手掌?老薛?”

要知道方才白衣少女和那老者离去之时,贾梦潮失魂落魄,谢贻香又追了出去,庄浩明便叫程憾天来盘问这个店小二,一时间谁也没有留意地上的那支断掌。只有薛之殇自早间起便一直纠结于断掌之事,因此在这段时间内,薛之殇的目光是决计不可能离开那支断掌的。

却见薛之殇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嘴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见庄浩明满脸不信之色,又补充说道:“我刚才明明看见它还在,正要去捡起来,谁知……谁知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庄浩明冷冷盯着薛之殇,仿佛看出了一丝端倪,冷笑道:“哦?要是谁都没有拿,那倒是奇怪了。莫非那只手掌还真活了过来,自己跑掉了?”

之前那白衣少女前来滋扰,庄浩明眼见不敌,竟然弃贾梦潮于不顾,任由那女子上前动作,大家心中都有些不快。此时谢贻香见他纠缠于那只消失的手掌,隐隐陷入了僵局,便代开话题,插嘴问道:“小二哥,你怎么知道那只‘夺魄手’是在三更时分出现的?难道你亲眼见过?”

店小二微微一愣,说道:“小的自然没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是了,几个月前城里章老太爷的二公子,醉酒后在流翠楼怒杀了一名娼妓,第二天便收到了龙女的‘夺魄手’。章老太爷气得大发雷霆,当夜召集了上百名武林高手在大厅里守护,一圈一圈地把章二公子围了起来。”

“据说那晚章府内灯火齐明,一到三更时分,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章二公子便突然惨叫一声,当场气绝身亡。大厅里那上百个人竟然没一个人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才发现那只‘夺魄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就躺在章二公子的尸体旁边。事后章老太爷请了好几名医师来验尸,结果都是一样,说依照章二公子脖子上的掐痕,正是被这支‘夺魄手’给掐死的。”

庄浩明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个章老太爷,可是号称‘岳阳陶朱’的章在野?”

店小二连忙点头,说道:“可不是么,既然老人家你也知道章老太爷的名头,那是再好不过。倘若小人嘴里有半句虚言,老人家大可以去章老太爷那里求证。就连他都救不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唉……小的劝几位大爷还是看开些,早点替这位爷准备后事吧……”

他话未说完,程憾天便把他向空中抛了起来,喝道:“你敢再说一次试试?”

店小二被他径直抛到了半空中,急忙连声求饶。旁边贾梦潮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伸手接过空中的店小二,将他缓缓放了下来。只见贾梦潮翻起一双怪眼瞪着程憾天,冷冷说道:“你对他发什么火?”

程憾天怒道:“老子怕他咒死了你这个阴阳脸!”

贾梦潮淡淡地问道:“怎么,你也有怕的?”

程憾天骂道:“放屁,谁怕谁是孙子!”

他说完这句,便鼓起一双大眼狠狠地盯着贾梦潮,贾梦潮毫不示弱,也翻起白眼相对。眼见他们这般模样,四周压抑的气氛顿时一缓。想不到这素有隔阂的两人,居然也能这般惺惺相惜,谢贻香不禁望向庄浩明,会想起他方才的弃车保帅之举,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庄浩明避开谢贻香的目光,低声说道:“这‘夺魄手’虽是民间鬼话,大家也不可掉以轻心。依这位小二哥所言,只要能过得了今晚,多半便没事了。是了,小贾,方才那龙女用传音秘术对你说了些什么?”

贾梦潮淡淡地说道:“她什么都没说。我记得她只是用眼睛盯着我,看得我浑身有些不自在。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走了。”

说着,他回想起庄浩明方才的举动,反问道:“敢问老爷,和少女一起来的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店小二早已远远的躲在了一旁,听到贾梦潮这一问,忍不住说道:“女孩是龙女的怨灵,那老人自然就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了,莫非你们没听说过这洞庭湖的来历?”

程撼天转头大喝道:“滚!”那店小二连忙吐了吐舌头,躲进了后面的厨房里。

庄浩明只是盯着薛之殇沉默了好久,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恐惧。

当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大家这便收拾好行装,我们连夜启程。”

12 抽丝剥茧

此刻已近两更时分,夜空中星月借无。两旁房舍的屋檐下偶尔滴落的几滴积水,拍打在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之声,却扰乱不了远方夜色中传来的阵阵波浪拍岸之声。

谢贻香顺着水浪之声传来的方向,举目遥望,心中暗想:“那里便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了。”

此地乃是岳阳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宽阔得可以同时让二十匹骏马并行不悖;街道两边的楼阁房舍还残留着刚刚逝新年喜悦,略微泛黄的喜福红纸被夜风吹起,在墙上轻轻拍打;向街道上往西几里之处,是沿着洞庭湖畔修建的一道高台,离地约有丈许之高。高台上隐约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模糊的轮廓勾勒在夜色之中,正是那“江南三楼”之一、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如今谢贻香和刑捕房另外四人在这条街道当中席地而坐,五个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是一盏火光飘忽的马灯,时而被夜风一吹,竟好似要熄灭一般。

这是庄浩明的决定。

“所谓的什么龙女诅咒,断掌杀人,自然做不得真,说到底不过是一连串有预谋的凶杀案罢了,而案件幕后的凶手,终究只是凡人。此番凶手只是十分巧妙地将自己的杀人手法掩盖起来,伪造成怪力乱神之象,再添油加醋地四处散播谣言,妄想以此来蒙骗愚民百姓,从而让人产生一种敬畏和恐惧。”

“但凡世人遇到鬼怪索命的之事,却总以为自己身边的人数越多,就越是安全,就好比方才店小二所言钟老太爷的例子,其实这是大错特错。正如我所说,无论案件的表面多么诡异,当中的凶手到底还是凡人。如何才能最好地隐藏一滴水珠?那自然便是将这滴水珠融到汪洋大海之中。在此鬼怪杀人类案件里,作为凡人的凶手,往往是扮作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在不经意间潜入到被害者的身边,伺机暗下杀手。然而由于当时在场的人实在太多,反倒让凶手难以让人发觉了。”

“所以如今按照那什么龙女的行事作风,他们必定也是在三更时分向我们动手。所以对我们而言,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有外人在旁。我五个人来,今夜便五个人守在这街道上,来一招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能对我们下手。”

这庄浩明之所以能成为刑捕房的总捕头,靠的并非是人脉关系,而是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攀爬到这个位置上。虽然他在京城中的口碑向来不怎么好,被世人归之为阿谀奉承之辈,但如今众人听了他这番言论,都不由地暗生佩服。

程憾天原本就对庄浩明方才在客栈外不顾贾梦潮的安危有些不满,此刻正伸手拨弄着地上那盏马灯。然而似这般等了许久,却实在无聊。只听他开口说道:“似今夜这般情形,远离人群密集之处,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又不能过于偏僻,让对方有机可乘,在暗地里猛下杀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条大街,四周都是酒楼店铺,然而入夜却并无行人在外游荡,相对要清静得多;同时此处又是岳阳城的中心,相信对方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大张旗鼓地向我们出手。如此看来,老爷这般安排,倒也是滴水不漏了。”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也开口与他闲聊了几句。谢贻香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任凭彻骨的寒气从青石铺砌的地面上传来,缓缓流淌进自己心中。

她深知今夜之事绝不简单,回想那个白衣少女,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又怎么可能练成“传音秘术”这等高深的内家功夫?还有她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珠,似乎暗藏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异术。若硬要说那白衣少女所施展都是武功,谢贻香倒情愿相信她真是那什么龙女的怨灵。

至于和少女同来的那个老者,仅在一招间便击破了庄浩明苦练多年的“袖中日月”,逼得他亮出了自己的成名银枪。谢贻香和庄浩明认识了十几年,对他再是了解不过,若不是来人太过厉害,已经到了根本无法对抗的地步,庄浩明是无论如何,也决计不会置贾梦潮于不顾的。

那一老一少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因为城外那个意外死于马蹄下的小女孩,他们便要置贾梦潮于死地?依照那店小二所言,这所谓的‘龙女’竟然是一直徘徊在岳阳城一带,以那支“夺魄手”的断掌,到处惩治作奸犯科之人,那么众人早间在官道上看见的那具尸体和断掌,自然也是她的杰作了。再回想大家当时便得出的结论,官道上那一幕是对方故意要让自己这一行人看到,乃也是对众人前来湖广的警示。那么不难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这所有的一切,分明就是针对自己一行人设下的局。

相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心下已是一片雪亮。她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越想越是觉得可怕。她当即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问道:“贾大哥,今日在城郊死在你马蹄下那个女孩,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这话一出,庄浩明虽是神色自若,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却是一震,顿时便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一旁的薛之殇却不明所以,问道:“那个被马踏死的女孩?我只记得她好像是十来岁年纪,满身是血……”

话一出口,他随之也反应了过来,颤声说道:“是了,当时事出突然,情况又太过混乱。再加上满地都是鲜血,是以我们认定那女孩必死无疑,自然再不忍心去细看她的尸体……现在想来,看她的身形长短,那女孩似乎就是刚才来找我们的‘龙女’。”

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定然如此。我从来就不认为这世上存在什么巧合或者意外,所有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一早设好的局。”

薛之殇吓得面色一寒,说道:“难道……难道是那女孩死后冤魂不散,所以化为‘龙女’来找贾兄索命?”

听他说出这话,众人都是眉头微。,薛之殇作为刑捕房里的验尸老手,理因是这世上最不信鬼怪之人,却如何突然间满嘴胡说八道起来了?谢贻香暗中瞥了庄浩明一眼,却见庄浩明也正好迎上自己的目光,继而缓缓点了点头。

一旁的程撼天忍不住“呸“了一声,愤愤说道:“什么冤魂不散,分明是她根本就没有死。我说老薛你这是怎么了?被你割开过的尸体,都足以凑成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了,你怎么说起这些鬼话来?”

那薛之殇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道:“因为那只断掌……那绝不是凡人的手。”

贾梦潮自踏死那小女孩以来,心中本来还有一丝愧意,此时被谢贻香点破,顿时心结尽去,忍不住冷笑道:“管他是凡人是鬼怪,既然对方早就开始算计我们,那么该来的始终要来。不过说来此事倒也奇怪,我们五个人好歹是查案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抽丝剥茧’,当时居然会被那丫头的假死给骗过了。”

他说这话,分明是对薛之殇起了疑心。程撼天心中虽也有些疑惑,但大家毕竟同朝共事多年,当此时候,也没必要因此产生隔阂,是以连忙开玩笑说道:“如此说来,阴阳脸你也不吃亏了。当时在场的数十个农人,都是杀猪杀羊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东海龙王三公主,当时居然也被你的假死给骗过了。”

谢贻香却无心玩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马灯晃动的火光中变得有些莫测高深。她望向庄浩明,缓缓说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叔叔可还记那‘龙女’曾说过的这句话?”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原本神色自若的庄浩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缓缓闭上双眼,但见地上那马灯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兀自晃动不休,只听他淡淡地说道:“看来终于还是瞒不过你。我原以为大家已经足够紧张了,所以才没有说破此事。眼下既然被你猜到,那我也不必再隐瞒。”

当下他猛一睁开眼睛,环视了在场众人一圈,脸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错。那一老一少,多半便是神火教的人。”

13 神火秘教

听闻庄浩明此言,谢贻香顿时双眼精光直放,原来果然便是那神火教。

要知道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神火教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它的底细。就在十多年前,这个势力庞大的神秘宗教,还曾经是中原武林的霸主,统领着天下群雄。就连自己的父亲、当朝大将军谢封轩也是出身于此教,甚至据说就连当今圣上年幼落魄之时,也曾在这神火教旗下做过一名小卒。

然而就在十多年前,本朝刚刚一统天下不久之际,这神火教便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数十万教众散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行走在江湖中。世人虽然不知其中玄机,但以当今皇帝的脾气来看,大致也能猜出是良弓藏、走狗烹了。从那以后,这“神火教”三个字似乎便成了当今天下最大的禁忌,而与之相关的一切人或者事,也随之灰飞烟灭,逐渐被封存进了世人的记忆深处。

不料就在今夜,庄浩明嘴里再次说出了神火教的名头。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早已猜到了一二。那薛之殇的神色依然十分古怪,低声说道:“那神火教虽是怪诞,可你们想想那只诡异的断掌,居然在断口处还包裹了一层肌肤,仿佛是从手臂上脱落下来的一般,这等东西,怎么可能是人做出来的……”

程憾天连忙开口打断他,说道:“不错,‘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这句口号似乎正是当年那神火教的教旨之一。这个神秘的教派十多年前无故退出江湖,只怕多半是和朝廷有关。我若是那神火教残存的余众,在历经了那场浩劫后,也必定要视朝廷中人为敌。恐怕这才是今夜他们找上门来的原因。”顿了一顿,他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丝惊惧,叹道:“只是没想到在这朝廷之力不能及的湖广之地,洞庭湖江望才的地盘上,居然又见到了神火教的踪迹。这倒真是令人吃惊。”

庄浩明也暗暗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既然大家已经知道我们对手是谁了,那么今夜的凶险可想而知,切莫要掉以轻心。”

贾梦潮当即冷笑道:“神火教又如何?即便是那传说中的教主公孙莫鸣亲至,合我五人之力,未必便会输给他。”当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便打破了那“夺魄手”带来的阴影。

谢贻香的眉宇间却依然抹不去那一丝忧虑,只听她低声念道:“‘蔷薇刺’、‘夺魄手’、洞庭湖江望才、神火教的龙女……还有六日前那批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的军饷,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

听谢贻香突然提及朝廷在湖广境内失踪的那批军饷,庄浩明的脸色顿时一变,沉声说道:“贻香你记住,我们此行的目的乃是缉拿‘蔷薇刺’归案。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不必挂记在心。”

顿了一顿,他又不经意地瞥了薛之殇一眼,傲然说道:“如今事出突然,既然神火教主动找上门来了,我庄某人也没理由退缩。我们今夜便在此恭候大驾。”

然而你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等待。

就好比是一场盛宴,一旦约定了时刻,不但赴宴的人在等待这一刻,设宴的人同样也在等待。甚至还有些人这一生都在等待,卧薪尝胆,望穿秋水,为的只是等待一个契机的到来。

幸好现在离三更还不算遥远。谢贻香默默拔出腰间的乱离,凝视着自己这把绯红色的短刀。

“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这是两把成双的刀,也是两个成对的人。可是自己这次跟随刑捕房西行,前来湖广缉拿那个声名狼藉的‘蔷薇刺’,自己却并没有告诉师兄先竞月。

只因为这次出行是朝廷的机密,所以才没有告诉他?谢贻香心中隐隐有些迷茫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前年秋天出了个“撕脸魔”横行京城,先后残杀三十七条人命。她曾听庄浩明的指示前去天牢,打算求教于一个重犯,却鬼使神差地放出了言思道这个魔王。在那言思道的相助之下,她不但破获了撕脸魔一案,更查出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意图谋反,最后幸好有先竞月、谢封轩和庄浩明等人共同出手,这才化解了这场浩劫。

然而事后经那名震天下的北平神捕、人称“恶人磨”的商不弃的分析之后,那所谓的“撕脸魔”却根本不是希夷真人,而是另有其人。谢贻香推出之下,顿时便明白商不弃所指的“那个女子”,分明就是朝廷宁丞相的远房亲戚,那个叫做宁萃的女子。至于她的作案动机,则是至今未明,也不知道后来商不弃是否将她缉拿归案了。

既然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和撕脸魔根本毫无关系,那么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自然是由言思道在暗中引导,一步一步推动了太元观谋反这场剧变。谢贻香虽然心知自己被骗,但后来倒也想通了:最终毕竟是朝廷破获了太元观的阴谋,将造反元凶希夷真人斩首示众,而撕脸魔一案的疑犯宁萃也随之远遁出了京城,好歹算是个圆满的收场。

庄浩明常常告诫自己,说什么“案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发后的处理方式”。谢贻香虽然难以接受,终于还是没将此案的真相说破,只是默默地憋在心里,继而生了场大病。病后这一年多时间,她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不是往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每日只是勤练刀法,留意着江湖上的传闻,暗下决心要将那言思道缉拿归案,甚至渐渐地和先竞月都疏远了。

难道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自己才渐渐和师兄疏远了?恍惚中,谢贻香心底竟然对自己生出了一丝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和师兄早就已定下了婚约,不久之后,先竞月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了,自己又为何要胡思乱想?

她正思索间,只听庄浩明突然低声说道:“大家当心,来了!”

谢贻香急忙收回乱作一团的心绪,持刀站了起来,身旁的程撼天也抽出了他背上的黄金锏,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将贾梦潮和薛之殇两人一齐护在当中。贾梦潮却冷冷说道:“你们看好老薛便是,用不着管我。”说着,他的双手也不动声色地缩进了衣袖里面。

只听一阵脚步声从邻街传来,分明是四个步履沉重的男子,听他们的脚步声,似乎是根本不会武功之人。庄浩明当即缓缓站起身来,低声说道:“我上去看看,你们留在此地莫要分心。神火教既然划下了道来,他们的目标终究是小贾。”

说到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薛之殇,对谢贻香和程撼天两人补充说道:“无论发生任何变故,一定要照看好小贾。”

耳听庄浩明说完这话,临街传来的那阵脚步声已转过街角,踏上了众人所在的这条街道。谢贻香急忙运起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定睛眺望,却见黑夜之中,四个麻衣男子抬着一口柳木棺材,正向众人这边走来。

14 极乐星君

要知道刑捕房这几个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眼前这四个麻衣男子居然在深夜之中抬来一口棺材,众人一见之下,倒也不觉得如何惊讶。

庄浩明已然大步迈出,走上前去。他双臂一伸,将那抬棺材的四个人拦在半路,嘴里沉声喝道:“这棺材里是什么东西?”他一眼便看出这口棺材居然要四条大汉合力来抬,而且每个人还累得面红耳赤,自然是这棺材里暗藏了玄机。

那四个麻衣男子见庄浩明说话,相互望了一眼,便吃力地把棺材卸下,放到地上。当先一人喘息道:“你们当中可有个姓庄的?有人托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这里,说有个姓庄的快要死了,心急着要躺进去。”

耳听他们叫出庄浩明的姓氏,又说要他躺进去,谢贻香强忍住笑,定下神来仔细打量着这四个麻衣男子。然而这四人却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脸上也不见丝毫作伪的痕迹,谢贻香不禁微感奇怪。

前面的庄浩明脸色却是一黑,冷冷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叫你们送这口棺材来的?”

另一个麻衣男子立刻怒道:“现在是我们在问你,这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你当老子大半夜抬口棺材来这里,很好玩是不?”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一个麻衣男子也接口说道:“看这老头一把年纪,莫非以为自己是县官大老爷,反倒审问起我们来了?老头我告你,莫说这岳阳城早就没了官府,就算有爷爷也不买账。”

眼见这些人来得莫名其妙,说话又是臭不可当,开口便咒骂自己要躺进棺材。庄浩明恼怒之下,又不禁泛起三分惊疑,心道:“既然那一老一少点明了要来取贾梦潮的性命,这如何又牵扯到了自己头上?”

当下他在背后向身后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便缓缓走到那棺材面前,强压怒气问道:“我就是那姓庄的,这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最前说话的那个麻衣男子顿时怒火中烧,破口骂道:“你就是那姓庄的?早说不就得了?我一上来就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

庄浩明身为刑捕房总捕头,堂堂朝中大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粗人的羞辱?当下他忍无可忍,猛一挥袖,怒道:“全部给我滚,把这棺材也抬走!”

那四个麻衣汉子顿觉一道劲风无端袭来,纷纷站立不稳,尽数往后栽倒在地,摔得脑冒金星。却听一声巨响,那口棺材上的棺盖忽然凭空跳起一丈多高,一道人影伴随着飞起的棺盖,从棺中疾射而出;而这刺客手中分明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正直奔庄浩明的胸口而来。

这一剑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庄浩明被那几个麻衣男子激怒,终于忍不住出袖将他们击倒,此时正是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胸前一片又是空门大开。这刺客闭气躲在棺材之中,等的便是他这一招之后的空隙。

然而庄浩明是何等人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早已是司空见惯。他虽是盛怒之下出手,暗中却也留了七分后劲。眼见那刺客的剑到胸前,庄浩明脚步一动,将他那天下无双的轻功施展出来,顿时晃到了那刺客身后。

当下庄浩明正要挥出衣袖,往那刺客的背心大穴拂去,然而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抬起,那刺客的身体却突然炸裂开来,“啪”的一声大响,犹如一个装满血水的皮囊被胀裂开来;一时间但见残肢碎**天乱飞,夹杂着一大片腥臭的黑血,劈头盖脸地向庄浩明身上飞溅。

庄浩明不用思索,也能猜出这炸裂之人的血水中有毒。想不到江湖上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竟然将活生生的人炸裂开来,用他的血肉来施展毒术。还好谢贻香等人隔得较远,轻易便躲了过去,庄浩明此刻却正在那刺客背后,陡然遇到这等变故,纵然他的轻功当真是天下第一,这么短的距离之内,也是避无可避。

幸好庄浩明毕竟是庄浩明——京城刑捕房的总捕头、堂堂正正的天下捕快之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一手抄起半空中被那刺客踢飞的棺盖,纵身一跃躺进了棺材中,顺手将那棺盖合上。继而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那片肉雨尽数打落在了棺材上面,而庄浩明身在其中,竟没有一滴沾到他身上。

众人眼见庄浩明使出这记救命奇招,心中都大是钦佩,嘴上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庄浩明待到那片血肉落地,顿时抬脚踹飞棺盖,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大声喝道:“极乐星君,给我滚出来!”

他话音一落,远方黑夜中便传来一阵刺耳的怪笑声,一个声音尖声尖气地说道:“庄老儿,我早就说过你快要死了,所以急着要躺进这口棺材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庄浩明怒喝道:“混账东西,要不是老夫当年放你一马,今夜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那声音学着他的口吻,说道:“庄老儿,要不是你当年放我一马,今夜我又岂会放你一马?试问我若是一早在这口棺材里涂上剧毒,此刻哪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听了两人这番对骂,众人已隐隐明白了个大致。多半是这个叫做极乐星君的人当年曾在庄浩明手下吃过苦头,这才特意设下个局,和庄浩明开了个玩笑。然而似庄浩明这般老练之人,这极乐星君竟然能提前预判到他每一步的动作,从而一环接一环,将他逼入棺材当中,这不但需要极高的智慧,更要对庄浩明的行事举动一清二楚才行。

虽然庄浩明无恙,但谢贻香望着那满地的黑血,不禁对这个极乐星君生出一丝杀意。

方才那刺客炸裂之时,那四个抬来棺材的麻衣男子来不及躲避,随即被喷了一身毒血,当场便气绝身亡了。再加上那个用来放毒的刺客,这极乐星君居然用了五条性命,目的只是要让庄浩明出一次丑。如此看来,当真算得上是泯灭人性了。

只听前方的庄浩明已沉声说道:“极乐星君,今夜老夫有要事在身,无心与你纠缠。你若要找我报仇,我们改日再约。”

那声音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庄老儿,你以为你还活得了多久?要不是眼看你就要归天,我今夜也不用急着前来找你算账。”

说到这里,那声音居然叹了口气,“如今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然一笔勾销,相互再无拖欠,这便后会无期了。”他说完这句,深夜之中便再没有声音了。

眼见这“极乐星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庄浩明还在细细思索他最后的几句话,便听一阵长啸刺破夜空,一个白衣剑客犹如飞鹰盘旋,从夜空当中径直滑落下来,如同飞将军一般,径直落在庄浩明面前。

15 仇深似海

庄浩明一怔之下,居然认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剑客,不禁脸色微变,冷笑道:“哦?原来是骆先生,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这个被他称作“骆先生”白衣剑客目露凶光,当即便是一剑向他刺来。

谢贻香见这突然现身白衣剑客说打就打,似乎和庄浩明有着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正要上前相助,却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那极乐星君和这白衣剑客都是冲着庄浩明来的,应当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倒与那什么“夺魄手”杀人无关。至于那送来“夺魄手”的一老一少若真是神火教的人,必然言出必行,今夜决计不会放过贾梦潮。所以眼前的这一切变故,或许便是他们故意制造出的混乱,目的便是为了伺机向贾梦潮下手。

想到这里,她不禁望了望薛之殇。只见薛之殇一脸迷茫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盯着地上那盏马灯,谢贻香不禁暗道:“这薛叔叔一向不信鬼神,如今却是这般反常的神态,分明是有问题。想来多半是和那支断掌有关,又或者莫非他也是神火教的人?”

猛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大声说道:“庄浩明!你可还记得当年青海湖畔的普布德玛?杀我义兄之仇,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话音落处,一匹骏马自长街上飞奔而来,马上一个裹着皮裘的瘦长汉子手提一柄开山巨斧,径直向庄浩明冲而来。

庄浩明正全心全意地拆解那白衣剑客的长剑,此时又看到这瘦长汉子现身,不禁心头暗惊。要知道他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十多年来落在他里的犯人自然是数不胜数,由此更是结下了不少仇家。这次他亲自离京前来湖广,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大半是因为此行的机密,另一小半原因,却也是怕惹来他这些仇家的追杀。

此刻这两个仇家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而且恰好又在今夜现身寻仇?庄浩明心念转动间,街边的屋顶上又无故生起一团绿烟来,烟雾中蹦出三条人影,僵直着身子硬邦邦地跳落在街心。但见当先一人满脸青绿之色,嘴里的舌头似乎也是僵硬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姓庄的,‘如皋四友’在此!”

庄浩明叫苦不迭,这什么‘如皋四友’,分明却是‘如皋四魔’,当年曾在自己手下折损了一魔,如今便只有三魔了,想不到此刻这剩下的三魔也全部来了。眼见这先后现身的五个人相继加入了战团,顷刻间便将自己困在当中,庄浩明只得收起心神,挥袖奋力迎战。

一时间但听拳掌声、兵刃声络绎不绝,当中还夹带着几人的怒喝。庄浩明年近七十,毕竟年老力衰,渐渐有些支持不住。转眼又是十多招过去,庄浩明终于忍无可忍,袖中银光一亮,那柄银枪已出现在他手中。

银枪一出,庄浩明顿时威风凛凛。只见那柄银枪在他内力的灌注之下闪闪发光、虎虎生风,径直划出一个大圈,将围攻他的五人尽数逼退开去。他缓过这口气,连忙张嘴说道:“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话刚说得一半,夜空中便有一道耀眼的光华从天而降,犹如坠落的流星一般,径直往庄浩明的脸上砸落下来。

庄浩明连忙举起银枪迎上这道坠落的光华,谁知枪尖刚一触及,那道光芒便当空炸裂开来,四处都是飞溅的火星。原本围攻庄浩明的那五个人纷纷跳开,当中那提巨斧的瘦长汉子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火星,一面破口骂道:“雷霆叟!你到底是来找庄浩明报仇的,还是来和老子结怨的?”

庄浩明挥袖拂开火星,只觉手臂一热,长袖上已被烧出密密麻麻的一片小洞。他定了定神,扬声喝道:“雷霆叟,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暂且不提,老夫好歹是朝廷命官,奉命前来湖广公干,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只听街边一家酒楼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狠狠说道:“我呸,这湖广几时成了你们朝廷的地盘?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里便是真正的江湖。”说着,一个黄衣老者沉着一张脸,从那酒楼的二楼上跳了下来,正是那江南霹雳堂的一流高手雷霆叟。

最先来的那个叫做“骆先生”白衣剑客当即也是冷哼一声,开口说道:“庄浩明,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仇家遍及天下,何不老老实实地龟缩在金陵城安享晚年?眼下你既然胆敢前来湖广,那便是自寻死路。”

眼见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间,便先后跳出六个高手来,谢贻香心中大急。她想要上前相助,却始终放不下身边的贾梦潮,犹豫中她只得转头望向程撼天,问道:“程大哥,我们要不要出手帮叔叔?”

程撼天吞了口吐沫,心里也是拿不定注意。这次他随众人西行,难得有机会和这位“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总捕头亲近,是以一路上对庄浩明极是殷勤。然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刑捕房总捕头居然不顾自己下属的生死,险些置贾梦潮于死地,程撼天不禁又对他失望之极。

此刻听谢贻香来问自己,他转头看了一眼贾梦潮,又瞥了一眼薛之殇,说道:“三小姐,老爷叮嘱过我们一定要照看好这阴阳脸。再说这些江湖中人之所以此刻来找老爷寻仇,说不定便是那神火教的阴谋,依我之见,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谢贻香不等他说完,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要知道庄浩明不但是自己的上司,更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自己终究不能坐视不理。当下谢贻香乱离在手,说道:“既是如此,劳烦程大哥照看好他们两人,我去帮叔叔。”

程憾天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贾梦潮早已忍无可忍,当即大喝一声。只见他猛一发力,身形凌空飞起,嘴里冷笑道:“‘天上星如雨,地上雷霆叟’。姓雷的,贾梦潮来向你讨教。”

他虽然跃到半空之中,一双手仍然缩在自己的衣袖里。待到说完这番自报名号的话语,当即将双手抽出长袖,临空一扬,便有三十枚银针同时射出,点点犹如繁星,仿佛是下了一场暴雨,分击那黄衣老者雷霆叟的周身大穴。

贾梦潮虽是暗器大家,用得最多的还是这普普通通的银针。此刻他一出手便是三十枚银针,自然是不敢低估了那雷霆叟。那雷霆叟听到与自己齐名的“星如雨”现身,心中微微一惊。

眼见漫天银针或直射、或斜飞,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雷霆叟连忙伸出手来在身前疾抓,将贾梦潮射出的三十枚银针一一捏在了自己手中,嘴里冷笑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几个庄老儿的鹰犬。”

谢贻香和程撼天见贾梦潮都忍不住出手了,当下再不多想,立刻飞身上前,站到了庄浩明身边。只听那如皋三魔中的一魔含糊不清地说道:“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我们和庄浩明的私人恩怨,你们最好不要插手。”

程撼天忍不住笑道:“私人恩怨?哈哈,既是私人恩怨,那便当一个一个上来了清,就算打不过报不了仇,也依然是条好汉。如今你们这么多人连围攻一个老人家,又算什么报仇血恨?”贾梦潮也冷冷地说道:“我不管什么恩怨情仇,我只知道,谁要是胆敢在我面前杀人,我就绝不放过他。”

16 三更断喉

眼见众人上前相助,庄浩明心中一热,又忍不住向贾梦潮喝道:“你上来干什么,速速给我退下。”

贾梦潮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雷霆公的一双手。对面的六个人眼见又来了三个高手助战,一时都有些犹豫。

他们深知若是单打独斗,只怕在场没人是这庄浩明的对手,那如皋三魔里的一魔当即压低声音,和另外五人商量道:“此次接令而来的少说有几十人,反正这庄老儿也跑不了,我们不如等其他人来了再说……”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但听远方的深巷中传来一阵打更之声,无情地穿破夜色,传到众人耳中。但听“梆……梆……梆”的声音连响三记,正是三更时分的更声。

谢贻香心中陡然一跳,想起那“夺魄手”的三更杀人之举,急忙向贾梦潮望去,庄浩明和程憾天也随之向他望去。要知道如今正是那所谓的“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的那个三更时分,却见贾梦潮脸上一片青红交替,和往常是一般模样。

贾梦潮见谢贻香三人一齐望向自己,顿时面呈怒色,喝道:“看什么看,胡说八道的鬼话你们也相信?”

谁知他刚说完这话,众人身后突然“砰”的一声,竟是有人摔倒的声音。众人一齐回首,只见那盏马灯胖,原本盘膝而坐的薛之殇,已经莫名其妙地扑倒在了地上。

而在那马灯火光的照耀下,薛之殇的身边平放这一只其腕而断的断掌,一只中年女子的断掌;断掌齐腕而断,断口处浑然天成地覆盖着一层皮肉,拇指上还戴着一枚绣花顶针。正是刚才傍晚时分,那个“龙女”送给众人后却又无端消失的那只断掌。

凭空消失,又在三更凭空出现的“夺魄手”——但死的为什么会是薛之殇?

庄浩明哪还顾得了眼前这些仇家,急忙飞奔而去,伸手将薛之殇扶了起来。只见薛之殇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嘴微微张开,凝固的神色中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他颈部的皮肉下泛出淤血的颜色,大片红潮还没来得及变作紫色,看形状依稀便是被一只手恰在,从而留下的痕迹。

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也冲了过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薛之殇的尸体。

庄浩明沉下心思,仔细凝视着薛之殇脖子上的伤痕,终于发现那片泛红的皮肉中,凶手的拇指印记上,还凸起了一个直直的尖角来。他转头再看地上的那只断掌,那断掌的拇指上分明正戴着一枚顶针。

看这模样,分明就是这支断掌——这支“夺魄手”——掐死了薛之殇。

一时间庄浩明终于再无法忍受忍,猛然仰天长啸起来。

要知道薛之殇是他一手提拔进刑捕房的人,相互有着近二十年的交情。然而这次西行湖广之地,自从见到那只断掌出现开始,薛之殇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另有隐情。庄浩明和他相处甚久,本不愿因此而怀疑他,但也暗中叮嘱了其他几人留意堤防。

然而薛之殇此刻居然无故暴毙,看伤痕正是那只“夺魄手”所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那个什么“龙女”摆明了是要来取贾梦潮的性命,为什么到头来杀的却是薛之殇?

庄浩明这声长啸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响彻了整个岳阳城的深夜,四周的房舍相继亮起灯来,点点灯火在黑夜中依次传递,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继而整个岳阳城都是灯火通明,似乎被他这声长啸给尽数唤醒了。

谢贻香听这长啸声中悲痛不绝,不由地心中一酸,低声说道:“叔叔,等解决完眼下的事情,我们再替薛叔叔报仇。”

这句话陡然点醒了庄浩明,他当即止住啸声,小心翼翼地将薛之殇放在地上,伸手拽起了他那柄银枪。无论如何,今夜若不是这些人前来生事,薛之殇绝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

程憾天和贾梦潮对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程憾天便低声说道:“老爷,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立刻杀了眼前的这帮家伙,再把杀害老薛的凶手给揪出来。”

庄浩明的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只是缓缓说道:“是谁杀了老薛?又是谁叫你们来的?”他说到这个“你们”之时,已站起身来,抬眼向那六个前来寻仇的人望去,却看见了二三十条身影。

原来就在他长啸的这片刻功夫里,灯火通明的长街之上,又相继出现了十几二十个人,和先前那六个人一起,竟已有三十来个人。此刻他们或持火把,或提马灯,分别站在街道两端,将刑捕房众人严严实实地围在了当中。

庄浩明一个一个看去,灯火下长街两端的这些男男女女中,除了先前六人,新的来还有断剑盟的吴盟主,凤鸣阁的陈夫人,海沙帮的江舵主……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仇家,要说小的,有毁帮封派之仇;要说大的,有杀父杀兄之仇。各个脸上都是悲伤与怒火交织。

当下庄浩明长长呼出一口气,冷冷说道:“很好,难得你们一起找上门来了,那便一起上吧。倘若今晚你们杀不死我,那便是你们没种!”

眼见庄浩明脸上肌肉抽搐,似乎有些失控,谢贻香急忙开口圆场,高声说道:“大家都是江湖儿郎,在刀口上舔血讨生计,谁也保管不了哪天就会遇到倒霉的事。所以我们这些天天在江湖上跑的人,自有一套江湖上的规矩。不管遇到任何事,大家都应该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来办。如今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报仇血恨,却又在深夜设伏围攻,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她这一番话将“江湖规矩”这个大帽子扣了出来,那些来找庄浩报仇的人一时倒是无言以对,然而怒火却丝毫不减,个个面露凶光,都狠狠地盯向庄浩明。谢贻香连忙又说道:“且不论我等江湖中人,本就应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庄大人他身为京城刑捕房的之主,拿着朝廷的俸禄,自然更要秉公办理。你们要找庄浩明报仇,可曾扪心自问过,你们这些亲朋好友中,又有谁是被冤枉的?”

这话一出,前来寻仇的众人顿时沸腾开来,纷纷大骂。有人当即骂道:“放什么狗屁,当年太行山五匪被朝廷缉拿,我那四弟只不过是山寨里的一个小喽啰,也被这庄浩明抓了进去,被当街斩首示众。然而那元凶太行山五匪兄弟们却被朝廷开罪,编制进了漠北的守军里。你说说看,这算个什么道理?又算什么秉公办理?”又有人说道:“我海沙帮不过是在江浙倒卖了几船私盐,就被这庄老儿盯上,三番四次带人来,弄得我们鸡犬不宁。要是你刑捕房真有本事,怎么不来缉拿这洞庭湖的江望才?莫非所谓的秉公办事就是欺软怕硬,成天对我这些小门派下手。”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得好不热闹。

程撼天忍不住高声喝道:“够了,我们此番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公干,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如果只是了解私怨,那便如谢三小姐所言,大家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你们只管说个地方,等我们办完公事,一定奉陪到底。”

只听人群中那被唤作“骆先生”白衣剑客冷冷说道:“大家莫要听他的,这分明是缓兵之计。要是让庄浩明躲回金陵,我等谁还奈何得了他?既然大家都是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今夜来此的目的乃是一雪恩怨,又不是比武争夺天下第一,何必管他什么江湖规矩。”

白衣剑客这番话说得众人齐声附和,喝起彩来,当下便有几人踏上几步,就要来对庄浩明动手。庄浩明方才沉浸在薛之殇遇害的伤痛之中,以致有些失控,此刻他心中已静,见此局面,当即迎上前来,沉声说道:“想要报仇的,只管上来便是,庄某人奉陪到底。然而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说着,庄浩明伸手指着薛之殇的尸体,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杀了他?”

17 江海帮主

庄浩明这句话说得杀气四射,四周的灯火仿佛也是一暗。在场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一人喝道:“关我什么事?反正不是我杀的。”其他人立刻随声附和起来。

眼看这帮人磨拳檫掌,跃跃欲试,谢贻香目光扫视众人,突然间心念一动,当即扬声说道:“江海帮李惟遥李帮主,你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伴随着她这话出口,在场所有的人同时一惊,就连刑捕房这边庄浩明、程憾天和贾梦潮三人也是一愣。要知道谢贻香说的这个李惟遥,乃是江海帮的帮主,手下的势力极大,统御着整个中原武林所有以水为生的帮派。江湖上有句话形容得最是贴切:“武林中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

但见谢贻香说完这话,便举目望向不远之处,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边一幢三层高的豪华酒楼屋顶上,此时已有一条人影缓缓站起身来起,伸手摘去了头上的斗笠。在街上的火光映照下,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此人近四十岁年纪,白面短须,果然就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这李惟遥原本躲在楼顶的阴暗处,却终于没能逃过谢贻香“穷千里”的目光。眼见自己的行踪被揭破,他倒也不好继续隐瞒,只得现身出来。但听他淡淡地说道:“谢三小姐果然好眼力。不错,李某今夜前来此地,同在场诸位一般,也是与这位庄总捕头之间,有些私人过节需要了断。”

想不到庄浩明居然还和这江海帮的帮主结下过梁子,那些前来寻仇之人惊讶之余,又隐隐生出欣喜。只听人群中一人不禁冷笑道:“想不到李大帮主居然也收到了神火令,当真是……”他话刚一出口,立刻便有几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人心知失言,急忙低头缩进了人群。

然而刑捕房一行人却将此话听了个清楚,原来今夜之事果然是那神火教在暗中搞鬼。谢贻香年轻尚轻,倒也罢了,庄浩明却心中雪亮:十多年前那神火教势力极大,乃是江湖中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那人方才所说的“神火令”,便是神火教纵横四海的信物,此令一出,便能代表整个神火教。不料如今这神火教虽已淹没于江湖,销声匿迹,那神火令的余威仍在,对手居然传出神火令,通知这些人前来截杀自己。

然而今夜来的这三十来人,的确都与庄浩明有着血海深仇,与其说他们是奉了那神火令而来,倒不如说是神火教拔刀相助,把庄浩明的行踪泄露给了他们。

想明白了这一点,庄浩明当即提声大喝道:“既然是神火教的朋友找上了在下,何不亲自现身相见?”但听他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开,兀自回荡,却无一人应答。

过了半响,不远处屋顶上的李惟遥咳嗽一声,扬声说道:“庄总捕头此言差矣,试问那神火教早已隐遁多年,又如何会再现江湖?依我之见,只怕是朝廷对不起别人在先,他们出于义愤之下,这才将庄总捕头前来湖广的消息放出,通知了道上的这一帮朋友。”

说着,也不见那李惟遥双腿弯曲发力,身形已是一晃落地。他一直走到庄浩明身前几丈开外,这才停下脚步,又缓缓说道:“今日李某路经湖广,恰好听到了神火令传来的消息,于是便匆忙赶路,接连累死了三匹骏马,这才来得及和总捕头大人见上一面。庄总捕头,当年刑捕房与我爹之间的那笔旧账,你我今夜便在此地做个了断,你看如何?”

李惟遥口中所说的这笔旧账,谢贻香倒是知道一二。当年这江海帮势力太大,以至威慑到朝廷的漕运安危,庄浩明便奉命宴请当时的帮主,也就是李惟遥的父亲,并且在席间将他擒下入狱,最终判了个凌迟处死。若非有这么一段恩怨,江海帮的如今的帮主,只怕也轮不到这位子承父业的李惟遥。

而谢贻香曾在金陵见过这李惟遥几次,心知此人附庸风雅,极爱面子,肚子里却没多少才学。方才见他藏身屋顶,自然是顾及自己的身份,不好意思与众人一起围攻庄浩明,因此她立刻喝破了的李惟遥藏身。

此时听李惟遥说完这番话,程撼天正要接口,谢贻香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抢先说道:“既然江海帮的李大帮主现身于此,那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在场的诸位既然个个身负血海深仇,恨不得亲手杀死我们庄捕头,那李帮主何不作为大伙的代表,和我们按江湖规矩来场比武论剑。倘若是我们输了,非但我们不再过问此事,庄捕头他自己更是任由各位处置。双方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前来寻仇那帮人听得谢贻香此言,一时间都是默不作声。他们心知这庄浩明的武功不容小觑,若不是己方联手围攻,一对一地和他打,只怕非但报不了仇,还要被他逃脱。如今这个刑捕房的小姑娘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江海帮的李惟遥捧了出来,以江海帮的声势,若是李惟遥顾全江海帮在江湖上的颜面,答应了她的提议,其他人倒也不便反对,因此和江海帮产生嫌隙。当下这一干人等都望向李惟遥,看他如何决定。

李惟遥略一沉吟,反问道:“这位姑娘方才所言,是否能代表庄总捕头?”谢贻香不禁望了一眼庄浩明,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当即说道:“自然可以,我便是刑捕房的谢贻香。”

她这话说完,对方众人都是“哦”的一声,声音中带着七分惊讶,却又有三分惊慌。要知道谢贻香在外面闯荡,最是反感用自己父亲谢封轩的名头,是以自报家门时,往往只说是“刑捕房谢贻香”。然而旁人一听到谢贻香的名字,顿时便想起“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名号,知道她是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了。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今夜这般局面,也只有李帮主方可统率群豪,驾驭全局了,所以还望你做个主。试问李大帮主的身份如此显赫,帮中的弟子遍及整个中原,自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怨在暗中摸黑围殴,从而让整个江海帮上下蒙羞。你说是么?”

李惟遥被她这一挤兑,自己又是好面子的人,当下便开口答应道:“各位既然看得起李某,那便由我来做一回主。”他略一思索,伸手指向街道的尽头,缓缓说道,“明日正午时分,我便在那里摆下宴席,恭候刑捕房诸位的到来。”

在场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往去,但见夜色中沿湖而建的一带高台之上,隐隐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轮廓,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岳阳楼。

其余众人见李惟遥答应了谢贻香的提议,一时也不知是祸是福,只得点了点头。程撼天和贾梦潮此时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打算,齐齐望向庄浩明。庄浩明心知此事终究无法善终,如今做这般解决,一时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李帮主划下道来,在下自当奉陪。”

却见李惟遥突然伸手一抖,原本拿在手中的那顶斗笠顿时碎裂开来,顷刻间到处都是飞舞的竹屑;有几片触碰到众人手里的火把,便噼噼啪啪的燃烧开来。李惟遥已狠狠地盯向庄浩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照足了江湖规矩,然而明日庄总捕头若是没能按时赴约,那便休怪我江海帮的数万帮众无礼了。”

众人眼见他突然露出了这手“江河倒灌”的内力来,惊讶之余,不禁生出一丝钦佩。那李惟遥默视了庄浩明片刻,当即猛一转身,迈步扬长而去,刹那间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18 争锋相对

既然江海帮帮主出面和庄浩明定下了约定,那便自然不怕他跑掉。左右不过是再多等上半日,其他寻仇之人僵持了片刻,便也陆续离去。有的人虽然心有不甘,开口骂了庄浩明几句,终于也愤愤而去。

而今夜岳阳城里这一番混乱,弄得附近的百姓夜不能寐,然而都知道这是江湖中的仇杀,不敢出来查问。

庄浩明见众人终于散去,便抱起薛之殇,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尸体放进极乐星君送来的那口棺材里。想不到那极乐星君赌气送来的这口棺材,如今倒是真排上用场了。

程撼天和贾梦潮两人默默无语,将棺材上喷洒到的毒血尽数擦拭干净。眼见庄浩明合上棺盖,几个人不禁悲伤了一阵。谢贻香冷冷扫视了四周一眼,低声说道:“叔叔不用理会明天的约定。我们先出手拔去周围那些江海帮的暗桩,然后连夜离开此地,再找伺机神火教的人替薛叔叔报仇。”

要知道她用话语挤兑那李惟遥,按照江湖规矩立下约定时,便已是这般的打算。却见庄浩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岳阳楼之约,我一定要去。”

程撼天忍不住说道:“大人,将在外军令尚且有所不受,又何况是这些江湖中的约定?”他见自己一行人身份暴露,也就不再隐瞒,直接称庄浩明为“大人”了。旁边贾梦潮也不冷不热地劝道:“我们此行是要缉拿‘蔷薇刺’,这是朝廷的旨意。若是为了这么一个约定,只怕要延误了大事。”

庄浩明如何不明白众人心中的担忧,他凝视着薛之殇的棺材,淡淡地说道:“明日我若是毁约不去,自己被人嘲笑倒也罢了。但是你叫我刑捕房上下,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中立威?”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愣,默默地低下了头。庄浩明长叹一声,说道:“贻香,你这便护送老薛的尸体,先一步返回京城。”

程撼天和贾梦潮明白庄浩明的意思,明日那岳阳楼之约必定是万分凶险,谢贻香虽是刑捕房同僚,但终究是谢大将军的女儿,庄浩明自是不愿她以身犯险。却见谢贻香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奇怪的表情来,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庄浩明眉头微皱,说道:“怎么,你不听总捕头的吩咐?”

谢贻香有意无意地往后退开两步,和庄浩明隔开了数步距离,这才说道:“叔叔莫怪,本来我不想在此刻提起这件事,然而……”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顿时脸色一沉,接口说道:“此番我们远征湖广,你一路上心事重重,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我又怎会看不出来?要知道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莫非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事到如今,不管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谢贻香见他挑明了话头,当下也毫不示弱,说道:“我还是那个疑问,那‘蔷薇刺’不过是个江湖杀手,根本就不值得我刑捕房大动干戈。此番你率领我们西行前来湖广,背后一定另有原因,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庄浩明抬眼迎上谢贻香的目光,正色说道:“你进刑捕房的第一天,我便告诫过你。该你知道的,自然有人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多问。怎么,直到今日,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程撼天见两人闹僵,正要出口劝阻,一旁的贾梦潮已冷冷说道:“三小姐这一问,也正是我想问的。姓贾的这条性命虽不值钱,但好歹也要知道是卖给了谁。”

庄浩明眼见贾梦潮也站到了谢贻香一边,顿时心中大怒。他万万没料到这两人会在此时反水,联合起来针对自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六日前,朝廷有批军饷从北平运往湖广边境的承天府,却在靠近江州的地方神秘失踪,虽然至今还没有头绪,但明眼人都知道,必定是这洞庭湖江望才做的手脚。要知道那军饷的押运是何等严密,江望才若不是在朝中安插了眼线,又怎么可能做得这般不留痕迹?”

她顿了一顿,又沉声说道:“如今军饷已失,两千万两白银尽数落入江望才手中。如果我是那江望才安插在朝中的眼线,事发之后,一定会急忙离开京城,去和那洞庭湖和江望才聚首分赃。庄大人,你说是不是?”

要知道那批被劫的军饷事关重大,不但牵连着好多人的生死,还关系到整个湖广的安危。程憾天和贾梦潮自然早有耳闻,如今听了谢贻香这番话,分明是说庄浩明和那批军饷被劫有着极大的关系。当下两人都惊讶地望向庄浩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庄浩明的脸上更是阴晴不定,勃然大怒道:“所以你这次随我出行,其实是要来暗中监视于我?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爹谢封轩的意思?”他不等谢贻香回答,又说道:“好,很好,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留在我身边,尽管监视我好了。等到湖广这边的公干了解,你们再看看我庄某人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到底是不是和江望才里应外合的人!”

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听了他这番话,都已明白那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决计不会是此行的真正目的了。至于此行的真正目的,庄浩明却不肯露出丝毫口风,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的真伪。

程撼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和总捕头大人也没什么私交,就连这次出行,也是第一次和他相处。三小姐说得虽然有些到道理,但是若说总捕头和江望才暗中有什么勾结,将朝廷那批军饷出卖给匪徒,我程撼天却是第一个不相信。”

谢贻香默然凝视着庄浩明,心中却也大为矛盾。她原本就不愿意怀疑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然而就在军饷失踪后第二天,庄浩明便率领刑捕房精锐西行至湖广,又极力隐瞒此行的真正目的,这一切未免也太过于巧合。方才她见庄浩明要让自己先行回京,情急之下,这才忍不住将自己的猜疑说了出来。

只听庄浩明又淡淡地说道:“这些年来大家在我手下做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各位自然有目共睹,眼下我也仍然是朝廷钦定的刑捕房总捕头。你们若是还相信我,就不要多问,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他伸手抚摸着装薛之殇的那口棺材,脸上挤出一片皱纹,说道:“居然说我和江望才私通?我庄浩明倘若真与匪类为伍,那便叫我死于自己的银枪之下。”

听到庄浩明这么说,众人即便心中还有些疑虑,当下也只得暂且作罢。想不到自己一行人居然落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心里仿佛是一团被打了结的乱麻,怎么也理不出藏于其间的线头。

庄浩明一直说此行的目的是前来缉拿“蔷薇刺”归案,结果连那“蔷薇刺”的影子都还没看到,便折损了“抽丝拨茧”薛之殇,还引来了一大批庄浩明的仇家。

还有那批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汇集了两京十七家大镖局的四百五十名精英,更有朝廷驻扎在各地的官员沿途监护,六十一名武林中极具身份地位的名士担保,可算得上是万无一失。若不是朝廷中出了奸细和匪徒暗通消息,绝不可能这般不动声色地把军饷劫走。

然而就在案发的第二天,庄浩明便得到了所谓的线报消息,说那刺杀朝廷命官的“蔷薇刺”藏身于湖广境内的苗区,立刻便带领众人西行,沿路上绝口不提刚刚丢失的军饷一案。莫非庄浩明真如谢封轩所料,此行便是他逃离京城的借口,目的正是要投奔洞庭湖的江望才?

所以谢贻香此番之所以随众前来,正如庄浩明所料,有大半原因确然是受了自己父亲的托付,要自己从旁监视庄浩明的一举一动了。要知道谢封轩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对庄浩明做出这等怀疑,必然是有依据的。

然而眼下最为奇怪的,还是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神火教。难道仅仅是因为和朝廷的宿怨,那神火教便要置刑捕房一行于死地?想他们退出江湖十多年,一直都没露过面,如今却在这湖广骤然现身,不但用神秘的手法杀死了薛之殇,更传出神火令引来了大批庄浩明的仇家。还有那神秘的一老一少,他们是否就是神火教中的人?而这所有一切的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

谢贻香想到这里,每一件事似乎都化作了一根乱麻,在心中打结缠绕,将她的一颗心紧紧地捆绑起来。恍惚中,她的脑海里又隐隐浮现出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前年因为那撕脸魔一案,他被那言思道所骗,最后经北平神捕“恶人磨”商不弃当场喝破,便因此落下了病根。那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乃是她少年时的噩梦,居然又重新涌现在了她的记忆中。原本以为这次依照父亲的吩咐,随着庄浩明前来湖广,多少可以缓解掉自己心中的阴影,却不料又掉进了这么大的一个漩涡之中。

谢贻香心里陡然生出一个莫名奇妙的念头: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再次看到那尊将军铜像,自己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

19 三局两胜

正午时分,天高云淡,岳阳楼上。

楼外是八百里浩浩汤汤的洞庭湖,楼内是一言不发的庄浩明。他沉着脸当中而坐,身后依次是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

就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这岳阳楼中竟然聚集了两百余名江湖中人,将这座三层高的楼阁挤得水泄不通,弄得附近的游人都不敢接近,纷纷避而远之。

刑捕房四人此刻正坐在岳阳楼中的第三层,这一层勉强容纳了五十来个人,拥挤着在四周靠墙站立,昨夜打过照面的白衣剑客、裘皮汉子、如皋三魔、雷霆叟一干人都在其中。庄浩明放眼望去,到场的众人中,只怕仅有一小半是和自己有过节的,而大数却是抱着“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的心态来凑热闹的,不禁微微冷笑。

庄浩明众人的对面是五张铺着红色锦缎的长椅,依次坐着四男一女。江海帮帮主李惟遥身为此次约会的主人,自然身在其间,却坐在了第二张椅子上,为首的却是个满脸白胡渣的老和尚。眼见这老和尚那身袈裟如血一般殷红,谢贻香立刻认出他是隔壁九华山的了命禅师。

李惟遥居然请来了这个满手血腥的老和尚,还让他坐在了首席,看来今日势必将有一场恶斗。至于座位上另外的三个人谢贻香倒不认识,但见他们一个是脸带油光的中年胖子,一直抽着旱烟,看起来像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一个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脸上却露出一丝害羞的神色,言行举止仿佛是个深闺女眷;最后则是一个彩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三十不到,脸上略施脂粉,容貌倒也甚是漂亮,一直面含微笑。

眼见日光洒落,当头照耀着岳阳楼,已是午时之刻,对面那个脸带油光的中年人便轻咳了一声,微笑着站起身来。人群中立刻便有人小声说道:“这位是岳阳松萃楼的唐老板,师出黄山派,一身‘春秋正气’名震江南,乃是李帮主今日找来的公证人之一。”

那唐老板嘴里咬着一支纯金的烟杆,用含糊的声音说道:“庄大人,小弟与你并无恩怨,今日只是受了朋友之托,这才现身于此,给双方做个见证。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还望您老莫要怪罪小弟。”

庄浩明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唐老板也不以为意,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方才小弟粗略点算了一番,今日到此的群豪中,合计共有六十三人与庄大人有旧,定要向你讨个说法。对此不知庄大人有什么提议?”

庄浩明忍不住笑了起来,回答道:“想我庄某人吃着朝廷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心只想保家卫国,为天下百姓谋点福祉。却想不到结下了这许多梁子,甚至还有人借此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当真是好笑得紧。”

他这话出口,在场站着的那些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破口大骂起来。唐老板哈哈一笑,压下众人议论的声音,说道:“庄大人莫要拿小弟来发火。小弟读书不多,平生只认得黄白之物,更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今日小弟既然收了别人的钱,就要照足了道上的规矩,办好这场岳阳楼之宴,可不能在江湖上留下了什么口实。”

他这话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众人立刻便知道他是收了江海帮帮主李惟遥的钱,所以才来主持今日之事。要知道自从江海帮雄霸一方的前任帮主被朝廷诛杀后,李惟遥便秉承父业,统领着整个江海帮。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朝廷重修盟约,使整个江海帮成为了朝廷的一股江湖势力,双方和睦共处。然而那杀父之仇终究不共戴天,李惟遥便一直咬定下手捉人的庄浩明,视之为杀父仇人。如今这庄浩明既然离开了京城的庇佑,他当然是不肯错过这天赐良机了。

眼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李惟遥便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庄总捕头,你我之间一切的恩怨,今日便在这岳阳楼上做个了断。如今了断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你打算如何来了断此事?”

庄浩明听他说得直截了当,当下也不拐弯抹角。他冷眼扫视着在场众人,笑道:“李帮主此问未免多此一举了。既然你今天叫了这么多朋友前来,那便只管上来车轮战我这个老头,我若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楼上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顿时又沸腾起来。程憾天见庄浩明一再激怒于众人,急忙说道:“既然今日是按照江湖规矩了解仇怨,大家便在手下见个真章,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我们这边四个人,除去这位谢姑娘,我们三个男的都出手,与你们的人来场一对一的公平比试,双方以三局两胜判输赢。若是我们输了,那便任随你们处置。”

唐老板见李惟遥微微点头,便嘿嘿一笑,说道:“既然左右都要在手下见真章,那便依了这位兄台所言。双方各出三人比试三场,三局两胜。其间胜负在人,生死由天。”

程撼天想不到对方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可见早已将自己一行人看作了笼中之鸟,心中不禁一沉。只听庄浩明淡淡地问道:“若是我方胜出,又当如何?”

唐老板哈哈一笑,说道:“今日之事既然由小弟这个生意人主持,那自然是童叟无欺,公平公正。既然庄大人前来湖广是为朝廷的公干,若是今日你们胜出,那么在场众位朋友的私人恩怨也只好暂且搁下。待到大人公事办完,大家再谈不迟。”

他这番话分明已将李惟遥等人立于了不败之地,要是庄浩明一方真能胜出今日之约,众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让他逃出湖广去。所以算来算去,找庄浩明报仇左右也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庄浩明当下也毫不犹豫,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就这么办。”

他依次望向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李惟遥身上,说道:“你们谁先来?”

只见为首的那个老和尚了命禅师冷哼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翻起一双怪眼,冷冷说道:“‘天上星如雨’?我呸!莫非你还真把自己当作了天上的神仙?阿弥你个陀佛,老衲平生最是听不得那些装模作样的名号,今日既然躬逢盛宴,便来会你一会。”

眼见这老和尚率先挑衅,众人都暗暗憋了一口气。这了命禅师虽是佛门中人,行事却是百无禁忌,一生最爱四处找人厮杀,是以今日李惟遥邀请他前来赴宴打架,那是正中了他的下怀。至于他那句“阿弥你个陀佛”,却是他独一无二口头禅了。此刻众人既已立下三战之约,早已按捺不住的他立刻便跳了出来,要打头阵。

贾梦潮自然听过这了命禅师的名头,此刻见他点名要和自己动手,当下也不多言。他并不站起身来,只是将一双手缩进衣袖里缓缓摸索。

谢贻香忍不住开口说道:“既然你们今日是要来找庄浩明报仇雪恨,怎么事到临头,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的人倒不敢说话了?我刑捕房好像从来不曾得罪过这老和尚,他凭什么下场动手?”

了命禅师听得哈哈大笑,喝道:“小丫头休得放肆。这姓贾的小子敢叫这个名号,便早已犯了老衲的禁忌。今日他居然还敢现身于此,便是和老衲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这番说辞分明是胡搅蛮缠,一旁的唐老板却接过话头,反问道:“这位禅师的确和庄大人无冤无仇,说来原是不该替大家出手的。然而你们这几位同来的刑捕房大人,不也是与此庄大人的仇怨无关么?”

谢贻香听唐老板说出这话,一时倒也无法反驳。眼见周围站立的人依次往后退开几步,挪出一片空地来,那了命禅师便缓缓走到场中。

这边贾梦潮也终于站了起来,双手却依然笼在袖中,却见谢贻香忽然抢先跃起下到场中,嘴里淡淡地说道:“贾大哥且住,这一战便由小妹来打头阵。”

20 以快制快

眼见谢贻香下场邀战,众人一愣之下,那了命禅师已破口骂道:“这是谁家的小丫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速速给老衲退下,叫那‘星如雨’滚出来。”

谢贻香反倒走上两步,径直站到了他面前,嘴里笑道:“既然你和庄浩明并无冤仇,只是想找人打上一架罢了,那找谁不是一样的?”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和尚不在庙里吃斋念佛,却跑到外面惹是生非,这便是犯了本姑娘的禁忌。今日你居然还敢现身于此,便是和本姑娘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耳听这小姑娘居然将了命禅师方才的话如数奉还,众人都不禁暗自好笑,那了命禅师更是气得哇哇大叫。贾梦潮一时也不知是否真要让谢贻香顶替自己,旁边程憾天站起身来,也低声说道:“三小姐切莫胡闹,赶紧回来,你只怕还不是这和尚的敌手……”

庄浩明却淡淡地说道:“贻香她既然敢应战,自然有她的把握,你们不必阻拦。”程憾天和贾梦潮听他发话,互相望了一眼,只得坐了下来。

场中的谢贻香已伸手拔出腰间的乱离,斜指着那了命禅师,故意趾高气扬地说道:“要打便打,大家废话少说。和尚你要是再不出招,那我可要先动手了。”

原来谢贻香早就听说过这个杀人如麻的和尚,一直鄙视其为人,所以才这般故意激怒于他。那了命禅师自出道以来便纵横湖广,几时受过这般羞辱?眼见这小丫头无礼,当下他一抖身上那血红色的袈裟,从袈裟下取出柄一尺长的狼牙棒,就要上前厮杀。

却见人影一晃,李惟遥已长身而出,来到那了命禅师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师息怒,这丫头是谢封轩的女儿,不可造次……”原来这了命禅师居然不识得堂堂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

此刻李惟遥这话虽然说得极轻,在场众人都是江湖好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那了命禅师本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顷刻间便没了脾气。

李惟遥暗叹一声,转头望向那五张椅子上坐在末席的彩衣女子,恭声说道:“既然谢三小姐出面要来讨教,在下也不能让江湖中人取笑,说我们一帮大男人欺负于她。还请玉面仙子轻移玉步,下场和三小姐过上几招,如何?”

