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太子征途》 1.深宫倦皇 崇祯十六年八月初五三更时分,紫禁城乌云满天,本该不断摇响的警铃也悄然无声。几处灯光黯淡不明;唯有一处灯烛明亮,那就是乾清宫东暖阁。烛光下,崇祯皇帝正在辛勤地批阅奏章。 他才三十出头,两鬓却已可以看到几丝白发;面容憔悴,却时刻保持着威严刚毅;只是在忙碌之中,他不时地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旁边侍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听了,隐隐心悸。 今夜,崇祯又像平时夜晚一样,坐在案前,眉头紧皱,时而低头阅读,时而挥毫批字,时而查阅地图,时而闭目苦思,时而抬起头来,对王承恩说几句话。 “粮饷,粮饷,到处都在催发粮饷,可是府库一空,民不堪命,到哪里去搜寻粮饷呢?”低声的自言自语,在王承恩听来就像是痛苦的呻吟。 崇祯忽然打开一封急报,说:“这个左良玉,捷报倒是不少,八月初一收复武昌、汉阳,控制了长江中游,南都、庐州、凤阳无忧了。只是那张献忠并未受到重创,从容西去,终究是祸患未除。左良玉却连续上奏,说‘势如破竹’‘杀敌无算’‘余贼仓皇豕突’,当朕是不谙世事的童子吗?” 王承恩静静听着,并不发言。 崇祯发作了一下,语调又低了下去:“虽然如此,他毕竟还能听从调令,比以前虚言推诿,还是好些。这里还有好几封奏章,都弹劾他‘纵兵劫掠、虐毒良民,所过残破’;朕恨不能将其即刻锁拿,以正国法。然而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只能压下。” 王承恩听出了皇帝的无奈,只是道了一句:“皇爷圣明。” 崇祯喃喃地说:“这献贼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献贼逆流而上,只怕要与闯贼再次合兵一处。”王承恩猜测着说。 崇祯摇头:“这个倒不必过忧。献贼两个月前在武昌僭称王号,闯贼则在襄阳伪立京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贼各有逆谋,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联兵作战了。” 说着以手扶额,道:“左良玉步步进逼,献贼西窜,形势倒也不错。只是闯贼才是腹心之患,不能任由其在立足荆襄,盘踞豫南,从容壮大。左良玉已经发动,孙传庭也该出关进剿了啊!”说着,又翻了几本奏章。 “可恶!”他不知道读着谁的奏章,怒气勃发:“这个孙传庭,朕命他兼督河南、四川军务,又封他为兵部尚书,改称督师,加督山西、湖广、贵州及江南、北军务,并赐予尚方宝剑,只希望他一鼓作气,全力进剿,尽快剿灭闯贼,纾解我民困苦。他却推三阻四,究竟意欲何为!” 抬起头来,对着王承恩道:“大伴,你说,他想干什么?” 王承恩犹豫了一下,道:“老奴愚钝,不敢妄言。” 崇祯皱了皱眉头,说:“大伴,你是藩邸老人,朕的心腹,有什么不敢说的,只管说来!” 王承恩迟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孙督师娴于战阵,曾于崇祯九年擒斩闯贼头领高迎祥,又于崇祯十一年平定商雒,几乎将李自成贼军剿杀殆尽;当时若非东虏入寇,不得不调兵勤王,恐怕李贼之首早已悬于西市了。他可谓用兵老矣——” 说到这里,他停住不说了。 崇祯凝视着他,说:“如今已经不比往日。他自从起复以来,寸功未立,去年襄城大败,朕一再优容,令其于陕西筹饷练兵,及时进剿,已经恩宽至此!而他呢?显然已是气虚胆弱,拖延时日,任由中原糜烂!他就如此报恩?他的心里,还有君父吗?还有这大明江山吗!” 说着,声音就不知不觉提高了。 王承恩的声音则低沉了:“皇爷仁德如此,孙督师想必不敢不尽忠以报。只是他率新练之兵,粮饷不足,而贼军势大,不能不慎……” 崇祯摆摆手:“好了,你说的和冯元飙说的差不多。”随手翻出两封奏章,向王承恩举了举,道:“看看陕西巡抚冯师孔的奏报,孙传庭在秦地搜饷练兵,实际是‘玩师糜饷’,而秦地缙绅已经‘苦孙久矣’,都道‘秦人日在火中’,如此下去,闯贼未除,而秦中又反,局势如何收拾!” 说到此处,崇祯的声音已经非常响亮,王承恩就不敢再说话了。 崇祯手一挥:“晓谕兵部,继续催孙传庭出兵,会同各路精兵,齐心进剿,不得任由闯贼坐大!” 王承恩立即起草谕旨,一挥而就。 崇祯看着草拟好的谕旨,沉默片刻,道:“兵部也是怯懦不堪驱使了。冯元飙身为兵部尚书,竟然为孙传庭说话,说什么‘贼军势大,不可轻战’;廷臣都说‘不战则贼势更加嚣张,兵久易懦’,他却说‘将士习懦,未经战阵,宜致贼而不宜致于贼’,真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究竟是何心肠?” 王承恩嗫嚅了一下,道:“皇爷圣明,冯元飙的见识,自然不及皇爷万一。不过此人乃天子门生,多年来忠心耿耿,纵然谨慎过度,大节上应是可靠的。” 崇祯点点头:“谨慎也不坏,只怕过犹不及,近乎怯懦——要说他怯懦,好像也不对——朝堂之上,他竟然和朕打赌,情愿立即下狱,候孙传庭打了胜仗,直接斩了他。他是不是看戏看多了?这军国大事,可以如此赌胜儿戏吗?” 王承恩回应道:“皇爷明见万里,自可以乾纲独断。” 崇祯的面容在烛光里变得十分坚毅:“除了要晓谕兵部催兵,朕也要警饬孙传庭,不要再逡巡不进、贻误战机!对了,还要谕告陕西巡抚冯师孔,加紧筹集粮饷军需,以便秦军出关作战。”说罢提笔蘸墨,准备亲拟谕旨。 这时,一道闪电在殿外闪过,瞬间把暖阁窗棂、帷幕都照得透亮;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在大殿上空炸响,震得两人耳朵嗡嗡作响。整个大殿,似乎也在轻轻震颤。 崇祯手中的笔差点掉了下来,王承恩则双肩一缩,屏住呼吸,半晌才放松。两人相顾惊疑。王承恩强自镇定,上前扶住崇祯,说:“皇爷安心,不过是闪电打雷,可能要下雨了。” 崇祯回过神来,坐正身子,微微吸了口凉气道:“这雷声也太响了点……白天还是大晴天,这晚上怎么就要下雨了?”说着语气又充满忧虑:“这雷电如此之近,会不会又有房子遭击着火?先帝之时,建极殿遭雷击起火,大殿焚毁。为重修殿宇,耗费多少金银!如今帑藏空虚,倘若起火,哪来的金银修缮殿宇!” 话还没说完,听见殿外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之声。 崇祯侧耳倾听,两条眉头拧成一堆;王承恩转身出了东暖阁,吩咐外面当值太监出殿探看。过了一会儿,当值太监进来回话: “端本宫遭受雷击,太子受惊!” 2.电击东宫 “端本宫遭受雷击,太子受惊?去看看!”崇祯大吃一惊,霍然起身,快步向外走去,王承恩、乾清宫主事太监吴祥,带着若干当值太监,都紧随其后。 出了乾清宫门,崇祯仰头看天,道:“这也奇了,明明是满天繁星,怎么会有电闪雷鸣呢?” 乾清宫主事太监吴祥说:“皇爷,仪仗肩舆马上备好,需稍待片刻。” 崇祯举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说:“如何等得!” 他心里有些惶惶不安。六个儿子,已经夭折三个。五哥儿临死之前,曾经说:九莲菩萨说了,皇上苛待勋戚,上天将要使皇帝儿子全部丧尽。 他虽然受过儒家教育,知道至圣先师孔子对鬼神的态度:“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事关子息后代、宗庙传承,他当时还是由衷地感到恐惧;于是立即停止了对勋戚的整治,还给予各种恩待,以挽回“苛待勋戚”的名声。 今晚雷劈了太子吗?这是什么恶兆?天下纷扰,已经艰难无比,难道国本还会动摇吗? 心中无限悲凉,瞬间,他三十多岁的身形,都有些佝偻了。 吴祥迅速安排的抬肩舆的太监,一路小跑赶了上来,抬起崇祯向端本宫走去。 肩舆停在端本宫外,端本宫的太监、婆子跪了一地。东宫典玺太监田存善带着哭声,奏道:“皇爷,刚才一声雷响,一道闪电击中殿外一棵柏树,太子受惊了。柏树着火,已被奴婢让人水龙唧筒扑灭。” 崇祯不理他,径直走进端本宫寝阁,来到太子的床榻前,只见太子躺在床上,双眼圆睁,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起来迎接父皇。崇祯观察了一会儿,轻声呼唤:“我儿如何?” 太子朱慈烺躺在床上,没有反应。崇祯心中悚然,上前一步,把手指伸到太子的鼻子下面,发现呼吸正常,心下略略放稳,于是又伸手在太子的眼前摇了一摇,而太子视而不见。崇祯蹙眉道:“雷声而已,有何可惧?你身为太子,乃是储君,怎能被雷霆吓倒?” 田存善跪在一边,道:“皇爷……” “我儿怎么了?”就听见一个女声急切询问,原来是周后;她接到传报,立即起床穿衣来了。看到皇帝也在这里,周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尽跪地参拜,周后本人却只轻呼了一声“陛下”,就直接扑到床前,以手抚摸着太子的两腮和脖子,颤声问:“我儿没事吧?快告诉妈怎么了,我是你母后啊!” 太子还是没有反应,木人一样。 周后也探了探太子鼻息,见呼吸均匀,便略略放心;又见太子圆睁双眼,状若呆痴,不禁轻轻呼唤了几声: “春哥儿,春哥儿,妈来看你啦!你怎么样?” 太子就是不出一声。 周后忽然转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问:“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伺候的?让太子变成这个样子?” 田存善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叩首道:“回娘娘的话,刚才惊雷震响时,太子恰好起夜完毕,正待回床,突然惊雷就在殿顶上炸响,花瓶都震碎了……”说着望向了一下寝宫一角,崇祯和周后这才注意到,帷帐下大花瓶碎裂一地,周后一下子按住了胸口:“这雷果然落在殿上啊!”。 田存善赶忙说:“回娘娘,不仅雷声大,而且闪电也亮得跟白天一样,劈在殿外柏树上,柏树炸裂,应声起火。小爷当即受到惊吓,大叫了一声,倒在床上。奴婢一边上前伺候,一边叫人扑灭外面柏树上的火焰。奴婢呼唤太子,太子却成了这番模样。” 太子在床上,身体虽然纹丝不动,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泥马,老子竟然穿越了。真的穿越了!难道因为看了无数篇穿越小说,最终都会穿越?” “别人喜欢穿越,老子可不喜欢,老子好歹也是个上市公司董事、高管,野外偶然飙车,鬼知道怎么就穿越了……不过,老子穿越得好像不错,是太子!哪个太子呢?千万不要是唐高祖的太子李建成,康熙的太子胤礽……” 崇祯面沉如水,道:“快传太医过来。”几个太监应声飞奔而去。 田存善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说:“皇爷、娘娘宽心,太子吉人自有天相!”话音刚落,烦闷的崇祯就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打了两个滚,还骂道:“蠢奴才!”王承恩和吴祥急忙上前扶住皇帝,一连声地说:“爷,您悠着点。”后面的太监急忙端过来一把椅子,让崇祯坐下。王承恩对田存善低声斥道:“回头揭了你的皮!”田存善跪伏在地,身如筛糠。 太医来了,给帝后二人叩首之后,立即为太子诊脉。不到片刻,避让一边的周后就问:“太子是否安好?” 太医凝神了一会儿,说:“回娘娘的话,太子脉象不浮不沉,流利有力,身体无碍。好好静养即可,开服安神的药用一用亦可,伏维皇上圣裁。”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放下心来;崇祯道:“无事少用药。退下吧!” 太医躬身退出。周后又到了床沿,却听见太子忽然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 听到儿子讲话了,周后十分惊喜,赶忙回答:“八月初五,明天就是初六了。” 太子又道:“儿臣此刻昏昏沉沉,似乎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幸而还记得父皇母后。”停了片刻,接着说: “现在是哪一年?” 崇祯和周后大吃一惊:这儿子吓傻了?崇祯恼怒地想:“这太医实在无用!” 周后心下惕然:如果儿子真的吓傻了,太子之位必然不稳,那永王、定王虽小,未必不会生出奢望,而朝中臣子,未必没有不想烧冷灶的;而宫内,必定生出波澜!于是急忙说:“春哥儿,现在是崇祯十六年呀!不要急,好好将养几天,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太子啊的惊叫了一声,眼睛紧紧闭上了。 周后望了望崇祯,说:“要不要传太医回来?” 崇祯沉默不语,紧盯着太子。 太子此时心里有一万头羊驼狂奔而过:“明末?为什么会穿到明末?难道就因为我看多了明朝史书?当年爱上明史,是因为读了一本名为《明朝的那些事儿》的书,于是一发不可收,成了热情的明史爱好者……” “现在是崇祯十六年八月五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城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那天崇祯自缢而亡……还有二百多天。” “崇祯朝的太子落入李自成手中,被封为‘宋王’。李自成征讨吴三桂,带着太子;山海关大战之后,太子下落不明。后来北京、南京都爆出过‘真假太子案’,当事人都被杀,不管哪一个才是真太子,总之下场很惨!” “如今大厦将倾,怎么拯救时局?” “有系统吗?系统!呼唤系统!” 只听见一声悦耳的“叮——”朱慈烺心中一喜,却听见有人压低嗓子呵斥:“把盆子端出去!”随即一阵急促的碎步声出了寝阁。 “泥马,不是系统,是铜盆的声音!” 3.言谈怪异 “没有系统,在这个大厦将倾的时刻,还能干什么?穿越,总要有点金手指吧?没有金手指,还不是等死啊?” “等等……穿越前看过的文字,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就像数据库一样,随时浮现在脑海里……好吧,总有有点福利,我还可以抢救一下的。” “现在能干嘛?救孙传庭吧!传庭死,大明亡。可是,当时多少有识之士拼死力谏,也没有挡住崇祯的作死之心,而太子此前没有一点英明睿智的表现,拿什么改变刚愎自用的崇祯!” “好吧,我要好好表演一下,让崇祯注意到我这个太子的变化吧!只是……等到他相信我是大明的救星,估计孙传庭大军都已经灰飞烟灭。” “也许,最终我还要操刀上阵,征讨天下。” 太子纠结半天,才下定决心,在崇祯面前冒险表演一下,表演什么好呢?就表演神棍吧! 他调整气息,控制嗓门,终于又发出了温和而清晰的声音:“父皇母后,不必担心。儿臣不但无恙,而且在雷电之下,大彻大悟,洞明世事,一定要勉力为父皇分忧。” 周后听得儿子再次开口说话,而且言语中很有志气,于是放松了不少,笑着对崇祯说:“春哥儿颇有志气,深肖皇上。” 崇祯蹙眉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要为朕分忧,其志可嘉;然而你年在幼冲,首要之务,乃是将养体魄,进学修身。你出阁讲学几年了,也该懂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哪里学来的妄言,道什么‘雷电之下,大彻大悟’?” 周后意兴阑珊,觉得崇祯过于严厉,但是表情依然平静,转向太子,说:“父皇教导你呢,还不用心记下了。” 太子身体动了动,说:“儿臣要起来,给父皇母后参礼。” 崇祯道:“你好好躺着罢!” 太子道了一声“谢父皇”,从容地说: “父皇自是圣明,登极以来,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没有一天不见大臣,实在是勤政爱民的圣君典范。” 周后略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么多年来,只看见过太子在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垂首受教;从未见过他如此一本正经颂扬父皇。难道雷电过于惊人,儿子骤然受激,已经疯了?小时候在苏州,就听说过有个秀才看戏看多了,疯疯癫癫,整天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姜子牙,等待周武王邀请自己出山,平定天下。难道儿子也要成为那个疯秀才? 崇祯也感到有些怪诞,日常听过大臣的“颂圣”之言,但那都是虚文套话,甚至很多时候还是为“犯颜劝谏”做铺垫,后面必定有个“然”字,随即就会长篇大论唾沫横飞。不过,自从今年严厉敲打刘宗周等空谈好谏的儒生以后,一时间“犯言直谏”的臣子明显少了…… 太子果然说:“然……”崇祯一听,即将变色,却又听见后面说的是: “然而,百官无能!” “十几年来,大明连年灾荒,财政十分困难;流贼横行,难以遏制;建奴入侵,残害无数百姓,这一切,都是文臣武将不能尽心辅佐、用心做事导致的。” 崇祯本以为太子会像文臣一样进行劝谏,瞬间做好了训斥他悖谬无知的准备;没想到儿子指斥的,竟然是满朝文武大臣,而且,这正是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一时不禁呆住了,半晌才问:“这些说辞,是哪个先生教你的?王铎?还是吴伟业?或是倪元璐?要么是其他讲官?” “父皇在上,恕儿臣冒昧。这几位师傅,道德文章是一流的,可是对于经济民生,军事国务,那可是一窍不通。当此危难之秋,儿臣不想一味只听师傅的道德空言,而是在学习古今财政军事之学,同时留心时局,期望能在关键时刻,助我父皇一臂之力。刚才的话,一句一字,都是儿臣自己想的。” 崇祯目光阴鸷地盯着他,问:“往日怎么从未见你说起?” “往日儿臣郁结在心,不敢妄言。今夜雷霆大作,闪电临头,儿臣魂飞天外,穿越古今,知我大明处于危殆之际,必须有所振作;所以不敢再行隐瞒,望能助我父皇挽救时局,以免将来悔之无及。” 周后看着躺在床上还侃侃而谈的儿子,感觉到儿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怪诞,就像被鬼神附了身。她开始琢磨,到哪里去请僧道做点法事,好好禳解一下;然而,只怕皇帝不允许…… 而崇祯另有想法。他想到这些年来,日日苦求救国之策,多次向阁臣询问中兴大略。然而得到的答案无非是修身正己、收拾人心、俭省节用、发放内帑之类,这些话,要么迂阔无边,要么缓不济急,要么妄自揣测,尽是不切实际的无用空谈;尽管如此,自己还是努力学习古代圣君,虚心求教,期望能遇到人间奇才,找到救世良方。没想到儿子倒是毛遂自荐,难道错过了自家奇才?不由得冷笑道: “朕还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还胸怀匡扶拯救的大志。先不问你狂妄之过,你就好好说道,你有什么中兴方略,可以助朕一臂之力?” 太子说:“恕儿臣无礼,儿臣请求要坐起来说。” 崇祯有些不耐烦:“准。” 周后担心地说:“刚刚受了惊吓,体力可行?”太子一边说“我可以的”,一边挣扎着坐起来。周后道:“来人,给太子披上衣服,以免着凉。” 跪在角落里筛糠的田存善闻言,一骨碌爬起来,快步上前,说:“小爷,我来伺候您。”说着拿衣服为太子披上,还殷勤地在太子背后垫上一个枕头。太子舒服地坐好,对田存善说:“你平时伺候得还算尽心得力。”田存善如听佛音,感激涕零,一边说“谢小爷谬奖”,一边躬身退下,在一旁继续跪着。 太子环视了一下所有人等,眼睛定在王承恩等人身上。王承恩颇为识趣,道:“奴婢们告退。”随即携所有太监人等,退出太子寝宫。 待面前只剩下帝后二人,太子才开口说:“儿臣不揣冒昧,献策三条。” “第一,朝廷进入求亡图存紧急状态,为期三年。三年以内,颁布紧急状态条例,拣选实干能臣组建战时内阁,所有军国大事,父皇一言而决;阁臣从旁辅佐,跪受笔录;禁止一切臣子封驳之权。消灭议而不决、决而不行、推诿扯皮的官僚主义作风。” 崇祯脸色阴晴不定,问道: “‘官僚主意’,是什么个主意?” 太子也呆住了,慌乱的深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嗫嚅了一下,说:“这是儿臣私下创造的词语,是指这些官僚习惯于扯皮推诿、不干实事,想出的各种坏主意。” 崇祯又冷冷地问:“你说要‘救亡图存’,难道你就笃定,朕的大明即将灭亡了吗?……朕就要当亡国之君了吗?”最后一句已经压着怒火了。 周后脸色微微发白,小声道:“春哥儿,你一个孩子家的,知道什么?又被雷电吓着,别胡说了!快向父皇认错悔过!” 太子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望着崇祯,一字一顿地说: “父皇,没错,大明快要亡了。” 周后一阵头晕目眩,气急败坏地说:“闭嘴!你被雷电吓糊涂了!传太医……” 崇祯怒极反笑:“你让他说!你让他说!你生的好儿子,竟把朕当成亡国之君了!” 4.榻上奏对 面对愤怒的崇祯,太子依然用平静的语调说: “父皇,儿臣有刻骨铭心之言,要呈献给父皇。” “自古没有不亡的朝代,一治一乱,循环交替。自秦始皇建立帝制以来,我朝已经是有效统治时间最长的朝代了。” “汉唐宋呢?”崇祯冷笑着插了一句。 太子从容地说:“两汉四百年,实际西汉只有二百一十年,东汉只有一百九十年;两宋三百年,其实北宋只有一百六十七年,南宋只有一百五十二年。唐朝二百八十九年,然而自黄巢起义……呃……黄巢作乱以后,晚唐三十年朝廷只剩长安而已,故而唐朝实际只有二百五十多年。而我大明,立国已有二百七十五年……” “所以,从治乱循环来看,我朝确实已经到了濒临灭亡的时刻;灾荒连年、流贼横行、建奴侵略,都不过是汉末、晚唐一样的灭国劫数而已。此时要想安然渡劫,甚至逆天改命、再造大明,就必须有光武中兴的气魄和举措。” 太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了,自己感到惊奇:虽然没有系统,但是穿越前看过的数据,在脑中清晰异常,可以信手拈来,也算是金手指了! 周后迷惑不解,又感到惊讶和恐惧;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儿子的父亲,大明的君王,却发现他已经由刚才的怒容满面,变成面如死灰。 崇祯心里也是凌乱不堪,太子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即位十几年来,国势一日比一日颓败,负累不堪之际,曾在某一瞬间,心底闪现过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莫非,大明真的要亡了?遍览古史,三代以降,三百年真是很多朝代之大限啊! 这个想法,一直深深藏在心底,不敢丝毫吐露于人。 而且,他不服气的是:自己又不像那些朝代末代君主,昏庸无能、胡作非为,国家怎么会亡在自己的手上呢? 他咬牙切齿,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比较干涩: “那你说,朕难道就是亡国之君?你看那两汉、唐宋之末,君主或是昏聩不明,或是年幼受制,才成为亡国之君的。你看朕哪里像亡国之君?!唵!哪里像?” 太子在床上转了一下身子,到了床中央,由坐靠变成跪姿,恭谨地向崇祯磕了三个头,表情肃穆,说: “启禀父皇:父皇并非亡国之君,但满朝尽是亡国之臣!” 崇祯再一次被击中软肋,感觉这句话比自己说出来还妥帖,简直一下子搔到痒处,平时隐藏的愤懑与痛楚似乎都缓解了不少;一时间,怔怔地看着儿子,竟然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嘴里无声地默念了一遍: “朕非亡国之君,满朝尽是亡国之臣!” 他心里隐隐有些发酸:“知道朕的心事的,竟然是吾儿!” 然而身为君父,在妻儿面前,决不能显出儿女之态!于是收拾心情,继续听儿子说话。 太子接着说: “儿臣第一策,正因为父皇乃是一代圣君,而满朝尽是误国之臣,为了再造大明,必须有新的举措,新的制度,来强化君主权威,提高行政效率,杜绝扯皮推诿、议而不决的现象,做到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现在朝政、军务,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崇祯已经平静,淡淡地说:“朕历来乾纲独断,朝臣不能实心任事,也是多年积弊。你说的也颇有可采之处。至于进入‘紧急状态’,颁布‘紧急条例’,只怕有违祖制,骇人听闻,引起言官谏诤。你且说第二策。” 太子见崇祯如此之说,神情一暗,说: “第二,严惩贪腐,清查亏空,改善财政。大明不是没有钱,而是钱都到贪污的官吏、逃税的富商那里去了,因此,严惩贪官、没收赃款,既可以立竿见影地改善财政,又可以打造一只清廉高效的官员队伍。父皇,凡是一代中兴,无不再造朝堂。西汉末年的文武百官,不可能造就东汉初年的光武中兴。” 崇祯冷声说:“你记得薛国观吗?” 太子低头思索,想起这桩明朝往事: 几年前,崇祯为了粮饷发愁,首辅薛国观便献了一策,他建议皇帝向大臣和皇亲国戚们借钱。这家伙特意举出了一个离皇帝很远的亲戚侯爵李国瑞为例,说他拿出四十万两白银应该不难。这李国瑞是崇祯皇帝曾祖母,即万历皇帝母亲李太后的后人,素以有钱著称。当时,李国瑞正在和弟弟李国臣闹别扭。李国臣就放出风去,说他父亲死时留下了四十万两银子,自己应得二十万两,可以全部捐献给皇帝充作军费。皇帝一听大喜,立即下令勋贵们捐资助饷。 李国瑞为了显示自己没有钱,把房子拆了,然后,把家里的破铜烂铁统统摆到大街上叫卖,说是要换钱帮助国家 渡过难关。朱由检听说后,怒火万丈,立命夺去李国瑞爵禄,致使李国瑞惊悸而死。 凑巧,当时皇五子病重,崇祯前去看望时,皇五子说,看见了高祖母李太后——九莲菩萨,她老人家说,皇帝对外戚不好,所以,先降灾皇五子,还要让所有的皇子都死。 过后,皇五子真的死了。 崇祯皇帝大受刺激,立即册封李国瑞的儿子为侯爵,归还了李国瑞捐献的钱财,并在心中切齿痛恨薛国观,后来把他杀了。 太子想了好一会,才说:“儿臣记得此人。他曾经向父皇建议,在勋贵、大臣中募捐银两,以助军饷,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可惜,半途而废!薛国观后来获罪而死。” 崇祯的声音更冷了:“你可知道,你的五弟,怎么死的?” 太子低头说:“儿臣曾听到传言,五弟临死,对父皇说:‘九莲菩萨说,皇帝待外戚刻薄,将让父皇诸子全部夭折。’儿臣启禀父皇:这不过是一场阴谋而已。宫中内侍,被勋戚买通,利用重病将死的五哥儿,在皇上面前说出这番话来,以蛊惑皇上!宫中内侍,历来喜欢伪托鬼神,欺君罔上。” 崇祯尽管今晚已经一再被儿子震惊,但是对太子刚说这句话依然吃惊不小,一听之下,心中豁亮:五岁小儿,幼弱无知,太容易被太监宫女乃至妃嫔影响控制了! 当初自己不仅发还李国瑞上缴的所有银两,还对勋戚大加恩赏,内帑府库因此更加空虚。 他心中不禁有些惭愧,也有些后悔:不该杀了薛国观;如今倘若再兴大狱,抄杀贪官,哪里还有可以可靠的人来主持操办此事呢? 想到这里,一种无力感涌上身来,不禁一声喟叹。瞥见儿子满脸期待,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此策事关朝堂,不可轻举妄发,须有得力之人,勇于任事,不畏艰险,方可托付,此刻哪里去找这等臣子。” 太子叩首说:“儿臣愿为父皇担此重任。” 崇祯摇头道:“不妥,不妥。你身为太子,乃是国本,岂可做这开罪百官之事?一旦有了苛刻之名,在朕身后,谁人愿为吾儿辅弼?” 5.奴酋必死 太子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垂首不语。 崇祯温声道:“你这二策,虽然万难实行,却也切中时弊,远胜朝中大臣。候朕百年之后,你必是一代令主!但现在若贸然行事,恐怕会物议汹涌,惊骇天下!” 太子咽了一口唾液,隐约可见的喉结蠕动了一下,说:“前面二策不行,这第三策也难了——第三,集中兵权,整顿京营,编练精兵。自古以来,凡是中兴之主,必然有一支强悍的亲军,服从指挥,如臂使指,才能扫平天下,再造乾坤。每个朝代衰败的时候,无不是因为君主手无强兵,造成藩镇割据,最终丧失天下。” 不等崇祯点评,太子自己就接着说:“然而,不用第一策,如何能集中统一,断然实行那第二策?若不用那个第二策,又哪来的粮饷整顿京营,编练精兵?因而这第三策,也是难以实行了。” 崇祯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陷入了沉思。 周后看看皇帝,又看看太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着儿子,周后心情复杂。今夜,太子变化太大,他说话的语气、内容,都让周后感到非常陌生,仿佛突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温顺听话的男孩。孩子长大了,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可是,今夜太子对军国大政大发议论,到底是福是祸,要看皇帝的态度。 她不由得抬眼望望皇上,见他还在那里一言不发,于是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忐忑不安。 崇祯终于开口了:“朕岂会不知‘兵权贵一’,不知晚唐藩镇割据之祸?” “登极十六年来,朕自操权柄,片刻不曾假手于人。” “但是如今四方有事,朕不得不依赖各地将帅,以平定流贼。各地的督抚将帅,尚未有人能成藩镇之势。圣旨所到之处,纵然有推诿欺瞒之徒,却未有敢公然抗旨之将。” “朕岂会不知‘强干弱枝’之术?本朝九年,朕选练京营,改编腾骧四卫,建成天子亲军勇卫营,征战四方,堪称精锐!如今勇卫营以黄得功为将,驻守庐州,保卫凤阳、南京,颇为得力!” 太子瞪大了眼睛,认真听着崇祯吹牛。 崇祯略带得意地夸耀了一下勇卫营,自信却没能延续下去,而是微微发出一声喟叹:“只可惜如今帑藏空虚,缺少粮饷,以致勇卫营兵力单薄;然而四方战事频仍,指靠着一个勇卫营,实在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只好不时调用九边军队。朕若是有成祖年间的岁入,勇卫营扩充十倍,建奴流贼,何足道哉!” 渐渐地,他的声音里隐隐透着沉痛: “松山一战之后,十三万九边精锐损失殆尽。如今天下精兵,俱在孙传庭之手。” “孙传庭是文官,断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唯一可虑者,无非是他胆怯畏战,拖延下去,旷日持久,致使中原局势更加糜烂!” “待孙传庭平定河南,朕将再次整顿京营,扩充勇卫营,以拱卫京畿,制衡天下!” “你的三策,确实符合帝王之术,只是在当今之世,不易实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治国须务实,光有见识,还是远远不够的。” 说罢,他站了起来,声音变得温和了,有些慈父口吻:“今晚这一场雷电,让朕从新识得自家太子;你且跟着先生们好生读书,这天下,有你施展手脚的那一天。”又笑着对周后说: “梓童说的没错,春哥儿果然深肖朕躬。年仅十五,对军国大事就有如此见识!远胜朝中众多书生!” 周后顿时放下心来,颇为喜悦,说:“他这点见识,还不是皇上家学渊源,提点得当?”再一看太子,不禁问:“父皇夸奖,你怎么不谢恩,反而垂头丧气、愁眉苦脸?” 太子沉默良久,抬起头来说:“谢父皇谬赞。不过,儿臣身负太成二祖使命,不能再跟着先生读书,必须做点实事,为父皇分忧。” 崇祯脸上难得的笑容消失了:“你胆子不小,如何抬出祖宗来了?” 太子从容地说:“儿臣还有一事尚未禀报。今晚雷电响过,儿臣吃惊倒在床上,朦胧之间,看见了太成二祖自天而降,有旨意赐给儿臣。” 崇祯斥道:“刚才你还说宫中内侍好造鬼神妄语,欺君罔上;片刻之间,你也如此这般!你说,太成二祖给了你什么旨意?” 太子说:“回父皇,太祖旨意是:‘朱慈烺,你是朕的子孙,如今大明国事艰难,有君无臣,你不可再安居深宫,而要为尔父分忧!’” 崇祯冷笑了一下,喝道:“荒谬!才夸你见识不凡,转眼又是小儿口吻。连祖宗的谎你都敢编,真是祖宗的孝顺子孙!” 太子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父皇莫急,待儿臣说完。成祖旨意:‘朱慈烺,你若要为尔父分忧,只恐尔父不信。朕有一大事预告于你,你告知尔父,待到验证,尔父当知你所言不虚。’” 崇祯想打断他的话,又想听听儿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于是说:“看你怎么编!” 太子说:“成祖旨意:‘告知尔父:奴酋必亡。如今大明之死敌,在内有流贼,在外有建奴。八月初九,奴酋洪台吉必死!可告知尔父,以此为凭!’” 说着,语气变得肯定了:“父皇,四天之后,八月初九,如果洪台吉死了,几天之内,辽镇必然有消息传来。若得验证,望父皇成全儿臣,暂停学业,为期一年,帮父皇办差;若是不得验证,儿臣安心读书,再也不生他念。” 崇祯心下狐疑,看看太子却神情笃定、坦然自若,于是闷哼一声道:“奴酋洪台吉年届五十,辽镇从未奏报他得病,如何会暴死?也罢,八月初九,奴酋若是真的死了,朕且信你!否则的话,朕要重重责罚!” 话一说完,他立即转身,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回乾清宫去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奏章。 周后督促东宫内侍安顿好了太子,叮咛多时,也回坤宁宫去了,一路心事重重。 端本宫恢复了平静,太子睡下了。田存善带领东宫的一干人手,轻手轻脚地收拾端本宫内外。 忙碌的田存善,心里有忧有喜。忧的是遭到崇祯打骂,吓掉半条命;喜的是受到太子赞扬——当着帝后二人面的赞扬。“小爷真是个仁善的主儿,将来定是一代圣君。皇天菩萨,可要保佑小爷平平安安,将来顺利登基啊!”望一眼太子寝处,恍然觉得,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太子正在翻身。田存善心想:“小爷睡得不安稳……”接着又听到太子一声深深的喟叹,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和无奈。田存善呆了半天:这叹息,怎么也有点像皇爷了? 6.为娘娘贺 周后直到进了坤宁宫,才开口道了一声:“皇天菩萨!”坐到灯下,轻拍胸口,颦蹙蛾眉。一直陪伴身边的坤宁宫刘宫正柔声劝慰道:“闹了一夜了,太子平安,娘娘就不必担心了。” 周后没有接话,而是问:“报信的小公公,赏了没有?” 刘宫正答道:“赏了十两银子,夸奖了他几句,吩咐他日后东宫有事,务必及时来报。” 周后点点头:“这条线,布置得好。看似闲棋冷子,关键时候就有用了。”举手按住胸口说:“刚才王承恩带你们在殿外伺候,所以你不知道春哥儿说了些什么。真真吓坏本宫了。” 刘宫正笑着说:“太子一贯忠厚仁孝,礼仪周全,能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吗?” 周后叹了口气:“不是不得体,而是太奇怪了,就像换了个人。”随后,就把太子在床榻上讲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刘宫正听得很认真,迟疑地说:“是不是东宫哪个先生教他说的?” 周后摇了摇头:“连皇上都说了,春哥儿这些话断然不可能是先生教的。‘满朝尽是亡国之臣’这话,是文官万万说不出来的;至于春哥儿的所献三策,别说满朝大老们不会说出来,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肯定要交章弹劾的!” 刘宫正想了想,说:“如此说来,这些话都是太子自个儿想出来的,那可真是非同一般,小小年纪,胸怀大志,见识不凡,有英明神武的气象,娘娘养出这样的好儿子,该为娘娘贺喜呀!” 周后眉头一松,嗔怪道:“哪有宫正这样谬赞的。你是不知道,刚才他先是躺着不动,把我吓死了,心想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听到他大声大气地说话,我才放了心。可是他说话就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根本就不像平时的春哥儿,又让我心生狐疑,担心他中了魔障;皇帝对他也是一会儿怒,一会儿笑,我这心儿呀,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真是受煎熬。这孩子,怎么就突然变得不省心呢?”说着眼圈又红了。 “娘娘宽心吧!自古英明有为的主儿,哪个是省心的?以前太子忠厚沉默,未免太乖了些。若是那太平盛世啊,安安心心做个储君,异日稳稳当当做个太平天子,不折腾,不闯祸,那是极好的。然而如今天下灾荒打仗没个完,实在需要那狠一点的主儿才能收拾局面呢!” 周后白了她一眼:“宫正嘴快了吧?‘异日’二字,传出去都能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宫正赶忙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嘴!”又笑着说:“娘娘,奴婢也不会说话,就知道想到什么说什么。” 周后莞尔一笑:“你要不会说话,这天底下就没有会说话的了。当年轻飘飘一句话,‘难道田妃宫中就没有吗’,一下子就救了本宫,救了我们母子呀!” 刘宫正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却说:“娘娘仁善,这点事还一直惦记着。”随即以不经意的口吻,谈起了往事: “当初呀,奴婢也真是看不过去。这个田妃也太阴毒了些,故意把抬轿抬辇的太监换成了宫女,自然引起了皇爷的好奇询问。田妃说:‘臣妾听说皇后那边的太监与宫女多有龌龊之事,故而把太监换成宫女。’皇爷可是个眼中不揉沙子的主,大怒之下竟然搜查咱们中宫,果然从几个不长眼的奴才那儿,搜出了不少亵具。” “娘娘,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从隋唐至今,史不绝书,田妃故意挑破,实在是没安好心。当时皇爷龙颜大怒,甚至说出‘废后’的话来。奴婢实在忍不住,才说了那句话。皇爷最是英明不过的,下令搜检,果然在田妃宫中也找到不少亵具。这田妃呀,害娘娘不成,反而被皇爷斥责,真是枉做小人。” 周后扶了下鼻子,握住刘宫正的手,泣道:“我一想起这事儿,心都在抖。当时皇爷一时情急说出‘废后’二字,我真是浑身冰冷,如堕冰窖,满心眼里都道‘我母子完了’,不成想,那个关头,还有你敢站出来说话,眨眼扭转局面,就像菩萨派来的救兵一样。我母子的今天,有你莫大功劳啊!” 刘宫正心满意足,却说:“娘娘说哪里话!说到底,这都是娘娘仁德所致,奴婢有何功劳。” 然后捧着周后的手,恳切地说:“如今小爷的事儿,娘娘也不必多虑,皇爷是个英明刚毅的主,太子怯懦,未必对他的脾胃;太子放胆敢言,而且能说到点上,才真对上了皇爷的脾胃。娘娘刚才不也说了吗,皇爷称赞太子‘果然深肖朕躬,不比朕在潜邸时差太远’,这就是皇爷被太子打动了。这些年,娘娘可听见皇爷在宫里夸奖过谁?” 周后想了想说:“还真没有。”于是破涕为笑,接过刘宫正递来的绢巾擦了擦,展颜道:“宫正果然看得清,道得明。” “娘娘如何看不清?奴婢不过是替娘娘说出来而已。” 周后心神已定,想起太子所说的话,叹息道:“春哥儿也真是道出了如今的弊病。这些年,外面文武大臣,有几个实心办事儿的?都在敷衍推诿。没钱没粮,如何打仗?朝里的大老们,一心想着挖咱们内帑,其实内库也见底儿了!大明朝宫里的用度,何曾如此紧张的?本宫亲自带领宫女纺织苏锦,以示崇俭节用,可是能有什么大用呢?给你们的恩赏,自大明建立以来,没有这样少的!” “娘娘的御下之道,最是仁善宽厚不过的,宫里谁不知道?坤宁宫奴婢们,哪一个觉得娘娘恩赏少了?至于小爷的主张,奴婢不是太懂,既然皇爷称赞,想来也是很有见地的。但是,小爷身为储君,身份尊贵,想要做事,却是千难万难。” 周后叹息道:“言之有理。也罢,祖宗家法,咱们妇人,万万不能干政的;这外面的事,咱们私下里谈谈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 刘宫正躬身道:“娘娘放心。奴婢敢保证,自从娘娘把坤宁宫交给奴婢,坤宁宫再也没有一个不可靠的。” 周后拍拍她的手,笑着说:“有你在,我放心。”然后叹道: “春哥儿说的那些外面的事,且不理会。但是他说到里面的事,却着实让我意外。皇五子死前讲九莲菩萨的话,他竟丝毫不信,断然说是‘内监伪托鬼神,欺君罔上’。唉,这孩子的心,怎么变得这么硬朗?” 刘宫正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望见周后询问的目光,便果断地说: “小爷说得对。” 周后一惊:“真是内侍教皇五子说的?谁这么大胆?” 刘宫正声音变得低沉:“娘娘,所谓兔死狐悲,李国瑞被惊吓而死,勋戚无不震动。当年勋戚和宫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宫正当时也知道?” “知道。” “为什么没有禀报本宫?” 刘宫正跪了下去,垂首道:“当时勋戚都吓坏了,纷纷谋划改变皇爷心意,嘉定侯也在其中。” “我爹……国丈大人也在其中?” 刘宫正点了点头,立即说:“娘娘,这事儿早已过去,小爷虽然在皇爷面前提到,皇爷却未必会追究此事。娘娘更不必再追问。” 周后沉默,一声叹息。 7.尴尬师生 朱慈烺睡到五更,被田存善叫醒了。 朱慈烺说:“让我再睡会儿,太困了,昨天晚上睡得真迟。” 田存善说:“小爷,真不能再睡了。这常朝,必须去呀。这两年来,皇爷一直让小爷侍立一旁,进行观政,学着处理政务。今日没有皇爷旨意,如果不去,皇爷会责罚奴婢的。小爷殿下最是仁善,可怜可怜奴婢吧!” 朱慈烺无奈爬了起来,在太监们的伺候下,穿衣梳洗。用了一点早点,前往乾清门参加御门听政。 早朝之上,崇祯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后,就下旨给辽镇,要求旨到之日,务必及时打探并汇报建奴消息,尤其留意皇太极的生死。随后向群臣解释说:“昨夜太子获太成二祖托梦,预言奴酋洪台吉,要于八月九日暴毙。” 群臣惊讶,一些人不顾御前失仪,窃窃私语。首辅陈演出班启奏道:“太子的确英姿天纵,龙姿凤表,然尚在冲龄,理应精学笃行,以求内圣外王之道。岂能妄谈生死,实是有伤太子之德。这是师、保的罪过!” 崇祯略一思忖,便说:“一梦渺然,是否验证,过几日辽镇消息到了便知。此时不必多费口舌。”一句话,就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 朱慈烺暗想:“还以为朝堂之上,会一片哗然。没想到父皇说得这么轻巧,爆炸性事件竟然就化之于无形了。”他随即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穿越回来以后,在崇祯面前所献之策不被采纳,就不能再那么高调;要改变历史,恐怕需要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在关键处着力,也许还能挽救一二,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李自成打进北京城来。到底如何行动,一定要深思熟虑了。 接连几天,朱慈烺都在思考。每天上午端本宫,在内侍陪伴下读书;下午,在文华殿偏殿听讲官上课。无论是读书还是听讲,朱慈烺都觉得索然无味。这天讲官为杨士聪,朱慈烺听得哈欠连天。杨士聪脸色有些难看: “殿下向来勤勉好学,今日如何不见往日勇猛精进的神气?” 朱慈烺对他没有好感。杨士聪为人阴险,毫无气节。李自成攻陷北京后,杨士聪投降大顺政权,担任了伪兵部侍郎,被追赃二万两。当时一些平日清廉的官员付不起追赃银,被拷打至死;但杨士聪很快就付清了二万两,所以最终无事。 清军占据京城后,杨士聪又入清朝为官。野史曾谓有士子献对联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忠信孝悌礼义廉。”上联隐藏“亡八”二字,下联隐藏“无耻”二字。 朱慈烺勉强控制住恶感,问:“杨先生,如今天下纷扰,危在旦夕,学这些圣贤之道,能够使天下太平吗?” 杨士聪正色道:“圣贤之道,乃是学问根本。如今国事蜩螗,欲平治天下,必须首先‘正心’。殿下身为储贰,理应正心修身……” 朱慈烺没有接他的讲话,转头问伺候笔墨的太监:“今天是什么日子?” 太监回答:“八月十二日。” 朱慈烺抬起头来,表情深沉,目光似乎穿透宫殿遥望远方,喃喃地说:“皇太极死了三天了。” 杨士聪一怔,问:“皇太极?殿下指的是奴酋洪台吉吧?” 朱慈烺点头:“是的,洪台吉。” 杨士聪在朝堂之上已经听说了太子梦见“奴酋必死”的事,从容劝谏说:“殿下,子不语怪力乱神。南柯一梦,岂能当真?” “太成二祖托梦,也与寻常的梦一样吗?”朱慈烺反问。 杨士聪为之语塞,说“是”或者“不是”都不合适,思前想后,良久才说:“托梦断人生死,民间或有如此异闻。而殿下乃一国储君,也妄造此语,只恐有伤殿下令名。” 朱慈烺淡淡地说:“先生不要把话说早了,免得尴尬。几天前,父皇陛下已经以七百里加急,谕知辽东镇,密切关注建奴动向,多派人打探打探。一旦有异变,立即以七百里加急禀报朝廷。想那奏报,也就快到了。” 忽然,一名太监走进偏殿传旨:“皇上紧急召见阁臣与六部长官,马上到正殿议事,传旨小爷参与会议。” 朱慈烺道:“是不是辽镇的急奏到了,洪台吉死了?” 太监敬畏地说:“是的。小爷的梦应验了。” 杨士聪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洪台吉死了?”不由自主地望向朱慈烺,就像看一个妖孽;而朱慈烺却一脸平静,仿佛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还迎着杨士聪的目光微微一笑,分明是在嘲讽。杨士聪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既尴尬,又震惊,一时间讷讷无言,眼睁睁看着太子向自己随便一拱手,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朱慈烺步入正殿,只见皇帝与诸位阁臣及诸位尚书在文渊阁会齐。兵部尚书冯元飙病重,已经上章请辞,故而兵部侍郎张凤翔、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代替冯元飙与会。 崇祯看看众人礼毕,便迫不及待地说:“奴酋洪台吉,果然死了!八月九日暴病身亡。朕紧急召见诸位先生,正要论议此事。”说着举起一封奏章,说:“这是辽东总兵吴三桂以七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各位官员们传阅之后,相顾惊疑,都向朱慈烺投去异样的眼神。 只见朱慈烺云淡风轻,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其实他心里在想:“奴酋死了,对大明来说,有什么用?换了顺治皇帝,多尔衮摄政,过几个月就入关,驱逐李自成,占据了京师。” 众官还一齐向崇祯道贺:“奴酋暴毙,当此之时,实是大明幸事。”“此贼一生多次破我边关,恶贯满盈,如今暴毙,实在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崇祯兴奋地说:“洪台吉成为奴酋以来,屡次破我边墙,入口掳掠,罪过滔天!朕一边要剿抚流贼,一边要应付建奴,实是左支右绌。如今此獠暴毙,诸子争位,想必一时之间,无暇入寇了。” 随后转向朱慈烺:“太子这一梦,果然真实不虚。看来太成二祖真的显灵了。唵,如此说来,天命还在我大明,还在我朱家!” 众臣表示赞同:“天命犹在,国祚未移,宗庙坚如磐石。” 兵部侍郎张凤翔道贺之后,还进行了分析:“当年奴儿哈赤暴毙,也是诸子争位,后来洪台吉得胜,伪号‘天聪’。洪台吉一生五次入口,第一次是其接位的第三年,即我皇二年。如今奴酋暴毙,边关理应有三年平安无虞。” 其余几位大臣纷纷点头称是。 崇祯微笑颔首,转脸瞥见太子,不由得问:“梦兆成真,太子为何没有喜悦之色?” 8.幼儿当国 听到崇祯降旨询问,朱慈烺躬身回答说:“回父皇,奴酋虽然死了,但是一定会有新酋接位;而建奴十数万铁骑还在,始终是我明朝的祸患。所以,儿臣心中没有喜悦可言。” 崇祯看着儿子,点了一下头,欣然说:“时刻不忘忧患,太子进益了。”又对阁臣们说:“辽镇探得:奴酋暴死,建奴上下震动,内外戒严。传闻奴酋未立太子,其兄弟、诸子纷纷争位,可能会起内讧。诸位先生怎么看?” 首辅陈演从容地说:“建奴未沾王化,不知礼义,如同禽兽。至于内讧纷争,骨肉相残,都是理所当然。我朝静观其变即可。” 崇祯问:“不知建奴之中,谁能接位?是凶蛮狡诈之徒,还是平常易图之辈?” 陈演低头思考了片刻,说:“无论何人接位,我大明都须谨守边关,以静制动。建奴蛮夷,岂有仁善之人?” 朱慈烺在一旁心中冷笑:这个陈演,忝为首相,完全是尸位素餐!只知道贪污受贿,欺上瞒下,如何知道建奴实情?李自成打进北京城的时候,他被刘宗敏抓住,交出四万两白银,最后还是落得个被杀的下场,丢人。 只见崇祯脸色一沉,转而向兵部侍郎张凤翔:“兵部可有谋划?” 张凤翔道:“回皇上,臣以为首辅之言,甚是妥当。” 崇祯的目光落到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脸上,张缙彦说:“据臣所阅览兵部积年塘报所知,洪台吉长子豪格,与洪台吉之弟多尔衮,历来势力最大,两人必有一争。其余人不足道。” 崇祯听到“多尔衮”三字,脸上微微显出怒色,说:“此贼于我朝十一年破关掳掠,由北至南,流窜千里,最是狠毒。奴酋既有长子豪格,这多尔衮要想争位,名不正言不顺,着实悖谬!” 张缙彦说:“建奴乃是蛮夷,向来不知立嫡以长,唯看势力强弱而已。奴酋洪台吉也并非长子,却在老奴死后,夺得酋位。多尔衮屡立战功,现执掌伪清六部,管辖正白旗、镶白旗,又有同母胞兄弟阿济格、多铎相助——此二人一贯凶残善战,所以多尔衮若是争位,二人将成为强助。” “阿济格?”崇祯又是一惊:“此贼于九年入关,一路烧杀,掳掠京畿,所过之处,一片残破!此贼与多尔衮竟然是兄弟——他为何不参与争位?” “臣看过一份辽镇塘报上说,阿济格且性情粗暴,曾经获罪,被废除爵位,且被夺了旗主之位,后来虽然凭借军功复爵,然而旗主之位未能恢复,手中无兵,已是落在下风;此人远不及多尔衮狡诈,想必会支持多尔衮争位。” “如此说来,奴酋长子豪格,虽然名正言顺,要接位却也不容易?”崇祯问道。 张缙彦答道:“皇上圣明。豪格乃是奴酋长子。奴酋生前所掌的正黄旗、镶黄旗,必然支持豪格;奴酋生前宠臣,也必然支持豪格:他最有可能得位。但多尔衮极为狡诈,势力庞大,岂能甘心?他们争斗之下,自相残杀在所难免。” 朱慈烺颇为意外:这个张缙彦,倒是有点记性,在军务上还算用过一点心;可是,李自成打进北京城的时候,他身为兵部尚书,不能率兵死战、固守待援,反而打开城门,迎接李自成进城!最后,投靠了清朝,可笑的是,他后来得罪满清主子,晚年被贬到宁古塔,在冰天雪地里吟诗作赋去了…… 想着想着,朱慈烺看向张缙彦的眼光就有些嘲讽了。 崇祯脸上却露出嘉许的表情:“张卿果然不负朕望,恪尽职守,执掌兵科未久,却能了解辽镇敌情,可谓‘知兵’。——这奴酋一死,辽东看来能消停几天。倘若那多尔衮和豪格争斗剧烈,定会成为建奴败亡之始。待朕平定闯献二贼,一定及时出关,平定辽东。” 首辅陈演不失时机,施礼拜贺:“天佑大明,天佑吾皇!” 崇祯神往地说:“既然建奴内讧在即,可有离间之计,添油加火,使其伤亡惨重,甚至招揽若干敌将,调转矛头,为我所用?” 朱慈烺瞪大了眼睛:这老爹,还真腹黑,端的是一条大好计策;可惜只能想想而已。如此内外交困之际,明朝自身难保,哪有物资和人手,去利用分化瓦解建奴? 陈演无言,只是望向张缙彦;张缙彦见首辅带着众人都望自己,斟酌了一下说: “如今钱粮匮乏,流贼未定,虽有离间之计,却难施展。为今之策,还是谨守辽东、坐观建奴内斗,方为稳妥。” 其他几位阁臣纷纷称是。 崇祯叹息一声,说:“如此良机,可惜不能用。——只是,建奴究竟是豪格接位于我有利,还是多尔衮接位于我有 利?” 陈演说:“豪格毕竟是奴酋长子,名正言顺;他若接位,建奴各路人马归心,内部将迅速稳定,想来于我不利。” 张缙彦说:“若是多尔衮获胜,因为得位不正,只怕要耀武逞威,以稳固声望,我边关恐怕有警讯传来,也是不利。” 崇祯听了两个臣子的评论,沉思片刻道:“无论哪一个接位,于我大明都都无利可言。但是豪格不及多尔衮凶蛮狡诈,他若接位,我边关局势不至骤然紧急。——晓谕辽镇、蓟镇,加强戒备,密切打探,以防建奴新酋接位之后,骚扰边关。” 说罢忽然望了望朱慈烺,说:“幸赖祖宗托梦,朝廷方能及时探知建奴如此大事。有祖宗庇佑,太子异日将是坚固可托之主。” 朱慈烺躬身道:“谢父皇谬赞。” “太子对建奴内情如何看待?”崇祯问。 朱慈烺不假思索地说:“豪格与多尔衮,都不可能接位。” 崇祯、阁臣都大吃一惊,崇祯问:“那么何人可以接位?” 朱慈烺说:“禀父皇:豪格与多尔衮,各有党羽,都有抢班夺权的心思,两人若是撕破脸皮大干一场,那可不仅仅是狗咬狗一嘴毛,而是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崇祯与阁臣们都被吸引住了,一齐注目倾听。 朱慈烺神色如常,接着说:“只可惜,建奴狡诈异常,且有汉奸文臣范文程、宁完我等人辅佐,所以他们若是争执不下,一定会相互妥协,另找方案,以避免扩大内斗。当年老奴努尔哈赤死了,诸子争位,却是斗而不破,最终由幼子洪台吉接位。如今奴酋兄弟与诸子必然也会相互妥协,以免自相残杀。” 崇祯急着问:“你是说,豪格和多尔衮都接不了位,就像当年老奴死时一样,寻一位幼子接位?” “正是如此。儿臣判断:建奴必将是幼儿当国、权臣辅政。如今奴酋还有一个幼子,名叫福临,年方九岁,极有可能成为建奴新酋。届时多尔衮凭其狡诈,必能排除异己,成为辅政大臣,将来甚至号称‘摄政王’!届时建奴大事,都由他一言而决。” 9.一宫皆喜 朱慈烺断言建奴会“幼儿当国,权臣辅政”,让在场的君臣都大感意外。 崇祯沉默片刻问:“此言可有根据?莫不是你凭空妄想?” 朱慈烺答道:“禀父皇:儿臣身在东宫,也曾用心留意辽镇塘报,深知建奴之狡诈,远胜古时蛮夷,其内部虽有纷争,却不至于形成内战。他们都知道,一旦自相残杀,必然两败俱伤,最终遭到我关宁军乃至蒙古各部的打击,所以,他们能做到以大局为重。儿臣这么说,并不仅仅立足于塘报……” 他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赌一把,说:“而且,儿臣得太成二祖梦中指点,对当下时事,看得颇为清楚。前番预言奴酋必死,正是儿臣得到祖宗托梦的凭证。今日儿臣再下断言,建奴将要‘幼儿当国,权臣辅政’,是希望能在父皇面前,证明儿臣已经能够帮助父皇平治天下。” 说完,偷看了一下崇祯的脸色,没想到崇祯已经拉下了脸。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文华殿一时间鸦雀无声。 许久,崇祯说:“祖宗托梦,固然已验,但是你年纪尚幼,未经世事,阅历浅薄,需要潜心求学,用心随朕观政,待朕平定四方,你可以做一个守成之主!” 朱慈烺心念电转,总是明白了,崇祯对把持权力是一丝一毫不肯放松,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也时刻都有防范之心;于是暗叹一声,躬身道:“父皇教训的是。” 崇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了缓语气说:“你观政数年,受益匪浅;辩事析理,井井有条,不比朕在藩邸之时差太多。但你时刻要记着‘谦受益,满招损’,不可有丝毫倨傲自得。” 朱慈烺无奈,只能受教。 文华殿朝会结束,朱慈烺回到了端本宫,一路无精打采,心中暗想,又浪费了一天,甲申年一天一天地近了,而他还没有能让局势产生任何有益的改变;在雷电之夜穿越而来,就试图有所改变,然而好多天过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无用之举,面对着危亡局势,几乎无能为力。等到李自成兵临城下的时候,自己赤手空拳对付他吗? 一夜过去,又是一天到来。朱慈烺进宫向母后请安,只见周后脸带喜色,眼睛中满是笑意;宫女们也都喜笑颜开。 朱慈烺问:“母后何事如此欣喜?” “皇上褒奖春哥了,说春哥大大进益了!”周后笑道。 刘宫正说:“娘娘一高兴啊,就赏了中宫的人。小爷,这真是托您的福呀!” 周后还在开心地笑:“祖宗托梦,竟然是真的;分析时政,头头是道。你父皇甚至还说:‘春哥将来必是真龙天子。如今天下局势虽然四方纷扰,但幸赖祖宗庇佑,能在如此末世,我家连出两代英主,大明至少还有百年江山。’” 朱慈烺闻言,微微苦笑了一下,崇祯自认为自己也是“英主”,真是大言不惭;心中也有些许安慰:“赢得崇祯认可,却也是小有进展。接下来还要努力改变历史走势,如果影响不了崇祯,那就布局亲自打造强军,重新打天下了。” 周后仔细端详陷入沉思的儿子,亲切地说:“春哥儿被雷电惊吓之后,似乎清瘦了许多,眼圈怎么也黑了?夜里睡得不安吗?” 朱慈郎心中颇为感动,在皇室天家,能有如此亲情,真是暖心——虽然享受不了几天了,于是安慰周后道:“母后放心,孩儿好得很,只是这两天思虑国事,想到深夜,睡眠略有不足,却也没有什么大碍。” 周后嗔怪道:“你父皇说的一点都没错,春哥儿果然是‘大大进益’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以前一味忠厚,如今不仅关心国事,而且心中自有主见,胆壮敢言!只不过你还小,外面的事让你父皇去忙。你呢,养好身体,养足精神,安心读书,你父皇母后,就放心啦!” 朱慈烺心中暗自摇头:“安心读书,还能有几天?”想象着眼前温婉端丽的母后,将来要自缢而死,心中顿时一阵惨然,口头敷衍道:“母后教训的是。” 周后笑了:“快去给张老娘娘请安,她也听说了你的事儿,为你高兴呢,昨天还惦记着你。” 朱慈烺知道,懿安皇后就是天启朝的皇后张嫣,崇祯即位以后就给她上了尊号“懿安皇后”。她对朱慈烺极为慈爱,视若己出。 懿安皇后年过四十,却依然端庄美丽,皓齿明眸。她见到朱慈烺,十分喜悦,上下打量,说:“宫中好久没有听说什么异兆了,不承想春哥儿却能未卜先知,预见奴酋暴毙,你母后说,是祖宗托梦,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回事。” 朱慈烺就把太成二祖托梦的鬼话又说了一遍,懿安皇后说:“看来祖宗还是有灵的,庇佑着子孙呢!”然后坐正身子,双掌合十,虔诚地说:“列祖列宗在上,多多庇佑,让天下早日太平,让百姓多过几天好日子。”又看着朱慈烺说:“太祖托梦应验了,皇上可答应你的要求了?” “父皇令儿臣多读书。”朱慈烺说。 懿安皇后表情一滞,随即笑着说:“也是啊,春哥儿满打满算,也才十五岁,即使天资英纵,毕竟见了事儿不多,还是安心读书,等长大点,可以帮你父皇做点事儿,眼下外边的事儿,还是让你父皇和大臣去做吧!” 朱慈烺一边点头称是,却一边想着后世史书记载的内容:甲申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吊死煤山之前,派人通知懿安皇后,立刻自尽,以免落入贼手。于是,懿安皇后在丈夫天启皇帝死去十八年以后,也自缢身死,追随丈夫去了。不过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懿安皇后落到了李自成部将李岩的手里,然后才自杀身亡。 面对着人到中年,美颜依旧,温言笑语的懿安皇后,朱慈烺心里一阵子悲凉:“懿安皇后当年支持崇祯继位,没想到十六年来,天下搞成这个样子,她心里是什么感受?肯定有些想法吧?财政如此艰难,她的日常用度,虽然从未少过什么,却也从未铺张显赫过一回。可是就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多几天了。” 想着想着,不禁眼泪湿了眼眶;懿安皇后心细如发,立即就发现了,忙笑着问:“哎呦,怎么还掉下眼泪了?多大的人了呀?你父皇没让你帮衬他,你还委屈了不是?” 朱慈烺强笑说:“不是委屈,只是想到老娘娘当年力主父皇入承大统,拥立功大;对孩儿又是百般慈爱,如同生母;老娘娘对我父子,是何等恩情!如今天下纷扰,孩儿也没有丝毫报答,深感惭愧。” 懿安皇后眼圈也红了,依然笑着说:“春哥儿,你有这份孝心,娘娘心里就已经很高兴了,哪里需要你报答什么!出去好好听你父皇的话,跟着先生们读好圣贤书,就是报答娘娘了。” 10.一副家当 朱慈烺从仁寿宫出来,暗暗握紧了拳头:要加紧,要加紧!改变历史走向,拯救一家人的性命,拯救汉人天下,拯救亿万百姓…… 一个太监提醒他尽快到文华殿,因为崇祯正在接见大臣,要他旁听观政。 朱慈烺进入文华殿,施礼未毕,崇祯就对他说: “既然你忧心军国大事,今天就在旁边好好听着。” 说罢不等他回话,转而问大臣:“建奴内部纷争,边关暂时无虞,正是全力剿灭闯献二贼之时。”拿起一封奏章说:“刚刚收到孙传庭四日前写的奏章,说已经犒飨全军,即刻出潼关,进剿闯贼。今日想必已经出潼关,甚至已经与闯贼接战。秦军在陕西厉兵秣马一年时间,兵强马壮,器械完备,此番出击,定能一举扫平豫南。” 朱慈烺闻言心中叫苦不迭: 孙传庭刚刚练成的秦军,十万人而已,能够参加战斗的不到一半;孙传庭打造一种叫做“火车”的车辆,上面放着火器,粮食和衣服;作战时可以作为屏障,躲在后面从容发射火器;遇到骑兵还可以连接成城。但是,火车营还没有操练成熟,战法还很粗疏;若是严守潼关,持重待机,倒也绰绰有余;然而实际历史上,孙传庭在崇祯逼迫下仓促出战,被李自成诱敌深入、切断粮道,最终大败,随后丢失潼关;孙传庭本人也在潼关之战中战死;后人评价说:“传庭死,大明亡。” 而此刻,崇祯正在亲手把秦军送上死路,亲手为大明敲响丧钟。 可是,此刻他能阻止崇祯吗? 他望向崇祯面前的几位臣子,看谁能站出来提醒崇祯,他也好在一边适当帮帮腔,必要的话,再祭出“祖宗托梦”的大杀器——但是——这样做显得太诡异了吧?崇祯肯定会问:祖宗到底托了多少梦,能否一次道出?一旦失去崇祯信任,别说拯救国家,就连他这个太子,都未必能做多久! 众臣并没有积极劝谏的迹象。 朱慈烺想想明白了:这件事此前已经讨论过,极力反对的人受过训斥,因此大臣们也就不太想干涉了。 首辅陈演站了起来,欣然道:“孙伯雅乃是能战之将,只是前番畏敌,不敢出战,有伤其有勇有谋之名。此番果断出战,也可以一洗畏战之名了。圣上严旨催战,正得时机。” 崇祯望向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说:“兵科须严加督促,各省务必勉力支持,确保秦军旗开得胜,将闯贼一鼓荡尽;然后直接南下,与左良玉南北夹击,彻底剿灭献贼。” 张缙彦道:“谨遵圣谕!孙督此番出潼关,挟皇上恩威,必将势如破竹,所向无前。闯、献二小丑,殄灭之期不远。如此平定中原之际,兵科敢不尽心竭力?” 朱慈烺心中鄙夷:如此阿谀奉承之辈,这不是在把崇祯往火坑里踹吗? 崇祯微笑,道:“张爱卿真是老成谋国。冯先生得病颇为严重,屡次上书乞骸骨,朕已再三慰留,怎奈冯先生去意已决,且病体难支,朕也不忍心让老先生受苦;孙传庭虽然加兵部尚书衔,却要领兵征战于外。这兵部,还须有得力之臣主持。” 几位阁臣都在揣摩崇祯的想法。兵部侍郎张凤翔启奏道:“冯尚书历来颇有‘知人’之名,此番请辞,举荐李邦华、史可法以自代,陛下何不从中择一人接任?” 崇祯说:“李邦华之才堪任此职,但他年近古稀,且执掌都察院未久,不宜轻动;史可法资历尚浅,朕已令其任南京兵部尚书,历练一番,以备将来之用。” 陈演心领神会,躬身道:“皇上圣明。如今军务繁重,兵部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崇祯四年进士,历任知县、户部主事、编修、兵科都给事中,所在皆有政声,历来勇于任事,堪称‘干臣’;臣斗胆举荐张缙彦为兵部尚书。伏维圣断!” 吏部尚书郑三俊道:“臣附议。” 崇祯颔首:“妥当。” 张缙彦跪伏磕头道:“皇上恕罪!当此多事之秋,微臣驽钝,恐难胜任兵部之职,倘若有误国家,臣将万死莫赎。望皇上另选能臣,担此重任。” 崇祯温声说:“张卿过谦矣!放眼全朝,年富力强、熟悉军务之臣,能有几个?兵部一职,非张卿无人能够担当。” 张缙彦继续磕头,道:“如今缺兵缺饷,军务艰难,非得力干臣,难以筹划维持。臣最初历任地方,后又历任清流,于实务却不精通,只恐有误皇上大事。” 崇祯冷冷地说:“刚才你还说‘敢不尽心竭力’,转眼怎么又说‘难当大任’?”接着冷笑一声道:“如今四方多难,正需要诸位臣工勇于任事。冯元飙不愿执掌兵部,称病辞职,你也推三阻四。尔等究竟是何心事?” 张缙彦只好又叩头说:“微臣万死!实是德薄能鲜,惶恐再三。陛下恩遇,旷古未有,微臣粉身难报万一;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慈烺目睹张缙彦任兵部尚书的过程,心中又是暗自一叹:冯元飙请辞,实在是因为心灰意冷;他举荐的李邦华、史可法二人,虽然没有力挽狂澜的军事才能,但的确都是忠臣,最终都以身殉国。崇祯若能任用其中一人,也不至于出现兵部尚书开门迎敌的事情。 兵部尚书确定,崇祯又议论孙传庭大军出潼关的相关事宜,分派各部各省任务。正议论间,崇祯忽而瞥见朱慈烺出神发呆,问道:“太子近日以天下自任,又承受祖宗托付,怎么对此军国大事,不甚用心?” 朱慈烺从沉思中惊醒,暗自咬一咬牙,说: “禀父皇:儿臣正在思虑秦军出潼关一事。有些愚见,正要禀报陛下。” “你只管说来!” “如今闯贼势大,秦军并不占优势。孙督师兵饷不足,仓促出关,应该稳扎稳打。儿臣担心,闯贼狡猾,会使用诱敌深入之策,假装败退;于是孙督师一路追击,捷报频传;然后闯贼骑迂回包抄,切断粮道,秦军将不战自溃。” 在场的大臣都变了脸色。 崇祯死死盯住太子,沉声道:“你也畏惧闯贼?” 朱慈烺躬身道: “父皇陛下:前些日子,儿臣侍立一旁观政,听到一位大臣的议论,儿臣深以为然——‘孙传庭所有皆天下精兵良将,皇上只此一副家当,不可轻动。’儿臣以为,孙传庭大军的确是我大明最后一支可以用于中原的机动兵力,现在孤注一掷,若有意外,局势将不可收拾!” 11.小儿何知 朱慈烺提醒崇祯“一副家当,不可轻动”,让在场群臣大吃一惊。 大臣们都知道,崇祯一意孤行、催促孙传庭出战,不顾原兵部尚书冯元飙、兵部侍郎张凤翔的劝阻,根本原因在于崇祯生性“操切”——也就是急于求成;冯元飙请辞,表面是因为老病,实际是因为在孙传庭出兵问题上的重大分歧。众人心中念头百转,却默不作声,等着看这一对父子怎么对话下去。 崇祯怒极反笑,道:“你深为赞同的大臣,就是眼前的兵部侍郎张凤翔。”转向张凤翔道:“你的话,太子算是听进去了。”张凤翔叩首说道:“微臣愚钝,一切仰赖皇上圣断。微臣些微见识,不及皇上万一。前番谬论,有污太子殿下玉耳。臣罪该万死!” 朱慈朗看看张凤翔,心中甚是鄙夷不屑:果然是会在清朝做官的贰臣,完全不敢坚持己见。 崇祯对主朱慈烺厉声道:“你来!朕要好好教你,以作庭训!” 朱慈烺只好垂首受训。 “李闯贼军如今声势虽大,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自我朝二年以来,官军只要敢战,未尝不胜。唯一可虑的,就是将帅畏敌不前,贻误战机。孙传庭才兼文武,是首屈一指的悍将。他在陕西竭尽一省之力,招募士卒,打造器械,已经练成精兵。所缺者,胆气尔!兵家常云,练兵先练将,练将先练胆。但凡军队想练成精兵,就必须作战;否则,就是一群羔羊而已。” “前些日子大臣议论‘兵久易懦’,你听懂了吗?《孙子兵法》云:‘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打仗,就要速战速决,而旷日持久,于国于民都极为不利!” 崇祯努力让语气渐渐平缓一点:“孙传庭在陕西这么久,百般搜罗,陕西民力已尽。再不打出潼关,只怕陕西也要造反了,倘若再出一个李自成,如何收拾?” “那李自成盘踞地方,你不去打他,他就坐地壮大,甚至僭立伪朝,派出伪官,分疆裂土!只怕贼中已有人献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计策了。所以,孙传庭拖延一日,闯贼就嚣张一日,局势就危殆一分。朝廷之所以严令孙传庭出潼关,正是审时度势,不得不为之举。” 朱慈郎听到崇祯说出当年太祖在南京采取的战略,顿时明白了崇祯的心魔:他是担心李自成变成第二个明太祖啊!但是,不能就这么放弃,还是要努力争取一下,于是肃然跪下,叩首说: “父皇圣明!儿臣不能望其项背。只是儿臣愚钝,尚有若干不解之处,还望父皇为儿臣解惑。” 崇祯没好气地说:“你只管说来。” 朱慈烺语气谦恭:“儿臣出阁以来,攻读经史。父皇曾经交代先生们,教学中要‘以史佐经’,结合史实来理解经义,以免儿臣只知空谈,不知实务。儿臣读到唐书,安禄山反叛,从渔阳起兵,一路打到潼关之下,哥舒翰率领大唐最后的精兵,据守潼关。本来哥舒翰之兵平贼不足,守关却有余。然而杨国忠再三逼迫,令其出关作战,最终哥舒翰寡不敌众,大败亏输,以至于潼关陷落,长安不保,酿成千古奇祸,从此盛唐国势逆转……” 崇祯听到这里,脸色涨红,斥道:“你是在借古讽今?彼一时此一时,岂能食古不化?” 朱慈烺表情更加谦恭,一低头接着说:“父皇圣明。儿臣于辽镇也有疑惑。前年洪承畴率十三万九边精锐,在锦州城外与建奴对峙。我军汲取萨尔浒分兵招致失败的教训,集中兵力,步步为营,令建奴十万铁骑无从下手。然而时任兵部尚书的陈新甲,反复催战,甚至私下传书,迫使洪承畴出战。洪承畴不得已,勉强出战,被建奴包围在松山,直至粮尽援绝,全军覆没。从此以后,辽东战场形势逆转,唯有吴三桂率三万残军,退保宁远……” “够了!崇祯砰地一掌拍在御案上,眼睛瞪得溜圆:“休得再提那叛主背恩的逆臣贼子!” “松山一战,洪承畴不能尽心筹划,全力死战,竟然失军降敌,才招致全盘大败。他若能怀着报国之心,鼓舞三军,拼死力战,未必不能得胜!” 他又拍了两下御案:“小儿何知,竟敢如此妄论军国大事!” 看到崇祯发火,获得赐座的阁臣一齐从锦墩上跪倒地下。吏部尚书李遇知叩首道:“陛下息怒!太子尚年幼,用心国事,其志可嘉;虽然思虑不周,言语偏颇,陛下赐教即可,无需动怒。” 户部尚书倪元璐是太子师傅,也接着说:“陛下躬自赐教,太子有疑即问,也是为学正道。倘若太子有言语唐突之处,正该循循以诱,解疑答惑,不可伤其精进之志。且太子所言,也颇有可采,足见其聪明睿智,深肖陛下,臣心中实在为陛下庆贺!” 倪元璐的话让崇祯平静了不少,接着又有多位大臣也跪下进言劝解。崇祯沉默许久,意识到这个儿子可能并非常人,预见奴酋暴死这件事,实在是奇迹,因此情绪又是一缓,凝神片刻,插了一句题外话: “你在一夜之间,变化恁般大!仿佛换了个人。” 朱慈烺一惊,回应道:“儿臣出阁以来,深受诸位先生教训,又蒙受父皇亲自指点,一直对军国事务,念念在心,才有千虑一得。如今内外艰难,父皇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儿臣不敢安享尊荣,故斗胆进言,望能拾遗补漏于万一。” 崇祯说:“你的拾遗补漏,就是反对孙传庭出潼关,纵敌为患?” 朱慈烺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蓦地响起一句话:“历史好难改变。” 但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儿臣不敢。父皇,孙传庭八月十日出潼关,凭他的军事才能,刚开始一定能打闯贼一个措手不及,取得若干小胜,随后必然丧失谨慎,放胆追击,致使粮道孤悬,被敌切断后路。秦军新练之兵,只能打顺风仗,一旦断粮,就会溃败不可遏制。” 倪元璐急忙阻止道:“太子慎言!” 其余大臣个个都被惊呆了,只是等待着崇祯的雷霆之怒。 有两个大臣相互低声提醒:今日,恐怕要为“保国本”而拼命劝谏了。有的人担心:这崇祯一怒之下,会废了太子吗?也有人冷眼旁观,反正这皇帝也是特别忌刻,咱当官的过一天是一天,管他朱家的死活呢! 12.一人双马 众臣没料到的是,崇祯竟然没有咆哮,而是陷入了思考,脸色阴晴不定,好半天才冷冷抛出一句: “你继续说来。” 朱慈烺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说: “儿臣斗胆,建议两点:一、谕令孙传庭,时时注意保护粮道,严防李自成骑兵包抄;并谕令各地前线,军情由三日一报变为一日一报。二、兵部从京营或锦衣卫中选拔得力探马,派往豫南,跟踪战场,远远观望,及时汇报,以便朝廷掌握军情,及时调度。” 然后补了句解释:“如今朝廷离战场这么远,而且驿站几近瘫痪,耳目不明,对前方军情掌握不足。战场形势一旦大变,朝廷处置不及,将酿成大祸。历年吃这个亏太大了。” 崇祯略一思忖,说:“孙传庭用兵老矣,当不至于轻敌冒进,不过提醒一下,也未必不可。至于军情一日一报、京师直接派斥候打探前方军情,倒是要紧之事。” 朱慈烺妥协之后,崇祯采纳了他的两点意见,令内阁传谕孙传庭: 既要“速速进剿,不可贻误战机”,又要“小心保护粮道,确保万无一失”,还要多报军情,不必囿于“军情三日一报”成例。又谕令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于京营拣选四十精锐,充作探马,分作两路,赴豫南抵近战场随时探报贼情。 朱慈烺在一旁暗想:这两条意见,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总算略有小补,但愿能对局势产生正面作用。只是,现在的兵部,还能落实这个任务吗?只怕又要敷衍塞责! 想到这里,站出来请求:“启禀父皇:选派探马的建议,是儿臣提出的。儿臣敢请父皇允准,此事由儿臣领衔督办。也好历练一番。” 崇祯想了想,觉得太子这个想法很好,因为他向来也信不过六部,连监督六部的六科也信不过,所以经常派出宦官到六部监督。现在既然太子想督办此事,又是一次历练的机会,于是降旨:“准。” 朱慈烺到了兵部,兵部侍郎张凤翔协同几位主事,恭敬地迎驾听令。朱慈烺也不多客套,劈头就说:“前方军情火急,朝廷耳目壅蔽,选派探马掌握军情,片刻不能延误。孤请旨前来,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选派探马的事落到实处。还望兵部诸位大人,不要因为孤年少,而轻视敷衍才好。” 张凤翔微微一惊,收起轻视之心,躬身说:“太子殿下放心!吾等一定谨遵圣旨,协助殿下办好差事。” 朱慈烺点点头:“那就好。——现在孤需要知道,京营哪里有骑术娴熟的骑兵?哪里有可以长途奔驰的战马?” “回殿下,近几年,四方有事,京中历来战马稀缺;娴于骑术的,都是精兵,早已选入勇卫营,由卢九德、黄得功率领,出京征战,未曾归还……”张凤翔回答道。 “好了!”朱慈烺举手下劈,打断了张凤翔的话,冷笑着说:“京中情形,孤都知道!官军缺马,但是大臣勋戚依然马队成群,招摇过市,好威风得很!孤现在要求,把京中仅存的擅长骑马的士卒,集合起来;把能用的马匹,集中起来,孤要立即拣选,编组成军!虽然只需四十骑兵,但是你们至少要给孤招来三百能骑之士,二百堪用之马,以供孤拣选!孤今天来,就是要看看,尔等究竟是何心肠!” 张凤翔心中大为紧张,说:“微臣立即去办!” “你告诉成国公朱纯臣,孤知道他提督的京营是什么样子。今天孤来选拔侦骑,叫他心眼放亮一点!” “是!” 张凤翔和兵部吏员好一阵奔走忙碌,带朱慈烺来到一处校场,集中了三百来个骑士,一百八十多匹马,供其选调。 朱慈烺站在点将台上,举目一望,只见下面一帮士卒,大多瘦得不成样子,衣衫不整,队列不齐,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在校尉的叱骂下,半天才静下来;再看马群,也大多是瘦劣之马,毛色驳杂,高矮不齐;不由得瞪了一眼张凤翔。 张凤翔拭汗道:“殿下,这已经是臣等勉为其难,所搜集的人与马了。士卒战力未必有多高,但是至少人人会骑马,而且大多曾任‘夜不收’,没有一个是‘雀蒙眼’。还请殿下拣选。” 朱慈烺脸色稍霁,心想:雀蒙眼,就是夜盲症;没得夜盲症,也算是堪用之人。于是冷声说:“传令!所有士卒,立即列队整齐,绕着校场跑步,待到台上鸣锣,方可停止,中途停止者视为退出。前五十名,每人赏银二两!” 传令下去,士卒们一阵哗然:一个月饷银也就一两,还长期拖欠扣发,现在只要跑个前五十名就能得银二两,太赚了!于是一哄而出,因为队列不整,有人互相推搡,有人跌打滚爬,闹哄一会儿,才跑了起来。 朱慈烺目测了一下长方形的校场,一圈大约一千米左右。只见那三百个人还没有跑到一圈,就由蜂拥成团拉成了长长的队伍;两圈不到,三分之一的人佝腰退出队伍,坐到地上喘气甚至呕吐;三圈之后,只有百把人还在慢跑,大多数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四圈开始后,剩下的六十来人都在一步一步往前捱,就像走在泥泞的陡坡上,队尾的人,一个接一个坐地退出。 这时,锣声当当当响了起来,还在坚持的士卒们都瘫倒在地。 兵部两个主事跑过去,登记前五十名士卒的姓名,命令他们互相搀扶着来到台下。朱慈烺看见,他们就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样湿透,被掏空了一样瘫软,暗自叹息了一声,开口命令道:“赏银!” 银子到手,五十名士卒虽然疲惫不堪,也是喜笑颜开,叩头谢恩。 张凤翔喊道:“太子殿下有令:尔等休憩两刻时间,有识字能文者,请上台去。” 五十人中,只有七人识字。 朱慈烺问过姓名履历,发现他们几乎都是贫穷没落的军官后裔,说:“先坐下休息、喝水。来人,给他们准备纸笔,每人写出今日之事。” 三刻以后,朱慈烺拿到了七个人写的文字,翻阅下来,选定四个人作为小队队正,另外三人都作为队副,又从台下等候的四十三名士卒中,挑选了三十三名较为强壮机灵的,与台上七人一起组成四个探马小队。 等到四个纵队在台下站立整齐后,朱慈烺训话道:“尔等四十人,分为四队;每队十人,其中队正、队副各一。第四队队副未定,由第四队队正自选一人,作为临时队副,教其识字,待其能写信件,可以转为正式队副。” “孤亲自拣选你们,是为了组成兵部探马,前往河南战场打探军情,及时汇报。你们的任务,仅仅是打探敌情,而不是上阵杀敌。只要是敌强我弱,你们都不可硬拼,务必及时脱离远遁;除非敌军落单,才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其活捉以便审问,获取情报。所以,你们都是一人双马!” 13.侦骑血路 “为了让各位放心出征,无后顾之忧,孤赏你们每人十两安家费,安顿家小;每月饷银三两” 台下士卒一齐跪倒谢恩。 “你们必须及时传报战场敌情,每送回一封前线情报,都算立功,赏银四十两,其中三十两均分,剩下十两归驰骋送信之人!” 众士卒齐声应诺,眼中放出炽热的光芒。 张凤翔听到朱慈烺颁布的军饷规格,忙凑近小声说:“殿下,如今府库空虚,哪里还有那么多银两,可供他们的安家之费?纵然勉强发放了安家费,每月饷银、赏功之银必然难以为继,发不出则有损朝廷威信。” 朱慈烺瞪他一眼说:“选编侦骑的点子,是孤想的;选编侦骑的差事,也是孤办的。这些费用,就由东宫垫付,你大可放心!”张凤翔身躯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安家……之费,还是由兵部筹措吧……至于今后的饷银与赏银,还需殿下奏请皇上,另行安排。” “可以。”朱慈烺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又继续对兵部探马训话:“你们此去,必须携带便装,准备随时改换身份。另外必须携带地图,一路打探,避开敌军集结之地,直达豫南战场,也就是郏县一带。” “你们四队集体行动,指挥由第一队队正负责。第一队队正遭遇意外,第二队队正接替指挥,以此类推。各队之中,队正遭遇意外,队副接任队正。” “你们是孤亲手拣选的精兵,不要给孤丢脸。立功者的名字,必然会记在孤的心里。你们一生事业,今日起步!只要用心做事,荣华富贵,封妻荫子,都不是难事!” 最后下令道:“全体听令!各队由队正带领,到那边去拣选能用的马匹,一人双马!选马结束,先领取安家费回家安置家小。明早卯时集合,领取粮秣、路费、地图、证明文书、任务条令,立即出发!” 兵部探马出发以后,迅速穿过直隶,进入河南。 这天在一片树林中搭棚过夜,早晨起来,大家发现第一队队正郭三喜连人带马不见了!只有公文袋挂在树上。于是议论之声顿起。第二队队正李田富站了出来,厉声喝道: “全体听令!按照太子亲手颁发的任务条令,现在由本队正接任兵部探马指挥!第一队队正,由第一队队副接任!第一队队副,站出来!报上姓名!” 第一队队副站了出来,报出姓名:“唐大朝!” “唐大朝,从现在起,你就是第一队队正!” “全体听令!吃早饭,喂马,继续向南侦察打探!” 李田富摘下公文袋,心说:“幸好,公文袋没有带走。否则太子交给的密信,就有泄漏的危险。” 兵部探马在李田富的率领下,又向南行进了一百多里,已经开始遭遇李闯侦骑。凡是敌军超过十人,李田富都下令:“躲开他们,绕路前进。”若是遇到落单的敌军,就悍然将其冲散。 连续遭遇敌军之后,李田富命令大家根据任务条例,换上了便装,看起来很像一伙流窜的马贼。 全队躲躲藏藏,从郑州和开封之间穿插过去,继续向西南行进。幸好,闯军虽然攻破了不少城市,但是未能对广大乡村实施有效的管理,主力基本都集中到了豫南,这就给了兵部探马穿州过府的机会。 没多久,第四队两名探马落马摔成重伤,在队友们面前无奈死去。 李田富下令掩埋队友,继续前进。第二天遭遇了一支迎接辎重的闯军骑兵,看上去一百来人。他们看见李田富这一支马匹众多的队伍感到奇怪,就派了两名骑兵拍马冲过来询问。李田富回答道:“我们原本是直隶的山大王,想到闯王帐下投军。” 闯军骑兵头领说:“好,本官可以做主,接收你们了!把马匹全部交过来,去搬运粮草!” 李田富大喊道:“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我等要到闯王帐下谋个大前程!兄弟们,走!”说完带队绕过敌军,向前冲去。 闯军头领一看恼了,令人冲过来猛射一阵乱箭,然后回去保卫辎重。 “会不会是明狗奸细?”一个闯兵问头领。 “绝对不会。明狗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探马,敢这样跑出来打探?” 跑远之后,李田富清点人数,发现竟然被射死了八人,其中包括第三队队正、队副。四支小队,已经少了十一人,只剩下二十九人。 李田富沉痛地说:“各位兄弟,我们已经接近太子预定的前线了。刚才这种事,以后一定要尽最大可能避免。否则,我等战死沙场事小,不能侦察敌情事大。万万不能辜负太子期望!” “如今只剩下二十九人,我建议缩编为三队,这样行动便捷,大家可有意见?” 众人颇为茫然,看李田富这样有主见,干脆利落,早已不知不觉惟命是从,于是都说:“听李指挥的。” 李田富立即撤销第三队编制,将该队剩余队员分配到第一、第二、第四队,而第四队只有九人。 整编已定,李田富又提出一个建议:“二十九人依然显眼,我们三个队应该分头行动。就像太子要求的那样‘灵活机动、见缝插针’,这样才能安全逼近战场。” 第一队、第四队队正都不同意。李田富只好说:“那么,我们且不分开,但是要适当拉开距离,以免被贼军一锅端了。距离也不要太远,彼此能望见最好。” 众人依计行事,三支小队分散开来,保持一定的距离前进。 李田富带领侦骑队伍,昼伏夜行,从北侧缓缓逼近了郏县,探知孙传庭率领的官兵抵达郏县城下,大败闯贼! 三支小队很快又集中到了一起。他们发现所谓“大败亏输”的闯军,并没有四处溃逃;相反,郏县周边特别是襄阳方向,有大量人马汹涌而来。 一片密林之中,李田富对众人说:“出发之时上,太子私下召见我们四个队正说,如果有机会在孙督师大军进郏县之前,设法见到孙督师,就呈上密信一封。但是,看看形势,现在想进入郏县,是万万做不到的。我们只能在外围远远观察。现在先写第一封急报,派人发回去吧!回程应该比较安全,因为闯贼大军已经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很快,两人四马携带军报向京城奔去。 放哨的队员汇报说:前面来了两个闯军士卒,拿着斧头。 “抓活的,问问情况。” 两名闯军士卒是来打柴的,刚刚进入树林,脚下被绳子一绊,人就被摁倒在地,雪亮的刀刃架到了脖子上。 “快说,你们是闯贼哪个头领属下?最近得到的上级命令是什么?”李田富喝道。 “哈哈哈,原来是明狗!你们马上就要被饿死、困死!快点投降闯王吧!”一个闯军士卒大笑说。 “别废话,老实交代!” “老子这条命是闯王给的,就是死,老子也不会出卖咱们义军机密!” “杀了!”李田富怒喝道。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上,另一个闯军士卒顿时尿了裤子,筛糠似的颤抖着说:“别杀额,额交代!” 14.捷报频传 陕西前线。 孙传庭率秦军出潼关,以总兵官牛成虎、副将卢光祖率军为前锋,副总兵高杰为中军,绥夏总兵官王定、官抚民为后军,蓟辽总兵官白广恩、副总兵郑嘉栋率领火车营,四川总兵官秦翼民率军为侧翼,还有河南总兵官卜从善、陈永福为策应,又命令左良玉向汝宁一带运动,形成夹击之势。 十万大军很快抵达阌乡。参军乔元柱忧心忡忡,因为出发前,孙传庭曾经明确地对他说: “白广恩和高杰哪里是李自成的对手?纵然在吾麾下,也无大用。但是如今无人可用,不得已而用之。我军招募不久,战力堪忧;如果能等到训练娴熟,趁着贼军饥饿疲惫,或许能战而胜之;可是,皇上和朝中大老等不及啊!” 此前李自成杀死罗汝才,兼并其部下;罗汝才的外甥王龙率领三千精兵奔入潼关,向孙传庭投降。孙传庭大喜,向他打听闯军虚实,王龙说:“贼军人多势众,现在难以与之对敌。但是襄阳赤地千里,贼军百万之众哪来的军粮,只要再等半年,贼军必成饥兵,届时可以一鼓而下。”孙传庭深以为然。 但是,在朝廷一道又一道诏书的催促之下,孙传庭叹息说:“奈何乎!吾的确知道出关是往而不返,但是大丈夫岂能再落到狱吏手里!”他想起以前被崇祯投进监狱的经历,顿时不寒而栗。 出关之前,孙传庭给兵部尚书冯元飙写了封信,乔元柱也看了,其中有一句话说: “吾固知战未必捷,然侥幸有万一功。” 孙传庭已经被逼成了心怀侥幸的赌徒。 幸好,出关比较顺利,长途行军以后,队伍还算整齐。乔元柱发现孙传庭的情绪似乎高昂了不少。 在向陕州进发的途中,收到了朝廷一封比较奇怪的谕旨,既要求“着速进剿,不得延误”,又提醒“善保粮道,不可轻敌”,还要求军情一日一报。孙传庭召集将领召开会议,觉得这是一封一个月来收到的最值得赞颂的谕旨。 乔元柱道:“军情一日一报,未免太勤了吧?又要多耗人员马匹。” 孙传庭手一挥:“此乃小事尔!”立即回奏一封,汇报了前哨战的胜利:“前锋哨骑突进数百里,已接敌,斩获敌首级三百。全军战意昂扬也。”乔元柱在一旁心中惊疑:“斩得首级三十而已,报为三百,孙督师竟然也虚报军功。”孙传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皇上日夜盼望我军大捷,报捷宜大不宜小,聊慰圣怀。” 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读着孙传庭的捷报,高兴得一连声说:“好!好!开局已经得先手。”立即令人送到内阁让阁臣们传阅,并特地提醒:“抄一份报给太子。” 朱慈烺看了“捷报”,面无表情,随手一放,又继续写文章去了。 八月二十一日,孙传庭率大军抵达陕州,传令河南诸军渡河进剿。 过了几天,崇祯在朝堂之上捧着奏章点头道:“多路合击,闯贼插翅难逃也。只恐各军不能齐心协力,留下缝隙,使贼军潜逃。兵科务必再三申诫。” 但是湖广战场的消息让崇祯愤怒揪心:张献忠一路攻陷长沙、衡州、宝庆,左良玉则是一路不紧不慢,衔尾追击;对孙传庭要求夹击李自成的命令,置若罔闻。 九月八日,孙传庭大军抵达汝州,一场规模稍大的接触战打响,李自成部下都尉四天王李养纯投降。一封报捷奏章被七百里加紧传递到朝堂,崇祯读得双颊通红: “……贼军一触即溃,望风披靡。斩杀闯贼坐骑,几获之!” 崇祯既兴奋,又遗憾:“几获之!差一点抓住了啊!”接着读道: “有自贼中逃回者言:贼闻臣名皆溃。臣誓肃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忧。” 他不禁开怀大笑,令大臣传阅奏章。多位大臣道贺,然而也有不少大臣不信。特别是张凤翔说:“闯贼向来狡诈,只怕是示弱以引诱我军,不可信。望陛下勿忘太子之言。” 崇祯斥道:“荒谬!斩杀甚众,降者如云,闯贼会拿恁多人命、部将来引诱官军吗?”然后大声说:“收复失地固然重要,安抚百姓、恢复农桑更重要。” 随即当面谕令吏部、兵部、工部:“孙督师已经直抵豫中,屡战屡胜,当地土寨多已招安。各镇、各抚,应该整军渡河,星速赴任,规避不前者,科道官要立即参奏,予以严惩!务必一面招抚流民,开垦荒地;一面修复城池,安插百姓。仍需饬令河北各府,输送粮草,接济督师;山西附近地方,派运不得迟误!” 朱慈烺冷眼看着崇祯“井井有条”地下令,心中深感可怜: 这么急吼吼地派官接收土地,可是官员敢去吗?饬令河北各府、山西输送粮草,你以为当地还有粮草吗?即使不惜民命搜罗一点,能送到孙传庭大军那里吗? 整个官场都糜烂了,还有几个官员在认真办差?只有建立新的官僚体系,整肃纲纪,才能打造高效的行政体系。 朱慈烺低头默想:这些事,崇祯是做不到了。可是自己想做的,却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实在心焦,却只能循序渐进,急躁不得。 河南,汝州。 孙传庭从投降的李养纯那里得知:闯军老营在唐县,伪将吏屯扎在宝丰,李自成精锐尽聚于襄城,于是下令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王龙率精骑从鲁山小路奔袭唐县,务必将贼军家小斩杀殆尽!吾亲率大军,进攻宝丰;然后再会攻郏县,进逼贼巢襄城!” 九月十二日,孙传庭大军在宝丰大破贼军,斩杀伪州牧陈可新等人。王龙率部直捣唐县,顺利破城,将贼军家属斩杀殆尽,贼军满营将士都捶胸恸哭。 报捷的奏章,被快马连夜送了出去,抵达京城时,朝廷沸腾了。 “拿下郏县,就迫近襄城,届时必将犁庭扫穴、斩草除根。”崇祯双眼中火焰在跳动:“传谕孙督师,除恶务尽,此番定要将闯贼一鼓荡平!” 首辅陈演道:“此奏乃是九月十二日夜发出的,此时已经过了数天,不待谕旨到,孙督师必破闯贼了!” 崇祯点头:“灭了闯贼,孙督师应该即刻南下,与左良玉夹击献贼!” 原来质疑崇祯催战的大臣,也都真心感到高兴。一时间,包括兵部侍郎张凤翔在内,都纷纷道贺。 崇祯高兴地说:“只可惜冯先生已经告疾归乡,不然此刻,他定知道自己当初多虑了。多虑,则近乎怯,诸位应深思之。”忽然问:“太子是何看法?” 15.太子密奏 崇祯忽然问:“太子是何看法?” 朱慈烺一看躲不过去,只好跪拜说:“儿臣也为父皇贺!” 崇祯问:“你现在知道自己不通时务了吗?” 朱慈烺垂首说:“儿臣知道了。” 崇祯道:“人不学,不知道。你年纪尚幼,一切也可以学。从今以后,一定要虚心求学,留心实务。不可纸上谈兵,像赵括一样为天下笑。” 朱慈烺更加恭谨,说:“谨遵父皇教训。” 崇祯满意地“嗯”了一声,问:“你选派四十名精锐之士,以做探马,前往豫南查探敌情,不知此时可曾落实,而探马又可有回报?” “回父皇:当日领旨之后,儿臣赴兵部,已经选配了四十名精锐之士,一人双马,第二日即已派出,令其日夜兼程,火速赶往豫南,想必不日就能有所回复。” 崇祯点点头,转移了话题:“礼部、吏部、兵部,要给孙督师准备好封赏了。待到孙督师收复襄城,擒斩李闯,即行封赏,以免寒了将士的心。”接着感叹道:“孙督师不容易啊!” 吏部尚书李望知道:“只要孙督师能竟全功,封赏皆有成例可循,旦夕可下。” 崇祯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只要能实心任事,有功于社稷,朕绝对不吝爵位,封妻荫子,皆不在话下。” 九月十四日,孙传庭大军在郏县与闯军展开大战。 孙传庭矗立中军车上,遥遥望见闯军中竖着一杆大纛,颇为意外地说:“李自成竟然亲自领军来了?” 部署已定,他断然下令全军出击。火车营在前,稳步前进,与闯军接阵后,火铳齐鸣。闯军则发射箭矢,间或有一两声三眼铳开火;面对喷着烟与火缓缓而来的火车营,闯军士卒逡巡不敢进,在后排军官严令下,不得不冒死冲击。前锋激战坚持不到一个时辰,闯军就支撑不住,阵脚大乱,出现后退现象。 孙传庭下令:“马军出击,步军全面跟进。” 闯军的中军竟然很快就掉头撤退,一会儿演变成溃败。 官军像潮水一样蜂拥追击,杀声震天。闯军则兵败如山倒,争相逃命,自相践踏。待李闯的中军大纛颓然倒下之后,孙传庭就判断胜局已定。 “报!王龙将军俘获贼军伪果毅将军谢君友!” “好!大功一件!”孙传庭点头道。 “报!前军夺得闯贼大纛!” 孙传庭大声喊道:“李自成呢?抓到没有?” 报告的传令兵迟疑地说:“没有看到。” 孙传庭厉声道:“传令!仔细搜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传令兵得令而去。 孙传庭对身边的乔元柱说:“大纛在此,料想李自成逃出未远。今日若抓到他,大功成矣!” 乔元柱听得孙传庭声音中略带一点颤抖,理解他在接近成功这一刻的激动。是啊,勉强出关,就寄希望于侥幸成功!没想到闯军还真是乌合之众,一个时辰就溃败了,看来,皇帝的速战主张还是有道理的…… 孙传庭麾动全军拼命追击,没多远就发现有个问题,乔元柱也发现了:“督师,能快速追击的人马并不多啊,除了王龙的三千精骑和部分步军,大部分士卒依托火车,前进如此缓慢,难以追上啊!” 孙传庭大吼道:“传令火车营,暂时抛弃火车,拼死追击!” 乔元柱急忙阻止道:“督师不可!此令与训练军令‘车不离人,人不离车’相悖,恐怕会招致混乱,万一贼军掉头反击,后果不堪设想!” 孙传庭看看火车营,确实开始混乱,无奈地说:“到底是训练不足,未堪久战。也罢,传令王龙:追击不可过远,以免为敌所乘。” 一刻之后,又传令:“收拢全军,打扫战场。” 战斗结束,将领们汇聚在孙传庭中军,火车营把总白广恩道:“这郏县城下之战,可谓旗开得胜。” 王龙道:“可惜李独眼丢下大纛,直接跑了。” 白广恩道:“无论如何,也是大功一件。” 孙传庭颔首:“吾已具奏报捷,以慰圣上之心,快马已经出发。” 乔元柱对王龙笑道:“贼首李自成在此,也不过如此而已。擒斩此贼,为期不远了。” 一直不说话的高杰抬起头来,说:“督师,此事有些蹊跷。下官反出闯营之前,对李自成的打仗方式很熟悉。今日接阵的闯军,不像闯军老营主力。甚至……”他犹豫了一下: “李自成今日可能压根就不在大纛之下。” 大家陷入了沉思。 乔元柱道:“襄城才是其关键所在,闯贼狡猾,派人持大纛虚晃一枪,想必是为了阻我步伐,他好在襄城预做准备。” 孙传庭拈着胡须,若有所思,许久才下令道:“尽快拿下郏县,打通进攻襄城的通道!” 话音刚落,一滴雨点落在孙传庭的脸上,他伸手一摸,抬头望见满天乌云,脸色暗了:“天不助我也!” 乔元柱心里也是一惊:“糟了,若是下雨,火车营难以立功了。”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雨点越来越多,不到一刻时间,大雨就哗啦啦下了起来。孙传庭大军只好就地扎营,一片忙乱。雨越下雨大,竟然如同瓢泼一般,全军将士狼狈不堪。士兵们乱纷纷地排好火车,盖上油布;好容易搭起帐篷,扎下营盘,已经是人人湿透。 大雨一直下得很猛,一夜之后,才稍微缓一点,就在大家以为要停的时候,又很快恢复了原样。 郏县大捷的消息已经到了朝廷,上下一片欢声。崇祯激动地说:“看看,孙督师果然是一代名帅!将是大明中兴第一功臣!”在乾清宫时,崇祯已经听到诸位太监的称贺之声;随后召见群臣,再一次听到一片称贺之声。 陈演大声道:“皇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犁庭扫穴,就在此时!” 崇祯点头说:“下一封奏报,一定是收复襄城了!”他感觉自己微微有些颤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响: 这个大捷,来得好啊,来得及时啊!朝廷太需要胜利了,朕太需要胜利了! 他努力克制自己,千万不能在群臣面前语无伦次!他因此让咬肌都紧张得发疼。 入夜,乾清宫东暖阁。崇祯又在秉烛批阅奏章,发现了一封密奏;打开一看,是太子两天前写的,最关键的内容是: “孙督师在郏县必能一战获胜,届时必须立即回师固守潼关。否则粮道必被切断,秦军将有覆败之虞。” 看到这封密奏,崇祯兴奋的心情,顿时没了,就像嗑瓜子嗑到一只臭虫,说不出的恼怒。 16.雷霆之怒 崇祯看了太子密奏,感觉就像儿子站在面前伸手打自己的脸。 “啪!”他将太子密奏摔在面前的一摞奏章上面,气得说不出话来。王承恩赶紧过来,扶住他,轻抚后背,一连声地说:“皇爷,不要动怒,以免气坏了龙体。” 崇祯一把抓起密奏,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写的!如今孙督师挥师出潼关,势如破竹,所向无前,在郏县城下大败李自成,夺其大纛,多大的胜仗呀!如此人心士气可用之时,朕的好儿子,竟然出此不祥之语,隳颓士气,何等不孝!朕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生出此等不肖之子!” 王承恩道:“皇爷,此乃密奏,太子私下见解,暗中启奏皇爷,倒也不会伤我士气,皇爷不必如此动怒。” 崇祯喝道:“大伴不必护他,快叫他来,朕要问他究竟是何等心肠?他的才德,与这储君之位,是否匹配?倘若德不配位,朕也不怕行废立之事。朕,可不是唐太宗,太子不肖,还一味优容,留下那千古之恨!” 王承恩吓得一下跪倒在地,叩头:“皇爷息怒,太子私言密折而已,可采与否,在乎皇爷。太子关系国本,废立之言,奴婢不敢再闻。” 崇祯拍桌子道:“你叫他来!” 王承恩出去,叫了一个太监去传太子,并附耳叮嘱了好几句。太监到了端本宫传旨要求太子觐见皇上,然后说:“小爷,皇爷雷霆大怒。王公公叫小的告诉小爷,皇爷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务必小心在意,千万不可顶撞。” 端本宫一众人等闻言,都惶恐不安。朱慈烺知道,崇祯是看到他的密奏了;于是跟着小太监一路默默无语,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刚刚跪下,就听见崇祯吼道:“逆子,你心中可还有你父皇?” 朱慈烺叩首道:“儿臣心中时时刻刻有父皇。” 崇祯把密奏一下子摔到他的面前,喝道:“你就是这样想着父皇的?你是想气死你父皇,好早点登基吗?” 朱慈烺连续砰砰叩首,额头都有点疼了,说:“回父皇的话,自儿臣懂事以来,亲眼看到父皇宵衣旰食,焚膏继晷,身上穿的衣服,都带着补丁,如此圣君,千古罕见。儿臣实在心疼,时时刻刻想帮助父皇,所以有了一点心得,不敢隐瞒,写成密奏,以报父皇。完全是为父皇着想。” 崇祯又抓起一把奏章,用力投掷过来,奏章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大吼道:“为朕着想,亏你说得出!前番在朝堂之上,你反对孙传庭出师,朕已当面教导,你也自称领会了朕的意图,言犹在耳,你就妄上奏章,作不祥之语!孙督师打仗老矣,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十五岁的黄口小儿?他在前线势如破竹,你在深宫纸上谈兵,难道就不觉得可笑吗?朕一再教导你,你虽然有些才智,却未经世事,理应认真求学,不要妄作大言,你做到了吗?” 朱慈烺正要开口,却被崇祯打断: “朕忧心天下之事,还要担忧你这个儿子!你如此急着上章自显,是不是想证明朕不如你?” 朱慈烺十分紧张,心里念了句“真是作大死”,叩首道:“儿臣绝无此心。” 崇祯声振屋宇:“未必没有!”接着冷笑道:“朕子虽少,可不仅仅就你一个儿子,别忘了还有永王、定王。” 连阁外当值太监吴祥都听到了,不禁毛骨悚然。 王承恩即刻跪下,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说:“皇爷息怒!切不可动摇国本!”又朝朱慈朗说:“小爷一向聪明睿智,纯仁至孝,虽有肺腑之言,也不该冒渎天威,望小爷深自检讨,诚心诚意平息君父之怒!” 朱慈烺又重重磕了几下头,额头一片生疼,眼泪顿时忍不住流了下来,顺势哭道:“儿臣并非好作妄言。父皇,雷电之夜以来,儿臣预言的大事,可有未得验证的?” 崇祯喝道:“你不就是预言了奴酋必死吗?既然是祖宗托梦,与你的小儿见识有何干系?” 朱慈烺又问道:“儿臣还预言了第二件大事:建奴会出现‘幼儿当国,权臣摄政’的情况,这不是托梦,是儿臣立足塘报,用心分析所得。” 崇祯又拍了一下桌案,道:“辽镇奏报未来,如何验证?”” 朱慈烺硬着头皮,自顾自地说:“儿臣笃定:奴酋幼子福临,应该已经接位;伪王多尔衮,必已辅政。” 崇祯问王承恩:“大伴,建奴的消息怎么还没到?” 王承恩赶忙道:“八月末乃至九月上旬,辽镇连来几封奏章,都说‘建奴戒严紧密,无一点消息透露出来’。这几天又有几封奏章到了,因为不是紧急军情,而且皇爷正用心于豫南战事,捷报连来,上下欢喜庆贺,故而还未批阅。” 崇祯厉声道:“翻检出来,朕要看看。” 王承恩收拾起地上的奏章,又在御案上的奏章中检寻一番,找出了几封,打开其中一封道:“这是九月六日的,果然是幼子福临接位,小爷预言中了。” 崇祯心情复杂地看到太子一眼,拿起了辽镇的奏章,脸上虽还带着怒容,却被奏章吸引住了,喃喃地说:“……八月二十六,新酋福临即位。” 又接过一封奏章,读道:“……探得建奴伪帝年号为顺治,济尔哈朗与多尔衮一同辅政……” 崇祯看看奏章上的白纸黑字,又看看眼前面容肃然的儿子,被这预言得证的奇迹震动了;他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揣摩良久,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不禁感到深深恐惧;想立即问儿子,可是又本能地感到抗拒;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用发干的喉咙,带着一丝微弱的颤音,勉强开口: “你……我儿预见的第三件大事,难道就是孙传庭兵败?” 朱慈烺听到“我儿”两字,很是伤感,悲悯地望着父亲,眼中涌出泪花:“是的,父皇。” 崇祯快步绕过御案,冲到朱慈烺面前,俯身用双手握住他的双肩,眼睛圆睁: “快,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朱慈烺一把抱住崇祯膝盖,强忍着呜咽的哭声道:“父皇,儿臣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但是儿臣综观大势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不!”崇祯推开朱慈烺,快步来回转圈,最后扶着御案站定,喊道:“前面的所有预见,或许只是巧合。第三件事,未必作准!” 朱慈烺不再说话,一时间暖阁内鸦雀无声。 还是崇祯打破了宁静,他表情颓然:“此刻还能挽救局势吗?将你的密奏即刻转发给孙督师,令其回保潼关,怎么样?” 17.我儿何愚 朱慈烺黯然道:“禀父皇,郏县之战是九月十四,今天是九月十八,如果儿臣没有料错,此刻闯贼早已切断孙传庭粮道,秦军已经陷入饥饿之中,纵然已经打下郏县,只怕郏县空空如也,无济于事。那么三日之内,闯贼将全面反击。孙督师大军届时已经饥饿数天,哪里还能战斗?” 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小太监在殿门口道:“兵部探马急报!” 崇祯忙道:“快,递进来!” 读着战报,他眉头紧蹙。 朱慈烺鼓起勇气说:“敢问父皇,兵部探马消息如何?” 崇祯看了他一眼,见他还跪着,说:“你起来吧!过来看。”说罢自己先在御座上坐下。朱慈烺道一声“谢父皇”,到了崇祯御座边,和就像平日接受教导一样。 急报上先汇报了兵部探马自身的情况。兵部探马四队,进入河南以后,有人失踪,有人战死,只剩二十九人,逼近了豫南战场,发回了第一封战报。 急报接着说,孙传庭大军取得了郏县大捷,但是闯军并无慌乱败!且其后方大队人马调动频繁,军容严整! 崇祯自言自语道:“这封战报,是九月十六日上午辰时发出的,现在战场局势估计已经变化。” 朱慈烺说:“是的。——显然,闯贼在挖坑,等着孙传庭大军往里面跳。” 崇祯眉头紧锁,转头望向屏风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坤宁宫。 周后被刘宫正唤醒了,刘宫正急切地说:“启禀娘娘!太子出事儿了!乾清宫小太监前来告知:皇爷深夜召见太子,大发雷霆,欲废太子!” 周后一听“太子出事儿了”,立马醒来;又听说“欲废太子”,霎时间又头晕目眩,一边在宫女伺候下穿衣,一边道:“快叫报信的进来,问明缘由。” 小太监进来跪地禀报:“启禀娘娘,小的听说皇爷看了太子密奏,似乎说到孙传庭的事,十分生气,连夜召见了太子,没说几句话,就大发雷霆,说‘朕子虽不多,但不是你一个,还有永王定王!’其余的,小的也不清楚。” 周后又气又急:“我儿何愚!”对刘宫正说:“前些日子,就因为反对孙传庭出潼关,遭到皇上训斥。怎么还去捋虎须呢?” 刘宫正道:“娘娘也不用急,皇爷也许只是一时之怒。当然,也不得不防意外。”转身对小太监说:“好孩子,你做得对!娘娘和太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来人,赏银百两。” 周后抢着说:“不,赏银二百两!本宫和太子都会记住你的。” 赏银之后,周后对正在跪谢的小太监说:“你快回去,有什么动静再来报。只是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 小太监应声而去。周后道:“宫正,前面咱们的人,今晚怎么没来报?” 刘宫正说:“咱们的人今晚没有当值。不过此人倒是机灵,如果可靠,从此也可以成为一条线。” 周后点头,又焦急地说:“只怕春哥儿不知进退,以致今晚之事不可收场,让皇上真的动了废嫡立庶的念头。” 刘宫正安慰道:“娘娘放心。立嫡以长,是祖宗家法,要想换太子、动国本,哪有那么容易?当年万历爷不喜欢长子,也曾想立幼子福王为储,闹出多大的动静,也没见成功。只要皇爷放出这个意思,恐怕满朝大臣都要力争死谏,‘保太子、护国本’!” 周后还是焦虑:“可是咱们这位爷可不同万历爷。宫里老人都说,万历爷性子好,听得进话;咱们这位爷可是乾纲独断有主见的,你看他想罚人、杀人,何曾见哪位大臣劝得住?” 刘宫正道:“不妨。宫里有个人,却是皇上不能不敬的。有她在,娘娘尽管放心。” 周后立即会意,说:“快去找她……不行,夜深了……明个一早,就去仁寿宫,禀明此事,以防万一。”说罢神情轻松了一些,但是还没有彻底放下心:“不知现在东暖阁什么个情形?刚才那孩子回去当值,只怕一时出不来。我想去看看情形,也好见机行事,只是没法子去。” “法子倒有一个。以前娘娘体恤皇爷忙到深夜,亲自熬了些燕窝莲子羹送去。虽然后来皇爷下旨‘夜里不必再送’,但偶尔破例一次,想来也是无妨。何况皇爷还未必记得当初旨意。” 周后道:“好主意。快备好,本宫亲自送去。” 王承恩目睹太子刚刚还是承受雷霆之怒,转眼又和皇帝凑到一起研究探马战报,一场废立危机归于无形,放心之余,也暗中感叹:“这小主儿,真是不一般。自从太成二祖以来,未有过这样的储君。只可惜,如今大明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他可有机会登基呢!” 