那被他称作玉面仙子的彩衣女子听到这话,便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既然李大帮主有令,小女子又怎敢不从?”

她嘴里说着,脚下已踏着碎步走入场来。那了命禅师僵在场中,不禁甚是尴尬,然而李惟遥既已有了安排,他也不便反对,只得恨恨转身回席,一路上脚下发力,接连踏碎了好几块青砖。

眼见场中的谢贻香绯红色乱离在手,隐约笼罩着一阵晶莹的光辉,那玉面仙子不禁笑道:“谢三小姐,你我都是女子之身,若是‘以身作剑,血溅五步’,未免太不雅致,让这些个臭男人耻笑。今日我俩只是摆个架势,虚晃几招,如何?”

谢贻香见她脸上虽然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但是肌肤若凝,眉目含情,倒也配得上“玉面仙子”这四个字了,顿时心生好感。当下她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便请仙子赐教。”

玉面仙子含笑点头,略一抬袖,一只玉笛便出现在她手中。她却并不马上动手,又轻启朱唇微微笑道:“小女子这支旧笛,虽算不得什么稀世珍宝,却也是千金难求之物。还望三小姐手下留情,莫要损害了宝物。”

眼见对方一再示好,谢贻香也心知她是忌惮自己的父亲谢封轩,不敢真的伤了自己。当下谢贻香略一点头,脚下站定不动,手中乱离已破空划出,使出一招“马鸣风萧”,虚晃着批向玉面仙子的腰身。

须知谢贻香师出刀王门下,最得意的两套刀法便是“离刀”和“乱刀”。其中那“离刀”重意而慢,“乱刀”却是重形而快,这一招“马鸣风萧”便是“乱刀”之中极快的一招。一时间但听一阵尖锐的嘶鸣声充塞着楼中,谢贻香的乱离未至,刀风便已先声夺人。

那玉面仙子笑道:“三小姐好俊的身手。”她嘴里说着,双脚竟是站立不动,手中的玉笛以攻为守,也是极快地伸出,居然后发先至,抢在乱离之前笼罩住了谢贻香上盘的七处大穴。

眼见两人这一出手,在场众人惊艳之余,却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场中的这两名女子之间尚且隔了一丈多远的距离,似这般凭空出招,又如何能伤到对方?看她们年纪轻轻,莫非就已经练成了那隔空伤人的高深内劲?

谢贻香见这玉面仙子以快打快,那支玉笛分明已抢在了自己的乱离之前,当下也毫不躲避,将手中乱离向上一扬,刚使了一半的那招“马鸣风萧”便陡然变化,化作一招“西出阳关”直劈那玉面仙子右肩的中府穴。

这一变招直看得众人心旷神怡,暗中却捏了一把冷汗。谢贻香出招的第一刀本就是极快,玉面仙子的玉笛后发先至,自然是比她还要快。可是谢贻香如今的这一变招,居然能以更快的速度抢在对方的玉笛前面,率先攻向玉面仙子肩上的大穴,如何不叫人心惊?

看来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不假,想不到这两名女子年纪轻轻,功夫便已不容小觑。然而那玉面仙子也是不闪不避,手中玉笛一抖,疾速转向谢贻香的肩井穴,又一次抢在了乱离的前面。

然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就在弹指之间,场中这两名少女出手快如闪电,居然接连做出了七次变化,当中一招快过一招,无一不是要抢先对方一步致对方于死地的杀招。

其间的惊险直看得众人手心里全是汗水,一口气吊在胸间不敢吐出。而刑捕房这边的庄浩明、程憾天和贾梦潮三人更是大为心惊。

只见七个变化之后,谢贻香一转手中的乱离,终于做出了最后一个变化,将刀作剑使,刀尖直刺玉面仙子的咽喉所在;在此同时,玉面仙子招式的变化也已殆尽,手中玉笛伴随着乱离一齐递出,同样是刺向谢贻香的咽喉之处。

众人惊恐之下,有几人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来。眼看这两名少女不留余地的发出杀招,立刻便要决出生死,就连对面椅子上的锦衣公子哥也忍不住“哎哟”一声,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21 仙子服输

但见劲风忽停,刀光笛影尽数消失,场中的谢贻香和玉面仙子也随之停下动作,如同凝固在了当中一般;而乱离和玉笛同时抵达,正中了对方的咽喉位置。

没有一滴鲜血留出。眼见场中一动不动的两名女子,众人这才想起,这两名少女之间还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虽然两人的招式已出尽,出手位置更是分毫不差,但因为两人隔得远了,此刻刀尖和笛尖离双方的喉咙还差着好几尺距离。

原来正如那玉面仙子所说,两人果然是“摆个架势,虚晃几招”,上演了一场招式上的以快打快作为比试。然而这当中的凶险,却丝毫不亚于招招见血的对决,精彩一波接一波接壤而来,看得在场所有人心惊肉跳。

一时间喝彩声四起,就连那怒气冲冲的了命禅师也开口叫了声好,似乎忘记了谢贻香方才对自己的无礼。只是委屈了那些挤在这岳阳楼下面两层的人,他们自然没能看到这场对决,只得连声询问,立刻便有人口沫横飞地向他们讲述起刚才那一战来。

庄浩明见谢贻香居然战平了这玉面仙子,也不禁暗暗心惊。在他眼中谢贻香虽然深得刀王真传,但一来年纪尚轻,二来缺乏临敌经验,终究算不上一流的好手。如今面对这江南十大后起新秀中的佼佼者玉面仙子,谢贻香居然能毫不逊色,看来短短一年多光阴里,这丫头确然已经精进了不少。

李惟遥见这第一场比试如此收场,双方都未受伤害,也不禁松了口气,开口说道:“既然两位姑娘以平局收场,那么接下来的两场便定要分出个输赢了,不知下面一场,可是庄总捕头亲自下场?”

玉面仙子却微微一笑,说道:“这一场不是平局,是我输了。”

她这话一出,就连谢贻香也是一愣。自己和玉面仙子在最后一刻同时刺中了对方的咽喉,如果当真是性命相搏,可谓两败俱伤,却如何会是玉面仙子输了?

玉面仙子待到众人的惊异声稍缓,这才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笛,笑道:“大家可要看清楚了。小女子这支笛子虽是宝物,却依然还是支笛子。方才经过八个变化之后,虽然能刺中三小姐的咽喉,力道却已是大减。所谓强弩之末尚且不能穿鲁缟,又何况是支笛子?”

她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又指向谢贻香的乱离,继续说道:“可是三小姐这柄宝刀就不同了,‘纷扰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在场有谁不知?她这把宝刀只需在小女子的脖子上轻轻一碰,顷刻便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是以相比之下,自然是我输了。”

众人不禁齐齐望向她衣襟里露出的那截玉脖,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一时间便有大半的人缓缓点了点头。眼见玉面仙子如此气度,谢贻香当下也不推让,施礼说道:“既然姐姐有心承让了,小妹就在此谢过了。”说完,她向玉面仙子点头一笑,便退了回去坐到庄浩明身后。

玉面仙子含笑不语,正要退回席位,李惟遥已沉声喝道:“胡说八道,今日在场的众位朋友个个身负血海深仇,既然定下了赌约,输赢岂可这般儿戏?”

玉面仙子淡淡地说道:“李大帮主今日请小女子前岳阳楼赴宴,原本就没打算要我下场,其缘由自然是因为小女子的武艺低微,入不了李大帮主的法眼。如今我奉帮主的号令下场比试,果然不敌谢三小姐的宝刀,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虽是承认自己战败,卖给了谢贻香面子,却又言明自己只是输给了谢贻香的宝刀,并非是武功不及。那李惟遥脸色一黑,正要发作,旁边的唐老板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李大帮主何苦为了这点小事动气?你既然请我来做公证,自然要公平合理才是。”

说着,他取下嘴里含着的那根黄金的烟杆,将烟嘴轻轻抵在他坐的那张长椅扶手上,笑道:“方才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自然是这位谢三小姐略胜一筹。除非以仙子的这般年纪,便能有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将那玉笛化作宝剑伤人。”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发力,手中那根金烟杆便悄无声息地在长椅的扶手上扎出一个小洞来。

李惟遥见他炫耀了一手“春秋正气”的内劲,不禁冷哼一声,闭嘴不言。坐在玉面仙子旁边那个锦衣公子忽然站了起来,抱拳向刑捕房众人说道:“在下……在下便是‘一剑飞花,香满人间’,那个……那个人称凌云公子的慕容云飞,特来向刑捕房诸位讨教。”

在场的一干人见这个羞羞答答的锦衣公子居然开口邀战,急忙强忍住笑,心中暗想:“这下了有好戏看了。”那唐老板见状,立刻大笑道:“看来凌云公子是坐不住了,这便要来替玉面仙子找回场子。”

耳听唐老板说破自己的用意,凌云公子那张俊秀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蕴,双眼偷偷向玉面仙子瞄去。玉面仙子顿时大感窘迫,脸色陡然一寒,也不和众人作别,便径直往下楼走去。

凌云公子立刻呆立当场,一时竟没了主意。周围的人见到这般局面,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大哄起来,就连庄浩明这边的一行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人群中有人更是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不追怎么追得到手?”

凌云公子立刻醒悟过来,转身便望楼下奔去,哪还记得什么比试?众人哄笑声中,李惟遥不料居然闹出这一幕来,一张脸早已变作铁青之色。他连忙重重地咳了一声,沉声说道:“庄总捕头,接下来是你们哪位下场赐教?”

庄浩明淡淡地一笑,假装挥袖拍了拍身上尘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的人已站立在了场中,形貌甚是轻松潇洒。只听他笑道:“李帮主既然一心要替父亲报仇,老夫自当如你所愿,只管出手便是。”

眼见庄浩明主动下场约占,还露了一手神鬼莫测的轻功,众人立刻噤声。李惟遥狠狠盯着庄浩明,伸手一扬,旁边立刻上来了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捧过来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

李惟遥持剑在手,当即大步踏入场中,嘴里沉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22 江湖规矩

场中的庄浩明只是满脸不屑地一笑,并不言语。李惟遥见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也不亮出兵刃,当下毫不犹豫地便是一剑,挑向庄浩明的下阴。

他这一招非但毒辣,当中更是暗含要庄浩明断子绝孙的意思,可谓恶毒至极。庄浩明抬脚退开一步,这才挥袖荡开了李惟遥的宝剑。那李惟遥当即巨剑再此,一时间而剑来袖往,两人已在场中战作一团。

这一交手转眼便拆了十多招,那些来看热闹的人顿时大感没劲。要知道此刻场中两人的这番交锋,却是一点都不好看,双方都是实打实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暄头。只有在场的几名高手看出其中的精妙之处,都不禁暗生钦佩。

想不到这李惟遥虽然一直以江海帮帮主的名头纵横四海,手下武功竟也是如此了得,一柄宝剑在他那“江河倒灌”的内力催动之下,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变得有了灵气。他那剑尖更是好像长出了双眼睛,招招不离庄浩明身上的要害。

相比之下,此刻正在四处游走挥袖的庄浩明,其武功更是了得了。若说李惟遥手中的剑是倒灌的江河汹涌狂涛,那庄浩明便是浪潮中的坚挺的礁石,任凭那水势如何翻卷冲刷,依然如故屹立。世人素来都说庄浩明不过是个油滑小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如今看来,这江湖传言毕竟是做不得信。

待到两人拆到四十招开外时,高下便逐渐分了出来。那李惟遥的剑势虽猛,却已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再无丝毫保留;而庄浩明一直都没有亮出他的成名银枪,自然是稳占了上风。谢贻香见庄浩明一直处于守势,忍不住低声问道:“叔叔为何还不出手?要知道他今年六十有七,气力终究不如那李惟遥长久。眼下这场交手耗得越久,局势就对他越是不利。”

贾梦潮只是冷冷说道:“那是因为他要下杀手了。”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一旁的程憾天便低声解释道:“大人要想胜这个李惟遥,其实倒也不难,他之所以忍让至今,自然是在等待时机,要做必杀的一击。哼,如今敌众我寡,与其等这些家伙群起围攻,倒不如率先下手干掉那李惟遥,大人是想杀一儆百了。”

谢贻香不禁疑惑地说道:“大家既然已按江湖规矩,立下了三战定输赢的约定,那我们只需赢出两场比试即可,又何必要下杀手,接下更深的仇怨?听程大哥的意思,莫非今日即便是我们赢了,对方也是要毁诺的?”贾梦潮和程撼天双双看了谢贻香一眼,都是冷笑不语。

只见场中的两人又走了十多招,那李惟遥额上已隐隐滴下了汗水,周围众人见此情形,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杀死庄浩明!”立刻便有好几人出声附和。渐渐地,整个岳阳楼连同下面两层挤着的人,也不管与他有仇没仇,都一齐声高声呼喊,整整齐齐地叫道:“杀死庄浩明!杀死庄浩明!”

呼喊声中李惟遥的长剑更是迅猛,庄浩明先后避过他夺命的三剑,身形却已游走到了场边。而那场边靠墙之处,此时站的恰好是昨夜围攻庄浩明那个称为“骆先生”的白衣剑客,他眼见庄浩明退到自己眼前,当下想也不想,便是一掌击出,正中庄浩明的后心。

庄浩明身子一晃,当下反手一袖,将那白衣剑客连人带剑扫出了岳阳楼。李惟遥如何肯错失如此良机?眼见庄浩明身前空门大开,他立刻刺出宝剑,直取庄浩明的咽喉而来。

程憾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同时站起身来,一时间却哪里来得及救援?不料庄浩明突然头颈一缩,犹如乌龟般地缩起了自己脖子,那原本刺向他喉咙的一剑,便正恰向庄浩明的嘴上刺来。

只见庄浩明张开嘴来,让李惟遥的宝剑伸进自己嘴里,继而奋力一咬,用牙死死地咬住了李惟遥的剑。

李惟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必杀的一剑,居然会被庄浩明用这种诡异的方法化解开来。他原本以为这招志在必得,一时竟没有留下任何退路,眼见自己的宝剑被庄浩明咬住,惊恐之下他心知庄浩明必定有反击的后招,仓促间急忙丢开手中宝剑,凌空向后翻出。

庄浩明隐忍了上百招,等得便是这一时机,又岂能容他逃脱?眼见李惟遥身在半空,他猛一抖手臂,那柄银枪已从袖中探出,机簧转动之下,枪杆立刻伸长弹出,枪尖直刺李惟遥的胸口而来。

李惟遥身此时在半空,力道早已用尽,可谓是避无可避。眼看他就要丧命在庄浩明的这柄银枪之下,那胖乎乎的唐老板突然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伸手,硬生生地把李惟遥从庄浩明的枪尖上拉了回来;与此同时,那了命禅师一扬他身上那血红色的袈裟,径直往庄浩明脸上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

看来对方终于已经按捺不住,要做群起围攻了,庄浩明早就在意料之中,当即冷哼一声。他强忍住背上的伤痛,将银枪抖了个大圈,逼开了了命禅师的袈裟,嘴里扬声说道:“今日我庄某人应约前来,并未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如今你们既然毁约在先,那就别怪姓庄的翻脸无情了。”

说着,他猛一扬手中银枪,须发皆张,大喝道:“你们只管一齐上来,我看你们能把我庄某人怎样!”

那李惟遥死里逃生,顿时撕破了脸,将一双眼涨得通红,也大声喊叫道:“大家一起动手,将这老东西给我乱刀分尸了!”只听那唐老板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有仇的只管上前报仇,至于看热闹的,便赶紧都离去了。李帮主,庄大人,小弟今日主持这场岳阳楼宴会,能做的事都已做了,这之后你们要如何纷争,便与在下无关,就此告辞。”说完,他便飞身跃出窗外,那岳阳楼的第三层上面原本有五十来个人,见了唐老板此举,立刻便有十来个人相继离开,匆忙走下楼去。

谢贻香昨晚喝破那李惟遥的行踪,逼得他现身相见,再用话语挤兑,这才定下了今日之约。她原本以为李惟遥堂堂的一帮之主,自然会按江湖规矩解决此事,谁知眼下的三战之约己方分明已经胜出两场,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不由地心中一寒。

只见程撼天已抽出了背上的金锏,冷笑道:“江湖规矩?这才是江湖规矩。”贾梦潮也将双手缩入袖中,冷冷说道:“狗屁规矩。”

23 泛舟洞庭

周围是冰冷的湖水,湖是碧波千里的洞庭湖。

谢贻香的右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乱离,任由庄浩明拉着自己的身子,一直向那洞庭湖深处游去。

刚才岳阳楼中发生的一切,只怕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一战了。

回想当时,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刀光剑影,伴随着热气腾腾的鲜血到处乱溅。贾梦潮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上,合计中了三掌十一剑二十六刀,却依然苦战不倒,用最后的一丝气力发出了三枚金针,射破了雷霆叟扔过来的霹雳弹。但听“轰”的一声巨响,众人便闻到一大股焦臭之味,火光飞溅中,眼前也变成一片模糊。

最后还是程撼天踢破窗户,用自己的后背隔开两把长刀,将谢贻香和庄浩明从岳阳楼上推了出去,嘴里大笑着说道:“眼下这一潭大好湖水,老子能葬身于此,倒也不枉此生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全是鲜血,鼻子已被如皋三魔削去了一大半,连着一片皮肉斜斜地挂在脸上。他将庄、谢两人推出楼后,便纵身跃起,使了招“炼石补天”,发力将整个楼顶拉扯了下来。但听一阵哗啦啦的崩摧之声,那座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就这么毁在了他手中。

庄浩明和谢贻香被推到了岳阳楼外,眼见整幢楼都已坍塌,程憾天和贾梦潮更是命丧其间,不禁悲痛欲绝。不过片刻工夫,李惟遥等人以从那片残楼废墟中先后挣扎而出,个个灰头土脸,嘶喊着向庄浩明而来。庄浩明强忍心痛,当即狠狠一咬牙,拉起身旁的谢贻香便跳进了这洞庭湖中。

如今湖岸边那是自然不能回去的,庄浩明慌不择路,只能带着谢贻香往湖心方向游去,但见眼前近视一片碧绿的湖水,却不知这潭绿水何处才是尽头。

当此洞庭春色,正是湖光山色一平如镜、交相映照的美景。但听身后舟楫之声破水而来,伴随着震天的吆喝声,几条大船扬帆而来,当中还夹杂着十来条小渔船,一齐从岳阳楼下疾速驶出,向湖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追来。

一口湖水直灌进谢贻香的嘴里,她胸中一呛,终于自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猛然挣开庄浩明的手,大声说道:“你这次带我们来湖广,究竟想要干什么?现在已经闹出了三条人命,你还是不肯说么?”眼见那些身后追赶的船只越来越近,谢贻香心知今日已是在劫难逃,却始终解不开这个结。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白发老者,真如父亲所料是那批军饷被劫的内应,所以要借这次西行投奔去江望才。

庄浩明喷出嘴里的一口湖水,苦笑道:“贻香,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也连累老薛,小贾还有小程……待会儿你若是落在李惟遥他们手里,只要报出你爹的名字,他们必定不会伤害于你。”

他说完这番话,便将谢贻香远远推出几丈,转过身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大小船只扬声喝道:“庄浩明在此!”

谢贻香见他临死都不肯松口,顿时心中一凉。陡然间却见眼前一亮,仿佛是黑暗中闪现出了一丝光明,她急忙仔细看去,却是一叶乌蓬扁舟自李惟遥他们船队的相反方向而来,从湖心悄无生息地飞速驶向两人,竟比李惟遥他们的船队还要快上一步来到两人身旁。

庄浩明自然也看到了,要知道这次西行接连损失刑捕房的三大高手,自己又身陷绝境,他本已万念俱灰。然而眼见这只救命的扁舟仿佛从天而降,一丝求生的欲望又重新在他心中燃烧起来。眼见那扁舟来得近了,当下他从水中奋力跃起,将两条湿嗒嗒的长袖在湖面上一拍,凌空一个转身,便借力翻身上了那只扁舟。

谢贻香见庄浩明跃上扁舟,也向他那边疾游过去。她自幼在苏州水乡长大,倒是略懂得一点水性。却听扁舟之上的庄浩明突然怒喝一声,继而一片银光飞舞,竟是庄浩明将自己那柄银枪舞得眼花缭乱,激荡得四周湖水翻腾不休。

如此看来,那扁舟之上来的竟是敌人了?惊异中谢贻香奋力游出几步,伸手搭住扁舟的船舷,借力而起也上了扁舟。

谁知她刚一踏上船头,数点湖水便迎面飞来,直打得她脸颊生痛。但见两道身影如飞一般盘旋交错,在那尺许见方的扁舟乌篷顶上展开激战,其中一人正是庄浩明。

要知道之前庄浩明在岳阳楼上和李惟遥的那场比武,虽然也是生死相搏,他却依然能够气定神闲,隐隐间露出一派宗师的风范,然而如今的他却是满脸凶狠之色,似乎恨不得立马就将对方置于死地。

至于和庄浩明交战的那道身影,虽然近在咫尺,以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目力,居然也无法看清此人的模样。仓促间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提起乱离就要上前相助,脚下却忽然一软,竟是这脚下的扁舟无端猛烈地摇晃起来,差点将她摔倒在船上。

原来是此刻周围湖水中一道又一道的巨浪相继扑来,将这叶扁舟冲击得上下起伏,似乎转眼就要倾翻。谢贻香百忙之中转头望去,只见右首方向一艘雕着虎头的巨舰破浪而来,船身下不停地推起暗涌,继而化为一道道几尺高的浪潮,尽数往自己所在的这只扁舟方向激荡过来。

想不到除了身后李惟遥等人的船队,和眼前这只神秘扁舟,如今这洞庭湖上,又出现了第三方的势力,居然还是这么大的一艘巨舰。

这是什么船?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在京城居住了这么多年,看惯了那秦淮河里的小巧画舫,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艘船。只见那艘巨舰长约十丈,高达三丈,在她的记忆中,仿佛只有消亡的前朝时代,或许存在这样的巨舰,到如今本朝一统天下,这么大的船只怕早就沦为了历史尘烟。

此刻眼见那艘突然出现的巨舰越来越近,激得湖水翻滚奔腾,恐怕脚下的这叶扁舟顷刻间便要被巨浪打翻。谢贻香心中大急,连忙气沉丹田,重心下移,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压稳这叶扁舟,却有一道银光呼啸着从自己耳边划过,竟然是庄浩明手中的银枪自扁舟的乌蓬上弹出,飞舞盘旋而去,继而远远地落进了洞庭湖中。

乌蓬上那个和庄浩明交战之人,居然能将庄浩明的银枪击落?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耳中便觉嗡嗡作响,一阵低沉的号角已从那巨舰上响起,声音直冲云霄,仿佛覆盖了整个洞庭湖面。乌蓬上的庄浩明伴随着号角声的想起,身形也被对方击飞,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噗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目不暇接,变故一幕接着一幕,就好像是那洞庭湖汹涌的浪潮一波一波接连而来,一次次拍打在谢贻香的脑海中。她急忙把眼前发生的事整理清楚:先是李惟遥等人驾船追来,接着便是这只神秘扁舟从湖心方向过来,然后庄浩明踏上扁舟,就与扁舟上的神秘高手大打出手,最后才是这一艘三丈高的巨舰破浪而来。而就在这巨舰之上吹响号角的同时,庄浩明也被对方击落到了水里。

谢贻香刚想清楚这发生的一切,便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极大的力道突然压向自己胸口,顿时将她震得倒飞了出去,背心向下径直往洞庭湖跌落。

然而虽然猝不及防被震飞到半空中,谢贻香的神识仍在,心念转动之际,手中乱离已全力挥出,下意识地凌空劈向扁舟上偷袭自己的那个神秘人。

“可以败,但是绝对不可以屈服。”这便是父亲谢封轩教给自己的第一句话。所以即便是败局已定,谢贻香发出的这一刀也是她离刀中的绝招“儿女沾巾”。伴随着她一刀劈落,刀风所到之处,就连洞庭湖水似乎也怒吼起来,与她的刀风融为一体,直奔那叶扁舟而去。

扁舟上那神秘人仿佛没料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还有败中求胜的本事,一时不及防范,只得纵身跃入湖中,继而躲开了她这一刀。但听一阵稀里哗啦的破裂声,那叶扁舟已被谢贻香这招“儿女沾巾”一分为二,从当中剖成了两片。

而就在那裂开的扁舟乌蓬中,依稀有一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谢贻香立刻起来,这是那个“龙女”的眼睛。然后只听“噗通”一声,她只觉浑身冰凉,耳中一片空鸣,四面八方都是涌来的湖水。

24 大难不死

谢贻香受了那神秘人的一击,气息本已有些阻塞,加上她又拼劲全力发出了那绝不屈服的一刀,胸腔中的那一口气也被吐得干干净净。所以此刻一落进湖中,眼前立刻变得漆黑一片,耳中全是尖锐的水鸣声,仿佛整个洞庭湖的湖水都一起向她压来,要把她挤成肉酱。

原来自己是死在这里的,谢贻香再不挣扎,渐渐收起了神识。

脑海中缓缓涌现出了好多好多人来,有父亲谢封轩,有大姐谢洵芳,有二哥谢擎辉,有总捕头庄浩明……最后这些人一一融合起来,凝聚成了一个剑眉朗目的白衣青年。

那是师兄先竞月,谢贻香惊喜交加,正要上前触碰,却见先竞月抬起手来,将一只烟杆塞进了嘴里,缓缓吐出一团浓烟。而浓烟当中,分明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这是……这是言思道!谢贻香惊声尖叫,眼前的人影立刻消散,只剩下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原来自己终于还是避不开这场宿命,谢贻香正要迎向那尊雕像,陡然间只觉腰间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道已将她从水里托了起来,眼前的幻象顿时如同破碎的铜镜般四下飞裂。

伴随着片片碎去的影像,夕阳下泛红的晚霞迎面铺洒,一口再熟悉不过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谢贻香不禁张嘴吐出一大口湖水来。她转头望去,身后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掩盖在乱蓬蓬的白发后面。

原来是庄浩明将自己从湖里救了起来。想不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庄浩明便如同老了十几岁一般,谢贻香猛一甩头,抛开心中的杂念,说道:“扁舟上是那神火教的一老一少……”

庄浩明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向那湖面上扁舟的残骸望去,嘴里说道:“没错,方才打伤我们的正是那个神火教高手,也就是昨日那个神秘老者。想来是他知道杨楼主现身于此,知道单凭李惟遥那帮家伙是杀不了我的,所以这才亲自出手来取老夫的性命。哼,只可惜我庄某人福大命大,还没那么容易归天。”

谢贻香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却还是没明白庄浩明的话。她转头一望,这才发现那艘雕着虎头的巨舰此刻就停在自己背后,三丈高的船头犹如城墙般地矗立着,上面正前方隐约站着个魁梧的绿衣男子,想来便是庄浩明嘴里说的那什么“杨楼主”了。

而就在巨舰的对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此刻正和巨舰面对面停在湖上,将自己和庄浩明两人夹在当中。但见那些船只上站满了各式打扮的人,每人都是灰头土脸,身染鲜血,恶狠狠地向庄浩明望来,当先一个短须男子左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是那江海帮的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这些人只是默默地站在船上,个个如同雕塑一般,气氛静谧得竟有些可怕,不禁微感奇怪。过了半响,才只听到一个平和的声音终于打破眼前这窒息般的宁静,缓缓说道:“江爷虽然坐拥整个湖广,却从不干涉江湖上各位朋友的私事。但是他老人家只有一条规矩,那便是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以在这洞庭湖上动手杀人,以致污了这一湖好水。所以诸位今日看在杨某人的面子上,还是请回吧。”

这平和的声音是来自那艘巨舰上,说话的正是船头那绿衣男子。此时他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巨舰下的所有人,仿佛是掌控苍生命运的神祗一般。

对面船队上的李惟遥当即扬声说道:“这庄浩明是朝廷的人,手里更不知残害了多少江湖同道的性命,如今我们和他都有血海深仇,报仇心切之下,这才误入宝地,还望杨楼主海涵。在下也知道江爷的规矩,说什么也是不敢在这洞庭湖上妄开杀戮,只希望杨楼主能够看在洞庭湖与朝廷势不两立的份上稍做通融,破例让我们拿下这个奸贼,带回岸边发落。我等改日再来向江爷赔罪。”

听了那杨楼主和李惟遥的这番对话,谢贻香这才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来这所谓的杨楼主,乃是洞庭湖江望才的人,而那江望才曾有过严令,任何人不得在洞庭湖上动手杀人,所以双方才僵持在此。回想之前庄浩明从岳阳楼中逃出,便带着自己跳入洞庭湖里,只怕他那时便已想到了江望才的这条规矩,故意要以此来保住性命了。

至于那扁舟上和庄浩明交手的神秘人,自然是“龙女”身边的那个看不清模样的神秘老者。己方今日和群豪在岳阳楼会宴,他们多半早就躲在了暗处,眼见庄浩明逃走遁入湖中,这才忍不住乘扁舟前来,想要赶在江望才手下抵达前率先杀死庄浩明。

只可惜那神秘老者虽然击落了庄浩明的银枪,却终究没能杀死庄浩明。他们一击不中,此刻早已遁去,在这广阔的洞庭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庄浩明重伤之下,还是捡回了一条命,而且还把谢贻香给救了上来。

只听巨舰之上的杨楼主忽然笑了起来,扬声对李惟遥说道:“有件事兄弟我一直没弄明白,正巧今日碰到了李帮主,正好请阁下替我解惑。”

李惟遥听他这话来得突然,不明所以,当下只得说道:“杨楼主请讲。”

那杨楼主笑道:“这些年来李帮主一直对外宣称,说这天下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然而兄弟我身居洞庭湖多年,整天对着这一湖水,却从未见过那什么‘逐浪旗’,这却又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兄弟我特来向李帮主请教。”

这番话直说得李惟遥脸色泛白,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杨楼主又继续说道:“据说神火令再现江湖,把庄浩明前来湖广的行踪通告了整个湖广武林,这件事我倒也略知一二。然而那神火令乃是昨日才发出,李帮主却已身在了湖广境内,这岂不是凑巧得紧?莫非李帮主能未卜先知,所以一早便等候于此?”

李惟遥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只得低声咳嗽起来,用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杨楼主仍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批军饷,乃是由江湖上的镖局护送,却在我湖广的边境被劫。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暗中却一致认定此举是我家江爷干的。嘿嘿,姓杨的要是没记错,好像李帮主恰好是这押送这趟军饷的江湖担保人之一,此番你百忙中抽身前来湖广,除了眼下这庄浩明,不知还有什么用意?”

25 老谋深算

那李惟遥听得这一番话,心中早已慌乱作了一团,嘴上更是再不敢多言。

要知道他这次现身湖广,却是受了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差遣,先行于一步前来探查那军饷被劫一案,得到庄浩明行踪的消息,只不过是意外的收获。此刻眼见那杨楼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点破了自己的用意,李惟遥哪还顾得上什么庄浩明,当即挥了挥手,叫艄公掉过船头,起桨离去。

另外与他同来的寻仇之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眼见庄浩明在湖面上踩着水,一副落水狗的模样,虽然不甘心就这么将他放过,然而就连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也不敢得罪这洞庭湖的江望才,众人思索之下,也只好一并随船离去。约莫半柱香的工夫,这洞庭湖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只剩下杨楼主的那艘虎头巨舰还停在两人身前。

巨舰上杨楼主遥望着李惟遥等人渐行渐远的船只,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待到他们去得远了,他却看也不看水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脚步一抬,便要转身入舱。庄浩明见状,连忙在水中大喊道:“这位可是杨自辽杨楼主?”

那杨楼主停下了脚步,反问道:“是又如何?”

庄浩明的双脚在湖面下不停地踏水,让自己不至沉了下去,嘴里吐气说道:“听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其中的三豺便是‘裁云剑’杨自辽、‘破财免灾’宋玄和‘无德无才’曾无息。这三人都是智勇双全,能文能武之士,尤其是那‘裁云剑’杨自辽,不但心智过人,更驾驭着整个洞庭湖的巡防,凭借一手‘泰山十八剑’名震江湖,举世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

他这番话说得就连身旁的谢贻香也隐隐觉得有些作呕,那杨楼主杨自辽只是淡淡地一笑,依然反问道:“那又如何?”

庄浩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在下想当面拜见江爷,不知杨楼主可否代为通传?”

听闻他说出这句话来,不但那杨自辽吃了一惊,就连谢贻香也是脸色大变。

庄浩明身为朝廷刑捕房的总捕头,居然要私下约见这天下第一悍匪江望才?谢贻香心中对他的猜忌顿时又加深了几分。巨舰上的杨自辽定了定神,当即冷笑道:“庄兄可是在说笑?”他称庄浩明为“庄兄”,自然是不承认他刑捕房总捕头的身份,更是不承认当今的朝廷了。

庄浩明赔笑道:“杨楼主没有听错,正是庄浩明要拜见洞庭湖的江爷。”他的双脚一直踩着水,努力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伸出湖面,又继续说道:“杨楼主可否容我们上船详谈?”

杨自辽皱眉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自古贼兵不两立,杨某今日若请庄兄上船,难免日后会有闲言闲语……”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已从怀中摸出一张被水泡得湿透的银票,抬手抛向船头的杨自辽,嘴里陪笑道:“在下有紧要之事要和江爷商议,事关重大,还请杨楼主行个方便,先送我们到那‘龙跃岛’上,再等候江爷的回话。”

他所说的‘龙跃岛’,便是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了,乃是洞庭湖北面的一个岛屿,就在岳阳城以西二十里的洞庭湖中。却见杨自辽屈指凌空一弹,气劲所至,庄浩明那张湿漉漉的银票便立刻落下,掉回了湖中。他冷冷说道:“我家江爷公事繁忙,若是每个慕名而来的人都要请我行个方便,那还了得?庄兄如今的要求,请恕我无法从命。”

庄浩明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了。自己和庄浩明好歹是由朝廷钦点的官员,这次一踏入湖广境内,便处处受人欺凌,还就先后丧失了三名同袍,当真是岂有此理。此时眼见庄浩明低声下气地向这个杨楼主摇尾乞怜,谢贻香顿时怒火冲天。她猛然跃出水面,用手中的乱离在巨舰的船舷上一撑一弹,便翻身跃上了三丈高的巨舰船头。

杨自辽嘴里怒喝道:“找死!”立刻拔剑往谢贻香的肩胛刺来,竟是要一剑废去她的武功。谢贻香盛怒之下,出手便是一招“伯劳东去”,更是径直向那杨自辽的颈上抹去。

杨自辽连忙回剑架住谢贻香的乱离,但听刀剑这一相交,却没发出丝毫声音。两人的身形也同时静立,定在船头一动不动,竟是在以内力硬拼,誓要判出个生死来。

庄浩明见势不妙,也飞身跃上船头,挥出他那两条被湖水泡得湿透的长袖,分别缠住了谢、杨两人的兵器,内力催发之下,谢贻香和杨自辽只觉手中一热,刀剑随即分了开来。

谢贻香踉跄地退开几步,那巨舰的甲板上早已涌现出三十多名绿衣汉子,个个手持一把钩镰枪,将她和庄浩明围在了船头。庄浩明急忙拱手笑道:“杨楼主息怒,小姑娘不知分寸,你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在下绝无恶意,既然杨楼主不愿领我们去见江爷,我也不便勉强,但还是希望杨楼主能指点我们一条明路。”

杨自辽冷哼一声,方才他和谢贻香过了一招,心知这丫头是个劲敌,再看庄浩明露出的这一手内力,更是远胜于自己,一时倒也不敢发作。当下他抬手止住手下那些绿衣汉子,说道:“我洞庭湖向来不与朝廷中人打交道,庄兄若真想见求见江爷,那便只有按照江湖规矩,来我龙跃岛行拜山之礼。”

江湖上所谓的拜山之礼,便是主人为了考较来人的实力,故意在门前设下数道关卡,前来求见之人必须一路闯过这些关卡,才有资格被主人接见,倒也是江湖上常见的礼数。然而此时听杨自辽说出这拜山之礼,庄浩明纵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杨楼主,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在下也略有耳闻,与江湖上寻常的礼数大有区别。你看在下这一把年纪,若是行这拜山之礼求见江爷,未免有伤和气,不如……”

谢贻香听两人谈起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似乎有些特异之处,否则庄浩明也不会露出如此害怕的神情,但一时间也不好多问。那杨自辽却立刻打断了庄浩明的话,沉声喝道:“今日言尽于此,两位请自便。”

他这句话无疑是下了逐客令,庄浩明见甲板上这些绿衣汉子个个脸带怒色,同时踏上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看来居然是要自己跳回湖里去。谢贻香脸色一沉,握紧手中的乱离恨恨说道:“莫非杨楼主以为凭我们这两人,当真夺不下你这艘船了?”

她这话一出,船上的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庄浩明心知不妙,当下猛一咬牙,沉声笑道:“贻香,你还当不当我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还当不当我是你的长辈?”

他这句话说得虽然小声,语气却是极重。谢贻香见他动怒,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庄浩明已大声喝道:“跟我走!”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便率先便跳下船去。谢贻香咬着下唇,望向身下那湖碧波荡漾的湖水,终于冷哼一声,也跟着庄浩明跃出,跳进了洞庭湖中。

26 岳阳府衙

待到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从湖里游回岸上,天色已是漆黑一片。那洞庭湖畔以毁去的岳阳楼为中心,沿岸展开尽是点点火光,分散着不少武林人士把守,想来是李惟遥的那一干人不肯善罢甘休,正作守株待兔之举,要等庄浩明回来自投罗网。

那岳阳城是在洞庭湖的东岸边,庄浩明和谢贻香一路只管沿着湖畔往南游去,一直到岳阳城南面的白水村附近,见那洞庭湖由此往东延伸了过去,这才借着夜色悄悄爬上岸。黑夜中此地只有几支零星的火把,想来只是李惟遥江海帮里的一些小喽啰。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趁其不备,出手点倒了这几个把守之人,随便夺下了两匹杂毛马,便望岳阳城中疾奔而去。

谢贻香并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庄浩明马后,两匹马刚行出半里路,便听四周渐渐有了动静,自然是已被李惟遥的人发现了行踪。但听喧哗之声越来越大,陆续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快马加鞭,约莫奔行了小半个时辰,那岳阳城的城门已然出现在了夜色当中。

而此时两人的身后,已有几十匹骏马紧跟而来,马上的骑士个个人手持火把,嘴里放声大喝,形貌甚是嚣张。看来如今这些人为了找庄浩明报仇,当真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了,可见他们和庄浩明乃至刑捕房之间的仇怨是何等的深切。

眼看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帮复仇之人,谢贻香忍不住说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经过连番的剧变之后,她对庄浩明的疑惑已是越来越重,却听庄浩明狠狠一笑,说道:“这帮蠢物虽然嚣张,但到底依然是些蠢物。如今放眼整个岳阳城中,有一个地方便是他们说什么也不敢乱来的。”他这话说得虽狠,声音却是隐隐有些发颤,想是他连番交战下所受的内伤不轻。

谢贻香听他说到“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庄浩明的用意。眼下这番局势,恐怕正如庄浩明所言,也只有那个地方还算安全,或许能够暂避一时。

要知道那江望才一直盘踞在这洞庭湖一带,朝廷本就无力管辖这岳阳城,眼前这岳阳城城门已有十来年没关闭过。两人当即趁夜冲进城中,纵马先后转过好几条街道,便看见两道半掩着的大门布满灰尘,破破烂烂地矗立在残旧的街道旁。

庄浩明翻身下马,一脚将门前倒在地上的石狮子出踹得飞起,顺势撞开了那两道虚掩的大门。伴随着那石狮子滚落进门后的庭院,庄浩明已大步迈入门去。谢贻香紧跟着他踏入庭院,转身将那两道破旧的大门合拢起来,踢过石狮子将门抵住。

只听庄浩明大声喝道:“陆正堂,刑捕房庄浩明再次前来拜访!”他一边说着,一边踏着满地的杂草迈向当中的厅堂。

原来这个地方谢贻香今日早间时分曾来过一次,刑捕房众人在赴那岳阳楼之约前,便将薛之殇的遗体安放在了此处。谢贻香眼见地上的砖缝中迸生出长短不一的杂草,将地面掩盖了大半,不禁心生感叹。

原来这里便是以前朝廷钦设的岳阳城府衙了。想不到这堂堂的岳阳城府衙,如今居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看那庭院当中的一间破落的厅堂,分明就是荒废已久的府衙公堂。

伴随着庄浩明的呼喝,黑暗中渐渐闪现出一豆火苗,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从公堂里走了出来。只见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紧握匕首,身上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官服,正是这岳阳城的府尹陆正堂陆大人。

须知朝廷曾在往岳阳城里派遣过好几任官员,却因江望才横行洞庭湖,逼得这些官员两面不讨好,先后陆续逃离,时间一长,朝廷也就不再拨发此地官员的俸禄了。如今这岳阳城的府衙内,便只剩下了陆大人这么一个小老头。

庄浩明早间来安放薛之殇的棺木时,虽然已和这陆大人打过了一次照面,但如今形势危急,此番再次相见也不得不慎重。当下他严声喝道:“陆大人,你今年多大年纪?是哪年做的官?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那陆大人却有些耳背,一时没听清楚,庄浩明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连忙回答道:“下官今年四十有八,来这岳阳上任不足三年,家中有一妻两妾,带着四个儿子都在河南老家供奉家中的老父老母。”

谢贻香听这陆大人说自己才四十八岁,外貌却已被岁月蚀刻成了一个小老头,似乎比六十七岁的庄浩明还要老些,忍不住叹了口气。庄浩明听他这番回答,当下便点了点头,稍微放下心来。

两人之前先后经历了好几场恶战,谢贻香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庄浩明年近七旬,又身先士卒负了重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他再不言语,立刻就地坐下,缓缓运功调息起来。

那陆大人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禁大是疑惑。他正要开口相问,便听门外骏马齐鸣,喧哗声四起,顷刻间便已将府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但见那墙外映射出的火光中,一道身影纵身跃上墙头,冷冷喝道:“庄老儿,有种便滚出来和我一句生死,藏头露尾,算什么男人。”正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庄浩明闭目不答,头顶上一片热气蒸腾,便踏上几步,扬声说道:“李帮主不要欺人太甚,你之前在岳阳楼上率众残杀朝廷命官,早已犯了死罪。如今此地乃是岳阳城府衙,朝廷钦定的公堂重地,你要是敢硬闯进来,便等同于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到时候无论你有多么深厚的背景,只怕也没人保得了你。”

李惟遥不禁冷哼一声,谢贻香所说的“硬闯府衙便是谋反”他自然明白,不然早就招呼大家冲进来厮杀了。想不到这庄浩明居然躲进了这岳阳城的府衙之中,当真是狡猾之极。然而如此一来,庄浩明也自然成了瓮中之鳖,再也无法逃脱,自己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当下他话头一转,沉声喝道:“莫非三小姐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大家不过敬重谢封轩是条汉子,这才对你礼遇有加。哼,若真撕破脸来,区区一个谢封轩,我还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无言以对,只好转骂谢贻香想要挽回点面子。谢贻香不禁冷冷一笑,说道:“谢封轩又如何?我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一时她也懒得和对方计较,但听地上盘膝而坐的庄浩明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说道:“我们进公堂里面去。”

当下谢贻香和陆大人一同将庄浩明搀扶进了公堂,陆大人合拢堂前大门,墙外的喝骂声立刻变得小声了。陆大人见这一老一少两人浑身湿透,满脸都是劳困的神情,连忙去后面的厨房捧出来几个黄面馒头。

庄浩明咬了两口馒头,便闭眼沉睡过去。谢贻香心中有事,虽是疲劳,却又如何睡得着?她见这府衙中连一个衙差都没有,和那陆大人攀谈之下,这才知道是由于江望才在岳阳城只手遮天,逼走了大大小小的一干官员,再加上朝廷又断了此地的相关俸禄,所以如今府衙里根本招不到公差衙役。

当下两人随口聊着,谢贻香见这陆大人凄凉,忍不住问道:“大人,眼下湖广这个局面,你的家人又远在河南,你何苦还要继续坚守在此?要是哪天江望才当真谋反,只怕第一个便要拿你来开刀祭旗。”

那陆大人连忙说道:“三小姐别捉弄下官了,大家都是朝廷中人,你又如何不了解下官的苦衷?下官留在这里虽然凶险万分,但朝廷至少还会照顾我的家人……若是下官离职遁逃,只怕朝廷非但不会放过我,还会连累到我的家人。”说到这里,他又叹息道:“如今在朝为官的,又有哪个不是如履薄冰?眼下这个世道,还真不是做官的世道……”

谢贻香听得深有同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自本朝一统天下,便有大半功臣无端被诛,即便是丰功至伟的毕无宗和青田先生两人,也已相继丧命。要不是皇帝眼下正盯着结党营私的宁慕曹宁丞相,只怕早已轮到自己谢家一门大祸临头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竖起耳朵细细倾听,但闻府衙外的叫喊声丝毫不见衰减,心中又是一沉。只怕再这么耗下去,那帮江湖中人迟早会冲昏头脑闯进来厮杀,再不理会那什么谋反大罪了。

她不禁望向公堂的一角,眼见那块“公正严明”的匾额已被虫蚁蛀得千穿百孔,带着蛛网兀自靠立在墙角,心中暗想:“其实李惟遥他们就算是攻进府衙,那又有何妨?此处荒废如斯,自己三人即便是死在了里面,朝廷多半也不会知晓。”

27 天露神恩

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愈发漆黑。庄浩明已恢复了大半气力,挣扎着起来吃了半个馒头。他这一日之内,不仅容貌衰老了十多岁年纪,那一双本来包含精光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有些暗淡失神。

谢贻香见那陆大人已酣睡过去,便对庄浩明开口说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没有叫庄浩明“叔叔”,而是直呼为“你”,庄浩明自然听出了她的不满。当下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事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之境,只怕再没有什么转机。等到天色一亮,你便现行离去得好,李惟遥他们要找的毕竟是我,不会为难于你。”不等谢贻香答话,他又沉声道:“这是刑捕房总捕头的命令。”

谢贻香沉着脸不作回答,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庄浩明见她这副摸样,心知这丫头一旦拿定了主意,天下再没有人能劝得了她,只得苦笑道:“外面那些要老找我报仇的人,大多是因为亲朋好友死在了我手里。虽然我只是替朝廷办事,一切依律量刑,但无论冠之以什么借口,杀人终究还是杀人,迟早会有报应的。”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泛起大片皱纹,又说道:“想我庄某人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年近七十,也活得够长了。”

谢贻香眉头微皱,沉声说道:“莫非你还是不肯说出我们此行的目的?”她话还没说完,庄浩明便抢着说道:“贻香,你可知昨夜三更时,被那‘夺魄手’所杀死的,为什么不是小贾,而是老薛?”

听他突然提及此事,谢贻香顿时一愣。这一天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一时倒把昨晚薛之殇神秘被杀一事抛于脑后了。她虽然明知庄浩明在转移话题,却也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

庄浩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方才睡上一觉,许多事反而被我相通了。那一老一少,也就是所谓的那个什么‘龙女’,我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确然是神火教的人。那老者先后与我交战两次,一次在岳阳城内,一次在洞庭湖上,他所使用的功夫,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正是当年神火教中至高无上的‘天露神恩心法’。”

他说完这话,却见谢贻香无动于衷,不禁问道:“这‘天露神恩心法’,莫非你没听说过?”谢贻香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庄浩明“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说道:“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至刚至阳的‘蛟龙吸海劲’,任意改变身形外貌的奇书《肉白骨》,武林七大神兵排行第三的‘乌金摩诃杖’,还有便是这蛊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了。当年神火教的势力遍及中原,你爹谢封轩谢便是出身于此教,据我所知,他似乎曾练过这‘天露神恩心法’的一点皮毛。莫非他从来没向你提过?”

谢贻香摇头道:“爹他很少向我提及神火教的事。”她说完这话,心中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庄浩明默默凝视了她片刻,点了点头,说道:“这‘天露神恩心法’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武功,而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换而言之,那老者所使用的其实并非是武功,而是他制造出的幻象来迷惑对手。我和他先后交手两次,却依然参不破这门妖术的真谛,这才落败不敌。所以我怀疑老薛正是中了他的这门妖术,以至于无故暴毙。至于老薛脖子上的伤痕和那支什么‘夺魄手’,多半只是障眼法罢了。”

谢贻香对此类幻术也略有耳闻,听庄浩明这么一解释,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自己之所以看不清楚那老者的形貌,恐怕并不是什么“化气留形”的无上境界,多半也只是幻术而已。只听庄浩明又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将老薛杀死的,但此类妖术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对方的心智越强、修为越高,施术之人就越难使其中招。我们这几个人里,要数老薛的武功最弱,如果我是那施术之人,也必定会选择老薛来下手。”

不等庄浩明继续说完,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雪亮,当即接口说道:“所以从那个小女孩假装命丧在贾大哥马蹄下开始,到昨夜他们来像贾大哥问罪,布下的这个局看似是针对贾大哥,其实却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教我们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只怕从我们在官道上看见那支断掌开始,他们便在暗中给薛叔叔设下了局,所以这一路上薛叔叔的神神色举止都有些怪异。”说到这里,她回想起程憾龙、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如今都已身亡,脸色不禁一暗。

庄浩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老薛自从在官道上见了那支断掌后,便开始有了心结,施术之人若要对他下手,再是容易不过。如今看来,神火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摆明了要让我们尽数死在湖广境内。”

谢贻香细细咀嚼着庄浩明这番话,再想起他先前说到那“天露神恩大法”时的怪异表情,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你……你是怀疑这事和我爹有关?”庄浩明先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父亲,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怀疑到了谢封轩的头上。

庄浩明缓缓叹道:“你虽未亲口承认,但我早就知道你此番随我同行,乃是你爹的安排,他是要你来监视我在湖广的动向。其实昨夜你的推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当此军饷被劫之际,我却率众前来湖广,所以你们怀疑我与那批军饷被劫有关,甚至很有可能是那江望才在朝中安插的眼线,与他同谋犯了这件案子。对此我倒也不怪你,更不怪你爹,要是我和你爹易地而处,我自己也会做这样的怀疑。”

顿了一顿,他又有些嘲笑般地说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我之前也同样怀疑过你爹谢封轩。且不说他此番安排你前来监视于我,试问那神火教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却仍然可以在暗中存活,可想而知,在朝廷里也必然有他们的人。我甚至还怀疑我们此番在湖广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其实都是你爹在暗中的安排,毕竟他终究是出身于神火教中的人。可是事到如今,我反而不再怀疑于他了,因为我等既已落到如此地步,对方却依然不肯罢手,倘若真是你爹的意思,难不成他连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

庄浩明这番猜想倒也是有凭有据,要知道谢封轩正是出身于神火教,而且是现今唯一身居朝廷要职的神火教前教徒,就连皇帝心中也一直想要将他铲除,只是顾及眼下朝中的局势,下不得手罢了。谢封轩这般身份,又是这般处境,若说他和神火教在暗通私通,那也是在情理之中。

谢贻香惊讶之余,立刻又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自己父亲和庄浩明这一对几十年出身入死的好朋友,而今却一个怀疑对方是江望才的人,另一个怀疑对方是神火教的人,在暗地里尔虞我诈,互不信任。要不是自己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人居然做出如此举动。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世道人心。两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相互间也难免要互相猜忌,暗中堤防。谢贻香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单纯了,又不禁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更对那朝廷里那些争斗越发感到厌恶。

庄浩明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你爹和我虽是多年的老朋友,相互间也还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次我还被他打成重伤,足足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说着,他见谢贻香依然闷声不吭,又说道:“其实那神火教的用意,叔叔也能猜到一二。如今我既然踏足湖广,哼,必定将会改变这整个湖广的局势,那神火教盘根于此多时,自然是不想我介入其间,从而坏了他们的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谢贻香回过神来,冷冷问道:“哦?刑捕房此番西行,不是要缉拿那‘蔷薇刺’归案么,怎么总捕头大人忽然说什么‘改变整个湖广的局势’?”

只见庄浩明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悲伤之色,叹道:“叔叔倒也用不着再瞒你,我们此行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当然只是个幌子罢了。”

28 蔷薇有刺

谢贻香听庄浩明终于说到重点,不由地心中一凛,暗自留意。

却听公堂之外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再不闻之前的喧闹争吵之声。这岳阳城本就紧靠洞庭湖而建,向来异常潮湿,如今竟然安静得连那房角的滴水声都清晰可闻,而那墙外的李惟遥一帮人,似乎已经悄然离去。

谢贻香暗叫不妙,须知只要庄浩明不死,这些人就绝不会轻易罢休。此时他们陡然安静下来,必然是想出了对策,接着极有可能便要随之发难。

果然,只听一个低哑的说话声缓缓从墙外传来,飘进公堂内谢贻香和庄浩明两人耳中——那说话的人喉咙里好像含了块焦炭,声音说不出的呕哑嘲哳——缓缓说道:“若说硬闯府衙便是谋反的大罪,那么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足以灭我九族了。嘿嘿,亏你们还是名动一方的武林高手,却连一个府衙都不敢擅入?既然你们不敢,那此事便由我来办。”

这话音虽然传了进来,却分明是对墙外的李惟遥那些人所说。果然,那李惟遥的声音随即响起,说道:“这庄老儿武功不俗,为人又极是奸诈狡猾,兄台你有把握将他揪出来?”

那低哑的声音似乎干笑了一声,随即说道:“就算你们在这里耗上个三天三夜,只怕还是不敢硬闯进去。倒不如给我半个时辰,让我进去试试。至于我有多少把握,那倒也不必问,要是连我也无法将庄浩明逼出来,你们再继续等下去便是。”

李惟遥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说道:“兄台替我们出头,不知是否与那庄老儿也有仇怨?”

听李惟遥这么一问,谢贻香这才知道原来李惟遥他们竟不认识这人,真不知这说话之人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大的口气。只听那声音干笑道:“李帮主这一问倒也好笑。你可知庄浩明等人这一路急如星火,马不停蹄地赶来湖广,目的便是要将我缉拿归案。你说我与这庄浩明有没有仇怨?”

这低哑的声音说出这话时,分明暗运内力,说得极是响亮,自然是要公堂里的庄浩明听见了。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跳,顿时脱口说道:“是‘蔷薇刺’?”

就在方才,庄浩明还在说刑捕房此行前来湖广,便是打着“缉拿蔷薇刺归案”的名头作为幌子。却不料世事如梦如幻,山水自有相逢,就在此刻这等危急关头,那蔷薇刺居然主动现身,而且还找上门来了。

正如蔷薇刺那低哑的声音所说,他曾多次刺杀各地的清廉官员,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对他来说,私闯一个府衙还当真算不得什么。公堂上的庄浩明听到蔷薇刺现身,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扬声高呼道:“李惟遥,这蔷薇刺专门刺杀那些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江湖中人也曾多次追捕于他,我记得你不是也有份参与过么?哈哈,如今这蔷薇刺就在你面前,怎么你反倒转了性?”

李惟遥的声音怒道:“缉拿凶犯与我有什么干系?这分明是你刑捕房的职责所在。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此番前来湖广,便是缉拿蔷薇刺归案,那李某人今晚在你临死之前,便如你所愿,这便让蔷薇刺进来见你。你要是有本事,当场将他缉捕归案便是。”

庄浩明不禁大笑道:“你这小儿,果然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和你那不成器的老爹是一个模样。我告诉你,他日你若是犯在我手里,我定要将你割上百八十刀,与你爹一样来个凌迟处死。”

话音刚落,墙外的李惟遥已是放声大骂,其余众人也随之喝骂起来。但听骂声之中伴随着一声巨响,被谢贻香拿来抵住大门的石狮子顿时咕噜噜滚到一旁,继而是蔷薇刺那低沉的声音冷冷说道:“李帮主,半个时辰之后,我定然会将那庄浩明从府衙里逼出来。待到他出来,你若是还抓不住他,那便与我无关了。”

这话说完,便听得蔷薇刺踏进院中的声音响起。公堂内的谢贻香不禁抽出腰间的乱离,伸手将那公堂的大门推开一线。只见夜色下的府衙院落中,一个丈许高的巨人缓缓向公堂这边走来,自然便是那神出鬼没的蔷薇刺了,只是不料竟生得如此高大。

但见这蔷薇刺大步踏出,每走出一步,地上本已残旧的砖石便裂出几条细缝来。谢贻香惊异之下定睛细看,原来那所谓的丈许高巨人,却是一上一下的两个人。

只见来的这两个人里,下面人是个大块头的巨汉,一身黑色长袍笼罩住了全身,就连头上也套了个黑布头套,只露出一双呆若木鸡的眼睛来;而上面则是个瘦小的黑衣人,侧着身子坐在了这巨汉肩头,脸上戴着个尺许见方的乌木面具,将这人的发型面容尽数遮挡了起来,而那面具之上,分明画了朵血红色的蔷薇,。

原来所谓的蔷薇刺竟然是这么样的两个人,谢贻香当即将那破旧的公堂大门推开,沉声喝道:“既然阁下前来自投罗网,那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休要怪本姑娘手下无情了。”

要知道这蔷薇刺先后刺杀了朝廷十多名在职官员,而且这些官员无一例外,个个都是被人称颂的清官,谢贻香早就因此对这蔷薇刺深恶痛绝了。眼见院落中那两人脚步不停,已大步走到公堂之前,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便要出招,却听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退下,是自己人!”

是自己人?谢贻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不解地转头望向庄浩明,不解地问道:“这两个人……难道这两个人不是蔷薇刺?”

庄浩明却是满脸兴奋之色,双眼中还隐隐露出一丝喜悦之情。他摇了摇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悄然说道:“来的正是蔷薇刺不假,但也的确是自己人。”

谢贻香陡然失色,庄浩明这话说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个诛杀朝廷命官的连环杀手,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要将他缉拿归案的蔷薇刺,居然竟是庄浩明的“自己人”?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玩笑,一时间谢贻香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缓缓退开两步。那蔷薇刺也不理会谢贻香,下面那个巨汉当即抬脚迈入公堂,继而转身将公堂的大门合拢起来。坐在巨汉肩头的那个瘦小的人这才缓缓转头,将脸上的乌木面具对向庄浩明的方向,淡淡地说道:“庄神捕别来无恙。”

庄浩明的眼中虽然泛出喜色,脸上却是一沉,反问道:“墨寒山可好?”

只听那面具人冷冷回答道:“承蒙庄神捕记挂,先生如今已能吃能睡,还算得上是无恙了。恐怕就算等到庄神捕身故的那一天,他也能好好地活着。”

庄浩明冷哼道:“既然姓墨的还没死,那你来干什么?莫非特意来看看庄某人如何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面具人似乎在面具后笑了笑,嘴里说道:“庄神捕说笑了。若是墨先生已故,我又怎敢前来拜见你老人家?只怕轮不到我开口说话,便早已被你大卸八块了。”

谢贻香听了两人这番对话,虽然不解其深意,却依稀是庄浩明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一个叫墨寒山的人手中,继而又和这蔷薇刺暗地里有了协议。不料这堂堂刑捕房总捕头,居然私底下会和这些十恶不赦的杀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若非是谢贻香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刑捕房中居然还有这等恶心之事。

至于他们提到的那个“墨寒山”的名字,谢贻香脑海中一闪,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她深思之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经过这一番闹腾,公堂角落那陆大人也已被惊醒过来,眼见突然来了这么诡异的两个人,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只听庄浩明又沉声问道:“那你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面具人当即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来救你的,庄神捕是否相信?”

29 异想天开

只听那面具人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承蒙庄神捕一直在暗中关照着我家先生。先生他素来恩怨分明,自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这湖广之地,所以要我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听了这话,庄浩明眼中精光直闪,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问道:“哦?那你准备如何助我?”