崇祯几天来的喜悦亢奋已经消失殆尽,也忘了今晚召见太子的目的,手握战报,目视地图,苦苦寻思善后之法,可是四周实在找不到可以调动救急的军队了,想让左良玉北上,不仅缓不济急,而且献贼正在肆虐湖广,岂能放纵?他心中草拟了几个方案,然后都被自己放弃了。 两刻钟后,崇祯才抬起头,看着朱慈烺,温声问:“我儿说说,如何善后?” 就在这时,太监传报:皇后送夜宵来了。 崇祯讶异地问:“以前不是下过旨意,戌时之后,各宫不必再送夜宵吗?” 话音刚落,周后已经入了东暖阁,欲行参拜,崇祯一句“免礼”,周后道:“谢陛下。” 太子、王承恩向周后参礼,周后也笑着说:“都免礼吧!”然后对崇祯说:“皇上吩咐过的话,妾何曾敢忘。但皇上不爱惜龙体,妾实在忧心。今夜熬了些燕窝莲子羹,给陛下滋补一下。” 崇祯显然愿意给周后面子,点头道:“用一些吧!” 周后一挥手,宫女提着食盒送上御案,给崇祯摆碗盛汤。 周后刚才已经看见了崇祯和朱慈烺父子相得的情景,知道一场风暴已经过去;虽然暗暗有些诧异,但是总算好事,于是说道:“如此深夜,皇上还在教导太子。这天家比百姓还辛苦百倍。” 崇祯一边拿起银匙,一边说道:“辛苦何止百倍,恐怕有千倍万倍,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才好。” 朱慈烺听着这句话,心里一跳。这句话是北京城破之日,崇祯砍杀女儿的时候说的,今夜竟然提前说了出来。 周后笑容温婉:“天家的担子,有万钧之重。” 崇祯喝了很小一盏,就道:“够了。”看着周后说:“你大可放心,朕,已经动不了春哥儿。回宫早点歇息。” 周后在朱慈烺恭送下放心地回宫了。看周后出了门,崇祯大声对王承恩道:“吩咐下去:乾清宫的大小内侍,务必整肃纲纪,严申宫规,尤其不得擅自传报!” 吴祥在暖阁外不禁一颤。 18.郏县之败 崇祯震慑了一下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心里却没有打算真的追究通风报信的人。 一个太监冲到门口喊:“兵部探马又有急报!” 王承恩把第二封急报呈到崇祯面前,崇祯一把抢了过去,迅速打开,读道:“……郏县大捷之后,天降暴雨。侦骑俘获闯贼小卒,得知:闯贼大军已派出一万骑兵绕向官军后路。军情紧急,故而在第一封军报发出不久,又派士卒送报第二封军报。” 崇祯脸色铁青,问朱慈烺:“你说说如何善后。” 朱慈烺还在沉思,崇祯以为他心有顾忌,表情愈发和蔼:“大胆说,无妨。” 朱慈烺说:“禀父皇,孙督师遭遇大雨,粮道中断,一定进退两难。此时若能传旨令其果断后撤,退保潼关,整军再战,必然能保住朝廷的‘一副家当’。前面的胜利果实,也能保住。只可惜,孙督师必然不敢轻易决心撤退,一定要等到饿得不行,确证后路已被包抄,万不得已,才会分军回头打通粮道。届时留守者必然溃逃,闯军就会乘机追击,大败由此造成。” 看了看崇祯,见他的表情十分专注,于是继续说: “儿臣建议,重赏报信探马,为其换马,令其即刻返回郏县,若能在孙督师分兵之前赶到,谕知他不必担心失地之责,全军拔营,并力西向,回保潼关。” “若是已经分兵呢?” 朱慈烺叹息道:“那就溃败在即,无可挽回。只能由以七百里加紧,谕令陕西即刻搜罗士卒,收容孙传庭大军残部,固守潼关。或许能保陕西不失。” 崇祯脸色发白,不发一言,喃喃地说:“陕西精兵,已经全被孙传庭带走了,哪里还能搜罗士卒。更何况这圣旨传递,到陕西哪里有这么快?”说着,身体佝偻了下去,双手紧紧握拳,关节都发白了。 朱慈烺想安慰父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隐隐担心:父皇不会就此崩溃吧? 忽然,崇祯坐正身姿,说:“或许,你这次预料,未必准吧?虽然遭遇大雨,军中缺粮,孙督师一生用兵老矣,未必没有后手。”说着又拿起探马军报,继续说:“闯贼大军虽然已经出没于郏县周围,未必就敢上前围攻,毕竟贼军刚刚被孙督师打得大败,心里一定是怕的。孙传庭若能鼓舞三军,奋然一战,未必不可以打破敌军!” 说着说着,竟然变得兴奋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当此之时,气可鼓不可泄!” 朱慈烺顿时感到有些恐怖,看着崇祯,就像看一个疯子,心里浮起一个词:无可救药。 崇祯此时就像后世的股市韭菜,重仓买进的股票涨了一点,很快爆出重大利空,瞬间被套,却还念念不舍前面的收益,舍不得割肉出逃;还幻想很快反弹,获利出局;即使有人告诉他,必须尽快止损,他也是断然不信,执迷不悟,死扛到底。 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崩溃了。 朱慈烺偷偷告诉自己:放弃这个亡国之君吧!自己想办法点滴积累,砺爪磨牙,在李自成逼近京城之前,带出一支可靠的力量,要么守城,要么南迁,绝不给崇祯陪葬,绝不让江山最终全部沦于建奴之手。 念头放下,双肩一松,淡淡地问道:“那么,父皇将如何措置?” 崇祯道:“孙督师领军在外,身负七省兵权,朝廷只能催战,却不能遥为指挥,你刚才所言令其退保潼关,乃是乱命,是为君者大忌。” 朱慈烺又是一呆,心道:“你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可是此前‘催战’就已经是乱命呀!” 崇祯道:“传旨给孙传庭:朕把天下精兵都将给他了,已经初步获胜,朕心甚慰;他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然而前方战况瞬息万变,或战或守,或进或退,一切由孙督师据实而定,不必顾忌。” 朱慈烺心想:“你要是早点这么说,孙传庭也就不必冒险出关了,非要人家证明给你看,这是拿着最后的家当开玩笑吗?”嘴上却说:“父皇圣明。” 崇祯语气中浮起一丝丝得意:“如此方才周全妥当。为君者,为大不为小。”顿了顿,说:“这兵部探马,确是好用。只可惜派出四十多人,能用命者区区十人。传旨,重赏李田富小队,尤其是回京报信者。为其换马,即刻携带旨意直奔郏县。” 然后对朱慈烺说:“静候明日新的战报,且退下安寝吧!” 豫南,郏县。孙传庭大军已经陷于恐慌之中。大雨连下七日,粮草不继;打下郏县城,也没有获得粮草,只得到了两百来头瘦驴劣马。孙传庭下令将得到的驴马宰杀分食。 九月二十一日,一大早,孙传庭召开军事会议,商议对策。多位将领都建议撤军回保潼关。孙传庭道:“此次出潼关,不荡平闯贼,本都绝不回师。”众将默默无语。外面有人进来汇报: “昨日派出的信使折返回来了,说是在半路上遇到大股闯贼骑兵,不知人数!” 众将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后路被抄,粮道被断了!这仗还怎么打? 孙传庭立即接见信使。信使汇报说:“小的冒雨奔驰,大约跑出六七十里,远远望见前面有数千马匹攒聚如云。小的只好立即回头。” 孙传庭面沉如水,知道此时必须果断作出决定,万万不能迟疑,于是大声对众将说:“大军缺粮,闯贼又试图截断后路,为今之计,必须打通粮道!” “本督决定:大军主力回头西向,打通粮道!迎接粮草!” “李闯实在可笑,竟敢断我后路,吾用兵老矣,岂会畏惧!区区数千人马,何足道哉!吾要亲率大军,将其殄灭!”说罢豁然起身,拔出天子剑,大声说: “诸将听令:剩下粮食,多留给河南总兵陈永福,陈总兵率所部人马,留守郏县;其余各部,跟随本都回军,剿灭闯贼骑兵,打通粮道!” 众将哄应如雷。唯有陈永福忧虑地说:“督师,大军回撤,让卑职留守,河南兵人数少,训练不足,倘若贼军大部来袭,只怕难以抵挡。” 孙传庭说:“不妨。你告诫部下,大军并非回撤,而是反身与敌军精锐作战,打通粮道。你部暂时固守郏县,大军不日将携带粮草回到此地。” 陈永福无奈,只好躬身领命。 令下之后,饥饿的大军勉力组织起来,分为三路,浩浩荡荡,踩着泥浆,向西进发。幸好下了几天的大雨,已经变成纷纷扬扬的微微细雨。一些秦中士兵不明情况,兴高采烈地瞎叫唤:“回家去咯!” 大军出发以后,留守的陈永福部的士兵、甚至校尉,都在那里嘀咕:“别营都回家吃饭去了,却让我们留在这里忍饥挨饿,凭什么?”不满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一个时辰,营中就一片嘈杂。陈永福率亲兵巡营,严禁喧哗,却没有什么效果,大怒之下,指着几个蹦跳叫嚷的士兵吼道: “来人,将他们拖下去,斩首示众!” 18.悲怆深思 郏县的金鼓杀伐之声,传不到几千里外的紫禁城,但是紫禁城里的太子却恍惚听见了。这天黄昏,他在端本宫庭院里徘徊伫立,任凭秋风把树叶送到肩头。 田存善在十几步外侍立,心想:小爷的表情,为何如此深沉冷峻,在想什么呢?雷霆之夜后,小爷真的变了…… 朱慈烺踱出端本宫院门,没有留意守门者的施礼,而是站在门槛外,向西边望去:越过宫墙,能看到紫禁城三大殿,衬着西天晚霞,显出重檐庑殿巍峨的黑色轮廓。上方,有大群乌鸦盘旋掠过,消散在渐渐暗淡的晚霞之中。 他看看右边,向北尽头,是供奉祖先牌位画像的奉先殿,陈旧暗淡,紧闭的殿门将王朝的过去严严实实地掩藏;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红色宫墙,透着斑驳沧桑,不知几年没有修缮了。远处有太监宫女走过,忙碌而不知所谓。 “哦……这就是明末的皇宫,荒草处处,人无精神。” “几个月后,李自成兵败退出紫禁城,会一把火烧毁这里所有大殿,只留下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熏殿、四周角楼和皇极门。” “随后,建奴入主紫禁城,华夏的命运就要改变了。万里山河,一片狼藉。一亿多人口,要减少一半。” “多少文人,在残山剩水中哀歌: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情不自禁,一巴掌拍在门墙上。 “小爷,您可千万不要伤着自己。”田存善急忙跑上前来,捧住朱慈烺的手反复检查。 朱慈烺抽回了手,冷冷地说:“孤没事。”说罢又陷入沉思。 “至于太子……本人……会落到李自成手里,被命运推来搡去。南北京,都会闹出扑朔迷离的‘假太子案’,结局都是死……穿越到这里,我宁可死,也不要被被别人任意摆布!” “最后关头,崇祯优柔寡断,不能及时南迁,最后被围在京城,全家覆没。到那时,我如果还不能掌控局势,扭转乾坤,就要果断地逃出去!逃到南方去,阻止那无能的弘光政权出现。以太子的权威,名正言顺,避免一切争立诸王的混乱,减少内耗,建立新政权;利用南方充裕的粮饷和兵源,训练军队,收复河山!” “当然,如果能掌控局势,就在北京城下,和李自成决一死战!” 田存善听到太子咬牙的声音,望见他紧绷的咬肌和发红的脸庞。 “小爷,该用晚膳了。”田存善小心翼翼地说。 朱慈烺没有理他,而是缓缓踱起了步子。 “穿越也有快两个月了,除了凭借先知先觉,赢得崇祯的一些重视、信任,在改变历史进程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因为,崇祯是不可劝谏的。接下来,在崇祯面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赢得施展拳脚的空间!” “我要筹集银子,组建新的政治集团,打造新的强兵,才能横扫天下,再造乾坤。” “筹集银子,需要一个团队来做——不仅仅是筹集银子,还要逐步打造一个新的商业金融体系。” “至于新的政治集团,整个文官体系都坏了,暂时指望不上。” “他们不是完全无用。满清来了,这些扯皮推诿、贪庸懒散的文官,为什么突然变得积极能干、非常好用呢?因 为满清已有八旗制度核心的团队架构,赏罚分明,令行禁止,把文官像砖石一样吸纳进去。满清朝廷,就是以八旗为核心,以汉人文官为砖石建起的金字塔。” “我只有建起全新的基本队伍,这些文官才能为我所用。” “穿越之前,看很多网络小说,主角对文官集团大加屠戮,其实是愚蠢的做法,治标不治本。可以杀鸡骇猴,但是一味滥杀会带来严重后果。根本之途,是建立新的权力体系,然后将文官像散沙一样吸纳进来。” “可靠的人才,只有依靠培养训练,灌输新的理念得来。要建立起自己的核心队伍,以内升式为成长主途,以吸纳文官为副途,才能重建高效的统治体系。” “当然,统治体系可以慢慢重建,解决大明内外军事危机,却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原有的军事体系,已经不堪使用了,而且军权还在崇祯手里。要想打败李自成和多尔衮,必须有一支全新的精锐在手。这么短时间内,要练成如此精锐,唯一的捷径,只能运用金手指,装备先进的热武器,运用武器代差来迅速碾压对手,在最关键处,给予敌人致命一击,从而扭转局势,改变历史走向。” “我就以大明旧体制的的躯体为培养基,在其中孵化、成长,实现中兴再造吧!” 主意已定,朱慈烺转身回到端本宫寝阁。 田存善发现,太子又恢复了从容冷静,步履比以前坚定。 用过晚膳,朱慈烺又在灯下不停书写,圈圈改改,最后誊清。他思考并确定了以下步骤: 第一步,出宫筹集饷银。挣钱就必须出宫,最好是开府建牙,也就是在外面建立太子府,放手赚钱练兵。但是,想一步到位开府建牙,以崇祯的脾气,应该是不可能答应的,只能争取自由出入宫禁。至于偷溜出去,是根本不现实的。 第二步,开府建牙练兵。有了银子,可以拿银子做筹码,换取崇祯允许开府建牙,以便练兵。一下子练成大军是不可能的,只能从小股精锐骨干练起,走滚雪球式的扩张道路。 第三步,执掌京城防务,迎战李闯。待到火器精兵练成,就有了倚恃,可以谋取执掌京营,统筹京城防务全局,在北京城下,与李自成放手一战。 另外,朱慈烺又在纸上详细地写下了一些“金手指”,就是以前在论坛、贴吧和起点小说中看到的在古代赚钱、打造武器、练兵的资料。 “我穿越最大的金手指,就是记忆力啊!穿越前看到的资料,很清晰地记在脑子里,只要想用,就能调取出来。” 当然还有很多没有看过的细节,还需要用科学的方法去加以实验探索。 把文件小心地收进匣子,他想做一个倒计时牌,贴在屏风上,本想写个“距离甲申国难还有xx天”,又怕让人看见过于惊骇,于是在三张纸上各写了一个数字,贴到了屏风上。看着那个三位数,心里默念道: “距离甲申国难,还有一百九十天。” 从明天起,每天都要换一到两张纸,以实现倒计时,提醒自己要加紧筹划,尽快行动,落实自己的计划。 田存善进来伺候的时候,瞥见了那三张方块纸,颇为疑惑,忍不住问道:“请教殿下,这画的是什么符咒?” “你如何晓得!”朱慈烺淡淡地回了一句。 “殿下渊博,奴婢不及万一。”田存善连忙赔笑,退了出去。 20.东宫密信 豫南,郏县。 陈永福下令斩杀不听号令的士兵,身后亲兵们立即拔刀上前,没想到对面那几个士兵不但没有束手就擒,反而抄起刀枪喊道: “拼了!回去吃饭!” 一呼百应,大批士兵都拿起武器喊道: “回军!回军!” 很快,整个军营一片轰鸣,士兵们全部炸了锅,发了疯一样地呐喊着冲出军营,一窝蜂地向西而去。 陈永福和亲兵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还有几个亲兵躲避不及被乱刀砍死。陈永福眼睁睁看着军队失控,无奈之下,只好努力收拢亲兵,灰溜溜地跟着溃兵往西走。 走了两个时辰后,陈永福听到身后杀声震天,回头一望,只见大量闯军从蒙蒙烟雨中出现。陈永福所率军队本就饥肠辘辘,溃无阵形,此时都吓坏了,发出惊恐的叫喊,想拔步狂奔,却因为道路泥泞跑不起来,于是很快自相践踏起来。 陈永福和亲兵们也骑马奔逃,却被前面的溃兵阻挡,难以奔驰;而且因为骑着马,盔甲醒目,吸引了闯军头目的注意。闯军头目一声令下,一蓬箭雨就覆盖了过来,陈永福大喊一声,中箭落马,被践踏得不成人形。 孙传庭大军西行并不远。高杰走在最前面,装备轻便,倒是不慢;而中军因为火车营在泥浆之中行进,非常艰难。孙传庭身在中军,发现后方军溃,赶紧登上高处,远远望见有闯军铺天盖地掩杀而来,情知中计,下令全军掉头,后队变前队,列阵迎战;特别命令王龙: “马军便捷,你部先行阻敌,为大军列阵争取时间!” 王龙率骑兵踏着泥浆飞奔而出,向大片闯军扑去。闯军之中,也有大批骑兵上来迎战,数量近万;王龙的三千人,就像一把沙子洒进湖水,很快就被吞没了。 火车营几乎动弹不得,大军一片混乱;而率领火车营的白广恩望见王龙的骑兵淹没在闯军庞大的战阵之中,一时间惊慌失措,竟然大喊道: “败了,败了!” 说着,还带着亲兵掉头就跑,于是士兵们也扔下车辆,跟着逃跑。 孙传庭双眼充血,声嘶力竭,呼唤各部拼命死战,但是西面一个消息让他崩溃:高杰在前方又中了埋伏!孙传庭目眦尽裂,以手抚胸,颓然踉跄,身边参将乔元柱一把扶住他,大声传令: “撤!” 白广恩喊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往哪里撤?” 乔元柱一时手足无措。 孙传庭勉强提气说道:“整军,往南跑。” 于是,中军旗纛向南运动,官兵全线溃退,纷纷向南败逃;闯军也麾动旌旗,全军追击。 天快黑的时候,孙传庭大军狂奔到南阳,只剩下不到一半人马。孙传庭登高望去,发现闯军因为砍杀落后官军,捡拾官军的甲仗器械,远远落在后面,因此下令: “战机已到,收拢将士,就在这里反身一击!” 官军将校经过一番呼喊传令,勉强收拢士兵,列成战阵,孙传庭发现全军将士惊魂未定,丢盔弃甲,武器不全。而这时,闯军又开始收拢整合,张开两翼,飞快地向官军身后运动,显然是准备实施围歼。 乔元柱道:“敌众我寡,而且我军士气低落,难以再战。孙督快看,贼军想包围我们!” 孙传庭望着闯军,喃喃地说:“反应迅速、指挥灵便,贼军已成气候,不是当年的流寇了!”长叹一声道:“撤吧!只是不能再往南跑了。”伸手指着西北方说:“那两股贼军脱节了,我们从缝隙里穿出去!” 闯军右翼接令迂回包抄,运动得比较快,很快脱离了北方大阵,拉开了较大的距离。官军齐声呐喊,从闯军包围圈的空档里穿出,向西北逃去。闯军则变动阵型,从后面继续追杀,大量官军被杀或者投降。 一夜之后,官军残部抵达黄河边,幸好,黄河边有不少船只,于是抢夺船只,慌忙渡过黄河。 孙传庭站在渡口,望见后面溃兵,一个个赤手空拳的,东倒西歪,而原本数千骑兵,已经不满百骑;不由地流下泪来,噌的一声拔出御赐宝剑,仰天长叹:“有负圣上所托,吾何面目贪生于世上!” 参军乔元柱一把抱住他,夺过宝剑扔了,厉声喊道:“督师不可死!督师死,大明亡!” 孙传庭还是流泪挣扎,想拾回宝剑自刎,乔元柱吼道:“公一身系国家存亡,如今白死,于国家有何益处?不如急急退保潼关,收拢残部,天下事尚可为也!” 孙传庭清醒过来,定一定神,收泪道:“去潼关!”率领残兵,向潼关进发;在马上快速写了一封奏章,分出两骑送往京城。 “孙督师!”后面有人大声呼唤着孙传庭。 孙传庭勒马回头,只见后方一小队衣服驳杂的骑兵追赶过来,不停地呼喊。乔元柱手按腰刀,大声问:“什么人?” 小队骑兵很快到了附近,被孙传庭部下挡住。只见他们一共十个,身着轻甲,一人双马,为首者喊道:“我们是京师来的!” 乔元柱小声对孙传庭说:“莫非是锦衣卫?” 孙传庭注目良久,说:“不像。叫他们头目上前来。” 小队骑兵的为首者走近了,身材精干,目光炯炯,下马施礼道:“下官李田富,兵部探马第二小队队正,遵旨赴河南打探军情。” 孙传庭眯起了双眼:“兵部探马,却是闻所未闻。” 李田富摘下腰牌双手递了过来,说:“这是下官腰牌。兵部探马,乃是太子爷向皇上请旨,亲自编选组建的。目的是防止耳目壅蔽,军情不明。” 孙传庭仔细看了看腰牌,问:“如今我军大败,你们及时向朝廷汇报就行了,呼唤本官干什么?” 李田富拱了拱手,道:“这里有两封密函。其一是兵部行文,其二是太子信件。”说着双手捧上两封密函。 “身为太子,私交统兵大臣,古今都是天大的忌讳!”孙传庭腹诽了一句,脸色阴沉地先打开了太子密信,一看之下,顿时瞪圆了眼睛,失声道:“太子预知我军必败!” 乔元柱也吃了一惊,靠近了小声问:“太子如何知道?” 孙传庭也向他凑近一点,侧过手中信笺,指着上面的文字,用颤抖的声音念道: “……此战必败,有覆军之祸。此祸咎由朝廷,催战不已,致有哥舒翰之败,先生不必自责。如见此信,先生必 已退守潼关。然众寡悬殊,潼关难保。先生乃国家柱石,一身系大明安危。望先生留存有用之身,以待时机,拯救天下。东宫孺子,夙夜忧叹,遥望旌麾,五内如焚,唯恐先生一心赴死,异日无人辅弼。俗语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望先生以天下为重。切切!” 孙传庭先是湿了眼眶,读到后来放声大哭:“知我者,太子也!如今大势已去,奈何!奈何!” 21.秦军末路 孙传庭嚎啕大哭,伏在马背上,捶打着马脖子喊道:“太子!太子!太子啊……”坐骑仰头长嘶,几个亲兵赶忙控住辔头,在一旁惊疑不定:“难道太子死了?这老朱家可真是祸不单行呀!” 乔元柱抵近抱住孙传庭说:“督师,将士们都在,兵部探马还等着回去覆差呢!” 孙传庭收住热泪,犹自抽噎:“豫南之形势,我孙传庭之衷肠,朝廷知者能有几人。太子久居深宫,竟然明见万里,这是何等睿智!” 乔元柱也为之叹服:“真乃是千古奇才。” 孙传庭又打开兵部行文,原来是兵部转发的皇帝谕旨,是强调既不可畏敌不前,贻误战机;又要稳步前进,不可轻敌。看罢这看似老成,其实不着边际的文字,他只能苦笑一声。 思忖片刻,他翻身下马,问李田富姓名、履历,又问了太子拣选兵部探马的过程,叹道:“太子尚在冲龄,就如此干练,如同积年老吏,东宫哪位师傅能传授如此才识?” 说罢靠着马背,展纸挥毫,写了一封回信,夸赞、感谢了太子,表明以死报国的本心,但又隐晦地表示,愿意从长计议,为国存身。 目送着李田富率领探马小队扬鞭而去,孙传庭精神振作了许多,继续奔赴潼关。 一路上,孙传庭不时地回味着太子密信上的内容,就像满天乌云下看见一缕阳光,又像焦渴之中饮得甘泉。这样的太子,日后必然是一代圣君,一代英主!这样的君主,才能力挽狂澜,拯救大明啊!可惜,太子尚在冲龄,难有建树;而自己十数万大军已经一败涂地,所剩无几,不然也能为太子留点本钱。 他抬眼望了望前后逶迤前进的败后残军,又心情为之一灰。这潼关,如何才能守住呢?万一守不住,又能退向哪里呢?想起以前被崇祯投进监狱的经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长吁了一口气道:“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吏!” 乔元柱闻言一愣,随即也为之一叹,转念想到太子预见兵败之事,忍不住说:“太子早已预见大败,为何不及早劝谏皇上?以其父子之情,必能收到他人难收之效。” 孙传庭默默思考了一会儿,说:“天家父子,非同寻常人家。皇上英明好察,乾纲独断,为其子而劝谏,何曾容易?不见扶苏故事吗?” 乔元柱心想,这是把崇祯当成秦始皇了,可是秦始皇一统天下,生前何曾有如此悲凉局面?正想着,只听见孙传庭道:“唉!太子已经看不下去了,想自己做点事,力求补救,可是他年方十五,又在英明好察的君父之下,面对如此糜烂之局,又能有何作为呢?” 随后喃喃地说:“如今朝廷,缺兵缺饷,纵是太祖复生,成祖转世,也难挽救!我等臣子,唯有尽忠全节,一死而已!但是,死则死矣,天下事又怎么办?” 忽然后方传报,白广恩率领五千残部赶了上来。孙传庭大喜,说:“本督以为你已殉国,不期尚能再见。”又道:“大败之际,能不溃散远逃,可见忠勇可用。本督加封你为荡寇将军!” 白广恩施礼谢恩。孙传庭又道:“后军尚有士卒陆续归队,你负责在后面收拢士卒,缓缓撤往潼关。” 白广恩躬身领命,组织人手,收容败逃而来的士卒。 抵达潼关,孙传庭望见险峻的关城,砖石缝里的野草在秋风中摇荡,想起一个月前出关时的军容之盛,不由得痛彻心肺,潸然泪下。 进入关城,清点收拢的残军,一共才八千多人。这时,高杰也率残部三千多人退到潼关,听说白广恩被封为“荡寇将军”,嘴一撇道:“瓜皮有何能耐!” 孙传庭下令整编一万多人的残军,修葺关城,准备据守潼关。官兵新败之后,人人垂头丧气,惶惶如惊弓之鸟;而且缺乏粮草,一天只能喝一碗稀粥,此外只能以树皮草根补充,士兵们走路都蔫头耷脑。这番景象让孙传庭眉头紧锁,却无可奈何。 一天之后,李自成大军逼近了潼关。当闯军大队人马出现在关城之下的时候,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城头官兵无不为之变色。白广恩道倒吸一口凉气道:“这独眼龙,怎么聚集了恁多兵?” 孙传庭不动声色,沉着地部署各位将领防守方向,又严令士卒加固年久失修的城头,运送石头、檑木,同时派人向后方催讨粮饷,索要民夫,以加强实力。 李自成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将领谋士簇拥下,远远望着潼关,研究地形。身边的牛金星笑道:“这潼关果然表里山河,形势险峻!不过官军刚刚吃了败仗,如同丧家之犬,难当我义军全力一击!” 李自成却另有想法:“这孙传庭倒也颇有些名望,也算能打,若能招降过来,老子愿意封他一个大官做做。” 牛金星恭维道:“大王果然胸怀大志,高瞻远瞩!” “只怕这老瓜皮顽固,不愿为老子所用。宋先生,你有何计策?”李自成转向宋献策问。 宋献策身材矮小,几乎是个侏儒,骑了一头驴,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慢条斯理地说:“大王所见甚是。这孙传庭,与我义军作战多年,有血海深仇。如今崇祯又封他为三边总督,节制七省军事,可谓恩宠已极,他断然是不会投降的,我军唯有给予雷霆一击,全部歼灭,才是正道!” 牛金星也表示赞同:“我众彼寡,我强彼弱,无需用计,只管围攻,就可以直接拿下潼关。拿下潼关,整个陕西门户洞开,西京唾手可得!” “好!”李自成独眼放光,击掌喊了一声,下令道:“全军出动,拿下潼关,直捣西安!” 官兵全部龟缩于关城之内,不敢出关迎战。白广恩负责守卫最紧要的东门;高杰则位于城中,负责随时救援。 闯军一到,仗着人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箭雨覆盖之后,立即架起长梯,就像蚂蚁一样地上来爬城,一个个悍不畏死,奋勇争先。白广恩所率之卒早已被关城之下黑压压的闯军吓得胆裂,再加上肚饿无力,根本挡不住潮水般涌上墙头的闯军。开战不到一刻,城头就被闯军占据不少垛口,官兵在白广恩的严令下拼死反击,登城的闯军却越来越多。 孙传庭望见城头危急,命令高杰:“速上东门,支援白广恩部!” 高杰率领部下走近城墙,看到城头一片混乱,显然已有闯军登城,再看看呼喊不停、苦苦支撑的白广恩,道:“老子才不为这个白瓜皮拼命呢!这潼关,守不住了!”立即调转方向,冲向西门,逃了出去。 白广恩看见高杰跑了,破口大骂:“王八蛋!”也赶忙带着亲兵,溜下城墙,东门剩余官兵瞬间崩溃,一哄而下,闯军轻轻松松占领东门。 孙传庭目眦尽裂,骂道:“贼子误我!”立即骑马持刀,大声喊道:“大丈夫,尽忠死节,就在今日!”准备扬鞭打马,向敌军冲去。紧随其后的乔元柱一把拉住他道:“乔元柱愿与督师一同赴死,光照汗青!只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岂能忘记?留此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孙传庭挣扎着吼道:“有何将来!唯死而已!” 乔元柱情急之下,贴近了说:“万一太子监国抚军,何人能够辅弼?” 孙传庭身形一滞,乔元柱招呼亲兵:“快!带他走!”亲兵拉转马头,簇拥着孙传庭向西而去。 22.潼关必破 紫禁城。 崇祯与太子夜谈之后,接连两天没有收到任何前线消息,但他知道孙传庭大军处于危险之中,因此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兴高采烈地大谈秦军“势如破竹”,而是情绪低落,脸色阴沉;接到吏部草拟的封赏方案,也留中不发了。 九月二十日,崇祯钦点杨庭鉴为状元,赐一干人等进士及第、进士出身;本是盛事喜事,崇祯却冷着脸,让在场官员和新晋进士大气不敢出。举行鹿鸣宴招待新晋进士的时候,崇祯都没有露面。 第二天傍晚,兵部探马李田富小队第三封战报送到了乾清宫,崇祯急忙拆看,却发现没有什么重大变化: “大雨连日,官军与闯贼皆无行动。”但是就这样一封了无新意的战报,却让崇祯的焦虑略微缓解,甚至生出幻想:“也许……战场局势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吧?” 过了一日,湖广送来急奏,九月十九日,张献忠攻陷永州,巡按御史刘熙祚战死。朝廷一筹莫展,崇祯又空发了几道旨意,催促左良玉加紧追剿。 这些日子,朱慈烺几乎都是缄默不言,而崇祯也没有问他什么。 每天夜里,朱慈烺都要秉烛写下很多文字,写好以后,锁进匣子。有一天他看见书案上的匣子被人动了,脸顿时沉了下来,把田存善叫了进去训了几句。田存善出来后,就召集东宫一干人等,集中训话, “小爷说了,进入寝宫内部整理洒扫,必须定人;所定之人亦须谨记:书案之上,片纸不得妄动。” 随后,指定了两个不识字的太监,两个不识字的老宫女,共四人,负责太子寝宫内一切事务。 朱慈烺望见那些散开忙碌的太监和老宫女,心里浮起愁云:这些人,哪有一个能成为自己的帮手!又想起轮班的东宫侍卫,一个个穿戴鲜明,大多是勋戚子弟,又有哪个能成为自己的死士,一起征战天下?朝中大臣,倒有些忠贞之士,在甲申国难中以身殉国,可以托付国事,但是如何将他们收服,组成新的团队,暂时还八字没有一撇。只有扎扎实实地做好准备,在机会来临之时,开始磨牙砺爪,组建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九月二十四日中午,兵部探马的战报来了:孙传庭大军先被闯贼切断粮道,又被闯贼数十万大军掩杀,官军大败,从郏县奔至南阳,又北撤至孟津,渡河士卒十不存一。 崇祯脸色铁青,立即在文华殿召见重臣,太子随侍。 得知战报,群臣都大吃一惊,为之变色,大祸临头的乌云压制了整个殿堂。 沉默许久,崇祯愤怒地说:“孙传庭有负重托,致使天下精锐毁于一旦,中原之事将越发不可收拾,实在可恨!但此时要以挽救败局为重。众位卿家,好好议议,接下来该如何筹措?拿出一个章程来。” 首辅陈演率先回奏说:“前番频频报捷,原来都是空言。孙传庭实在罪无可恕,待此战结束,一定要严究重办。” 兵部侍郎张凤翔看了他一眼,说:“皇上圣明。此时应该以挽救危局为重,应该尽快收拾拿出章程。臣以为,应当令孙传庭紧守关隘,保住陕西。陕西上下,也要立即支援前方关隘。各州各县,立即修补城墙,以防万一。” 其余大臣,纷纷称是。 崇祯见众臣也没有特别好的意见,就说:“定议拟旨吧!孙传庭轻进寡谋,丧师失地,姑且削去督师尚书衔,责令其聚拢残部,保守关隘,戴罪立功!” 朱慈烺在一旁暗想:“真会甩锅。孙传庭何曾轻进寡谋?如果不是你一味催战,哪里会丧师失地?”又想到:“后世史书记载,由于驿传瘫痪,信息壅蔽,孙传庭大军惨败、潼关陷落,朝廷好多天都一无所知,直到十一月初八,山西巡抚蔡懋德的奏章送达京城,朝廷才知道全部实情。如今由于我的穿越,朝廷能够提前几十天得知战况,已经不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有了一丝丝庆幸:“历史总算略有改变,虽然没什么卵用。” 君臣正在议论,外面又送来紧急奏报,是孙传庭在马背上写的急奏。崇祯当庭打开一看,字迹颇为凌乱,纸张也有褶皱,主要内容是: “微臣罪该万死。天降大雨,粮饷断绝,遭遇贼军数十万人围攻,死战得脱者不过半数,士卒溃散,收拢残部不足一万,现已奔赴潼关,誓与潼关共存亡。” 崇祯拿着奏章,双手微抖,说不出话来,只是令太监拿下去给群臣传阅,群臣看过了,一时间陷入死寂。 张凤翔道:“现在只能力保潼关不失,不过孙督师收拢残兵,不到一万,而闯贼大军数十万,只怕潼关难守。” 兵部尚书张缙彦见兵部侍郎张凤翔两次发言,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说话了,道:“潼关险隘,城池坚固,向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二万残军坚守待援,应该是可以的。” 张凤翔问:“敢问大人,坚守待援,‘援’在何处?如今陕西哪里还有援兵?哪里还有粮饷?” 张缙彦一时语塞,强自说道:“援兵、粮饷,眼前还得从陕西出,外地调运,则缓不济急。朝廷可以立即传旨给陕西巡抚,令他想方设法,再搜罗粮草,调集民夫,务必确保潼关不失。毕竟潼关一失,陕西全境无险可守,贼军旦夕直抵西安城下。” 张凤翔也不想再行反驳,毕竟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于是向崇祯低头说:“臣附议。” 崇祯想起张凤祥以前说的“一副家当,不可轻动”,又想起冯元飙的愤激之言:“不如先将微臣下狱,待孙传庭战胜,砍了微臣人头。”心中无比后悔,简直是痛入心肺。如果不是自己催逼孙传庭出战,则有十万秦军在手,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最后一副家当没有了,平贼中兴的志向,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浮在半空的云朵,没有根脚。 他看了一眼太子,心中更是刺痛:“这家当,是朕的,也是他的。如今赔光了,将来留什么给他?偏偏他预见的第三件大事,还就是孙传庭战败,可惜朕心存侥幸,重蹈唐朝杨国忠催战覆辙……” 朱慈烺脸色沉重地站在那里。 崇祯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沉重的嗓子才发出了声音:“太子有何对策?也不妨说说。” 朱慈烺道:“儿臣愚钝,苦思无策。” 崇祯追问道:“潼关能守住吗?” 朱慈烺毫不犹豫地说:“潼关必破。” 23.天家父子 朱慈烺毫不犹豫地回答:“潼关必破。” 崇祯脸色一暗,也不再问他,只是和诸位大臣商议,倘若潼关不保,关中该如何防守。商议半天,没有挽回局势的办法,只能采取如下步骤: 一、传旨给孙传庭,责其收拢残军,固守潼关,务使潼关不破。 二、传旨给陕西巡抚冯师孔,勉为其难,调集人马粮草,支援孙传庭守卫潼关;万一潼关不保,则调集一切资源,固守西安,确保西安不失,尤其不得失陷亲藩。 三、兵部、吏部预备人手,等待统筹西北局势。 朱慈烺听了,暗叹一声:不得“失陷亲藩”?那是不可能的,等到李自成兵临西安城下,秦王朱存极宁死不愿拿出家产充当军饷,结果西安城破,秦王府的数百年库藏都便宜了李自成。 朝会结束以后,崇祯把朱慈烺带到乾清宫东暖阁,赐座之后,对王承恩说:“大伴,带所有人回避,紧闭门窗。” 等到只剩下父子两人,崇祯定定地望着朱慈烺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颓然说:“父皇后悔了。” “崇祯还知道后悔?”朱慈烺吃了一惊,想想他这辈子发过多少次《罪己诏》,又觉得正常。 朱慈烺想安慰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因为作为穿越者,知道现在的局势,比崇祯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只好保持沉默,一副聆听教导的专注模样。 崇祯又叹了一口气,说:“想来秦军之败,本是定数。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让我儿能够预见未来——预见奴酋暴亡,预见建奴幼儿当国,又遇见孙传庭兵败,堪称异数。可惜父皇未能领会列祖列宗的意思,断送了中原最后一支精锐。河南不知何日才能收复,陕西又危在旦夕,献贼肆虐于湖广,朝廷府库空虚,无兵可调。这天下之事何其难也!” 朱慈烺的心忽然热起来,不知道眼前是不是一个机会,但是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于是开口道:“父皇,大明气数未尽,不必如此颓丧。有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天下事尚有可为。俗语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儿臣做帮手,父皇必是中兴之主。” 只见崇祯眼睛一亮,开口问:“我儿究竟想如何去做?” 朱慈烺道:“要挽救局势,须从根本做起。如今京营糜烂,京城缺乏倚仗。父皇可以把京营交给儿臣,儿臣要严厉整顿京营,打造强军,扫平天下流贼。当下如果不预做打算,再过几个月,局势更加艰难。” “整军练兵,必须先有粮饷,你如何筹措?” 朱慈烺想了想,说:“筹措粮饷,其实不难。儿臣纵观古往今来理财之术,只要手中有权,出宫运作,银子不难找到,粮草也不难筹备。” “你若有筹饷良策,何不写成条陈,由朕委托阁臣去办,岂不胜过你以冲龄之身出宫冒险?” “非儿臣亲自去做不可,不可假手于人,这朝堂之上,也没有儿臣可托之人。” 崇祯顿了顿,接着问:“你第一步要如何做?” 朱慈烺郑重其事地说:“儿臣想出宫,以抚军例,开府建衙,筹措粮饷,整顿京营。” 看着朱慈朗,崇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缓缓问道:“你年方十五,就要掌管财权、兵权?” 朱慈烺知道,崇祯的疑心病犯了,这天家父子,想来就非同寻常百姓;唐宋以来,君王对太子都多加防范,毕竟历史上有不少太子逼得皇上退位,甚至有弑父夺权的。 朱慈烺坦然道:“形势万分紧急,儿臣不敢再瞻前顾后,延误大事。” 崇祯看着朱慈烺的表情,研究了半天,发现儿子脸色一直平静,才说:“太子监国抚军,是太祖旧制,朝臣倒也挑不出大毛病。只是筹饷练兵,都需要时间,非一日之功,而这眼前陕西局面,你将如何面对?” “节节抵抗,保存实力。就像人被毒蛇咬,先要防止蛇毒攻心,保住性命,然后再考虑如何拯救手足。必要的时候,为了保住性命,手脚也是可以断的。”, 崇祯脸色一沉:“你的意思,如果挡不住,陕西都不要了?那山西直隶是不是也可以不要了?如果陕西山西都失去了,京城如何防守?京城如果守不住,我们还退向向哪里?难道回到南京不成?” 朱慈烺瞬间想起后世的记载,崇祯在最后一两个月优柔寡断,丧失了南迁的良机,于是抓住机会说:“正是如此。万一事不可为,退守南京也不是不可以。当年祖宗设置南北二京,在南京设置守备朝廷,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给子孙留条退路。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也不枉祖宗所做的准备。” 崇祯连连摇头:“朕不能抛弃京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如果退到江南,死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朱慈烺亲耳听到这句名言,鼻子一酸,道:“父皇,江南乃是天下膏腴之地,筹饷练兵,都极为方便,万一退到南京,完全可以生聚教训,再整河山。” 崇祯扬起了脸,说:“父皇明白了,你若监国抚军,恐怕是一路败退,抛弃土地,最后逃往南方。你想过没有,这失地的罪名,你如何担当得起?身为储君储君,令名最为重要,一旦背上恶名,只怕会地位动摇,群臣都将不为所用,待父皇驾崩,你何以自处?” 朱慈烺耐心回答:“万一退到江南,绝不是为了划江而治、偏安一隅,而是为了积蓄力量,重建强军;然后必将率军北伐,收复中原。” “没那么容易。”崇祯还是摇头:“自古以来,北伐成功者寥寥无几。太祖何等英雄,征战天下多少年,纠合四方精锐,可谓良将如云、谋臣似雨,才能北伐成功。你年方十五,不熟朝政,不识大臣,能有几分把握北伐成功?以朕御极十六年的阅历,也无成算。你虽然得祖宗庇佑,接连预见大事;但是练兵屯田等实务,还需要实际历练,并非凭借一点知识见解就能做好,更不能纸上谈兵。” 看到朱慈烺表情略显尴尬,崇祯接着转移了话题:“你坚信潼关必破?” 朱慈烺点头。 崇祯道:“朕看未必。这次闯贼猖獗,无非是侥幸得胜,孙传庭太大意了。如今退保潼关,若能坚守半月,等到陕西的民夫粮饷到来,未必不能守住潼关。唯一可虑的,只怕新败之兵,畏敌如虎,望风而逃。流贼终究是乌合之众,若有深沉敢战之将,终能破敌。” 朱慈烺算是明白了,崇祯一直存在幻想,一直在轻敌,总是盲目相信忠心、勇气是获胜的关键——这也不算大错,可问题是你凭什么认为对手——无论是建奴还是李闯——的勇气就不如官军呢?所以,崇祯才会急于求成,盲目催战,导致了严重后果。 朱慈烺进而考虑到:如果如愿整顿京营,会不会也被崇祯催战呢?看来自己今后的调门,也不能太高了。 崇祯竟然追问:“你还觉得潼关完全守不住吗?” 朱慈烺抬起头说,肯定地说:“这是儿臣的第四个预见。” 崇祯一下子沉默了。 24.退求其次 朱慈烺说:“潼关必破是儿臣第四个预见。” 崇祯被从幻想中拉了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息道:“潼关若破,陕西危殆。然而你所要做的,都是缓不济急。” 朱慈烺说:“潼关、陕西的局势,无非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有钱,只要有兵,未来收复失地都不难。儿臣不再企望开府建牙,只望做两件事。” “其一,筹饷。儿臣不能解决所有粮饷,但起码可以避免朝臣一味地催发内帑。” “其二,募兵。儿臣不能立即替父皇征战天下,但可以招募训练若干精锐,在关键时刻保证安全。” 崇祯听到“筹饷”,一下子来了精神,以怀疑的口吻说:“你能筹到饷银?” “儿臣有信心筹到,多少也能为父皇分担一点重负。” 崇祯眼中生出希冀:“如果真能筹到,那是好事。不求多,元旦之前,若能为父皇筹得十万白银,也可以一缓燃眉之急。只是,你有筹饷方略吗?” “儿臣胸中已有计划,不敢说十分成算,最起码也有六七分的把握。父皇为了筹饷,已经殚精竭虑,放儿臣去设法筹饷,也是另辟蹊径、增加胜算的法子。既然儿臣自雷电之夜以来,有三次预言得中,为什么不在父皇为难之事上试试身手,或许能制造奇迹、成就异数呢?” 崇祯内心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他太需要“奇迹”了,太需要“异数”了! “行,准你自行其便,助父皇筹饷。” 朱慈烺松了一口气:费了多少口舌,才算打开宫禁缺口,才为命运赢得转机!万一筹饷不足,但是这点权利只要拖延到甲申国难之前,快马出逃也是可以的。 “至于募兵,牵涉颇多,不是你一时之间所能做的。如果募兵是为了宿卫宫禁,那就实在多此一举。父皇编练过‘内操’,虽然因为言官弹劾而罢操,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只要分发器械,就是敢战的精锐,可策万全。”崇祯不允许募兵,在朱慈烺意料之中,他心道:内操如果管用,为什么在最后时刻,不能保护崇祯逃出京城呢? 这话没办法说出来,只好说:“儿臣明白。父皇恩准儿臣协助筹饷,儿臣已经知足。俗语云,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儿臣想为父皇效力,但是不能好高骛远,先从筹饷做起。儿臣保证,过年之前,为父皇筹得二十万两白银,只会多,不会少。” 望见崇祯眼中喷薄而出的光芒,朱慈烺准备落实崇祯的允诺:“只是这筹饷,出宫才方便,在宫内遥控,难以成功。现在不能开府建牙,至少也要在皇城之内运筹,如此则需要出入宫禁,因此儿臣请求父皇下旨,疏通关防。另外,学业暂停,亦需父皇确定名目,限定时期,然后知会各位先生,以免引起言官的谏诤弹劾,徒费口舌,耽误时间。” 崇祯已经被“二十万两白银”吸引住了,果断地说:“准。如果能在年前筹得十万白银,父皇准你出宫开府;筹得二十万,准你募士练兵;筹得三十万,准你执掌京营。” 朱慈烺暗暗一惊:“这老爹为了银子信口胡说,倒也说中了我的心思!有点后世业绩考核的味道。”于是立即从锦橔上起身,跪拜道:“谢父皇勉励!儿臣铭记在心,定不负父皇所望!” “好了,起来。你进出筹饷,办法自己想,事情自己做,无论成败,也算历练一番,事非经过不知难嘛!只是你要记住,慎重行事,时时注意皇家体面,不要给言官留下把柄,污了自己储君的名声!”崇祯叹了一口气,露出悲伤的表情:“若不能拯救社稷,朕这皇帝,你这储君,还能做几天?放手去做吧!” 朱慈烺又磕了个头,才起身告退;从原有的记忆里,想起崇祯上次这样伤感,是朱慈烺出阁读书以后不久。按照旧制,非有旨不得入宫,所以朱慈烺每次去见周后,都要请旨。有一天朱慈烺又去请旨见母,崇祯正好看到一封奏章,上面报告流贼又攻破了河南某座城池,于是神情凄怆地说:“我儿拜见母亲,还能有几天?何必再加以限制!从今以后,不必请旨。” 其实,这些年来,崇祯一直怀着亡国的恐惧与忧伤。 第二天,崇祯给东宫学官发了一道中旨:时局危急,各官随时另有任命,近期太子亦有差事,日讲暂停半载。又给锦衣卫发了密旨,为太子铸造金腰牌,半年之内可以不请旨而出入宫禁,侍卫酌情增减,仪仗从便。 崇祯让太子停学办差的旨意,内阁很快知道了,引发了一番议论。魏藻德道:“太子出阁读书,乃是大事。如今骤然停止半年,办什么差事?岂不荒废学业?” 首辅陈演冷笑道:“皇上也是病急乱投医。十五岁孩子,能办什么差事?” 蒋德璟叹道:“前些日子,传言太子在雷电之夜以后,性情大改,慨然以天下为己任。预言建奴洪台吉暴毙、幼儿当国、权臣辅政,皆已言中,堪称奇迹!此番停学办差,吾料乃是太子自己请求,皇上不过是允准而已。如今大事,无非筹饷练兵,太子纵然天纵英姿,能办好这样的大事吗?” “哈哈,皇上与多少阁臣都解不开的死结,太子若能解开,也称得上千古传奇了!”魏藻德不由得笑出声来。 陈演也哈哈大笑,东阁大学士李建泰也附和着微笑。唯有蒋德璟没笑,第一他觉得国事艰难不应该笑,第二他隐隐约约觉得,太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也许能带来意外的惊喜。 “言官难道不要说话吗?”李建泰忽然问。 “暂时外面都不知道太子办什么差事,太子也还没有做出不妥之事,言官纵然要说,也没有多少要紧话。除非太子做了冒犯礼法的事。”魏藻德道。 陈演呷了口茶,闭目享受了片刻,道:“如今国事蜩螗,些许小事,非关大政,没几个人愿意多说话,多说多错。” “太子乃是国本,正心修身,才是务本之道。”蒋德璟慢条斯理地接了话,“但是也要看什么时候。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能为皇上做点实事,皇上必然都是喜悦的。或许,太子还真能做点事。” 陈演睁开了眼睛,和其他人一起望着蒋德璟。 “非常之时,须有非常之人,才能成就非常之功。”蒋德璟一字一顿地说。 李建泰立即问:“太子是非常之人吗?” 蒋德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玩着手中笔杆,随便写了几个字,轻飘飘地抛出一句: “难道你们没觉得,如今太子非同寻常吗?” 陈演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魏藻德道:“托梦一事,实是蹊跷;至于预言建奴幼儿当国、权臣辅政,未必不是东宫讲官根据塘报暗中教导。” 蒋德璟停下了笔,抬头道:“诸位觉得,东宫讲官中,谁有这样的见识?”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话说,陷入沉思。 25.用人用长 朱慈烺得旨,立即在端本宫书房召见田存善,说:“如今四处用兵,缺粮缺饷,孤身为太子,理当为父皇分忧;现在已得父皇旨意,可出宫筹饷。然而身边暂时缺人手,而你是唯一可托之人,自今日起,你要用心辅佐孤筹饷,以解父皇之忧。” 田存善苦着脸说:“小爷,宫中人尽皆知,东宫乃是清水衙门,奴婢一直跟着您,积蓄微薄,实在是无银可捐。” 朱慈烺又好气又好笑:“孤何曾说要募捐?纵然要募捐,你那三瓜俩枣的,孤还看不上。” 田存善放下心来,尴尬地换上笑容:“不募捐,小爷要如何筹饷呢?” “如何筹饷,孤自有主张,你只要照孤的吩咐去做就行了。”朱慈烺拿起笔,信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说:“先要定规矩,定人手。” “孤刚刚接触实务。你自个儿说说,你作为孤的身边人,出去办差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田存善想了想,说:“勤恳办事,不出纰漏。” 朱慈烺朗声说:“你这态度不错,但是太空洞了。孤给你明确几条。” “一曰密。周密,保密。这是首要一条,一定要行事周密,严格保密。否则,会给孤带来麻烦。很多事看似小事,你万万不要真的认为无关紧要,有时小事一桩,让有心人知道了,都有可能给孤带来麻烦,干扰孤的大事。” 说着,递过来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密”字。 “二曰慎。小心谨慎。孤现在真是势单力孤,所以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所以你在外面务必谦恭多礼,万万不可招摇跋扈。否则就是招祸害!” 又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慎”字。 “三曰实。用实心,办实事。不得以空言塞责,不得欺上瞒下。否则,耽误了孤的大事,你的人头也要落地。” 再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实”字。 “四曰捷。雷厉风行。孤的时间很紧,你办事若是拖拉,孤不能克期完成父皇差事,你也不用跟着孤了。” 最后递过来一个“捷”字,放下了笔。 “把这四个字贴在你的值房,记在你的心头,时时刻刻警醒自己。” 田存善将四张纸在案边排开,小心吹干,说:“奴婢谨记!” “孤日后会招揽很多人,招揽的人才越多,孤的功业就越大,大明中兴就越有希望。但是,你是身边的第一批人,一定要带好头,为后来者做表率。” “接下来,孤要从东宫内侍中,寻找一个人,擅长会计,说话利索,会打交道,放出去帮孤做买卖。孤要组织一次简单的选拔考试。除你之外,都可以参加。” 田存善听了,召集东宫六局的一百多个大小太监,第一步,剔除不识字的;第二步剔除简单的加减乘除都算不好的;第三步,剔除说话不利索的,最后只剩下十个人,带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道:“你们起来,先到隔壁准备一刻时间,然后抓阄,一个一个进来说话。说话内容,就是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姓名,年龄,籍贯,入宫年份,所任职务,有何长处。” 十个人测试完毕退出,朱慈烺用笔点着纸上的记录说:“这个王宜中,脑子灵活,说话利索,可以任用。” “回殿下,此人是十个人中,读书最少的,算数最差的,实在没人,所以拉他来凑数的……”田存善期期艾艾地说。 朱慈烺耐心地说:“用人用长。此人长处是能说会道,机敏灵活,这正是孤需要的,立马就能任用办差。至于读书、计算,却是可以逐步学习提高的。等眼前的差事办好了,孤会让他再好好读读实用之书,练练算盘。今夜孤还要好好训练他,交代差事。” “你选拔的其他人,都是内书堂出身,孤不久都会予以重用。” 说着打开桌案上的匣子,拿出一张纸,看了看,说:“孤要用一些人,你去帮孤找来。” 田存善犹豫了一下:“带进宫来吗?” 朱慈烺想了想说:“孤以后会召见很多人,带进宫来很不方便。最合适莫过于在宫外皇城找个宅子,孤出去见人,也方便一点。这正需要你去办。只是现在东宫能用的银子,也就一千两左右,孤要凭这一千两银子起家,凡事都要紧着用。” 田存善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小爷,奴婢在东华门外倒是有座宅子,很小,若是暂且用着,不仅可以省下银子,也立马能用,节省时间。就怕亵渎了小爷。” 朱慈烺脸一板:“刚才还说东宫是清水衙门,你却连外宅都有了!这么快就不打自招。快说,你哪来的钱能够买宅子?” 田存慌不迭地跪下:“小爷容秉,这宅子不是奴婢自己买的……” “别人送的?”朱慈烺的语气更严厉了。 “是……”田存善畏畏缩缩地承认,“是曹化淳曹公公送的。两年前,他说有个小宅子长期不用,就送给奴婢;奴婢一时糊涂,就收下了。” 朱慈烺阴鸷地盯着他,问:“你是曹化淳的人?” 田存善后背一寒,忙说:“奴婢是王承恩王公公选出来伺候小爷的。奴婢受王公公托付,一心都在小爷身上。如有二心,天打雷轰。” 朱慈烺沉默良久,森然说:“孤定一条规矩:在孤身边做事的人,都不得收受任何礼物。以前的,既往不咎;今后再有,乱棍打死!” 田存善用力磕头:“多谢小爷宽恕!奴婢再也不敢!” “孤日后不会亏待身边人,只要你们用心办事,恩赏少不了你们的。但是孤绝不容忍身边任何人被收买。这个宅子,还是你的,孤暂时征用了,用来作为宫外的据点。” 田存善叩首说“谢小爷恩典”,直到听到朱慈烺说“起来吧”,才起来擦额头的汗,陪着小心问:“小爷,要奴婢去找什么人?奴婢赶快去办。” “你去琉璃厂一趟,第一打听一下那边琉璃生产情况如何,第二打听一下有哪些出名的老工匠,其老工匠现状如何。” 田存善恭谨地把朱慈烺的话复述了一遍,问:“小爷,对不对?” 朱慈烺点头道:“对。不过,现在并不紧急,完全可以记录下来,备案归档。免得将来考评功绩,编写史传,关键之处都难以考证。” 田存善遵命而去。 朱慈烺又接见东宫侍卫领班周镜,先问他是否知道皇帝旨意,周镜回答道:“已经得旨,随时保卫太子殿下出宫。扈从人数酌情增减,仪仗从便。凡是瘟疫酷烈之处,皆不可去。” “知道就好。你务必从侍卫中选拔二十四名勇健能战的好手,每人准备好便服,分成四班,轮流当值,随时准备陪孤出宫。” 周镜犹豫地说:“二十四人分成四班……每班八人,会不会太少?” “每班六人!”朱慈烺没好气地说,看看周镜惶恐的样子,接着说:“你也就忠心可用!——凡是出宫,一律便装,不得声张,且在京城之中,六人足矣。当然,这二十四人必须是真正一等一的机灵好手,否则会坏了孤的大事。好好去办吧!” 周镜恭谨退下。 26.琉璃名匠 田存善回宫复命的时候,端本宫已经张灯。 朱慈烺不急着听汇报,而是说:“你先说说,第一次为孤出宫办差,怎么落实孤提出的‘密’‘慎’‘实’‘捷’四个字的。” 田存善一边思考一边回答:“回小爷,为了落实‘密’字,奴婢换了服装,只带了一个随从,丝毫不敢张扬,去见琉璃厂管事的,也只是露了一下腰牌。” “为了落实‘慎’字,奴婢可真是处处谦恭,言语谨慎,完全不敢以势欺人。” “为了落实‘实’字,奴婢去了琉璃厂,先没有惊动他人,而是四下里转了转,看了窑厂、店面和匠户住区。打听情况后,又走访核实了一遍。” “唯有这个‘捷’字,奴婢落实不够。晌午出门,天黑才回。虽然没有耽搁,但是确实也不快。” 朱慈烺听罢说:“不错,你比孤想象得要好得多。以后办事就要这样认真。坚持下去,早晚能当总经理!” “谢小爷谬赞。”田存善躬身道。 “日后,孤要你办的差事会越来越多,你的才识、能力未必够用,但是只要勤学好问,实心办事,就不会出岔子。万万不能不懂装懂!” “小爷说的是。奴婢见识短浅,现在就有问题需要请教:不晓得‘总经理’是宫中何职?” 朱慈烺表情一滞,随即一挥手,说:“你如何晓得!——这是孤将要增设的职位。赶快汇报打探到的琉璃厂情况!” “奴婢打听了,第一,生产基本停顿。琉璃厂主业,本是为宫中烧制琉璃瓦,附带烧制其它一些小件器物。这几年,宫中并无大规模营造之事,琉璃瓦窑也就大多停工。窑工只能烧些小件器物,补贴家用。第二,琉璃厂工匠中,最有名的是吕俭和他的三个儿子。吕俭父子身为匠户,窑厂活计少,家用甚是不足。” 朱慈烺点点头,说:“这差事办得不错。”田存善又躬身致谢,却听见太子说:“不要骄傲。这不过是开始,难做的,还在后面呢!” “明天,你还要再去琉璃厂,找到吕俭,亮出你的身份,先赏他十两纹银作为安家费,然后命他带一个活计最好的儿子,一起到你的外宅见孤。” 田存善的外宅不大不小,一处两进的四合院而已。 琉璃厂匠户吕俭和他的大儿子在田存善的带领下进入垂花门,就看见院中站立着一位玉树临风、气质不凡的翩翩公子,田存善道:“快拜见太子。” 吕俭父子立即跪倒磕头:“草民叩见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恩赏!”只听见那位公子和蔼地说:“免礼,起来进屋里说话。”说着就转身向正屋里走去,边走边问:“安家银发了吗?” “谢太子恩赏,田公公发了十两安家银。” 进了正屋,太子道:“孤找你们来,是有要事交给你们办。办好了,少不了你们家的富贵。听说你们是京城第一流的琉璃匠?” 吕俭已经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听到太子询问,躬身回答道:“谢殿下!大明第一流,草民实在不敢当。当今天下,最好的琉璃匠不在京城,而在山东博山,那里烧出的琉璃品,都是宝贝,价值昂贵。” 朱慈烺有些意外:“山东博山?太远了,孤来不及去找他们了。你们是京城一流琉璃匠,那就行了。孤问你们,你们烧出的最好的琉璃品是什么?” 吕俭道:“回殿下,草民父子烧得最好的是宫中用的琉璃瓦。如今公差不忙,草民也烧制了一些小件琉璃器,如珠子、穿灯屏、棋局、帐钩、枕顶之类,以补贴家用。” “你们会烧透明如水晶的琉璃吗?” “草民烧出过比较透光的琉璃,透明如水晶的琉璃非要用水晶来烧不可。听说博山就以水晶为料,烧融加上回青,做出的器物,人们都赞为‘如水似冻,光莹可爱’。因为以水晶为料,极其昂贵。” 朱慈烺定定地看着吕俭,问:“其实用一些普通配料,就能烧出如同水晶一般的玻璃器皿。” “回殿下,如果有这样的方子,烧出的器物,将与水晶器物同价。草民曾听得西洋人能以砂石烧制出如同水晶的琉璃,然而不知配方。”吕俭回答。 朱慈烺从袖中拿出一个加封的函件,说:“方子就在这里,材料也是平常之物。烧制还需要分炉实验,才能摸索到最佳配方。为了保守秘密,孤本来想在皇城之内开辟一处建炉烧制,然而牵涉的事情多,孤的时间又耽误不起。不如由你负责,在琉璃厂中,选一座僻静处的窑炉,暗中烧制,务必不使人知。能否做到?” 吕俭躬身道:“草民后院就是这样的地方,保密也可以周全。但是只怕久后有人偷窥,盗取秘方,草民难保万一。” 朱慈烺哈哈一笑:“孤说的保密,是一两年内不想让人知道此事。孤乃是一国储君,真有人敢来窃取秘方,孤杀他全家。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孤也要取他人头!” 吕俭毛骨悚然,腿一软,带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草民就是拼了父子性命,也要保证秘不外泄。” “起来,不用多礼。只怕你们不懂详细内容,近前来,孤给你们解释一下这些这方子上的文字。” 朱慈烺详细解释了配方以及分炉实验的过程,吕俭果然是名匠,一听就懂了,赞叹道:“殿下实在是奇才,知人所不知。”朱慈烺笑道:“也不是孤凭空想出来的,都是以前逛论坛、玩贴吧的时候看来的,仗着记性好,写出来罢了。” 朱慈烺讲解完毕,才微笑着说:“孤一时着急,竟然忘了问你父子二人姓名年纪。老师傅说说?” 吕俭慌忙双手直摆:“太子殿下,这‘老师傅’实在不敢当。草民姓吕,双口吕,贱名一个‘俭’字,五十四岁;这是犬子吕大贵,三十八岁,学得了草民全部手艺。” 朱慈烺颔首说:“孤交给你们的事,非常重大,务必用心。孤先给你们一百两银子,采买材料,用完再发。孤会派人每日探望你们,了解进展,你们有不明之处可以通过他转达。” 吕俭父子一齐谢恩领命。 朱慈烺转向田存善:“你再分派一个可靠的人,负责琉璃厂的联络。职责是秘密往来传达情况,务必行事谨密,不可狐假虎威,张扬泄漏,坏孤大事。” 田存善也躬身领命,悄声问道:“敢问小爷,奴婢一直伺候小爷,不知这‘论坛’在宫中何处?小爷又何时玩过‘贴吧’?” 朱慈烺瞪他一眼:“你如何晓得!——这与你办差有何关系?” 田存善讪讪地缩了回去,心中告诫自己:以后听到小爷说什么奇怪的物事,万万不可再问。随后心里又想:“太子所作所为,真是奇特。这水晶琉璃,真的烧得出来吗?筹饷大计,可都指望着呢!” 27.烈火水晶 吕俭回到琉璃厂,一家人欢天喜地接着。待他详细地叙述了太子召见的过程,并拿出一百两银子,妻子李氏直抹眼泪:“咱家总算时来运转了!”小儿子吕小贵鼓掌道:“咱家发财了!” 吕俭眼睛一瞪:“这一百两银子,是烧制水晶琉璃的本钱。要发财,还得等差事办好了,太子爷赏赐咱们!” 看看家人都齐了,吕俭说:“拿了白花花的银子,就要办好差事。十两银子的安家费是太子赏咱们的,一百两材料费只能用来烧制水晶琉璃。我虽然有个‘琉璃厂第一匠头’的空名头,可是比起博山的琉璃孙家差远了。太子信任咱们,咱们拼了命,也要把事情办好!不能拖,今天就要动工。” 大儿子吕大贵凑近父亲的耳朵说:“爹,您忘了,田公公吩咐过,不可说出‘太子’,称呼一律称‘小爷’;也不能说出‘水晶琉璃’,要说‘好货’。” 吕俭立即改口:“小爷看得起咱们,咱们就是拼着命,也要把爷的‘好货’烧出来!” 立即下令:“老大,你负责带着老幺和修整后院的窑炉。”大儿子应声:“是!”小儿子也点了点头。 “老二,你去请泥瓦匠修补院墙缺口,墙头加高一尺,不妨多叫两个小工,务必尽快完工。”二儿子也应声:“好的,爹!” 吕俭自己挑起一副空担子,说:“我去买材料,挑不动的,会叫一辆架子车送回来。总之今晚哪怕到半夜,也要举火。” 他采买材料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到天黑才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进家门,后面还跟着一辆架子车,堆了满满一车东西。 吃过晚饭,泥瓦匠、小工都拿着工钱走了,吕俭连夜开炉烧造。 他认真检查了大儿子改造过的窑炉,命儿子们往里面铺叠煤炭,然后把白天买回来的六个坩埚架在里面,说:“点火!要烧一天才能放料。” 煤炭燃烧起来了,他说:“一个人看着火就行,其他人跟我一起磨料,把料子磨成粉末。” 二儿子看着众多材料,问:“爹,怎么恁多材料!都是些什么?” 吕俭说:“分别是长石、石英、碱、硼砂、硝石、精盐等物……你不必多问。”说着,又指挥一家人动手,把等各种材料都磨成粉。天亮的时候,他开始按照不同的配方,往烧得白热的坩埚里加料。小儿子问:“爹,咱们一次怎么烧这么多种货呀!” 吕俭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小爷吩咐的,要咱们做分类实验,摸索出最白、最透亮的配方。所以哪个坩埚里放了什么料,一定要记好。” 坩埚中的料子烧了一天,变成了玻璃液体。 吕俭指挥大儿子:“加硝石,去色!”吕大贵给六个坩埚加进了不同分量的硝石粉,一边搅拌,一边观察。 吕俭看看差不多了,又指挥:“加盐,去气泡!”吕大贵又上来加入精盐,搅拌更加有力。 第一次烧制结束的时候,吕俭和三个儿子一起看着眼前一字排开六团玻璃,十分惊讶。 小儿子说:“这样还要挑?哪个都是宝贝呀!拿到外面,都是银子啊!” 吕俭却一团一团仔细观看,最后拿起其中一团,举起来对天照了照,说:“这是加了硼砂的,最为透明。按照这个配方,再烧六个坩埚,进一步细化加料配比,一定要烧出爷说的‘透明如冰’的品种。” 六个坩埚又开始烧了。第二天,终于烧出了最为透明的水晶琉璃。 “拿我的酒杯来,就是祖传的那个酒杯!”吕俭激动地对妻子说。 “你要喝酒?”妻子问。 “糊涂!喝什么酒!我要是用酒杯来倒模,用这水晶琉璃铸造一批酒杯,呈献给太……小爷。” 吕俭轻车熟路,用水晶琉璃铸造了一批八个一模一样的酒杯。一家人围在一起,望着桌上晶莹透亮的酒杯,眼里都放出光来。吕俭激动地搓着手,说:“小爷果然非同凡人,竟然知道如此妙品的配方!” 这时,负责联络的太监钱忠进来了。吕俭看见他这两天不时地来看看,然后又走了,很少说话。 “钱公公,小爷要的好货,已经烧制出来了!” 钱忠点点头,说:“你们立下大功了!这一套酒杯,咱家给小爷送去。你们要继续烧制,铸造成品,小爷等得急呢!你们做好准备,瞧小爷的意思,一旦烧制成功,就扩大生产规模,你家这炉子产量,显然不足。需要银两,小爷很快会发来。” 待钱忠走后,吕俭一家又继续烧制水晶琉璃,同时商议扩大生产规模的方法。 小儿子吕小贵说:“我有一个办法,这左右邻居,都是爹爹的老兄弟,最是信任不过的。这几天咱们家加高墙头,闭门烧炉,他们敲门打听,也被咱们支吾过去,肯定都不满,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咱们呢!不如招揽他们帮咱们烧制好货,把后院打通,改造炉子也快得很。” 吕俭点头:“好主意,我心里也不踏实,就因为这帮老弟兄被疏远了。这样做,既能迅速扩大生产,又能为老弟兄们找到生计,而且这些老弟兄知根知底,胜过在外面胡乱招人。” 左右工匠得知吕俭邀请他们入伙,为宫中烧制水晶琉璃,无不大喜。当下立即动工,打通后院,加高围墙,改造窑炉,忙得热火朝天。 田存善亲自来了,带来了太子的旨意和银子。 “小爷很高兴,说你们一家事情办得好,赏银五十两!” 吕俭一家跪地谢恩。 “小爷还发下三百两现银,吩咐你们立即招揽若干家匠户,扩大生产。不过,这秘方的控制,残次品的管理,成品的等级设计,小爷都有章程。”说着拿出来若干张纸,递了过去。。 吕俭带家人重重地磕了头,接过纸张,恭谨地说:“谨遵小爷的吩咐!草民一定守规矩,办好差事!”接过这几张纸,小心翼翼地折起塞进胸口。 “这是小爷案头的玉如意,小心接着,这是内府所制,天下最为精巧。小爷的意思,是让你们用它来倒模,铸造一批水晶琉璃如意。待到好货产量增加,可以考虑铸造若干大件,譬如观音菩萨像、关二爷像、财神像,无不可造。” 吕俭起身小心捧过玉如意,收了起来,听到田存善后几句话,问道:“我老母当年供奉观音菩萨,留下一尊观音像,人称上品。不知能用它倒模铸造。” “带咱家看看。” 田存善看了神龛里二尺多高的陶瓷观音像,点了点头:“这像造得确实不错,拿得出手,可以翻模铸造。” 吕俭收了银子,偷偷包了二十两,送田存善到院门口时,不动声色地递给田存善。田存善推开他说:“别来这套。小爷草创艰难,咱们都要用心办事。咱家要是拿了你的银子,日后小爷知道了,咱家就要被抛弃,生不如死!你们以后切不可再做这些事情!” 28.破败皇店 田存善来琉璃厂之前,在端本宫接受了朱慈烺的一系列训话。当时朱慈烺接到联系钱忠汇报,认真看了水晶琉璃酒杯,发出一阵大笑。 田存善暗道:“从来没有见小爷如此大笑过。特别是雷电之夜以来,小爷一直郁郁寡欢,阴冷深沉,今天才算开心了。这水晶琉璃盏若是拿出去发卖,确实能卖个好价钱。只是,军饷向来都是万两银子计算,小爷能筹到那么多吗?” 只见朱慈烺对钱忠说:“下次去,务必礼节周到。这一家子,孤都要倚重的。他若是缺了材料及其它费用,一定要及时上报。”转向田存善说: “你今天的任务有两个,先亲自去一趟琉璃厂,送去赏银,传达孤给琉璃厂定的规矩。再去宫中打听一下,有哪间皇店经营不善,歇业了,孤要接一间过来。你直接跟管事的太监讨要,不给的话,孤自去向父皇要。” 田存善领命,朱慈烺又吩咐道:“从今天起,东宫的银子会像流水一样多起来,必然也会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乱来。对这样的人,左手不干净,断其左手;右手不干净,断其右手。你是孤信得过的人,给孤盯紧一点。” 田存善躬身受教。 他去了琉璃厂回来,马不停蹄地去宫里打听皇店事宜。一个时辰之后,他回来覆差:“禀小爷:如今皇店经营良好的极少,五六家而已,关门歇业的众多。有的歇业数年,也不曾租出。不知小爷要什么样的?” 朱慈烺想了想说:“找一间交通方便,店面不太破,打扫一下就能用的。最好大一点,然后打扫干净,如何布置,孤这里已经写好预案,你安排人去照着做就行了。” 崇文门大街上的一间皇店,原本出售以胡椒、苏木为主的香料,这几年因为四处战乱,来料稀少,而京中人对那些价格越来越昂贵的香料则渐渐失去兴趣,于是这间香料店只好关门歇业,转眼就是五年。门前冷落,杂草丛生;窗棂蒙着厚厚的灰尘;屋瓦上生出的瓦菲,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天,隔壁胡同口的算卦拆字的罗日臻发现,破败的皇店门口来了一拨宫人,指指点点,然后又打开尘封已久的店门,进去看了看,许久才离去。 罗日臻想:“莫非这间皇店又要重开?如果重开,往来人多,我这算卦拆字生意也能好一点吧?如果热闹起来,卖一点茶水烧饼,开个茶点摊子,也是不错的……唉,若不是建奴可恨,焚劫京畿,父亲就不会惨死,家里的庄园当铺,也算不小的产业,如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日暮,算卦摊前没有一个人,但他还是缩着脖子,袖着手,苦苦守候。不坚持又能怎么办呢?胡同深处租住的破屋里,还有妻子儿女等待自己带钱回去呢!妻子每日帮人缝补浆洗,他算卦拆字,一家人连稀饭都喝不上。 “可怜她也是大家闺秀,竟然沦落如斯,不知何日饿死……”泪水涌出他的眼角。 一大波人马灯笼的到来,打破了皇店四周的冷清和昏暗,只见一个宫里太监站在皇店门前,尖着嗓子,指挥分派任务,于是有人扫地,有人洗涮门窗,有人张挂灯笼,忙得不亦乐乎。过了会儿,一个办事的老头对那伫立监督的管事太监说:“王公公……” “叫王掌柜!来时怎么交代你的?” “呃……王掌柜,门口打扫装饰就已经不容易,里面打扫布置更是不易,有些东西还得搬运。咱们这点人手,明日辰时之前,无论如何忙不完呀!” “我不管!今晚必须完成小爷的差事!你不是地头蛇吗?自己想办法!” “那……小的就近招些人手,您看可行?” “行!工钱不要少了人家的,小爷说了,在外不能有苛刻之名!” “遵命!”老头一转身,四处一望,先就看见了呆呆站立的罗日臻:“那汉子,你过来!” 罗日臻心想:“莫非招我当仆役?如今一家衣食无着,今天也没得几个钱,当一夜小工也好!”于是吸了一下鼻子,撇下卦摊,一路小跑过来。 “干一夜杂活,给你五分银子,干不干?” “干!干!”罗日臻慌忙点头,又羞赧地说“只是小的一天吃晚饭,你们有没有东西垫垫肚子?” 那个管事太监已经注意到了他,说:“带的馒头,给他几个。” 罗日臻捧着三个馒头,眼泪差点掉下来了:“想当年一日三餐不缺肉食,如今数年,老婆孩子连白面馒头没有吃过!”心念一动,抬头问道:“两位老爷,拙荆也能干,两个孩子也能帮忙洒扫,能否叫他们来帮忙?他们不要钱,给点馒头就行了。” “可以。你家左右邻居愿意做夜工的,也可以叫来。”老头答道。 得到允准,他飞速地跑回家,孩子看见他手里拿着的白馒头,惊喜欢蹦;妻子却说:“这般奢侈干什么?一个白馒头的钱,买糠麸豆面回来,一家人能吃一天!” “这不是买的,我遇到奇事了!”罗日臻把皇店门口发生的事说了,妻子说:“走,咱们快去!”又对两个孩子说:“你俩也跟着去!” 儿子怯生生地说:“我们还小,我才八岁,妹妹才六岁,不会做工。” “你扫地、洒水、抹桌子擦凳子,也不会吗?去忙一夜,明天又有馒头吃!” 两个孩子都蹦起来说:“会!会!” 罗日臻说:“我再叫一下邻居,那屋子大,听说那什么‘小爷’要求一夜打扫干净,很不容易,需要人帮忙!” 叫了左右邻居几个人之后,他自己带着妻子和两个小孩往巷口赶去。他和妇人各吃了一个馒头,小孩一人半个馒头;看着孩子们就像过年一样充满喜悦的脸,他既高兴又心酸。 “快,那边!”皇店门口,挂起的灯笼照亮了一圈忙碌的人们,在寒凉的晚风里显出温暖。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这个改变命运的夜晚;每次想起,总有含泪的微笑。 乾清宫暖阁。 崇祯听到王承恩的汇报,有点奇怪:“他要那破败的皇店干什么?想做什么生意?难道,还想做香料生意?” 王承恩道:“内库的香料能卖的早就卖掉了,海上来货,是极其罕见的,小爷暂时得不到。” 崇祯脸色阴了:“莫非他还想抢其它皇店的生意?帑藏空虚,剩下的六七家皇店勉强供应宫内后妃日常开支。他这样做,孝心何在?” 王承恩道:“应该没有可能。小爷只要店面,却没有向各库要货。” 崇祯睁大了眼睛,很是惊奇:“没货做什么生意?叫人盯着那个店铺,看他到底干什么。但愿他有什么出奇招数,能为朕分忧。”然后叹了一口气:“潼关陷落,传庭失踪,西安城危在旦夕,却无兵可调,无饷可发,这皇帝,当得真没意思。” 朱慈烺也看到了潼关陷落、孙传庭失踪的塘报,又看到兵部探马送来的孙传庭回信,叹息一声,暗中捏了一下拳头,就放在一边,忙着安排皇店的布置和运营。 田存善汇报:“按小爷吩咐,皇店内外都将打扫整治干净,红灯笼、大红横幅、桌椅、木槌都准备好了。王掌柜拿到小爷写的台词,看了一遍就说,请小爷放心,他能当好这个‘拍卖主持’。” 朱慈烺点头说:“筹饷成败,在此一举!” 29.竞价拍卖 太阳升起的时候,破败皇店终于初步打扫干净,桌椅柜台摆放整齐。临时帮忙的人们大都拿着银子或者串钱走了。罗日臻带着一家,故意干些扫尾的工作,落在最后。他也领到了八分银子和好几个馒头,因为那个太监说:“你妻子也挺利索能干,给她三分银子!” 罗日臻携妻子谢恩之后,随即鼓起勇气问:“老爷,你们这里需要长期的帮工、伙计吗?” 那个被称为“王掌柜”的太监又注意到了他,问道:“你有什么长技?” “小的识字,是个落第秀才,能写会算!” “会算?你有多会算?” “小的自幼会打算盘,能算账。” “好,你留下!” 京城富商几乎都接到了一份请柬,被邀请参加一个“水晶琉璃珍品鉴赏大会”,地点设在崇文门外一家皇店,皇店名为“裕东”。大红洒金的请柬,印制得很精美,上面有“水晶琉璃,透明如冰,东宫珍藏,百年难见。务必赏光,莫失良机”的句子。 约定的时间到了,收到请柬的富商基本上也到了。只见原本荒凉破败的皇店被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挂起了一道崭新的牌匾,上书“裕东”两个大字,下面是一道大红横幅,上书“水晶琉璃珍品鉴赏大会”十个大字;一溜红灯笼把皇店门面衬得喜气洋洋。新竖的旗杆上,飘扬着崭新的牙边幌子。 店内大堂,有大量座椅整齐排列,围着中间方形的空地。 布商杜天楠向来比较爱热闹,也乘着马车来了。他心很细,注意到皇店并没有翻新,只是清扫干净了而已。新牌匾、横幅、灯笼、旗杆,都掩饰不住一股隐隐存在的潦草之气。 门口接待的伙计,衣衫光鲜,一开口,听起来像是太监。 进了门,灯火辉煌,里间竟然传出欢快的笙管之声。 众人坐定,一个颇为高大的太监出现了。他向大家拱手,用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说:“感谢各位赏光!咱家姓王,乃是裕东皇店掌柜。今日请大家来,是要一起鉴赏东宫珍藏的一批水晶琉璃珍品。国事艰难,太子至孝纯仁,要为皇上筹饷,故而以优惠价出让一批东宫之宝。请诸位放心,本店出让的每一件宝贝,都会附上一张契券,写明是公平交易所得,可以永为凭证!” 说罢从伙计手上接过一张红色对折契券,举起来,一打开,里面浅黄色的底子,印着整齐的黑字,盖着鲜红的印章。 众人点头道:“想得周到。” 掌柜手一挥,两个伙计抬进来一只放花盆用的的花梨木高脚凳,不过上面没有花盆,而是铺垂着一块圆圆的红绒布,第三个伙计手捧着一个器物过来了,放到红布上,器物却被黄绫盖着。 掌柜的大声道:“诸位!看好了,开眼界的时候到了——水晶琉璃盏!”说着,左手别在身后,右手伸直,缓缓揭开黄绫,一只晶莹透亮的酒杯出现在众人面前。酒杯的形状倒是寻常,然而材质却是众人未曾见过的: 透明,晶亮,宛如冬天的冰块雕刻而成。 大家都倒吸一口气!如果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要怀疑掌柜的是不是用河冰逗大家玩。 掌柜拿起酒杯,慢慢举了起来,还转了转身体,以便后排的来客都能看清。 “诸位,对此水晶琉璃盏有何见解,还望指教一二。”掌柜把酒杯放回高脚凳,一边拱手一圈,一边朗声请大家点评。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一位大胡子富商站了起来:“掌柜的,鄙人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水晶器皿,琉璃器皿,都曾经见过,但是还没有见过如此透明纯净的。鄙人想走近了看看。” 掌柜的一伸手,说:“请!” 大胡子富商走到中间,微微躬身,凑近了仔细打量,最后站直了说:“好东西,不愧出自东宫!” 掌柜又大声说:“这酒杯,一套八件。”一挥手,伙计送上来一个匣子,掌柜接在手上,把里面的酒杯一只一只地拿出来,摆到高脚凳上,与第一只酒杯放在一起。八只酒杯攒聚在一起,晶莹璀璨,煞是诱人。 “诸位!这一套水晶琉璃盏,都看过了,确实是世所罕见,可以收藏作为传家之宝。如今东宫为了筹措军饷而出售,实在百年难逢的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各位好好把握!现在开始拍卖,一只十两、一套八十两纹银起拍,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两银子。” 这时,伙计又抬上来一只高脚凳,凳子上摆着一只木槌。只见掌柜拿起木槌,道:“大家可以叫价了,价高者得。槌落成交。成交之后,宝贝先拿走,银子明天送来。东宫,信得过在座各位!” 说着举起木槌,问道:“八十两纹银,谁要?” 大胡子富商带头开价:“八十一两,我要啦!” “八十一两,还有谁要?” 布商杜天楠心也动了,对大胡子富商鄙夷不屑:竟然只加一两银子,也不嫌丢人!于是开口喊道:“加五两!我要啦!” 掌柜拉长声音道:“好的,八十六两!八十六两!还有谁要?” 大胡子富商嚷道:“我要!加四两,九十两!” “好,九十两啦,谁还加价?” 杜天楠盘算一下,正待报价,却看见一个青年富商站起来喊道:“一百两!我要了!”说罢得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杜天楠一呆,想了想说:“一百零五两!” 青年富商立即跟了一句:一百一十两! 大胡子富商看着别人快要抢走了,一咬牙,喊道:“一百一十五两。” 青年富商喊:“一百二十两!” 掌柜的喊道:“一百二十两啦!还有谁要?” 一时间,现场有点冷。掌柜连喊三遍,说:“我数到十,无人加价,宝贝就是这位的了!一,二,三……”刚数到“八”,一个富商喊:“等等,我要了。一百五十两!” 掌柜一望,只见他身材矮胖,三缕髭须,面带微笑,就像弥勒佛长了胡子,认出来他是盐商沈立诚,立即举槌大声喊道:“一百五十两!一百五十两啦!还有哪位要?” 连喊三遍,数到十,槌子落下:“成交!一百五十两,这套水晶琉璃盏,是沈老板的了!”八个玻璃杯被伙计装进匣子,连同交易契券,送到了沈立诚面前。 一个富商小声对身边相熟的富商说:“唉,我也喜欢这玩意。” “那你为什么不加价呢?” “这个价已经差不多了,划不来。而且后面可能还有好东西,等等吧!” 就像听到了他讲话似的,掌柜笑眯眯地说:“诸位!喜欢这水晶琉璃盏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想要。幸好,还有三套;想要的,会后可以登记,就以一百五十两出让。如果登记者超过三人,我们将掣签选名,幸运者得,届时我们将派人直接送到府上!” 下面一阵“好”“好”的声音。 “接下来,请各位鉴赏第二件水晶琉璃珍品——水晶如意!”掌柜揭开伙计捧上来的第二件物品上的黄绫,众人不禁惊呆了! 30.及时变现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柄玲珑剔透的水晶琉璃如意!杜天楠暗忖,如意是富贵人家的常见之物,材质分玉石、金、银、铜、铁、犀角、象牙、竹、木、陶瓷等等,应有尽有,但是这水晶如意却实在罕见! 只见掌柜的举起了那件水晶琉璃如意,通体透明,呈灵芝云纹状,线条流畅,格外尊贵精美。众人忍不住赞叹:“好水晶!”“料子好纯正!”“好款式!”“果然是出自内府!” 掌柜拿着如意,在众人面前慢慢转了一圈,让大家看够了,才说:“这个水晶琉璃如意,可为传家之宝!拍卖底价——”他故意顿了一顿:“一百两!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两!”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一百零五两!” “一百一十两!” “一百二十两!” 最终,以二百二十五量银子成交。 掌柜道:“水晶如意,无论是自己把玩,还是送礼,还是传家,都气派尊贵。没抢到的,不要后悔,我们还有两柄,想要的,会后可以登记,一样掣签选出,送上门去。” 第三件宝贝送上来的时候,配乐变得庄重,隐隐有佛寺梵唱之声;而掌柜则一脸虔诚恭敬。只见那宝贝立在高脚凳上,足有二尺多高。 就在大家猜测之际,掌柜缓缓揭开黄绫,原来是一尊水晶琉璃观音。现场一下子全是“嘶嘶”的抽气之声。只见观音菩萨造型美丽端庄,衣带飘飘生风,材料又晶莹透明,真是摄人心魄! 掌柜等大家观赏赞叹够了,才说:“水晶琉璃观音像,起价三百两,每次加价二十两!” 水晶琉璃观音像的出现,让大家明白,真正的重宝出现了。 刚才不出手的人,也纷纷参与了竞价。最后,那个遗憾没有抢到水晶琉璃盏的富商夺得如意,出价三千两。 “今晚的水晶琉璃鉴赏大会,到此结束。刚才说了,水晶琉璃盏,还有三套;水晶琉璃如意,还有两柄;遗憾没有抢到的,可以分别登记,明日掣签,幸运者得!” “我要告诉诸位,掣签之人,就是——”说着,掌柜向侧边上空拱了拱手:“皇太子殿下!”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掌柜看着大家的表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看看哪些位是有福之人,能幸运抽中!” 一个富商大声道:“这水晶琉璃盏,酒宴上拿出来,何等体面!一百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剩下的三套,我都包了!还有如意,我也包了!” 另一个人道:“凭什么你包了?我也要,我加价!一百八十两!” 掌柜举起双手,从空中往下压:“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 “第一,绝不加价。虽说今晚拍出的珍品,出门就会涨价,买到就是赚到;但是,本店保证,今晚的成交价,就是本店定价,绝不再加一两银子。 “第二,公平掣签,谁也不能包下来,人人都有机会;” 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第三,再过三天,本店举行第二次鉴赏大会,届时还有更为丰富的小件珍品,供大家赏鉴!欢迎诸位前来!” “下面,排队登记,一个一个地来。今夜掣签之后,看各人运气!” 在场人人都登记想要水晶琉璃盏,甚至包括那个已经拍得的人,他笑着说:“宝贝谁嫌多呀!家里用一套,过年再送老丈人一套!”伙计抬头询问掌柜:“这位怎么办?” 掌柜说:“记下吧,看他的福气有多大!” 最后,登记簿上,要水晶琉璃盏的,五十七人,就是今晚与会的所有人数;要水晶如意的,三十一人。 端本宫。田存善把账簿送到朱慈烺面前,恭敬地说:“小爷,昨晚拍出去的三件珍品,银子都送过来了,一共三千三百七十五量纹银。”又把登记簿捧过来:“登记购买水晶琉璃盏、水晶琉璃如意的名册在这里,请小爷掣签勾选。” 朱慈烺道:“不必勾选。凡是登记的,都直接把货送过去就行了。” 田存善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我们的货,数量足够,何不多赚点?他们收到了,也都会很开心,觉得自己幸运。至于他们相互之间交谈,发现所有人都得到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朱慈烺微笑着说。 田存善眼珠一转,露出了笑容:“小爷真是睿智,奴婢望尘莫及。” 朱慈烺哼了一声,道:“这样一共能收上来多少银子?” 田存善算了好一会儿,才说:“一万八千九百两。” 朱慈烺用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桌子:“孤这么做,是为了及时变现。这水晶琉璃,将来——大概要几年时间吧,生产多了,并不能卖到这个价钱。必须趁着现在人人珍视,价格昂贵,赶紧大量出货,变成现银。京城的市场容量,短期内其实有限,纵然是富商,也不会买太多。今后小件水晶琉璃制品如首饰茶杯之类,会慢慢流行起来,大臣勋戚,必然以都要购买,皇店将会有个稳定的丰厚利润。但是——” 他一字一顿地说:“孤等不及。” “因此,务必打开南方市场。告诉王宜中,留意南方客商,设法结交。孤相信,一定会有商人,愿意负责把水晶琉璃制品运到南方,独家销售。” “小爷,现在利润如此之高,咱们为什么不自己利用返航漕船,运到南方去卖呢?” “你呀,领会能力还是不够强。”朱慈烺指点着田存善道:“你还没明白吗?孤急于变现!把货运到南方,再四处发卖,最后把银子送回来,耗时费日,孤等得急吗?” 田存善拭汗道:“小爷英明,奴婢追赶不及。” “当然,京城之中,孤还能再榨一大笔。你去派人给我打听统计一下,京城有多少当铺,规模如何。” 田存善有些疑惑,但是还是领命:“是!奴婢尽快去办。” 朱慈烺换了嘉许的语气: “这一轮任务,各个环节都完成得很好!堪称漂亮。田存善,吕俭,王宜中,三位的差事,都办得不错,都有赏!好了——不要急着谢恩,三天后的拍卖会,呃,鉴赏会,更要办好!” 乾清宫。崇祯接到王承恩的汇报,有些疑惑:“卖了三件水晶珍品?东宫有这些东西吗?” “经过下面东厂番子跟踪,这些水晶器物并非来自东宫,而是太子在琉璃厂找到匠户,专门定制的。琉璃厂从未烧制过如此透明的琉璃器,配方可能来自太子。” 崇祯有些惊奇:“太子又是从哪里得到配方的呢?” “此物闻所未闻,与红夷海上贩来的玻璃相比,也更为透亮。唯一可能,就是太子自出机杼,造出此物。太子真是天资英纵,非同常人。”王承恩叹道。 崇祯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收敛了笑容:“才卖三千两银子,距十万还远。而且此物,饥不能食寒不可衣,京中有几人买得起!只怕他强买强卖,坏了名声。” 王承恩道:“太子如此睿智,断不会做那出格之事。” 崇祯点点头:“盯紧点,他手下的人,有什么不妥的举措,及时禀报。” 31.大宗生意 第二次“水晶琉璃珍品鉴赏大会”开得更热闹,来的人更多。不过这次并没有拍卖,只是陈列了水晶琉璃珍品,明码标价。上次拍卖的酒杯、如意、观音都没有出现,倒是出现了茶杯、笔架、戒尺、手镯、发钗、小型弥勒佛像、等物,稍微大一点的,也就是鱼缸、棋盘、果盘,一尺高的财神像、关公像。 结束时,成交了五千多两银子。 有不少人打听,还有没有那种两尺高的观音像?掌柜让他们留下姓名住处,有货就会及时送上门。 被掌柜聘用的算卦先生罗日臻,一直在当一个伙计。他手脚很勤快,忙前忙后,掌柜、账房交代事情,他总是脚不沾地一路小跑着去办。其他几个伙计都说:“罗哥,你太勤快了,事情永远做不完的,悠着点吧!” 罗日臻总是笑笑,嘴上不多言语,心里却默默道:“你们少年如何知道,我虽然才二十四岁,经历何等艰难!我也曾是小康之家,可是建奴入侵、家业尽毁,拖家带口逃到京城,好容易得到这个饭碗,怎能不用心卖力呢?而且你们这些笨蛋知道吗?这是太子的产业。很显然,太子想出来挽救时局,你看这水晶琉璃,这皇店,出手不凡,将来必成大业!太子暂时羽翼未丰,随着事业壮大,会严重缺人,我就有很大的机会被太子赏识,说不定能立下一份从龙之功,封妻荫子、耀祖光宗!”每每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片火热,更加积极地去忙碌。 今夜他注意到一个被太子赏识的机会,决定试试运气,即使不能如愿,也不会损失什么。 有两个客商都后院寻找茅厕,就向他打听,他指了厕所方向以后,听到两个客商的对话: “这些货,要是能买下一船,运到南京、苏杭,将能赚大钱。” “你别痴人说梦了,东宫不知道自己赚这钱?凭什么要让你来赚?” 罗日臻一听,怦然心动。两天前和其他伙计分头送货上门,他就悟出了太子的“掣签”纯属噱头,其实是只要登记,就能得到!背后原因,显然是太子急于赚钱啊!如今皇上缺兵缺饷,天下皆知,太子当然急着赚钱,越快越好! 很显然,太子不会有耐心派人到南方去卖货,这就需要有个商人,拿巨额现银来,直接包走大批货物! 于是,他等那两个客商出了茅厕,陪着小心拱手道:“两位老爷,可是从南京来的?” 两位客商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我是从南京来的,你有何指教?” “岂敢。刚才听到,二位有心把本店的珍品卖到南京去,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本店东家暂时没有精力时间运货到南方,若有人能负责到南方包销,不仅我东家乐意,就是包销者,也要发大财呀!” 那位自称来自南京的客商身材颀长,面白微须,上前一步略一拱手道:“鄙人郑怀谦,请问贵东家明言要招揽承销商人吗?” 罗日臻本想说:“是本人揣测。”一想这样说显得太不靠谱,于是不接话头,又拱手说:“二位,不妨见一见掌柜,问一问就知道。” 两个客商小声商量着说:“问一问何妨?‘行动就有三分财气’,多问一句,或许就是财运。” 掌柜正在欢送客人,见罗日臻带着两个客商望着他走过来,不由得问:“有何事?” 罗日臻贴过来,躬身小声说:“这两人中,有一个是南京来的客商。小的听到他们谈论,想承销珍品,卖到南方。小的估计东家和掌柜肯定感兴趣,就带他们过来,问问掌柜的意思。” 郑怀谦施礼说话了:说:“鄙人是南京来的,有事请教掌柜……” 掌柜听到“南京”二字,想起太子说的“留意南方客商,设法结交”,不由得深深瞥了一眼罗日臻,然后对那两人说:“请到里间一叙。” 坐定上茶,彼此问过姓名,序过年齿,郑怀谦开始和掌柜称兄道弟,说:“愚兄在南京做珠宝生意,在扬州、苏州都开了店。敢问贤弟,贵店的货,可愿意卖到南边去?” “生意,谁不想做大。南方富庶,正是卖珍宝的好地方。实不相瞒,我店东家确实想把珍品卖到南方,只是本店暂时缺人手物力,要在南方开店,却还需要时日。” 郑怀谦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愚兄身上。到南京开店,路途遥远,耗时费力,经营也多有不便。贵店不如匀出存货,由愚兄运到南方包销。贵店可以轻轻松松把钱赚了。” 掌柜笑了,说:“郑兄快人快语。我店东家还真急着用钱,若能大宗出货,那是最好不过。就怕老兄没有那个实力,吃下咱们的货。” “你们有多少银子的货,怕愚兄吃不下?”郑怀谦傲然说。 掌柜伸出四根手指。 旁边的人就是杜天楠,他试探着问:“四万两?” 掌柜冷笑道:“你也太不敢开口了!四万两的货,叫什么大宗生意!” 郑怀谦微笑着想了想,说:“四十万两?没问题。半年之内,愚兄全部吃下。” 掌柜摇头:“半年太久,缓不济急。本店要求一次吃下。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月。” 郑怀谦与杜天楠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凑到一起核计了一会儿,说:“一次吃下,也不是不可以,无非再拉几位入伙。只是价格打八折,行否?” 掌柜还是摇头:“这四十万两的价,已经打过八折,若按照店里价格,价值五十万两!你们买到,就是赚到。本店可以答应你,不仅是这一宗生意,以后本店出品的水晶琉璃珍品,在南直隶由你独家承销,绝不再找第二个商人。如果还有别的生意,也优先与你合作。” 郑怀谦喝了口茶,低头思忖,然后和杜天楠凑到一起耳语片刻,才问:“能否看看这四十万存货的清单?” “可以。”掌柜立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递了过来。 郑怀谦接过清单,只见上面写着: 三尺高观音,二十尊,每尊两千四百两,共四万八千两; 如意,一百柄,每柄一百八十两,共一万八千两; 酒杯,三百套,八只一套一百二十两,共三万六千两; 茶杯,三百套,四只一套一百二十两,共三万六千两; 笔架,一千只,每只八十两,共八万两; 戒尺,一千条,每条八十两,共八万两; 项链,一百根,每根一百二十两,共一万二千两; 弥勒像,一百尊,每尊三百两,三万两; 财神像,一百尊,每尊三百两,三万两; 关公像,一百尊,每尊三百两,三万两; 以上一共四十万两。 掌柜看他抬起了头,就说:“酒杯、如意、观音,都是根据上次成交价打了八折;其余珍品,你可以看看外面的标价,就知道全打了八折。这些货到了南京、扬州、苏州,那还不要翻倍赚?” 郑怀谦笑容满面,道:“好!成交!” 32.完善架构 南京富商郑怀谦与裕东皇店做成了四十万两银子的交易,当下就签了合约。双方商定:三天之内,郑怀谦先付银十万两,裕东皇店交付四分之一的货物;半月内,郑怀谦再支付二十万两,裕东皇店再交付总数的一半货物;三十天内,双方银货两讫。 朱慈烺看到合约的时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中默默地说:“总算取得重大进展,拯救一家人,拯救大明的把握,又大了几分。”定一定神,霍然起身道:“去琉璃厂。” 朱慈烺带着田存善和掌柜王宜中来到吕俭的窑厂时,被护院的挡住了。抬头一望,围墙经过修整,加高了两尺。院门紧闭。王宜中上前叫开了院门,发现了门内有十几个男子,手持长木棍,赫然站在那里。吕俭带着两个儿子一路小跑出来了,望见装扮成富家公子的太子,立即冲出院门跪地叩首:“拜见小爷!”后面的持棍男子们也跟着跪了一地。 “起来吧!所有工匠都不要多礼,活计才是最要紧的!”朱慈烺一边直接往里面走去,一边对跟上来的吕俭说:“门口一帮持棍的人,是你招来看家护院的?” 吕俭陪着小心道:“正是。也都是相熟的匠户子弟,手艺不精,平时生计艰难,小人斗胆,雇佣了三十个人,分作黑白两班,值更巡逻,看护院子。小人之所以这么做,第一这配方制法乃是皇太子的绝密,断不可使他人知道;第二这烧好的水晶琉璃,都值钱得很,也要防止有人来偷。” 朱慈烺点头道:“做得对,你用心了。这些人一个月给多少银子?” “一两银子。” 朱慈烺道:“以后可以慢慢提高,对那些勤快严谨的,要奖励,对那些偷懒不用心的,要扣罚。”转脸对王宜中说:“这个银子,从琉璃厂项目中,实报实销。” 吕俭、王宜中一齐领命。 “孤今天来,是为了调查研究,了解水晶琉璃产量的。合约签订了,产量能否上去?质量能否保证?如果不能及时交货,坏了信誉,不仅裕东皇店的生意做不好,孤的大事也要受影响!” 吕俭躬身道:“回爷的话,王掌柜告诉了小人订单情况,小人已经召集所有工匠核计,日夜赶工,确定能够完成差事。” 朱慈烺点了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脚下一直不停,已经进入了后院窑炉区。只见并排数户人家的后院全部打通,窑炉一字排开,正在加紧烧制。一些工匠要过来行礼,吕俭大声道:“爷吩咐过了,不必多礼,忙你们的,活计才是最要紧的!” 朱慈烺认真看了一会儿,对吕俭说:“分工还要细化、明确,一个人干哪些活,什么时候干,都要清清楚楚,写在纸上,贴在墙上,落在实处。另外,配方只能掌握在你一个人手里。” “回爷的话,采买材料,材料配比,都在小人一人手里。所有料子,都不公开名称,编号为‘甲料’、‘乙料’、‘丙料’等等,诸如此类。” “好,孤就放心了。” 视察结束前,朱慈烺郑重地说:“吕工匠办差得力,孤深感欣慰。赏银一百两!且设置‘东宫琉璃作主管’一职,由吕工匠担任,月银十两。” 吕俭跪地谢恩。田存善、王宜中都上前道贺:“吕主管,恭喜升迁。”吕俭慌忙回礼:“一切都是小爷恩典。” “琉璃作的原料采购、琉璃生产、人员管理,由你负责;琉璃作的一切工匠、护院,由你负责招揽、派差、定月银;凡事向王掌柜汇报。银两也由王掌柜负责结算报销。” 从琉璃厂出来,朱慈烺一行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到了外宅,开会议事。 “东宫的产业,已经有琉璃厂、皇店两处。现在不能再延续此前的临时方案,而要明确分工,建立制度。外面的生意,主要由王宜中以‘裕东皇店掌柜’的身份负责,月银十五两。主要职责是,经营好‘裕东皇店’,监管好琉璃厂的账目。” 王宜中谢恩领命。 朱慈烺望望田存善,看到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眼神中却颇有期待,不禁微微一笑,说:“田存善,你在孤的身边,要既要安排孤的起居,又要负责内外联系,代孤出面办差,甚是辛苦。除了宫里原有的月银之外,孤给你每月二十两银子。” 田存善惊喜地谢恩领命。 朱慈烺转向王宜中: “王掌柜,你在外面任务很重啊!第一,你要做好皇店的生意。可以延请做买卖的老手,当你的二掌柜,帮助你制定经营和管理制度。水晶琉璃制品,小件会越来越多,买得起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力求薄利多销。” “第二,要一些账房熟手,建立完善财会制度。不然的话,必然会有人从中贪墨,最终把皇店搞垮掉。” “第三,要留心联系更多的南方商人。外地生意,除了做南直隶的生意,还要考虑做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的生意。” “孤的话,你要认真记下来,晚上写个记录与计划,给孤看看。” 王宜中躬身作揖道:“遵命。” 朱慈烺忽然站起身来,郑重严肃地说:“接下来,孤要你负责一些事,不能见诸笔墨,要你用心记下来。” 王宜中赶紧跪了下来。 “你在外面,要做好孤的耳目。留心涉及孤的一切传言,朝中大臣的动向。水晶琉璃器皿若是风行起来,必然会有大臣勋戚前来购买。对这些人,你可以适当让利,用心结交,以扩大耳目。但是,做这些事,要不动声色,不漏形迹,决不能给人‘结交大臣’的把柄。” 朱慈烺对着田存善说:“你也要明白,孤要救大明,必须先保证东宫的安全无虞。未来的危险来自流贼和建奴,眼前的危险其实来自朝臣。” “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外战外行、内斗内行,随时都有可能制造舆论、发动弹劾,破坏孤的救国大业,逼迫孤回宫读书,做个乖孩子。” “到那时,咱们取得的一点成绩,都会烟消云散。甚至他们还要给你们加个‘辅弼无方,诱骗太子’的罪名,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甚至人头落地!” 田存善和王宜中的脸色都变了。 朱慈烺冷峻地看着眼前两个人,语气坚定地说:“你们放心,孤不会辜负身边人。但是你们第一要谨慎行事,第二要耳聪目明。万一有什么人不长眼,要向孤身边人开炮,孤绝不手软。”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田存善跪下,与王宜中并排,流泪说:“谢小爷信任托付!奴婢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帮助小爷成就大业。” 王宜中也深深叩首,说:“小爷之才,奴婢已经是心悦诚服。以奴婢愚见,救大明者,必是小爷!有小爷在,大明必然中兴。有敢挡道者,奴婢愿以颈血与之拼命!” 33.筹办钱庄 就在朱慈烺给两个主要手下训话的时候,一个伙计从外面进来了。磕头行礼后,向王宜中汇报:“南京富商送银子来了!” 王宜中给朱慈烺解释:“这是首批十万两白银。” 朱慈烺大喜,心中默算了一下,明朝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后世373克,十万两银子就是3730公斤,接近四吨!一吨银子的体积,大约是边长为456厘米的正方体。 田、王两位太监到前面接银子。朱慈烺跟到门口,发现郑怀谦用四辆骡子拉的大车,就把银子送来了,每辆车拉了将近一吨的银子。只见郑怀谦掀开车上油布,露出加锁套绳的大木箱,四个大汉走过来,用木杠穿过绳子,一齐喊“一二三”,抬起了大木箱,向院子里走来。 郑怀谦望见朱慈烺,犹疑了一下。王宜中附耳小声道:“这是咱们东家,称呼‘爷’见礼即可,不可多礼,也不可多说话。” 郑怀谦压制心中的激动,向朱慈烺施礼。朱慈烺点头应礼,和蔼地说:“不必多礼。屋里说话。” 堂内坐定,简单寒暄两句,朱慈烺问道:“这些银子,都是银锭吗?” “回小爷,并非银锭,是四个银冬瓜。” “这就是传说中的‘没奈何’?”朱慈烺哑然失笑。 郑怀谦陪笑道:“草民确实听说过。” “你就自称‘我’吧,不要自称草民了。以免泄露机密。” “谢小爷,草民……我就唐突了。” “一共四十万两银子,这不是小数目。你一个人拿不出这么大手笔吧?” “小爷说得是。首先是我和杜天楠合伙做的,后面会再拉两个朋友入伙,最后若是还是有缺口,我们会向当铺、钱庄贷银子。” 朱慈烺听得很认真,说:“这笔生意,你们肯定大赚。凡是和我做生意的,我都会让他大赚,绝不让他吃亏。因为我要做的,是长远生意,并非做一锤子买卖。我有问题需要问你。” “小爷尽管问。” “刚才你说到当铺和钱庄。当铺我知道一点,这钱庄现在是什么个样子?” “钱庄都是一个做生意做大了的商铺,转做钱银生意。平日以兑换银钱为主。不过,也经营两地之间的大笔银子的汇兑。譬如在南北京之间,南京到扬州、苏杭之间,北京到山西之间,汇兑银子,免除了千里解银的风险。” “如今商人,使用汇兑很普遍吗?” 郑怀谦摇头道:“如今民生日蹙,百业凋零,汇兑规模并不大。我曾听人说,山西到京城的汇兑生意,倒是南北之间的还要好。山西有数家巨贾,历年与边墙之外的鞑子互市,获得的牲畜毛皮数量巨大,也经常要到京城销售,有大笔银子往来,故而汇兑较为频繁。” “为何没有山西巨贾来接本店珍品销往山西的生意?” “小爷有所不知。那山西巨贾在边关互市,卖给鞑子的货主要为茶叶、粮食、盐、绸缎、铁锅,水晶琉璃虽好,却不是鞑子日常必需,所以会有山西商人购买自用,暂时不会有大宗买卖。南方不同,向来奢靡,奇珍异宝,正是商人所爱。” 朱慈烺点点头,道:“果然是处处留心皆学问。我若想开一家大钱庄,在各省开设分号,汇通天下,将来连各地田赋兵饷,全部通过钱庄汇兑,你觉得如何?” 郑怀谦吃惊地瞪大眼睛:“小爷气魄非凡,那将会大大便利!然而有两个难题,却是十分麻烦。” “哪两个问题?” “第一是战乱,商旅往来不便;第二是假冒,现在汇兑少,都是十分可信的商号钱庄之间进行,风险不大。一旦汇兑频繁,必然会有人试图造假冒取。倘若有人拿着假票到异地兑银,乍一看印章齐全,何以辨别?” 朱慈烺微微一笑,心想:“明白了,原来是此时防伪和密押技术还不够完善。正好,我懂得后世山西票号密押技术,可以防范伪造冒取的事。”说道:“日后天下太平,我又想出防范造假冒领的方法,必然开办钱庄,届时你也可以入股,各地开办分号需要人手,你也可以举荐熟手。” 郑怀谦拱手致谢,慨然允诺。 送走郑怀谦,朱慈烺又一次开会。 “孤打算在京城开一个钱庄,就叫‘裕东钱庄’,先设总号,以培养人手为主;待培养出足够的熟手,再在城内开设若干分号,并把分号开到通州、天津,以及各省的省城和通商要地,如此,则可以汇通天下!利润将以千万两计!” 王宜中听得热血沸腾,太子说什么,他都信。田存善则非常吃惊,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 “当然,眼下还不是开办钱庄的最好时机,但是必须着手筹办,设计架构,制订章程,培养人手。王掌柜,你要加紧招揽、培养、提拔人才!” 王宜中扶额说:“奴婢对钱庄不甚了了,怎样的人手才算合用,还需要小爷明示。” “待孤写出钱庄大致章程,你再张榜招聘若干熟手,一起制定详细规则和运行模式,并招揽年轻后生,开设培训班,教会经营方法,就可以开设钱庄总号了;在经营中,进一步完善制度,培训人手,逐步开设分号。” “孤崇尚‘内升式’。什么内升式?就是商号的发展扩张,依靠内部人手的升迁,而不是靠外聘空降。” “敢问小爷,什么叫‘空降’?”田存善听得很认真,忍不住问道。 朱慈烺皱了一下眉头,说:“王掌柜,你告诉他!” 王宜中想了一会儿,说:“小爷所言‘空降’,应该是‘从空而降’的意思,就像鸟儿从天上落下来一般。也就是说,小爷不乐意从外面招来人手,凭空落到东宫老人的头上。。” “正是如此!你明白了吗?” 田存善又羞又喜,道:“小爷英明!小爷果然是念旧情、体恤人的好主子!” 朱慈烺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这山西大商巨贾甚多,家中银子无数,却不肯拿出一点来为国效力。你们也要留意他们在京城的商号,孤现在会和他们做点小生意,将来会和他们做‘大生意’!” 田王二人领命。王宜中说:“小爷,奴婢现在身边发现了一个机灵堪用的人才,叫罗日臻,是个落第秀才,筹办钱庄,这人能做奴婢帮手。” “呵呵,皇店才开几天,你就能发现人才了。说说你怎么发现的?” “就是他把南京商人郑怀谦引到奴婢面前,说他们想在南方包销皇店的货。当时奴婢就有点奇怪,他一个新来伙计,如何知道奴婢正在寻找南方客商?又如何知道皇店东家小爷急着要银子,不会派人去南方卖货?事后一问,才知他送货上门之时,猜到了小爷急于筹饷的心思!” “嗯,人才难得。你先提拔他为二掌柜,回头孤抽空见见他。”朱慈烺沉默片刻,点点头说。 34.布局银票 罗日臻拜见太子的时候,激动得微微发抖,因为巨大的人生机遇,就像金色的祥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衣衫褴褛的一家人将会过上前所未有的好日子。他的头重重叩在地上,那一丝疼痛也无比甜蜜,嘴里的呼喊发自内心深处: “草民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着太子一声“免礼起身”,罗日臻站了起来,又听到太子沉稳的声音: “罗日臻,你不错。一个落魄书生,小小伙计,竟然能揣摩到孤的心思。” “殿下谬赞。草民鄙陋,妄揣上意……” “好了,不要拘束。你被提拔为裕东皇店二掌柜,已经是东宫之臣,不必自称‘草民’,可以自称‘臣’。孤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这事你不熟悉,但是你为人机敏,能很快学会;而且你起自寒微,必然不会辜负孤的期望,可托大事。” 罗日臻赶紧躬身作揖:“微臣家业尽毁,尝尽人情冷暖,世间苦楚;如今身居陋巷,朝不保夕。幸得东宫属官王掌柜垂顾,一家已得温饱。东宫于臣,恩深如海,微臣纵然粉身碎骨,难报万一。但凭殿下吩咐,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也要办好差事。” 朱慈烺微微颔首,说:“裕东皇店造卖水晶琉璃珍器,不过是起步而已。若要布局长远,必须创办钱庄。孤已经让王掌柜买下裕东皇店隔壁店铺,准备建立一家钱庄。暂时并不能立即达到孤期望的标准,只能作为裕东皇店附带的业务;可是,这小小的钱庄,必须为将来分号布满天下做好铺垫:积累经验,建章立制,培养人才。这件事,孤打算交给你来办。” 罗日臻又躬身领命:“谨遵殿下钧令,微臣将勉力办好差事。王掌柜已经预告过微臣,微臣也打听询问了京城钱庄的体制,准备暗中招揽若干熟手,先开展兑换银钱的通常业务。一边经营,一边学习,逐步建立制度,培养人手。” “你上手还挺快。”朱慈烺微微一笑,“是的,暂时并不求赚钱。孤为什么不直接招揽钱庄的人来办?因为孤看不上现在钱庄的那点业务,必须自创全新格局。眼下,有个要紧事先做起来,做好了,就可以显出我们裕东钱庄与一般钱庄的不同之处。” 他从袖中掏出一摞长方形的纸张,又说:“你来看看,这是孤让宫里宝钞司特地印制的银票。” 罗日臻接过银票一看,只见每张纸厚实光滑,裁剪整齐,上面用蓝红两色套印着精美细密的花纹,中间印着魏碑大字“纹银拾两”,两侧分别印着小楷“裕东钱庄特制发行”和“见票即兑,童叟无欺”;翻过来一看,背面花纹图案之中,印着若干文字: “裕东钱庄,银库充实。为便使用,特制此票。 持票兑银,即见即兑;分毫不爽,童叟无欺。 携银兑票,票费五毫;无论官民,一视同仁。 仔细检视,以防伪冒;东宫印章,太子指纹; 举票对光,可见水印;若有伪造,送官重治。” 下方是裕东钱庄的地址和每月、每日开门营业时间。。 罗日臻再看看下面几张,分别是“纹银贰拾两”“纹银伍拾两”“纹银壹百两”的银票。他仔细看了印章和指纹,又举起银票对光望了望,隐约看见“裕东”两个大字,不由得惊叹道:“这纸造得精巧,实在罕见。有了印章、指纹、水印,要想伪造,是不可能的。” “未必。这水印技术,并不太难,自宋朝就已经有了。唯有指纹,难以伪造,但是日后银票多了,孤按手印也按不过来,必须另想办法。但是,只要一两年内无人伪造,大明就已经太平,我们可以不断提高造纸和印刷工艺,使伪造者跟不上。” “殿下英明。”