那面具人沉声不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身下的那个巨汉。那巨汉便反手伸到背后,从自己的黑色长袍下取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来。

谢贻香见这包裹有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真不知这巨汉是如何藏到自己身后的。那巨汉拿出包裹后,便顺势蹲下身来,将肩头的面具人轻轻放在地上。面具人当下席地而坐,伸手接过那包裹,缓缓解开。谢贻香定睛一看,只见这包裹里居然抖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了众人面前。

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有半人高的木板,有手指长的铁钉,有小臂粗的油绳,有瞳孔大的铜圈……当真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似乎都是些机簧零件。那面具人伸出一双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将这些机簧零件熟练地摆弄起来。但见他双手运转如飞,仿佛变戏法一般,顷刻间便将几件毫不相关的器物连接到了一起。

那陆大人忍不住惊呼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谢贻香见此情形,也好奇地踏上两步。庄浩明连忙向两人做了个手势,仿佛生怕打扰到这个面具人手里的工作,但是他自己的脸上,却也不由地泛起一丝疑惑。

三个人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面具人动作,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只见原本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已有大半被面具人组合在了一起,看那组合而成的形貌,仿佛是一只木制的大鸟。谢贻香见这木鸟两旁的翅膀平平展开,约莫有丈许长短,那微微上扬的鸟头,竟有自己的肩膀那么高。

谢贻香顿时醒悟,原来这面具人竟然是在制作机关消息。要知道机关消息这门学问,自古便已有之,却多用于农田水利,让百姓的躬耕织造更为方便。自本朝安邦定国以来,南洋西域也有此类技艺传入中原,当中以波斯的造诣最为精湛,这才让机关消息逐渐风靡中原,将这门学问用作攻城略地、保家护院的工具。

想不到这个四处刺杀朝廷官员的蔷薇刺,居然还是这机关消息一道的高手。方才他说要助庄浩明脱困,此时又摆弄出这么一只木鸟来,谢贻香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却是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难道这只木鸟能飞?”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庄浩明和陆大人同时长大了嘴,仿佛刚刚生吞下了一枚带壳的鸡蛋。就连问出这话的谢贻香自己,竟然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这个猜想。

只听那面具人淡淡地说道:“昔日曾有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这倒不是上古传说,你们如今所见,便是公输前辈流传下来的杰作,可以将它称之为‘飞鹊’。”

她这番话语,分明是说眼下的这只木鸟果真能飞?庄浩明双眉一扬,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莫非……莫非你要老夫骑着这东西……飞出去?”虽然他早就深知墨寒山一门的本事,然而眼前之事太过于夸张,他说什么都是不敢相信。

那面具人手中不停,继续拼装着那即将成型的“飞鹊”,嘴里冷笑道:“若不是要靠飞鹊送你出去,我又何必要将它拼装完整?庄神捕莫要少见多怪,莫非你们没见过风筝么?”

听她提起风筝,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联想到那风筝确然能飞于天上,虽然不知风筝和这飞鹊有何关系,却也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只听那面具人继续说道:“风筝以竹为骨,纸为肉,乘风而起,随风而飞。这‘飞鹊’的原理虽然复杂得多,但大致也可如此理解。”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世间当真会有如此奇妙的东西?倘若这只木鸟真的能载人御风飞行,那普通人岂非也能上天飞翔?一时间,她竟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番局面。

只见面具人将地上剩的最后一颗铁钉扭入那木鸟的尾部,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伸手入怀,又摸出一盒血红色的浆汁来,用毛笔点沾浆汁,在那木鸟的头部画了一朵红色的蔷薇,缓缓说道:“还请庄神捕谨记一事,那便是待到这架飞鹊降落之际,在离地还有三丈高低距离时,一定从上面跃下,远离这架飞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然说得言之凿凿,谢贻香心中却仍不敢相信这只木鸟真能飞起来。一旁的庄浩明深深吸了口气,沉吟了好长时间。既然眼下是这般局面,府衙外又有李惟遥等人围守,他索性将心一横,说道:“你打算用这东西,把我们载去何处?”

面具人微微一愣,望着庄浩明、谢贻香和那陆大人三个人反问道:“你们?”

那陆大人立刻摆手说道:“不关下官的事……”庄浩明明白那面具人的意思,接口说道:“我和这位谢三小姐一道,这东西可载得动我们两人?”

谢贻香听庄浩明要自己随他坐上这只木鸟,还没来得及细想,那面具人便说道:“这‘飞鹊’的设计原本只能承载一人飞行。但是庄神捕年老骨轻,这位姑娘又身形娇小,同时载上你们两人,应当问题不大。”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外面那帮人只给了我半个时辰,你们若再不赶紧离开此地,难免他们会另有动作。庄神捕,以此地作为圆心,三十里之内,你想去往何处?”

庄浩明听他说这木鸟可以随心所欲,载自己到三十里内任何想去的地方,脸上顿时一片兴奋。只见他双眼在眼眶中不停地转动,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洞庭湖,龙跃岛!”

谢贻香听庄浩明说出“龙跃岛”这三个字来,顿时呆立当场,心里更是一片倒海翻江。

要知道那龙跃岛正是洞庭湖匪首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地处岳阳城西南方的洞庭湖上。此番一路行来,庄浩明先后对宋玄、杨自辽一干人低声下气,似乎有意向江望才示好,方才在洞庭湖中,还曾要求杨自辽带他去见那江望才。到如今两人被李惟遥等人所迫,困于这岳阳城的府衙之内,庄浩明居然仍要去那龙跃岛见江望才,叫谢贻香如何能不惊。

为什么庄浩明一定要去见那江望才?

那面具人似乎也是一惊,有些不信地反问道:“龙跃岛?你去那里做什么?”

庄浩明压下心中的喜悦,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尽管告诉我,这东西能不能载我过去?”

面具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我自然可以送你去龙跃岛。只是我此番前来,原本是要救你性命,而不是送你去死。”

30 插翅而逃

庄浩明听了这话,不禁笑道:“庄某人像是那种求死之人么?我若是没有把握,又何必要去。”

面具人默然片刻,当下也不再多言。他伸手指向自己身后的那个巨汉,对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说道:“劳烦两位站到我这个朋友肩上。”

谢贻香心中正在思索庄浩明前往那龙跃岛的用意,听到面具人这话,一时不明所以。庄浩明却毫不犹豫,脚下微微一动,便跳到了那巨汉的左肩上,示意谢贻香也站上来。

谢贻香只得跃上那巨汉的右肩,然而刚一踏上,她立刻觉得不妙。自从这两人走进公堂里来,就一直是那面具人在说话,脚下这巨汉却一直没有开过口。此刻她跳到这巨汉身上,这人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侧耳倾听之下,居然连这人的呼吸声都无法听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望向庄浩明,庄浩明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那面具人伸手将巨汉身上的黑袍撩起一线,凝视了片刻,说道:“两位可以下来了。”然后只听他嘴里喃喃念道:“人重一百五十三斤六两六钱,飞鹊重两百零一斤七两四钱,两两相加,重若相仿于一倍之内,则其标向应当朝下,悬着西偏南七十六分,而今挈有力,引却无力,当风减七合三分之力,总计乃是一百四十二圈又半圈……”

谢贻香和庄浩明两人一头雾水地从那巨汉肩上跳下,只见那面具人一面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语句,一面摸出块黑黝黝的东西在地上乱画起来。谢贻香望着自己方才站立的那个巨汉,不禁心中一动,低声向庄浩明问道:“我听说用机关消息这门学问做出来最奇巧的东西,往往都是源于中原以西的波斯一国,莫非这蔷薇刺也是来自此国?”

庄浩明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想我华夏灿烂千年,又怎会不及那波斯小国?中原自古便有此一脉,只恨当今世人愚钝,非但不以此为标榜继往开来,反而沾沾自喜不思进取,这才埋没于斯……”

那面具人仿佛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忽然抬起头来,冷冷说道:“波斯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拾人牙慧,再堂而皇之地冠之以自己的名号,其行其举,可谓是恬不知耻。”

谢贻香望着面具人在地上划写出的奇怪符号,目光闪动间已微笑道:“哦?这么说来,姑娘的技艺自然要高过那些波斯人了?”

听到谢贻香称这面具人为“姑娘”,就连庄浩明也是蓦然一呆。他虽然曾和这‘蔷薇刺’打过交道,但听他的声音低哑含糊,竟从没有想过他居然会是个女子。旁边那陆大人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谢大人说……说这人是个女的?”

谢贻香微笑道:“一个女人若是想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性别,恐怕只有传记小说里,才会有这等胡说八道了。”

那面具人呆立了片刻,忽然笑道:“久闻‘纷扰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都说谢三小姐那‘穷千里’的神通可明察秋毫之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这一开口,声音顿时变做了清脆的女儿声,而且还十分年轻,恐怕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谢贻香之前听这蔷薇刺称自己为“这位姑娘”,还以为蔷薇刺并不认识自己,此时听了她这番恭维话,却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当下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说道:“我们此番前来湖广,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却接连遭到神火教的暗中算计,先后损失了三名同僚。我似乎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说那神火教本是源自波斯一国,姑娘又如此精通机关消息之术,莫非……”

庄浩明立刻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不等她说完,便接口说道:“贻香多虑了,我知道这蔷薇刺的来历,她绝不会是神火教门下。”

谢贻香听庄浩明出口否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她这番说辞本就无凭无据,只因那神火教和眼下这蔷薇刺都出现得太过蹊跷,她心怀疑虑,这才开口试探。

只听那面具人忍不住笑道:“原来谢三小姐居然以为我是神火教的人,这倒是好笑得紧。”

她缓缓扫视着庄浩明、谢贻香和陆大人三个人,又淡淡地说道:“莫非诸位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么?我这双腿乃是废的。”

要知道这面具人自从被那巨汉放到地上,一直到她组装出眼前这只“飞鹊”,当中一直坐在地上,没有挪动过丝毫。众人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由地心生怜悯:想不到这么一个心灵手巧的妙龄女子,居然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

只听面具人淡淡地说道:“时间紧迫,这‘飞鹊’既已准备就绪,你们这便骑到它背上,速速离去方好。”

庄浩明张了张嘴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下只得跨上那只木鸟的“背脊”,拱手说道:“姑娘的大恩庄某人铭记于心,他日有缘自当报效。在此就先行别过了。”

谢贻香望了望那面具人和巨汉,又望了望木鸟上的庄浩明,皱眉说道:“你究竟要去龙跃岛做什么?”

但见庄浩明哈哈一笑,眉宇隐隐有些逸兴遄飞,顷刻间便将之前的忧伤一扫而空。他看着谢贻香,嘴角带着微笑说道:“到了这个时候,叔叔自是不必瞒你。你且上来,我们路上详谈。”

谢贻香却还是有些犹豫,庄浩明又说道:“怎么,莫非你怕了?”

谢贻香冷哼一声,当即也跨上那木鸟,坐到了庄浩明身后。眼见身下那木鸟一动不动,庄浩明不禁好奇地望着那面具人,说道:“记得姑娘方才说过,这东西和风筝的原理差不多。然而此地根本就没有风,却不知这东西要如何才能升空?”

面具人向一旁的陆大人说道:“劳驾这位大人,将这公堂的门打开。”在那陆大人眼中,今夜这一切仿佛是做了场梦,而且还是一个自己看不懂的梦。他听到那面具人的吩咐,连忙上前将公堂的两扇大门推了开来。

只见庭院的墙外火光映照,那批武林人士依然坚守在府衙四周。有几条人影正手持火把站在围墙上面,眼见这公堂忽然推开了门,纷纷大喝起来。

那面具人伸出手来,在那巨汉腿上轻轻击叩,发出一阵长长短短的突突声,那巨汉便微微弯腰,突然伸出两条手臂,将那承载着庄、谢二人的木鸟一口气抱住,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谢贻香哑然失色,自己和庄浩明骑在这只硕大的“飞鹊”上,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斤,这巨汉竟竟然一伸手便举了起来,似乎丝毫不费力,当真可谓是神力了。只见那巨汉举着载人的飞鹊,猛然往公堂外的庭院大步迈出,渐渐加速成狂奔之势,一直冲到那庭院的当中。

谢贻香但觉耳旁风声疾响,惊恐之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轻,身下的“飞鹊”已腾空而起,竟是那巨汉脱手将他们扔向了半空之中。

想不到这巨汉仅仅凭借血肉之躯,居然能发出如此神力,顿时叫谢贻香咋舌不已。但见身下的这架飞鹊一入半空,两旁的木翼便开始疾速摆动,仿佛是一副真正的翅膀,扇动着径直飞向漆黑的夜空。

只听身下李惟遥那帮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混乱中那面具人又变回了低哑的声音,冷冷说道:“我早就说过,半个时辰内一定会将庄浩明逼出来。至于你们能不能将他抓住,那便与我无关了。”

31 真相大白

伴随着夜色的逐渐褪去,东边的天际已悄然翻出了鱼白色,继而露出一线旭日。庄浩明和谢贻香乘着这架“飞鹊”背对着朝阳破风而行,将整个岳阳城尽收眼底。

望着身下那变作茶杯大小的房舍,谢贻香按赖不住满心的激昂,忍不住大声问道:“叔叔,那位姑娘究竟是何方高人,居然能做出这般神奇的木鸟?我看她也不像是坏人,却为什么要化名蔷薇刺,诛杀那些清廉的官员?”

庄浩明望着前方那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一时间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扬声说道:“贻香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那便是昨夜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以后也再不要来问我。”

两人身在半空,耳中尽是呼呼而来的风声,谢贻香一时没听清楚庄浩明的话,又大声问道:“刚才你们提到的那个墨寒山,又是什么人?”

庄浩明听她还在询问,便气沉丹田,运起内力压过身旁呼呼的风声,说道:“贻香,如今我便告诉你刑捕房此行的真正目的。哈哈,说出来只怕你不敢相信,我们这次前来湖广,对外宣称是要缉拿那蔷薇刺归案,然而私下真正的目的,却是要缉拿江望才归案!没错,正是这洞庭湖的匪首江望才!”

庄浩明居然是要来湖广缉拿那洞庭湖的土皇帝江望才?

他这句话含气吐出,谢贻香自然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在谢贻香听来,所谓的缉拿江望才,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就算是朝廷驻扎在湖广东面承天府的那两万军马尽数出动,也决计不可能攻上龙跃岛,更不要说缉拿江望才了。就算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还在,加起来自己一行也才不过五个人,怎么可能去缉拿那江望才?

谢贻香心中不信,不禁反问道:“缉拿江望才?就凭我们两个人?”

庄浩明提气说道:“怎么,你害怕了?此事我之所以三缄其口,一直瞒着大家不说,这便是其中一个的原因,怕你们心生惧怕,以致不敢跟我前来。哼,你叔叔在刑捕房当了这么多年差,难道还不了解你们这帮家伙的心思?要不是我连哄带骗,手下这帮捕快又能办得成什么事?”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再说此行事关重大,缉拿江望才的决定又是机密之极,少一个人知道真相,便少一分泄露的危险。贻香,这倒不是叔叔想要故弄玄虚,我之所以一直隐瞒着你们,这也是朝廷方面的意思。莫说是你们,就连朝中达成乃至你父亲谢封轩都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怀疑上我,叫你随行一路监视于我。”

谢贻香咬着自己的嘴唇,心中还是不敢相信。相比庄浩明的这个说法,父亲怀疑庄浩明和江望才暗中勾结,所以此番借机前来投奔于他,倒是更为合情合理。她不禁大声说道:“就凭我们几个,又如何可能缉拿这天下第一悍匪江望才?朝廷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给刑捕房任命这样的行动?”

庄浩明哈哈一下,扬声说道:“这些年来朝廷之所以放任这江望才在湖广坐大,大半是因为朝中以宁丞相为首的一众文官极力掩饰,瞒住了皇帝。而他们最怕的便是皇帝因此大动干戈,派将士率兵出征。要知道我朝开国不过才十来年,自然重武轻文,那些开国的武将半数都还健在,官职更是远远高于那些文官,若是让这些武将再掌军权,再立战功,只怕那些文官的地位还会比眼下更为低贱,这便是宁丞相一党的私心算盘。”

本朝文武官员间的待遇不公,谢贻香自然早有耳闻。她听庄浩明提及朝中的纷争,虽是厌恶,还是疑惑地说道:“当今皇帝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更何况那江望才的名头在京城中早已是妇孺皆知,任凭宁丞相那些官员如何掩饰,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皇帝?”

庄浩明伸袖遮挡着迎面刮来的劲风,点头说道:“不错,的确没有任何人能瞒得过皇帝,除非是皇帝他自己。你要明白一点,便是担心那些武将****的人,不仅仅是那些个文官,皇帝他自己也对此也是十分惊惧,这些年来他一直残害那些开国功勋,便是这个缘故。试问皇帝如今身在其位,这倒还罢了,若是等皇帝百年之后,遗下的那一干皇子皇孙当中,又有谁人能镇压得住这些功高盖主的将军?”

说到这里,庄浩明“呸”的一声,吐出从自己长袖上吹进嘴里的一截线头,补充道:“正因为如此,皇帝才假装被宁丞相蒙在了鼓里,对这江望才不闻不问。如此一来,既可以把隐瞒江望才坐大的黑锅推脱到宁丞相头上,也不必让那些武将重掌兵权。”

谢贻香心中一黯,想不到朝廷中的勾心斗角,竟然早已远超自己的想象,不禁苦笑道:“这么说来,朝廷这次派刑捕房前来缉拿江望才,便是因为那两千万两被劫的军饷事关重大,影响到了湖广的安危,所以才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了?”

她这么一说,分明是相信了庄浩明“缉拿江望才”的说法。庄浩明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冷笑道:“不过那宁丞相倒也不会顾及什么湖广的安危,他这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军饷被劫一事当众禀报皇帝,却是在为自己打算——他要逼皇上依罪责罚那个人。”

谢贻香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是了,这批军饷由于朝廷一时之间找不到兵力押运,所以是由江湖上的镖局所护送。而促成此事的正是恒王,姓宁的是想借此扳倒恒王?”

庄浩明“哼”了一声,接口说道:“宁丞相虽然精明,皇帝却更是精明。他为了保住恒王,所以便弃车保帅,居然想出要我们刑部房出面,在十天之内缉拿作案的元凶江望才归案。嘿嘿,他这么安排,倘若我刑捕房真能将江望才缉拿归案,那自然就保住了恒王;倘若我刑捕房无法办到此事,那受罚替罪的羊便是我庄浩明了,也一样能保住恒王。最重要的事,此事交由我刑捕房出面,还能避免以你爹为首的一干武将重掌兵权,当真是老谋深算得紧。”

听完庄浩明这一番长篇大论,谢贻香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一时间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她不住地摇起头来,说道:“皇帝当真是异想天开,这是什么破差事?分明就是要我们刑捕房前来送死。”

却见庄浩明陡然仰天大笑,扬声说道:“贻香,莫非你直到今日,还以为你叔叔这个刑捕房总捕头的职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坐的?没有金刚钻,谁敢揽下瓷器活?皇帝的旨意当然不合情理,却是为了平衡朝中的局面,而你庄叔叔我,又岂是等闲之辈?如今我既然敢来湖广缉拿江望才,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何必来送死?”

谢贻香虽不知庄浩明的自信从何而来,但看来此行背后的目的,倒也并非是父亲的那般推测,一时间,她的心结终于被解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然而转念又想起因此而身亡的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不禁百感交集,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只听飞鹊前面的庄浩明不胜唏嘘,淡淡地说道:“正如我所说的,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此番军饷被劫,其中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处理。”

顿了一顿,他扬声说道:“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要将这场‘弥天大祸’,变作‘迷天大惑’,从而迷惑天下所有的人。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将江望才缉拿归案!”

32 束手就擒

庄浩明和谢贻香乘坐这蔷薇刺的飞鹊,眼见天色越发变得明亮,朝阳下的洞庭湖更是碧波轻盈,泛起点点霞光。但见身下的飞鹊背朝阳西飞,两旁木翼的抖动之势逐渐缓慢下来,终于呈现出了往下坠落之势。

谢贻香抬眼望去,不远处洞庭湖上,正错落有致地停排列开五十多艘虎头巨舰,和昨日杨自辽的那艘巨舰一般模样,相互间排成笔直的一列,正伴随着湖水的涌动微微起伏。而在那一排巨舰之后,一座连绵十来里的山地耸立湖心,恍如一条碧绿色的巨龙破水而出,其间面北之处地势陡转,泛出刀削斧劈的山壁,恰似巨龙仰天吟啸的龙头。

如今那绿油油的山色中隐隐还点缀着昨夜未灭的灯火,想来那便是那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整个洞庭湖的枢机龙跃岛了。

两人身下的飞鹊余势不停,径直俯冲而下,向龙跃岛上一座栽满栀子花的小山峰上而去。当此早春时分,满山的栀子花还未结苞,只有一片碧绿的花叶;但听岛上依次响起尖锐的警报声,继而鸣响出低沉的号角,想来是江望才的手下发现了两人的行踪。一时间巨舰上、湖岸上、山峰上同时涌现出上千名绿衣汉子,不知所措地凝视着空中这一幕奇景。

谢贻香见了这副架势,才知道这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之大,果然非同一般。她正惊叹间,已有漫天的羽箭从岛上破空飞来,径直射向半空中的自己和庄浩明。

只听坐在飞鹊前面的庄浩明哈哈大笑,将两条长袖如同车轮一般地旋转舞动,把飞来的羽箭一一扫落进湖中,不过片刻工夫,身下的飞鹊去势不停,便要撞上前方的那座小山峰。庄浩明想起“蔷薇刺”的叮嘱,要他们提早离开这飞鹊,便空出一只手来拉住身后的谢贻香,低声喝道:“我们走。”

谢贻香反应极快,立刻同庄浩明一起跃起,跳离开身下的木鸟。两人在空中略一提气,借着风力缓缓向岛上飘落过去。那飞鹊径直往前飞去,一股脑撞进了半山腰的栀子花从中,发出一声惊天的巨响,却是撞击之下引爆了鸟身内暗藏的机簧炸弹,顿时炸为了碎片。

谢贻香望着那飞鹊坠落处燃起的火焰,惊叹之余又隐隐有些惋惜。不知那蔷薇刺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制出这等冠绝天下的飞行器物,而且还暗设机关将其毁去,不留下丝毫残骸痕迹,其行事当真是严密得紧。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自半空中飘落而下,眼看便要摔落在岛前的空地之上,庄浩明突然挥出长袖猛拍地面,激荡起一大片灰尘来,两人的下落之势也随即稍微减缓。他借此时机,拉着谢贻香在空中接连转了三个大圈,这才消去那下落之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刚一踏足岛上的实地,庄浩明的长袖又是一挥,挡开了几把来袭的兵刃。谢贻香这才看得清楚,只见四面八方都是蜂拥而来的绿衣汉子,自然都是江望才的属下了。她急忙拔出腰间的乱离,却听庄浩明猛一呼吸,吐气大喝道:“刑捕房庄浩明连同谢将军家三小姐,特来拜见江爷。”

这龙跃岛南北走向约莫有十里长短,东西走向也有两里宽窄,犹如一条巨龙从湖中伸出龙头,面朝北方平放在了洞庭湖面上。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此时正被胳膊粗细的油绳五花大绑着,身上的大穴也被封了十之八九,只有一双脚还能动弹。在二十多个绿衣汉子的押解下,两人沿着这龙跃岛一路从北到南,先后跃过三座小丘、两条细河,合计五道关卡,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十多丈高的山峰,光秃秃的不见一星草木,孤零零地笔直耸立在岛上。只听一个绿衣汉子低声说道:“此山便是御笔峰,乃是我家江爷平常议事见客的地方。”

谢贻香心中暗自好笑,这座山峰横竖还不及金陵城外那紫金山北山峰的十分之一,却也铁着脸皮称之为“御笔峰”,那江望才当真是好大的气派。为首的一名绿衣汉子抢上几步,和那山峰前的几名守卫用暗语交谈了几句,继而便有人缓缓吹响了号角。

谢贻香见这些绿衣汉子都是一般装束,相互间没有任何迥异之处,想来是江望才的规矩极严,座下的弟子们这才装扮得十分规矩。只听那光秃秃的御笔峰内逐渐发出一阵钢铁绞动的声音,继而山体微微晃动,伴随着四面滑落的泥沙,整座山峰竟然向上升了起来,平白无故地高出一丈长短,就好比是一株巨大的竹笋从平地上破土而出。而在山峰脚下、那刚从地底升起的一截石壁上,赫然露出一个漆黑的洞穴来。

原来这御笔峰的山体内竟是暗藏玄机,入山的洞口居然隐藏在了地面之下。要想找到这个入口,便需要山体里面的人启动机关,将整座山峰升起来,才能露出埋藏在地底的洞口。要知道这山峰虽然只有十来丈高,但山脚也有二十来丈宽,合计约莫上千万斤的重量,倘若每次有人进去,都要似这般将整座山升起来,那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了。眼见这副架势,谢贻香虽然对那江望才极是不屑,也忍不住暗暗咋舌。

方才两人刚一落地,面对那四面八方涌来的绿衣汉子,庄浩明便毫不抵抗,就这么束手就擒了。谢贻香虽然不知庄浩明心里是何打算,但也不便再做抵抗,这才随他一起被那些绿衣汉子绑了个结实,又被封住了好几处穴道。此时她见庄浩明仍旧一言不发,任凭那些绿衣汉子将他推进了御笔峰山脚下的洞穴,谢贻香也只得硬着头皮紧随其后,踏入了那漆黑的山洞中。

这洞穴从远看起来黑蒙蒙的一片,似乎极是深邃,其实却只有十来步长短。谢贻香只觉脚下地势先是向下延伸出几步,立刻又变作向上之势,洞穴的走势竟是越来越高。还没走出几步,眼前陡然一亮,却是日光当头照落,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峰。

谢贻香顿时明白,原来这所谓的御笔峰却是个空壳子,整个山体当中都已被尽数挖空,只留下了外面一圈如同蛋壳般的山壁,将当中这片二十多丈见方的空地围了起来。眼见就在这圈山壁当中,此刻已悄无声息地站立了百余名身形矫健的汉子,个个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同外面那些绿衣汉子一般模样,穿的也是清一色的绿布短袄。

而就在这山壁内部的南面石壁上,浮雕出了一块石制平台,此刻上面正并排坐着三名男子。虽是隔得远了,但以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目力,倒也看得清楚。那三人当中的一人位置略微靠前,约莫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一张面如冠玉,三滤长须及胸。此时他见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进了这御笔峰内,当下便是微微一笑,高声说道:“‘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纷乱别离,竞月贻香’,果然都是人如其名,纵横飞扬。两位今日从天而降,不知有何指教?”

听他说出此话,自然便是此间的首脑了。莫非这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居然便是那割据湖广十多年,连朝廷也要忌惮三分的江望才?要知道那江望才成名于本朝开国之前,十多年来纵横于湖广大地,若说这中年文子便是那江望才,却又如何是这般年轻的模样?

33 御笔峰内

将庄浩明和谢贻香带到此间的那二十多名绿衣汉子,此时已推攘着让两人站到了御笔峰内的空地当中,便向那平台上的三人躬身行了个礼,低头退了下去,和此间原本的百来人一起,整整齐齐站立在空地的两旁。

而今庄、谢两人离那南面浮雕出的石头平台约莫有十丈距离,庄浩明眼见那发话的中年文士模样,不禁也有些意外。他沉吟半响,当即哈哈一笑,扬声问道:“说话得莫非便是此间主人、洞庭湖的江爷?”他说这句话,自然是承认自己也没见过那江望才了,无法肯定此刻平台上说话之人的身份。

这一路上庄浩明听宋玄、杨自辽等人都称那江望才为“江爷”,此刻便依然沿用了这个称呼。但见平台上那中年文士面色温和,依然微笑着说道:“庄兄所言不错,小弟姓江,名望才。江者,虽非容纳百川之汪洋大海,却也日夜奔流不息;望者,遥望、期望、盼望也;才者,则是全天下之豪杰英才。以一‘江’之力望天下之‘才’,正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了。”

这话一出,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都是一震,原来这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果然便是那江望才了。谢贻香原以为江望才身为这洞庭湖的匪首,多半是个穷凶极恶、飞扬跋扈的大汉,不料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儒雅文弱的模样,倒更像是京城书院里那些满腹经纶的学士。联想到那江望才成名已有十多年,如今看他的外貌却不过三四十岁年纪,想来自然是驻颜有方,这才一点都不显老。

庄浩明惊异片刻,当即大笑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江望才,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倒叫庄某人有些失望。”

面对他的挑衅,那江望才却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庄兄说笑了,‘江望才’这三个字,充其量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只是承蒙各位兄弟们看得起,这才将小弟的贱名捧了出来,甚至上动于天听。而我洞庭湖一脉能有今日的辉煌,靠的也绝不是‘江望才’这三个字,而是我洞庭湖各位兄弟们的齐心协力,携手并进,这才能开创出湖广这一片全新的天地。”

眼见那庄浩明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调侃之语,这江望才既然立刻便能讲出一番道理来,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话语中分明还夸赞了手下这洞庭湖的所有帮众,做安抚人心之举,言辞间还显得极是恳切。一时间,就连谢贻香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要知道谢贻香乃是谢封轩之女,自幼耳濡目染,隐隐继承着谢封轩作为大将军的统御之能。这统御之能说穿了便是所谓的煽动能力,有本事哄得众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力,谢贻香这一能力虽然在平日里看不出来,但每逢关键时刻,她一旦开口当众讲话,话语间的煽动力便能显现无疑。而今她见这江望才分明也是此道中的高手,所谓英雄见英雄,当然有些心心相惜了。

庄浩明却脸色一变,陡然止住了笑,继而义正言辞地说道:“既然阁下便是这洞庭湖的江爷江望才,那庄某人也便实话实说了。此番我率领刑捕房奉了朝廷旨意,精锐尽出,跋山涉水前来湖广,为的只是一件事。那便是要将你江望才缉拿归案,押解回京。”

而听庄浩明居然直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谢贻香顿时大吃一惊。就算真如庄浩明所言,只凭已方的两个人便有把握缉拿这望才,却又如何似这般能当面说出来?再看在场的那百余名绿衣汉子,虽然没人说话,但每一个人的目光中也隐隐露出轻蔑之意。

那平台正中的江望才笑容依然不改,反问道:“哦?缉拿小弟归案,这却从何说起?在湖广境内,小弟虽然有些桀骜不驯,但凡事也有分寸。这些年来,我洞庭湖里的水,只怕从未波及过朝廷里的那一潭深水。庄兄说要缉拿小弟,却不知小弟犯了何事?”

庄浩明迎上他的目光,正色说道:“数日前朝廷有批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运来湖广,是由北平和应天府两地的十七家江湖镖局共同护送,还因此结成了中原镖局大联盟。当中精选出来的四百五十名护送之人,个个都是武林中一流的好手。谁知这笔军饷刚一进入湖广境内,就在一夜之间尽数神秘失踪,没有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嘿嘿,世人皆知这湖广乃是江爷你的地盘,你可别告诉我洞庭湖上下对此事乃是毫不知情。”

听到庄浩明提及此事,江望才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些动容。他目光一沉,缓缓说道:“我洞庭湖和朝廷之间,虽然是剑拔弩张之势,但双方从来未曾跨越雷池一步。朝廷那批军饷,倘若当真是在湖广境内所遗失,我洞庭湖上下必定会倾巢而出,替朝廷找回这笔军饷。即便最终无法找回这批军饷,我们也要尽力平息此事,避免纷争。”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江望才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也顾不得庄浩明到底是什么打算,脱口问道:“难道那批军饷不是你劫的?”

那平台上的江望才转过目光,第一次看向庄浩明身旁的谢贻香,嘴里已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

他这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当中绝无一丝回旋的余地。谢贻香凝视着这江望才的双眼,见他眼中竟看不出一丝作伪的神色,顿时紧锁眉头。要知道朝廷那两千万两白银在被劫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在被劫之后也没有任何线索,这场弥天大劫,若不是眼前这个江望才所为,试问在这湖广境内,谁还能有这般本事,谁又还有这般动机?

只听庄浩明又大笑起来,扬声说道:“我原以为江爷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谁知却是敢做不敢当。江爷既然有胆子劫走军饷,又何必没胆子承认?”

平台上的江望才缓缓说道:“庄兄此番贸然前来拜访,小弟原以为你是和我一般心思,想要揭破此案的真相,找回军饷,从而化解开这场弥天大祸。”他顿了一顿,似乎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说道:“但是如今看来,庄兄分明已经认定了洞庭湖便是此案的幕后黑手。所以任凭小弟如何辩解,只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谢贻香听江望才说出这番话来,谢贻香心急之下,再也顾不得身边的庄浩明,开口问道:“江先生,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此事与洞庭湖无关,那么依你所见,朝廷的那批军饷,究竟是被谁劫了去?”她心中虽然还是不敢尽信这个江望才,嘴上却不知不觉将他称作了“先生”。

江望才见谢贻香还算明理,当下露出一丝微笑,说道:“谢三小姐过誉了,‘先生’这一称谓,江某人可不敢当。方才江某已经说过,朝廷的那批军饷,倘若真是在我湖广境内所遗失,我洞庭湖上下决计会坐视不理。然而……”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然而那批军饷却并非是在我湖广所遗失。据我所知,替朝廷押运军饷的镖队,在行进到江州的那个晚上,并没有继续沿着长江继续西进湖广,反而调转了船头取向南面,开往了江西的鄱阳湖。”

那批军饷居然并未进入湖广境内,更不是在湖广境内所遗失的?江望才这话一出,谢贻香固然是大惊失色,虽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一时倒还不觉得什么。然而身旁的庄浩明已是脸色大变,脱口高声喝道:“你是说那批军饷居然……居然在半路转去了鄱阳湖?”

34 祸起萧墙

只见那江望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庄兄所言不错,小弟虽不曾亲眼见到,但长江自江州以西便已属于湖广的地界,在那里不但有小弟设下的三道明雷,暗地里还有七十二个暗桩,所以朝廷这批军饷在长江当中的行进路线,是决计不会看错的。至于押送军饷的船队为什么忽然转做南下,驶去了江西的鄱阳湖,小弟便不得而知了,还曾以为是朝廷故意玩弄的什么阴谋诡计。”

庄浩明的目光顿时变得朦胧起来,似乎竟有些出神。只听他喃喃念道:“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难道是……”江望才立刻打断他的话,接口说道:“既然庄兄知道关于鄱阳湖的事,小弟也不必多费唇舌。此事既然牵连上了那鄱阳湖中的神祗,虽然大家都是靠湖为生,但我洞庭湖也不便再插手其间了,还请庄兄谅解。”

说着,他转望向谢贻香,抱拳说道:“还请谢三小姐幸苦一趟,将江某的这些话回禀金陵朝廷,尽量化解双方之间的误会,以免再起战火,祸及湖广百姓。”

谢贻香虽不知那鄱阳湖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居然让庄浩明、江望才这等人物讳莫如深。但从两人一进来起,这江望才便一口一个化解误会,双方和平相处,倒像是一心要为湖广百姓谋福祉。如今见他居然还托付自己带话给朝廷,谢贻香不禁冷笑一声,说道:“既然江先生口口声声是为了湖广百姓,那何不解甲归田,归顺于我朝廷?若是如此,这湖广乃至天下间的百姓,自然可以安享太平。”

江望才听了她这话,不禁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听他反问道:“你们不远千里自金陵前来我湖广岳阳,这一路上自然看得清楚。江某敢问谢三小姐,相比之下,百姓们是在我这湖广境内安居乐业的好,还是在那金陵城里好?”

他这一问,居然将谢贻香问得哑口无言,湖广境内虽然不在当今朝廷的管辖中,却是一片繁荣昌盛之景,比起难民四起的江南各地,这里倒当真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了。只听平台上的江望才又说道:“依谢三小姐看来,我若是将湖广交还到朝廷手中,单单对我湖广的百姓们而言,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谢贻香还没想好应当如何回答江望才的话,庄浩明已大声喝道:“中原自古便是九州同心,相互间牢不可分,你却在这里狗屁连天,大放厥词。你一口一个替湖广百姓着想,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个人的私欲罢了。嘿嘿,因为这湖广若是归顺我朝,百姓依然是百姓,你江望才却不再是江望才,而是阶下之囚。”

他不等江望才回话,又继续说道:“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庄某人今日虽然落在你手中,但也决计不会向你屈服。听说你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此时坐在你身边的两位,可是那‘虎啸风生’郑千金和‘虎行天下’路呈豪?庄某人早就听闻路先生的那一套‘六合神刀’惊世骇俗,今日既然有幸,便想来领教一番。”

平台上的江望才见庄浩明突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不禁微微一愣。当下他细细打量着平台下的庄浩明,又转头望向此刻正坐在自己右首的那人,似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要知道此刻那南面山壁的平台上,除了坐在当中的江望才,还有两个人分坐于他身后左右,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其中左首的那人冷眉冷眼,乃是洞庭湖二虎中的“虎啸风生”郑千金;右首的那人满头乱发披肩,便是庄浩明指名要越战的二虎之一“虎行天下”路呈豪。

耳听庄浩明向自己约战,江望才也疑惑地望向自己,那“虎行天下”路呈豪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疑惑,说道:“我何必要与他动手?”

自从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进到这“御笔峰”内,自始自终除了江望才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想来是江望才这里有什么严厉的规矩,让手下之人不得随意出声。那路呈豪此时见事情突然落到自己头上,这才开口说句话。

却见平台上的江望才缓缓皱起了眉头,突然淡淡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庄兄居然敢孤身前来小弟的龙跃岛,还口口声声说要将我缉拿归案。路兄弟,我素来待你不薄,莫非你和这庄浩明之间,暗藏着什么交情?”

江望才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在场所有人一愣之下,脸色都随之一变,空地当中的庄浩明似乎也吃了一惊。谢贻香眼见众人这副模样,心中一动,陡然明白过来:原来庄浩明说的要缉拿江望才归案,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此番刑捕房一行人前来湖广,先后历经千辛万苦,还折损了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就连庄浩明也是九死一生,却仍然一心要前来此地面见江望才,要将他缉拿归案。看江望才这个反应,原来却是这龙跃岛上,就在江望才的身畔,居然有刑捕房安插的内应。

而这个内应,自然便是那“虎行天下”路呈豪了,否则庄浩明如何点名要和他交手?当然是想趁机搞些猫腻,来个里应外合了。然而即便如此,谢贻香也想不明白,即便有这路呈豪的相助,莫非就能在这铁壁铜墙般的龙跃岛上将江望才缉拿了?

然而相比之下,最为可怕却是那平台上的江望才。不过是听了庄浩明的一句约战之言,顷刻间便已举一反三,堪破了庄浩明的用意,其心智当真是可怕之极。

只听平台上的路呈豪怒喝道:“绝无此事,还请江爷明鉴!”话音刚落,他身在的那个平台后便开启了一道暗门,立刻便有十多名绿衣汉子门里涌了出来,手持兵刃将路呈豪围在座位上。

眼见生出这般变故,这御笔峰内顿时有些混乱,倒是因为庄浩明的一句话祸起萧墙了。空地两旁的绿衣汉子中,突然便有人大声叫道:“大家保护江爷!”话音一落,顿时又有人喊道:“先杀了这两个朝廷的走狗!”继而呼喊声此起彼伏。

谢贻香见此情形,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个喊叫的绿衣汉子,分明就是刻意而为,在故意制造混乱。然而和庄浩明里应外合的“虎行天下”路呈豪,分明已被江望才当场发现,这些刻意而为的躁动,又还有什么意义?

当下谢贻香急忙望向身边的庄浩明,却见他脸上虽是惊惶的模样,嘴角却隐隐泛起一丝得以的微笑。

眼见这御笔峰内便要乱作一团,忽听平台上的江望才沉声喝道:“不许慌乱,所有人全都给我原地站住了。”

35 一飞冲天

江望才这一喝虽是平平无奇,当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原本空地四周起哄的那些个绿衣汉子,此刻听他发话,也再不敢造次,都缓缓安静下来,再不敢有丝毫动作。

平台上的洞庭“二虎”之一的“虎行天下”路呈豪当下还要辩解,江望才微抬手臂,便止住了他说话。一时间那江望才的脑海中可谓是飞速转动,极长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龙跃岛之所以屹立洞庭湖不沉,得以笑傲湖广十多年,是靠众位兄弟抛头颅、洒热血,用性命拼杀出来的。江某人别无所长,唯一的长处,便是紧守这‘公平’二字。只有公平,才能让兄弟们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从而让每一位兄弟,都能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已变得沉重起来,继续说道:“谁知眼下大伙的日子虽然都好了起来,但我们当中有些个兄弟,却反而觉得不公平了。而且这些个兄弟,并没有来找江某讨个公平,而是在暗中拉帮结派,要想搞出一场大动静来,甚至不惜毁掉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一片基业,当真是叫江某心寒得紧。”

在场的那些绿衣汉子听了江望才这话,大半都是愤怒之色,还有小半却低下了头。那江望才说完这话,便转头望向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又淡淡地说道:“庄兄和谢三小姐远来是客,今日倒叫两位看笑话了。有句俗话说得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我龙跃岛这个大家之中,难免也会有些兄弟不和的摩擦。所幸这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兄弟们相互间把误会说清楚,也便和好如初,不再记仇了。所以今日之事,不过是家事罢了,只怕是要让庄兄失望。”

眼见这江望才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御笔峰内的混乱尽数摆平,重新掌控住了局面,庄浩明倒也有些钦佩。当下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言语。只听江望才又说道:“这位庄兄和谢三小姐,都是当今武林顶尖的高手。眼下他们虽被缚于阶下,但依我看来,只怕他们身上的油绳打的却是活结,而他们身上的穴道,只怕也未当真被封住了。”

当下江望才转头望向左边的“虎啸风生”郑千金,吩咐道:“须知缚虎焉能不紧?郑兄弟,有劳你下去查验一番。”那郑千金冷着一张脸并不作答,身影一晃,便已跃下了平台,一步一步地向庄浩明和谢贻香走来。

谢贻香听了江望才这话,一时倒提醒了她,急忙运功提气,但觉身上的七处大穴被封得严严实实,却是那封穴之人根本不曾作假。片刻之间那郑千金已来到两人身前,双眼冷冷地盯着庄浩明,目光中尽是逼人的寒意。谢贻香见他伸出一双大手来,缓缓捏住庄浩明的两边的肩胛,竟是打算废去庄浩明浑身的武功,心中顿时暗叫不妙。

不料就在这弹指一刹那间,那郑千金的脸上突然迸现出惊恐之色,嘴里高声喝喊道:“大家小心!这庄浩明的穴道并未被封,速速前来将他拿下!莫问!”

郑千金这一声大喝居然暗自运上了真力,几乎是响彻了天地。一时间整个“御笔峰”内回声四起,交荡不绝,每个人耳中都响起他的话:“莫问……莫问……”。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四周立刻便有几十个绿衣汉子跟着郑千金大喝道“莫问!”继而纷纷行动起来,向自己和庄浩明身边直冲过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眼见这一变故,平台上的江望才也是意外之极。他反应极快,急忙大叫道:“各位兄弟切莫……”他话刚说得一半,御笔峰当中的空地上,就在那混乱的人群里,原本被绑缚点穴的庄浩明,突然腾身而起,如同一只猛禽怪兽飞在半空,张牙舞爪扑向平台上的江望才。

而此刻庄浩明身上之所以绳索尽除、穴道尽解,不用多想,也知道定然是那郑千金刹那间做出的手脚。

原来与庄浩明里应外合的,至始至终都然是这个“虎啸风生”郑千金。而之前庄浩明故意提及那路呈豪,却只是虚晃一枪,故意让江望才起疑。而江望才果然上当,当真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眼见庄浩明凌空飞起,一时间在场众人不禁呆立当场。那江望才如今所在的那个平台,乃是浮雕于南面的山壁之上,离地约有三丈多高,而离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站的地方,更是相隔十多丈距离,其间的距离,几乎可算得上是一道天堑了。当年江望才在拟定这御笔峰内的修建构建时,早已计算得相当清楚,天下间决计没有任何人,能在一跃之间从山峰当中的空地当中,跳到这南面的平台之上。

可惜眼下飞身而起的白发老者,乃是号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刑捕房总捕头、天下第一神捕庄浩明。如果定要评选出一位当世轻功最高的人,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选庄浩明。

但见半空中的庄浩明如闪电,如迅雷,带起的劲风直刮得地上沙石乱溅,在场的所有人都暗自憋了一口气,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齐抬头望向身在半空中的白发老者。

庄浩明凭借自己这全力的一跃飞身而起,一直冲到了江望才所在的平台前两丈距离处,却终于去势已尽,无力为继,呈现出了向下坠落之势。在场的那些绿衣汉子见庄浩明毕竟没能一口气飞出十丈,从而跳上平台,大半的人都松了口气,却有小半的人暗暗叹了口气。

谁知那即将坠落的庄浩明却陡然深吸了一口气,两条长袖狠狠地向下甩落开来,发出“噗噗”的两声巨响,听声音就像他在半空中放了两个屁。但见随着他的长袖甩落,激荡的气流中他已借势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右脚猛然向前一跨,居然踏上了南壁上那个平台。

在这刹那间,平台上的“虎行天下”路呈豪本要出手阻拦,却被围在他身旁的四个绿衣汉子紧紧地按住手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庄浩明登上了平台。

庄浩明一上得平台,当即从右边的长袖中伸出一条干枯的手臂,一招之间,便已扣住了平台正中那江望才的后颈,一举制住了他的要害。

原来这声名狼藉的天下第一悍匪,洞庭湖的匪首江望才,竟然不会武功!

36 逢场作戏

庄浩明此番发难,从他飞身而起到最终制服江望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想不到这洞庭湖之主江望才,居然不懂武功的,直到此时后颈被庄浩明制住,这才明白了眼下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庄浩明胜券在握,一手扣住江望才的后颈,一手竟忍不住兀自挥舞起来,嘴里放声狂笑道:“要知道庄某人的这一身轻功,可谓是千锤百炼而成,你可知当中我忍受了多少个酷暑寒冬?又有多少次的伤筋动骨?哈哈,这才能有我庄浩明今日的辉煌!”他激动之下,话语竟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江望才后颈被制,只觉浑身无力,怒极反笑道:“好你个郑千金,原来却是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庄浩明已左手如飞,同之前那些绿衣汉子封住自己的穴道一般,也将江望才上身的七处大穴连同哑穴一并封住,只留下他的一双腿还可以动弹。

御笔峰内的在场的百余名绿衣汉子,直到此刻才醒悟过来,顿时一片哗然,沸腾起来。混乱之中谢贻香身旁的郑千金悄悄伸手一拂,谢贻香便觉得身子一热,周身的穴道已尽数被解开。她正要抢上前去,赶到庄浩明所在的平台上,却见红光一闪,一物自混乱的人群中向自己飞砸过来,细细一看,却是自己先前被人缴获去的乱离。

谢贻香连忙伸手接过自己的刀,心中顿觉安定了不少。只听平台上的庄浩明又放声喝道:“在场的所有人,通通不许动弹,否则我立刻便取了这江望才的性命。”

那江望才满脸怒色,却苦于哑穴被封,一张利嘴一条巧舌嘴竟是发不出声音来。平台下人的郑千金连忙叫道:“江爷如今在这庄浩明手中,众位兄弟切莫轻举妄动。”在场的绿衣汉子听到他这话,再看看眼下的局势,都不禁逐渐安静下来,一筹莫展地望向平台上的庄浩明和江望才。

眼见局面发展成这般模样,谢贻香终于明白整件事情的缘由,却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庄浩明信誓旦旦地说要缉拿江望才归案,其实却是这洞庭湖中、龙跃岛上的一场内讧罢了。看眼下的形势,这个江望才的左膀右臂、“虎行天下”郑千金,多半便是这次叛乱的主事之人了。

虽然不知道庄浩明是如何与这郑千金勾结上的,但谢贻香举一反三,自然也猜到了一二。想来多半是这郑千金心怀不轨,想除掉江望才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的夺权篡逆之举无法服众,这才和庄浩明私下勾结,要庄浩明前来龙跃岛把江望才缉拿回金陵,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坐上这洞庭湖主之位。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终于明白为何父亲谢封轩会对庄浩明产生怀疑,这庄浩明果然和洞庭湖的反贼有所勾结,却以为是和江望才有所勾结,合谋窃取了那批军饷。谁知庄浩明勾结的匪类,竟是江望才的左膀右臂“虎啸风生”郑千金,其目的则是要共同对付江望才。

回想起方才那些个绿衣汉子所叫喊的那声“莫问”,自然就是此番发难所约定的暗号。最令谢贻香惊愕的是,如此一个荒谬的计划,想不到最后居然被庄浩明和郑千金两个人一唱一和给完成了,倒是叫人又气又好笑。

谢贻香不禁又扫视了四周一圈,眼见在场的几百个绿衣汉子中,倒有近半数的人脸带微笑,心怀鬼胎,可见这郑千金此番的叛变准备得倒是极为充分。

此时庄浩明已拉起江望才,双双从那平台上跳了下来。只见庄浩明满脸都是张狂的神色,大摇大摆地走在空地之上,向那出口处的洞穴而去。谢贻香连忙抢到庄浩明身旁,和他一左一右将江望才护在当中。眼见周围的绿衣汉子有的虎视眈眈,有的挤眉弄眼,谢贻香嘲笑之余,又隐隐生出一股厌恶之情来。

当下庄浩明和谢贻香押着江望才,眼看就要进到那个出入御笔峰的洞穴,却有十多个人通过那洞穴,从外面冲了进来。那当先的一人绿衣短须,确是庄、谢二人所识得的,乃是昨日在洞庭湖上打过照面的“三豺”之一“裁云剑”杨自辽。

这杨自辽本是掌管洞庭湖湖面上的防御,谁知这清晨时分还没来得及出巡,就听见御笔峰内示警,这才立刻带人冲了进来。庄浩明见这杨自辽现身,回想起昨日在巨舰上受到的侮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笑道:“姓杨的来得正好,赶紧给我滚过来!”

杨自辽眼看这副场景,一时间还摸不着头脑,郑千金已大喝道:“江爷不慎落在这庄浩明的手中,杨楼主千万不莫乱来惹怒于他,还是照他的话去办为好。”

要知道这郑千金身为“二虎”之一,地位自然高出杨自辽的“三豺”一筹,再加上庄浩明的左手此刻扣在江望才的后颈之上,只要略一发力,便能当场扭断江望才的脖子。杨自辽微一犹豫,当即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庄浩明身前,说道:“不知庄兄有何见教……”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陡然抬脚将他踢了个跟斗,嘴里大喝道:“昨日话不投机倒也罢了,想我庄某人一大把年纪,谢三小姐又是名门千金,你居然要我们跳船下湖,自行游回岸边,当真是禽兽之举。我且问你,你做为一个人,还有没有一点最起码的素养?”

须知庄浩明这些年来地位显赫,一直在京城中养尊处优,任谁都不敢当面忤逆于她。此番接下朝廷这等苦差,千里迢迢来到湖广,一路上可谓是受尽了百般凌辱,还先后损失了三名刑捕房的同僚。到此刻终于大事已成,庄浩明自然再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愤,是以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那杨自辽被庄浩明这一脚踢得口中鲜血狂喷,却极是硬气。他当即挣扎着爬起身来,重新站在庄浩明面前,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我各为其主……昨日……昨日我若是知道庄兄要做出这番壮举,恐怕便不是请你下船这么简单了,而是……而是要……”

庄浩明大喝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真他妈的是条好汉!”说着又是一脚踹出,重重地踹在了那杨自辽胸口。只听一阵骨骼碎裂之声,杨自辽的身子随着他这一脚往后飞出,背心重重地撞在山壁上面,连鼻孔里也呛出了鲜血。

谢贻香见庄浩明的举动隐隐有些癫狂,急忙拉着他向那出入的洞里走去。转头再看那杨自辽满脸是血,面如紫金,即便是能保住性命,恐怕后半生也只能做个废人了。一时间谢贻香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突然涌上心间。

此时庄、谢两人已押着江望才穿过了山洞,出来便已是御笔峰外。只见四下都是闻风而来的绿衣汉子,这御笔峰外竟然挤满了上千人之众。庄浩明当即狂笑不止,扣着江望才的后颈绕场走了一大圈,一边走一边骂,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这才过身来,大步踏向这龙跃岛的岸边。

谢贻香紧跟在庄浩明身旁,突然开口说道:“恭喜庄大人大功告成,虽然历经了千幸万苦,毕竟还是缉获了这洞庭湖的匪首。”

庄浩明听她突然发话,当下也不假思索,大笑道:“想我庄某人是何等人物?区区一个江望才罢了,我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过。要知道这次西行之前,我便早已成竹在胸,知道此事必成。之所以带上你们几个同行,也不过是想要你们借此沾点光,回去也好升官发财,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痛,不禁想起了身亡的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然而转念之间,他这一丝悲伤之情又被大胜后的喜悦所压了下去。眼见快走到岸边,庄浩明便扬声对周围的绿衣汉子说道:“立刻替我准备一条大船,送我们离岛回到岳阳城。我便在这里等着船来,每等上一炷香的时间,便撕下他一块肉。”他嘴里说着,右手陡然探出,径直把江望才右边的耳朵给拉扯了下来,血淋淋地扔在地上。

他这一举动自然震慑全场,那江望才毕竟穴道被点,虽然疼痛,却也叫不出声。当先而来的郑千金立刻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大声叫道:“休得伤害我家江爷,速速去给他们备船。”周围立刻便有十多名绿衣汉子挤出人群,向那湖边奔行而去。

谢贻香见此情形,心中已然不在犹豫。当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庄大人可曾想过,就算你能顺利把这江望才押解回京,洞庭湖却依然是这个洞庭湖,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庄浩明听谢贻香突然说出这话,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眼下形势凶险,你我还未脱困。有什么事,等我们安全离开了此地再说不迟。”

谢贻香见他虽然有些失态,神识还算清醒,便又缓缓说道:“两千万两军饷被劫,事关两万军士的安危,也关系着整个湖广的安危。朝廷却只顾盘算得失,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平息朝中的纷争,却是置天下的安危于不顾,当真是可笑之极。”

说着,她突伸出左手,紧扣住了那江望才的肩头,竟是要将这江望才从庄浩明手中夺过来。

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庄大人,你以为今日当真是你抓住了这洞庭匪首么?根本就错了,今日你不过是相助这群匪类,替他们发起了一场换汤不换药的叛逆。”

37 空山鸣涧

眼见谢贻香突然出手,原本掌控在庄浩明手中的江望才差点就被她夺了过去,庄浩明大惊之下,扣住江望才后颈的手立刻运功发力,嘴里大喝道:“天大的事也等到回了京城再说,你莫要在此时给我捣乱!”

谢贻香以左手扣住江望才的肩膀,庄浩明这一发力,她顿时觉得左手一热,却是庄浩明的内力借着江望才的身体传了过来,险些将自己的手震脱开去。

当下她急忙抓紧江望才,嘴里说道:“我们身为刑捕房的捕快,缉拿凶徒乃是为了上保家国,下安黎民。却不是与匪类勾结,帮他们争权夺位。”

庄浩明见自己发出的内力居然没能将谢贻香弹开,倒是暗自吃了一惊,当即运足十成的功力,一股脑尽数传到了江望才身上,顺势向谢贻香袭去。要知道他这修炼了几十年的功力,又如何是谢贻香能够抵挡的?立刻便将谢贻香扣住江望才的左手弹了开去。

骤然间却见眼前红光一闪,向庄浩明迎面划来。庄浩明一时不防,急忙缩头躲避,一缕白发已伴随着谢贻香那乱离的刀光飘落下来。

谢贻香已借机重新伸手,拉住了江望才的手臂,沉声说道:“此人不能抓。”说着便把江望才往自己这边拉扯。庄浩明勃然大怒,挥袖拍向谢贻香,喝道:“此人是祸乱天下的匪首,又怎么不能抓?”谢贻香挥刀荡开庄浩明的长袖,又说道:“此人好歹一心要护着湖广百姓,不愿无故挑起争端。要是今日将他抓走,你能保证后面坐他位置的人也是这般心思?”

眼见这刑捕房中的一老一少两人一言不合,居然自己打了起来,周围的那些绿衣汉子都是茫然不解,便有不少人想要趁机上前把江望才救回来。

人群中那郑千金见此变故,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更是大急,眼看自己与庄浩明合谋的计划便要成功,庄浩明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如何能在此时添乱?他当下连忙喝道:“刀剑无眼,混乱中难免会伤了江爷,大家切莫轻举妄动。”

他这么说,自然是怕那些没跟自己一起谋反的帮众趁机救回了江望才。然而以此刻的形势,在场绿衣汉子听了他这话,一时倒真不敢出手了,只是缓步走上前来,将交战中的庄浩明、谢贻香两人连同江望才一起围在了当中。

场中的谢贻香和庄浩明隔着一个江望才相互拆解了好几招,却是谁都没能占到便宜。庄浩明的火气越打越大,当下索性松开扣着江望才后颈的那只手,双袖齐出,一起迎战谢贻香的乱离,嘴里骂道:“你这丫头到底发什么疯?要是我们不能按时把这江望才押解回京,化解开朝中的这场暗战,我刑捕房一门上下都要受到牵连!”

庄浩明这一双袖齐出,谢贻香不禁压力顿生。她一面躲避着庄浩明的长袖,一面冷冷说道:“你若一心想要化解开这场祸事,那便放了这江望才,我们同他齐心合力,一起去那鄱阳湖寻回失窃的军饷。”

庄浩明听得这话,陡然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破口骂道:“你懂个屁,你连鄱阳湖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嘴里说着,两只长袖阴阳同现,一只犹如江海凝清光,一只犹如雷霆收震怒,竟是动了真怒,要在一招之间将这谢贻香当场击倒。

谢贻香见庄浩明施展出这招来,心知凭自己的修为根本无法抵挡,当下她却反而踏上一步。将手中的乱离高举过头顶,向庄浩明当头劈落。百忙之中,她嘴里也不忘回复庄浩明一句,说道:“怎么,莫非你怕了?”

伴随着谢贻香这声“莫非你怕了”,庄浩明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片惊恐之色。要知道谢贻香此刻的这一刀自上而下劈落,虽是江湖中最常见也是最简单的一招“独辟华山”,但须知这招“独劈华山”若是在那“江南一刀”先竞月的手下施展出来,当真可以说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庄浩明就曾亲眼见过好几次。

如今眼见谢贻香明明已经无法抵挡自己双袖的攻势,却突然使出这招“独辟华山”来,庄浩明心头一跳,猛然省悟:“这丫头是先竞月的师妹,也是先竞月未过门的老婆!”想到这一点,情急之下庄浩明再容不得细想,立刻就地一滚,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谢贻香却哪里会使先竞月那招独一无二的“独劈华山”?此刻她这一招不过是摆了个架子吓唬人。眼见庄浩明果然中计,她急忙伸手拉过场中的江望才,拖拽着他往四周的人群中跑去。

那江望才虽然穴道被封,但一双脚却是行动如常。方才庄浩明和谢贻香动手之间,他本有好几次机会可逃脱,却一直不曾动弹。要知道江望才是何等精明之人,既然此番的叛变早有预谋,若是自己跑回周围的人群当中,只怕立刻便有谋反之人前来暗杀自己。

可是如今谢贻香为了避开庄浩明,居然拉着自己奔向绿衣汉子的人堆里,江望才心中虽是大急,嘴上却说不出话来。

而那庄浩明被谢贻香的一招“独劈华山”吓得就地打了个滚,身上顿时沾满黑泥。待到他重新站起身来,江望才已被谢贻香拖拽着飞奔而去,眼看就要钻进人群里了。他惊怒之下连忙飞身而起,施展出自己那冠绝天下的轻功来;不过一个呼吸之间的工夫,他便扑到两人的背后。

谢贻香听得脑后风声,心知是庄浩明追来,当下头也不回,乱离反手向后劈出。

她这一刀劈出时无声无息,却渐渐激荡出了风声,继而响彻于天地之间,隐隐中仿佛竟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只听“嗤嗤”声响,四面犹如飞起了一片灰扑扑的蝴蝶,却是庄浩明那两条长袖,已然被谢贻香的刀风割裂成了碎片到处乱飞,就连他胸前的衣衫上,也被割破了好长一条口子,差点就是见肉出血。

庄浩明吓得魂飞魄散,在疾奔中陡然停下自己的身形,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起来,嘴里惊呼道:“谢封轩的‘空山鸣涧’!他几时传给你的?”

只听谢贻香冷笑道:“就在他要我随你一同西行、沿途监视你之前。”话音落处,她已拉着江望才窜进了人堆,在场的上千个绿衣汉子或惊或喜,纷纷要将谢贻香拦下,却又被挤得伸不开手臂,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那郑千金反应极快,急忙低声吩咐身边的几名亲信,要他们趁乱将江望才击杀在这人群之中。却不料谢贻香拉着江望才一进到人群里,便施展开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在人群里左一跳,右一蹦,绿衣汉子们虽然张牙舞爪,却哪里抓得住她?

想不到谢贻香居然使出了大将军谢封轩的成名绝技“空山鸣涧”,庄浩明惊愕之下竟也有些懵了。若是他那柄银枪还在,自然是毫无顾忌,只恨那柄银枪却被神火教的神秘老者击落进了洞庭湖中,以至于此刻的自己双手空空,就连长袖也被毁去。一时之间,堂堂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竟然不敢去招惹谢贻香的乱离。

再看人群中的谢贻香带着江望才忽左忽右地腾挪闪躲,径直往岸边的洞庭湖而去。由于此刻这上千名绿衣汉子尽数挤在这里,相互间乱作一团,居然对谢贻香无计可施。当下这些绿衣汉子只得前呼后拥,随着谢贻香和江望才的去势,逐渐挤到了洞庭湖边。

那郑千金急得手忙脚乱,暗地里早已把谢贻香的祖宗先人全部问候了一遍。眼看谢贻香就要去到湖边,他连忙大声叫道:“这丫头想要跳湖水遁,大家全部就地站立,千万不要再动弹了。”只要众人停住不动,自己的人便有机会上去拦下谢贻香,趁势击杀江望才。

上千名绿衣汉子听到郑千金的喝声,急忙就地站立不动。可是这上千人挤在这里,这一突然停顿,半数的人都收不住脚,立刻又撞翻了一两百人,场面却是更加失控。混乱中谢贻香紧紧拉住江望才,脚下蝴蝶穿花,手中刀光闪耀,乱离所到之处,尽是绿色的碎布满天乱飞,却是好几十人的衣服被她的乱离割破。

庄浩明此时已定下心神,当即腾空而起,踩踏着脚下的一干绿衣汉子,飞身追向谢贻香和江望才两人,时不时还要小心躲避着部分洞庭湖门下刺向自己的兵刃。却见那谢贻香带着江望才,终于奔到了洞庭湖边,她当即伸手解开了江望才的穴道,继而“扑通”一声,两人便同时跳进了洞庭湖中。

原来这龙跃岛地处洞庭湖的湖心一带,四周却并没有浅滩,不然也容不下杨自辽乘坐的那些三丈高巨舰停泊。眼见谢贻香拉着江望才跳进了湖里,便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在场众人皆是不知所措,只得呆立在了当场。

那郑千金气得暴跳如雷,自己策划的这场叛乱眼看便要成功,谁知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最可恨的是,居然没能把江望才置于死地,这叫他今后的日子如何过得安生?他急忙吩咐手下的人去湖里搜寻,然而上百名熟识水性的好手,在湖中找了大半天工夫,却连谢贻香和江望才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江望才是否还活着?一时间没人认敢肯定,更没有人敢否定。整个龙跃岛上犹如炸开了锅,纷纷乱做一团。

庄浩明凝视着眼前那八百里洞庭湖水,只觉万念俱灰。他心里终于明白:“原来经历了这许多事,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都没改变过。依然是那个只认死理、一意孤行的臭丫头……”

【本案(上)完】

01 刀下无情

一把挂着九个铜环的鬼头大刀。

一把比纸片还薄的凤鸣刀。

一把刻有姓名的金背大砍刀。

一柄满是缺口的青锋剑。

一柄四十六斤的阔刃重剑。

一支系满了避邪红绳的青天钩镰枪。

还有一双长满老茧、五根手指一般长短的手。

七种兵刃,七位主人。

已近黄昏,无限夕阳。他们的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折射出金黄色的晚霞。

但是没有人伸手擦拭,更没有人开口说话。七种兵刃的七个主人只是默默地围成一个圆圈,而这个圆圈当中,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剑眉朗目的白衣青年。

他似乎根本没看到眼前这七种兵刃,更没有去看这七位冷汗淋漓的兵刃主人。他只是高昂起头来,用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街边那一家酒楼。

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小酒楼,无论你走到哪一个小镇上,都能见到这种两层高的酒楼。此刻虽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这家酒楼却紧闭着两道木门,似乎竟已打烊了许久。

但是在白衣青年的眼中,这家平凡的小酒楼,却仿佛是一只洪荒巨兽。

“阁下孤身一身,单骑前来我岳阳城,究竟所为何事?”

一双手的主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说完这话,他不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即又“呸”了一声,吐掉滴落进嘴里的一滴汗水。

被他们围在当中的白衣青年并没有回答。

眼见落日缓缓西沉,终于只在天际留下一线昏黄色,那白衣青年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手的主人立刻黑者一张脸,这次却只说了两个字:

“找死!”

然后他的一双手动了。先是互相拍击了一掌,然后双掌齐出,一前一后地攻向那白衣青年的后心。

这一招看起来非常简单,却是手的主人苦练了三十年之精髓所在。看似简简单单的双掌击出,暗地里竟是藏着十六个变化。任凭那白衣青年如何拆解,这一双手都有一一应对的后招。

白衣青年却并没有拆解,而是躲避。

他脚下一动,就在弹指间的光阴中向前滑出三尺距离,将那两只手的十个个变化远远甩落在了身后。而至始至终他就没看过那一双攻向自己的手,两只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家酒楼。

看到白衣青年露出的这手轻功,手的主人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惊的是自己的轻功不及这白衣青年,喜的却是这白衣青年的轻功也不过如此。

于是手的主人立刻向另外六种兵刃使了个眼色,三把刀两柄剑和一支枪顿时便有了生命,一齐往白衣青年身上招呼过去。

白衣青年既没有招架,更没有反击。

他只是施展开轻功在酒楼前四面八方地游走起来,将七种兵刃的攻势一一躲开。

他时而如同破浪的鲲,时而又如同腾空的鹏。

但是这七种兵刃没有一种是好惹的。刀光、剑影、枪势、掌风挥洒倾泻,逐渐织造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白衣青年牢牢地笼罩于其中。

不管是鲲还是鹏,都决计逃不出这张天罗地网。

所以没过多长时间,便听“砰”的一声闷响,白衣青年的左肩已被手给扫中了。

眼见自己这一掌居然没能将对手当场击倒,手的主人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惊的是自己的内力不如这白衣青年,喜的是这白衣青年的内力也不过如此。

于是手的主人立刻又向另外的六种兵刃使了个眼色,然后三把刀两柄剑和一支枪就变得更毒辣了,再不留丝毫情面,尽数往白衣青年身上招呼过去。

转眼间白衣青年的后背也被那凤鸣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伴随着点点飞溅的血滴,凤鸣刀的主人怒喝道:

“你这小子,要是再不弃刀认输,立刻便要你血溅当场!”

白衣青年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张俊朗的脸上静如止水。他至始至终都没看过围攻自己的这些人一眼,两只双眼还是死死地盯着那家酒楼。

那家酒楼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白衣青年如此警惕?

一时间,手的主人杀心顿生,陡然大喝了一声:“收网!”

其他六种兵刃立刻齐声喝道:“收网!”

“收网”是他们的口令,也就是合力做出绝杀的意思。

然后这七种兵刃就同时发出了绝招。

青锋剑和阔刃重剑左右绞出,锁住白衣青年的双肋。

鬼头大刀和金背大砍刀并行劈下,砍往白衣青年的两肩。

凤鸣刀斜起横抹,割向白衣青年的后颈。

青天钩镰枪破空疾刺,捅至白衣青年的前胸。

还有一双长满老茧、五根手指一般长短的手,从天而降,径直抓落白衣青年的头顶。

七种兵刃的这记合力绝杀,早就在私底下演练过了上千次,临阵对敌更是从未失过手。据统计,先后共有一十六名顶尖的武林高手,都是命丧于他们的这一记绝杀之下。

此刻这七个人配合得恰到好处,齐心合力之下,绝杀之势已成。伴随着最后一缕残阳消逝于天际,以这家酒店为圆心,整个小镇都随着他们这一记绝杀,弥漫起一片纵横激荡的杀气。

杀气之中的白衣青年面色肃然,双眼中也随即迸现出一丝火星。

他终于感受到了危险。

仍然没有闪躲,他只是伸手掀起腰身下的衣摆,然后露出一柄漆黑的长刀来。

看到这柄漆黑色的长刀出现,那家酒楼的两道木门门突然向外飞出,一个掌柜摸样的人从酒楼里纵身跃出,嘴里惊呼道:

“刀下留人!”

可惜一切已经结束了。

鬼头大刀、凤鸣刀、金背大砍刀、青锋剑、阔刃重剑、青天钩镰枪以及一双手,同时掉落在了地上。

而这七种兵刃的主人,脸上兀自带着一丝茫然,也伴随着掉落地兵刃缓缓地向后倒下。

一条均匀的红线逐渐从这七个主人的脖子上浸透开来,继而鲜血急喷,居然从伤口中飙起三尺多高。

白衣青年只是轻轻甩落掉刀锋上的血滴,小心翼翼地收刀入鞘,然后静静凝视着那个从酒楼里冲出来的掌柜。

“好快的一把刀。”

掌柜惊呼道。他一一望向地上的七具尸体,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道:

“只恨在下有眼无珠,竟然不识得威震华夏的竞月公子。否则他们七个人,也就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白衣青年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无奈,淡淡地说道:“我本不想杀人。”

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刀一出手,生死便再不由人掌控。就连我也不能。”

他的人冷,刀也冷,话语更冷。

掌柜的心里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他呆立了半晌,终于拱手说道:“在下宋玄,江湖人称‘破财免灾’的便是。乃是洞庭湖江爷的门下,更是此间的管事。”

白衣青年丝毫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我来是要找一个人。”

他的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个身穿绯红色衣衫的少女来。她分明是随刑捕房的一行人前往了湖广,却始终在了前方这岳阳城里。

可是在岳阳城郊的这个安泰镇小镇上,他分明受到了阻拦,而且是江望才的人。

那掌柜立刻明白了他的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请公子见谅,如今我湖广境内形势严峻,江爷前些日子更已传下严令,绝不能让任何朝廷中人踏入岳阳城一步。公子既然身为朝廷的都尉府统领,那便请恕在下无礼,不能让公子过去。此乃在下职责所在,还请不要为难于我。”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继续打了。

白衣青年冷冷望着他,再次拔出了腰间那漆黑的长刀。

长刀无风自鸣,陡然划出一道乌光,却是他反手一刀,劈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地面上。

伴随着掌柜的脸色大变,白衣青年身后的地面顿时被这一刀击裂。裂缝处一个独臂侏儒破土而出,手里拼命地挥舞着一把蓝光幽幽的匕首。

然后便有一道红线在这侏儒的脸上出现,从他的眉头一只延伸到他右边的下颚。侏儒嘴里只是哇哇乱叫着,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扑倒在了地上。

原本打算从身后泥土里出手偷袭的侏儒,居然被白衣青年反手一刀,当场劈死。不仅是他,就连掌柜也弄不明白:这白衣青年分明一直盯着自己,却又是如何发现泥土里那侏儒的?

白衣青年这次并没有收刀入鞘,双眼仍然默默望着那掌柜,七分杀意之中,却带着两分的惋惜和一分的犹豫。

那掌柜的望着白衣青年手中那柄漆黑的长刀,眼神不由地一乱,但立刻却又变得坚定起来。他径直迎上白衣青年的目光,迸现出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情:

既然江爷已经下了命令,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过去。

哪怕你便是“十年后天下第一”的先竞月。

白衣青年仿佛叹了口气,终于抬脚踏上一步,嘴里淡淡地说道:

“你有资格接我的这一招。”

然后他将漆黑的长刀高举过头,自上而下缓缓劈落,正是刀法当中普通到了极致的一招。

“独辟华山”。

02 净湖侯府

此刻的陆小侯爷,心中仿佛是挂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地拉扯不休,直弄得他五内俱焚。

他不停地吆喝着身旁一众家丁,催促他们赶紧收拾好行装。眼看侯府后门外的第三辆马车,终于也被装好,塞满了古玩字画等名贵物件,他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要知道陆小侯爷此番收拾行装准备“远行”,却是为了躲债。如今正盘踞在侯府大堂上的那些个人,个个凶神恶煞,没一个是自己得罪的起的。

然而这位朝廷亲自册封的世袭侯爵、名正言顺的一品侯爷,此刻落得个出门躲债的下场,说来倒也不冤枉。陆小侯爷确然向那些债主借了钱,而且约定了还钱的期限。可是借来的这笔银钱,先是逾期了三日未还,之后又拖欠了三日,直到今日这些债主再次上门讨债,已经离双方所约定的还款期限,整整超出了九日。

今天要是再还不出那九十万两白银,以那些个债主的脾气和本事,非但自己这个“净湖侯府”不能保全,只怕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受到威胁了。

想到这里,陆小侯爷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怪只能怪自己的一念之仁,这才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看来有些所谓的“善事”,到底是不能随便乱做的。

眼见形状终于收拾得妥当了,当下他急匆匆地伸脚踏上马车,正待吩咐车夫起行,准备逃往京城所在的金陵,做一时的暂避,却有个灰衣家丁一路小跑了过来,嘴里喘息着禀报道:“侯爷且慢……且慢……请侯爷容禀,大堂上又来了个客人,说要求见……”

陆小侯爷刚刚才把马车后面的锦缎帷幕放下,听到这家丁的一番言语,顿时勃然大怒。他伸手撩开帷幕,便已开口骂道:“你这小厮,脑袋莫非是被驴踢了?本侯爷现在都被那些人逼得不敢留在家里了,这便要收拾行装外出避祸,还接见什么客?”

那家丁不禁吓了一跳,但犹豫半响,还是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个客人……他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还是侯爷曾经的同窗,叫做先竞月的……”

陆小侯爷一听到“先竞月”这个名字,猛然跳下马车,满脸都是喜色。他嘴里大喝道:“你这小厮,脑袋果然是被驴踢了。既然是他来了,你如何不早向我禀报?”

看来自己的脑袋今天注定是被驴踢过了,那家丁心里暗骂了一声,嘴上辩解道:“可是……可是这是侯爷亲口吩咐过的,说是今日不见客。我本想把他打发掉,但他一路闯进了侯府大堂,和眼下堂上的那些个讨债的老爷遇了个正着,我看拦他不住,这才前来通传的……”

陆小侯爷立刻踹了这家丁一脚,将他踢到一旁,嘴里大笑道:“既然是竞月公子大驾光临,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莫说是几个讨债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怕了。”

先竞月正笔直地站在大堂当中,身后头顶上便是那“净湖侯府”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此刻他身上那件细麻布剪裁成白色长衣,却是污浊不堪,早已被凝固的鲜血东一块西一块地点缀着,到处都是深褐色的血渍,也不知这些血渍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原来先竞月此番前来,身上竟是带着伤,却不知他伤得有多重。

除了先竞月,此刻在这净湖侯府的大堂里,两旁那楠木座椅上还分别坐着九个人,清一色的拉长着脸,隐隐透露出一丝愤怒之意。

这九个人方才曾听那家丁的话语,知道这浑身是血的白衣青年,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一刀”先竞月,一时都不禁有些意外。然而眼见这先竞月自从进到大堂起,便一直没说过一句话,就连最起码的拱手抱拳,说上两句“久仰久仰”的客套话也没有,形貌甚是无礼,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快。

左边为首的第一张楠木椅上,坐着的蓝衫剑客终于忍不住干咳了两声,缓缓开口说道:“张某久仰‘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只恨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今日居然在此间相会,当真是意外之喜。在下张难非,添为武陵剑派掌门人,不知竞月公子此番因何而来?若是有我武陵剑派帮得上忙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便是?”说完,他见先竞月居然没有反应,不禁又问了一句:“看尊驾的这般模样,莫非是受了伤?不知伤得可重?”

要知道如今这个说话的这个蓝衫剑客,便是这湖广武林之中最富盛名的武陵剑派掌门人,人称“大庸之剑”的张难非了。湖广江湖上有句俗话“登高自有武陵山,论剑当数武陵剑”,便是说的这个武陵剑派。而张难非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其威望之高,可想而知。

然而先竞月听他这两番开口询问,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他这摇头倒不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在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想说话。

那张难非顿时讨了个没趣,只得干笑圆场,说道:“竞月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只是想不到这湖广境内居然还有人伤得了竞月公子,倒也难得。似这般高手,若有机会,我武陵剑派倒想见识下。”

他这话分明已有些挑衅的意思了,先竞月却依然不动声色,自顾自地站在那里,张难非涵养再好,也不由地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古瓷茶杯重重砸在桌上。正值尴尬之际,却听堂后脚步声响,那陆小侯爷玉冠束发,已大步踏上堂来,嘴里高声叫道:“一别数年不见,竞月公子可还安好!”

眼看债主终于现身,堂上的九个人当即同时站了起来。当中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伸手拔出嘴里的纯金烟杆,抢先说道:“侯爷这一耽搁,害我们等得好苦!今日小弟若是再讨不回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只怕小弟的‘松萃楼’就要揭不开锅了。还请侯爷莫要推脱,今日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先把小弟的这笔救命银两还给我。”

陆小侯爷识得这说话的中年胖子,乃是岳阳城松萃楼的唐老板,将一手黄山派的“春秋正气”使得出神入化,名动岳阳城。此时他这话一出口,另外的八个债主也不甘落后,纷纷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争吵着要陆小侯爷还钱。

陆小侯爷脸色一红,急忙抢先几步,站到了先竞月身边。他伸手轻拍先竞月的肩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容我来向大家引见,这位便是人称‘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的竞月公子,也是本侯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你们大家多亲近亲近……”

陆小侯爷的话还没说完,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已冷冷喝道:“莫非侯爷以为有江南一刀给你撑腰,便可以赖账不还么?欠债还钱,自古便是天经地义,张某此番前来,自然更是问心无愧。嘿嘿,别说是眼下这位竞月公子,就算是武林盟主闻天听亲自前来,张某也不会因此而怕了他。”

03 一言不合

要知道张难非此刻这么说,却是方才见先竞月无礼,早已怀恨在心,所以便率先撕破了脸。另外的八人见状,也纷纷沉下脸来,齐齐望向先竞月。看着情形,此番前来讨债的众人,自然是以这张难非为首了。

先竞月见此副局面,一时倒也有些惊愕。他这一路闯关杀敌,历经数战,这才来到岳阳城内。原本打算先来寻访自己多年前京城念书时的同窗陆小侯爷,随便到他这净湖侯府暂作歇息,然后再商讨如何寻访那失踪多时的谢贻香。却不料此刻的侯府之内,竟发生了这等事。

眼下听了张难非等人的这番说辞,他隐隐明白今日之事的缘由,陆小侯爷既然确实是欠了别人的债,于情于理也是还的。当下先竞月也不多言,只是抬眼望向身旁的陆小侯。

陆小侯爷见先竞月望向自己,不禁干笑了两声,连忙解释道:“前些日子,朝廷曾有一批运往湖广的军饷,却不知为何,突然在半路上凭空消失了,至今都还没找到。而这批军饷原本是要送往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作为驻守在那里的两万大军饮食开销之用,谁知却出了这等意外,以致承天府的驻军没了军饷,连续断粮三日,眼看就要哗变了。于是承天府驻军的统领陶将军前来求助于我,要我凑些银钱去外地买粮,以解大军的燃眉之急。由于事出突然,我这侯府里也没那么多银钱,不得已下,这才和在座的各位朋友合力凑出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本侯的爵位虽是袭自家父,却也是皇帝所钦点的,遇到这等事情,倒也无法坐视不理。哪知道直到今时今日,不管是找回军饷也好,又或者补发军饷也好,甚至从外地调粮也好,朝廷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补救的举措,我也是有苦说不出。想必在座的诸位也知道,在当今皇帝的手下做官,每月能有几个钱的俸禄?那日我率先拿出的一百万两银子,早就把这侯府掏了个底朝天,哪里还有余钱来还给大家?”

话音刚落,为首的张难非立刻沉声说道:“侯爷说的倒是轻松,什么叫做合力凑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当时侯爷说得清楚,是要我们在座的九人每人借你十万两银子,三日后便立时归还。如今怎么变成了仗义资助,还抬出朝廷的名头来压我们?”

那胖乎乎的唐老板也接口说道:“是啊,陆小侯爷如今的这番说辞,却好是耳熟。是了,三日前我们前来侯府,你便是用这番说辞来应对我们,要我们再缓三日,我们也答应了。可是今日前来,你当着大伙的面又是这番说辞,莫不是想要以此来打动这江南一刀,叫他来替你出头?”

耳听唐老板道破自己的用意,陆小侯顿时被挤兑得无言以对,只得用哀求的目光望向先竞月。先竞月眼见在场的九个人也再一次齐齐地盯住了自己,想要自己是作何态度,不禁大是为难。不料今日的事居然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先竞月微微皱眉,心中暗自盘算了一番。身旁的这位陆小侯爷和自己曾有同窗之谊,此番又是为了要安抚承天府的驻军,稳定湖广的局面,这才耗尽家财,还欠下了一大笔银钱。然而在这场欠债还钱的争端里,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对方虽然咄咄相逼,却也是有理有据,自己倒也不能以武力出头,硬要护着陆小侯爷欠债不还。为难之间,先竞月竟也无计可施。

当下他只得开口,缓缓说道:“银钱的纠纷与我无关。但若要因此恃凶伤人,我便不能不管。”

要知道事情发展到此时的局面,这还是先竞月头一次开口说话。他这句话虽然并未袒护陆小侯爷,但传到前来讨债的九个人耳中,却显得异常的难听。张难非当即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恃凶伤人?我等此番前来讨债,皆是以理论之。倘若真要恃凶,什么泼红漆、砸招牌这些常见的讨债手段,我等早就用上了。到如今,已是我们和侯爷所约定的还款期限后的第九日了,早已是给足了侯爷的面子,而我等也算是仁至义尽。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今日侯爷一定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说着,他缓缓解下背上背着的一柄松纹古剑,沉声说道:“倘若竞月公子要替侯爷强出头,护着他欠债不还之举,那么张某便要不自量力,斗胆领教刀王传人的高招。”

须知张难非既然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便隐隐已是这湖广武林中的领袖人物,此间同来的另外八个人也是以他马首是瞻。如今见他划下道来约战先竞月,其余八人也是同时踏上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先竞月围在了当中。

陆小侯爷原以为这些江湖人即便不给朝廷的面子,多少也要对名扬江湖的先竞月忌惮三分,谁知先竞月刚一开口,才不过说了一句话,就立刻与众人闹僵。他心中不禁大急,连忙说道:“各位且听我一言,我绝非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只是当中确有苦衷……”

先竞月不等他说完,冷冷地接口说道:“同是为天下出力,又何必苦苦相逼?”

他原本还顾及着江湖道义,不便为陆小侯爷出这个头,然而眼见张难非等人的举动,分明是要以围攻之举震慑自己,顿时傲气立生。

当下先竞月一一扫视着在场九个人,心中已拿定了主意。他淡淡地说道:“你们九人齐上,我又何惧?若能接下我的一刀,我转身便走。”

听得先竞月如此狂妄的言语,在场九个人都是勃然大怒,但听一阵唰唰声响,众人已先后亮出了兵刃;先竞月也轻抬衣襟,从腰间露出那柄漆黑的纷别。

眼看双方因为一言不合,一场激战便已一触即发,陆小侯爷急得满头大汗。突然间大堂之外响起一个苍老男子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休……休要动手,待……待老夫来接……竞月公子的这一刀!”

04 口出狂言

听到这突然传来的老头叫喊声,堂上所有人都是一愣,一时间战意尽消。众人同时转过头来望向堂外,要想看看喊出这话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居然大言不惭说要来接先竞月的一刀?

但见日光洒落院里,堂前一个老头步履蹒跚,一路小跑着进得大堂来。他头戴儒冠,身上穿的也是一袭儒生服饰,又黄又旧,此刻被汗水浸透,尽数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分明是一个又老又穷的老穷酸。看他这身打扮,倒似个乡野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道:“老夫年老力衰,这才来迟一步,还请诸位休要见怪。”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眼见这老头倒也不算太老,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颔下飘扬着三缕漆黑的长须;虽是神色急促,言谈举止却也不失儒雅。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来岁的年纪虽然不算年轻,却也不能算太老。然而听他居然在众人的面前自称为“老夫”,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暗自好笑。

陆小侯爷身为这净湖侯府的主人,不禁呆立了半响,这教书先生打扮的老穷酸他却并不认识。眼见这人来得奇怪,说起话来又是莫名其妙,陆小侯爷当即皱起眉头,大喝道:“你是什么人,如何未经通报,便兀自闯到我侯府中来?”

那老穷酸此刻已身在堂中,大口喘息着,想是方才跑得急了,一口气没缓过来。耳听陆小侯爷发问,言辞间更有不善之意,他当即笑道:“侯爷莫要误会,老夫此番特地赶来,却是来助你脱困,渡过眼下的难关。你倒好,在别人身上受了气,居然往老夫身上发火。真是那什么什么咬吕洞宾了。”

说着,他随手抓起堂上两旁那几案上的一盏茶,也不问是谁的,便张口一饮而尽,连茶叶都一股脑吞下了几片。那前来讨债的九个人里,一个彩衣女子立刻惊呼道:“你……你这……”看她的神情,敢情教书先生喝下的这碗茶,原本竟是这彩衣女子的茶。

教书先生也不禁有些愕然,连忙丢下茶杯,嘴里大声说道:“老夫免贵姓萧,单名一个德字,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德’;草字麋飞,乃是取自‘麋鹿兴于天下,逐鹿者意兴遄飞’之意;号乐水居士,自然便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了。今日老夫之所以前来这净湖侯府,便是要替这位陆小侯爷来还钱的。”

陆小侯爷听他这串名号介绍得啰里啰唆,一个字也没记住,倒是最后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说来替自己还钱。陆小侯一来爷并不认识这姓萧的老穷酸,二来看此人双手空空,身无长物,又能拿什么来替自己还钱?一时间倒叫陆小侯爷大惑不解了。

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人称“大庸之剑”张难非也是一愣,随即脸色一黑,沉声说道:“阁下若是打算拿我等消遣,恐怕你今日便离不开这净湖侯府了。”

那姓萧的老穷酸似乎吓了一跳,喃喃说道:“老夫早就知道,天下间讨债的人都是一般嘴脸,个个凶神恶煞,所以老夫本是不想来的。”说到这里,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继而笑道:“可是闻天听那小老儿却非要逼老夫前来帮侯爷还钱,老夫惹不起他,这才硬着头皮来趟这浑水。”

耳听这萧先生陡然提到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排行第一位、“吞星吐云,日月同辉”闻天听的名头来,在场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就连先竞月的心中也是一动,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萧先生来。

这个老穷酸居然是闻天听派来的?可是闻天听身为中原武林盟主,掌管着天下武林,又怎会过问此间发生的事?那张难非定了定神,沉声说道:“你休要在此大言不惭,意图混淆视听。即便当真是那闻天听派你来的,那又如何?莫非武林盟主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欠债不还?”这话出口,他越发不相信这萧先生是武林盟主听派来的人,自然更不敢相信他是来替陆小侯爷还钱的。

那萧先生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依次扫视过众人的面容,笑道:“既然老夫已经来了,那我们坐下再谈,如何?”说完这话,他见众人并不动弹,当即嘿嘿一笑,陡然提高声音,大声叫道:“你们还想不想要回各自那十万两银子?若是想,那便先给老夫坐下了!”

要知道今日前来讨债的这九个人,乃是以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为首。而今张难非虽然心有不忿,但眼见先竞月神威凛凛站立堂中,自己原本就没把握与他动手,更别提去接他的一刀了。既然眼下凭空跳出这么一个姓萧的老穷酸来,口口声声说要替陆小侯爷还钱,他索性也就当个台阶下,看看这萧先生要玩什么花样。

当下张难非瞪了那萧先生一眼,便神气十足地坐回到楠木椅上,其他人见他此举,也先后归席而坐。陆小侯爷待众人都坐好了,这才回到了大堂正中的虎皮椅上坐下,让先竞月坐在自己的左侧,只留那萧先生一人站在堂中。

眼见众人如此听话,萧先生当即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目光绕场一周,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在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的身上停下,却是那松萃楼的唐老板。

唐老板此刻正含着一支光彩夺目的纯金烟杆,见这萧先生盯向了自己,当下冷冷地一笑。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张嘴吸气,嘴里旱烟的烟锅却突然变得陡亮,继而“噗”的一声轻响,居然自烟锅里腾起一尺多高的火焰来。

但凡是吸旱烟的人都知道,嘴里吸得越猛,烟锅里的火星也便越旺。而今这唐老板居然吸出一尺多高的火焰来,其内力之深可想而知。眼见他露出这手功夫,张难非一干人都暗自喝了声采。想不到这个出身黄山派的酒楼唐老板,居然能在壮年之际便将黄山派的“春秋正气”练到如此地步,当真是难能可贵了。

05 三寸不烂

眼见唐老板露出这一手功夫,那萧先生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神色来,大家看在眼里,自然以为他是害怕了唐老板的功夫,不禁暗自好笑。却听那萧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惋惜之情,缓缓地说道:“大好的‘双龙戏珠’,却何苦要这般糟蹋?”

唐老板当即微微一怔,脸上的神色甚是奇怪,随即反问道:“莫非你识得这‘双龙戏珠’?”

众人都不明白两人所谓“双龙戏珠”是什么东西,萧先生已侃侃而谈起来,说道:“这‘双龙戏珠’乃是旱烟中的极品,本名‘麓生叶’,产于东海之中的闻烟岛。需得满足‘食海水,忌雨水,喜朝阳,避晚霞’这四条,方能生长到一尺来高,是以往往百株之中,方能得其一二株。待到晒制成旱烟,不但深得香、浓、醇、润、雅这五字精髓,更奇的是燃吸之时,青烟只做两缕盘绕,寥寥不绝,恰似两条腾飞的青龙,因此才被称作‘双龙戏珠’……”

这番话直说得唐老板目瞪口呆,他忍不住大声接口说道:“正是如此!小弟烟锅里正是那‘麓生叶’。正如先生所言,除了这两缕青烟,那烟锅里燃着的火星,自然便是‘双龙’所戏之‘龙珠’了。哈哈,要知道我们这些吸食旱烟之辈,都喜欢给旱烟取个诨名,反而不知其本名,所以世人知道‘双龙戏珠’的倒不算少,能叫出‘麓生叶’这个名字的,必定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了!”

萧先生只是微微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唐老板也是此道高人,却何苦要焚‘珠’毁‘龙’?想你家产万贯,自然是不稀罕这点银钱。然而世间上品易寻,知音难求,就好比是吴道子的画,世上愿掏千金买之的人大有所在,却不过是‘金主’罢了;但是能看懂吴道子画中真意的人,大多乃是清啸山林的风流之士,又哪能拿出千金来买?可是他们却是‘知音’。如今唐老板做‘金主’之举,似这般浪费于它,岂不是让‘知音’心寒了?”

这萧先生每说一句话,那唐老板便点一下头,等他说完,唐老板整个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肥肉颤抖不休,嘴里喃喃念道:“对!说得对!吴道子的画,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看懂?想不到世间居然还有先生这般行家!”顿了一顿,他激动地说道:“小弟生平有两大喜好,一者乃是旱烟,一者便是丹青。今日听闻先生的金玉良言,当真受益匪浅,能够得见先生这般人物,小弟足慰平生了。”

说着,他急忙走上两步,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那萧先生面前,恭声说道:“请恕小弟愚钝,枉令知音寒心。先生若不嫌弃,这袋‘麓生叶’还请笑纳。”

众人虽是外行,但听得两人这番对话,也知道这个什么“双龙戏珠”极是名贵,此时见唐老板竟然全部拱手送给那老穷酸,张难非一行人不由得大感惊异。想不到这个一向吝啬小气的唐老板,居然也有如此大方的时候。

那萧先生却不接唐老板这袋“双龙戏珠”,只是摇了摇头,伸手从后腰摸出了一支乌黑的旱烟杆来,笑道:“唐老板勿要怪罪,并非是老夫不领你的情,而是不敢暴殄天物。要品尝这‘麓生叶’,一观‘双龙戏珠’的盛况,当然只有唐老板的这支金龙烟杆,方有这一资格。这就好比作画,好笔需得配好墨,好墨还需配好纸,而老夫手里的这支烟杆只是凡品罢了,是以万万不敢糟蹋唐老板的‘麓生叶’。”

说着,他从自己的烟袋里拈出一卷乌黑的烟丝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烟杆的烟锅里。旁人倒还罢了,那唐老板却顿时面色大变,颤声惊呼道:“你……你这可是南洋鬼岛的‘粟合子’,世人称之为‘吞火烟’的……你……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萧先生笑嘻嘻地将烟锅里的烟丝点燃,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漆黑色的烟雾来,笑道:“唐老板果然好眼力,不错,这正是南洋鬼岛的‘粟合子’。此烟奇就奇在它燃烧之时,虽然同普通的烟草一般火星明亮,但燃烧之处却不会有丝毫热力,即便是徒手将火星捏灭,也不会被火灼伤,所以诨名叫做‘吞火烟’。据说此烟乃是……”

听他说到这里,为首的‘大庸之剑’张难非再也按捺不住了,当即扬声喝道:“你们说够了没有?你既然是来替陆小侯爷还钱的,那便把银子拿出来。待到此间事了,就算你们两个要聊上个三天三夜,那也悉听尊便。”

萧先生当即嘿嘿一笑,伸手将那自己那袋“吞火烟”塞到唐老板手里,说道:“这袋烟反正是那福建童夜哭送给老夫的,今日得见知音,这便送给唐老板了。待到老夫先解决完此间的麻烦,我们届时促膝长谈,再好好聊一聊丹青的风流。”

唐老板见他居然肯将这袋市价三百两银子一钱的“吞火烟”送给自己,当即大喜过望,嘴里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手里却将整袋烟接了过来,迅速塞进自己怀里。眼见那萧先生含笑不语,只是望向自己,当下唐老板一摆手中的烟杆,扬声说道:“正如先生所言,世间上品易寻,知音难求,今日既然见到先生,那还说什么银子的事?说实话,那十万两对小弟来说,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我唐永祥今天便交了先生这个朋友,陆小侯爷所且的账,就此一笔勾销!”

听到唐老板这话,张难非一干人等顿时大惊失色。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明白,原来眼前这个老穷酸模样的萧先生,口口声声所谓的替陆小侯爷还钱,竟然是要空手套白狼,凭借自己的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在场的九个债主一一摆平。

06 强词夺理

此番众人以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为首,前来找这陆小侯爷讨债,相互间早已商量妥当,自当共同进退。谁知那唐老板三言两语值间,便说自己的十万两银子不要了,为首的张难非连忙双眉一扬,大声说道:“唐兄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那萧先生的面色陡然一寒,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唐老板这么说,岂不是瞧不起老夫了?”望着那唐老板的一脸茫然,他傲然一笑,又说道:“既然唐老板当老夫是朋友,那么老夫便决计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吃亏。十万两白银,一文钱都不会少,我自然会替陆小侯爷给你一个交代。”

唐老板先是一愣,然后连连点头,笑呵呵地说道:“悉听尊便,悉听尊便。”说着,他的人已坐了楠木椅上,自顾自地把玩着那袋“吞火烟”,满脸都是欣喜之色。

平日里最为抠门的唐老板,居然第一个被这萧先生摆平,众人虽是惊愕之余,却不禁对这个老穷酸生出一丝倾佩,陆小侯爷更是喜出望外,在虎皮椅上呵呵直笑。先竞月一直冷眼旁观,眼见这萧先生的行为举止,他对此人身份的怀疑却是越来越重,隐隐已有了六分把握。

只见那萧先生退开两步,重新站到了大堂正中,随即转过头来,望向左首第一个位置上的张难非,面带微笑地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

张难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当然明白这萧先生的用意。既然今日前来讨债的九个人,乃是以自己为首,那么这萧先生如果不能将自己说服,那么无论他向其他人灌什么迷魂汤,都是白搭;反过来说,这萧先生如果能将自己说服,那么其他人自然便可迎刃而解,逐一击破了

相通了这点,张难非当即抢先说道:“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这位萧先生既然是读书人,自当明白这个道理了,何况我们又立有白纸黑字的借据,上面将还款的期限写得一清二楚。我虽不知先生是什么来路,但想来无论是武林还是翰林,又或者是朝廷,这欠债还钱也是大家相同的规矩,要是规矩坏了,人心也便坏了,非但后患无穷,还会遗患后人。所以今日我等若是收不回各自那十万两银子,那么无论先生说什么,都是在浪费唇舌。”

须知张难非毕竟是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又是湖广武林的一号人物,此番这一开口,言辞间竟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在场众人都不禁暗自喝了声彩,都等着看那萧先生要如何应对。

萧先生听得甚是仔细,待他说完,这才吐出一口烟来,微笑着缓缓说道:“张大侠所言极是,规矩固然不可乱,老夫扪心自问,也不敢做出欠债不还的事来。然而俗话说得好,‘法不容情,法外开恩’,即便是铁一般的律法之外,也尚且有人情可言。而今朝廷军饷被劫,湖广的战势一触即发,在座诸位都是心知肚明。这位陆小侯爷义薄云天,誓要让湖广百姓避免这场灾祸,也是让诸位可以安享太平,这才奋然而起,筹款相助。没错,他的确是向在座的诸位借了不少银钱,然而这些钱对诸位来说,只怕都如唐老板一般,乃是九牛一毛罢?相比之下,陆小侯爷自己的一百万两银子,却是倾尽了家财。即便说不上是一贫如洗,却也是大伤元气了。”

他嘴里说着,脚下随即向张难非踏上两步,直视着张难非的双眼,继续说道,“的确,陆小侯爷欠债不还,张大侠今日就算是把这‘净湖侯府’给拆了,在道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然而在情理上,只怕就有些欠妥了。请诸位试想,此事若是被传扬出去,只怕江湖上那些个不明真相的庸人,多半会以为张大侠是个贪财之人,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就把陆小侯爷逼上了绝路,这岂不是误会了张大侠的一番好意?”

他完“好意”这两个字,语气顿时一转,不怀好意地反问道:“试问张大侠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武陵剑派的声誉。而今你座下的数百弟子,都要凭借‘武陵剑派’这四个字的金子招牌吃饭,若是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从而让武陵剑派上百年的声誉被此等流言蜚语恣意污蔑,不值也,当真不值也。”

他这番话分明是在以张难非乃至整个武陵剑派的声誉来作为威胁了。其实那武陵剑派在湖广武林甚至整个中原武林里,口碑倒也算不上好,更谈不上有什么声誉。这一点张难非心中清楚,但此刻当着众人的面,他又如何能说自己的武陵剑派口碑极差,根本不理会自己的声誉?当下张难非沉默片刻,冷冷说道:“先生说的自然有理,但张某一早便已经说得清楚,今日之所以前来这净湖侯府讨债,倒不是为了那区区十万两银子,而是不能坏了规矩。既然先生一口一个武陵剑派的声誉,那么敢问先生,今日承蒙在座的诸位瞧得起我,让张某来主持今日的讨债之事,作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我又怎能辜负大家的信任,出尔反尔,置他们的钱财于不顾?即便是张某人乃至整个武陵剑派因为今日之举,要失德于整个中原武林,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也决计不能失德于在座的诸位朋友。”

他这话一出,在场顿时便有好几人叫了声好,有两人更是鼓起掌来。张难非也自以为刚才这番话说得不错,正有些自鸣得意,谁知那萧先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张难非话音刚落,那萧先生立刻扬声说道:“如此说来,张大侠今日之所以前来讨债,倒并非是不理解陆小侯爷的难处,更不是为了要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而是要为在座的其它八位出头,帮他们讨回各自的十万两银子,是也不是?”

张难非不禁一愣,话到当口,一时竟没识破这萧先生的诡计,接口说道:“不错,确然如此,但是我此番前来……”那萧先生当即打断他的话,继续追问道:“好!大家都听见了。张大侠今日前来并无私心,根本就不是要向陆小侯爷追讨他自己的十万两银子,而是要为在座的诸位讨个公道。那么也便是说,陆小侯爷所欠大家的合计九十万两银子,只要将除了张大侠之外的每人十万两银子合计八十万两归还,那么张大侠便不再追究了。换句话来说,便是张大侠已经答应了,陆小侯爷欠他的那十万两银子,可以不用还了。”

07 舌灿莲花

那萧先生这番话说得语速极快,语气又是咄咄逼人,张难非一时哪里反应得过来,自己的十万两银子如何便不用还了?当下张难非猛一拍桌子,大喝道:“胡说八道,我即几时说过这话……”他话一出口,随即回想起自己和眼前这老穷酸方才的一番对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了。

那萧先生哈哈一笑,这次却是缓缓说道:“张大侠,你身为一派宗师,可不能这般出尔反尔,待老夫来为你梳理一番。老夫且问你,陆小侯爷此番为了筹得军饷,以致倾尽家财,对此张大侠是敬佩而且同情的,是也不是?然而依照张大侠武陵剑派的名誉,是决计不会为了十万两银子,来逼迫为了筹饷倾尽家财的陆小侯爷的,是也不是?所以张大侠今日前来这净湖侯府,并非是要替自己讨债,只是为了帮在场的其他朋友收回借出的银两,是也不是?那便是说,陆小侯爷只需将其他债主的钱归还即可,你便不再干涉此事,是也不是?这么一来,自然便是说张大侠你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不需要陆小侯爷归还了,是也不是?”

他每问一句“是也不是”,那张难非便跟着点了点头,直到最后一句“不需要陆小侯爷归还了,是也不是?”张难非在他这一番逻辑之下,居然根本无法分辨,情急之下,他终于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萧先生当即双掌一击,大声说道:“张大侠已不再追究他那十万两银子的借款,陆小侯爷,还不多谢张大侠?”那陆小侯爷反应倒是不慢,当即向张难非遥一抱拳,应声说道:“本侯在此替朝廷多谢武陵剑派掌门人的善举。幸亏有你这十万两银子,方能解除承天府大军的燃眉之急。”

眼见萧先生和那陆小侯爷这一唱一和,就让自己那十万两银子打了水漂,张难非气极反笑,恨恨说道:“好,好得很……”但听“啪”的一声大响,木屑四下横飞,却是他盛怒之下,内劲外泄,将自己身下那张楠木椅子坐了个粉碎。这一变故来得突然,张难非一时不查,径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场众人见了张难非的狼狈模样,心中都暗自好笑,却又不由地对这萧先生愈发钦佩。一开始大家看他形貌,还以为这人不过是个乡野间的老穷酸,所谓的什么“闻天听派来的”,多半是他在胡扯。然而紧接着他仅凭一招“投其所好”,便轻松摆平了松萃楼的唐老板,接着又以一场嘴战,用缜密的逻辑难倒了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看来这个萧先生果然有些门道,绝非普通的乡间穷酸。

那张难非屁股刚一沾地,随即腰板一挺,顿时站直了身子。只听他怒道:“就算我那十万两银子全都不要了,然而此间还有八位债主,他们的八十万两银子却是一文钱都不能少。张某今日既然是在座诸位朋友之表率,那便说什么也不能让朋友们失望。倘若陆小侯爷还是无法归还他们的银钱,便休要怪我张难非无礼了。”

他这么说,固然是因为三言两语间自己便损失了十万两银子,心有不甘,要在陆小侯爷身上出一口恶气,同时也是他另有思虑。既然今日的讨债之举是以他张难非为首,只要还能帮其他人拿回那总共八十万两银的借款,他作为领头人也能理所当然地分上一份,多少可以弥补些损失。

那萧先生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张大侠稍安勿躁,还请换张椅子,静侯片刻,让老夫先与在座的其他诸位慢慢商议还款之事。哈哈,方才张大侠曾说过,自己此番前来并无私心,而是要为大家讨个公道。如此说来,稍后我与其他诸位商议还款事宜的时候,张大侠也自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十万两银子,便来故意插嘴捣乱了,是也不是?”

张难非又听到他这“是也不是”的一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呸”了一声。萧先生此刻的这句话更是厉害,分明是说自己要是再插嘴其他人的还款事宜,便是心怀不轨,故意捣乱了。眼见侯府已有下人重新搬来一张椅子,却是把普通的梨木椅子,张难非当即冷哼一声,兀自坐下,再不去理会那萧先生。

这一幕直看得陆小侯爷连连点头,差点就要出声喝彩了,要知道这“大庸之剑”张难非素来飞扬跋扈,想不到今日一招未出,便被这个萧先生制得服服帖帖。一时间,他仿佛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似乎竟忘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分明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被这些以张难非带头的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差点便要收拾行装远遁金陵。

而陆小侯爷身旁先竞月眼中却闪现出一丝杀意来。这个“萧先生”言辞间的套路,分明和那个人是一般模样,他心中已然有九分把握。然而此时这萧先生的所作所为,却是在替自己的同窗好友陆小侯爷排忧解难,当下先竞月只能默不作声,隐忍不发。

只见那萧先生猛吸了几口手中的旱烟,这次却缓缓踱步,来到一个干瘪老者的面前,嘴里笑道:“富可敌国的‘岳阳陶朱’章在野章老太爷,今日有幸得见,真乃老夫的荣幸。据说这岳阳城里每日的银钱流水,有十分之一要从您老人家的手里过,这一进一出之间,说句日进千金,只怕也毫不夸张。然而您老人家如今怎会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便要亲自前来这净湖侯府收账?嘿嘿,要知道您老人家这一来一去,便是大半日的工夫给耽搁了。若是按时辰的长短与银钱进账的多少来推算,您老人家如今这般举动,岂不是因小失大,吃大亏了?”

座位上的章老太爷却是看也不看这萧先生一眼,嘴里只是冷冷地说道:“钱我多的是,而且我也不在乎钱。我只问先生一句,那便是陆小侯爷欠我的那十万两银子,你到底是打算归还于我,还是打算不还了?又或者,是要继续拖欠?”顿了一顿,这章老太爷又补充道:“我只想听你的答案。因为正如你方才说的,我没工夫听你说废话,也没兴趣。”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眼见这章老太爷分明是油盐不进,那萧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当下他恭恭敬敬地向那章老太爷说道:“章老太爷果然厉害,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比起有些只会满口废话的人,您老人家才应该担任此间的领袖。”说着,他忍不住白了左首首座的张难非一眼。

张难非听得他暗骂自己,心知若是自己开口反击,只怕会越描越黑,一旦被这老穷酸抓住什么话柄,甚至只怕还要引发自己一行人的内讧。当下他只得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而那章老太爷依然面色如常,仿佛没听萧先生这话似的。那萧先生又继续说道:“章老太爷,陆小侯爷欠您老人家的十万两白银,还得再等上三日。三日之后您老人家再来找到老夫,必定如数奉还。”

这话一出,在座的九个人除了那唐老板,都是一片哗然。原来这个萧先生所谓的帮陆小侯爷还钱,玩的还是继续拖欠。众人的哗然声中,章老太爷已冷冷笑道:“笑话!凭什么?”

那萧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来,柔声说道:“您老人家当然会答应的。”他吐出一口烟来,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章老太爷既然不缺钱,更不在乎钱,又没工夫也没兴趣听老夫说废话。但不知六个月前,杀死章二公子的神秘凶手,您老人家有没有兴趣听?”

那章老太爷的脸色陡然一变,脱口说道:“你……你说什么?”

萧先生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老夫说的便是这岳阳城中,以‘夺魄手’取人性命的那什么‘龙女’和‘太白金星’。”

08 天花乱坠

要知道这章老太爷一直因为自家二公子的死耿耿于怀,然而无论发动多少人力物力,却依然抓不到那所谓的“龙女”和“太白金星”,甚至连这一老一少的踪迹都摸不透,以致他每晚只得独自饮恨,伴月买醉。此刻却被这萧先生突然提起此事,叫他如何能不惊?

当下章老太爷忍不住坐直身子,沉声问道:“先生想让我听些什么?莫非你知道他们的来历?”

那萧先生却皱起眉头,沉吟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虽然听说过章二公子遇害一事,但其实并不知晓当中的详情。”

听他这一回答,却分明是在消遣这章老太爷了。那章老太爷脸上顿时一暗,身子已靠回椅背上,嘴里淡淡地说道:“若不是看在陆小侯爷的面子上,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萧先生突然打了个哈哈,又傲然说道:“虽然老夫并不知晓此中的详情,但老夫若是说,三日之后,老夫不但能把陆小侯爷所欠的十万两银子还给您老人家,而且连同那杀死章二公子的凶手,一并作为利钱交给您老人家。不知这样的条件,章老太爷可愿意赌上一把,答应老夫再缓三日还款的请求?”

那章老太爷被他这几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当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一时欢喜一而愁。耳听这萧先生居然要把杀死自家二公子的凶手找出来交给自己,一时间章老太爷也不理会此话究竟是真是假,当即说道:“先生若是当真能找出杀我小儿的凶手,莫说是那十万两白银不再让你归还。就算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我都可以给你。”

萧先生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多谢章老太爷,只是老夫言出必行,帮您老人家缉凶是一回事,欠债还钱又是另一回事。十万两白银,三日后您老人家来找我,全数归还”。

说完这话,萧先生便不再理会那章老太爷。他脚下移开几步,转头望向右边楠木椅上的一个麻衣汉子,高声喝道:“任镇北,你居然还有脸来讨债?”

那个叫做任镇北的麻衣汉子见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向自己大喝,顿时双眉一扬,怒骂道:“你这老穷酸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大呼小叫,当心……”

那萧先生不等他说完,当即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道:“元月初七,齐云山,听云观……你还要老夫继续说下去么?从此刻起,我只数三声,若是三声之后你再不给老夫滚出侯府,那便休要怪老夫多嘴了。”

那任镇北听他说出这个时间和地点,脸色霎时间青红一片,脱口大喝道:“你……你怎么知道……”却听那萧先生已大声倒数道:“三……二……”

只听“噼里啪啦”的一串巨响,那任镇北猛一跺脚,接连踏坏了堂上的好几块方砖。然后他忽地转身,拔退就往外面跑,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听身后那萧先生大声喊道:“你借出的那十万两银子休想拿回去了,就当是替你积德行善。”

众人眼见这萧先生此番只是随口几句,便将那名满湖广的“三拳断山”任镇北吓得一溜烟跑掉了,暗地里都大是好奇,不知这个所谓“元月初七,齐云山,听云观”之下,究竟隐藏着任镇北的什么把柄,居然能让他一听之下,非但不再讨要那十万两银子,就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

再看此刻这净湖侯府的大堂之中,前来讨债的九个人里,先后已有唐老板、张难非、章老太爷和任镇北四人,被这萧先生天花乱坠的言词尽数摆平,剩下的五个人里,若是再有一人被他说服,那便占去了大半之数,那么这一行人今日的讨债之举,也便等同于失败了。

是以这个萧先生接下来打算说服谁,是否又能顺利说服此人,便成了今日的关键所在。在场众人也都看明白了这一点,各自心照不宣。

当此关键之际,只见坐在右首末席的彩衣女子当即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道:“这位萧先生有礼了,请恕小女子不便透露闺名。承蒙江湖上诸位朋友的抬爱,都称我一声‘玉面仙子’。”

要知道今日前来讨债的这九个人俱是一方豪杰,即便算不上绝顶的聪明,却也是异常的精明。眼见至始至终都是这老穷酸占据先机,把控着整个局面,到如今这一关键时刻,当然要化被动为主动,扭转这个一边倒的局面。所以这玉面仙子作为今日九个人里面唯一的女子,当即率先开口,便是要打乱这萧先生原本准备好的说服顺序,继而掌控先机。

而眼下这个玉面仙子虽是个年轻女子,但无论功夫还是心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当日在那岳阳楼的宴会上,她就曾和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比试过一场,结果双方不相伯仲,可谓是平分秋色。由此可见,这玉面仙子绝非等闲之辈。

如今她挺身而出,抢先向那萧先生发问,那萧先生果然有些惊愕,只得拱手说道:“原来是玉面仙子,久仰久仰。”回想起方才自己刚进大堂时,口渴之下,还曾不小心喝下了这女子的一碗残茶,萧先生一时竟有些尴尬。

那玉面仙子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不禁盈盈笑道:“适才听这位萧先生口若悬河,果然是好口才。小女子倒是好奇得紧,不知先生又会用什么方式来打动我?”她嘴里说着,脚下已向萧先生的方向踏出一步,顿时露出一截宛如白玉的小腿,在她裙摆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眼见玉面仙子这般神情,当真是我见犹怜,众人赏心悦目之余,又不禁暗自喝了声彩。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温柔乡本就是英雄冢,素来百试不爽。莫要看这老穷酸一把年纪,便以为他不行了,其实越是他这般年纪的老男人,往往最是难以消受美人恩。

眼见玉面仙子的千般风情,那萧先生也不禁眯起一双眼睛来,嘴里回答道:“如何才能打动玉面仙子?嘿嘿,这答案恐怕只有仙子亲口告诉老夫了。否则就算老夫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

那玉面仙子噗嗤一笑,似嗔非嗔地骂道:“原来先生也是个不正经的主,看来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尽会说些胡话来哄骗小姑娘。”那萧先生“哦?”了一声,随即问道:“莫非仙子不爱听胡话,却要想听实话了?”

玉面仙子微微蹙眉,娇声说道:“当然要听实话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敢说实话的男人,这天底下只怕还真没几个了。小女子可是有言在先,借给陆小侯爷那十万两银子,乃是我积攒了好长时间的胭脂水粉钱,今朝若是讨不回来,待到我闺房里的那些个胭脂水粉用完,我可不好意思再出门见人了。先生难道就这般狠心?”

萧先生望着她那薄施脂粉的脸颊,不禁狠吸了几口旱烟,喃喃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即便是没有脂粉,仙子想必也是个标致的人物儿。”

09 唐突佳人

那玉面仙子听闻如此轻薄之言,却只是轻轻地“呸”了一声,笑骂道:“先生不是要说实话么,如何却又说起了胡话?”

那萧先生又是长长的“哦”了一声,忽然面色一转,淡淡地说道:“仙子方才曾询问老夫,想要知道老夫究竟准备如何打动你。这实话说来倒也简单,那便是老夫根本就没有想出办法来,而且也不打算想。”

眼见玉面仙子脸上变得有些茫然,他又解释道:“所以老夫至始至终,从来就没打算过要来对付你。依照老夫的原定计划,是要先和其他八位债主协商妥当,达成共识。到最后只剩下仙子你一个人,让你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兀自挣扎,气死你。”

原本风情万种的玉面仙子,听了这话不禁脸色一寒,冷冷说道:“先生莫要忘记了一件事,那便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决计不会去惹恼一个女人。因为女人若是被惹恼,一旦生起气来,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萧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微笑道:“原来江湖传言诚然不欺老夫,常听人说起,这湖广的玉面仙子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然而玉面仙子最美的一刻,却是在她生气的时候,恰恰是似嗔含笑,似怒藏娇,可谓当世之一绝了。想不到今日老夫居然有幸得见,果然惊艳当世,当真是不枉此生了。”

那玉面仙子被他这番话说得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顿时呆立当场。那萧先生微微一笑,随即转头望向玉面仙子旁边座位上的锦衣公子,嘴里问道:“老夫久闻‘一剑飞花,香满人间’的大名,不知这位可是人称‘凌云公子’的慕容云飞?”

那锦衣公子原本一直盯着玉面仙子的一颦一笑,此刻突然被这萧先生叫住,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红晕。他急忙拱手抱拳,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位先生过奖了,在下正是那‘一剑飞花,香满人间’……”

萧先生又说道:“老夫早就听人说过,凌云公子和玉面仙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俨然是湖广武林中的金童玉女,他日若能成得神仙眷侣,自当……”他话还没说完,那玉面仙子已然怒不可竭,大声喝道:“你放……放……放肆!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休怪我……”

萧先生却不理会她,提高声音继续对那凌云公子说道:“今日有幸亲眼得见两位,老夫可谓是三生有幸了。然而似公子这般绝世风流的人物,怎能如此冷落佳人?方才公子也听到了,这位玉面仙子亲口诉苦,说她急需采购胭脂水粉的银钱,否则连闺房都无法踏出了。试问像仙子这般风华绝代,如何能独守深闺之中?倘若她当真因此不再踏出闺房一步,公子岂非再也看不见她了?这又于心何忍?”

凌云公子被他这番话说得晕头转向,只得问道:“那……那先生的意思是……”

萧先生大笑道:“还是老夫来教公子一个办法,那便是你再拿十万两白银出来,先替陆小侯爷还给玉面仙子,以解她的燃眉之急。而陆小侯爷这里,便合计欠你二十万两白银,三日之后,同唐老板、章老太爷他们的欠款一起,尽数归还于你,你看如何?”顿了一顿,他又挤眉弄眼地补充了一句,说道:“公子可要考虑清楚了,似这等英雄救美的机会,可不是时常都能遇到的。”

要知道这凌云公子本就对那玉面仙子大有好感,此事湖广武林人尽皆知,甚至已经沦为了笑柄。此刻听了这萧先生的话,凌云公子的一张脸顿时变得通红。虽然对方教给自己的办法似乎很有道理,但他再如何蠢笨,也知道这萧先生绝对不会给自己出什么好主意,这当中必定有问题。可是当中究竟有什么问题?一时间凌云公子却是想不出来。

当下凌云公子不禁左右为难,竟不知该如何决断。犹豫间,他的一双眼睛却向那玉面仙子瞄了过去,似乎四在询问她的意思。

那玉面仙子顿时大为窘迫,直气得七窍生烟。她当即伸手指着那萧先生,恨恨说道:“好!三日就三日!三日之后若是还拿不回那十万两银子,我非但要拆了这净湖侯府,还要把你这老穷酸给阉了,送进宫去做太监!”说完这句话,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你这老穷酸,简直不是个男人!”

那萧先生却是嘿嘿一笑,说道:“莫非只要是对仙子没兴趣的人,便不是男人了么?”玉面仙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却又忍不住白了那凌云公子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萧先生不禁吐了吐舌头,诚惶诚恐地对那凌云公子说道:“真是糟糕至极,看来仙子是不高兴老夫给公子出的这个办法,所以一气之下,这才转身要走。”

那凌云公子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其实却草包得紧,直到此刻还没弄明白玉面仙子为何生气,只是一个劲地问道:“这……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萧先生这才抽空猛吸了几口旱烟,沉吟道:“当此情形,能化解开玉面仙子心中的怨恨,让她不再生气的,恐怕这天下间便只有一个人了……”凌云公子急忙问道:“这人是谁?”

萧先生吐出一口浓烟来,缓缓说道:“这个人,自然便是凌云公子你了。如今唯有公子亲自出马,才能将此事向玉面仙子解释个清楚。”话音刚落,凌云公子便已立刻“醒悟”过来,拔腿便向外面追去,仓促之间,他的身法却是俊雅之极,隐隐透露出一股名家风范。

那萧先生急忙叫道:“公子且慢,你那十万两白银……”

弹指之间,那凌云公子已身在半里之外,话音却清晰地传了回来:“那便如先生所言,三日之后再行商讨。”

张难非等人见那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了出去,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想不到那慕容世家几代单传,延绵至今,却出了凌云公子这么一个草包,言行举止当真是荒谬至极。然而众人嘲笑之余,心中又隐隐泛起一阵惊恐。

10 天道张弛

眼前这个老穷酸打扮的萧先生,之前说服唐老板、张难费、章老太爷和任镇北四人,虽说是心思缜密,口才了得,但可想而知,必定是他事先因人而异,早已拟定好了计划,这才能逐一击破。直到方才他居然一口气摆平了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这两个人,靠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真本事了。

倒不是说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要比之前那四人高明。一来此番是玉面仙子主动邀战,萧先生则是被动应战,其中非但存在主与客的区别,而且分明是打乱了这萧先生原本的计划,只得硬着头皮,和她打了这场遭遇战。二来这玉面仙子身为女子,和之前的四名男子又是不同。在玉面仙子那万般风情的拨动之下,身为男子的萧先生,居然不为所动,反而灵机应变,借助凌云公子对玉面仙子的仰慕之情,巧妙地让那凌云公子和自己同一战线,借他之力去对付玉面仙子,这才将两人同时击破。而他其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谓是阴阳交替,刚柔并进,隐隐暗合天道张弛。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是暗自心惊,那唐老板更是忍不住开口赞道:“老兄当真了得。方才若是小弟和老兄你易地而处,面对玉面仙子那千娇百媚,小弟只怕是吃不消的。”其他人听了这话,虽然嘴上不说,但回想起玉面仙子方才的一颦一笑,心中也甚是钦佩这个萧先生。

要说此刻最高兴的人,自然还是这净湖侯府的主人陆小侯爷了,想不到居然会有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仅凭一张嘴便将这些凶神恶煞的债主打发掉了大半,若不是堂上众人都在,只怕陆小侯爷早已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然而陆小侯爷身旁的先竞月,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了。要知道当今天下能为此事者,恐怕仅一人耳。事到如今,先竞月已经有十二分的确定,这个自称“萧先生”的老穷酸,一定便是那个人——那个精通易容术的人——“一入凡尘,百态无相”,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堂上那些个债主里,还剩下“合刀门”的掌门陆老爷、天井山的韩上人和“汇今钱庄”的熊掌柜三人没被说服,然而对那萧先生来说,却是大局已定了。当下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口沫横飞,顷刻间也便和这三人达成了一致。他这次却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想来是这剩下的三人眼见败局已定,自己又是人微言轻,所以也不做过多的争执。

如今还在堂上的张难非等六个人,再加上已经离开的任镇北、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三人,那萧先生已和陆小侯爷的这九名债主尽数谈得妥当。除去张难非和任镇北两人的合计二十万两银子不用归还,萧先生和剩下的八名债主都做出了相同的约定。那便是三日之后,叫众人再来找他,届时合计七十万两银子便能尽数归还。

待到一切都谈得妥当,那为首的武陵剑派掌门、“大庸之剑”张难非眼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和陆小侯爷交代下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众人一同离开了。陆小侯爷做梦也没料到今日之事就这么轻易地蒙混了过去,兴奋之下,哪里在乎这萧先生所定下的三日之约?