罗日臻躬身称赞。 田存善忍不住问:“小爷,这银票与宝钞有何区别?” “区别甚大。宝钞的信用,早已破产,几乎无人肯用。原因在于印制宝钞没有储备金。我们印制银票,却以现银为依托,一百两银子,最多发一百二十两银票,决不滥发;而且暂时一百两银子只发一百两银票,也不通过朝廷强行推广,而是自由使用,将会建立起良好的信用。” “奴婢还是不懂,世人都觉得现银在手才算安心,又有几人会‘携银兑票’,何况还要每张票收取五毫银子?这银票如何才能发出去?” 朱慈烺笑了:“你问得好。孤出宫筹饷,也有若干日子了。既然筹到了银子,当然要拿出来,孤很快就会向父皇上交十万两饷银,这银子,全部以银票的方式交上去。” 田存善期期艾艾地说:“奴婢愚钝……如今四处缺饷欠俸,皇爷收到银票,必然立即就要发饷发俸,拿到银票的人,必然立即来兑银子……这……” 朱慈烺望了望罗日臻,说:“罗掌柜能为田公公解疑答惑吗?” 罗日臻犹豫了一下,说:“殿下高瞻远瞩,非微臣所能揣测。但是对殿下布局银票之意,略有浅得。斗胆为田公公解答一二。”然后恭敬地对田存善说:“田公公,殿下现在送上十万两银票,哪怕被全部兑换,也是好事。使京城人人皆知裕东钱庄的银票,真实可信,十分好用。必然会有商家想到:既然银票能确保即到即兑,携带使用又如此方便,倘若有人拿着银票上门买卖,收取又有何妨呢?” 朱慈烺插话道:“孤马上和京城各家商铺打招呼:收到银票,可以随时到本店兑取现银。用银票到皇店购买水晶琉璃珍器,每张银票面值上浮五毫现银。” 田存善“哦”了一声,说:“如此一来,银票信誉必然建立,这是宝钞远远不能比的。必然会有少许商人,携银兑票……” 罗日臻又说:“秉公公:携银兑票的商人,一时间也许寥寥无几。但是,银票信誉建立以后,裕东钱庄就可以拿着银票,去各处商铺购买物资。总有一天,不止京师,天下通衢街市之人,都对裕东钱庄的银票习以为常,乐于使用。届时,太子将能控扼天下白银……” 田存善这才算真正明白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向朱慈烺施礼赞叹说:“小爷深谋远虑,奴婢不及万一!” 朱慈烺却深深看了罗日臻一眼,心道:“此人可以大用。若干年以后,他可以担任大明央行行长。”站起身来,提笔在案上信手写了一行字: “信誉乃银票根本,无信则票同废纸。坏信之道,无过滥发。” 搁笔之后,对眼前所有人等说道:“这句话,你们务必谨记在心。而且,孤将来要将此语列入祖宗家法,代代君主必须严格遵守,不得违犯。” 在场人等,个个都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朱慈烺抬头望着虚空的远方,庄重地说:“孤布局银票,根本之图,并非眼前之利。而是着眼将来,控制天下货币,重建大明金融秩序。” 35.陕西危局 朱慈烺回宫以后,立即有太监汇报:“皇爷有旨,召小爷去文华殿。” 文华殿内,崇祯正在与数十名大臣讨论陕西局势。朱慈烺知道,自从得知潼关被攻破的消息后,朝廷一直在讨论如何收拾陕西的局面,但是并没有什么得力的措施可以施展,因为无兵无饷,只能发出一些空洞的诏书,勒令陕西各地严加防守,阻遏闯贼。这些空话,有什么用呢? 崇祯一脸憔悴,鬓发又添了白丝,见到朱慈烺,立即道:“春哥儿免礼!兵部探马来报,孙传庭自潼关陷落,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白广恩逃向宁夏,高杰逃往延安!探马汇报时,闯贼已经占领华县,逼近商州、临潼,不知此时商州是否陷落?西安危急!快快与众臣一起商议应对之法。” 朱慈烺接过探马军报,一边看,一边想:“若不是我力主选派侦骑,现在哪里能知道前方战况?在原来的历史上,西安陷落,朝廷要拖延很久以后才知道!” 闯军攻占潼关以后,不断追击败退的官军,分兵占领各地。几天前逼近商州,此刻占领商州哪里还有疑问!而且,据后世史料记载,李自成攻破商州以后,尽屠城内全部大小官员,血流成河,以此来震慑官军。 朱慈烺看着战报,又望向旁边屏风上挂起的地图,那严重失真的地图让他看得头疼,许久才说:“如今潼关沦陷,兵部探马送信,必然只能从山西绕路,颇为耗时。因此现在商州必然已经陷落,临潼可能也已经陷落。临潼一旦陷落,闯军前锋定已逼近西安。” 兵部尚书张缙彦道:“亲藩秦王,有失陷的危险。” 崇祯拍了一下大腿,非常着急,叫道:“这些年屡次失陷亲藩,朕的罪过大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秦王沦于贼手!” 朱慈烺心中冷笑:那些猪一样的亲藩,大多极其吝啬,不肯打开仓库,为守城将士发饷,最后只能便宜了闯军!他们沦于贼手,完全是活该,毫不可惜。但是心里想,嘴上却说: “现在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让陕西巡抚冯师孔聚拢官军,死保西安。如果有因为征调而路过的川兵,可以直接留用,也可以增加西安城的防守力量。” 崇祯眼前一亮:“有路过川兵吗?” 兵部尚书张缙彦用惊诧的眼光看了朱慈烺一下,躬身向崇祯禀报:“启禀皇上,的确有一支川兵受征调,按时间算,可能确实到了西安附近。” “那就紧急传谕,让冯师孔留用这支川兵!” “回皇上,现在传谕,可能来不及了。只怕闯军已经包围西安,陕西巡抚难以筹措;倘若这支川兵已经与闯贼遭遇,只怕已经覆没。” “唉!”崇祯一声长叹,右手重重拍在御座扶手上。 正说着,外面传报:陕西巡抚冯师孔急奏! 崇祯打开看了看,原来是兵部探马已经一路疾驰,退到了西安,见到了陕西巡抚冯师孔,禀报了贼情。冯师孔于是就写了急奏,让兵部探马送回了朝廷。急奏上说: 闯贼已经占领陕南各州县,商州陷落;写奏章之时,临潼正在激战,西安城危在旦夕。冯师孔担心,守军不足,而且欠饷已久,恐怕难以抵挡贼军,届时可能会失陷亲藩。冯师孔本人,已经做好了与西安城共存亡的准备。 另,有一支五千人的川兵受调路过西安,冯师孔已经将其扣留,用于守城。最担心的,还是粮饷不足,兵无战心。已经准备恭请秦王,暂时先发秦王府库藏,为守城士卒发饷,以激励士气。 崇祯略略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好,冯师孔留下了五千川兵,也足以壮大声威了。至于粮饷不足,想那秦王不会不知道城破的后果,一定会开库助饷的……”说着,望向朱慈烺的眼光充满意外和赞赏:“春哥儿随口一言,竟能预见数千里外之事,如在目前。” 然后又若有所思,紧紧盯着朱慈烺问:“西安城能否守住?” 朱慈烺心中吐槽:“西安城能否守住,你老人家心里还没点数吗?你这是又想让我预言一下,可是这有必要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低头思忖,斟酌着说: “倘若秦王识大体、顾大局,及时开库助饷,振奋士气,上下一心,西安城大概能多守住一段时间,届时可以调集山西边军予以救援,或许能解围。当然,前提是山西边军还有粮饷、可以调动。”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援军,西安城无论如何也要陷落?”崇祯急切地追问了一句。 朱慈烺无可奈何,不得不答:“是的。西安陷落,是迟早的问题。但是坚持的时间长一点,朝廷筹措转圜的余地就大一点。如今多少官吏望风投降,儿臣只怕西安城内,人心不一。” “不知这冯师孔,究竟心地如何!”崇祯叹息道。 朱慈烺暗想:“恐怕你想不到,真正不可靠的,恰恰就是秦王,他不愿开库助饷,最后还投降了李自成。而冯师孔则会坚贞不屈,直至战死。” 首辅陈演道:“启禀皇上,皇上将其从待罪之中起复重用,天恩浩荡,他必然能誓死以报。冯师孔深受皇恩,一定会拼死以报,不必忧心。” 朱慈烺吃了一惊:这个平庸无才、只会拍马溜须的智障,也了解冯师孔?接着又听到: “皇上不必忧心。这闯贼与秦军连战之后,必定伤亡惨重;打到西安城下,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只要援军一到,顷刻化为齑粉!” 朱慈烺放心了:“果然还是废物。” “陈先生,”崇祯拉下了脸,“君前岂可空言浪对?前几日潼关失守,你说‘闯贼入陕,必然贪享子女玉帛,如虎入牢,不日殒灭’,而如今贼军在陕西猖獗如此,何曾有殒灭之相?此刻又说贼军成强弩之末,又以何为证?此外援军又在哪里?” 朱慈烺感到无语:这样的首辅,尸位素餐,大明如何不亡?说到底,还是崇祯识人不明!心底暗暗喟叹了一声。 陈演遭到训斥,也不羞恼,坦然自若,躬身道:“皇上圣明!微臣愚钝,唯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切依赖圣裁独断而已。” “朕还指望着先生辅弼,匡扶拯救!”崇祯一脸失望,又转向张缙彦:“本兵说说,如何组织援兵,救援西安?” 张缙彦无奈地说:“现在保存略微完整的,无非是山西边军,然而也是缺兵缺饷已久,守城已是艰难,出兵入陕更是置身险地。若是强令山西各镇出兵,只恐半路溃散;纵然进入陕西,也难逃孙传庭之败。” 崇祯双手一摊,沉痛地叹息着说:“陕西局面,如何危殆至此!真的不该强令孙传庭出关,朕好悔……” 朱慈烺吃了一惊:崇祯还知道后悔认错? 36.焦头烂额 崇祯说悔恨的时候,望了一眼朱慈烺。 朱慈烺想起崇祯创造的一项纪录,顿时相信他是真的后悔了。崇祯创造了古代帝王下罪己诏的最高记录。到目前为止,崇祯已经下了五次罪己诏,明年还要再下第六次罪己诏。每一篇罪己诏,都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连后世的满清皇帝顺治,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祭祀崇祯陵墓时,想起崇祯的壮烈殉国,不由得号啕大哭,泪如雨下,拍着墓石大喊:“大哥!大哥!我与你都是有君无臣!” 想起这些,朱慈烺心中苦笑了一下。 只见兵部侍郎张凤翔站出来说:“皇上,此时最要紧的,是先回复陕西的急奏,不可延误。至于兵饷,容后再议。” “好吧,尽快回复,着令冯师孔统率陕西所有军务,坚壁清野,死守西安,不得失陷亲藩。到京的兵部探马也要给个回复,让给他们继续打探,及时汇报!”崇祯打起精神说。 想了想,又说:“四川、山西,都要严密戒备,防范闯贼流窜劫掠。在廷的大小臣工,凡有可以强兵足饷、用人灭贼的策略,都可以各抒己见,及时奏闻。” 这时,吏部尚书李遇知站了出来,启奏说:“皇上,这些年来,孙传庭在陕西练兵措饷,秦中民力已竭。此时须任命新的三边总督,联络宁夏、固原、甘州、延安各抚镇军队,收拢三边精锐,控扼关隘,相机进剿。” 崇祯点头称是,问:“此时谁任三边总督合适?” “臣推荐余应桂。”李遇知说。 崇祯沉吟了一下,道:“余应桂多年前获罪下狱,但他确实也是可用之才。当此用人之际,理当起复。”立即大声说:“传旨,起复余应桂,任其为陕西三边总督!”立即有人应声而去拟旨。 李遇知又说:“当此关头,陕西三边总督若是空手赴任,于事无补。须带饷银、护卫上路。” 户部尚书倪元璐闻言,立即启奏:“户部府藏空虚,已经没有饷银。为今之计,只能请皇上发放内帑。” 首辅陈演立即附和:“臣附议。” 李遇知、魏藻德、范景文等大臣也纷纷附议。 崇祯一咬牙,说:“内库岂是取之无尽的聚宝盆?内库也将空了。朕可以出内帑一万两,其余还需要各位臣工尽心筹措。尤其户部,还要想方设法,尽力搜剔,不急之务,尽量停办,以保证军务。总不能朝廷之事,尽由内帑支撑!” 倪元璐勉强应声:“臣将再三清点府库,设法筹措。” “至于护卫,可派京营三千,保其入陕。”崇祯又回到陕西三边总督上任的问题。 总督京营的襄城侯李国祯说:“启禀皇上,此时京营能派出护卫的士卒,顶多一千。” “一千无济于事。京营三千人都派不出去了吗?” “京营勇士,历经再三拣选,所剩老弱居多,今年春夏,又因瘟疫流行,病殁不少。而且欠饷多时,如今派差远行,必须补发饷银粮草,所以最多只能派出一千。若要多派,须增发内帑。” 崇祯无奈地说:“那就派一千吧!” 殿外一个太监小跑着进来,跪地汇报:“皇上,左良玉快马急报。” 崇祯脸色一紧,道:“呈上来。”看罢怒道:“催饷,催饷,又是催饷!他在湖广屡次劫掠,所过残破,还没有吃饱吗?” 左都御史李邦华站出来说:“皇上,左良玉纵兵劫掠,为害百姓,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南中物议早已沸腾!朝廷虽然怜其勇而用之,但是不可任其劫掠以补充粮饷,否则一坏朝廷声誉,二成割据藩镇,三则逼良从贼。还是要让南都设法筹集粮饷,补充军用,以免各地将帅都以缺饷为由,肆意妄为。” 陈演问道:“武昌乃是物资富集之地,他收复武昌之后,没有得到粮饷吗?” “献贼从容撤退,想来不会遗留粮饷。”李邦华道。 崇祯沉重地叹息一声道:“各处都在催讨粮饷,朝廷连年加征加派,民命不堪。诸位臣工也没有开源良策,唯知向朕催讨内帑。然而内库利源绝少,早晚坐吃山空,长此下去,国将不国!” 陈演向魏藻德使了个眼色,魏藻德说:“如今财政艰难,入不敷出,户部责任最大。户部若没有得力干臣运筹,粮饷必然不足。掌户部者,首要熟悉钱谷。不谙钱谷者执掌户部,国用岂能充足?” 倪元璐心知他的矛头指向自己,于是出班请辞:“启禀皇上,微臣倪元璐本是词臣,不熟钱谷,如今天下纷扰,四处缺饷,而微臣无计筹措,不能开源,唯知节流,实在是尸位素餐,有负圣恩。愿辞去此位,以待贤能。” 陈演嘴角带笑,魏藻德面带得色。 崇祯道:“倪先生,当此之时,纵然管仲、陶朱复生,能有甚么开源之策?天下还有多少利源可供朝廷取用?民力竭矣!节流乃是稳妥之计,只要清廉自持,减少耗蠹,国用岂会不足。安心做好户部之事吧!” 然后瞟了一眼陈演,说:“到如此地步,万万不可再持门户之见,明争暗斗,虚耗国力!大小臣工,都要齐心协力,出谋划策,共度时艰。” 陈演微微垂首,心如鼓响。 倪元璐谢恩,又说:“微臣虽无开源之计,但近日对铸钱之弊颇有心得。从古至今,铸钱本是朝廷重要利源。然而十几年来,私铸盛行,世上流通尽为私铸之钱。自古钱币未有驳杂如今日者!不仅影响朝廷收入,而且为害小民日用。如今集市,三千文钱,仅能兑一两银子,民生之艰难,可想而知!” “微臣请求严禁私铸,严查私钱,通行之私钱一律回收重铸。如此,则铸钱之息尽归朝廷,必能纾解财政之困。” 崇祯点点头:“整顿铸钱,时有大臣奏闻,多年前也试过。然而此事牵涉甚广,查禁私钱尤其艰难。若是太过严厉,商人往往一同罢市,影响小民日用。此事必须慎重。” 魏藻德急忙称赞道:“吾皇圣明!查禁私铸,整顿铸钱,须待四方已定,国家太平,方可从容筹措,周密行事。当此之时,贸然行事,必然骚扰街市,甚至激起民变。” 倪元璐听罢,只好道了声“臣愚钝”,躬身而退。 崇祯歪靠在龙椅上,紧紧抚着额头叹息道:“成祖之时,天下户数不及当今一半,然而岁入、兵额远胜于今;北征蒙元五次,数十万大军出塞,横扫大漠;南下重洋七次,数百宝船直闯天涯,扬威异域。那是何等荣耀!那是何等威风!我等后世君臣,不如先人远矣!” 大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反应。 崇祯看看他们,焦灼无奈,无力地发出了一声“唉!”,太阳穴沉沉作痛;在乌云笼罩的痛苦之中,忽然听到一句清脆明亮的话语: “启禀父皇!儿臣今日要助父皇一臂之力,为父皇分忧!” 37.圣心大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朱慈烺身上。 一些人小声议论,如蝇声蚊语:“咦,太子要助皇上一臂之力,拿什么帮助皇上?”“别急,且看下去。” 崇祯却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乌云缝隙里的一缕阳光:太子此前表现神异,或许现在能拿出什么特别的办法帮助自己,就像那个兵部探马,费银不多,作用却很大,于是急切地说:“春哥儿快说!如何助朕一臂之力?” 朱慈烺躬身说:“启禀父皇!儿臣近日四处奔走,设法筹饷,已经为父皇筹到饷银——” 说着看了看大臣们,才朗声说出来:“十万两!” 崇祯大喜,一下子坐得笔直:“此话当真?” “儿臣岂敢欺骗父皇!”朱慈烺,说:“今天饷银即可缴付!” 崇祯欣喜若狂,看着这皮肤白嫩,嘴唇上仅有一点淡青色,身材如玉树临风的儿子,说不出的可爱可亲!他不由地眼眶微湿,说:“好,好。春哥儿好。”听到他的声音微变,身后太监赶紧给他递了一块锦帕,他抓过来擦了下鼻子,用力眨了眨眼睛,略略维护一下帝王仪表,抬头说:“春哥儿快过来,到朕身边来!”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在这父慈子孝、温情脉脉的时刻,破坏了氛围。 朱慈烺来到崇祯御座边上,崇祯轻抚了一下他的后背,温声道:“跟爹爹说说,这十万两银子,是怎么筹到的?” 所有大臣一下子竖起了耳朵,都想知道,这太子是怎么这么快赚到钱的。 “父皇,容儿臣先把银子交给您!”朱慈烺做了一个令崇祯和群臣都很意外的动作——从左右袖子里各抽出一摞银票,合到一起,双手捧上,说:“父皇,这是裕东钱庄发行的银票,现银暂时存在儿臣的裕东钱庄。凡有人持票到钱庄,见票即可兑换现银。” 崇祯接过厚厚一摞银票,好奇地问:“既有现银,为何印制这么多银票,多一道手续?” “启禀父皇,现银提运不便。所以儿臣特地印制了防伪银票,便于父皇拨付分发。无论吏民将士,拿着银票,都可以到钱庄兑银,钱庄见票即兑;也可以到各类商铺直接购物,商家再持票到钱庄兑银。商家还可以拿着银票,继续周转使用。因为,儿臣已经告知京城大小商家,收到银票,可以随时到裕东钱庄兑换现银。” 崇祯顿时明白了:“这十万两银子兑付以后,银票信誉日隆,我儿可以发行更多的银票,如同宝钞?” “父皇圣明。眼下必须实兑银两,以救朝廷燃眉之急。而且,银票与宝钞不同,必须有充足的白银随时兑付,才能建立起良好信誉,使商贾乐用。父皇,银票建立信誉,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毁掉信誉,只要一次不兑现银即可。所以,银票此刻之功,仅仅在于便于携带而已。” 崇祯沉思片刻,看出了银票广阔的前景,心情复杂地看看儿子,心里感叹:“吾儿真非一般人。” “父皇,这银子,是儿臣开皇店赚来的。”看看崇祯似乎还要追问,朱慈烺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以后不再有如此暴利,但每月至少五千两银子还是有的。儿臣暂时行事多有不便,若是能放开手脚,还不止这个数。” 崇祯又摸摸儿子后背,点头说:“父皇知道。” 这时,只见首辅陈演站了出来:“恭喜皇上,得到太子力助!太子殿下龙姿凤表,英睿干练,深肖陛下!” 一帮大臣都出来恭贺,看得朱慈烺心中冷笑。崇祯却十分快慰,微笑着坦然接受了恭贺,说:“人岂有生而知之者?太子立下大功,东宫各位师保,亦有功劳。不是各位先生教导辅弼,太子焉能知晓庶务,顺利办差?” 文臣听了,颇为赞同;东宫挂名师傅们听了,都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朱慈烺心中虽然觉得崇祯的话纯属扯淡,但是不得不承认崇祯的政治意识比自己想象的要强一些,只是这些文臣的样子,让他非常不爽,于是待现场静下来,他站到一旁,郑重地躬身向崇祯说: “父皇,古人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父皇为国忧心,日夜操劳,年仅三旬,竟然鬓发有丝。儿臣为人子、为人臣,深感耻辱。如今虽然筹得十万两白银,但是儿臣的耻辱之感,不减分毫。” 下面的大臣有些尴尬,阁臣尤其羞惭。“主忧臣辱”,这是在提醒大家,现在很耻辱吗? 而崇祯则紧握银票,颔首说:“太子有志气!倘若中外臣工,都如此有志气,实心任事,国势何至于此!建奴流贼,何愁不灭!” 一时间,群臣默默无语。 陈演酝酿了一下,说:“臣闻太子开设皇店,拍卖东宫水晶琉璃珍器,深为感泣。未料到竟卖到十万白银,实在出人意表。皇上也曾经发卖宫中器物以助饷,譬如来自辽东的百年山参,历代青铜古玩,得银至多不过一二万而已。由此可见,太子赤诚忠心!” 朱慈烺有些意外,这陈演还真是阴险,这话啥意思?影射东宫的用度比皇帝还要奢侈?但是,崇祯岂能不知道东宫用度如何?这番说辞,真是可笑。于是就像没听见一样,毫不理会。 崇祯看了一眼陈演,道:“先生不知实情,还是慎言为好。东宫皇店所卖之物,全为太子妙心独运,运筹帷幄,指点工匠所造,并非东宫素来就有的器物。” 朱慈烺一听,得到几个信息: 一、东宫组织生产水晶琉璃,崇祯已经知道; 二、水晶琉璃生产技术来自太子,崇祯也已经知道; 三、崇祯警惕大臣会攻击太子像天启一样沉迷于奇技淫巧、玩物丧志,所以强调“工匠所造”。 对崇祯的印象不由地又好了几分:“这老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众臣一听,又是一片颂扬之声。户部尚书倪元璐尤其高兴:“太子天赋异禀,睿智精思,世所罕见。十万两白银,虽不能改变全局,却也能解燃眉之急。”停顿了一下,说:“这十万两银子,得自意外,尤为珍贵,需用在关键处,不可四处散发,以致荒怠紧要之事。” 崇祯点头,说:“言之有理。当下最急,莫过于军饷。可以着重用于山陕,以纾解危困。” 魏藻德说:“启禀皇上:山陕兵事正急,理当为先。然京官俸禄,欠发已久。三品以上大员,尚能勉强支撑,然而三品之下官吏,尤其是清要职位,已经家无余粮,欠债度日。如今朝廷得此意外之财,可以在补充军需之余,补发部分欠俸,稍解吏员居家日用之蹙,以示皇上体恤文臣之意。” 崇祯思忖了一下,说:“所言甚是。由户部统筹。”然后舒了一口气道:“太子深慰朕心。然其身为储君,天下将来都是他的,朕无物可赏。唯有允其所请,放开手脚,一展抱负!” 38.自讨没趣 兵部尚书张缙彦站出来说:“启禀皇上,各处军情,还需议论处理。不急之务,容后再议。” 崇祯点头:“太子进献十万银子,虽然不能扭转全局,却也大为有益。现在继续议论军情。” 于是君臣又继续议论起四方军情。事务依然繁杂艰难,可是崇祯的眉头,不再像太子献饷之前皱得那么紧。十万两银子,不能化解崇祯的全部痛苦,却给他带来了慰藉和希望,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了一丝泉水,虽然不能解渴,润喉还是可以的。 崇祯不时地抬眼望望朱慈烺,似乎想听听朱慈烺的看法,没想到朱慈烺一脸平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过了会儿,崇祯渐渐忽略了他的存在。 朱慈烺不想再随便发表意见。溃烂的河南陕西,已经病入膏肓。西安城很快就要陷落,现在朝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朱慈烺也没有办法,除非已经练成十万精兵,不,一万精兵,就足以扭转局面,然而有一万精兵吗?没有。那么,就好好听着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关键之处,轻轻着力,适当改变历史。 更关键的是,十万两银子,必须换到一些想要的东西。 忽然群臣之中有个人引起了朱慈烺的注意,略一思忖,想起那人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只见他身形不动,眼珠却咕溜溜直转,和陈演、魏藻德眉来眼去。朱慈烺想了想这人的事,有些恶心。崇祯十七年二月,李自成攻入山西,剑指北京,时局十分危险,崇祯想南迁,授意李明睿上奏议论。光时亨却大义凛然地激烈反对,堵死了崇祯南迁的可能。 崇祯当时就气得想杀了他。他为什么这么不怕得罪崇祯呢?因为他是陈演的人,如果崇祯南迁,陈演必然要留守北京,生死难料,所以授意光时亨对南迁之议发动抨击。然后李自成来了,光时亨又带头投降,实在可恶! 朱慈烺看他,他也和朱慈烺视线对碰了一下,瞬即转移,然后出列奏事: “启禀皇上!太子体天格物,至孝纯仁,尚在冲龄,就能为皇上分忧,筹银十万两,纾解国困,也算是旷古未有之事,实在可喜可贺。” 朱慈烺暗道,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只听得光时亨继续说道:“然而身为储君,还是以读书修身为要。前番皇上令太子暂停讲学,为国筹饷,也是历练之道。然而,经书不可久疏,学业不可久废,否则何以学就圣君之道?如今筹饷之事,已建功效,正好可以功成身退,覆旨交差,回宫笃学。至于皇店,钱庄,以及珍器制造之坊,都可以交给工部,选派可靠人手提督,以保持这一利源。此为两全其美之道!” 要我回去读书?把皇店生意、钱庄、水晶琉璃作坊交出来?做梦。朱慈烺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看到朱慈烺平静的表情,陈演、光时亨都有点意外: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怎么如此沉得住气?他若大发雷霆、咆哮朝堂,正好可以抓住不放,指责他“疏于学问,性情异变”,把他逼回宫里读书。 再看看崇祯,也是不为所动的表情,陈演心念一转,说:“臣附议。不过臣以为,太子经营的皇店,钱庄,以及珍器作坊,也可以交给皇上,归为内库,皇上再从中官之中,尤其是司礼监之中,另择亲信提督,如此更为稳妥。” 王承恩侍立在旁,闻言大怒:太子急于建功立业,你们却想夺了他的差事,自寻死路也就罢了,还想把火引往司礼监,究竟是何心思?太子圣眷正隆,你们只怕是枉做小人!于是启奏道: “皇上,太子何等聪明睿智,才能开创如此产业,不满旬月就能助饷十万!奴婢以为,这并非凡人所能为。我等中官,岂敢妄自尊大,不懂装懂,荒废太子产业,断送皇上饷源?且司礼监日日承旨办事,本有专职,又岂能旁骛!外朝若有能臣,敢于自认本事胜过太子,不妨试试身手。唯有司礼监不敢参与!” 陈演气得七窍生烟,面子上却还要装着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一时间别扭至极。 崇祯笑了一下,道:“医家云:效不更方。太子的皇店、钱庄、作坊,由太子亲手所创,其中诀窍,外人难以领会,还是东宫属官提督最好。太子才稍微施展手脚,不可绑缚。朕还要让他大显身手,真正历练实务!” 光时亨又站了出来:“微臣斗胆,启禀皇上:太子身为储贰,乃是国家之本,理应时时处处讲求仁道,以义为先,岂可沾染俗气,以利为先?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如今虽得十万饷银,于国事小有助益,然而于太子圣德,却大有亏损。窃为太子不取也!为今上策,莫过于太子回宫读书,将一应产业交给工部。为防止产业受损,饷源中断,太子可将一应秘方、制度、人手,全盘交出,以便工部顺利接掌。微臣忝为言官,既有肺腑之言,且关乎国本,不敢不言。伏维皇上圣断。” 陈演、魏藻德面上都没有表情,心中却暗自叫好,向太子望去,只见太子站了出来,准备上奏。陈演心道:“敢出来说话就好,一旦自我辩解,就落入毂中。” 朱慈烺朗声启奏道:“皇上,光大人一番陈词,实在精彩。如今国事维艰,儿臣虽愚,也知道欲行仁义,必须‘足食、足兵’‘富之、庶之’。欲‘足食、足兵’‘富之、庶之’,唯有以实心、办实事,方能成就。正所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光大人既然如此精通义利之辩,莫若将其派往陕西,或者湖广,或者辽东,令其慷慨陈词,使闯贼束手就擒,献贼诚心受抚,建奴幡然归顺,也省了朝廷每年的巨额粮饷,解了君父的夙夜之忧,免了儿臣的谋利之举。” 不少人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光时亨嗫嚅片刻,无言以对。 “倘若光大人不敢去,那么儿臣就要问问光大人,究竟有什么好办法,能解君父之忧?” 崇祯微微一笑,瞬即正色说:“光卿身为兵科给事中,乃是言官,及时进言是他的职责。太子要有包容的气度。”然后对群臣说:“太子所言‘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也值得诸位臣工认真思考。此语切中时弊!当此之时,国家需要的是拯救时弊的能臣干吏,而不是空言塞责的书生词臣!希望各位臣工,都能秉实心,办实事,万万不可再空放大言,贻误国事!” 光时亨脸色难看至极,低头不语。 崇祯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朕刚才已经说了,效不更方。东宫一应产业,乃是太子亲手所创,非他人所能经营。朕以为,他的产业不但不能动,而且还要给予方便,让太子放手施为!” 39.出宫开府 崇祯说要进一步历练太子,大家不明所以。正等着崇祯颁布旨意,崇祯却并没有进一步说明,而是对朱慈烺说:“春哥儿说说,你想怎样继续襄助父皇?” 朱慈烺正在想:调用原来的朱慈烺记忆,已经纯熟,一时间引经据典,还真顺畅。 听得崇祯询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敢请父皇,容儿臣细细道来。父皇早已颁旨,令儿臣半年之内,暂停读书,为父皇筹饷,至今还有人未能领会父皇心意。若非父皇英明果断,这十万两饷银从何而来?” 陈演、光时亨听了,貌似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 “父皇宵衣旰食,崇俭节用,搜剔内库,以资国用,纵然是尧舜茅茨土阶,也不过如此。”朱慈烺转向群臣,提高了声音:“诸位先生大人,自秦以降,哪位君主在龙袍之下,还穿着带补丁的衣裳?” 崇祯鼻子发酸,却听见儿子语带哽咽:“孤一再想: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父皇如此忧心社稷,孤是深感耻辱,夜不能寐,椎心泣血,恨不能为父效死!不知诸位先生大人,饱读圣贤之书,目睹君父日夜忧心,究竟作何感想!” 在场大臣一起跪下,参差不齐地回答:“臣等有罪!” 朱慈烺冷笑道:“你们当然有罪!君父劳苦如此,众多大臣勋戚,依然优游宴集,啸咏自若,仿佛社稷倾覆、江山改姓都与他毫无干系。国家养这样的人,有何用处!” 语气变得更加阴冷:“尔等心思,孤全知道!待到无可挽回之日,大厦崩摧之时,只需改换门庭,依然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如今的艰难国事,当然不必放在心上。” 崇祯听着,心中十分舒畅,看看下面惶恐不安的大臣,心里真有点幸灾乐祸;看看儿子,他觉得不可思议:十五岁小儿,怎么如此牙尖嘴利,字字诛心,将来会是怎样一个英明忌刻的君主?只是御下之道,向来讲究“恩威并用”,岂能一味用威?该自己出来当好人啦!于是开口说: “春哥儿,对诸位先生大臣不可言语太甚,有伤大臣体面。满朝大小臣工,确有轻慢主上之辈,但是更多的是忠心为国之臣。诸位先生大臣,都起来吧!” 大臣们都呼啦啦地起来了。 朱慈烺躬身道:“父皇教训的是。如今兵饷俱缺,正是臣工尽忠之时,可以让诸位先生大人各凭家资,捐银助饷,以体现其为国忠心。” 这话对上了崇祯的心思,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众臣。陈演带头说:“臣无钱。且在大臣勋戚中募饷,需要慎重行事,以免有伤国体。”不少人纷纷附和,都说自己没钱。 朱慈烺微笑了一下,向大臣们拱手说:“看来在场尽是清廉自持、品行高洁之臣,银子是拿不出来的。孤确实唐突了。”转向崇祯说:“适才父皇垂问儿臣,想怎样继续襄助父皇。现在,儿臣已有答案。那就是出宫开府,以抚军例,继续为父皇筹饷,也为在场清廉忠心的先生大臣减轻负担。” 崇祯明白了,大臣也明白了,太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为出宫开府做铺垫:谁要是敢反对他出宫开府,谁就得准备捐银助饷。 王承恩暗暗赞叹:“现在谁还不开眼出来反对?有皇爷旨意在前,太子警告在后,谁愿意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 崇祯微笑着问大臣:“诸位卿家怎么看?”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站了出来。朱慈烺望见他,心想:“这老头作为监察官的领袖,倒是忠心耿耿,而且向来勇于任事,不尚空谈。他有什么话说呢?” 李邦华今天看到太子已经筹饷十万,说话又如此干练,虽然那一番诛心之论把自己也带进去了,也不过是帝王心术而已,因此心里十分欣慰:有如此英睿无畴的储君,大明肯定不会亡,甚至中兴有望!于是说:“太子诚孝,干练果断,出宫开府为君父筹饷,正是国家之幸。而且太子监国抚军,也是太祖成例。臣赞同太子之请。” 其他大臣基本都说“臣附议”。 倪元璐想的是如何落实,问:“太子出宫开府,居于何处?” 崇祯想了想:“就在朕的潜邸,信王府吧!” 朱慈烺想起后世的王府井大街,何等繁华热闹,现在还是“信王府”,其实原本是朱棣时代建造的“十王府”,专门给那些十多岁,尚未就藩之国的未成年亲王住的;天启年间,崇祯还是信王时,居住在府中;崇祯登基以后,潜邸信王府一直空着。 朱慈烺躬身谢恩:“儿臣谢父皇恩准!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期望。” 太子出宫开府、监国抚军的圣旨很快拟定颁发了,着令东宫属官参随辅佐。 回到端本宫,朱慈烺召开东宫会议,说:“父皇已经下旨,令孤出宫开府。”田存善为首的一班东宫人等个个喜形于色,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东宫的权势会大大扩张,他们的利益也将水涨船高。 “你们接下来的首要任务,是打扫信王府,孤今夜就要搬出去。” 田存善大吃一惊:“小爷,信王府空置十几年,必须修缮,否则不能入住。” 朱慈烺脸色一沉:“现在国事到了什么地步,孤还要讲究享受?先把寝宫打扫出来,把这里必需的东西立即搬过去,不急之物,慢慢再搬。”又对东宫侍卫领班周镜说:“你带人过去清理侍卫住所、值房,今夜就要准备在信王府当值保卫。” 田存善、周镜躬身领命。 “至于端本宫,只留下若干精干之人,负责联络,其余人等,全部准备陆续搬出去。” 田存善惊疑地问:“小爷,我们不回来了吗?” “孤,不会再回这里了!”朱慈烺斩钉截铁地说,心想:好容易才出去,还回来干什么?明朝的命运,将大大不同了。最不济,我也要悍然南迁,不会再让朱由崧那头猪建立弘光政权,断送南明! 东宫一班人听了,则是面容肃然,从此追随太子,将是另一番景象,不会再这么平淡安稳了。 “你分派好任务,各负其责。下午酉时之前,孤必须知道:一、王府寝宫打扫好了没有;二、孤的必要之物,搬好了没有;三、随侍之人,安顿好了没有;四、侍卫住所、宿卫,安排好了没有;五、各科室搬迁好了没有。如有差错,必须重重责罚!” 众人一起应声领命。 朱慈烺想了想,又对田存善说:“你先去分派任务,等会儿孤与你商议留守之人。” 田存善忙碌半天,才额头带汗地进入太子书房回话。朱慈烺道:“留守之人,表面上只是洒扫而已,实际上,要为孤留意宫内动静,联系各方,所以必须心思缜密。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有可靠之人负责此事。” “好,孤要去拜别母后、懿安皇后,你让此人随侍孤左右。” 40.悲喜深宫 坤宁宫。 周后午后小憩,忽然听到传报,懿安皇后来了。她赶忙出去施礼迎接,笑着说:“老娘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要抹骨牌,叫人传一声,我也就过去了。” “你还有心思抹骨牌。”懿安皇后没好气地说,“太子这么大个事,你这当妈的真放得了心。” 周后一惊,急道:“春哥儿又出事儿了?”随即向刘宫正投去疑问的目光,刘宫正摇了摇头轻声说:“还未接报。” 懿安皇后坐定,笑靥微绽,说:“不是出事,是要出宫。你儿子翅膀长硬了,要飞了。” 周后松一口气,也坐下说:“皇帝允许他出宫办差,已经有些日子了。” 懿安皇后摇头:“你呀,虽然是后面的主子,知道消息还是慢的。今天哪里是出宫办差,是出宫开府,要搬出去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来看你这个妈一眼!至于本宫,就更别说了。” “啊,没听说呀!”周后讶然。 这时,有个宫女走到刘宫正身边,小声讲了一个字,刘宫正立即出去了。 懿安皇后说:“外头上午定下的,旨意也刚刚出来。春哥儿出宫开府,以监国抚军例,入住信王府,东宫属官参随辅佐。等会儿就要传到你这儿了。春哥儿肯定要来辞行拜别,你听听他怎么说。” “搬到信王府?那地儿多少年没住人,不好好修缮能住吗?而且,这出去多久才能回来拜见咱们?”周后眼睛红了。 懿安皇后一摆手:“拜见会有的。只是别指望还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来。大概也就十天半个月的,甚至个把月来一次吧!” 周后几乎要滴泪了:“前番允许他出宫办差,定的时间是半年。这出宫开府,又要多久才回端本宫?” “糊涂!怎么能回宫?他这是要出去帮助皇帝拯救时局,除非碰了钉子,被言官文臣赶回来!你不望着儿子在外面打天下,还望着他回来,真是妇人之见!”懿安皇后冷笑道:“闯贼践踏豫陕,献贼蹂躏湖广,建奴虎视关外,朝廷无兵无饷,这宫里日子,还能过几天?回来,回来等死?” 刘宫正进来了,说:“启禀娘娘,皇爷果然下旨了,让小爷出宫开府。” “允许他出宫办差才几天,怎么又闹这一出?” “回娘娘的话,小爷已经为皇爷筹到十万两银子,一下子拿出来了,据说皇爷都高兴得掉眼泪了,当即允许他出宫开府。” “十万两银子?”周后睁大了杏眼,“前些日子听说他要了个破旧皇店重新开张,才几天怎么就赚了十万两银子?” “奴婢不知。” “本宫倒是知道一点。”懿安皇后说,“他不知在哪里制造了一批水晶琉璃做的酒盏、如意、菩萨像,一晚上就卖了几千两银子。卖到现在,十万两银子大概是有的。” 周后惊奇地说:“这是如何办到的?” “呵呵,你生的儿子,连你都不知道他多有本事。”懿安皇后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造出来的,实在神奇。不管怎么说,十万两银子,皇帝该是多么高兴啊!至少能办桩大事儿,支应几天了。” 周后一时间只知道笑。 懿安皇后也笑,感叹道:“自从雷电之夜后,这孩子变化太大了。奇事一桩接一桩的,照这个样子下去,大明朝会有点起色的。这些年,皇帝也不容易,得有个帮手了。” 周后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也是提心吊胆的,皇上到我那里,总是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半夜里经常惊醒,喊打喊杀。自古皇帝,哪有他当得这么苦的?” “娘娘,小爷拜见!” “快传他进来!”周后急得站了起来。 朱慈烺进来,从容拜礼:“孩儿叩见老娘娘,母后!” “快起来,我和你母后正在谈你出宫开府的事儿呢!坐下!”看到太子沉稳叩拜的样子,懿安皇后、周后都笑逐颜开,急切地要和他说话。 “原来您二位都知道了。老娘娘,母后,孩儿是来拜别辞行的,今晚就要出宫住到信王府。”朱慈烺在两宫面前的锦杌上坐下说。 周后“啊”了一声,忙问:“这么急干什么?”懿安皇后也说:“信王府还要打扫修缮布置,哪能马上住进去?” “孩儿是出去为父皇办差的,不是出去享受的。王府寝宫打扫打扫,侍卫驻扎到位,就可以住了。比起当年太成二祖驰骋天下,风餐露宿,爬冰卧雪,我这已经是如在天上了。” 周后和懿安皇后随即都红了眼圈。懿安皇后用锦帕擦擦眼睛,说:“这孩子,才多大,懂事得让人心疼。” 周后强忍着眼泪说:“你这出去,身边人服侍可能尽心?仓促之间,膳食、茶水、床铺,恐怕奴才们办不好。” “没事的。”朱慈烺笑道,“他们跟着孩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事如果都办不好,早就该赶出去了。”又说:“孩儿带了几件水晶琉璃器物,给老娘娘和母后赏玩。” “看看,我们正奇怪你怎么赚的银子呢!”懿安皇后笑道。 外面的两个年少太监捧着匣子进来。朱慈烺接过,放在桌案上打开,说:“献给您二位的都一样:如意两柄,弥勒佛一尊。” 两后拿起晶莹透亮的如意,再看看透明的弥勒佛,都赞叹不已:“果然美妙!比水晶还要通透亮堂。”周后问:“春哥儿,这是在哪里,怎么造出来的?” 朱慈烺笑道:“孩儿找人,在外面用各种沙子烧出来的。” “沙子烧出来的?不可思议。”周后叹道。“你是怎么知道配方的?” 朱慈烺早已想好了说辞:“东宫藏书无数,孩儿以前看见过这个配方,后来找不到那本书了,就凭着记忆写下大致配方,让外面工匠反复试验,做了出来,反而比书中记载的还好。” 懿安皇后笑道:“人言‘书中自有黄金屋’,此言不虚。书找不到了,你却做得更好,也是天数。” 周后恍然大悟,道:“这一切,原来都是天数啊!” 朱慈烺笑笑,郑重其事地说:“儿臣出去以后,端本宫还会有人留守。里边的事儿,他负责汇报给孩儿。” 周后望望懿安皇后,懿安皇后正色道:“春哥儿心思缜密,想得周全。老娘娘是不管事儿的,但是凡有关春哥儿的事儿,不能不问。谁留守,等会儿叫他来,让老娘娘身边人也认认,以后有话也可以递上。” 周后放了心,对刘宫正说:“你也认认。” 朱慈烺对外面说:“单鄂,进来。”只见一位面容肃穆的年轻太监进来了。刘宫正一看笑了:“他正是我们布在东宫的人。雷电之夜,就是他报信的。” 朱慈烺有些意外。单鄂向他躬身道:“小爷,奴婢是奉娘娘之命,在东宫暗中照应小爷的。” 朱慈烺点点头,说:“母后的人,当然是可靠的。以后你就按照既定方针办事儿。” 又谈了些事,朱慈烺告辞。周后恋恋不舍,懿安皇后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让他去吧!何况他还在京城。” “孩儿走了。”朱慈烺退出坤宁宫,大踏步而去,头也不回。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周后再也忍不住,掩面抽泣。懿安皇后轻轻拢住她:“不要哭,你生的是好男儿。”说着,自己的眼泪却也扑簌滴落;周后扑在她的怀里,呜咽起来。 41.东宫侍卫 朱慈烺站在信王府门口,看着夕阳的余晖给面前陈旧沧桑的王府涂上黯淡的灰黄,渺远的天空飘着几缕火红的云,像淡淡的血痕。 信王府占地广阔,树木蓊郁,屋宇繁多,在沉寂十六年之后,再次迎来了大批人群,惊起一群暮鸦,在空中盘旋鸣叫,听上去说不出的苍凉。 呵,这就是1643年的时空,这就是崇祯十六年的明朝!沉重的历史感压得朱慈烺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吁出长长一口气,又感觉到一股颓败陈腐的气息从王府里沉甸甸地压了出来。门前大街上还不时地有行人匆匆走过,他们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或赶着骡马,或空着手。 他们大多会看一眼王府门口这群鲜衣华服的人们,继续走自己的路。 “你们,不知道命运!你们,不知道未来!”看着这些匆匆而过的人影,朱慈烺心里呐喊着,“没有我,你们注定会成为任人蹂躏的亡国奴!” 田存善的声音打破了朱慈烺的遐想:“恭迎小爷,王府寝宫书房已经打扫布置完毕。” 朱慈烺环视周围的人们,心想:“你们谁知道我要征战天下,改变那悲惨的华夏未来?” 他一提袍子,挺起胸脯,向大门里面走去。左边是东宫侍卫领班周镜,右边是东宫典玺田存善。 “周镜,东宫侍卫现在有多少人” “回小爷,六百人。” “住处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现在二百人当值保卫,四百人还在清理住处。” 朱慈烺点点头:“听着:一个时辰以后,孤想了解这六百人的大致情况,你去准备一下。到时间,到书房来向孤汇报。” 周镜躬身领命而去。 “田存善,王掌柜那边情况如何?” “回小爷,账单、情报单已经送来,已经锁进密匣里,在书房桌案上——桌案布置与端本宫一样。” “会议室、刻板室布置好了吗?” “回小爷,已经随时可用。” 朱慈烺在书房桌案前坐下,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是自己的空间了,不再像端本宫里,始终被崇祯的气息和威严笼罩。这里虽然有点潮,有点霉,但是让自己感觉踏实。 打开皇店账单看了看,这几天裕东皇店每天能收入五百多两银子,卖出的多是笔架、门帘、酒杯和茶杯,还有果盘和小鱼缸,弥勒像和关公像等大件少有人买。下午,宫里内库来人,用银票兑走了一万两白银。 朱慈烺暗想:“宫里竟然信不过银票,还要来兑现银。应该使用出去,让商家来兑现银。老爹手上还有九万两的银票,可供各部分配使用,希望能在市面上略微周转一下,也好让更多的人见证一下银票的信誉。” 打开情报单看了看,近期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在皇店附近出没探望,今天下午,东宫詹事项煜去了皇店左瞧右看,没买东西,又进了钱庄看了看,一言未发就走了。 朱慈烺写了个回复:“来件已知悉,一切照常。”盖章后亲手封藏好,放在一边,等明天早上由田存善负责发出去。 周镜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向朱慈烺汇报六百侍卫的成分:勋戚子弟,占六成;锦衣卫子弟,占三成;腾骧四卫选锋,占一成。 “日后如果孤领兵征战,这六百侍卫能有几人能跟着孤驰骋沙场,冲锋陷阵?”朱慈烺盯着他问道。 周镜嗫嚅答不出来。 “你能吗?” 周镜摸了一下额头,期期艾艾地说:“誓死追随保护小爷!” 朱慈烺微微一笑:“说起关系,你是国丈大人的侄儿,也就是孤的舅舅。但是孤的侍卫领班,没那么好当。孤没有生在太平岁月,注定不能安享尊荣。所以,孤的侍卫,必须能征善战、悍不畏死。” “当然,没有天生的战士,战斗力都是练出来的。从明天起,东宫侍卫就要开始加紧训练,以上阵杀敌的标准来练!” 周镜惶恐地说:“遵……命。”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上战场。孤会从中挑出一些精锐,亲自训练,作为教官。所以,你让他们精神点,精锐会有额外的奖励!” “另外,孤要扩充卫队,凑够一千人。为了便于拣选,要略微招多一点——招募五百人。” “这五百人,孤的要求如下:一、健康无残疾;二、识字,识字多者优先录取;三、年龄全部在二十岁以下。” “识字,才能学习古今战法,及时总结战斗经验;年轻,才能按照孤的要求,去塑造灵魂。” “你组织四十人,准备四出分区分片为孤招兵,每人招十几个人,回来再次拣选,略加淘汰。标准和要求,都写在这里了,刻板室明日会雕刻印刷。招来一个合格的侍卫,奖励二钱银子,符合的标准越高,奖励越多。”说着递过去一张纸说。 周镜双手接了过去,认真阅读,然后小心地折叠收在身上。 第二天一早,朱慈烺就出现在侍卫营房门口。“你们比孤起得还晚。”看到侍卫慌慌忙忙、陆陆续续从营房冲出来,朱慈烺冷冷地对周镜说。 周镜气喘吁吁地说:“回小爷,明日绝不再有这种事。” 朱慈烺面无表情地说:“按照规矩,一样一样地操练给孤看。” 周镜组织侍卫们站队列,简单变阵,然后演练长兵器,再演练短兵器,最后演练开弓,但是没有射箭。因为第一箭矢不足,第二还没有竖起鹄的,也就是箭靶。 看了一个时辰,朱慈烺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花拳绣腿,金玉其表。”待周镜命令侍卫整队停歇,自己满头大汗地走过来请求训话,朱慈烺大声道道:“孤只想告诉你三句。” “一,时刻准备着,明天上战场!” “二,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三,贪生怕死者,莫进东宫门!” “五天之后,孤要组织比武。综合考绩前六十名,每人赏银十两;第一名加赏三十两,共四十两。” “好好练吧!” 临走之前,朱慈烺对周镜说:“招兵之赏丰厚,必有多人愿意外出招兵,务必选择品行端正、有家业者派出。新兵招来之后,孤会派人询问,甚至直接交谈,若有欺诈克扣之事,招兵之人一律乱棍打死。” 午饭后,周镜点选了四十个识字的侍卫,集中一室训话道:“你们多赚一个月饷银的机会来了!奉太子之命,拣选你们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招兵。招兵条件、待遇,奖励方案,都在纸上,你们仔细看看,可不是随便拉人就可以的。” 招兵方案发了下去,一个侍卫眼快,先看清了招兵待遇,大声说:“如此待遇,招兵有何难处?月饷二两,安家费十两,谁不想来?”众人纷纷附和。 周镜叱道:“你再看看招兵条件。” “识字一千以上,有功名者优先。年龄不得超过二十,有功名者可放宽两岁。身高不得低于五尺三寸,有功名者可放宽五寸;视力需能读出一丈五尺外的蝇头小楷……”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低声道:“如此条件,不太容易。”周镜又说:“为了防止年龄作弊,需要当地里正作保;测身高,布尺已经准备好了;测识字、测视力,一千字蝇头小楷一张。其它文书若干,以作证明。” 周镜忽然提高声音说:“你们也别忘了,还有一张《奖惩条例》。奖励固然丰厚,惩罚也是严厉。待你们招兵回来,必有人贪渎犯规,届时,太子请大家一起观赏乱棍杀人!” 42.积年老吏 东宫侍卫营派出了四十名侍卫外出招兵。按照太子规划,每人都雇了一辆马车,车上载着东宫刻板室印刷的宣传材料、体检工具和相关文书。内城有四人负责,外城八人负责,城厢四人负责,剩下二十四人分负责京畿各县。 城内、城外、乡村的基层组织分别为坊、厢、里,招兵侍卫每到一坊、一厢、一里,先向坊长、厢长、里长打听当地读书人的名单,初步记录他们的年龄、举业、住址。然后亲自上门投递招兵资料,解释招兵待遇。 东城思成坊坊长袁阳灿年过五十,身材矮壮,胡须三缕,言语不疾不徐,声音清晰洪亮。他认真听完上门的东宫侍卫弋桑志所说的话,看了加印的文书,微笑着说:“东宫来本坊招选侍卫,乃是难得好事,下官岂能等闲视之?参加童试的人,须本地出具甘结,所以下官全部知晓;然而未曾参加童试的童生,本官就未必知道。不过没关系,下官可以安排人手,将军爷手中招兵文书,抄成大字,贴到各个胡同口。否则,生员以上读书人恐怕招不到几个。” 弋桑志随意地一拱手,随口说:“多谢!这事你想得周全,待事情办好了,我会向太子禀报,说你用心为东宫办差了。” 他只是一副有口无心的样子,袁阳灿心下却一动,说:“那就多谢军爷!”先起身招呼人手,开具本地有功名书生名单,抄写招兵布告;然后坐到弋桑志面前,也用不经意的口吻说: “小人虽然只是一坊之长,不入流的微末小吏,但是也曾在东城兵马司当过差,前几年才回家任坊长。衙门事务,地方人情,下官没有不熟的。” 弋桑志喝着香茶,吃着酱肉、果脯等点心,对一个小小坊长说的话,不太在意,只是“嗯嗯”两声。 袁阳灿试探着说:“太子此番出宫抚军,想必是要做大事的,军爷在太子近侧,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军爷办差能力,必得重用,将来从龙之功,是少不了的。飞黄腾达,也为期不远。” 弋桑志停住了,原本玩世不恭的脸上生出一些希冀和神往,过了会儿又颓然说:“未必。太子出宫要做什么大事,本官也不知道。不过督促我等练兵,真是累死人。难道真的还要到战场上砍人头立功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接过抄好的名单,说:“本官要去挨户投递文书了。” “军爷,这跑腿的事,不妨让下官的人手去办,传话叫那些有意任东宫侍卫的书生,明日都到小人院子里集合,事情也好办一些。”袁阳灿说。 弋桑志犹豫了一下,说:“不行,周领班反复交代说,太子明令,对有功名的生员,必须亲自投书,而且要礼节周到,以示太子诚意。若有敷衍误事者,八十军棍!”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站起来准备出门。 袁阳灿赞叹了一声:“太子门下,果然雷厉风行!”说罢跟了上去,说:“军爷路线不熟,下官斗胆陪着军爷上门投递文书,帮忙招揽,也便捷顺畅一些。” 弋桑志非常高兴:“好,你真的用心了!” 袁阳灿带着东宫侍卫,钻胡同,过巷子,敲门推户,到天黑才把文书投递完毕,竟然有四个秀才被袁阳灿说动,愿意去东宫担任侍卫,约好明天去坊长家参加体检;其余大多数只是收下而已。 弋桑志擦着汗对袁阳灿说:“你的名字,本官记住了。感谢你派人张贴布告,陪本官忙了一下午。差事办好了,本官一定把你的名字报上去。按太子要求,本官要去住店了,明日到府上考核士卒。” “下官寒舍还算宽敞干净,军爷若不嫌弃,何不就住在寒舍?也好喝两杯小酒,说说闲话,休息一夜,明日办事更方便。”袁阳灿拱手说。 弋桑志有些意动:“太子颁发的招兵条例倒是规定了,无店处可以住在人家,但是要付食宿钱。只是,这里明明有店……” 袁阳灿哈哈一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下官和军爷投缘,一见面就像看见老朋友一样亲切。到寒舍去住,也是为了办好差事。” 弋桑志也就半推半就地来到了袁阳灿的住宅。袁阳灿摆下一桌好菜,酒过三巡,两人称兄道弟放开了,无所不谈。袁阳灿听了一些话,感叹说:“太子出宫,原来是因为短短十几天筹饷十万!这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一定是天上星宿下凡。跟着星宿,老弟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袁兄,你……你……有所不知!”弋桑志舌头已经大了,“还是以前在宫里当差好啊!每日……点卯应差,轻轻松松,到月发饷——现在哪里不欠饷?在东宫当差,却是月月足额发放。如今出宫,进了太子府,吃住都不如以前,还要训练,日子怎么过下去?这次出来招兵,倒是还好:招到十个兵,就能拿到二两银子,等于多了一个多月的饷银……” 袁阳灿微微一笑,说:“太子欲成大事,身边必须有敢战之兵。如今招兵,就是为了练成真正的精兵。” 弋桑志眼一翻:“我可不想当那什么‘敢战之兵’。这年头,敢战之兵都死了。练成精兵?哈哈哈哈哈……这次招的都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拿得动刀枪、开得了弓弩吗?啥都不会,用‘之乎者也’去杀敌?” “太子必有妙用。”袁阳灿思考着说,“这招的五百书生,是要练成骨干,日后充当将校、书吏的。太子是要培养出一支忠心耿耿的强兵啊,其志不小……”一边说,一边想,最后正色道:“老弟,太子英明神武,立志征讨四方,再造大明,若能攀龙附凤,立下大功,将来必有封侯之赏啊!” 弋桑志头摇得像拨浪鼓:“袁兄不要开玩笑,刀枪无眼……小弟我已有妻儿,不想征战天下,只想平平安安过自己的小日子……何况,太子是不可能上战场的,我就好好在东宫当值,将来再谋个前程,为儿子挣下一份家业,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好,老弟说得有道理!来,喝酒!”袁阳灿举杯,两人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袁阳灿诚恳地说:“老兄我有个不情之请。太子开府建衙,身边各种人手都是缺的。老兄我想到太子府中谋个差事,还望老弟引见……” 弋桑志睁大了醉眼,茫然说:“老兄想当兵?你也太老了。” “老兄我当兵是不行了,当胥吏却正是火候已到。这京城黑道白道,衙门街市,哪里我不熟?太子身边,要我这样的人。老弟招兵的事,老兄我会全力以赴,帮你把差事办好。招兵招得好,太子会有赏赐;顺便找到我这样能办事的积年老吏,太子也会有赏赐!纵然没有赏赐,我日后在东宫立了功露了脸,还不时时想着老弟?” “真的?”弋桑志心动了,“我可以试试。” 43.密字当头 原来的信王府,现在太子府,终于换上了“太子府”的牌匾。 朱慈烺召集一干东宫人员,在会议室召开会议。 首先是田存善宣读会议议程,然后公布了东宫新设各科室的主事名单。随后,朱慈烺冷着脸讲话: “这几日东宫属官都来参拜,都是走过场而已,竟然无一人可用。他们基本都是词臣,只会奢谈仁义,妄谈心性,全是大言欺世,哪里会经世致用?孤暂时不需要他们参随辅佐,待东宫规模壮大,可以吸纳他们进来……誊写文稿。” “所以,刚才让田典玺颁布了各科室组建方案,各室主任全部是东宫老人。上次选拔出来的人,全部得到重用!” “东宫用人,孤唯求忠诚、实干、好学而已。第一要事,就是‘忠诚’,必须誓与孤同进退,共死生。” 田存善刷地站起来,向朱慈烺躬身拱手,大声说:“誓与小爷同进退、共死生!” 参与会议的一干人等也霍然起身,有样学样,一齐躬身拱手呼喊发誓。 朱慈烺表情沉静,举手微微下压,说:“坐下。” 待众人坐下,朱慈烺接着讲话: “第二要事,就是实干。东宫不需要空话,更不要谎话;我们需要的就是以实干求实效。” “第三要事,莫过于谦虚好学。当今之世,乃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成非常之功。在座之人,孤不知有几人是‘非常之人’,但是没关系,只要谦虚谨慎,积极好学,就一定能跟孤一起,成就不世之功!” 又是田存善带领众人响应表态。随后,他又把太子曾经赐予的“密”“慎”“实”“捷”四个字,解释了一番。朱慈烺在一旁点了点头,接着说: “如今我们东宫,财源已经小有根基,为将来的扩张壮大奠定了基础。接下来,重中之重就是培养保卫力量,进而为将来保卫皇上、拯救江山做准备。” “所以,孤立意招募新的侍卫。这数百新侍卫到来,孤将要组织人手,教导他们队列、拼刺、弓弩、火枪、火炮、骑马等基本技能,灌输忠君爱民、拯救国家的思想,而且还要培养他们指挥作战的能力,将他们培养成军队骨干——最起码也是百夫长级别的骨干,凭借他们,随时可以招募壮士,组织起数万大军。” “他们到来以后,一要营房,二要教官,三要装备。需要新成立的各科室明确分工,及时落实。” “营房好办,太子府昔日曾经是‘十王府’,屋宇众多,不缺营房。但是需要改建校场,现有校场较为逼仄,六百人侍卫使用都颇为紧张。军需室,务必加紧制造木床,打通墙壁,拆改房屋,改造校场!” 军需室主事韩谨初起身道了声“遵命”,候朱慈烺点头立即坐下。 “至于教官,孤亲任总教头,主持训练大局,而且训练其队列。至于拼刺、弓弩、火铳、火炮、骑马,各找十名精于此道的军中好手充任教头,不仅负责教导,而且要在文士的帮助下,编制教材。至于指挥,要等前面的训练初步掌握以后,集思广益,制定军中发号施令、临阵指挥的作战条令,再让所有人学习掌握。寻找教头一事,战训室务必加紧!” 战训室主事常山怀也一样领命。 “至于装备,孤已经安排军需室准备了统一的内外服装,至于枪矛、弓弩和马匹,由装备室负责筹集。而火铳、火炮,还需要孤亲自召集工匠,进行研制。装备室,你们的任务也务必加紧!” 在装备室主事骆镇山领命后,朱慈烺令会计室主任林惠泽颁布财会制度。 待任务分配已定,朱慈烺说:“东宫力量,还非常弱小,在实现拯救大明的目标之前,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无虞。别看满朝大臣文恬武嬉,他们搞起破坏来,力量还是很大的。古人云:‘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所以,一切事务,密字当头。诸位在东宫领受的一切任务,都需要严格保密。孤已经制定保密制度,现在已经发到个人手上,还要让东宫所有人等,学习执行。” 保密室主事王渊为众人分发印制好的《东宫保密条例》。 朱慈烺待众人读得差不多,补充说:“真正的保密,并不仅仅是‘不说出去’,而是要有符合身份和任务的恰当口径。不然,外出执行任务,遇人询问,岂能说‘保密,不能告诉你’?必须事先准备合理说辞,让人不起疑心。各科室尽快统一口径,上报保密室,以便审核协调。” 王渊站起来,向众人拱手一圈,说:“小爷把保密室交给了咱家,咱家不能不尽心竭力。这保密条例,关系东宫事业,乃至在座各位的身家性命,望全体同仁高度重视,执行到位。吾等身受小爷重托,也不管当初通过哪位大公公引荐提携进入东宫的,如今都要忠心为主,切不可私下通传、泄露机密、叛主背恩。否则,惩治条款昭然,杖毙都是轻的,剥皮抽筋、寸磔鼎烹、株连三族,皆有可能。” 然后加重了语气:“诸位是如何进东宫的,小爷都已知晓,记录在册;咱家会密切关注各位与宫中、朝臣的联系。诸位遭遇宫中昔日恩主及熟人询问,务必按照统一口径说话,事后必须汇报登记,以证清白,以免刑戮加身。但是,肯定有不开眼的,把条例不当回事。小爷吩咐,三个月内,东宫必须杖毙三人、活剥一人、鼎烹一人,以立重威,以肃纲纪!望各位重之慎之,传达下去,教导、约束各室下属。” 接着阴恻恻地笑了:“还有丑话咱家说在前头:宫里宫外,很多人——甚至包括各位的昔日恩主,这个干爹那个义父,已经心向小爷,其中有些人,受小爷吩咐,会对诸位进行‘忠诚测试’,故意打探东宫机密,哪位不长眼的若是不按照统一口径说话,事后又不汇报归档,届时就拿他杀鸡骇猴、立威肃纪。”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坐得笔直,暗想:“这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人,怎么被小爷养成了酷吏?” 朱慈烺接话说:“王主事的一字一句,都是孤亲自教导允准的,大家务必铭记在心。如今天下,不杀人,则不能平定。故而,孤虽在冲龄,却好杀人,只是至今锋芒未试,但愿在座诸位不要撞到孤的刀口上。孤赏罚分明,对有功有劳的人,决不吝于重赏。各位主事,除原有月银之外,每人每月加银十两。每年加银一次,每次加银不少于三两。立功者,另有赏格,百两起步,五百两、一千两各级不等。” 众人一起施礼谢恩。 朱慈烺又道:“东宫内部各室,办事者暂时以内监居多。从长远看,必须加紧培养招揽人才。尤其是熟悉各种庶务的人才。” 散会之后,周镜亲自给朱慈烺送来一封信,说:“禀告小爷,有一个名叫‘弋桑志’的侍卫,外出招兵,尚未办差归来,却先让人传回一封信件,说有一个积年老吏自荐,说自己熟悉顺天府衙门及里坊庶务,想为太子府献计效力。” 朱慈烺接过信件看了看,说:“他想为孤献计,孤倒是愿意见见他。” 44.颇为好用 京城廊房四条,山海珍酒楼。 大清早,东家郝明成就赶到了店里,这已经是多年未见的事情。他忧心忡忡,因为昨晚接到大掌柜的禀报,说崇文门大街上的裕东钱庄派人送来一张使用银票的揭帖,要求贴在柜台之内墙上。 裕东钱庄的背景,大掌柜很清楚,他不敢自专,夜里亲自去请示东家。郝明成看了揭帖,沉吟好久,说:“其实也没甚么大不了的。若是有人拿着银票来,务必打个招呼,先付账,再吃饭喝酒,然后派一个腿快的伙计,拿着银票飞速去裕东钱庄兑银子。如果能兑十成,皆大欢喜;如果打折兑银,就要客人补齐差额。” 虽然交代清楚,郝明成毕竟不放心,还是要亲自来一趟。因为山海珍酒楼的熟客,大多非富即贵,尤其是官僚颇多。官僚光顾,本是好事,但是商家最烦的莫过于使用宝钞,拿到手就贬值,直至一钱不值。幸好,这些年基本都是用现银了。现在东宫开的裕东钱庄搞的“银票”,到底像不像宝钞一样很快成为废纸一张呢? 郝明成袖手站在柜台外,盯着里面墙上贴的那张揭帖;它印制精美,上面有银票形制示意图,以及防伪识别提示。 他想起刚才在街上遇到的盛裕昌粮行东家迟德保,那家伙笑眯眯的,寒暄之后说了一句:“听说今天好几个衙门要补发欠俸,全是银票。”他附和道:“是啊是啊,朝廷恩典……今天天气真好……” 迟德保胡子一翘,说:“是不是恩典,要看这‘银票’比宝钞好到哪里去。” 郝明成装作恍然大悟:“原来迟老板今天是为这个来店里的,不放心哪?” 迟德保哈哈一笑,声如公鸭:“彼此彼此。” 这时,一辆马车在旁边停住,帘子被撩起,露出一张脸,却是布商杜天楠。他向着郝、迟二人拱手打招呼,说:“二位放心,裕东皇店早就发财了,这裕东钱庄的银票,没有不能兑现的道理。” 郝明成想问一问话,杜天楠却缩了回去,催动马车走了。 迟德保望着远去的马车,说:“裕东皇店琉璃珍品拍卖会上,见过他……最近风闻他和一个南京商人,与裕东皇店来往密切,好像合伙要把水晶琉璃珍品买到南直去。” “那可是大买卖!”郝明成咽了口口水,“迟兄,你也曾往来南都数次,熟悉人事,怎么不插一脚?” 迟德保摇摇头:“我没那个胆子。东宫行事,出人意料。水晶琉璃珍品鉴赏会上,好多人没抢到酒盏、如意和观音像,却都想要这些东西。掌柜说登记名单,由东宫掣签,幸运者得。结果,第二天只要登记了姓名的人,全部收到想要的东西,而且送货的伙计还睁着眼睛说瞎话:‘恭喜福星高照!太子掣签,你中了!’我当时还挺高兴的,出门才知道,只要都登记的人,都收到了货物,个个‘福星高照’!”说着噗嗤笑出声来。 郝明成微笑道:“看迟兄说话的样子,并没有吃亏。” “当然没有吃亏。现在这些大件水晶琉璃珍品价格上涨了。只是那裕东掌柜行事风范,不像实诚的生意人。” 郝明成开始移步走向自己的酒楼,说:“只要不亏待你,就没有什么‘不实诚’。” 两人拱手别过。 郝明成盯着揭帖上的银票示意图,颇为欣赏:“这银票比宝钞看起来舒服多了,防伪也比较严格。如能实兑,倒也便利。” 到了中午,有若干熟识的官员来了,掌柜见礼之后,陪着小心问:“恭喜几位老爷补发欠俸……今天是用银票么?” 为首官员冷脸问道:“怎么,不收啊?” 郝明成从一旁走了过来,拱手道:“各位老爷,有礼了!这银票,咱们都没有试过,裕东钱庄的揭帖倒是说得干脆:见票即兑,童叟无欺。但是凡事这不都有头一回嘛!就让伙计们给给老爷跑个腿,去见识一下这银票怎么兑的……” 该官员和身边人相互对视了一下,说:“其实有理。”于是从袖子里取出银票,递过来说:“去试试。” 郝明成躬身双手接了过去,转身递给掌柜。掌柜交代之后,一个伙计拿了银票飞奔而去。 掌柜恭迎官员们进了雅间,又伺候着点菜喝茶扯淡,刚刚上了一个菜,伙计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兴奋地说:“实兑!实兑!分毫不差!” 说着拿出了银子。掌柜接过,双手捧着银子送到官员手上,众人皆大欢喜。 郝明成吩咐掌柜道:“这银票颇为好用,将来会通行于世。而且揭帖上说,到裕东皇店购买水晶琉璃,面值上浮五毫,这里面有利可图。日后只管大胆收取。” 过了会儿,又有人拿着银票来使用,掌柜欣然收下。 午后,郝明成放心地离开了酒楼。一路走,听到不少人谈论裕东钱庄的银票。“这银票,果然能兑现银!”有兴奋的声音在说,“以后有人拿银票来买东西,就直接收了!我还说这朝廷补发欠俸,怎么还多一道手续,原来真是方便好用的东西。” “你就不怕哪天忽然不能兑现银了,银票砸在手里?”有不同的声音。 “老哥你说得也对,对咱小本买卖的人来说,尽快把银票对成现银,方才安稳。银票到手,俺就去钱庄兑现银……” “哈哈,自己去兑干嘛?跑腿费劲!到盐店、粮店、布店去买东西,让那些大店去兑。” “你老哥果然精明……” 郝明成心里一动,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盛裕昌粮行,发现生意是活跃了不少,不由得暗道: “这银票还能促进买卖,活跃市面啊!” 进门被掌柜迎了进去,望见迟德保正在里间指手画脚,也在谈论银票: “……这银票日后恐怕要大大流行!实在是好东西,不仅携带方便,而且省了检验成色、戥子称量、剪裁切割等等繁琐环节,实在是便于买卖。” 郝明成进了店,和迟德保见礼之后,笑道:“刚刚听迟老板把银票说这么好,怎么不用宝钞呢?宝钞也有这些优点呀!” 迟德保白了他一眼,说:“你来挖苦小弟是不是?宝钞能像这银票一样实兑现银、分毫不爽吗?宝钞若是能这样兑银爽利,早就大行于世,不会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布店掌柜在一旁笑道:“东家,日后收到银票,也不急着兑银了吧?” 迟德保断然说:“当然。干嘛咱们去兑?只要裕东钱庄保证见票即兑,这银票就能用出去,让别人跑腿去兑吧!” 郝明成很快告辞,凑巧又遇到了杜天楠缓缓行驶的马车。而杜天楠又撩起帘子,露出了胖胖的笑脸:“郝老板,手上有银票吗?不用去裕东钱庄兑,在兄弟布店这里兑也可以,有多少兑多少……” 郝明成也笑了:“杜老板打得好算盘!这银票既然如此好用,兄弟我也是乐于收取的。您手头上要是多得很,可以到兄弟这里来兑……” 杜天楠大笑一阵,说:“说笑了。看来咱们都看好东宫这银票。也是,东宫乃是国本,银票的信誉,少说也有几十年的保证。”。 45.贫家孝子 京畿大兴县城。 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少年,挑着一担柴匆匆从巷子里走过,汗水打湿了单薄的衣衫。 “金把黄鸭梨!卖金把黄鸭梨咯!万历爷亲封的金把黄鸭梨!个大皮薄,又脆又甜!”秋风送来诱人的小贩叫卖声,仿佛带着梨香;挑柴少年步子缓了,心想:“这是妈妈和妹妹最爱吃的鸭梨……可是自从爹爹去世,妈妈好久没有吃过金把黄鸭梨了。” “想买点给妈妈、妹妹吃,可是我哪里有这个钱呢?我举业未成,生财无术,只能砍点柴火,以减轻老母的负担。哪里还有闲钱呵!”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父亲在的时候,我花钱买了多少书啊!除了经传时文,还有大量地理兵书图册。莫若卖掉这些杂书,也能得些钱……”随即又悚然警觉:“今日卖杂书,明日就要卖经传时文,后天就要卖家具房屋了……平生抱负,如何实现!凋零祖业,何时复兴!” 肩头的担子,没有心头的担子沉重。 一拐弯,巷子变窄,迎面走来一位扶杖老人,贴墙避让;挑柴少年也停下脚步,侧身横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张童生!”扶杖老人忽然开口:“你这柴是自己从城外打来的?” 挑柴少年抬头一望,停住脚步,扶住沉重的扁担,点点头说:“噢,是九公,晚生失礼了!” 老人说:“不打紧,不打紧。你挑担走路要紧。老夫就是问问,你这柴是自己从郊外打来的吗?” “回九公的话,的确是晚生自己从郊外打来的。惭愧,晚生科场蹭蹬,谋生无术,无钱奉养老母,所以每隔几日出城樵采,也帮老母省点钱。” 九公叹道:“两月前见过你的塾师,你的学问其实是有的,只是暂且时运未到。凭着你这闻名四里的孝心,老天断然不会负你的。好好奉养老母,抚育幼妹,也要用心读书,老夫一定能看到你平步青云的时光。” “多谢九公教诲!老母等着晚生,晚生先回去了!” “好,好,快回去吧!” 挑柴少年继续往前走,一会儿又听到一声尖叫:“张远志!力气真大!砍的好一大担柴火!”少年又一次刹住脚步,抬眼一望,是熟识的青年赵增福,正在他自家门楼下,一脚蹬着石兽,手拿黄鸭梨,带着一脸戏谑的笑容望着他。 少年张远志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撩起衣襟擦了把汗说:“见过赵兄。”赵增福看着他肩上的柴火,笑得露出了一口黄牙:“你是读书人,怎么也干起了这种力气活?看样子你又去城外砍柴了。何必呢?拿十几文钱,在街边上也就买到一大担好柴。你这样实在有辱斯文。” 张远志惭愧地说:“小弟也没别的谋生手段,不但不能奉养老母,反而还要靠老母纺织接济。真是羞杀人了。小弟虽然读书不成,力气幸好还有一点。砍点柴火,也能稍微省点钱。” “哈哈哈……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依老兄我看,你当初还是不读书的好。你看老兄我,十岁跟着老爹当街买卖,现在一年十几二十两的银子也是有的。你呀,不如给我们家打打柴,钱不少你一文,就算照顾你吧!也不枉你我自幼相交。” 张远志将担子换了下肩膀,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好。多谢赵兄!” 赵增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嗯,应该的,应该的,富贵不忘本嘛……当然,老兄我还没有富贵——只是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比起你,还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多谢老兄……” “哈哈,不用谢……老弟啊,有时间的话,真想再听听你谈论古今征战的故事。孙武,孙膑,韩信,曹操,岳飞……老兄我都还记得呢!” “他日再说吧!小弟我先回去了!” “唉,别急着走呀,老兄我还想要你帮我家挑水呢……” “改日再叙!”张远志头也不回,转过两个弯,就到了自家院门口,推门进去,只见邻家郝大婶正在屋门边和母亲说话。 “妈,我回来了!”张远志砰地一声卸下担子,就看见颤巍巍的老母亲一边递过来一条布巾,一边心疼地说:“我儿累着了吧?” “妈,我有力气,不累。今天出城两趟,砍了两担,卖掉一担,留一担自家烧。”他接过布巾擦着汗说。 “哟,四哥儿不光会读书,还会干力气活,没看出来。”郝大婶说话,就是喜欢一惊一乍、大声大气。 “见过郝婶……” 小妹张晶晶从屋里飞了出来,脆生生地喊:“哥哥回来啦!”张远志心眼俱开,蹲下张臂抱起妹妹转了一圈。妹妹哈哈大笑,哥哥却心里难过,因为妹妹面黄肌瘦,十岁了还轻如燕子。 郝婶在一旁看着,说:“嗯嗯嗯……四哥儿啊,婶子我和你妈商量你的事呢!你从七岁读书啊,十多年了,连秀才也没考上,现在‘稂不稂莠不莠’的,不是个了局。我说话直,你别见怪——你家的日子,真是一年不一年,你爹在时,还能支撑,如今哪里支撑得了?你家那满墙壁的书,也太多了,真是败家呀!依我看,不如卖了,也好给你老娘和妹妹添几件冬衣!” “这些书是哥哥的心肝宝贝,不能卖!”已经站到地上的张晶晶大声说。 张远志叹了一口气,说:“先父要我读书立业,我怎么能忘记!纵然生计艰难,也不能卖书,否则岂不是不孝之子?”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大道理,你也年已十九,该成家立业了。我正打算帮你妈,寻一门亲,得个媳妇,也好早日抱孙子。” 张远志红了脸,垂目说:“郝婶,我现在举业不就,一事无成,还不是成家的时候。” 郝婶冷笑道:“你什么时候举业有成?别怪你婶说话直,倘若你一直举业不成,难道也像北巷的‘钝秀才’一样,这辈子当个孤老?你看他那孤孤单单、疯疯癫癫的样子,将来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埋,更没个香火,只能做孤魂野鬼!你若糊涂,怎么对得起你那早死的爹和三个哥哥?” 张远志心酸,说:“多谢郝婶关心,只是我一个书呆子,老母幼妹都养不好,到哪里去结亲娶妻!娶回来又怎么养活!” 老母在一旁抹眼泪了,张晶晶可怜巴巴仰头地说:“妈妈,你不要哭了……” 郝婶看着这一家三口的伤感场面,脸上也带了点悲戚,说:“张大嫂子,不要伤心!现在就有一条路,可解你们家的难局。” 老母问:“能有什么路!” “张大嫂子,你听我说:城西的翟有德老爷放出话,想给自己十三岁的少爷找一个贴身丫鬟,不愿要那乡下黑脸村姑,就想要找个城里白净机灵的俏丫头,出价十两银子!现在哪里还有这么高的价……” “郝婶,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我家闺女卖给翟家当丫鬟?”老母惊讶地问。 “妈妈,哥哥,不要卖我!我不要当丫鬟!”张晶晶吓得尖叫起来,向屋子里跑去。 郝婶望着张晶晶的背影,说:“傻丫头,翟家少爷看上你,是你们家的福气啊!有了银子,你哥哥才能娶媳妇!” 46.拜别老母 “够了!”张远志低吼一声道:“郝婶,我老张家就是全门饿死,也不会卖人!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拿妹妹换老婆!” “哟哟哟哟……亏你还有孝子之名,为了一个黄毛丫头,连祖宗香火都不要啦?这个家,是你在当吗?” “郝婶不用多说了!”老母也拉下了脸,“我们老张家,不卖人!” “好吧好吧,就当我没说!”郝婶抬腿就走了出去,愤愤地说:“穷光蛋还拉硬屎,真是饿不死的鬼!有你们求我的一天!” 直到郝婶远去,张晶才探头探脑地出来,扑到张远志怀里哭了。老母一声叹息,张远志则脸色铁青,难过得喉咙发硬。 “张家母子,都在家吗?”九公出现在门口,身边站着袖手嗑瓜子的坊长。 堂上见礼坐定,九公说:“张家母子啊,老夫请坊长一起来,是要送张童生一个前程的。张童生想必看见巷口布告了,太子府广招侍卫,待遇优厚,一去就有十两安家费,每月饷银二两。挑选侍卫的标准极高,张童生却条条符合。老夫觉着,这也算一个难得机遇。如果你们母子有意,坊长可以带张童生去见前来招兵的侍卫。” 张远志说:“晚生看到了,颇为意动。只是先父临去,再三交代,要晚生致力功名,光耀门楣……” 坊长吐出一片瓜子皮,翻了一下白眼,说:“你这孩子懂个屁!如今天下,功名只怕不是纸上能得来的。东宫招募侍卫,偏偏只收认得字的书生,用意深着呢!哪里仅仅是招募扈从侍卫?你若是去了,在太子身边,随时都能得到重用,那可真是光宗耀祖。可以说,这是八百年赶不上的大好机会!” “晚生老母年高,需要奉养,不忍离家。”张远志说。 “张童生此言差矣!”九公说话了:“你是孝子,然而奉养老母需要钱粮。自从令父仙逝,你家日益困顿。打柴如何养母?若是选入东宫侍卫,则能得到十两安家银,每月还有二两饷银,养母、养妹足矣!若是担心老母无人侍奉,饷银里拿出几分,也足以雇佣一个街坊健妇帮忙。另外,养亲是孝,‘显亲’则是大孝!身入东宫,才有立大功、得厚赏,显亲扬名的机会啊!” 张远志望望老母,老母坚决地说:“我儿只管去,好好搏一个前程!妈虽然老了,却没有病,手脚灵便,我儿不用挂心。你妹妹虽小,慢慢地家务也能帮妈一把。你父在时,天天就盼着你出人头地,将来好在祖坟上放几个响铳,他也好在祠堂里占个能显摆的位子。你若是为了妈耽误前程,那就是对不住祖宗,是大大的不孝!” 张远志看着老母满头的白发,苍老的面容,鼻子发酸,说:“儿子无能!不能早日成就举业,以致如今一事无成!谨遵母亲之命,现在就去试试!” 九公、坊长都点头称赞,坊长当即说:“好,既然你们母子都同意,那就事不宜迟,张童生就到舍下走一趟,让东宫侍卫考核一番。” 到了坊长住宅,东宫侍卫斜倚在炕上,一望见张远志的大个子,就高兴地说:“这个长子,不错。若是合式,老子也就招满十三人,可以回去交差了!” 问过张远志的姓名、年龄、简历,东宫侍卫立即抽出一张纸,上面有一千蝇头小楷,让张远志站在一丈五尺之外读出来。读完以后,只见侍卫大嘴一张,大声说:“一字不错。”又让张远志执笔,在一张表格里填写自己的姓名、住址、简历,三代以内亲戚的姓名、住址、职业,再让坊长签字作证,最后小心收起,说:“这张表格,将存为底档,是你一生的印记。” 接着说道:“还要测测体力,你看上去没问题的,但是太子的规矩却不能破。——到院子里跑三圈,跳三下,提那个石锁三下。” 看着张远志跑圈、蹦跳,轻松提起石锁,东宫侍卫十分满意,说:“你算是通过了。其实,你就是提不起石锁,也无大碍,太子爷最看重识字和眼力——若是‘短视眼’,力大如牛也不能要,不识字就更别说了。恭喜你,从现在起,你就是东宫侍卫了!” 坊长,九公在一旁,一齐道喜,张远志恭谨回礼。 侍卫郑重地拿出一张银票,说:“这里是十两银子的银票,京中裕东钱庄见票即兑。就是大兴县城,大一点的当铺、钱庄、商铺,也是收的——他们也可以拿着银票,去裕东钱庄兑银。所以,你现在可以回家交给老母,随时使用。” 张远志双手接过来,连声道谢。 东宫侍卫却说:“不必谢我,这是太子恩典。”又拿出一块红底黄字的漆木牌,只见上面写着“东宫侍卫之宅”,说:“这块木牌拿回去,挂在门楣上。你家直系亲属,从此都是东宫侍卫家属,谁敢欺负你家人,将来东宫会为你家讨回公道!坊长、街邻,好好照拂东宫侍卫家属,就是给太子面子;否则,就是跟太子过不去!” 坊长、九公都说:“这个自然。”“谁敢藐视东宫!” “张远志,回去吧!安顿好家里,明日都在这里集合,随我一起入京去太子府。” 张远志离开坊长宅第,拿着银票,直接就去了城内唯一的钱铺。 钱铺柜台里的伙计说:“可以兑现银,但是本店需要收五钱银子的兑费。” 银票在大兴县城能用!张远志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说:“此票拿到京中裕东钱庄,就能兑银十两。贵店收费,也太多了一点。” “你这人好不晓事!虽然京中裕东钱庄四处传帖,说持其银票可上门兑银,本庄却未收兑过银票,你还是第一个。要是不乐意,你可以自己去京中一趟。来回省个五钱银子,也是不错的。” 张远志揣着银票出了钱庄大门,心想:“五钱银子,实在舍不得;若要去京中一趟,却是来不及。再到其它店铺试试。” 到了城中最大的粮铺,掌柜接过银票认真看了看,又望了望墙上的裕东钱庄揭帖,说:“如今一石麦子二两五钱。你若是买上一两石麦子,本店可以不收兑银之费。” 张远志想了想,说:“好,买两石麦子。” 两石麦子装袋以后,张远志叫了一个推车的,帮忙推着粮食;揣着粮铺找零的五两银子,在街上又买了点日用品,特别买了点母亲爱吃的卤菜和金把黄鸭梨。 一回家,老母亲从织机上下来,看着张远志搬进院子的麦子和各种货物,大吃一惊。 “妈,儿子已经是东宫侍卫了,明天就要去京城太子府。太子恩典,已经发了十两安家银,儿子花了五两,买了麦子两石,油盐酱醋茶若干,还剩四两多银子,留给妈妈和妹妹使用。”说着,张远志从车上拿下几个梨子,捧到老母面前: “妈,这是您最爱吃的金把黄鸭梨!” 老母抽泣说:“浪费银子干什么!自你爹去后,妈已经忘了这东西的味道……” 47.触角耳目 太子府,书房。 周镜正在向朱慈烺汇报:“禀报小爷,去了东城思成坊的侍卫弋桑志,最先超额完成招兵任务,带着十七名读书人回来了,其中有五名秀才,交给了战训室。” “好,要按照孤定下的规矩,立即给予奖赏!” “小爷……此人带回了思成坊坊长袁阳灿,小爷说过愿意见一见的。” 当袁阳灿跪倒在太子书房地板上时,朱慈烺差点喊了一声“和大人”,因为此人长得太像后世的演员王刚了,就多了三缕短须。 “免礼……先说说,你是如何帮助东宫侍卫,不到两天就超额完成了招兵差事的?” “启禀殿下,因为小人陪着东宫军爷拜访那些书生,解释东宫招揽侍卫的目的,说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 “‘名曰侍卫,实为近臣。’”袁阳灿一字一顿地说,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如果他们还不明白,小人就再加八个字:‘攀龙附凤,正当其时。’” 朱慈烺眼里掠过一丝赞赏,依然淡淡地问:“你有什么计策可以献给孤?” “启禀殿下:小人斗胆,妄加揣测,窃以为殿下志在中兴。然而殿下之敌,远在流贼、建奴,近在朝臣、勋贵……” 朱慈烺心里一喜,不动声色地说:“赐座。” 袁阳灿致谢坐下,继续说:“所以小人以为,东宫需要在京城各衙门,以及市面街坊,广设耳目,凡有要事,可及时通风报信。” 朱慈烺眯起了双眼,说:“这点事,东宫派人手去做,又有何难?” “殿下,恕小人冒昧:东宫之人,大多出自宫中,要出门打探消息,却是引人注目,难以奏效,甚至招来非议。最好是在外面有一支人马,处处埋伏,方才妥当。” 朱慈烺定定地看着他,问:“孤怎么知道,你不是别人派来打进东宫的?” “殿下何等英明,必然知道小人是遇到东宫侍卫之后,才临时起意,投效东宫。没有哪个人,能这么快物色到小人,来刺探东宫。更何况,当今之世,谁给的好处与前程,能超过皇太子殿下的?” “好像有点道理。”朱慈烺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谢殿下夸奖。不过,投效之人,岂可轻信。小人愿意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先不进太子府,而是在府外为殿下物色人手,暗中织网,待探到有用消息,殿下就可以知道小人可信、可用。” “你要织什么样的一张网?” “小人要在京城各个衙门、街坊、市井布下棋子,无事五日一报,有事当日急报,如此可与殿下其它渠道的消息相验证。” 朱慈烺思忖了一会儿,问:“你将以什么名义在外面行动?” “小人的一切行动,暂时不以东宫名义,而是以‘蜘蛛会’的名义活动,以取蜘蛛网罗四方之意。” “不告知幕后主使,如何让他们用心做事?”朱慈烺来了兴趣。 “用银子。专找那些贪财好酒之人,救其燃眉之急,使其乐于传递消息。待日后东宫羽翼渐丰,就可以逐步告知拿谁的银子,给谁办的事,以稳固其心。而且,刺探消息,大多无非花点银子,送点小礼,吃吃喝喝,也就把消息打探到了,极少数真正可信可托之人,才需要告知幕后真相,收其忠心。所以,小人会将招揽之人,分出等级层次。其中得力之人,不过数十;其余都是外围番子而已。” 朱慈烺瞄了一眼手里的袁阳灿履历,问:“你年轻的时候,干过东厂番子?而且是一个头目?” 袁阳灿一低头:“是。小人就是凭借这个经历,后来才有机会进入五成兵马司。” “你不为东厂干下去,却进五成兵马司,是因为魏忠贤倒台了吧?” 袁阳灿头更低了,微微出汗,说:“殿下明察!……当年追查阉党,东厂大裁剪,诸多番子星散改行,小人却因为在五成兵马司认识人,再加上粗通文墨,熟悉市面,就去谋了个差事。十年后,又赶着机会,回宝成坊当了坊长……” 朱慈烺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转移了话题:“起步要多少银子,才能快速建起这张情报网?” “起步之初,二千两足矣;一个月内,就能初步建起网络,收揽各衙门消息。三个月内,耳目就可以遍布京城之内,。每月花费,也不过数百两银子而已。” 朱慈烺心中默想后世刺探竞争对手情报的方法,说:“这点银子,孤愿意出。但是制度必须完善。” “第一,不立名目,不留形迹。‘蜘蛛会’的名称,听起来就很诡异,万万不可使用。但凡刺探情报,讲究‘无形无迹’,最忌引人注意。所以,你只能以个人名义,继续扮演一个油滑的衙门老吏,四处钻营打听。在东宫,你负责的这个差事,代号就叫‘采风室’吧!” “第二,广泛撒网,重点捕捞。孤给你银子,你可以通过昔日故交,暗地里四出结交,多多撒网,瞄准各衙门小吏,市井头面人物,认真筛选其中消息灵通、较为可靠的人,要不惜银子,招揽过来,培养成骨干。” “第三,及时汇报,完善档案。你在各衙门结交的一般外围,汇报姓名职位即可;但是真正招揽的骨干,一律要记下其姓名、履历、家室等等详情,在东宫备档。各部各级衙门里的秘闻,都可以打探,尤其注意涉及东宫的消息,务必立即汇报,记录归档。” “第四,严格保密,谨慎行动。刺探消息,稍有不慎,就会大祸临头,你务必时时小心。你今天来到太子府,是为了送新兵过来,倒也不引人注意。只是日后再来,要改换身份,另找名目;而且务必留意,是否有人跟踪。” “第五,分清缓急,循序渐进。虽说要广泛撒网,但也不要一开始就茫无头绪地到处乱撞。必须好好梳理一下你自己的人脉,有计划、有步骤地展开行动。” 袁阳灿深深叹服:“殿下实在是英明神武,天生异人!大明中兴,却在殿下身上。” 朱慈烺表情淡然,还在思考问题,片刻之后又说:“孤给你三千两银子,”说罢拉了一下座位旁边的绳子,隐约远处一声铃响,很快有脚步声到了门外,有个太监隔着门问:“小爷有何吩咐?” “叫财会室主事丁墨岩带一张领款单来。” 丁墨岩拿着领款单来了,朱慈烺在领款单上批示并加印章,说:“拨三千两银票给他。” 丁墨岩颇为意外地望了袁阳灿一眼,低头看看领款单上“事由”一栏填着“采买”二字,不由自主地问道: “敢问小爷,究竟采买何物,需要这么多银子?采买大宗货物,按照条例,应当由财会室派人随同。” “照办即可,不用多问。” 丁墨岩低头说:“遵命!”向袁阳灿一拱手:“烦请这位老爷随在下去财会室,签字领取银两。” 朱慈烺说:“你先去,他随后就来。” 待丁墨岩出去,朱慈烺对袁阳灿说:“你签名,只需签上‘杜三’,这就是你在东宫的代号。除了孤,别人都不可以知道你的真实名字。你领了银票,可到裕东钱庄全部兑成现银使用。” 袁阳灿躬身领命,出去了。保密室主事王渊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谈话记录,进呈给朱慈烺。朱慈烺浏览一遍,说:“赶快制定联络暗号,与杜三约定传令和汇报的地点、时间,以及联络点出了意外必须设置的标记。” 随即表情一冷:“另外,准备安排人手,监视杜三。” 48.庶子前程 顺天宛平县卞家大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揪住比他高一头的青年胸襟,不停踢打;周围一圈仆人,都不敢上前拉开。少年喊道: “小子,别看你比我大、比我高,你要记住:我是嫡子,你是庶子!天和地的分别!这个家,是我的,不是你的!” “我是庶子,但我也是老爷的亲生骨肉!”青年结结巴巴地说。 “哈哈哈哈……你是老爷的骨肉,可是你妈就是一个下贱的姨娘!” “你再敢骂我妈,我对你不客气了!”青年举起巴掌。 “我就骂了,怎么样?你打我呀!你打呀!” “我……不跟你计较,你放开!”青年用力要推开少年的手,少年的手却揪得死死的。 “就不放!你打我呀!你这个下贱姨娘生的!”少年一边说,一边用膝盖向青年的大腿、小腹猛顶。 青年的眼睛红了,又一次举起巴掌,喝道:“你不仅是侮辱我妈,也是侮辱老爷!你说我妈下贱,置老爷于何地!” “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你妈下贱,与老爷何干?老爷是卞家嫡长子,宛平城首屈一指的士绅,肏几个下贱的姨娘有什么稀奇的?” “啪!”青年忍无可忍,巴掌带风,狠狠扇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瞬间两手撒开,向后跌去;周围仆人一拥而上,飞快扶住少年,一迭声地询问: “翀少爷,小心!” “翀少爷,没事吧?” “翀少爷,疼不疼?” …… 一个婆子尖声叫道:“不得了啦!半边脸都肿啦!” 管家卞瑟隆翻着白眼对青年说:“飞哥儿,翀少爷不是你能动的!” 青年气得说不出话来:“……管家,你没看到,是他先动手揪住我的?你……你没听到,是他先骂我妈的吗?” 卞瑟隆一甩袖子:“弟弟小,你好歹是做哥哥的,不能让着点吗?不要怪我老货多嘴,你不知道老爷宠着他吗?” 卞翀大哭大叫道:“他打我!这个姨娘生的竟敢打我!唉哟……疼死我了!妈!妈——这小娘养的打我!” 卞瑟隆扶住少年道:“翀少爷,快去看郎中,别吵了!” “闭嘴!你这条老狗!在一边看着这小娘养的打我,都不管,我要我妈把你们都处死了!” 卞瑟隆陪着笑脸道:“好,好,只要少爷开心,处死就处死吧!” “你们在吵什么!”一声冷喝,众人顿时都静下来了,原来是夫人出来了。 少年扑到夫人面前:“妈!他打我!这个姨娘养的竟敢打我!” 夫人看了一下儿子,心疼地说:“这是什么人,下手也太狠了!都肿起了四条埂!”一转身,对着青年,脸若冰霜: “卞飞,你好身手呀!跟你妈一样健壮有力,不愧是庄稼人的底子!” 卞飞垂首道:“大娘,儿子错了!” “谁是你娘!你是常姨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我生不出你这样凶猛的儿子。你这么能打,怎么不去投军上阵杀敌,给你娘搏一个封诰回来?” “阿飞!你为什么打少爷!”一个高大的妇人从后面跑了过来,气急败坏地问。 卞飞一看,急忙问:“妈……你病没好,怎么出来了?” “我问你!为什么打少爷?” “妈,他先动手打我,还辱骂您!” 卞飞的娘恨铁不成钢地说:“少爷多大,你多大!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哟,常姨娘,说谁不懂事呢?少爷年已十六,进学三年,转眼就要有功名了,你敢说他不懂事?你儿子年过十八,还向嫡亲弟弟动手,才真不懂事吧?”夫人冷笑着说。 “夫人教训的是。”常姨娘说,“少爷饱读圣贤书,最懂礼数的,怎么会辱骂长辈呢?可见阿飞撒谎。” “妈,儿子没有撒谎……” “哟哟哟,瞧这母子俩,一唱一和的,快赶上京城天桥下唱双簧戏的。翀少爷当然懂礼数,上下尊卑最是清楚不过!就怕有些人养的,一点都不知道出身本分!” “对!就是不知道出身本分!”少年卞翀又大叫起来:“下贱姨娘养的!竟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我爹肏过的姨娘多了去……” “畜生!活该打死!”一声叱骂传来,少年马上闭上了嘴巴,因为这是老爹卞灏穑的声音。 卞灏穑面貌清瘦,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须,由两个娇媚的小丫鬟扶着,病恹恹地走了过来。 在场的人全都闭紧了嘴巴。 “管家,你这个老东西,干什么吃的!说说,什么回事!” 卞瑟隆恭谨地说:“老爷,飞哥儿和翀少爷本来在讨论书上的事儿,不知怎么吵起来了。翀少爷就揪住了飞哥儿的衣服领子,说话难听,被飞哥儿打了一耳光。” “这个畜生说话果然难听!才打一耳光怎么行?往死里打才对!我来看看,打成什么样子?”卞灏穑走过来,托起卞翀的脸,一看竟然肿起了半边,不禁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么重?” 卞翀呜咽着说:“爹,我这边耳朵都听不见了,里面铙儿钹儿一齐响……” 卞灏穑倒吸了一口气:“这耳朵要是废了,将如何是好?” 卞翀一听,干脆往地上一躺,嚷道:“我完了,我完了,这小娘养的把我打成残废了……” 卞瑟隆瞅着卞灏穑的脸,低声说:“唉,飞哥儿下手也确实重了些。翀少爷虽然说话难听,却也只是说说,哪能这样动手。” 卞灏穑对着地上的儿子喝道:“起来!”转过身,瞪着卞飞,说:“你好歹年长几岁,也读过书,就不知道‘孝悌’的道理!弟弟言行不当,你就不能好言教导?他是咱们卞家的嫡子,卞家日后光景,就指望着他,你要是打坏了他,毁了他的前程,咱们卞家怎么办?你不为卞家想,也不为你娘想、你自己想?等老子闭了眼没了气,你们母子俩还指靠着嫡子吃饭!” 从地上爬起来的卞翀,得意洋洋地冲着卞飞说:“你等着!” “儿子错了。”卞飞对父亲躬身垂首说,“父亲大人在上……儿子想出去自己挣个前程。” “出去挣个前程?”卞灏穑睁大了眼睛:“你想到哪里去!” “街口贴着布告,东宫招揽侍卫,儿子符合规格,想去试试。” “哈哈哈哈……你也知道自己读书没指望,只好去当丘八……”卞翀虽然脸疼,却依然笑了出来。 卞灏穑沉默了片刻,说:“你一个庶子,东宫会要吗?” “布告上说了:‘无论嫡庶,只问贤愚;纵然下愚,但求识字。’儿子虽愚,但是毕竟识字,愿意去搏一搏。” “好……你问问你妈吧!” 常姨娘已经流泪了:“阿飞,妈舍不得你。但是妈给不了你身份和前程,决不拖你后腿,坏你事业!尽管去吧!” 卞飞到了坊长家,坊长说:“你来迟了。东宫侍卫招满十人,已经走了。” 很多年以后,当初负责宛平城招兵的两个东宫侍卫,经常在酒桌上醉眼朦胧地谈起东宫悍将、平南侯卞飞参军那天的情景:“如今平南侯横行万里,威震南洋,当年追我们可真狼狈……” 那时的卞飞还是一个年仅十八的小青年,狼狈不堪地从后面狂奔着追来——健步如飞,发散衣松,嘴里大声喊着:“东宫军爷,等一等,小子也要当侍卫!” 49.后顾无忧 两个东宫侍卫都喝停马车,车后二十多人的新兵队伍也停住脚步,一齐回头转身看着追上来的卞飞。负责宛平县城内招兵的东宫侍卫陈三坐在车辕上,一边乱啃着一只果子,一边打量着弯腰喘气的卞飞,问道:“你要投军?你以为东宫侍卫谁都能当的吗?” 卞飞说:“我读过书,识字!” 陈三停止了啃果子,问:“你认识多少字?你家生计如何?” “四书五经、二十三史,都是读过的。若不是大娘压着,让着大房,小子别的不敢说,一个生员是早就考下来了。我家有五千亩地,四处店铺。” 陈三腾地跳下车辕,走近了说:“莫要说大话——哪个大户人家愿意投军的?你是城里哪户人家的子弟?” “城西卞家。” 陈三顿时拉长了脸:“卞灏穑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你们卞府,好大的架子!”陈三勃然大怒:“老子让坊长上门送招兵帖子,你们家一个正主都没出来,就一个昏聩的老管家出来敷衍!” 卞飞局促地说:“隆叔确实有些糊涂……” “这老糊涂就不说他了。我问你,当时里面是哪个在喊‘叫他们滚,咱家无人当兵’?” 卞飞搓搓手说:“是舍弟,今年十六岁,不懂事……” 陈三厉声道:“这小子欠教训,嚣张跋扈得很啊!” “是的……他今天又出言不逊,小子出手教训了他,打了他一耳光!” “咦!”陈三来了兴趣:“你这个哥哥还有点威严,能教训他啊?只是你怎么跑出来投军?” “军爷有所不知,舍弟虽然年幼,却是卞家嫡子。小子虽然年长,却只是个庶子……” “噢……明白了。你打了嫡子,被赶出家门了,是吧?” 卞飞挺起胸脯,正色道:“军爷,小子想自己挣个前程,也好替母亲争口气!” 陈三点点头:“可想而知,那小子的娘——就是你大娘,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妈不是正室,肯定受欺负。” 卞飞脸色阴郁悲凉,喃喃地说:“我妈这些年,一直受苦。前几天伤风发烧,除了小子伺候汤药,无人问津。我要是一直呆在家里,我妈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 陈三问道:“奇怪,你妈纵然是侧室,当不至于如此不受待见。” 卞飞红了脸,垂首低声道:“我妈是家父老爷娶妻之前,买来的伴读丫鬟。其实我妈也是识文断字的……” “噢——”陈三点头道:“明白了。你现在要投军,如果合式,还真是一条出路!”转身走到车边,抽出来一张蝇头小楷,提在胸前,对卞飞说:“你既识字,把这篇文字读出来!” 卞飞立即朗声读了出来,流畅无滞,抑扬顿挫。陈三大声说:“走,我和你回去一趟,找坊长,办手续!”对另外一位侍卫说:“你带着所有新兵先走,我陪这家伙回宛平把手续办了!还要亲自去他家一趟,叫他后顾无忧!” 陈三带卞飞上了马车,调转车头,向宛平城驶去;另一个侍卫带着新招侍卫,继续向京城进发。 宛平城,卞家大院。 一个仆人小跑着回来,对管家卞瑟隆说:“隆爷,小的看见了,飞哥儿去了坊长家,招兵侍卫却已经走过了。” “飞哥儿呢?” “追出城去了,跑得真快!简直比马还快!” 卞瑟隆摇头:“显然是招满人了,不然东宫侍卫怎么会走?” 卞瑟隆走到堂上,向卞灏穑和夫人禀报说:“老爷,夫人,东宫侍卫已经招满人,走啦。飞哥还追出城去。哎。飞哥儿,运气不好啊!” 卞夫人哈哈大笑,说:“一个小娘养的,命怎么会好。他还不甘心。这不是自讨没趣儿吗?他的命,夫人我已经算过了:他这辈子,也只能摇着尾巴,在我们眼前讨点饭吃。” 卞灏穑说:“只怕人家即使没招满,听说他是庶子,肯定也看不上。唉,这孩子还不认命呀!”转脸向另一边,对常姨娘说:“等飞哥儿回来,你也好好教导教导他。要安分守己!否则,将来你们在卞家怎么立足啊?” 夫人道:“他们母子有能耐,会唱双簧,又会打架,有的是力气。咱们卞家,难道将来还饿死人不成?只要他守本分,一碗饭总是有的。就怕他不守本分,自己作死。我们卞家的家法,总是要有的吧?总不能由着恶奴欺主,以庶欺嫡。常姨娘,你说是不是?” 常姨娘躬身正色道:“夫人说的是,咱们卞家,家法要正,纲纪要严。只要上下都持正,自然不会有那些乱了长幼尊卑的事情。” 夫人一笑道:“呵呵,这些年,你倒总是一套一套的。听说你以前读过书。可是你命不好呀,你以前只能是一个丫鬟,现在只能是一个姨娘;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我以前是个小姐,现在是个夫人。你要谨守你的本分,不能不服,知道吗?” 常姨娘一低头,说:“夫人的话。当然有道理,你是天生贵命。我哪里有不服的胆子。” 卞灏穑厌倦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好了,你们不要斗嘴了。”说罢,一伸双臂,捏住身边的两个俏丫鬟的手,笑眯眯地说:“宝贝们,扶我起来。” 卞灏穑刚刚被扶站起来,外面传报:“坊长、东宫侍卫来访!”他皱眉道:“上次不是来过,怎么又来了?不见。管家打发他们。” 卞瑟隆上堂来说:“老爷,他们是送飞哥儿回府拜别,飞哥儿已经招为东宫侍卫了!” 卞灏穑惊讶地说:“他们不是招满人走了吗?” “听说飞哥儿硬是把他们追上,一个东宫侍卫带他乘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回来了,坊长已经帮忙写了甘结……” 卞灏穑道:“那就见见吧!这小子,命没那么差啊!” 夫人冷笑道:“东宫大概还缺干重活的夯汉,需要招他进去。”对常姨娘说:“小心点,你儿子搞不好还要被阉了做公公。” 坊长和东宫侍卫一同上堂,后面跟着卞飞。 坊长先和卞灏穑见礼:“卞老爷,几日前我们登府拜望,听说卞老爷在家,却不出来。不知是不是藐视东宫?” 卞灏穑拱手说:“坊长说笑了,老夫岂敢藐视东宫。那天不凑巧,老夫正在在后面忙着‘成礼’、‘行道’,一时出不来。原本叫管家先陪陪两位官爷,老夫事毕就出来。没想到,老夫出来,才知道你们早就走过了……” 坊长感到奇怪,问道:“什么‘成礼’、‘行道’?” 卞灏穑哈哈大笑,说:“就是‘成天地化育之礼’,‘行阴阳互补之道’。” 坊长会意,鄙夷一笑,说:“今天我陪东宫军爷再次登门,是为贵府公子卞飞荣登东宫侍卫之列,向卞老爷贺喜的!从今天起,贵府公子卞飞,就是皇太子殿下侍卫!你们就是东宫侍卫家属,从此受东宫保护!” 卞灏穑表情肃然,向虚空拱手道:“多谢皇太子殿下恩典。” 侍卫陈三拿出一块红底黄字的漆木牌,说:“这是‘东宫侍卫之宅’的木牌,我看就挂在卞侍卫生母的房间门楣上吧!从今往后,有谁敢欺负卞侍卫的生母,就是和东宫过不去。太子殿下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借着微微一笑:“如果有人欺负卞家,东宫也一样为你们讨回公道。不过,宛平县应该没人敢欺负你们卞家。” 卞飞上前一步,接了漆木牌,走过去递给含泪的母亲,哽咽道:“妈,儿子此去,不知何时回来,不能在您身边尽孝!还望善自保重!” 陈三又说:“东宫侍卫入选,安家费十两,这是银票,京城裕东皇店,见票即兑,分毫不爽!宛平城大店皆可使用!这银票,我看也交给卞侍卫的生母吧!” 卞飞又接了过去,递给母亲说:“妈,这十两银子,您收着使用。以后儿子每月二两饷银,也会托人送回来交给您!” 常姨娘一手拿着漆木牌,一手拿着银票,说:“这都是东宫给我们卞家的恩典,怎能给妈私人?还是要交给老爷夫人。” 说着捧到卞灏穑面前。 卞灏穑心情复杂,看了看常姨娘,说:“这漆木牌,是东宫恩典,何等荣耀!万万不能亵渎,务必挂到大门上。至于安家银和月饷,以后你都收着使用吧!”随即下令道:“全家大小都听着:自今日起,有敢对常姨娘不恭者,重重责罚!夫人,你和儿子都要收敛一点!否则日后东宫爪牙打上门,老爷我也救不了你们!” 50.立威立信 太子府,会议室,各科室负责人正在列队向太子汇报事务。 朱慈烺端坐黄花梨太师椅上,轻轻拂了拂膝头袍摆。 周镜先汇报:“侍卫比试完毕,优胜者名单已经按照等级列出。” 朱慈烺面无表情地说:“今日必赏。” 周镜领命,站到朱慈烺身后侍立。 军需室主事韩谨初汇报:“营房改造已经完毕,一共十八间,每间摆放上下铺木床十六张,二尺宽四尺长木桌八张,方凳十六只,大衣柜两个。营房区内,厨房、茅厕、澡堂、水井俱已完工。铺盖、内外服装、毛巾、木盆已经备齐……” 朱慈烺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新兵已到,务必合理分配,有序发放。密切关注他们的需要,虽不能尽满足,却要及时汇报。” 装备室主事骆镇山汇报:“弓弩各备了五十把,箭准备了五十壶,箭靶五十个。拼刺训练棍棒、护具准备了六百套。” 朱慈烺点点头。 战训室主事常山怀汇报:“教官组已经组建完毕。八名教头从各处教头中选调而来,手续还在办,但人已到来。每名教头配备的两名助教,从东宫侍卫综合考绩优胜者中选出。按照殿下制定的大纲编写了训练教材,进行了内部试教。” “教导组也已成立,从东宫侍卫识字者中选出。他们准备了‘政治’教材,熟背殿下拟定的大纲脚本,反复演练。军法组编写的《教导营条令》已经由刻板室印刷装订完毕。战法组正在编写《古今战例》《剿贼得失》《平奴教训》,至于《东营战术条令》,有待殿下明示。” 朱慈烺郑重其事地说:“战训室,是孤练兵成败关键。每天练兵之后,必须进行讨论研究,不断改进训练方法,完善教材,培养教师队伍,为日后专门的军事学院奠定基础。”顿了顿,拿起一张纸说:“新兵单独组建为‘教导队’,每个新兵都称为‘队员’。” 常山怀躬身领命,接过写着“东宫教导队”三字的横幅。 保密室主事王渊汇报:“经查,有两名侍卫在招兵过程中,克扣了新兵一半安家费,各自拿着一百三十两银票直接去皇店兑了现银,给了每个新兵五两现银。这两名侍卫已被扣押在禁闭室。” 周镜立即站出来,惶恐请罪:“微臣失职,管教无方……” 朱慈烺不理睬他,而是问王渊:“会不会冤枉他们?” “秉殿下:证据确凿,断无冤枉!新兵乍到,岂敢撒谎?钱庄方面也有证据。” 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站了出来:“没错。钱庄掌柜罗日臻发现,有两名小厮各自拿了一百三十两银票前来兑银,编号显示,并非来自小爷上交给皇上的十万银票,而是发给侍卫外出招兵安家银票。” 朱慈烺冷声说:“传令:东宫侍卫,教导队员,全部在校场集合。军法组,立即编写判词,公开宣判!” 田存善小声说:“小爷,已是申时,过会儿天就黑了,要不明天再宣判?” 朱慈烺瞪他一眼,吓得他退到一边。 东宫侍卫在校场台下很快集齐;新兵本来正在分配营房,发放个人用品,忽然中断发放,紧急集合,好一会儿才列出不太齐整的队伍。 朱慈烺穿戴整齐,身披斗篷,端坐台上,身后仪仗齐全,旗牌煊赫。两名克扣新兵安家费的侍卫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台下。 东宫侍卫领班周镜在太子授意下,发表讲话: “太子殿下申令在前:外出招兵的侍卫,使费充足,完差有赏,不得克扣新兵安家银两。苟有犯者,乱棍打死!” 说着,他愤怒地咆哮起来:“本官也再三转达太子殿下的吩咐:若有不开眼的,敢于贪渎,回来一定观赏乱棍杀人!但是偏有混账东西,给东宫侍卫丢脸!若不严惩,军法何存?全体侍卫,务必引以为戒!” 军法组负责人拿着一张纸,在台上念开了,列出了教导队员和钱庄的证言,以及两个侍卫的供词,最后大声说:“东宫军法:克扣士卒军饷者,杀!” 两个被绑的犯人在台下发出尖利的哭喊:“殿下,饶命啊!”“殿下,开恩呐!” 朱慈烺站了起来,一振斗篷,朗声道:“如今大明各处军队,贪渎成风,克扣粮饷,积习难改。孤欲练精兵,必须荡涤旧习,严肃军法!决不允许克扣士兵的一分银子、一粒粮食!这两人公然违犯军法,证据确凿,予以明正典刑!执法力士,行刑!” 号角吹响,低沉悲壮,大群乌鸦惊起翻飞。 四名执法力士将两名犯人踏倒在地,然后一齐举棍。其中领头的力士说:“两位兄弟,不要挣扎,免得受苦!我们马上给你个痛快的。”说罢,棍头带风,一齐落下,声音沉闷,两名犯人发出瘆人的惨叫。忽然,两棍分别落在他俩的后脑,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响亮;惨叫声立即停止了。 全体在场人员,无不悚然,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席卷全场。 领头力士提着滴血的刑棍跪倒台下:“启禀太子殿下:犯人已经伏法!” 朱慈烺点点头,平静地对站在一边的军法组负责人说:“干得好。人已死,按照规矩,给予棺材收殓,发还家属。” 然后对着一片肃穆的台下说道:“东宫行事,与各处不同。法纪森严,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赏必行,罚必信!这两个冒犯军法者已经惩处,而今日比试优胜者,也要按照等级予以奖赏。现在由东宫侍卫领班周镜公布优胜者名单,分批颁奖!” 周镜从袖中取出名单,念了二十人的名字,要求在他们站了出来,在台前面向东宫侍卫和教导队,一字排开。他走下台来,依次给每人分发了十两银票,然后令他们归队,接着大声说:“他们是综合考绩前六十名至前四十一名!” 第二批二十人,是综合考绩前四十名至前二十一名,各人领取了二十两银子。 第三批二十人,是综合考绩前二十名至第一名,周镜却只给十九人发了三十两银子。 最后留下一人。周镜郑重地说:“他是本次综合考绩第一名:岑真!上台去,由皇太子殿下亲自颁奖!” 岑真颀长健硕,看上去有点像上朝时摆门面的“大汉将军”。他走上台去,在太子面前跪倒叩首。朱慈烺亲自扶起他,说:“好一条汉子!拔得头筹,赏银四十两!” 