眼见张难非等人就此离去,陆小侯爷不禁长长地送了口气。当下他正要好好款待这位萧先生,却听身旁的先竞月突然冷冷说道:“你居然敢来见我?”

那萧先生“苦战”多时,脸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丝疲倦之色。眼见先竞月发话,他只得勉强笑了一笑,说道:“竞月兄别来无恙。你且容我歇息片刻,有什么事我们到侯府后院里谈。”说着,他便弯腰在地上磕灭了旱烟,又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烟灰,竟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随意。然后他也不理会虎皮座椅上的陆小侯爷,伸了个懒腰,便大摇大摆地向后堂走去。

萧先生的这翻举动直看得堂上那陆小侯爷呆若木鸡,眼看着那萧先生的身形消失在后堂的花园里,陆小侯爷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禁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先竞月,问道:“莫非你认得他?这个萧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先竞月一字一句地说道:“将死之人。”

这净湖侯府坐落在岳阳城外往北四十里处,临芭蕉湖而建。当此春回大地、绿遍湖山之际,侯府的后院正是那嫩芽初现、幼苞待绽的气象,再加上那湖风与鸟鸣之声交织齐响,热闹云霄,无处不透露出一股欣欣向荣的生机。

先竞月当下缓步踏入这侯府的后院中,但觉暖暖的春风轻撩,乃是从那侯府旁那芭蕉湖上吹起的湖风,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春意当中。伴随着他的衣衫被湖风轻轻拂起,那带着血渍的白衣之下,依稀可见那柄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纷别。

那萧先生的颔下此刻竟是光秃秃的一片,原来适才那三缕长须却是他的伪装了。如今他似乎甚是悠闲,正平躺在后院的绿荫之上,将一双腿高高跷起来,脸上似乎笼罩着一片红潮。

眼见先竞月沉着脸缓步走向自己,萧先生当即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挥,将一物高高抛起,向先竞月身前落去。

先竞月伸手接过,却是个装满酒浆的皮囊。只听那萧先生已笑嘻嘻地说道:“当日在那紫金山上,太元观中,你我二人生死之间,虽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缘,却曾有过约定。那便是倘若能在希夷真人的手下逃得性命,那么他日江湖重逢,定然要把酒言欢,畅叙别离。”

说着,萧先生懒散地从地上坐起,狠狠地摇了摇脑袋,似乎已有了三分醉意。他见先竞月沉默不语,又萧道:“若要论酒之一道,我实是不懂。这袋酒既是侯府之物,想来也不会太差。竞月兄,如今我已先醉一步,就看你是否要来和我共谋一醉了。”

先竞月并不言语,他拧开酒囊的木塞,将里面的水酒缓缓倾洒了出来,在自己身前的草地上横着滴出一条水线,竟分明是祭奠之时向阴魂敬酒的动作。

萧先生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人生在世,本就难得糊涂,我虽不懂酒,倒也知道酒是令人糊涂的最好办法,竞月兄又何苦要独自清醒?有些事,不记得倒有不记得的好,况且你若当真想要杀我,即便我能躲到天涯海角,也早已是个死人,又怎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喝酒?”

先竞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空掉的酒囊丢开,缓缓伸手,按住了衣衫下那柄漆黑的纷别。

11 相见不欢

眼见先竞月这般举动,那萧先生的眼角不禁微微一跳,眼神里首次透露出来一丝慌乱,然而目光一转,顿时消失不见,化作了一片笑意。他当即站起身来,反而向先竞月迎面走上几步,扬声笑道:“话说如今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能让我看得上眼,竞月兄你算一个。倘若我今日真要死了在竞月兄刀下,或许倒不是坏事。凡人一生数十载,终究难逃一死,既然迟早都要死,今日能死在一个自己钦佩的人手里,也算无怨无悔了。”

说完这话,萧先生便是哈哈一笑,显得极是洒脱。却见先竞月面无表情,手中的纷别已缓缓出鞘,露出一截漆黑的刀身来,与那漆黑的刀鞘是一般颜色,隐隐散发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萧先生仿佛毫不畏惧,径直踏上一步,站到了先竞月身前的半尺之处,嘴里大笑道:“我这人虽有些自命不凡,但自问行事低调,从不四处招摇,甚至连名号都不曾在江湖上留下过。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有个嗜烟如命的毛病,所以此番才被人抓到,顺藤摸瓜将我揪了出来。实不相瞒,正如我方才所言,此番我现身湖广,便是受了闻天听那小老儿的托付,要来寻回朝廷遗失的那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

伴随着他的说话,先竞月的纷别也终于完全出鞘了,春光照耀之下,那漆黑的刀身上,刀刃出清晰可见有好几个缺口。这每一个缺口,分明都记录着一次血战,一次生死。

萧先生的声音继续说道:“……不料眼下洞庭湖的这一湖水,却是深得紧了,竟是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倒教我无从下手。所幸的是,想不到如今正值头疼之际,恰巧便在这净湖侯府中遇见了竞月兄,可谓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当真是喜从天降。”

萧先生这番话说完,先竞月终于开口了。这是他自两人见面以来第一次说话,只是淡淡地说道:“不错,的确是喜从天降。”

然后,先竞月便将手中漆黑色的纷别高举过头顶,刀锋在湖风的吹拂下,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看他这架势,正是他那招‘独辟华山’的起手式。

纷别出鞘,刀下无情,生死立判,阴阳永隔。

萧先生瞥了一眼那高悬在自己头顶的纷别,背心早已是冷汗淋漓,似乎先前喝的酒水,都化作了此刻的冷汗浸出。然而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惧意,反而强自笑道:“竞月兄此时若是一刀劈下,那我所有的麻烦自然也便烟消云散,随风而去了,再不必因此头疼,倒也不失为一件痛快事。”

要知道此时此刻,这萧先生的境遇,比起方才在大堂上面对张难非一干讨债众人,其凶险可谓是胜过百倍千倍了。面对张难非等人,他虽是以寡敌众,舌战群雄,但一来他早已将对方所有的底细摸透,逐一想出了应对之策,他只需做临时的随机应变即可;二来对方看似人多,九个人却终究不可能是一条心,在他的言辞下,敌友之间本就可以相互转化,以彼之人还攻彼之人;三来则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张难非等人的矛头所在,毕竟还是欠钱不还的陆小侯爷,他那番言辞举措即便无法说服众人,对他自己而言,至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眼下面对先竞月独自一人,还有他那柄高高举起的必杀之刀纷别,这萧先生随时都可能命丧当场。

这一刹那,几乎算得上是这萧先生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时刻了。于公来说,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过去在暗自里筹策的那些事,无一不是违法乱纪、枉顾道义的勾当,当中不知牵连了多少纷争战乱,多少家破人亡,甚至于他如今身份,还是从朝廷天牢里逃脱的重犯;于私来说,前年他凭借撕脸魔一案,利用刑捕房的谢贻香一手挑起太元观和朝廷的争端,继而引发出京城的一场叛乱,他自己则在里面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发了好大的一笔国难财。

所以先竞月身为朝廷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又是谢贻香的师兄乃至为来的夫婿。既然认出了这“萧先生”的真实身份,那么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放过他。

甚至就连萧先生自己,也想不出先竞月有什么不杀自己的理由。然而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让他坚信眼前的先竞月非但不会杀死自己,而且还会和自己合作。

如果非要说清他这一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恐怕便是五个字:“英雄惜英雄。”

自古有赌未必输,不赌不知时运高!既然在这净湖侯府里遇到上冠绝天下的“江南一刀”,那就赌上一把。而赌注,便是自己的性命。

当下萧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身子前倾,一张脸往前探出,几乎要贴上对面先竞月的鼻子。只听他大声说道:“竞月兄若要杀了,便请赶紧下手!但是有一点你需得谨记,那便是今日你若不杀我,那就必须助我一臂之力,一路上非但要听从我的安排,还要与我携手共同进退,你我两人一同平息湖广的这场惊天浩劫!”

此刻两人脸贴得近了,这句话伴随着烟味和酒味,顿时一并喷到先竞月脸上。那萧先生说完这话,便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翻起双眼,毫不退让地迎上先竞月的目光。

一时间,两人就这么脸对脸站立当场,谁也不再说话,谁也不再动作,似乎凝固在了这侯府后院的春色当中。

但见日头晃动,时光流逝,两人这一静对,转眼便是一顿饭工夫。过了许久,居然是先竞月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方才在侯府大堂,你曾说过,要接我一刀。”

说着,他高举纷别的手腕微微一晃,宝刀随即发出一声低鸣,在温和的春日阳光中,泛起一阵暗哑的乌光。

随着先竞月的开口说话,萧先生顿时展颜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仿佛是冰封千里的冰河,终于在春风之中解冻,化为一泻千里的奔流。

这一把压上自己性命的生死豪赌,他毕竟还是赌赢了。

当下他应声说道:“竞月兄的这一刀,我自然是要接的,但却可以记账。至于我会不会像那陆小侯爷一般欠债不还,竞月兄倒是可以猜上一猜。”

说完这句话,他见先竞月眼中的杀意已然逐渐消散,不禁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既然你我当日在紫金山初见时,我用的乃是‘言思道’这个名字,那么只要是在你面前,我便永远是言思道。”

12 春风得意

你若是要问这岳阳城中最大的酒楼是哪一家,街上至少会有十个人异口同声回答说:

“松萃楼,岳阳城西四平街上的松萃楼。”

号称“翻手云雨覆手刀”的田若石,此刻正在这松萃楼上,占据着三楼当中最显眼的那个席位。望着这松萃楼里的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再看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如此繁华的岳阳城中出人头地,田若石愈发感到得意。

此刻他一面喝着十两银子一角的上品状元红,一面享受着同桌七八个人投向自己那羡慕的目光。虽然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却已凭借一套“落崖惊风刀”一战成名,在这湖广武林中闯出了极大的名头,可谓是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人生若此,当然要对酒当歌,好生炫耀一番了。

耳听同桌之人一个接一个把自己吹捧上了天,那田若石虽是酒酣耳热之际,却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禁摇了摇头,含醉笑道:“这些恭维的话,众位兄弟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倒不好叫外人听了去,笑我田若石狂妄。尤其是今日我们宴请的这一位贵客,稍后等他来了,你们可不要这般乱说话。”

他说完这话,桌上立刻便有人接口说道:“田大侠不但武功天下无敌,而且还这般虚怀若谷,真是教人打心眼里佩服。其实田大侠倒也不必谦虚,要说当今武林单以刀法论之,自然要数田大侠的‘落崖惊风刀’了,就连那不可一世的龙虎寨四大天王,联起手来也接不了田大侠的十招。单凭这一战,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话音一落,桌上的其他人也相继附和,纷纷举杯敬酒。

这番话说得那田若石喜笑颜开,连忙打了个哈哈,说道:“井底之蛙!井底之蛙!田某何德何能,是众位兄弟过誉了。”他一仰头喝尽杯中美酒,又说道:“你们可知晓,田某今日将要宴请的那位贵客,恰巧也是个用刀之人,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顶尖高手。不管是柄什么样的刀,哪怕是上山砍柴的破柴刀,又或者是你家煮饭的钝菜刀,只要到了他手里,便如同鲁班手里的斧头,行云流水、随心所欲,施展开来,当真是鬼哭神嚎。倒不是我田若石夸张,此人的刀法造诣,可谓是刀中之神了,古往今来数千年,也绝对没人能达到他这般境界。所以说要论刀法,我多半是不及他的,这点自知之明,我田若石还是有的。”

同桌之人听他这般谦逊,都是哈哈大笑,正要继续吹捧,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在众人耳中响起:“原来这点自知之明,田兄还是有的。”

桌上众人都是一惊,当下连忙寻声望去,但见一个白衣青年负手而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众人桌旁。虽然此刻这松萃楼里的宾客来往不息,然而在座的也不乏江湖好手,一直在留意着“翻手云雨覆手刀”田若石田大侠今日将要宴请的宾客,没有漏掉过一个陌生人。而今眼见这白衣青年居然突然出在桌旁,竟没一个人发现他是何时来的,众人心里都自然有些惊愕,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

白衣青年这一出现,坐在首席上的田若石已慌忙站起身来,仓促间连自己的碗筷都带落到了楼板上,汤水淋漓弄得好不狼狈。只见他满脸恭敬之色,就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向这白衣青年抱拳赔笑道:“阁下终于来了,真是叫小弟等得望眼欲穿。还请兄台赶紧请入席,让小弟好好敬你一杯。”

眼见一向眼高于顶的田若石,居然在这白衣青年面前变成这般奴才模样,同桌的人虽是大惑不解,也只得纷纷站起身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白衣青年。想来这便是田若石今日要宴请的“贵客”了,然而看这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田若石在他面前却自称是“小弟”,真不知这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得到“翻手云雨覆手刀”如此的尊重。

只见那白衣男子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冷笑,随即大步走到桌前,径直坐在了田若石原来的位置上。田若石连忙用衣袖擦拭,将自己方才吃剩的一片狼藉拂开,又招呼店小二重新拿了副干净的碗筷来。那白衣青年也不理会众人,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放在鼻端一嗅,便立马将酒泼在桌上的菜肴里,淡淡地道:“这酒太差,喝不得。”

不料这十两银子一角的极品状元红,松萃楼里最贵的酒,居然也不能入这白衣青年的法眼,田若石顿感尴尬,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桌上一人本就喝的有点高了,忍不住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田若石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立刻瞪了那问话人一眼,喝道:“放肆,凭你也配问他的名号?当真是不要命了!今日便教你们好好长长见识,这位便是闻名天下的‘天刀’万如松万少侠,刀法天下第一的大豪杰、大宗师。你们都给我记好了,免得以后再这般有眼不识泰山。”说着,他转头向桌上的另一人喝到:“没听到万少侠说这里的酒太差?还不赶紧去给万少侠换过酒来。这里要是没更好的酒,那便给我出去买!”那人一怔之下,连忙小跑着跑下楼去。

桌上剩下的几人听到这“天刀”万如松的名号,顿时鸦雀无声,脸上不约而同地泛起一股崇敬之情,就仿佛是虔诚的信徒,终于见到了自己日夜供奉的神祗一般,就连恭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白衣青年万如松对众人这般神态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根本就不理会他们投来的目光,只是阴阳怪气地对田若石说道:“田老弟,今日你约我前来……”

谁知他这句话刚说到一半,众人便听得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无端响起,漫不经心地传入众人耳中,说道:“小万,你且过来。”

13 神火不灭

这句话并不响亮,但桌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连此刻这松萃楼三楼上所有的宾客都听见了,不禁同时停下手里的酒杯筷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却是来自这三楼上的雅间里。

只见那雅间的门口拉扯着一张天青色的锦帘,将门里门外隔作了两个世界,仿佛即便是外面闹到个天翻地覆,里面也是一片宁静清幽。那万如松听这话,猛然间从座席上跳了起来,随即小心翼翼地走到雅间门口那天青色的锦帘前面,弯下腰躬声问道:“里面的可是路爷?”

只听锦帘后面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淡淡说道:“你那桌的朋友们太吵,闹得我头痛。我早就想叫他们走了,只可惜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好向他们发话。眼下既然你来了,那是再好不过。”

那万如松听了这话,额上顿时冷汗直下,急忙说道:“是……是,我这便让他们走,不知路爷还有其他的什么吩咐?”

锦帘后似乎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稍后我要在这松萃楼里约战一个人,现在只想清静片刻。你顺便替我将这楼里的其他人,也一并请出去。”

万如松脸色微变,连忙答道:“是,是……”顿了一顿,他又恭敬地问道:“不知是什么人敢来找路爷的麻烦,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是路爷用得着,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锦帘后那低哑的声音顿时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走罢,你还不配问他的名字。”

万如松被这句话说得满脸通红,继而变作一片铁青之色。他默默呆立了半响,突然转过身来,对三楼的所有宾客冷冷喝道:“全都给我滚出去!”说着,他身形一晃,抬手便将田若石那一席的桌子掀翻,酒水菜肴扑洒得到处都是。

眼见他这般举动,三楼上的一干宾客虽是莫名其妙,却也有好几桌人不愿惹事,当即离席往楼下走去。眼见还有不肯走的宾客,万如松也去将他们的桌子掀翻,连呼带喊地将他们赶下楼去,接着他又下到二楼、底楼,将下面吃饭喝酒的宾客也全部赶了出去,转眼间整个松萃楼里的宾客便走了个精光。

那“翻手云雨覆手刀”田若石眼见出了这等变故,只得一路跟着万如松跑下楼来。直到出了松萃楼来到大街上,田若石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颤声问道:“万少侠,楼上……楼上雅间里的那个路爷,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天刀”万如松正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话当即陡然抬手,狠狠地掴了田若石一耳光,大声喝道:“就凭你,也配问他的名字?”

待到这松萃楼中的客人一个不剩,三楼雅间门口的那道天青色锦帘才缓缓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头的中年男子来,想必就是方才说话的“陆爷”了。眼见酒楼里终于清静,他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闷气,伸手抚摸着腰间那一把镶满珠玉的长刀。

除了这中年男子,那雅间里此刻分明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者。那小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白衣及地,黑发披散,模样甚是诡异;而那老者浑身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仿佛从来就没人看清楚过他的形貌,之所以说他是个老者,也不是因为看见了他的模样,而是他给旁人带来的一种感觉。

此刻这老者已抬起头来,望向刚走出雅间那中年男子的背影,嘴里缓缓问道:“今日之战,你有几成把握?”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看向发问的老者,却毕竟看不清这老者的样子,不禁缓缓叹了口气,当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成把握都没有。”

雅间里那神秘老者似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先竞月师承一代刀王,更号称是‘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会取错,但一个人的外号,却终究不会被叫错。就连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据说前年也败在了这先竞月的刀下,如今要你和他交手,确然是为难你了。嘿嘿,只怕当今天下,能胜过这先竞月的人,数来数去还真没几个。”

中年汉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反问道:“连金先生你也胜他不了?”

被他称为“金先生”的老者似乎在迷雾中摇了摇头。过了半响,他才缓缓说道:“如今湖广的局势已是一触即发,洞庭湖上的龙跃岛,更是山雨欲来,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当此时刻,身为朝廷都尉府统办的先竞月,居然根本不顾朝廷与洞庭湖之间千钧一发的微妙,就这般一路闯入岳阳城,还相继杀死了洞庭门下二十三个人。这对当下的局势,无疑是火上浇油。”

说到这里,老者不禁伸出手来,抚摸着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小女孩,又继续对那中年男子说道:“然而这先竞月毕竟是朝廷的人,一身本事倒也不小,我们且不可大意,让他将我们多年的经营付诸于流水。再者你既然身居洞庭湖要职,似先竞月这般闯关杀人,你倒也不能坐视不理。你只需记得一句话,那便是‘凡事点到即可,力不能及,也就不必勉强’。”

那中年男子似乎没听懂老者的意思,不解地问道:“金先生的意思是?”

老者一边抚摸着身旁小女孩的头顶,一边柔声说道:“路爷身为洞庭湖的‘二虎’之一,又和本教合作多年,我岂会当真让你与那先竞月作生死决战?稍后的交战,你只需做足场面功夫即可,莫要引起他人对你这洞庭湖‘二虎’身份的怀疑。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和心儿了。”顿了一顿,老者又曼声吟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挡本教复兴。我即便不能在武功上胜过那先竞月,但却足以杀死他。”

身旁的小女孩任由自己的头顶被那老者抚摸着,脸上顿时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

14 应约前来

唐老板叼着他那支纯金打造的金龙烟杆,大步踏进自家的松萃楼里。眼见酒楼中桌椅翻倒,杯盘狼藉,居然没有一个宾客,他似乎早已见惯,倒也不以为意。

当下唐老板反而大笑起来,转过头来,对自己身后的两人说道:“两位请看,这便是松萃楼了,乃是小弟安身立命的场所,家里二十几口人都要靠它养活。然而此间的生意却是这般凄凉,动不动就要被人砸场子。嘿嘿,但愿如萧先生所承诺的,三日之后陆小侯爷便可归还我那笔银子,否则小弟一家老小,只怕真要喝西北风了。”

昨日在陆小侯爷的净湖侯府内,这唐老板一时兴起,曾脱口承诺不再讨要这笔银子,却被那化名“萧先生”的言思道阻止,一口承诺三日之后归还。是以他此刻旧事重提,生怕对方忘记了这一约定。

跟在他身后的先竞月自然不会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踏入酒楼之中。话说十日之前,自己的师妹谢贻香曾跟随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同行,前来湖广这一带公干,不料这一去却如同泥入大海,至今还有没回音。试想那庄浩明是何等老辣之人,又恰逢湖广与朝廷的局势正值微妙间,无论如何,也该与京城取得联络,时刻反馈自己的行踪。然而如今似这般的毫无音讯,可想而知,必定是出了极大的意外。

而先竞月此番前来湖广,则是受了大将军谢封轩所托,也便是谢贻香的父亲。除了前来湖广的岳阳寻访刑捕房一行人的下落,另外还有一桩棘手的案件,需要找到谢贻香和自己同去,西行入川。却不料这一路前来,先竞月沿途相继受到洞庭湖门下的阻拦,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入岳阳地界。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一路闯关杀将,先后杀死了二十几名洞庭湖派来阻截的高手,这才能进到岳阳城中,却也因此和洞庭湖结下了极大的梁子。

直到昨日去往净湖侯府,之后又经过陆小侯爷亲自出面,替双方从中调解,洞庭湖那边才有人正式出面,和先竞月划下道来,约定要在这松萃楼中以武会友,了解双方的这段仇怨。而在这期间,先竞月机缘巧合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遇见了言思道,两人本是势不两立,却因惺惺相惜之下,居然达成共识,要携手合作,一同解开湖广的这场弥天大祸。

如今那同行而来的言思道,又黏起三缕假长须,扮作了之前的教书先生模样,活脱脱的一副老穷酸嘴脸。耳听前面的唐老板发牢骚,他忍不住调侃道:“唐老板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你如何喝得了西北风?有道是闷声方可发大财,你这松萃楼的名头虽响,却是全岳阳城尽知。如此看来,你当然不止这一处产业了,若是唐老板一时记不清,可要老夫替你查上一查?”他如今扮回这老穷酸的模样,在外人面前,又一口一个老夫地自称起来。

那唐老板听他这么说,分明是要查自家生意的老底,不禁脸上一红,连忙说道:“这……这不过是小弟的一句戏言,老兄何必较真……小弟除了这间松萃楼之外,的确还有些其它的产业,却远不能和这松萃楼相提并论,更是入不了老兄的法眼。”

言思道当即哈哈大笑道:“唐老板说老夫较真,你这不也较真了?老夫也是一句戏言罢了,试问如今正是阳春三月的好风光,这岳阳城里刮来的风,自然是由东南方向而来的路湖风了,却哪里有西北风给你喝?”这话说完,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先竞月并不理会他们两人,谈笑之间,三人已上得这松萃楼的三楼来。刚一踏足这三楼地上的楼板,先竞月那双灿若星汉的眼睛,便立刻锁定住那遮掩着天青色锦帘的雅间。

在那雅间之中,隐藏在那锦帘之后,必定就是今日约占自己的洞庭湖高手。先竞月甚至不用以内力感应,单凭眼睛耳朵,都可以感觉到从雅间里迎面扑来的一股杀气。当下他沉声问道:“约我来此,是洞庭湖哪位?”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不答反问,说道:“竞月公子?”

先竞月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撩起了他那一身崭新白衣的下摆,右手拇指和中指扣起,轻轻在腰间那柄漆黑的纷别上一弹,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那低沉的声音随即说道:“果然是‘江南一刀’。在下便是洞庭湖‘虎行天下’路呈豪,添为洞庭湖三当家,今日约阁下前来,便是要为我洞庭门下的二十三条人命讨个说话。”

要知道这洞庭湖江望才手下,有“一凤二虎三才四鱼”名扬四海。所谓的“一凤”乃是洞庭湖军师方东凤,素来神秘莫测,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所谓的“二虎”便是“虎啸风生”郑千金和这‘虎行天下’路呈豪,这两人倒不同于那方东凤军师的闲职,郑千金仅次于江望才之下,是洞庭湖的二当家,路呈豪是三当家。此刻听这声音低沉的中年男子回答,原来今日代洞庭湖约战先竞月的,竟是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

身旁的言思道心念急转,他早就知道今日约战先竞月的人自然是洞庭湖门下的高手,却没想到是这‘虎行天下’路呈豪,不禁暗自奇怪。那唐老板听说是洞庭湖的三当家大驾光临松萃楼,也不由地暗自心惊,连忙说道:“有劳路爷亲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哈哈,小弟在这岳阳一带做买卖,也算有点小名气,道上的朋友们知道小弟向来厚道,从不缺斤少两,所以常请我做中间调解之人。今日洞庭湖在这松萃楼上约战竞月公子,小弟身为此间的掌柜,不得不来露个脸,却是不敢偏向哪一方。”

唐老板这话自然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他既然在这岳阳城里做生意,说什么也不敢开罪了洞庭湖的江望才。当下言思道也想和这路呈豪寒暄几句,却听先竞月已冷冷问道:“是你出来,还是我进来?”

那路呈豪虽和众人说了几句话,却至今还未现身相见,听他那低哑的话语音虽然飘忽不定,但杀气分明是从这天青色锦帘后的雅间里传出,所以先竞月才有此一说。既然对方是代洞庭湖向自己约战的,最终还是要在手下见真章,此刻也就不必多说废话,直接面对面便是。

谁知他这话刚一出口,那言思道还不觉得怎样,先竞月和唐老板两人的脸色同时一变,齐齐抬头,举目向头顶上望去。

只见那屋顶下的横梁之上,此刻分明有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子,兀自抱着一柄镶满珠玉长刀坐上面,形貌甚是悠闲。唐老板倒是认得这人,正是那号称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行天下”路呈豪。

先竞月见者路呈豪居然出现在了横梁上,脸上不禁微微抽搐起来。他陡然拔出腰间的纷别,乌光一闪而过,雅间门口挂着的那张天青色锦帘随之隔空破裂开来。再看那雅间里面,根本就是空无一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15 化气留形

只见横梁上的路呈豪忍不住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想不到路某的这点微末的道行,居然能瞒过鼎鼎大名的竞月公子,真是荣幸之至。”

先竞月已定下神来,平静地说道:“化气留形?倒也难得。”话虽如此,但他的脸色已变作了一篇惨白。

言思道见先竞月这般模样,有些莫名其妙,喃喃说道:“留什么气?”身旁的唐老板也是一脸惊愕,解释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路爷方才露的这一手,正是传说中‘化气留形’的功夫,着实厉害得紧。乃是以内力将自己的杀气化为有质之物,凝固在小店的雅间中,这才教我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路爷是在雅间里面。然而相比起来,我们从上楼到现在,一直都没发现横梁上的路爷,要不是此刻他故意露出气息,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他这份深藏不露的隐匿功夫,却更是难得了。”

要知道唐老板所言确是实情,甚至还是照顾先竞月的面子,这才说得比较轻松。自从三人上到三楼以来,先竞月就已被雅间里的杀气所误导,再加上对方那摸不清方位的话语声,便以为这路呈豪是在雅间里严阵以待,却不料竟是隐藏在了头顶的房梁上。对于先竞月这等绝顶高手而言,这可谓是输了一招,倘若头顶上的路呈豪不是故意露出气息让众人发现,而是突然出手偷袭,纵然未必能够一举击杀先竞月,却也能让他手足无措,处于被动之地。

言思道是何等聪颖之人?当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即哂笑道:“化气留形,这有什么难的?老夫若是去那屋子里放上几个臭屁,再像猴子一样窜到屋顶上躲起来,你一闻味屁味,自然也会以为老夫是躲在屋里,轻轻松松把你骗过。”

他这话说得甚是粗俗,横梁上的路呈豪不禁脸色一变,冷冷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言思道反应奇快,一见路呈豪盯向自己,脚下一动,已缩到了先竞月身后,嘴里兀自嘀咕道:“老夫姓萧,平生饱肚圣贤之书,便是为了专门教训那些个水匪。”

旁边的唐老板连忙开口圆场,说道:“路爷切莫怪罪,我这位老兄最是喜欢胡说八道,乱开玩笑,却不是我们江湖中人。其实说到底大家不过是一时的误会,这才结下了些许小梁子。如今小弟特意借出小店,可不是为了让大家火上浇油,若是几位能给小弟一个面子,不如就让小弟做一次和事老……”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先竞月忽然对横梁上的路呈豪问道:“你也懂刀?”

这话问得极是冰冷,依稀又恢复了‘十年后天下第一人’那俾睨天下的傲气。唐老板听先竞月这一问,心里暗叫不妙,只得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横梁上的路呈豪神色一凛,不禁抱紧了手中那柄镶满珠玉长刀,缓缓回答道:“谈不上懂,只不过能用罢了。不知竞月公子,可配得上这个‘懂’字么?”

先竞月摇头答道:“不懂。”顿了一顿,他又一字一句说道:“三年前,我便已不会用。”

那路呈豪脸上顿时泛起一股惊恐之色,继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有些失落地说道:“如此说来,今日我俩若是出手论刀,自然是我输了。”

言思道又听得一脸莫名其妙,只得转头望向唐老板。唐老板似乎对两人的这番对话极是赞叹,满脸钦佩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唉,老兄你是体味不到其中的真意,真是可惜。其实这武学一道和做学问是一般的道理,每个人的所知所得,就好比是一个圆圈;圆圈之内,乃是你所知道、所得到的东西,而圆圈之外,则是你不知道、未得到的东西……”

那言思道顿时领悟,接口说道:“所以当一个人所知所得越多,那么他这个圆圈就会越大,与此同时,他所能接触到的圆圈之外,那些未知未得的部分也就会更多了。”

唐老板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所以往往学问越大的人,反而越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就连孔老夫子,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感慨。武学之道也是如此,刀法到了竞月公子和路爷两人这个地步,谁的境界越高,谁未知的东西也就越多。相比起来,路爷‘不懂刀’的境界虽高,但竞月公子却已到了‘不会用刀’的更高一层境界。”

言思道不禁摸出自己的旱烟杆来,点燃一锅“吞火烟”,吸了个吞云吐雾。只听他喃喃说道:“说得也是,难怪我常常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他陡然抬高声音,叫道:“竞月兄,路当家,两位且住,可否先听老夫一言?”

先竞月听得言思道出言打岔,也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当下也不干涉,只是冷冷地望向他。而那横梁上的路呈豪本就心怀鬼胎,没打算要和先竞月真正动手,立刻顺水推舟地说道:“不知这位老先生有何指教?”

言思道见路呈豪这般举动,立刻明白他是不敢和先竞月交战,顿时定下心来。当下他微笑道:“路当家今日约竞月公子来唐老板的这家松萃楼中,自然是要了结洞庭湖和竞月公子之间的恩怨,是也不是?”眼见横梁上的路呈豪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道:“那么老夫敢问路当家,如果……嘿嘿,老夫是说如果,如果路当家你今日败在了竞月公子的刀下,那么洞庭湖和他之间的恩怨,是否便能就此一笔勾销么?路当家是否也能代表整个洞庭湖上下,从此不再追究竞月公子伤害洞庭湖门下之事?”

路呈豪略一沉思,立刻摇头说道:“在下名义上虽是洞庭湖的三当家,却不过只是江爷手下的一名小卒,自然更不敢替江爷做主。如今我洞庭湖门下,先后已有二十三个人死在竞月公子的刀下,当中还包括‘三豺’中的“破财免灾”宋玄和‘四鱼’中的“鲤鱼”李逾。是以倘若今日我不敌竞月公子的高超武艺,哼,我洞庭湖内自然更有高手……”

言思道当即接口说道:“照啊,似你这般说来,那今日你们两人的这番约战,又有什么意义?左右你洞庭湖一脉都要与竞月公子作车轮战,与其如此,不如由我们直接和贵方的江爷面谈,大家清清楚楚做个了断。”

16 拜山之礼

路呈豪听他提及江望才的名字,心中不禁一阵惊惶。要知道数日之前,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竟与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私下勾结,借庄浩明到访之际,趁机率众造反,让庄浩明当着洞庭湖数百门下一举缉拿了江望才。谁知最后阴差阳错之下,江望才竟被与庄浩明同行的谢贻香救走,双双遁入了洞庭湖中,至今还没有搜寻到两人的下落。

这路呈豪虽然与那郑千金不是一路人,也并未参与他的谋反行动,然而当此情形,也是敢怒不敢言,言不由衷地拥护那二当家郑千金上坐,暂代了江望才的洞庭湖主之位。同时洞庭湖一门上下,也把江望才失踪一事尽数掩盖起来,并未对外透露出丝毫风声,是以江湖上至今还不知道江望才失踪的消息。

如今听这老穷酸摸样的萧先生点名要见江望才,路呈豪连忙说道:“还请这位老先生见谅,我家江爷公事繁忙,素来不见外客……”

言思道立刻笑道:“这个自然,江爷是何等的威望,若是每个慕名而来之人都要求见于他,岂不是要累坏他老人家?”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洞庭湖的规矩,老夫倒是知道。如今竞月公子既然要同江爷面对面地了结这场恩怨,那自然要依足了洞庭湖一贯的规矩,来行拜山之礼了。”

路呈豪和唐老板两人听他突然说出“拜山之礼”这四个字,都不由地大吃一惊,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先竞月听了他这话,也紧锁起了眉头。

昨日先竞月之所以这个言思道暂且握手言和,大半原因是听了这言思道的打算,要助他平息这场军饷失窃的风波,另外也可从中寻访谢贻香的下落。他深知这言思道不但能言善辩,心智更是极高,恐怕已不输给当年的再世诸葛青田先生,所以此番前来松萃楼赴路呈豪之约,这才任由言思道出言做主,谁知他最后居然说出要行这“拜山之礼”。

当下先竞月的目光扫过言思道,一字一句地反问道:“拜山?”

言思道笑吟吟地扫视着在场三人,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拜山。”

路呈豪定了定神,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来,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洞庭湖上下便恭候竞月公子……还有这位老先生的来访。”

一旁的唐老板急忙劝阻道:“路爷切莫当真,小弟方才便已说过,这位萧老兄并非是我江湖中人,所以不知道洞庭湖的规矩,也是在情理之中。有道是不知者无罪,路爷又何必与他较真?”说着,他又转头对言思道解释道:“老兄有所不知,洞庭湖江爷的拜山规矩,可不是江湖上普通的拜山。其间设置了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难关,可谓是倾尽了洞庭湖之力。然而更令人望而却步的,却是约定了前来拜山之人一旦踏出第一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容许回头,否则便是与洞庭湖一门的所有人为敌,立刻诛杀当场。所以自从江爷定下这一规矩以来,十多年间,几乎从来没人敢去洞庭湖行这拜山之礼,更别说有人能闯过这九道难关,面见江爷了。”

说到这里,唐老板心急之下,竟连手中的旱烟灭了都没发现,又叹道:“所以这江湖上见过江爷庐山真面目的人,可谓是寥寥无几。这十多年来,最多也就只有一两个人,因为和洞庭湖结下了生死大恨,不得已去行那拜山之礼,最后却连第一关的巨灵神也通过不了,当场死在洞庭湖畔。”

言思道却只是含笑聆听,待到唐老板说完,也不理会他,兀自转过头去望向先竞月,笑道:“怎样?若是我陪竞月兄一同前往,竞月兄可有胆子试试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

先竞月凝视着言思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用意。当下他沉默片刻,便抬眼望向横梁上的路呈豪,开口说道:“好。”

他这一声“好”,分明是答应了言思道的提议,要前往洞庭湖行这拜山之礼了。

路呈豪不料这先竞月如此狂妄,居然答应下来了,惊讶之余顿时又泛起一阵喜悦。想不到这“江南一刀”的名头虽大,说到底还是脱不了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于是他立刻答应道:“竞月公子果然是当世豪杰,既然今日双方已定下这拜山之约,那路某这便赶回龙跃岛去先行通报,静候两位的大驾光临。”说着,他转头望了一眼松萃楼外的日光,又补充道:“此刻午时已过,那路某便擅自做个主,这场拜山便定在明日的辰时,也便是日出时分。久闻竞月公子一诺千金,言出必行,自然不会失约于我洞庭湖。至于今日之约,便到此为止了。”

路呈豪说完这话,便在横梁上略一借力,从那松萃楼的窗户里径直跃了出去,身法极是潇洒。在他看来,自己身为洞庭湖三当家,先竞月击杀洞庭湖门下,自己该做的此刻也做到了,还避免了与先竞月正面交手,今日之事可谓是大功告成了。更幸运的是,那姓萧的老穷酸,居然鬼使神差地煽动先竞月和自己订下了洞庭湖的拜山之约,只需等到他们前来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自己更是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当场诛杀这两人,当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路呈豪直到此刻,憋在心里的一口气这才尽数吐出,背心里却早已是汗渍淋漓了。他一跃到街心,当即轻啸一声,挥袖扬长而去。

唐老板眼看事已至此,心知无力挽回,只得叹道:“也罢,两位既然执意要去洞庭湖行拜山之礼,不如今夜便在小弟的松萃楼里歇息一宿,待到明晨养足了精神,小弟再亲自送你们去洞庭湖畔那江爷设置的第一道难关所在。”

先竞月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不必,此处太贵。”

唐老板千般思虑万般猜测,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没料到鼎鼎大名“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先竞月,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他差点没吓得跳起来,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旁边的言思道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还是不劳唐老板费心了,我们另外还有些私事要办。”说着,他探到唐老板耳边,轻声问道:“老夫这便要去找一个人,唐老板身为这岳阳城的万事通,不知可有此人消息?”

那唐老板不禁问道:“老兄想要找谁?”

言思道嘿嘿一笑,又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淡淡地说道:“蔷薇刺。”

17 料事如神

一张方桌,两碗淡茶。

言思道呷了一口自己面前那碗茶,忍不住大皱眉头,将茶水尽数吐回了杯中。

此地是岳阳城西一个小巷里的茶棚,还是由一户民舍改建而成,在路边搭了一个凉棚,摆上几把桌椅,便算是给客人歇脚的茶棚了。整个茶棚当中,里里外外只有一个干瘪老头照看着生意。

言思道做梦也没想到先竞月带着自己从唐老板的松萃楼出来后,居然选了这么个喝茶的地方,一时也有些苦笑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说道:“竞月兄可知这所谓的茶之一道,不单只是消磨时光的佳品,也是暂寄心神的良方,自然并非是人生当中必不可少之物,充其量只能算是声色犬马的享乐。所及既是如此,那喝茶便一定要喝好茶,一定要选好地方,否则我们喝他做甚?”

先竞月并不理会他,只是不徐不疾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闭上双眼,似乎在慢慢细品这一口茶的滋味。过了半响,他才张开双眼,神色自若地说道:“要我助你,那我便要知道你所有打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平时极少说话,所以要预先思量下自己的言辞,这才又问了一句:“从失窃的军饷入手?”

言思道嘿嘿一笑,目光不禁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碗上。这碗茶他可是再不敢入口了,只得将那茶碗盖拿在手里把玩,嘴里说道:“此番我来湖广,便是受武林盟主闻天听那小老儿所托,所以关于军饷失窃一事,我既已答应闻天听,那便自然不会失约,再说如今离和他所约定的期限还有好几天工夫,也不急于一时。相比之下,反倒是竞月兄你单骑千里、长途跋涉前来湖广寻访谢三小姐的下落,却至今还没着落。有道是人命关天,依我看来,寻访谢三小姐一事,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先竞月听了他这番话,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阴霾,却依然说道:“两千万两白银失踪,朝野皆无头绪,但愿你真能将其找回。”

言思道见自己把谢贻香搬了出来,却也没能带开先竞月的话头,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反问道:“竞月兄,我几时说过要找回那批失窃的军饷了?”他这话虽是个询问的口吻,却也知道先竞月不会发问附和自己。当下也不等先竞月是否作答,言思道便已自己解释道:“朝廷的军饷在湖广境内失窃,到如今已近半个月时间,而朝廷至始至终,却只给了闻天听二十天的期限找回军饷。莫说我此时才来到湖广介入此案,即便我一开始便参与进来,恐怕这二十天的期限,也是远远不够的。莫说是我,纵然是神断狄公、铁面包公再世,只怕也来不及寻回失窃的军饷,更别说是将此案堪破了。”

说着,他把手里的茶碗盖扣在桌上,继续说道:“所以当此燃眉之急,我一开始便和闻天听那小老儿说了个明白。那便是我虽然答应他来这湖广走一趟,目的却是要将这场因军饷失窃而引起的灾祸化解于无形,从而让闻天听那些个担保人以及押送军饷的十七家镖局脱罪,可不是答应他要替朝廷找回军饷了。至于我要如何化解这场灾祸,嘿嘿,那办法是多了去了,找回失窃的军饷,不过是其中一个下下策的办法而已。”

先竞月心知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早料到他之所以敢打着“寻回失饷”的名头前来湖广,当中必定有诈,多半是一些非常的手段,甚至是低劣的手段,想不到此刻居然听他亲口承认,先竞月一时倒没料到这言思道会对自己如此坦诚。

当下先竞月正待寻根问底,深究这言思道的意图,那言思道却毫不忌讳,径直向他交底,说道:“既然今日的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便直说了。竞月兄之所以肯不计前嫌,屈身相助于我,乃是要合我二人之力,共同化解这场灾祸,这是‘君子以道义盟’;而我之所以答应闻天听那小老儿来湖广一趟,却是‘小人以利益盟’了。要知道眼前湖广的局势越是混乱,我越是有机会从中捞些好处。”

难怪这言思道会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以身涉险,亲自来到这凶险万分的湖广境内,果然又是想在混乱中伺机发财,捞一大笔便宜。先竞月虽不知言思道似这般敛财的目的究竟何在,又或许只是他的个人兴趣罢了,然而相比起那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失窃,数十名相关人士的身家性命,以及眼下朝廷和洞庭湖之间或许一触即发的战事,言思道若真有办法化解眼下的一切,从而将这场灾祸消除,那即便是他真要在里面顺手牵羊,倒是次要的了。

相通了这点,先竞月心下已是一片坦然。当下他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缓缓说道:“有我在,你休想捞什么好处。”

言思道哈哈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他伸手将茶碗里的茶水连茶叶一起倒在地上,重新冲了一碗白水,嘴里笑道:“就眼下的形势来看,朝廷的军饷失窃,矛头所指的第一对象便是洞庭湖江望才,再者早前谢三小姐的失踪,也与这洞庭湖脱不了干系。所以无论是寻访谢三小姐的下落,还是化解这场弥天大祸,其实都是同一件事,那便是需要我们从洞庭湖江望才的身上入手。只要顺着江望才这条线,那便决计不会有错。”

言思道这番话倒是说得轻松,先竞月却是陡然一怔,脱口说道:“师妹失踪,与洞庭湖有关?”要知道这些日子先竞月沿路询问过不少湖广的武林人士,却只打探到谢贻香和刑捕房众人前来湖广缉拿那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蔷薇刺,不料一到岳阳,一行人便被庄浩明的仇家们追杀,最后被围困在岳阳府府衙之中,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前来击杀庄浩明的蔷薇刺所救,以机关术飞天遁走,从此再无音讯。如此之外,任凭先竞月如何探查,再也没有其它线索了。

可是如今言思道居然口口声声说谢贻香的失踪与洞庭湖有关,一时间让先竞月如何能不惊?

言思道眼见先竞月的模样,顿时回过神来,笑道:“却是我疏忽了,还未向竞月兄解释。”他举起茶碗吞下一大口白水,润了润喉咙,这才说道:“虽然此事不过是我的推断,但其中的道理却一点都不难理解,说起来更是简单。试问那庄浩明虽是个蠢人,却也懂得贪生怕死、明哲保身的道理。他分明知道京城之外自己的仇家遍布天下,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蔷薇刺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千里奔波以身犯险?所以说,刑捕房那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必定只是个幌子。”

他见先竞月眉头深锁,似乎还没悟到其中的玄机,不禁微微一笑。当下言思道摸出旱烟杆来,一边往烟锅里装烟,一边解释道:“容我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是猎人带着蜂蜜、猎犬和长矛等东西去往森林里打猎,口口声声说是自己要去捕熊,但真实的目的却是要猎虎,猎人只是想用捕熊的这一幌子来迷惑真正的对手,从而让虎失去警惕。嘿嘿,此事从表面上来看,倒是合情合理,但是仔细一想,其实却又根本不可能。因为猎人的这般做法,首先未必便能迷惑得了虎,其次,他这般做法很有可能将自己并不想惹的熊一并引来,最后造成腹背受敌的危险。”

先竞月似乎有些明白了言思道的意思,说道:“除非这里没有熊,只有虎。”

18 借熊猎虎

言思道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森林里自然是有熊的,那蔷薇刺不是已经现身此间了么?那庄浩明好歹也是刑捕房的总捕头,数十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多少也能弥补掉他先天资质的不足。他既然明知这里有熊,却还是做出这‘借熊猎虎’之举,那便只剩下唯一的一个解释。那就是所谓的熊早已经被猎人驯服了,分明就是站在猎人这一边的。”

先竞月听到这里,已完全明白了言思道的意思,忍不住接口说道:“所以蔷薇刺会相助庄浩明。而你向唐老板打听蔷薇刺,便是要找熊,从而找猎人?”

言思道点头说道:“熊是必须要找的,但找熊却只是其中的一个必要环节罢了。关键所在,始终还是洞庭湖的江望才。”

先竞月被他的这一大番话带着绕出了一个大圈,这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那便是谢贻香的失踪为何与洞庭湖有关。那言思道吸了两口烟,不等他发问,便已抢先说道:“刑捕房此番西行湖广,时间是在军饷失窃之后,地点是湖广的岳阳城内。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除了洞庭湖的江望才,放眼当下,谁还有资格成为庄浩明要猎的这只‘虎’?”

直到此刻,先竞月才终于明白了这言思道的意思。既然庄浩明亲自出面,率众前来湖广,目标只可能是那洞庭湖的江望才,到如今刑捕房一行人失踪,自然便与那江望才脱不了干系。

先竞月细想之下,言思道的这番推断确然合情合理,没有丝毫的牵强附会,难怪方才在松萃楼中,他要一意孤行和那“虎行天下”路呈豪定下拜山之约,原来却是早就认准了洞庭湖的江望才。想不到眼前这人仅凭常理分析猜测,便能把整个事情还原出本末,先竞月钦佩之余,也不由地暗自心惊,嘴里却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有何凭证?”

听了先竞月这一问,言思道尽竟破天荒地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没有。”

只见他吐出一口浓烟,将自己茶碗里的白水一口喝干,伸袖拂去假胡须上的水珠,又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把‘熊’找出来,再来一次‘借熊猎虎’。”

要知道没有人见过蔷薇刺的真面目。每次犯案的时候,这个蔷薇刺都会带上一个乌木面具,上面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鲜红色的蔷薇花。朝廷曾对他发动过三次大规模的****湖中人也私下展开过好些年的追捕,结果却都是无功而返。

如今这个蔷薇刺虽然现身于岳阳城中,但要将他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又谈何容易?

言思道自然有他的办法,只见食指微曲,在茶桌上时而长时而短地扣响几声,对面的街角里立刻便有个老乞丐蹒跚地站起,向茶棚里的先竞月和言思道大摇大摆地走来。

先竞月神色微变,疑惑道:“丐帮?”他没料到言思道居然会用丐帮的暗号将那老乞丐唤来,不禁有些惊讶。

言思道已笑道:“若要寻人,丐帮自然是首选。须知这丐帮弟子遍及天下,消息也是最为灵通的。只要舍得花钱,没有什么消息是他们打探不来的。”说着,他从怀中捏出一张银票来,便要递到那老乞丐手里,先竞月却突然出手,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将言思道那张银票拈了过来。

要知道先竞月纵横江湖,除了右手纷别的那招“独劈华山”之外,便是这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夺人兵刃了。当日在紫金山太元观内,就连那希夷真人的首席大弟子无霞子,也被他这招夺去了宝剑。此刻先竞月再次使出他这一手绝招,却是去抢言思道手里的银票,当真是牛刀杀鸡,顿时手到擒来。

言思道空着一只手,愕然说道:“竞月兄你这是……”先竞月已抬手斥退那个老乞丐,淡淡地说道:“承天府两万驻军断粮,陆小侯爷已为此倾尽家财。既然你有钱,不如行些善事。”

言思道就算再如何聪明,也没料到这位堂堂的“江南一刀”先竞月,居然打起自己身上钱财的主意来了,而且还说得振振有词,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言思道才喃喃说道:“若不是靠打探消息赚钱,丐帮又如何养活得了那数十万帮众?竞月兄何苦要断他人的财路……”他一开口,嘴里便自然而然地滔滔不绝,继续说道:“……这世上最不可兼得的,倒不是鱼与熊掌,而是钱财和时间。但凡要节省钱财,必定会多花时间;但凡要节省时间,必定会多花钱财。如今我们最要紧的便是时间,既然要急着寻访谢三小姐的下落,只需出些银钱,在此静候几个时辰,便可得到蔷薇刺的下落,又何乐而不为?所以依我看来,这笔钱财还是莫要节省得好。”

先竞月望着自己手里那张抢来的银票,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说道:“白银五百两,丐帮只要几个时辰,便能找到蔷薇刺;但以阁下的捞钱本事,几个时辰内,决计不止赚五百两白银。所以在这几个时辰内,五百两白银能做到的事,你同样也能做到,甚至更快。”

这还是言思道自认识先竞月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出如此长的一段话来。想不到这鼎鼎大名的先竞月,居然会将钱财一物看得如此谨慎、想得如此透彻,还不惜为了五百两白银和自己大作争辩?看来这皇帝老儿身边的亲军都尉府,原来竟也是个清水的衙门。言思道惊愕之余,居然还无法辩驳。

不等言思道回过神来,先竞月已再次出手。他左手食指一划,便将言思道胸前的衣衫撕裂开一条大缝,顿时滑落出一大叠银票。先竞月略一查看,眼见这些银票每张都是五百两的面额,当下他也不客气,将言思道身上的银票尽数拿了过来,嘴里淡淡说道:“这都是昔日太元观的不义之财,自当充公。我替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多谢你。”

言思道望了望自己胸前被撕裂的衣衫,又望了望先竞月那一脸正气,不禁怒极反笑,大声笑道:“好!好得很!既然竞月兄如此看得起我,我这便亲自出马,把这蔷薇刺从岳阳城里给揪出来。”

19 巧言造势

虽然承诺要亲自将那蔷薇刺找出来,但转眼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那言思道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岳阳城的各条街道上漫不经心地到处闲逛,神情间分明悠闲得紧。

先竞月自然不会相助于他,只是跟在他身后三丈开外的距离,心中不禁大是好奇,很想知道这言思道孤身一人,又能有什么办法找到那个连朝廷和江湖都对其束手无策、神出鬼没的蔷薇刺?

方才他与言思道之间的争端,虽然或多或少有些玩笑的成分,但先竞月深知此人并非善类,自己终有一天会和这人争锋相对,做一场生死了断。所以如今借此机会,他也想看看这言思道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先竞月正思虑之间,前方的言思道终于有所行动了。只见他忽然随手抓过一个行路的锦衣胖子,在那胖子耳边低声念道:“当日在这岳阳府衙之中,那蔷薇刺之所以助庄浩明逃走,乃是因为他得了庄浩明天大的好处。如今这蔷薇刺依然还身在岳阳城中。”

那锦衣胖子原本好好地在街上走路,却陡然听到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话,一怔之下,正待出言询问,言思道却早已挤入人群里,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先竞月也不明其意,只得不动声色地跟在言思道身后。只见他每经过一条街道,便凑到一个路人的耳边,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当日在这岳阳府衙之中,那蔷薇刺之所以助庄浩明逃走,乃是因为他得了庄浩明天大的好处。如今这蔷薇刺依然还身在岳阳城中。”不过一个半时辰的工夫,两人便一前一后在这岳阳城里兜了个大圈,所行之路,几乎踏遍了岳阳城的大街小道。

待到两人转完这一个大全,再次来到唐老板的那间松萃楼外之时,但见楼外的街道上已是一片热闹,自发地聚集起了数十名衣衫各异的人士,个个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用极小的声音讨论着什么,仿佛生怕被别人听去。

眼看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分明都是江湖中人,先竞月此时隔得远了,当即运起内力凝神细听,继而差点笑出声来。原来这些人此刻的窃窃私语,居然是在议论言思道放出的那个假消息。

只听人群中一人低声说道:“据说当日在那荒弃的岳阳府衙内,庄浩明被逼得走投无路,为了祈求蔷薇刺网开一面,饶过自己的性命,他便把他幸苦经营的‘阎王账本’拱手送给了蔷薇刺。”立刻有人不解地问道:“什么是‘阎王账本’?”之前那人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声音轻些,这可是我花十两金子换来的消息,莫要被他人捡了现成的便宜。要知道庄浩明送给蔷薇刺的那一本‘阎王账本’,便是刑捕房驾驭江湖中人的关键所在,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江湖中各门各派见不得光的把柄,所以刑捕房才能以此作为要挟,让江湖各大派向朝廷俯首称臣。如今这‘阎王账本’既然落到蔷薇刺手上,只怕江湖中便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又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试问那庄浩明在朝廷中当了十多年的总捕头,贪赃来的银钱何止千万?为了不被皇帝查出,他一早便将自己所有的财产,寻得西域商人换成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绝世夜明珠,向来贴身携带,便深藏于他的**之中。那夜在岳阳府衙中,他见自己走投无路,便将这颗夜明珠拿了出来,赠予前来诛杀自己的蔷薇刺,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还有一人悄声说道:“可不仅仅是什么财富这般简单,要知道那庄浩明年近七旬,却仍旧是鹤发童颜,银枪不倒。据说他在刑捕房的后院里,还暗地里还私藏了十多个妙龄女子……嘿嘿,这自然便是因为他深得房中之道,领悟到了天人滋养、阴阳交融的精髓。那蔷薇刺当夜临阵倒戈,放他一马,多半便是拿到了他的独门秘方。”

先竞月虽和刑捕房的庄浩明不算太熟,但同为朝廷中人,又加上谢贻香的关系,所以对庄浩明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此刻听得这些人个个言之凿凿,仿佛亲眼见到一般,先竞月虽然知晓这些人说的尽是一派胡言,却也忍不住莞尔。想不到仅凭言思道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两个时辰内竟能在这岳阳城里造成如此声势,可见他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当真精准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一点,他心底竟隐隐生出一股寒意。幸好在当前的局势中,此人是友非敌,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先竞月抬眼遥望着言思道那一副老穷酸打扮的背影,一时间又重新升起一丝杀意。

只见前方的言思道忽然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困倦之色。眼见自己方才的几句胡话,便已产生出这般壮阔的局面,言思道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慢吞吞地走回先竞月身前,夸张地吁出一口气,说道:“想要把流言散播出去,关键便在于不能把话说得太过实在,一定要给他人留有遐想的余地,这才让大家一并参与进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产生轰动。所以千万不能让这些人感觉到自己只是个传话的,而要让他们成为始作俑者,如此一来,大家便有了兴趣,传播起来比谁都积极。”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一阵睡意,又说道:“眼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之后便要有劳竞月兄的大驾了。只要竞月兄你一直跟着这些个家伙,不出三个时辰,必定能找到那蔷薇刺的下落。”

先竞月忍不住问道:“你不同去?”

言思道又打了个哈欠,麻利地点燃了手里的旱烟,吞吐着烟雾说道:“我去做甚?以身当剑,血溅五步,可不是我的所长,去了反倒是你的累赘。”说着,他举头望了望天空,眼见日色西沉,又喃喃说道:“竞月兄只管前去便是,我自在方才那一家茶棚中歇息,静候你的佳音。”

20 买卖消息

要知道那松萃楼的唐老板本就出身江湖,乃是黄山派的当世高手,场面上生意又做得极大,最爱四下广交朋友,隐隐便是这岳阳城中各方势力的中间人。如今言思道将有关蔷薇刺和庄浩明的流言散播出去,眨眼间便在岳阳城里炸开了锅,一时间三教九流之人不约而同,都汇集到了唐老板的松萃楼里,顿时将这间全岳阳最大的酒楼挤得水泄不通。其中还有大半的人无处立足,只得纷纷站到了楼外。

待到言思道离去,先竞月远远望见人群中的唐老板正忙得焦头烂额,倒也不便去询问招呼。他当即不动神色地退到了街角,找到了一个个卖糖油耙的小摊。

那糖油粑是岳阳有名的小吃,却少有食客驻店堂吃,大都是买到手里边走边吃。先竞月当下要了一份,便在小摊上坐下静观其变。谁知他这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松萃楼外的众人也变得有些躁动起来,却又并不动作,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又过了一顿饭左右的工夫,忽听街道上有人低声叫道:“来了。”整条街道也随之沸腾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挤向街道两旁,将街道当中空了出来。

但见空出的街道当中,十几个气度非凡的人迈步而来,也不理论旁人的指指点点,大摇大摆地走进唐老板的松萃楼里。先竞月眼见当先的那人四十来岁年纪,白面短须,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暗道:“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江湖上有句话流传得极广,便是说“天下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由此可见这江海帮的势力有多大。只要是江湖中靠水为生的帮派,除了这洞庭湖的江望才,全部都要以江海帮马首是瞻,所以这李惟遥身为江海帮帮主,其地位之高可想而知。怪不得眼下这帮江湖人虽然个个摩拳擦掌,但也只能在松萃楼一带徘徊,不敢轻举妄动,原来却是在等这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那李惟遥此番现身,自然也是为了庄浩明的“宝藏”而来。自从庄浩明现身湖广开始,便遭到仇家们接二连三的追杀,身为江海帮帮主的李惟遥,更是庄浩明这些仇家当中的领头之人。却不料那夜在岳阳府衙,以李惟遥为首的众人本已将庄浩明困住,结果煮熟的鸭子居然被那蔷薇刺给放跑了,众人当场就要找那蔷薇刺问罪,不料趁庄谢二人乘坐“飞鹄”上天吸引住众人的目光之际,那蔷薇刺便已悄然逃脱,此后也再没在这岳阳城中露过面。而那庄浩明也是一去不复返,甚至有传言说他死在了江望才的龙跃岛上。

李惟遥和庄浩明那些仇人因为此事懊恼了好些日子,而今突然听说岳阳城里传遍了庄浩明和蔷薇刺的消息,那李惟遥又怎能坐视不理?此刻他穿着件华贵的湖色绸衣,当先踏入松萃楼中。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过片刻,便成了此间的首脑。

与李惟遥同来的那十几个人衣着各异,有僧有俗,分明个个都是高手。当下和他同来的一个老和尚便招呼在场的江湖人士安静下来,然后逐一询问那蔷薇刺的下落。先竞月在远处见他们这一番指手画脚后,李惟遥那一行人的脸色都是失望至极,想来是在场的这些人虽然个个叫嚷得厉害,却没一个真正知道那蔷薇刺的行踪。

遥见松萃楼中那李惟遥的脸色更是难看,先竞月自七分鄙夷中,又隐隐生出三分忧虑来。他所鄙夷的是,李惟遥身为堂堂的江海帮主,居然也会对言思道散播出的胡话信以为真,来这里地丢人现眼;所忧虑的却是,连江海帮帮主也不知道那蔷薇刺的行踪,莫非这蔷薇刺当真有飞天遁地的神通,就连在场的这数百人也找不到他?

众人正彷徨间,忽听街道那头传来一阵吆喝声,伴随着被推开的人群,几个乞丐打扮的人一面大声嚷嚷,一面向那松萃楼里挤去。只听为首的一个乞丐叫大声叫道:“我丐帮已经探查到了蔷薇刺的下落,眼下只卖一万两银子。还是原来的老规矩,消息不二价,更不转卖第二人,此地可有人要买?”

想不到到头来居然是绕出了一个大圈,最终找到蔷薇刺下落的,依然还是丐帮弟子。不过比起之前言思道只要花五百两银子就能让丐帮打探出的消息,此刻竟然暴涨了二十倍价格,先竞月不禁暗自好笑,随之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那松萃楼中,李惟遥的身旁立刻便有人摸出一大叠银票来,居然数也不数,便一把塞到为首的那个乞丐手里。几个乞丐顿时眉开眼笑,蘸着口水将那一叠银票细数了一番,继而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显是折叠银票有多无少。为首那个乞丐点清了银两,这才附在李惟遥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在场众人都知道丐帮那“消息不卖二主”的规矩,此刻既然是江海帮帮主要买,又有谁敢和李惟遥相争?眼见那乞丐在李惟遥耳边低语,一时间众人连忙竖起耳朵,却是什么也没听到。

远处的先竞月自然更是听不见了。待到那些个乞丐说完,李惟遥脸上已是一片喜色,立即和同来的十多个人撞开人群,一路从松萃楼里小跑出来,急匆匆地向北面而去。

眼见李惟遥这般举动,自然是从那乞丐口中得知了蔷薇刺的下落,这便要丢下众人独自前往。当下松萃楼里里外外的所有人顿时一片沸腾,连忙争先恐后地追上街来,往李惟遥一行人前行的方向追赶而去。眨眼间,这原本又吵又闹街道,便成了一片冷清,只留下满地的瓜皮果壳。

先竞月却并未同众人一起行动,心中暗想道:“这李惟遥并非善类,既已知晓‘蔷薇刺’的下落,绝不肯与人分享,必定会设法甩掉身后这帮人。与其跟在他们后面,倒不如去问那几个丐帮弟子。”

21 顺藤摸瓜

先竞月此念一出,便在暗中一直留意着那几个乞丐。那几个乞丐却极是机灵,虽然丐帮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消息不卖二主”,但眼下这蔷薇刺的行踪不但极为热门,同时也极为烫手,所以银票一到手,几个乞丐便悄然溜出,生怕被众人拦下了逼问。

幸好李惟遥那边走得甚急,众人连忙随他而去,一时倒忘记了这几个丐帮弟子,先竞月当即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相继穿过了几条街道。眼见那几个乞丐的脚步飘忽,借着夜色遁进了一条小巷里,他急忙抢上几步,轻轻跃上了那小巷的墙头。

谁知刚上得墙头,小巷里陡然翻腾起一片血红色的光辉来,却是一个老和尚正兀自挥舞着手里的袈裟,劈头盖脸地向那几个乞丐横扫过去。但见老和尚那血红色的袈裟每挥舞一下,便有一个乞丐应声到底,顷刻之间,几名乞丐便被这老和尚尽数击毙在了小巷中。

事出突然之间,先竞月一时也来不及出手相救。他倒是记得这个老和尚,分明是方才同李惟遥一并前往松萃楼那十几个人之一,却不知为何没随李惟遥同去,而是出现在了这条小巷里。

那老和尚用自己的袈裟将所有乞丐尽数击毙,嘴里念了声“善哉”,便弯腰在那几具乞丐尸体上摸索起来。不过片刻,只见他从一具尸体的破烂衣服里掏出一叠银票,正是方才李惟遥手下所给的那笔买消息的钱。老和尚将银票放进自己怀里,嘴里兀自讥笑道:“阿弥你个陀佛,几个小杂毛,既然没本事,就别学人家出来做生意。”

墙上的先竞月听他念出这句“阿弥你个陀佛”,立刻想了起来,这老和尚便是那九华山上的了命禅师,素来和李惟遥私交极好,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那了命禅师拿回银票,便施展开轻功向北疾奔而去,先竞月等他行出数丈,这才发足跟上,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了命禅师身后。

此时的夜空已是一片漆黑,恰逢今夜又没有一丝星月之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一前一后躲避开沿途房舍内的灯火,静悄悄地在这岳阳城内穿梭而行,一个似秃鹫掠食,一个似猎鹰疾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奔行出数里的路程。

须知先竞月的刀法虽是旷古烁今,但相比之下,他的内力和轻功却差得远了,甚至还入不得一流高手的法眼。那了命禅师武功不俗,他这般尾随跟踪,倒也不贴跟得太近,只是尽量控制在十丈距离内。行进中,眼见两边房舍的灯火逐渐变少,继而彻底消失,四周随之没入黑暗,却是到了岳阳城北的贫民窟一带。奔行在前方的了命禅师忽然飞身而起,跳进了路边的一个破落小院。

要知道夜色当中这贫民窟一带的房舍一盏灯火都没有,放眼望去尽是深黑色的一片,只有这个小院里却传出耀眼的火光来。先竞月出身贫苦,心知这些个生活在底层的百姓,哪里舍得花钱买油点灯,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便息,所以如今虽只是亥时,他们却早就已经上床歇息,以待明日的辛劳。眼下这传出火光的破落小院,自然不是普通人家了。

当下先竞月在黑暗中四下一望,隐约可见那小院之外的不远处,恰好有个破破烂烂的牌坊,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立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模样。他当即滑出几步,轻轻地攀爬了上去,将身形隐藏在牌坊后,从缝隙里监探了命禅师跳进的那个小院。

先竞月刚把自己安排妥当,便听那小院中一个男子沉声说道:“阁下若是再不现身,那便休要怪李某无礼了。”先竞月听这声音熟悉,便举目往那小院中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果然便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身旁是他那一行十来个人,手里拿着五六根火把,个个神色肃然,将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包围起来。

那李惟遥说完这话,便和刚刚赶来的了命禅师相互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他已取回了付给乞丐们的银票,当即放下心来。他又转头盯向院子里那间小屋,低声喝道:“阁下似这般藏头露尾,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先竞月眼见小院里这般情形,不禁有些诧异。莫非那个诛杀朝廷官员,甚至上动天听的蔷薇刺,居然会躲在这岳阳城贫民窟里的一间小屋中?

只听小屋里一个低哑的声音说道:“李大帮主既然有本事找来此地,又何苦要留在屋外喝冷风、不敢进屋一叙?”

只见火光中的李惟遥冷笑道:“嘿嘿,阁下的机关之术好不厉害,想当日在岳阳府衙之中,竟能让李某的杀父仇人插翅而逃,真是叫人大开眼界。此刻阁下邀我进屋,莫非是想借助屋内的机关暗箭伤人?嘿嘿,此等雕虫小技,倒也敢在我面前施展?”

说着,他将自己手里的火把一扬,狠狠说道:“今日阁下若是将那庄浩明的遗物交出来,并把庄浩明的行踪告知于我,李某便不再追究此事,双方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互不滋扰。否则我先烧了你这间屋子,看你还能剩下什么厉害的机关。”

屋里那嘶哑的声音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低声笑道:“都说江海帮靠水吃水,有水的地方,逐浪旗才能迎风飘展,却何时要拿‘火’来唬人了?既然李大帮主有此雅兴,倒也不妨一试,就怕你即便能将这整条街道都给点燃,我这间屋子也是毫发无损。”

那李惟遥虽有些草包,但堂堂江海帮帮主,当此情形也不可示弱。他当即大喝道:“那便如你所愿,我先把这一整条街道都给烧了,看你出不出来。”

屋内顿时又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说道:“莫说这一条街道,就算李大帮主将整座岳阳城都尽数焚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蔷薇刺是何许人也,难不成会吃你这一套?”

牌坊后的先竞月听到此处,这才敢肯定屋里确实是那蔷薇刺无疑,当下正盘算自己应该如何出面,却听李惟遥大声说道:“我江海帮言出必行,李某这便如你所愿!”话音落处,他便率先将自己手里的火把掷出,却是扔到了小院邻家的茅草屋顶上。眼见李惟遥带头放火,他身旁的众人也纷纷扔出手中火把,将那小院周围的房舍都给点燃起来。

22 风生火起

要知道这岳阳城虽然地处洞庭湖畔,湖风夹雾,向来湿气甚重,但这一带贫民窟的屋顶,大多乃是由稻草铺制而成,火把方一落上去,顿时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先竞月不料这李惟遥身为一帮之主,行事竟是如此狠辣,完全不顾四周的百姓,他大怒之下,正待现身阻止,猛听火光中一声巨响,蔷薇刺那间小屋的两道门板已飞了出来,伴随着劲风扑面,一个极其魁梧的巨汉浑身裹在黑布里,大步踏出门;而这巨汉的肩上,分明还坐着一个脸带面具的黑衣人。

眼见巨汉肩头那人的面具上,乃是一朵鲜红色的蔷薇,李惟遥等人立刻便认了出来。那日在岳阳府衙中众人曾见过一面,这一上一下的两个人,正是那蔷薇刺无疑。

李惟遥本是一时赌气,这才放火烧街,不料此举当真把这蔷薇刺给逼了出来,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当即大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阁下要把庄浩明留给你的东西交出来,再告知他的行踪,李某绝不再追究阁下。”

只听巨汉肩头的面具人沉声怒喝道:“李惟遥你还是不是人?此间住的都是些无辜百姓,速速将火灭掉,你我之间的事再议不迟。”李惟遥冷哼一声,不徐不疾地说道:“你先把东西交出来。”

那面具人当即说道:“我一早便说过了,庄浩明根本就没交给我什么东西……”话刚说道一半,眼见四下的火势逐渐蔓延起来,他语气立刻一转,冷冷说道:“不错,庄浩明给我的那些东西,便藏在这一带的房舍当中,你此刻烧得痛快,稍后便追悔莫及了。”

李惟遥不禁一愣,他身旁的了命禅师已哈哈大笑道:“东西要是真在附近的房舍中,这家伙怎会如此镇定?阿弥你个陀佛,依老衲看来,东西必定就在他的身上。”李惟遥顿时醒悟,当即抬手打了个暗号,身旁的众人便纷纷掏出兵刃,合力向面具人身下的巨汉攻了过去。

面具人身下的巨汉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布里,连脑袋都被黑布包裹,将一双眼睛也遮挡住了。眼见李惟遥率众攻来,面具人连忙伸手在那巨汉的背上拍了几下,巨汉那两条壮如水桶粗细的手臂立刻僵硬地挥舞起来。只听一片清脆的“啪啪”之声不绝于耳,那巨汉竟以自己的两条手臂,将众人攻来的兵刃一股脑荡开到了一旁,似乎是他衣袖中戴了护腕一类的防具。

众人哪料到这巨汉会出此怪招,一时不慎,又是“啪”的一声闷响,却是了命禅师那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被巨汉的手臂扫中头顶,顿时泛起一片红肿。

那了命禅师气得哇哇大叫,当即将身上的袈裟脱下,手中奋力一抖,血红色的袈裟便完全伸展了开来,竟仿佛将整个小院都覆盖在了其中。原来了命禅师这件袈裟约有丈许长宽,乃是以金线和雪蚕丝混合编制而成,刀枪难破,平日里他都是折叠起来披在自己身上,如今这一彻底展开,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袈裟伏魔功”。

一时间但见红光闪烁,晃得在场众人双眼微闭。那了命禅师一面将袈裟向那巨汉当头罩落,一面悄无声息地摸出腰间狼牙棒,在袈裟的掩盖下,狠狠地往那巨汉的下身捅去。

眼见了命禅师的这一招便要得手,却听耳边突然有劲风划过,小院外不远处的牌坊上,一道白色人影俯冲而来,孤身闯进战圈,一伸手便将了命禅师那件袈裟拉扯过去,顺势从他手中夺去。了命禅师做梦也没料到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之间夺去自己的袈裟,惊愕之下手中的狼牙棒随之一缓,顿时被那巨汉挥臂荡开。继而又是“啪”的一声闷响,了命禅师那颗光头又被巨汉的手臂重重砸了个正着。

李惟遥一行人惊讶之余,正要看清这突然出现的白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那白衣人一招夺去了命禅师的袈裟后,便再不理会众人,反而飞身来到一间着火的屋子前,将了命禅师的袈裟奋力挥出,用袈裟去拍打着火的屋顶。看他这一举动,分明是在灭火了。

众人不禁愕然片刻,却又同时回过神来,相继大喝一声,再次向那面具人身下的巨汉围攻过去。巨汉肩上的面具人淡淡地说了声“多谢”,似乎是对那救火的白衣人所说,然后便不停地在身下巨汉的肩背上拍打敲击,那巨汉的两条手臂便随之轮转如飞,带起阵阵劲风,如同罡风扫落叶一般乱舞开来,逼得李惟遥一行人近不得身。

此刻那挥舞着袈裟灭火之人,正是先竞月。他见火势逐渐蔓延,四下的房屋中已相继响起呼喊求救声,心知不能再等。他一时也顾不得暴露自己,立刻便现身救火。谁知李惟遥几人丢出的火把被夜风一吹,火势更是雄壮,片刻工夫间,大半条街已哔哩啪啦地烧了起来,他用了命禅师的袈裟拍打了许久,火势非但没灭,反而借着那袈裟荡出的劲风,愈发烧得旺了。

眼见自己的此举无功,先竞月当机立断,丢开了手中袈裟。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拔出腰间的纷别,凌空一刀奋力削出,刀光所过之处,顿时将面前一间房舍那燃烧着的屋顶削去了一大片。

小院中李惟遥等人与蔷薇刺二人激战正酣,忽觉浑身上下无端一寒,不禁同时停下手来,转头往那股寒气的来源望去,立刻被先竞月使出的这般刀法吓了一大跳。那先竞月又是一刀挥出,将整个屋顶尽数削去,燃烧着掉落在街心,而他的人已纵身跃起,从空荡荡的屋顶上跳进房中。不到片刻,又一股寒意从房中迸发出来,本就简陋的房舍顿时从中分作两半,兀自带着火焰轰然倒塌在两边。

但见火光黑烟中,先竞月手持纷别,背上是一个中年妇女,怀里是两个三四岁的幼儿,踏着满地的火焰冲出房来,径直跑到街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妇女和两个幼儿放下。

23 杀气御刀

那巨汉肩头的面具人眼见先竞月舍命救人,似乎大是欣慰,当即高声叫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有劳阁下再辛苦一趟,将这附近的百姓也一并疏散了。”说着,他猛一拍身下巨汉的肩头,那巨汉的手臂当即狠狠击落,再一次命中正在发愣的了命禅师那颗光头。

先竞月听到这话,又见那巨汉神威凛凛,两人一时也没落下风,当即便调了调内息,提起气来,大声喝道:“走——水——了!”

他虽然年纪尚轻,内息不纯,但毕竟也是练武之人。此刻这一声大喝全力喊出,一时倒也响彻夜空了。附近的百姓纷纷被惊醒,听得四下火起,急忙逃出自己的房舍,顿时闹得整条街上乱做一团。

李惟遥一时也不知这白衣人是敌是友,和面前这蔷薇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眼见局面失控,心中不禁更是焦急。当下他急忙招呼众人齐上,向那巨汉猛攻过去。

要知道李惟遥此番随行之人,除去了命禅师几个江湖上的好友,其它尽是江海帮中的高手,有两人的武功更在帮主李惟遥之上。似他们这般联手围攻,纵然是先竞月这等顶级高手,应付起来也相当吃力。只不过眼前这巨汉招式怪异,举手投足间根本不依常理,众人惊讶之下这才吃了些小亏,一时间拿这两人没办法。

那了命禅师的一颗光头今夜已先后被这巨汉敲打了三次,痛得他龇牙咧嘴,再加上成名的袈裟又被那白衣人一招夺了过去,心中早已是怒火冲天。此刻他瞥见身旁的房舍落下一截带火的横梁,当下想也不想,手中狼牙棒一挑一拨,便让这条带火横梁借力横飞,径直撞向那巨汉的胸口。

混战中那巨汉仍是挥臂来挡,“砰”的一声巨响,横梁居然被他的手臂当空劈断,分作两截落在地上。然而那横梁上的火焰却也顺势沾染到了巨汉腰间,但听一阵轻微的烧裂之声随即从那巨汉腰间响起,他的整个身子刹那间也从腰部燃烧开来。那火焰舔着他的胸口,径直往他上半身蔓延开去。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巨汉肩头的面具人也是一惊,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命禅师眼见自己这一招奏效,当下也顾不得细想其中的缘由,连忙招呼众人将带火的木块一股脑向那巨汉丢去。一时间但见漫天火焰横飞,火光中那居然虽然仍挥舞着自己的双臂,但浑身上下已彻底燃烧起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烈焰当中。

那面具人此刻依旧坐在巨汉肩头,似乎有些慌乱起来,但由于那乌木面具的遮挡,也看不见他的神情。顷刻间,眼看他的一双脚就要被巨汉身上的火焰烧着,他却不挪动身子,只是伸手去打,想要将火焰拍熄,形貌甚是狼狈。

那先竞月方才一声大喝,唤醒了附近的百姓出来救火,之后便一直留心着这边小院里的战局。如今眼见那面具人遇到危险,他微一犹豫,随即飞身闯入战圈,用纷别的刀鞘挡开众人掷来的火星木块,同时伸出左手,将面具人从燃烧的巨汉肩上拦腰抱了下来。

然而刚把这面具人抱入怀中,先竞月的脸色顿时大变,左手不由地一松,那面具人便从他怀中滑落,径直摔在地上。

原来这个刺杀朝廷命官、穷凶极恶的杀手蔷薇刺,竟然是个女子!先竞月此刻这一抱,顿时感觉出她身上女性的特征。这一慌乱中,那了命禅师的狼牙棒已当胸捅向先竞月,摔落在地面具人虽是浑身剧痛,百忙中仍然出声提醒道:“少侠当心!”她这一出声,便已再不隐瞒,恢复了女子清脆的声音。

先竞月匆匆定下心神,下意识地伸出左手,要去夺下了命禅师的兵刃,忽然醒悟过来,眼前分明一根布满尖刺的狼牙棒。这一疏忽顿时让他落了下风,情急中先竞月只得侧身躲闪,避开命禅师正面袭来的狼牙棒;但听一阵衣衫破裂声,却是他胸前的衣襟被狼牙棒的尖刺划破,还带去一小片血肉。

那了命禅师先前被先竞月一招夺去了成名袈裟,早便生出了杀心。此刻他一招得势,手下更是毫不留情,将一根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相继攻出了四招,将先竞月的前后左右四处退路尽数封死。而场中以李惟遥为首的另外十来个人,也再不理会那浑身燃烧起来的巨汉,纷纷向摔落在地的面具人攻去。

眼见了命禅师的狼牙棒将自己逼入绝境,先竞月心知退无可退,不禁暗叹一声。当下他只得拔出腰间的纷别高举过头顶,使了招“独劈华山”向那了命禅师当头劈下。

但见飞舞的狼牙棒残影中,一道乌光在四下火光的映照中一闪即逝,了命禅师的那根狼牙棒连同他的身体顿时从中一剖为二,鲜血淋漓地洒了一地,被四下零乱的火焰一烧,发出“嘶嘶”声响,弥漫出一股烤肉的焦臭之气。

先竞月刀一出鞘,当下也毫不留情。李惟遥等人还没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先后劈出三刀,杀死了五个人。一时间众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蔷薇刺,眼见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杀人魔王来,惊恐之下撒腿就跑。不过眨眼间的工夫,剩下的五六个人便作鸟兽散,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首的江海帮帮主李惟遥顾及自己的身份,一直未曾出手,只是仗剑在一旁观战。此刻眼见这白衣人一出手便杀死了己方六个人,直吓得面色发白,惊呼道:“你……你莫不是那……”火光中的先竞月此刻全凭杀气御刀,听李惟遥发出声响,手中纷别当即一转,向那李惟遥当头劈落。

那李惟遥虽是吓得屁滚尿流,但二三十年的勤修苦练毕竟没有落下。眼见这一刀无从闪避,他下意识地便是一剑,往先竞月的咽喉刺去,竟是使出了无赖的打法,要和先竞月来个同归于尽。

24 银枪救命

但见先竞月空闲的左手骤然伸出,仿佛是采摘一朵鲜花般的随意,便将李惟遥的宝剑夺了过来,远远丢到街角火堆里去了;他右手的纷别去势不停,依然如故,向李惟遥当头劈落。

李惟遥右手的宝剑被夺,百忙中他左手挥袖一展,一柄尺许长的短枪已凭空出现在了他左手中,拼死去招架先竞月当头劈落的纷别。

先竞月看清李惟遥手中突然出现的这一柄短枪,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说道:“庄浩明的‘九命灿银枪’?”这一开口说话,他心中的杀气随之散去,手中的纷别也顿时失去了威力,让这招“独辟华山”停在了半空之中。

原来那日李惟遥在洞庭湖追杀庄浩明不成,又被江望才座下“三豺”之一的“裁云剑”杨自辽羞辱了一番,事后他愈发想不开,便暗中命人将庄浩明遗失在洞庭湖里的银枪打捞了上来,一直深藏在自己的袖中,誓要以这柄银枪来取庄浩明的性命,替父报仇。想不到此刻鬼使神差之下,杀父仇人庄浩明的这柄银枪,反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眼见先竞月的招式略一滞带,李惟遥心知机不可失,立刻往后一个翻身,手中银枪运上了他那“江河倒灌”的内力狠狠挥出,将四下散落的火焰尽数扫荡起来,一齐向先竞月身上砸去。先竞月连忙挥刀荡开扑面而来的火焰,再看这小院内外、长街远近,到处都是急匆匆救火的百姓,哪里还有那李惟遥的踪影?

眼见先竞月出手相助,眨眼便击退李惟遥一行人,那面具人努力从地上直起腰身,盘膝坐好,这才说道:“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不知少侠如何……”她本是想问对方名字的,但说到这里,眼见先竞月胸前鲜血淋漓,身上的白衣又被烈火烧得不成模样,沾满了草木焚烧后的黑灰,立刻转口道:“不知少侠的伤势是否要紧?”

先竞月已将纷别收刀入鞘,听她发问,只是摇了摇头。此刻四下都是救火的百姓,在慌乱中吵吵闹闹,他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狼狈,对那面具人说道:“且随我离开此地,稍后有事请教。”

那面具的面容隐藏在画着蔷薇的乌木面具后,火光之中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听了先竞月这话,她似乎是在思考这白衣侠士的用意,不禁沉默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九华山的了命禅师,回风谷的落叶剑客,揽花楼的高无情,还有江海帮的左右护法,这些可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流好手,却连少侠的一招都接不下。似少侠如此神通,不知在下又有什么能为少侠效劳的?”

自从这面具人被先竞月发现了自己的女儿之身,也便不再用那低哑的声音掩饰,恢复了原本的女声。如今在这喧闹的火场中听来,却也是清脆动听。先竞月脑海中千头万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眼见之前托着她那巨汉,此刻已被烈火烧作了漆黑的一团焦炭,却至始至终都没发出过一声,先竞月心中生疑,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面具人见先竞月闭口不答,又低声说道:“少侠切莫见怪,今日承蒙少侠援手搭救,无论少侠有任何的吩咐,小女子也当……也当尽力而为,报答少侠的大恩。只是我的这双腿,自我从生下来起,便一直不能动弹……”

先竞月听到她这话,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这面具人方才一直坐在那巨汉的肩头,即便是烈火焚身也不曾挪动,原来竟是身患残疾,心中不由地又是一惊,甚至比之前发现这蔷薇刺居然是女儿之身还要吃惊。眼见四下的火势在百姓们的忙碌下,已渐渐被控制了下来,先竞月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当下也顾不得多言,径直弯腰抱起了那面具人,学那巨汉先前的姿势,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那面具人似乎一愣,过了半响,才极小声地说了句:“多谢……”先竞月举手扶住她的后腰,正待走出院子,立刻又想起一件事。他转身走回小院中,从那了命禅师被劈做两半的残尸旁,将了命禅师从丐帮弟子手上抢来的那一叠银票捡起,随即大步踏出小院,伸手便要把银票递给自己那从火场中救出的妇人,却听肩上的面具人小声说道:“少侠万万不可……”

先竞月微微一愣,问道:“为何?”面具人似乎在那乌木面具后笑了一笑,低声说道:“少侠的心肠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住在这里的都是些穷苦人家,每天可能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有时候或许只是为了几个馒头,就足以让他们丢弃尊严,甚至拼上自己的性命了。所以少侠若是把这么多银票留给这户人家,只怕……”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先竞月却已听明白了,心中顿时一沉,不知该如何是好。肩头那面具人又低声劝说道:“这个世道,单凭少侠和我的这点微末的力量,是挽救不过来的。反正我长居在这岳阳城中,待到此间事了,改天我自然会替他们重新修葺家园,想办法补偿他们的损失。所以少侠此刻也不必担心。”

先竞月说什么也没料到这个臭名远播的蔷薇刺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望着她脸上那个勾勒着一朵蔷薇的乌木面具,先竞月心中莫名其妙地一跳,连忙将那叠银票塞到了她手中,脚下大步向街道尽头走去。

肩头的面具人见先竞月不说话,当即也不再言语,待到先竞月转过两条街道,远离了那喧闹的火场,宁静的夜色中,那面具人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少侠这一路带我同行,我却还戴着这么一个面具,真是太失礼了。我看这面具还是摘下来得好。”说着,她在先竞月肩头微微一动,便已将脸上的乌木面具摘了下来。

黑夜中先竞月也不敢去看她的脸,当下微一定神,依稀回忆起来时的路,便施展开轻功,向那间和言思道约定的茶棚方向而去。

25 少女心思

先竞月带着肩上的蔷薇刺回到和言思道相约的茶棚时,已近二更时分,这茶棚自然早已打烊多时。他白日里看得清楚,这茶棚乃是由一间民房所改建的,只是在当街搭了个棚子卖茶,当下他走到那民房外,伸手轻叩民房的木门。

不过片刻工夫,一个满脸睡意的白发长须老者已拉开门来,嘴里喃喃骂道:“哪家的孩子打扰老夫睡觉,大半夜乱敲什么房门?”

先竞月看也不看这老者一眼,径直撞门而入,同时伸出左手一扯,已将那老者颔下的长须一把抓落。那“老者”直疼得哇哇大叫,顿时跳起一尺多高来,嘴里大骂道:“有这个必要么?”这一开口,却分明就是那言思道的声音。

先竞月一时也懒得理会他,眼见这民房里便只有一间屋子,不过一床一桌外加一条长凳,布局简陋到了极致,当下他只得将肩头的蔷薇刺缓缓扶下,将她放到了床上。

此刻这房间中只点着一盏煤油小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不停摇晃。先竞月一路上只是听到这蔷薇刺的声音,似乎是个妙龄女子,直到此刻,才看清眼前这个少女的庐山真面目。只见这少女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又或许还要年轻些;蓬松的秀发在头顶上随意挽了个结,斜插着一支乌木钗;秀发之下一张清瘦的脸颊不施脂粉,却也是白皙透明,仿佛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似的,反而将她脸上那两道淡得出奇的秀眉衬托得清晰可见;她眉下是一对清澈透亮的双眼,当中却依稀透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怨。

那少女见先竞月这般端详着自己,知道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不禁脸上一红,将头低了下去,嘴里轻声说道:“少侠,你的伤势……”不料话刚说到一半,旁边扮作白发老者的言思道已大声说道:“竞月兄,你这是把哪间楼里的姑娘给抱了回来?啧啧啧,别怪老夫话说得难听,寻常至极,当真是寻常至极!你若是有此爱好,还是让老夫陪你重新出去逛逛,似这般普通的货色,这岳阳城满大街都是。”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力抚摸着自己的下颚,显是方才被先竞月强行扯掉假须,这才弄痛了下巴。

那少女听言思道的这番话虽然没有挑明字眼,但言下之意分明是将自己当成了青楼女子,而且还说自己的姿色普通至极,也不知道这白发老头是故意调侃还是当真这般认为,一张白皙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当下她狠狠瞪着言思道,脱口骂道:“你……你这老头……简直胡说八道!”

先竞月深知这言思道口无遮拦,嘴下更是从不饶人,一时只得打个圆场,向那言思道低声喝道:“休要胡说,倒茶去。”言思道伸了伸舌头,笑道:“老夫像是端茶倒水的人么?竞月兄,你可别以为自己的武功略胜于老夫,便能恣意凌驾于老夫之上。”

那少女方才被言思道的话语所气恼,一时倒也没注意,此刻听他再一次叫出“竞月兄”这个称呼,不禁脸色微变,向先竞月问道:“你……少侠莫非便是先竞月,鼎鼎大名的‘江南一刀’竞月公子?”

先竞月当即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先竞月。”他伸手指着言思道,又说道:“这位是……是我朋友。”他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这言思道。

那少女听他开口承认,嘴里淡淡地“哦”了一声,眉宇间却隐隐露出一丝失落之情。旁边的言思道看得清楚,顿时捕捉到了她这一神情,不禁笑问道:“怎么,知道这位少侠便是大名鼎鼎的先竞月,你似乎有些失望了?嘿嘿,你这小姑娘心里一定有鬼,竞月兄,依老夫看来,这小姑娘多半是对你……”听他说到这里,那少女脸色已是大急,连忙抢着大声说道:“竞月公子的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只是……只是想不到他原来是这般模样。”

那言思道却不肯放过她,继续追问道:“哦?那依姑娘之见,这先竞月又应当是什么模样?莫非眼下这个竞月公子,却和你心中朝思暮想的竞月公子不太一样?”

那少女直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了下来,忍不住怒道:“你这老头简直胡说八道!什么朝思暮想?江湖中人人皆知,竞月公子和谢三小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今日我见他……”她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狠狠瞪了那言思道一眼,说道:“我又何必要理睬你?”

言思道夸张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竞月兄,看来你如果暂时还不想解除与谢三小姐的婚约,那眼下便只好‘还君明珠双泪垂’了。”

眼见那少女被言思道戏弄得浑身发颤,显是气到了极致,先竞月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接话,只得干咳一声,连忙带开话题,说道:“我便是来寻访谢贻香的下落。姑娘若是知情,还请告知。”

那少女听先竞月提及正事,只得强压下心中怒火,缓缓收敛心神。她又狠狠地瞪了言思道一眼,这才转头望向先竞月,嘴里淡淡地说道:“方才得知少侠便是那名动江湖的竞月公子,小女子便已猜到一二。不错,我的确曾见过谢三小姐一面,当日她和庄神捕两人被李惟遥率众围困在岳阳府衙里,恰好是小女子已‘飞鹊’机关术助他们离开,而庄神捕所去的地方,正是龙跃岛。”

先竞月听到“龙跃岛”这三个字,心中不禁一震,原来刑捕房的此番西行果然与洞庭湖的江望才有关,之前言思道的推测竟是分毫不差。虽已从这蔷薇刺嘴里得到了证实,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江望才的龙跃岛?”

那少女点头说道:“正是。那日庄神捕执意要前往洞庭湖上的龙跃岛,在场的谢三小姐和岳阳府尹陆正堂大人都是劝不住他。我虽然私底下与庄神捕有些来往,但也不知他此行的目的。最后谢三小姐便同庄神捕一并骑上了‘飞鹊’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想不到如今终于打探到谢贻香的下落,先竞月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自己这趟湖广之行,终究还是牵扯上了洞庭湖的江望才。再想到明日便是言思道和“虎行天下”路呈豪所约定的时间,要前往那洞庭湖的龙跃岛行拜山之礼,原来所有的这一切,倒是尽在这言思道的掌控之中了。

当下先竞月抬眼望向那言思道,言思道也变作了一脸的严肃,只是盯着那少女手中的乌木面具。眼见那面具上勾勒着一朵朱红色的蔷薇,他不禁舔了舔嘴唇,微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蔷薇刺’了?”

那少女听言思道发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说道:“是又如何?”

言思道沉吟道:“你若真是蔷薇刺,那这事便奇怪得紧了。”

26 寒山面壁

说完这话,言思道不经意地摸出腰间那柄漆黑的旱烟,装一锅烟草点燃,自顾自地吸起烟来。

那少女见他吞吐之间,整个屋子里已是烟雾缭绕,心中更是厌恶到了极点。一旁的先竞月当即说道:“要吸烟,便出去。”

言思道却是置若罔闻,反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要知道这间屋子的陈设本就简陋,能坐人的地方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条长凳,此刻先竞月将那少女放到床上,自己又占据了一条长凳,言思道便只能席地而坐了。

那少女当下也不理睬言思道,对先竞月说道:“方才多谢竞月公子出手相救,公子的伤势当真不碍事?说来惭愧,也不知李惟遥那些人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非要说我手里有什么庄浩明留下的宝物,倒是奇怪得紧。”

先竞月听了这话,不禁略感尴尬,李惟遥他们之所以前去为难蔷薇刺,却是眼前这个言思道搞出来的花样了。然而要不是靠言思道这番举动,只怕此刻自己还见不到眼前这个少女,自然更打探不到谢贻香的下落。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化解眼下这场尴尬,还是只能靠这言思道了。当下先竞月见言思道依然沉默不语,只是坐在地上吞云吐雾,便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问道:“此事如何收场?”

烟雾中那言思道随口说道:“此事容易,只需再放出风声,说庄浩明当日的确给了蔷薇刺好处,所谓的宝物,便是他把浑身上下六十七年的功力尽数传给了蔷薇刺。如此一来,看谁还敢来找麻烦。”

那少女倒是极是聪颖,听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这一问一答,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原来这岳阳城里之所以突然出现和自己有关的流言,引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源头却是眼前这两个人。试想这先竞月年轻有为,为人又极是行侠仗义,倒不像是心怀诡计之人,能想出这等缺德法子来逼自己现身的,多半还是这个嘴不积德的白发老头。

当下她不禁又瞪了那言思道一言,继而转向先竞月,微微苦笑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那沉思中的言思道听到她这句“不打不相识”,顿时灵光一闪,竟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嘴里大笑道:“老夫明白了,原来墨寒山那家伙如今仍在天山面壁!”

这话一出,床上那少女的脸色立时大变,脱口说道:“你是……你是什么人,你如何得知……?”先竞月虽不明白言思道为何突然提及这“墨寒山”的名字,但眼见这少女的神色,当即也猜到了些许,有些惊讶地问道:“姑娘是墨寒山门下?”

那言思道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嘴里立刻滔滔不绝,侃侃道来:“既然墨寒山仍在天山面壁,也便是说他至今还没参悟出破解之法,所以不得不遵守之前的约定,不能涉足这天下之事。而至于这位姑娘,这些年来你之所以化名‘蔷薇刺’,先后诛杀了好几个清廉的朝廷官员,原来却是在清理门户。”

说到这里,他不禁凝视着那少女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的内心看穿似的,嘴里继续说道:“墨寒山既然不能僭越入世,那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不能涉足红尘。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知道你们这一脉,其实早已四分五裂、名存实亡了,即便身在墨寒山门下,也有些弟子耐不住寂寞,要到俗世中来一展抱负,甚至入仕为官。哼,回想那些死在蔷薇刺手下的官员,哪个不是明如镜、廉似水,两袖清风,一穷二白?他们的这般做派,岂不正是你们墨寒山一脉的行事准则?”

眼见那少女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变作死灰之色,自然是言思道所言非虚了。想不到震惊朝野数年之久、让朝廷捕快和江湖势力三番四次无功而返的“蔷薇刺”一案,此刻居然在这简陋的房间中,被言思道只花了一锅烟的工夫,便就给勘破了。先竞月惊讶之余,不禁心道:“原来所谓的蔷薇刺一案,却是墨家的私人恩怨了。”

要知道言思道所谓的墨寒山一脉,正是那春秋时期的墨家,在岁月中所流传下来的分支。昔日的墨家祖师爷墨翟,和公输班、王诩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三人联手,这才共同创立了墨家。后来墨翟去世,王诩又隐居到鬼谷改习道术,公输班便一人肩负起了墨家重任,让墨家一脉不断代延传了下去。所以当今世人只要说起墨家,首先想起便是公输班的机关消息术。

后来直到汉朝时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这才衰落凋零,门下弟子纷纷自立成派,然而大多数都随着时光消亡殆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到当今传到墨寒山这一代手里,几乎是墨家一脉仅存的一支独秀了,而以墨寒山为首的这批墨家弟子,素来以兼爱天下为己任,积极入世治世。后来却不知因何原因,墨寒山连同他门下的所有弟子一夜之间尽数隐匿了起来,从此再不过问天下之事。直到今日,江湖上已有十多年之久不曾听到这“墨家”的音讯了。

此刻听完言思道的这番说辞,先竞月这才有些明白那墨家隐匿的缘由,似乎是那墨寒山被什么约定给羁绊在了天山,以致无法涉足红尘,所以整个墨家才销声匿迹了这许些年。而死在蔷薇刺手中的那些清廉官员,都是违背墨寒山的意愿私自入朝为官的墨家弟子,所以这少女化名蔷薇刺杀人,乃是替墨家清理门户了。

他不禁又回想起了方才火场中少女身下的那个巨汉,那巨汉的浑身上下一直包裹在黑布里,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联想到墨家的本事,只怕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说不定便是由墨家机关消息术所制造的器械。

先竞月思索间,床上那少女面若死灰,一双手死死扣住被子,连被套都给她抓破了。只见她狠狠地盯着言思道,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又如何会知道我们这么多事?”

言思道嘿嘿一笑,低头吸了一口旱烟,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本来老夫还想不到这些,只不过姑娘手里的这个面具,却是将你们尽数出卖了。蔷薇者,以刺闻名于世,有道是‘众花无心,蔷薇有刺’,岂不正是墨家那‘以己之痛,鸣警世人’的宗旨?再加上这面具乃是由乌木所制,你头上此刻又佩戴着一支乌木发簪,和墨家当年号令群雄的‘巨子令’是一般材质。所以老夫便以‘墨寒山’的名头来诈你,一试之下,果然被我料中了。”

原来眼前这白发老头不过是根据细节做出的猜想,不料自己一时不慎,居然上了对方当。那少女的面色兀自阴晴不定,再一次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言思道却不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道是‘墨守成规,非攻亦攻’,江湖上都说墨寒山‘一诺千金’,倒不是指他随便说上一句话便能换得千金,而是指他的门下一旦与人做出承诺,便要出面守护所承诺之物,世代相守,至死不休。这不但是墨家的生财之道,更是生存之道。”

说到这里,他不怀好意地望向床上的少女,嘿嘿笑道:“眼下既然有墨者现身于这岳阳城中,唯一的解释便是墨家曾经与人定下了承诺,这才要长年守护在此。不知姑娘你所要守护的究竟是何物?又是和这岳阳城中的谁立下过承诺?嘿嘿,老夫便是不得而知了,是不是那洞庭湖的江望才?”

那少女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面对眼前这个妖孽般的言思道,已彻底放弃了挣扎抵抗。只听她缓缓说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言思道却不再逼问床上的少女,目光闪烁间,他突然转开话头,悠悠说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回想起来,大约还是十几二十年前——那时就连眼下这皇帝老儿,都还没来得及一统天下——在长城的嘉峪关上,老夫和那墨寒山,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话出口,先竞月倒还不觉得怎样,那少女却陡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却因为双腿不便,径直摔倒在地。只见她双手发力,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来,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狰狞之色,向言思道嘶喊道:“你……你……你……”情急之下,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这句话居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言思道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了下来,和她脸对脸,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柔声说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墨寒山这些年来之所以躲在天山面壁,便是因为老夫。”

27 路遇劲敌

夜色越发浓厚,岳阳城中已是一片宁静。就在那空旷的街道上,先竞月和言思道并肩而行,相互间沉默不语。

方才在那茶棚后的民房内,被称为“蔷薇刺”的那少女得知眼前这言思道便是那让墨寒山闭关至今的元凶,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她说什么也不肯与这个“师门仇人”共处一室,坚持要选择离开。先竞月见她腿脚不便,身上似乎又受了些轻伤,当此深夜之中,如何放心将她一个弱女子放到街上?

既然这少女不愿与仇人共处,深夜中又不能让她独自离开,那便只能自己走了。当下先竞月只得和那少女作揖道别,带着言思道一同从房间里出来,并肩行进在空旷的街道上。

先竞月本就少言寡语,往往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而言思道一路上只是兀自抽着旱烟,一锅接一锅不停吞吐烟雾,也不开口说话,所以两人才相顾无言,沉默至今。

方才在那茶棚后的民房中,先竞月亲耳听到言思道和那墨家蔷薇刺的那一番对话,不禁愈发摸不清这言思道的深浅。

当时面对蔷薇刺,言思道本就扮作了一个白发老者的模样,又一口一个“老夫”自称,所以当他承认自己是墨寒山的故人时,那少女还不觉得如何,先竞月却因为他的年纪生出了疑惑。

要知道这言思道一直以易容后的模样示人,模样千变万化,自己虽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但凭直觉也知道,这言思道最多也就是个青壮之年,其年纪或许超过三十岁,但也决计不可能超过四十。若是按他和蔷薇刺两人的说法,十几二十年前这言思道不过才十来岁年纪,又如何能在长城的嘉峪关上,将那成名已久的墨寒山制服,还逼墨寒山立下了什么面壁天山的约定?

眼见那言思道已是接连不断的第三锅旱烟,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是沉重,似乎遇上了极大的难题。先竞月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本以为这言思道城府极深,多半自己这一问多半是敷衍了事,不料话音刚落,言思道竟是毫不犹豫,张嘴便回答道:“墨之守御天下无双,如今墨者现身岳阳,自然是与人定下了守护之约。方才我用言语试探,看那小姑娘的神情,她在岳阳所要守护的东西,多半便是和那江望才有关了。眼下我们既然要对付江望才,就必须要弄清楚一切与江望才相关的人和事,所以这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墨者蔷薇刺和江望才之间,究竟立下了怎样的守护之约?”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旱烟,却又展颜笑道:“竞月兄倒也不必紧张,此番我们的对头,毕竟只是江望才一个人罢了。其他的人即便不是朋友,也是墙头草两边摇摆的中立派。有道是‘携手好朋友,拉拢中立派’,我们要做的,便是将他们全部联合起来,在关键时刻齐心协力,剑指洞庭湖。我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过去或者现在曾与那江望才有过暧昧,便一棒子将他们打作了敌人,那岂非是愚蠢至极?”

耳听这言思道对自己如此坦诚,先竞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甚是欣慰,却并不开口回答。身旁的言思道叹了口气,又说道:“看来是我多嘴了,动脑子的事还是留给我来。竞月兄,明日我们便要前往洞庭湖,赴路呈豪的拜山之约,届时还要仰仗你的神威。此刻夜色已深,我们还是早做歇息得好。”

先竞月一时想得有些入神,被言思道这一提醒,才记起明日和路呈豪订下的洞庭湖拜山之约,心绪不由地一沉。当下言思道已敲开路边的一间客栈,吆喝睡眼朦胧的店小二要了两间上房。先竞月此刻哪还有心思休息,一进到房中,便急忙抓紧时间盘膝运功,将自己一身的内息调匀。

先竞月的刀法本就是以杀气驾驭,功夫偏重于精神一道。他这一盘膝运功,不到片刻间便已恢复了神采。待到他运功完毕,顿时神清气爽,胸口被那了命禅师所留下的伤口也已结疤,他便换洗了一身干净的白衣,推门而出。但见天际泛起一线鱼白肚,已近寅时时分,离所约定的拜山只剩两个时辰不到的工夫。

那言思道仿佛根本就没休息过,此刻又扮作了那“萧先生”的老穷酸模样,正坐在客栈的大堂里猛吸着旱烟,面前放着半碗喝剩的稀粥,还有一盘荤素各异的包子。眼见先竞月出来,他便招呼道:“竞月兄早。”

先竞月点了点头,也在言思道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此时天色还未明亮,客栈大堂上除了睡眼朦胧的店小二趴在一旁,便只有他们两人。先竞月当下也不多言,先吃了个肉包,又盛了一碗香浓的稀粥,正要举碗入口之际,猛然间只觉心头巨震,无端迸现出一丝恐惧来。

言思道却没感到丝毫异常,眼见对面的先竞月脸色突然发白,一碗稀粥在他手里,如同煮沸了似的不停冒出气泡,不禁笑道:“莫非竞月兄还挂记着你那未过门的谢三小姐,所以精神有些不佳?”

耳听言思道出言调侃,先竞月一时间竟然不敢分心回答。当下他只是死死地盯向店外,猛然丢开手里那碗稀粥,倾倒得满桌都是;而他的右手,已按住了腰间的纷别。

言思道这才知道有些不妙,连忙也顺着先竞月的目光向店外望去。但见随着天色渐亮,街道上已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分明是准备做早市生意的商家。就在街道这些行人当中,清晰地凝固着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逐渐变得越来越大,竟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先竞月和言思道所在的这间客栈走来。

只见这两个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行来,其间仿佛等待了一个轮回,竟是说不出的漫长。待到他们来到客栈门外,言思道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才看出这两个身影乃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女。

先竞月的一双眼睛此刻正盯住那个高瘦的老者,心中原有的一丝恐惧,此刻就好比是水面的涟漪一般,已逐渐扩散开来。须知他刀法的精要便在于“杀气”二字,只要杀意一生,杀气即出,以杀气驾驭的纷别,所到之处神佛难挡。然而此刻这个老者分明便是冲自己而来,可是先竞月心中却连一丝一毫的杀意都没有,更别说以杀意生出杀气。

28 透骨之寒

先竞月出道至今,即便是面对刀王、谢封轩和希夷真人这些个顶级高手,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无论对方的修为有多高,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杀死,他的心中也自然可以生出杀意。却不料如今在这湖广的岳阳城中,居然平白无故地遇到这么一个老者,让自己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心头的杀意,先竞月额上已隐隐现出冷汗,世间上怎会有如此莫测高深的怪人?

眼见那一老一少缓缓抬步,似乎是要踏进客栈来,动作却十分缓慢,似乎他们身上一分一毫的行动,都要经过好长时间的考虑,这才小心翼翼地动弹。那街道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见了两人这般模样,纷纷退避三舍,相互低声叮嘱道:“龙女和太白金星来了……”

客栈中的言思道听到“龙女和太白金星”这两个名号,顿时大感兴趣。前日在净湖侯府中,他还曾与那章老太爷定下三日之期,期限一到,便要将杀害章老太爷二公子的凶手交给章老太爷,这才换来章老太爷的应允,答应陆小侯爷的欠款再拖三天时间。此刻眼见这两人居然主动现身,而且还找上门来,言思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岳阳城传说中的“龙女”和“太白金星”,兴奋之下,多少也有些紧张。

那一老一少足足花上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才终于踏入客栈之中。两人刚一进门,旁边酣睡的店小二便莫名地被惊醒,待到看清来的两人,顿时打了个冷颤,吓得躲进客栈后的厨房。言思道此时已看得清楚,这一老一少中的那个少女不过十多岁年纪,宽大的白衣拖在地上,齐腰的黑发掩盖住大半面容,弄得形貌极其诡异,令人一见生畏;而少女身旁的那个老者,身形却是一片模糊,就连衣服鞋袜都看不清楚,更别说是五官面貌。

既然这个老者明明就在眼前,自己又怎会看不清他的模样?言思道忍不住揉了揉双眼,待到确定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后,他当即大是惊疑。然而他转念一想,这个身形模糊的老者便是岳阳城百姓嘴里说的什么“太白金星”,那岂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顿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伴随着言思道的这一笑,那老者的身形微微一震,在朦胧中转过头向言思道这边望来。虽然没人看得清这老者的神情,但分明也能感觉到他对言思道这一笑似乎有些诧异。

就连先竞月也不禁有些诧异。要知道此刻即便是他自己,在这神秘老者的面前也倍感吃力,非但要压下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恐惧,还要集中精神提起杀意,浑身上下如何敢有丝毫的大意?可是为何这言思道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这老者的压力下悠闲自得,还能张嘴笑出声来?

那言思道似乎知道众人此刻心里的诧异,突然微微一笑,曼声吟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这句话乃是六祖慧能有名的佛偈。据说当时法性寺主持印宗法师讲经,眼见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为此争论不已。六祖慧能便说出了这句流传千古的佛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当场令众人大惊。其意思便是说这世间的万物皆是虚幻,所有的事物本是由人心而生。人心不动,万物不动。

此刻言思道将六祖慧能这句佛偈曼声吟出,竟仿佛是有质之物,一举穿透了那老者铺天盖地的神通。但见迷雾中老者身形微一抽搐,脚下已不由地退开一步。

随着老者这一退却,先竞月只觉神识清明,胸中压抑的恐惧顿时一扫而空。他当即站起身来,扬声说道:“两位来此为何?”

听得先竞月发问,那老者却并不出声。倒是老者旁边的少女突然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先竞月,嘴里咯咯地怪笑起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尔等犯了杀生之戒,我奉龙王旨意,特来赠你一物。你接是不接?”

说着,那少女缓缓卷起自己右手的衣袖。但见她衣袖下那纤小的右手中,分明正握着一支女人的断掌。

先竞月看得清楚,少女手中那支断掌的断口处,居然还覆盖着一层皮肉,和整支断掌的肌肤浑然融为一体,看不出有任何断裂的伤痕。竟仿佛是瓜熟蒂落、自行脱落下来的一般,心中不禁大是惊诧。

却听身旁的言思道突然放声大笑,高声说道:“接!老夫自然要接!”

如今那言思道已装扮回了“萧先生”的一副老穷酸模样,是以面对外人,一开口便自称“老夫”。然而他平素与先竞月私下交谈,都是以“我”自称,由此可见,这言思道的年纪确也不大。

伴随着言思道这句“自然要接”,那老者的身形似乎变得更加飘忽,脚下又缓缓地退开了一步。他身旁的白衣少女上前一步,嘴里继续怪笑着,将手中的断掌慢慢放在了地上。

言思道此刻已站起身来,抢上两步拦在先竞月前面,看摸样当真便要去拿那支断掌,先竞月急忙低声喝道:“你退开。”

那言思道背对先竞月,嘴里满不在乎地笑道:“竞月兄莫非以为这两个人是来找你的?错了,错了,他们可没那个胆量。真要下手,也只能对老夫下手。”说着,他伸手指向那个白衣少女,大声说道:“既然是冲着老夫来的,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看看你们又能把老夫怎样。”

先竞月深知这言思道的本事,更深知他的为人,此刻言思道既然敢替自己强出头,自然有他的把握。当下他也不再阻拦,右手微一发力,腰间的纷别已被缓缓拔了出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一时之间,纷别出鞘,整个客栈的大堂中都弥漫起一股透骨之寒。

然而那白衣少女似乎根本就不在乎,眼见言思道站了上来,便用一双呆滞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她的双唇不停地上下翻动,似乎在念叨什么咒语,却没发出丝毫声音。

先竞月心念一动,暗道:“是传音秘术。”此刻言思道正背对着自己,他一时也看不到言思道的神情。不过片刻工夫,只见言思道的双肩开始有些颤抖,竟似招架不住,先竞月只得抓起桌上的纷别,伸脚踢开桌子,便要挺身上前。

29 必死魔咒

却见那白衣少女的脸色陡然大变,原本苍白色的脸上,居然泛起一片青绿色的光芒,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那两片嘴唇更是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上下翻动得更是厉害。

眼见这一变故,先竞月虽不明所以,但看这形貌显然是言思道占了上风,正不知作何处理,忽觉心中的恐惧又是莫名地一动,却是少女身旁那个一直看不清面容的老者,已然飞身上前,向自己直扑过来。

要知道自从这一老一少两人出现至今,先竞月惊惧之下,神识便一直处于巅峰状态。此刻眼见那老者突然出手攻向自己,他当即左脚踏上一步,右手纷别自上而下凌空劈落,使出了他那招霸绝天下的“独辟华山”。然而招还未发,猛听言思道开口喝道:“当心!”

先竞月此刻虽然无法提起杀意,但这招“独劈华山”的威力犹存三分,一招出手,纷别当空划落,又岂是言思道一句话便能叫停的?伴随着言思道的话音落处,先竞月的刀也随之劈落,却是劈了个空。

他这招从未失手的“独劈华山”,此刻居然在这岳阳城的一间小客栈里阴沟翻船,一刀劈了个空。而之所以纷别无功,竟是那老者根本就没动弹过,此刻依然站在进门处的原地;先前所见的这老者扑向自己出手,竟是先竞月心中生出的幻象。

须知无论那老者是何种神通、何种手段,似先竞月这般绝顶高手,原本不该被此类蛊惑人心的幻术所迷惑。但一来先竞月毕竟年纪尚轻,功力不纯;二来因为提不起杀意,导致他心生恐惧,从而影响了判断;三来也是担心前面言思道的安危。所以他才一时不慎,着了对方的道。

然而但凡是绝顶高手之间的交战,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足以造成满盘皆输的溃败。如今先竞月这全力的一刀劈空,“精”、“气”、“神”三者正是新旧交替不济之际,可谓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导致破绽外露,大错铸成。若是对方趁机出手,他根本就避无可避。

先竞月身陷困境,一时间但觉心中一空,万念俱灰。谁知那老者居然平白无敌地放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根本就没趁机向他出手。反倒是前面的言思道发出一声低呼,继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后背径直撞靠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大叫道:“原来是你!”

伴随着言思道这一退却,那白衣少女的脸色也随之松懈了下来。只见她那满头长发的末端尽是坠落的汗珠,如同刚刚浴水而出,随即转身便往店外跑去,再不敢多停留一刻。而她身旁的老者似乎在朦胧中笑了一笑,也随着白衣少女飘然离去。这神秘的一老一少如同来时般无影无踪,眨眼便没了踪影。

先竞月惊恐之下,居然提不起要去追赶的念头,急忙前去照看那言思道。只见言思道满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嘴里仍不住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先竞月连忙定下神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说道:“怎样?”说着,手中已暗暗运上内息,助言思道平定心神。言思道得他真气相助,顿时便已回过神来,挤出一丝苦笑,说道:“倒也无妨。”

先竞月见他眉宇间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之色,和他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判若两人,心知情况绝不简单,正要开口再问,言思道已摇头苦笑道:“竞月兄不必惊慌,这世上还没人杀得死我。”

先竞月见他居然还有心思说笑,心中略微一松,皱眉道:“你究竟怎样?”言思道扶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颤抖着双手装了一锅旱烟,取火折子来点了好久,这才将旱烟点燃。他深吸了两口烟,这才说道:“想不到我也有大意失荆州的一天,方才一不留神,竟然着了对方的道,真是丢脸至极。”

待到又吞吐了几口浓烟,他继续说道:“方才那小女孩对我施展秘术,却被我尽数反弹回去,全部如数奉还,眼看便要奏效。谁知那老家伙却突然使诈,用幻术蛊惑于你,造成向你出手的假象……嘿嘿,我是怕竞月兄一时中计失手,此后我独自一人孤掌难鸣,这才分心提醒,同时也留着三分心智防止那小姑娘的反击。谁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陪”了一声,又接着说道:“谁知那对我施展秘术也好,对你施展的幻术也罢,至始至终,竟然都是由那老家伙施展出来的,至于那装疯卖傻的小姑娘,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引人耳目的幌子。我一时不查,没防着那老家伙会对我下手,这才被趁势而入,终于着了他的道。”

先竞月听他说出这么一大番话,脑海中映照刚才的情形,原来那同来的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才是当中的关键,所谓的“龙女”反倒是个陪衬,目的便是要将老者的光华掩盖下去,以便他伺机出手偷袭。那言思道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又恨恨地说道:“‘天露神恩心法’,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这小小一个岳阳城中,居然汇集了这许多有趣的东西,当真是越发变得热闹了。”

先竞月听到这“天露神恩心法”几个字,脱口问道:“是神火教?”言思道点了点头,低头深吸了一口旱烟,淡淡地说道:“想不到除了墨寒山一脉的势力,如今就连公孙莫鸣的神火教也横插一脚。哼,这洞庭湖果然是好深的一湖水!”

从方才那神秘老者和先竞月点到即止的交手来看,他已心知自己不是敌手。眼见局势已是越来越凶险,再回想起那两千万两在湖广遗失的军饷,前路更是一片茫然,一时间先竞月不禁生出一丝彷徨。当下他却也顾不得其它,只是望着神情萎靡的言思道,继续追问道:“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言思道眼见自己终究没能转移开自己中招这一话题,只得苦笑着望向身前的地上。

那地上放着白衣少女留下的那支断掌,此刻似乎正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死亡之气。只听言思道淡淡地说道:“方才我被那老家伙施下了必死的诅咒。在今夜的三更时分,便会被这支断掌给掐死。”

30 巨灵神威

因为岳阳城里突然流传的“蔷薇刺得到庄浩明遗物”一事,惹得附近的江湖人士尽数赶到了岳阳城洗劫的松萃楼,弄得那松萃楼的唐老板焦头烂额。好容易等到李惟遥等人出现,才将这些江湖人士引得离开了自己的酒楼,落了个清静。唐老板一直忙到大半夜,刚一处理完店里的事,他便派人打听到了先竞月和言思道的落脚处,遵照约定急乘马车忙赶了过去,要陪他们去赴今日那洞庭湖的拜山之约。

当唐老板黑着一双眼圈来到先、言二人所住的客栈时,两人恰巧收拾完了行装,正要启程出发。眼见唐老板如约前来,三人都不禁松了口气,当下众人相互寒暄了几句,便一同上了唐老板乘坐的那辆镶金马车。

要知道这唐老板是岳阳城里的老油条了,他虽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却始终逃不开自己江湖人的身份,少不得要引来些江湖上的麻烦。所以这唐老板在岳阳一带素来是以中间人的身份出现,在湖广的各方势力里尽量保持着中立,哪一方势力都不敢去轻易得罪。然而如今他却一反常态,居然主动和先竞月、言思道二人走近,倒也有他的原因。一来他这个“萧先生”一见如故,同是爱烟好画之人;二来很自己借给陆小侯爷的那十万两银子,毕竟还是要在这个老穷酸的身上讨着落,所以倒也不愿怠慢了他们,一路上殷勤得紧。

一时间但听健马嘶鸣,车轮滚动,唐老板的马车已向岳阳城西面疾驶而去。马车内唐老板一面抽着言思道送他的那袋“吞火烟”,一面将他对洞庭湖江望才的所知所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

原来这天下还未一统之时。这洞庭湖的江望才便已坐拥湖广,名声在外。因为他当年的名头太大,不仅有众多江湖中人慕名前来拜访,更有各方逐鹿中原的义军势力前来争取他,当今皇帝也是其中之一。这江望才虽然割据一方,却不思进取,只想湖广称王,不愿却趟天下一统这趟浑水。所以为了让自己的洞庭湖一脉置身事外,江望才才定下了这所谓的洞庭湖拜山之礼,其规矩之严苛,可谓前无古人了。

如今这拜山之礼,乃是从岳阳城西面的洞庭湖东畔开始,正是以往那座岳阳再楼往南数里之处的湖畔。全程共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拜山之人须得尽数闯过,才可到洞庭湖上的龙跃岛面见江望才。然而当中最不合情的便是,拜山之人一旦开始了第一关,便再也不能回头,只要还剩下一口气,说什么也不能半途而废,中途退出。倘若路上反悔,洞庭湖门下便要视作违约诛杀。是以自从这拜山的规矩定下来开始,江湖中便再没有人敢去打扰江望才,十多年来只有一两个人因为开罪了洞庭湖门下,仇怨无法化解,不得不去行这拜山之礼,打算面见江望才化解恩怨,却连这洞庭湖东岸的第一道关卡、也是三道难题中的第一道难题都没能通过,败在了守关的“巨灵神”手下。

唐老板说到这里,见言思道丝毫不以为意,便耐心解释道:“老兄莫要怪小弟多嘴,那驻守湖畔第一关的巨灵神虽是个不会武功的莽汉,却是身高丈许,天生神力,据说他双手可以各提一头壮牛,脚下来去如风,连续走上数里也是气不喘面不红。他便是这洞庭湖拜山三道难题中的第一个难题,拜山之人必须赤手空拳,硬接这巨灵神的一百零八拳才能过关。”

言思道此时仿佛已将自己中了那“女龙诅咒”的事尽数抛诸脑后了,他见先竞月的脸色还有些担忧,反倒去开解于他,笑着问道:“怎么,莫非竞月兄听到那巨灵神的名号,有些害怕了?”

先竞月听他发问,倒也不愿遮掩,摇了摇头,说道:“接不下。”他这话分明是直言不讳,说自己接不下那巨灵神的一百零八拳了。一旁的唐老板连忙说道:“竞月公子威震天下,只需刀一出鞘,立马便可取了那莽汉的性命。然而若是赤手空拳,硬碰硬去接那巨灵神的一百零八拳,莫说是竞月公子,只怕这天下间也真没几个人能做到。更何况从来就没有人闯过这洞庭湖拜山之礼,所以除了这巨灵神镇守的第一关,后面的关卡是如何艰难,却是不得而知了。”

先竞月听到这话,不禁傲气一生,嘴里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只管一试。”旁边言思道说道:“硬接倒也不必。既然这拜山的第一道关卡只是三道难题中的一道,又不是真正的武功较量,只需化解开这一难题即可,当然有取巧的法子……”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马车外传来一声如雷般的大喝之声,几乎响彻了整个洞庭湖。

唐老板急忙拉开马车的帷幕,但见车窗外云影天光,春日照耀下碧波荡漾,果然是一湖洞庭春水的美景,不禁说道:“这倒奇怪,听这一声呼喊,似乎正是那巨灵神的声音。可我们分明还未开始拜山,莫非……”

言思道当即一捋自己颔下的假胡须,接过他的话头说道:“不错。若是老夫所料不差,看来已有人抢先一步前来拜山,要来接巨灵神这一百零八拳了。”

当下三人下得马车,放眼望去,但见此地已是岳阳城西郊、洞庭湖东畔,不远处是一间吕洞宾上仙的道观,却是香火冷清,连庙门都有些陈旧。就在这道观往西,便是八百里的洞庭湖水,此刻正伴随着初生的朝阳浪卷浪舒,形貌极是壮丽。湖畔是布满拳头般大小鹅卵石的石滩,此刻正有数十名绿衣汉子在石滩上围成一个大圈,个个手中张弓搭箭,将那弓弦拉得满满的,屏息凝神瞄向圆圈中的两个人。

而被这些绿衣汉子围在当中的两人,一个是丈许高的赤膊大汉,膀阔腰圆,浑身都是粗壮的肌肉,在旭日的光晕里泛起一片古铜之色,想来便是那镇守第一关的莽汉巨灵神。只听他呼吸之间气喘如牛,三人虽然隔得远了,倒也能清晰听见。

猛然间这莽汉又是一声大喝,震得周围那些绿衣汉子的身形都有些摇晃,伴随着这一喝声,他那条水桶粗细的巨臂已破空挥出,攥成拳头向站在他对面的人身上招呼过去。

31 平湖惊雷

和这莽汉面对面站立的,却是个肤色微黑、浓眉大眼的青年,看样子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便服。那大汉的身形极高,此刻平平击出的一拳,正好是往青年的脸上招呼过来;他那硕大的拳头,竟比青年的一张脸还要大。那青年却是毫无惧色,眼见莽汉的拳头挥到眼前,这才不徐不疾地将自己双掌重叠起来,抬手护在自己面门之前,漫不经心地迎上了那莽汉的拳头。

两人拳掌随之相交,碰撞中竟不闻一丝一豪的声息,仿佛莽汉那拳头上的千斤之力,就如果泥牛入海,尽数消失在了青年的双掌之中。但见那莽汉突然身形一晃,脚下随之退开三步,接连踏碎了石滩上好几块鹅卵石;刚一站定身子,又忍不住退出三步;接着再一次退出三步。他总共退出了九步,这才终于稳住了自己身形。再看莽汉对面那青年,却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晃,随即便如青松一般地笔直挺立,满脸都是波澜不惊的平和。

这一幕直看得唐老板张大了嘴,想不到天下间居然还有人敢如此气定神闲地硬接巨灵神的拳头?他不禁脱口说道:“当真是奇怪至极,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十多年来也没人敢碰,却不料今日除了我等,居然还要人前来闯关……”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先竞月已看清了那青年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扬声说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小谢将军安好?”