岑真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领取了赏银。 周镜宣布:“自现在起,皇太子殿下近身侍卫,由本次考绩前四十名轮班当值!前六十名二十人,编入教导队教官组,担任助教!” “各位!如今东宫,不同以往,已经是皇太子殿下亲手执掌!诸位要想获奖得银,出人头地,就要恪遵军法,勤学苦练,不得有丝毫侥幸之念!” 随后,太子在落日的余晖里退场,所有人员全部依次退场。 51.虎贲种子 新兵带着目睹杀人的震撼,回到新兵营区,继续根据名单表,领取个人用品、分配营房。 卞飞领取了被褥枕头,按照编号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好了床;再去领取服装、盆子、毛巾、碗筷。一间营房有十六张上下铺木床,相对两排;中间八张长桌相连,每人一张小马扎,上下铺两人共一盏小油灯。他想:“夜里坐在桌前,看看书,看看书写写字也是不错。” 卞飞注意到,这间营房能住三十二人,却只住了三十个新兵,剩下的一张上下铺住了一名教导员。 教导员叫萧伯一,二十八岁,器宇轩昂。他严肃地督促大家铺好床,把物品摆放整齐,说:“所有物品,必须排成一条线:摆在相同的位置,朝着相同的方向!” 待大家把物品摆放整齐,天全黑了,于是点亮油灯;整齐的两排灯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按照编号列队!到水槽那里洗手!每个营房,每天四个人值日,轮流负责去厨房排队打饭!今晚负责打饭的是这四个人:……” 饭打来了,按照统一标准,每个人分到三个白面大馒头,一块红烧猪肉,一杓青菜,一杓咸菜,一碗韭菜蛋花汤,在长桌上一字排开。 待大家站齐,教导员大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吃谁的饭?”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教导员提示说:“太子的饭!” 大家参差不齐地学着回答说:“太子的饭!” “声音大一点,整齐一点!” 众人挺胸喊道:“太子的饭!” 教导员满意地点点头:“坐下,开饭!” 卞飞看看饭菜,心道:“比在家还要好一点……咱卞家虽然是宛平大户,可是日常并非天天吃肉。妈妈,您可以放心了……”抬头一望,那边一个大个子啃着馒头,眼里竟然涌出泪水,半天咽不下去。 教导员放下自己的馒头,想起《教导员手册》上的日常要求:“关心队员,为太子施恩》。”于是看了一眼墙上的花名表,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张远志,什么回事?小心噎着!” 张远志咽下去嘴里的馒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说:“我在这里吃着大白馒头、喷香猪肉,喝着鲜汤;家里的老母和幼妹,吃的却都是粗茶淡饭!” 教导员笑了,说道:“待发了饷银,你的老母幼妹都能吃上馒头猪肉!好好训练,好好学习,为皇太子殿下效命!将来立下功劳,别说这点好饭,就是荣华富贵,都将不在话下!吃饭吧!” 吃完饭,洗涮收拾过碗筷,教导员挺立大声说:“传太子殿下口谕:多洗澡,勤换衣,去污秽,防瘟疫!”然后放松了说:“准备集体去澡堂洗澡,轮到咱们,外面会有人喊。” 卞飞心道:“澡堂?不就是混汤吗?寺庙、街头多的是。除非是头汤,否则那洗澡水十分肮脏……” 进了澡堂,却发现与外面的混汤不一样。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汤池,两面墙上各伸出拇指粗细的一溜竹管。六十人脱光衣服进去,分成两排,在两边竹水管下站好,就听见有人喊: “六十人满,放水!” 随着一声梆子响,外面有哗啦啦的流水声;从澡堂深处的开始,依次向外,每次十个竹水管一齐出水。很快,所有竹水管全部出水,整个澡堂里就雾气腾腾。 卞飞把澡巾搭在肩上,打散头发,一边洗头,一边琢磨这澡堂是什么回事:估计墙外有一人高的长台子,安装着木水槽,每个水槽向澡堂里面伸出十根水管。一声令下,就有人向水槽里放水,于是墙内水管就开始出水。也许,水槽是连着的,用隔板分成一节一节的……想到这里,心里豁然开朗,暗道:“如此洗澡,果然干净!若是在外面开澡堂,这样洗澡,生意肯定好……” 搓腿时,他看见澡水哗啦啦地从身上洒到砖地上,然后流进水沟,他又推想这水沟肯定通向不远处的花园的湖里。 “这要多少煤,多少水啊!哪个混汤店家,有这样的本钱?” “洗快点,水快完了!”一个人掀开门帘,进来大喊道。 很快水干了,大家擦干身子,踩着地砖,走到外面换衣间,里外换上一身新衣。一个人说:“我这衣服,却小了点。”卞飞抬头一望,却是大个子张远志,只见新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的确有点显小:袖子和衣襟都短了一截。 一直站在一旁的教导员萧伯一走过来看了看,说:“你的衣服已经是最大尺寸,却还显短,只是因为你个子太高了。你在家穿衣肯定废布!” 张远志略显惭愧:“回长官的话,确实如此。” 萧伯一说:“不必担心,等会儿我报给装备室,他们明天会给你换一套更大的。” 众人洗得清清爽爽,脸色红润,回到营房,笑着互问姓名。忽然,外面有人进来。萧伯一过去一看,说:“原来是装备室的……这位有何指教?” 那人扬了扬手里的包袱,说:“整个新兵营个子最高的人,张远志,在这个营房吧?” 萧伯一道:“没错。”转头喊:“张远志,你过来。” 那人看到张远志,道:“傍晚,太子殿下在台上看见你,下来传谕装备室:‘那个大个子,鹤立鸡群,想必新发的衣服尺寸不合身,快给他换衣服。’装备室查了你的身高,本打算明日找裁缝给你换,却在服装库却找到一套和你身高匹配的衣服,所以立即给你送来了。呶,接着吧!” 张远志双手接过包袱,眼睛红了,颤声说:“小人多谢太子殿下!太子深恩,小人粉碎碎骨,也难报万一……” 那人笑笑,道:“太子的恩典,当然要铭记在心!现在把这不合身的衣服换下来,我好带回去。” 看着张远志换上合身的衣服,满室之人都感动不已。 教导员看着站成两排的新兵,大声问:“你们知不知道,咱们穿谁的衣?” 这次大家都会回答了,异口同声地答道:“太子的衣!” 教导员非常满意,道:“传皇太子殿下口谕:你们记着,你们不仅仅是东宫侍卫,更是虎贲种子!将来会以你们为骨干,组建东宫营,再不断发展壮大,建成大明第一强军!” “要成强军,先强军纪。赏必行,罚必信!今天你们看到了违反军法者受到的严惩,也看到了考绩优胜者受到的奖赏!” “现在,我带你们一起学习《东宫营军法条例》《东宫营内务条令》。务必熟背!做到随回随答,脱口而出;更要不折不扣执行到位!三天之后,战训室会派人前来核查验收。” 说罢给每人分发两本小册子。众人在灯下翻开册子,先是阅读,然后诵读起来。一个时辰后,教导员萧伯一检查,发现卞飞和张远志已经把两本小册子都背过来了,其他人也快背完了,至少已经背完一本。 萧伯一暗自感叹道:“不愧是书生!这么多文字,我们教导员组背了好几天,他们竟然只要一个时辰……”于是开口说: “今晚,本教导员要给你们好好讲讲太子殿下的神奇故事!太子殿下虽然年方十五,却非同寻常少年!” 52.五百书生 太子府,新校场,秋天的朝阳洒满全场。 五百二十一名新招侍卫在十八名教导员的指挥整理下,每个营房站成一个纵队,组合成了长方形的队列。 “太子驾到!”有人高声喊过,就见太子过来了,面如冠玉,锦缎战袍鲜艳闪光,外面罩着大红斗篷;身后一帮人打着各式仪仗。 新兵们都伸长脖子望着太子。昨晚得知,太子小小年纪,却英明神武、睿智天成——预言奴酋暴毙,预言建奴幼儿当国权臣辅政,预言孙传庭兵败,出宫十天筹饷十万,赏必行罚必信,要打造东宫虎贲……新兵们顿时激动起来。 “拜……”当太子沉稳地走到点将台中间,就有教官高声喊叫,于是新招侍卫们就像风吹倒麦子一齐跪拜,按照事先要求的山呼: “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太子朗声说。 有人传呼之后,台下纷纷答礼:“谢殿下!” 众人再次站定,都兴奋地望着太子。太子还是一个白皙少年,却严肃刚毅,定定地站在那里,左右扫视。 他打量着台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五百书生,目光从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掠过,心想: 这就是大明新血!这就是我的起家本钱! 于是向前走了两步,大声道: “你们都是读书人,都知道忠君报国的道理。” “但是,科场艰难,你们纵然一辈子皓首穷经,也未必有报国的机会!今天,孤,大明皇太子朱慈烺,给你们这个机会!” “你们来到东宫,名为侍卫,实乃近臣。” “不过,你们身为储君近臣,却不能养尊处优;因为,孤,大明皇太子,不会安享尊荣!而要征战四方,平定天下,再造乾坤,拯救黎民!” “你们肯定心存疑惑:既然要征战天下,为何不招健儿猛士,却招来你们这些斯文的读书人?” 台下人们心中纷纷称是:是啊,为什么呢? “台下诸位,可有人知道答案?知道的,举手回答!” 台下默默无声,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举起了手。 “好,举手的那位,不管你回答得怎么样,孤都欣赏你胆量。先报上姓名,再回答!” “秉殿下,小人名叫卞飞,宛平县人。愚以为,殿下招揽读书人,是因为我等通经书、知礼义,知道舍生取义、 杀身成仁!” 太子说:“说得好!尔等通经书、知礼义,生死关头,必然懂得成仁取义!” “但是,还更重要的原因。孤并非仅仅需要你们充当侍卫近臣,扈从左右;而是要把你们训练成可以领军作战的将校!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尔等五百人,若是个个能成十夫长,那么立即可以扩充成五千强军;若是个个能成百夫长,那么立即可以扩充成五万强军!若是个个能成千夫长,那么立即可以扩充成五十万强军!” “五十万强军,将能横行天下,无人能敌!” 听得太子说话斩钉截铁,声如洪钟,台下众人个个振奋。 “若要成为合格的将校,首先要成为一个好的士卒,学会士卒的作战技能,然后才能学好指挥,领兵作战!” “你们现在不是壮士,孤可以将你们练成壮士;你们现在不是悍将,孤可以将你们练成悍将!只要你们怀着忠义之心,不畏艰苦,勤学苦练,必能上阵杀敌,征战天下!” 一个大嗓门的教导员面对众人,喊道:“大家跟我一起来喊:不畏艰苦,勤学苦练,杀敌报国,征战天下!” 经过带动,所有新招侍卫一齐喊起了口号,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声嘶力竭。教导员又喊一声“停”,众人才停了下来。 太子目光扫过全场,坚定地说:“刻苦训练,从今日开始。你们在训练过程中,不仅要学会基本的技战术,还要学会练兵之法!练兵条例,还要通过你们的手,进一步臻于完善!”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东宫教导营’,每个成员都称为‘队员’!学战技,学练兵,学指挥!” “没有天生的将校。孤为你们找来了十个教官,他们不是全才,但是人人精通一门战技,这些战技叠加在你们身上,再由孤传授战术兵法,你们就能成为能战斗、懂训练、会指挥的将校!这,就是学习的力量!” “下面,请各位教官一一亮相,首席教官颜之山,出列!” 一小队人整齐地小跑过来,鱼贯上台,向朱慈烺见礼后,转身向台下站定,队首一人向前出列,大声道:“我等十人,是太子殿下搜罗拣选而来,任尔等教官,训练尔等!正如太子殿下所言,我等十人没有一个是全才,却各有所长;一旦教会尔等,尔等便是全才!我,颜之山,原勇卫营教头,擅长枪刺、小旗阵型战术!上过战场,杀过人!” 教导营全体肃然起敬。 颜之山左右扫视,踌躇满志,才大声说:“太子殿下任命我为教导营首席教官,刀枪棒总教头!” 第二个教官站了出来,说:“杨靖,神机营教头!上过战场,杀过人!太子殿下任命我为教导营火铳教头!” “乔开锋,御马监教头!太子殿下任命我为东宫营骑术教头!” “钱大树,京营弓弩教头,太子殿下任命我为教导营弓弩教头!” “陈铁柱,内操教头,太子殿下任命我为力量教头!” …… “孤,要和你们一起训练!”太子在台上摘下斗篷,露出一身劲装,大声喝道:“全体听令!孤教导你们列队结阵之法!” 教官列队小步跑到众人面前,为首者说:“根据皇太子殿下亲手拟定的《练兵条例》,尔等每十人编成一个小队,每个人轮流当一天队正;不仅便于列队训练,也便于每个学习怎样当一个队正、怎样训练士卒!” 五百二十一名队员分属于十八个营房,其中十七个营房满三十人,却有一个营房里面只有零头的十一人。十人一个小队,所以一个营房有三个小队,三个小队编为一个中队,是十八个中队。 实际上,一个纵队就是一个中队,一共十八个纵队。教导员站在最前面。 朱慈烺拿出了后世从中学到大学常用的军训队列训练方法,来对五百二十一名士卒进行直接训练。他在台上示范发令,台下教导员带头跟进,并对身后的中队作出提示。教官则在旁边巡视指导。 “读书人的理解能力、接受能力还是不错的,几乎就像后世的大学生员工一样嘛!”朱慈烺一边教一边想。教过各项基本功后,队列变得整齐多了,在指令下立正、稍息、跨立、蹲下、转身,动作整齐划一。 “明日孤再教尔等齐步走、行进转身、快速结阵,接下来由十名教官分头教导,各大队分队训练,相互比试,获胜大队晚餐再加一块肉!” 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太子带着仪仗走了。 朱慈烺回到住处,立即换衣去了宫中,因为崇祯有话要问。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和颜悦色地问:“春哥儿,扩充侍卫了?” “禀父皇:儿臣仅有六百侍卫,略感不足,便招揽了五百人加以充实。” 崇祯点点头:“按照祖制,太子府侍卫至少也应有三千人。只是如今粮饷艰难,故而员额不足。扩充五百人,实不为多。朕听说招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五百书生?” “禀父皇:确实都是书生,但是也颇有力气,经过训练,都是能护卫儿臣的。之所以专招书生,是为了便于教导忠义之道,而且儿臣准备让新招之人专用火器,不识字者难以训练,耗费时日。” 崇祯点点头:“颇有见地。——莫忘了筹饷之事。” 53.仗义死节 东宫教导队上午练习队列,下午却换了项目:练习拼刺。 校场台上,站着一位教官,身边四尺开外处,是一个草人;再右边,用一尺宽的方形木砖摞起了一人高的柱子。 教官身穿奇怪的竹木甲胄,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木棍,那木棍四尺多长,尾部一尺处弯曲并且变宽。只见他挺立台上,大声说: “军中有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但是,在战场上,对面交锋,最有用的,还是枪矛拼刺!白刃相交,招不过三;三招之内,必有胜负;胜者得生,负者必死。遵太子殿下钧令:所有队员都要学会拼刺!拼刺招数,务必简化、简化、再简化,所有无用的繁杂动作,一概淘汰!” “所以,战训室教官组反复揣摩,经太子殿下批准,确定拼刺致胜两招:突刺,防拨。” “对阵之时,必须心怀必胜之念,有我无敌,奋力一击!” 说着,他忽然持棍挫身——姿势有些滑稽,随着一声凄厉尖锐的厉喝“杀!”,上半个身子像豹子一样向前一扑,,木棍闪电般刺出,插入草人咽喉。 只见教头又恢复了挺身站立,说:“这一招练好了,不怕任何强敌。任你千招来,我只一招去!拼刺的要领:快、准、狠。”说着,越过草人,侧身急进,一声断喝木棍如闪电一般向木砖柱子中间刺出。 “啪!”木砖摞成的柱子正中间被击中,一块木砖平飞了出去,上半截柱子“哒”的一声下沉,微微摇晃了一下,竟然没有倒塌。 教导营五百队员大感意外:“好快!” 说罢又连续重复了好多次刚才的动作,而且越来越快,木砖一块一块连着飞了出去,直到砖塔被削平了一半,他才收棍挺立,大声训话:“要练到这个地步!” 他收式之后,站立持棍大声说,“发训练棍,开练!” 有人推着车过来,给每个队员都发了一根和教头使用的一样的木棍。 有人举手问:“请教教头,为何这木棍如此古怪,尾部有弯曲?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为何这木棍这样短?” 教头笑道:“问得好!告诉你们,这是火铳的形状!将来你们使用的武器,是火铳!火铳适合远战,一旦敌人冲到眼前,火铳装填不及,难道束手受死?太子殿下在火铳前头安上刺刀,使尔等即使和敌人当面作战,也有一战之力!”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是你们最后的保命之术,一定要练好!而且要掌握训练要领,以便日后身为将校,训练士卒!” 五百士卒在十多名教官的指导督促下,认真练起了拼刺,校场一片叱咤喊杀之声。 一天训练下来,五百名队员几乎都累瘫了,嗓子也哑了;回到营房,吃晚饭,轮流洗澡,然后再分组学习文件。 文件分三块:一是《贼情汇编》,汇集了关于闯贼和献贼的塘报和地图;二是《奴情汇编》,汇集了关于辽东的塘报和地图;第三是《教导营条例》,汇集了教导营的纪律和训练计划。 张远志与其他二十九名队员一起,坐在桌前,认真阅读了三份文件,听了战训室教导员的简单讲解,心想:“太子果然是要训练我等,成为名将,扫平流贼和建奴。” 教导员忽然换了恭肃的表情,问:“今日身在太子近侧,聆听太子宝训,作何感想?”顿了顿,说:“谁来回答?” 好多人都迅速举起了手。教导员随便点了一个,那人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我……太感动了……做梦都想不到,我一个乡间子弟,祖上世代不曾有一官半职,如今不到二十岁,就能见到太子,真是旷古未有的恩遇……” 教导员说了声“好”,问过姓名,让他坐下,又点了一个人,那人说:“太子年方十五,却龙行虎步,气象不凡,果然是天生龙种!大明中兴有望……” 接连点了十多人,看看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教导员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说得,大多不错。我要为你们总结一下:你们能以平民之身,骤然进得太子府,身在太子近侧,这是你们家几世几代修来的福分,更是太子的旷古隆恩!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一齐回应:“是!” “你们看了《贼情汇编》《奴情汇编》,应该知道大明危在旦夕,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大家激情飞扬,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教导员认真倾听,最后一挥手道:“你们回答得都不错,我总结一下,无非八个字:仗节死义,澄清宇内!”然后奋臂出袖,厉声喝道:“好男儿,跟我一起来:仗节死义,澄清宇内!” 全场一时间情绪燃烧起来,大声吼道:“仗节死义,澄清宇内!” 差不多同时,各个营房吼声此起彼伏:“仗节死义,澄清宇内!” 卞飞听了,未免有些惊诧:“各营房怎么都同时喊起了这句口号?莫非教导员提前准备好了?” 营房里回荡的吼声渐渐平息,外面忽然有人高声传报:“太子驾到!”教导员立即道:“列队,出门迎拜!” 教导营的营房,由王府一处沿着通道对称的房屋改造而成。十八个营房里的人一时全都出来跪迎于通道两侧。只见太子穿着大红常服,头戴金抹额,身后四个太监高挑着明亮宫灯,缓步向跪迎呼礼的教导营队员们走来。 “免礼!”太子朗声道。 “谢太子殿下!”众人哄应如雷。 太子忽然响亮地发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全体队员一阵啪啪啪的脚步声,又一阵窸窸窣窣的调整队形的声音,站出了较为严整的队伍。 太子走近一侧队首,轻轻按住第一个队员的胳臂,温声问道: “乍离父母,想家吗?” 那个队员激动地说:“启禀太子殿下……这里好,不想家……” 太子微笑着一点头,又去看下一位,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队员胳膊,看着他的眼睛,点头示意,没有问话,就这样一路缓缓拍了过去。中间忽然又停下,按住一个队员的胳臂问:“乍离父母,想家吗?” 那个队员大声说:“太子待我,如同父母!不想家!” 太子朗声说:“孤不是你们的父母。但是愿与你们情如兄弟,同生共死!” 那个队员不顾教导员交代过的礼仪,一把抱住太子的胳膊,激动地说:“愿为太子效死!” 太子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臂,说:“好男儿!”过了一会儿才抽出手来,向前走去。下一个队员刚刚被拍上胳膊,就已经泪流满面,吞声道:“小人张远志……愿为太子效死!” 太子微笑道:“衣服终于合身了。”用力拍了拍其胳膊,说:“好高的身材,好一条汉子!” 于是,接下来被拍到的队员,全部都是同一句话:“某某某,愿为太子效死!” 太子走到队尾,转过身子,又到另一侧队伍,一路拍过来,中间站住问一个队员:“一天训练,辛苦吗?” 被拍了胳膊的队员忙道:“启禀太子殿下,不苦!不苦!” “好好练,热身要充分,注意要领,不要受伤。” 那位队员一低头,语带哽咽:“……愿为太子效死!” 54.西安陷落 太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胳臂,回到了队首。他傲然挺立,虽然是少年面容,却表情端凝,目光深沉,左右看看,大声说道:“孤的性命安全,终究在你们身上。” 十几个教导员一齐厉声喊道:“誓死保卫太子殿下!” 全体队员也跟随喊了起来:“誓死保卫太子殿下!” 太子又说:“流贼横行,建奴猖狂,好男儿,怎么办?” 这一次,不待教导员示范,所有队员一起喊了起来:“仗节死义,澄清宇内!”连续喊了好几遍,一时间,群情激奋,声嘶力竭。 待大家安静下来,太子提高了声音问:“孤要征战天下,扫除残贼,谁伴孤冲锋陷阵?” 教导员又一齐喊道:“我等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全体队员立即跟随呼喊,声如雷霆。 太子举臂一振,厉声道:“果然都是好男儿!”左右扫视,目光如电:“好男儿,有血性!练成武艺,拯救大明!”教导员再一次率领全体队员呼喊:“护国本,救大明!” 太子脸上浮出一点微笑,重重点了点头:“好,好!早点歇息,明日用心训练!”说罢挥手,在教导员“恭送太子 殿下”的喊声中,转身离去。 第二天天刚刚亮,东宫教导营就在号声中被惊醒,教导员喊:“起床,晨跑!太子将以储君之尊,和咱们一起晨跑!” 教导营全体成员列队完毕,太子就一身劲装出现了。见礼之后,太子说:“孤与尔等一齐晨跑!今日只在太子府内,沿墙根跑圈。待你们训练成熟,要每日进行十里路的越野跑!练就铁脚板,才能横行天下!” 说罢命令全体成员成双列纵队起跑,太子却在一边伴跑。才跑完两圈,太子已经汗湿。就有教导员跑出列劝说:“有的小的们带着跑就行了,请殿下歇息!” 太子拒绝:“日后越野跑,孤不再伴随。如今只在府内,孤岂能偷懒?这点苦,孤吃得下!” 教导员归队,一边跑,一边喊:“护国本,救大明!”全体呼应,号子声最后就变成:“一二一!一二一!护国本!救大明!” 卞飞在队伍之中,看到太子就在近侧,满心亲切敬畏,暗想:“太子天潢贵胄,何等尊贵,却和我等新兵一起训练,这是何等恩典!今生一定要精忠报答!” 张远志在队伍之尾,望着太子的背影,激动得难以自抑:“古书上的明主、雄杰,莫过于此吧?我日后若能带兵,也要与士卒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跑步结束,教导营队员们去吃早饭,朱慈烺回寝宫换衣服。外面传报:兵部探马又送回了陕西急报,而且探马指挥李田富回来了,到太子府来拜见。 朱慈烺一惊:李田富怎么回来了?难道兵部探马全部撤回了? 李田富已经是第二次看见太子。当他跪倒在太子书房的地板上,太子迅速扶起了他。两人相互打量,都觉得对方变了。李田富觉得太子变得更加英武沉静,与其年龄不相称;朱慈烺觉得李田富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李指挥,你还好吗?转战万里,传报消息,辛苦了!”朱慈烺温声说。 李田富拱手躬身:“谢太子殿下牵挂!为朝廷效力,理所应当。” 朱慈烺坐下,道“赐座”,李田富推让了一会儿,在锦橔上浅浅地坐了。 “西安陷落了?”李田富一坐下,朱慈烺就问开了。 “启禀殿下,确是如此。急报已经送到宫中。” “你怎么回来了?其他探马呢?” “卑职受人之托,不得不亲自带人回来一趟。其他十七人在第一小队队正唐大潮的带领下,撤往榆林,继续远远观察战场,随时向朝廷汇报战场情形。” 朱慈烺眯起了眼:“受人之托……孙传庭吗?” “殿下英明!正是孙大人。他在潼关陷落以后,和参军乔元柱更换服装,一路北撤,在西安附近遇到我们。他本想进西安城帮助守城,但是担心被锁拿,所以一直和兵部探马一起行动。” “他不愿写信,所以要你回来问问孤,将有什么打算,他能否为孤效力?” “正是如此!”李田富大吃一惊:“西安城破以后,孙大人本来写了信,后来反复思量,又和乔大人商量,最后把信撕了,问我能否直接回京一趟,口头向太子殿下禀报他的行踪,并请教太子殿下,在这危难之际,究竟有没有可以让他直接效力的地方。如果殿下还是在深宫读书,并无筹划,他就不回来了,找个机会冲入贼阵,以死殉国。之所以不写信,就是考虑万一局势无望,他就不想让自己兵败潜逃的事,落入字纸,为后世所笑。” 朱慈烺点点头,陷入沉思:孙传庭因为我穿越,没有战死潼关,但是他暂时却不能露面,因为崇祯还在生他的气。如何安顿他呢?不如……于是开口道: “你这番回去,告诉孙传庭,孤已经帮皇上筹到饷银,得到皇上信任,出宫开府;并且,孤正在招募侍卫,编练新的精兵。将来随时可以扩充成强军,与流贼最后决死一战。孤需要他回来辅弼。口信带到,你立即安排孙、乔二位以探马的身份回京。所需文书,孤先备好。另外,由你亲自护送他回京。” 李田富领命,又为难地说:“殿下交代孙大人的话,卑职难以记住。莫若写一封文字,由卑职直接交给孙大人。” 朱慈烺想了想,说:“好。”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密封,交给李田富。 看着李田富把密信塞进胸口,朱慈烺又感叹地说:“你们受孤拣选,深入战场,侦探敌情,使朝廷耳聪目明,功莫大焉!去时四十人,如今只剩十九人,真是大明忠贞壮烈之士!” 李田富行礼道:“谢殿下惦记称赞!我等低贱士卒,承蒙皇太子殿下瞧得起,选拔于寒微之中,实在是三生有幸!做了些须小事,却身受重赏;虽然有兄弟战死,但是家人受到东宫丰厚抚恤,我等死而无憾!” “你们的名字,都记在孤的案头。牺牲的烈士,孤抚恤其家人,理所当然。将来孤还要建立忠烈祠,将他们的牌位列入其中,四时祭祀,血食千秋!你等将来活着回来,必然个个封妻荫子!” 李田富下跪拜谢。朱慈烺又将他扶起来,说: “你这番去陕西,务必多带些银两,以便在当地就地补给。你把指挥之职,从此真正交给唐大潮,让他们逐步退往山西。因为榆林必然守不住,尤世威只怕也要殉国。有机会见一见他,传到孤的意思,不妨率领残兵,退保山西。” 看着李田富领命,朱慈烺又说:“你护送孙传庭回来以后,就留在孤身边,帮孤训练更多的探马。” 李田富顿时激动起来,说:“愿为太子殿下效命!” 55.精工火铳 太子府,会议室。 朱慈烺召集战训室、装备室主要人员开会,讨论训练和装备的问题。 教官组汇报说:“教导队队员虽然都是书生,力气差了点,但是学习各项技能,上手极快,远胜那些不识字的兵卒。” 教导员组汇报说:“是的,他们能理解忠义,对古今战例,一讲即知;看地图,也是瞬间能懂。” 朱慈烺点头说:“招揽书生,正因为他们理解能力强,学习速度快。如果学习复杂的武术套路,他们也许会很慢;但是学习简单犀利的战斗技能,特别是未来操纵火器,他们却一定比文盲来得快! “教导队未来会扩充为东宫营,其核心战术是:以可靠的火铳弹幕,保护火炮的火力输出。” “现在教导营训练的内容,是队列、阵型、奔跑、拼刺、弓弩、骑马,这是基本功;真正功夫,还是要练好‘三段击’和火铳阵型。作为未来的骨干,还要学习指挥、管理、战术。成型的东宫营,主要有两个兵种:火枪兵、炮兵。” “所有人尽量学会骑马,以便用来增加整体的机动性。” “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训练火铳,孤会尽快解决火铳来源。我们必须配备精工制造的天下第一流火铳。”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接到朱慈烺派人送来的一万两银票和一封密奏。密奏上说: “西安陷落,儿臣并无建议。唯能助饷一万两,听父皇统筹。另请求父皇将内府兵仗局交由儿臣管理,以便整顿秩序,恢复生产,不仅保证勇卫营武器供应,而且还要改进火器,力求在将来克敌制胜。” 崇祯左手紧紧抓住那一沓银票,右手在密奏上批了个“准”字,并吩咐王承恩谕知兵仗局。 兵仗局位于太液池以东,靠近乾明门和西苑。由于是内官二十四衙门之一,实际地位比工部管辖的军械局高。这些年来,兵仗局的经费日益短少,生产处于半停顿状态。掌印太监刘振坤却日益白嫩肥胖。这天他忽然接到中旨,兵仗局划归太子直接管辖!从地上爬起来以后,他对传旨的乾清宫太监詹泽说: “太子管辖?那感情好啊!听说太子现在是个财神爷,会来给咱们发银子吗?” 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接话:“当然会!银子会有的,乱棍也会有的!” 刘振坤一望,只见一个锦衣少年器宇轩昂大踏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彪人。少年赫然就是太子!太监詹泽慌忙跪下,刘振坤却优雅地拍打袖子,才下跪见礼,嗓音悠长:“小爷千岁!不知小爷驾临,奴婢有失远迎!门口奴才不长眼,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是孤不让他们通传的。皇上的旨意,你收到了吗?” “回小爷的话,皇爷的旨意刚刚收到。” “那好,传旨的可以回去了。” 传旨太监詹泽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刘振坤,你说得没错,孤今天来,就是带了银子来的。” “小爷恕罪!奴婢信口胡说,罪该万死!” “呵呵,你不是胡说,孤的确是财神爷。”朱慈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这里是五千两银票,裕东钱庄见票即兑。在城内乃至京畿,无处不可使用。” 刘振坤两眼放光,说:“小爷果然神奇!兵仗局使费匮乏,好多工匠已经揭不开锅了……” “呵呵,再不补发欠俸,东西都快被偷卖完了吧?” “这……小爷明鉴,兵仗局确实生计艰难,但是纲纪规矩,还是严的……” “好了,孤不是来追究这些的。”朱慈烺自己在正中椅子上坐下,却没有让刘振坤起来,继续说:“孤是来送银子的。生计艰难,孤会补发银子。不过,孤也是送棍子来的。” 刘振坤惊疑地问:“奴婢斗胆,请小爷明示。” “孤已得旨,接掌兵仗局。要银钱,孤给得;但是有哪个不长眼,敢不听孤使唤,暗中捣乱,孤也没什么好办法,唯有乱棍打死!” 刘振坤上身往后一缩,娇声说:“哎哟哟,吓死奴婢了!小爷放心,从奴婢到工匠,即刻听从小爷钧旨,绝不敢自行其是!您叫小的们往东,小的们绝不敢往西;您叫小的们撵狗,小的们绝不敢打鸡……” “孤要制造新式火器,有敢泄密者,乱棍打死!” 刘振坤一本正经地说:“谨遵小爷钧旨!” 朱慈烺点点头,说:“你起来吧!”刘振坤刚起来,朱慈烺身侧的保密室主事王渊就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东宫保密制度,请严格遵照执行。” 刘振坤双手接过,浏览一遍,一脸谄笑,说:“奴婢一定认真执行。” “好,事不宜迟,你带孤看看兵仗局现在拥有的兵器、工匠、材料,不得有丝毫隐瞒遗漏。” 刘振坤不紧不慢地在前引路,带着朱慈烺参观了各处作坊,了解兵仗局历来制作的各种兵器。各处工匠跪在地上,鸠形鹄面,衣衫褴褛。朱慈烺阴沉着脸看了一遍,问了几个工匠的话。刘振坤笑嘻嘻地,一路不住地插科打诨。 在火器作,朱慈烺停住了,认真看了各种火器样品,又看了材料,忽然说:“刘振坤!” “奴婢在!” “你听好了!第一,立即补发所有拖欠的工匠月银。第二,向兵仗局所有人传达保密条例。第三,立即召集最好的火铳师傅,组成‘精工组’,受孤直接指导研制新式火铳。这三点,立即让人分头去做。另外,告诉办事的人,今晚东宫保密室会核查本次月银补发情况。这次若有敢克扣工匠月银的,明天中午乱棍处决,以便立威。” 刘振坤一颤,急忙笑道:“遵……遵令!” 当精工组的工匠聚集在兵仗局大堂跪倒,朱慈烺亲手扶起为首者,说:“大家都起来,赐座。”待众人畏畏缩缩地在杌子上坐定,朱慈烺拿出一张图纸,说:“孤看了大明各类火器图谱、实物,皆不合孤的心意。所以对现有的鸟铳做了改进,你们看看能否打造。” 工匠们站起来凑到一起,看了一会儿,一个老工匠说:“这是自生火铳啊!” 朱慈烺一愣:“老师傅认识?” 老工匠拱手躬身道:“启禀殿下,‘老师傅’三字不敢当。小人忝为火器作匠头,识得几个字,见识过南京毕懋康大人的《军器图说》,知道自生火铳。但是殿下画的这图,比毕大人的图还要巧妙合理,若是打造出来,想必更加犀利好用。” “老师傅能按图打造出来吗?” 老工匠继续看了一会儿图,说:“有如此详细的图纸,打造不难。真正难处,是弹簧材质。若材质不精,弹簧不灵,就很难点火,那么,这自生火铳反而不如火绳铳好用。” 朱慈烺松了一口气说:“只要能充分利用现有的材料,先打造样品出来就好。老师傅不愧为匠头,果然一眼能看到关键。好,这‘精工组’就让你来负责,任组长,每月月银翻倍;同时你再物色两名技术好、会管理的工匠担任副组长,月银加一半。——不必谢恩,打造出了孤要的火铳,就要组织大规模生产——尽兵仗局最大的人力规模,将来如果有必要,孤还可以从外面调人。现在,你们先给孤打造出一柄真材实料的‘精工火铳’!” “遵令!小人带着小的们,一定用最好的铳管,和最好的材料,打造小爷要的‘精工火铳’!” 56.给点脸面 朱慈烺点点头,问:“老师傅贵姓大名?” 精工组长双手乱摆,说:“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姓齐,单名一个‘隆’字……” “齐隆?”望着老头那苍老的面容和花白的胡子,朱慈烺差点笑出来,说:“齐组长……很好,你带领精工组,一定要先精心打造出一批火铳!孤急着要用,首批至少要有六十支!” 新任的精工组组长齐隆躬身领命。 “以后,精工组直接受孤指令,东宫装备室、保密室直接派人常驻兵仗局火器作,配合你们工作,同时负责传递 消息、提供各种保障,你们有事直接和他们说,孤随时亲自到来。” 一直在旁听的兵仗局掌印太监刘振坤忽然开口了:“启禀小爷,这跑腿传信的事,奴婢身边的人就能做。精工组有什么事,他们能飞快报给小爷。” 朱慈烺冷脸说:“你身边的人,孤信不过。” 刘振坤一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朱慈烺也不理他,继续对精工组说:“你们最快什么时候能拿出第一支自生火铳?” 齐隆说:“三天之内。” 朱慈烺很意外:“这么快?” “回小爷:制作火铳,最耗时的是钻铳管。但是火器作中,还能找到几根现成的好铳管,可以把主要时间花在铳机的制作、试验上。” “好!”朱慈烺很高兴:“试制自生火铳,倒是可以很快完成。不过,也要着手布置生产大批量的铳管。现存的铳管数量必然不够。” “小爷,这批铳管,要首先给勇卫营使用。几个月前,皇爷就定下了为勇卫营制作器械的数目。”刘振坤在一边说。 朱慈烺眯起了眼睛:“那么孤来之前,你为什么不先用上?” 刘振坤随口就答:“小爷有所不知。当时银钱不足,只好中途停工。如今小爷带来了银钱,当然应该继续开工了。” 朱慈烺冷冷地说:“现在兵仗局孤说了算。皇爷若是追问下来,自有孤去交代。”然后对精工组工匠说:“你们赶紧先去研制自生火铳。” 齐隆领命,接过图纸,立即带着精工组工匠告退。 朱慈烺看看刘振坤,淡淡地说:“把兵仗局一应账本,全部交出来,由东宫财会室、保密室接管核查。” 刘振坤躬身拱手,说:“秉小爷:按照旧例,账本移交,需要司礼监见证,不可直接授受。” 朱慈烺压着火气:“看在你前面配合的态度上,你交出账本走人,前面所有事情,一概不问。” 刘振坤跪下,以头触地:“事关二十四衙门百年规矩,奴婢不敢奉命。” 朱慈烺咬了咬牙,转身喊道:“周镜!丁墨岩!王渊!” 被喊到的三个人立即站到面前应声:“小爷吩咐!” “你们立即封锁账房、值房、刘振坤居室,搜寻、核查账本!夺了印信关防!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遵命!” 周镜立即带着大群侍卫,协同财会室主事丁墨岩、保密室主事王渊向账房冲去,另派人手冲击值房和刘振坤居室。 刘振坤大吃一惊,要站起来,朱慈烺冷冷地看他一眼,他只好又跪下。 乾清宫,司礼监。 传旨太监詹泽等了很久,才逮着空档,向王承恩汇报了在兵仗局传旨过程,以及太子带人冲进兵仗局的情景,王承恩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问:“太子带了多少人去的?” “太子身边也就十几个人。但是小的出来时,看见外面侍卫林立,起码有三百人!” 王承恩想了一下,忽然抬头说:“刘振坤有性命之忧!他这狗才,是个老油条,自以为熟悉规矩,上下活络,只怕他看太子年幼,不当回事,敷衍应付。却不知太子急于任事,必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旦撞上去,哪里还有活路!” 随即站起来说:“你赶快去一趟,拿我的帖子,直接拜见太子,就说‘王公公恳请小爷,给个脸面,留刘振坤一条狗命’若是太子不理会,或者刘振坤已被杀,你就不用多说,直接回来;若是太子停止行刑,你这样说……快去!” 詹泽飞奔而去。 兵仗局里,朱慈烺正在不断接见各种工匠,了解兵仗局情况,认真询问铁料加工、长刀制作情况。 两个时辰之后,保密室主事王渊贴近身来,递上若干本账簿和一张对账单。朱慈烺看了看,大喝一声:“刘振坤,你可知罪!” 刘振坤已经跪得膝盖酸软,磕头道:“奴婢该死……” 朱慈烺把账本拿在手里,冷冷地说:“自己说说,你为什么该死?” “奴婢克扣了工匠的月银……” “你好大的胆子!你执掌兵仗局七年,工匠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却吃得肥头大耳!也不怕撑死?”朱慈烺啪的敲了账本一下,说:“你不仅克扣工匠的月银,还在制造兵器的时候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致使前线士卒用不上合格的火铳,一放就会炸裂!刘振坤,你罪该活剐!” 刘振坤拼命磕头,颤抖着说:“小爷饶命……” “饶命?你说说,孤凭什么要饶你的命?” 刘振坤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奴婢……愿意献出私产,以助小爷筹饷练兵……” 朱慈烺冷冷地说:“你的私产,孤直接拿过来就行了。执法力士——” 几个执法力士齐声道:“在!” “将他拿下!” “是!”执法力士一起行动,如狼似虎地冲过来,迅速将刘振坤摁住,反剪其双臂。刘振坤吓得一连声道:“小爷,饶命呐!” 朱慈烺也不看他,依然冷冰冰地说:“拖下去,乱棍打死!” 力士哄应如雷,把瘫软的刘振坤向堂下拖去;一出门限,力士头领就一脚踏住刘振坤后背,喝道:“行刑!”几根棍子立即雨点般地落下来;刘振坤发出凄厉的哭喊:“小爷……小爷……饶命哪!” 堂上站着数位匠头,一个个脸色煞白。朱慈烺喝了口茶,平静地对他们说:“你们从今以后,再也不受人克扣欺压!” 匠头们既高兴又震恐,手足无措,唯知点头称是。刘振坤声音渐渐低了,但是还在挣扎着求饶,朱慈烺充耳不闻,悠闲地拂了拂袍子下摆,对匠头们说:“你们都坐下。” 匠头们正在推让,外面有人传报:“司礼监王公公派人来了,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 随即听到一个尖嗓子颤抖着喊道:“小爷,棍下留人呐!” 朱慈烺使个眼色,执法力士停住了棍子。 看到慌慌张张跑过来的詹泽,朱慈烺用意外的语气说:“你不是传旨结束,回去覆差了吗?” 詹泽擦了把汗,扑通一声跪倒在朱慈烺面前,双手捧上一张名帖说:“司礼监王公公叫奴婢来的。王公公恳请小爷,给个脸面,留刘振坤一条狗命!” 朱慈烺瞟了帖子一眼,并没有接,淡淡地说:“王公公怎么知道孤要杀人?” “奴婢回去覆差,一说这边的情景,王公公就说‘刘振坤有性命之忧’,叫奴婢前来求情!”詹泽不敢隐瞒。 朱慈烺眯起了双眼:“东宫要杀人,王公公不乐意啊?” “禀小爷,王公公叫奴婢传一句话:‘小爷志在万里,王承恩乐见其成。’” 朱慈烺思忖片刻,道了一声“知道了”,伸手拿过名帖,交给身边的田存善,然后对詹泽说:“你起来吧!” 詹泽又擦了把汗,起身道谢。 朱慈烺走到堂下,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刘振坤,问:“你自己说,你拿多少赃款出来买命?” 刘振坤喘气呻吟,涕泗横流,说:“一万两……” 朱慈烺立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闷哼,刘振坤一激灵,说:“二……二万五千两……” 朱慈烺看看手里的对账单,默算了一会儿,说:“以你的罪,就应该抄家受剐。孤看在你由司礼监王公公亲自拣选的份上,饶你一条狗命!你只用缴纳两万两银子,剩下多少,孤不再追究。只是日后,若听到你一句抱怨,你就随时准备受死!” 刘振坤赶紧道谢。 朱慈烺对詹泽说:“你叫人,把他抬回去吧!” 57.洪炉好料 看到昔日作威作福的刘振坤如此狼狈,被人抬走,工匠们恍然若梦。 朱慈烺平静地说:“东宫马上过来一个人,任兵仗局掌印太监。你们以后只管认真做好活计,日子会越过越好。——而且,不会再有外行指导内行的事情。孤将成立几个组,各司其职:精工组,负责研制自生火铳;洪炉组,负责研制钢铁材料;雷霆组,负责研制新式火炮;霜刃组,负责研制新式铳剑。” 很快,继精工组之后,又一批工匠成立了洪炉组。洪炉组召开第一次召开会议,朱慈烺亲自主持。 “现有铁料质量,制造铳管好像是够了,其实笨重而且容易炸膛,需要精炼;至于弹簧,暂时先用苏钢。第一批火铳主要是解决有与无,但是后续生产,无论是铳管还是弹簧,必须用好钢!所以要尽快要炼出一批好钢。孤这里有几张图纸,可以告诉你们怎样炼出好钢,但是,也还需要你们反复试验才行。” 洪炉组在太子的指导下,以粘土烧制耐火砖,砌成新的炼钢炉,再用黑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石墨”烧制成坩埚,经过多次实验,炼废了好几个坩埚,终于炼出了质量比苏钢还好的钢锭。 朱慈烺得到汇报,发出指示:“先小后大,坩埚炉要逐步提升到五十斤分量!” 这天,兵仗局洪炉组的新炼钢炉建立完成,高达八尺,傲然耸立,就像一个胖嘟嘟的半截大冬瓜。 洪炉组长陈大富在炉子最底一层铺了木柴,木柴上方堆满了焦炭。点燃木柴,几个工匠使劲推拉人力风箱,往里面鼓风,逐渐将焦炭烧着了。半个时辰以后,炉子烧热了,几个工匠才通过特制的坩埚架和铁链,把空坩埚吊起放进去。然后用力鼓风,把坩埚烧得火热后,才把预热过的熟铁放进坩埚里,还加进去一些石灰石、萤石、河沙,并关上炉盖,用铁栓锁好。 洪炉组长陈大富让人力风箱加劲鼓风,自己登上土台观察炉中。炉盖上有个小观察孔,可以看道里面铁水情况,同时可以用长长的铁钎伸进去,搅拌坩埚里的铁水。 好几次,工匠问:“组长,怎么样了?” 组长都咬牙说:“还不行!继续鼓风!” 很久以后,他从观察孔仔细看着,看坩埚内温度越高,里面的熟铁熔化沸腾,冒出蓝色的火焰,才叫道: “炉火纯青啦!开炉!” 几个工匠拉动铁链,滑轮转动,沉重的炉盖被提起推开,组长用长长的勺子,掏出浮在钢水上面的炉渣。 风车呼啦啦又响了很久,慢慢地,坩埚内蹦跃的火舌渐渐平息,碳花渐渐稀疏,组长下令停止鼓风,将石墨坩埚吊了出来。 两个工匠上前,小心地用坩埚钳将通红的石墨坩埚钳住,将热腾腾的钢水倒进砖槽;钢水向前流动,注入铺着石灰与木炭的模槽之中,成为钢锭。 钢锭冷却,几个老工匠轻轻敲着,纷纷赞叹:“好钢!胜过千锤百炼的苏钢啊!”洪炉组长陈大富道:“有这样的好钢,什么好兵器造不出来?有了好兵器,官兵也能多打些胜仗!” 一个工匠露出敬佩的神情:“这太子果然非同凡人啊!” 组长哈哈一笑:“有如此神奇的小主子,大明有盼头了!” “组长说的是,大明还是有盼头的!咱们,也有盼头啊!” 众人一阵开心大笑。 精工组,朱慈烺正在观看新造的自生火铳试验。他手拿火铳,一边仔细观看,一边听着精工组长齐隆汇报: “启禀小爷,这铳管是现成的,以前难得打造过的几支好铳管,被翻了出来,小的们用四倍火药量试了,没有炸裂、变形。这几天,小的们力气都用在铳机制造试验上……” 朱慈烺紧握火铳,双眼放光,断然说:“走,去靶场试铳!” 田存善看着朱慈烺的表情,贴近了说:“小爷,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不要再熬夜了。这几天白天监督教导队训练,晚上还要编教材、批文件,熬得脸都清减了……” “铳杆子里面出政权!你不懂!孤的事业,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孤要握紧铳杆子,心里才踏实!” 到了兵仗局靶场,精工组组长齐隆给火铳装填上火药、铅弹,再固定到一个木架子上,对准前方百步开外的木靶,然后用一个绳子套住扳机,站到一丈远的地方,说:“禀告小爷,准备完毕,可以试验!” 朱慈烺喝道:“开火!” 齐隆用力一拉绳子,火铳绷簧咔嚓一响,铳机火光一闪,砰的一响,铳机处烟雾腾起,铳口喷出一股黑烟,前方木靶上瞬间出现了一个黑洞! 工匠们忍不住一阵欢呼。朱慈烺点点头,道:“再来一次!” 齐隆取下火铳,清理铳膛,再次装填火药、铅弹,舂实,却没有再固定到木架上,直接端在手里,请示说:“启禀小爷,放了一铳,证明铳机、铳管是安全的,小的请求执铳再试!” “准!” 齐隆获准,立即端起火铳,铳把儿抵在肩窝,瞄准木靶,抠动了扳机,铳机咔嚓一响,火铳却没有打响。众人一时有些失望。 齐隆调整了一下弹簧,扳起击锤,再次瞄准扣动扳机,还是仅仅铳机咔嚓一响,火铳没能打响。他擦了把汗,再次调整一下,终于打响了。 他收起火铳,来到朱慈烺面前说:“小爷,铳机还不是很可靠。不过这铳把真不错,正好抵住肩窝,可以从容瞄准射击。” 朱慈烺脸色平静地说:“新造火器,这已经很不错了。可以进一步打磨。你觉得铳机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齐隆想了想说:“弹簧虽然是苏钢打造,但是还不够好。制造铳机过程中,我们试验了很多次,逐渐变得灵敏了,装上整个火铳,却又不灵了。显然材料是个问题。” 这时,洪炉组正好来汇报坩埚钢练成。 朱慈烺说:“好!用坩埚钢试试!” 齐隆看了大大小小的钢锭,说:“好钢!似乎比坠子钢还要好,不仅可以做铳机弹簧,也可以用作铳管钻头,钻铳管。”说罢拿走几块钢锭,试造去了。 朱慈烺对洪炉组长陈大富说:“扩建几个坩埚炉,不仅制作铳机、钻头需要这种好钢,制造刺刀——铳剑,也需要这种好钢。火铳太短,加上铳剑,面对枪矛依然吃亏,但是面对长刀已经不太吃亏。若是材质略胜一筹,一击致命,倒也能减少一点劣势。” 陈大富说:“遵命!” 朱慈烺一边思考,一边说:“现有的铳管用钢也要改进,用量极大,也用坩埚钢是不可能的。暂时立足于两个措施:第一是自炼焦炭,从源头上减少杂质。历来炼焦,都不封闭炉膛,不能隔绝空气,质量提不上去。现在要建立新的炼焦炉,密封炉门、炉盖,产生的有毒易燃气体——煤气导出到集气管,这样炼出的焦炭也可以提高坩埚钢的质量。第二是改进炼铁高炉,加工外边送来的铁料。不然依靠铁匠反复捶打提高质量,太耗时费力了。” 洪炉组领命,组织人马去实施。 朱慈烺又接见两批工匠,分别组织了雷霆组和霜刃组,准备试制新式火炮与铳剑。 58. 炮兵教习 雷霆组组长刁宝乐和组员们研究图纸,直到深夜。刁宝乐指点着图纸分析: “小爷的图纸,主要包括两个部分:炮身、炮架。咱们要做的,关键是造出炮身。炮架则是由车轮、牵引器组成,看似复杂,其实难度不大。” “炮身用铁芯铜体,据说当年孙元化在山东造炮已经使用过,造出的炮既结实,又轻便。小爷想必从哪里打听到了。” “真正奇妙的是铁模铸造。我们使用泥模铸炮,晾干铸模,要近一个月时间。若是能铁模铸炮可行,那么打造一套铁模之后,铸炮就像过年下饺子一样方便了。” 听着刁宝乐的讲解,一个工匠问:“可是,我们铸造一套铁模,必须先制造泥模呀!泥模还是需要近一个月时间,才能晾干的。小爷这么急,我们能怎么办呢?” 刁宝乐说:“不用担心,小爷还给了我们一张纸。上面写着‘统筹方法’。我们在等待泥模晾干的时间里,可以先打造炮架,研制炮尺炮规能辅助零件。等到这些东西准备好了,造出炮身,就可以直接安装到炮架上。另外,铸炮用的铁,外部包裹的这些材料都要预先准备。洪炉组会为我们提供一部分新的焦炭和铁料,但是我们所需甚大,恐怕要考虑自己自己开炉。” 旁边一个工匠说话了:“组长,小爷开会时,我认真听了。按照小爷的意思,既要密切协作,又要尽量分工细化,专门化生产,实现流水作业。如果洪炉组负责铁料,那么就让他们专门负责才好。” 刁宝乐想了想说:“有道理。咱们还是集中精力,先来打造铁模!赶紧制造铁模的泥模的吧!” 这时,朱慈烺正在接见汤若望。赐座之后,两人很快聊开了。 “尊贵的太子殿下,您送我的玻璃器皿,真的非常出色,比我的故乡造得还要好。”汤若望的官话说得不错,只见他蓝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微臣更佩服的是,殿下能把这玻璃卖出水晶的价钱……” 朱慈烺也忍不住为之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比起你故乡的商人,孤的这点本事不算什么。” “作为一位未来的君主,殿下的作为似乎应该遵从华夏古代圣人的教诲。” “那是自然。不过,中国古代的圣人很多,教导也不一致。孤认为,君主必须既效仿狐狸,又效仿老虎,因为老虎无法保护自己不落入陷阱,而狐狸也无法保护自己不受狼的袭击。因此,人们必须成为一只能辩认陷阱的狐狸,同时也必须是一只能把狼吓走的老虎。” “噢,我的上帝!”汤若望惊讶地说:“这话出自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难道殿下也曾经读过?” “这本书有汉语译本吗?为君之道,东西方其实没有什么根本差异,有雷同的看法也属于正常。但是在数学与自然方面,西方现在的确已经有超越领先的势头。譬如历法,当初元朝郭守敬的《授时历》何等精确,三百六十五加二四二五日为一年,二十九点五三零五九三日为一月,比你们西方早了几百年。” 汤若望碧蓝的眼睛放出光芒:“微臣听说过殿下的神奇传闻,没想到学问如此精深,连天文历法都懂。殿下,您太神奇了。不过,恕微臣冒昧,现在西洋历法,已经远远胜过中原历法。” “是的,这就是孤说的,你们的数学和自然知识有赶超的势头。”朱慈烺说,“你们的知识进步,也有很多阻力。譬如你们在介绍天文知识的时候,对日心说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其实理性会告诉你们,还是日心说得对,能清晰简明地解释很多行星的运行问题。对不对?” 汤若望一时惊呆了,话都说不利索了:“殿……殿下,您究竟还知道多少东西?难道在微臣之前,还有别的西洋传教士拜见过您?” 朱慈烺意味深长地一笑:“孤虽不敏,但是好学。汤先生就不想知道,今天孤为什么派人请您来吗?” “正要请教。”汤若望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送了玻璃器皿,送了银票,还要求微臣不要声张悄悄地来,确实很神秘。” “孤要组织一些人,学习西洋的数学。”朱慈烺郑重地说,“眼前,孤马上要组织一个小型的炮兵学校,必须学习关于火炮和几何方面的知识。当今之世,放眼大明,没有人能比汤先生更精于此道。孤想请兼任炮兵教习,迅速培养起一些炮兵骨干;编写既能速成,又能立足长远的教材;源源不断地培养出炮兵技术和指挥人才。” 汤若望微笑着说:“殿下的想法与大明其他人不一样。有点像欧洲,用学校解决人才培养的问题。” “其实,我大明自古也重视学校教育。官方学校出现得很早: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后来一直有太学、国子监。”朱慈烺看着汤若望的表情,笑了:“当然,现在大明像孤这样重视技术教育的,的确不多。” “担任炮兵教习,帮忙设计火炮,都是可以的。微臣曾经帮皇上铸造了二十门大炮。”汤若望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说:“微臣远涉重洋,来到东土,其实……” “是为了传递天主的福音!”朱慈烺看他吞吞吐吐,于是接过来说,见汤若望张大了嘴巴,于是补了句:“不是吗?” “是……是的,殿下英明。”汤若望说,“不知殿下怎么看待天主的福音?” “信仰自由。”朱慈烺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接受朝廷管理,不违反法律,劝人为善,传教行为应该受到保护。” “好……好……”汤若望激动地说,“微臣愿意为殿下效劳。微臣如果忙不过来,一定会为东宫推荐优秀的人才,前来效力。” 朱慈烺点头说:“那就这么定了。孤已经选拔了若干对火炮和数学都比较感兴趣的年轻读书人,组建了炮兵教导队。他们就是新式炮兵的骨干,也是未来大明炮兵学院的基础。在战场历练之后,其中最优秀的人才,孤会让他们回到炮兵学校当教官。” “殿下言之有理!”汤若望点头称赞:“最好的炮兵军官,应该去当教师,培养更多的军官。” “不仅是培养军官,而且要培养数学家。”朱慈烺说:“数学是自然学问的基础。数学的进步,将推动自然学问的大发展,深刻地改变人类生活。如果没有完善的数学体系,我大明被西洋超越的势头将不可逆转。孤的理想,是让大明每个孩子都懂得最基本的数学常识。” “殿下,您的这个见解几乎能照亮整个东方……”汤若望喃喃地说,“可是还有很多领域的知识,不是数学能描绘和代替的……” “你们西洋终将会发现,自然哲学都可以用数学来描绘。”朱慈烺笃定地说:“孤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这个人已经诞生了。他将在苹果树下开悟,他将揭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汤若望睁大着眼睛,一时间呆住了,说:“京城里流传着殿下的神奇传说,微臣还要亲自见证吗?” 这时,战训室主事常山怀进来汇报:“小爷,选拔出来的炮兵教导队一百人,已经集合完毕。” 朱慈烺也就不接汤若望的话,哈哈一笑,说:“孤带你去见见我的优秀战士们,他们举行拜师礼,拜见东宫营炮兵总教习!” 59.蒋臣来访 将炮兵教导队的人事和任务捋顺,朱慈烺回到书房,才小憩片刻,就有传报户部主事蒋臣来访。朱慈烺皱着眉头想:“此人来干嘛?想化缘吗?现在太子府开销很大,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宾主见礼坐定,刚上茶,蒋臣就迫不及待地说:“微臣前来,是有要事请教太子殿下。” 朱慈烺有点意外,说:“‘请教’言重了。孤才疏学浅,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蒋大人来请教。” “殿下过谦了!”蒋臣拱手说:“殿下乃是天纵奇才,不仅能洞察时局,而且极有巧思。譬如烧制水晶琉璃、开设皇店,短短时间内,就为皇上筹到十万两饷银,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朱慈烺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蒋臣接着说:“微臣最佩服的,却是殿下发行银票,设计精美,制度严密,信誉良好,实在是古今罕见的好东西。短短时间内,市井百姓就已经通行乐用,东宫筹饷,想必轻而易举了。” 朱慈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蒋大人,这银票目前仅仅向外投放了十多万两,已经大半被兑换了现银。说白了,不过是‘代银券’罢了,不但没有获利,反而贴进去不少成本。” 蒋臣一愣,问:“还有多少在外通行?” “至多三万两。” 蒋臣想了想问:“有来以银换票的吗?” 朱慈烺翻出裕东钱庄的一份汇报,看了看说:“有,一共三千多两。” 蒋臣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三万两在外流通的银票,应该不会再回到裕东钱庄。如此一来,就好比裕东钱庄凭空得了三万两白银。而且随着人们乐用,裕东钱庄还能得到更多。” 朱慈烺有点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蒋大人,莫非户部也想发行银票?” 蒋臣又一拱手说:“殿下英明。微臣已经和倪元璐大人反复讨论,奏请皇上,发行新的宝钞。” 朱慈烺苦笑了一下,说:“宝钞?口碑如何,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打算怎样建立信誉,使百姓乐用?” 蒋臣来了劲头,侃侃而谈: “欲行宝钞,先必须辨清源流。宋朝曾经颁行此物,获利不小。洪武七年,太祖下诏设宝钞提举司,翌年颁发‘大明通行宝钞’。从此以后,历朝沿袭颁行通用,直至弘治、正德年间才废止,历时百余年之久。如今三十年来,财政艰难,朝中曾有人提出重行宝钞,如天启时,给事中惠世扬请造钞行用;又如崇祯八年四月,给事中何楷也提出重行宝钞。但以上诸建议,由于多种原因,都没有得到实施。因此,微臣于十月奏请皇上,重行宝钞之法!” “皇上赞同吗?”朱慈烺问。 “皇上赞同:‘钱法兼行,原属祖制,宜万世永遵……务期富国足民。’经过一个多月的进一步讨论,特别是看到殿下的银票之后,皇上更是欣赏,已经特设内宝钞司,昼夜督造宝钞。” 朱慈烺大吃一惊:“这么快就要颁行?有准备金吗?” 蒋臣得意地说:“是啊,现在四方有事,缺粮缺饷。皇上既然赞同,当然立即印制颁行——准备金是什么?” 朱慈烺心中暗叹一声,说:“蒋大人,准备金,就是发行纸币必须准备用于兑换的金银。否则,凭什么建立信誉?” 蒋臣说:“此事不难。无论赋税还是赏赐、罚锾,一切都用宝钞,如此,民间也就不得不使用宝钞了。而且还有恩惠:不论商民人等,每兑换宝钞一贯,只需要纳银九钱七分,而通用行使,输纳完官,准许作一两用。” 朱慈烺摇头:“宝钞信誉,早已破产。要想恢复信誉,唯有拿现银出来,见票实兑。否则,老百姓虽然愚蠢,但是有谁愿意拿钱换纸?就是裕东钱庄见票即兑,一时之间也难以推行开来。所以,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金。你们打算发行多少?” “准备发行三千万贯,也就是三千万两银子。五年之后,天下银子,尽归内府。” 朱慈烺哑然失笑:“简直开玩笑。蒋大人,没有随时兑付的现银做准备金,你真的相信百姓会拿出钱银来兑换宝钞吗?” 蒋臣吞吞吐吐地说:“微臣也是颇为担心。所以前来请教,裕东钱庄的银票发售情况。刚才得知仅仅售出三千两,实属意外。” 朱慈烺补充说:“而且,这还是在现银充足、见票即兑的情况下。此外,孤还要告诉你:这三千两银子中,最起码有两千五百两是裕东皇店的商业伙伴给面子兑换的。” 蒋臣呆住了,问:“倘若朝廷下诏,如开国之初,峻法严禁民间金银使用,强令使用宝钞,如何?” “那么,这与强抢何异?”朱慈烺笑道:“若是开国之初,天下太平,令行禁止,倒也可行。但是如今天下大乱,还经得起这样折腾吗?” 蒋臣擦了擦额头,说:“微臣原本计划明年三月开始颁行,用半年时间颁行三千万贯。如今皇上着急,已经密令调集纸张,参照殿下的银票防伪措施,加紧制作。只是殿下的银票制作不易,成本高昂,皇上颇为忧虑。没曾想,发行之后,万一无人兑换怎么办。” “朝中大臣,没有意见吗?” “多位大臣反对,但是没有像殿下说得如此透彻的,而且殿下实际践行,说得更为可靠。——殿下,这宝钞将来发行,真的无法通行吗?可有法子补救?” 朱慈烺叹息一声,一字一顿地说:“蒋大人,孤确定无疑地告诉你:这个法子,本身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荒唐办法,必败无疑。如果不信,你们先发行部分试试,看看可有人拿钱和银子来兑换!” “那可如何是好?”蒋臣喃喃自语:“皇上对此还寄予厚望呢?” 朱慈烺双手一摊:“蒋大人是聪明人,现在难道还看不出来结局吗?” 蒋臣久久不语,最后问:“请教殿下:如果筹措银子以备兑换,至少需要多少银子?” “正常最起码要有发行总量的三分之一。而宝钞已经信用破产,很久不再通行,要想建立信誉,至少需要十分之七的银子!否则只能是坏朝廷声誉!” 蒋臣倒吸一口凉气,说:“朝廷要是有那么多银子,也就不用发行宝钞了!这可如何是好?” 朱慈烺说:“此事已到这个地步,多说无益。你们不妨先发行试试,看看会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百姓会乐于兑换使用。只是,朝廷的信誉,要雪上加霜了。建议蒋大人回去查查陶宗仪的小令《醉太平堂堂大元》。” 送走蒋臣,朱慈烺想:“在危亡时刻,崇祯朝原来想了不少歪点子。只是这个点子未免歪过头了,简直就是画饼充饥!” 蒋臣回府,立即到书房寻找太子所说的陶宗仪的书,半天没有找到,于是托人出去四处打听,终于找一本《辍耕录》,翻寻到小令《醉太平堂堂大元》: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 他顿时后背汗出:元朝发行钞票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难道我就是奸佞。 60.崭露头角 “装弹!”东宫教导营一个小队正在训练,临时队正正在发布命令。随即,他和其他队员一起飞速装填弹药:咬开纸包,倒一部分进药池,作为引药;然后把剩下的火药和弹丸一起塞进枪管,用搠杖捣实;最后拉开击锤,端起火铳,铳把抵紧肩窝。 “瞄准!”大家一齐瞄准靶子,努力做到“三点成一线”。 “放!”扳机被扣动,“砰砰砰”铳声炸响。 十杆火铳,七杆打响。剩下的三人急忙再次拉开击锤,开火,两杆打响;剩下一个人连续两次拉开击锤扣动扳机,却始终没有打响。 临时队正喊道:“检查药池,重新补加引药!” 打不响火铳的队员手忙脚乱地清理药池,重新撕开一发弹药,补充药池,终于打响了,脸上露出了尴尬而又庆幸的笑容。 训练场上,共有两个中队,也就是六个小队,正在练习使用自生火铳。 朱慈烺在周镜和战训室主事常怀山的陪同下,在附近观看。 “这首批六十杆火铳,主要是用于教导营学习使用火铳,初步摸索编写三段击战术条令。”朱慈烺望着硝烟不断腾起的校场说,“让全营轮流学习使用,等到火铳装备到位,就可以立即形成战斗力!” 常怀山躬身领命。 “你们可有新的训练计划?” 常怀山说:“回小爷,战训室制定了训练和评比计划,准备每日一小比、十五日一大比,表彰发铳速度快、打得准的队员;对小队整体练得好的,表彰临时队正!” 朱慈烺点头道:“好!表彰,要精神表彰和物质表彰相结合。物质,无非晚餐加肉,赏银子;精神,要给予称号,譬如优秀个人,披红挂花;优秀的小队、中队,发流动红旗。”顿了顿又补充说:“训练成绩要张榜公布,做到公开公平公正,万万不能暗中操作,滋生弊端,让人不服。” 常怀山认真记下了。 傍晚,教官组向常怀山汇报:“六十杆火铳发下来第一天,所有队员都已经轮流学习并尝试了火铳发射!所有小队的临时队正都学习了发令指挥射击!” “每个人只练了一次吗?” “不,每个人至少练了五轮,开了五铳!” 常怀山追问道:“训练成绩——发铳速度、上靶次数都记录了吗?” “记录了。已经排出名次,马上张榜公布。” “好!”常怀山轻轻一击手,说:“我来看看,抄一份报给太子殿下!” “第一名,张远志?那个人我有印象,是个大个子!”常怀山看着个人成绩报表,喃喃地说:“第二名,卞飞?他们一个营房……一个中队的?第三名,金火?此人名字甚怪!终于不是和他们一个营房的……” 又看看集体成绩报表,训练成绩最好的临时队正,竟然是卞飞!排名第二的队正,竟然是张远志! 常怀山来了兴趣:“咦,这两人倒是出色……想必能进入太子眼中。” 张榜公布训练成绩以后,公布栏前一片喧哗,队员们都来挤着看。 “哇,最高的人是第一名,我还以为他是傻大个儿呢!原来不傻。哈哈哈……” “我们小队排名第八!这个临时队正该换了!” “九号营房有两支小队占据第一第二,也太厉害了吧?” 众人散开后,九号营房里气氛热烈。 教导员萧伯一很是高兴,大声说:“咱们营房,也就是第九中队,乙、丙两支小队占据一二名,是我们全中队的光荣!剩下的甲小队,排名第十一,靠后了一点,临时队正、队员,都要努力啊!” “就个人成绩而言,张远志、卞飞确实不一般啊!分别是状元、榜眼!他们带的小队,却分别是榜眼、状元,真有意思!” “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多得第一!半个月评比的时候,优胜者会获得奖励!” 甲小队临时队正钱小豪哭丧着脸说:“我个人成绩名次靠后,怎么当得好队正?这个队正,我不想当了……” 萧伯一眉毛一挑,说:“你怎么这么怂?成绩不好,努力就是了。队正暂时又不是固定的,只是轮流担当而已,每人三天,都要学会担任队正的技巧——组织作战、指挥、训练,都必须是好手。因为将来扩军,你们最起码都是队正的职务。” “好好学习,好好训练,才是东宫教导营应有的态度!太子口谕:所有队员,都要以一个未来将校的要求来对待自己!不想当将军的队员,都不是一个好的队员!队员之间,要相互学习!相互帮助!相互鼓励!” “你觉得自己的队正没当好,没关系,学!下面,请卞飞、张远志两位临时队正,介绍学习、训练、指挥的经验!其他人都认真听取!” 于是卞飞、张远志分别谈了自己学习使用火铳的心得,以及指挥本小队训练的感受。大家听得都很认真,也提出了若干问题。两人都分别予以解答。 众人正讨论得热烈,忽然有人敲门。 萧伯一问:“哪位?” 外面回答:“战训室的!” 萧伯一赶忙亲自去开了门,只见战训室主事常怀山带着两个人站在门口。萧伯一赶紧行礼。 常怀山说:“你们九号营有两支小队练得出色,本官特地来请教他们二位,完善咱们的训练条令!” 萧伯一大喜,说:“好事!”整个营房内的人都觉得光荣。 张远志、卞飞到了战训室,在灯光下,与常怀山以及多位教官、书吏讨论到深夜,对原本简略粗疏的训练条令做了适当增改。常怀山最后说:“太子口谕:训练条令,过于简单,必须在实施中不断完善;要把那些崭露头角的队员吸纳进来,成为教导营的建设力量!所以,我们今晚就把你俩找来完善训练条令。以后还要不断找你们来完善,造就真正合用的训练条令。” 深夜,朱慈烺看了成绩汇报表,对常怀山说:“待到半月大比的时候,对优秀分子要给予实实在在的奖励。”又看了新调整的《训练条令》,说: “不断召集优秀分子改进训练条令,是军校从无到有的切实办法。除了优秀士卒,现在这些教导员,看看各个营的情况,差异很大啊!所以,也应该让优秀营房的教导员,多出来说说自己的经验;落后营房的教导员,也应该加强训练。” 顿了顿,又说:“传孤口谕:教导员的职位至关重要,也要相互交流,总结经验,编制完善的《教导员工作条令》。对教导员,也必须加强训练,严格考核,奖励优秀,淘汰落后,建立一直优秀的教导员队伍。” 常怀山躬身领命,表示明晚召开教导员会议,交流经验,完善条令。朱慈烺说: “孤要依托小小的东宫教导营,既要训练出强军骨干,又要在训练过程中建立一所军校,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宋朝的武学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所有制度,都必须从头草创。战训室要时时不忘自己的使命,既要按照孤的要求训练军队,更要在这个过程中摸索出军校的经验章程。所以,这种交流经验、完善条令的各层会议,要不断召开。” 常怀山刚走,保密室王渊就过来了,说:“‘杜三’送来一封急报!” 61.劣迹昭彰 朱慈烺沉着脸打开密报,原来是袁阳灿打听到,原东宫詹事项煜在收集太子的“罪证”,准备弹劾太子!袁阳灿刚刚得到一点风声,立即派人来报。弹劾的详细内容正在进一步打探,一个时辰后,将再次来报。 朱慈烺立即召见东宫典玺田存善、保密室主事王渊、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通报了此事,然后说:“此人居心叵测,一旦出手,只怕志在必得。东宫必须立即准备预案,有力应对。否则,人人以为东宫好欺,各路人马扑上来,后果难料。” 田存善脸色铁青,他知道太子一旦遭到弹劾,身边首先就会被皇上当作替罪羊予以严惩。但是现在不知道弹劾详细内容,不好应对。于是他对王宜中说:“王掌柜,皇店那边,有没有消息?” 王宜中说:“小爷刚刚出宫开府的时候,他到皇店去过,也没有买东西,我上前施礼搭讪,他也不理会。随后并无动静。” 田存善低头想了想,说:“其实,他还来过太子府。” “没错。”朱慈烺说:“他来时,激情飞扬,大言不惭,似乎孤出宫开府,没有他这个少詹事、侍读辅佐,将一事无成。然而实际上,他言谈迂阔,于庶务毫无经验,孤也只是应付了几句,打发他走了。” 保密室主事王渊展开一张纸,说:“档案室有他的资料。项煜,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字仲昭,号水心,吴县人。天启乙丑进士,曾被授予庶吉士。”抬起头来说:“他这些年,自视甚高,自称‘天下儒宗’,反复得罪人,所以只得个詹事府少詹事的职位。” “哈哈哈……”朱慈烺忍不住笑出声:“刘宗周海内大儒,名闻天下,都不敢自称‘天下儒宗’,他有什么本事,敢这样自称?孤要看看,他将要怎样向孤发难。” 詹事府在翰林院东侧,向来冷清,今天却忽然喧哗起来,因为项煜正在值房与人高谈阔论。 “东宫可谓劣迹昭彰!”项煜声音清朗,口若悬河: “东宫之罪,现有三项:第一,私扣军饷。太子出宫筹饷,一分一毫,都应该归于国家。然而东宫开皇店、开钱庄,每日收入银钱,至少二千两!总有资产,少说也有三十万两,却只献给皇上区区十多万两!实在有负皇上所托。当然,太子仁孝,将来富有四海,私扣军饷何用?定是身边奸佞宵小,在一旁怂恿唆使,以便中饱私囊!” 看到周围的人屏息倾听,项煜声音更大了: “第二,滥杀无辜!太子扩充侍卫,派侍卫外出招募人手。有两名侍卫,乃是世代军户,忠心耿耿,仅仅因为暂时扣押了几十两银子,就被当众乱棍打死!实在是草菅人命,嚣张跋扈!这与太祖时,官吏贪污百两银子就要剥皮萱草,有何异处?” 周围官吏脸色变了,有人说:“水心说话要有实据。几十两银子就要杀人,这事只怕是以讹传讹吧?” 项煜冷笑道:“被打死的人,收殓之后已经发还家属。这两人名字都打听清楚了:一人叫冼适,一个叫窦弼,都是世代军户。他们两家现在求告无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而且,前几天东宫接管内府兵仗局,差点打死掌印太监刘振坤,何其狠毒!” 又有人插话说:“这些阉货,没一个是好东西,没一个不贪钱。打死也不亏!何况没打死!” 项煜厉声道:“刘振坤没被打死,是因为被拷掠不过,交出了两万两银子!长此以往,早晚还要拷掠百官,强迫捐献!你们有多少身家可以助饷?亏尔等还是饱读经史之辈!遍览史书,东宫如此行事的,可曾有好下场?你我臣子,能不匡扶纠正吗?” 看看众人默不作声,项煜继续说: “第三,阴养死士。”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议论纷纷。看看大家的反应,项煜洋洋自得:“东宫招募五百侍卫,太子广泛施恩,解衣推食,短短数日,已经收服众人之心,人人争先效死!长此以往,将有不忍言之事!”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有人说:“听说这新招侍卫,尽是识字书生,能成什么‘死士’?” “无知!”项煜哼了一声,说:“你们哪里知道,落魄书生,最好收买。一点恩义,就能收其效死之心。”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肥胖的同僚问:“水心,自古弹劾储君,本人乃至子孙后代难有好下场,你就不怕吗?” 项煜胸脯一挺,大义凛然地说:“为了大明天下,我项煜岂惜一死?况且太子何等诚孝,所有不当之举,皆是身边群小所为!吾要弹劾的,就是这帮奸佞!接下来,吾要写的,却是《自请降罪疏》。毕竟吾的身份,也是詹事府少詹事、东宫侍读,太子被群小所误,吾也难辞其咎!” 胖同僚恍然大悟,伸出大拇指:“你是要自请降罪,弹劾太子身边人啊!高,实在是高!” 周围一阵起哄的的赞扬声。 “笔墨!”项煜大喊一声,一振官袍,潇洒地一伸手,旁边一名小吏赶忙把笔递到他手上,在桌上熟练地拂开一方白纸。项煜并不思考,立即俯身挥毫,飞快地写了起来。周围的人认真看着纸上渐渐成型的奏疏,小声议论。一个姓阎的书办站在围观的人中,一直在默默倾听,此时只是瞟了瞟奏疏开头,就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别人立即填补了他的位置。 阎书办不急不缓地出了门,三拐两拐到了一个僻静院落,就看了胖乎乎满面笑容的袁阳灿。袁阳灿拱手道:“阎书办,打听清楚了吗?” 阎书办点头笑道:“袁哥,我办事,您放心!”然后郑重地说:“兄弟从头听到尾,又看了项煜所写奏章的要点。他要弹劾东宫属官,罪名有三个:私扣军饷、滥杀无辜、阴养死士。大致详情,我说你记!” 袁阳灿飞速地展纸挥毫,记下了阎书办口述的内容;轻轻吹干墨迹,说:“阎书办,你今天帮了贵人的大忙了!贵人是不会忘记你的。” 阎书办笑得眼睛看不见:“还得靠袁哥提携!” “好说,好说!”袁阳灿小心地把纸折好,塞进袖子,又拿出一个银锭递了过去,诚恳地说:“阎书办,我还要立即去见贵人,不能亲自陪你喝酒!这点茶水银子,还请给个面子收下。” “袁哥,这怎么好意思?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此见外!”袁阳灿佯装生气,一把拉起阎书办破旧的袖子,把银锭塞了进去,诚恳地说:“这点银子,只是哥一点心意!贵人会记住你的名字,自会有赏!” 袁阳灿亲自将详情密报送达东宫的时候,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也联系上了翰林苑一个小官,知道了项煜弹章的要点。两份材料摆到东宫众人面前,朱慈烺默默不语,田存善气得脸如猪肝,周镜一头冷汗,其他人也都怒眼圆睁。 保密室主事王渊说:“两份密报相互印证,应该是非常可靠的。项煜贼子,这奏疏若是送上去,恐怕会有一场大风波!” 田存善道:“这是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啊!” 朱慈烺说:“不必担忧。孤要先下手为强,挖个坑让他跳下去。——王渊,消息来源赏了没有?” 王渊说:“给了杜三二百两银子,由杜三、消息来源均分。王掌柜那边,已经由王掌柜另行颁赏。” 朱慈烺点点头说;“好。通知财会室,准备二万两银票。孤马上入宫。” 62.双管齐下 午后,崇祯刚从文华殿回到乾清宫,接到传报:太子前来拜见。 “他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崇祯问王承恩:“怎么有空入宫来了?” 王承恩平静地说:“想必有要事禀告,也有可能是多日未见皇爷,想念得紧。” 崇祯眉头松弛了,说:“加紧筹饷,整饬好太子府,才是他的要紧事。不能筹到巨额饷银,就是日日来参拜,又有何用!”说着,由王承恩伺候着坐了下来,一边伸手去拿奏本,一边喃喃地说:“若是祖宗保佑,他还能发个大财,也能纾解朕的忧愁。” 王承恩恭谨地说:“小爷做的,已经很难得了。尚在冲龄,就为皇爷办了出人意料的差事。” 崇祯随手打开一个奏本,说:“是的,然而还远远不足以扭转时局啊!他不仅是在为朕办差,也是在为自己办差啊!这日子,还能有几天!” 话音刚落,朱慈烺已经进来跪倒:“儿臣参见父皇!” 崇祯看着儿子从容利落的动作,温声道:“起来吧!筹饷筹得怎么样了?东宫侍卫扩充训练顺利吗?接管兵仗局,生产恢复了吗?” 朱慈烺道一声“谢父皇”,站了起来,说:“回父皇,筹饷正在进行,裕东皇店、裕东钱庄运行平稳,到月底将有进献,只是不能像最初那样,一下子拿个十万两出来。” 崇祯嘴角微扬:“纵然只有一二万两,也是很有补益的。随时献来,随时能办桩事儿。” 朱慈烺点头:“儿臣晓得了。”随即眉头微蹙:“筹饷是头等大事,可是这太子府里的事务,却实在考验儿臣的庶务能力。到处贪污成风。譬如,儿臣为了扩充侍卫,派出一批老侍卫,出宫去招募新人,竟然有人贪污新兵安家费!他们完全不体谅,儿臣为父皇筹饷,一分一毫都来之不易!” “真是是丧尽天良!”崇祯立即变色喝道,“这些贪渎之辈,都应该死!东宫是什么地方?是储君之地、国本之地!断不能让这些歪风邪气潜滋暗长,一定要防微杜渐,绝不能手软!” “儿臣省得!”朱慈烺附和道,脸上露出为难不忍的表情:“有两人贪污新兵安家费。儿臣查清事实后,根据此前定下的军法,判定他们死刑。只是心中实在不忍。” 崇祯定定地看着儿子,说:“你记住:慈不掌兵。贪污军饷、败坏军纪,最为可恶。赏必行、罚必信,是治军的关键。要想日后有可靠的亲兵,惩处贪渎就绝不能心慈手软。” 朱慈烺点头:“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咬着牙,判了那两犯杖毙;那两犯伏法以后,儿臣一夜寝食难安。不仅因为第一次杀人心生畏惧,更因为担心文臣言官,攻讦儿臣‘滥杀无辜’,坏儿臣名誉。” 崇祯一听,冷冷地说:“这些文臣,几个有良心?几个能干正事?你万万不可存了畏惧之心,以至于日后成为一个懦弱之主。为君者,必须时时刻刻谨记‘乾纲独断’四个字。” 朱慈烺躬身道:“儿臣记住了。”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双手奉上,说:“秉父皇,这是儿臣接管兵仗局以后,查抄原掌印太监刘振坤所得的赃银——两万两。” 崇祯猛地坐得笔直,双目圆睁,说:“贪污这么多?”接过银票,抓得紧紧的,看了又看,说:“兵仗局在这样的蠹虫手里,如何搞得好!又怎能不停产!”然后对朱慈烺说:“你接管得好!不然这制造甲仗器械的兵仗局,只能成为蠹虫的银库!” “禀父皇:这次儿臣接管兵仗局,得到王公公的大力支持,才能顺利接管,并且查出蠹虫。”朱慈烺认真地说。 崇祯望了望王承恩,说:“大伴这些年精忠勤勉,当然是可靠的。只是这刘振坤,实在可恶!” “父皇,这刘振坤已被杖责,几近残废。念在他往日曾经在内廷伺候,并且主动交出全部家产的份上,儿臣留了他一条性命。” 崇祯点点头:“我儿终究仁慈。” “父皇,儿臣还有担忧……”朱慈烺犹豫地说,“父皇曾经教导儿臣,出宫以后要处处以储君身份、国家体面为念,不可自堕声望。只恐这番抄拿之后,外廷习惯了陋规的贪腐之臣,要给儿臣一个‘苛酷’的名声。” 王承恩一直默默听着父子召对,面无表情,到这里终于开了口: “皇爷,老奴也颇为担心,这外廷的有些人,向来就会生事。皇爷这些年乾纲独断,杀伐果决,向来是镇压得住。但是小爷尚在冲龄,只恐有些油蒙了的,会因为轻视小爷,起了‘卖直邀名’的邪心;更怕有居心叵测之辈,巧立名目,窥探圣心,试图离间天家父子!” 朱慈烺望向王承恩,心中不由得赞叹:“这王承恩,不仅忠心,而且睿智。这么快领了我的情,而且马上出手相助。看来项煜的举动,他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如果得到他的助力,的确是好事一桩。” 王承恩却不看他,依然一脸平静恭谨的神情。 崇祯已经是脸带寒霜,说:“我儿诚孝,勇于任事,远胜那一帮只会大言欺世的大人先生!朕就要看看,哪一个奸佞,会来攻讦我儿,离间骨肉!” 朱慈烺躬身说:“谢父皇谬赞。”然后一挺胸脯:“有父皇遮风挡雨,儿臣就什么都不怕了!” 崇祯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说:“好,放手施为吧!不要怯懦!——去拜见两宫,她们天天念叨你!” 朱慈烺告退。崇祯拿起银票,轻轻喟叹着说:“这批银两,又能办些事了。” 朱慈烺去拜见了周后和懿安皇后,从惊喜欢笑和婆娑泪眼中出来,已经太阳西斜;赶回太子府,换了套便服,乘着一辆朴实的马车,又赶去会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邦华。 李邦华作为大明监察系统的负责人,刚正不阿,阅历丰富。他接到传报还未出门迎接,就看见太子身着便装,直接进来了,只好在阶前准备拜迎。 李邦华的双膝还没有落地,朱慈烺就抢着上前一步,一把扶住说:“李总宪,您乃是文臣楷模,天下仰慕,孤怎么敢当此大礼。前番赞同孤出宫开府,孤未能及时登门致谢,还望总宪宽恕。” “谢殿下。”李邦华站直了身子,正色说:“国事维艰,太子殿下的作为,有益于社稷。老臣岂能不持正直言?却不是为了殿下私谊。” “果然是大明直臣。”朱慈烺哈哈一笑,说:“当年宪台整顿京营,雷厉风行,卓有成效。可惜不得强助,以致半途而废,否则天下之事,何至于此!” 李邦华对自己整顿京营一事,一直视为得意之事,也视为功败垂成的遗憾之事,当下微笑道:“陈年往事,何劳太子殿下挂齿。请上堂就座。” 宾主坐定,换了三遍茶,朱慈烺说:“事非经过不知难。孤出宫开府,方知世事艰难。以前不理解宪台整顿京营为何半途而废,如今整顿区区东宫侍卫,也遭遇掣肘,才明白当年宪台不容易。” “项水心真的不识大体,有负皇上的信任。”李邦华人老成精,瞬间明白太子来意,笑道:“老臣今晚就要上奏,谨防不识大体之臣,甚至奸佞之辈,诋毁储君,离间骨肉!” 朱慈烺郑重其事地说:“多谢老宪台仗义执言!” 63.士林丑类 项煜写好了奏章,并没有立即上去,而是先在小范围流传,以便制造声势,吸引同盟。一两天内,的确有不少人来拜读奏章,询问要点,一片颂扬之声,让项煜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但是明确表态要加入战团的,却几乎没有。 项煜要的,其实就是这个效果。只要关注的人多,赚足了目光,名声也就更上一个台阶了。至于没几个人敢于跟进,那是预料之中的事——也是好事,否则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特立独行呢? 不过,他很在意六科和都察院的态度,毕竟这些言官的才是朝廷舆论斗争的主力。遗憾的是,虽然六科的人很关注,都察院却没有动静,几乎没听到都察院御史们的应和之声。。 “暮气沉沉!”项煜看着书桌上刚刚写下的来访名单,心中发狠:“李邦华这个老朽执掌都察院,真是大明不幸!” 想来想去,六科给事中里面,还是光时亨对自己的态度比较积极,只是唧唧歪歪半天,看似赞同,却不愿表态跟进。项煜忍不住骂了声:“哼,叶公好龙!尽是坐观成败、随风倒的墙头草。” 看看影响差不多了,把弹章递了上去。 光时亨正在和陈演、魏藻德一起,在陈演府邸悠然小酌。 “下官到底参加与否呢?”讨论项煜的弹章好半天,光时亨终于明确提出了疑问,“不知结局如何?” 陈演说:“等等看。这一次项水心发起‘自请降罪’活动,有他的便利之处。他是詹事府少詹事,兼任东宫侍读,有教导太子的职责。太子行为不检,他自请降罪,那是职责所在、名正言顺,纵然达不到目的,甚至触怒皇上,也没什么打紧。我等暂时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要看皇上的意思。”魏藻德慢条斯理地说,“如果皇上听信了项水心,震怒之下,斥责太子,我等不但不能落井下石,反而还要上书为太子辩解,高举‘护国本’之帜!” 光时亨有些迷惑:“什么意思?” 魏藻德笑而不答。陈演说:“理由有二:其一,皇上最恨文臣结党,如果吾等同声一气,反而令皇上起疑,不乐意让吾等如愿。其二,如今国事艰难,皇上哪里还能废嫡易储?与其做这等做不到的事,还不如得点实际好处,把东宫的厂子、店铺拿过来。” 光时亨拱手道:“受教了!” 项煜递上弹章之后,原本做好了等待数天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下午就接到旨意:皇上在平台召见!他不由得大喜,兴冲冲地赶往宫中。 到了建极殿后的平台,项煜发现内阁大臣和左佥都御史都在,个个表情严肃,站得笔直,当下心想:“如此阵仗,可见一封弹章影响甚巨!”顿时,心脏都怦怦跳了起来。 “项煜!”项煜刚刚跪下,还未叩头,就听见皇上大声叫自己的名字:“你究竟是何心肠?” “来了!”项煜心想:“果然还要先吓唬吾一下,然后再当众折节请教。”于是一边叩头,一边朗声道:“回皇上:微臣精忠耿耿,一心唯知报答君恩!” “巧言令色!”崇祯冷笑道:“‘耿耿精忠’,真是不知羞耻!” 项煜一惊:皇上这口气可不是吓唬人的口气,难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的事情?想站起来看看众人脸色,但是没听到“平身”二字,还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 “你上的《自请降罪疏》,指控太子三条:私扣军饷、滥杀无辜、阴养死士。倘若属实,太子必废无疑。” “第一条,你说的私扣军饷,无非是东宫产业没有全交。太子出宫开府之时,已有定论,就是‘效不更方’!你当朕是三岁幼童,不知道没收东宫产业,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举措?时至今日,你还要鼓动没收东宫产业,究竟是什么企图?” 项煜叩头说:“为臣愚钝,唯知直言……” “直言?”崇祯又冷笑,道,“你说太子滥杀无辜,你可知道杀的是贪赃枉法之徒?更何况证据确凿,何来无辜?太子整顿兵仗局,拿下刘振坤,抄获赃银二万,全部交入内帑,有何私心?太子招募侍卫、整饬兵仗局,正要雷厉风行,你回护贪赃枉法之徒,究竟是何心思?” 项煜吃了一惊,暗道不好:“银子交出去了?”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好说:“微臣不明真相,所言失当……” “何止失当!”崇祯厉声道你说太子‘阴养死士’,指控何其重大!大明祖制,太子府护卫三千,然而如今只有区区六百!太子请旨,才招募五百侍卫,以加强东宫防护。为求忠义,太子专取读书识字之人。招募数百书生,如何就成了‘阴养死士’?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项煜汗出沾背,涩声说:“微臣不识大体,风闻奏事,实属大错,只是并无他意,唯有一腔忠心……” “忠心?”崇祯还是冷笑,“你若忠心,谁是奸佞?”说着拿出一封奏章,说:“都察院这封《预防奸佞离间骨肉疏》,提前预见了你这种奸佞,会‘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妄揣上意,无事生非;攻讦太子,离间骨肉’!” 项煜心思电转:“太子上交两万两赃银的自辩,都察院的奏疏,肯定在我的弹章入宫之前就准备好了;原来这是一个大坑,等着我来跳,真是噬脐莫及……”顿时悔恨不已,只好砰砰磕头,说:“罪臣狂悖无礼,罪过深重。请皇上责罚!” 崇祯厉声道:“你的确罪过深重!不予以严惩,如何肃纲纪、正国法?锦衣卫,将其拿下,投入诏狱,严加鞫问!” 项煜如闻雷霆,整个人都崩溃了,瞬间瘫伏在地,心中只道:“完了,彻底完了,狂放一生,死在今日……”趴倒之前,眼睛余光看了看那些肃立的阁臣,没有一个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忽然,听到一个少年沉稳响亮的声音:“启禀父皇,儿臣斗胆为项煜说句话。” 项煜偷偷瞟了一眼,竟然是太子从后左门里走了出来,向崇祯躬身求情。 崇祯冷冷地说:“他如此害你,你还要做好人,向他施恩?” 在场各人,心思各异。李邦华暗中叹息:“太子如此仁懦,只怕让皇帝轻视,而且怀疑他收买人心。”王承恩暗叹:“何苦!”蒋德璟叹息:“天子并非仁慈之主,恐怕瞧不上这样懦弱之举。” 朱慈烺从容地说:“父皇,这样的卑鄙小人,不值得儿臣正眼看待。只是想来,他也只是一个嘴炮——嘴上放炮的家伙,难逃父皇洞察,不如让他立即滚蛋,解回原籍。而且,”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儿臣要赏他一块牌子,一路挂回去,回家以后,挂在他家门头。这四个字就是:‘士林丑类’。至少要挂二十年!他就是明天自尽,他儿子也要挂下去;儿子自尽,孀妻挂下去。全家自尽,就把这四个字刻在墓碑上。非如此,不足以矫正士林颓风!”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太子年纪轻轻,怎么想出这么阴毒的折磨人的法子?读书人最重的就是名声,这不是让人生不如死吗? 崇祯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刚才生出的一点不快和疑忌全消失了,朗声说:“我儿太甚!怎么可以如此对人?他的确是士林丑类,也当得起这块牌子,只是挂二十年太久了,朕于心不忍。就挂十年吧!” 项煜被押解出京的时候,没有官员送他,围观的市井小民倒有不少,因为他们第一次看到,犯官挂着二尺宽的牌子出京!项煜一直深深低着头,仿佛“士林丑类”四个字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64.当铺套现 太子府,会议室。 朱慈烺正在召开财务会议,听取并议论财会室主事丁墨岩、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裕东钱庄掌柜罗日臻的汇报。 丁墨岩念各部门的开销,朱慈烺一边听,一边看手里的账单。 东宫原本一百六十多人,每月开支仅需一千两左右的银子;出宫搬到太子府以后,修葺房屋,扩建校场,用掉五千多两银子。 东宫教导营,开销巨大。才五百多人,入府前的安家银,花掉五千多两;所有的装备,花掉一万五千两;入府以后,每个人的服装、床位、铺盖要三十多两以上,一共近二万两。此后每天开销,共要五百多两,已经花了一万多两。 兵仗局开销更是吓人。现在的掌印太监是田存善,不过他只是挂名,因为财会室、保密室、装备室派人进驻兵仗局,组成了一个兵仗局委员会;武器的研制生产由数个工匠组组长分头负责协调。但是,田存善还是很认真地了解兵仗局的工作,审核兵仗局的财务:因为他知道兵仗局在太子心目中的分量,也知道对东宫力量壮大的关键作用。 兵仗局发工匠月银,购买铁料、煤炭,已经用掉了十二万两银子。 再加上进献给崇祯的十万零五千两银子,合计一下,裕东皇店、裕东钱庄的本银只剩下十多万两银子,而皇店每月顶多只有七八千两银子进账。作为钱庄,十几万两银子本金池是必不可少的。 “处处需要钱啊!”朱慈烺默默核算,感叹地说,第一次扩军尚未到来,届时将需要大笔银子。下个月,崇祯发行宝钞失败,还需要朱慈烺拿银子去安慰他受伤的心。 钱庄暂时不能大规模发行银票,那需要更合适的时机——局势初步稳定,太子权威确立,会计人手充裕,钱庄分支众多…… 必须立即补充大笔银子! 王宜中说:“其实琉璃作生产的水晶琉璃,除了分批供应南方客商郑怀谦和皇店每日发卖,还囤积了一批货,南方若是还有别的商人前来,把这批货吃下,拿出几十万两就好了。” 罗日臻说:“王掌柜有所不知。这些货即使到了南京、扬州、杭州等富庶之地,也不能一下子就能全部出掉。何况路上还需要时日。咱们已经承诺,南直由独家专卖,而浙江、福建、广东的商人一时还过不来。毕竟时局动荡,道路不靖。” “不用担心。”朱慈烺镇定地说:“孤还有一招,可以立即得一大笔银子。本不想立即使用的,现在不得不使出来了。”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想知道太子有什么神奇的招数。 朱慈烺问王宜中:“你还记得,孤要你调查京城的当铺数量吗?” “回小爷,奴婢记得。早已调查完毕,这些当铺的地址、店面大小、开办时间、掌柜姓名,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登记在册。小爷如果要看,随时可以送来。” 朱慈烺笑道:“孤不必看。接下来,你们组织人手,按照孤的指示去做就行了。” 京师外城,西城区最大的当铺,是宝源通当铺。这天早晨刚刚开门,就有一桩大生意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两个衣着整齐的伙计下车来,小心地从车上抱出两个绸布包裹的几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当铺。 两个绸布包裹一打开,柜台里面的伙计立即喊道:“掌柜的,大生意!” 掌柜亲自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柜台上敞开的两尊水晶琉璃观音像,不禁一震。 他凑近了,仔细地欣赏,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惊悸,忍不住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两位宝方何处?”抬起头来,他和颜悦色地问外来两个伙计。 “实不相瞒,我们是裕东皇店的伙计。”一个稍显老成的伙计回答道,拿出两份红色对折契券,“掌柜的,看看货,接当吧!” 掌柜接过契券,打开看了看里面鹅黄的底子,黑色的字迹,鲜红的印章,微微一笑:“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没打算赎回去了吧?” 两个皇店伙计相互看了一眼,回答说:“没错,我们就是来当‘死当’的。” 掌柜的笑容更盛了:“你们裕东皇店今天拿出多少水晶琉璃器出来典当?” 还是那个老成的伙计回答:“一共八尊水晶观音菩萨像,分五路出来典当。” 掌柜“噢”了一声,心中核算了片刻,不经意地问:“哪五路知道吗?” “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负责这一家当铺,总之都是京城的大当铺吧!” “好,好。”掌柜轻轻敲着柜台,“每尊菩萨,你们要当多少银子?” “现在京城市场,每尊水晶琉璃菩萨像,价格已经在三千五百两,若是运到南方,价格还要上涨。当多少银子,掌柜的,就按照规矩来吧!” 掌柜笑道:“这水晶琉璃菩萨,虽是贵重之物,在如今,却也不易转手;本人说话直,典当的规矩,向来是‘值十之物,只当四五’。看在‘死当’的份上,本店不妨当多一点,当银二千三百两。” “不行,太少了!” “那好,再加两百两!如果还不行,那就请二位另找下家吧!” “好吧!就这样,尽快银货两讫。” 看着皇店伙计搬银子,掌柜说:“二位回去,不妨带句话给你们掌柜的,本店放贷,利钱低,欢迎随时来借贷!” 朱慈烺亲自坐镇裕东皇店,指导王宜中部署了当铺大套现活动。伙计乘马车轮番出动,向京师所有四十七家中等以上规模的当铺,共送出了六十一尊水晶琉璃观音像;向七十三家小型当铺,送出七百三十柄水晶如意。 正午,所有伙计都回来了,统计下来,观音像共当得白银十四万三千多两,平均每尊观音当得两千三百两白银;如意共当得十万零九千五百两白银,平均每柄如意当得一百五十两。 “嗯,这一下子增加二十五万两白银。”朱慈烺看这着账单,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远远不够用!” “东宫教导营练满一个月,就要扩军,届时需要大笔银子!父皇那边,最起码也要上交十万两银子,才好说话。这二十五万两银子经不住年前的使用啊!” 大家都陷入担心之中。 罗日臻说:“小爷,这次一个送货的会计班学员回来汇报说:外城的城西最大当铺宝源通当铺掌柜说,他欢迎咱们去借贷,利息好说。” 朱慈烺沉吟了一会儿,说:“借贷也是一条路子。但是,京师商界的银子,其实有限。真正有银子的,是勋戚高官。他们将来若是被流贼拷掠,只怕要交出几千万两白银!” 田存善说:“小爷,京师固若金汤,他们无论如何是不会被流贼拷掠的吧?” 朱慈烺笑道:“那是当然,孤已经出宫任事,绝不会有那一天。但是,他们的银子,都是民脂民膏,应该拿出来。” 65.建奴奸细 原明朝沈阳城,建奴的盛京。 肃杀的秋风中,一支十多人的骑队进入了盛京。马上的人风尘仆仆,毡帽之下,明显是汉人服饰。为首者四十多岁,瘦长脸,几缕鼠须,一双三角眼透出阴鸷的光芒。队伍到了一处大宅院门口,里面就有管家出来了,一看见为首者,就惊喜地向他拱手道:“范老板,你怎么亲自来了。” “范老板”说:“有要紧事。” 管家急忙说:“进里屋坐。其余各位好汉到厢房歇着喝茶,饭菜酒水马上准备。”然后呼喝几个奴仆帮助卸马鞍,并把马匹牵到马厩。 “范老板”在里屋歇息,喝了两杯茶,吃了一碟点心,范文程才进来。 “范健叩见老爷!” “免礼!快坐。”范文程拉着范健坐下,问:“你家范永斗老爷还好吧?你出口之前,他可有什么交代?” “回老爷的话,小的这次并没有从大同绕路,而是直接从蓟镇边关出口的。” 范文程睁大了眼睛:“你这次从蓟镇出口,边墙明军可曾麻烦你?” 范健鄙夷地笑了笑,说:“老样子,关口形同虚设,明军守口校尉只要给点银子,就都像巴儿狗一样听话。” “你这么急着亲自到盛京,肯定有紧要之事。” “是的。”范健点头说,“明京里出了一些怪事,只怕将来影响甚巨。小的怕孩儿们说不清楚,所以亲自来一趟。” “怪事?”范文程有些不以为然,“只要不是军国大事,无关我大清,就不必多理会。你且说来听听。” 范健简要地说了朱慈烺预言的洪台吉死亡、福临继位、多尔衮辅政的事,范文程脸色变了,追问了日期、消息来源,陷入了沉思。范健看着范文程的脸色,说:“这些事实在透着诡异。不知这朱明太子,寻访到了什么能人异士、会扶乩打卦,还是找到了什么谶纬之书,竟然连续预言得中。” 范文程缓缓摇了摇头:“这种事,史书上从未有过。虽然历朝历代都有谶纬之书,无非假托而已。譬如《推背图》,流传甚广,但我搜罗过十几个版本,有一个特征:版本越晚,‘预言’也就越准;版本越早,‘预言’就荒诞不经。显然不过是好事者假托而已。” “如果他在我大清安插了细作,得知消息也应该是在事后。而且北京到盛京路途遥远,传递消息更慢。若不是你郑重其事亲自来报,我确实难以置信。” 范健说:“正是如此。小的也知道,这事若是由孩儿们传报,只怕老爷不信。而且,这朱明太子的奇事还有数桩,只是与我大清无直接关联。” “噢?”范文程来了兴趣,“不妨说说。” “还有三件事:一是他还预言了孙传庭大军必败;二是他拣选了四十人编制为兵部探马,直抵战场,打探军情;三是说服了崇祯允许他出宫筹饷,竟然迅速筹到十万两白银!这十万两白银一交上去,崇祯立即允准他以抚军例,出宫开府。” “太子监国抚军、出宫开府?”范文程非常惊讶:“明国多少年没有的事了!——他究竟是如何筹得这么多银子的?我大清三番五次扫荡京畿,就是要明国不断放血,最终失去财政能力。只要明国朝廷无饷无兵,内不能剿灭流贼,外不能抗我大清,早晚有一天,我大清将能入主中原。” 他越说脸色越难看:“倘若明国有人能筹得饷银,进而振兴明军,我大清的灭明大计,何时才能实现?” 他看着范健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再细细说说,这小贼是如何筹得饷银的?” “据小的打探,他不知从哪里生产了一种奇怪的琉璃,透明如冰,胜似水晶,做成各种器具,卖给富商巨贾,筹到了首批饷银,而且这水晶琉璃还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还真是妖孽啊!”范文程喃喃地说,继续追问道:“且说这小贼开府以后,又有哪些作为?” “回老爷:他派出一批原东宫侍卫,四处招募人手,以扩充东宫侍卫人数。这原本并不稀奇,但是招募的全是识字书生。”范健说着,从行李中抽出一份布告,说:“这是从街口揭下来的一张招兵布告。” 范文程认真看了,说:“全招书生,显然是为了取其忠心,训练为将校的。”抬头冷笑道:“想凭一帮文弱书生练成强军,谈何容易!只怕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吾且去禀告睿亲王,以商量对策。” 范健从范文程处领受了睿亲王多尔衮的旨意后,快马奔向大明边关,然后从容入塞,回到京城。 他在一处深宅大院中召集若干人手,传达来自辽东的密令: “睿亲王钧旨:尽一切办法,打击朱明太子!毁其声誉,伤其荣宠,断其财源,败其事业!必要的时候,直接夺其性命!” “遵命!” 看看周围一帮人的凝重的表情,范健说:“大家不必恐惧,其实‘毁其声誉、伤其荣宠’并不难。崇祯是个多疑操切的主儿,在位十几年,换了近五十个首辅,杀了十几个阁臣!现在快要被缺兵缺饷逼疯了,所以十分宠信太子。一旦怀疑儿子威胁到自己的权位,他肯定毫不手软。纵然不会杀子,至少也会让太子回宫,太子的一切作为,也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我等要做的关键,就是离间崇祯父子!这一招不奏效,其次才是散布谣言、毁其声誉;至于断其财源,必要时一把火就烧了他的店,甚至捣毁他的琉璃作坊!” 这时,在场一个老者说:“阿健,你有所不知。在你去辽东的十来天里,朝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詹事府少詹事项煜,弹劾太子‘私扣军饷’‘滥杀无辜’‘阴养死士’,震动朝廷。当天,一大帮人去裕东钱庄挤兑银票,那钱庄竟然从容兑换银两……” “弹劾结果如何?”范健打断老者的话急切地问,“三叔,先说要紧的,裕东钱庄的事稍后再说。” 老者点点头,道:“项煜被明旨斥责,贬为庶民,押解回乡。而且出京之时,脖子上挂了一个二尺宽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士林丑类’四个大字,据说是太子亲手所书,那字写得确实遒劲有力……” “三叔,说重点。” “好,好!”老者点头:“据说都察院在项煜弹劾之前,先上了一个奏本,题为《防范奸佞离间骨肉疏》,说皇帝和储君是‘父慈子孝,君臣相得’‘亲密无间,上下无猜’‘精诚协作,中兴有望’,谁要是‘从中挑拨,离间骨肉’,就‘大明罪人’,要‘予以严惩,永不叙用’!皇帝已经把这封奏章明发了。” “啊?!”范健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都察院疯了吗?这不是钳制百官之口吗?满朝文武,就由着李邦华如此乱来?” “谁说不是呢?前几天我见到魏藻德大人,他就很生气,说这奏章是‘荒谬绝伦’。但是事关国本,而且皇帝又对太子百般宠信,再加上刘宗周、周延儒的下场在前,无人敢抗颜直谏啊!” 范健咬牙道:“不管怎么样,睿亲王的钧旨不能不执行。现在看来,必须多管齐下:一是安排人手散布流言,就说太子有夺位之心;二是打探琉璃作的地点,寻找捣毁的办法;第三是招募死士,采取投毒、弩弓伏击或者半路截杀的办法,直接除掉他,以绝后患!” 老者期期艾艾地说:“阿健,如今市井有一种传闻,说太子是星宿下凡,大明气数未尽……我们晋商,押宝是不是要慎重一点?” “三叔,您有多糊涂?我返回之时,范老爷——我说的是辽东的范文程老爷,他就特地给我打招呼,说:这崇祯太子,就是妖孽现世,不是什么‘星宿下凡’!范老爷还说:‘每逢末世,必生妖孽!’朱明天下,没有几天的气数了。什么星宿下凡之类的鬼话,万万不可再传,以免动摇军心!这可是关系到咱们晋商八大家的前程性命、子孙万代的大事!” 66.东宫保卫 东宫保密室主事王渊近日心里有些不舒服,原因来自那个“杜三”,也就是袁阳灿。 那个满面微笑的胖子,乍一看人畜无害,开口像庸俗油滑的小吏;当初他来太子府拿了三千两白银走了,王渊怀疑他是个大骗子,正好,太子也要求“监视杜三”。于是,王渊就派人跟踪,看到“杜三”奔走于市井和衙门,各种消息随即源源不断传到太子府来了。 “杜三”最近打听的消息越来越多,特别是打听到项煜弹劾东宫的详情,立下大功,被正式封为“采风室主事”,赏了五百两银子,追加了三千两银子的活动经费。“杜三”本人不在采风室当值,而是在外面活动,却派了三个人坐在采风室里,他们是“杜三”的老哥们,有东厂的底子。 他们采风室,会代替保密室吗?王渊有点心烦意乱。 “个个都是五六十岁的老朽了!”王渊仔细看了那个三个人的档案简历,心下不以为然,将他们安排在太子府那不起眼的院落里。按照“杜三”的要求,为了保密,连牌子都不挂。“哈,省了老子一桩事。”王渊心中笑道。 没想到,采风室三个“老朽”很快让王渊在太子面前大失颜面。 采风室入府第一次汇报,王渊在屏风后面记录。 汇报的“老朽”名叫田耀祖,他说:“东宫保密室派去监视采风室袁主事的两个人,最好换一换。他们当天就被袁主事发现了,但是袁主事乐于有人证明其忠心,一直没有揭穿,反而十分配合。但是,最近此人给袁主事带来危险,他俩交接班时,因为掌握不了袁主事行踪,竟然在袁主事住宅附近发生争吵。如果附近有敌手侦察,袁主事身份就已经暴露。” 王渊听了,心中暗骂:“两个蠢材!”幸好太子只是淡淡地说:“他们可以撤回来了。” 田耀祖又说:“太子府周围街道上的监视人员,需要调整。现在每个方向都安排了十几个人,表面上人多势众,其实安排不合理。他们相互距离太近了。有的整天无所事事,靠着墙根睡觉;有的摆了摊子装小贩,倒是不错,只是丝毫不会做生意,未免太假。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看到了,只怕要好笑。” 太子哈哈一笑:“经验是慢慢积累的,正需要你们这些老手指导。”王渊暗想:“不枉跟了小爷好几年,他还是向着咱们的。” “现下就要赶快调整。”田耀祖说:“摊贩可以保留,只是要让他们认真扮演各种角色,要努力更像一点。另外,不要挤在附近四面街道上,监视人手要向前延伸,来太子府的几条要道,几里外就要派人监视。要完善消息传递的方式,而且制定预案,万一有意外情况发生,必须立即应对。” 太子说:“准,孤会让保密室协同你们进行调整。” “小的还有事想知道,太子府周围所有隔街住户,户主姓名身份,日常交际营生,宅中人员构成,有没有着手调查记录?” 太子沉默了片刻,说:“孤不知道。只是,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殿下,驻跸保卫,历来讲究‘万无一失’,要‘万无一失’,必须‘知己知彼’。如今太子殿下声誉日起,明眼人都看出来,大明隐隐有中兴的指望。那流贼、建奴在京师就没有内线?他们就能眼睁睁看着东宫日益壮大、辅弼皇上?万一有人在周围宅中,用强弓硬弩或是噜密铳甚至佛郎机炮,伏击殿下怎么办?” 王渊霍然惊觉,汗涔涔而下,心中暗想:“确实疏忽了,倘若被贼人乘隙一击,那就铸成大错,百身莫赎!” 太子说:“那么现在就去做,应该还来得及。” “殿下英明。项煜一案结束,正是加强保卫之时。必须立即调查记录四周全部情况,并且警告户主,不得收留外来不明人员,如有人收买胁迫,须及时禀报太子府,太子府将给予奖赏,倘若包庇不报,酿成灾祸,诛三族。”田耀祖顿了顿,又说: “另外,东宫所有马车,必须全部改造得一模一样;殿下出府之时,临时指定车夫和马车。” 王渊倒吸一口凉气:“这保卫也太小心了,但是一听就觉得有道理……” “小心无大错。”太子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孤,乃是国家储贰,生逢乱世,岂能不慎!看来,孤有必要立即召集人手,谈谈如何加强东宫保卫。” 当夜,朱慈烺召开了东宫保卫会议,田存善、周镜以及各室主事都参加了会议;当然采风室与会人员是田耀祖。大家拿到了进一步完善了的保密制度,由田耀祖负责指出各个部门的安全保卫漏洞,再由王渊谈了“汇报可疑情况”的要求。 接着,王渊召集保密室众多人员,由田耀祖进行了必要的培训,完善分工,调整部署。向琉璃作、裕东皇店、裕东钱庄加派了保卫人员。随后,保密室派人调查登记周围住宅情况。 王渊很快收到了新的情报。 琉璃作附近,有两个可疑人员出现。他们询问附近匠户:“皇宫并无修造工程,那边一溜几户琉璃工匠人家,为什么烟囱里黑烟滚滚?”然后还到琉璃作紧闭的大门外走了一趟。琉璃作门卫出来盘问,那两人支支吾吾说:“我们是珠宝商人。”随即溜了。 王渊问“琉璃作班”负责人:“派人跟踪了没有?” “派人跟踪了。但是那两人几次突然回头转折路线,几乎撞面,导致小的们跟踪失败。” 王渊脸色顿时阴沉了:“确实诡异。” 又有人汇报,太子府周围也有异常情况:一辆马车绕着太子府走了一圈。 “派人跟踪了吗?”王渊问“府周班”负责人。 “府周班”负责人惶恐地说:“当时并没有察觉他是绕府一周,因为四个方向的人各自记录。直到这辆马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最早看到马车的人才怀疑那辆马车是绕府一周,于是汇报给小的,小的拿四个方向的记录一对照,果然如此。” 王渊正要去向太子汇报,却接到通知:“杜三”回来了,太子有要事相商。 这一次,王渊不必坐到屏风后面记录了。 见过礼,王渊说:“小的有两条消息要报。”说着递过两张纸。 朱慈烺皱着眉头看罢,转手递给旁边的袁阳灿。 袁阳灿看完:“琉璃作附近那帮人,几次突然回头转折路线,这是反盯梢,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来头不小。” 王渊问:“会不会是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来监视?” 朱慈烺断然说:“不会。皇上早就知道琉璃作的情况,锦衣卫、东厂显然早已打探过了。” 袁阳灿也说:“锦衣卫、东厂番子出去打探情况,从来不屑于反盯梢。随时傲然亮明身份,甚至反身捕拿盯梢的人。” 王渊点点头,问:“袁主事来,有什么要事?” 朱慈烺说:“市面上,有人在散布谣言,说孤有夺位之心!” 67.天衣无缝 王渊一惊:“在朝堂弹劾的路走不通,就转向民间传谣啦?” 朱慈烺冷声说:“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王渊忍不住问:“敢问小爷,这‘帝国主意’是什么人?” “坏人!”朱慈烺斩钉截铁地说:“看来,有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项煜滚蛋了,背后黑手还没消停!看来孤出宫开府,某些人情绪不稳定。没关系,死人的情绪最稳定。”说着转向袁阳灿:“杜三,你说说,这到底是何人居心叵测?” 袁阳灿躬身说:“殿下,依卑职愚见,这次散布东宫谣言的人,与项煜弹劾,未必有什么关系——其实项煜的背后,不像有谁主使,他不过是卖直邀名而已——这次不同,一伙人分头行动:窥探太子府,打探琉璃作,散布谣言,显然是有备而来。” “有组织、有预谋啊!”朱慈烺插话说,“你确定他们是一伙人?” “确定无疑。”袁阳灿说:“他们不是锦衣卫,不是东厂,也不像是一般朝臣主使——卑职敢说,还没有哪个大臣勋戚手下这样的一拨人。只怕,他们的来路更深。” 朱慈烺脸色阴沉:“莫非还是流贼或者建奴?” 袁阳灿说:“流贼一直四处流窜,缺乏稳定地盘,也就难以谋划布局,所以他们在京城暂时不会有这样隐蔽的精干力量。当然,他们已经拿下西安,有建立伪朝的迹象,很可能会向京城派出细作,打探消息,收买朝臣。但是至少此刻,他们还做不到。”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建奴派来的奸细了?”王渊忙问。 “可能性最大。”袁阳灿点头。 朱慈烺站了起来,踱起了步子,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们东宫,有内部保卫,有外部打听,还缺一支行动队,在外面暗中采取动作的行动队。” “殿下英明。”袁阳灿点头道:“现在采风室在外面的人,现在都只能打听消息——毕竟殿下打过招呼,只许侦察,不许擅自采取捕拿拷问之类的行动。” “孤之所以不让保密室和采风室去捕拿、拷问别人,是因为吸取厂卫制度的教训。在当今大明,厂卫制度声名狼藉,原因就在于行动过于随意。更何况孤刚刚开府,更不能因此坏了名声。”朱慈烺又重新坐了下来,说:“但是,现在必须有一支绝密的行动队,才能对付建奴的奸细。” “这支绝密行动队,要小而精。”朱慈烺一边思考一边说:“其行动要直属于孤。采取行动之前,要精选目标,周密筹划,做到‘天衣无缝’;一旦采取行动,动作要迅速,果决无情。” “殿下英明!”王渊、袁阳灿异口同声地说。 “这支队伍,就叫‘天衣铁手’吧!取‘天衣无缝,铁手无情’之意。”朱慈烺从容地说:“人员,从侍卫、教导营、保密室、采风室精选。首先要忠诚可靠,同时也要聪明果敢。” “刚开始,可以少选一点人,宁缺毋滥。在行动中一点点地扩充壮大。第一个行动,就是跟踪、捕拿、拷问散布谣言之人,然后顺藤摸瓜,深挖幕后,一网打尽。必要时,可以拉出打入,使其为我所用。” 王渊、袁阳灿表示赞同。朱慈烺说:“你们坐下来,咱们好好商量一下细节。” 与太子府隔着两条街的一个僻静的巷子口,一家关门已久的车马店忽然又开张了,挂出了新的旗幡——“泰昌顺车马店”。里面有二十几只骡马,十几辆人货两便的大车,五六辆马车。 掌柜、账房、厨师、伙计,一共才十二个人。天刚刚擦黑,掌柜布置了人手在门口暗中放哨,其余人围着灯光开会。灯光照出掌柜的面孔,赫然就是太子府采风室的田耀祖。 田耀祖开口道:“本人被太子任命为天衣铁手教官,负责指挥初步行动,并在行动中,制定行动条令,培养、选拔指挥员。今晚,咱们就要赶在一更三刻夜禁之前,抓捕这两天跟踪到的一名造谣传谣者,拷问幕后主使,然后再进一步采取措施。” “根据采风室情报线索,此人姓沙,名雕,字展云,是一个落魄秀才,年过四十,孤身一人,已经在茶楼造谣两天。他故作神秘,每次都是和别人低声谈论,声音却能让旁人听到一部分,激起别人的好奇心。显然有人不仅指使他,还故意教会了他造谣传谣的技巧。” “咱们这次行动,就在他住宅附近的必经小巷,按照今天下午练习过的方法,将他挟持过来。现在刚到酉时,天已经全黑,出发!” “驾!”马车出动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向前驶去。数刻钟后,到达目的地,马车停在路边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下。一个人从黑暗中靠了过来,小声说:“好天气,有云无月。” 车里田耀祖问:“我外甥回家了吗?” “还没有。他最近每天晚上都要在前面小酒摊边混个半醉,才会哼着小曲回家。等会儿就到。” “好,你到前面看着点。” “明白。”那人一晃融入黑暗之中。 三条人影下了车,向前面的陋巷走去,隐身在墙角黑暗之中。 一刻钟后,沙雕哼着小调回来了。刚进巷子口,有人亲切地喊:“沙秀才——” “嗯,谁叫我?”沙雕停住了脚步。 “唉哟,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 随着一句亲热的嗔怪,一个人影贴上来,热乎地抱住他的一只胳臂。他有些诧异,另一边也瞬间被人抱住;要叱问“谁”,嘴巴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捂住。随即双脚离地,被人抬着快速向一边奔去。他惊慌莫名,拼命挣扎,却被三双手像铁钳一样夹得紧紧的。 他被面朝下塞进一辆马车,捂住嘴巴的那只手松开了。“啊……”才发出一点声音,又被勒住脖子,一团脏臭的抹布塞进了嘴巴;胳膊被别到背后,用绳子捆了起来;头被一个布套罩住了。 “走。”一个略显苍老而又冷峻的声音说。 “驾!”车夫压低声音,催动马车向前驶动了。 天旋地转好久,车子终于停了,沙雕觉得这时间格外漫长。他被拖下车,几声推门声后,他被按坐在一个凳子上,眼前出现了亮光。堵嘴的抹布被抽走,头套被摘除,他看到了鼻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盏油灯,脸部隐约感受到热量。灯的对面,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光着膀子站在火红的炉子前,手里拿着一个烧红的烙铁。 “你们……是……是什么人?”沙雕牙齿打颤。 壮汉也不看他,只是认真看着自己手里的烙铁,嘴里说:“别问我们是谁。我们叫你来,是要问你一些话。我们问一句,你必须答一句。你能做到不说谎吗?” “能……”沙雕慌忙回答。 “不。”那恶汉摇头说:“没有尝过烙铁的滋味,都会心存侥幸。”说罢,举起烙铁就向沙雕胸口按了下来。 68.铁手无情 沙雕魂飞魄散,想要躲闪,身后却被捆得紧紧的,感觉一阵灼热透过粗布衣衫贴到胸脯上,立即变成一生从未体验过的钻心剧痛,于是忍不住凄厉地喊叫起来:“啊!啊!我的爹!我的妈!啊!饶命!” 喊叫好一会儿,声嘶力竭,烙铁终于离开了,他大汗淋漓,浑身颤抖,嘴巴还在发出无意义的颤音,裤子已经尿湿了。 “沙雕,沙展云,你告诉我,谁要你散布‘太子有夺位之心’的?”那恶汉问话了。 沙雕带着哭腔说:“唐爷叫我说的,一天一两银子。” “哪个唐爷?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住在哪里?” “唐爷就是唐爷……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干什么的,不知道他住哪里,都是他来找我。” “他在哪里找你?” “在羊肠巷……卤味摊上,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几天前……傍晚,我从那里过,想吃卤味,却没钱买,他招呼我过去,请我吃了卤猪耳,喝了酒,问我想不想发财……我,我就答应他了。” 黑暗中,一个苍劲的声音问:“再说一遍,这两天,也就是昨天和今天,他怎么找你的?” “就在那个卤味摊。” “说谎!这两天傍晚,你除了和摊主说话,没有和任何人说话!”黑暗中的声音怒了。 “不!”沙雕惊慌地喊道:“我没有说谎!这两天,他从我身边过,不说话,放下一两银子就过去了。就像是随意按了一下桌子……我们说好的,互相不对视、不说话,给了银子,我第二天就继续传谣;不给银子,我就不用去传了……” 田耀祖在阴暗处贴着身边侍立的人的耳朵,问:“你这两天可看到那位‘唐爷’了?” 身边人也贴着田耀祖的耳朵说:“没有注意到。这家伙坐在外边的桌上,吃喝的人从他身边来来去去,用手扶一下桌子,实在难以引起注意。” 田耀祖大声说:“搜身。” 两个人从背后上前,在沙雕身上一阵搜索,果然从腰间摸出一两银子。 “这就是‘唐爷’给你的买命银子吗?”对面恶汉问。 “是的……”沙雕后悔得哭了:“各位爷,你们是东厂吗?你们要杀我吗?饶命啊!” “你诽谤太子,犯了灭门大罪,还想活着出去?”田耀祖说,“话问过了,留你也没有什么用了。你安心上路吧!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不——”沙雕剧烈挣扎起来,尖叫道:“饶命,我……我还有用,我还有用!” “噢,有用?”田耀祖用惊奇的语气问:“你说说,有什么用?” “明天……我可以指认那个唐爷,带你们去抓住他。” “明天,他未必来了,留你有什么用?” “试一试啊!”沙雕央求道:“前天认识我的,昨天、今天傍晚他都来了,明天肯定还要来……” “好,那就试一试吧!” “多谢爷爷!多谢爷爷!”沙雕如蒙大赦,慌不迭地感谢。 田耀祖又召集众人,在一侧空屋内开会。 “今晚行动比较顺利,配合也不错。”田耀祖说,“关键看明天,能否设伏抓住上线。但是,咱们不能把指望寄托在沙雕一个人身上。万一明天那个‘唐爷’不来,我们还要从另外几个人中挑一个来处置。今天,采风室又新发现一人在四处造谣。如果明天‘唐爷’不来,咱们就抓这个人。” “教官,如果那个‘唐爷’察觉了咱们的行动,不再现身,咱们怎么办呢?”一个“伙计”问。 “那就很不好办。所以咱们要谨慎,不能打草惊蛇。选择沙雕,就是因为他孤身一人,抓了也没什么动静。其他几个造谣者,都有家小,暂时就不好动手——但是也并非完全不能动手,必要时,只要考虑周全,深夜上门也是可以的。而且,如果上线给足了银子,从此不再出现,咱们只能对这些拿钱造谣的人进行上门警告,甚至直接除掉!” 另一个“伙计”问:“是不是应该提醒的采风室的人,跟踪监视那几个造谣者的时候,明天傍晚特别注意从造谣者吃饭的桌子边走过的人?” 田耀祖笑了:“既然对方是老手,就不可能用一种方式,和自己招募的造谣者联络、给银子。也许是在街上不经意地一蹭;也许是在茅房门口擦肩而过;甚至是把银子放在某个僻静的角落,让造谣者自己去拿。” 问话“伙计”思考着说:“放在固定地点,倒也好设伏。现在发现了吗?” “没有。”田耀祖摇头:“其实也未必好设伏,因为那个固定的地点,就在上线及其同伙的眼皮底下。你一过去,就打草惊蛇了。” 天亮了,沙雕摇摇晃晃地出了巷子。刚才天不亮,他就被换了一套同样颜色的衣服,被马车送回到住处,被教训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你今天还要像昨天一样,继续四处造谣,不要露出破绽。傍晚时分,还到那个卤味摊去。只要那个‘唐爷’出现,你就拉住他,大喊几声‘唐爷多给点银子’,接下来你就不用管了。事成,赏银十两!昨晚搜出的一两银子,先还给你,而且预付三两赏银。你若还有异心,就没有活路了;得罪了太子,天下虽大,何处藏身!” 昨晚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伤口贴了膏药,清凉了许多,但还是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梦。 他一天有气无力,装模作样与人窃窃私语,似乎不如前两天吸引人,而且被人骂了:“得了失心疯么?” 好容易捱到日头西斜,他实在忍不住,早早地去了卤味摊。叫了一盘猪头肉,一壶酒,慢慢自斟自饮,感觉味同嚼蜡。眼角余光瞟着路口,那个“唐爷”却久久没有出现。 “他不来了?”沙雕惶恐不已,烙铁留下的伤口灼痛起来。一辆骡车从前面哒哒走来,他无聊地看了一眼,发现了熟悉的身形——那个赶车的,不就是“唐爷”吗?他怎么换掉了茧绸直裰,穿着粗布衣衫?他应该会停车走过来吧? 然而,“唐爷”只是扫了一眼卤味摊,就猛然加鞭催快骡子,要从卤味摊边驶过,一点停车的意思都没有。沙雕慌了,一跃而起,如同落水者扑向一根救命稻草,狂呼道:“唐爷!给我银子!” “滚开!”“唐爷”一动手臂,长鞭呼啸,啪的一声把沙雕扫倒在路边。 说时迟那时快,卤味摊上有三个吃卤味喝小酒的人,一个白头老人,一个抠脚大汉,一个埋头后生,同时猛然发动,腾身向骡车扑去。骡车却因为提前加速,让三个人都扑空了。白头老人顺手抓起一只条凳,狠狠砸了向“唐爷”,“唐爷”一扬鞭,将凳子击落,骡车就狂奔起来了,转眼就要拐弯出巷口。 然而,巷口一个靠墙坐地的肮脏乞丐,已经站了起来,将一个破口袋迎着骡车奋力一扬,一大蓬白灰暴绽开来,就向骡子和“唐爷”罩了过去。 “石灰!”“唐爷”惊叫一声,双手捂面;但是骡子却已经被石灰伤了眼睛,吃痛收脚,猛然跌倒,车子被掀翻;“唐爷”滚落在地,一弹就站起身来,抖着石灰,踉跄着还没跑两步,就被扑过来的四双手按倒在地。 摊主和几个食客一时间都惊呆了,木木地看着那四个人一起动作,将一头白灰的“唐爷”捆住,抬上一辆匆匆驶来的马车,这时,一个阴沉苍劲的声音响了:“各位,都不要惊慌,我们是官府,在捉拿奸人!”大家一齐转身看着他,只见说话人站在墙根矮桌边,头戴范阳笠,脸部在阴影之中。 69.来得太早 摊主呆呆地望着那人,喃喃的说:“我们不敢管闲事,我是小本生意人,食客都是这里的本分人……” “那最好。”那人说着,拉低了范阳笠笠沿,从众人身边快速走过,斗篷掀起一阵冷风。 看到前面被石灰伤了眼睛的骡子在地上挣扎,那人停住脚步,回头说:“摊主,你若有菜油,可以拿来给这头骡子洗洗眼睛,它的眼睛就不会瞎。这头骡子归你了。” 摊主双手直摆:“不敢要,不敢要!菜油在罐里,你们只管用,治好了带走。” 一个食客对摊主说:“陈二孬,你好不晓事!他们不方便伺候这骡子,又不能把骡子丢在这里;你就帮个忙,把骡子眼睛洗了,牵回家,过些日子卖几两银子,也好孝敬你那老不死的娘!” 摊主期期艾艾地说:“好……好吧!” 那个戴笠人说:“谢了!”招招手,又一辆马车滑了过来,他拉起畏畏缩缩呆立一旁的沙雕,低喝道:“走,跟我们去领赏。”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唐爷”被绑在马车上,本想默默判断方向和路线,不料马车兜了几圈,自己就迷糊了;也不知道自己被押解到哪里,头罩被拿掉的时候,眼前是一盏油灯;越过眼前油灯,他看到一个光着个膀子的壮汉,正在认真看着手里举起的一块红烙铁。 “爷不会告诉你任何事。”“唐爷”冷冷地说,“刀山火海,对爷没用。” 壮汉闻言看他一眼,笑了笑,显得格外凶恶狰狞:“爷不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只把你的卵子一点一点地烙熟,吃下去。”向前一步,烙铁就伸了过来。 “啊——”裤裆里的一股焦臭升腾而起,“唐爷”浑身震颤,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 “好,左边卵子已经熟了。”壮汉抽走烙铁,伸手从“唐爷”裆下一抠,把一个东西撂进嘴里,大嚼起来,边吃边说“嗯,味道不错。等下尝尝右边卵子,最后尝尝你的鸟。” “呕——”“唐爷”呕吐了出来,满头满脸的汗珠滚滚而下,感觉恐惧像鬼手一样攫住了自己心脏,忍不住嘶哑地说:“你不是人……” 壮汉就像没听见,悠然把用过的烙铁放进火炉,拿起另一块通红的烙铁,喃喃地说:“这次要放点调料,人卵还是有点腥。”说着,另一只手从后面墙壁木架上取了一个小瓶子,慢慢向“唐爷”走来。 “唐爷”尖声嘶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壮汉说:“应该我问你:你是谁?” “我叫范康!”“唐爷”急速说。 壮汉脚步不停,走到了范康面前,烙铁慢慢指向了范康裤裆右边。 “停!我招!”范康终于崩溃了:“我招!求你了……” 烙铁停在裤裆边上,范康能感受到它的灼热。 壮汉问:“你不是叫‘唐爷’吗?” “‘唐爷’是我在外面的诡名。” “你是哪里人?” “山西介休范家人。” “为什么来京城?” “打探京城情形,收买朝中文武大臣。” “你们在京城的头目叫什么?” “范健。” “他是你什么人?”一个苍劲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范康抬头望了望声音的方向,只看到一团黑暗,答道:“是我亲兄。”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问:“你们兄弟俩是范永斗的什么人?” “宗族远支,隔了四代……” “你们范家在京城有多少人?” “加上所有仆役,共三十一人。” “以什么营生掩护?” “皮毛生意。” “商铺名称、地点?” “暄盛皮货铺,正阳门大街东八胡同。” “你们住在哪里?” 范康呆了一呆:“就在铺子后院。” 黑暗中,田耀祖低声对身边人说了句话,身边人立即出去了。 “你们打探的情报,提供给谁?” 范康顿了一下:“……发回范家,以便家主掌握京中情形,壮大家业。” “所以,你们收买闲人,散布针对太子的谣言?” 范康答不上来了。 “哼!”黑暗中的田耀祖冷哼了一声:“还心存侥幸,不说实话,继续施刑!” 范康吓得大叫道:“我说我说,所有情报,全部提供给辽东大清!” “是辽东建奴!”田耀祖喝道,“你们怎么和辽东建奴联系?” “一般都是发回陕西,再从大同出口送到辽东。” “‘非一般’情况呢?” “紧急时刻,就收买蓟镇边关将校,就近出口。” “从哪个关口出去?” “出口事务,历来由我哥亲自负责,我实在不知情。” “最近出口是什么时候?” “十几天前,家兄从蓟镇出口。” “回来没有?” “回来了,带来了睿亲王旨意,要对付太子……” “详细点!” “睿亲王的旨意是:‘尽一切办法,打击朱明太子!毁其声誉,伤其荣宠,断其财源,败其事业!必要的时候,直接夺其性命!’” 审讯室的隔板后面,朱慈烺端坐在蜡烛之下,越听脸色越沉;身边侍立的王渊,忍不住发抖;袁阳灿倒是较为平静。 “你们现在有什么具体计划?” “打探太子府、琉璃厂,散布流言,准备捣毁琉璃厂,招募死士,在街市伏击太子。” “已经到哪一步了?” “打探到了:烧制水晶琉璃的地方,太子府防卫情况;我负责招揽人手散布流言,才到第三天;三叔负责市井流氓地痞,寻机冲进琉璃作抢劫水晶琉璃,捣毁炉灶;至于招募死士,则是我哥亲自负责——他们二人干得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壮汉换了一个红烙铁过来,“啊——”范康吓得尖叫:“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他大概真不知道。”田耀祖说。壮汉抽回了烙铁,田耀祖又问:“你今天傍晚,为什么换了行头,见了沙雕不但不下车给银子,反而加鞭逃跑?” “因为,今天上午,我远远看了沙雕散布流言的场景,觉得他较为疲倦,有些可疑。但是我又觉得他也许是昨夜赌钱,因而白天无力。所以我换了行头,驾着骡车去见他,一旦情形不对,也好逃跑。” “你发现什么情形不对?” “近日非年非节,卤味摊上的人却比往日多了不少;沙雕面前的一大盘猪头肉几乎没动,他平时都是狼吞虎咽的。——我想跑,却已经迟了……” “原来有这样的疏漏!”黑暗中的田耀祖额手称庆,隔板后的王渊悚然心惊,袁阳灿的眼皮也抖了一下。 “押下去!”田耀祖喝了一声,随后通过侧门来到了朱慈烺面前。 “万幸!”朱慈烺看着供词说,“咱们及时行动,总算揭发敌人奸谋。稍晚点,不仅流言盛行,孤搞不好也要受到刺杀。”对着田耀祖说:“你干得好!” “谢殿下赞誉!”田耀祖沉声说:“现在最要紧的,就看行动组对其巢穴的抄拿了。他说出地点的时候,行动组已有八个人先行出发了。” “人是不是太少了?对方有三十多人。”朱慈烺问。 “这八个人只是去监视、封锁巷口的,马上要带人增援!殿下,卑职建议紧急调用东宫侍卫!” 朱慈烺看着供词,喃喃地说:“原本准备明年对付建奴,未料到他们来得这么早,宴席都还没有摆好。”站了身来,说:“捉拿建奴奸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70.暗夜围捕 太子府,东宫教导营九号营房。 今晚学习任务少,刚到戌时就结束了。按照规定,各人还要自行读书写字半个时辰。一个队员说:“教导员,今 晚不会再紧急结合了吧?” 教导员萧伯一道:“有备无患。无论今夜会不会紧急集合,咱们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衣物装备,定点存放;听 到号声,规范操作。习惯成自然,日后遭到夜袭,就从容不乱。” 话音刚落,外面噔噔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 队员们相顾惊疑:“还没熄灯就紧急集合?” 萧伯一厉声道:“号声就是命令!紧急集合!” 众人在灯光中动作格外利索,迅速整好个人装备,鱼贯而出,在营房前列队。 看到三十人飞速站出整齐的队伍,萧伯一一喜:“哈,又是第一。” 第二个站好的是第五营。 萧伯一暗想:“他们最近进步得很快,要小心啊!” 抬头一望营房入口,发现吹紧急集合哨的战训室主事常怀山,与平时不同——身后站着好多人。仔细一瞧,中间 竟然是太子! 很快,所有的营房里的人全部出来站齐,面朝营房入口方向。 常怀山大喝一声:“立正!报数!”报数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很快各个营房依次汇报:“第一中队到齐!”“第 二中队到齐!”…… 常怀山一转身,弯腰单膝跪地,大声说:“参见太子殿下!东宫教导营集合完毕!请下令!” 所有队员一齐做同样的动作,喊道:“太子千岁!” “免礼!”太子面无表情,待众人站定,朗声问:“流贼横行,建奴猖狂,好男儿,怎么办?” 众人哄应如雷:“仗节死义、澄清宇内!” “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护国本,救大明!”众人早已训练得纯熟,吼声震天。 朱慈烺朗声道:“你们训练半个月,今晚,迎来第一次作战任务!奸细潜入京师,谋害东宫!现已查获线索,必 须将其全部抄拿!孤要派两个中队,一共六十人,出府行动,其余各中队,彻夜戒备!” 常怀山手拿一张纸,就着头顶的灯笼,大声念道:“第五中队,第九中队!携带火铳,插上铳剑,准备出发。第 五中队临时中队长:教导员仇子明;第九中队临时中队长:教导员萧伯一。两位临时中队长,负责指挥本中队” 朱慈烺大声说:“本次任务,由采风室统一指挥。赐令旗一面,如孤亲临!”说罢举起一面令旗,郑重地交给头 戴斗笠、身披黑色斗篷的田耀祖。田耀祖双手接过,说:“快,跟我来!”举旗掉头就走,两个教导员喊一声“遵命”,随即向自己中队发令:“跑步前进,跟上!” 望着鱼贯而出的教导营队员,朱慈烺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的袁阳灿说:“五成兵马司那边协调好了吗?” “协调好了,今晚这一路都不会遇到巡夜的。卑职送出了这个数。”袁阳灿贴近朱慈烺,低声说着,伸出了四根手指。 朱慈烺点点头;“供词抄一份,孤准备连夜进宫,面见父皇陛下。” 正阳门大街东八胡同,暄盛皮货铺后宅。 范健正在和几个人商量议事,人人脸色凝重。 “二爷是怎么出去的?” 一个伙计道:“小人伺候他架好了骡车,眼看着他执鞭驾车出了门。” “二爷临走可交代何时返回?” “没有,按规矩,小的也不敢问。” 范健转向身边老者:“三叔,老二昨晚在一更三刻之前就到家了,今天不对头。” 老者思忖片刻说:“这些年,从没有出过事。毕竟家室不在身边,他以前也经常在外面夜不归宿。这附近,吃酒玩乐的地方还是很多的。上一次,他后半夜才回来,我们也是等得心焦,颇为担心,但是他最后还是哼着小曲醉醺醺地回来了,说自己一口气观赏了十几个头牌:元翠、娇红、玉晶晶、楼外雪……” “三叔,说重点。” “好的。总之没事。这京城的锦衣卫、东厂缺饷缺人,早已形同虚设,就是皇帝亲自下旨,也办不成像样的差事,这几年,你们可曾听说锦衣卫和东厂自己办过什么像样的大案了?” 范健说:“这时不同寻常,我已经反复交代,睿亲王的差使一天不完成,一天就不能喝酒听戏、宿柳眠花!” “大爷……”刚才那个伙计犹豫地说:“二爷出去的时候,换下了茧绸直裰,穿上了一件粗布衣服。似乎怕人认出来……” 范健脸色沉了下去:“换了粗布衣服,显然不能去逛青楼;怕人认出来?他这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迹象了!” 老者慌忙站起来,说:“如果有问题,咱们是不是要连夜腾地儿?” “三叔,您老坐下。太慌张了,真不该带你来京城见什么世面!”范健白了老者一眼,看到老者惭愧坐下,就放缓了语气:“这两天,锦衣卫、东厂一点动静都没有,按道理不会出事的。若真有事,多少会有点风声。另外,厂卫真要是动咱们,在京师咱们真没地儿可逃,南边那处宅子能藏几天?” “大爷,外面有人敲南院门!”一个伙计在门外大声说。 屋内的人都屏住呼吸,范健问:“几个人一起来的?他是什么人?” “听脚步是一个人,他说是羊肠胡同的,看到二爷驾着骡车和别人的大车撞着了受了伤,叫他上门来报信。” “让他进来说话。” 一个年轻人进来了,粗眉大眼厚嘴唇,一看就很忠厚,穿着也很平常,他站在堂下拱手说:“刚才一个汉子驾车在咱们胡同口和一辆大马车撞了,骡子和人都受了伤,对方人马也受了伤,双方正在吵架。他给了我一两银子,叫我到府上来报信,让家里人去把他和骡子都运回来。”一边说,一边伸手亮了一下手心的银子。 老者急忙问:“伤得重吗?” “骡子卧地起不来,人好像伤了脚脖子。” 老者松了一口气:“那还好。” 报信人说:“你们快去人吧,我来带路。” “多谢前来报信!”范健忽然说:“羊肠胡同我们熟悉,你就是那里的人吗?贵姓?” “是的,我家就住在胡同里面,我姓曾。”报信人回答很流利:“快去吧,对方人多,等着你们家多去几个人去了事呢!实在不行,只能报官了。” “多谢、多谢!我们马上去!”范建说:“我以前在羊肠胡同住过,经常和胡同口的杨瘸子喝酒下棋,他现在还好吗?” 报信人表情一滞:“杨瘸子……有这个人吗?我没听说过。” “噢,可能他搬走了。”范健说,转头向屋内发令:“金柱,你带六个人,带些银两,驾两辆大车,去把而二爷接回来。不要跟对方争,咱们生意人向来宽厚待人的。——至于骡子,能扶起来就扶起来,扶不起来就丢那里,天明再说。天子脚下,没事的。” “是!”金柱迅速带人驾车,让报信人坐上车辕,出去了。 老者看着静下来的院子,说:“老二身手利索,竟然撞车,还受伤了。多少有点奇怪。” 范健说:“其实他好一阵子没驾过车了。这些年在京城,哪里干过什么重活。报信人我试了,不像说谎的。” “我老人家心里就是不踏实……”老者说:“老二也是的,和人家撞了,何必争吵,大不了给点银子,叫对方直接送上门都可以的。” 范健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半晌没说话。 老者问:“老大,你发什么呆呢?” “三叔,”范健嗓音变得干涩:“我忽然想起来,三年前,一个伙计押着一车子皮毛被人撞翻在水坑里,老二赶去了,不但没有和人争斗,反而贴了几个茶钱,把对方打发走了。” “听你说过。” “老二不是喜欢与人争斗的人,而且特别谨慎,最喜欢花钱了事……今晚果然蹊跷,这……好像是有人扣住了老二,怕我们跑了,派人来稳住我们,还顺便分散我们的人手。”范健猛然转身,说:“快走!这里不能呆了,先到南边宅子躲躲!” 老者方寸大乱:“完了,要是厂卫,在京城……咱们哪里跑!” “厂卫不会这么费周折!”范健冷声道:“极有可能是东宫,他们的人马还不好使,才来用歪点子!先躲躲再说!没事再回来。” 这时,外面传来嚓嚓嚓整齐的脚步声! 71.惊天大案 范健和老者一齐被惊住了,相互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出惊慌。 “嘭!”南院门被一脚踹开,两个矫健的汉子端着寒光闪闪的尖刀跳跃进来,后面紧跟一个头戴范阳笠、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只见他一挥手上的令旗,喝道:“全部拿下。抓活的!”身后两队人都端着尖刀向里猛冲。 老者吓得站立不住,瘫软在地;范健胸中瞬间被悲伤填满:我们这一支,在范家没有出头的日子了!于是迅速退进室内,在墙根兵器架上取了一柄红缨枪,大吼一声道:“拼了!”一跃而出。剩下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拿起兵器往外冲。 院中已有几个伙计被踹倒在地,台阶上的老者已被一个队员踏住胸膛。范健挺枪向那个队员刺去,因为红缨枪较长,他十分自信能刺中对方;不料对方手中看似不长的铳剑,毒蛇吐信似的猛然一拨,“铛”的一声,就把红缨枪头拨开;他正要收枪再刺,却见对方厉喝一声“杀”,就一跃近身,利刃闪电一样插进自己的胳膊,剧痛传来,红缨枪哐当落地。又一个人跃进来,一脚带风,把他踹翻在地。 倒地之后,他听到住宅内喝声四起,知道所有人都将就擒。 金柱驾车上了大街,转弯两次,前面忽然有一排官兵堵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对方灯笼上面是“五成兵马司”的标记,兵丁们东倒西歪,吊儿郎当。为首者问:“何人何事,触犯夜禁?” “禀告军爷,家里有人在前面羊肠胡同翻了车,受了伤,我们要去救人、了事。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为首者说:“是吗?何人为证?” 金柱拍拍身边的报信人,说:“这位兄弟上门报信的。” 对方招了招手,说:“让他过来,爷要查问。” 金柱一推报信人:“去回军爷的话。” 报信人跑到对面,转身和官兵站在一起,官兵为首者竟然不向他问话,而是向金柱喝道:“你们像是一伙盗贼,都下来接受搜检!看看有没有赃银!” 金柱心思电转:“莫非是无良官兵敲诈?不如拿出银子央求一下。”于是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走了过去,递给为首者,说:“军爷行个方便,家里人真的出事受伤了。” 不料对方一把抓住金柱手腕,就势向前一拖,另外几个迅速上前,控制住金柱,将其双臂反剪,为首者喝道:“大胆,拿这点银子就想贿赂爷,拿下。”金柱还心存幻想,说:“军爷,行个方便,我们商铺有的是银子。” 对方却毫不理会,迅速用绳子将他捆了起来,他不禁懵了,只见那几个兵丁哪里还像刚才一样东倒西歪,全部迅速亮出兵刃,为首者喝道:“车上的,全部下来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看到报信人也亮出兵刃,金柱瞬间明白:这一切,都是为暄盛皮货铺设的陷阱,大祸已经降临。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太子紧急求见?”崇祯从烛光和奏章堆里抬起消瘦的脸来,惊疑地望着报告的太监,“让他进来!” “叩见父皇陛下!”朱慈烺进来跪拜:“儿臣发现建奴在京城的奸细,散布流言,祸乱朝廷。为防止走漏风声,紧急之下,儿臣已经动用东宫侍卫,将其抄拿!这是散布流言之人及其指使者的供词,请父皇御览。” “免礼,拿过来。”崇祯从朱慈烺手上接过抄录的供词,认真浏览起来,脸顿时拉得老长,看完两张供词,满面怒色:“建奴何其嚣张!这山西范家何等猖狂!”然后问朱慈烺:“范康已经交代,其兄长范健以及巢穴现在情况如何?” “儿臣已经派东宫侍卫营去了。应该能很快拿下!儿臣吩咐了,一旦拿下奸细头目,立即审讯,并且及时向父皇禀报。”朱慈烺顿了顿,说:“此外,儿臣考虑,毕竟此事关系重大,儿臣的侍卫抓捕抄拿,毕竟会给外界留下口舌。而且此案可能会牵涉到朝中大臣,更有可能引起纷争。儿臣请求父皇,让锦衣卫和东厂介入此案。” “传传骆养性、齐本正!”崇祯咬牙切齿:“现在的锦衣卫,东厂,简直就是废物!建奴在眼皮底下经营这么久,来往边关,如入无人之境!朝中情形,建奴了如指掌!这样与建奴作战,焉能不败?每每即将剿灭流贼,建奴总是准时入关,使官军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以致流贼坐大,国家糜烂至此!”说着,就咆哮起来,如同野兽。 “牵涉朝臣,哼!——”他双眼通红,发出阴冷的笑声,就像野兽即将噬人:“牵涉之人,罪无可恕,抄家灭族!” 朱慈烺静静地看着崇祯发飙发狂,等到他停了,才随声附和、火上浇油:“这些年,四方战场连续失败,缘由甚多,但是潜伏在京城的奸细,是重大原因!” “砰!”崇祯站了起来,狠狠一击桌案:“查!给朕查!查个水落石出!”忽然想起来:“你还要锦衣卫、东厂介入干什么?朕正要严整这些废物!” 朱慈烺拱手道:“启禀父皇:如今建奴剑指儿臣,试图坏儿臣声誉、离间父子,手腕阴狠毒辣,已经造成一定影响。若不公开审理,只怕流毒难尽!朝廷之中,一定会有大臣,与建奴奸细密切呼应,拐弯抹角、变着法子,来实现建奴的奸谋。” 崇祯再次冷笑:“朕还就要看看,到底那些朝臣站在建奴一边,施展奸谋!” 过了会儿,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东厂掌印太监齐本正都到了,跪拜在地,崇祯把沙雕、范康的供词摔在他们面前,两人凑在一起看了,面如土色,一齐叩首:“臣失职!”“奴婢有罪!” “尸位素餐!”崇祯声色俱厉:“在眼皮底下,建奴奸细纵横无碍,你们何曾知道一点动静?他们若不是图谋陷害太子,被东宫查获,将不知何时才能暴露!只怕大明朝亡了,你们都蒙在鼓里!” 两个情报头子拼命磕头。骆养性先开口说:“皇上,太子英姿天纵,能督率东宫,查获奸谋,国家幸甚!大明幸甚!现在臣等只望能将功补过、戴罪立功!” 齐本正也赶忙说:“恳请皇上,把抓获的奸细全部交给奴婢,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并且顺藤摸瓜,斩草除根。” 骆养性趴着偷偷瞪了他一眼,说:“皇上,齐公公执掌东厂未久,如此大案,恐怕不能胜任。” 齐本正毫不相让:“皇上,骆指挥使父子两代执掌锦衣卫,竟然任由建奴奸细长期埋伏京城,打探机密,可见积弊已久,难当大任!” 朱慈烺在一旁听着,心中好笑,脸上冷冷地说:“就凭你们此前都毫无察觉、一无所知,现在把人犯交给你们,还能把差事办好?”然后抬头对崇祯说:“父皇,儿臣恳求主持审讯、深挖建奴奸细一案。但是,儿臣也恳请让锦衣卫、东厂参与此案,协同处置。” 崇祯说:“准!” 这时,宫外又有传报:东宫侍卫持东宫令旗,前来急报! 朱慈烺说:“儿臣请求,允准他进来向父皇汇报案情。” 崇祯照准。 田耀祖进得乾清宫东暖阁,跪地叩拜,然后汇报:“已将建奴奸细全部捉拿归案,等候审理!” 72.从龙良机 东宫近身侍卫岑真最近很焦虑,经常深夜醒来,辗转反侧。 同伴聂承嗣注意到了,赶着这天下午轮休,看到岑真在在值房外树下沉思,就凑到他面前,说:“岑老弟,你年纪轻轻,东宫比武第一,受太子亲手赏银四十两。如今为近身侍卫,何等尊荣!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整天闷闷不乐?” “唉!”岑真靠在树上,双手垫着后脑勺,说:“身为近身侍卫,饷银多了,但每日也只是轮班当值,没甚趣味。” 聂承嗣嘴巴没合上:“老弟,你还想怎样?咱们四十人,因为比武胜出,代替了原来贴身二十四人——也不是,他们有十三人在这四十人中,那些被替下去的十一人,不知道多么羡慕咱们呀!据说都恨上咱们啦!若不是打不过咱们,恐怕都要动手啦!” 岑真翻了翻眼睛:“你们啊,就知道眼皮下这点光景!太子出宫开府,这是大明朝极其罕见的事,太子要拯救大明,我等面临着千载难逢的从龙良机,却只是每日当个近身侍卫,实在浪费时机!十年之后,不,五年之后,将悔之莫及!” “谁不知道这是从龙良机?”聂承嗣不以为然:“这东宫侍卫,哪一个家里人不懂朝廷之事?不少人拼着命花尽钱财把子弟送进东宫,不是为了从龙之功,又是为了什么?” “你不懂。”岑真摇了摇头,“东宫侍卫当下去,将来至多也不过是‘潜邸老人’,在腾骧四卫、锦衣卫或者京营有个好点的前程,真正能混上去的,其实并不多。” “那还不够了?你还想怎样?” “你不懂如今形势。”岑真站直了说:“当今之时,正是我等公侯万代的机会!” 聂承嗣只是笑笑。 岑真拉着聂承嗣到矮墙缺口处,说:“你从看那边,是东宫教导营校场一角,教导营那帮小子,练得何等辛苦!” 聂承嗣点点头:“是的。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绕府奔跑好多圈,据说加起来有十里的路程。身上还‘全副武装’——背着被子、自生火铳、弹药、水壶、干粮,腰上还有一把刺刀,真不嫌累。上午练火铳射击、拼刺刀,下午练骑马奔跑、战场指挥,晚上还要熬夜学习兵法,真是辛苦至极!” 岑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也注意到了这些,我还以为你跟其他兄弟一样糊里糊涂呢!” “呵呵!”聂承嗣道:“在这里,没有糊涂人,都轮班跟着太子,耳闻目睹,谁不知道太子在训练将校,打造强军呢?” 岑真叹道:“太子将要倚仗他们,征战天下。公侯万代的机会,就在这里面啊!而我们,在太子近侧,却不能把握这个良机!你叫兄弟我,怎么睡得着觉啊!” 聂承嗣摇了摇头:“这个苦,不是我们能吃的。你看看他们整天跌滚爬拿,浑身汗湿,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动辄喊口号,跟鬼叫一样,个个嗓子都哑的;还端着火铳贴着脸腮放,耳朵恐怕都要震聋了,脸都被熏成阴阳脸;哪天炸膛了,非死即残……” “老兄,他们放火铳这么多天,可曾听说炸膛的事?” “这倒是没有。——也真是怪事,这些年来,火铳造得是一批不如一批,动辄炸膛,都快没人敢用了。这教导营用的火铳,怎么没听说炸膛呢?”聂承嗣托住了下巴。 “这就是太子的神奇之处。”岑真说:“太子督管兵仗局,造出了精工好铳!火铳不炸膛,而且发射速度快,还不用火绳,这是何等犀利的兵器!以后战法,只怕都要因此改变了。‘仗义死节、澄清宇内’,真不是一句空话啊!” “但是,各种训练实在太苦……” “老兄,不瞒你说,我想吃这个苦。”岑真透过矮墙缺口,望着远处的校场说:“我出身锦衣卫世家,弓马娴熟,且又识字,加入教导营,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聂承嗣呆了呆:“你想去当教导员?还是教官?” 岑真摇了摇头:“不,我想当一个普通的教导营队员。” “你疯了?” “我没疯。”岑真转过身来,带着一点悲凉的表情看着聂承嗣说:“你我自幼相交,又一同成了太子近身侍卫,换个人,杀了我也不会告诉他:太子真正信任的,是教导营;现在这侍卫营,早晚都要裁撤的。” 聂承嗣吃了一惊,说:“有何证据?” “你没看到吗?前些日子又抽出三个多中队的人,组建了炮兵教导队,根本就没想到闲着的东宫侍卫营。” “难道,将来还要让教导营充当侍卫营?” “那倒不会。”岑真摇头:“教导营是骨干,是种子,将来是要带兵的。等到他们带兵的时候,咱们侍卫营,就要退回去,从哪里来,退哪里去。” “将来扩军,难道不需要更多的教官和教导员吗?”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教导营是干嘛的!将来,教官、教导员,都将从教导营产生!”岑真拍了下树干:“扩军之日,就是侍卫营被彻底取代之时。” “咱们被选出的四十近卫,也要被取代吗?” “你认为,比起教导营的队员,咱们四十近卫更厉害吗?” “除了火铳,无论刀枪剑戟,还是拳术弓弩,咱们不更厉害吗?” “呵呵,轮班当值的时候,你跟在太子后面,难道没有用心看那些队员的训练?他们的拼刺动作很简单,但是非常实用;特别是两个人、三个人乃至多个人编组配合,攻防兼备,非常实用。我回来暗暗揣摩:与我们侍卫营对决,一对一,我有必胜把握;二对二,我自信不败;三对三,我无信心不败;多对多,我自感必败无疑。更何况,他们装备的火铳,那么犀利!战场相逢,我们无一合之力!” 聂承嗣倒吸一口气:“你的武功,在侍卫营是扛把子的,竟然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以置信!” “战场之上,个人武艺,有何用处!无非是花拳绣腿而已!并肩作战,才是取胜之道。而且,在犀利的铳炮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那……你何时申请加入东宫营?” “就在今晚!”岑真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值日官敲钟喊道:“甲班十人,酉时轮值!现在集合点卯!” 两人急忙冲进营房,和其他人一起组成十人的纵队。值日官点名之后,例行公事地喊道:“甲班十人到位,进餐、饮茶、如厕,准备入值!” 所有准备程序都完成后,等了好一会儿,快到酉时了,值日官却来命令:“暂不入值,保持戒备!” 岑真忍不住问了一声:“敢问值日官,什么回事?” 值日官说:“保密条例第三条:分外之事,一概莫问!” 岑真只好道了声“是”,不再言语,却看见丁班十人列队进来了,看他们懒散的样子,应该是下值了,不由得十分惊疑:“丁班下值,甲班未上,乙班、丙班正在轮休,太子身边岂不是没有贴身近侍?” 待丁班一个熟悉的家伙路过身边,岑真小声问:“现在小爷岂不无人贴身宿卫?这怎么行?” 那家伙打了个哈欠,道:“岑老弟,就别操这个闲心了,保密室、采风室的人围着小爷出去了!放心!” 聂承嗣紧张地小声问岑真:“小爷不会停了咱们四十近卫的差事吧?” “应该不会。”岑真沉声回答。 两个时辰之后,值日官忽然传话:“甲班入值!” 甲班近身侍卫到了太子身边,陪伴太子进了教导营营区。目睹太子动员教导营出府抄拿奸细,岑真暗想:“如此大功,侍卫营连边都沾不上。” 教导营两个中队出去后,命令传来:近身侍卫四十人全部入值出动,护送太子入宫! 73.清查敌探 岑真惊讶:“今晚的事情,惊心动魄啊!这将是东宫扩大权力的又一个良机,可是,这一切,却与我等无关。” 太子入宫,东宫侍卫以及其他若干人等,全部在东华门外两侧肃立等候。 不到一刻钟,宫门开了,一个太监狂奔出来了,有侍卫小声说:“这是有事连夜急召。” 过了会儿,就有两人骑马先后直奔而来,在门口滚落马鞍,进了宫门。 聂承嗣咋舌,小声说:“锦衣卫都指挥使,东厂掌印太监!厂卫头目,一齐入宫!”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匹黑马奔来,骑马人翻身下马,却有些诡异:头戴范阳笠,帽檐低倾,遮住了半张脸;身披黑色斗篷,手执一面青底金字锦缎令旗,到了门口对守门卫士说:“太子身边人,有急事禀报太子!” 岑真、聂承嗣等人不禁想:“这不就是太子府采风室的人吗?他带教导营两个中队出去抄拿奸细,已经完成了吗?” 守门卫士道:“太子吩咐过,为你通传,你等着!” 过了会儿,里面给田耀祖传来消息:“立即到乾清宫面圣!” 岑真和聂承嗣在灯笼下对视一眼,两人都颇为震惊:“太子府一个小小属吏,不入流的东西,竟然因为一桩大案,有机会直接面圣!”各自心里燃起一团火。 聂承嗣缩着脖子,喃喃地说:“小爷进去以后,这么多人进去了,大概差不多了吧?”岑真点点头:“也是,都是因为太子府查获的大案。” 然而,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只见两匹马快速抵达东华门口,骑士高呼:“兵部探马,陕西急报!” 岑真和聂承嗣又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乾清宫里,崇祯听说兵部探马送来陕西急报,说:“太子府主持调查建奴奸细案,锦衣卫、东厂襄助。立即办差,太子暂时留下!” 骆养性、齐本正偕同田耀祖领旨退下。 崇祯接过两封急报,飞快打开一封,瞟了一眼全文,麻木地念道:“榆林陷落,尤士威殉国;闯贼兵锋,已经抵达黄河沿岸……” 王承恩今晚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开口道:“闯贼已占河南大半、陕西全境,需要巩固所得,一时过不得黄河。” 崇祯不理会他,继续念:“兵部探马已撤往山西。得知新任三边总督余应桂大人,盘桓于黄河东岸,不得西渡。” “废物。”崇祯念罢,说了两个字,语气里并无愤怒,只有无力,叹了口气说:“暂时只能着眼于筹备山西防务……唉,山西、山西,有范家这样的汉奸巨富,还能守住吗?” 王承恩思忖片刻说:“他们这些地方巨富,一定和当地边军长期勾结,连气同声,本该严查,但是大敌当前,只怕动摇军心。” 崇祯紧皱眉头,又打开另一封急报,念道:“兵部探马在黄河渡口截杀一队闯贼细作,俘虏其中一人,严鞫之下,其人供称:通过京城细作,已知朝中详情,尤其知道太子贡献军饷、出宫开府,慨然有平贼之志。贼首已令京中细作,务必收买朝中大臣,离间皇家父子,扰乱太子所为。” “何止建奴,原来闯贼在京城也有奸细!这些年锦衣卫和东厂有何用处?”崇祯抬头望了儿子一眼,刚毅果断地说:“建奴闯贼,一东一西,一外一内,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都想离间骨肉、乱我朝纲!只可惜,朕不是昏君!我儿更不是常人,所有异谋,一概识破;现在朕就要看看,这京城之中,到底有哪些人已经被建奴闯贼收买!” 朱慈烺感到十分惊奇:这闯贼真的和建奴想到一块去了?从这封急报中看,似乎京城中早已有闯贼卧底,但是,昨天晚上和袁阳灿谈论的时候,明确认定,这些年闯贼流窜作战,根本不可能在京城提前布局暗线!这封急报,有点诡异。 另外,前些日子嘱咐李田富的事,办妥了吗?(详情见54章“西安陷落”) 朱慈烺思忖片刻,说:“父皇,而儿臣有个请求,望能在清查建奴奸细一案的同时,负责查处闯贼的京中奸细。” 望了一眼崇祯的表情,朱慈烺继续说: “另外,清查京城敌探,儿臣想定下‘内急外缓’的方针。那些汉奸晋商中伤儿臣、离间骨肉,儿臣虽然想将他们斩草除根,但是如今闯贼肆虐陕西,山西危急。清查敌探,需要认真筹措,缓缓图之,不可着急,以免使山西局面更加糜烂。当然,京城中一切敌探,以及与奴、贼勾结的朝臣,必须清查干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承恩在一旁从容说道:“小爷的说法,甚是妥当。当此之时,京城必须肃清敌探,稳定内部;否则,军机泄尽,朝中无可保之密。” 崇祯说:“好,准备拟旨,由太子府负责清查京城敌探。太子府的人手不够,让锦衣卫和东厂都配合听调!与建奴、闯贼勾结的朝臣,无论是谁,都必须查到底!”然后缓了缓语气,说: “锦衣卫、东厂欠饷已久,办差艰难,这银子恐怕还需春哥儿想办法。但是,不能耽误为朕筹饷!” “谨遵圣旨!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托付!”朱慈烺躬身说:“启禀父皇,建奴的这伙奸细,盘踞京城多年,贩卖自山西边关发来的皮毛,价值少说也有十几万两银子!全部上交给父皇,以解军饷之急。锦衣卫、东厂的欠饷,儿臣另行筹措!” 崇祯点头认可。 朱慈烺出了宫,在东华门外看见了兵部探马,果然是李天富,于是一道直奔太子府。 刚进太子府,田存善就禀报:“采风室将建奴奸细案的一干要犯,押到了府内,占用了采风室边上的几间空院子,以便关押审讯。锦衣卫、东厂的人来了,正在会同采风室一起审问。” 朱慈烺点头道:“知道了!” 田存善又说:“兵部探马送来一个士卒,据说是小爷吩咐要见的,正在里面等候。” 朱慈烺望了一眼边上的李田富,李田富点点头,说:“殿下吩咐的事,卑职办好了。”朱慈烺心领神会,说:“叫那人到书房会见。” 书房内,朱慈烺刚刚坐定,就看见一个士卒打扮的人进来了,定睛一看,就是一代名臣悍将孙传庭! 不待孙传庭拜倒,朱慈烺就起身上前扶住,诚恳地说:“孙先生,辛苦你了,委屈你了。快坐!” 孙传庭谢过,却不急于坐,而是打量着朱慈烺,眼里涌出泪花,说:“乔元柱归隐乡里,要罪臣替他谢恩。——殿下尚在冲龄,为何如此天资英纵?难道真是星宿下凡?能生见殿下,罪臣死而无憾!” “孙先生,你是当今第一名臣,才兼文武,一身负天下兴亡,岂能言死?”朱慈烺说着拍拍孙传庭手臂:“孤以愚钝之资,不揣狂妄,试图逆天改命,拯救黎民。只是事事艰难,处处掣肘。还望先生不弃,有以教我。” “罪臣当不起殿下谬赞!”孙传庭哽咽道:“殿下以国士待罪臣,罪臣敢不竭诚以国士报之?”然后压低声音说:“罪臣已经料到,朝中一帮人等,必然为难太子。所以,请求兵部探马李指挥,上了急报,言闯贼奸细试图离间天家父子!如此,可以令朝中之人,不敢妄言,否则自证为奸!” “原来如此!”朱慈烺恍然大悟,“这个急报来得及时,以致孤得到父皇旨意,主持清查京城敌探!” 说着,简单介绍了建奴奸细案。孙传庭听罢抚掌而笑:“殿下手持清查敌探之旨,大有可为!” 74.软硬兼施 朱慈烺认真听着,孙传庭继续说:“殿下奉旨清查京城奸细,正是天赐良机,可以令所有官员在指责东宫之前三思。殿下可以制定一个‘肃奸条例’,呈给皇上,以便震慑宵小。” “先生坐!”朱慈烺点点头,说:“《肃奸条例》,还有赖先生操劳。” 孙传庭道谢坐下,道:“敢不奉命!一定尽心竭力,尽快草成。” “先生暂时不便抛头露面,要隐姓埋名,暂时屈居太子府,为孤出谋划策。待孤手操权柄,挥师征战,就是先生重见天日、再显身手之时。” “诚所愿也。微臣一路所想,正是如此。” “先生家小,现在哪里?” “一路北撤,前番东渡黄河,已到太原,将改换身份,缓缓撤到京师。诚谢殿下令兵部探马一路接济的银两,致使一家人仓皇北逃之后,得以保全。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朱慈烺摆摆手:“这都是些小事,何足挂齿。孤还要和先生好好谈谈东宫现状,以便先生顾问参赞。” 认真听完朱慈烺对琉璃作、皇店、钱庄、教导营、兵仗局的介绍,孙传庭感叹说:“殿下所为,自古储君未有。实在是为大明万年江山筹划。当此危难紧急之际,殿下还能从容不迫,稳扎稳打,面面俱到,实非常人所能为。”顿了顿,说:“殿下着眼于火器,而且造出超越红夷的利器,将是制胜关键。微臣在陕西打造火车,也是为了发扬火器之利,奈何一则缺乏良匠,致使器械不精;二则天不佑我,大雨导致火器难以施为。当日若有殿下打造的自生火铳,装填迅速,不畏风雨,闯贼哪里还能横行陕西?” “有先生报仇雪恨之日。” “谢殿下。”孙传庭说:“微臣实在想立即见识一下这新式火铳。” 朱慈烺笑道:“不急,明日有的是时间。先要为先生安顿好住处,以便沐浴更衣安寝。后面再慢慢请教。孤还要去看看采风室会同锦衣卫、东厂对奸细的审讯。” 骆养性、齐本正都一脸郁闷,各自带着些人手,一齐来参与太子府采风室对建奴奸细的审讯。本来两人彼此看不顺眼,但是现在一起在皇帝面前吃了瘪,失去了对惊天大案的主导权,不禁同病相怜。在太子府临时布置的审讯室里,两人竟然相互客气起来。 采风室的人说:堂上中间正座是太子座位,两边座位是为锦衣卫和东厂准备的。于是,右座就成了第二重要的位置。 “您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积年老吏,年长辈尊,请右座!” “您是司礼监太监,提督东厂,身份尊贵,请右座!” 两人推让一番,还是齐本正坐了右座。 采风室却在堂下摆了矮矮的案椅,备好了笔墨。主审田耀祖坐定,向堂上两人拱拱手,说:“奉太子之命,卑职田某负责主持审讯,现已初步拟定审讯方案,将这伙奸细分清主次,分别鞫问,以便核对供词,交叉审讯。另外三个审讯室已经布置完毕,审讯从犯,还请两位各派人手,前往督听。” 齐、骆二人都吩咐了几个身边人,前往另外三个审讯室。 田耀祖说:“卑职要审讯主犯了,还请二位指教。” 齐本正尖声说:“咱家今晚就是来见识小爷手段的,各位的招数尽管使出来,办妥差事就好。” 骆养性瓮声说:“太子府好手段,本官诚心来学习的。” 田耀祖也再不多话,直接命令审讯范健。 范健被押上来,胳臂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上半身被反绑在椅子上,双脚戴着铁镣;垂头丧气,脸色灰败,目光呆直。 望见堂上的人,他冷冷地说:“满朝文武,都已经被我们收买了,所以无论是跟八旗军,还是闯军,官军都赢不了。爷罪无可恕,快剐了爷吧!” 田耀祖没理会他,低头看着范康的供词,以及太子亲笔所写的指示:“古今逆案,主犯怀着必死之心,要么闭口不言,要么胡乱攀咬。须恩威并用,软硬兼施。”抬起头来说:“你们范家这一旁支,还有活下去的指望。” 范健啐了一口道:“少来这一套!你以为爷会信你吗?有什么刑罚,尽管上来!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姓范!” 田耀祖平静地说:“所有罪过,其实都是范永斗幕后主使。你们这一支的兄弟以及叔伯,不过是胁从者而已。这些年你们在外辛苦冒险,只是给范永斗卖命而已,至今尚未婚娶,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太子知道你们的苦楚。只要你们从实招来,说不定还能保住你们血脉。我们自会去找范永斗的晦气。” 看着范健的眼睛,继续说: “你兄弟范康,都已经招了,小命算是保住了,不然,我们怎么能抓住你。但是因为用刑,你弟弟的卵子已经没了,被他吃掉了。”说着,指了下范健右边的恶汉。恶汉点点头,道:“你弟弟的卵子味道不错,就是有点腥,但是放了调料以后,实在是非常好吃。”还咂咂嘴,仿佛在回味。 范健既要作呕,又毛骨悚然,一时说不出话。 田耀祖说:“让你招,是为了给你一条生路,甚至是给你留下血脉相传的机会。弟弟已经去势,你若再不珍惜机会,只怕你们这一脉真的要给范永斗陪葬了。你爹死得早,他最盼的,就是能振兴家门,人丁兴旺。你打算让他的在天之灵,看着你们家绝后吗?” 范健心已动了,嘴里却骂道:“你们这些酷吏,惨无人道,少来骗爷!” 齐本正、骆养性听了,交换了一下颜色,都嘴角微扬,暗想:“就这点伎俩,还想不用严刑,对付如此泼皮,实在天真!” 田耀祖又瞟了一下范康供词,问道:“听说你喜欢范永斗正室的丫鬟文霖?范永斗答应将来把她赏赐给你?” 范健眼里掠过一抹痛苦之色,骂道:“康猪!什么都招!事已至此,何必多言!” “介休范家,早晚抄家灭族。”田耀祖慢条斯理地说:“那文霖,要早晚没入官中,发到教坊。到那时,你若活着,多少有个机会。”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骗我!谁给我保证!” “孤给你保证。”一句话在侧门响起,只见朱慈烺进来了,堂上堂下的人都呼啦啦跪倒施礼:“叩见太子殿下!” “免礼!”朱慈烺说着,目光投向了范健:“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招供,孤保你一条性命。待到将来抄了范家,你的意中人,发还给你。” 田耀祖说:“太子何等身份,给你做了保证。你若一心求死,我们也只能成全!” 范健汗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朱慈烺说:“看来他一心求死,那就成全吧!来人,把侍卫营伙房的大锅拖过来,把这个贼子扔进去,头留在水面之外,将他慢慢煮死。”外面哄应一声:“是!”就有脚步声远去传话。 过了片刻,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有人进来汇报:“启禀小爷:锅拖来了,还带了一大捆柴火!” 朱慈烺说:“好,你们在外面用砖头把锅架起来,装半锅水。” 范健汗涔涔而下,终于低下了头:“我不想死,我愿意招……” “识时务者为俊杰。”田耀祖说:“我问你所有问题,你都必须据实回答,若有一句虚言,大锅随时能点火。” 75.肃奸条例 早上常朝,一个消息炸得朝臣们目瞪口呆:建奴奸细潜伏京城多年,最近试图扰乱太子筹饷,散布谣言,离间皇家父子,已被太子府抄拿!皇帝已经下旨,由太子府负责彻查此案,锦衣卫、东厂协同配合!另有兵部探马探得闯贼在京城也伏有奸细,将由太子一并负责清查。 文武大臣彼此交换眼神,十分震惊。 散朝以后,崇祯在文华殿接见阁臣,商讨陕西局势以及山西防务。很快谈到清查建奴、闯贼奸细一事。崇祯愤怒地说:“奸细潜伏京城,对敌如何能打胜仗!锦衣卫、东厂实在有负朕的信任!” 听到崇祯斥责锦衣卫与东厂,阁臣本来颇为快意,但是听到崇祯要求严查被收买的朝臣,有人颇为担心。陈演就开口说:“严查奸细,是应有之义,但是要仔细核实,以防奸细胡乱攀咬,冤枉朝臣,反而乱我朝纲,使建奴、闯贼称心快意。” 魏藻德也点头称是:“厂卫虽然失察,但是近些年财政艰难,下层校尉番子欠俸多时,外加奸细狡猾,失察在所难免。太子府竟然能侦破此案,既是奇事,也算幸事。太子能请厂卫参与审讯,公心可鉴。但是倘若涉及朝臣,还是必须慎重。” 崇祯淡淡地说:“朕登极以来,第一次听到文臣为厂卫说话。” 陈演说:“厂卫乃是天子家臣近侍,也是天子耳目爪牙,吾等身为臣子,理应秉公看待。” 蒋德璟不乐意了:“首辅此语差矣!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等科道官,才是天子耳目,负责朝廷风纪,纠察百官!首辅乃是文臣之首,天下士子表率,如何把厂卫列为天子耳目?” 陈演、魏藻德同时心中一惕:身为文臣,为厂卫说话,传出去会大失人望,甚至会遭到弹劾,被批判为“望风希旨,无大臣体”,那可要丢人现眼,被士林耻笑! 陈演看看面无表情的崇祯,强自回应说:“厂卫乃是利器,就看由谁操握权柄。皇上何等圣明,即位以来,乾纲独断,自操权柄,扫除阉党,对厂卫控驭极严,厂卫再无跋扈之辈,十几年来,未闻冤狱。” 蒋德璟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却听见崇祯说:“各位先生,清查奸细一事,已交给太子主持,朕已有明旨,不必再议。此时还是闯贼、献贼情形要紧!” 众人只好打住,转向西北、湖广的剿贼局势。议论来,议论去,还是两个问题:无兵可调,无饷可拨。只能严旨督促山西督抚边将,严守黄河渡口和关塞,“相机进剿”;另外催促南方的左良玉加紧追剿张献忠。 君臣都知道这些都是空洞的官样文章,但是不得不做下去。 外面传报,太子求见。 太子刚一平身,就拿出厚厚一大沓银票,说:“启禀父皇,儿臣抄拿建奴奸细巢穴,抄获现银十一万五千多两!现已清点完毕,押在裕东钱庄,儿臣再添数千两,凑成十二万两,缴纳给父皇,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崇祯眉头一展,说:“好,拿过来!”紧握银票在手,微笑道:“银票虽然便利,但是春哥儿每次送来,两个袖子也装得沉甸甸的,甚是累赘。春哥儿一进门,朕其实就看见了。” “可悲!”朱慈烺心中暗暗摇头:“一代君王,琐碎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悲。”嘴上却从容地说:“启禀父皇,儿臣吩咐人手,一夜审讯,已得知奸细这些年窃取机密详情,稍后具文详细禀报。现正在深挖其结交朝臣之事。只是涉及朝臣,必须谨慎,以确保证据确凿,做到‘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 蒋德璟在一旁说:“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恰当。”其他人也纷纷称是。 朱慈烺微微一笑,说:“所以,为了避免无章可循,儿臣草拟了一个《肃奸条例》,着眼点在于‘重证据不轻信口供’‘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确保既肃清奸细,又不扰乱朝纲,耽误剿贼大计。”说着,呈上一份奏章。 崇祯打开浏览了一下,说:“各位先生议议。” 阁臣传阅一番,魏藻德说:“‘重证据,不轻信口供’这一款,提纲挈领,实在是切中肯綮。奸细乃是天下至奸至恶之徒,一旦落入法网,其口供真假难辨,唯有‘重证据’方可避免冤狱。‘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一款,细辨有心之恶和无心之过,更是老成谋国之言。那奸细潜伏京城多年,处心积虑结交官吏、打探机密,但是所交官吏却未必被其所诱,不可一概论罪。” 其余朝臣也纷纷称是。 朱慈烺微微一笑,对阁臣们说:“谢各位先生谬赞。孤深得父皇信任,以冲龄之身,负筹饷重任,不能不勉力为父皇分忧!幸赖祖宗庇佑、父皇运筹,至今小有微功。建奴、闯贼竟然探得实情,妄图造谣中伤、离间骨肉、动摇国本、坏我国运,孤岂能容忍!” 说着提高了声音: “所以,孤在《肃奸条例》中标明:凡勾结奴、贼,造谣作祟,离间骨肉,谋害东宫者,罪同谋逆,诛三族!” 阁臣们刚才已经看到这一款内容,本想议论一下,听到朱慈烺这番话,一时不敢多言,人人沉默。 崇祯左手紧紧按着案上厚厚的银票,看着太子和朝臣,说:“准!明旨颁发!” 回到内阁值房,李建泰叹道:“东宫谋略渊深,非凡人所能及。” 陈演说:“如今太子利器在手,从今往后,谁再敢说太子半个不字,只怕要遭受灭族之祸。” 倪元璐说:“当此艰难之时,的确不能再有攻讦太子、动摇国本的言论。否则国家将不可收拾。” 李建泰说:“从此以后,无人能约束东宫。万一东宫羽翼丰满,不甘其位,有‘不忍言’之事,怎么办?” “这是朱明天下,肉烂在锅里,有什么好说的?”魏藻德冷笑着说:“何况如今局势,都不知道能维持几天,想那么远干什么?” “太子若是真能拯救天下,纵然有灵武之事,形同再造,又有何妨?”蒋德璟叹息道:“只怕如今形势,凶险远胜安史之乱!安史之乱,唯有一支叛贼而已;如今则西有闯贼,南有献贼,北有鞑子,东有建奴,哪一个好对付?” 李建泰乍一听“灵武之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后来,才知道说的是唐肃宗典故。安史之乱中,安禄山占据长安,唐玄宗携太子避走西南。太子中途离去,收拾残兵败将,反击安禄山,然后在甘肃灵武即位称帝——就是后来的“唐肃宗”;他组织人马夺回长安,平定了安史之乱,迎回唐玄宗。唐玄宗回到长安,从此成了“太上皇”,失去往日权位。 如今,倘若太子能平定四方,保住大明江山社稷,即使最后逼崇祯禅位,其实,有什么大不了呢? “只是,太子真有那个本事吗?”李建泰忍不住问。 “那就看天命了!”魏藻德沉着脸说:“本事重要,天命更重要!” 76.精益求精 太子府,教导营校场。 朱慈烺正在带孙传庭视察教导营练习“三段击”。 “砰砰砰!”一阵阵铳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三列队伍轮流交替射击、装药,动作连贯流畅。 孙传庭头戴方巾,身着交领道袍,站在朱慈烺身侧,默默计数。待铳声停止,孙传庭对朱慈烺说:“臣默算了一下,每个持铳士卒大约十息能射击一次,三列轮射,十息能射击三次。” 朱慈烺有些意外,认真倾听。 “据臣所知,北方鞑子、辽东建奴骑兵,铠甲武器齐备,若是平地无碍,驰骋冲击,十息之内能冲出一百五十步!”孙传庭一边计算,一边说:“教导营的火铳射程在一百多步,应该能扛住骑兵连续冲击。因为骑兵前队被打翻,后队必然受阻,在绵密的弹雨袭击下,很难冲到阵前。” 朱慈烺赞叹道:“先生果然智虑过人,算得真细致。孤用汤若望的西洋座钟计算过,一分钟大约能射击三四次,先生用呼吸计算,竟然相差无几。” 孙传庭问:“这火铳手装药速度,似乎比一般火枪手快许多,这是什么回事?” 朱慈烺叫人拿来一颗定装子弹,给孙传庭看,说:“这是孤命人制作的定装弹药。火药已经称好重量,用纸包连同铅弹一起装好,用起来就快多了。” “这比戚家军的装药竹管还要方便。”孙传庭认真看着定装子弹,说:“一节一节的小竹管也可以事先称好火药,但是要往铳管里倒火药,还是不如纸筒直接塞进去便利。殿下的自生火铳,已经精良,加上定装弹药,可谓锐利至极!” 朱慈烺摇头:“孤还要精益求精。已经嘱咐兵仗局精工组,研制拉膛线机,要在铳管里拉出膛线,届时使用凹底弹,将能使射程达到两百步,而且准头更高,几乎是指哪打哪。” 孙传庭眼里既满是希冀,又满是惊奇:“还有如此神奇之法?——若是射程增加到两百步,准头更高,那么只要有一万精兵,将横行天下。纵然是鞑虏铁骑冲阵,也难逃覆灭。” “但是敌人骑兵若是转身而逃,却也难以追击。所以孤以两点对付:其一是建设炮兵,在千步之外对敌骑兵实施打击;待其转身而逃,又可以远程打击其后背。这样,孤的阵型体系才算完善。” 孙传庭有些疑惑:“能打到千步之外的火炮,只怕炮身沉重,转运不便。” “孤已经设计了装着轮子的铁芯铜体大炮,可以用骡马拉拽,机动作战。只是还没有造好,所以炮兵教导队白天依然和其他队员一起训练,晚上学习炮兵战术。” 这时,战训室主事常怀山根据要求,送上来一柄自生火铳。孙传庭拿在手里仔细打量,又端起来瞄准了一下,说:“这铳确实精良,而且这铳把长一点,还真是恰到好处,抵着肩窝,能更好握持铳身,利于发射时保持稳定。” 朱慈烺说:“还有铳剑,可以安在铳口下方的木托上。” 常怀山一听,立即拿过来一柄铳剑。铳剑长不过两尺,剑身比较窄,不到一寸,单边开刃;剑把长约六寸,空心的。孙传庭接过来轻轻舞了一下,赞叹:“好钢!”比划着要装到火铳前面。常怀山又上前一步,殷勤地说:“卑职来为孙先生安装铳剑。” 朱慈烺和孙传庭听到“孙先生”,不禁相互对视一眼。 常怀山拿回铳剑,将剑把套到铳口下面木托上的带齿铁杆上,一拧,咔嚓一响,就固定了;用手摇摇剑身,纹丝不动。 朱慈烺平静地问:“常主事,你知道孤身边这位先生是谁吗?” 常怀山笑道:“孙先生天下闻名,谁人不知?” “但是,你怎么认出来的?”朱慈烺紧盯着他问。 常怀山用双手把火铳递给孙传庭,对朱慈烺说:“回小爷,崇祯八年,孙先生任顺天府丞,奴婢当时还小,尚未净身入宫,见过孙先生。” 听到常怀山把“卑职”换成“奴婢”二字,朱慈烺才想起来常怀山是东宫太监,出宫开府以后,他受选成为战训室主事,辛苦工作。 沉吟片刻,朱慈烺说:“孙先生的身份,不得泄露。孙先生字伯雅,在府内,可以称其为‘薄先生’。” 常怀山、孙传庭一齐躬身领命。 孙传庭端起带有铳剑的火铳,比划了一下,说:“纵然敌骑冲到眼前,火铳兵也有一战之力,不至于束手无策。比赵士桢在鲁密铳铳尾安装斩马刀实用多了。殿下心思之精巧,鬼神莫测。” “孤还有好东西给先生看。”朱慈烺笑道,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一寸粗、三寸长的铜制短筒,举到眼前,另一只手拉动套筒调节长短。 孙传庭问道:“千里镜?” 朱慈烺惊讶地说:“先生认识?” 孙传庭从容地说:“天启年间,西洋人汤若望从西洋带来千里镜,还写了本书叫《远镜说》。此物在战场颇为有用,可惜无缘得见。据说钦天监有观天镜,想来应该沉重难移。” 朱慈烺一边把望远镜递过去,一边笑道:“此物就是在汤若望的协助下,由琉璃作制作的。孤打算日后为探马侦骑、领兵将校配备,以便观察战场形势。” 孙传庭拿起望远镜,四处远望,连说几声“好”,拿下望远镜,看看还是少年的太子,心中说不出的怪异感受:“难道他就是古书上的天生异人吗?难道我有幸见证这样的天生异人吗?”想到要和他一起拯救大明,虽然对天下大势依旧忧心忡忡,心里却隐隐火热起来。 观察教导营训练结束,朱慈烺带着孙传庭回到书房,常怀山也跟着进来了。 “小爷,奴婢有个不情之请。”常怀山还用“奴婢”自称。 朱慈烺问:“何事?” “秉小爷:奴婢在内书堂虽然好读兵书,但是毕竟未经战阵。战训室主事一职,对小爷的雄心伟业而言,至关重要。奴婢身为东宫老人,承蒙小爷信任,执掌战训室;受命以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苦心焦思,但还是左支右绌,不尽人意。而且奴婢乃是阉人,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对培养教导营血性,颇为不利。所以,”常怀山提高了声音:“奴婢恳请把战训室交给孙……薄先生。薄先生担任此职,最合适不过。” 朱慈烺和孙传庭一时都愣住了。 “这些日子,你干得很好,真不愧是东宫老人。孤很满意。”朱慈烺起身,拍拍常怀山的胳膊,说:“但是你这番话,深明大义,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后世史书,将会记上一笔。是的,战训室还需要精益求精!”于是转向孙传庭:“薄先生才兼文武,身经百战;此刻东宫,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能为孤挑起这个重担吗?” 孙传庭内心对常怀山的话非常认可,也觉得自己比他更合适,这是一个注定载入史册的时刻,必须按照历代规矩来,于是开口谦让:“殿下志在万里,教导营乃是伟业根基,微臣驽钝,惶恐不能胜任!” 朱慈烺省悟,赶紧后退几步,端正冠带,整顿衣裳,诚心诚意地躬身作揖说:“东宫孺子,渴望再整河山,拯救黎民,还望先生不弃,为孤担此重任!” 孙传庭急忙避让,深深躬身道:“微臣丧师失地,有负圣恩,罪过深重;幸蒙殿下垂赏,委此重任,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先生坐!”朱慈烺扶孙传庭坐下,欣慰地说:“有先生勇挑重担,孤可以放心了!” 77.转营风波 东宫接连召开了两场会议。首先是高层会议,各部门负责人参加会议,朱慈烺亲自宣布:“薄先生”接掌战训室主事,以常怀山为副主事。随后又召开了战训室会议,战训室全体人员——包括教导员组、教官组,全部参加会议。 朱慈烺身边,除了孙传庭,还有保密室主事王渊。 朱慈烺隆重宣布“薄先生”任战训室主事,要求所有人本着对东宫的忠心,支持和服从“薄先生”的管辖。 在众人躬身领命后,保密室主事王渊重申《保密条例》的各项要求,强调战训室乃是太子事业根基,必须时刻要求不得议论、打听薄先生的身份,不得外传太子府特别是战训室的一切消息。 会议结束,朱慈烺回到书房,周镜进来了。 “启禀小爷,四十近卫中的岑真,也就是那个侍卫比武第一名的,请求加入东宫教导营,当一个普通队员。” 近身侍卫的事,那可是大事!朱慈烺暗忖一下,吩咐保密室做了一番准备,接见了岑真。 “近身侍卫干得好好的,怎么要去吃教导营的苦?”朱慈烺和蔼地问。 “启禀小爷,小人渴望上阵杀敌。” “噢,你祖父、父亲乃是锦衣卫百户,并无上阵杀敌经历,到了你这一代,怎么想上阵杀敌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富贵险中求。小爷乃是星宿下凡,智计百出。跟着小爷,有封妻荫子甚至身列公侯的机会!小人祖父、父亲虽是锦衣卫百户,但是未曾立功,职位不显,家道日益衰落。小人想重振家声!” 朱慈烺哑然失笑:“你倒是坦诚。” “在星君面前,小人不敢隐瞒。” 朱慈烺点点头:“那当然。东宫近卫,倘若不能做到襟怀坦白,如何能体现忠心?”然后又问: “在孤身边,做个近卫不好吗?” “当然好。但是小人不甘心,如此公侯万代的从龙良机,就这样白白溜走。” 朱慈烺严肃起来,瞅了眼手里的纸,说:“近卫之中,像你一样想的,还有谁?” “没有人了。近身侍卫的饷银丰厚,地位尊显,大家都很满意,感恩不尽。唯有小人,年方二十二岁,妄想战场效命,觅得个封侯机会,所以,不甘安享尊荣,而想到教导营从头做起,还望小爷成全。” 朱慈烺眯起了眼睛:“你的心思,其他近卫知道吗?” “小人只和密友聂承嗣谈过。” “噢,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来了。想必你们对贴身近卫的前程,看法不一样。”朱慈烺更加和颜悦色了。 “小人斗胆,妄自揣测,小爷寄望于教导营,因此早晚会裁撤侍卫营,不如早日谋个前程。” 屏风后面,周镜和王渊松了口气。周镜还悄悄擦了把汗。 朱慈烺笑道:“你果然是妄自揣测了。一切为孤效力的人,孤都不会亏待,何况贴身侍卫!身为太子府的人,时时都要谨记:不可妄议,不可惑乱军心!军法中,惑乱军心是什么处罚,你是知道的。” 岑真大惊失色,跪下道:“小人罪该万死。” “幸好,你只是和密友私下议论,未曾四处乱传。否则,你纵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一具尸体了!” 岑真汗发沾背,连续叩首说:“多谢小爷宽恕!” “起来吧!孤也有责任,未能明示侍卫前程,以致尔等疑虑。你想到教导营搏个前程,倒也志气可嘉。只要符合条件,完全可以。你年已二十二,超过了界限,但是可以照顾,适当放宽。” 岑真不敢起来,伏地抽泣着说:“小爷恩宽至此,小人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起来吧,难道还要孤去扶你吗?孤连老太太都不扶,还扶你?”看着岑真站了起来,朱慈烺道:“稍等片刻,战训室的人会来给你安排入营。从现在起,你就是教导营的人了!从此饷银也要下降。你愿意吗?” “小人心甘情愿!” 岑真回到近身侍卫营房,刚进门,就发现一屋子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东宫侍卫领班周镜、近身侍卫值日官站在正中央。 周镜面无表情地说:“岑兄弟,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侍卫营的人了!再也不能享受双倍饷银、轮值补贴,要去教导营吃苦受罪,一天训练九个时辰。岑兄弟,你年轻,要挣个大前程,我们都不拦你。哪天你觉得受不住那个苦,随时回来!” 值日官也说:“日后混出大前程,也不要忘了兄弟们!” 岑真对着周镜躬身作揖,说:“多谢周领班成全!周领班两年来的照拂,小人永生不忘!他日小人若有一线出头之日,定然报答!” 周镜有口无心地应付说:“好。” 岑真又对值日官和其他侍卫作了个环揖,说:“一日是兄弟,永远是兄弟!” 众人也纷纷回揖,并不说话。 战训室的人来了,和周镜办理文书交接,然后就要带岑真走。 周镜想起太子的吩咐,对值日官和剩下的三十九名近身侍卫说:“各位,大家兄弟一场,轮流抱岑兄弟一下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岑兄弟就要上战场了!” 众人列队上前,依次和岑真抱别。岑真眼睛红了,抱到聂承嗣的时候,忍不住流下泪来。聂承嗣却淡淡地说:“保重!” 岑真的个人物品不多,自己提一点,聂承嗣帮忙搬一点,就轻轻松松走了。战训室的人引导在前,聂承嗣轻轻地对岑真说:“今天战训室的人叫你去后,保密室的人把我叫了去,盘问了半个时辰;若干其他兄弟,也被调查。” 岑真一惊:“我见小爷之前,在战训室接受测试,也被问话。后来,在小爷面前,我坦白交代了那天关于侍卫营未来前程的议论。” “你幸亏坦白说了。如果不说,恐怕你都见不到我们了。”聂承嗣叹道:“当时被单独查问,我不知道你说了多少,只好老老实实交代了。咱俩的话要是对不上,后果不堪设想!” 岑真汗颜道:“连累兄长了!” “自家兄弟,不要说这话。只是兄弟去受苦,还是要警醒一点:严格保密、莫发议论。” 岑真点头称谢。 岑真被安顿在一个只有十一名队员的营房。教导员来自侍卫营,看到昔日同袍变成自己属下的队员,颇感惊奇,第一句话就是:“兄弟,以你的身手,在教导营会出头的。第九中队的张远志、卞飞,名次难保!” 聂承嗣刚回到近身侍卫的营房,发现增补了一名近身侍卫,又恢复了四十人的名额。 周镜给大家训话: “诸位,好好给小爷当好近身侍卫!只要忠心效命,就可以长在小爷近侧;就是将来退出侍卫营,小爷将来也会按照你任近身侍卫的年限,一次性补发安家银;立功者,将予以重奖。相关制度,贴在墙上,大家可以仔细阅读,务求安心。” 然后带众人重温了《东宫军法》,说:“身在小爷近侧,尤其要严格遵守纲纪。有疑即问,不可妄自揣测,自乱阵脚!” 聂承嗣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旁边有人在注意自己,偷偷环顾一下,并没有人在看自己。保密室主事王渊的话在耳边回响: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保密室的人,我们将为你额外发一份饷银!近身侍卫的言谈动态,你要时时留心,处处注意,一有异常,及时汇报。” 从今往后,这不见天日的秘密身份,会伴随自己多久? 78.鸡鸣狗盗 太子府,太子书房。 朱慈烺把采风室田耀祖传来,吩咐说:“孤要策划一次重大行动,需要找些特殊的人才过来:一两个伸手利索的入户小偷,若干制造假字画古董的奸商,以适当的形式予以控制使用。” 田耀祖说:“这个容易。袁主事熟悉黑白两道,找几个逾墙入户的梁上君子,造假奸商,那是易如反掌。不知这些人有何用处?” “当然有用,哪怕就算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本身的用处。昔日孟尝君使用鸡鸣狗盗之徒,关键时刻,成就大功——孤已经看了采风室行动队的档案,接下来有些行动,还是需要另外招揽人手。” 田耀祖点头道:“小爷说的是。只是倘若使用不当,容易导致走漏风声,损害声誉。” “没关系,可以用银两安其身心。若是安不住,就把他们除了。” 袁阳灿接到指令,略一思忖,找来一个跑腿的吩咐了一下,跑腿的就出去了。 一个时辰以后,袁阳灿在一个小茶馆角落里,见到了一个外形瘦削猥琐的年轻人。 “袁爷,好久不见,最近做什么大买卖呀?”那人笑嘻嘻地问。 “陈四,现在生意如何?”袁阳灿从容坐下,并不回答,而是反问对方。 陈四眨眨眼,笑笑说:“吃了巡捕营亏,刚出来,总要修养些日子。” “你在里面的时候,你父母和小儿在家怎么过活的?” 陈四收了笑容,说:“春天差点饿死了。幸好胡老瞎子驾车路过时,扔进来一麻袋料豆,三口人才得续命度过了春荒。没想到这样的大好人,却在六月瘟疫里死了,坟都没有。我四棍这辈子恩怨分明,有恩必报,现在却欠下他一个大人情,不能报答。” 伙计奉上两杯茶来,袁阳灿端起一杯啜吸了一口,淡淡地说:“春上胡老瞎子没差事干,爷我正好倒腾一批粮秣,让他帮我来回赶车押运了十多天。外面这条街上的陈丑鬼,当时就和他一道的。” 陈四睁大了眼睛:“那一袋救命料豆,是袁爷的?” 袁阳灿看着他说:“陈四啊,爷和你交情不算深,但是在宝成坊街面上,你还算给爷面子。而且你虽然干这无本买卖,却也在家孝顺、在外义气,有点闲钱的时候,也还知道扶危济贫。所以,爷我眼里,还是有你这个人的。春荒时节,爷我偶尔也还想起过你家父母幼儿。” 陈四立即单膝跪地,拱手道:“多谢袁爷!” “快起来,这点事不足挂齿!”袁阳灿急忙伸手扶起了陈四,说:“不必如此,爷我不是来找你讨情的。” 陈四坐定说:“袁爷大恩,陈四记下了,容后再报。——今日叫我来,一定有什么指教。” 袁爷道:“爷我现在有个差事,需要你这样的人。无事时,随时待命,月银三两;有事出手,成功一桩差事,赏银四十两。一个月顶多出手一两次,甚至数月无需出手。万一失手出事,将有贵人相救。若干年后,将给你正途出身,后世子孙,也不必背负不好的名声。” 陈四低头慢慢喝了口茶,抬头冷冷地说:“我四棍十三岁拜师入行,设誓不与富贵人为伍,不与贫苦人为难。袁爷好意心领了,救命之恩永生不忘,只是这贵差事,恕不奉命!” 袁阳灿不以为意,说:“全凭自愿,不会强求。两天之内,你若有意,随时找爷我。” “谢袁爷的茶!就此别过!”陈四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西城阅汉堂古玩店,店面不大,看上去不起眼,门前冷落车马稀;店里陈设各色古董,墙上的字画,都是多少年不动,一股萧条冷落的气氛。但是店主沈扈幽却很忙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拿出一两幅古画,在夜里卖给其它古玩店东家。 有时候古玩店东家们聚会,鉴赏一幅古字画,会有人开玩笑:“这不会是沈扈幽的手迹吧?”或者问:“夜里从阅汉堂拿的?” 被问的人往往火冒三丈:“你才是从阅汉堂拿的呢,你全家都是从阅汉堂拿的!” 这天午后,沈扈幽在后院小酌几杯,微醺靠在炕上,盘算最近出手的赝品收益。忽然传报,外面西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原来一个买家托人搜罗古画,通过一个古董商,找到沈扈幽。沈扈幽根据其喜好,卖了一副“古画”给他。没想到,这个买家很有来头,现在竟然带着西城兵马司的官吏,押着古董商来了。 买家怒冲冲地走过来,把手里的“古画”使劲一扔,扔到了沈扈幽的头上,把头巾都打歪了。 “古董行的规矩,你们是不打算遵守了吗?”沈扈幽扶一扶头巾,大声问那个中间人古董商。 古董商苦着脸说:“沈爷,今天碰到硬点子啦!认栽吧!” “跟爷讲古董行的规矩,也真不知道天高地厚!”西城兵马司的官吏傲然道,然后手一挥,喝道:“搜!”后面就有几个番役冲进来,四处翻腾,很快找出了沈扈幽半成品的“古字”“古画”,一大堆数不清的各式印章。 “造假售假,严惩不贷!押走!”那个官吏声如炸雷。 “官爷,草民愿意退银子,退两倍,赔罪!”沈扈幽怂了,结结巴巴地说。 “迟了!”官吏冷哼一声。 番役们如狼似虎,把锁链往沈扈幽脖子上一套,拖着沈扈幽就走。内宅妻儿们都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沈扈幽被扔进囚房的时候,被一股臭气熏得当场吐了出来。 “官爷,求求你,放我出去……”沈扈幽哭喊着,鼻涕口水泪水把胡子都打湿了。 阴暗角落里,几条人影扑过来,一阵拳打脚踢。 “唉哟,我的妈呀……求求你们,别打了……” 几个时辰以后,沈扈幽确信自己只要呆一晚上,就会死在这里。绝望之际,却听见有人进来,说:“沈扈幽,有人来保你了!” 囚房柱子外,灯笼照出一个微胖的身影,沈扈幽感觉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灯笼一提,照亮了一张微笑的脸。 “袁爷!”沈扈幽喊道:“袁爷救我!我见过你的!一起说过话的!” “好的,爷我保你出去。” 一个番役用叮当当地打开铜锁,沈扈幽急忙滚了出去。 片刻之后,袁阳灿已经带着沈扈幽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了,一转弯进了一个茶馆。 一杯香茶,一碟点心,几块酱驴肉,让沈扈幽的灵魂归舍了。 “多谢袁爷,搭救我于危难之中。”沈扈幽感激涕零:“真不愧是‘及时雨袁爷’。” 袁阳灿眉毛一扬:“爷我有这个诨名吗?”顿了顿,说:“你的官司还没有了,你造的那幅赝品,坑了西城兵马司官吏的朋友了。人家现在不要赔银子,就要你将你发配三千里。——当然你也没有银子了,你的住宅已被查封,即将没官!家小已经投靠亲戚去了!” “求求袁爷救人就到底!”沈扈幽双手乱拱着说:“总不能让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爷我今天来保你,却是因为有个贵人看上你了,要你到府上效命。如果去了,每月三两月银,办好一桩差事,赏银四十两。数年之后,还能给你一个好出身。至于这官司,立马抹平。宅第开封,家小回门,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 且说陈四别了袁阳灿,在街上兜了几圈,和几个道上的朋友打了招呼,然后拐到陈丑鬼的破落小院,却看到铁将军把门。邻居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陈四叼着一根草棍,坐在门口石头上,等到天黑,才看到陈丑鬼赶车到家。 “胡老瞎子给你家扔的一袋料豆,是袁爷吩咐的。我当时在场。”寒暄几句,陈丑鬼就果断地回答。 陈四一路疾走,酉末时分,赶到了袁阳灿宅第。 当袁阳灿的笑脸出现在眼前,陈四立即抢上一步,单膝跪地,诚心诚意地低头拱手:“谢袁爷救我一家!袁爷有差事,只管吩咐!” 79.锦衣投效 太子府,会议室,正在召开战训会议。 朱慈烺把李田富隆重介绍给众人,并宣布增加战场侦察训练科目。孙传庭立即安排人手,记录李田富口述的侦察、转战的历程,并且编写《侦骑条令》。 装备室主事骆镇山公布一个好消息,兵仗局造好了五百杆自生火铳,加上前番发下的六十杆火铳,现在教导营人手一铳还绰绰有余。 整个教导营喜气洋洋,只有一个人心情复杂,他就是岑真,因为他火铳使用还不熟。这两天从早到晚的训练,让他骨头就像散了架。 第一天大清早跑步,就让他喘不过气来。想不通,身边这些昔日的书生怎么都熬得下来。 火铳训练,教官单独教了他要领,实际操作时,手忙脚乱才放几铳,就结束了:因为火铳要在众多中队轮流使用。 拼刺训练,他倒是不怵,一则因为武术底子有些用处,二则因为前些日子轮值时认真观察揣摩过。不过,对练的队员那迅猛刁钻的动作还是让他出了汗,幸好没有落败,但最后成绩也只是打了个平手。 “惭愧!我好歹也是六百侍卫第一名,竟然如此不中用。” 过了会儿,二对二拼刺,他就发现自己和队友配合不好,两人很快吃亏落败。 下午马术,让他找回了自信,弓马娴熟的他操纵自如,很是出了把风头;弓弩射靶成绩也让人啧啧称赞。 晚上理论学习,就不如其他人了,许多东西要补课。 让他不可理解的是,教导营这些人精力真充沛,训练这么苦,他们还利用中午、晚饭一点时间,吟诗作赋,拈题分韵,把诗作贴在营区入口雪白的粉墙上,在排列整齐的诗稿正上方,有“东营诗苑”四个大字。 “这‘诗苑’,太子都要认真看的,当然要做得漂亮一点!”一个忙着装饰“东营诗苑”的队员说:“这四个大字,是太子亲题。你看铁钩银划,多有气势!” 岑真附和地点点头,认真浏览了墙上的诗词,只有一首比较浅白,算是看懂了: “西风萧瑟菊花香,东苑铿锵战士忙。梦里旌麾清关右,一腔忠义报君王。” “这首《东营即景》好!”岑真忍不住称赞。 “呵呵,浅显直白,毫无蕴藉,而且‘关’字应仄。”旁边一个队员冷笑。 岑真讪讪地离开,因为不太懂;但是在远处又站住继续观看,因为“诗苑”配画颇为好看。 现在发火铳了,每个营房都有了一个木制的铳架,正好能摆放三十杆火铳,但是岑真所在营房却只摆了十二杆,因为营房里只有十二人。教导员说:“传太子殿下口谕:火铳到手,暂停训练,全营戒备!准备随时出动!” 全体戒备?准备随时出动?这是多大的行动啊!大家都很激动,温习条令,默默检查火铳。没人摇头晃脑提笔写诗了,但是还有人一边忙活,一边揣摩心中诗作的格律,想着什么时候和太子酬和一番。 朱慈烺正在接见一个人,他是锦衣卫南镇抚司堂上指挥李若琏。 朱慈烺在后世贴吧论坛上看过此人资料,知道此人在甲申国难时,壮烈殉国。类似的还有锦衣卫千户高文采,城破之后和儿子一起杀掉全家,自杀而死;锦衣卫百户周某,城破后自杀而亡。 这样的忠臣,此刻来干嘛呢?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朱慈烺看到李若琏穿着便装,没有像一般锦衣卫那样飞鱼服、绣春刀,问道:“便装来此,有何见教?” “微臣斗胆前来,是钦佩太子,想助太子一臂之力。” 朱慈烺微微一笑:“孤知道你。刚直不阿,宁可官降两级,也不愿意冤枉一个木匠。孤还知道,你对皇上,忠心耿耿,常怀效死之心。” 李若琏睁大了眼睛,施礼道:“殿下竟然知道微臣往事……谢殿下谬赞,微臣无能,但是自认一颗忠心,绝不后人。如今天下纷扰,四方多事,若皇上要微臣上阵,微臣立即愿意付出身家性命。” 看着他坚毅笃定的面容,朱慈烺有些感动,说:“日子没有到……应该不会让你上阵的。你如此忠于皇上,不知此刻到孤这里来,要如何助孤一臂之力?” “皇上与殿下乃是一体。殿下所行之事,件件堪称奇迹,更是拯救大明之举;微臣看在眼里,钦佩不已。如今形势,能解皇上之忧、救大明之危者,唯有殿下。故而忠皇上,就应该助殿下!” 朱慈烺大感惊奇:“你一个锦衣卫,竟然有这样的见识,胜过文臣远矣!说说,怎样助孤一臂之力?” “愿意协助殿下,做两件事:一则清查建奴和闯贼奸细!奸细横行京师,是锦衣卫的耻辱!皇上令锦衣卫配合殿下,都指挥使骆大人却只想从殿下这里拿到饷银!微臣不齿!” 朱慈烺哈哈一笑:“怪不得骆养性来了一晚就跑了,对孤说锦衣卫欠饷已久。” 李若琏低声道:“的确如此,校尉饷银减半,一般锦衣卫几个月都没拿到饷银了!” “东厂的齐本正也跑了,只留下几个番役听记。难道也欠饷?” “今年形势大坏,处处欠俸欠饷……” “其实,孤会给厂卫补发点饷银的,只是要等些日子。” 李若琏朗声道:“微臣不是为饷银来的,是真心实意想助殿下为皇上做事。望小爷明鉴。” 朱慈烺忙说:“你不要多心,孤相信你!毕竟,你是愿意为皇上死的人。” 李若琏感到奇怪,太子怎么老是强调这一点,只听见太子又问: “你想为孤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启禀殿下,第二件事其实跟第一件事是一码事。微臣知道,现在试图诋毁殿下、离间皇上和殿下的父子之情的,都是建奴和闯贼收买的奸臣!所以,微臣愿意助殿下监视群臣,查缉这些败类!” 朱慈烺注视着李若琏,思忖了片刻,说:“好,孤接受你的帮助!有你帮助,孤筹饷练兵、助父剿贼的使命,将能顺利完成!” 李若琏郑重其事地躬身致谢。 “孤还要跟你说说具体的办事方针。”朱慈烺说:“你监视群臣固然重要,但是孤要求你,首先监视锦衣卫!你在南镇抚司任堂上指挥,可以暗中行事,想方设法监视骆养性,此人不可靠。” 李若琏吃了一惊:“可有线索,证明此人有问题?拿到证据的话,要及时汇报皇上。” 朱慈烺心思急转,点头道:“那是自然。事情要坐实,还需要一点时间。事关重大,必须谨慎。” “殿下之言有道理。”李若琏点头:“只是此人在天子近侧,一旦坐实,需要及时采取措施。” “既然你能识大体,倘若骆养性去职,孤若举荐你,你还要敢于任事。——你有办法监视东厂吗?” “东厂常在锦衣卫调人,倒也有些眼线可用,只怕要花些银两。现在只要有银两,没有哪个衙门招不到内应。”李若琏叹道。 “好,你给孤在东厂布下眼线和内应!” 接下来,敲定了联络的办法,李若琏拿着三千两的银票走了。 保密室主事从屏风后出来,有些担心地说:“不知此人是否可靠。” 朱慈烺说:“他比骆养性可靠。行动计划要改,增加项目,打一下骆养性,扶一把李若琏。这是控制锦衣卫的良机!” 80.试问京营 沈扈幽不知道袁阳灿为什么会在凌晨带自己到一家车马店,“难道要我来赶大车?那也太不划算了。” 当时天还没亮,阴暗的房间里,烛光跳动。一个戴着范阳笠的人出现在面前,脸色阴沉,与袁阳灿那笑嘻嘻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袁阳灿说:“他是教官,你以后听他指挥。” 交接手续之后,袁阳灿走了。 那个阴沉脸说话了,声音苍劲有力:“好好办差,东家是天下贵人,不会亏待你的。——你擅长制作字画,想必善于模仿字迹,并且善于鉴别各地各类纸张?” “小人吃饭的本事。” “鉴别、制作各类私章呢?” “雕虫小技。” “好。”阴沉脸变得温和了:“今天有个差事要你忙活了。” 朱纯臣接到太子召见的消息时,有些茫然,当下也不介意,直接奔赴太子府。 他身穿朝服,穿过太子府一道道门,暗想:“这王府还真是不小。听说太子在这里天天练兵放铳,倒也宽敞。只是一个十五岁的毛孩子,带着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未免胡闹。”想着,不由得笑了一下。 朱慈烺等朱纯臣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份关于朱纯臣的资料:成国公,源起于明成祖靖难名将朱能。成国公共世袭九世、十二位。万历三十九年,朱纯臣袭爵成国公,崇祯三年十一月加太傅。崇祯九年五月,皇帝命朱纯臣总督京营兵马。 “皇帝对他可谓恩宠再三。”朱慈烺冷冷地想:“他却在李自成围城之际,打开城门,并与陈演一起率百官上表劝进,真是毫无廉耻!” 见礼之后,朱慈烺说:“两个月前,孤负责拣选侦骑,组建兵部探马,公爷倒是配合,人马给足了。” “太子殿下初次办理庶务,老臣岂敢不尽心配合。”朱纯臣悠然答道:“尽管京营已经被再三抽调,又经历了春夏瘟疫,人马俱损,但是太子有令,老臣还是挑选最好的人和马送去了。幸不辱命。” “春夏瘟疫中,京营损失很大吗?” “损失惨重啊!”朱纯臣换上悲凉的表情:“京营十万人马,亡者达到两三万人!这场瘟疫可谓凶猛!整个京城,亡者达到数十万。六月最多时,每天城门都被棺材堵塞;还有好多阖门死绝的,无人收殓。”然后话题一转: “殿下请求出宫,幸好赶在深秋,京城瘟疫已经渐渐平息。否则以皇上慈爱,岂会允许殿下冒险出宫、开府办差。” 朱慈烺看着朱纯臣年过五十,却仪表堂堂、侃侃而谈的样子,暗想:“乍一看真不像反面角色,要是拍成电视还真能迷惑观众。” 当下从容问道:“这一场瘟疫,对京营打击太大,京城防务,想必吃紧?” 朱纯臣目光垂了一下,又端正地说:“剩下的人马,精锐尚在,虽有缺额,但殿下筹饷成功,日后皇上下旨再行招募却也不难。” “那么,”朱慈烺紧紧盯着朱纯臣:“京营缺额到底有多大呢?堪战之兵还有多少呢?” 朱纯臣表情一滞,心想:想打听京营名额?也太天真了,别说你一个毛孩子,就是皇帝问了多少次,何曾知道实数?于是从容地说:“京营戎政,唯有皇上明旨差人,方可查问。当然殿下乃是储君,老臣不妨吐露:瘟疫之后,在籍至少五万。” “仅仅在籍不算数。”朱慈烺摇摇头:“孤虽年幼,也知道京营多年积弊,占役严重,多少士卒沦为勋戚的工匠杂役。吃空饷更是多少年的陋规。” 朱纯臣急忙准备分辩,朱慈烺一举手制止了他,说:“以前的事,孤也不太想追究。只是如今闯贼已经占据河南、陕西,聚众百万,早晚要直逼京师。京营如此情形,恐有京城难保、倾覆社稷的隐患。所以,要尽快整顿,加强京师防务,不要等到数月后,措手不及。” 朱纯臣疑惑地说:“山西边军尚在,江北数镇也可以拱卫京师,闯贼若要直逼京师,恐怕没那么容易。”其实他还想问:难道这是殿下预言?传说中,太子可是四次预言命中,才得到皇帝信任,得到自由出入宫禁的机会,筹到饷银,进而出宫开府的。 “强干弱枝,才能号令天下。”朱慈烺冷笑道:“京营就是树干,树干若是弱了,那些藩镇只怕要成尾大不掉之势。万一形势紧急,公爷敢保证各镇还能迅速勤王?孤看公爷也不敢吧?所以,京营要尽快清理老弱,补充空额,加强训练!” 朱纯臣思忖片刻,说:“清理整治京营,不像整治数百侍卫那么容易。需要大笔饷银。” 朱慈烺点点头:“饷银匮乏,孤当然可以解决。但是孤就怕银子拿出来了,最后都办不成事,如今陋规繁多,实在积重难返。” “当此国家危难之际,老臣尽忠为国,绝不会沾染一分一毫银子!”朱纯臣凛然说。 “公爷有此风范,令孤欣慰。”朱慈烺微微一笑:“京营关系到社稷安危,孤甚是忧心。” “殿下尚在冲龄,就以天下为己任,老臣钦佩。”朱纯臣找回了自信:“不过军机大事,向来是皇上乾纲独断,臣下不过是承旨受命而已。殿下若是有高见,不妨上个条陈,让皇上知道,也好下旨让老臣办理。” 朱慈烺思忖了一会,淡淡地说:“公爷的心思,孤已经知道了。”说罢端起了茶杯。朱纯臣起身告辞。 看着朱纯臣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朱慈烺召集了田存善、周镜、王渊、田耀祖、孙传庭,召开战前会议。 “采风室何时能准备好?” 田耀祖回答道:“东西、人,都准备好了,戌时就可以行动。” “东西可靠吗?” “可靠,殿下。”田耀祖答道:“卑职再三推敲,毫无破绽。” “好。”朱慈烺点点头,转向周镜:“侍卫营多少人能出动?准备好了吗?” 周镜有点紧张,回答道:“除开被调为战训室人员和近身侍卫的,一共五百一十人。从早上就开始准备,现在器械整齐,全面戒备,随时可以出动。” “教导营准备好了吗?” 孙传庭平静地回答道:“五百二十二人,全部分发了火铳、铳剑,准备完毕,全面戒备,随时可以出动。” “保密室准备好了吗?” 王渊擦了下额头,喉咙干涩:“小爷,准备好了。负责联络传递的人,已经一一落实到位。” 朱慈烺刷地一声摊开地图和行动计划,说:“咱们再推演一遍全过程,看看有没有漏洞。一定要做到天衣无缝,铁手无情。” 推演结束,田耀祖先离开太子府,赶赴“泰昌顺”车马店。他进入密室,检查了一遍沈扈幽制作完毕的各种信件,把陈四叫进来,吩咐交代任务。 过了一会儿,天色暗了,一辆马车出了车马店院子,向成国公府方向驶去。 81.深宵噩梦 朱纯臣回到成国公府,在书房召集了几个心腹幕僚,说了太子召见的过程,想听听众人的看法。 “太子这是想把手伸向京营吗?”一个美髯幕僚先开口:“太子想管军务,就不怕皇上猜忌?自古身为储君,最忌锋芒过露!” “年方十五,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又一个幕僚说话了:“他应该读读史书,了解一下汉朝的巫蛊之祸。” 朱纯臣睁大眼睛问道:“巫蛊之祸?什么回事?” 几个幕僚有点吃惊,美髯幕僚掩饰说:“公爷担纲编纂《熹宗实录》,二十三史,何处不熟!只是公务繁忙,忧勤国事,才一时忘了。”然后对朱纯臣说: “汉武帝晚年,怀疑有人用厌胜之术诅咒陷害自己,派人严查。酷吏江充因为得罪过太子刘据,就去到太子府里寻找罪证。江充心怀不轨,‘证据’当然越找越多,他趁机严厉逼问太子刘据。太子刘据恐惧,本想入宫见皇帝,却在少傅的鼓动下,决意不做束手就死的扶苏,矫诏起兵杀死江充。汉武帝调兵反击,太子刘据及其两个儿子最后被杀。前后被株连之人,数不胜数,血流成河。可怜汉武帝一生英明,晚年却做了屠戮子孙的蠢事!” 朱纯臣听罢笑笑,说:“身为太子,应该谨守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纵然被冤,也应该到父皇面前泣诉,岂能玩弄刀兵,擅行诛戮?最后被杀,岂非活该?” 另一个幕僚说:“公爷所言,实在有见地!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价此事,所言与公爷略同。” 朱纯臣问:“汉武帝屠戮子孙,后来不后悔吗?” “后来,汉武帝醒悟过来,知道太子是被江充所逼,并无他意,于是诛江充三族;凡是兵刃加于太子之身者,满门抄斩。汉武帝怜惜刘据无辜遭害,便特修一座思子宫,又在湖县建了一座归来望思之台,天下人听说这件事后,都很悲伤。”美髯幕僚侃侃而谈。 朱纯臣沉默不语。 那个提到司马光的幕僚问美髯幕僚:“解师爷,你觉得,当今太子知道汉朝的巫蛊之祸吗?” 美髯幕僚说:“韩师爷问得好。如果太子知道巫蛊之祸,他还会在太子府拼命练兵,现在又私见勋贵大臣,伸手干涉兵权吗?今上是怎样一个英明忌刻的主子,早晚会对他起疑忌之心。除非他能想个点子,堵住满朝大臣的嘴巴,让他们不敢在皇帝面前弹劾他。” 朱纯臣忽然想起一些事,脸色微变,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没看邸报?太子已经采取了步骤,说是查获建奴奸细,现在负责清查建奴、闯贼在京城的奸细。” 韩师爷说:“我们都看了,也没太在意。” 朱纯臣说:“平日你们见识不凡,在这件事上你们看走眼了。这事不简单,因为太子还上了一个《肃奸条例》,有一款专门堵满朝大臣的嘴巴的:诋毁太子,离间骨肉者,诛三族!就这两天的事!——你们整日喝酒赋诗、下棋弹琴,却没留心这么重大的事。” 众人一时都有些尴尬,纷纷道:“惭愧!无关公爷的事,我等确实疏忽了。” 解师爷一边捋着美髯,一边喃喃地说:“太子这是一步一步来的,查获建奴奸细,推出《肃奸条例》,堵大臣的嘴,现在向公爷暗示要插手京营……”忽然抬起头来说:“公爷,事情有些不妙啊!太子可能要对付公爷啊!” “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朱纯臣脸沉了下来:“但是,我家传承十二代,根深蒂固,而且圣眷正隆,京营在握,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周围幕僚纷纷附和,说:“解师爷,不要危言耸听嘛!” 解师爷置若罔闻,诚恳地说:“公爷,解某在府三年,身受公爷深恩,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爷此刻有二策可以应对:一策是立即返回太子府,表示投靠,将来有一份从龙之功,成国公府将代代荣宠。” 朱纯臣扑哧一笑:“要本公投靠一个十五岁小儿,与那一帮阉人和乡下书生为伍?”摇摇头说:“现在本公荣宠已极,还能荣宠到哪里去?” “另一策是即刻进宫,向皇上汇报今日太子召见之事,言明太子过问京营,意图不明。” 朱纯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正好,撞上《肃奸条例》中‘诋毁太子、离间骨肉’的条款,后果不堪设想。解师爷你真糊涂!” 其他师爷也纷纷说:“不妥,不妥,这不是坑害公爷吗?” 解师爷拭汗道:“那也要奏报今日之事,以防万一。” 朱纯臣微微点了下头,说:“也罢,你们为本公斟酌一个奏章,汇报一下今日之事,不可有丝毫诋毁太子之意,以免成为把柄。” 幕僚们忙碌开了,有人磨墨,有人展纸,有人执笔,开始起草奏章;众人还不时询问朱纯臣,写写改改,一会儿天就黑了,点起蜡烛继续打磨。朱纯臣打着哈欠说:“先安排晚宴,宴后再誊清吧,明日就递进宫去。” 觥筹交错的时候,解师爷忽然皱眉捂腹说:“昨夜受凉,今日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深夜人散,朱纯臣醉醺醺地进入卧室,在美妾伺候下就寝,一会儿就鼾声大起。忽然外面有仆人惊慌失措地传报:“老爷,不好了!公府前门被人围住了!” 朱纯臣大声问:“什么人围的?” “东宫侍卫!” 朱纯臣一下子吓得酒全醒了,睡意全无,急忙起身,让美妾伺候穿衣,跌跌撞撞跑到前面,对着乱纷纷的奴仆大声问:“门外谁领头?是不是周镜?先不要开门,问清楚!” 管家冲到前面去问,还没回来,后面却有个家丁小头目上来汇报:“公爷,后门也被围了。那个领头的,小人认得,正是东宫侍卫领班周镜。” 朱纯臣颤声问:“后面是周镜,那么前面是谁?难道是太子自己吗?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来的?” 门口家丁上来汇报:“外面说,太子奉旨前来清查建奴奸细!再不开门,就要用火药炸开了!” “这里哪有建奴奸细!”朱纯臣吓得双手乱摆:“赶紧开门!迎接太子!” 门开了,大批教导营队员一拥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个子,左肩背着火铳,火铳口上有明晃晃的铳剑;他右手拿着一杆令旗,大声喝道:“太子府奉旨捉拿奸细,搜查成国公府,所有人等一律跪下,不得乱动,抗命者格杀勿论。” 朱纯臣喊道:“不对!宣旨的公公呢?这是矫诏!” 家丁队正朱斌已经组织好了七八十名家丁,在台阶下列队完毕,自己冲上前去挡住东宫教导营,大声说:“圣旨呢?先宣旨,你们不能冲撞了公爷!” 大个子手里的令旗一挥,身侧一个队员向前猛蹿,厉喝道:“杀!”手里的铳剑毒蛇般的一扬,就插进了朱斌的身体。 “啊!”朱斌猝不及防,立即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铳剑又从自己的胸腹间抽了出去,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是公府第一高手,就这样死了……”摇晃着倒在地上。 仆人顿时炸了窝似的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朱队正被杀了!” 管家站在台阶上大声喊道:“挡住他们!赶出去!”剩下的家丁们一起亮出兵刃,你推我桑,相互靠拢,队形变得很密集。 教导营的领头大个子正是张远志,他指挥身边队员杀了家丁队长后,立即下令:“列阵!”一时间人影窜动,一阵刷刷刷的脚步声,教导营就在家丁队十几步外列出了三叠阵,寒光闪闪的铳剑全部指向公府大堂台阶前的家丁队。 朱纯臣在里面望见,恍然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就万事大吉,不由得咬了一下手指,却痛入心肺。 82.飞来奇祸 朱纯臣咬了一下手指,疼得冷汗直流,看看几个幕僚都过来了,忙道:“各位师爷,看看怎么办?” 一个幕僚说:“公爷,不能对抗,对抗肯定挡不住,搞不好会被趁势灭门。赶紧散了家丁,跪地投降,争取时间,等待皇帝知道这件事。” 朱纯臣点头道:“好,管家,快叫家丁扔下兵器!”管家一时没听清,嚷道:“公爷,怎么办?” 朱纯臣还没来得及重复一遍命令,只听见一声铜号高鸣,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铳声炸响,他大喊几声“不要”,铳声却很快停了,台阶下家丁死伤枕藉,一片呻吟哀嚎。 教导营呼啦啦冲了上来,只见管家跌坐在门槛内,颤抖着说:“奇祸,飞来奇祸……”朱纯臣瘫软在一帮幕僚当中,面色惨白。 张远志喊道:“全部拿下!”教导营队员们分成一个个小组,分工明确,拿下堂上之人,更有人分头出动,控制不同的区域。 公府后门也打开了,周镜率领侍卫营一拥而入,分头控制预定地点。 朱慈烺终于出现了,身后跟着田存善,以及一个头戴范阳笠、身披黑斗篷的人;再往后,竟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和东厂掌印太监齐本正。 朱慈烺看看朱纯臣,气定神闲地说:“奉皇上口谕,搜查成国公府,捉拿建奴奸细!” 朱纯臣急忙趴到朱慈烺脚下,哭喊道:“太子殿下,我成国公府上下,对皇上忠心耿耿,府内绝无奸细!” “是吗?”朱慈烺说:“建奴奸细招供了,说你和山西商人来往甚密,为建奴提供情报呀!” “冤枉!”朱纯臣大叫道:“奸细血口喷人!” 朱慈烺好整以暇地说:“你放心,孤在《肃奸条例》里面写得清清楚楚: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重证据,不轻信口供!咱们就在这里等着,看看东宫侍卫的搜查结果。” 朱纯臣瞪着眼睛,失神无语,心里生出一点希冀:“也许搜不出证据,就没事了。”可是听到台阶下家丁的哀号呻吟,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颤抖着对骆养性、齐本正说:“两位可要为我作主啊!” 骆养性、齐本正二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朱纯臣爬了过去,说:“齐公公,骆大人,朱某为人,你们知道得最清楚。