那青年听到先竞月的声音,连忙转头向圈外望来。眼见这边先竞月长身玉立,一身白衣随湖风微动,惊喜之下,满脸都布满了笑意,看样子先竞月竟和这青年相互认识。圈中那莽汉眼见青年神情松懈,心中大喜,顿时起了偷袭之念。他连忙冲上几步,又是一拳狠狠击出。

唐老板和言思道两人同时喝道:“当心!”圈中的青年听得拳风声响,当仍然是双掌重叠挡在身前,无声无息地迎上了那莽汉的拳头。

两人这次的交手依然没发出丝毫声响,但在场众人只觉四下气流疾速飞转,圈中那莽汉的身子突然离地飞起,径直往后跌倒出去,重重地砸落在湖畔的石滩上,将几十块鹅卵石压得粉碎。

唐老板这次看得清楚,两人交手之际,伴随着那莽汉被震飞,青年的双脚虽然一动不动,身形却往下沉了数寸,脚上的一双快靴几乎尽数插进了铺满鹅卵石的石滩之中。他心中立即释然,原来却是顺水推舟、移花接木的上乘内功。

那青年对摔倒的莽汉遥一抱拳,说了声“失礼”,然后便转身向先竞月这边小跑过来。原本张弓搭箭围着他的那些个绿衣汉子眼见那莽汉倒地,一时倒也没阻拦于他。那青年径直跑到先竞月身前,伸手按住先竞月的双肩,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不等先竞月回答,他看见先竞月身旁的言思道和唐老板,又问道:“这两位是?”

先竞月笑道:“这位是‘松萃楼’的唐老板,至于这位……”直到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向人介绍这个言思道。那言思道早已斜眼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当下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这位莫非便是谢封轩家的……二公子?”

原来这青年果然便是大将军谢封轩的第二个儿子,也是谢贻香的亲生哥哥谢擎辉。这些年来,他一直跟随皇帝的第四子赵王在漠北戍边,对抗前朝余孽,这才少有现身中原,却不知今日为何出现在了此地。那谢擎辉见这教书先生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顿时心生好感,抱拳说道:“在下谢擎辉,不知这位老先生……”他话刚出口,言思道却泛起一双白眼,阴沉着脸说道:“你千万莫要问老夫的名字。若是知道了,只怕大家立马便要翻脸。”

谢擎辉一愣之下,随即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竞月知道这言思道的意思,前年在金陵城中,这言思道曾利用谢贻香逃脱天牢,继而引发了紫金山太元观的谋反,还让谢贻香将那希夷真人当作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撕脸魔”给缉拿问斩,最后终于被北平神捕商不弃点破,谢贻香也因此郁郁寡欢至今。此事谢贻香身边的亲友皆知,这谢擎辉虽身在漠北,也是有所耳闻。如今众人在这洞庭湖拜山之礼的第一关处相见,当此情形,言思道不向谢擎辉表明自己的身份,自然是有道理的。

当下先竞月连忙带开话头,问道:“你为何在此?”他说什么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遇见谢贻香的二哥,七分喜悦中又带着三分惊讶。那谢擎辉当即解释道:“前些日子漠北大捷,我奉南宫将军之命回京述职,路经湖广境内,听说贻香也随刑捕房前来此处公干,便想与她先行见上一面……”言思道插嘴说道:“漠北又吿捷了?看来这个赵王也不过如此。”谢擎辉不解其意,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说了声“先生说笑了”,这才继续说道:“……谁知我刚踏一足岳阳,便听说贻香和刑捕房一行人惹了麻烦,被庄浩明的仇家追杀,最后下落不明……”他说到这里,这才回过神来,反问道:“莫非你们此番前来,莫非也是要寻访贻香的下落?”

先竞月点了点头,当下把从蔷薇刺那里得到的消息告知于他。谢擎辉听完,不禁猛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果然如此,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明察暗访,却探听不到丝毫关于贻香的消息,却见江望才的洞庭湖门下行动频繁,还将整个岳阳城封闭起来,严令朝廷中人不可出入,似乎将有什么剧变。我想这江望才既然是整个湖广的龙头老大,贻香他们的失踪,或多或少也与他有关系,最不济也能从他这里探听到些消息。所以我便打算闯一闯这龙跃岛的拜山之礼,不料竟是歪打正着,还遇到了你们。”

旁边的言思道听了这话,又冷笑道:“你可知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一共是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就凭你孤身一人,也能闯得过去?”耳听这教书先生一再出言挑衅,那谢擎辉脾气却是极好,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我一心只想找到舍妹的下落,情急之下,也没能考虑得周全,倒是莽撞了。”

说着,他忍不住笑道:“幸好我还有几分蛮力,榨菜侥幸破解了巨灵神的这道难题。如今竞月既然也现身于此,后面即便是有刀山火海,那又有何妨?”

32 无才无德

那个号称“巨灵神”的莽汉,方才和谢擎辉过招,先后不过才出得十多拳。他每挥出一拳,便被谢擎辉以借力打力的上乘内劲化解,一半通过双脚转移到了地下石滩中,一半则是原封不动地给那莽汉反弹了回去。那莽汉虽然神力惊人,却毕竟不会武功,似这般和谢擎辉过招,他每打出一拳,就等于是给了自己半拳,如何承受得了?所以十多拳一过,这莽汉便已有些吃不消,到他最后那偷袭的一拳用上了全力,顿时被自己反弹回来的力量震飞出去,此刻已是昏迷不醒。

眼见那莽汉这般情况,自然也无法施展出他剩下的九十多拳,这拜山的第一关也就算是过了。那石滩上数十名绿衣汉子中,早已人上前将那巨灵神抬了下去,其余人依然张弓搭箭,瞄向谢擎辉和先竞月一行人。一个领头的绿衣汉子当即高声说道:“谢擎辉,这第一关便算你通过了,请继续通往下一关。你应当清楚我洞庭湖的规矩,若是想半途而废,可别怪我等箭下无情。”

谢擎辉还没答话,旁边的言思道已大声说道:“当然要继续闯下去了。”说着,他已走上前去和那绿衣汉子交涉起来,言辞间连哄带骗,竟是要说服这绿衣汉子,让先竞月、谢擎辉和自己三人一同前往,去闯这拜山的九道关卡。那绿衣汉子如何敌得过言思道这一张利嘴?不过片刻工夫就已败下阵来,只得沉着脸答应了言思道的提议。

当下便有绿衣汉子张弓搭箭,向天上射出一支响箭。但听惊鸣声响彻天际,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艘三丈多高的虎头巨舰已从洞庭湖心方向出现,破浪疾行而来。待到巨舰驶得近了,但见那巨舰的船头上,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妇人向众人躬身抱拳,扬声说道:“妾身洞庭湖曾无息,奉命在此恭迎各位。敢问今日前来拜山的,是哪几位朋友?”

那唐老板毕竟要岳阳城里继续做生意,此番陪先竞月和言思道二人来到此地,他已是难得的破例,自然再不敢开罪到洞庭湖的人。当下唐老板便向先竞月三人施礼道别,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便先行坐马车离去。先竞月听那巨舰上那妇人报出名号,原来却是江望才手下“一凤二虎三才四鱼”中的三才之一、人称“无德无才”的曾无息。想不到今日初次相见,原来这曾无息竟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

先竞月当即也不答话,言思道已高声说道:“天下第一刀先竞月,大将军谢封轩之子谢擎辉,连同老夫三人,前来洞庭湖拜山。速速接我等上船。”原来那巨舰吃水极深,这洞庭湖的东畔却是个浅滩,船自然靠不得岸。此时那巨舰的停靠之处,离岸还有十多丈距离,所以言思道才叫她接自己上船。

那巨舰上立刻便有小船放下,划到岸边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接上了曾无息那艘虎头巨舰。三人上得船来,这才看清那“无德无才”曾无息的样貌,但见她两道眉毛一粗一细,包裹着两只绿豆大小的双眼,若说她相貌平平,倒是褒奖,她这形貌,简直是有些丑陋了。

那曾无息见三人看自己的神情,似乎知道众人所想,却也不以为意。当下大家相互通报了姓名,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话,随口寒暄几句,曾无息便吩咐船起航。先竞月心知这洞庭湖上已属于江望才势力的中心,不敢有丝毫怠慢,一直小心翼翼地巡视着四方。但见伴随着曾无息的吩咐,众人所乘的巨舰微微一阵颤抖,这才慢吞吞地在湖面上掉了个头,继而逐渐加快航速,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已乘风破浪,惹得湖上劲风如刀一般割面而来。

三人中以谢擎辉长居漠北,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一艘船。此刻巨舰在洞庭湖上飞速前行,他不禁有些战栗,疑惑地问道:“也不见有人持桨划水,这艘船如何能驶得这般迅速?”

遥立船头的曾无息听他发问,当即微微一下,恭声道:“小谢将军却是在和妾身开玩笑了。这艘船用桨可是划不动的,之所以能在湖上航行,依靠的乃是船身两侧的十八个木轮在水中运转不休,继而推动船身前行。至于那些正在运转的木轮,此刻正浸没于湖面之下,小谢将军自然是看不见的。”

那言思道正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上欣赏着洞庭湖的美景,听到这话,忽然插嘴说道:“江望才的这艘船居然用上了‘共驱’之术,而非传统的‘独驱’之术,倒真是奇怪得紧。”他这话说得突然,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也听了个莫名其妙,那曾无息的眼中却仿佛有精光一闪,隐隐泛起一丝得意之色,嘴里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原来这位老先生也是此道中的行家。”

言思道嘿嘿一笑,并不作答。只见他摘下腰间那杆乌黑的烟杆,慢里斯条地往烟锅里装起烟丝来。曾无息见他没了下文,反而有些按赖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有何高见?妾身愿意洗耳恭听。”

那言思道又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来,点了许久,终于将烟锅里的烟丝点燃。他深吸了一口旱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这才清了清嗓子,淡淡地说道:“高见谈不上,‘低见’倒是有一些。”曾无息明知这老穷酸是在妆模作样,却毕竟一生都沉浸于这机关消息一道,此刻被他吊足了胃口,连忙追问道:“请恕妾身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言思道先摇了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不痛不痒地说道:“唉……老夫听闻洞庭湖的‘无才无德’曾无息曾夫人,素来博闻强记,不仅掌管着龙跃岛上所有的文书账目,同时还统领着洞庭湖内外的各种机关消息。却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却也……原来……唉……”

33 机关消息

他这一头一尾的两声“唉”,直说得曾无息心中发痒。但她身为巨舰的主人,却又不好出言得罪拜山的客人。一旁的先竞月深知这言思道心智过人,无论做任何事,都自有其目的,如今这般举动,当中必有深意,于是他只是留神细听,并不插嘴说话。那谢擎辉却哪想得到这么多,眼见言思道故意戏弄一个妇人,他老早就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便不要卖关子了,什么攻取夺取的,说出来也让小弟长长见识。”

言思道脱口骂道:“什么攻取夺去?是‘共驱’和‘独驱’,莫非将军家的子女,都是不读书的么?”他骂完谢擎辉,轻捋着自己颔下的假须,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慢吞吞地说道:“所谓的‘共驱’之术,便是指将船身两侧两两相对的两个木轮,由一根木轴从当中连接起来,如此两个木轮转则同转,止则同止。只需一个壮汉在木轴中间踩踏齿轮,便可同时操控两个木轮。至于‘独驱’之术,顾名思义,便是指这些木轮个之间并无连接,每个木轮都是独立运作,一个木轮就需要对应一个人来单独操控。”

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一个是朝廷都尉府的统办,一个是漠北戍边的将军,平日里哪知晓这些机关工艺?此刻听了言思道的解释,才略懂其中之道。那曾无息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定是此道中人无疑,当即忍不住踏上一步,继续问道:“先生并未去底舱查探,却如何得知我洞庭湖的‘飞虎神舰’采用的是‘并驱’之术?”正如她方才所言,这巨舰船身两侧分水的木轮,此刻正潜于湖面水下,而负责操控木轮的船夫也身在底舱,这老穷酸模样的乡野教书先生并未下舱查看,便已知晓其中奥妙,一口道破了这曾无息最得意的“共驱”之术,她自是大惑不解。

只听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这‘共驱’的技法虽是广为流传,当今世上却极少有人采用。一来是因为所需的木材和工艺极高,寻常的工匠根本就无法制作;二来则是因为这‘共驱’之术虽然能让一个人同时操控两个木轮,从而省去一半的人力,但船身的灵敏却会大幅度下降。要知道行船若要在水上转弯或者掉头,最为快捷的办法便是靠单侧划水,然而这‘共驱’之术却将两旁的木轮连接起来,导致船身的转弯和掉头只能靠船尾的船舵完成,自然是笨拙不堪。就好比方才我等起锚离岸,仅仅是将船掉转了一个头,便花了许久时间,若是两军水上交战,曾夫人这什么‘飞虎神舰’岂不是要吃大亏?”

曾无息听得连连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须知这“共驱”之术的技法,乃是她经过上百次的演算,耗费了极大的财力物力才最终得以实现,自造成以来,每艘“飞虎神舰”都能省下了九个人力,一直是她引以为傲之事,却不料如今被这个老穷酸贬得不值一钱。当下她说道:“所谓机关消息之术,毕竟是赶不上人力的聪颖灵动,但机关消息存在根本的目的,便是要节省人力,继而造福于世。若是依先生所言,就好比的筷子这等初级的机关器物,自然是比及人的双手灵巧,那岂非也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言思道哈哈一笑,叹道:“曾夫人错了,老夫并非是在否认这机关一术。老夫想说的是,夫人这‘共驱’之术其实还未能尽善尽美,继而发挥其最大的优势。”说着,他伸手轻扣船舷,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若是由老夫来设计这艘巨舰,只需要一个人,便可以同时操控船身两侧的十八个木轮运转如飞,而且还能使船身转向灵敏。你信还是不信?”

曾无息被言思道这话吓了一大跳,脱口说道:“这……这如何可能?似这‘飞虎神舰’的体量,即便只是用‘独驱’之术一个人只操控一个木轮,寻常人的力量也未必吃得消。如今这‘共驱’之术一个人要同时操控两个木轮,非我门下的精壮好手不可。若真如先生所言,一个人要同时操控十八个木轮,那即便是盘古复生,夸父再世,也决计不可能办到。”

却见言思道傲然一笑,用手里的旱烟杆遥指船头那高悬的铁锚,扬声说道:“夫人请看船头的那副铁锚。试问老夫年老力衰,自然是挪不动它。但只需一根铁杆,又或者几个滑轮绳索,我便有办法将他挪动。”

曾无息不禁微微一震,嘴里喃喃说道:“你是说用‘肘携’、‘绳制’、‘锥刺’、‘滑轮’这些减力之术,将船身上的十八个木轮尽数连接起来,最终设计成只由一个人便能操控的机关……那船身转向时的笨拙又当如何破解?”言思道哂笑道:“只需将连接两侧木轮的木轴设计成可连可断便可。船身前行时木轴相连,两轮同转;船身转向时木轴断开,两轮独立。如此一来产生差速,转向自然就方便了。”

刹那之间,伴随着言思道的话语,那曾无息脑海中仿佛有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的全部思绪。仿佛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出现在了这曾无息的眼前,让她过去的困惑一扫而空,前路变得无比豁达。

眼见这洞庭湖“三才”之一的“无才无德”曾无息被言思道一番话语说得呆立当场,先竞月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些明白言思道的打算,心中暗是好笑。要知道他少年成名,半数是缘于他极高的悟性,然而如今和这言思道一路相处,自己却仿佛成了个白痴似的。果然,只听那言思道口吻一转,化作诚恳地语气说道:“哎呀,曾夫人休怪,老夫一时兴起,倒把正事给忘了。据闻要行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当中九道关卡有三道乃是机关消息之术,莫非眼下这巨舰上的机关,便是洞庭湖的第二道关卡?方才老夫叨扰甚久,眼下还请夫人赶紧出题。”

那曾无息略微回过神来,犹豫着说道:“既然先生是此道中的大行家,妾身这点微末伎俩,如何敢班门弄斧?恐怕一经施展开来,也是徒劳无功,还要教先生笑掉大牙了。”说着,她不禁微微仰头,直视言思道的双眼,言思道毫不退却,也是盯着她的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半响。那曾无息见言思道眼中毫无惧色,分明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机关,她当即叹了口气,微一挺直了身子,拧起两道怪眉,有些失落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机关消息之术不使也罢,这洞庭湖拜山第二道关卡的机关障碍,便算诸位通过了。”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妾身这便传令下去,连同后面的两道机关屏障,此番也一并作罢,尽数替三位撤掉。”

34 手下败将

那谢擎辉听言思道和曾无息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突然听曾无息说要将三道机关障碍全部撤出,顿时惊讶万分。眼前这个老穷酸模样的乡野教书先生仅凭一席话语,便兵不血刃、无声无息地扫去了拜山途中的三道机关障碍,莫不是自己一时听错了?谢擎辉当下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这……这便算过关了?”

那曾无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恢复了些许姿态,微笑道:“好教小谢将军知晓,这机关消息之术虽是厉害,但其中的耗资也是极其巨大。一道精巧的机关,从图稿设计到制作成型,中间所耗去的人力、财力与财力,说出来只怕教你难以置信。如今既然有这位高人在场,若是妾身贸然启动机关,却被这位老先生一举看破玄机,动手将妾身的机关破坏,那只怕洞庭湖上下的所有帮众,下半个月便要勒紧腰带了。”

顿了一顿,她忍不住向言思道看了一眼,笑道:“有道是两军交战,下者斗兵,中者斗智,上者斗心。今日先生的这番言语教妾身拨云见日,茅舍顿开,在‘斗心’一事上,妾身已然输得一败涂地,又何须再行‘斗智斗兵’的下乘之举?再说即便这位先生只是虚张声势,纸上谈兵,妾身倒也认栽了。”

曾无息这番话说得极是大度,再加上她下令撤去三道机关之举,可见她也是气度非凡的豪爽之辈,想不到洞庭湖居然能收揽到这等人物,真不知那洞庭湖湖主江望才又是何等的风流人物。只见曾无息说完这话,便转向言思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恭声问道:“妾身今日承蒙先生指点,当真是朝闻道,夕可死矣。敢问先生,和天山的墨寒山墨老先生怎么称呼?”

那言思道正深吸了一口旱烟,听到这话,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浓烟来,满脸都是不屑的讥笑,傲然说道:“手下败将!”

那江望才所在的龙跃岛地处洞庭湖湖心,蜿蜒连绵十来里长短,恍如一条碧绿的巨龙分水而出,平躺在了湖面之上,果然是一块大好的宝地。巨舰上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举目眺望,但见岛屿北端地势转高,露出刀削斧劈般的光秃秃山壁,恰似这条”巨龙“仰天吟啸的”龙头”,再看自己所乘坐的这艘“飞虎神舰”正是往那龙头方向而去。那巨舰航速极快,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那令朝廷闻风变色的龙跃岛已是近在咫尺。

先竞月自上船起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的一切,此时愈发接近险地,一只右手更是虚垂腰间,离那纷别的刀柄不过尺许距离,若是有丝毫变故,他顷刻间便可拔出刀来。眼见那龙跃岛的南面却是一片茂密的花叶,大半皆是栀子花,当此早春时节,连花苞都还未来得及结出,他心中一动,不禁想起了失踪多日的谢贻香。

先竞月幼年时父母便已双双死于乱世,全凭家中仆人胡老沿街乞讨,在战火烽烟之中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待到后来天下一统,胡老这才带着他寻访到亡父的故友一代刀王,继而拜入刀王门下学艺,成为刀王的唯一传人。后来因为刀王碍不过大将军谢封轩的情面,这才又收下了谢家三小姐谢贻香作为关门弟子,先竞月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谢贻香的师兄。

两人在刀王门下相遇那年,先竞月不过才十五岁年纪,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刀法之中,之后他映照自己幼年时在乱世战火中洗礼出的求生之念,结合刀王“杀身成仁”的刀法精要,开创出“杀气御刀”这一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终于少年成名,被江湖中人誉为“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至于谢贻香拜入刀王门下时,不过刚满十岁年纪,几乎是不谙世事,谁知机缘巧合之下,大将军谢封轩却一眼相中了当时尚未出道的先竞月,心中甚是喜爱,于是便和胡老代为操办,替先竞月和谢贻香两人订下了婚约。

此后两人日渐亲密,相互间倒也生出了情愫,却一直恪守礼教,不曾有过丝毫越轨之举。此番谢贻香随刑捕房西行湖广公干,却陡然间失去了音讯,先竞月受谢封轩所托,连夜孤身赶来湖广,一路上先后击破洞庭门下的阻挠,这才杀入岳阳城中。到此刻中越来到这洞庭湖江望才的核心之地,他心中自然越发谨慎,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在先竞月心绪起伏间,身下的“飞虎神舰”已在龙跃岛北面那形如龙头的山壁前停靠下来。只听曾无息恭声说道:“妾身虽已传下了号令,将岛上的机关尽数撤去。但今日这拜山之礼中,还剩有三位高手和两道难题,却不在妾身的管辖之内了,还请三位好自为之。”

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当下便和曾无息作别,一同弃船登岸。那龙跃岛虽然被称之为“岛”,其实倒像一座耸立出湖面的高山。岛上东西南北四面的地势陡峭,岸边湖水极深,不见浅滩。言思道不禁沉吟道:“自古岛屿多是由湖中的泥沙堆积而成,所以四处的岸边都是入水的浅滩,似龙跃岛这般陡峭耸立于湖中,倒像是人为修建的了。却不知是何人所建,当中又有什么深意。”

先竞月和谢擎辉四大大量了一番,但见三人登岸的这岛屿北面,分明有一大块人力修葺而成的平地,上面横七竖八地密布着房屋大小的巨石,当中最小的也有车马大小,将整块平地堵得严严实实。而这些巨石相互之间,仅余一人宽的间隙可以通过,看这形貌,分明是个暗藏玄机的石阵。

眼见前方的石阵,谢擎辉端详片刻,说道:“只怕这个石阵,便是拜山的第二道难题了。却是不知所布的是何种阵势,若是我们贸然进入,只怕……”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先竞月已当先而行,大步踏入眼前这一石阵,而言思道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35 九龙吸水

谢擎辉生怕两人有失,急忙大步跟上,走在了三人的最后。谁知刚一踏入石阵走得几步,眼前陡然变得模糊起来,整个石阵中已弥漫起了一场大雾,将三人笼罩于其中,隐隐还带着洞庭春波的气息。但见朦胧的浓雾之中,透过三人周围巨石的缝隙,依稀可见绿影晃动,显然是洞庭湖门下的弟子躲在这石阵暗处,借助这巨石和浓雾将自己的身形藏匿起来,不知有何企图。

要知道先竞月可谓是当世罕见的绝顶高手,谢擎辉一直在军中磨砺,功夫也是了得,至于言思道,更可谓是当今天下最为神秘的人。如今三人同行,在这场诡异的大雾中虽然目不见物,但心中早已知晓有人在暗中探查,却只是假装不知,不动声色从石阵中往南行进。

谢擎辉此刻已对刚认识不久的这个言思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虽是身处险地,依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言思道搭讪起来,哪怕是受了对方的冷嘲热讽,他也丝毫不以为意。走在最前面的先竞月听到两人对话,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一时也他不知道是否要将言思道的来历告知谢擎辉,当此情形,只得闭口不言。

只听谢擎辉又向言思道问道:“方才听先生对机关消息之术的讲解,当真令小弟大开眼界。我原以为当今世上,除了西域波斯国的名匠,就要属天山墨家的墨寒山最擅长此道,原来却是天外有天。听先生所言,莫非当今的墨家的掌门、人称天下第一机关大师的墨寒山,当真是先生的手下败将?”谢擎辉故意将这番话说得甚是响亮,自然是想借此威慑那些在暗中潜藏的人。

言思道整张脸都笼罩在烟雾中,也不知是周围的浓雾还是他喷出的旱烟,他冷冷地说道:“机关消息算得了什么?不过雕虫小计罢了,就算能学到跟墨寒山一模一样,又或者有十个墨寒山,那又有什么用?”

谢擎辉无言以对,只是尴尬一笑。言思道却是嘴不饶人,继续说道:“眼下这个世道,但凡是专攻技艺之人,任凭你的本事有多么精深高超,终究只能沦为二流人物,一辈子替他人出生入死。就好比方才那个姓曾的妇人,纵然能造出‘共驱’之术这等惊世骇俗的巨舰,此生却也只能寄居在江望才篱下,充其量不过是个看门护院之辈。老夫不过是借用了几句从墨寒山那里听来的胡话,随口唬了她几句,这不立马就将她制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谢擎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惊讶地问道:“随口唬了她几句?难不成先生方才说的那些机关消息……”言思道已哂笑道:“哪有什么一个人便可以操控的巨舰?我说的那些,这不过是依据理论的推演罢了,真要落地实现,制作成型,仅凭当世的工艺,那是决计无法办到的。就好比你明知自己的一拳只要有万斤之力,便能将对手击成肉酱,却不知当今天下根本就没人能发出万斤之力。我说的那些个机关消息之术,莫说是那姓曾的妇人,即便是墨寒山本人,穷其一生也不可能成功。”

先竞月昨夜就曾听言思道和蔷薇刺谈论起了天山的墨寒山,似乎这言思道和墨寒山之间素有渊源,此刻又听两人提及,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也是墨家的人?”

他这个“你”字自然是指言思道了,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当然不是,竞月兄未免太小瞧老夫了。一个墨家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当世三大显学儒家、释家、道家尽数放在老夫眼前,老夫也是不屑一顾……”这一路自从谢擎辉加入以来,言思道便又装模作样地刻意掩盖起自己的身份,一口一个“老夫”自居。

那言思道还要继续毒蛇下去,却听身后的谢晴晖却忽然低声喝道:“我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石阵,布的乃是‘九龙吸水局’。”

言思道陡然住口,转过头来似乎有些惊讶地往向身后的谢擎辉,问道:“哦?莫非你识得此阵?”谢擎辉微微一笑,说道:“小弟自幼便在南宫将军帐下效力,大半时间都在漠北行军,承蒙南宫将军手下的诸位名将提点,数年来倒也识得几个阵法……”他说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疑惑,“然而这‘九龙吸水局’却是个沙场战阵,乃是用作于两军交战。对战中只要将兵马布成此阵,纵然对方有千军万马,若是不识此阵,一入阵中顿时目不见物,继而迷失方向,最后只能任人屠宰。想不到江望才居然在他龙跃岛上也设下了此阵,还以这些巨石代替沙场中布阵的兵马,所以我一时才没能认出此阵。”

言思道点了点头,说道:“要知道那江望才好歹是昔日逐鹿中原的义军,自然不同于寻常的绿林草莽,会布几个战阵倒也不奇怪。令我惊讶确实小谢将军居然识得此阵,那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哈哈!”他越说越是高兴,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仿佛因为谢擎辉识得这“九龙吸水局”,以致心中甚是欢喜。

谢擎辉见言思道这般神情,一时摸不着头脑。眼下他既已认出这石阵的来历,自然便有破解之法。当下谢擎辉提高声音说道:“竞月,可要换我来开路?”走在最前面的先竞月却是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没有阵法能困住我。”

谢擎辉微微一怔,随即醒悟,笑道:“是了,你本就是这天下间所有阵法的克星。”说着,他又忍不住向前面的言思道解释道:“先生可能不知,这天下间的阵法虽是死物,作用却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杀人。每一个阵法都曾杀伤过成百上千条性命,是以当中汇集的杀气极重。恰巧竞月一身功夫的精要,便在于这‘杀气’二字,周围的杀气愈重,他反而愈是得心应手。所以如今他只需将自身的杀气与这‘九龙吸水局’的杀气相互交融,立刻就能将阵法中暗藏的凶险探查清楚,从而摸清此阵的虚实强弱,找到破绽所在。”

言思道点了点头,笑道:“不错,不错。老夫早就知道你们两人都是江湖上的少年英雄,区区一个破石阵,自然难不倒你们。只不过……”他说到这里,不禁稍微压低自己的话音,低声说道:“只不过老夫如今想知道的,却是隐藏在这‘九龙吸水局’幕后的东西。”

36 设伏取命

要知道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乃是从这龙跃岛的北面登岸,继而闯入这“九龙吸水局”的石阵中。三人入阵后便由先竞月带头,一直往南面行进,正是通往龙跃岛中心的方向所在。

如今这“九龙吸水局”内虽是浓雾密布,令人五指难辨,先竞月却如同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熟悉,时而左行数步,时而右走几尺,挥洒自如地穿梭于其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觉眼前一暗,仿佛是夜幕陡然降临,将原本一片明媚的大地给掩盖了起来。

走在最后的谢擎辉忍不住“咦”了一声,此时分明才刚过辰时不久,本当是晴空万里,如何忽然就变得暗淡下来了,莫非是那传说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狗食日?他正惊异间,只听言思道淡淡地说道:“小谢将军不必惊讶,你可还记得,方才我们是在这龙跃岛北端弃船登岸的?”方才他听说谢擎辉居然识得这“九龙吸水局”,竟是莫名的高兴,对谢擎辉的态度也是大为改观,所以称呼了声“小谢将军”。

谢擎辉略一思索,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洞庭湖上的龙跃岛本就形如一条出水巨龙,自南向北连绵十余里,而众人上岸之处岛屿的北端,其间山势犹如刀削斧劈,尽是裸露的岩石,正是龙跃岛这条“巨龙”的“龙头”所在。方才在那曾无息的“飞虎神舰”上,谢擎辉看得清楚,之所以说这龙跃岛的北端是“巨龙”的“龙头”所在,却是此处那光秃秃的山壁向内凹陷进去了一大片,形成倒斜面的走势,就仿佛是一个极大的洞穴,以至于天光难入。如今三人的眼前突然变暗,多半是因为他们在石阵中往南行走,终于走入了这片凹陷的山壁下,阳光便被头顶上凸出的山壁遮挡起来,这才仿佛是突然天黑了一般。

只听前面领头的先竞月说道:“再行十步,便可出阵。”谢擎辉在这石阵的浓雾中早已觉得头晕脑胀,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言思道却有些犹豫,试探着说道:“依老夫看来,前方只怕有诈,不如……”他心中虽有疑虑,片刻间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先竞月动作极快,言思道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大步踏上前去,嘴里淡淡地回了句:“无妨。”

言思道和谢擎辉只得紧跟在先竞月身后,快速奔行出几步,但觉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顿时神清气爽,原本笼罩在身边的迷雾已然消失不见。三人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但见前方只有冰冷的岩石,四下寸草不生,一片向内凹陷的山壁耸立眼前,将当头洒落的阳光尽数遮挡开去,泛起阵阵潮湿的阴冷;而眼前这一片向内凹陷的山壁,将整个山势变作一个倒斜面的走势,左右一直延伸到龙跃岛东西两端的洞庭湖边,竟是将整个龙跃岛由此隔断。再看这一大片光秃秃的山壁,都是刀削斧劈般的岩面,也不见上面有什么道路或者洞穴,分明是一道绝壁,一条死路。

谢擎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必定就是方才在巨舰上所见的那“龙头”所在了。他不禁皱眉说道:“方才我们闯过的‘九龙吸水局’,若是这洞庭湖拜山的第二道难题,那眼前的这条绝路,又是什么意思?”说着,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那石阵,但见那石阵中的依然浓雾弥漫,凝聚不散,犹如一道雾墙横拦在了三人身后,就连那些布阵的巨石都看不清楚。

当此情形,可谓是进退两难了。所幸三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逢此诡异的局面,惊讶之间倒也并不慌乱。言思道当即冷笑一声,仰头眯起双眼,细细打量起了身前这一大片山壁,就在头顶凸起的山壁阴影下,依稀可见那山壁高处不知用什么兵刃划出了四个大字,写道:“登峰造极”。

言思道正待寻思这四个字的意思,身旁的先竞月忽然提气说道:“后面的朋友,请现身。”

原来三人这一路行来,早已察觉四处有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在暗中尾随,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一直装作不知。如今既然到了这进退两难的地步,先竞月当即开口喝破他们的藏身,便是要以绝后患了。

伴随着先竞月话音落下,身后的石阵中顿时便有衣带声响起,继而数十道绿色的身影从迷雾中窜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架弩箭,将箭尖直瞄向山壁前的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当此情形,前面是一片光秃秃向内凹陷的山壁绝路,后面则是几十架蓄势待发的劲弩,那谢擎辉终究是沙场出身,逢此突变,他反应极快,立刻便将自己的外衣扯了下来,拿在手中准备挥挡箭矢;同时他脚下踏上了一步,将身子挡在了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前面,嘴里高声喝道:“我们并未打算半途而废,这一关要如何才算通过?”

原来谢擎辉见这些绿衣汉子手持弩箭现身,以为和自己在洞庭湖东畔闯第一关是同样的情形。想来这些洞庭湖门下不过是举箭威胁,不让拜山之人中途退出,所以他才有此一问。却听石阵迷雾的深处一个粗狂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关卡,而是要你们的命。”

先竞月听到这个声音,不禁眉头深锁,脱口说道:“路呈豪?”几乎在同一时刻,身旁的言思道也开口笑道:“这路老儿果然不是什么善类,昨日老夫和他订下拜山之约时,早已料定他要耍出些花招来。”说着,他猛然提高声音,大声问道:“路老儿,若是老夫猜得不错,今日早间那个什么‘太白金星’和‘龙女’,便是由你派来取我们性命的,是也不是?”

先竞月听言思道提及那被称作“太白金星”的神秘老者,不禁心念一动,顿时想明白了一件事。但听迷雾中的路呈豪的声音忽左忽右,狂笑道:“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的大名谁人不晓?路某虽然狂妄,倒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要知道公子这一路接连杀害我洞庭湖门下二十三条性命,路某身在其位,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得已这才只好用些取巧的法子,还望三位见谅。”

言思道听这路呈豪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当即大笑道:“却是老夫想错了,那‘太白金星’和‘龙女’自然不是路老儿你派来的,因为你还没这个资格;相反你却是被他们派来取我等性命的,是也不是?哈哈,想不到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行天下’路呈豪,堂堂的洞庭湖三当家,什么时候竟然改投了臭名昭著的神火教门下?”

37 探囊取物

这话一出,迷雾中的路呈豪顿时没了声音,想是被言思道一语道破他的秘密,惊恐之下哑口无言了。言思道见他不回答,心知自己所料不差,当即又说道:“昨日在唐老板的松萃楼上,你们便想伺机杀害我等,却毕竟惧怕竞月公子的神威,终究没能得逞。所以当老夫向你提出拜山之礼的建议时,你连忙满口答应下来,便是要趁我们来到这龙跃岛上时,借助眼下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举将我们杀害,是也不是?”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这当中却有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凭你路呈豪想要在龙跃岛上对我们暗下杀手,违反洞庭湖的拜山之礼,莫非那洞庭湖湖主江望才便不管了?难不成是那江望才突然瞎了?聋了?又或者是死了?”

言思道这话说完,石阵中陆呈豪的声音终于说到:“阁下的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有道是江湖自古多劫波,还请三位珍重。”他话音一落,也不曾听他发出什么号令,那数十名绿衣汉子手中的弩箭便同时鸣响。但见惊弦之处,每一张弩竟然同时射出五六支箭来,一时间数百支箭矢铺天盖地,向山壁前的先、谢、言三人破空飞来而来。

原本在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眼里,这数十个手持弩箭绿衣汉子倒也不算什么,就算来的是一两百人,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却不料此刻他们手中的弩箭射出,每一发竟有六支箭矢之多,是平常弩箭的三倍,而且每支箭上的劲力也是极强,想来多半是洞庭湖的机关消息大匠“无才无德”曾无息的杰作。

那谢擎辉挥舞着手里的外衣去挡箭矢,还暗中运上了内力,谁知眨眼间一件上好的外衣便被射得稀烂,脚下不禁连连后退。就连言思道也没料到这弩箭的威力居然如此惊人,身旁的先竞月突然一伸手,将言思道推到谢擎辉身后,说了句“看好他”。然后他骤然向前冲出,身形已迎着漫天的箭矢冲向迷雾中的石阵。

要知道先竞月年纪尚轻,内力不强,若是作长途跋涉,轻功自然是平平无奇,但这方寸之间的进退却能做到极快,正是和谢贻香那“落霞孤鹜”同出一脉的轻功身法。谢贻香平日里施展这套身法,只是胜在她身轻体健,先竞月靠得则是自己刹那间的爆发力。此刻他这一冲出,当真可谓是快如闪电,去势竟比迎面飞来的箭矢还要快。半空中偶尔有几支迎面飞来的箭矢,也被他用左手一一接下;右手同时已拔出了腰间的纷别。

眼见先竞月就这么冲了上去,自然是要做“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的壮举,只要路呈豪一死,剩下的绿衣汉子也便不攻自破了。言思道一时叫他不住,心中暗骂这先竞月鲁莽。昨日在唐老板的松萃楼上,这路呈豪还曾露了一手传说中的“化气留形”神通,将先竞月也蒙骗过去,差点还吃了大亏。如今这路呈豪借助那“九龙吸水局”的石阵布局和阵中的浓雾做掩饰,周围还有数十名手持弩箭的绿衣汉子,先竞月想要找到路呈豪都是极难,更何况是将路呈豪击杀?当此情形,倘若先竞月这一击不中,他几乎便是身陷绝境了。

却听谢擎辉用破烂不堪的衣衫奋力抵挡着箭矢,百忙之中大声笑道:“那路呈豪完了。”言思道冷哼一声,还没来及的说话,便听那浓雾笼罩的石阵中传来一声惨叫,依稀便是路呈豪的声音,隐隐还伴随着一片血光飞出。施放弩箭的数十名绿衣汉子随着这声惨叫同时大惊,继而乱做一团,小半人的立即向石阵中发出惨叫声的方位奔去,大半的人却径直丢下手里的弩箭,转身撒腿就跑。

莫非那路呈豪仅在一招之间,便败亡在了先竞月刀下?原本漫天飞舞的箭矢,此时已逐渐停了下来。言思道忍不住回头去看,但见身后那光秃秃的一片山壁上,竟已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弩箭,可见这弩箭的劲力之强,顿时令他咋舌不已。

只听那石阵中又传来几声惨叫,随之泛起阵阵血光,几乎将石阵中弥漫的雾气也染做了红色,想来是又死了几名负隅顽抗的绿衣汉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先竞月已从浓雾中缓步踏出,手中的纷别早已入鞘,斜挂在了腰间。谢擎辉连忙迎上几步,哈哈一笑,说道:“恭喜竞月刀法大成。什么洞庭二虎,却不过也在一刀之间罢了。”

先竞月却是面色如常,不见丝毫的得意之神,只是缓缓说道:“他原本不该死,只怪心机太重。”谢擎辉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此话怎讲?”先竞月犹豫了片刻,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转头望向言思道,说道:“化气留形,太白金星。”

先竞月本就不爱说话,这一路行来,他深知这个言思道心智超绝,必定可以明白自己的意思,免得自己多费唇舌。果然,言思道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当即向谢擎辉解释道:“原来如此。昨日在松萃楼上,这路老儿曾给我们露了一手‘化气留形’的绝技,将竞月兄也给蒙蔽了过去。此刻想来,这路老儿哪里会什么‘化气留形’,却是他和一个人称‘太白金星’的老头合伙演了一场双簧戏。那老头事先将自己的杀气留在了酒楼雅间中,从而将竞月兄的注意吸引过去,以为敌人是在屋里;那路老儿却藏在外面的横梁上,摸准时机现身出现。所以我们便以为屋里的杀气是源自于路呈豪的‘化气留形’功夫,从而达到威慑我们的目的。”

先竞月当即点了点头,说道:“我认出了那老者的杀气。”原来方才言思道一语道破路呈豪的秘密,提起那人称“太白金星”的神火教高手,先竞月立刻回想起昨日从松萃楼雅间里传出的杀气,分明和今日早间所见的“太白金星”是一模一样。想通了这点,他自然便明白路呈豪的“化气留形”功夫乃是装模作样,目的便是要让自己捉摸不透他的深浅。好比方才那般情形之下,若是先竞月一时没能相通其中关键,顾忌路呈豪那神出鬼没的“化气留形”功夫,即便能通过路呈豪的声音寻方定位,也决计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只可惜这路呈豪到头来终究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自己那场“化气留形”的演戏天衣无缝,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地率众前来厮杀。若是他能收敛一些,自始自终闭口不言,不让众人发现他的存在,就算先竞月的刀法再高,只怕也寻不到他。

经此一役,言思道心中的惊讶倒是不小。他虽然早就知道先竞月的刀法极高,就连昔日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也败在了他的手下,却也不料先竞月的功夫竟然高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那“虎行天下”路呈豪身为洞庭湖的三当家,大名鼎鼎的洞庭二虎之一,可谓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居然眨眼间便败亡在先竞月刀下,只怕就连先竞月的一招都没能接住。一时间言思道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倒只有市井说书先生常说的那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最为合适。

那谢擎辉今日才和先竞月、言思道二人相遇,哪里知晓昨日松萃楼的事?两人这番对话他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当此情形,倒也不便深究,当下他只得苦笑道:“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如今我们应当如何是好?”说着,他已伸手指向眼前那光秃秃的山壁。

他这一问也把先竞月给问住了,当下两人同时转头,望向言思道。言思道嘿嘿一笑,眼见那路呈豪带来的数十名绿衣汉子此时已不见踪影,身后只剩浓雾弥漫的石阵,他当即略一皱眉,抬眼望向山壁高处的四个大字,一字一句地念道:“登——峰——造——极。”

38 登峰造极

山壁下的谢擎辉仰头朝上望去,顿时只觉背心里冷汗淋淋。眼前这面山壁高达三十多丈,左右宽约半里,一直延伸到岛屿东西两侧的洞庭湖边,将整个龙跃岛从此隔断。随着山壁那倒斜面的走势,到山壁顶处,石壁已然往外凸出,形成一道向外伸出的十多丈长短的山崖,就仿佛是一柄石头的巨伞,正好遮盖在众人头顶,将阳光全部遮去。

谢擎辉不禁疑惑地说道:“登峰造极?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登上这面山壁的顶峰?”

言思道不置可否地一笑,一时也懒得理会他,转头向先竞月问道:“竞月兄,你可知道这‘登峰造极’是什么?”

先竞月听他问得奇怪,心头默然思索了半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登峰造极?”谢擎辉听他这话说得根本就是句废话,正待开口询问,言思道却明白了先竞月的意思,点头说道:“正是登峰造极。”

两人这一番对话就像是在打哑谜一般,听得谢擎辉莫名其妙。只听先竞月突然又问道:“路呈豪毁约出手,拜山还要继续?”

言思道眨了眨眼睛,缓缓说道:“洞庭湖江望才,无疑是这场湖广大祸的关键所在,这一点你我早已达成共识,倒是不必多言。如今我们历经千幸万苦,方能到达此处,莫非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路呈豪在途中私设埋伏,我们便要到此为止了?再说那蔷薇刺曾亲口告诉我们,谢三小姐当日确实和庄浩明一起来了这龙跃岛上,自此下落不明。今日我们前来拜山,连江望才的面都还没见到,岂能就此无功而返?”

先竞月听他说得在理,便不再多言。当下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又确认了一番腰间的纷别无恙,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先竞月脚下踏上两步,举头望向山壁高处那“登峰造极”四个大字,气沉丹田,运足内力扬声说道:“金陵先竞月,拜见两位前辈。”

那山壁本就向内凹陷,三人此刻站在那山壁脚下,其地形仿佛是个天然的大号角,先竞月这句话运上了浑身内力,话音顿时在山壁之中交鸣回荡,不绝于耳。整个山壁内不停地响起“……拜见两位前辈……拜见两位前辈……”

谢擎辉这才醒悟过来,惊呼道:“两位前辈?这……这所谓‘登峰造极’,莫非是指那两个人?他们……他们居然还尚在人间?”惊异之下,他连话语也有些结巴。

怪不得先竞月方才要整理衣冠,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须知这所谓的“登峰造极”,乃是十多年前纵横天下的两位绝顶高手之称号,曾和这洞庭湖的江望才在同一方义军阵营中效力,与本朝皇帝争这江山之主。在当年那一场鄱阳湖大战中,这两人孤身入阵,还险些将当今皇帝擒获,幸好有那“不死先锋”毕无宗舍命搭救,才将从两人手下救回皇帝的性命。

从那以后,这号称“登峰造极”的两位绝顶高手便销声匿迹,再没现身于江湖之中,世人都传言他们早已身故,却不料原来竟是深藏在了这江望才的龙跃岛上。言思道当即冷冷一笑,说道:“江山千年,人生几何?不过是两具坟中枯骨,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只见面前的整个山壁,随着先竞月的话语竟仿佛轻微地摇晃起来,簌簌地掉落了一大片灰尘。继而一个苍老的声音地从众人头顶上传下,慢吞吞地说道:“自我们镇守于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前来。想不到时隔十五年,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我们这两个老东西,从而将这第三道难题破解开来”

先竞月顺着声音凝神细看,这才发现山壁顶上向外凸起的岩壁,一个人影缩成一团,倒挂在了岩壁之下,如同黑暗中悬吊的蝙蝠,形貌甚是诡异。且不说这人先前竟能在先竞月和谢擎辉眼前隐藏起来,不被众人发现,单是眼下他这份倒挂在岩壁上的轻功,便已是世间罕有了。听这人方才的话,原来这山壁上的“登峰造极”四个字,便是洞庭湖拜山三道难题中的第三道。只要来人破解开这“登峰造极”的含义,便算是过关。

比起之前的“巨灵神”和“九龙吸水局”,想不到这第三道难题竟是如此轻易便通过了。言思道见先竞月没有说话,便踏上一步,向岩壁下倒挂的人影大声喊道:“多谢前辈承让,让我等通过了这道闯关难题。方才的情形相比前辈看得清楚,我等今日前来行拜山之礼,沿途并未越界半分,却是那路呈豪毁约在先,想要借机了解私怨,对我等痛下杀手。如今那路呈豪作茧自缚,我等也不便再追究洞庭湖违约一事,只是打算继续履行这拜山之约,入岛求见江望才江爷,还望前辈行个方便。”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方才分明是先竞月杀了洞庭湖的弟子,当中还包括洞庭二虎之一的三当家路呈豪,此刻被言思道说来,己方三人反倒占了道理,还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声称不再追究洞庭湖违约的事。却听头顶上那倒挂的身影发出一阵嘶哑的怪笑,说道:“洞庭湖上的事,我们早已不再过问。反倒是你此刻一口一个‘前辈’的称呼,方才不过是还说我们乃是‘坟中枯骨’么?”

言思道不禁微微一怔,那人身居三十多丈高的岩壁之下,竟能听见山壁下的自己低声说话,这份耳力的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当下言思道倒也不再装腔作势,大声笑道:“说得也是,想当年鼎鼎大名的‘登峰造极’,一个龙遨四海,一个凤舞九天,那是何等的威风?若是就此辞世,以青冢为家,虽然令人扼腕长叹,却好歹还能给后世江湖留下个不朽的传说。却不料如今尔等竟然在此看门护院,替洞庭湖的水匪做看门之犬,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当真还不如‘坟中枯骨’来的好听些。”

岩壁上那人被言思道这番话语骂得来默然不语,虽然从下面遥望上去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但四周的气息却逐渐变得寒冷起来,本就昏暗的山壁下,更显得阴郁潮湿。先竞月心中暗叹一声,心知这言思道又想以毒舌为利刃,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举动,但这“登峰造极”终究是光耀一时的武林名宿,若不能凭借武力将他们折服,反倒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

当下先竞月抬手止住言思道说话,恭声说道:“我等要如何才能通过?”他嘴里说话,右手已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纷别。

39 到此为止

先竞月这一拔刀倒不是挑衅,反而是他谨慎。需知高手过招,得失只在微末毫厘之间,只要有些许差池失去先机,只怕就连刀都可能来不及拔。此时面对的‘登峰造极’,已可谓是江湖中的传奇中的人物,先竞月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

言思道见先竞月叫阵,只得微微一笑,远远退避在旁。头顶岩壁下那人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我们两人避世已久,也不识得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从你方才在石阵中劈杀路呈豪的那一招‘独辟华山’来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怕我们两人也是无力应对。”

顿了一顿,他语调微扬,继续说道:“话虽如此,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道‘登峰造极’的难题倒是不难破解,难的却是拜山之人紧接着便要与我们两人动手。若是你们能接下我们联手的三招,便算是连过两关。”

原来这所谓的‘登峰造极’二人,便是拜山之中的两位高手了,若是能接下他们联手的三招,便算是连过两关。先竞月当即淡淡地说道:“好。”显然是同意了对方的要求,旁边的谢擎辉却是大急。

他深知先竞月平生虽然未逢一败,但关键却在于“先发制人,以攻破攻”这八个字。若是要先竞月身处守势,被动着去硬接别人的攻势,面对“登峰造极”这等绝顶高手,只怕连一招也挨不过,又何况是他们联手的三招?想到这里,谢擎辉连忙踏上一步,高声说道:“还请前辈手下留情,晚辈不才,愿来接这三招。”

先竞月见谢擎辉也挺身而出,开口邀战,不禁有些迟疑,一时竟不知是叫他退下还是自己退下。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爽朗的怪笑,岩壁下那人傲然说道:“纵然是千军万马,我二人也曾联手对抗。如今你们两人齐上便是。”

伴随着那人话音落处,便听四面风声嘶鸣,气流奔腾,那条倒挂在岩壁下的身影已从天而降,径直扑落下来。半空中但见这人双掌齐出,分别攻向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的头顶。

来人这一招从三十多丈高的岩壁处垂直跃下,且不论他的掌力深浅,单是当中这份下坠的冲力便已是势不可挡。先竞月和谢擎辉都是久经厮杀的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打法,情急之下两人连忙侧过身子,一左一右地向两旁避开,让来人击出的双掌落空;同时先竞月和谢擎辉也想看看这人一招落空之后,要如何化解自己的下落之势。

谁知先谢二人身形刚一挪动,半空中那条人影却陡然分裂开来,如同变戏法似地一分为二,居然凭空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人在半空中借势一转,一左一右分别攻向先竞月和谢擎辉。

原来这“登峰造极”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姓龙,一个姓凤。据说他们曾在东瀛学艺,是以与人动手较量时,招式中往往带着七分诡异。此刻他们这招一分为二的“龙凤齐飞”,便是这“登峰造极”的成名绝技,昔日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都是败在他们此招之下。

要知道这“登峰造极”是在十多年前成名,先竞月和谢擎辉毕竟年轻,没见过他们动手的深浅。此刻他们突然一分为二,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此时刚避开一步,正是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可谓是行动间的破绽,一时间根本就无从躲避。

谢擎辉大惊之下也来不及细想,只得用双掌奋力往上推出,使出一招“天王托塔”来硬接攻向自己那人的招式。只听一声春雷般的巨响凭空炸开,谢擎辉和那人四掌相交,双方都是身形一震。那人掌力随即吐出,顿时将他那股巨大的下坠之力尽数传到了谢擎辉身上,继而借着谢擎辉的掌力往后翻起,跳回到了身后的山壁之上。

还好谢擎辉身经百战,临敌经验极是丰富。他出掌之际便已有所准备,暗中运上了顺水推舟、借力化力的手法,对方将那股下坠之力刚一传来,便迅速被他转移到了脚下的地面上。要知道众人此刻所站之处,尽是坚不可摧的岩石地面,随着谢擎辉这一转力,陡然崩裂开来,裂纹由谢擎辉脚下向四面延伸出去,如同蜘蛛网一般地扩张发散。而裂缝当中的谢擎辉身形一晃,大半个身子都已没入了裂缝中。

谢擎辉惊恐之下,深怕对方趁势使出第二招,急忙双掌一按,从裂缝中跃了起来。却见攻向先竞月的那人也是往后跳回到了山壁,和攻向自己那人重新合二为一,紧贴在山壁上那“登峰造极”四个大字的下面,一时间倒也并未继续出手。他心系先竞月的安危,连忙分心望去,只见先竞月脸色苍白,手中纷别微微颤抖,所幸却是没有受伤。

原来方才攻向先竞月那人,双掌排山倒海般地当头击落。先竞月没有谢擎辉那千锤百炼出来的硬功夫,情急之下只得双膝一弯,使了个“铁板桥”一类的身法,将自己的身子平平贴在了地面上,脸朝上变作了正面迎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纷别乌光闪烁,将那招“独辟华山”平躺着施展出来,往从天而降的那人脸上径直劈去。

他这一招以己之攻对敌之攻,倒不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相反却是后发先至,化守为攻。空中那人掌力未到,整个身子便已被笼罩在了纷别弥漫的杀气中,只得凭空深吸一口气,借势翻出几个跟斗,跳到了背后的山壁上。

眼见这两人如此在半空中反转腾挪,轻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先竞月这一刀只是自保,本就不是为了伤人,眼见对方罢手,他连忙直起身子来,整个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只见那两人回到山壁上又变作了一人,浑身笼罩在头顶凸岩的阴影下,根本看不清形貌,先竞月杀意陡生,心中暗道:“第一招便已如此凶险,若任由他们继续使出第二招、第三招,那还了得?”

当下不等山壁上的“登峰造极”发出他们的第二招,先竞月已沉声喝道:“到此为止。”话音一落,他的人随即飞身而上,仍旧是那招“独辟华山”,却是自右到左斜斜劈出,凌空往山壁上砍去。他这一刀虽然离山壁隔得甚远,招式和内力自然触及不到那山壁,但杀气早已如水般迸出,化为有质之物隔空劈落。

40 我自为峰

那“登峰造极”方才高高在上,见先竞月以杀气御刀之法一招杀死路呈豪,心中早有防范,却不料如今身在局中,才切身体会到这白衣青年那杀气的可怕,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不到当今天下居然会有人另辟蹊径,将杀气化做伤人利器,非但令人无法阻挡,甚至根本就无从防范。

眼见先竞月招式中的杀气当空劈落,那“登峰造极”再次一分为二,一上一下在山壁上散开,借此躲过先竞月斜劈出的这一刀。谢擎辉和言思道两人从下面望上去,就好像是他们被先竞月这一刀分做了两片,形貌诡异之极。但听一阵金石交鸣,那片山壁被先竞月这一刀所散发出的杀气劈中,从右上到左下,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刀痕。

先竞月这一刀霸气四溢,顿时威慑住了对方,当下他手中不停,刀法一变,破天荒地使出了一套“星火刀法”。

不单是言思道,就连谢擎辉也是第一次见到先竞月居然使出了那招“独辟华山”以外的刀法,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刚刚生吞了好几枚带壳的鸡蛋。

原来这套“星火刀法”乃是先竞月入门时,刀王所传授的基本刀法之一,至于“星火”二字,却是取自“星火燎原”之意了。到后来先竞月刀法大成,返璞归真,临阵对敌便只用那招杀气最重的“独辟华山”,倒不是他只会这“独劈华山”一招刀法。

此刻先竞月使出这套“星火刀法”,用意自然不是要杀人。但见他凌空出招,隔空挥刀,山壁上却是铮铮有声,激得火星四射,泥石飞溅,到处都是纷纷掉落的石屑。火光尘灰中,那“登峰造极”的两道人影不敢有丝毫停歇,一直施展开轻功在山壁上四下游走,狼狈不堪地躲避着先竞月刀下攻来的道道杀气。

要知道那山壁乃是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倒斜面的走势,这“登峰造极”二人似这般在山壁上游走,轻功之高可想而知。先竞月使到酣处,不禁逸兴遄飞,随即一声清啸,手中纷别自上而下,又是一招“独辟华山”潇洒劈落,继而收刀入鞘。他这最后一招当真使得酣畅淋漓,仿佛前面的数十刀都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招做出的铺垫,将他浑身上下积攒的杀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但见火星迸处,发出一声巨响,又是一道刀痕深深烙印在了山壁之上。

那“登峰造极”两个人见先竞月收刀入鞘,终于不再出招,他们这才在山壁上停下身形,似乎早已疲惫不堪。先竞月此刻杀气尽出,纷别入鞘,杀意也随之消失。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淡淡地说道:“承让。”

山壁上那“登峰造极”两人对望一眼,又望了望山壁下面含笑不语的谢擎辉和言思道,同时长叹一声,失落地说道:“想不到后辈中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刀法,方才这位老先生说得不错,看来我等果真是坟中枯骨了。”

原来先竞月毕竟是手下留情了。他虽以杀气御刀,杀意却是锁定在这两人身后的山壁之上,若是先竞月将他的杀意笼罩在他们两人身上,只怕名动一时的“登峰造极”早已是身首异处。更何况一开始双方便已说好,这次交手乃是以二对二,山壁下分明还有个掠阵的谢擎辉,一直没有出手相助。

那“登峰造极”两人自然明白当中的深浅,当中一人忍不住叹道:“阁下生于当世,真不知是苍生之福,还是苍生之祸。”另一个人心若死灰,淡淡地说道:“福也好,祸也罢,这世间之事早已与我们无关。你们过去罢。”

先竞月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那言思道却伸手指向山壁高出,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竞月兄方才写下的这几个字,还请两位前辈指点一二。”

那“登峰造极”两人不禁一怔,同时回过去看。但见山壁上之前刻着的“登峰造极”四个大字,不知何时已被先竞月用杀气削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自为峰”四个大字。当中开头的“我”字那起笔一撇,和末尾的“峰”字那收笔一竖,正是由先竞月一头一尾使出的两招“独辟华山”所留下。

“登峰造极”两人当即齐声念道:“我自为峰……好一个我自为峰!”想不到他们两人穷其一生,以“登峰造极”为所追求的至境,到头来却始终是在追赶前人留下的“高峰”,还不及这个白衣青年“我自为峰”,留待后人来追求自己的高妙境界。

当下山壁上的两人漠视片刻,顿时百念俱灰。一人随手一指,淡淡地说道:“这山壁下有道暗门,从此处便可通过。”说完,两人身形一动,踏着山壁往高处奔去,继而合二为一,又如同蝙蝠一般倒吊在岩壁之下,再也不动弹分毫。

那言思道早已将那山壁下方的机关暗门看在眼中,听那“登峰造极”指出机关所在,便立刻走上前去,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拨弄了几下。但听金属转动声响,一道暗门从山壁上弹起向外打开,门后约有一人多高,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散发出阵阵寒意。

当下仍是先竞月领先,带头往这通道中行去。三人在通道内行径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脚下地势便逐渐变高,继而变做向上的石阶,直到一道亮光迎面照来,这条通道也终于到了尽头。三人先后踏出通道,只见四下阳光明媚,正午的春日当空散落,将周围碧绿的栀子花叶照得一片油亮,原来方才走过的这条通道,竟是一条上山的路,由龙跃岛那“龙头”的嘴里,连通到这“龙头”的头顶之上。

如今整个龙跃岛已尽收三人的眼底,可谓是壮观之极。整个岛屿形如一条跃出湖面的巨龙,龙身由南连绵而起,面北高昂的龙头吞吐日月,当真配的上这“龙跃”两个字。

41 九道关卡

顿时便有八个洞庭湖门下绿衣汉子走上前来,向三人施了个礼,躬身说道:“我家主人已在前方的御笔峰内恭候大驾,请各位好汉随小人同往。”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对望一眼,当即便让着八个绿衣汉子带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前行。

此刻放眼向南而去,但见一路上营寨密布,帮众驻扎之处相互间紧罗密布,安置得极是深严,当中暗合行军布阵之道,一看便是兵法名家的手笔。龙跃岛这一大片营寨中,合计有三个小丘、两条溪流,皆是攻防的关键所在地,都设立下了关卡。谢擎辉不禁看得连连点头,显是对这龙跃岛的布局极为赞许。他忍不住问道:“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难不成已经被我们尽数通过,否则如何会有这八个帮众前来迎接我们?”