还望为我说句话啊!” 骆养性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去求太子殿下!你家里最好不要搜出什么证据,否则皇天菩萨也救不了你!” 齐本正则紧皱眉头,扭过脸望着别处。 朱纯臣有些茫然:这两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家伙,今晚怎么这么怂? 齐本正、骆养性此刻有苦说不出。前天深夜,二人一道前去太子府参与审讯建奴奸细,然而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府的人在盘问,根本不给他二人发问的机会。朱慈烺在场的时候,齐本正硬着头皮请求道:“小爷,奴婢有话要问……” 朱慈烺当时就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信不过孤,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 齐本正连忙说:“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好听着!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抓建奴奸细!” 过了会儿,朱慈烺走了,太子府负责审讯的一帮人进进出出,核对从犯供词;事无巨细,琐碎不堪,从深夜审到到天亮,从第二天早晨审到中午。齐、骆二人饥渴难耐,却无人招待。吩咐身边的人出去要茶点,身边人都好半天才回来,只端来一点粗茶淡饭,粗粝难以入口。 捱到又一个深夜,太子府的人挑灯审讯,齐骆二人却饥渴交加、困倦不堪,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留下几个守着,自己回去了。两人各自回去,都是首先喝水吃饭,然后倒床就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下午。随后得知:皇上召见! 入宫才知道,太子府已经审到重大案情:成国公朱纯臣与建奴奸细来往深密,有泄漏机密之嫌! 齐本正、骆养性震惊不已,还没问详情,就又被崇祯骂了一顿:两个废物,抓不到奸细,连审讯都熬不住! 当时太子一脸忧容,诚恳地说:“父皇,儿臣难以置信,成国公朱纯臣世受国恩,受父皇倚重,荣宠已极,又何必与建奴勾结?但是范氏兄弟言之凿凿,儿臣请求,搜查成国公府,以澄清事实。然而,为秉公起见,请齐、骆二位陪同,作为见证。” 得到崇祯允准,三人一齐出宫。出来以后,朱慈烺笑嘻嘻地说:“二位,东宫侍卫需要准备,只能等到夜里再动手。建议二位最好跟着孤,不然要是走漏一点风声,孤是不会承担罪名的。”说罢登上马车走了,齐骆二人相视一眼,不得不骑马跟在后面,各自只带了几个亲随。 到了太子府,这次竟然受到田存善热情招待,让人奉上茶点,还奏起了雅乐。齐骆二人简直受宠若惊。朱慈烺正坐堂上,言语温和;田存善陪着齐骆二人挥洒谈笑。 等了两个多时辰,有个人进来对朱慈烺耳语了一下,朱慈烺站起来说:“出发!” 出了府,齐骆二人发现朱慈烺身边只有几十个近身侍卫,齐本正问:“搜查公府,需要众多人手,殿下怎么没有出动侍卫?” 朱慈烺笑道:“侍卫营已经提前出发了,咱们到达的时候,正好可以入府。” 刚才在府外,听到里面一串猛烈的铳响,齐骆二人相顾失色。骆养性说:“殿下,咱们只是来搜查的,为何放铳?” 朱慈烺淡淡地说:“成国公阴养死士,抗拒搜查,你叫孤放任不管吗?” 骆养性讷讷无言,只听见朱慈烺断然道:“孤要平定建奴,剿灭流贼,一切敢挡道者,格杀勿论!” 齐骆二人暗自悚然,进了公府,看到死伤一地的公府家丁,顿时面无人色。 此刻看到成国公狼狈不堪,涕泗交流,二人知道太子今夜搜不出“证据”,是不会收兵的。 两刻钟过去了,一个带队搜查的教导营队员冲到堂上汇报:“启禀殿下:内室里有几个锁柜,打不开!” 朱慈烺对齐骆二人说:“齐公公、骆大人,咱们去看看吧!” 朱纯臣喊道:“那些锁柜,里面都是各类契券,里面绝无通奴证据。” “有没有,看了就知道。”朱慈烺说:“走,都去看看。” 内宅哭声此起彼伏,在呵斥声中渐渐压抑了下去。朱慈烺带着齐骆二人,队员押着朱纯臣到了内室,几个锁柜摆到了众人面前。 “成国公,把这些柜子都打开吧!”朱慈烺悠然道。 “这些都是我的小妾怜杏在管着……叫她来……” 瑟瑟发抖的小妾怜杏来开了所有柜子的锁。朱慈烺转头对齐骆二人说:“二位,还要麻烦你们帮忙搜一下柜子。” 齐本正微微犹豫了一下,立即走了过去弯腰翻检;翻检出的,都是各类契券,最后在柜子里拿出一个黑漆匣子。 朱纯臣吃惊地说:“我没见过这个匣子。” 齐本正瞬间心里透亮,但是已经无可奈何,于是说:“是不是从你家锁着的柜子里拿出来的?” “是……” “是不是咱家放进去的?” “不是……” 齐本正冷冷地说:“那么你先闭嘴。” 说着,顺手就揭开了匣盖,里面是一摞信札。 朱慈烺望着骆养性说:“骆指挥使,还烦你查验一下这些信札,以证公爷清白。” 骆养性如上刑场,缓步走了过去,拿起最上面一封,抽出信笺,略微一读,脸色大变:“辽东汉奸范文程写来的!” “有人栽赃陷害!”朱纯臣杀猪般地尖叫道:“我要见皇上!冤枉啊!冤枉!”拼命晃动,后面两个教导营队员几乎按不住他。 朱慈烺站到朱纯臣面前数尺外,指着朱纯臣的鼻子,冷笑道:“你还有脸见皇上?” 朱纯臣忽然“啊”一声大叫,像蛤蟆一样,向前扑来;齐本正、骆养性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太子身侧“砰”一声铳响,朱纯臣的额头绽开一朵血花。 83.一鱼多吃 朱纯臣噗通一声张臂趴在地上,鲜血从脸下不断涌出,在水磨地砖上扩散开来。 卞飞收起冒烟的火铳,依然挺立到朱慈烺身后。 贴身侍卫们聚拢来,发现站在太子身侧的,竟然是十个手持火铳的教导营队员。转入内室的过程中,原来负责搜查十人的教导营小队不知怎么站到了太子身侧,把贴身近卫倒是挤到了旁边。 朱慈烺一脸震惊的表情,问齐骆二人:“这是什么回事?” 齐本正略一思忖,断然道:“朱纯臣私通建奴,罪行败露,竟然试图袭击储君,罪该万死!幸好护卫得力,出手及时,将其格杀!” 骆养性深吸了一口气,说:“正是如此!” 朱慈烺微微一笑,说:“也幸亏二位协助,搜查才能如此顺利。孤在父皇面前,少不得为二位请功。” 齐骆二人一齐躬身致谢,却一同觉得朱慈烺的微笑让人发冷。 朱慈烺伸出双手,一边一个,抓住齐骆二人,向外走去,边走边说:“走,到前面起草急奏,皇上还等着消息呢!” 到了公府堂上,骆养性认真看着信函,喃喃地说:“这纸张,果然是辽东的,卑职见过。墨迹、印泥干结程度,跟日期也对得上。这朱纯臣还喊什么冤。”齐本正忽然道:“这些通奴信札,咱们还是不必细看了,先直接呈给皇上去看比较好。” 骆养性深深看了齐本正一眼,去望太子的表情,只见太子坦然道:“也好。” 且说田存善带着丁墨岩在后面统计查抄的数字,现银粗估都有二十七万两,各类奇珍古玩、地契借券,一时间都难以估价。丁墨岩说:“这些若是全部变现,估计也有五十万两。——按照小爷的意思,给皇上的,现银不能低于十万两,其余变现不能少于二十万。就按照这样的要求,撰写账单吧!” 夜里成国公府的铳声颇为响亮,已经震撼了很多人,尤其是成国公府附近的定国公府,阖府上下恐慌万分。定国公徐允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这究竟是什么回事?有没有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管家说:“还没有,只是叫人抵紧了大门。” 徐允祯摇头说:“终究还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派个胆大的出去看看。” 管家说:“遵命!”立即下去叫了个壮仆,吩咐道:“丁大,你出去看看,尽可能近地望望,成国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大出了院门,才转过石狮子,阴影里就有个人窜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丁大吓一跳,叫道:“谁?”那人慌慌张张地说:“在下乃是成国公府解师爷,一直在成国公身边,今晚提前逃了出来。前面路口被太子府侍卫封了,你不必过去了。” 丁大把解师爷带回府里,徐允祯亲自过来问话。解师爷叙述了太子召见成国公,以及成国公回府以后的议论,说:“小人献策之后,成国公爷没有采纳,但是小人心惊肉跳,晚宴没结束,就找了个理由逃了出来。过了几条街,觉得自己也许是恐慌过度,于是慢慢往回走。结果听到成国公府里有铳声响起。再往前近点,就被路口的太子府侍卫挡住了,说‘太子府捉拿建奴奸细,闲人不得靠近’。” 一帮幕僚也都起来了,围在徐允祯周围,听了解师爷的话,一时都陷入沉思。 徐允祯说:“本公与定国公乃是世交,对他了解甚深,他定然不会通奴。太子拿不到证据,到皇上那里,不好说话的。” 解师爷摇了摇头,悲凉地说:“太子有备而来,一定拿得到证据。要什么证据,就有什么证据。几个月来,太子突然崛起于东宫,哪件事不是谋定而后发?成国公只怕活不过今晚。” 徐允祯问:“他想插手京营?挡道者死?” 解师爷笃定地说:“显然是的。” “国家已经危殆不堪,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徐允祯叹道:“屠戮勋贵大臣,自毁长城,就能拯救时局吗?” 直到天亮,成国公府清查才算真正结束。朱慈烺和齐骆二人也斟酌出了一份急奏稿子。 早朝时分,大臣们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成国公通奴,被太子携东厂、锦衣卫查获信札,成国公试图袭击太子,被当场格杀。 太子与厂卫的案情急奏,以及作为证据的信札,已经送到了御前。 早朝并没有过多议论。随后,崇祯在文华殿召集九卿重臣,会同商议成国公通奴案。众人传阅了案情急奏,看了范文程的信札,一时间都十分震惊。 因为崇祯询问,所以太子亲自叙述详情,最后说:“……查抄内宅,更是得力于齐本正、骆养性亲自出手,他们二位当着儿臣的面抄出了密藏的通奴信札。” 朱慈烺表情略带惶恐,让众人想起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朱纯臣丧心病狂,看到密匣被抄出,竟然向儿臣扑来,幸好侍卫在后及时放铳,否则后果难料。” “大逆不道!”崇祯恨声道,“这个侍卫要重赏。” “遵旨!”朱慈烺道:“父皇,若不是齐、骆二位出力,儿臣虽有奸细口供,但是抄不到关键证据!却也不能随意将其定罪。不愧是父皇身边可靠之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关键。” 崇祯看了一眼齐骆二人人,脸色稍霁,说:“厂卫能一直得力才好。” 首辅陈演拿起信札,一边看一边道:“这些信札用纸,京城未曾见过。” 工部尚书范景文道:“这是信封用的是长白山的纸,用败萱、楮絮制成,坚韧如革;信笺用的是东山桦木纸,性柔而坚好。这两种纸,都是辽东特产,京城哪里会有!” 陈演叹道:“看来铁证如山!” 大理寺卿凌义渠凑过来,细细翻检,问:“一共五封来信,落款都是‘宪斗’,‘宪斗’是何人?” 骆养性答道:“汉奸范文程,字宪斗。” 凌义渠说:“此案干系甚大,定论需要谨慎。这五封信最早从崇祯九年开始,大约一年一封,问候关怀之语居多。只怕是建奴一厢情愿招揽收买,成国公未必已经投靠……” “未必投靠?”崇祯怒道:“除了第一封,后四封开头都有‘来信已收悉’之语,数次点到我朝中之事,朱纯臣分明多次与汉奸范文程信件往来,而且泄露了朝廷机密!纵然是人情来往,也应汇报给朝廷,岂能私下通信?” 凌义渠躬身道:“皇上圣明。微臣只是觉得成国公此举,实在不可理喻。”然后不再多说。 朱慈烺冷眼看着凌义渠的举动,暗想:此人倒是一个忠臣,最后追随崇祯壮烈殉国,只是未免有些认死理;他身为大理寺卿,此刻对这个案子有些怀疑实属正常,但是如果站到太子府的对立面,那么……幸好他已经被皇帝呵斥了。 朱慈烺贴近崇祯的耳朵,悄悄地说:“儿臣查实,成国公府现银有十多万两,各处宅第商铺土地也有二十万两银子,若是发卖变现,倒也能为成国公赎罪。” 崇祯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小声说:“此事你要办妥当!” 朱慈烺一低头:“遵旨!”然后又朗声说: “父皇,成国公罪大恶极,辜负圣恩,死有余辜。查抄公府,不足以当其罪过之万一。但是,儿臣想到父皇对勋贵的深恩至意,肯定不忍使成国公始祖朱能祭祀断绝,斗胆请父皇恩准,从朱能后裔旁支中,寻找一个忠厚的人来,继承爵位,也能保证朱能的祭祀不绝。” “朕对勋戚,历来优容。如此甚妥,但是爵位必须降一级,降公为侯。” “成国公通奴案”很快被定了调子:抄查公府,家人发配;从远支中寻一人承祀,降爵为侯。 入夜,魏藻德、光时亨聚到陈演府邸中。陈演叹道:“想不到朱纯臣如此作死!现在算是办成铁案,要永载史册了。” 魏藻德冷笑道:“唯一的证据,就是辽东来的信札。” 光时亨诧异地问:“难道还不够吗?那信封,那字纸,分明出自辽东。” “这些纸在京城的确难以找到,并不是完全找不到;而且,现在有个人手里肯定有!” 陈演、光时亨一齐追问:“谁?” 魏藻德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太子”两个字。 “为什么?” “因为,”魏藻德压低了嗓子:“他查抄了建奴奸细巢穴。而建奴奸细往来于京城辽东之间,多少存有些许辽东纸张。” 光时亨额头出汗:“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要一鱼多吃:抄获银两,高价鬻爵,插手京营,震慑大臣,挟制朝政……” 84.汇通天下 光时亨擦了下额头,说:“东宫如此行事,现在就不能对其遏制吗?其他阁臣,难道想不到这里的问题?” 陈演叹道:“未必没有想到,但是谁敢站出来指控?若是被定为‘诋毁太子、离间骨肉’,只怕真要被诛三族;纵然怀疑纸张出处,谁敢上门去搜查?而且还未必在府内。” 魏藻德冷冷地补了一句:“就是搜查到了,又有何用?怎么证明是他栽赃陷害?信件肯定经过行家里手做旧,那纸、墨、章、印泥都天衣无缝,要翻案谈何容易!” “明白了,现在第一不能挡道,第二更不能出头作对。否则必然遭到打击。”光时亨道:“唉,下一个不知道是谁倒霉!” “现在只能顺,不能逆!”陈演胸有成竹地说:“顺着来,也是大有可为的。” 魏藻德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要等待时机。” 太子府,书房。 朱慈烺正在和孙传庭谈话。朱慈烺说:“有先生襄助参赞,这一次行动细致扎实多了,也顺利多了。” “一切都是殿下妙算,微臣不过是略微补充细节而已,行动更是靠殿下身临现场,战士冲锋在前,微臣镇守后方,不敢居功。”孙传庭谦逊之后又叹道:“殿下深谋远虑,杀伐果决,深肖太成二祖。” “孤欣赏先生,就在于先生务实,丝毫不拘泥于道德空言。”朱慈烺继续赞赏孙传庭,说:“如今天下大乱,不是道德空言能平定的。” 孙传庭略一思忖,觉得有必要提醒太子:“微臣佩服殿下,更在于殿下思虑周全,时时不忘大义名分,总是占据朝廷舆论上流,从不莽撞硬来。这不是一般年少气盛之人能做到的,必将成为殿下的制胜之道。” “先生所言极是。如今东宫还不能远远不能全盘掌握朝政,大义名分,正当理由,舆论方向,时时不能忘记。” “殿下接下来要对京营采取措施吗?” “京营就是一个烂泥坑。孤的根本依靠,是教导营。”朱慈烺说,“京营需要整顿,不然将来守垛口的人都不够。但是,整顿京营,还是需要更合适的切入口。——而且,孤还要在钱财和武力方面,进一步展示实力。” 田存善跑来汇报:“成国公有数家远支前来打听承爵一事。” 朱慈烺随口回复说:“很简单,都拿银子来说话。谁出的银子多,谁就承爵。” 接着,朱慈烺又召见了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裕东钱庄掌柜罗日臻以及财会室主事丁墨岩,田存善、王渊、田耀祖也列席了会议。 听取了王宜中、罗日臻、丁墨岩三人的汇报后,朱慈烺颇为满意地说:“皇店生意虽然不多,但是胜在稳定;钱庄的银票发行量也在缓步增加;经过抄拿建奴奸细、成国公府,特别是在成国公府又挖出了几个银窖,现在太子府财政大为改善,现银已达一百二十万两。建奴奸细的两处宅院、诸多皮货,还是很值钱的。可惜,孤为了掌握清查贼探的权力,不得不公布此案,不然控制范健兄弟,山西范家的银子皮货将源源不断地送来。” 王宜中说:“小爷,为什么不直接抄拿山西范家?估计能有几百万两银子。” “时机不对。”朱慈烺摇了摇头:“现在闯贼占据陕西全境,随时会渡河东进,山西危在旦夕。抄拿范家乃至晋商集团,必然会牵连到山西边军,届时可能会逼得边军投降闯贼。别说银子根本运不出来,就连去抄拿的人恐怕都出不来。”顿了顿,又说: “其实,孤就是不去抄拿晋商集团,边军早晚也会投降闯贼,但是,不能由孤来承担‘逼反边军’的名声。” “所以,孤暂时只能在京城内查查。晋商的帐,孤早晚还是要算的。” “今天孤找你们来,是准备扩大裕东钱庄。因为裕东钱庄招揽的财会人员,已经按照孤的要求,训练到位。孤不仅要在京城开设四个二级分号,还要把一级分号开到通州、天津,沿运河南下,直到济南、徐州、扬州、镇江、苏州、杭州、南京,办理吸纳存银、异地汇兑,同一天开张,初步打出‘汇通天下’的牌子。每个分号都要在堂内公布各地分号分布情况。” 罗日臻说:“如果开出这九处外地分号,每个分号至少要有三万两银子,那么大约要有三十万两银子的本钱。” “这个本钱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钱在各个分号,都能赚钱的。”朱慈烺从容地说:“京城由于种种原因,生意不振,银票发行还不够兴旺。孤决定,在扬州、南京、杭州、苏州四地,提前发行银票。” 罗日臻有些担心:“按照小爷的准备金制度,如果发行银票,还要大量本银……” “没关系,孤在京城会出让部分股份,届时将有一大批银子进账。” 罗日臻又建议:“京城、通州、天津较近,分号可以率先开张;济南、徐州可以第二批开张;扬州、镇江、南京、杭州可以第三批开张。” 王宜中身为裕东皇店掌柜,也有想法:“小爷,裕东皇店也可以在大地方开设分店,如天津,济南,为将来南下做准备。” 朱慈烺思考了一下,表示都认可。 裕东钱庄在店牌之上,加了一道“汇通天下”的牌子,在门内竖起牌子,介绍汇兑业务详细流程。标明了外地分号的名称,首批开张的分号在京城四个地点,通州、天津各一。 店内伙计热情介绍:“本店独家密押技术,万无一失;分号将遍布天下,汇兑方便;免除银两押运繁费及风险,千百万两,片纸可达。” 众多富商也收到了相关揭帖。一时间,热议顿起: “若是真能汇通天下,那确实方便得很。用不着镖局护送了,会票使费,不到镖局十分之一。” “为什么不直接用银票呢?兑换的费用更低。” “就你聪明?银票划了界,不许跨省汇兑。跨省只能用会票。” “那么,至少现在京城、通州、天津之间,是不必使用汇票的。只有出了直隶,才需要使用会票。” 京城、通州、天津共六家钱庄分号开张了,成为一时盛举。趁此东风,银票被兑换出去三万多两。天津的“裕东商栈”也开张了,水晶琉璃制品吸引了大批富商前来观赏,卖出去价值五千多两的货物。 朱慈烺在太子府听取了王宜中、罗日臻的汇报,说: “随着分号的日益开张,你们两位的角色要逐渐转变,管理方法也要逐渐与身份匹配。分号多了,下面的员工也未必都尽心。所以,你们要努力完善规章制度,弥补漏洞。也要有恰当的奖赏升迁制度,用以激励员工。” 罗日臻说:“最要紧的,是各分号的账目要严谨、清楚,不然账房若是和分号掌柜串通,银子可以被偷光。” “不必担心,孤有个办法可以对付这种情况。”朱慈烺淡定地说:“咱们实行‘会计委派制度’,所有会计,都是从总号派出,轮流上岗,从而使掌柜无法与会计结伙;新老会计交接时,必须审计清楚,清点库银,才可以交接。另外总部不定期派出巡查审计组巡查账目,清点库银。” 正说着,传报富商杜天楠来访。 “他和郑怀谦合伙运到南直的水晶琉璃珍器卖完了?又要来大宗购买?”王宜中惊喜地问。 朱慈烺说:“未必。” 入府礼毕,杜天楠快人快语:“殿下,草民想入股裕东钱庄。” 朱慈烺笑了:“当然可以。咱们可以确定股本,然后对外转让。裕东钱庄将来会将分号开到所有省会,以及所有通衢津要,股本至少一千万两。但是现在天下不太平,分号只能开到从京城到南直,以及浙江、福建、两广沿海一线。股本至少也要有四百万两。” “四百万两的股本,可以分成十万股,印制凭证,每股凭证面值四十两。可以自由认购数量,认购的就是股东,股东每年年底分红。你是老朋友,可以折价认购。” 杜天楠眼睛发亮。 “而且,股东如果急需用银子,还可以自由转让股份。为了方便交易,这种凭证不记名,姑且就叫做‘股票’吧!每年年底登记股权,据票分红。” 85.欢迎入股 杜天楠心热起来:“殿下高招,也是恩典,如此一来,大明第一商号的红利,市井小民也可以雨露均沾。” “那是自然,孤不是吃独食的人。”朱慈烺笑道:“你的好基友……呃,好朋友郑怀谦,把水晶琉璃珍器运到南直,想必发财了吧?” “承殿下恩典,前几天南直来信,说珍器在扬州、南京卖得很快。实在是赚了。” 王宜中忍不住插嘴问:“赚了多少?” 杜天楠面露犹豫,朱慈烺笑道:“但说无妨,我们说话算数的,暂时不会去南直抢你们的生意。说让你们在南直独家包销,那现在就是雷打不动的。孤说个期限吧:三年之内,孤不在南京开店直销琉璃珍器,也不让别人在南京大宗出货。” 杜天楠得到保证,才挤出三个字:“翻倍赚。” 王宜中、罗日臻对视一眼,然后一齐望向太子,却见太子神色如常,而且说:“和孤做生意,当然会发财的。下一次来大宗拿货,我们还是这个价。” 杜天楠放了心,连忙称谢:“多谢殿下恩典。再次拿货,要等郑怀谦兄回京,才可定议。也就在这几日。” 朱慈烺道:“裕东钱庄股份章程,即将发布。你想以内部价,也就是折价认购多少股票?” “敢问殿下,能几折出让股份?” “一万股以内,九折;二万股以内,八折;三万股以内,七折。孤暂时最多只能对外出让三万股。” 杜天楠当场就开始计算:“一万股,也就是占一成股份,九折要三十六万两银子;二成股份八折要六十四万两银子;三成股份要八十四万两银子……这可是大买卖。” “买到就是赚到。”朱慈烺笑道:“只要孤打胜仗,这股票价格就会上涨,分红更是可观。待孤平定天下,这一股价格,不知涨成什么样子。即使增资扩股,你们也是优先的。” 杜天楠想了想,说:“殿下诚意,小人已经领会。不过小人就是和郑怀谦兄联手,最多也只能认购二成,也就是六十四万两。还要考虑拿第二批琉璃珍器,也就只能认购一成股份。” “孤建议你们认购两成半,过些日子,出让半成股份。这半成股份就足以用来继续琉璃珍器的生意了。” 杜天楠一时茫然:“不知殿下所言,究竟是何道理?” 朱慈烺笑道:“你们要想办法筹到银子,然后大张旗鼓来认购股票,不过要足额认购。然后孤再把折价还给你,列为运行成本。京城里很快能掀起认购热潮,届时股票肯定会涨价,你可以借机出货,回笼一笔资金。” 杜天楠点头道:“就像盐引、盐窝一样,可以兑现,可以涨跌。” 《裕东钱庄股份章程》公开发布了,贴在各处商铺密集的要道关口。众多富商也接到了宣传的揭帖,上面详细介绍了裕东钱庄的创立背景、业务内容、发展规划、规章制度,而且有四个大字: 欢迎入股! 还有一行红字:成为东宫合伙人!世世代代享受分红! 三天后的上午,裕东钱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迎着朝阳,杜天楠、郑怀谦组织了一长溜的骡马大车,拉着银子往裕东钱庄而来,当众认购两万股。裕东钱庄掌柜罗日臻让会计清点银两入库,然后亲自送上一大摞印刷精美的股票。 京城商人圈子里已经听说,杜天楠、郑怀谦因为和东宫做生意,发了大财,现在才算真正得到证实。不少富商也要求购买股票。 有人大声嚷道:“还有准备转让的一万股呢?我包了!” 罗日臻淡定地说:“必须拿现银,才可以购买股票。先到先得,请大家拿银子来排队。” 剩下的一万股很快被七八个富商瓜分。还有一批商人围着罗日臻,要求继续出让股份。罗日臻挂出公示牌:暂时只出让三成股份,现在若要股份,可以向已经购得股票的股东购买。 没有买到的富商只好向已经购得股票的人求购,于是当天中午,每股价格就上涨到四十一两。 消息传开,更多的商人对已经拥有股票的人围追堵截。 “不卖!不卖!我股票到手还没有焐热呢!” “咱哥俩多少年的交情,出让一点!” “不行,不行!我这票,要传子传孙,代代分红!” 下午,街市、茶楼、酒肆里传起了一句偈子: 抢到股票,跟定东宫;传子传孙,代代分红! 人人都在谈论裕东钱庄的股票,不少人都说: “这是给子孙买一份保障啊!也不差于中举了!”“何止中举?简直就是封爵了!” 京城一直不缺投机的人,钱庄、当铺、赌场、牙行、妓院的经营者中,都有各种投机客。天黑的时候,市场上最新成交价,已经在每股四十四两! 朱慈烺在晚宴上接到汇报,大笑一声道:“首日涨停!” 在座的东宫高层听了,小声议论,都相互妄自解释道:“天黑了,交易不便了,每股价格停住了。所以就叫‘涨停’。”宴席上客人的杜天楠、郑怀谦笑逐颜开,算了算自己的二十万股,已经是价值八十八万!加上折价返现,账面上已经赚了二十万! 杜天楠问朱慈烺:“敢问太子殿下,明天可以找个由头,出让半成,也就是五千股了吗?” “不要一下子放出去。先向那些求购的熟人朋友出让一点,然后再向那些托人找关系来购买的商人出让。”朱慈烺指点着他笑道说:“只怕你们明天会被熟人朋友缠死。” 第二天,裕东钱庄发布重大利好:济南分号已经提前开张,即日起可以方便地向济南汇兑银两! 上午,每股涨到了四十六两!但是有价无市,无人愿意出售。 “对不起了老兄!”有人紧闭大门,隔着院墙对外面的朋友喊道:“老弟我好容易才抢到两百股,将来两个儿子都不够分的,实在是没的转让!” “你他妈的真是六亲不认!” 还有的家主突然召集好几个儿子们,说:“老三抢到了五百股裕东股票,这可是荫庇子孙的东西,老爹我认为,不能一个人独享,要拿出来带弟兄一起分享……” 午后,传出一个消息,郑怀谦被迫向京城朋友出让了一千股,每股四十六两五钱! 于是有熟人愤怒了:“这家伙,为什么不卖给老子?他和老子不也做过生意、喝过茶吗?让我见着他,啐他的脸!” 第三天早上一个消息传出来:杜天楠也出让了一千股,每股四十九两! 市场都被搅动了,越来越多的商人乃至勋戚大臣,都试图购入股票;然而拥有股票的人,更加惜售,一时间,处于胶着状态。 到这时,杜天楠、郑怀谦都不愿意再出售了。但是考虑到水晶琉璃珍品的生意,还是放出去一千股,每股成交价已经是五十五两银子!两人咋舌叹道: “跟着东宫,果然发财啊!” 86.锦衣易姓 朝中很多人都注意到裕东钱庄出让股票的事情,也知道这是太子的产业,但是没人敢到皇帝面前瞎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得罪太子,哪天晚上府邸会被突然包围,搜出建奴的信件。 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知道这些事,但是无心关注,因为从成国公府抄出来的信札中,有对他不利的内容。那天晚上,他还没有全部看完,齐本正就要求先送给皇帝御览。后来御前九卿会同议处,骆养性和齐本正也参与现场,才有机会细看,看到了一句不利于自己的内容: “……幸而骆太如之能,不如我大清一摆牙喇勇士,否则信使往来两京,岂能如入无人之境。” 太如,就是骆养性的字。皇帝一定看到这句话,骆养性当时看到皇帝表情很难看! 虽然太子在皇上面前为骆养性和齐本正表了功,但是皇帝的态度并无真正改善。 最近,骆养性本来就比齐本正的压力大。因为齐本正接掌东厂时间很短,而骆养性接掌锦衣卫已久,而且父亲骆思恭也执掌锦衣卫多年,实在无可推脱。 他恨死了那个辽东汉奸范文程,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提到老子? 还有朱纯臣这个蠢货,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把信札烧掉?建奴奸细案都被太子揭发好多天了! 等等……朱纯臣会那么愚蠢?明知建奴奸细已经落网,太子在领衔追查,他还不烧信札?还有,他是怎么和范文程联系的?如果是通过落网的奸细联系的,那么他绝不可能保留信札而不烧掉!去问他真相!……他,已经死了,但是建奴奸细还在,供词里怎么说的呢? 那天和齐本正一起被召见,被皇上严辞斥责,以至于慌了神,都没去看供词,就跟着太子去查抄成国公府。 怀疑一旦产生,就会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他想立即去看供词!供词至少有两份,一份在太子府,一份在皇上那里。——去求见皇上! 皇上在乾清宫东暖阁,太子正好也在,骆养性心里咯噔一下。见礼之后,崇祯问:“所为何来?”骆养性不得不硬着头皮对皇上说:“启禀皇上,微臣想细看一下建奴奸细的供词,以便协助太子殿下清查奴奸贼探。” 崇祯“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太子却在一旁说:“你是想看,建奴奸细如何供述成国公的吧?” 骆养性躬身道:“是。”微一抬头,瞥见太子眼中似笑非笑,骆养性心中大震:“太子明显知道来意!” ——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太子也关注到了这个细节,很显然,他知道我已经怀疑这一点。 ——他这样处心积虑防范别人怀疑,而且为我做了准备,显然成国公通奴案,就是一起人为冤案。 ——他在“建奴信札”中只是贬低我,却没有说我通奴,说明没打算要我的命;当然,我的命也不是那么好要的。 骆养性心思电转,而太子已经拿起案头的供词递了过来:“成国公与辽东联系,另有渠道,孤捉拿的建奴奸细,暗中结交很多大臣,但是结交之人,并未投靠建奴。成国公如何被策反,至今成谜。” 骆养性心烦意乱地翻看着供词,看到范健供词中涉及成国公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以皮货商的身份,竭力结交大臣,出入众多官员府邸,却未能将任何一个大臣发展成为内线。只在一些衙门收买了若干小吏,打听一点消息。但是最后一次赴辽东,范文程却在饯别时酒后说:‘尔等不要畏惧,明国已有勋贵投靠,其人阴养死士,大权在握,而且荣宠正隆,关键时刻会暗助尔等。’我也不知这个勋贵究竟是何人,也不敢琢磨。” 看起来天衣无缝,但是肯定是太子做局……骆养性喉咙干涩,喃喃地说:“小爷能以此只言片语,断定是成国公朱纯臣,微臣佩服。” 崇祯冷冷地说:“大权在握、荣宠正隆的勋贵,除了成国公,还能有谁?你被油蒙了心?” 皇上已经完全信了太子,也是,父亲相信儿子也太正常了,更何况大笔银子晃人眼睛……骆养性跪下道:“微臣昏聩,请皇上责罚。” 崇祯说:“你尚在盛年,就已经昏聩如此,实在令朕失望。” 骆养性遍体汗出,磕头说:“微臣有负皇上托付,罪莫大焉。恳请皇上容臣戴罪立功。” “你这些年也比较辛苦,好好歇歇吧!” 骆养性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只好说:“微臣请求辞去都指挥使一职,以待贤能。” “也好。”崇祯说:“以往概不追究。赐银三百两。” 骆养性悲从中来,磕头泣道:“谢皇上隆恩。望吾皇勤自保重!” 言罢躬身退下,颓然离去。 崇祯说:“建奴信中,竟然畏惧南镇抚司堂上指挥李若琏,说他‘耿直顽固,狡诈多智’,要成国公小心防范,倒是意外。” 朱慈烺从容地说:“范健兄弟也招供,李若琏非常可怕,油盐不进,难以撼动。对他要严加躲避。” “那么春哥儿怎么看他?” 朱慈烺说:“儿臣对他了解不多。但是儿臣听说:‘凡是敌人畏惧的,我们都要利用。’如果锦衣卫都像此人,儿臣也可以轻松一点。” 崇祯点点头:“就让李若琏接掌锦衣卫吧!” 一道旨意公布开来:骆养性辞职,李若琏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使。 齐本正以前对骆养性不以为然,但现在未免兔死狐悲。他深夜去看了骆养性。 “多谢齐公公还来看我。”骆养性在烛光里悠然说:“齐公公也为自己的前程担心吧?” 齐本正淡淡地说:“咱家接掌东厂比较晚,信札里如果提到咱家的话,皇上就要怀疑了。” 骆养性深深看了齐本正一眼:“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齐本正摇了摇头:“咱家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忠心为主。” 骆养性脸上浮起挖苦的表情:“好一个忠心为主!竟然只知道明哲保身!” “大主小主,都是主。”齐本正泰然自若:“这是朱明天下。咱们做奴才的,还是一心保住江山社稷为好。” “你就不怕有‘不忍言’之事?” “鸟巢将覆,雏鸟哪里还想着占巢?”齐本正叹道:“大厦将倾,有人要扶,还是不挡道比较好。” 骆养性听了,心中不忿,提高声音说:“我没有挡道!” “你在这个位置,就挡道了。那位还算仁义,没有要你性命。只是要你让让路。” “呵呵,你投靠了吗?”骆养性嘲笑地问。 “你呀,始终看不清。”齐本正斜他一眼,“东宫里能干的阉人少吗?从内书堂出去的都有十几个吧?而且,咱家无子无孙,了无牵挂,要去争什么?” 骆养性有点不耐烦了:“那么公公今晚真的就是为了咱俩的‘交情’,来安慰一下?” 齐本正换了诚恳的表情:“咱家想要你手里的东西。” “证据?”骆养性苦笑一下:“如果有,我还有性命?纵然有些不是十分过硬的证据,你拿去,岂不是引火烧身?” “你想哪里去了!”齐本正没好气地说:“咱家想问的是,你可还有什么可靠的人,留给咱家。毕竟,太子府侍卫的选拔,当初是经过了你的手的。” “哪有什么可靠私人?东宫侍卫最初都是轮换当值,各路人马都是想办法钻营着塞人进去。后来嘉定侯侄儿周镜当了领班,自选精锐,人员变动很大。” “那就算了。”齐本正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就此别过。” “个把人,其实还是有的。”骆养性犹豫着说。 齐本正回嗔作喜:“咱家就是没想错,你骆家两代经营,根深蒂固,哪里会没人?” 骆养性深吸了一口气:“但他毕竟是我的亲戚,自从出宫开府,我就从来没和他联系。公公要打听什么,尽管去用,但是还是不要害了他才好。害了他且不说,我这后半辈子弄不好都要搭进去。” “你小看咱家了。咱家岂是那没轻没重的人?” 87.拉高出货 朱慈烺正在用心关注着裕东钱庄股价的上升。 当股价涨到六十两时,那些拥有股票的人几乎成了过街老鼠,不敢见人。茶楼酒肆里到处都是打听、购买股票的人。 “客官,有裕东股票吗?转让一点吧?” ——“没有。你要是打听到哪里能买到,给我透个信。” ——“有,但是现在我无论如何不会卖的!” “东家,有购买裕东股票的门路吗?” ——“没有!要是有,我们自己都去买了。” ——“有,到裕东钱庄等着吧!” 于是天天都有人到裕东钱庄打听:什么时候再转让股票呀?但是钱庄的掌柜和伙计都客客气气地说: “暂不出让。” 让人既失望,又满含希望:“暂”不出让,想必过些时间还是要出让的吧? 有意思的,银票的兑换量大幅度上升,短短几天功夫,兑出去面值六十多万两的银票。 “这些人抢不到股票,就抢银票,倒也能满足一下……”朱慈烺接到汇报,一边笑,一边陷入深思。然后叫来王宜中、罗日臻,吩咐了一番。 很快,市场上有人拿着巨额银票,疯狂求购股票,后面跟着一拨儿童,在唱着童谣:“抢到股票,跟定东宫,传子传孙,代代分红。”招摇过市,引人注目。 每股价格很快抬到了八十五两。 杜天楠、郑怀谦一齐出货共二千股,并且宣示:再不转让! 算下来,他们转让出去的五千股,变现三十多万两,加上最初折价,已得现银五十万两。又可以继续拿大宗水晶琉璃珍器去南京了。 区区二千股,在市场没掀起浪花,就被吞得干干净净,激发了更多赌徒的嗜血本能。 廊房四条一带,市井繁华热闹。 街上一角,有一个裕东钱庄分号,每天兑换银票,发布有关钱庄股票的相关消息。 很多人都在谈论裕东钱庄的股票,所以每当裕东分号发布新的消息,都有很多人涌去观看。只是遗憾,裕东钱庄的股票只有总号才出售。一些拥有股票的人,出于落袋为安的心态,也架不住熟人软磨硬缠,出让部分股票,才维持着极小的成交量。 位于街心的山海珍酒楼里,顾客非富即贵,讨论股票、交易股票每天都在进行。东家郝明成堪称先知先觉,第一天就派掌柜拿着银票去抢了一千股,现在价值已经翻了一番,让几个老朋友都眼红不已。不远处盛裕昌粮行东家迟德保自从股价涨到五十两,就天天泡在山海珍,非要郝明成转让一半给他。一半得不到,一成也行,但是没有得到。 郝明成看见迟德保,总是热情地一句:“来了,老弟?”但是一提转让股票,就闭紧了嘴巴。 “你我半世交情,就不能转让一点给老弟?” 郝明成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被逼急了就两手一摊,两眼一翻,装死。 迟德保在酒楼泡着,终究逮到机会,从一些食客手上买了几百股。随着股价持续飙升,他食髓知味,更像乌龟一样赖在酒楼,一听到有人要转让几张股票,立即苍蝇见血半地扑过去。 终于,股价涨到了一百两,已经是最初价格的两倍半,成交量寥寥无几。 这时,裕东钱庄放出消息:近期会出让一点股份,但是要收银票。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席卷了市场。 裕东钱庄的银票很快兑出去二百多万两,而且还在不断上升。一大帮人兑了银票,挤在钱庄门口,要求购买股票。掌柜罗日臻大清早一开门,吓一大跳。门口地上东倒西歪或坐或卧,到处都是人。这些人一看到他,都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张嘴嚷嚷: “掌柜的,何时出让股票?” 罗日臻统计了急切求购的人,发现这些人是粮商、盐商、赌场主、妓院东家、牙行东家派来的,乱七八糟各个行业都有。 “简直就是奸商、人渣大集合呀,真没几个好人。”朱慈烺看着名单资料直摇头:“但是咱们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裕东钱庄进一步放出利好:钱庄派出的人手乘船顺着运河南下,徐州的分号已经开张,可以汇兑银两了。再过些日子,扬州、镇江乃至苏州南京的分号也将陆续开张。 手上有股票的人,坚定了持股之心。想要购买股票的人,则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裕昌粮行东家迟德保在山海珍酒楼已经抢不到一张股票,看到酒楼东家郝明成,就像没看见一样,只管向前走去。郝明成招呼他:“来了,老弟?”他也昂然不顾,只管望里走。 郝明成上前拉住他说话,他冷冷地说: “你不是我老兄,我不认识你。” 郝明成叹了口气,一脸诚意地说:“老弟,你还是抓紧兑换银票,在裕东钱庄总号门口去排队吧!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突然出让股份,你不去搞不好就要错过了。” 迟德保想了想,一拍脑袋,说:“言之有理!”立即回去,搜罗店里的银票,同时准备大批现银去兑换。 裕东钱庄现在真是门庭若市,喧闹不堪,一大帮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成为股东,股价已经被哄抬到一百二十两,是最初发行价格的三倍了。 朱慈烺接到汇报,说:“已经涨了百分之三百,要准备出货了。” 王宜中不无妒忌地对罗日臻说:“你现在比会试主考官还吃香。” 罗日臻苦笑一声道:“王掌柜要是喜欢被围追堵截,卑职愿意和你换换。” 崇祯终于知道了裕东钱庄发行股票十分火爆的事,把太子叫了去,笑着问道:“我儿成了大财主了?” 朱慈烺第一次看到崇祯满面笑容的样子,吓了一跳,因为那笑容有些狰狞,仿佛是饿极了的野狼,眼里放出了绿光。于是回答道:“父皇吩咐的筹饷差事,儿臣将能超额完成。” 崇祯迫不及待地说:“朕虽然不想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但是四方催饷催俸,急于星火。我儿还是尽快把银两呈进一批比较好,以解为父之忧。” 朱慈烺点头说:“儿臣省得,就在近日。” 有一个消息传出来,裕东钱庄将举行第一次股东大会,太子亲自宴请所有股东! 不知道什么人在市场喊出口号:“和太子一起当股东!”令好多商人听了,热血上涌。 裕东钱庄总号门口张榜,要求拥有六万两以上银票的人登记姓名,以备抽签。一共登记了七十一人。现场公开抽签,抽出四十人,每人可以认购五百股,一次性出让了两万股,收取了二百六十万两的银票。 太子府会议上,一派喜气洋洋。 田存善对朱慈烺说:“小爷,如果再等等,悄悄出货,能变现更多。” 朱慈烺摇摇头:“不可以。咱们是大明第一家上市公司,要带好头,保护小股东利益。所以大股东减持,必须公开,不能再做那偷偷摸摸的事情。知足吧,这些银子,够孤大扩军了。” 然后转向孙传庭说:“薄先生,教导营才训练一个多月,必须实实在在打一仗,获取经验,才好扩军。” “殿下言之有理!”孙传庭赞同:“不知殿下想如何打一仗?总不能赶到陕西、湖广去打仗。” 88.武清惨案 朱慈烺说:“出击闯贼、献贼,还不是时候。但是,京畿或是直隶的匪盗,却可以剿一剿。” 孙传庭沉吟道:“直隶连年灾荒,建奴五次入关凌虐,京畿一片残破。今年春夏又瘟疫大作,现在确实土匪横行、道路不靖。我们可以寻找一股威胁运河的土匪,予以剿灭,不仅可以练兵,还可以展示维护运河安全的能力,保障裕东钱庄的生意长期兴隆。” 朱慈烺望了孙传庭一眼,笑道:“先生思虑周全,真有宰辅之才。武能定国,文可安邦。” 这话戳中了孙传庭的心思,孙传庭不由得心情激荡了一下,定定神才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更何况殿下千古奇才、明并日月,臣不过是萤烛微光,何足挂齿。如今唯愿秉承殿下意旨,办好差事,偶尔献策,裨补缺漏,辅佐殿下成就不世之功,微臣也算不负平生了!” 朱慈烺颔首,表示理解孙传庭的心情:一个儒家知识分子,能够在太子身边一展抱负,其实也算是难得的君臣际遇了。当然这个“君”暂时不过是“副君”而已。 思忖片刻,朱慈烺说:“运河沿线,本应该匪盗绝迹。然而有明以来,运河沿线匪盗从未停歇。现在以孤的身份,询问顺天府或直隶府县的治安情况,还不太合适。但是有个人,却能帮助孤运作。” “谁?” “李若琏。” 武清县位于天津卫正北,运河岸边。自从崇祯十三年来,饥荒、建奴轮番蹂躏,一片残破,民不聊生。城关西北的铁葫芦庄一带,长期盘踞着一股土匪。他们本是地方村庄里的百姓结坞自保,但是由于村坞内的权力被流氓地痞窃据把持,窝藏流窜的亡命之徒,经常四出骚扰劫掠,渐渐从抱团自保的乡民,变成祸害一方的“乡匪”。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地方官府也无力管束。 最近两年,武清县铁葫芦庄乡匪变强大了。主要是因为收服了附近十几个半民半匪的村寨,最多时能聚集一千个强壮敢战的丁壮,呼啸来去。首领李三秃在京津之间日益声名响亮。 天津巡抚冯元飏对此有所耳闻,曾几次督促武清县予以严治,只是这伙土匪与县衙门勾结严重,把劫掠周边说成“村庄械斗”,于是“严治”之令也就成了一纸空文。而且现在到处混乱,这股土匪既然不攻打官府,在一般官员眼里,也就算是疥癣之疾而已。 李三秃近日有些恼火,因为北面杜庄庄主杜眯眼不买他的帐,把他派去收钱粮的人赶了出来。杜庄之所以强硬,是有原因的。杜庄筑有坚固的坞墙,外面挖了深深的壕沟,村里有三百五十多名丁壮,夜里在坞墙上轮流巡逻。拥有这样的条件,杜眯眼当然敢于不买李三秃的帐。 杜眯眼还说:“他李三秃算什么东西,敢来打老子的主意?老子要是像他一样臭不要脸,杜庄早就是独霸一方的大庄子了。他在南边乱来老子不管,到我杜庄来折腾,老子容不了他。” 李三秃接报,气得脸就像猪肝一样,立即聚齐了手下的头目,商议如何拿下杜庄。 小头目钱一虎说:“咱们点起全部丁壮,共有一千多人,更有四十多个弓马娴熟的响马,并肩子冲上去,就把他杜庄灭了!” 另一个头目李贵反对:“杜眯眼几代都是大财主,把杜庄的坞墙修得十分坚固,有两丈多高,壕沟好几丈宽,沟里水深也有一丈多深。当初建奴经过,也没打进去,收了些钱粮就走了。咱们怎么打进去?” 钱一虎不服气:“当初建奴到杜庄边上只有五十骑兵,本来就是劫掠钱粮的,没打算打它,真要打它,还不简单!” 李贵说:“你就说咱们怎么越过那壕沟和坞墙吧!” 钱一虎呆了呆,依然嘴犟:“咱们大哥肯定有办法!” 李三秃说:“办法的确有!” 小头目们一齐问:“什么办法?” 李三秃笑了一下:“天机不可泄露。你们听老子吩咐,分头准备,明晚拿下杜庄。” 第二天晚上,阴云遮住了月亮。铁葫芦庄纠集了八百多人马,向杜庄进发。绕了一个大圈,到了杜庄北侧外两里地的杨树林,李三秃命令众人躲藏在树林侧后,等待号令。然后指使四十响马摘了马铃缓缓逼近杜庄坞墙北面大门。前面百步外,却是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打起火把向前进。 杜庄坞墙门头值更的喊道:“你们什么人?” 一个衙役打扮的人举起火把,照着自己的脸说:“我是县衙赵班头啊,认识你们庄主。今天出去办差,回来晚了,先到你们杜庄歇歇脚,喝口水再走。” “你等一下,我去报一声。”墙头的人下去一个,不到一刻钟,庄主杜眯眼上了墙头,辨认了片刻,喊道:“赵老爷,大晚上路过这里,可是罕见的事儿。” “赵班头”说:“是啊,要不是正堂老爷严令,谁愿意跑那么远受大罪,闹得又累又饿。” 杜眯眼想了想,虽然平时和这赵班头也只是泛泛之交,但是此刻他有求于自己,也不好不给面子,于是下令说:“开门,放下吊桥,让赵老爷进来。” 门吱嘎嘎开了,吊桥放了下来,“赵班头”带着几个衙役,昂然走了进来,一过门洞,身后四十响马立即拍马冲过来,向墙头射出一阵箭雨。杜眯眼一听到马蹄声就大喊道:“拉起吊桥!鸣锣警报!”随后听到弓弦急响,急忙躲避,肩头却中了一箭,身边瞬间惨叫不绝,摇辘轳拉吊桥的人被射倒。锣声刚刚敲响,那几个衙役已经冲上墙头,把敲锣的砍翻在地。 剩余的几个人要举刀抵抗,听见杜眯眼喊道:“快拉吊桥!”于是有两人扑过来摇辘轳,却又听见马蹄踏上吊桥木板的响声,辘轳再也转不动。 墙门、墙头很快被占领,火把晃动,外面大批人马汹涌而来。 庄主杜眯眼死在墙头,杜庄村巷里听到锣声涌出的丁壮们都茫然失措,没有组织,很快被铁葫芦村群匪斩杀,李三秃指挥几个小头目,分头行动,抢劫粮食财物,如遇抵抗,一刀砍死;遇到姑娘少妇,就地奸淫,整个村庄男女老少陷入惨叫与哭喊。 李贵对李三秃说:“大哥,这次闹大了,只怕杜庄的人要告官,请兵来剿。” 李三秃大声道:“怕个鸟!”立即下令:不留活口,放火烧村。 一个时辰以后,杜庄陷入一片熊熊烈火之中,铁葫芦村群匪牵着牲畜,驮着粮食,扬长而去。 武清县府衙门接到杜庄逃出的村民哭诉控告,派人前往勘查,整个衙门都受到震动,这些年乡下村庄械斗攻伐不断,像这样的屠村事件还是很罕见的。县正堂老爷聚齐官佐,商议对策,半天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决议以“村庄械斗,相互烧屠”为名上报,请求弹压。 天津巡抚衙门一时没有采取措施,李若琏已经拿到详细汇报,经过润色,向皇帝汇报了。 崇祯看了李若琏地上来的《武清县悍匪屠村惨案密报》,勃然大怒,说:“豫陕湖广沦陷于贼手,武清县邻近京畿,难道也沦陷于贼手了吗?如此聚众公然屠村,天津巡抚干什么吃的!” 李若琏说:“启禀皇上,京畿、天津卫经过建奴数次掳掠,卫所士卒损失几尽。而乡村各处,农夫、匪盗混杂,难以进剿,也是事实。” 崇祯厉声道:“难道就容忍他们横行乡里、盘踞一方、威胁漕运?” 李若琏躬身道:“对这伙悍匪,必须筹饷调兵,彻底清缴。” 听到“饷”和“兵”,崇祯冷静了一些,斟酌着说:“天津巡抚、漕运总督该着力统筹应对。” 这时,传报太子来了。 朱慈烺进来,见礼之后,说:“启禀父皇,儿臣的裕东钱庄人员路过武清,听闻一伙‘铁葫芦匪’,横行乡里,恐怕会威胁漕运。儿臣想采取得力措施,保证漕运路线安全!否则,儿臣的产业,父皇的饷源,将无从扩大!” 89.战前动员 崇祯赞同地望着朱慈烺,听得很认真。 朱慈烺接着说:“儿臣谨承父皇旨意,用心筹饷,差事办得正如火如荼,岂能容忍宵小扰乱!但是,儿臣知道,如今各处调兵不易,所以想负责惩办这股悍匪,以免增加父皇担忧。” 崇祯说:“春哥儿想如何处置?” “儿臣想派太子府新招侍卫,前去办差。这五百书生已经训练一个多月,火器娴熟,士气旺盛。但是不经战阵,终究不堪大用。正好派出去打一仗,既能练兵,又能剿匪,可谓一举两得。若是好用,日后也可以足额扩充,派到前线剿贼,省得留在京城,安享尊荣,靡费粮饷。” 朱慈烺的话里,有三个意思:一,现在要剿匪;二,将来会扩充;三,扩充了会派到前线,不会留在京城。入宫之前,和孙传庭认真斟酌过这番话。 其实崇祯并没有多想,听罢竟然叹息着说: “局势艰难至此!吾儿才几个侍卫,都要派出去上阵杀敌。大明朝二百七十年,何曾有这种事!唉,谁叫你是朕的儿子!” 朱慈烺身体里原主的情感涌上来,眼睛一红,哽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臣得以在父皇膝下出力,三生有幸!儿臣深信,父皇一定是中兴之主!” 崇祯点头说:“好!你就放手去办差事吧!” 于是内廷公布了武清惨案的详情,并放出一道旨意:着太子府督办此案。 一拿到旨意,朱慈烺立即赶回了太子府,在大会议室召开会议。 “装备室,购买驮马的事完成了吗?” 装备室主事骆镇山说:“在京城内外购买了六百匹马,连同鞍具,花费一万八千两银子。” 朱慈烺怀有一点希冀:“这一匹马花了三十两银子,里面有若干能用作战马的吗?” 孙传庭答道:“微臣看了,少数青壮马匹加以驯养,是有可能成为战马的,数量不超过五十匹。其余只能用来驮乘,要充做战马冲锋陷阵,是不能胜任的。” “孤也没有指望在京城以及周边买到多少战马。”朱慈烺从容地说:“只要能把教导营较快地运到战场附近,就可以了。毕竟教导营也只是练习了骑马,而不是骑马作战。——薄先生,教导营准备得怎么样了?” “全营骨干编组完毕,武装戒备,火铳、子药充足,随时可以出战。现在正在分配驮马,保证一人一马,以便行动便捷。”孙传庭答道。 “侦察队挑选组建得怎么样了?”朱慈烺转向李田富。 李田富道:“卑职自从回来,秉承太子钧旨,担任侦察教官,要教会所有队员,做到‘人人懂侦察’。现在临时侦察队组建完毕,一共二十人。卑职自任队正,选拔了一个好手当队副,他叫岑真。” “岑真?”朱慈烺眉毛一扬:“此人原本是贴身侍卫,自己放弃优渥饷银,要到教导营当队员。他才到教导营没几天呀!” “回殿下,此人弓马娴熟,可以骑马奔驰放箭,担任队正都可以,唯缺实战经验罢了。” 朱慈烺微微一笑:“战场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孤要求侦察队一人双马,配备好了吗?” 装备室主事骆镇山接话:“回殿下,卑职已经准备到位。太子府原有十几匹战马,现又购买三十匹,花费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这样还是四处搜求,勉强凑齐的。” “所有马匹的草料配备得怎么样?” 军需室主事韩谨初回答道:“战时,按照一匹马每天豆三升、草一束的规格,配备了十天的草料。” 朱慈烺点头说:“此战不需要十天,但是料敌从宽,粮草要准备充分,以防万一。人食用的干粮准备得怎么样了?” “光饼、炒面按照每人每天五斤的规格,准备了十天的分量。” “够了。”朱慈烺随即对孙传庭说:“薄先生,让临时连长、排长、班长全部进来,请在地图上为他们讲解这次作战的计划,让他们学习战前规划。” 四个临时连长分别是张远志、卞飞、凌凯云、荆川子,十二个临时排长分别是张方先、肖协道、易和安、独孤蔡、洪黎明、杨化瑟、江跃兆、叶行商、惠吾恒、支典、张明星、山殿二。还有三十六个临时班长,都整齐列队进来了。 孙传庭说:“奉太子殿下口谕,教导营打破营房编制,临时组建成四个连,每个连设临时连长一名;十二个排,每个排设临时排长一名;三十六个班,每个班临时班长、班副各一人,辖十一名队员。侦察队二十人,设队正、队副各一人,其中队正由教官李田富兼任,所以教导营共有五百零五名队员参战。其余十七人,与教官组一起,护卫太子左右!” 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太子要亲临战场。本主事,负责指挥!” 说着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指着屏风上的地图说:“这次作战对象,是一伙盘踞在武清县的运河以西的土匪。他们约有丁壮一千人,分散在七个村庄,中心是铁葫芦庄,修有坞墙、壕沟。这次我们的作战任务,就是全歼这七个村庄的土匪,并且在作战过程中进行练兵!每个人都要从中学习指挥、布阵、作战。战后,教导营将进一步完善训练和作战条令,改进教材。” “任何一次作战,都必须知己知彼。这张地图以及详细敌情,都是锦衣卫提供的,基本可靠。但是,敌情是在不断变化的,所以,必须派出斥候,先行侦察,以便随时因势就形,调整部署!” “初步作战方案,是全营乘马,长驱一百六十里,直抵战场。因为我军依靠火铳,所以将在夜里运动到铁葫芦庄北三里外,安顿马匹,黎明时徒步发起进攻。拿下铁葫芦庄后,兵分六路,打击周边六个村庄残敌。” “因为是第一次乘马长途奔驰,所以速度不能太快。每半个时辰,整队一次,报数一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殿下征召了侍卫营六十人,赶着挽马,驮乘粮草,已经提前出发。” “在战场附近,我们将最后一次调整命令,投入战斗!” 随后,在校场召开全营动员大会。 朱慈烺站在校场台上,接受全营队员整齐地躬身作揖行礼,才朗声道:“免礼!”然后开口说: “你们经过四十天刻苦严格的训练,已经学会了基本技战术。但是,只有经历战斗,才能成为精兵,才能成为合格的校尉乃至将领。” “今天,咱们将迎来开府第一战!每个人,都要做好奋勇作战的准备,也要做好在战场学习指挥部署的准备!” “战场之上,执行战场纪律!令行禁止,赏功罚罪,军法如山!” “此战回来,将封赏立功之人,而且要初步确定军衔!另外,还会将给予数日休假,以便回家探亲,同时,完成招兵任务!” “战士们,天下纷扰,你们该怎么办?” 台下一齐喊道:“仗节死义,澄清宇内!护国本,救大明!”声震如雷,慷慨激昂。 “从现在起,全营听从临时营长、战训室主事——薄先生指挥!”朱慈烺大声说,从身后接过一面鲜红大旗,交给孙传庭。孙传庭双手接过,用力迎风一展,“东宫营”三个大字金光闪烁。 朱慈烺接着赐予若干令旗、令牌,孙传庭接过,大声喊道:“侦察营听令:立即出发,作为前锋,打探敌情!” 李田富大喊一声“得令”,带领岑真及二十名队员,一齐翻身上马,整队出发。 孙传庭接着下令全军出动,第一连临时连长张远志、第二连临时连长卞飞、第三连临时连长凌开云依次率兵出发。接着是太子和孙传庭所在的中军出发,最后是临时连长荆川子率领的第四连出发。 90.战场课堂 教导营队员组成的东宫营从朝阳门出城,以不太快的速度向南前进。大约奔走了一个时辰,才离开京城三十里,队伍有些乱,于是传令止步,整队报数,然后再次出发。 队伍重新启动以后,走得较为整齐,前后呼应也比较顺畅。 孙传庭与朱慈烺并辔而行,周镜及其他卫士在前后数十步外。朱慈烺说:“实战的意义就在这里,只有通过实际操作,行军打仗的经验、窍门才能积累起来。” “殿下说的是。”孙传庭顿了顿又说:“当初武宗要出京领兵作战,被大臣反复劝阻,终究圣名有损。殿下尚在储贰之位,行事却方便一点。只要不带仪仗,出京也无人知晓。” 朱慈烺感慨道:“武宗一辈子,就想延续太祖、成祖的荣光,当个征战沙场、开疆拓土的君主,可惜才力未逮,难成大事;更可惜不幸英年早逝,否则或许能有点成就。说起来,开国君主能征善战,而后世君主往往不懂军事,国家一旦有变,就束手无策,只能像南唐后主,‘几曾识干戈’,最后‘垂泪对宫娥’。” 孙传庭望了望朱慈烺,赞叹说:“殿下见识,确实不同凡响。幸好,殿下不是那不懂军事的文弱储君。筹饷,练兵,制火器,宛若积年老将。” 朱慈烺说:“孤要打造一个军事学校,不断训练将校。下一代储君,一定要进入军校训练。以免‘养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识军务;也要避免出阁讲学之后,沦于空谈仁义的腐儒之手,不通庶务。一个君主,首先一定要懂得治军,然后懂得筹饷,进而识得经济,再进保民养民。如此,才是真正的圣君之道。否则,都不过是空谈而已。” 孙传庭听了,默默无语,暗想这岂是圣君王道?分明是暴君霸道!待天下太平,还是要劝谏。但是,如今海内鼎沸,乃是大争之世,却也不是只讲仁义的君主所能平定。 再想想今上,虽然英明好察,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却是抓不住关键:打造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军!一年千万粮饷,都喂了贪官污吏。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到目前为止,殿下已经筹了多少饷银给皇上?” 朱慈烺随口说道:“已有三十万两了。这一战回来,少说要奉上三十万两。一则是钱庄股份闹得这么大动静,总要表示一下,二则父皇画饼充饥发行宝钞,必将失败,总要拿一大笔银子去安慰。” “殿下,已经进献三十万两银子,可曾改善朝廷处境?” 朱慈烺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穿越以来,虽然略微改变了一些历史,但是就进献的大笔饷银而言,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于是喃喃地说: “孤虽然筹得巨额饷银,进献给了父皇,但是由于朝廷的需要太大,这点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另外,群臣陋规繁多,贪腐严重,向来是雁过拔毛。再多的银子,撒下去也如泥牛入海。” 孙传庭说:“所以殿下所行,才是正道。这些银子与其让大臣去贪污,不如自己用来训养强军,从而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微臣败后,皇上再无可靠之兵,只怕唐季藩镇,日渐到来。” 朱慈烺想起后世史书上记载,李自成打到北京城下,崇祯传旨勤王,却没有几支兵到达京城。所谓的江北四镇,不过都成军阀而已!因此断然说:“孤之亲军,实是大明依靠!望先生成孤之股肱,助孤中兴大明!” 孙传庭说:“诚所愿也!” 东宫营又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渐渐下山,算算路程,这一个时辰行进了六十里地。孙传庭传令全军停住脚步,饮食休憩,恢复马力。 朱慈烺和孙传庭及所有士卒一样,吃了一块光饼,吃了一碗炒面,喝了水。一边休憩一边对孙传庭说:“今晚其实可以练练宿营的。但是令孤负责督办的旨意已经下了,若不神速抵达战场,剿灭土匪,孤怕夜长梦多。” “殿下英明。幸好全军无‘雀蒙眼’,夜晚行军却也不难。” 朱慈烺道:“每日鸡肝、鱼虾、菠菜,当然没有夜盲症了。原来有若干夜盲的队员,也被治好了。” 两刻钟后,东宫营再次启程,继续南进。在微微月光下,夜风相当冷,吹起了朱慈烺的大红斗篷。 凌晨大约丑时末,全军再次停歇的时候,孙传庭说:“这里距离铁葫芦庄,只有五里路了。” 侦察队派人回来汇报:“匪徒弃了周围六个庄子,全部集中到了中间的铁葫芦庄。” 周镜此时在朱慈烺身边,问:“什么回事?难道他们知道朝廷下旨处治他们?应该没这么快啊!” 侦察队员说:“侦察队在四周打听得知,杜庄逃出去的村民报官以后,武清县正堂派人勘查了惨案现场,放出风声要追查到底,铁葫芦庄匪徒可能听说了,所以全部聚集到一起,以防万一。”然后呈上一张简图。 朱慈烺对孙传庭说:“敌情有变,打起来要稍微难一点了。可以召集连排长开个会。” 一支火把之下,孙传庭摊开侦察队画的简图,对周围二十名连排长说:“一般情况下,敌变,我亦变。本来得知土匪分散在七个庄子,铁葫芦庄只有两三百人;所以计划集中五百人,持火铳直击铁葫芦庄,一鼓而下。但是,”顿了顿,说:“现在一千多匪徒集中到了铁葫芦庄,有坞墙壕沟,急切难以拿下。你们怎么看?” 第一连临时连长张远志说:“虽然我军有火铳之利,但是敌军是我军人数两倍,而且占据坞墙,隔着壕沟,只能仰攻一点,予以突破,再全军跟进。卑职以为,可以集中全部火铳,射击其坞墙门上守卫之徒,扫清墙头后,保持一半火力随时击落登墙之人,另一半人夺门占墙,在门口、墙头组织三段击,步步碾压,全歼敌人。” 孙传庭说:“若要仰攻,恐怕还是要费时,而且可能会有较大伤亡。毕竟庄内有一千多丁壮,持有弓箭、三眼铳。夺墙之时,必然会杀伤我战士。太子殿下可舍不得。” 第二连临时连长卞飞说:“敌人麇集,一般包围并断粮道、水源,令其不战自溃。可是现在彼众我寡,包围不了,水道也断不了。还是另想办法智取。” 第三连临时连长凌凯云摸着下巴说:“智取坚城,战史教材上有个例子,就是北魏拓跋焘攻占统万城。用的是《三十六计》中‘调虎离山计’。咱们可有办法调虎离山?时间紧急,恐怕不容易。” 孙传庭望向第四连临时连长荆川子,荆川子大大咧咧地说:“这样的土围子,最怕大炮来轰。一炮轰过去,墙塌门开。可惜大炮刚刚铸好,咱们炮兵队还没来得及试验装备,现在只能拿着火铳来打仗。” 朱慈烺插话道:“此战结束回去,你们炮兵队就可以到北郊演习大炮。不过此时,还是另想办法。打仗就要因势就形,从实际出发,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 荆川子一低头,恭敬地说:“殿下教训的是。” 朱慈烺说:“诸位临时排长,也不妨说说。这里就是战场课堂,不仅要学以致用,还要学习平时课堂上学不到东西。” 临时排长肖协道一直在看着简图沉思,这时从排长堆里抬起头来,说:“土匪,无非爱抢东西,也许可以利用这个,调虎离山。” “有道理!”卞飞一拍大腿:“这里有一条大路,距离铁葫芦庄不远,通向武清县城。咱们可以扮作路过商人,牵着驮马,驮马上堆满‘货物’,往武清县城去,路过铁葫芦庄附近,匪徒一定会追出来。咱们设伏将其歼灭。然后,匪窟就好拿下了。” 91.调虎离山 且说铁葫芦庄匪首李三秃把周围村庄的土匪全部聚集到铁葫芦庄,一时间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手下几个小头目都有些不解:“大哥,干嘛这么费事?也太小心了吧?” 李三秃眼睛一瞪:“你们知道什么?武清正堂老爷就是个白眼狼,这些年,咱们真金白银白孝敬他了。咱们才灭了一个村子,他们就报到天津巡抚那里。那个巡抚早就想来清剿咱们,现在可算是逮着借口了。咱们不预做准备,一旦官兵来了怎么办?” 小头目钱一虎说:“既然官兵要来,咱们就像以前建奴来了一样,直接向西逃了不好吗?大不了再钻进芦苇荡。” 李三秃摇了摇头:“现在不比从前,家当多了,乱跑就要打烂坛坛罐罐。这粮食牲口哪里都能带走?以前乱跑,咱们都有兄弟饿死了!现在咱们也有坞墙,有壕沟,有粮食,官兵来了,熬几天他们也就撤了。现在哪里的官兵还有粮有饷?来少了不顶用,来多了没粮食!” 钱一虎挺起了胸脯,大声说:“老大说得对!咱们现在能上阵的丁壮,全部凑齐了有一千二百人,老弱还有八百,倚靠坞墙,谁来也别想轻易打进来!” 另一个头目李贵担心地说:“这坞墙还没有修好,虽然有近两丈高,却没有垛口;壕沟虽然有一丈多深,却没有水。也没有吊桥,大门前壕沟都还没有挖出来。只怕官兵来了,不好阻挡。” “今晚先安顿好。”李三秃果断地说:“明天无论老幼,一齐动手,加高墙头,挖断门前通路,打造吊桥。官兵到来,总要些日子的。” 第二天一早,庄内丁壮就敲起了铜锣,组织大批人手加高墙头,又有几个木匠打造辘轳、吊桥。李三秃带着李贵和钱一虎,站在门口墙头上看着一拨人挖断门前通路。 “东门前挖断,这壕沟就完整了!”李贵说:“西边小门外,官兵来了把板桥一抽,把门堵死,就没事了。” 忽然一个丁壮来报:“西边来了一支马队!” “是官兵吗?” “不是官兵,是一伙行商。四十多匹马,马背上有大量货物。人数有六十多,都拿着棍棒,挂着腰刀。” 李三秃手一挥:“走,去看看!” 几个匪首就在弯弯的坞墙头上,向西绕去。很快就看了那一伙行商,牵着马,从西边迤逦而来,那些人抬头望见坞墙上的人,倒也不介意,继续赶马走路。 “派个人下去问问,是干嘛的!”李三秃下令道。 一个丁壮一阵风似的下了坞墙,从西门出去,跑到商队附近,大声问道:“喂,你们是哪里来的?” 商队里一个出来回答说:“我等是从涿鹿来的商人,要送货去大沽!” “你们送的是什么货?” 那人回答说:“你问得也太多了吧?莫非你是官府的,在这里设厘卡抽税?” 丁壮看着马背上沉甸甸的货物,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当然要抽税!”说罢转身一溜烟跑到坞墙下,仰头对墙头的匪首说:“涿鹿来的商人,送货去大沽!” 钱一虎两眼放光:“这是要出海的货物呀!肯定值钱!要是抢一票,也就发了!” 李贵说:“咱们刚刚抢了杜庄,官司还没了,这伙人来头不明,还是不是招惹为好。” “是的。”李三秃说:“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们走吧!咱们还是加固坞墙要紧。”说罢转身而去。 钱一虎只好跟上,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商队,发现商队一齐大叫了一声,停了脚步,结阵围住马匹货物,阵后几个人正在忙碌收拾东西。 “有情况!”钱一虎叫道! 李三秃和李贵回转头来,望着紧张结阵的商队,不明所以。 钱一虎说:“他们闹什么鬼?” “好像是货物翻了。”李三秃皱起了眉头:“叫人再去看看什么货物。” 刚才出去打探的壮丁,这会儿刚刚登上了墙头,接令又飞奔而出,直抵商队附近。 “喂,你们在搞什么鬼?”丁壮大声喝问。 “我们的马腿踩坑里,摔倒了,货物翻了!正在收拾!”商队结阵的汉子中,一个大个子回答。 “收拾货物,这么小心干什么?好像什么有歹人来抢一样!到底送什么宝贝?”丁壮好奇心大起,要往前凑。 “站住!”大个子厉喝一声:“你这歹人,给老子滚远点!” 丁壮大怒:“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这么横?” “老子看你就像是歹人!”大个子说:“不要偷看我们的货物!” 丁壮从未见过过路的人还这么横,气得七窍生烟,冲过去道:“妈的,老子今天就要看!” 大个子一跃而出,手中棍子一扬,就把丁壮戳翻在地,然后好几个人冲上来,向丁壮猛踹,丁壮满地打滚,大声惨叫。 几个匪首在墙头看的清清楚楚。钱一虎大怒道:“什么鸟人,敢这么横!” 李三秃也火冒三丈,说:“老子不想招惹他们,他们倒是蹬鼻子上脸了!鸣锣聚众,干他们!” 李贵说:“这伙人这么横,恐怕来头不小!” 李三秃大声说:“强龙不地头蛇!到老子的地盘上这么横,不给点颜色瞧瞧,老子没办法在这里混了!” 一阵密集锣声响起,片刻功夫,两百多悍匪拿着武器集中到西门附近。三个匪首带着他们,出门直奔商队。商队望见土匪来袭,急忙整队转身逃跑。 到了出事地点,只见那个被打倒的壮丁被踩得一动不动了。钱一虎眼睛都红了,冲在最前面,大声吼道:“日你奶奶的!哪里跑!” 商队迅速动作,赶着马向西已经跑出一里开外。 李三秃在队伍中间大声下令:“追!不要放过他们!” 商队的马匹跑在前面,其余人跟在后面跑起来,速度不快不慢。钱一虎带着土匪拔步狂奔,渐渐逼近商队;但是眼看着快要追上商队的尾巴了,却见商队又加快速度,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很快追出了三四里地,越过了三座荒村、一处坟场,前面有一大片树林。商队在树林边缘放缓了脚步,队尾的十多人忽然停步转身,并列成行,举起黑色的棍子迎战。钱一虎这时才发现,因为跑得太快,身边已经只剩三个人,后面没有跟上来,拉成了长长的队伍。 他立即收住脚步,心里有点慌,却不愿露怯,大吼一声,举起砍刀,招呼身边人:“上,砍死他们!” 只见面前十多人一齐从身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刺刀,咔嚓安装在黑棍的前端,随即两两组队,奋身跃进。 钱一虎刚心想:“龟孙跳得还挺利索!”就看到两个人端着棍子向自己扑来,棍子头部的刺刀寒光闪闪,他有些不祥之感,猛的听见一阵炸雷般的厉喝: “杀!” 他喉咙骤然一寒,腹部剧痛,瞬间领悟到:“我被刺中了,我要死了……” 钱一虎被两柄刺刀闪电般刺翻在地,还没有气绝,抽搐不已,模糊看到身边数人也被飞快刺翻,倒在身边。而那十几个魔鬼般的人还不停步,持续喊杀,那些收不住脚步陆续冲上来的悍匪很快被放倒十几个。 后面的土匪们终于不敢上前,远远聚成一堆,举起手里的刀枪棍棒,指向面前十几个端着血淋淋刺刀的“商队”。 而前面商队的几十个人,也都收住马匹,整队逼了上来。 李贵站在土匪群中,看到地上二十多具尸体,心头剧震,不禁大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面正中的大个子笑道:“我们是来给你们送终的人。” 92.秋风落叶 “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李贵厉声喝道! “我们没打算跑。” 李三秃簇拥着大批土匪上来了,和前面聚成一堆的土匪合到一处,他低头看看地上的尸体,再抬头看看“商队”手里血淋淋的刺刀,大声问:“你们是何方好汉,下手如此狠毒?” 大个子哈哈一笑,大声反问:“你是不是匪首李三秃?” 李三秃傲然道:“正是在下!你们这点人,就是三头六臂,今天也给老子留下!”话音未落,只见商队人影窜动,六十多人迅速列队,变成了一条薄薄的三层队伍,每层二十人,一齐平举起了手里缠着布条的黑色“棍子”。 李贵忽然明白过来,大声喊道:“他们用鸟枪!小心!”顺手就把李三秃拼命往后一拽,两人一齐倒地。 “砰砰砰砰……”一阵震耳欲聋的铳声突然响起,一溜白烟从“商队”阵前腾起,十六个土匪就倒下了。李三秃在地上爬起来怒吼道:“他们人少,冲上去!” 身边土匪们顿时嗷嗷叫着往前猛冲,从李三秃身边越过。 “砰砰砰砰……”第二排铳声炸响,又倒下十七个土匪。 李三秃如魔附身,在土匪中间声嘶力竭地喊道:“冲!砍死他们!” 前排的土匪收不住脚步,继续猛冲,却又听到一阵铳响,又倒下十九个人。 “冲!他们子药放完了!”剩下所有土匪大约一百多人,顿时都胆大起来,更快地向前猛扑,眼看就要接近那薄薄的三层阵列,没想到铳声再次响起,又倒下一批土匪。但是,却不能阻挡即将迫近的近百土匪。 突然,树林里人头涌动,大批身穿红色战袄的士卒猛冲了出来,列阵举铳,铳声顿时如密集的炒豆爆响,土匪们就像风吹麦子纷纷倒下。 李贵左边胸口中了一弹,一头栽倒在地。李三秃忽然发现,前面的土匪空了,自己暴露在阵前。 “冲……”他还要回身喊叫,却被一阵铳响打断了,猛然感觉额头轰的一响,整个天空似乎都炸得通红,身体向后腾空而起,噗通一声如沉重的沙袋砸在地上。 李三秃被爆头的场景过于吓人,残余七八十名土匪们瞬间掉头,拔步狂奔。然而,铳声如疾雨般连续响起,一枚枚铅弹追上他们,让他们血溅泥土。一会儿功夫,已经没有一个土匪还是站立的。 硝烟弥漫,尸横遍地,教导营有人在呕吐。 孙传庭陪着朱慈烺从林中走出来,说:“他们吐一次,以后就好了。” 朱慈烺点头说:“见过血,就是真正的战士了。” 李田富上来汇报:“报告营长!诱敌任务已经完成!” 张远志上来汇报:“报告营长!截杀任务已经完成!” 卞飞也上来汇报:“报告营长!支援任务已经完成,追出来的敌人已经全歼!匪首李三秃已经被击毙!” 孙传庭下令:“你们两个连差事办得好!接下来,轮换出击!第三连、第四连,砍下匪首的人头,集合士卒,向铁葫芦庄西门进攻!第一、二连随后入庄作战!侦察队迂回到东门,堵住溃逃之敌!” 众人应声领命。第三连临时连长凌凯云抽出刺刀,在张远志的指点下找到李三秃的尸体,看到李三秃天灵盖被掀开,不由地躬身干呕了几下,连忙站稳脚跟,深吸一口气,硬是压住了翻腾的胃部,断然挥刀,刷地一下砍断了李三秃的脖子,用一根长长的树棍挑起了残破的人头。 第四连临时连长荆川子也砍下了李贵的头颅,用树棍挑了起来。 经过整队报数,第三连、第四连立即向铁葫芦村奔去;第一连、第二连则紧随其后。 孙传庭、朱慈烺和护卫组成的中军走在最后。听着一些受伤土匪的哀嚎,朱慈烺下令道:“所有侍卫,全部上前,给地上的土匪无论死活一律补刀!” “遵令!”十七名教导营队员和四十近卫哄应如雷,一齐亮出兵刃向前冲去。一阵杂乱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之后,人人兵刃带血。朱慈烺满意地说:“没有人呕吐,没有人退缩,不错。”转向孙传庭:“薄先生,这些尸体怎么办才好?” 孙传庭说:“待此战结束,可以让士卒,也可以征发民夫,挖巨坑掩埋。还可以让后面押运粮草的侍卫营办这个差事。” 朱慈烺想了想说:“未做立寨宿营的准备,所以并无挖掘器具,还是等平定铁葫芦村再说吧!” 第三四连迅速抵达铁葫芦庄坞墙下百步之外。庄内群匪已经得知两百多悍匪在外面被消灭,顿时一片混乱,很多死者家属放声号哭。 凌凯云、荆川子命令两个连的士卒列成三段击的阵型,亲自高举匪首头颅,向坞墙上林立的土匪大声喊道: “你们的头领已经死了!快点开门投降,饶你们不死!” 坞墙上还有未出战的头目,望见李三秃、李贵的人头,震骇莫名,仓皇失措。然而死者家属则大声哭骂,尤其是李贵的弟弟李富,带头点燃三眼铳向墙外施放,声震如雷。顿时,坞墙头拿着三眼铳、弓箭的土匪纷纷发射,箭矢弹丸交相飞驰。 凌凯云、荆川子从容地向后略退数步,断然下令:“放!” 土匪们从墙头望去,百步开外的阵列横队忽然亮起一道闪电,随即闪现一团团白烟,形成一条长龙;砰砰砰铳声密集炸响,墙头的土匪们立即就像被冰雹抽打的麦地,顿时或后仰,或前栽,纷纷倒下,甚至坠到墙根。 两列火铳放过,墙头纷乱聚集的土匪全部消失了。 凌凯云大喊一声:“占领门头!”立即率第三连冲了出去。 过了壕沟上的木桥,凌凯云先命令战士们对着木门砰砰砰放了十几铳,门后一阵惨叫。随即一脚踹开木门,里面守门的土匪倒了七八个在地上,其余人作鸟兽散。凌凯云带领第三连战士占领了墙头,向庄内猛烈射击。庄内土匪狼奔豕突,一个一个被撂倒在地。后面的各连战士陆续冲了进来,分头搜索作战。 有一伙土匪打开东门试图出逃,却被骑马赶到的侦察队一阵猛烈的火铳袭击,尸体把门洞都堵住了半截,只好回转,跪地投降。 当铳声停歇,庄内硝烟腾腾,横尸处处,一滩滩鲜血连缀成片。剩下数百妇孺跪在巷子里瑟瑟发抖。 孙传庭进入庄内,凌凯云等人上前汇报:“庄内至少击毙三百匪徒,剩下二百降匪和三百多妇孺。” “好,严审降匪,搜查窖藏!”凌凯云等人领命而去。 孙传庭对朱慈烺感慨地说:“火铳何等犀利!点火率高,装填射击的速度快,实在如秋风扫落叶!” 朱慈烺说:“规模尚小,若是有成千上万的精工火铳,就是建奴来了,也不畏惧。这一战只是对阵乡匪,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本身就不堪一击。” 两人进入庄中一处高屋大宅,孙传庭感叹说:“不知道这是哪位乡绅的宅子,被匪首李三秃占了。” 正好进来汇报的张远志说:“报告营长!卑职打听过了,这宅子就是李三秃的,他家三代就是运河边上帮派头子,小有家底,到他这一代坑蒙拐骗明争暗夺,陡然发了家,最后直接做了土匪,更是富得流油。” 孙传庭对太子说:“富得流油,现在都是给了殿下的。只怕仨瓜俩枣的,不在殿下眼里。” 朱慈烺微微一笑:“苍蝇也是肉,何况未必是苍蝇。中兴大业需要数不清的钱财,缴获多少孤都高兴。” 93.匪窟风云 张远志拱手道:“禀告太子殿下、营长:经过审问搜查,发现庄内有白银十三万两,粮食两万八千多石,骡马五百四十三头。”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一个盘踞乡里的土匪,会有这么富?” 张远志说:“殿下,据审问得知,这李三秃已有数代积累,其本人控制武清县帮会葫芦帮长达二十年,而且刚刚洗劫了北边杜庄——那杜庄是有名的富庶,所以有这么多钱粮并不稀奇。” 朱慈烺叹道:“天下原本不缺白银,可惜都到了歹人手里。如果不能为朝廷所用,将来必然为流贼、建奴所用。” “殿下所言极是。”孙传庭附和之后传令:“继续拷打审问匪首家人,挖地三尺,务必把银两全部缴获。至于投降的土匪,分开审问,罪大恶极者一律斩首。” 四个连长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迅速制定行动方案。 三百降匪跪在庄北一块空地上,被场地四角站着的战士用刺刀和火铳指着。 张远志和卞飞各带着一个班的战士走了过来,卞飞亲自点了土匪中的一批人说:“你们十个人出来,爷要审问。” 被点到的十个土匪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颤抖着问:“是不是要杀我们?” 张远志说:“只是审问,不是杀你。” 那人大喊一声道:“我不信!”突然向一个巷口拔步狂奔。 卞飞厉声道:“逃跑者,杀!”身边临时班长立即端起火铳,砰的一声,逃跑的土匪一头栽倒在地,四肢使劲抓挠踢腾地上的泥土,眼看活不成了。 其余土匪都脸色苍白。 “你们过来!” 剩下的站着的土匪战战兢兢地跟随卞飞到了五十步外的一边。卞飞说:“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这三百土匪中的头目、罪大恶极者指认出来。否则,你们全部处死!” 刚才开火的临时班长凑到卞飞耳边说:“报告连长!可以让他们分头指认,然后相互核对,故意隐瞒者杀!” 卞飞点头道:“有道理!”然后转向面前九个土匪:“你们听着!现在你们绕着这三百土匪面前,全部认几遍,然后各自单独向我汇报认出来的头目和罪大恶极者。然后我来核对你们的供述,揭发得好,有赏!有意隐瞒,杀!” 九个土匪列队绕着三百土匪走了几圈,然后依次到卞飞面前汇报。身边的临时班长已经为卞飞搬来一套破桌椅,磨墨展纸,卞飞坐下记录九个土匪汇报的名单,核对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三百土匪面前,微笑着说:“点到名字的,都站出来。” 又是那个临时班长,在一旁喊道:“站出来领赏!作为骨干,负责整编投降之人!” 卞飞立即点头道:“正是如此,快点出来!” 四十多个被点到名的土匪站了出来,张远志喝道:“列队!” 待四十多个土匪列队完毕,卞飞指了指前面的巷口,说:“跑步前进,从这个巷口出去,到前面仓库领赏!快!” 列队的土匪们小跑起来,一会儿就出了巷口,就是村里义仓前的空场地,原本用于荒年排队领取赈济口粮的,不过从来没有用过。 众匪到了场地中间,发现另一侧站着一溜上百个士卒,顿时有不祥之感。突然听到一声铜喇叭响,那一溜士卒全部端起火铳,土匪们恍然大悟,一起呐喊:“快跑!”又一声喇叭响,砰砰砰铳声骤然炸响,密如疾雨,场中土匪们纷纷惨叫哀嚎张牙舞爪倒仆在地。 听着巷子外传来的铳声,空地上剩下的土匪们相顾失色。张远志说:“刚才四十多人,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必须予以处决!尔等虽然也罪孽深重,但是念在都是胁从之人,姑且饶你们一命!尔等必须诚心悔过,重新做人,老老实实种地,否则,难逃诛戮!现在登记姓名,计口授田!” 恐慌之后,又得到好处,众人将信将疑,但是都顺从地登记姓名丁口宅地。 卞飞询问刚才献策的临时班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营房的?” “我叫卜秀刚,是第五营房的。” 卞飞道:“第五营房?和第三连临时连长凌凯云在一个营房?” 卜秀刚笑了:“正是。你们第九营房出尽风头,尤其是你和张远志二位,堪称教导营翘楚。但是我们第五营房一直奋起直追,可不比你们差多少。” 卞飞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们营房的凌凯云的训练成绩,一直在我们后面跟得紧紧的;你们营房的总成绩,也是直追我们第九营房。日常提到第五营房,我们甚是忌惮。” 卜秀刚朗声道:“训练场的对手,战场的同袍战友!” 卞飞看了他一眼,说:“那是自然。你,也不简单。你虽然只是个临时班长,声名未著,但是灵活机变,将来不可限量。” 卜秀刚坦然说:“多谢谬赞。我的训练成绩虽然只是排到二十九名,但是我自信将来还有大显身手的日子。” 卞飞说:“二十九名也不错了。咱们将来都是领兵校尉,太子说过,冲锋陷阵固然是基本功,兵法战策才是将来根本。上次兵法战史考试,你是什么等级?” 卜秀刚挺了挺胸脯:“一级甲等!” 卞飞一惊:“兵法战史考试,一级甲等总共才三个人——凌凯云、张远志,第三个人就是你?这次实战,你竟然只是个临时班长?” “我训练成绩有缺陷,火铳、拼刺优等,但是跑步、骑马、弓弩较差,拉低了名次。” “这只是暂时的,你前途终究不可限量。”卞飞拍拍他的肩膀说。 李三秃大宅后院里,树上绑着李三秃的家人和其他近亲,凌凯云正在几个士卒用棍子抽打拷问,嚎声四起。 “真没有了,官爷……” “别打了,我交代……” 午后,庄内钱粮终于挖掘清点完毕:财物略有变化:白银增加到十五万五千两,黄金凭空冒出四百两。 朱慈烺决定:金银全部运走;粮食给庄里人口留下一年口粮,其余也都运走;令降匪及其妇孺挖坑掩埋尸体。 这时,武清县正堂官慌慌张张地带着官佐衙役赶到了,踏着满地鲜血,被带入庄中宅子。得知太子亲征,个个伏地叩首。 朱慈烺厉声道:“在尔等治下,出了这样的危害乡里、威胁漕运的贼匪,尔等真是尸位素餐,罪孽深重!不要以为圣天子仁义宽厚,就肆意妄为!” 诸位官僚唯唯诺诺,只知磕头。 朱慈烺等他们磕得差不多了,说:“孤已亲征将此地悍匪剿灭干净!现在孤将匪首土地全部没官,然后计口授田,租佃给附近贫民耕种,尔等可以接管账簿,恢复农桑!三年之内,只可征收佃租,不得额外加征。否则,让孤知道,尔等前罪并罚,死无葬地!” 知县说:“殿下处置周全,微臣不敢乱来,坏殿下仁义。微臣一定督课农桑,恢复生产,保证漕运畅通。” 朱慈烺微微点头,说:“孤看了,这里人口流亡,土地荒芜,民命不堪。孤给你们三千两白银,八千石粮食,牛马若干,用以赈济百姓,招抚流民。若有贪腐,要尔等狗命!” 知县连忙叩首致谢,说:“微臣替武清百姓谢殿下洪恩!” “一个月后,上一份文书,汇报善后事宜!”朱慈烺吩咐一句,就让他们退下去和下属连长们去交割名单账簿、白银粮食,自己转入后堂,和孙传庭商讨战后总结、评功、修订训练和作战条令以及招兵等事宜。 待各项事务办得差不多了,东宫营装载好了金银、粮食,正准备出发,天津巡抚冯元飏来了。 冯元飏是原兵部尚书冯元飙的兄弟,两人并称“二冯”,后世史书记载,他在天津港准备了几艘大船,等待崇祯南迁,以便乘船南下;但是他左等右等,等到了崇祯殉国的噩耗;他只好乘船南下,当年九月死在家乡。 见礼之后,朱慈烺赐座,问他:“你在大沽准备好了大船了吗?” 冯元飏惊讶地说:“微臣正在准备。莫非殿下也赞同南迁?” 朱慈烺沉默良久,带着忧伤的语气说:“孤说了不算……孤正在设法筹饷,淬炼精兵,万一事不可为,就护送父皇母后南下,届时还要仰仗先生的大船。” 冯元飏听到“先生”二字,连说不敢,然后说:“微臣驽钝,唯有尽忠竭力而已。”朱慈烺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 “孤,东宫孺子,尚在冲龄,但是也知道你们冯家兄弟,都是忠臣。天下事尚需尔等老臣辅弼,望勤自保重!” 冯元飏本来还想就太子亲自出征的事劝谏一番,至此哪里还说得出来?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子征战,正是明朝唯一的指望!不由得捧着太子的手泣道:“微臣老病,不能为殿下奔走长驱。只能在天津做好准备,以备万一之计。殿下钱庄产业,微臣也会努力护佑,保证殿下筹饷大计。” 朱慈烺想起了裕东钱庄在天津分号,又用力握了一下冯元飏的手:“拜托先生了!” 很快,朱慈烺押着金银和粮食,率兵扬长而去。 冯元飏望着那迤逦而去的五百多人的队伍,心想:“这点人马,能护卫皇上南下吗?……今晚日记中,要详细记下与储君的对话。这将是永载史册的事!” 94.父母欣慰 教导营凯旋,回到太子府,立即展开评功、总结活动,并且准备进一步修订训练和作战条令。这一切主要是孙传庭遵照朱慈烺的指令,发挥自己的经验在做。朱慈烺自己则入宫面圣了。 一见面,崇祯劈头就问:“你亲自带兵出征剿匪了?” 朱慈烺观察着崇祯的脸色,先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说:“启禀父皇,正是如此。父皇让儿臣督办此事,儿臣不敢假手于人,所以亲临现场,也正好历练一番。这是从匪窟缴获的银两,一共五万两,正好献给父皇!” 崇祯迅速接过银票,睁大了眼睛:“小小乡匪,竟然有这么多赃银?” “是的,这股悍匪横行乡里多年,打家劫舍,屠灭村庄,所以聚敛了这么多银子。儿臣缴了来,正好给父皇助饷。” 崇祯摩挲着银票,心情大慰,事先准备好的训词还得说,但是换了和蔼的语气:“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你是一国储君,岂能擅自出京,自蹈险地?万一有个好歹,置父母、宗庙于何地?” 朱慈烺垂首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孟浪了。不过如今局势危殆,父皇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儿臣岂敢安享尊荣、逍遥自在!而且,儿臣是太祖、成祖血脉,身受父皇亲自抚育教导,自当奋发有为,承祖宗之勇烈,当一个知兵的太子,助父皇扫平逆贼,安定天下!” 崇祯轻拍银票,说:“吾儿有志气!”随即叹了口气说:“说说这次怎么剿匪的吧!” 朱慈烺把缴费过程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孙传庭的事迹。 “调虎离山,实是攻坚常用之计。”崇祯兴味盎然地听完,说道:“我儿打的这一仗,虽是小仗,却也以少胜多,缴获巨大。这些年,打了这么多仗,可曾有哪个督抚将帅给朕上交这么大缴获?”说着抬头问王承恩: “大伴,你可记得哪个人给朕献过这么多战场缴获?别说五万两,一万两的有没有?” 王承恩笃定地说:“回皇爷,没有!老奴在司礼监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一个领兵征战的将帅,为皇爷献过银子。” 崇祯表情黯然,看看儿子,感慨地说:“果然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头来,只有我儿,才能如此实心办差,忠心任事。我儿亲临战场,指挥若定,用智用谋,仿佛老将,简直不输于孙传庭!” 朱慈烺心里一跳。 幸好崇祯转向王承恩:“大伴,你说那些将帅,行军用兵之道,难道比春哥儿差吗?朕以为,还是在‘忠纯’二字上不足啊!” 王承恩沉稳地说了声:“皇爷圣明。” 崇祯又转向朱慈烺,说:“可惜我儿年纪小了点,否则干脆由我儿提督京营,整顿戎政,编练精兵,也好平定流贼!” 朱慈烺知道崇祯只是说说罢了,于是躬身说:“谢父皇称赞。儿臣暂时只想按照计划,扩充侍卫,练成精兵,将来也好派出去为为父皇征战。还请父皇恩准!” “准!”崇祯果断点头。 “儿臣的太子府虽然也能安置三千侍卫,但是不便于展开训练,尤其是演练火器,发出巨响,容易震恐百姓。儿臣想将他们放在万寿山北面的校场,演练战阵很是方便,演练火炮则出北安门,到郊外空地施放。” 崇祯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我儿思虑周全。那里原是内操场所,现在没几个人,空置已久。我儿在那里练兵也好,朕有闲暇,也好去寿皇殿观察检阅。” 朱慈烺赶紧道:“谢父皇恩准!” 崇祯温和地说:“快去参见母后、张老娘娘。她们没甚么事,天天打听你的消息,今早不知道怎得知你领兵出京剿匪,急得都哭了。现在赶快去报个平安。” 朱慈烺进了坤宁宫,周后一把搂着,一口一个“心肝”,眼泪滚滚,周围的刘宫正和一帮宫女也陪着擦鼻子抹眼睛,刘宫正真的流下了眼泪。(关于刘宫正,可参看第六章《为娘娘贺》、第十七章《我儿何愚》) 接过刘宫正递来的锦帕,周后对她说:“我这么个儿子,才多大?啊,才多大?实际才十四岁零八个月!竟然在外面开府,为朝廷筹饷也就罢了,还亲自领兵出京剿匪,这是要吓死亲娘吗?” 然后转向朱慈烺:“我的儿,出宫开府,在外面帮父皇筹饷,妈也支持。但是身为太子,怎么能亲自带兵出京剿匪呢?这是下面武夫做的事呀!刀枪无眼,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叫父皇、母后、张老娘娘,还有这江山社稷,怎么办呀?” “妇人之见!”一道悦耳响亮的声音传来,众人都知道是懿安皇后来了,一起参拜见礼。懿安皇后坦然坐了主位,一双星眸看着已经被周后放开的朱慈烺,嘴里却在和周后说话:“你啊,终究是深宫妇人。” 在场除了朱慈烺心中好笑“你不也是妇人吗”,其余人都一脸严肃,虔心聆听。 周后用锦帕擦了擦眼睛,尴尬地说:“还请老娘娘指教。” 懿安皇后张嫣其实也才三十八岁,看上去不比周后老,甚至比周后还要姣美,但是端庄气度让人慑服。她对朱慈烺视如己出。(可参看第九章《一宫皆喜》、第四十章《悲喜深宫》) 此刻正色说:“春哥儿之志,哪里只在筹饷?他志在平定天下、中兴大明。这次领兵出京剿匪,正是征战天下第一步。你作为母后,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就罢了,怎么能还阻拦他?” 周后一时懵了,暗想:早间你和我一起说起春哥儿,不也急得掉眼泪吗?现在怎么换了腔调? 懿安皇后转向朱慈烺,笑着说:“春哥儿瘦了点,似乎壮实不少。” 周后眼睛又红了:“比起以前,又瘦又黑。” 懿安皇后笑道:“虚胖也没什么好。听说以前万历爷胖得不得了,走路都要人托着肚子,实在难说是福气。”众人听了,都忍着笑。 朱慈烺也强忍着笑,暗想:“除了她,也没人敢说这些话。”只见懿安皇后换了苦口婆心的表情:“春哥儿,你是太祖、成祖子孙,要征战天下,倒也是有祖宗的能耐。只是这次老娘娘听说了,你带着五百个书生,去打一两千个屠村悍匪,这也未免太弄险了吧?这叫你母后如何放心得下呀?” 周后这才明白:“老娘娘原来还是一样担心着春哥儿的。” 朱慈烺笑道:“儿臣不孝,让老娘娘、母后挂心了。儿臣长途奔袭,幸好剿灭了土匪,搜获五万两赃银,上交给了父皇。” 懿安皇后、周后都大为惊讶,懿安皇后说:“我们知道你打了胜仗,没想到剿匪还能缴获这么多银子!快说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带兵打仗的?那些土匪都能屠村,想来是极其凶悍残暴的,你不怕吗?” 朱慈烺又说了一遍作战过程,两位皇后听了一惊一乍,宫女们也是不断倒吸凉气。听了“调虎离山”的过程,懿安皇后柳眉一扬,说:“真是精彩,春哥儿手下的大将……校尉,就像戏文里的名将一样足智多谋。” 听到“三段击”杀得土匪人仰马翻时,有些恐惧,但还是说:“痛快!” 听到搜出五万两现银和大量粮食,再一次惊叹土匪之富。周后甚至说:“怪不得流贼这么难剿灭,原来他们打家劫舍有钱有粮,日子比朝廷好过多了。” 听到歼灭土匪五六百人自己无一伤亡,懿安皇后说:“原来书生也能打仗。” 听到朱慈烺善后措施,懿安皇后说:“春哥儿不比朝里那些先生大臣差呀!”然后笑着对周后说:“你自己生的儿子,你却不知道他多有本事。” 周后满心喜悦,一时只知道笑。 懿安皇后郑重其事地说:“春哥儿手下既然有这么多精兵强将,以后就不要亲自去剿匪了。不值当。” 周后连忙附和道:“正该如此。” 朱慈烺点头道:“儿臣不会再去剿这样的土匪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两沓银票,说:“这里有两张各五千两的银票,是儿臣孝敬老娘娘和母后的。这几年宫里开销比较紧,儿臣最近手头宽裕,拿一点进来方便两位大人赏人,还望笑纳。” 两后接过银票左看右看,都说印得漂亮。周后笑道:“我们也听说了,春哥儿在外面印银票可以直接当银子用,也可以去钱庄兑银子。只是在外面开府办差,要银子的地方多,我们在宫里,并不需要。” 懿安皇后说:“你还是替儿子收着吧!什么时候想帮衬皇帝或儿子,也方便!” 朱慈烺忽然想起,穿越之前刚毕业的时候,第一次向父母交工资,父母也是这样对话的,鼻子不禁微微发酸。 95.我当官了 战训室经过评功,公布了评功结果,以及详细的赏功方案,并且当众发放了赏银。战士和临时指挥员的功劳分为一二三等;负责诱敌、截杀的战士赏格最多,其中侦察队二十二人集体一等功,因为侦察、诱敌、截杀、迂回等功劳叠加,每人获得赏银达到一百四十多两。指挥员赏银则另有规格。 同时,战训室还发布了《武清剿匪战后总结》和最新版《训练条令》和《作战条令》,供教导营全体队员学习执行。 最让大家高兴的,是战训室公布的八天探亲休假通知。当然,真正休假只有两三天,因为每个人还担负着招兵六人的任务。 不过大家都信心满怀,因为第一招兵规格较宽,识字优先,但是不识字也可以;只要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之间,体力足够,家世清白,自愿投军即可;第二招兵待遇较好,安家费八两,每月饷银一两五钱。 如果有读书人愿意投军,将会纳入第二期教导营。待遇和当初第一期教导营一样:安家费十两,每月饷银二两。 张远志归心似箭。他骑在马上,忍不住加快速度地向大兴县奔去。其实四十多天来,他非常想念老母和幼妹。心里默默念着的,就是自己他也写了一首题为《东营子夜有感》的诗,表达心情,却因为自认为格调不高,没有拿出去贴在粉墙“东营诗苑”栏目,但是他在内心吟诵很多遍了: 寒蛩响彻东营久,痴子无眠夜月迟。 白发思亲常入梦,丹心报主岂容悲! 今宵漫搵英雄泪,来岁应搴闯献旗。 且待九州平定日,承欢膝下度尧时。 有一次训练间隙小憩,他独自在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出来,反复揣摩,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的卞飞看到了。他急忙抹掉,卞飞笑着说:“张兄,何必隐藏。” 张远志搓搓手,惭愧地说:“写得不好,不敢示人。” 卞飞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言志而已,何必在乎词句!我和你一样想念母亲,又一样渴望剿灭闯献,平定九州,报效太子。待到天下太平,我也要回家好好孝养母亲!” 从那天起,两人成为知交,不再仅仅是室友、战友。 一走进熟悉的大兴城门,看到街市依旧,张远志的心激动起来,小声念叨:“母亲,妹妹,我回来了……” 刚到昔日走过千百遍的巷子口,既熟悉,又有点陌生。忽然看到坊长和九公过来了。坊长老远就拱手道:“张相公、张百长来啦!”九公也是满脸笑容,频频颔首。张远志慌忙滚鞍下马,施礼道:“坊长、九公,晚生有礼了!” 坊长吐出一片瓜子皮,笑道:“恭喜立功升迁!才到太子府四十多天,就立下一等功,高升为百长,实在体面!” 九公说:“是啊,老夫早就说过,张家后生,才学深厚,不会久居人下!” 张远志惊讶地说:“两位如何知道晚生立功升迁之事?” 坊长也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大红立功喜报发到本坊来了呀!上次那个招兵的东宫侍卫亲自送来的!已经送到你家挂了起来!” “啊呀,太子未曾告知我等!” 九公捋着皓白的胡须,摇晃着脑袋说:“太子用意深呀!把立功喜报送到乡里,让你光耀门楣,显亲扬名啊!你这一回来,岂不惊喜?” 张远志十分感动,双手向右上方拱了一下,涩声道:“太子殿下洪恩浩荡,小子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坊长扔了一粒瓜子进嘴,飞速吐出瓜子皮,笑道:“本地同去十人,人人立功受赏,但是他们九人都是三等功,唯有你是一等功,还获得擢升,将来升官发财还会少吗?可别忘了乡亲!就是这次回来探亲,也少不了摆几桌!” “一定!一定!明天就备点薄酒,少不得请二位赏光上座!”张远志拱手道。 坊长和九公一齐大笑道:“好说,好说。张相公的面子,一定要给的!” 巷口忽然来了一波人,都是熟识的邻居街坊,惊喜地喊道:“张相公,回来探亲啦!”九公说:“张相公,快回家去,令堂、令妹都盼着你呢!” 张远志和坊长、九公别过,一边和邻居打招呼,一边牵着马望自家院子方向而去。还没到院子门口,已经有一群孩子蹦蹦跳跳上门汇报去了。所以他看到母亲和妹妹兴高采烈地出门来迎接。 “妈,我回来了!”张远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母亲面前,单膝跪地,满含热泪喊了出来。 老母亲扶起儿子,笑得也是泪水直流:“我儿回来了!”妹妹张晶晶在一边,脆生生地说:“哥哥,你当官啦?都能骑大马回来了。” 张远志看着母亲、妹妹、邻居热切的眼光,不忍心让大家失望,于是说:“是的,我当官了,暂时只是不入流的小官——百长。” 张晶晶欢呼雀跃:“太好了!咱妈就盼着你当官,光宗耀祖。昨天送来大红立功喜报,妈妈当时就掉眼泪了,说爹爹的心愿总算实现了!” 张远志瞬间觉得,自己对当官的期望从未如此强烈而真切。 与此同时,卞飞纵马回到了宛平城卞府。一进门,他感觉到,仆人对待自己的态度都变得毕恭毕敬,管家卞瑟隆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大少爷,回府探亲啦?昨日立功喜报就到了。”把马匹交给仆人,进得堂上,只见正中墙上挂着大红洒金立功报帖:“捷报太子驾下勇士卞飞卞荣立一等功,晋封百长衔。”左侧小字落款是“太子府战训室”,还贴着一小块正方形黄纸,黄纸上盖着朱印。 卞飞看着大红立功喜报,庄严肃穆的荣誉感油然而生,强忍着热泪喃喃地说:“太子殿下,真是洪恩浩荡……” “阿飞,你回来了?”母亲微笑着从堂后出现。 “妈……”卞飞抢上去跪地抱住母亲,再也忍不住眼泪,哽咽着说:“不孝儿回来了……” “快起来,让妈看看……人好好的,就是黑瘦了好多。昨天坊长带着东宫侍卫来报信,我就担心你第一次参战,是否受伤了……” “我好好的,皮都没有擦破一点。”卞飞站直了说。 “那你打的是什么破仗?”这是卞翀的声音,话音刚落,他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堂上:“古人云: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既然立一等功,都没有受伤,说明敌人不堪一击。”(关于卞府,参看第四十八章《庶子前程》) “不要胡说。”卞灏穑在两个丫鬟的扶持下,来到堂上,“昨天武清严老爷来说了,武清这一仗不简单。太子府出动五百书生,把武清葫芦帮积年悍匪一举荡平。匪巢铁葫芦庄不到一个时辰被杀上千人,整个庄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葫芦帮帮主李三秃几代积蓄,堆积如山,都便宜了太子。” 卞翀呆呆地问卞飞:“你杀人了吗?” 卞飞点头道:“杀了。” “杀了几个?”卞翀舌头有些打结。 卞飞平静地说:“我是临时连长,战场上带队冲锋,亲手击毙八个,全连击毙一百八十三个。” 卞翀脸上露出惊悚的表情:“你……好狠毒……” “战场之上,你不杀敌人,敌人就要杀你。”卞飞坦然说:“太子殿下说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对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说着,举手做了一个斩劈的动作。 卞翀吓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哟,在外面才剿了几个小毛贼,回家就吓唬长房嫡子了。”随着一阵环佩响,夫人摇摇摆摆地从后面出来了。 卞飞拱手见礼:“见过大娘。儿子不敢吓唬翀弟,是翀弟询问,儿子才说说战场情形。” 夫人脸上挂着笑,说:“不愧是常姨娘的儿子,果然能打。只是你这么能打,杀了这么多人,太子府赏了你多少银子,封了你多大的官?” “这是东宫第一仗而已。”卞飞昂然说:“太子恩典,赏了儿子二百二十两银子,封为‘百长’。” “哈哈哈……”卞翀笑了:“昨晚我查了《大明会典》,你这‘百长’就是‘百夫长’,不入流的小官。” “初唐杨炯写过:‘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卞飞笃定地说:“如今天下大乱,功名正要马上得来。太子欲平定天下,重武略,轻文才。” 卞灏穑说:“翀儿,咱们卞家前途,都在你兄长飞儿身上。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嫡子自居,轻慢兄长,怠慢常姨娘!明白了吗?” 卞翀虽然不情愿,但是不得不像蚊子哼哼一样说:“明白了……” 96.扩军四千 卞翀说“明白了”,却又说:“古人早就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且不说能否做到,纵然太子依靠武力平定天下,最终还不是要靠文人来治理天下?” 卞灏穑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也不看看,太子亲自招揽训练的侍卫新军,本来就是书生文人,他们若是能力挽狂澜、平定天下,治理天下又有何难?只怕将来数十年内,天下都是这帮书生的。” 卞翀说:“但是,他们未必能做到……他们若是做不到,那就要改朝换代了。到那时,新朝初立,还不是要开科取士?” “说什么混账话!”卞飞大怒,戟指骂道:“说出这样不忠不义、大逆不道的混账话,眼里可有君父?枉读了圣贤书!” 卞灏穑也是大惊失色,厉声道:“畜生!说什么‘改朝换代’?传出去立刻有灭门之祸!” 卞翀自知失言,脸色煞白,垂头丧气。 夫人看到自己儿子吃瘪,过来先斥责道:“小孩子家的,说话没轻没重!”然后转向卞灏穑说:“老爷,他还是个孩子!别吓着他。”最后才转向卞飞,阴恻恻地说:“你不会去报官,灭了卞家的长房嫡子吧?” “大娘,我不会去报官。但是我今天要好好提醒他,免得他日后招来灭门之祸。”卞飞坚定地说,然后转向卞翀:“你可知道,太子英姿天纵,乃是千古奇才!麾下区区五百战士,就能剿灭两倍悍匪,如同摧枯拉朽!成立裕东钱庄,日进斗金,粮饷充足!现在正要扩军五千,一旦练成强军,天下何人能敌?有太子在,证明天命尚在朱家!”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短短四十多天,卞飞竟然就像换了一个人,慷慨激昂,声如洪钟,凛然不可侵犯。卞翀听着,嘴巴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眼里放出畏惧而怨毒的光芒。 卞飞接着说:“今天我第一次听到你发出大逆不道之言,顾念你年幼无知,放你一马。日后若是再次听到,少不得要出手教训。”然后伸出右手,看了一眼,轻轻地说: “我这手上,已经有八条不法之徒的命。” 卞翀急忙往后一退,贴到夫人身边,缩成一团。 卞灏穑咳嗽了一声,缓缓地说:“翀儿还小,正需要你教导提携。既然将来功名都是马上得来,莫不如让翀儿也去东宫?” 卞翀急忙说:“我不去!” 卞飞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他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罪。”顿了顿说:“儿子这次回来,除了探亲,还有一个重要的差事,就是招兵。本来以翀弟的资质,可以进第二期教导营的。但是他自幼过惯了好日子,若去投军,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会洗,怎么能每天汗如雨下、摸爬滚打?” 卞翀冷冷地说:“我不稀罕!” 卞灏穑叹了一声,道一声“罢了”,就回后面去了。 卞飞把赏银都交给母亲,和母亲聊了很久,接连两天尽心侍奉母亲,然后开始就出门张贴布告,宣传东宫招兵事宜。 听说这次招兵分为两种:教导营招读书人;但是东卫营虽然识字优先,却无需识字,又听说东宫士卒器械精良、战则必胜,而且封赏丰厚。 当然,年龄限制比较严格:十八到二十之间;另外还有“无招”“五不招”的说法,“五招”是指:招朴实农夫、招勤劳匠仆、招贫家孝子、招忠烈之后、招识字书生;“五不招”是指:流氓地痞不招,油滑浮浪不招,倡优隶卒不招,偷盗忤逆不招,小商小贩不招。 一时间,不少穷家子弟都很感兴趣,前来询问。卞飞耐心解释,用心甄别挑选,仅仅三天,就完成了六个人的招兵名额;接着又来几个投军的青年,意志十分坚决,条件也很好,卞飞干脆自掏安家费,接纳了他们,于是新招士兵增加到十人;另外还有两个读书人,准备进教导营。 张远志在家宴请了邻居、亲戚,特别是坊长、九公和昔日塾师。塾师须发比九公还白,当张远志上来敬酒时,颤巍巍地对张远志说:“身在太子近侧,不可做趋炎附势的小人,要当直言规谏的君子、直臣。” 九公在一旁摇头微笑,开口道:“太子之才,非同常人。这练兵筹饷的差事,办得太出色了。身为东宫属官,办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了,其它不用妄议。” 塾师侧耳听了两遍才听明白,瞪眼说:“你真是个老糊涂!东宫筹饷,无非是聚敛而已!一个储君,怎能致力聚敛?练兵倒是不错,然而为君之道,垂拱而治,哪里需要事必躬亲?老夫若在朝,一定拼死力谏!” 九公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喝酒!喝酒!” 宴罢,坊长醉醺醺地边剔牙边说:“刚才谈到招兵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帮你招到太子满意的精兵!” 张远志作揖致谢。 接连两天,在家打理内外,张远志也出门招兵。有坊长帮忙,不仅迅速招到六个东卫营士卒,还招到四个合乎教导营规格的读书人。 教导营休假探亲招兵,朱慈烺则忙得脚不沾地,督促军需室、装备室预备新兵的个人用品和器械;安排人手改造修整万寿山下的校场,改建营房;去了兵仗局,督造火铳、大炮。 孙传庭向朱慈烺汇报:“休假结束。教导营队员全部回营,带回了四千三百二十七名东卫营新兵,三百零九名想进教导营的读书人。” 朱慈烺点点头:“这次招兵范围比较广,除了少数骨干回乡招兵,大部分教导营队员都撒开到直隶各州县招兵,能这么快招够新兵,说明三点:一、民生凋敝,所以我们开出的安家银、饷银才足够吸引人;第二,太子府的招牌还是有相当的吸引力;第三,武清剿匪之战效果很好,声名已经初步传了出去。” “按照事先规划,以教导营一期队员为骨干,组建真正的东卫营!新招的读书人,全部纳入教导营二期。” “遵命!”孙传庭躬身领命,然后说:“教导营一期质量参差不齐,有些营房整体状况较差,教导员难辞其咎,需要调整,最好是将一期优秀队员补充进去一部分。” “培养一支合格乃至优秀的教导员、教官队伍,是战训室首要使命,也是长远使命。”朱慈烺笃定地说:“而且,由于一切草创,战训室还担负着编制并完善教材和各类条令的任务,可谓至关紧要、责任重大。” “殿下英明。”孙传庭说:“微臣明白战训室乃是东宫事业的核心。所以初步拟定方案,抽调十五名一期优秀队员,充实战训室和教导员队伍。这样,就可以撤换五名不合格的教导员,优化教导员队伍;战训室再增添十名战研员,强化教材编写能力、条令编制修改能力。” “好。”朱慈烺赞同:“虽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这次抽调之人,最好既要考虑其特点,又要考虑其意愿。不可强行抽调,毕竟教导员工作需要耐心与热情。” “微臣省得。抽调之人不仅训练成绩优秀,而且擅长言辞和文牍,尤其是新添十名战研员,兵书战史考试等级都在前三十名以内。微臣承诺,虽然暂时将他们编入战训室,但是将来第二次扩军,他们还有领兵作战的机会。”然后双手递过来一张纸:“名单在此。” 朱慈烺接过来认真看了,忽然问:“这个卜秀刚,怎么既是战研员,又是教导员?” “这位卜秀刚,曾经担任临时班长,文字清通,作战也立了功劳,是战研员不二人选。但是他想带兵,不想当战研员。微臣劝诱甚久,答应第二次扩军就让他领兵,他才承认自己是非常适合的战研员,同时又认为自己也是合适的教导员。于是要求兼任教导员,认为这样有利于‘战训研究’,当好战研员。” 朱慈烺噗嗤笑了,点头说:“这人有意思。要加以关注,日后要给他机会。” 孙传庭继续汇报:“四千三百二十七名东卫营新兵,按照殿下规划,组建三个团,每个团辖三个营、一个直属连,每个营辖三个连、一个直属排,每个连辖三个排、一个直属班,每个排辖三个班:一共三百二十四个班,九十九个排,三十个连,九个营,三个团。”顿了顿又说: “这三个团,一下子就要四五六十五名各级军官,而且全是正职,没有副职,甚为不妥。再加上抽掉了十五人充实战训室,所以只剩七十二名队员。其中六十人担任炮兵团军官,十二人担任辎重营军官。炮兵团六百新兵;辎重营四百八十七名新兵。” 朱慈烺吸了口气:“军官紧缺呀!首先依靠教导营后续第二、第三期新队员,其次要想办法从新兵中培养选拔!” 97.雷声隐隐 孙传庭说:“而且,第二期教导营新兵数量骤然减少,只有区区三百多人。显然京畿,能招到的适龄读书人很有限。如果不是年龄限制,可能更多一点。” 朱慈烺思忖片刻说:“年龄限制必不可少,否则没有培养前途。为了长远打算,必须招揽可塑性强的年轻人。可惜有功名的人投军太少。” 孙传庭看了看手中材料,说:“年轻有功名者,资质确实不一般。第一期有十几个秀才,六个去了战训室,四个去了炮兵团——正好是团长和三个营长,其余七个在步兵团,个个出色:一个团长、三个营长、两个连长,只有一个是排长。” 朱慈烺点点头:“是的,孤还记得凌凯云、荆川子是秀才。——没关系,待孤打开局面,在天下广泛招揽,会有更多的年轻俊杰为孤所用。将来,东宫军校会培养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为军队源源不断提供军官。” 太子府,会议室。 孙传庭公布了组建东宫新军的方案: 名称,按照太子的意思,升格为“东宫旅”。 全部官兵共四千八百多人,分为三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第一团团长张远志,第二团团长卞飞,第三团团长凌凯云。炮兵团团长荆川子。 三个步兵团和炮兵团共十二个营营长,基本就是原来的临时排长提拔而成,步兵团的九个营长分别是张方先、肖协道、洪黎明、独孤蔡、杨化瑟、江跃兆、山殿二、支典、张明星;其中惠吾恒、易和安、叶行商,因为在炮兵队受过训练,被编为炮兵团里的营长。 三十个连长中,有三个人受到朱慈烺关注,分别是迟来星、樊迦、蒯乐贤,这三个人因为在剿匪战中表现突出,被任命为团直属连连长;特别是迟来星,战前连临时班长都不是,却因为立下一等功,现在被破格提拔,任命为第一团的直属连长。 除了被调到战训室的,一期教导营队员至少都是班长。 当四千八百多名官兵集中站到万寿山校场,黑压压一片,当他们像风吹麦子一样向站在台上的太子行礼,齐呼“千岁”的声音宛如雷鸣。 朱慈烺颇为感慨:近五千人的阵势规模,完全不一样了,让人陡然胆张气壮! 如果人手一铳,练到教导营的射击速度,那么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整个东卫旅至少能打出一万三千发铅弹。 这一万三千发铅弹,无论是闯贼,还是献贼,哪怕是建奴,都不能承受! 建奴八旗,太久没有遭受重创了。 倘若东卫旅有机会与他们堂堂对阵,打出三轮“三段击”,四万发铅弹一定会让他们伤亡惨重!纵然东卫旅全军覆没,他们入主中原、统治汉人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一瞬间,朱慈烺的心火热了起来。 “孤才不会全军覆没!”朱慈烺一边向台下答礼,一边暗暗咬牙:“孤何止有铅弹?孤还有炮弹!孤还要建立亚洲一流的炮兵!对阵之时,首先要让敌人吃上几百发炮弹!” 待台下全军站定,朱慈烺发表讲话。因为人多场地大,没用扩音器,只好用古人常用的人形扩音器——列队传话,所以讲话的句子要尽可能的短,以免传下去听不清: “你们投军入伍,一定要牢记:吃谁的饭,穿谁的衣!要严守军纪,刻苦训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台下边沿站着一排侍卫,大声传话,一句一句传了出去。 朱慈烺并不打算多讲,而是让战训室主事兼东卫旅旅长孙传庭传令:“开练!” 新军初建,首先练队列。这些基本不识字的愣头青,训练起来,明显不如当初教导营五百书生了,连分清左右这样的小事,都比较费劲。 朱慈烺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骑马去看兵仗局在北郊试放大炮。除了侍卫,身边还带着炮兵团团长荆川子,以及三个连长惠吾恒、易和安、叶行商。 朱慈烺路上问:“炮兵新兵安排好了训练项目了吗?” 荆川子回答道:“一切都安排好了。由排长们按照《炮兵训练条令》,训练基本科目:列队、背军纪、跑步、火铳射击、拼刺、骑马,等火炮列装,就训练火炮发射、机动、保养等功夫。” 朱慈烺点点头,问了三个连长一些问题,发现他们都已经懂了一些基本的数学知识,特别是几何知识;对于炮兵的使用,主要还是战训室提供的教材上的内容。 很快到了北郊一处荒地上的火炮试验场。兵仗局已经运来了四门野战炮。 兵仗局雷霆组组长刁宝乐上前施礼之后汇报:“启禀小爷,卑职遵照小爷的图纸,采用铁模铸炮的方法,首先用了二十多天时间铸造出铁模,随后用铁模铸造炮身就快了,比以前要快多了。而且这铁模可以重复使用,将来还能铸造更多的炮。” 朱慈烺看着金光闪闪的炮身,问:“是铁芯铜体吗?” “回小爷,是的。先铸造铁炮,外面再套铸一层铜,要比同样粗细的大炮轻不少。” 朱慈烺走近了,仔细观看,说:“这铁芯铜体,以及铁模铸炮,都是我大明首创,西洋虽然铳炮犀利,这两样却被我大明抢了先。” 然后对身边的荆川子等四名炮兵军官说:“这种炮,拿西洋的尺度算,口径八十四毫米,使用六磅炮弹,直射距离是四百米,最大抛射射程三千二百米,标准炮重九百斤。” 刁宝乐忙说:“回小爷的话,这炮身重八百斤。” 朱慈烺点头,继续说:“这就是铁芯铜体的效果,铜比铁轻,而且更有韧性。换算成大明尺度,口径约二寸六分,使用五斤重炮弹,直射距离应该是二百五十步,最大抛射距离应该是两千步。——射程还要等试射才知道,你们准备试射吧!” 荆川子和三个连长一齐立正道:“遵命!” 荆川子对三位连长大声说:“按照炮兵条例,一门野战炮配备一名炮长,八名炮手。现在我命令你们,和我一起四个人,以缺员的形式一起试炮!现在,首先展开火炮!” 火炮本来就已经被兵仗局的人一字排开放好了,拖曳大炮的驮马被带到远处拴在树上,旁边有马夫控制。荆川子四人检查了一下最外面的火炮,加固了牵引器在地上的驻锄。 “检查弹药和附件!” 四人一起检查了炮弹、药包、推弹器、炮刷、炮锥,荆川子喊道:“装填!” 惠吾恒拿起药包和炮弹放进炮口;易和安用推弹器将弹药推到膛底;叶行商用炮锥在火门那里扎进去,在药包上打孔,然后插进去一根药捻,喊道:“装填完毕!” 荆川子亲自使用铳规、铳尺瞄准目标,然后命令:“点火!” 叶行商拿起火捻,点燃药捻,四人立即一齐退到大炮侧后,捂耳下蹲。 “轰!”朱慈烺已经下了马,远远望着,虽然心有准备,还是被一声霹雳震得两耳嗡鸣,向另一边的弹着区望去,只见炮弹落在二百五十步标杆附近,随即弹起,继续前冲,弹跳数次,又冲出近百步。 后面的马匹被侍卫死死控制住,依然不住踢腾嘶鸣,朱慈烺道:“与炮兵联合作战,马匹都要训练适应炮声。” 荆川子和刁宝乐一起打扫炮膛,细细检查,刁宝乐大喜:“没有裂纹!没有变形!” 朱慈烺道:“好!继续试验远程抛射。四门一一试验!” 崇祯在文华殿正在与阁臣商议政事,忽然听到北面传来隐隐雷声,不由得侧耳倾听。王承恩在边上说:“皇爷,那是小爷在北郊试放千斤大炮。” 崇祯皱着眉头说:“如此笨重,怎么拖出城门去的?” “据北门守军禀报,兵仗局按照小爷钧令,试造了四门千斤铜炮,装了车轮,用马拉着,很便捷地出门去了。” 崇祯睁大双目,说:“大明野战,多用虎蹲炮、佛朗机炮,千斤大炮若是能便捷地用于战场,将何等犀利!”沉吟片刻,喃喃地说:“朕这太子,真是史书未见。” 98.大婚之期 崇祯的喃喃感叹,阁臣听在耳里,并不发言评论。 太子扩充侍卫,已经得到皇帝允许,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演练大炮,皇帝怎么还不担忧,竟然还赞叹起来呢? 陈演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忽然明白:大炮装上轮子,恰恰说明太子志在远方,皇帝当然不担心了!现在谁要拿这个说事,简直犯蠢。 如果是太平时代,太子练兵铸炮,是不可想象的。 可如今天下大乱,四处催饷催兵,皇帝年仅三十四岁,就已经累得龙体佝偻,鬓发有丝,梳洗太监怎么掩饰,也遮不住崇祯的枯槁形容。现在太子能筹饷,能练兵,简直就是茫茫暗夜中的一缕阳光。 现在要攻击太子有异心,有谋权篡位的可能,是极其荒唐的——这权,这位,还能保持几天?谋篡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还有那个《肃奸条例》利剑高悬。 陈演抬起头来,正好和魏藻德同步,彼此确认了眼神。 陈演向崇祯启奏道:“微臣为皇上贺,得此麟儿!” 魏藻德也祝贺道:“有此储君,社稷安稳!” 崇祯振作了一些,微笑了一下,立即又叹息着说:“国事维艰,冲龄孺子,能挽回几分运势,尚未可知。” 陈演从容地说:“启禀陛下:太子筹饷,确实成就非凡。创办的裕东皇店、裕东钱庄,已经开了很多分号;尤其是裕东钱庄,将股份制成股票,京城富商巨贾纷纷抢购,将成丰厚饷源。太子练兵,短短一个月,五百书生,就能剿灭一千悍匪,可谓能战。假以时日,太子必将能助我主,中兴大明!” 王承恩眼皮微微掀了掀,心中想道:“此二人骤然如此称颂太子,究竟有何企图?” 崇祯最近听到不少对太子的夸赞,心中颇为愉悦,信口说:“五百人实在太少。若是扩张十倍,倒是一支可以倚重的威武之师。但这次也只是补齐东宫侍卫的三千名额,何时练成,尚未可知。另外太子身为储君,尚在冲龄,冲锋陷阵,究竟不妥。” 魏藻德说:“以前番练兵速度,应该指日可待。虽然只是三千,但是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关键时刻,选将领此精锐出战,将能克敌制胜。——唯一可虑者,是太子婚期,应该再议了。” 在场的人一时都被吸引住了。 崇祯疑惑地说:“前番选定太子妃宁氏,但因兵事孔棘,婚事就拖延下来了。现在形势更为危急,似乎不宜亟提婚事。” 陈演正色道:“皇上前番及时停止太子婚事,审时度势,以社稷为重,何等圣明!然而承嗣乃是宗庙大事,现在形势虽然危急,然而太子在外开府,身边也需要贴身伺候,以保令名圣德;且太子府如今银两充裕,正是确定嫡妃名位的好时机。” “似乎有些道理。”崇祯沉吟半晌,说:“此事容议。” “此事关乎社稷,但终究也是皇上家事,微臣斗胆,建议皇上与懿安皇后、皇后议一议。”魏藻德恭敬启奏,嘴角却掠过一丝微笑。 王承恩瞬间明白这两人的意思:要太子大婚。这事一旦操办起来,将要几个月时间。太子届时将无心无力筹饷练兵了。这些人,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国事到了何等地步,还如此给办事的人使绊子? 这事,还不好直接反对。因为不知道太子的意思。万一让太子不高兴,谁都知道后果。 所以,当崇祯侧脸询问的目光投来,王承恩一言不发,崇祯也就收回了目光,继续议论其它军国大事。 晚膳时分,崇祯到了坤宁宫,膳罢,崇祯对周后说:“日间阁臣建议,为春哥儿完婚。梓童怎么看?” 周后不解:“前番不是因为军务繁急,内帑不足,暂停完婚了吗?大人先生们怎么又重开此议?” “先生们的意思,传宗承嗣是头等大事。且春哥儿一个人在外面,身边需要贴心的人伺候;早定嫡妃名位,亦可以防范小人坏春哥儿名声。” 周后蛾眉微扬:“难道有什么人给春哥儿进献美人了?” “未曾听闻。春哥儿聪明睿智,手握察防奸细之权,想来暂时无人敢如此行事。但是阁臣的意思,正是要防微杜渐。朕也思虑过,春哥儿毕竟大了,还是要有贴心可靠的人侍寝比较好。” “皇上所言极是。”周后点头说:“只是内帑如此艰难,哪里还能操办婚事?” “这个不必担心。一则春哥儿不日将会送来大笔军饷,可以分一部分入内帑;二则春哥儿手里应该十分宽裕,正好用上。”崇祯说着,不由自失地一笑:“儿子比老子还宽裕。也真是大明未有之事。” “奴婢斗胆进言:不当家的,怎么能和当家的比。民间有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正在一旁伺候的刘宫正微笑插话。 周后欣赏地看了她一眼,说:“正是如此,春哥儿的银子,终究还是为了筹饷练兵。手头宽裕,也只是孩子家玩玩罢了。” “你哪里知道他现在身家。”崇祯摇摇头,不想多讨论银子的事,说:“先生们建议朕和懿安皇后、梓童商议此事,正是要拿个主意。” “张老娘娘那里,臣妾回头去问问。臣妾自己的意思,若是能尽早完婚固然好,但是要以国事为重。万万不能耽搁了春哥儿筹饷。如今谁还能像春哥儿这样,为皇上十万八万地进献银子?” “正是如此,朕也顾虑此事。春哥儿整天筹饷练兵忙得不亦乐乎,但是这婚事启动,没有数月甚至半年是不行的,岂能不耽误!然而先生们的提议,也深有道理。” 周后琢磨半晌,才说:“臣妾愚钝,要不这事就徐徐准备着,也不用急。春哥儿未经人事,懵懵懂懂,按照祖宗规矩,先派两个女官去太子府,慢慢教导督促着,也可以防范内帏混乱。至于大婚之期,还是慎重为好。” 崇祯点点头:“姑且这么定吧!” 且说朱慈烺在北郊观察试炮结束,兴冲冲回来,又视察了教导营营房,和教导营二期生一起共进晚餐,然后互动喊喊口号,才回到书房。他准备休憩片刻,再批阅太子府各部门文牍,却见田存善进来汇报:“小爷,宫里派来两个女官,要接管小爷的寝处。” 朱慈烺诧异地说:“这闹得是哪一出?” “据报,白天陈演和魏藻德向皇爷进言,要太子尽快大婚。皇爷和皇后商量过后,立即派人送来两位宫中女官,教导小爷床笫之事,以备将来婚事。” “孤要她们教什么!”朱慈烺没好气地说:“孤阅片无数,可谓东瀛技巧,无所不通;西洋姿势,无所不熟!要她们教?孤教她们还差不多!” 田存善听了有些茫然,只好说:“这也是宫里历来规矩,大婚之前所必备。” “荒唐!现在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大婚?”朱慈烺一拍桌案:“这两个阁臣没安好心!多少年来,我大明只要有人用心办事,总有人上来扯后腿!你说,这天下怎么搞得好!” “皇爷、娘娘把人都派来了,小爷还是妥善安置为好,不可让他们忧心,否则定会责怪奴婢辅弼无方。” “她们俩在哪里?” “已经到了寝宫边上的居室,她们要求接管寝宫一切事务。” “等下子孤再去问她们想怎么样!”朱慈烺说罢,顺手打开了案上文牍。 直到亥时,朱慈烺才处理完文牍,中间还接见了一次孙传庭,然后回到寝处,看到了两个宫妆丽人站在门口。 见礼罢,朱慈烺看看两位女官,都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容貌端庄,身高比自己略高,于是问道:“母后派你们来干嘛的?” 两人一齐大义凛然地朗诵道: “祖宗家法,条例昭然。代代子孙,传宗事大。及时婚配,及早生育。内帏规矩,专人主持:侍御有节,起居有礼;床笫诸法,一概教之!”诵罢,其中一个朗声说: “妾等二人,奉娘娘之命,前来来主持教导小爷内帏之事。” 99.勋贵动向 朱慈烺顿时无语,心想:母后可真会挑女官,这样两位漂亮的大个子照顾儿子,当妈妈的大概也就放心了。问题是这两位大龄宫女充任的女官,其知识也仅仅是理论上的;而且,老子这身体还没有成年啊,现在就开始成人生活,中兴大业还怎么进行? 定定神,说:“关于孤的婚事,孤自有主张。至于床笫技术,孤从理论到实践都比你们强,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看看面前两位女官脸红了,朱慈烺不禁微微一笑:“孤不图安逸。明天你们还是回宫去吧!” 两位女官顿时大惊失色,一起跪下,说:“妾等如果被小爷驱逐回去,将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起来吧!”朱慈烺无奈地说:“你们既然来了,要伺候孤也可以,就把里面的杂务接过去吧!铺床展被,洒扫擦洗,就你们负责了。” 然后转向田存善:“去拿一份东宫保密条例,让她们背一背!” “是,小爷。”田存善快步去拿保密条例,朱慈烺就歪倒在床上,伸个懒腰说:“累死宝宝了。两位小姐姐是不是要给孤捶个腿?” 两位女官忙道:“‘小姐姐’的称呼万不敢当,小爷请叫妾等贱名。” 朱慈烺对说话的那个说:“就你话多,另一个都不做声。好吧,你话多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一直在说话的女官展颜一笑:“妾贱名陆依。”朱慈烺看她笑靥如花,心情为之舒坦了不少,将她的名字念叨两遍,问另一位:“你呢?” 另一位女官轻启朱唇:“妾贱名欧晨。” 朱慈烺不禁笑道:“你的声音真好听。” 欧晨羞赧地说:“谢小爷称赞。” “你们这会儿倒是有点女儿态,只是刚才朗诵祖宗家法,那么慷慨激昂,孤差点以为你们最后要说:‘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陆依噗嗤笑了出来,急忙又收敛笑容,说:“妾等要是说出杨文宪的经典名言,岂不亵渎了他?” 朱慈烺很是意外,说:“你知道杨慎?曾经识字读书?” “是的,妾等二人都曾经识字读书。皇后娘娘要刘宫正挑选女官,刘宫正说:‘小爷招侍卫都要读书人,这女官识字务必要多。’所以妾等二人当选。” 朱慈烺点点头:“刘宫正有心了。” 田存善拿着保密条例进来了,看到两位女官伺候床前的场景,踌躇了一下,说:“咱家读一遍,讲解一下,还请二位姐姐认真听听。” 陆依说:“我等识字,不必读,放在那里就好。” 朱慈烺淡淡地说:“你们还是认真听田詹事讲解为好。太子府的规矩,和宫里并不太一样。孤不希望你们日后不小心触犯规矩,被乱棍打死。” “是,妾等认真聆听就是。”两女的表情认真起来,都面对田存善站直身子。 田存善却不读,先问道:“两位姐姐,虽是正七品‘尚寝’,据咱家所知,在小爷面前应当自称‘奴婢’,为何在小爷面前,自称‘妾’?” 陆依微微一笑道:“田詹事莫非以为,皇后娘娘选派来的女官会不懂宫规?” 田存善表情一滞:“莫非是皇后娘娘特许?” 一直冷眼旁观的欧晨忽然笃定地说:“正是!” 田存善讪讪地说:“咱家唐突了。”开始讲解保密条例,最后简要地提示了一些重点。 听罢,陆欧二人都点头说:“我等省得。” 待田存善退下,朱慈烺问:“二位多大了?” 陆依说:“我二十。”欧晨说:“我十九。” “意外!孤还以为你们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为什么装扮如此老气?” “刘宫正说的:‘小爷少年老成,因此在小爷面前面前无论装束还是言行,务必以端庄为主,以免被斥。’” 朱慈烺哈哈一笑,想到明天还有很多事,说:“孤睡了。你们伺候好了,退下自行歇息吧!” 且说成国公府附近的定国公府,自从成国公出事以后,阖府深受惊吓,从此低调行事,上下人等整日惕惕,不少人经常做噩梦。 定国公徐允祯收留了成国公府的解师爷,每日都召集幕僚清客商议公府前程。经过反复商议,徐允祯开始出府活动,和一些勋贵相互拜访。 这晚,襄城伯李国祯受邀来定国公府,被引入密室。 徐允祯说:“事情办得如何?” 李国祯道:“顺利。欧晨已经进入太子府。” 徐允祯点头道:“你在宫里布置的人手,太得力了。” “不,”李国祯摇头:“宫里那位,她不算我的人手。她在宫里得势之前,拙荆虽然和她有些联系,却没有给过得力支持。她是凭着自己的才智,在坤宁宫里站住脚跟,成为皇后面前大红人的。这次卖我家一个人情,但是以后未必还能指望。” “不管怎么说,欧晨则是可靠的人,已经到了太子身边,将来能成为可靠的耳目。”徐允祯道。 “那是自然。也不枉拙荆一番苦心布置。”李国祯有点得意。 徐允祯感叹道:“说起权势,还是嘉定侯首屈一指。他稍一运作,两位阁臣一齐提议,太子大婚一事立即有进展。” 李国祯摇头道:“公爷所言差矣!陈演、魏藻德并不是嘉定侯所能操控的。此二人以前想抢夺太子产业,让光时亨出头,结果光时亨被训斥,现在因为太子主持制定了《肃奸条例》,他二人不敢再攻讦太子,所以要以大婚扰乱太子所为,好趁机夺取太子产业。他们念念不忘的,还是太子产业。” 徐允祯陷入沉默,许久才说:“他们这是不知死活?” “文人,总是喜欢玩弄才智,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实力。他们要是继续折腾,触怒太子,屠刀随时就会落到他们头上。我等只在太子府埋个伏笔,将来也好洞察先机、攀龙附凤。绝不想去挡太子的路。”李国祯断然道。 “嘉定侯毕竟是皇后生父,太子外祖,他怎么和文官搅和到一起,算计太子产业?” 李国祯冷笑道:“算计产业,有什么了不起?以嘉定侯的贪婪悭吝、冷酷狠毒,只要能得到好处,恐怕把太子卖了都行。只是,他们都低估了太子的手段。所以,咱们既然已经借机布置了人,就不用再掺和他们的事了。” “但是……”徐允祯思忖着说:“咱们毕竟也和嘉定侯讨论过太子对勋戚态度,而且在他面前还说了,宫里该向太子府派出女官,以防范奸佞坏太子令名。嘉定侯当时就说:‘既然太子妃早就定了,也该成婚了。’无论他与陈魏二人合计过没有,万一太子追查此事,只怕会以为我们是推动大婚的幕后主使之一。” 天气已经很冷了,徐允祯额头却有点出汗,垂首说:“我们只是想安排一个女官到太子身边的,大婚干扰筹饷练兵,我等如何不知……太子万一追查,肯定会给嘉定侯留面子,我等旧勋……成国公殷鉴未远……”忽然抬头道:“怎样才能让太子知道,我等主张与嘉定侯、陈演、魏藻德的主张不一样呢?” 李国祯想了想说:“这恐怕行不通。有益之计,莫过于向太子效忠。” “怎么效忠?” “成国公死,总督京营之职,皇上属意于我。但是成国公的死因,让我心有余悸,所以一直在推辞。” 徐允祯叹道:“是啊,解师爷说了,太子有意整顿京营,成国公应对倨傲,才招来杀身之祸——这事除了你,我谁都没告诉——现在谁接掌京营,都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眼中钉。只是,太子为什么不直接向皇上请求执掌京营呢?” “因为他不便开口,怕皇上忌惮。这就是我们投效的机会。” 徐允祯恍然大悟:“我等勋贵联名保奏太子接掌京营?” 李国祯笃定地说:“正是如此。” “好!”徐允祯点头道:“那我等尽快去联络勋贵!” “不可莽撞!这事要办得细致才行。不仅必须确保办成,还要保证皇帝不起猜忌之心。否则,太子还以为我等故意给他添堵。最好召集幕僚,仔细参详一下。” 100.死人背锅 徐允祯立即召集数位幕僚到书房密议,解师爷也身在其中。 徐允祯说了联络勋贵,联名保奏太子提督京营,以此来投效太子的计划,然后说:“这事需要细细参详,严密步骤,一要确保办成,二要确保皇帝不起猜忌之心。不然,坏了太子计划,只能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太子会以为我等就是存心捧杀。望各位先生指教。” “要得太子认可,不是拉一帮人,一哄而上保奏太子就可以。”李国祯补充说:“因为军权毕竟是天子禁脔,虽然皇上允许太子扩充侍卫,甚至允许太子剿匪、铸炮,一是因为太子筹到了军饷,二是因为那些看似出格的举动都是小打小闹,实在不值得猜忌。现在我等如果冒冒失失地保奏太子总督京营,只怕皇帝会以为是太子暗中操纵,深为忌惮,那么,我们恰恰得罪太子了!” 几位幕僚都小声议论开了,好一会儿得出结论: 必须让皇帝觉得,勋贵保奏太子,是不得已;还必须让皇帝也觉得,太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徐允祯拈须道:“正是如此。” 解师爷笑道:“既然理清了路子,做到也就不难了。” 其他幕僚纷纷说:“如何不难,不妨说说。” “要想让觉得皇帝觉得,勋贵保奏太子,是不得已,那就必须先将京营糜烂的实情,让皇帝知道。” 徐允祯倒吸一口气道:“那么皇帝岂不要大发雷霆?如今四方艰难,一道道急报已经让皇帝不堪重负了。如果再让皇帝知道京营如此不堪,只怕难以承受。本公实在不忍心让皇帝再增加如此重忧!” 李国祯想了想说:“如此确实弄险,皇帝大怒之下,也许会要求严查重治,从而掀起风波,横生枝节。” 解师爷胸有成竹地说:“没关系,京营糜烂的黑锅,自有人来背。皇上再生气,也怪不到现在各位勋贵。” 李国祯明白了,说:“你是说,让成国公朱纯臣来背锅?” 解师爷笑而不答。 其他幕僚的思路被打开了: “襄城伯可以先接掌京营,向皇帝秉明:首要之事,就是要清理核查京营真实员额、士气、马匹、器械,再行整顿。然后把实情呈报给皇上,直指‘糜烂局面尽由犯臣朱纯臣造成’!” “然后,指出整顿京营需要补充大量的饷银和士卒,必然会遭到皇帝斥责,此时,勋贵们再联名保奏,由太子出来总督京营,清理积弊,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个幕僚忽然问道:“现在太子不时地入宫献饷,假如太子忽然献出百万两饷银,皇帝大笔一挥,拨给京营几十万两银子,任由襄城伯及其他勋贵整顿京营呢?只怕那时太子彻底恨上襄城伯。” 边上的人问他:“杜师爷,太子有这么多银子吗?” 杜师爷哈哈一笑:“鄙人打听了,裕东钱庄出让了二万股,每股二百六十两银子,收银至少二百六十万两。更何况此前已经以每股四十两的价格,出让了三万股,也有一百二十万两。”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杜师爷缓缓地说:“这些消息,其实很好打听的。只是最后去抢购股票的人,都是市井商贾赌徒之流,想为子孙谋一份保障。勋贵大臣,是不屑于去抢的。所以,朝中大多不知此事。知道的人,也不敢禀告皇上。但是鄙人不知道太子会不会献银。”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解师爷打破沉默:“这些银子,却不能马上动用。裕东钱庄的公告,不知各位可看了?裕东钱庄标榜要‘汇通天下’,必须在各处通衢城邑建立分号,每个分号都需要本金,少则三万,多则数十万。也就是说,除非太子有心欺骗其他股东,否则这银子,并不能乱动。” 顿了顿,看看大家都注视着自己,于是继续说道:“所以,纵然裕东钱庄银子充裕,太子也不会杀鸡取卵,顶多献银三四十万罢了。而如今各方要钱,京营能摊上几两银子?” 杜师爷问:“那么,太子若是总督京营,还有足够的银子吗?” 解师爷侃侃而谈:“从目前的迹象看,太子显然要总督京营,平定乱局,岂能不存些银两?恐怕在向成国公试问京营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 李国祯拈须说:“解师爷不妨详细说说步骤。” “在下献丑!”解师爷略施一揖,朗声道:“本伯先接掌京营,然后奏明京营糜烂实情,一切责任尽归成国公;待到皇上斥责,顺势联名保奏太子,说太子‘善于筹饷,精于练兵’,‘非太子不足以拱卫京师’,届时,皇上情急之下,定会让太子总督京营。太子也一定会领各位勋贵的情分。” 李国祯和徐允祯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又一个师爷道:“只怕太子不知公爷、侯爷的良苦用心、投效诚意,还以为真是情非得已、被皇上所逼。” 徐允祯立即说:“没错。万一太子顺利执掌京营,却不领情怎么办?” 李国祯说:“不妨。我等可以事先拜见太子,秉明本心。这样就稳妥了。” 徐允祯自失地一笑:“其实不难,本公也真是被成国公的惨遇吓着了。” 商议已定,李国祯说:“事成于密败于疏,此事口风务必要严,不可泄露丝毫!” 几位师爷一齐答道:“我等省得!” 徐允祯也说:“他们几位,都是跟我几十年、十几年的清客,几经淘汰,十分可靠。就是解师爷,在成国公府也是很多年,如今投在本公府上,十分用心,也是可靠的:没有他,我等也不知太子对付成国公的实情。” 解师爷躬身道:“谢公爷信任!” 李国祯点头道:“好!明日就要按步骤行事!” 第二天清晨,解师爷从幕僚卧处出来,拿着一个文房四宝小匣,向花园走去。管家从身边走过,笑着施礼打招呼:“解师爷,又去晨书啊?” 解师爷还礼:“正是。” 管家点头称赞:“解师爷好雅兴!每天早上都要挥毫写上几幅字!” 解师爷穿过九曲桥,拐过湖石假山,在一棵参天苍松下石桌上展纸磨墨,待到墨浓,开始挥毫写字。一会儿工夫,写成一幅字,左右看看,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说着,放下笔,把刚刚写成的尺幅团成一团。 这时,扫地阿福走了过来,他背着竹筐,看着解师爷手里的纸团,喃喃地说:“敬惜字纸……” 解师爷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连同纸团一起扔进竹筐,说:“都给你!” 阿福点点头,转身走了。他不紧不慢地绕出花园,向公府一角的化纸炉走去。他正要把竹筐里的废纸都要倒进写着“敬惜字纸”的化纸炉时,管家带着两个仆人出现了,说: “阿福,等等。” 阿福停住了,看着管家走过来,亲自在竹筐里翻了翻,拿起了一团墨汁湿润的字纸,展开看了看,念道:“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这是《后出师表》。”然后又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化纸炉说:“烧了。”说罢也不解释,转身走了。 阿福沉默着,把竹筐里的废纸全部倒进化纸炉,整理一下炉膛,用火镰点着了,炉中很快燃起了火焰,一股青烟从砖砌的烟囱里袅袅飘起。 阿福静静地站立着,看着炉中火灭,在墙根枯藤边坐了下来,弯腰整理竹筐上的绳子。好一会儿,重新背上竹筐走了。他身后的墙上枯藤间,一根垂下的藤子忽然动了,带着尾端拴着的竹筒向上滑去,很快掠过墙头,出去了。 墙外,一个乞丐拽下一根长长的枯藤,迅速摘下竹管,收起走了。 101.布局海路 太子府,太子书房。 朱慈烺听取了采风室田耀祖关于定国公府的情报,说:“这位解师爷招揽得好。” “这都是袁主事部署得及时。” 朱慈烺笑道:“你们‘天衣铁手’策划得也好。否则他仅仅是一个消息来源而已。他现在能够按照太子府的意图,适时推动勋贵行动,这就是你们运筹之功了。” 田耀祖躬身道:“谢殿下谬赞。” 朱慈烺把手放在花梨桌案上,手指轻轻弹着桌面,说:“那么李国祯、徐允祯,何时上门来呢?” 田耀祖说:“他们白天都有公干,想必会晚上前来拜见。” “好,届时采风室务必在侧。” “遵命。” 外面忽然传报裕东皇店大掌柜王宜中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福建客人。朱慈烺一看名帖,竟然是郑芝龙的四弟郑鸿逵!于是立即说:“叫他们进来。” 郑鸿逵身高七尺,肤色微黑,眼若铜铃,进来跪拜说:“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起来罢!”朱慈烺打量着他,说:“你是崇祯十三年武进士,任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怎么进京来拜见孤?” 郑鸿逵躬身道:“启禀殿下,近日接到家兄信函,令微臣来京拜见殿下。” 朱慈烺眉毛一扬:“拜见孤,想必有什么好事。” “此事说起来还是微臣的主意。微臣在南都看到商人郑怀谦贩卖水晶琉璃器皿,极其精美,远胜西洋玻璃,南都富贵之人纷纷抢购。微臣打听到,这些珍器来自太子府属下产业,而且南都暂时由郑怀谦包销,因此想大批进货,卖到福建去,甚至由家兄卖到南洋、西洋去。家兄甚是赞同,回信令微臣赴京办理此事。因此微臣告了假,北上入京来了。” 朱慈烺笑道:“你办事还真谨慎,身为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竟然微服而来。” 郑鸿逵躬身拱手道:“所行乃是郑家私事,不敢着官服。” 朱慈烺收起了笑容,说:“令兄在崇祯元年,受朝廷招安,坐镇闽海,拥有舰船三千艘,控制南洋商路,所有出海商船都要挂郑家令旗才能出海,而每面令旗收取三千两银子,一年收入千万两银子,富可敌国。怎么看得上水晶琉璃这点生意?” 郑鸿逵答道:“回殿下:家兄奉朝廷之命,镇守海疆,发放令旗,正是防范海盗之策。至于每面令旗收取三千两银子,实际是外界以讹传讹。只有罕见的大船,才会收取三千两银子;一般商船,只收千两至百两不等。一年出海商船,能有几何!” 接着,放慢语速说:“因此,纵然家兄收取令旗之费,连同自行贸易,全部年入,也不过数百万两而已。然而标下三千艘大小舰船,数万人马,花费浩繁,家兄实际并不宽裕。” “怪不得想做水晶琉璃生意。”朱慈烺点点头,说:“这个生意做得。你们想拿多少银子的货?” “回殿下:家兄吩咐微臣,首次争取拿价值一百万两银子的货。如果旺销,将逐步增加,将来一年拿三百万两银子的货。” 朱慈烺陷入沉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出响声。 郑芝龙此时的海上力量非常强大,堪称南洋霸主,在料罗湾海战中歼灭了荷兰舰队,从此把西方殖民侵略者压得死死的。 但是,郑芝龙拥兵自重,对朝廷其实并不忠诚。清军南下以后,他投降了清朝,被软禁在京城。他庞大舰队,也就逐步瓦解,以至于荷兰殖民者后来入侵台湾,所以后来才有郑成功收复台湾之举。 郑鸿逵倒是好一点,拒绝投降清朝,但是私心太重,最终抗清失败。 这时有钱的势力,西北是晋商,东南是郑家,都不愿拿出银子支助朝廷,拯救危亡。 最后,大明灭亡;晋商在大清朝继续享受富贵;郑家却最终覆灭,华夏也失去对南洋的控制。 王宜中开口说:“启禀殿下,只要扩大生产,价值百万的水晶琉璃生产出来,也是很快的。” 朱慈烺暗道:你以为老子仅仅考虑产能的问题?继续沉吟片刻,说:“这个生意,孤准了。” 郑鸿逵忙施礼道:“谢殿下恩准!” “不过,孤也要和郑家做点别的生意。”朱慈烺朗声道:“第一,百万两银子,孤不要现银,要粮食。郑家务必在南方乃至南洋,给孤收购价值百万两银子的粮食,用海船送到大沽口。” 郑鸿逵点头道:“对郑家来说,此事方便。” “第二,大明近海有郑家守卫,孤甚是安心。但是孤想开辟通往东方亚墨利加的航线,但是远隔大洋,缺少船只、水手。因此孤想要郑家搜罗熟知通往亚墨利加航线的夷人,更要挑选若干造船工匠、船工水手,送到大沽来,协助孤组建远洋舰队。他们来了,孤一律优待!” 郑鸿逵想了想,再次点头道:“此事易尔!谨承殿下之命!” 朱慈烺露出一点微笑,说:“好,这事就这样定了。所有详情细节,今天就可以仔细敲定,然后签订契约。” 待罗日臻和郑鸿逵退下,王渊、田耀祖一起从大屏风后面出来,王渊呈上记录,田耀祖则说:“敢问殿下,太子府真要开辟通往东方那个‘亚墨利加’的航线吗?” 朱慈烺摇了摇头,说:“佛郎机人自从哥伦布发现亚墨利加之后,已经在那里殖民开发多年,开采冶炼了大量白银,输送到大明。孤的确想夺取那里,然而眼下不是时候。孤想做的,是布局长远。” 田耀祖进一步问道:“那么,郑家搜罗了航海夷人、造船工匠、船工水手来了以后,太子府就要在大沽口开造远洋船只吗?” “夷人、水手来了以后,孤要建立一个水师学堂,培养自己的驾船水手。至于造船工人,将根据孤的要求,设计制造新的楼船炮舰!” 田耀祖明白了,心想:“殿下对大明的卫所、边军乃至京营都不相信,自然对郑家当然更不放心。”只听见太子又说: “采风室要大力扩充,在京城之外要设立分支机构。从现在起,就要准备布局京畿,扩展到整个直隶州县。直隶以外,全面铺开是力有未逮,但是可以布局要点,最起码要延伸到省府和通衢要道。” “遵命!”田耀祖领命,又思忖片刻,说:“有袁爷的前期准备,我们在直隶是很容易布局的,南方需要招揽当地人。这就首先需要通过商业,在当地落脚,从打听汇报消息开始,然后渐渐招揽人手,建立起网络。” “自古商业与间谍就密切相关,这是常理。”朱慈烺点头道:“但是时间长了,一定要和正规商业机构彻底分开,以免日后影响商业机构的运营。具体到咱们,最初可以搭裕东皇店、裕东钱庄的车,但是尽快分离出去。采风室进行规划落实。” 朱慈烺随后召见了孙传庭,一起讨论了接收郑芝龙将会运来的粮食问题,以及组建水师学堂的问题。 孙传庭赞叹道:“殿下若平定北方,光有银子是不行的,银子必须变成粮食,才方便供给大军。但是北方连年灾荒,物价腾踊,漕运不足,哪里买得到粮食!由郑芝龙船队从海路运送粮食,确实是好办法!” “若要平定北方,不要要消灭流贼,还必须赈济饥民、恢复生产。指望漕运是不行的,必须在海上大规模南粮北运!”朱慈烺笃定地说,“孤不仅要供给大军,孤还要和北方囤积居奇的奸商们打一场粮食之战!” “另外,孤必须慢慢建立自己的水师。近海以及南洋商路,最终必须控制在朝廷的手里!” 102.时不我待 孙传庭说:“那么,就需要招揽更多的读书人进教导营训练,再从中挑选合适的人,作为水师军官来培养。” 朱慈烺想了想,说:“确实有必要。也可以招揽世代在海上,水性出色的少年来培养。即使不识字,别立一营专门来教。必要的话,还可以招聘一些夷人来当教官,教授航海之术。” “成祖之时,我大明昔日舰队曾经七下西洋,如今郑芝龙的舰队也独霸南海,何须招揽夷人?” 朱慈烺摇摇头说:“以我大明的航海技术,航线一般都不会离陆地太远,缺少横渡大洋的航海技术。欧罗巴的荷兰——就是红番鬼,占地不过京师及畿辅的面积,却因为领先的航海技术成为‘海上马车夫’。大小佛郎机的面积也很小,但是凭借过硬的航海技术横渡大洋,甚至到了大明门口。显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长远看,航海是一门复杂高深的技术,必须博采众长,建立起基于数学、天文学、地理学、海洋学的知识体系。” 孙传庭不再多言,躬身领命,立即协助朱慈烺制定初步计划,组建水师学堂。 午后,朱慈烺在孙传庭的陪伴下视察东宫旅五千人马的训练。 东宫旅新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还在进行军纪、队列、行进、旗号等方面最基本的训练,暂时还没有开始拼刺、射击训练。朱慈烺看了,心里隐隐有些焦虑。孙传庭显然察觉了朱慈烺的心思,说: “殿下,这些新兵大多不识字,训练自然不易。殿下看看这些士兵整齐的队列,训练速度已经十分罕见了。说明这些军官还是很得力的,毕竟经过教导营阶段培训,比明军一般校尉强多了。” 朱慈烺叹了口气说:“时不我待啊!孤急需一支精兵,作为倚靠。” “殿下心境,微臣能体会。虽然依靠犀利的铳炮,练兵速度必然大大加快,但是练兵实是急躁不得,微臣出潼关就是前车之鉴。” 朱慈烺哑然失笑道:“先生直率。” 忽然,看见装备室主事骆镇山带人进了校场,迅速往点将台方向过来了。 “启禀小爷!兵仗局精工组已经生产出了带有膛线的新式火铳!” 朱慈烺大喜,问:“试验效果怎么样?” “回小爷:精工组根据小爷赐下的图纸,制作了八台拉床,用八种不同的螺旋角度,拉出了八杆带膛线火铳;又用铅造出了几百发尾部中空的‘米尼子弹’。经过测试,确定了射程最远的螺旋角度!” “射程最远是多远?”孙传庭忍不住插话问。 “三百多步!二百五十步能精确命中!”骆镇山兴奋地说,然后手一挥,有人送上了一柄崭新的火铳,骆镇山接过,双手捧送上来,孙传庭拿在手里仔细打量铳管,问:“加了个膛线,就如此厉害?” 骆镇山又递过一颗崭新的定装铅弹,说:“还要配着新式药子使用,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孙传庭又拈起新式定装子弹仔细观看,发现子弹不是圆球,而是头部尖圆的圆柱体,于是像操作普通自生火铳一样,咬破纸包,把火药一部分倒进药池,剩下的火药全部倒进铳管,手里还拿着弹头。 “这铅子有点怪,怎么车了螺线,底下还塞了木头?”孙传庭疑惑地说:“铅子比铳管细,倒是容易塞进去,但是铳口朝下的时候,岂不掉了出来?” 骆镇山上前一步,又递过一块小小的油乎乎的布,恭谨地说:“薄先生,用浸了油膏的薄布裹着,既好塞进去,又不会掉下来。然后开火以后,火药使子弹尾部扩张,嵌进膛线,打出去就是螺旋转动的,所以射得又远又准!” 孙传庭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其中诀窍,点头道:“实在巧妙!”于是用油布裹住弹头尾部,塞进铳管,再用搠杖推到底,笑道:“果然方便!且去靶场打一发看看!” “砰!”在靶场,孙传庭站向两百步外的木靶开火,子弹轻松上靶。 “太犀利了!”孙传庭大喜,说:“这么远,若是用原来的火铳,且不说能否打这么远,就是勉强打这么远,也很难打中靶子!这种火铳若是用于战场,结合三段击,就是现有的五千人马,至少能对阵十倍之敌!就是对阵建奴铁骑,也毫不畏惧!” 朱慈烺声音也有些激昂:“正是如此!更何况还有机动的火炮进行火力覆盖!” 孙传庭叹道:“如此利器,铳管、子弹制造都很烦难,想必要耗费大量银子。” 骆镇山回答道:“这新式火铳把耗银二十两,子弹每颗耗银二分。” “这么贵?那么装备五千支岂不要十万两银子?每支铳配铅子一百颗,都要二两银子,五千支就要一万两银子。还没有作战,光训练耗银都不得了!”孙传庭惊讶地说。 “没关系!加紧生产!”朱慈烺笃定地说:“传令兵仗局精工组,膛线火铳定型,名称为‘崇祯一式’,搜罗工匠,全力生产!争取尽快装备东宫旅所有战士!” 骆镇山提醒道:“秉小爷,精工组组长齐隆说,现在精工组每天只能打造三十十支膛线火铳,一个月九百支……” “孤等不及!”朱慈烺打断他的说话。 “齐隆还说了,他估计小爷会要求全力生产这种火铳,所以已经调配一切会造火铳的工匠,加紧生产,每天能生产一百五十把火铳,一个月能生产四千五百把螺纹火铳。只是所耗银两总额,要翻十倍。” “多少银子,孤都给得起!”朱慈烺斩钉截铁地说:“工匠不够,可以向工部索要!当然,火铳的制作秘密要尽力保持在少数工匠手里!生产流程化,零件标准化,让大多数工匠只知道自己生产的一个环节的机密!” “遵命!” 朱慈烺想了想,又问:“火炮生产,情况如何?” “雷霆组报告,运用铁模铸炮,一个月能生产四十门火炮。每门火炮耗银六千两,估计总额在两万四千两。——另外,雷霆组还恳请小爷给新式火炮赐名。” “就叫‘雷霆一式’吧!” 离开东宫旅校场,朱慈烺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微微发生了变化,虽然还是很急迫,但是却踏实多了;逃亡到南方的心思,几乎消失了。 “李自成,老子就在京城和你决战!”他默默地想。 夜里,定国公徐允祯、襄城伯李国祯果然来了。 看着两个勋贵娴熟地叩首参拜,朱慈烺坐得既端正,又放松,淡淡地说:“免礼。” “谢殿下。”两位勋贵站了起来。 赐座上茶之后,朱慈烺先开口:“二位夜里联袂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臣等不敢当!今夜斗胆前来,是有难题要请教殿下。”徐允祯连忙说道。 “哦?”朱慈烺眉毛一扬:“二位是名将之后,家学渊源,还有什么难题要请教孤这个十五岁少年?” 徐允祯结结巴巴,示意李国祯:“臣愚钝……还请襄城伯代为转奏……” 李国祯暗暗骂了一句“废物”,说:“秉殿下:臣等虽是勋臣,世受国恩,但是庸碌不堪,有负重托。殿下聪明睿智,千载难遇。臣等有要事请教。” “不要啰嗦,到底什么事?” 一看朱慈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徐允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国祯也有点紧张:“皇上要臣等接掌京营,然而京营弊病百出,积重难返,非臣等所能扭转。臣等斗胆,想请教殿下,如何整顿京营,不负皇上重托?” 朱慈烺拂了拂膝上袍子的微小褶皱,冷冷地说:“你们如果有诚意,就尽管直接说,不要兜圈子!” 一听这冰冷的声音,徐允祯瑟瑟发抖,李国祯忍不住擦了下额头,说:“臣等昧死请求殿下,接掌京营……” “那个烂摊子,孤不想掺和!”朱慈烺冷笑道,“你们勋贵大臣,把当年横扫大漠的堂堂京营,搞成了一个烂摊子!还想要孤来收拾?” 徐允祯、李国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李国祯说:“殿下,臣等诚心投效,还望殿下体察。”徐允祯慌不择言,竟然说:“臣等有罪!还请殿下,指点生路……”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朱慈烺心中好笑,却面上带霜,好久才问:“你们来之前,怎么商量的?” 李国祯这才把商量好的计划和盘托出。朱慈烺听了,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一言不发。 徐李二人惴惴不安,许久才听见朱慈烺朗声道:“孤准了!” 二人如蒙大赦,一齐叩首道:“谢殿下恩典!” 103.救与不救 朱慈烺的脸色变得温和一点了,说:“你们两个的投效,孤已经接受了。然而事情要办妥当,才能显出你们的诚意。” 徐允祯唯知磕头,李国祯说:“臣等一定把事办妥,不负殿下接纳之恩。” “起来吧!”朱慈烺换了温和的口吻:“事情办妥,算你们大功一件!勋贵之中,算你们有眼力。”说着拿起桌案上的两柄水晶琉璃如意,说:“这两柄如意,分别赐给你们。” 徐李二人大喜,磕头谢恩,依次接过如意,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 朱慈烺说:“你们按照计划去做,联络的人手、方式,孤会派人定下来。现在请回吧!” 徐李二人离开太子府,又惊又喜,惊的是太子小小年纪言辞锐利,喜的是受到接纳得到赏赐。在马车里,徐允祯激动地说:“太子果然英睿……我以后就是太子的人了。”李国祯淡淡地说:“咱们还是先把差事办好吧,否则一切都是白搭。”徐允祯点头称是。 朱慈烺送走徐李二位勋贵,孙传庭、王渊、田耀祖都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孙传庭笑道:“早就听殿下说过大屏风后坐了人记录,今日到后面一看,竟然别有洞天,桌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唯少茶杯盖,茶杯俱是敞着的。” 王渊也笑道:“薄先生第一天来时,却未曾记录。可见薄先生在小爷心中,超过别个。至于没有茶杯盖,是因为怕发出声响。” 孙传庭转向朱慈烺:“殿下此事若定,却也是重大进展。” 朱慈烺点点头:“这些勋贵,无甚用处。若是顺应于孤,倒也可以给他机会,收到千金买骨之效。还是等他们办妥事情再说吧!当然对于孤来说,他们无论办妥还是办砸,孤的依靠都是自己的力量。” 外面传报:杜三来了。 袁阳灿亲自入府,往往都是要事。 他见礼毕,看看旁边都是可靠之人,就直接说:“启禀殿下,卑职入府面见,是得到刑部消息,皇帝今夜可能就要下旨,诛杀前首相周延儒!” 孙传庭惊讶地问:“皇上不是赐给周延儒路费一百两银子,表彰他保全优礼之意,并传谕说延儒‘功多罪少’,下令免议吗?他不是回家了吗?” 朱慈烺摇头说:“情形已变,皇帝已经命令锦衣卫抓回周延儒,被安置在正阳门外的古庙中,他上疏请求怜悯,皇上不许。法司请将他遣去戍边,同僚也申救,皇上都不许。”望着袁阳灿说:“这件事的确是大事,但是似乎与太子府干系不大。” 袁阳灿躬身说:“周延儒的儿子周崇逊想请太子设法拯救其父性命。” 朱慈烺哑然失笑:“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怎么想到来向孤求救?你觉得孤救他有什么好处?” “回殿下,有两个好处。其一,此人是罕见奇才。二十岁连中会元、状元,三十七岁即任首辅,皇帝亲口称赞他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之人’,就此处决,殊为可惜,若能救下,也为大明留一个人才。其二,救此人能为小爷树名。小爷若能救得此人性命,或许能昭显殿下爱才之心,收到千金买骨的效果。当然,如何处置,伏维殿下斟酌裁断。” 朱慈烺望望孙传庭,问:“薄先生如何看待?” 孙传庭问道:“吴昌时必将伏诛,无可争议。周延儒欺君罔上,但是毕竟曾任首辅,皇上还会诛杀吗?” 袁阳灿说:“消息十分可靠。” 朱慈烺也点点头:“孤也确定无疑。” 孙传庭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来,说:“周延儒曾经得到皇上信任倚仗,恩宠之隆,一时无俦。然而建奴入关,掳掠千里,周延儒不唯毫无御敌之策,还被迫率兵外出东游西荡,避敌不战,谎报‘大捷’,深负圣恩。皇上实在是恨他,但是终究怜惜其才,圣旨中尚有慰留之语。。” “微臣以为,真正让皇上动了杀机的原因,是周延儒的心腹吴昌时罪行败露。吴昌时虽然仅仅是吏部文选司郎中,但是作为周延儒的干儿义子,权附势,纳贿行私,凡是内阁票拟、国家机密,事事都预先知道。罪行被揭露后,皇帝亲自审讯吴昌时,实在是大明三百年未有之事!殿下应该是亲眼所见。” 朱慈烺从身体原主的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了相关记忆,说: “的确是孤亲眼所见。今年七月二十五日,父皇检郑重其事地身穿素服,带着孤和定王来到中左门,当时内阁、五府、六部等官员早在那里恭候了。父皇声色俱厉地喝令吴昌时上前,要他交代‘通内’情节。吴昌时矢口否认:祖宗制度规定,勾结官者处斩,法律极为森严,臣下虽然不才,怎么能犯这种错误?父皇命弹劾吴昌时的蒋拱宸当面对质,不料蒋拱宸在奏疏中说得头头是道,一见这样森严的场面,吓得浑身发抖,匍匐在地,说不出一句话。” 众人听着亲历者朱慈烺的叙述,一时都被吸引住了,屏息凝神倾听。 “吴昌时见到这种情景,口气更加强硬:皇上一定要把这一罪状强加于臣,臣不敢违抗圣意,自然应该承受。如果想屈打成招,绝对不可能。听到这些话,父皇火冒三丈,命令宦官准备严刑拷打,逼他招供。内阁辅臣蒋德璟、魏藻德出面劝阻,说历来没有在议政大殿里面对犯人用刑的先例,建议把吴昌时交给司法部门审问。父皇不接受,说:‘此辈奸党,神通广大,若离此三尺地,谁敢据法从公审问他?’” “二阁臣奏:‘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未有之事!’父皇说:‘吴昌时这厮,亦三百年未有之人!’于是二阁臣无言以对,叩首撤退。吴昌时于是在皇宫大殿之上被夹断双腿,一时昏迷不省人事。” “同时被审问的还有周延儒的门客董心葵和四位随他出征的大臣蒋拱宸、尹民兴、方士亮、刘嘉绩,其中蒋拱宸和吴昌时两人互相攻击,蒋拱宸最后词屈狡辩,被父皇喝声‘打’,司刑者将拱宸当头一下,纱帽分裂。终于各人不再敢有侥幸之心,最后全盘招认。” “父皇在听完招供之后,愤恨之极,大怒之下推倒案几,转身回宫去了。随后因为军务繁忙,这个案子拖拖拉拉,各方官员不断卷入进来,落井下石,弹劾周延儒。父皇应该会处死他,还有两个总督范志完、赵光抃必将一同处死。” 孙传庭叹息说:“如此大狱,世所罕见。吴昌时勾结宫内太监,纳贿弄权,罪无可恕,死有余辜。周延儒若被处死,其余案犯如两位总督恐怕都难逃一死,要算魏阉逆案之后,最大的案件了。处置固然痛快,只是从今往后,再无朝臣愿意致力朝政了。” “那么,孤现在应该去救周延儒吗?” 孙传庭摇了摇头:“救他可能会触怒皇上,殿下正要接掌京营,何必行此有害无益之举?” 朱慈烺说:“君主并非一味好杀大臣就能控制臣将。杀袁崇焕,从此控制不了辽镇;杀陈新甲,从此无人为皇上出谋划策对付建奴;杀周延儒,从此阁臣都彻底成为推诿因循之辈!” “但是,对于咱们太子府来说,这未必是坏事。不破不立,朝政不坏到极处,孤就救不了大明;朝政越糟糕,孤的阻力就越小。所以,这个大案,孤不会为之发一言!” 在场众人顿时心中豁亮,同时觉得太子深不可测。 没想到太子又说:“但是,孤还是愿意留他一条性命,仅仅是留他性命。” 孙传庭道:“殿下,如此关键时刻,万万不可触怒皇上!” 朱慈烺笑了:“孤不会亲自开口的。” 104.天家异数 “孤岂能开口为周延儒求情!”朱慈烺从容地说:“最近皇上的各种烦心事交织在一起:闯贼完全占据西北,献贼肆虐湖南,试行宝钞无人问津,周延儒辜负圣恩,吴昌时弄权通内,无一不让父皇心力交瘁。” 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何以解忧?唯有兵与饷。兵暂时是没有的,但是一大笔银子,还是可以慰藉父皇的。” 然后看着袁阳灿说:“采风室,联系一下李若琏,传一句话给他。”随手拉了一下绳子,外面铃铛隐隐一响,有脚步声到了门口,有人问:“小爷,请吩咐。” “通知周镜,孤要连夜入宫。”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正在翻阅卷宗,对吴昌时、周延儒一案进行最后的斟酌裁定。他越看越怒,枯黄的脸色变得涨红,嘴里渐渐发出切齿之声。身边的王承恩很熟悉这种声音,知道崇祯又要大开杀戒了。 “周延儒身为首辅,竟然朋比结党、欺君罔上,辜负朕的信任托付,实在可恨!他还乞求怜悯,真是痴心妄想!念在他曾经身为首辅、立有微功的份上,也为了给朕自己留点脸面,朕赏他一个全尸!” 王承恩声音如常,问:“何时执行?” “就在今晚!传旨给李若琏,要他立即令周延儒自尽,并抄其住宅。” “遵旨!”王承恩立即安排人手去传旨。 “这个吴昌时,勾结内侍,泄露机密,暗中把持朝政,可谓罪无可恕,予以弃市!还有范志完、赵光抃等,一律斩首。明日午时三刻,开刀问斩!” 做完一系列判决,崇祯脸上愤怒的涨红渐渐退散,喝了口茶,继续批阅奏章。 “这个蒋臣,行事也不可靠!”他看着户部主事蒋臣的奏章,眉头又拧得紧紧的,“当初就是他建议,发行新式宝钞,可以在一年之内,得到五千万两银子!而如今,在京城试行,竟然无一人拿银子来兑换,明年如何能推行到天下?” 看到王承恩安排好传旨,回到身边,崇祯对他说:“这个蒋臣真是乖张,他一力主持新式宝钞的发行,最后竟然自己没了信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理由是看到太子发行银票的方法,才明白了小民趋利之心、求便之心。现在朕要他试行,三天了,除了户部安排的人假装小民去兑换,竟然没有一个人去兑换!”(蒋臣请教太子的详情,请参考59章《蒋臣来访》) 王承恩想了想说:“小爷的银票,随时可以兑成银子,使用方便。宝钞难行,就难在这里。” 崇祯一脸无奈焦急:“这些愚氓,他们首先要拿银子来兑宝钞呀!只要有了银子,朕一定也保证宝钞随时可以兑换银子和铜钞!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这宝钞是何等可信、好用!” 王承恩沉默不语。 崇祯又想到一个问题:“据蒋臣说,他向太子请教银票发行状况,太子说银票兑换只有区区数万两,而且银子还不敢全部调用,为的是保证信用。但是据东厂汇报,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银票相当之多,纵然除去进献给朕的银票,似乎也远远不止数万两。” 王承恩问:“不知蒋臣何时询问了太子?” 崇祯低头看了一眼奏章,说:“一个月前。” “这一个月里,因为裕东钱庄扩张开分号,并且出让股份,所以兑换、使用银票的人多了一些。” “原来如此。”崇祯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满朝文臣,生财之术竟然不如朕的十五岁儿子!” “到底是太祖苗裔,皇爷嫡子,十岁出阁,更受到皇爷躬亲教养,所以能通览古今,不仅博学多才,而且精于经济之道。” 崇祯心中舒坦,嘴角显出一丝微笑:“早在数年前,朕就说了,太子聪颖,乃是可造之材,果不其然!” “皇爷圣明!” “唉——”崇祯却又陷入悲摧的状态:“只可惜,他小小年纪,辛苦奔走,筹了几十万两银子献给朕,竟然未能使局势有丝毫起色。这天下,朕将来怎么交给他!”说着,又开始激愤起来:“满朝文武大臣有何用处!有何良心!除了伸手向朕要内帑,却没有任何开源之道!还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真是如同狗彘!” 这时,一个太监在外面说:“启禀皇爷!小爷入宫求见!” “深夜求见,难道又查出通奴、通贼的奸细?”崇祯有些疑惑,“叫他进来!” 看着太子跪拜,崇祯说:“起来吧!是不是又发现通奴通贼的勋贵大臣?” “谢父皇!”朱慈烺站起来,走到案前,从左右袖子里分别拿出一摞银票,说:“儿臣是送饷银来的,这次是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崇祯大喜,霍然起身道:“吾儿果然是生财好手!”说着伸出双手一把接过银票,笑逐颜开:“都说吾儿发财了,父皇就在等着吾儿拿银子进来。这深夜献银,却是深慰朕心!” “谢父皇夸奖!儿臣最近运营钱庄,托父皇洪福,小有收益。儿臣先尽力提取三十万两,供父皇使用。” 崇祯点点头,在王承恩的扶持下坐回到椅子上,说:“朕有吾儿,岂会是亡国之君!”抬起手臂招呼道:“吾儿过来,到父皇身边来!” 朱慈烺挨了过去,崇祯又像第一次接到献饷一样,抚摸着朱慈烺的后背,温声说:“吾儿出宫开府,实在辛苦!原来白白胖胖的,现在又黑又瘦!” 朱慈烺有一点感动,却又暗笑:“我哪里瘦了,我这是壮实,你懂什么?我现在有六块腹肌,你知道吗?” 崇祯却不等朱慈烺开口,又好奇地问:“父皇一直有点不明白,你在外面制造琉璃、开设皇店,还开钱庄拉人入股,这些生财之术,从哪儿学来的?东宫的师傅,可没这个本事。” 朱慈烺轻轻靠着崇祯说:“父皇当初告诫儿臣:要‘以史佐经’‘留心实务’,所以儿臣一直广读史册,留心古今一切生财之术,如管仲、桑弘羊之书。宫中典籍何其浩繁,儿臣浏览极多,所以能在外面经营商务,为父皇筹饷。” 崇祯认真听着,感慨地说:“其实这些书,父皇何尝没看过,但依然生财乏术!其实,还是你母后说得对:吾儿就是天家异数!” 说着,眼里放出光芒:“如此危亡之际,有吾儿这个异数,说明我大明气数未尽!” 王承恩郑重其事地躬身道:“皇爷、小爷父子同心,一定能力挽狂澜,扶危定倾,中兴大明!” 朱慈烺笃定地说:“将来史书上,一定会说父皇是大明中兴之主,远迈汉武唐宗!” 崇祯拍了拍朱慈烺的后背,点了点头。 “父皇,儿臣来之前,下面的人确实又审讯建奴奸细了,特地还问了建奴对周延儒的态度。” 崇祯、王承恩一下子换了表情,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若无其事地说:“范康最后一次出口见到老汉奸范文程,范文程问了一句:‘周延儒那个废物,死了没有?’范康说:‘已经被打发回去了。’范文程说:‘还是死了好。’范康问:‘要灭了他吗?’范文程说:‘不用费事,他早晚会死。’儿臣没想到,建奴汉奸都觉得他是该死的废物。” 崇祯脸色阴沉了下来,陷入了沉默;王承恩沉默无声。 朱慈烺悄悄离开了崇祯,站到了一边。 崇祯忽然开口道:“大伴,速速派人去周延儒宅第,传旨给李若琏,只抄家,留周延儒一条狗命!” 王承恩道:“只怕周延儒已死。” 崇祯摇头说:“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没那么快自尽!快去!” “遵旨!”王承恩转身去办。 朱慈烺惊讶地说:“父皇,这是为什么?” 崇祯恨恨地说:“范文程那个汉奸,如同西汉的中行说,为夷狄出谋划策,攻掠父母之邦,无耻至极!可恨至极!他盼着周延儒死,朕偏不让他如愿!” 105.闲棋冷子 朱慈烺点头道说:“原来如此,儿臣省得。” 崇祯道:“最恨周延儒对朕玩弄计谋欺瞒,但是,他毕竟还是大明之人。然而范文程投靠建奴,唆使建奴五次入关,可谓数典忘祖、无耻至极!朕恨不能将其五马分尸!” “儿臣斗胆禀告父皇,儿臣预见有一天,我大明军队将能直捣辽东,犁庭扫穴。范文程等汉奸丑类,一定会有伏诛之日!多尔衮等奴酋,一定会俯首系颈、献俘太庙!” 崇祯睁大了眼睛,颤抖着问:“这是吾儿的预见?” 朱慈烺郑重地点了点头。 崇祯眼睛湿润了,微驼的后背一下子挺直了,哽咽着说:“如果吾儿有收复辽东、献俘太庙那一天,父皇愿意……愿意……逊位禅让,当个逍遥的太上皇!” 朱慈烺慌忙跪下,叩首说:“父皇尧舜之资,春秋鼎盛,虽然海内暂时动荡,但是否极泰来之日并不遥远!逊位之言,儿臣不敢闻!望父皇收回此语!” 王承恩也跪下劝解。 崇祯强忍住眼泪,说:“大伴、春哥儿,尔等哪里知道,朕这皇帝当得何等辛苦!十几年来,建奴五次入口,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奇耻大辱!松山之战全军覆没,九边精锐一朝丧尽!因为建奴牵制,朕不能全力进剿流贼,以致流贼猖狂,焚烧凤阳祖陵,朕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若能剿灭建奴、献俘太庙,洗净朕一生耻辱,使朕有脸见列祖列宗,朕何惜这苦不堪言的权位?” 王承恩膝行数步,说:“皇爷,万不可作此语。否则日后无人敢领兵征辽,否则就是凌逼君父逊位!” 崇祯一惊,顿时醒悟,说:“此语确实不妥,但是朕乃真心实意。好,朕暂时收回此语,以免日后束缚吾儿及将帅!”然后望着朱慈烺说:“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吾儿预见成真!” 且说周延儒已经从城外破庙回到宅第,惶惶不可终日,得知乞求怜悯的奏章被撕毁,心知必死。但是儿子周崇训带回来的一个消息,又给了他救命稻草般的渺茫希望:向太子求救! “太子如何能救?” 周崇训说:“太子筹饷顺利,已经献了三十万两银子;剿匪凯旋,又献了缴获的银两,圣眷正隆。只要他能说上一句话,肯定救得父亲性命!” “素无交情,他为什么愿救?救了为父,为父又不能到太子府效力,他何必要救?” “可以增加太子人望,收到千金买骨之效。” 周延儒死鱼眼里放出渴望的光:“有些道理……但是咱们总不能登门求救吧?” “一个昔日结交过的小吏告诉儿子,去找一个神通广大的袁爷,可以促成此事。” “袁爷?他是谁?” “他是宝成坊的坊长,无甚长处,唯独酒量大,好散财,交际极为广泛,各个衙门吏员都认识他。” 周延儒摇了摇头,说:“油滑小吏,能成什么事。更何况他在太子府未必有门路。” “一定有门路。”周崇训笃定地说:“太子府派侍卫出来招兵,侍卫两次住在他家。而且从此出手阔绰,钱从哪里来的?未必不是太子府出的!”然后一字一顿地:“此时有一分希望,儿子也要十分尽力。” “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他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声‘知道了’。” “哦。”周延儒的眼光又黯淡了下去。 “父亲,儿子和引见的小吏出来没多久,就看见袁爷的马车急匆匆地驶出去了,向着太子府方向!”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一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进来说:“老爷少爷,外面大批锦衣卫,把宅子包围了。领头的是都指挥使李若琏!” 周延儒父子面如死灰,外面李若琏大踏步进来了,站定之后大声说:“犯官周延儒接旨!” 周延儒一家全部跪下,李若琏说:“奉皇上口谕!犯官周延儒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念在辅佐微功的份上,赐周延儒自尽!抄没家产!” 周延儒如遭五雷轰顶,颤抖着半天才说出“谢主隆恩”,一家人顿时哭成一片。 李若琏退到门外,冷冷等候。 周延儒舍不得死,放声大哭,和家人一一交代道别,然后在宅子里面绕来绕去,叹息哭泣不止。一屋子哀嚎,如堕地狱。 时间一晃过去一个时辰,周延儒还没有自杀。李若琏在外面手按绣春刀柄,悠然徘徊,也不催促,身边一个百户贴身上来说:“大人,要不要进去催催?” 李若琏平静地说:“不用。他天亮之前不上路,咱们就活活勒死他。” 忽然,宅子外面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太监詹泽下马冲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刀下留人!” 李若琏皱眉道:“又不是开刀问斩,什么刀下留人!” 詹泽也不反驳,一举腰牌,说:“人还没死吧?” 李若琏淡淡地说:“活蹦乱跳的。” 詹泽擦了把汗,说:“皇爷口谕:留他一条狗命,只抄家。” 李若琏躬身道:“遵旨!” 詹泽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人已经听到“刀下留人”,一时狂喜,都聚在堂前跪下,满怀期待地望着太监宣旨。“奉皇上旨意:周延儒罪无可逭,但念其起复以来,多有献策,故暂免其一死,收监待勘!抄没家产不变!” “谢皇上浩荡洪恩!”周延儒趴在地上,再次涕泪交加,拼命磕头。一家人也都跟着叩首谢恩:只要周延儒不死,还是有希望的! 詹泽走了,李若琏站到堂前,看见周延儒父子正在抱头痛哭,于是走了过去,弯腰贴近他们,压低声音说:“算你们走运,太子出手了!” 然后站起来,大声说:“天亮之后,立即抄家!周延儒随本官去收押到北镇抚司!”说罢转身出去了。 周延儒抱住儿子说:“儿子,你总算救了老父了!” 儿子周崇训点头说:“太子洪恩,不知何时能报!” 周延儒收了眼泪,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缓缓地说:“只要为父不死,总有报恩的机会!” 且说詹泽回宫覆旨交差,已经过了子时。他向王承恩报告了详情,王承恩只是默默点点头。 詹泽忍不住问:“师父,弟子实在不懂。” 王承恩抬眼询问地望着他。 “今晚明摆着,小爷是在用激将法,拯救周延儒性命。但是,师父您说过,小爷志在万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且最恨贪庸的奸臣。他为什么要救周延儒性命?” “周延儒贪则贪矣,‘庸’吗?另外算是奸臣吗?”王承恩平静地问。 “还请师父指教。” “周延儒并不‘庸’。平心而论,他第二次任首辅,其实很有作为,皇爷用过的五十位大学士,恐怕没有一人政绩比得上他。他起复之后,大量减免民间欠税,免除灾荒地区赋税,释放囚犯,广开人才举用之路,提议召回镇守、监军太监,罢内操。同时,还劝皇爷启用之前被废居乡里的老臣,一时郑三俊、刘宗周、倪元璐等先后归朝,他引用的大僚也多为所谓的正人君子,如徐石麒、张国维、李邦华等。” 王承恩难得这么耐心,说了一堆话,顿了顿又说:“他这些业绩,小爷未必认可;因为小爷学究天人,崇尚实务,实在是大明三百年之异数。但是,周延儒终究罪不至死,而且,现在的陈演、魏藻德之流,贪婪庸碌,不如他远矣!小爷大才,一定愿意留下一个聪明人。” “所以,姑且留他一条性命,或许将来某一刻,还有点用处。闲棋冷子,随手布局。” 朱慈烺在就寝之前,在日记簿上简单写了几句:“……就算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本身的用处。” 106.神火一式 崇祯判决周延儒、吴昌时案的旨意大清早就传开了。天还没亮,朝臣集中在午门外谈论不休,开始列队进午门时,还在窃窃私语。 “阉党逆案以来,本朝第一大狱!”魏藻德感叹:“周延儒去年首辅,今年死囚。真是黄粱一梦!” “他当初待我何等冷傲,真是鼻孔朝天,视若无睹,没想到也有今日!”陈演冷笑道:“他肯定更没想到,最终代替他的,就是我!” 早朝之上,大臣才知道,周延儒在生死关头,被皇上派人改判,免除了一死。 陈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暗道:“皇上从来不会最后放人,到底是谁为我留下这个劲敌?” 散朝之后,大臣们纷纷议论这一场杀了很多人的大狱,大都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同时更好奇的是,周延儒最后免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一条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流传开来:赐周延儒自尽的旨意发出来之后,太子进了宫,随后就有旨意出来,周延儒免死! “都说太子杀伐果决,原来是也是惜才的……”于是不少人生出这样的念头。 陈演在内阁也听到了传闻,脸色铁青,对魏藻德说:“东宫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此时,朱慈烺正在观看东宫旅第一次轮流打靶。他早上和教导营二期队员一起跑步,观看了他们练习队列和拼刺,下午到了东宫旅,发现东宫旅已经准备打靶了。 孙传庭解释说:“东宫旅一般战士,暂时不必像教导营那样,学习骑马、弓弩,更不用学习兵书战策、内外敌情,全力训练阵列、拼刺和射击,所以最近用心专一,反而比教导营二期进度快。” 朱慈烺点头说:“好!正该如此,加紧练习基本战技,及早成为可用之兵!” “砰砰砰!”铳声传来,朱慈烺拿起单筒望远镜,望着校场一角几个连的新兵放铳。只见士兵们在班长的指导下,学习装填、瞄准、射击,排长则在一旁指挥,并且拿着名册,记录射击成绩。 新兵们操作过程还有些混乱,上靶率也很低。但是班排长的指挥训练倒是有板有眼、有条不紊。 朱慈烺看了一会儿,放了心,说:“如此练一两个月,就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接着又去观看炮兵训练。炮兵团已经有了十八门“雷霆一式”火炮,正在团长荆川子的指挥下,展开全程训练。首先是练习“武装行进”,每门大炮用四匹驮马拖曳,又用两匹马拉着弹药车,转了若干圈,做了很多遍走、停、转弯、掉头的动作,又开始练习火炮展开、瞄准、装填、点火的流程,只是没有真实装药。 朱慈烺不禁露出了微笑,对孙传庭说:“荆川子真的不错。炮兵是技术兵种,训练过程复杂,他却练得清爽、连贯、扎实。” 孙传庭说:“殿下圣明。荆川子为了让炮兵早日成军,不仅白天拼命训练,晚上还要带着班排长们总结讨论到子夜,所以进展神速。” “好!”朱慈烺赞赏说:“这样的人要公开表扬,让大家都学习他扎实的作风,拼命的作风!” 孙传庭立即吩咐人手记录,然后说:“待到半月比试的时候,对那些练得好的军官要进行奖赏!” “正该如此!”朱慈烺又想起一些事,说:“我军的远程打击力量还要加强。火炮已经足以对冲锋前来的骑兵实施打击,但是对远处扎营的敌军还难以构成威胁。孤还要改进一种武器,完善我军火力结构。” 当下告别孙传庭,直接去了兵仗局。 视察了精工组、雷霆组、霜刃组、洪炉组的生产之后,朱慈烺又要求建立一个新的组:飞火组。飞火组主要成员是曾经制作过“飞火神鸦”“一窝蜂火箭”以及其它各类火箭的工匠;组长叫牛双,三十九岁。 “这东西不太实用。”朱慈烺看着牛无双找出的一架陈旧的“飞火神鸦”,淡淡地说,“还不如直接制造圆筒火箭,前面是圆锥状弹头,内装火药,落地即炸。” 牛双及其他工匠都有些茫然,朱慈烺叫人拿来纸笔,当场画了一个火箭示意图。 牛双“噢——”了一声,说:“殿下,这东西比飞火神鸦、火龙出水简单多了,唯有落地即炸有点费事。” “简单?”朱慈烺睁大了眼睛,“你们造一个试试!暂时不安装能爆炸的弹头。” 牛双立即叫人拿来几根陈年竹筒,这些竹筒基本都是三尺多长、四寸多粗、竹节通透,牛双对一个木匠说:“做一个合适大小的木头圆锥。” 木匠到旁边拿起斧锯,一阵忙活,很快拿来一个木头圆锥,稍微砍削一番,就安装在竹筒一头。 牛双拿来火药,装满竹筒,用油布盖住,再用松香封住尾口。他拿起一根长锥子,在尾部正中间扎了个口子,插进去一根引线,说:“民间童子也会制造此物。” 朱慈烺说:“去施放看看。” 众人来到试验场,用木架子将火箭支起来,正打算施放,牛双忽然说:“不可!万一射程过远,打到太液池水里也就罢了,若是打到市井人群中,可不是小事。” 朱慈烺道:“好办,你们再多做几个,咱们乘马车到北郊去施放。” 午后,朱慈烺和兵仗局飞火组工匠乘坐马车,带着八根火箭和一副木架,到了上次试炮的北郊荒地。 看着支起的火箭,朱慈烺说:“四十五度角射程最远。你们将它摆成四十五度。” 牛双等人不明白什么叫做“四十五度”,朱慈烺解释了一番,牛双很快明白了,摆放完毕。 “点火!”朱慈烺带着其他人退到后方几十仗远的地方,对站在火箭后面的牛双下令道。 牛双用线香点燃引线,急忙掉头就跑。 “轰!”火箭尾部喷出火焰与浓烟,斜斜地直冲天空,拉出一条弯弯的轨迹,然后远远落地,激起一片烟尘。 朱慈烺大喜,说:“原来确实简单!去看看多远!” 一名工匠大踏步向火箭落点跑去,好一会儿,提着圆锥箭头回来了,汇报说:“大约二千二百步!” 朱慈烺算了下,喃喃地说:“大约三千五百米,不错了。”然后大声说:“继续试验!” 没想到第二支火箭飞起来以后,在空中乱扭,硝烟轨迹如同麻花,最后直直地坠地了。 第三支没有飞向箭头指着的方向,而是向左严重偏斜。 第四支直接在原地“轰”的一声炸了,木架支离破碎,十几丈外的牛双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侍卫们刷地一下,全部挡在朱慈烺身前。 牛双带人砍了一棵手臂粗的小树,又搭起架子,继续试验。有两只火箭乱飞,第七支火箭炸了。 朱慈烺决定不再试第八支火箭了,把工匠聚到面前来,说:“这种火箭技术确实并不复杂,但是用竹子来做,实在不太可靠。而且竹筒粗细也不统一。最好是用铁皮卷成统一粗细的铁筒,则更为可靠一点。” 牛双挠挠头,说:“那只怕太贵了。” 朱慈烺道:“孤不怕耗费银子!只要能制作出可靠的火箭,打到流贼和建奴的头上,费再多的银子孤也舍得!”顿了顿说:“火箭的尾巴要专门铸造,统一形状尺寸,而且要让火箭在空中能旋转前进。。” 牛双呆了呆说:“这是小的不曾听说的。” “很简单,孤会给你们画图纸。”朱慈烺微微一笑,“你们还要尽快造出可以爆炸的弹头,安装在铁皮火箭上。” 回到兵仗局,朱慈烺画了新的图纸就走了。 牛双与洪炉组合作,造出一批铁皮,然后按照多个尺寸裁剪卷制,造出了一批铁皮长筒。又按照图纸,铸造了特制的火箭喷口,它由三片倾斜的稳定螺旋板构成。牛双思考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原理,说:“太子殿下真是星宿下凡,这么巧妙的东西都能想出来!这东西飞起来,火箭的确能够旋转。” 弹头的制作很简单,牛双让人铸制了一个尖圆的薄皮铁罐,再用带圆孔的铁板把底部封起来,装满火药,装上引线,安装到火箭头部。 “弹头与火箭必须好好隔开,弹头的引线长度也要合适,不然在空中就要炸了。”一个工匠说。 牛双沉吟了一会儿,说:“以最远射程的时间来设定引线长度。” 第一批铁制火箭造出来了,朱慈烺再次陪着飞火组去北郊试验,效果非常好,火箭飞得比较直,落地后爆炸威力也不小。朱慈烺说:“弹头落地后还要两息的时间才能爆炸,引线稍微长了一点。” 牛双说:“殿下说的是。正打算试出最合适的长度。” 经过测量比较,确定了一种五寸粗、三尺多长的火箭定型。 “就叫神火一式吧!”朱慈烺说:“接下来,就要把这种火箭安装到车架上,一辆车上,可以装三十枚!” 107.糜烂不堪 襄城伯李国祯从太子府回去以后,让幕僚起草了一封奏章,与定国公徐允祯反复推敲之后,递了上去。 崇祯看了奏章,立即召见了李国祯,冷森森地问道:“京营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吗?” 李国祯从容地说:“恳请皇上,派遣御史、兵科给事中,与微臣一起核查京营员额之多寡、士卒之强弱、器械之完缺。当此艰难之际,京营关乎社稷安危,微臣只能以实心办实事,不敢有丝毫欺隐。” 崇祯当即下旨,敕令都察院、兵科各派一员,随同李国祯一起,严勘京营实情。 都察院派来了左副都御史方岳贡,兵科则派来了给事中光时亨。 李国祯看了方岳贡的资料。他是九月才被提拔为左副都御史的,向皇帝提出了四条建议:清言路以收人心,定推迁以养廉耻,责吏治于荒残,储将才于部伍。皇帝对他提的意见十分满意,并准备着手推行。 至于光时亨,李国祯也知道,此人是陈演的人,曾经试图逼太子回宫、夺太子产业,被皇帝训斥。 李国祯向二人拱了拱手,说:“多谢二位前来,一同核实京营情弊。皇上需要的是实情,本督也要汇报实情;所以还要辛苦二位,协助本督,严格核查。” 方岳贡回礼道:“好说,好说。李伯爷敢于直言,立志清理京营,下官佩服得紧,当然要一丝不苟,办好差事。” 光时亨皮笑肉不笑地说:“伯爷真是精明过人,接掌京营之前,要把京营翻个底朝天,历年积弊,都可以推到死人头上,日后自然方便行事。” 李国祯脸色一沉,瓮声瓮气地说:“京营干系社稷安危,本督不敢欺隐,还望据实严核,务得实情,禀报皇上。” “哈哈哈,李伯爷果然忠心。只是皇上如今日夜焦思,忧心如焚;做臣子的,不能为之分忧,反而为之添忧,下官甚是不解!” 李国祯心中怒极,想大声问问他:是不是想抗旨拒绝清查京营! 方岳贡倒是先开口了:“光给事,为人臣子,就应该直言实情,而不能望风希旨、隐瞒实情,否则就是奸佞之徒!窃以为光给事之言,有失言官风范!” 光时亨给了他尖利一瞥,打个哈哈,说:“好,查,好好查,查个底朝天!” 李国祯心念急转,忽然想到一点,笑着说:“京营之中,大小勋贵不知凡几,确实不好查。这不是懦弱无为、畏惧权势的人能做的。本督,那可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拿你们文官的话来说,这个差事,将来史书上会记上一笔的。” 光时亨发现李国祯不是那么好挤兑的,收敛了轻视之心,大义凛然说:“本官身为兵科给事中,清核京营,正是职责所在,岂会推诿?” “那就好办了。”李国祯点点头,令人端出簿册,核对京营账面有应有的员额。然后组织人手,对实有人数进行清点、查验,记录详情。 为了防止各级将校从中掣肘,李国祯先召集官佐,宣告旨意,严令不得擅离。然后分营集合士卒,点验记录人数。李国祯、方岳贡二人极其严厉,一丝不苟,不放过一个可疑的缺额;光时亨虽然不太尽力,但也不敢公然敷衍。 经过几天忙碌,数据已经调查清楚了,方岳贡痛心疾首地总结说:“京营只剩下了四万三千人,其中堪战的壮兵不到八千人,其余尽是毫无用处的老弱病残;更可畏的是,盔甲器械,只有几千人完备,其余人盔甲器械,尽残缺不齐!京营乃社稷干城、国家柱石,竟然糜烂至此!” 光时亨微笑道:“各级校尉把总吃空饷甚是猖狂,是不是应该好好追查一下?” 方岳贡说:“应该追查!只是各级校尉借口有两个:一是犯官朱纯臣贪污腐败,祸乱军营;二是春夏疾疫流行,死亡众多。故而现在应该先据实奏报皇上,候皇上裁夺!” 李国祯立即赞同:“正该如此!” 三人联名写成奏章,汇报了京营糜烂之状。 朱慈烺也拿到了一份详情,看罢对孙传庭说:“就这点人,如果现在不调查清楚,皇上以为京营有十万大军,等到闯贼兵临城下,还要在城外列阵反击,这些老弱病残必然是一哄而散。剩下残兵,城头一万多个垛口,一个垛口都摊不到一个人。” 孙传庭叹息道:“京营如此溃烂,纵然由殿下执掌,也是毫无价值!” “京营已是鸡肋。”朱慈烺淡淡地:“但孤要的是军权,是名分。否则接下来,东宫旅没有借口再扩充了!” 孙传庭点点头:“殿下英明。其实此刻,京城第一强军,就在殿下手上!”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朱慈烺先开口道:“孤以社稷苍生为念,一心只在拯救天下!” 孙传庭垂目道:“殿下至孝纯仁,微臣感佩!” “但是,为了大明江山,孤绝不会自缚手脚、画地为牢!一切阻碍孤的势力,孤都要断然清除之!孤,做好了阴阳两手准备!” 与此同时,光时亨、魏藻德正在陈演府上。光时亨问:“这些勋贵,把持京营,历来不肯清点员额,如今怎么突然转性了?” 魏藻德说:“事出反常即为妖。” 陈演沉着脸说:“朱纯臣死,勋贵吓坏了。” 光时亨问:“那么为何要主动清理京营?” “还不是为了把自己洗干净!”陈演不屑地说:“京营糜烂之状,早晚会败露出来。不趁着现在的朱纯臣、瘟疫两个好借口,还等以后被追查吗?现在让皇帝知道实情,然后再借着整顿的名目,伸手要大量饷银!太子不是刚刚献了三十万两吗?” 魏藻德、光时亨一起齐点头,魏藻德说:“一块肥肉,都想咬一口!”光时亨说:“接下来,李国祯恐怕就是伸手要银子了!” 崇祯看了李国祯、方岳贡、光时亨的联名奏报,感觉京城就像被扒了衣服女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气得砸烂了一个茶杯,问王承恩:“大伴,京营到了这个地步,万一建奴再次入关,京师如何才能守得住?” 王承恩缓缓地说:“京城空虚,如果紧急,则不仅要下诏勤王,还要调集各镇精兵入卫京师。如今建奴新酋初立,暂时不会入寇,所以还是重建京营为上。” “要如何重建京营呢?” “按照旧例,重建京营,选调各镇精兵入京,是最便捷的方式。” 崇祯叹道:“现在各处吃紧,哪里还有精兵可以选调呢?” “那就莫如及时招募丁壮,加紧训练!” 崇祯立即召见李国祯,劈头就问:“现在如果淘汰老弱,再行招募,组建十万京军,要多长时间,多少银子?” 李国祯奏道:“遣散老弱,需要银两;招募新兵,更需要银两;置办器械,也需要银两。若要招募十万人,练成可用之兵,至少要有百万两银子!后续军饷还不在内。” 崇祯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着核算了一会儿,知道李国祯所说不差,悲凉地说:“若有百万两银子,朕半年之内都能灭了闯献二贼!太子刚刚献了三十万两军饷,山西、湖广、蓟镇、辽镇都不够分的,直隶、山东赈济,远远不够。哪里还有那么多银子重建京营!” 李国祯叩头说:“无饷无兵,微臣实在无法整顿、重建京营!俗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微臣愚钝,筹饷无计!” 崇祯骂道:“你们这些文武大臣,就知道要钱,要钱!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李国祯也不回话,只管跪着以首触地。 崇祯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无可奈何,说:“你先管着京营,有合适人手,着实推举了来!” 李国祯叩首说:“微臣所识,尽是旧日勋贵,从未见过善于筹饷、懂得练兵的人才。若有,微臣早已招揽了来,举荐给皇上!” 崇祯拍案道:“你们这些勋贵大臣,还不如朕的十五岁儿子!” 108.形势迫人 李国祯又磕了个头,抬起头来,朗声说:“启禀皇上:太子乃是天潢贵胄,圣上亲手调教出来的皇家玉树,岂是勋贵所能比!” 崇祯想起太子,心里一阵温暖,又有点虚荣,忍不住说:“朕在十五岁,也不如他!” 李国祯趁热打铁:“有明以来,圣君不断。但是有哪位祖宗,养出这样的太子!他年未束发,竟然已经为皇上献了六十多万两饷银,更可贵的是,不曾搜刮小民一分一毫!” 崇祯叹了句:“这也是吾家异数!” “微臣听说前番东宫侍卫营剿匪,还为皇上献了缴获。” “是啊!”崇祯嘴角终于绽出微笑:“献银五万两!朕即位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战场缴获!多少统兵将帅,常常奏报‘追亡逐北,缴获无算’,但是朕一两银子都没见着!” “看来东宫侍卫领班周镜统率侍卫,甚是得力。”李国祯故意说。 “你竟然颟顸毫不知情!”崇祯打断说:“武清剿匪之战,乃是太子亲自领兵,用计用谋,以五百新卒,歼灭一千悍匪,缴获五万白银!”然后补了句:“所率之兵也是太子亲自招募的五百书生,亲手练成!” 李国祯说:“微臣愚钝,只闻自古募兵,都是拣选壮士,未闻招揽书生!” “你果然不懂!”崇祯冷笑道:“孙武当年,用吴王两百娇滴滴的爱姬,都能练得整齐划一、如臂使指。关键在于统御有方、训练得法!” 李国祯说:“圣天子将储君调教得至孝纯仁,善筹饷,会练兵,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臣等惭愧,教导无方,也没有这样的家道运数,所以没有这样的子弟,以至于如今无人可以推荐给皇上筹饷练兵!” 崇祯忽然想到:要是让春哥儿总督京营,倒是不错的人选。只是此事有些骇世惊俗,不好直接说出来。沉默半晌,说:“你先退下吧,多多寻访,有合适的人,举荐上来!” 李国祯走了,崇祯还在思考: 太子倒是总督京营的合适人选,筹饷、练兵似乎都很在行,而且父子一体同心,倒也可靠。只是太子年纪还小,恐怕不服众;另外倘若太子权势太重,会不会有大臣依附太子,最后威胁到皇权呢?自己向来乾纲独断,能接受太子练成新京营以后,手握重兵的局面吗? “国难当头,十五岁的儿子还有什么好防范的?”崇祯对自己说,“他若能整顿好京营,不还是朕的儿子,所练之兵不还是朕的兵?” 正在想着,有太监喊:“兵部探马,山西急报!” “传进来!” 很快,最新急报到了崇祯手上: “十二月初五,闯贼进攻山西平阳,守军不战自溃,吏民皆降。闯贼杀西河郡王等三百人,晋西南已为闯贼所有……” 崇祯心中悲伤:“亲藩不断失陷,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再看后文:“……蒲州镇将高杰闻闯贼至,退兵泽州,沿途大掠。” 崇祯眼中冒火:“这个高杰,毕竟是贼中降将,匪性不改,不但不能御敌,反而掳掠地方!殊为可恨。朕要将他锁拿进京!” 但是他很快想起来,自己早就已经拿这些武将没办法,于是强忍怒气,到文华殿召集重臣,商议山西防务。一帮文臣东扯西拉好半天,也没能拿出有力的方案,只能是再次勒令山西各镇加强防御。 议论未定,湖广又有急报传来:十二月初二,张献忠攻占建昌,威胁抚州;左良玉依然是“尾随追击”。 崇祯喃喃地说:“此时献贼肯定已经占据抚州。” 群臣又商量了一番,茫然无措。 接着讨论各地索取欠饷欠俸的问题,崇祯发现,太子献的银子,根本不够各部及四方瓜分:给山西发了十万两欠饷,蓟镇要银子,辽镇要银子,山东、南直……都要银子。 催饷的文书都很吓人:“士卒典卖器械,犹不能活,以致卖儿卖女,只图苟活。再不发饷,恐难弹压。”请求赈济的奏章则更多。 至于整顿京营的银两,完全凑不出来。崇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如今欠饷严重至此,筹措艰难,正需要勋戚大臣公忠体国,捐纳银两!” 陈演像以前一样,直截了当地说:“臣无钱。” 崇祯怒道:“卿果真无钱吗?” 陈演拿出泼皮无赖的劲头:“臣果真无钱!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将臣抄家。” 崇祯气得语塞,说:“朕要你这样的辅臣有何用处?” 陈演立即摘下帽子,趴到地上,说:“微臣无能,恳请致仕让贤。” 其余大臣急忙跪下,都说“无钱”,并且纷纷劝说道:“勒逼大臣,有伤朝廷体面。” 崇祯不耐烦地吼道:“你们都起来!”立即起身,抛下众臣,离开了文华殿。 回到东暖阁,默坐良久,对王承恩说:“大伴,春哥儿现在外面的产业怎样了?” 王承恩说:“生意甚是不错。钱庄正在直隶、山东、南直开分号。将来想必能有很好的收益,为皇上献上大笔饷银。” “好。”崇祯点点头:“还是自己儿子可靠。”又问道:“朕如果让春哥儿总督京营,令其拿出银子补发欠饷,招募士卒,你看如何?” “皇爷也说过: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小爷之才,当然足以总督京营。” 崇祯叹道:“只是饥兵可畏,万一春哥儿的银子不够,别说招募士卒,只怕饥兵都安抚不住。这些年来,饥兵闹饷作乱多少次,为祸酷烈!” “皇爷可以放心。”王承恩从容地说:“小爷招收了数千新兵,以五百书生为校尉,即将练成精锐。届时威慑弹压京营的老弱病残,不在话下。至于饷银,让小爷咬咬牙,先发个几万两不成问题。而且,小爷一旦执掌京营,筹饷会更便捷!” “这是何道理?”崇祯有些惊奇。 “皇爷,小爷的裕东钱庄发行银票,靠的就是信誉威望。若是小爷执掌京营,必然声望大涨,那么裕东钱庄的银票也会声誉日隆,多发行几十万两招募士卒,就不在话下;一旦小爷初步重建京营,相信银票的人会越来越来!届时,小爷筹饷也就轻松了。” 崇祯眼睛放光,说:“还真是有理!只怕朝臣不赞成。” “此事全在皇爷乾纲独断。” 崇祯颔首说:“朕要问问他,有没有钱;也要去看看,他在万寿山下练兵,到底练成什么样子。” “这事易尔。以前有内操,皇爷常常到万寿山寿皇殿检阅。如今只要吩咐下去,随时可去。” “先别吩咐,朕想直接去看看。”崇祯兴致上来了:“这几天隐隐听到放铳的声音,朕就想秘密去万寿山上,居高临下,看看春哥儿怎么练兵的。就明日抽个空去吧!” 王承恩思忖片刻道:“天气寒冷,午后较好。” 深夜,太子府,大书房。 朱慈烺对孙传庭说:“明天皇上要秘密去万寿山,观看东宫旅训练。” “什么时间?” “午后未初。” 孙传庭想了一会儿到:“山顶远观,队列齐整最为重要。明日一早,强化队列阵型训练!” 109.崇祯阅兵 深夜,孙传庭赶到万寿山军营,召开了东宫旅高层会议。第一团团长张远志、第二团团长卞飞、第三团团长凌凯云、炮兵团团长荆川子与会。 孙传庭先公布了崇祯将来暗中检阅的绝密消息,然后说:“本官明日不能出现在校场,全盘由你们四位团长负责。午后,则由太子亲临指挥训练!明日训练内容,以队形、列阵为主,兼练武装行进、展开部署。中午,全程至少演练三遍。” 四个团长一齐道:“遵令!” 接下来,孙传庭拿出初步文字方案,和四位团长细细推敲,制定了第二天的训练和展示方案。 第二天中午,崇祯在王承恩的陪伴下,只带了数名侍卫,到了万寿山脚下。按照老习惯,从东南麓的台阶往上走,在寿皇亭不远处,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崇祯注目片刻,说: “这棵树长得甚是奇特。” 王承恩点头说:“皇爷说的是,这棵树虬枝曲干,仿佛是一个人举杯作揖;旁边还有棵海棠树,向另一边横出一根修长枝丫,仿佛钓竿垂钓。两匹配,也算是一景。皇爷不妨赐个名。” 崇祯想了想,说:“两棵树仿佛是两个人在饮酒垂钓,吟诗作赋,干脆就叫‘觞钓赋诗’吧!” 后面侍卫听了,茫然不懂,一个名叫王世德的侍卫小声说:“‘上吊赴死’?这景色不吉利。”旁边的侍卫仔细看看那两棵树,也小声说:“这两棵树用来上吊还真方便。” 王承恩则在崇祯身边赞叹道:“好名称!好名称!雅致,蕴藉。” 崇祯兴致盎然,一边继续往上走,一边说:“朕多久没有享受饮酒垂钓之乐了。待到天下承平,闲暇之日,朕和你一主一奴,一起‘觞调赋诗’,岂不快哉!” 王承恩亲手扶着崇祯,点头道:“谢皇爷恩典,时时记着奴才。奴才相信,会有那一天的!能与皇爷一起‘觞调赋诗’,那是奴婢的无上荣幸。” 侍卫们听了,都苦着脸,相互交换眼神,暗道:“真是晦气至极。主奴二人,还要一起上吊,一起赴死!”落在后面的侍卫手按刀柄,甚至想:“这两棵树,还是砍了才好。” 这时,万寿山校场营房屋顶,一个侍卫趴在屋脊边缘,拿着望远镜死死盯着万寿山山脊,忽然喊道:“来了,在寿皇亭附近!”下面的人立即跑了出去,喊道:“来了!” 崇祯进了寿皇亭,举目望见校场,只见东宫旅队列整齐,肃然站立。随着鼓声响起,太子骑着一匹白马,头戴金抹额,身披大红斗篷,腰挎宝刀,手执令旗,从校场一端轻松奔来,从阵前走过,东宫旅士卒依次单膝跪地躬身行礼,“太子千岁”的呼声此起彼伏。 崇祯心中暗道:“我儿威武。” 太子大声答礼,走到队伍尽头,骑马折回,全军起立,站得笔直。他训话了一阵子,然后挥动令旗,全军顿时一队一队地小跑起来,变成长队,相互衔接,绕着校场边缘行进,动作整齐,旗号鲜明,不时地一齐呼号,声如惊雷。 崇祯被吸引住了,觉得远远胜过以前看到的内操演练;侧耳听了一会儿,问:“他们喊的是什么?” 王承恩说:“老奴也听不明白。” 侍卫王世德躬身道:“启禀皇上,他们喊的仿佛是‘仗节死义,澄清宇内’。” 崇祯听了点点头。 东宫旅跑了数圈以后,只见太子已经下马站到了台上,再次挥动不同的旗号,全军迅速地再次整队,分成一块一块的方队。 鼓声再次响起,东宫旅的方队再次变形,迅速展开,仿佛遇敌列阵。随后一队队士卒端起火铳,安上寒光闪闪的铳剑,向前练起了刺杀动作。“杀!杀!杀!”喊声震撼人心。 崇祯道:“原来东宫侍卫都不用弓弩刀枪,全用火铳,也不怕炸膛?” 王承恩说:“不曾听闻他们因炸膛而伤亡。” “临阵杀敌,真的有用吗?” “武清一千悍匪已经证明了有用。” 崇祯又说:“这火铳上安上一把长匕首,真是奇思妙想。” 过了一会儿,校场喊杀声停了,再次变阵,竟然全部坐地,只留西北一角靶留下了几百个人,列队举铳,“砰砰砰”射击声响起,硝烟弥漫。然后有条不紊地循环交替装弹射击。 “这是‘三段击’。”崇祯认真看着,断然说。 王承恩也仔细看了,说:“启禀皇爷,仿佛是‘四段击’。” 崇祯又看了一会儿,说:“真是‘四段击’。士卒动作还是不熟,装填、射击比较缓慢。” “小爷这一批新兵招募来训练还不久,练到如此整齐,已经不容易了。”王承恩沉声说。 射击轮流练了好一会儿。王承恩看看崇祯站的时间太长了,在石凳上铺了块锦橔,说:“皇爷,坐下歇会儿吧!” 崇祯双手扶着栏杆,看得兴致盎然,自顾自说:“快看,大炮出来了!” 这时,炮兵营出来秀了。驮马拉着火炮、弹药车,整齐地在校场转圈。崇祯说:“十几门大炮,看上去至少千斤,却能够拉着小跑,倒是便捷。”然后说:“这些大炮金光闪闪,甚是阔气,想必花了不少银子。” 王承恩沉默片刻,说:“兵仗局如今由小爷执掌,再无贪腐克扣之弊,又有银子,当然能造得好。但是大炮如此设计,只适合远征野战,不适合守城。” 崇祯叹道:“春哥儿果然志在万里。可惜他是储君,不然也是率军出征的良将。” 校场炮兵营不再小跑转圈了,而是展开队伍,部署火炮。只见士卒们麻利地装填弹药、瞄准、点火,一起捂耳躲避,却没有炮声响起。 崇祯吁出一口气道:“原来没有真的装填火药。也对,在这里不能放炮。”终于感觉腿有些麻了,于是坐到了王承恩铺了锦橔的石凳上,说:“大伴,朕想看看他们在郊外放炮的情形,不知可有办法?” 王承恩沉吟道:“皇爷出城,可不是小事。出警入跸,要大费周章。而且小爷知道了,只怕练兵放不开手脚。” 崇祯听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说:“看得差不多了,回吧!”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春哥儿练兵,仿佛老将。人人都说孙传庭善于练兵,朕看春哥儿不亚于孙传庭。” 王承恩一边伺候着崇祯下山,一边答道:“皇爷圣明。小爷不仅会筹饷,还会练兵,可谓全才。皇爷已是一代英主,又有如此储君,真是大明幸甚!社稷幸甚!” 崇祯微笑,心情大好。路过歪脖子老槐树的时候,崇祯又站住了脚步,说: “吾儿都如此振奋,厉兵秣马,志在万里;朕岂能有逸乐之心?古人云:‘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个景点吾看不必称为‘觞调赋诗’,而应称为‘平治天下’,方才对得起吾儿的睿智勤勉。” 王承恩点头道:“皇爷果然是尧舜之资,时时不忘警惕自勉。这个名称更好,有圣君气象。” 几个侍卫听了,相互点头致意,王世德想:“‘上吊赴死’确实不吉利,‘平治天下’好听多了。” 110.接掌京营 朱慈烺按照预定的方案督促东宫旅练兵,忽然一个侍卫在台下躬身道:“启禀殿下,后面传报:走了。” 朱慈烺点点头,继续指挥操练了一会儿,把指挥权交给张远志,自己去了兵仗局。 神火组组长牛双两眼布满血丝,正在带着一帮工匠忙活。看到朱慈烺进来,一起跪下见礼。朱慈烺道:“起来,不必多礼。‘神火一式’火箭车试造得怎么样了?” 牛双带着众工匠谢过起身,说:“回殿下,小的们召集木匠,打造了宽度合适的马车,并不太难。但是要制造合适的火箭架,却不并容易。因为这个火箭架必须坚固稳定,同时又要能俯仰调度,颇为费事。我等借鉴雷霆组大炮的车架,加以修改,终于造出了新式火箭车,刚刚把火箭安排上去。” 朱慈烺来到刚刚组装好的“神火一式”火箭车前,看到火箭车由白木制成,没有刷漆。三十枚火箭分三层整齐地排列在火箭架上,牵引器落地,火箭架可以通过加木楔调整俯仰角度。 朱慈烺说:“这个车子,满载重量如何?” 牛双说:“每支火箭重三十多斤,三十支火箭九百多斤。幸好牵引器比‘雷霆一式’牵引器简单轻便不少,总重其实比火炮轻。” “防潮措施如何?” “火箭架完成以后,整体用油纸包裹,外面再蒙上一层油布。只要没有破损,就是浸在水里也没事,捞起来照样发射。不过有一样麻烦:发射之前,一定要把前后的油布拆开掀起。” “孤交代的雨中发射的问题,解决了吗?” “火箭架尾端,掀起油布,两侧有竹条可以弹起,绷住油布,可以遮雨;而且尾部油纸之内,有三寸空间,引线盘结在内,可以点燃不管。至于前面,当然也有油纸,发射时被火箭头部顶破。” “如此说来,这火箭架上尽是易燃之物,搞不好发射之后,就被尾焰点燃,烧个精光。” 牛双点头说:“正是如此。而且,如果不小心被火铳击中,只怕要当场爆炸,那时如果火箭车距离过近,只怕相互引爆,瞬间覆灭。” “看来要制定合适的运输、使用条令。” “殿下英明。只是火箭车整体打造完成后,还要进一步试验,检测其运输、展开、瞄准、发射全程,甚至要泼水如同雨天,才好制定合适的运输、使用条令。” 朱慈烺听了,赞赏地说:“深有道理!你制定一个试验计划报上来,孤安排时间出城试射!” 从神火组出来,朱慈烺召见了兵仗局掌印太监余震,说:“孤把你从东宫内侍中提拔出来,放到兵仗局,看来做对了。兵仗局的差事,你办得不错,赏银二百两!” 余震年方二十五,还很年轻,当下跪地道:“谢小爷恩赏!小爷制定的各项管理制度,奴婢不过是严格执行而已,其实并无功劳。” “起来吧!继续好好干!”朱慈烺说:“形势日益严峻,兵仗局既要提高生产效率,适当扩大生产规模,又要注意安全,特别是涉及火药的生产工序!” “奴婢省得!”余震起来说:“精工组的定装弹药制造工序人手极多,奴婢想让其独立出来,成立一个‘子药组’,专门生产定装子药,这样也好提高效率。” “准了!”朱慈烺说着,掏出一张图纸,说:“这里有一份新图纸,画的是‘手榴弹’,结构、尺寸、用料,已经详细标明。你再召集若干工匠,负责研制。其中需要的玻璃粉,孤会让人送来。”说罢离去。 余震迅速找了召集若干工匠,一起来研究图纸。其中一位名叫沙德金的中年工匠说:“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弹体、空心木把、火药室,制造装配都很便捷,唯有这个拉发引火小的有点怀疑:一把碎玻璃粉,一撮硫磺,一根铜丝,压在一起,一拽就能发火?需要试验。” 余震说:“必然可行,太子的图纸,何曾有错!你们先准备材料,待到玻璃粉送来,立即试验。” 且说朱慈烺回到太子府,视察了教导营二期的训练,就接到宫里来的敕令:皇上召见!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一见到朱慈烺,焦枯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春哥儿练兵甚是辛苦。” 朱慈烺礼毕起身,说:“谢父皇!时局艰难,儿臣立志做个知兵的储君。如今加紧训练侍卫营,一则为了保证拱卫有力,二则适时将他们派出,奔赴沙场。” 崇祯也不想绕弯子,说:“若是让吾儿总督京营,不知吾儿挑起这个担子?记得吾儿以前也曾经提过的。” “禀父皇:儿臣出宫办理庶务以后,明白了‘事非经过不知难’,已经不敢狂妄。这京营事务,何等繁重,还是勋戚大臣执掌才好。” “唉!”崇祯叹了口气了,“勋贵若是能做,父皇怎么会为难吾儿?这京营现在糜烂不堪,需要一个既能筹饷,又能练兵的人执掌才好。思来想去,还是吾儿最为合适。” 说着,拿出一沓奏章,说:“你看看,勋贵大臣们都说京营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敢接掌。现在联名保奏,举荐你来提督京营。吾儿不可推辞!” 朱慈烺接过奏章看了,倒吸一口凉气说:“儿臣虽然听闻京营糜烂,但未料到如此不堪!堪战之士不过数千,饥寒交迫;其余数万不过是老弱病残,亟待赈济!先不说招兵重建,就是补发欠饷、抚定饥兵,都要十几万两银子!” 崇祯有些尴尬,叹了口气说:“朱纯臣可恨,把京营搞成这个样子!当然,春夏瘟疫也是天灾。……吾儿能否筹措十万两银子,先把京营稳住,然后再缓缓裁汰重建?” 朱慈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说:“儿臣挪借一番,倒也不是不可以。” 崇祯忙道:“能筹到就好!先稳住,待吾儿产业有了新的孳息,再谈招募重建!” 朱慈烺犹豫地说:“只怕文臣言官反对。” 崇祯沉下脸说:“此事由朕独断,谁敢置喙!” “好,有父皇撑腰,儿臣就勉为其难,挑起这副担子!先筹措粮饷,稳定饥兵,再汰选士卒,争取在明年二月能开始招募新兵,重建京营。” 崇祯松了一口气,说:“吾儿放胆去做,天大的事,有父皇顶着!” 一道圣旨颁布,震动朝臣:勋贵联名保奏太子总督京营,皇上允准,令太子负责整顿京营! 陈演府中,魏藻德说:“原来如此!前番这帮勋贵大叫京营糜烂,原来是为了这一着棋。大概在成国公被灭之后,他们就投靠了太子府。如今勋贵,真是不堪!竟然投靠一个十五岁孩子。” 陈演冷笑道:“只恨他有《肃奸条例》在手,无人出言反对。” “定国公徐允祯、英国公张世泽、襄城伯李国祯、永康侯徐锡登、定远侯邓文明……十多名勋贵联名保奏!”光时亨拿着一张抄纸,念着勋贵的名字,问:“这些人都投靠了太子府?” “牵头的,应该是定国公和襄城伯。”魏藻德冷笑道,“这些人不知死活,太子一旦执掌京营,哪里有他们的事?” 陈演道:“幸好自正统以来,兵部已经实际上总管戎政,否则这兵马大权,全到了东宫手里!如今京营残废,就是一个无底洞,短期内哪里能翻身!” 圣旨到了太子府,太子召开了府内高层会议。 “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补发京营欠饷,稳定人心!”朱慈烺目光炯炯:“接下来,就要立即整顿。” 孙传庭说:“虽然有若干勋贵投靠,但是京营内部关系极为复杂,勋贵世职盘依然根错节,只怕理顺不易。” “孤没兴趣理顺。孤只有简单的一招:抽选精锐,釜底抽薪。”朱慈烺摇头说:“发了安抚银子之后,立即比武,把还有点战斗力的士卒合编为新军,那些老弱病残,发点钱粮,让他们苟且活命,不要添堵就行了。——没了兵,各级勋贵世职,不过是废物而已!” 111.雷厉风行 孙传庭一听就明白了,立即赞道:“殿下英明。”接着又问:“军官哪里来?” “自成一军,羊群里选骆驼,就从其中选拔军官。咱们教导营的军官,还不够用呢!” “皇上要求重建京营怎么办?” “直接扩充咱们东宫旅就可以了。未来的京营,将是崭新的,与过去京营没有任何思想上、组织上的瓜葛。” 孙传庭心中豁然开朗,点头沉思。朱慈烺悠悠地说:“先生的担子很重啊!” 孙传庭有壮怀激烈的感觉,躬身道:“谢殿下信任托付,微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慈烺很快到了京营官厅——戎政厅,正式任总督京营戎政一职。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侍郎王家彦首先上前参拜。他面容清瘦,胡须三缕。朱慈烺从后世史书上了解过他,知道他清正廉洁,在协理戎政期间,赤心任事,可惜无力回天,京师城破之日,壮烈殉国。朱慈烺昨晚又看了档案,知道他号“尊五”,当即扶住他说:“尊五先生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孤闻名久矣!” 王家彦听说了太子最近的事迹,颇为佩服,但是想当然认为,太子既然业绩不凡,又深得皇上宠信,一定骄横跋扈,没想到上来这么礼貌亲切,心里有点小小的感激,说:“‘先生’二字不敢当,传到东宫诸位师、保耳里,只怕要耻笑微臣。” 朱慈烺却说:“孤向来还是有点识人之明的,王先生政绩卓著、铁骨铮铮;到那要紧关头,先生是可以仗义死节的。” 王家彦心里一惊:我暗暗下过的决心,他如何知道?于是涩声说:“谢殿下激赏。”然后坚定地说:“微臣昏聩鲁钝,难当大任;但是一条性命,可谢君王;临难之际,绝不苟免!” 朱慈烺心道:若不是孤,你会在李自成到来的时候,战死城头,壮烈殉国!现在当然不必这样了。当即温声问道:“父皇多次问过先生,京营如何才能‘振刷营务’,愿先生有以教我。” “皇上的确问过微臣,微臣只能据实答之:‘势已晚。’皇上严词敕令京营加强操练,然而每日操练的不过二三百人,不到黄昏,即已散去。”王家彦叹息着说:“京营积弊已久,士气已隳,如今就等待太子前来振作一番!微臣别无建议,唯有一条:严禁勋戚大臣占役,严禁士卒雇人顶替训练!” 朱慈烺笑道:“这两条孤已经有办法对付,愿尊五先生助我!” 王家彦躬身道:“诚所愿也!” 戎政厅会议召开,除了朱慈烺和王家彦,下面的副参、坐营官、参将加起来一百多人与会。 朱慈烺看看下面的一群废物,淡淡地说:“孤奉父皇之命,提督京营,刷振营务。孤是带了银子来的,也是带了屠刀来的。孤要据实补发欠饷,奖励敢战之士,驱逐庸碌之徒,杀尽贪腐之辈!” “孤做事,雷厉风行。自今日起,你们只要执行命令,认真办差,孤既往不咎。若是敷衍塞责、贻误戎机乃至贪腐受贿,孤将会予以严惩!哪怕杀得人头滚滚,也在所不惜。明白没有?” 下面一片应和之声:“明白!” 王家彦看看他们那老油条的表情,暗道:“看你们哪个不知死活,撞到太子手上!” 一道加盖了太子之宝和总督京营戎政印的命令发布了出来: “京城一切勋戚大臣,占用京营士卒来做奴仆者,限两日内放人还营,否则以通奴通贼论处,户主斩首抄家。成国公朱纯臣覆辙在前,尔等可以一试斧钺!” 太子府里五十名东宫侍卫蜂拥而出,每人拿着一沓印刷好的敕令,分路分区向勋戚大臣府邸投送。而且送达之时,侍卫都抽刀指着里面的人说:“若敢不遵,三天后上门抄家杀人!” 一时间人心惶惶,很多人说:“我家并无占役,为何还要如此恐吓?”占役的勋戚大臣,赶紧把士卒送回京营,没有人愿意重蹈成国公朱纯臣的覆辙。 另一道消息则在京营军户士卒之间传递:“京营点名,补发欠饷了!去迟了就没有了!”躲藏游荡的士卒纷纷回营。 朱慈烺打起仪仗,带着数百侍卫,征调了一千还能用的营兵,在京营大校场坐镇指挥。新成立的二十个清点小组,由戎政厅副参率领,按着花名册,分营清点士卒。随后军需官抬着大批银子进场,补发欠饷。 一干营将远远望见了,非常不满,甚至跑到王家彦面前嚷道:“直接给士卒发饷银,还叫咱们怎么活?” 王家彦冷笑道:“你们这些营将当中,太多纨绔子弟,历年来带兵吃惯了空饷,挂名支粮,已经把京营掏空了!现在太子任事,岂容尔等猖狂?小心办好差事,太子暂时还能容忍尔等,若是不知进退,只怕早晚祸事临头。” 营将们讪讪地离开了,脸上都带着怨毒的表情。 此时京营士卒鱼贯进入校场,立即被询问归属,指定区域站队,等候点名领取饷银,不许喧哗。一批如狼似虎的侍卫拿着鞭子维持秩序。 “发银子了!”不少士卒拿到银子,眼泪都出来了,哭喊道:“好久没有领到官家的银子了!” 也有很多人嬉皮笑脸:“皇帝老儿没钱,皇帝儿子有钱,老子过几天再来!” 领了饷银的士卒们忽然发现,营区已经是只许进、不许出,大批穿了新衣戴着袖章的营兵纠察队,敲着锣,反复巡回宣传:领了银子,必须留在营内,等候命令,准备操练!擅自出营者,杀! “老子要出去!老子多少年没有操练过了!”有几个早已成为兵痞的士卒结成伙,悍然不顾,从营门口往外冲。、 只见一排东宫旅战士在门外整齐列队,领队着大声喝道:“站住!擅出者死!”身后战士们都端着乌黑的火铳,铳剑寒光闪闪。 “怕个鸟!”七个兵痞聚成一团,快步往外冲来。 随着一声尖利的铜号响,“砰砰砰!”一排火铳突然爆豆般的炸响,七个兵痞身上突然迸出血花,纷纷跌扑仰翻,死伤倒地,没死的三个人哭爹喊娘。只听见那个班长断然喊道:“补刀,上!”十个战士厉声喊“杀”,冲了上来,一阵猛刺,七个兵痞顿时全部死透了,尸体横陈,血流满地。 铳声震动了整个营区,当七个人头在营门口被挂起来以后,营中一片肃静。只有纠察队敲锣喊着命令。 有不少人跪在地上爬了出来,叩头说:“我们是冒名顶替进来的,银子不要了,放我们出去!” 纠察队上前,把他们带到清点小组的副参面前,反复核实,确定真是冒名的,没收饷银,重杖二十,逐出营去。 两天下来,实际清点出的京营士卒人数,只有两万三千多人。朱慈烺拿着报表,暗想: “这才符合后世的史书记载。前番勋贵核查,还是不确切。” 王家彦看了,叹息道:“两万三千人,可用之卒,不过五千,其余老弱病残,毫无用处矣!” 朱慈烺望望校场正在操练的三千壮兵,说:“挑出了五千可用之卒,那就立足于这五千人来振刷营务。其余两万老弱,要进行裁撤分流!可以在营内当仆役,可以去兵仗局,可以领一笔钱自行离去。