言思道刚从那通道出来,便已点起一锅旱烟。他吞吐了几口旱烟,摇头沉吟道:“如那唐老板所言,这洞庭湖所谓的拜山之礼,当中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如今那三道机关已被姓曾的妇人撤去,‘巨灵神’、‘九龙吸水局’和山壁上的‘登峰造极’三道难题,也已被我们尽数破解。至于‘登峰造极’两个家伙,自然是三位高手中的两位。如今我们已经将这些拜山的关卡尽数通过,后面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阻拦了。”

谢擎辉不解地问道:“若是照先生这么说,在这拜山之礼中,好像还有一位高手不曾露面,何以见得后面就不会有阻拦?”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问道:“莫非那路呈豪也是三位高手中的一位?”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要知道从这里开始,后面已是龙跃岛的屯军驻扎之地,我若是江望才,必定不会把江湖上的恩怨牵扯到这里来解决。至于那路呈豪,他本是洞庭湖的三当家,这为江湖人而设置的拜山关卡,只怕还轮不到他亲自出马。所以方才他的出现只是代表神火教一方的势力来诛杀我们,多半不算在这拜山的九道关卡中。至于这拜山之礼中,还有一位不曾露面的高手,嘿嘿,老夫虽不敢断言,但若是预料不错,只怕我们今日是见不到这位高手了。”

先竞月根本便不在乎往后是否还有阻隔,当即举步往前走去。谢擎辉只得快步跟上,说道:“竞月,方才那路呈豪毁约在先,又死在了你的刀下,洞庭湖上下岂肯散罢甘休?只怕他们可不会遵照拜山的规矩来接待我们。”

言思道边走边说道:“小谢将军倒是多虑了,老夫一早便已说过,洞庭湖的这湖水乃是深不可测。就眼下的局势来看,洞庭湖的内部多半是出了什么大乱子,当中至少分裂成为了三个派系。所以方才那区区一个路呈豪的举动,仅仅只能代表那‘太白金星’和‘龙女’所在的神火教,根本代表不了整个洞庭湖。”说着,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指着龙跃岛南面一座十来丈高的山峰,高声说道:“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那天下第一悍匪、洞庭湖湖主江望才,此刻就躲在那里,便是他们说的‘御笔峰’了。”

果然如同言思道所料,三人继续前行,一路上沿途竟没受到丝毫的阻隔。偶尔碰上巡视的绿衣帮众,见到三人也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多问一句。想来今日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前来拜山之事,乃是全岛皆知了。三人跟着那八个绿衣汉子,径直从那一大片营寨中穿行而过,依次通过当中的三个小丘和两道溪流,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了那座十来丈高的山峰之外。

那山峰门口立刻便有绿衣汉子上前行礼,躬身说道:“三位拜山的客人请稍后,小人这便通知江爷迎客。”先竞月微微点头,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重。此刻江望才一方若是兵刃相见,即便是刀山剑林,自己也是等闲视之,不会放在心上,然而这后面半程行进,洞庭湖上下分明竟是以礼相待,叫人摸不清他们的用意。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眼下这座山峰之内,又有什么玄机在等候着己方三人。

那带领三人前来的八个绿衣汉子,此刻已前往通报,没过多长时间,便听那山峰内发出一阵钢铁绞动之声,整个山峰也随之微微晃动起来,伴随着四下滑落的泥沙,一整座山居然拔地而起,从泥土中兀自往上升起;就在那山峰脚下,一道深埋地底的暗门已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当即便有几名绿衣汉子将那道暗门拉开,门后是个黑漆漆的洞穴,看模样乃是通往眼前这山峰的内部。

谢擎辉眼见这般壮阔的场面,不禁有些咋舌,惊道:“这……这么一整座山峰,居然就这么升了起来?”他实不敢想象眼前这座上千万斤的山峰,竟能通过机关的操控拔地而起。旁边言思道却一眼看破了当中的玄机,哂笑道:“这山根本便是假的,里面早已被掏得空了,只留下外面一层空壳。不过话说回来,江望才设计的这一手倒是漂亮得紧,来人若是不明其中的诡道,只怕当场便会被震慑到。”

只听有绿衣汉子恭敬地说道:“此处乃是龙跃岛上的‘御笔峰’,江爷早已在里面恭候三位多时,诸位请进。”先竞月微微点头,当下右手轻按腰间的纷别,仍旧是当先领头,踏入了通道之中。谢擎辉和言思道两人跟在先竞月身后走进同道,这次时间倒是不长,不过片刻间的工夫,但觉眼前一亮,三人已身在山峰之内。

正如言思道所料,这所谓的“御笔峰”内果然是空心的,从外面看到的整座山峰,不过是一层外壳。只见这山峰之内,眼前是一大块二十多丈方圆的广场,整整齐齐地跪立着上百名洞庭湖门下弟子,无一例外全部穿着洞庭湖那特有的绿衣;镂空的山峰头顶上,被人为地开出个大洞,阳光正好从这洞里射人,映照着南面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平台。

一个冷眉冷眼的中年汉子此刻正坐在那凸起的平台上,面对平台之下广场上那上百名绿衣汉子的跪拜,默默地凝视着台下所有人。他就仿佛是这山峰之内唯一的神祗,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先竞月此时离平台上那中年汉子虽有数十丈距离,但他神识一转,顿时便已察觉出那人身上的杀气极重,内息流转间如行云流水,可见修为极是高超,绝不在那“虎行天下”路呈豪之下。当下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阁下便是江望才?”

42 一怒拔刀

先竞月这话一出,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皆是一片哗然。来人竟敢在这龙跃岛上、御笔峰内,直呼洞庭湖湖主江望才的姓名,可谓无礼之极,当真是自寻死路。

但见平台上那中年人微一抬手,止住了广场上众人的杂音。他当下倒也并不生气,缓缓说道:“不错,我便是江望才。”

先竞月遥一抱拳,说道:“金陵先竞月。”说罢,他当即举步向那南面的平台走去,谢擎辉在旁和他并肩而行,言思道却龟缩在了两人背后。三人一直走到那平台前十多丈距离处,两旁立时便有绿衣汉子站出来将去路拦住,示意三人停下脚步。

眼下离那平台近了,先竞月这才看清楚这个江望才的模样。但见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脸颊极是削瘦,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此刻他虽然端坐在那平台之上,却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似乎随时准备要出战迎战。

只听那江望才已淡淡地说道:“‘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谢大将军的二公子谢擎辉,还有这位萧老先生,三位果然不同凡响,居然能将我这洞庭湖十多年来无人敢闯的拜山之礼尽数通过,自今日起,便当扬名江湖了。”

说到这里,也不等先竞月等人答话,他又接着说道:“然而这位竞月公子此番前来湖广,沿途杀害我洞庭湖门下二十三条性命,今日又来行这拜山之礼。我江望才在此敢问一声,竞月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这话一出,在场的绿衣汉子顿时义愤填膺,齐齐向三人怒视而来。先竞月竟是丝毫不以为意,他径直凝视平台上那江望才的目光,缓缓说道:“我为寻访谢贻香下落而来。阁下若是知晓,便请告知。”

听闻先竞月说出这话,他身后言思道不禁暗叹一声。这些时日他与先竞月朝夕相处,心知此人不善言辞,以至于经常祸从口出,往往一句话便能把局面闹僵。如今三人前来这洞庭湖龙跃岛拜山,此刻分明已在对方的势力范围内,这先竞月仍然是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看来他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平日都是在金陵城中办事,少有外出公干,这才把皇家统领的做派,用到了这洞庭湖江望才的身上。

要知道江望才方才一番言语,分明是在说先竞月杀害洞庭湖门下弟子一事,要先竞月当场给出一个交代,最起码也要他说几句可以让双方下台的场面话。哪知先竞月非但不理会自己的言语,而且还如此无礼地盘问起自己来了,那平台上的江望才顿时脸色微变,随即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好一个先竞月,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目中无人。今日你既然敢在我这龙跃岛上如此放肆,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了?”

说着,他已高高抬起一支右手,大声说道:“洞庭湖上下数万帮众,若是让阁下活着离开这岳阳地界,那除非是我龙跃岛沉,洞庭水干。”

他话音落处,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便已行动起来,在这御笔峰内小跑着挪动身形,顷刻之间,便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围在了当中。谢擎辉哪料得到先竞月三言两语间就把场面闹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言思道连忙低声说道:“竞月兄,看来你还是莫要开口得好,让我来……”他话还没说完,先竞月又扬声说道:“还请告知谢贻香的下落。”

那江望才被他这句话问得怒极反笑,仍不住伸手指向平台下的先竞月,冷笑道:“那便如阁下所愿,我这便送你们下去见她。”他这句话分明是说谢贻香已然身亡,要将先竞月等三人也一并送入地下。当次情形,众人也不知道这江望才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当下谢擎辉正待出言细问,旁边的先竞月已是怒火冲天,忍不住仰天清啸一声。

原来先竞月这些日子虽然极少提起失踪的谢贻香,但在他内心当中,却早已担忧到了极致,只不过他没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如今好容易顺藤摸瓜来到这龙跃岛上,却又被江望才这句话所触动,一时间,先竞月居然将这压抑多日的积怨尽数爆发了出来。

但见先竞月脚下一动,身形已向那江望才所在的平台方向疾速掠去。谢擎辉和言思道本以为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哪料先竞月居然说打就打?当即齐声喝道:“且慢动手!”

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言思道自然来不及有什么动作,谢擎辉早已施展开轻功,用尽浑身气力追向先竞月;他奋力伸手往前一搭,终于按往了疾奔中的先竞月左边肩头,硬生生地让先竞月停下身形。

然而先竞月的杀念一出,又岂是旁人所能阻挡?只见他的身形虽被谢擎辉拦下,右手却已顺势抽出腰间的纷别,抬手便是一招“独辟华山”,径直向那平台上的江望才凌空劈落。

此时先竞月离那平台上的江望才还隔着六七丈远的距离,那江望才见他似这般隔空出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他正惊讶间,猛觉一股极强的杀气当头笼罩,竟仿佛是化作了有质之物,如同一把无形的巨刃向自己直劈下来。

仓促间江望才倒是反应极快,急忙就地一滚,径直从那平台上翻落了下来。但听一声霹雳也似的碎裂声响,继而是石块滚落的轰鸣之声,那南面山壁上原本凸起的平台,竟被先竞月这一刀隔空劈了个四分五裂,散落得满地都是,激起阵阵尘灰。

那江望才的这一滚,居然将先竞月绝杀的一招“独劈华山”给躲避开去,可见其功夫之高,绝对是江湖中罕见的一流好手。然而他身为洞庭湖之主,这一滚却是狼狈之极,可谓是颜面尽失,那江望才顿时面如死灰,当即定下神来,一扬双掌立出个门户,怒声大喝道:“动手!”

43 神秘高手

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此刻正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围在当中,听江望才喊出这身“动手”,却并不上前厮杀,而是同时分散开来,往四面的山壁处退去。但听山峰内机簧声响起,四下的山壁上同时涌现出数十个暗门来,竟是让这些绿衣汉子撤退进去。

言思道心念极快,立刻叫道:“不好,他们这是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竟不小心把自己比作了“狗”和“鳖”,话说到一半才陡然回过神来,连忙“呸”了一声。

却听这“御笔峰”内又是一片机关运转之声响起,山峰内四面的山壁上依次发出开合之声,继而露出数百个小孔,从孔里伸出一支乌黑的羽箭来,纷纷瞄准场中的三人;而那山峰顶上原本镂空用于采光的一个大洞,转瞬间也被一张巨大的铁网笼罩起来,将这唯一的出口封死。

当此局面,可谓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先竞月不假思索,当即沉声喝道:“擒贼擒王!”旁边的谢擎辉答应一声,立刻和先竞月一起飞身跃出,如同闪电般径直扑向那南面山壁下的江望才。

要知道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这一同时出手,只怕当今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够抵挡。那江望才仓促间一时间来不及退入暗道,只得提起双掌准备迎战;原本正在退入暗门的那些绿衣汉子,眼见那江望才的情形危险,当下也有十多个绿衣汉子抢上前来,打算拦截先谢二人。

从先竞月一怒拔刀,到此刻双方图穷匕见,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随着先竞月和谢擎辉跃出的身形,眼看便要血溅五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言思道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放声大喊道:“全部都给我住手,大家且听我一言!”

他这声呼喊犹如箭在弦上,当此境遇不得不发,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正扮作一个老穷酸摸样,言词间应当自称为“老夫”。却不料眼下这御笔峰内局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喧哗嘈杂的声响,言思道奋力喊出的这句话,顷刻间便被各种声音湮没下去,就连他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话。正焦急间,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天而降,大喝道:“住手!”

这一声“住手”,却是从那山峰的顶端处传落下来。须知那山顶处镂空的地方不过方丈大小,下面却是方圆二十多丈的宽阔山体,使得这整个“御笔峰”内,仿佛是一个倒放着的号角,顿时将这一声大喝扩大了好几十倍。但听这呼喊声在御笔峰内激荡起伏,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不停地响起:“住手……住手……住手……”

就连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双耳中也是微感震痛,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双双举头向那山峰顶处望去。

要知道这座所谓的“御笔峰”,其实只是一座虚有其表的山峰,山体当中已被掏作了空心,用于江望才平日里的议事会客。当**人出入所用的暗门,都开凿在四面的山壁上,平日里随着整个山峰的下沉深埋地底,外人即便知道暗门所在,也是无计可施,必须要通过机关的控制将整座“御笔峰”升起,方可找到暗门。至于那控制整座山峰的机关所在,更是没有几个人知晓。

所以这“御笔峰”内唯一的空隙,便是众人头顶上那个镂空的采光口,横竖约有丈许大小,此时已被儿臂粗细的铁网封得严严实实。纵然先竞月或者谢擎辉能施展轻功攀登至此,半空中也是无从借力,根本无法将这道铁网破坏破坏。

而如今在场众人被那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声震立当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举头望那山峰顶上的铁网处看去。透过那道铁网,依稀可见一个灰衣蒙面人负手而立,形如苍松,岳峙渊渟,隐隐散发出一股高手的风范;再看这人的双足,分明正踏在那道铁网之上,自然是身在山峰之外,不曾被困于这“御笔峰”内。

先竞月不料此番西行湖广,居然接连遇到这许多高手,此时这蒙面人突然现身,更是激得他心中战意陡升。当下先竞月也不顾四面山壁上那数百支蓄势待发的羽箭,径直将自己的杀气凝聚,向那头顶上那蒙面人笼罩过去。

然而先竞月的杀气一出,却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在那蒙面人脚下三尺之处,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被那蒙面人以极强的内力尽数化去。他当即心中一跳,手里的纷别似乎也心有灵犀,期待主人出手一战。

山峰顶上那蒙面人似乎感应到了先竞月的不善,不禁咳嗽几声,沉声说道:“竞月公子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歹意。”顿了一顿,他又向那江望才说道:“江先生,你我此番之事,与这三个人并无关联,你又何必另生枝节?今日之事不如给在下一个薄面,大家就此作罢,请他们速速离去便去。”

众人听这蒙面人说话时,喉咙中似乎梗着什么异物,以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有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蒙面人这是刻意将自己原有的声音掩盖起来,不愿以真声示人。虽是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声音,但听他那低哑的声音微微发颤,当中隐隐还带着一丝沧桑感,众人也依稀可以分辨出,这蒙面人多半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

听这蒙面人的意思,却是要那江望才放自己一行人离去,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一时也摸不透这蒙面人究竟是敌是友。就在蒙面人说话的这一空隙中,在场的绿衣汉子已全部退去,尽数钻进了山壁上的暗道中。那江望才也已退到了一道暗门前,将半边身子缩进了门内,嘴里冷冷地问道:“若是就这么放他们离去,那我洞庭湖的威严何在?”

44 反客为主

那江望才这句话自然是对那蒙面人说的,听他的口气,似乎对那蒙面人有些忌惮。只听山峰顶上的蒙面人似乎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当此局面,江先生哪还顾得了什么洞庭湖的威严?要知道眼下这三人中,一个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一个则是大将军谢封轩的二公子,在漠北军中也挂有军职。试问这两人今日要是命丧此间,由此引来的麻烦,你洞庭湖上下可能应付得了?”

江望才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微变。原来他适才喝令帮众动手,也是被先竞月一时的狂傲所激,这才让他下不了台。此刻被这蒙面人点破其中的关键,那江望才立刻定下神来,一时间倒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先竞月却一点也不领那蒙面人的情面,仰头问道:“还请阁下告知谢贻香下落,否则我等绝不离去。”那蒙面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竞月公子息怒,且听在下一言。谢三小姐确然曾来过这龙跃岛上,但却早已离去了多日,至于她如今身在何处,我等确然不知,还望公子海涵。”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眼下这湖广之地,正值霪雨霏霏之时;洞庭湖上,更是浊浪排空之景。还请诸位多求自福,尽快离开此地。”

先竞月听蒙面人这番话说得诚恳,似乎并未欺瞒,不禁眉头深锁。倘若谢贻香真不在这龙跃岛上,此刻她又身在何处?旁边的谢擎辉毕竟兄妹情深,当即张口说道:“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那蒙面人瞥了谢擎辉一眼,又望了望四面山壁上密布的羽箭,淡淡说道:“此刻你们已然身陷绝境,我又何必欺瞒……”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一阵放肆的大笑声突然响起。众人微感诧异,急忙顺着声音望去,却是与先竞月和谢擎辉同来的那个老穷酸,此刻竟如同疯癫一般,正手舞足蹈地大笑不止。

言思道这一阵笑声太过突然,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没人出声打断。他自顾自地笑了好久,直到微微有些喘息,这才停了下来。只见他伸手指向暗道门口的江望才,高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江望才被他这一指,竟似乎有些害怕,连忙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好笑的?”

方才言思道大声喝令众人住手之时,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此刻又听到这突然现身的蒙面人一番说辞,心中已是再无疑惑。当下他踏上几步,直指向那江望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江望才。”

这话一出,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同时一愣,当即交换了个眼色,却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不解,只得同时转过头来望向言思道,看他究竟要作何解释。那“江望才”顿时脸色铁青,怒喝道:“你……你胡说什么?”

言思道冷笑一声,悠然说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便开门见山了。试问那江望才盘踞洞庭,坐拥湖广长达十多年之久,倘若当真是阁下的这副德行,一言不合便要胡乱动手,嘿嘿,只怕早就被朝廷剿灭了多次。”

他一开口,顿时便将这御笔峰内的整个局势全盘扭转,一举掌控住了全场。一时间,众人都定下神来,安静地听他说话,就连头顶上那个突然的神秘人,此时也不再言语。当下言思道大声说道:“若是老夫猜得不错,近日洞庭湖门下之所以在沿路布下关卡,尤其是不许朝廷中人踏足湖广,自然是你们洞庭湖的内部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发生了变故,是也不是?至于你洞庭湖内部究竟有什么变故,嘿嘿,想那江望才既然能掌管这湖广多年,自然早有准备,无论何种变数发生,他也一定有应对的法子。所以即便是天翻地覆,乾坤倒转,以江望才的本事,也必定可以在短时间内重新控制局势。但如今尔等却将湖广封闭了这许多时日,至今依然不曾解禁,门下的帮众弟子又是各自为政,那‘二虎’之一的路呈豪、堂堂洞庭湖的三当家,更是公然破坏洞庭湖的拜山之礼,欲在龙跃岛上暗下杀手,来取我等的性命……”

说到这里,即便言思道的口才再好,也忍不住要停下来换一口气。只听他继续说道:“……所以老夫在此断言,眼下湖广的这番混乱局面,唯一的解释便是,你们洞庭湖的主人江望才,已然不在此间了。”

要知道那自称“江望才”的中年汉子,自先竞月一行三人进到这御笔峰内,便早已暗中留意过这个老穷酸模样的“萧先生”。却见这老家伙自一直躲在先竞月和谢擎辉身后,举止极是猥琐,更察觉不出有什么惊人的修为,因此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谁知这个老穷酸仅凭猜测推理,居然反客为主,一语道破了洞庭湖上下此刻最大的机密。

那“江望才”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一丝血色,嘴里喃喃说道:“你……你这老儿,究竟是什么人?”他这话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猜想,言思道心中更无疑虑,大笑道:“老夫是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又是什么人?”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头顶上那莫测高深的蒙面人,笑道:“试问那江望才乃是堂堂洞庭湖湖主,整个湖广大地之王,却如何会因为这蒙面人的一句话,便打消了自己原本的主意?单凭这一点看来,阁下便绝不是那江望才。除了江望才,老夫久闻这洞庭湖上,合计共有‘一凤二虎三才四鱼’,然而以阁下的智慧来看,似乎也不会是那‘一凤’方东凤;再加上那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又已败亡在竞月兄刀下。嘿嘿,除此三人,眼下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也便只有洞庭湖的二当家、人称‘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

45 装腔作势

原来眼前这个那所谓的“江望才”,正是那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

那日这郑千金和庄浩明暗中勾结,借庄浩明前来龙跃岛拜见江望才之际,当即发了一场叛乱谋逆,结果却被同来的谢贻香救走了江望才。此后郑千金便自己坐上了这洞庭湖的第一把交椅,却因为逃走的江望才下落不明,是以一直不敢对外张扬此事,这才将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封锁得极是严密。

至于洞庭湖门下那些没参与叛乱的那些帮众,也被郑千金花言巧语所蒙骗,以为江望才的失踪乃是因为谢贻香之故。众人还以为这郑千金之所以封锁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却是一番好意,生怕消息传扬出去,朝廷便会借机采取对付龙跃岛的行动。所以整个洞庭湖上下对此也是忌讳莫深,虽然有不少帮众心存疑虑,也被这郑千金或好言安抚、或重金收买、甚至暗下毒手尽数摆平。

直到今日先竞月一行三人依照江湖规矩,前来洞庭湖行拜山之礼。眼见他们一路闯关破防,这郑千金情急之下,生怕因此让江望才失踪的消息泄露出去,他料想世间也没几人识得江望才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便以江望才的身份在这御笔峰内迎客。而洞庭湖门下的帮众弟子,也配合着他演了这场戏。

却不料郑千金这一番盘算,竟被这个老穷酸“萧先生”当场喝破,一时间叫他如何不惊?当下那郑千金急忙定下神来,沉声说道:“先生此番言论,看来你等今日是当真不想离开这龙跃岛了。”

言思道听他终于坦言承认,心下倒也有些佩服他敢作敢当的气魄,不禁哈哈一笑,说道:“郑先生切莫怪罪,方才形势危急,老夫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还请郑先生海涵,莫要计较老夫的失礼。”言思道如今既已知晓了这假江望才的身份,立刻便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当下又说道:“然而比起老夫的无礼,今日我等却也为郑先生立下了一桩功劳。适才我们三人依足了江湖规矩前来洞庭湖拜山,却不料那堂堂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居然不顾道义暗下毒手,最终命丧于竞月兄刀下。要知道发生这等事,洞庭湖的面子上自然有些不太好看,但对郑先生而言,却是一桩功劳了,是也不是?”

他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意犹未尽,但当中的意思却也浅显易懂,分明是说郑千金和路呈豪两人暗中不合,存在争权的嫌疑。想不到对方居然将自己洞庭湖内部的派系纷争看得如此透彻,那郑千金的脸色原本极是难看,此刻一想言思道这话倒也不错,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欢喜。

原来在郑千金眼里看来,那路呈豪本就和自己不是同路人,也并未参与前些日子自己和庄浩明合谋的叛逆。自从郑千金坐上这个洞庭湖湖主的暂代之位,便一直在思索应当如何除去这路呈豪,却因为那路呈豪毕竟是龙跃岛的三当家,自江望才失踪后,俨然已是这洞庭湖的二把手,从而使郑千金顾虑太多,下不得手。想不到今日鬼使神差之下,那路呈豪竟然死于先竞月刀下,当真是意外之喜。当下郑千金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先生说笑了,哪有此事。”

却听言思道语气陡然一转,大声喝道:“我等既然是替郑先生办事,助阁下诛杀强敌,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却不料郑先生此刻竟要取我等性命,莫不是想要杀人灭口?哼,原来江湖传言诚不欺人,久闻‘虎啸风生’阴险毒辣,翻脸无情,如今看来,果然是擅长于恩将仇报。莫非那一手将你提拔起来的江望才江爷,如今也是遭了你的毒手?”

郑千金最忌讳的便是洞庭湖内有闲言碎语,让自己这龙跃岛的第一把交椅坐不长久,所以即便是行谋逆之举,他也要借庄浩明之手才敢将江望才除去。之后他又想方设法地四处收买人心,便是因为不敢落下丝毫的话柄。谁知人算毕竟不如天算,自己多年来的精心布局,竟然被与庄浩明同来的谢贻香从中破坏,出手救走了已是瓮中之鳖的江望才,至今还没任何消息。

须知这郑千金跟随江望才已有十多年光景,深知这江望才的手段。自己此番举事没能将他杀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江望才便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这些日子里,郑千金可谓是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如今又被这个老穷酸接连几番话语,说得他一时欢喜一时愁。此刻居然当着在场帮众的面,直言不讳说是自己恩将仇报谋害江望才,还把路呈豪的死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郑千金惊愕之下,连忙脱口大喝道:“放屁!”

当此情形,言思道自然也不想把他逼急了。他口吻随即又是一转,重新露出笑容来,微笑道:“郑先生息怒,老夫不过是与你说笑罢了,你又何必当真?要怪只能怪眼下恰逢朝廷失饷之际,以致湖广东面的承天府驻兵无粮,当中若是稍有不慎,只怕整个湖广都要大祸临头,而你洞庭湖则是首当其冲。嘿嘿,此时此刻,可谓是危机存亡之秋……哦不,危机存亡之‘春’了。却不料在此紧要关头,你们的江爷江望才又出了岔子,嘿嘿,嘿嘿……”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往下说,只是不停地冷笑起来。

旁边的先竞月一直不曾言语,眼见这言思道侃侃而谈,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先竞月也一直不曾干预。至于那谢擎辉却是留了个心眼,眼见那郑千金和言思道说得起劲,当即悄然上前几步,离那郑千金不过丈许距离,生怕他忽然遁入身后的暗门之中。

那郑千金见言思道欲言又止,分明是在吊自己的胃口。他心中飞快地盘算,却发现这老穷酸的话竟是句句在理,字字直刺自己心中的忧虑。要知道朝廷的军饷前些日子在湖广境内遗失,洞庭湖一脉自然脱不了干系。而郑千金如今刚刚才坐上这个位置,就连前任江望才的生死都还没能解决彻底,又哪有精力来和朝廷抗衡?

一时间郑千金也只得强压胸中怒火,恭声问道:“如此说来,敢问先生又有什么高见?”

46 兵贼相认

言思道见他上钩,心中暗喜,脸上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阴测测地笑道:“高见倒是不敢当,只不过古今多少事,说到底不过是付之于一句老话,那便是‘化干戈为玉帛’。无论何时何地,能不打,那便还是不要打得好。郑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郑千金细细体味着他这句话,陡然醒悟过来,皱着眉头说道:“先生是说……与朝廷和谈?这……这如何可能……”要知道即便是之前的江望才,也只能凭实力和朝廷互不来往,两头井水不犯河水,却也终究只是个洞庭湖水匪的身份,哪有资格与朝廷和谈?更何况是他郑千金了。

先竞月和谢擎辉听到这话,忍不住吓了一跳,不知那言思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连山顶铁网上那个蒙面人也是微微一怔,不明白这老穷酸的意图。言思道当即漫不经心地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有件事郑先生或许忘记了,老夫这便提醒你一二。我等今日前来龙跃岛的这三个人,吃的可都是皇粮。嘿嘿,所以有些事情,无论是做也罢,又或者是不做也罢,我们左右都是有地方吃饭的人。正如老夫方才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倘若双方可以息事宁人,谁又愿意无端拼上性命,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那郑千金听到这里,心中顿时反应过来:“这老头倒也罢了,那先竞月乃是朝廷都尉府的统办,谢擎辉则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儿子,尚有军职在身。他们原本就是朝廷的人。”此刻听这老穷酸的口吻,分明是说不愿多事,想私下与洞庭湖达成协商,继而将湖广眼下的这场大灾抹去。他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连忙问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是……可是请恕在下斗胆问上一句,先生所言,当真能代表朝廷的意思?”

只见那言思道的脸色顿时一黑,忽然转身向金陵城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拱手说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乃是社稷之基,天下之本,又岂是老夫一人所能代表得了的?俗话说得好,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朝廷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朝廷中即便是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那也要看圣上的旨意如何。”说到这里,言思道这才放下双手,微笑着柔声说道:“不过郑先生大可放心。吾皇明察秋毫,无所不知,与尔等有关的一切,他老人家自然早已心知肚明。至于吾皇最终的旨意如何,那却要看郑先生够不够诚意了。”

郑千金原本对这老穷酸说的话还有三分怀疑,这才出言试探。若是这言思道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己一言九鼎,绝对能够代表朝廷的态度,这郑千金反倒未必相信。如今听言思道这么回答,言辞间分明是想从自己这里捞些好处,岂不正是那些朝廷官员的一贯做派?

就连先竞月也不由地吃了一惊,言思道方才的这一番言谈举止,可谓是将朝廷里那套官腔模仿了个淋漓尽致,当真能够以假乱真了。那郑千金顿时疑虑尽消,高声说道:“既然有了先生的这番话,我洞庭湖上下也不愿大动干戈。你我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我这便安排船只送三位离去,改日自当派人登门道谢。”

这郑千金当着在场帮众的面,倒也不好把话说明,只是说“改日登门拜会”,意思却是改日要向言思道补送上一份厚礼。眼见郑千金就这么被言思道三言两语给唬住,先竞月虽有些不满他的做法,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好笑。那谢擎辉一直不知言思道的来历,此时竟也被他的一番话语震慑,还真以为他是朝廷里派来的什么钦差大人,不由地暗自心惊。

言思道眼见大局已定,心知不可拖延。他连忙拱手寒暄了几句,将双方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那郑千金也喝令撤去了山壁上的羽箭机关。当下言思道正待与那郑千金作别,尽早脱离险地,却听头顶铁网上那个蒙面人突然开口,冷冷地说道:“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又身居朝廷何职?可否说出来让在下也认识认识。”

要知道言思道方才同那郑千金说话时,便一直提放着头顶上这个神秘莫测的蒙面人,留了三分神识放在此人身上,此刻听他突然发问,言思道自然早有准备。当下他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老夫也请问这位‘梁上君子’,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久闻‘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莫非方先生一定要戴着面罩才敢见人?”

莫非头顶上这个蒙面人,便是这洞庭湖的军师,人称‘一凤’的方东凤?

只听那蒙面人冷哼一声,倒也不置可否,言思道顿时面色一沉,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惊异之间,愈发摸不透这蒙面人的深浅,不由地下意识摸出腰间旱烟杆,装了锅旱烟点燃,吞云吐雾地燃吸起旱烟来。

山顶铁网上那蒙面人见他旁若无人地吞吐起烟雾来,心中猛然一动,脱口大喝道:“你是言思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言思道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雪亮一片,顿时将整件事情尽数串联起来,脱口喝道:“你是庄浩明!”

一时间,御笔峰内这两人同时开口喝破对方的身份。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同时一怔,连忙抬头向那蒙面人望去。

虽然山顶上的铁网隔得甚远,离地面有接近二十多丈高的距离,也能依稀可以看见那蒙面人的身躯不停地颤动,显然是惊恐到了极点。

难道此时这个现身龙跃岛的神秘蒙面人,当真是失踪多日的朝廷刑捕房总捕头、天下第一名捕庄浩明?

先竞月转头望向言思道,满脸疑惑地问道:“你说他……是庄浩明?”却见言思道脸上一阵青红交替,就连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起来,居然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惊惶之色。

原来方才言思道虽然喝破了对方的身份,对方却也在同一时刻喝破了自己的身份。虽然只是“言思道”这三个字的假名,他心里也是吓了一大跳。

47 干戈玉帛

要知道这言思道可以算是当今天下最为神秘之人了,他素来是知其白守其黑,躲在暗地里翻云覆雨,从未留下过任何踪迹线索,更没有人能因此查出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即便是他此番受武林盟主闻天听所托,前来湖广化解这场军饷失窃的灾祸,虽然他是被那福建巨盗童夜哭在泉州给找到的,其实却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若非如此,别说是区区一个童夜哭,纵然是整个武林齐出,也休想发现他的踪迹。

却不料今日在这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言思道竟被对方一语喝破了身份,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叫他如何不震惊?幸好这言思道终究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刹那间的工夫,便已恢复了心智。眼见那铁网上的蒙面人身形颤抖,似乎也是惊恐万分,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庄浩明身为朝廷官员,奉命前来湖广公干,如今非但不回朝述职,反而还屈身贼窝。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他立时便要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所以此时此刻,这庄浩明的心里定然比自己还要害怕得多。

当下言思道连忙先发制人,踏上一步向那蒙面人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当真要在此地做个了断?”要知道此时此刻,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身处险地,随时都有可能被那郑千金率众围攻。如今全凭言思道的一番说辞,将自己伪装成安抚湖广局势的朝廷大员,这才将那郑千金暂时蒙骗过去,从而网开一面,肯放他们离去。

倘若那铁网上庄浩明当场揭破言思道天牢逃犯的身份,那郑千金立马便会知道自己上当受骗,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三个人。那言思道虽然是抢先一步开口发话,额上却隐隐冒出滴滴冷汗来。

他千算万算,说什么也没料到当今世间竟有人能认出自己,更没料到这个认出自己的人,竟然便是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而且恰巧又现身于此间。

铁网上那蒙面人一时间也是犹豫不绝,不知应当做何打算。郑千金仿佛早已知晓那蒙面人的身份,听了言思道和他两人的对答,心中微微生疑,淡淡地问道:“原来这位老先生却不是姓‘萧’,而是姓‘言’名思道。在下倒是孤陋寡闻,莫非言老先生与山顶上这位朋友乃是故交?”他虽然称呼那蒙面人为“这位朋友”,但也并未反驳说这蒙面人不是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

原来当日在龙跃岛上,庄浩明和郑千金里应外合,联手策划了一场叛乱,要借刑捕房之手把江望才押解至金陵领罪,当作军饷被劫的替罪羊,继而平息这场风波。谁知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同行的谢贻香却突然反水,将那江望才救了出去,从此下落不明。

想不到这个原本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一举成功,到最后却又生出此变故,庄浩明当真是又气又狠。他深知倘若自己就此回京,一方面并未缉拿江望才归案,无法向朝廷交代;另一方面又弄丢了谢贻香,更是无法向大将军谢封轩交代。庄浩明左思右想,只得暂居在这龙跃岛上,和郑千金一同搜寻江望才与谢贻香的下落,却始终徒劳无功。直到今日先竞月和谢擎辉前来洞庭湖拜山,庄浩明虽与两人并无多少交往,但终究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儿子和未来女婿,眼见双方一言不和便要血溅当场,情急之下他只得现身山顶,喝止众人住手。

想不到三言两语间,庄浩明顿时认出,此刻和先、谢二人同来的这个老穷酸,居然便是自己曾经亲手关进的天牢的魔王言思道,新仇旧恨顿时一并涌上心头。然而当此情形,他却又不知是否应该当场揭破这言思道的身份。

眼见那郑千金听了两人这番对话,已然有些生疑,言思道连忙哈哈大笑,故意摸棱两可地说道:“郑先生这一问却是多余了。虽然老夫在朝堂中不过是挂了个闲职,却也识得这位刑捕房总捕头。”刚说完这话,身边的先竞月已扬声说道:“庄大人,贻香何在?”

眼见庄浩明安然无恙地现身此间,先竞月料想谢贻香多半也无大碍,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铁网上的庄浩明本来还在犹豫言思道身份之事,听先竞月询问谢贻香的下落,不禁暗叹一声,心道:“这先竞月和谢擎辉终究是故人之后,若是为了言思道这厮将他们牵连其中,甚至命丧于这龙跃岛上,我又于心何忍?”

当下庄浩明缓缓说道:“在下偶遇见故人,甚是幸喜,这才一时失态,还请郑兄莫要见怪。至于贻香的下落,先统办倒也不必担忧,如今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但想她聪明伶俐,自然不会有事。”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将自己和言思道的这份私人恩怨放到一旁,暂且不再计较,言思道当即嘿嘿一笑,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先竞月听闻居然连庄浩明都不知谢贻香的下落,不禁心中一黯,沉默起来。

原来先竞月和庄浩明虽然都在朝为官,但一个身在亲军都尉府,一个却坐镇金陵刑捕房,平素连照面也是少有,更何况是私下的交道,两人之所以认识,还是因为谢贻香父女的关系了,所以两人相互间的称呼,都是“大人”、“统办”这等官职名,可见平日里的生疏。如今先竞月听庄浩明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想来他也不至于欺骗自己,只得又问道:“可否告知详情?”

庄浩明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此番西行湖广,表面上要缉拿蔷薇刺归案,暗地里却是要出奇制胜,擒获天下第一巨匪江望才回京交差。这一切计划虽然是由他亲自筹策,但事先好歹也是请示过圣上的旨意,自然不敢随便告知他人。所以面对现先竞月这一问,他当下只得摇了摇头,说道:“还请先统办见谅,此事无可奉告。”

先竞月沉吟半响,眼见此趟龙跃岛之行,终于还是没能探查到谢贻香的消息,不禁有些气馁。他当即转头望向谢擎辉,毕竟谢擎辉乃是谢贻香的二哥,谢贻香的事他倒是比自己更有做主的权利。却见谢擎辉阴沉着一张脸,神色甚是难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今日便暂且作罢。”

言思道眼见先竞月和谢擎辉这般态度,心知己方三人多留一刻,便多出一分变故,连忙笑道:“此刻天色也已不早,我等今日跋山涉水前来,眼下已是疲惫不堪。这便先行告辞了,不知郑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那郑千金沉吟半响,又抬头看了看山顶铁网上的庄浩明,眼见庄浩明点头示意,他当下也不再多言,随即命人打开了这御笔峰内的山壁暗道,令人恭送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出峰。

当下便有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一路陪同,径直将三人送到了龙跃岛边的泊船之处。方才众人所在的那御笔峰坐落在龙跃岛的南面,四面虽是平滩,但湖畔处却是陡峭的深壑,这才能作为泊船之用。但见此时在夕阳之下,数十艘“飞虎神舰”整齐地停靠在湖边,场面甚是壮观。先竞月曾在江浙一带见过朝廷的水军,与眼前洞庭湖的这副气派相比,自然是望尘莫及了。他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言思道仿佛窥透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有道是‘术业有专攻’,这水战一道本就不是我朝所擅长,更何况克敌制胜,也未必全靠器物之利。遥想昔日的鄱阳湖一役,那江望才的旧主子舳舻千里,旌旗闭空,是何等的风光?谁知青田先生不过是用了几十艘渔船,一夜之间风火无边,谈笑间便他们杀得灰飞烟灭,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无力逐鹿中原。”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就好比峨眉山舍身崖的朱若愚,手持一柄‘定海剑’,号称武林七大神兵之首。嘿嘿,他若是碰上竞月兄,双方作生死相搏,只怕这朱若愚也不过是个刀下亡魂罢了。所以说,一件器物的价值,从来就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使用他的人。”

先竞月当下也不置可否,只顾大步前行,旁边的谢擎辉也是一言不发,紧随在先竞月身旁。言思道这番话让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只见那些个绿衣汉子将三人领到岸边,从那一排“飞虎神舰”中招呼来一艘小船来,恭请三人上船。

48 反目成仇

其实要说眼前这艘船是条小船,却是相对那十多丈高的“飞虎神舰”而言。若是将眼下的这艘船放到金陵城的秦淮河上,相比之下,却是大得惊人了。待到三人上得船来,船上的几名船夫便互相吆喝几声,随即摇桨离岸,往东面的岳阳城逐浪而去。

眼见日色西沉,四面洞庭湖水碧波荡漾,身后的龙跃岛已逐渐变做了一条黑线,终于消失在了天际。船上的谢擎辉当即脸色一黑,扬手便向言思道脸上掴去。

谢擎辉突然出手,毫无征兆地攻向自己,言思道却仿佛早有准备。他一见谢擎辉神情不善,还未等他抬手,便已躲到了先竞月身后。

先竞月也早已料到有此一变,当即左手探出,用拇指和食指当空拿住谢擎辉的手腕,将他这一掌挡下,嘴里说道:“且莫动手。”

但见谢擎辉双眼中怒火直喷,似乎是要将那言思道烧为灰烬,和之前那副谦逊恭良的神态迥然不同。他怒视言思道,沉声喝问道:“你便是那个什么言思道?”

方才在龙跃岛上言思道被庄浩明当场喝破身份,便已料到会有此刻的冲突,他急忙说道:“小谢将军息怒,可否听无一言?”如今他见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便也不再隐瞒,装模作样地称自己为“老夫”了。

谢擎辉却哪里平静得下来?眼看先竞月出手拦截,顿时沉下脸喝问道:“怎么,你至今还要护着此人?先竞月,枉我一直将你当做自家人,想不到竟是看走了眼。如今贻香的死对头便在你眼前,你不肯替贻香报仇也便罢了,如何还为这人强自出头?”

原来当年这言思道曾借谢贻香之手逃出天牢,又在撕脸魔一案中哄骗谢贻香入局,引发了太元观的叛乱,谢贻香也因此大病一场。谢擎辉身为谢贻香的二哥,虽然不常在中原,倒也知晓此事,所以此刻明知家妹的仇人便在眼前,他如何不愤怒?

先竞月一时间自然也是无从解释,只得说道:“大局为重。”言思道见先竞月开口替自己分辨解释,却只说出这么四个字来,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果然,谢擎辉愈发生气,勃然大怒之下,侧身又是一掌,径直往言思道的胸口拍来,竟是要下重手伤人。

言思道的脑子虽然反应极快,但身子的动作却完全跟不上,眼看便要被谢擎辉一掌击中,先竞月只得斜斜退开一步,抬手和谢擎辉对了一掌。但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脚下响起,却是先竞月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将脚下的船板踏得一片碎裂,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却见谢擎辉怒意不减,猛然踏上一步,双掌齐飞,排山倒海般地向那言思道推出。

自从在那御笔峰内知晓这言思道的真实身份后,谢擎辉便一直耿耿于怀,却苦于身在龙跃岛险地,只得隐忍不发,一路上早已憋得火大。此刻他双掌这一全力击出,招式未到,掌力已尽数迸发,交织着洞庭湖上湖风震耳齐鸣。

言思道心知这谢擎辉正在气头上,要是不出点奇招,还当真压他不住了。当下言思道也不理会他攻向自己的双掌,凛然大喝道:“好你个谢擎辉,堂堂谢大将军的二公子,朝廷钦点的将军,却几时投靠了这洞庭湖的巨匪江望才?”

谢擎辉盛怒之下,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双掌顿时停在半空中,嘴里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言思道匆匆退开几步,边退边笑道:“说来倒是奇怪得紧,今日我和竞月兄两人前来这洞庭拜山,恰好便在湖畔遇到了小谢将军你。嘿嘿,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莫不是当中另有玄机?再者那洞庭湖的拜山号称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事后我们算来算去,却始终还少了一位高手。此刻你无缘无故对我和竞月兄两人下手,唯一的解释便是,阁下正是那龙跃岛上这一位不曾露面的高手!”

谢擎辉被这番话说得脸色大变,急忙辩解道:“我如何会是江望才的人?你休要信口开河……”他情急之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望向先竞月求助。先竞月这些天和言思道相处以来,遇到的意外可算是一波接一波,几乎习以为常了,然而此刻听到言思道这番说辞,仍旧吃了一惊。当即他略一思索,便知道言思道是在危言耸听,故意骇人,不禁怒视着言思道正色喝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的本意便是要这谢擎辉停手,眼见谢擎辉果然被自己吓成这般模样,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们如何便当真了?”谢擎辉呆立半响,一头无明业火顿起,怒道:“这种事如何开得玩笑!”

言思道暗叹一声,这个谢二公子虽然武功不俗,对行军布阵之道也颇有心得,但心智却是平庸了些,恐怕还不及那大将军谢封轩的十之一二,甚至连谢贻香也胜他几分。当下言思道陪笑道:“今晨相见之时,我便已说过,小谢将军还是不要知晓我的来历为好,否则你我便要当场翻脸。嘿嘿,狗急了还要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方才若不是我开个玩笑,只怕此刻已然命丧小谢将军之手了。”

谢擎辉冷哼一声,心中怒火稍稍平息,想起自己向这言思道出手的缘故,忍不住伸手指着他,恨恨地说道:“一年前家妹贻香为你所骗,将那希夷真人当做连环杀人案凶手撕脸魔入狱问斩,之后却被北平神捕商不弃点破,当场神识崩溃,大病数月才得以苏醒。姓言的,你可知她这一年来每天闭门勤修苦练,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目的便是要将你重新缉捕归案。哼,我谢擎辉身为她的二哥,如今你既然被我捉到,当真是苍天有眼!”

他越说越是激动,又伸手指着先竞月喝道:“且不论你和贻香有婚约在身,好歹你们也是同门师兄妹,此刻怎么倒帮此人说起话来了?”

先竞月先前一直没将言思道的身份来历告知谢擎辉,便是怕他因此找言思道寻仇。如今眼见这般局面,他只得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错了,贻香之所以变成这样,倒与此人无关。”

谢擎辉不禁一愣,惊道:“你说什么?”就连言思道也是微微惊讶,不明白先竞月的意思。先竞月犹豫了好久,终于叹道:“她幼年时落下过病根,本已不是大碍,却被撕脸魔一案给诱发了出来。”

谢擎辉却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的妹妹幼年时落下过病根,情急之下连忙追问道:“什么病根?我如何从未听说过?”先竞月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空,眼见洞庭湖上晚霞飞起,暮色渐浓,不禁叹道:“她一直在极力掩盖此事,从未告知旁人。其实我此番前来寻她,便是与此事有关。”

谢擎辉倒是熟知这先竞月的性格,此刻听他这般说法,自然是不会透露谢贻香的私秘了,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怒视着言思道。言思道这回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反倒被这先竞月吊足了胃口,忍不住问道:“谢三小姐究竟落下了什么病根?医道我还略知一二,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先竞月缓缓闭上双眼,摇头说道:“没有人能帮她。”隐约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尊赤铜塑造的雕像,在黑暗中泛出暗哑的红光。迷茫中他正待仔细观摩,猛然间却有一股极强的杀气溢出,向自己这边扑面而来。

先竞月顿时睁开双眼,望向船后那一片浩浩汤汤的洞庭湖绿波,冷冷说道:“此时紧跟船后的,多半便是洞庭湖那位不曾露面的神秘高手。”

49 流金尊者

谢擎辉听闻此话,只得暂且把言思道的事放在一旁,抬眼往后弦方向望去。但见夕阳下的洞庭湖愈发壮丽,船后十丈开外的湖面上,居然有道人影正在凌波迈步,踏浪而来。他大惊之下,脱口喝道:“这……这是什么轻功?”

需知即便是传说中的达摩渡江,也要凭借一苇之力,如今船后的这个人影毫无依靠,居然能在这洞庭湖水面上踏浪行走,岂非更是胜昔日的达摩禅师了?先竞月眉头微皱,还未答话,言思道已冷笑道:“竞月兄多虑了,来的是刑捕房庄浩明,我老早便闻到他身上那股臭味。”

谢擎辉疑惑道:“你说那是庄总捕头……”先竞月也对言思道的话有些不信,要知道此刻跟在船后那人的身法极高,不知何时便已悄然尾随,方才若不是自己一时出神,无意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气,只怕此刻还发现不了他。就凭言思道的修为,如何能先于自己发现此人,甚至还敢断言此人便是庄浩明?

言思道似乎明白两人的疑虑,当即笑道:“庄浩明与我一个是兵,一个是贼,自古便是水火不容。如今他好不容易才窥探到我的踪迹,当然不肯轻易将我放过。”

就在三人说话之时,水面上那道人影似乎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当即步履如飞,踏得脚下水花四溅,弹指间便已奔行到了船舷之后。众人此时终于看清来人,只见他灰衣大袖,苍白的须发迎风飘扬,果然正如言思道所言,乃是那人称“明镜千里,浩气长存”的天下第一神捕、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

先竞月见庄浩明追来,心中暗惊。他在船尾微一拱手,问道:“庄大人有何见教?”那庄浩明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先竞月恍然大悟,想来是他正在提气运功,不敢开口说话泄漏真气,以致于当场掉进水里。旁边的谢擎辉四下一望,一时也没找到绳索,便顺手抓起身旁悬挂的铁锚,往庄浩明面前扔了下去。

庄浩明伸手拉住谢擎辉抛出的铁锚,借力一跃,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他的人已稳稳落在了船上。三人此时才看得明白,原来这庄浩明的两只脚底分别绑了一块尺许见方的木板,竟是借助了木板的些许浮力,这才能在水面上登萍渡水,凌波而行。

然而即便如此,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也自问是做不到,倘若踏水时的力道稍有偏差,便决计无法像庄浩明这般踏水而行。所以庄浩明这法子虽然有些讨巧,但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效仿此举了。

先竞月不知这庄浩明的来意,怕他会突然对言思道猛下杀手,当下不经意地踏上一步拦在言思道身前,再次问道:“庄大人有何见教?”庄浩明依次扫视过眼前的三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先竞月身上,微微笑道:“先统办不必惊慌,老夫此来并无恶意。方才身在龙跃岛上,以致说话多有不便。如今我特意追来,便是要将整件事的实情告诉你们。”

原来刑捕房此番西行湖广,庄浩明当真是栽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非但先后损失了三名下属的性命,还被谢贻香临阵变节,弄了个措手不及,以致未能如约缉拿江望才回京,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些日子他只得屈身于那龙跃岛上,和那郑千金一同寻访江望才和谢贻香两人的下落,可谓是苦不堪言,却又别无他法。

那郑千金自篡位以来,一直担心自己不能服众,于是对内只敢声称是暂代江望才的位置,对外则勒令洞庭湖上下将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尽数掩盖起来。庄浩明纵然有心将消息传回朝中,却也是无计可施。今日他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撞见先竞月和谢擎辉人前来拜山,由于当着那郑千金的面也不好多言,他只得在事后立马追赶上来。

当下庄浩明也不隐瞒,将自己率领刑捕房西行湖广的缘由和沿途见闻尽数告知了众人,先竞月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不禁眉头深锁。要知道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三小姐,原本不应做出救走江望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然而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都深谢贻香的脾气,似她这般任意妄为的举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庄浩明又说道:“如今江望才和谢贻香下落不明,洞庭湖的内部,已隐隐分作了三派势力。一派以刚刚上位的郑千金为首,势力最为强大;一派则是江望才的旧部,如杨自辽、曾无息等人,如今大都隐忍不发。另外还有一派,却是以路呈豪为首的少数,表面上是虽归顺于郑千金,暗地里却似乎与那消亡多年的神火教有所牵连,老夫多日来也猜不透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先竞月听他提及神火教的名头,顿时想起今日晨间前来生事的“太白金星”和“龙女”两人,当下便和庄浩明相互印证。那庄浩明自幼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后来又身居刑捕房总捕头十多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江湖百晓生了。他之前就曾和这一老一少打过两次照面,此刻听了先竞月的叙述,心中对那一老一少的身份更是十拿九稳。

只听庄浩明缓缓说道:“若是老夫没猜错的话,那‘龙女’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厉害的是那称作‘太白金星’的老者,也便是神火教座下的五行护法之一、正北方位的流金尊者。据说这位流金尊者乃是天生天养的弃婴,自幼神通附体,仅凭意念便可隔空碎物,被人称作灵童转世。后来他被神火教收留,又习得了神火教四大镇教之宝里的‘天露神恩心法’,更是如虎添翼,数十年来威震江湖,往往不出一招,便可杀人于无形。”

先竞月听庄浩明说出这流金尊者的名号,心下更是沉重。他今日曾和那老者有过刹那间的交手,结果非但没能讨到便宜,甚至连对方的招法套路也是一无所知。今后若是再次相逢,恐怕自己依然是凶多吉少。

然而转念一想,那神火教自教主公孙莫鸣以下,依次是流金、落木、积水、明火、碎土五位护法。流金尊者便是身居这五行护法之首,其地位可算是尊贵至极,眼下如何会带着一个小女孩装神弄鬼,在岳阳一带以“太白金星”的名头招摇过市?神火教在这当中究竟又有什么图谋?

那谢擎辉听庄浩明提起“天露神恩心法”,不由得微微一凛。原来这套功夫谢擎辉倒是听说过,自己的父亲谢封轩便是出身神火教,机缘巧合之下,便曾学过一点这“天露神恩心法”的皮毛。当下他忍不住问道:“小侄请教庄大人,这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究竟是门什么样的邪门功夫?”

庄浩明摇头苦笑道:“这门妖法乃是神火教的不传之秘,外人又如何知晓其中的玄机?依老夫的猜测,那应当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罢了。”

旁边的言思道自庄浩明现身登船,便一直不曾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抽起了旱烟。此时听众人谈论起了神火教的“天路神恩心法”,他突然插嘴,冷冷地说道:“雕虫小技。”

庄浩明听这言思道开口,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谢擎辉则是狠狠瞪向言思道,喝道:“莫说是那什么流金尊者,单是眼下船上的这些个船夫,随便找个人也能轻易将你收拾掉,你却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却见言思道傲然一笑,说道:“真是好笑了,那流金尊者终究只是个凡人,‘天露神恩心法’也不过是门武功,居然能将你们这三位绝世高手吓成这副模样?不错,论武功我自然不及你们三位,但无论对方有多大来头,又或者多么厉害,眼下我既已在那老头手里吃过一次大亏,那便决计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完这话,他见三人都是一副怀疑的神色,当下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诸位不信,我便将那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施展出来,让你们看看这门功夫究竟有多么厉害。”

50 魔咒之谜

听闻言思道要施展出那“天路神恩心法”来,当下先竞月、谢擎辉和庄浩明三人都是一脸诧异地望向他,要看这言思道究竟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言思道嘿嘿一笑,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旱烟,将烟锅里的烟丝吸得通红。他突然探出手中的旱烟杆,将烟锅里燃烧得正旺的烟丝,倾倒在了谢擎辉的手背上。

他这一举动大是出人意料,那谢擎辉此时正站在言思道身旁,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慌乱中他连忙下意识地缩手躲避,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手背上已被燃烧的烟丝烫出一大片通红。谢擎辉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一烫,顿时火冒三丈,怒目圆睁道:“你这是做什么?”

言思道并不答话,只是摊开手掌,将烟锅里残余的烟丝尽数倾倒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只听他笑道:“诸位可曾看清楚了?这便是那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了。”

三人一头雾水地向言思道手掌中望去,但见那残余的烟丝兀自丝带着火星,被湖风一吹,烧得愈发通红,继而飘起袅袅青烟;而言思道却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先竞月微惊道:“什么意思?”言思道手掌握拳,将手心里的烟丝火星捏灭,不徐不疾地说道:“怎么,竞月兄莫非忘记了?我这袋烟草,乃是产自南洋的‘吞火烟’。那日在静湖侯府,我曾与那唐老板谈论过此烟,乃是我费尽心思从福建童夜哭手里弄来的。这种烟草奇就奇在燃烧的温度极低,燃烧时看起来虽然火星明亮,其实却没有多少热力,即便是徒手将火星捏灭,也决计不会被它灼伤或者烫伤。”

说着,他重新摊开手掌,平平举到众人眼前。只见那烧尽的烟灰被湖风一吹而去,言思道的手掌之上,果然一点烫伤的痕迹也没有。众人略感释怀,随即又立刻重新陷入了困惑,惊讶地向谢擎辉手背上的烫痕望去。

谢擎辉一愣之下,急忙去抚摸自己的烫伤之处,但觉触手生痛,隐隐中还感到一阵火熏火燎,自己这烫伤却分明是真的。

先竞月的悟性本就极高,当下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说道:“是摄心术?”言思道点头说道:“不错,这便是神火教‘天路神恩心法’的精要所在。”

其实要说这所谓的摄心术,却也一点也不神秘,确切地说更类似于一种心里暗示。乃是通过与他人的潜意识对话,在他的意念里埋下一个念头,继而用这个念头让那人的身体产生行动,最终达到伤人的目的。

说得简单些,江湖中就曾有过不少这类的例子,本来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旁人告诉他说;“你已经身中剧毒,无药可救了”,只要这人对此深信不疑,那便再不需施加一指之力,待到设定的“毒发”时间到来,这人自然便会毒发身亡,这便是所谓的心理暗示。而在这期间,如果能遇到个懂行的外人,在“毒发”前随便给这人开一记顺心理气的药方,骗他说是解药服下,那么此人中的“毒”也便解掉了。

此刻谢擎辉手背上的烫痕,其实也是一般道理。方才他亲眼看到那通红的烟丝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当即以常理推断,让身体出现了滚烫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手背自然也根据他的潜意识做出反应,于是便有模有样地在手背上出现了烫伤。

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庄浩明心中豁然开朗,困惑多日的疑虑顿时尽数解开。他内心中虽是极不愿与这言思道交谈,一时也忍不住出声说道:“不错,所谓的‘龙女夺魄手’三更催命,确然便是如此。想来是那施术之人,也便是流金尊者,趁其不备事先对受害人进行了催眠,继而在对方的潜意识里埋下了一个‘三更时分必死’的暗示。如此一来,只待三更时辰一到,对方潜意识中被埋下的恐惧便会爆发出来,以意念之力强迫自己的身体,被掐死在那‘夺魄手’之下,最终气绝身亡;而死者的脖子上,也会随之出现被掐伤的痕迹。所以在旁人看来仿,这些死者的死因都是被一只无形的鬼手当场掐死。”

照此推论,庄浩明顿时回忆起了当日的情形。神火教的流金尊者那夜带着小女孩初次现身,以“龙女”之名假意针对贾梦潮,从而吸引住了众人的注意。继而那流金尊者自己便在暗中下手,对“抽丝剥茧”薛之殇施展出“天露神恩心法”,向他埋下了三更必死的暗示,这才导致薛之殇之后的暴毙。

至于薛之殇脖子上的手掌掐痕,拇指印记处凸起的一个直直的尖角,和那”龙女”拿出的断掌上拇指处的顶针相互对应,其实却是在薛之殇的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了自己要被这支断掌所掐死,所以掐痕上才会如此显露出来。所以这场诡异的凶杀案,其实说到底只是薛之殇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

而那“龙女”拿出的那支断掌,在凭空消失之后,又凭空出现在了薛之殇的尸体旁边,别人或许不知道,庄浩明却是看得清楚。那夜在客栈里,正是薛之殇趁众人谈论之际,悄悄地将那支断手藏进了自己怀中,待到他出事之后,这支断手也恰好从他身上跌落了出来。庄浩明当时便是因为薛之殇偷偷藏起断手,从而对薛之殇产生了怀疑。如今想来,那薛之殇身为刑捕房的仵作,一生都在和尸体打交道,多半是见了那支断掌的断裂处蹊跷怪异,这才忍不住要偷偷藏起来研究。

庄浩明此刻心中的所想,先竞月等人自然不知。那谢擎辉听了几人的解释,也终于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忍不住向言思道问道:“如此说来,你既已经勘破了这的‘天露神恩心法’的真谛,可有什么破解的办法?”言思道却摇了摇头,苦笑道:“之前是我一时大意,这才着了那老头的道,往后若是再遇,他绝不会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至于究竟要怎样破解他的手段,嘿嘿,我却暂时还没有法子。”

那庄浩明沉默半响,如今虽然终于解开了那“龙女魔咒”之谜,但却是为时已晚,刑捕房因此而丧失的三条性命,也再找不回来了。眼见此间的事情已经讲明,当下庄浩明双袖一挥,淡淡地说道:“言思道,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待老夫来送你一程?”

谢擎辉本已将自己与言思道的恩怨暂且搁下,此刻见庄浩明居然也要对他动手,顿时想起这言思道毕竟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当下他也踏上了一步,沉声说道:“姓言的,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先竞月见这两人旧事重提,一时倒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他此番之所以和言思道结伴同行,大半却是因为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要助他将眼下湖广的这场灾难化解开来。此后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皆是波谲云诡,暗伏杀机,若是没有言思道从旁帮助,先竞月纵然有倒海翻江之力,只怕也未必能够应付下来。

然而正如庄浩明和谢擎辉所言,此人终究不是善类,迟早还会露出狐狸尾巴,自己岂能因为眼下局势的需要,便一再出手维护于他,从而与庄谢二人翻脸?他正犹豫间,只听言思道冷冷一笑,淡淡地说道:“怎么,要过河拆桥了?其实倒也不劳两位动手,实不相瞒,今日早间我已中了那流金尊者‘天露神恩心法’的暗示,也便是所谓的’龙女夺魄手’的诅咒,只怕今夜三更之时,便是我丧命之际。所以此时此刻,两位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气力,倒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度过即将来临的危机。”

51 尔虞我诈

庄浩明深知此人鬼话连篇,万万不可相信于他,只是冷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语,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今日老夫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

言思道哂笑道:“庄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今我们四人,当真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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