总之不会使之流离失所,成为京城隐患。” “殿下果然非同凡响。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虑事堪称周全!”王家彦初步算了算,道:“今天发掉了好几万两银子,又断然杀了兵痞,士气为之一振,面貌为之一新!然而……” “然而还是迟了点?是吧?”朱慈烺笑着问。 “微臣不敢……如果早一年如此拯救,京营就是另一番面目了,也不畏惧闯贼之来了!” “看来尊五先生对局势认识深刻,颇有预见性。”朱慈烺惊讶地说:“不错,这时整顿京营确实有点晚了。但是,最起码皇上不会再被蒙蔽,并对京营有不切实际的指望!” 112.投桃报李 王家彦想了想:“的确如此。用兵之道,讲究知己知彼。京营不堪,知道实情,才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既然如此,孤即将上奏父皇实情。烦请尊五先生起草奏章。” “微臣遵命。” 崇祯接到朱慈烺、王家彦的联名奏章,面沉如铁:“连老弱病残都只剩下这点人了?”接着看下去,点头说:“的确不能让他们流离失所,否则不堪设想。最好留在营内,充当跟役,日后看守垛口也是好的。”然后吸气道:“总共补发了十多万两银子?——原来是挪用了钱庄本钱。” 说着,他抬起头来,问王承恩:“大伴,京营只剩五千能用之卒,如何守城?” “回皇爷,那要看小爷准备如何招兵。” “春哥儿这奏章上没说。他忙于整顿原有士卒,大概一时还理会不到招兵的事。等等看吧!” 朱慈烺将京营五千堪战之兵合在一处,编为“京锐营”。随即展开大比武,测试了跑步、器械、开弓、射靶、放铳、骑马等项目,发现其中还是有部分优秀出众的士卒和下级军官的。于是立即提拔了一大批军官,将京锐营编为四十五个百人队,也就是四百五十个小队,在校场展开了训练。 王家彦和一帮副参看着校场训练的士卒整齐、喊声如雷的场景,纷纷感叹: “京营校场,多少年没有过这样壮观的景象了。” 一个青年副参说:“别说这么多人操练,就是站个队,也没有过这么多人。” 一个中年副参说:“这么多人站队,我还是见过的,可是向来都是老弱混杂,东倒西歪,毫无队形。这么精神,我也是好久没见过了。上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这时,一个营将走了过来,躬身对众位官员说:“各位大人,如今京营操练起来了,为什么我等营将反而被闲置了?” 王家彦说:“不要急,你们先好好歇着,还有一万八千人马没有开始操练,等到他们整顿完毕,你们就有事干了。” 那个营将怒道:“为什么精锐不给我们带,偏要给老弱羸兵给我们带?” “你们营将有何本事,一定要带精锐?”王家彦冷冷地说:“你们各级营将卞佐,总共三百七十九人,太子将会对你们进行考核,其中健硕聪颖、勤劳忠厚的,将会被选拔出来使用!” 这时,一个东宫传令兵跑过来说:“所有营将,到东边小校场集合!” 营将们集中到小校场,好半天才排好队列,犹自喧哗推搡,东张西望。 朱慈烺端坐台上,面无表情,身边侍卫如林。司礼官喝令营将们集体参拜太子,朱慈烺点点头,道:“起来罢!”然后站起身来,朗声说:“尔等营将,俱是勋贵子弟,刚发了饷银,还不满足,兀自喧哗吵闹!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让你们见识一下东宫旅什么样子!” 营将们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校场门口传来,纷纷扭头望去,只见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小跑而来,刷刷刷,刷刷刷,动作如同一个人。营将们顿时都惊呆了,静默无声。 只见东宫旅大约六百人,列队跑到台前,一齐立定,然后右转,面对营将队伍挺立。 营将们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严整队伍,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纨绔子弟终于小声说话了:“不过会列队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周围营将不禁都会心微笑。 东宫旅的队伍里忽然传出一声号令:“上铳剑!”立即就听到“噌”地一阵嗡鸣,寒光闪耀,战士们全部抽出铳架,“咔嚓”安装到铳口。 “准备拼刺!” “杀!”所有东宫旅战士厉声呼应,一齐端着火铳朝前,做出拼刺姿势。 “向前齐步——走!” 队伍动了起来,又迈着整齐的步伐,嚓,嚓,嚓,一步一步向营将队伍走过来。 “他们想干什么?”“吓唬谁呢?”营将们有些震骇,忍不住纷纷嚷开了。 东宫旅战士依然步步逼过来,铳剑闪亮,杀气森森,步伐就像锤子一样踏在营将们的心上。营将们顿时慌成一团,其中一个人喊道:“不好,他们要屠杀我们!” 也真巧,东宫旅战士忽然一抖铳剑,齐声厉喝:“杀!”声如炸雷。 顿时,众营将魂飞魄散,纷纷掉头四散,跌滚爬拿,向校场后边空地跑去。这时,东宫旅队伍里有人喊道:“立——定!”刷地一声,东宫旅队伍站住了。 这时,营将队伍原来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三十几个人,努力挺立不动,他们有人刚才被慌乱的人群推倒在地,现在身上还有灰土。 已经散到空旷处的营将们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虚惊一场:“他娘的,真是吓唬老子的,丢人丢大发了!”“咦,还有那些个人杵在那里干什么?”“装傻充愣呗!” 只见一名副参从台上跑下来,冲到场中剩下的营将面前,喊道:“你们几个有种的,都到台前登记备用!” 那三十几个人跟着副参去了台下。四散的营将们恍然大悟:“他娘的,原来是试咱们的。”于是乱纷纷地又往回赶,到原地站定,面对着东宫旅战士的铳剑,虽然还有点怕,但是都重新站齐了。 台上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大家举目一望,原来是太子在笑,不禁人人羞惭。 太子周围也是一阵哄笑。 太子一举臂,周围笑声瞬间停止,他开口说:“你们怯懦至此,有何脸面敢带领精锐?刚才留下的三十多人,稍加挑选,可以充作京锐营官佐。其余人等,合编成新的‘官佐营’,强化训练,二十天后,一律严格测试,合格的将来负责带领剩下的老弱之兵。” 看看这些纨绔子弟垂头丧气,朱慈烺微微一笑,说:“不乐意的,孤也不为难你,除名出籍,礼送出营,安家费一百两!” 当下立即就有四十多人表示拿银子走人,其余人愿意参加训练,接受选拔。 襄城伯李国祯这几天在府里有些茫然和无聊。太子执掌京营之后,雷厉风行、锐意整顿,令京城所有的勋贵都十分震撼,同时也很焦虑:太子的姿势,似乎对经营中的勋贵子弟,并不待见!于是,不少没有参与联名保奏的勋贵,开始抱怨李国祯等人。 焦虑之际,定国公徐允祯、英国公张世泽联袂登门拜访,李国祯出门迎接。宾主入内坐定,李国祯带着歉意说:“二位公爷一齐前来,蓬荜生辉。想必是为京营之事而来吧?” 张世泽道:“太子这番动作,本公当然是真心支持的。不如此,不能振刷京营。只是如何安排勋贵子弟,却让我等不安。” 徐允祯点头道:“本府解师爷倒是说:太子要收到千金买骨的效果,一定不会亏待联名保奏之人的。本公当然深信不疑,只是勋贵子弟若是安排不好,咱们以后不好做人呀!” 忽然外面传报,永康侯徐锡登、定远侯邓文明一干人等来访,李国祯迎接了进来,众人坐定,发现联名保奏的十几个勋贵,全部到齐了。 这拨人带来的消息让李国祯难堪不已:“太子将勋戚子弟编做一个新的‘官佐教导营’,严格训练,以备将来带领剩下的老弱。已经有四十人当场拿了一百两银子退出了京营!” 李国祯擦了擦额头问:“咱们各位子弟有退出的吗?” “那倒没有。” “有进‘京锐营’任官佐的吗?” “不知道里面情况。消息是从退出的人那里来的,他们说不清咱们子弟去向。”徐锡登说。 李国祯说:“没出来就好,还有希望。” “但是,带领老弱,将来还有什么前程可言?”邓文明忍不住说,“而且咱们联名保奏,有什么好处了?” 徐锡登点头道:“是啊,咱们不是贪图好处,而是咱们如果不被待见,以后还有什么人投效太子?” 这时,又有传报:太子府的田存善来了!他要求不得出门迎接,不得声张。 众人大喜,就在堂前迎接,众星捧月般地拥着田存善上堂。刚刚坐定,还没喝茶,田存善就悠然说: “小爷真是料事如神,就知道你们都聚集在这儿。咱家是来传递个好消息的,今天辰时,太子在校场测试营将——也就是你们勋贵子弟,侍卫营铳剑一亮,挺至眼前,这些营将吓得作鸟兽散!还有人吓得领了安家银子退出了京营。” 众人顿时苦着脸:这算什么狗屁好消息? 田存善笑了笑,说:“你们家子弟,没有一个逃散的,个个兀立不动。所以,受选充作‘京锐营’官佐!” 大家顿时喜笑颜开,纷纷称谢。有一个勋贵谢罢,得意地说:“咱们家小子,总算没丢脸。” 田存善拉下了脸,冷笑着问:“你们以为,各位子弟真的这么有种?” 113.危险迫近 众人面面相觑,李国祯道:“还请指教。” 田存善慢条斯理地说:“昨个晚上,所有营官都被勒令住在营房,尔等子弟,都被人单独叫了出来吩咐:明日将试尔等胆子,哪怕刀架到脖子上,都不要怂。”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再次感谢:“谢太子恩典!” “先将他们留在京锐营,以后就看各人的本事、造化了。”田存善顿了顿,说:“为这点事,还用不着咱家来告诉你们。咱家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太子给你们的真正奖赏。” 众人一下子被吸引了。田存善悠然喝了口茶,才说:“太子将要成立一家肥皂作坊,准备带你们几家入股。” “肥皂作坊?闻所未闻。”徐允祯说,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田存善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椭圆形的精美纸包,说:“你们看看,闻闻,这就是肥皂。” 徐允祯先接了过去,打开纸包看了看,说:“这花纹甚是好看。”然后闻了闻:“很香!”一边转手交给别人观赏,一边问:“这就是香碱吧?京师也有,其中‘合香楼’‘华汉冲’两家铺子卖的最好,本公自少年时就一直在用。” “肥皂?”张世泽一边看肥皂,一边说:“古时有此物吗? 田存善说:“咱家在内书堂读过南宋周密《武林旧事》,书中有载:临安街头有一种橘子大小、用皂荚粉做成的圆团团,叫肥皂团,可用于洗涤。”又喝了口茶,说:“你们不妨试试,此物洗脸、沐浴、清洗衣被,与猪胰、皂荚粉区别何在。” “太子府的东西,岂是凡品?”李国祯察言观色,叫管家端来一盆水,说:“诸位见笑,在下就来亲自试试。”说罢用香皂洗脸,周围的人都惊叹:“泡沫如此之多!”洗罢,李国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说:“清香滑腻,洗得特别清爽干净!从未有过如此体验。此物必将大行于世!” 田存善矜持地笑道:“此物本钱甚低,若是开设作坊,大量生产此物,销往南北二京、徐扬、苏杭,各位觉得收益将如何?” 李国祯断然道:“利润将不下于太子的水晶琉璃,将是世世代代的利源!” 田存善点点头,收敛了笑容,朗声道:“传太子口谕:联名保奏之事,襄城伯李国祯乃是首功!徐国公、英国公次之,其余勋贵又次。肥皂作坊,太子府只留三成股份,其余七成股份,赏给联奏之勋臣,由田存善、李国祯负责分配,立券为约!” 众人一齐拜谢:“谢太子殿下恩赏!”起身之后,个个笑逐颜开。 田存善办妥了一干手续,以“太子府极其繁忙”为由,坚决推辞了李国祯的留宴,告辞出门。 门口,东宫侍卫弋桑志伺候田存善上了马车。如今田存善作为太子府举足轻重的属官,根据保密室的要求,出门都有侍卫跟随,以免出现意外。侍卫弋桑志自从出府招兵立功以来,颇受重视,如今是一个总旗,手下也有数十人,负责分配机动的出门保卫差事。每当田存善出府,弋桑志总要亲自带队。 回府之后,弋桑志到保密室交差。保密室书办一边填表,一边随口问道:“路上可有异常?” “一切正常。” “可有侍卫离队?” “没有……有。” 书办停住笔,说:“到底有没有?” 弋桑志想了想说:“到了襄城伯府的时候,田公公没让我们进去,说很快就出来。我们在外面等候的时候,一个侍卫要小解,却不愿进襄城伯府,说不自在,而是去了不远处僻静巷子。不到一刻之后就回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 弋桑志睁大了眼睛:“这点小事何必问这么多?” 书办平静地说:“记记而已。” “他叫左奋。” 书办写下名字,道:“手续办迄。” 待弋桑志走后,书办拿起刚才填的表格,到后面汇总处,递给里面的一名保密员,说了句“有人离队”就转身走了。保密员看了表格,抽出前几次办差记录核对了一下,立即去找保密室主事王渊,说:“王主事,这个侍卫左奋,在六次外差中,三次离队小解。” 王渊道:“莫非他肾虚尿频?——把他档案调出来给我看看。” 看了左奋的档案,王渊的脸有点沉,抬头对保密员说:“你办事仔细,不错。先回去,这事我再查查。” 待保密员离开,王渊召集了保密室副手“四大金刚”,说:“出宫开府那天夜晚,侍卫领班周镜奉小爷之命,调查登记侍卫背景。这个左奋当时说了句:‘我和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是转折亲,还望照拂。’然而骆养性已经被小爷拿下,此人竟然被我们忽略,实在大大的疏漏。” “四大金刚”为之耸动,其中一个问:“那么,因为什么引起主事注意?” 王渊扬了扬表格:“六次外差,三次离队小解。” “四大金刚”顿时变色,纷纷说:“立即采取措施,查个清楚。” “那当然。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步骤。”王渊摊开侍卫花名册,“一、询问他身边的其他侍卫;二、对其实施单独讯问;三、询问的同时,另派人手搜查他的个人物品;四、若是发现疑点,立即拷打!” 一个副手问:“要不要和采风室通气?” 王渊道:“咱们自己先查,需要的时候再说。这事不能瞒着周镜,需要他配合参与!讯问的地点,先放在周镜那里。” 周镜在侍卫室听了王渊的通报,立即吩咐亲信,找个借口,偷偷叫来左奋所在营房的两个侍卫。 “领班大人,您问左奋有什么不对劲的?让小的想想。”被叫来的侍卫摸着后脑勺,说:“最近是有点不对劲,变得沉默了,晚上睡觉有些不安稳,翻来覆去的。” 另一个侍卫说:“他有一次说:‘这个战训室主事薄先生真厉害,协助太子爷征战武清,轻松剿灭悍匪,自己无一人伤亡。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王渊、周镜为之色变,对视了一眼,王渊先问:“你怎么答的?” “小的回答:‘《保密条例》规定,府内所有长官姓名来历相貌癖好一切情形,不得打听。’他慌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小弟疏忽了。’” “后来,他还提起过这件事吗?” “没有。” “后来有无其它异常?” “后来……他曾经在当差之时,去看望过一个教导员,那人是咱们小旗出去的弟兄。” 周镜怒道:“非经命令,侍卫不得进入教导营营区,他怎么进去的?” 侍卫摇摇头:“没有进教导营,是咱们有一次在校场边上当差,那个教导员站得很近,左奋趁着‘就地休息’的时间,跑过去找了他,聊了一会儿。其实以前他们两人交情并不深。” 王渊深深吸了口气:“那个教导员叫什么名字?” “秦德贵。” 秦德贵被叫到侍卫室,一脸疑惑,因为他的人事关系已经全部调到了战训室。他躬身作揖施礼,周镜一摆手道:“免了免了!本官有要事问你。” “领班请问。” “前几天,你原来的同袍左奋,在校场曾经找你说过话,说了什么?” 秦德贵看看保密室主事王渊在侧,明白事态严重,说: “那天他忽然跑来,亲热得很,跟小的说了不少恭维话,说‘剿匪顺利,你们教导员功劳不小’,然后说:‘你们战训室换了薄主事以后,好像更厉害了,他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肯定是个壮汉。’小的说:‘你错了,他是一个优雅儒生,而且年过五十。’他又说:‘我还以为像张飞那样,全是络腮胡子呢?’小的笑了:‘短髯三缕而已。’他还说:‘书生为将,定是苏杭之人!’小的说:‘你又错了,薄先生是山西口音。’谈到这里,小的想起《保密条例》,说:‘咱们兄弟,还是别打听长官为好。’他点头称是,随即别过。” 王渊冷冷地说:“你这时候才想起《保密条例》,万一对方是奸细,你被套走了多少机密!” 秦德贵惶恐地说:“小的糊涂,昔日同袍,所以不知防范。” “你先回去,容后处理。关于此事的一切,必须严格保密,不得走漏丝毫风声!” 秦德贵失魂落魄地走了。 王渊断然说:“拿下左奋,搜查其物品!” 114.迫我杀人 左奋被押到保密室审讯地点的时候,面无人色,一见到王渊坐在上面,顿时双膝一软跪下了,颤抖着说:“饶命!” 王渊冷冷地说:“你犯了什么罪,要我饶命?” 左奋以头触地,哭泣说:“小人泄露机密,辜负太子,罪该万死……还望念在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七八岁孩儿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 王渊一拍桌子,咬着牙说:“要想活命,从实招来!你和谁联系的,泄露了哪些机密?” “小的和骆养性联系,泄露了战训室薄主事的机密,罪该万死!” 王渊如堕冰窖,颤抖着声音对旁边一个副手耳语道:“太子府大祸即将来临,赶快汇报小爷,筹措对策!”又对另一个副手说:“赶快通知采风室,会同审讯!” 两个副手慌忙飞奔而去。 “小的二舅母和骆养性夫人是表亲,所以小的当初和骆养性攀了转折亲,得以入卫东宫,本无二心,只想忠心当差,奔个前程。”左奋喃喃招供,忽然又哭道:“以前营内每季都有休假,小的常去拜会骆养性,偶尔得见片刻,他也不过是匆匆一句‘好好当差’而已。自从太子出宫开府,许久不曾见到他。” “不要废话!快说后来怎么联系上的!” “小的出宫招侍卫,他忽然到招兵之所见了小人一面,穿的就像一个平常人。他吩咐小的,留心太子府内要紧之事,必须向他汇报。因为他忠于皇上的,同时也要保卫太子安全,必须了解掌握太子府内的一切。’小的糊涂,就答应了他。从此就联系上了。” 王渊又捶了一下桌子,问:“府内防范如此森严,你的消息怎么传递出去,外面的消息又怎么传递进来?” “太子府的人只要是带着侍卫出动,锦衣卫立即有人跟踪。小的出外差,一般站在队尾,后腰上会挂一个蓝色锦帕,他们会跟到小的附近,露出标记——袖着手,中间挂着一个黑巾,走过去,小的看见了,就找个借口离队片刻,和他交谈。消息就是这样传递的。” 这时,报告太子的保密室副手回来了,附耳告诉王渊:“小爷在京营,书房值班的已经派人骑快马去报告了。”报告采风室的副手,则带着采风室一帮人都过来了。 田耀祖表情严肃,和王渊只是点个头,就坐在旁边,一边看审讯记录,一边听左奋招供。 “成国公府一案不久,小的有一次出外差,忽然有人带着标记从小的面前过,小的去会了面,发现等候我的,竟然就是化了装的骆养性本人。” “他对小的说,务必搞清楚战训室主事是谁。小的说,太子府除了战训室和教导营的人,任何人都不能近前看到战训室主事。于是他要小的打听到战训室主事的年貌。并交给小的一张纸,上面写了套人机密的话头。小的看了,才去打听套问的。” 田耀祖道:“那张纸呢?” “小的看明白以后,就吞了。” “今天外差,你把机密给了谁?” “还是骆养性本人。” “混账!”王渊气得直拍桌子:“《保密条例》条款昭然,你这样泄露机密将要乱棍打死,你不知道吗?” “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左奋拼命叩头,哭道:“小的知道泄露机密背叛太子要被打死,但是锦衣卫势力何等之大,老母幼儿都在他们手上,小的真是没有办法!” 王渊厉声道:“你这个蠢货!你知不知道二十天前,骆养性已经被罢黜,锦衣卫都指挥使已经换成李若琏了?” 左奋茫然道:“罢黜?换人?小的一点都不知道。” 王渊咬牙切齿地说:“此事何人不知,你竟然不知道!” “小的着实不知,侍卫营中,无人提及此事……” 周镜忽然插话说:“侍卫营确实不知道。教导营有‘时事通报’,还有‘时局报栏’;而侍卫营完全没有。所以人人如在鼓里……” “领班大人,正是如此!所以小的听他说:‘照顾你的一家老小’,十分畏惧,才做出此等事情。” 周镜吼道:“但是,这不是你背叛太子、泄露机密的理由!” 左奋大哭:“小的该死,呜呜呜……” 田耀祖平静地问:“你告诉骆养性战训室主事是谁?” “小的一直没打听出来战训室主事是谁,只是知道了:他年过五十,书生,短髯三缕,山西口音。” 田耀祖对王渊说:“王主事,借一步说话。” 两人退到了厢房,田耀祖小声说:“年过五十,书生,短髯三缕,山西口音,而且还知兵,这些消息到了骆养性手里,他显然能断定薄先生的真实身份了。” “那怎么办?” “这样的消息如果到了皇上御案上,那么这就是天大的事情:太子窝藏丧师失地的统兵大臣,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图谋不轨!” 王渊两手冰凉:“太子现在不在府内,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咱们怎么办?” “事情倒也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田耀祖分析道:“骆养性已被罢黜,身无职衔,不能直接上奏。他一定会通过某个人,来汇报给皇上。但是,现在太子风头正盛,一般大臣未必愿意和太子作对,他一定还要找到合适的盟友。所以,咱们筹措得当,还可以拦下来。” 这时,外面有人说:“太子回来了,书房召见!。” 王渊、周镜、田耀祖都迅速到了太子书房。朱慈烺定定地坐在书案后,田存善侍立一旁。 朱慈烺问:“骆养性已经知道孙先生在太子府了?” 田耀祖道:“应该知道了。”说着递过去左奋的供词。 朱慈烺看了,淡淡地说:“骆养性怎么这么天真?皇上就是知道孙传庭在孤这里,顶多发一通脾气,现在还能废了孤的差事不成?没有孤,谁来筹饷?谁来练兵?真是枉做小人。至于废掉孤的储君之位,哈哈,纯属梦呓!” “真正麻烦的,是泄露给朝臣,到时候可能会有一大波人上章弹劾,给皇上摆臭靴阵。皇上虽然英明果决、乾纲独断,但是蚁多咬死象,烦都被烦死。” 王渊、周镜、田存善松了一口气。 朱慈烺换了冷冷的语气:“但是,孤不能放过他!他已经被罢免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位,还这样来侦探孤,是决不能容忍的!迫孤杀人,孤不得不杀!”顿了顿说:“田耀祖、王渊留下,其余人外面伺候!” 待田存善、周镜出去,朱慈烺对田耀祖说:“孤不想让骆养性看到明天的太阳。” “遵命!”田耀祖果断响应,然后又说:“殿下,还有这么几个问题需要搞清楚?” “第一,骆养性去职以后,两次亲自化装前来接头,那么原来监视太子府的锦衣卫去哪里了?” “第二,李若琏接掌了锦衣卫,知不知道此前有人监视锦衣卫?” “第三,骆养性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报复殿下吗?他纵然不顾自身,难道就不顾子孙?” “第四,他拿到太子府机密,如何处置的?” “所以,在骆养性死之前,还要问清楚。” 朱慈烺点头说:“能问清楚最好,以绝后患。实在问不清楚也没关系,孤不在乎!反正他必须死。” 115.安心上路 且说骆养性拿到情报,回到了自己的住宅。失去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位后,他就关了原来西城的大宅子,遣散部分奴仆,带着家人搬到东城一个较小的宅子里去了;这个宅子,是他多年前就买下的。 躲进密室,骆养性写了一个字条:“孙传庭未死,逃入太子府,任战训室主事,代号‘薄先生’。”然后将其密封,锁进墙上暗格。 密室外面是书房。骆养性出来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 老子怀疑果然没错!剿匪一战,果然有老手参与指挥。战训室明明至关重要,赏功诏书中,却没有战训室主事的功劳,分明有鬼。话说回来,这小儿真不简单,把丧师失地的统兵大臣藏在府里,还让他负责练兵,分明是图谋不轨。若是太平时节,这个太子之位废定了!但是,现在局势风雨飘摇,这一条罪过,只能掀起一阵风浪,却不能让太子府伤筋动骨。最后还要招来报复! 想到这里,他对自己说:“这事到此为止吧!” 可是,心里却很不舒服:蒙冤受屈,锦衣卫世职,一朝而止,这口恶气怎么受得了?得找个人,把这条消息捅出去! 东厂头子齐本正行不行?不行,且不说他和王承恩关系密切,他本人就是个老油条,说不定拿着密札就投靠太子府! 那么找谁呢?谁是太子对头呢?对了,光时亨!把密札偷偷交给他。 于是站起来,拿出密札,再用一个大信封套住,封好,出去对管家说:“你到街上花几十个钱找个人,把这封信送到光时亨府上。” “好的,老爷。”管家沉着地接过信封,放进袖子,出门去了。 骆养性背着手,在宅子里四处悠闲地看看。转到儿子的书房,发现只有二儿子骆云琛在临帖,于是问:“哥哥呢?” “跟随阿福去街上买书,还没回来。” 骆养性想起来,昨晚大儿子就说今天要出去买点时文选集,于是点点头,站在骆云琛身后看他临帖。 “老爷,外面有人求见。”一个仆人在外面说。 “谁?帖子呢?” “他没说姓名,也没拿帖子,让小人给您送交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拿过来?” 仆人双手捧着一个常见的小荷包递上来,骆养性接住,打开一看,瞳孔剧烈收缩,厉声说:“快领他到我的书房去!我在书房等他。” 仆人领着田耀祖,到了书房门口,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本府老爷在里面等你。” 田耀祖昂然进入,门在身后关上了,一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骆养性在后面冷喝道:“你是谁?我儿子在哪里?” 田耀祖平静地说:“我是太子府的人,你儿子在我的人手上。” 骆养性的心沉了下去,但是还不肯认输,喝道:“拿你的命,换我儿子!” 田耀祖冷笑一声:“你们骆家,好歹也是锦衣卫世家,怎么如此天真,看不清形势?” 骆养性犹豫了一下,收起腰刀,颓然叹道:“你们来得,也太快了。” 田耀祖转过身来,冷冷地说:“跪下。” 骆养性眯起了眼睛:“我要是不跪呢?” “你骆家满门,都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主子还没有登基!”骆养性激愤地说:“现在还是崇祯皇帝在位!这京城,还在天子脚下!你们手再大,还遮不住天!” “但是遮得住你骆府。”田耀祖淡淡地说:“跪不跪,你自己考虑。” 骆养性看了看手里荷包中的护身符,那是他大儿子骆云玑挂在身上的!他紧握住护身符,心在滴血,咬了咬牙:“老子舍掉这个儿子,也要到皇上面前辩清是非曲直!” 田耀祖摇了摇头:“我劝你不要做无益的事情。否则你大儿子顷刻就要死,二儿子也保不住,甚至你满府的人,今天都得死。” “我不信你们有这个本事!”骆养性断然说。 “成国公怎么死的?”田耀祖一字一顿地问:“你比成国公还有权势?” “你们还要再干这种栽赃陷害的事吗?”骆养性额头出汗了,涩声道:“好歹是一国储君,为何不能光明正大?” “为了救亡图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田耀祖冷冷说了一句,好整以暇地走到书桌后,坐到了太师椅上,“你通奴通贼的证据,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爹!外面进来了好多陌生人!看门的也不挡着!”二儿子骆云琛忽然在门口叫道。骆养性转过身来,打开门,就看见二儿子站在外面,突然,管家带着好几个仆人,一脸惊慌地冲过来,说:“老爷,小的刚刚回来,才进大门,发现十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就跟进来了,看门的两个人都被一拳敲晕在地!” 随即,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在前面堂外响起,听上去最起码有二十人,然后止住了,只有一个大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管家后面。 骆养性又一转身,对着田耀祖,黯然说:“罪不及家人!” 田耀祖点点头。 骆养性步出书房,紧紧搂住骆云琛,轻轻地说:“琛儿,从今往后,你要听听你娘的话,听哥哥的话。” “爹,你要干嘛去?” “爹要出个远门……”骆养性抬头对仆人们说:“送琛哥去后宅。” 管家要带骆云琛走,骆养性止住了他,说:“让别人去做,你跟着我。”看着儿子走了,骆养性拉着管家走到田耀祖面前跪下,说:“我认栽了。还望太子府践行诺言,罪不及家人。” “我们言必信,行必果。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一句不实,承诺无效!”田耀祖断然说,接着开问:“你打探到的消息,给了谁?” 骆养性转望着管家:“实话实说,送到了么?”管家惶恐不安地点点头。 “写成书信,送到了光时亨府上。” 田耀祖压住怒火,问管家:“光时亨在不在家?” 管家战战兢兢地说:“不知道……小的在街上花了三十个钱,叫了一个卖草的,叫他把书信送到光时亨住所。小的远远望着,看见卖草的敲了门环,里面有人半开了门,把书信收了进去。” 田耀祖一招手,外面的壮汉进来,田耀祖对他耳语几句,壮汉点头说“遵命”,立即快步出去了。 “你原来执掌锦衣卫,一直派人监视太子府,你去职之后,监视之人哪里去了?监视的档案又在哪里?” “监视之人已经被我毒死,档案在我密室。” “你为什么杀他?” “因为我怕他投靠李若琏,于我不利。” “档案拿来!” 骆养性站起来,开了密室,进去点起蜡烛,找到一个匣子,拿出来交给田耀祖。 田耀祖打开翻看了一番,问:“你还有多少档案,私带了回来?” “只有这一份。因为这是我擅自安排的,未曾禀报皇上。其余档案,目录昭然,交接之时若是少一份,李若琏是不会接的。密室里其余尽是浮财。”骆养性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带着希冀说:“我愿意尽献数万家产,望能赎罪。” 田耀祖摇了摇头:“你的家产,还是留给家人吧!太子不稀罕。你就安心上路吧!” 骆养性面如死灰,道:“我不是畏死之人,但是执掌锦衣卫多年,太子若能尽弃前嫌收归旗下,也还有一二可用之处。” 田耀祖叹道:“你若是早日投效,太子必然倾诚以待。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幸好,太子只想要你一人性命,没打算要你家人性命浮财。” 骆养性一切放弃,果断地道:“好,舍我一个,保我一家。我自己做了,就要自己承当!” 管家哭了出来:“老爷,你叫老奴才送了什么东西,会惹来这么大麻烦!老奴愿意代替你死!” 骆养性叱道:“你在我家多少年,还不知道锦衣卫失势的下场?待我死后,你好好伺候夫人少爷,扶柩回乡,勤耕田亩,再也不作富贵之念!”然后对田耀祖说:“我写一道遗表,以免皇上、朝臣怀疑。” “不劳你费心。”田耀祖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奏章递了过去,说:“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这封遗表上去,皇帝会哀悯你的忠心的。” 骆养性打开浏览了一下,惨笑道:“果然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这么快就准备好了。太子必成大器!可惜我有眼无珠,缺少见识,不知早日归顺。管家,伺候我上路!”说罢拿出印章在遗表上盖了,然后端着一个高高的花盆架,放到横梁下面,站了上去,解下衣带,搭在横梁上,打了个死结,毫不犹豫地伸头进去,然后脚下一用力,踢翻凳子,人就悬空了。 管家压低嗓子哭泣喊道:“老爷,走好!”随即掩面吞声。骆养性一阵抽搐,就不动了,在空中轻轻摇晃。 116.风波渐平 田耀祖进了密室,好一会儿才出来。 管家一直跪在地上哀哭,忽然听见田耀祖说:“你家骆老爷已经去了,快点料理后事吧!从今往后,再不为难你们!”管家站起来,抱住骆养性双腿,用力向上一托,使骆养性的尸体离了腰带,再将其平放到地上,帮他合上双眼,塞回凸出的舌头,然后继续伏尸恸哭。 天已经快黑了,田耀祖步出骆养性府门,一群人跟着鱼贯而出,分头上了马车离去。 马车上,一个天衣铁手问田耀祖:“教官,骆府管家送了信,知道很多秘密,要不要处理?” “盯着,只要他一心料理后事,谨保幼主,就不必杀他了。” “教官,小爷不是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人能保守秘密吗?” 田耀祖摇了摇头:“杀人这种事,只听小爷一言而决。咱们是小爷的一把刀,刀把子时时刻刻要在小爷手里。”然后低声喃喃地说:“光府那边,应该有动静了!” 光府看门人收到卖草人送来的密札,翻过来掉过去看了看,立即送到光时亨书房门口;光时亨在兵科还没放衙回来,密札由另一个能进书房的仆人收了进去。 看门人回到门口,坐在板凳上,无聊地打个哈欠,靠着墙又开始迷糊。不知过了多久,门环又砰砰砰响起来了。 “今天下午也真奇了,不一会儿就来人。”他开了一道门缝,看到一个华服汉子在外面,认真打量了一下问:“不知尊驾何人?” “本人姓庄,是你们家老爷的故人,多年前在南直隶和你们家老爷酬唱过诗词,今日有事求见你们家老爷。”那人说着,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门包。 看门人伸手接过来掂了掂,估计包里有一百个钱,于是满脸堆笑说:“老爷不在家,还没放衙回来。尊驾可以等一等,如果等不及可以先把名帖留下。” 来人点点头说:“那我就明天来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看门人呆了一呆,掩门小声骂道:“名帖也不留,哪里来的夯货!”又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坐下还没到一刻钟,门环又响了,他站起来开门一看,忍不住说:“又是尊驾?” 华服汉子笑着说:“刚才糊涂了,应该等等光老爷的。” 看门人点头道:“您请进,里边坐着等一会儿。” 他把华服汉子带进客房,还没看茶,就听见后面尖叫到:“走水啦!快来救啊!” 仆人们都慌慌张张噔噔噔往后面跑,看门人大惊,说:“您坐,小的去救火!” 华服汉子也很吃惊,说:“你快去!如果危急,我稍后也来!”说着捋起了袖子。 看门人出来一看,后面黑烟滚滚,一片惊呼哭喊之声,于是抄起扫帚就冲了进去。 后宅是夫人少爷小姐居住的地方,现在竟然腾起了浓烟烈焰。幸好,夫人、少爷和小姐都出来,正在瑟瑟发抖。仆人们在纷纷从井里打水扑救,看门人也冲了上去,举起扫帚扑打。一帮邻居也赶过来帮忙,以免祸及自家。 众人拼命忙活了好半天,才扑灭了明火,光时亨正好回来了。 “什么回事?”光时亨冲进后院,望着青烟袅袅的颓垣焦木,脸色铁青,厉声问道。 夫人哭着扑上来说:“老爷,我们大人孩子正在一起聊天,旁边房子不知怎么就突然走水了!差点没把我们烧死。” “是不是炭盆火逸,引着了家具?” “老爷,我们都围着炭盆,别的房间并无炭盆!” “厨房也没有过火!这火着实蹊跷!”光时亨说:“今天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众人七嘴八舌,都说没有异常。 看门人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下午有两个奇怪的人来了。” 光时亨扫视了一下周围,对管家说:“你招呼感谢一下芳邻拯救,安排家人住处。”然后对看门人说:“你跟我来!” 光时亨带着看门人来到书房,问:“什么奇怪的人来了?” “大约是申初,一个卖草的在门口投书,小的按照规矩,接了过来,交到了这里。” 光时亨环顾桌案,问:“书信呢?” 看门人迷惑地说:“小的交给了长禄,看着他放在桌案上这里了,怎么不在呢?” “叫长禄进来!” 长禄进来,也感到奇怪,指着桌案中央说:“小的明明把书信放在这里了。” 光时亨沉着脸思忖了一会儿,问看门人:“还有什么奇怪的人来了?” “一个穿着很体面的汉子,操着南边的口音,说是老爷的故人,有事求见老爷。小的说老爷不在家,他就走了,说明天再来,但是不到一刻后又来了。说要进来等等,小的把他带到了客房等着。” 光时亨腾地站起来:“去看看,他还在吗?” 看门人一溜烟跑了出去,很快噔噔噔回来,说:“不在!外面围观的邻居说,看见他出门去了,在前面路口上了一辆马车走了。” “是他拿走了书信。他去而复来,是看我不在家,才去后面放了一把火,从前面进来偷书信。”光时亨坐了下来,陷入沉思:“先有人投书,然后又有人纵火趁乱偷走书信,前后隔着这么短的时间,这两个人,分别是什么人呢?” “到底什么两拨人在斗法呢?”光时亨低声喃喃地说,然后大声对看门人说:“这几天换个人看门,你就到街上去转,把那个卖草的找到!一旦找到,立即给钱,带到府里来,询问究竟是何人让他上门投书的!” 骆养性自尽的消息在朝堂之上仅仅掀起了一阵微澜,随即平复。这年头,四方坏消息这么多,锦衣卫头子的死,不会让文臣有太多感触。 崇祯倒是相当重视骆养性的遗表,认真读了几遍: “……微臣世受国恩,唯知尽忠竭力以报,奈何愚钝,不能扶救世局,亦不能洞察奸慝,实是有负圣恩,无面目苟活于世……” 崇祯忍不住嗟叹了两声,说:“他虽然有负朕望,然而念其家几代效力,如今又溘然自尽,朕实哀悯。大伴,怎么抚慰一下才好?” 王承恩道:“可赐银百两助葬,恩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崇祯点头说:“就这么办吧!”就把遗表放到一边去了。处理了几份奏章,又说:“朕实在不明白,自从春哥儿献饷,前后亦有六七十万两之巨,朕也尽力发放了,为何各镇守军,反而催饷更急?” 王承恩叹道:“历年积欠甚巨,原本无银可发,各镇倒也不再指望,如今各处发了一些银子,反而让他们觉得更饿了。六十多万两看似不少,其实对各镇积欠而言,都是杯水车薪。” 崇祯浑身无力,道:“可是他们拿了银子,未必能打仗。那个左良玉,自从太子献饷以来,先后拿了十七万两银子,却依然逡巡不进,任由献贼肆虐湖广,从容西去。山西各镇,一共拿了十五万两,依然叫嚷‘兵饷不足,难以出战’!江北、辽东,拿了银子都是继续叫苦,他们究竟是什么心肠!莫非想当唐末的藩镇么?” 看王承恩不做声,崇祯自语道:“春哥儿说得对,强干弱枝乃是关键。没有如臂使指的强军在手,终究难以威慑天下。” 顿了顿又问:“春哥儿最近忙什么?” 王承恩开口了:“整日忙碌,奔走于京营大校场、万寿山校场。” “叫他来,朕要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强军,扫平闯献!” 117.闯贼檄文 当朱慈烺出现在眼前,崇祯心里涌起一阵温情。儿子十五岁,日日练兵,原来的白胖青涩已经蜕变成矫健精干,表情坚毅,步履沉稳,跪拜的动作轻捷利落。 “春哥儿起来!”崇祯嘴角略带微笑。 “谢父皇!”朱慈烺起来,双手捧着两个精美的纸盒,奉上来说:“这是儿臣让人制造的香肥皂,洗脸沐浴用着,十分清洁舒适。父皇日日操劳,儿臣希望能帮父皇解解乏。” 崇祯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闻了闻,问:“听说春哥儿开了个肥皂作坊?” 朱慈烺点头道:“回父皇,正是如此。” “为什么把股份分给勋贵?”崇祯看着儿子的脸问。 朱慈烺坦然说:“儿臣整顿京营,以前一切陋规,全部禁绝。选拔将校,唯能是举;勋贵子弟,若是无能,一概摈斥不用。但是,勋贵毕竟也曾是国家柱石,损害过于剧烈,儿臣也怕有伤父皇优待勋贵之意。所以,创办这个肥皂产业之后,也就让出很大一部分股份,以安抚勋贵。” “但是,朕听到的,似乎是联名保奏的勋贵才有股份。”崇祯玩味地看着儿子。 “父皇圣明!肥皂乃是新兴产业,将来会越做越大,儿臣会带更多的勋贵利益均沾。但是,凡事总有个先后,那些联名保奏儿臣的勋贵,先给点补偿,也算是对他们让出手中权力的鼓励。不是他们,京营不知何时才能振刷!” 崇祯点点头,问:“京营招兵开始了吗?” “正在招揽。儿臣派了人手,赴直隶各府县招揽年轻丁壮。现有人马,还需训练整顿,否则新招之兵,缺乏骨干校尉,难以成军。” “现有人马……五千精锐尚可训练,那一万八千老弱病残如何使用?” “启禀父皇,那一万八千老肉病残已经甄别完毕。其中病残、年老实在不堪使用者三千人,令其退出京营,每月发些粮米以活命;其余人一万五千人,虽然瘦骨支离、羸弱不堪,但是尚可用粮饷将养体魄,缓缓训练,将来可以用以看守垛口、驱使骡马运送辎重。” “兵贵精不贵多。此轮招兵,考虑粮饷、将校的条件,暂且只招三千。待练成之后,再考虑进一步招兵,必要时扩散到山东、河南、南直隶去招兵。” 崇祯听了,抚摸着下巴说:“练兵的确急切不得。但是闯献肆虐,尤其闯贼占据河南、陕西,聚众极多,如果没有足够兵力,实在难以剿灭。”然后叹了口气说:“兵部探马送来的塘报上说,闯贼在山西平阳已聚集数十万之众,而且拼命勒逼缙绅捐献粮饷,调集大量粮草。只怕不日东窜,威胁神京!” 朱慈烺算了算日子,想起后世史书记载,这时李自成已经下定决心东征京师了。过年之后,就要兵分两路,进击京城: 一路由李自成率领北上,从大同镇、宣府镇向京师进攻,迫使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通投降; 一路由刘宗敏、刘芳亮带领,出豫北,入畿南,牵制了京师西南明军,迫使率军出征的李建泰投降。 最后,两路会师于北京城下,几天就打进城。 现在,因为朱慈烺的横空出现,那个智障李建泰率领部分京营出征的闹剧不会发生了。 这时候,朱慈烺如果率领东宫旅和京锐营,出征山西,在宁武关能否与周遇吉一起作战,死死挡住李自成呢? 旧史书上对于周遇吉的对抗多数给予夸张的描述,对此后世顾诚在他生前的著作《明末农民战争史》一书中引用了康熙二十一年的《山西通志》和乾隆十五年的《宁武府志》驳斥了以上的不实。顾诚指出:“整个宁武战役首尾不过两天,根本就没有相持半月之事。” 对周遇吉不能过分指望,而自己率军远征,粮饷弹药的供给将是一场噩梦;更何况,还有居心叵测的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通躲在侧后! 如果现在带着圣旨,前往山西从姜瓖、王通手上夺军呢?当然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是有巨大的风险。更何况,谁来挡住南线的刘宗敏、刘芳亮呢? 看到朱慈烺沉默不语,崇祯问道:“春哥儿对此有何看法?” 朱慈烺说:“皇上所见英明!儿臣综合塘报,看到闯贼在西安伪定年号,开科取士,接下来必然发出大逆不道之檄文,狂言进攻京城。随后将全军东进。” 东暖阁外忽然有人报:“兵部探马急报!” 崇祯照例喊道:“快拿来!” 王承恩帮着打开厚墩墩鼓囊囊的密封信札,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张纸,中间信笺是兵部探马的汇报: “闯贼于西安建立伪号,四处传发狂悖之文,近日截得一张,急报朝廷以供批驳。” 崇祯看了信笺,一把抓过闯贼檄文,摊开在御案上,那是一张三尺高、两尺宽的粗糙大纸,上面写着: “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 “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诞我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宇归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止有晋燕,久困汤火,不忍坐视,故特大军,于本月二十日,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自长安领大兵三十万,大顺倡议上将军罗汝义领大军二十万,朕亲提兵百万于后讨伐无道,所过秋毫无犯。” “我为先牌渝文武官等,审时度势,献城纳印,早图爵禄。如执迷相拒,许尔绅民缚献,不惟倍赏,且保各处生灵。” “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大顺癸未十二月七日。” 崇祯狠狠一拳捶在檄文中间,怒道:“何其猖狂!”然后大口大口喘气。王承恩急忙为之捶背抚胸,说:“皇爷,不要为这些跳梁小丑生气,保重龙体要紧!” 朱慈烺也劝慰道:“父皇,闯贼猖獗一时,但是抚民无术,唯知凌虐士绅富户,掳掠府库,必然不能持久。老天要他灭亡,首先使他疯狂!” “老天要他灭亡,首先使他疯狂……”王承恩念了一遍,说:“小爷说得好!皇爷,闯贼劳师远征,必将粮饷不继。这是彻底清剿闯贼的良机!” 崇祯咬了咬牙,问:“春哥儿既已提督京营,可有抗敌灭贼的筹划?” 朱慈烺思忖片刻说:“待敌分兵,歼灭一路,再回师协同勤王之师,在京城坚壁之下,全歼来犯之贼!” 崇祯起身,去看一侧屏风上的地图,良久才说:“闯贼若是打算直奔京师,必然集中兵力,在晋南豫北进入北直隶南部汇合,然后北上攻取大名、河间、保定诸府,威胁京师。为何会分兵呢?” 朱慈烺凑了过来,指着上面的大同、宣府说:“这两处守军虽然被多次抽调精锐,已是兵疲将弱,但是毕竟守卫边关多年,颇有战功,一旦南下,将能切断闯军后路。所以闯军必然不敢置之不顾,全力东进。只能派主力北上,攻击太原、大同、宣府,出居庸关,直抵京城;同时,为了防止朝廷从容调集勤王之军,必然要派一支偏师,走豫北,入直隶,从真定府威胁畿南。” “待到侦探准确,儿臣将主动出击,先歼灭其南路,再迎战其北路!” 118.一纸赦书 崇祯问:“能否主动出击,在山西坚城之下阻击闯贼?” “禀父皇:那样会兵力不足,粮饷不继。”朱慈烺以冷静的语调说,“面对闯贼主力,京营攻则不足,守则有余。但是,面对闯贼偏师,却有制胜把握。儿臣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出京畿之南,断然一击,振奋全军士气。然后,可以协调勤王大军,以京师坚城为依托,在城下歼灭闯贼主力,甚至活捉李自成!” 崇祯看看闯贼檄文,又看看地图,说:“闯贼偏师,只怕也有数十万,京营兵少,如何能形成‘优势兵力’?” 朱慈烺摇头说:“禀父皇,闯贼夸大其词,动辄数十万、上百万,实际兵力,顶多十分之一。届时,其偏师顶多两三万人,纵然是百战悍贼,也显得人数偏少。儿臣招募训练的军队,也能对其形成局部优势。针对闯军南线偏师的预定战场,儿臣放在这里——”说着指向地图,“真定府!” 崇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春哥儿身为储君,难道还要再次率兵亲征?” 朱慈烺慷慨地说:“父皇在朝堂之上,多次要御驾亲征!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儿臣为人子为人臣,手执精锐,岂能不为君父分忧!儿臣愿意代父出征!” “我儿勇悍!”崇祯忍不住赞叹道:“胜过满朝文武远矣!”然后温声说:“前番武清之战,虽然胜得漂亮,然而地方土匪终究不比李闯悍贼。还是遣将出征为好。” 王承恩也说:“小爷,京城东宫产业,事关筹饷大事,需要小爷坐镇;京城防范奸细大局,需要小爷主持;新招士卒训练,也需小爷督促,不可轻动。” 崇祯也说:“大伴所言甚是。而且,前番武清剿匪,吾儿以为文臣没有劝谏的吗?”说着伸手抓起一沓奏章:“朕留中压下来了而已。吾儿若要率军亲征,只怕满朝文武都要拦门死谏!” 朱慈烺沉默片刻,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当初,太祖起自布衣,能征善战,才能驱逐鞑虏,一统中华;成祖也是五次北征,横扫朔漠!儿臣身为太成二祖血脉,当然要做一个知兵能战的太子储君!如今生死存亡关头,儿臣必须做好随时征战沙场的准备!” “吾儿过来!”崇祯略有些鼻酸,招呼朱慈烺到身边,抚着他的后背说:“父皇宁可亲上沙场,也不能让吾儿以十五岁冲龄之身,自蹈险地,否则后世史书,将如何书写父皇?吾儿考虑过没有?” 朱慈烺挨着崇祯,心念急转,说:“启禀父皇,如今朝中缺乏良将。放眼望去,没有超过孙传庭的。儿臣听说,孙传庭的尸首一直未见,可能畏罪躲在某处。为今之计,莫如颁布一纸赦书,免孙传庭丧师失地之罪,令其速赴京师,自效赎罪。如此,儿臣整顿好了京营,练好了东宫旅,可以让他率军征战在前,儿臣调度策应在后,实施‘歼其一路,决战城下’的策略。” 崇祯沉吟了一会儿,说:“催他冒险出潼关,朕实有错。如果他真的未死,朕愿赦免其罪。只怕他已经殁在乱军之中矣!——大伴,拟旨,赦免孙传庭之罪,言其情有可原之处;倘若未死,令其速赴京师效命!旨到之处,各级官府务必寻访传达!” “遵旨。”王承恩娴熟地到一旁小几上提笔拟旨。 “谢父皇!”朱慈烺后退一步躬身道,“儿臣同时在东宫旅中选拔出众校尉,以培养将领。待到探明闯贼分兵情形,立即预做准备,出兵南下!” “吾儿预言闯贼一定要分兵东进?” “是的,这是儿臣的预见!” 崇祯点头道:“好,吾儿加紧练兵,着力准备吧!” 且说光时亨家宅被火,不得不请工匠修理。一些同僚上门问候。 光时亨虽然忙碌,心里却一直关注着寻访那个卖草人的事。但是一连三天,看门人在附近卖草人较多的地方徘徊寻找,却不曾看见那人踪影。 “还没有找到?”光时亨听了看门人的汇报,心中烦闷:“究竟是他被杀人灭口了?还是因为你寻找不力?你除了四处查看,有没有向别的卖草人打听?” “老爷,小的不仅四处看,而且细细地向别的卖草人打听那人的年貌衣着,然而都没有人见到。” 光时亨沉着脸,沉默半晌,说:“明天再走远一点,多问问。” 第二天,光府加派了三个人,四出打听那个卖草人的下落。其中有个人走得很远,到了东城街巷,询问路边卖草的:“你们见过一个,身子比我高一点,驼背,一脸胡子的卖草人吗?” 卖草的几个人都笑着说:“俺们干苦活的,哪个不驼背?哪个脸上没胡子?” “那……和我个子差不多的呢?” “你个子又不高,和你差不多,有何特出之处?” 光府仆人挠挠头,说:“有没有日常来卖草的,数天未见了?” 众人都摇头:“俺们来来去去的,又不是一个地方的,哪搞得清!” 忽然一个人说:“的确有个人几天没来卖草了,一脸胡子,也驼背得显眼,却还和你差不多高。你打听他干什么?” 光府仆人急忙向那人作揖道:“在下家主吩咐的,找他打听些事,对他是有好处的。还请问这位大爷,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那人道:“对他有好处,对俺又没甚好处!俺为什么要告诉你?” 光府仆人满脸堆笑,说:“你这担草,我要了,价格好说。还烦你送到本府,脚钱也从优!”说着掏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 那人接了过去数了数,笑着说:“好,边走边说。” “这人叫赵金福,是俺隔壁村的。前些日子卖完草,正打算回去,忽然一个穿着体面的管家过来,领他去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交给他一个东西,他就拿着东西,扛着扁担,望城西去了。从那以后,那人一连几天没来卖草。见过的人说,他在家伺候卧病的老父,所以没来。” “多谢大爷!我们要找的就是他!我们马上派人去找他!” 终于,赵金福被带到了光时亨面前。光时亨和蔼地说:“本府给你钱和药,就是想知道谁要你送信来的,把这个人找出来。如果找出来,本府还有赏钱!” 半天后,光时亨终于知道: 是骆府管家让人送的信! 然后,骆养性投缳自尽了! 然后,光府被人放火趁乱偷走了书信! 光时亨在书房桌案后面陷入深深沉思:“骆养性搬到那里住着,然后发现了什么秘密,要偷偷送给我呢?然后这又是什么人,立即逼死骆养性,还立即设计偷走书信?好狠的手段啊!简直像成国公之死……”想到这里猛地站起来:“难道又是太子府?” 光时亨亲自到骆府吊唁,祭拜抚慰之后,抽空到厢房,偷偷握着管家的手说:“你派人给我们光府送了什么信?然后什么人上门逼死了你家老爷?” 管家低头断然说:“光老爷,小人不知道您说什么!骆家从此不问朝廷之事,还望放过!” 光时亨急道:“你就不想为家主申冤吗?” 管家冷冷地说:“我家老爷临终上了遗表,皇上也已经恩赏。没什么冤屈!光老爷,您请便吧!” “是不是太子府?”光时亨逼问道。 管家垂目说:“不是!光老爷请便吧!” 夜里,光时亨去了陈演府里,魏藻德又在场。 光时亨把所有事情,向陈演、魏藻德叙说了一番,陈魏二人也沉默良久。 魏藻德打破沉默,说:“骆养性发现的重大机密,肯定是东宫的软肋;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快、这么狠地下手。那么,那位一定想办法消除这个软肋。” 陈演思虑片刻,忽然说:“我知道骆养性发现的机密是什么了!这的确是东宫隐患!”叹了口气说:“可惜,那位已经借皇帝之手,釜底抽薪,彻底消除这个隐患了。” 魏藻德想了想,也明白了:“怪不得皇上忽然为孙传庭发布一纸赦书!已经过去几天,估计‘找到’孙传庭的消息,此刻已经报上去了!” 光时亨眼里放出怨毒的光芒:“殊为可恨!” 119.扩充侦骑 陈演摇头道:“你不要恨,更不能恨!今上已经是忌刻操切之主,而东宫这位恐怕刻毒更甚!一代雄主崛起,宛如矫龙出巢,是不在乎伤及蝼蚁的。如今勋贵依附、京营在手,他羽翼已成,我们暂时只能顺,不能逆;必须长期忍耐,以待时机!” 魏藻德则说:“你也不必想什么弹劾孙传庭的办法了。一旦孙传庭复出,东宫必然将其引为羽翼,谁弹劾他,东宫就要灭了谁。” 光时亨悻悻地说:“我就不信,东宫还真就一手遮天了。” 魏藻德说:“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东宫那位本来就智计百出,出兵武清之前,恐怕就已经将孙传庭招揽旗下了,更是如虎添翼。杀朱纯臣,杀骆养性,策划周密,心狠手辣;一旦出手,一击必中!你的几间房子,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光时亨低头垂目,沉思片刻道:“省得了,不可莽撞行事。——现在就看孙传庭何时复出了。” 第二天,光时亨刚到六科值房,就得知一个劲爆的消息:孙传庭出现了,已到京城!而且上了请罪奏疏!虽然皇帝此前已经发布了赦罪诏书,但是言官们还是摩拳擦掌,准备弹劾。光时亨则默默无语,冷眼旁观。 有人叫嚣:“光给事,你是兵科给事中,孙传庭丧师失地,罪大恶极,你就这样眼看着他回朝吗?” 光时亨尴尬避开,干脆装出高深莫测地样子,袖手而去。 后面的人不依不饶:“身为言官,岂可惜身昧义?我等应该冒死直谏!” 不到一个时辰,又一个消息传开来:皇帝允准太子所请,任孙传庭为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兼任太子府赞画。 太子的奏章让言官们看了脸色阴沉,因为太子的奏章中有这么一段话: “父皇恩宽似海,赦罪起复,可谓千秋佳话。然而孙传庭之起复,恐为闯贼所不乐见,必将暗遣奸细,设法阻挠,以断父皇股肱!儿臣身当肃奸重任,岂会坐视不管!” 这真是诛心之论!分明是在堵言官之嘴! 刚才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六科言官顿时泄了气,讪讪而散。光时亨冷笑道:“你们不是要冒死直谏吗?”拂袖而去。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正在召见孙传庭,朱慈烺侍立在侧。 崇祯看到孙传庭跪倒在自己面前,颇为感慨,自从得知孙传庭还活着,他就处于惊喜之中,就像输光的赌徒翻翻破袄,发现里面口袋里还有一大锭银子,还有翻本机会! “孙卿请起!潼关之败,咎在朕躬。朕正准备发罪己诏!也要提一笔‘操切过甚,催迫秦师,致有潼关之败,局势大坏’。” 孙传庭叩首说:“微臣罪过深重,幸蒙陛下赦宥,粉身碎骨无以为报。陛下已经下过五次罪己诏,谦抑之心,胜过尧舜。不可再将微臣之过,揽在圣躬!” 崇祯走过来,亲自扶起孙传庭道:“先生不必多言,朕自有主张!” 待孙传庭起来,崇祯赐座,议论起当前局势。孙传庭道:“闯贼必然偷窥京师,可惜京营难当大任,否则尚可策应勤王之师,剿灭闯贼于京畿。只怕京营已无威慑之力,朝廷发不出粮饷,勤王之师不来!” 崇祯笑道:“孙卿不必担心,太子训练东宫侍卫,经过实战,扩充成东宫旅,器械精良,战力可恃。太子又提督京营,振刷营务,汰选士卒,面貌一新。届时先歼灭闯贼一路,振奋士气,勤王之师,不敢不来!” 孙传庭躬身道:“太子乃陛下亲手调教,惊才绝艳,微臣已有耳闻。歼敌一路,确实是打击闯贼嚣张气焰、震慑各镇官军的关键一着。愿闻详细筹划!” 崇祯对朱慈烺说:“春哥儿来,为孙先生详细道来!” 朱慈烺把“歼敌一路,决战城下”的战略讲了一遍,孙传庭听得一本正经。 孙传庭思忖片刻,把昨晚和太子商量过的话说了出来: “这个策略甚是恰当!若要成功,必须做好如下准备:一、扩充侦骑,加强对山西、豫北的侦察;二、扩充京营,加紧训练,加强京营力量;三、派出精锐,前出豫北、豫东,歼灭小股闯贼,逐步收复失地,通过实战来练兵!最后,才能退到真定府一带,歼敌一路,进而决战城下。” 崇祯大喜道:“孙先生果然用兵老矣!只是何人能率精锐,前出河南,蚕食闯贼地面?” “微臣愿意担当此任!”孙传庭躬身道。 “好!”崇祯道:“先生愿意率军出征,朕愿意为先生行‘推毂礼’!” 朱慈烺听到“推毂礼”三字,哭笑不得。据后世史书记载,崇祯十七年初,大学士李建泰主动请缨,要自筹军饷,率军征战闯贼。当时崇祯狂喜,郑重其事举行“推毂礼”,率文武百官,把他送出京城。结果李建泰出城不久,山西沦陷的消息就传来了,于是士卒逃散,军无战心。李建泰抵达保定,干脆率残部投降了刘宗敏。 现在崇祯还是提到了“推毂礼”,幸好是对孙传庭说的,而孙传庭是李建泰所不能比的,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京营并非原来的京营所能比。 只听见孙传庭道:“谢皇上恩典!微臣不敢当!” “爱卿当得起!非隆礼不足为卿立威!” “启禀皇上:率精兵南下,蚕食闯贼地面,首要目的在于练兵,适宜机密行事,不可大张旗鼓!” 崇祯想想很有道理,赞叹说:“爱卿果然忠谨,一心只图实效,不慕荣贵。” 朱慈烺心中好笑:君臣蜜月期又要开始了!崇祯一辈子,和多少重臣有过蜜月期!最后都以悲剧收场。这一次,因为我的存在,应该不会了。 “谢陛下谬赞!陛下,微臣并非不慕荣贵,而是前期作战,实在不能大张旗鼓,只能秘密出击;一切战报,必须严格保密;此外,精兵皆是皇上自家人所练成,微臣不敢以统兵大将自居。深而言之,从今往后,天下各镇,一切武臣,将不敢有丝毫跋扈之心,否则,陛下亲手调教的嫡子奉命而来,谁人能敌?” 崇祯闻言,心中大慰,看看身边的儿子,更加得意:“朕有春哥儿,谁还敢欺隐怠慢!但是平定天下,却还要卿等用命!” 朱慈烺、孙传庭回到太子府,立即以侦察连为基础,着手组建、派遣侦骑。 首先,为尚在山西游弋的兵部探马指挥唐大潮补充骑手,并将其中伤病骑手换回,使其队伍扩充到四十人,定名为“兵部探马一队”,负责侦探闯贼北线行动。 另外,由李田富亲任指挥,以岑真为副,选拔四十一名骑手,组建“兵部探马二队”,深入豫北战场,侦探闯贼南线情报。 李田富接到的命令比较特殊:率队侦探一些时日,待岑真熟稔指挥,就把指挥交给岑真,自己返回教导营,继续训练新的侦察指挥官。 所有侦察兵配备“崇祯一式”火铳,两匹马,每十人小队一架单筒望远镜。 补充兵部探马一队的骑手,跟随回京报信的兵部探马,提前出发,去了山西。 二队则稍后出发,南下京畿,再转向豫北。 朱慈烺望着出发的马队,对孙传庭说:“再过两天就是元旦,东宫旅训练已有一个月。基本技能和战术,初步掌握了,本来还需要训练两个月,但是时不我待,只能派出他们到战场上去,通过实战训练了!” 孙传庭笃定地说:“殿下放心!微臣将率领他们,严格执行殿下‘积小胜为大胜’的钧令,以练兵为根本目的,在战场上淬炼出一支能攻善守的精兵!” 120.应天顺人 一个消息在东宫旅军官中传开,军营为之震动:东宫旅旅长、战训室主事薄先生,原来就是名动天下的督师孙传庭!大家议论纷纷,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当朱慈烺端立万寿山校场台上,正式公开孙传庭真实身份的时候,台下军官士卒们都非常激动,颇有“与有荣焉”的感觉。 孙传庭单膝跪地,向朱慈烺施礼;朱慈烺扶起孙传庭,一挥手,台下一齐喊口号:“仗节死义,澄清宇内!护国本,救大明!” 所有军官都得到了统一口径,向下级传达:“太子爱才如命,甘冒储位被废的危险,为国家隐藏良将!尔等只要能在战场崭露头角,也将能得到太子钟爱!” 全军上下人人振奋。 随后,一个新消息让大家情绪沸腾:太子将要派遣东宫旅,出征河南,战场练兵! 就在各级军官摩拳擦掌的时候,接下来的命令又让大家紧张了:为了便于机动,所有士兵必须骑马。但是现在马匹不足,只能轮流出战,首轮作战派一个步兵团加炮兵团大约一千七百人出征。其余官兵,留守军营,继续训练! 选调的标准,就是训练成绩;成绩记录昭然,大家基本没有什么争议。 经过比较,凌凯云的第三团首轮出战。 第一团团长张远志、第二团团长卞飞虽然在太子和孙传庭面前尽力争取了一番,但是回到团里,还是用心做下面营连排长的工作: “用心训练,出战效命的机会多的是!” 张远志的压力有点大,因为他身为一团团长,根据太子指示,早就喊出“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口号,但是一个月训练下来,成绩被三团超了,导致现在首战用的是三团!真尴尬。 他认真反思,觉得自己有一点骄傲了;武清之战后,内心深处有点自以为了不起;扩军后的训练,抓得不够扎实。看看第三团那个凌凯云,事事争先,处处用命,三团能不突出吗? 张远志在营连排长会议上做了自我批评,要求全体人员都“反求诸己”,排除自大想法,用心训练,争取在未来的战斗中,夺回“首战主力”的地位。 第二团团长卞飞则不同,在营连排长会议上大发雷霆,把大家痛骂了一顿,然后把自己也痛骂一顿,最后发狠道:“从今往后,埋头苦练!谁是英雄,战场上见!” 第三团凌凯云接到战令,虽然兴奋,但又压力重重:战士们骑马训练不足,必须进行战前强化训练。于是立即组织人手,领取马匹,连夜进行骑马训练。 夜里,校场火把通明,人吼马嘶,第三团官兵虽忙不乱,有条不紊地进行上马、下马、整队前进、前后传令、停马列阵训练。朱慈烺、孙传庭都来到现场督阵。 朱慈烺道:“幸好是骑马的步兵,不是骑兵,否则突击训练用处不大。” “殿下所言极是,只是骑马行军而已,再训练一日,就可以出征。”孙传庭道。 朱慈烺感叹说:“仅仅一千几百匹马,就把京师及周边的牲口市场搜罗一空,以后想扩大马队规模,难啊!” “殿下不必忧心。决战城下,马匹不足不是大问题。待到闯贼偏师到来,我军也能从容布局战场,实现‘歼敌一路’之目的。” “我们不仅仅只有闯贼一个敌人。”朱慈烺抬头望了望东北方向,沉吟道:“暂且不必考虑别的敌人,先打好眼前的仗吧!” 第二天,三团又练了一天。黄昏,全团吃过饭,休憩片刻,悄悄地列队出了北门。 炮队随即出发。炮车、弹药车蒙着油布,从城门下隆隆驶过。 八百人押着的辎重骡马队在最后。他们来自东宫侍卫营和京营老弱士卒。京营老弱士卒虽然已经开不得弓,打不得仗,但是其中有不少押车赶骡的熟手好手。于是朱慈烺从中选调了六百人,充作辎重兵。毕竟东宫侍卫不能抽调太多去做辎重兵。 孙传庭带着新的侦察连和直属营,充作卫队和中军,走在三团和炮团中间。 队伍绕过京城西北角,转而向南,迤逦前进。 看着崭新的精锐军队,虽然不比出潼关时的千军万马,孙传庭却信心满满,因为这是一支全新的军队,有新的思想,新的训练,新的装备。想起郏县之败、潼关之败后的仓皇落魄,此刻的卷土重来简直恍然若梦。 这一切,都是源于太子! “太子啊,太子!”孙传庭不禁热泪盈眶:“不是太子,臣的骸骨早已填了沟壑。” 至今记得郏县败后,兵部探马送来东宫密信的场景;当时自己倒驴不倒架,还不屑一顾:“身为太子,私交统兵大臣,乃是天大的忌讳!”太子的那封密信,那几句情真意切的话,自己现在还能倒背如流: “先生乃国家柱石,一身系大明安危。望先生留存有用之身,以待时机,拯救天下。” “东宫孺子,夙夜忧叹,遥望旌麾,五内如焚,唯恐先生一心赴死,异日无人辅弼。俗语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望先生以天下为重。切切!” 身边战士忽然发现,主帅孙传庭小声念叨着什么,两眼泛着泪光。忽然,孙传庭策马出队,在路边下马跪地,对着北方高大的京师城墙,叩拜之后,朗声道: “微臣孙传庭,誓不负太子重托!” 随后,翻身上马,归队向前。天黑了,队伍燃起火把,继续进发。 孙传庭很想念乔元柱。潼关之败后,自己拔刀自刎,却被乔元柱抱住了:“乔元柱愿与督师一同赴死,光照汗青!只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岂能忘记?留此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自己当时挣扎着吼道:“有何将来!唯死而已!” 乔元柱情急之下,贴近了说:“万一太子监国抚军,何人能够辅弼?” 这句话,让自己苟活下来,还怀着希冀,有一天能为太子效命。今天,终于独立领兵出征了。 “当初传庭沦于深渊之中,太子垂赏于风尘之外。如此知遇之恩,今生难报万一。传庭愚钝,唯有尽忠竭智辅弼,以求中兴大明!这支新兵,必须牢牢地掌握太子手里!” 深夜,东宫旅在宛平城外宿营。 看着各级军官指挥战士们收拢安顿马匹,然后安排宿营地,孙传庭颇为欣慰:虽然训练了一天,虽然走了骑马走了几个时辰,虽然是第一次出远地宿营,但是战士们精神非常好。 “还是年轻好啊!”孙传庭赞叹了一声:“怪不得太子一心招揽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些战士,这些军官,至少能为国征战二十年!到那时,天下还有什么流贼没有平定?建奴恐怕都不在话下!” “太子,太子,真是星宿下凡啊!”孙传庭仰头望望满天星斗,找找紫微垣,看了许久,似乎比以往微微亮了一点,他拿不准是是不是错觉。忽然望见三师星,似乎异常明亮,他顿时激动不已:三师星,乃应在地上太师、太傅、太保三师之位,此刻自己拱卫太子,虽无三师之名,却有三师之实,一定感应在三师之星上!自己必然能成就勋业! 营地刚刚安顿好,一道训令传遍全营:“旅长夜观天象,发现紫微垣明亮,大明将兴!三师星格外明亮,此战必胜!太子,果然顺天应人!” 此时,太子正在乾清宫东暖阁,向崇祯汇报出征一事。 “父皇,孙先生辞去,关键在于实战练兵。同时打探敌情,待到贼军前来,再选定合适地点,一举歼之!” 崇祯点点头:“再过两日,就是元旦。孙先生果然国而忘家,乃是用命忠臣!” 感谢“账房先生”“凯凯凌云”“支点9001”“看书者001”“揪你脸”“小、邪道”“起1点荣誉会员”“悦读者1976”“易水和安”“氢氧化铯csoh”“绯红之黎明”“星的微笑”“alone菜菜”“辉无恒”“江月照未还”“不要大蘑菇”“不锈钢铁侠”“三点二一”“小书仔子”“ld123”“书友201801067053622”“书友20180228223217681”“夜行商人”“这么多昵称已存在卧槽”“君源清月”“覃生”“迟来的星”“樊迦”“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一杆大烟枪”“花边packet”“雄英展翅翱翔”“虚拟磁带”“相爱半生”“扭曲的老猫”“@书之迷@”等网友投的推荐票! 121.信心何来 朱慈烺说:“父皇圣明。” 崇祯忧虑地说:“孙先生率兵不满两千,南下河南,但是山西方向,却不曾着力。山西各镇,春哥儿觉得能支撑多久?” 朱慈烺叹道:“山西兵不可靠。只要闯贼大军压过来,山西将望风投降,唯有局部会拼死一战。” “吾儿预见,无一不真。”崇祯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右侧屏风上的地图,喃喃地说:“如此说来,山西局势已经是不可收拾了。只是,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通,各自手下多少还有数万人马,朕也发了银子了,难道他们不能殊死一战吗?” 姜瓖?王通?朱慈烺心中苦笑了一下:这俩货,在周遇吉血战宁武关的时候,不能出兵援助,待到宁武关失守,立即向李自成送上降表,让李自成喜出望外,得以迅速拿下山西,并且很快出居庸关,兵锋直指京师。 山西总兵周遇吉是个忠臣,英勇善战,可惜终究战死。 山西巡抚蔡茂德是个忠臣,能竭力死战,但是最终太原城破,连同一帮下属全部壮烈战死。 巡抚都御史卫景瑗也是忠臣,被俘之后,义不投降,最后自缢而死。 那么,如何改变山西命运呢? 换掉姜瓖、王通是个好办法,但是怎么说服崇祯呢?即使想方设法换了,万一提前逼反了这俩货,朱慈烺将背上恶名。而且,山西局势之改变,就不在朱慈烺掌握之中了。 决战城下的计划不能动摇。 “父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山西的官军,真正愿意和闯贼死战的太少了。儿臣如果有十万精兵,现在就可以前往山西,兼并各镇,死守关隘。”朱慈烺摇了摇头:“但是,儿臣没有这么多精兵,去整顿山西,所以朝廷只能严令山西各镇人马,逐次抵抗,以消耗闯贼大军。为我军歼敌城下赢得时间。” 崇祯盯着地图,沉默不语,忽然用一种怀疑的语调说: “山西偌大土地,恁多雄关,春哥儿竟然毫无防守之志;东宫旅、京师精兵不到两万,招募士卒也甚是缓慢,勤王之师能来多少尚未可知,春哥儿信心何来,能在京城一举歼灭闯贼?” 朱慈烺听了,悚然心惊,这些日子以为已经控制了崇祯的神智情感,获得了百分之百的充分信任,忽然发现崇祯毕竟还是崇祯:操切,多疑,固执,刚愎自用。 崇祯说着,忽然转过脸,紧紧盯着朱慈烺说:“朕何尝不知山西难以收拾,只是不知你为何认为,在京城之下,就能歼灭闯贼大军?”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了:“莫不是故意以大言来欺骗朕?” 本来正在一旁忙着整理奏章的王承恩,忽然停住了动作,抬头看着皇帝父子。 朱慈烺心念电转,多个念头迅速从脑子里纷纷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最简单的说法上: “父皇,儿臣的信心,来自儿臣打造的全新火铳、大炮、火箭车。” “你以为凭借你的一点奇技淫巧,就能以少兵临大敌,并且战而胜之?这不是拿江山社稷当儿戏吗!”崇祯冷笑道。 朱慈烺已经习惯了享受崇祯的宠信,忽然遭遇崇祯的尖利眼神,刻薄言语,有些很不适应,定了定神,说:“儿臣斗胆,请父皇微服驾临东宫营,一起出北门,到郊外观看火铳、大炮、火箭车实战演习。孙传庭率精兵南下,东宫营剩余人马,依然可观。望父皇观看了儿臣打造的全新火铳、大炮与火箭车之后,再做定论。” “好!”崇祯一拍桌子,“朕明天就去!” 王承恩道:“皇爷,微服随东宫旅出城,恐有不妥……” 崇祯厉声道:“有什么不妥,难道朕还怕他弑杀君父、谋权篡位不成?” 朱慈烺、王承恩急忙一起跪下了。朱慈烺心中暗骂道:“糟老头子,又犯病了!”王承恩叩首说:“皇爷与小爷父慈子孝,上下一体同心,乃是千秋典范。老奴只是觉得,明天乃是除夕,宫内宫外,一应礼仪少不了……” “生死关头,还要什么礼仪!”崇祯缓了缓语气,说:“朕日夜焦思,哪里还有心思过除夕?大伴,准备一下,明日陪同朕一起去万寿山校场!” 说罢转向朱慈烺:“你退下准备去吧!” “谢父皇!儿臣告退!”朱慈烺磕了个头,起身退出东暖阁离去。 深夜,朱慈烺赶赴寿皇殿大营,发布动员令,要求所有官兵,连同教导营二期,全部做好准备,明日赴北郊进行实战演习。 命令刚刚发布过,王承恩派内侍送来仪注:明日皇上微服阅军,严格保密,校尉士卒都不必行礼;阅军结束,可能会召见校尉,届时在寿皇殿成礼。 翌日清晨,天阴沉沉的,万寿山下的大校场已经在操练。 崇祯带着王承恩,还有四名伺候茶水巾帕便桶的太监,八名大内侍卫,都换了便装,像是富商阔佬出行,来到寿皇殿。朱慈烺上前见礼,随后引领崇祯和王承恩,上台观览操练。 一团二团及教导营的炮兵队,整齐地列队从台下走过。 崇祯早已见过这样的场景,只是静静看着。 很快,一团二团依次演练列阵拼刺,喊杀声震动校场,崇祯略有些动容,叨咕了一句:“精气神儿不错。” 随后,步兵全部退到一侧边沿列队。 一团当先,小跑而出,来到校阅台下,背对着台上,排出三列薄薄的一字长队,开始装填子药。 二团则每人拿着一只简易的草人,到对面墙边,插在地上,排出了整齐的草人阵。随即撤退到原位。 张远志举旗和二团交流之后,转身来到台下,躬身作揖道:“一团准备完毕,可以射击,请指示!” 朱慈烺大声道:“开始!” “遵命!”张远志立即回队,大声喝令道:“三段击!十连射!” 随着一声铜号响,砰砰砰砰火铳密集炸响,就像一堵砖墙猛然倒塌一样吓人。崇祯被王承恩扶着,还是吓了一跳,只见火光闪耀,硝烟腾起;第一排退后装填子药,第二排前进一步变成第一排,随着铜号声响举铳射击,又是一阵惊雷掣电;很快,第三排又上前射击。 对面草人阵,就像被狂风暴雨抽打,草屑横飞,摇晃不定,有的直接倒地,有的腾空倒翻,有的拦腰打断。 崇祯拳头握得紧紧的,相当兴奋。 台下士卒却不停止,有条不紊地连续上前射击,退后装药,循环往复,每个人打出了十轮子弹。 前面的草人,已经全部被打碎,只剩少数参差不齐的棍子,还插在原地。 崇祯感觉耳膜嗡嗡作响,鼻子被硝烟呛得辣疼,然而心里却十分震撼,喃喃地说:“太犀利了!”然后小声对王承恩说:“以前在这里观阅内操,也施放三眼铳、鸟铳,何曾如此犀利?” “天壤之别!”王承恩说:“内操放铳,何其缓慢,威力极小。这些新兵施放火铳,如此迅疾,如此整齐,威力如此之大!而且,没有一个炸膛的!” 崇祯点头道:“不错!”然后对朱慈烺说:“春哥儿,拿一支火铳来!” 朱慈烺拿来一支火铳来给崇祯看。崇祯持铳在手,打量了一会儿,道:“这是自生火铳?” “禀父皇,正是!” “为什么无一炸裂?” “儿臣炼出了上等好铁,打造铳管,所以不会炸裂。” 崇祯心情复杂地看了朱慈烺一眼,说:“吾儿心窍,实在难测……这火铳叫什么名?” 朱慈烺微微躬身道:“秉父皇,此铳犀利,儿臣希望借此铳助父皇平定天下。因此斗胆将其命名为‘崇祯一式自生火铳’。” 崇祯大感意外,颇为欣喜,一时微笑不语。 台下阵型变动不停,一团退场之后,二团进场,列出三段击线列队形,也是背对着校阅台列队,但却站在靠近场中的位置。 一团又上场了,站到了二团前方,也是每人拿着一个草人;却不是插在地上就跑,而是猥集成团,向二团的长队缓步逼近。二团铜号吹出一个奇怪的盘旋花音,让人有抓肝挠肺的感觉,其线列阵型开始变化,中央部分向后退却,线列渐渐拉成了一个圆弧。 这时,一团才把草人插在地上,从容撤退。卞飞请令以后,下令射击。又是十轮急射,场中的草人密阵被交叉火力打得粉碎。 崇祯倒吸了口气道:“此阵更是刁钻可怕!” 朱慈烺谦恭地说:“恭请父皇,移驾北郊,观赏火炮与火箭车试射!” 122.父子相得 崇祯在王承恩的伺候下上了马车,随着东宫旅到了郊外。 自从登基为帝,崇祯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郊外。京师周围多次遭受建奴蹂躏,一片荒凉,少数田亩麦苗稀疏,远处萧索的荒村毫无人气。崇祯掀起帘子看了,忍不住嗟叹道:“不意生民艰难至此!朕过大矣。” 王承恩道:“建奴反复掳掠,灾荒频仍,疾疫流行,是以十室九空,乡村残破。此乃天道不昌,非关人力,皇爷不必自责。” 崇祯沉默片刻,还是叹息说:“朕御极十六年,不保赤子,深自惭愧。” 朱慈烺在车外听着,知道崇祯的第六次罪己诏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 行进了半个多时辰,在一片茫茫荒地上,车停了,东宫旅分列两旁,一拨人扛着草人,在前方三百步外微微隆起的高地上,插出了一片草人战阵。 崇祯问车外马上的朱慈烺:“这是要演练什么?” 朱慈烺下马,靠近了躬身汇报:“禀父皇,前方即将演练炮兵野战,还请父皇下车,以防马匹受惊。” 王承恩伺候着崇祯下车,朱慈烺递上一支单筒望远镜,并简单讲解了使用方法。 崇祯打开望远镜,凑到眼睛上望了望,问:“前方坡上立了多少草人?” “禀父皇,一千八百个。” 崇祯向下压了压镜筒,又问:“这里火炮一共四门,能摧毁前面的草人吗?” “恭请父皇静观!” 炮兵教导队已经迅速展开了火炮,开始瞄准,随即装填弹药,一个教导员前来请令:“炮兵已经完成发射准备,请指示!” 朱慈烺断然道:“放!” 那个教导员令旗挥动,四门火炮边上的炮手点燃了引线,随即撤退。 “轰轰轰轰!”四门大炮一齐吼开了腔,宛如天崩地裂,震得马匹纷纷惊跳长嘶。 崇祯被震得胸中气血翻涌,不待平复,就急忙抬起镜筒向前方的高地上望去。只见三发炮弹命中山坡草人阵,一发弹道高了,擦着草人飞过去了。命中山坡草人阵的炮弹,瞬间打碎拦着的草人,并且向前弹跳推进,犁出了三条胡同。 四个炮兵骑马飞奔而去,下马到草人阵里检查了一遍,随即又骑马回来,汇报道:“命中草人阵的炮弹,打倒三百个草人!” 崇祯已经听见了,颇为震动,却没有说话。这时,朱慈烺又下令继续发射。 火炮调整以后,再次发射,四发全中,山坡上草人阵又出现一批胡同;整齐的草人已经变得凌乱了。 朱慈烺发令:前进一百五十步,发射葡萄弹! 炮兵教导队推动火炮,向前一百步后,再次发射,向前方打出四大蓬霰弹,草人阵变得一边狼藉。 崇祯问:“为何向前移动火炮?战场哪有敌军站在那里,等着你推炮去打?” “禀父皇,这是模拟敌军冲阵,三百步外,我军先以实心弹远射,一百五十步外,再以霰弹覆盖。一百步内,火铳伺候!” 崇祯想象了一下,说:“铳炮结合,威力着实不小。敌军倘若正面冲阵,就是找死!” 朱慈烺朗声道:“父皇圣明!不过,火铳两种大阵,已经演练过了,现在就不必重复。接下来请看‘远火一式’火箭车发射。” 说着,伺候崇祯上车,全军后退一千数百步之远。四辆黑乎乎的火箭车留在了军阵一百步外。 朱慈烺指点崇祯远望火箭车,道:“这就是‘远火一式’!” 崇祯望去,只见四辆车子卸了驮马,粗大笨重的古怪车辕落地楔入地面,车身是个数尺见方的大匣子,蒙着黑色油布,对着远方微微翘起。 “施放看看!”崇祯有些迫不及待。 朱慈烺下令后,炮兵教导队远火组四名队员调整火箭架的俯仰角度,再用木楔固定。随即掀起了火箭车尾部的蒙布,露出黄澄澄的油纸,再唰的一声撕开油纸,露出了成束的引线。 “点火!”四名炮手取出线香,一齐点燃引线后,飞奔撤退。 “轰!轰!轰!轰!”每辆火箭车尾部的一角喷出一股烈焰,随即一枚火箭飞了出去;接着烈焰不断喷出,火箭不断腾空而起,在天空形成一道道并排的轨迹。 “这不是放焰火吗?虽然壮观,如何伤敌?”崇祯端着望远镜,忍不住问道。 “父皇,请看前方远处草人阵。” 崇祯把镜筒指向前面一千多步远的草人阵,那里的草人原本已经倒地或者粉碎,一狼藉片,忽然,一枚火箭落下,片刻之后,猛然炸响,麦草和木棍被席卷腾空。随着一枚枚火箭不断落地,间连不断地剧烈爆炸,宛如惊雷掠地,火焰浓烟很快掩盖了这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不断翻滚;而草屑火星灰烬飞得老高,飘飞四散。 那片高地爆炸痉挛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北风渐渐吹散硝烟,露出一片坑坑洼洼的焦黑土地。 崇祯紧握望远镜,死死盯着那片被火箭袭击的土地。看到有些火箭偏离目标,随口道:“也有不少歪出去的。” 王承恩接话道:“皇爷,若是密集大阵,敌人只怕无可遁逃。火箭落地,必然伤人。” 崇祯点点头,放下望远镜,许久才说:“朕终于明白了,吾儿信心何来!以这样的器械,确实不怕闯贼大军,甚至不怕建奴铁骑!只可惜数量太少!敌军若是有数十万,如潮水般涌来,对我前挡后抄,还是难以抵挡!” 朱慈烺点头道:“父皇圣明!数量确实太少,因为这些火铳、大炮、火箭,价格极贵,儿臣已经花了数不清的银子在里面。但是只要数月时间,儿臣就能积攒起足够的力量,背靠坚城,闯贼纵然有千军万马,儿臣也能给他致命一击!” 崇祯若有所思地说:“吾儿产业,除了献饷,原来尽用于此了。” 朱慈烺传令整队回城以后,来对崇祯说:“父皇,演练结束,起驾回宫吧!” 崇祯道:“父皇要和吾儿细谈。” 王承恩沉着地说:“请皇爷、小爷一起上车,老奴骑马在边上伺候着。” 崇祯点点头:“甚好!” 朱慈烺和王承恩一起扶着崇祯上车,随后朱慈烺也上了车,坐在崇祯身边;王承恩则上了朱慈烺的马,一齐向京城驶去。 朱慈烺以为崇祯会询问这些火器如何造出来的,没想到崇祯轻抚他的后背,温声道:“父皇始终不明,雷电之夜后,吾儿为何如同换了个人?” “儿臣也有些奇怪,自从梦见祖宗,从此忽然开窍,知道了很多事理,预见不少世事。” 崇祯听了,沉吟片刻,说:“到底还是祖宗庇佑。吾儿预见很多事,那么如今局面艰难至此,将来是何了局?” 朱慈烺想了想,说:“儿臣曾预见国破家亡,然而自从父皇恩准儿臣出宫以后,儿臣预见,父皇得儿臣襄助,成为尧舜之君,平定天下,中兴大明,造就远迈汉唐的千秋勋业!” 崇祯心中快慰,枯槁的脸上浮起微笑,说:“有儿如此,大明气数未尽。”然后转移话题,说:“这火铳、火炮、火箭,确实是军国利器,万万不可落于敌人之手,被他仿造了去。” 朱慈烺紧紧挨着崇祯,说:“父皇圣明。所以儿臣暂时不敢派兵远征闯贼主力,需要积蓄力量,然后一举歼敌。否则拖延时日,利器流传出去,只怕为敌所害。儿臣的目标,是在利器传散开来之前,平定闯贼、献贼、建奴、蒙鞑。” “吾儿之志,也是父皇所愿!”崇祯叹道:“只是东宫旅、京营之兵,实在太少,难以削平如此之多的大敌。” “父皇,儿臣的心思,是不愿把这些利器,交给各镇使用。只想依靠手头这点精兵,逐步扩张,就像滚雪球一样,造就一支忠诚强兵,威慑天下,这正是祖宗强干弱枝之意。在长远的将来,各镇之兵,全部裁撤,唯有京营强兵,轮番分守各地。望父皇允准!” 崇祯琢磨了一会儿,说:“吾儿想法,甚是有理,父皇准了!” “谢父皇!” “接下来,吾儿还是要加紧招募扩充兵力。” “遵旨!”朱慈烺恭谨应和,心中却在想:无论何时,这支兵都必须牢牢掌握在我的手里。 123.争夺人心 朱慈烺伺候着崇祯回宫,崇祯留下他继续谈论。 崇祯说:“综观吾儿之言,天下各镇之兵,都已经朽烂,可用而不可恃。唯有重练精兵,再造大明。” “父皇圣明!乱世之宗社,好比逐鹿群雄中的一‘雄’,若要削平群雄,必须拥有强大的、如臂使指的军队,否则难以逆转形势。如今我家坐拥朝廷之便利,更有父皇保民之心,若能再造强军,必能平定天下,拯救苍生!” “唉,朕御极以来,时时不忘‘保民如赤子’,奈何建奴猖獗,不得不加‘辽饷’;流贼暴起,不得不加‘剿饷’‘练饷’,以至于苦了吾民” 崇祯沉思良久,说:“吾儿言之有理。天灾频仍,那流贼何曾有办法赈济拯救?不过是掳掠富室,抢劫府库,散点粮食,糊弄一时而已!到头来,还不是要征科收赋?可叹愚氓,只顾眼前,追随贼人,造下无边罪孽!朝廷却背着沉沉包袱:藩王众多,官贪吏虐,无法亲近黎民,难以与流贼争竞。” “父皇圣明!历朝历代,建政两百年后,都有两个严重问题:一是土地集中,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处立锥’,一遇灾荒,百姓无可生存,只能铤而走险;二是腐败严重,民间有言:‘任你官清如水,奈何吏滑如油。’朝廷赈济灾荒,钱粮大半到了贪官污吏的手里。到头来,只能是流贼横行,重新分配土地,再换一批官员,也就是改朝换代,才能实现太平。” 崇祯听了,断然道:“均田减赋,澄清吏治,由我家来做,岂不远远胜过那流贼来做?也可以避免生灵涂炭!” “父皇圣明!”朱慈烺说:“正是如此。儿臣筹集兵饷,不征百姓一两银子;将来还要设法亲自赈济百姓,使小民尽知父皇爱民之心!儿臣不仅要在战场上打败流贼,还要帮助父皇为我朱家夺回民心!” 崇祯拍案道:“正该如此!”然后深吸一口气道:“今日,父皇总算深知吾儿之才、之智、之识了。放手去做!朕要看看,李自成,张献忠,多尔衮,能胜吾儿否?” 朱慈烺斟酌了一下言辞,说:“父皇,我军与闯贼决死之战,就在数月之内。一切赋税,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都是收不上来的。不如下一道旨意:蠲免正赋之外的一切加征加派,尤其是‘三饷’,要彻底废除。另外一切受灾之地,正赋也要蠲免一年。” 崇祯犹豫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与其给贪官酷吏以征敛的借口,不如干脆利落,蠲免干净!” 很快,一道圣旨传递开来,并且向四面八方扩散:朝廷废除“三饷”,禁绝加派;受灾之地,连正赋都蠲免一年。各级官吏敢有擅自加征者,一律处死。 内阁没有阻拦,也不敢阻拦这样的诏书,只能称颂。 朱慈烺回到太子府,先接到采风室两份报告: 其一,京师粮价腾踊,因为一帮粮商暗中囤积居奇,兴风作浪,粮价已经达到了每石十五两。如此下去,不仅会影响京城小民生计,还会影响京营、东宫旅的粮食供给。 其二,有闯贼奸细开始传布歌谣:“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天衣铁手暗中捉拿了几个奸细,正在拷问。 接着又看到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的报告: 郑鸿逵的花费四十万两银子购买了粮食,粮食、运费加在一起,折算每石粮食四两银子,一共十万石。已用数十艘五百料、千料大船组成的船队,运送了第一批五万石送到了大沽口。第二批粮食很快也会抵达。 朱慈烺立即接见了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裕东钱庄掌柜罗日臻。 首先,朱慈烺让王、罗二人汇报了皇店、钱庄分号开设情况。皇店已经开了八家分店,南方最远到了杭州;钱庄开了三十多家分店,已经布局到南直乃至福建,包括凤阳、庐州、南京、苏州、杭州、福州、泉州。 接着朱慈烺道:“北方粮价腾踊,原因是多方面的。灾荒兵燹导致产量严重不足,漕运不畅导致漕粮不足,北方尤其是京师的粮价必然会上涨。但是,涨到十五两太夸张了!显然是无良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所致。” 说着,拿起一份报告,说:“南方米价,六年前一石粮食只要一两银子,两年前涨到三两银子一石,已经是骇人听闻。现在因为南方大水,涨到近四两七!而郑鸿逵从福建、广东购买粮食,价格要低一些。但是,运到大沽口也要四两!” “其实,如果从南越、暹罗购粮,价格还要低一点。因为那里一年三熟。立即发急信给郑鸿逵,让他再迅速购买一百万两银子的粮食,迅速运来!” “孤先用四十万石粮食,袭击京师奸商一把!不过,首先要争夺一把民心,打破闯贼在京城的布局。立即调用存粮!” 除夕日,京城一片喜庆的气氛,春夏的瘟疫,四方兵燹的消息,都暂时冲淡了。富贵之家,依然是热闹非凡,花天酒地;贫民之家,却是缺衣缺食,艰苦辛酸。粮价的飞涨,让小民的年节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年关”。 一道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太子府施粥!消息进而更加确切:太子奉旨在内外城设八个点施粥! 好多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都满怀希冀地去传说中的施粥地点看了,真的有人在施粥。现场有数个大锅在煮粥,粥非常稠,香气四溢。周围是持铳亮刃的士卒在守卫并维持秩序,饥民们都被勒令整齐排队,等候发粥。 领到粥的饥民惊喜地发现,粥里没有掺杂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一点霉变都没有。到锅边的时候,只要说一声“皇上万岁,太子千岁”,就可以领粥了。 “往年偶尔有人施粥,那都是清汤寡水,还掺杂了草根树皮,难以下咽,也填不饱肚子。今天这粥,却很实在!” 人群中,领到粥的人群中,有个大嗓门说:“皇上和太子,还是挂念咱们小民的!” 不少人随声附和:“是啊是啊,皇上减赋废饷,还派正宫嫡子来施粥,确实是想着咱贫苦百姓,是好皇帝!”傍晚时分,施粥还在进行。不少贫民都觉得,除夕虽然没有肉食,但是能吃这样一顿饱粥,也是相当不错的。 外京城某个隐秘住宅里,几个闯营探马正在商议事情。一个粗豪汉子说: “这个崇祯老儿,竟然蠲免三饷、禁止加派了,看来想和咱们争夺民心啊!原本要趁着这年关,让城中贫民知道咱们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的恩义,将来也好让他们斩关夺门,作为内应。现在难了。” “那个小儿,竟然还施粥,直接收买人心,实在可恶。”一个矮壮汉子说。 “有用吗?哪里比得上咱们的‘均田免粮’?”一个鼠须精瘦的汉子说。 粗豪汉子摸着下巴,说:“咱们小心点,早上听头领说,内城已经有好几个人联系不上了,头领吓得都换了地方。” 鼠须精瘦的汉子有点紧张,问:“那么咱们就不活动了吗?” 粗豪汉子笃定地说:“不,还要活动,但是要等待时机。宋军师说过:潜伏京城,不能蛮干!” 124.元旦异象 除夕夜,宫内举行家宴,崇祯与诸位后妃,以及儿女们都聚集一堂宴饮。 外面局势艰难,已经影响了宫内的生活。家宴以及欢庆的活动,都比较简单,表面上都在欢颜笑语,实际都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氛围。 朱慈烺入宫稍晚,他安排好了太子府和东宫旅的除夕加餐和联欢活动,才进入宫中。他的到来,才使大家情绪高昂起来。因为他首先向崇祯献了三万两的银票,充作内帑。然后再向懿安皇后、皇后献上了一万数千两银票,由皇后向其他皇妃分派。 至于弟弟妹妹,每人也发了几百两银票。 永王朱慈炤、定王朱慈炯都才十来岁,在宫中已经听说了太子哥哥的传闻,觉得哥哥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看到哥哥微笑着送银票,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还是顺从地接过道谢。 公主朱媺娖已经十三岁了,知道银票是好东西,开心地接了过来,说:“太子哥哥,听说你在外面是大明第一财主,是不是真的?” 朱慈烺笑道:“谁告诉你的?” 朱媺娖转头去望后面的四个嬷嬷,那四人脸色刷地全白了。 朱慈烺不忍,说:“哥哥在外面替父皇办了点差事,宫里的人,都喜欢在你面前夸哥哥,哥哥没那么厉害。” “财不外露,哥哥肯定真是大财主了!”朱媺娖笑着说,忽然星眸一转,说:“哥哥诗赋做得怎么样?待到三月,御苑花开,哥哥有空进来露露文采。” 三月,三月,如果按照原来的历史,你就要被崇祯砍断手臂!朱慈烺心中暗想,有我,你不会这么惨了。 “太子哥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喊着,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后面的嬷嬷都弓着腰,深怕她跌倒了。朱慈烺想起,她应该是昭仁公主;城破之日,崇祯一剑就砍死了她。 朱慈烺蹲了下来,扶住幼妹,笑道:“喊哥哥干什么?” “我也要银票!”幼妹大声嚷道。 “你要银票干什么?” 幼妹呆住了,也回头去看嬷嬷,后面嬷嬷有点尴尬。朱慈烺又不忍,递过去几张银票塞到幼妹的小手上,说:“好啦!给你!” “谢谢哥哥!” 朱慈烺说着“好,好”,站起身来,心道:“这一屋子的人,再过两个多月,原本几乎都将死去。现在,他们的命运不会如此悲凉……” 崇祯和周后看着朱慈烺给弟弟妹妹发银票,本来都是笑嘻嘻的,后来看到朱慈烺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阴晴不定,夫妻俩不由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朱慈烺按照规矩,完成了一切礼仪,就退回了太子府。 崇祯望着朱慈烺拜别之后,在煌煌灯烛中毅然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有感触:过了年,儿子就是十六岁了,隐隐有英主气象。想当年,熹宗龙御上宾,自己以十七岁冲龄,骤登大宝,不也运筹帷幄,一举铲除魏阉逆党吗?儿子果然深肖朕躬啊! 天下事如此不堪,满朝文武不可倚仗,儿子却渐渐显出中流砥柱的样子。 “大明气数未尽!”崇祯竟然情不自禁说出口来,周围的妃嫔太监无不震惊,唯有周后比较淡定,因为她知道崇祯是对着朱慈烺的背影说的。 果然,崇祯把手搭在她的小臂上,轻轻地说:“梓童诞下如此太子,真是宗庙之幸,社稷之幸。” 周后心中幸福甜蜜,于是笑靥微绽,温声说:“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太子自然有龙种气象。” 崇祯点点头,表示认可。夜里,他去了坤宁宫。 元旦在朝廷最重要的节日,皇帝要一大早接受百官朝贺。凌晨时分,崇祯恍惚听到外面狂风呼啸,仿佛有千千万万的野兽在疯狂嘶吼。他梦见自己走在一个阴暗的世界里,无数奇形怪状的异兽吼叫着向自己奔来,心中顿时惊恐不已,强作镇定地喊道:“妖魔鬼怪,都退散!” 瞬间醒了,周后在一边说:“陛下莫惊,外面起大风了。” 崇祯认真听了听,问:“几更了?” 珠帘外有值更的宫女答道:“四更了。” 崇祯自言自语地说:“这风也太大了。” 隐隐听到细沙密集打击琉璃瓦的声音,周后道:“下沙了。——皇上继续安歇吧!” 崇祯心里有些阴郁:风沙如此之大,待到天亮,文武百官怎么上朝呢?去年元旦早朝,大臣“乱班”,今年恐怕又要混乱吧? 天亮时,崇祯起床梳洗结束,正准备出门,往建极殿而去。前来伺候的王承恩说:“皇爷,外面起了大风霾,震屋扬沙,咫尺不见,推迟片刻吧!” 崇祯听听外面的声音,无奈地说:“准。” 过了会儿,风沙的声音不见减轻,崇祯不耐烦了,说:“等不得了,快去吧!” 崇祯在太监们的簇拥围护下冒着风沙来到建极殿侧,等着升殿接受百官朝贺。 午门外左右阙亭里的鼓声响起。正常情况下,这时文武大臣应该从东西门进入建极殿站朝班,然后鸣钟,天子銮驾升殿,接着侍卫响静鞭,朝贺正式开始。 然而崇祯升殿一看,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出宫开府的太子来了,一个人站在丹墀之下。崇祯不禁勃然大怒:去年元旦乱班,至少还有周延儒和一个勋臣,今年竟然一个大臣都没有! 侍立的王承恩慌忙问当值的执金吾:“百官怎么还没来?” 执金吾也惊慌失措:“卑职不知……今日风大,可能群臣未闻钟鼓之声,谓圣驾未出,所以未来。” 崇祯厉声道:“鸣钟,不停地鸣钟!直到他们来了为止。” 钟声响了连续响三刻,也没有一个朝臣进来。 崇祯焦躁,对丹墀之下的朱慈烺说:“朝臣一时是来不了了。春哥儿跟我来,先谒太庙,后受朝呼!” 王承恩在一旁面露难色,说:“皇爷,历来都是先受朝呼,再拜太庙。外面的銮舆仪仗,都还还没有准备好。” “好吧,那就继续等!”崇祯咬牙切齿地说:“鸣钟!继续鸣钟!” 终于,文武百官来了。京师文臣,基本都住在西城,而朝班列在东边;武臣基本都住在东城,而朝班却列于西边。他们窥见皇帝端坐殿上,目光正视,于是不敢站直身子过中门,文官则直接进入武班,再从螭头下伛偻而入东班;武官也直接入文班,然后从螭头下蹲俯而入西班。一个个猥琐不堪,毫无大臣风度。 朝贺开始了,崇祯面无表情。朝贺结束,崇祯一言不发地乘着銮驾带着百官去拜谒太庙。 朱慈烺跟着崇祯,也不声不响。崇祯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沮丧惭怍,拜礼非常迟缓,有气无力。 拜庙结束,大臣散了,朱慈烺则回到太子府,视察教导营和东宫旅。 崇祯的心情一团糟,大风霾,大臣失班,这个元旦的异象让他非常不安。回到乾清宫,他叫人拿来一本卜书,尝试占卜吉凶。占卜所得的占词是: “风从乾起,主暴兵至,城破,臣民无福。” 再占一卦,卦辞更糟,曰: “星入月中,君亡。” “啪!”崇祯铁青着脸,把卜书摔得老远,在王承恩伺候下好半天才顺过气来,哀叹道:“朕非亡国之君,却处处皆是亡国之象!” 外面忽然有人叫:“中都凤阳急报!” “传进来!” 崇祯打开凤阳守陵的守备太监谷国珍急报,脸色大变:原来是凤阳几日前发生地震,祖陵动摇! “风霾,地震,乱班……上天到底在预兆什么?”崇祯立即沐浴更衣,然后叫来两个擅长扶乩的小太监摆开乩盘,亲自焚香祷告说:“方今天下大乱,欲求真仙下降,直言朕之江山得失,不必隐秘。” 两个小太监发了一会儿呆,很快乩笔挥动,写了一首乩诗: “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八方七处乱,十爨九无烟。黎民苦中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崇祯看了,默默无语,心沉到了谷底。 王承恩轻悄悄地挥退小太监,在一旁劝慰道:“皇爷,天道渺远,这些占卜扶乩之术,究竟未可深信。” 崇祯依然缄默不言。 “皇爷,太子小爷学究天人,莫若召来问问。” 崇祯宛若死人的眼睛忽然一亮。 125.京师粮价 朱慈烺到乾清宫的时候,已是夜里。 听了崇祯的关于元旦异兆的问题,朱慈烺已有,毕竟崇祯是相当迷信的,说话必须得体,所以路上已经斟酌了词语,说:“禀父皇,《尚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一切预兆,都敌不过民心向背。自从父皇颁发废饷减赋的诏书以后,百姓欢悦,颂声不绝,都说‘皇帝原来还是惦记着小民的’;儿臣秉承父皇仁心,在京城施粥,助贫苦小民过年关,贫苦百姓更是称颂父皇!” 崇祯将信将疑:“真的吗?” “句句属实。父皇可以找东厂掌印太监齐本正,一问便知。” “传齐本正!”崇祯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 正好,齐本正也来汇报东厂这两日打探到的消息,他很快到了崇祯面前。 “快说说,这两日市井舆论物议怎么样?”崇祯瞄了一眼他递上来无关痛痒的情报,立即问道。 齐本正望望朱慈烺,崇祯说:“但说无妨。” “启禀皇爷,这两日京城、畿辅百姓,都在赞颂皇上的废饷减赋的诏书,只是不少人担心,朝廷饷俸,或许不足。” “担心饷俸的,只怕是官绅胥吏。”崇祯冷笑道:“他们少了聚敛的名目。” “另外,太子府施粥,粥汤浓稠,香溢街道,百姓只需道一声‘皇上万岁,太子千岁’就可以领取食用,百姓无不哭泣赞颂,皇上派嫡亲太子来拯救小民,是大大的好皇帝。” 崇祯绷了一天的枯黄脸颊,总算松弛了一点,说:“天下百姓,皆是朕之赤子。” 朱慈烺忙道:“金杯银杯,不如口碑。百姓称颂,胜过一切祥符瑞兆。” 崇祯忍不住微笑起来,说:“半年以来,吾儿所作所为,才是我朱家第一祥瑞。天道难测,然而人事可期!” 王承恩、齐本正趁机拜贺,崇祯颔首,然后说:“施粥毕竟难以持久,朕听说京城粮价腾踊,小民难活,还是要想个长久的办法才好。” “父皇圣明!爱民之心,眷眷无穷。”朱慈烺送上高帽,说:“儿臣已经在想办法,平抑京城粮价。粮价稳则民心安,民心安则闯贼奸计难行。” 此时,京师粮商今夜正在一起聚饮,并且商议行情。 “这两天,太子府施粥,粮价涨速竟然降下来了。”一个粮商不满地说。 “穷鬼哪里能影响粮价?暂时只是涨速下降了,又不是粮价下降了,怕什么?太子府能有多少存粮,还能施粥几天?”另一个粮商淡定地说。 “吴爷,您老是行家,总是一语道破天机!哈哈哈!”周围一阵奉承之声。 被称为“吴爷”的粮商捋一捋胡须,说:“各位可以再去拆借一些银子,把粮价再往上抬一抬。十七两一石,我看是轻轻松松。” “好,听吴爷的!” 盛裕昌粮行老板迟德保隐隐有些不安,觉得太子府施粥之举说明,太子已经注意到京师粮价的问题。现在还这么哄抬粮价,会不会让太子不高兴?他想问问杜天楠,这家伙和太子府有生意往来,消息灵通,也许能告知一二。于是,宴罢之后,迟德保亲自去杜天楠府上询问。 “迟老板说笑了,我哪里知道太子府对粮价的看法?我毕竟不做粮食生意。打听?向谁打听?太子我是见不到的,裕东皇店、钱庄的掌柜也不是那么好见的……好吧,明天我正好要给他们拜年,顺便打听一下。” 第二天,迟德保听到粮价涨到十六两的消息,自己的粮行还在惜售,但是没有购进粮食。 上午巳时,盛裕昌粮行才开门,午后立即关门了,也不管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掌柜的大声说:“存粮不足,今天就卖到这里,打烊咯!” 关门以后,掌柜到后面来见迟德保:“东家,咱们还是加紧吃进吧!咱们这样的知名大店,还不能歇业,不然官家会说咱们囤积居奇;可是就开业那么一会儿,粮价已经涨了好几分,咱们卖亏了。” 迟德保并不接话,问:“太子府还在施粥吗?” 掌柜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可以叫个伙计去问问。” “好的,快点派去。” 掌柜吩咐一个伙计出去后,又来对迟德保说:“听说吴爷在西城大当铺又拆借了十万两银子,五分的利,在京城拼命搜罗粮食。只要进来的,他都要吃进。其余十三家大粮行也都在吃进,只要谁放出一点粮食,马上就被他们吞了。” 迟德保沉默了一会儿,说:“往年屯粮待涨,我都放心得很,唯有今年心里不踏实。前不久咱们也拆借了三万两吃进,可是第一次负债屯粮。” “我的东家,我的老爷!”掌柜急了:“您也不看看,咱们拆借三万两银子吃进的粮食,现在已经价值四万五啦!” “那倒也是。”迟德保剔着牙说道,“如果现在全部脱手,咱们也算是稳赚不赔。” 掌柜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老爷,这个玩笑开不得。粮价正在涨,人家都在吃进,您却要吐出,岂不被人笑话?” 迟德保一掷牙签,坐直了说:“等等看。我不想再拆借银子吃进了,心里不踏实。你也喝点茶,降降火气!” 仆人端上香气腾腾的热茶,掌柜带着无奈的表情接过来,轻轻啜吸了一口,道:“东家现在真是好性子。” 外面伙计回来汇报:“太子府停止施粥了!” 掌柜如获至宝,说:“东家,您看,太子府也没有多少余粮呀!这粮价,还得涨!” “好,待我去见见杜天楠,如果没有坏消息,回来立即准备拆借银子,继续屯粮!” 掌柜一呆:“还要等?这粮价一分一分在往上涨啊!” 迟德保也不理会,招呼仆人准备车辆出了门。 出门不远,就遇到驾车而过的一个粮商,迟德保叫住他,问道:“什么行情,让你这么急?” 那个粮商惊讶地说:“你还不知道啊?大消息出来了。” “什么大消息?” “太子府的消息呀!” “不要卖关子!” “嗨!太子不是执掌京营吗?现在正在扩军,饷银倒是有,但是粮食不足。现在要屯粮备战!至少要十万石粮食!要是夏秋之际,这也不算什么,但是此时却能让粮价翻番呀!” 迟德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消息确切吗?”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而且京营衙门戎政厅已经出了布告了,敞开粮库屯粮!但是半天只吃进三百石粮食,价格是十六两二分!据说太子准备调动裕东皇店、钱庄银库,不顾一切屯粮!” 迟德保倒吸一口凉气:“这粮价,岂不要涨飞了吗?” “是呀!现在各家都在拆借银子,加紧吃进!吴爷说,他看得到三十两!” 那个粮商匆匆而去,迟德保差点就掉头回去,想想出来的目的,还是决定继续往杜天楠家去了。 杜天楠待迟德保坐下说:“抱歉,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裕东皇店、钱庄的两个掌柜的是见着了,但是人太多,没办法私下里打听消息。而且,那两个掌柜都接到太子府令,准备动用银库,屯粮备战。” “杜兄哪里话,没什么好抱歉的。可想而知,今天他们当然忙碌。动用银库,屯粮备战,这是多大阵仗呀!” 杜天楠压低声音说:“听说闯贼在十二月底一直在聚集人马,准备攻打京师。现在京师能不加紧准备吗?” “明白了,多谢杜兄!” 迟德保急急忙忙回到粮行,说:“立即拆借银子,吃进粮食!不管市场什么价格!” 掌柜说:“唉,现在涨到十七了……也还来得及!” 第二天,京师粮价涨到二十两,成交量寥寥无几。不仅粮商,连一些富商也加入抢购粮食的行列,不断推高粮价。 朱慈烺,一直冷冷注视着粮价。 126.金镰收割 当粮价达到二十二两的时候,裕东皇店和钱庄在天津的分号,已经组织了大批漕船,将大沽口的粮食转运到通州附近,只是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不为人知。 王宜中问朱慈烺:“小爷,现在可以抛售了吗?” 朱慈烺把目光投向罗日臻:“你觉得呢?” 罗日臻思忖了一会儿,说:“再撑一天一夜,价格应该能涨到三十两以上。那时,咱们这粮食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而且,再等一天一夜,贫汉还不至于饿死。” 朱慈烺果断地说:“明天钱庄调集十万两现银去京营粮库,要招摇过市;采风室出动,让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每隔两个时辰,收购价格就提高一两!东宫旅调集骡马车辆,明晚天黑出城装运!” 第二天,裕东钱庄组织了几十辆马车,拉着现银往京营粮库方向而去。护送的人也不忌讳,大声嚷嚷:“钱庄运银,闲人躲避!莫要靠近,以免误会!”观者如堵,纷纷羡慕地说:“真是财大气粗!”也有人叹息道:“京营要粮食,穷苦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不少粮商们也目睹了运银过程,深受鼓励,于是进一步拆借银两,投入京师粮食市场。粮价直线上升,傍晚时分达到了三十一两。 盛裕昌商行内部晚宴一片欢腾。迟德保不断向东家举杯,说:“你果然是我家福将!” 十四家大粮行东家聚集在吴爷宅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相互祝贺发财。一个粮商说:“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裕东钱庄调了十万两现银抢购粮食,几乎每隔两个时辰就提一次价格,但是却只买到一千多石粮食。哈哈哈……” 另一个粮商说:“明天还要涨吗?” 吴爷说:“那是当然!闯贼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太子府屯粮备战也是势在必行!当然还会涨价!” “请教吴爷,这粮食价格,究竟要涨到什么份上,才会停止呢?” 吴爷捋一捋胡须,说:“你们可以算算。” 众人都惊讶了,问:“吴爷,这也能算?” 吴爷高深莫测地笑了:“你们啊,总是不问世事。我问你们,京营要多少粮食?” “传闻是十万石。” “再想想,这个数字可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准。”“如果闯贼这一仗迟迟不结束,其实需要更多。” 吴爷一抬手,让众人都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十万石,是最少的定额,若要做长远打算,需要更多,可能需要二十万石。现在运了十万两现银过去,远远不够。别说买不到,就是能买到,十万两银子也只能买到三千石,差得远呢!所以,太子府至少还要拿出几十万两银子,才能买够!可以说,三十一两银子一石,即使不再上涨,至少也要维持一两个月时间,直到京营屯粮结束。” 众人深受鼓舞,纷纷说:“有道理!”“吴爷威武!”“跟紧吴爷,有肉吃!” “老少爷们,可要把粮仓捂紧了!哪位手头紧急着要出货,说一声,有多少,我吃进多少!” 周围一阵哄笑,互相打趣: “王老板,你可能出让一点给我?” “没有没有!我家屯得少!” “李老板,你家屯得多,让一点吧!” “老子借了十万两银子屯的,不翻了个三倍,老子是不能出货的!” 这时,东宫旅的大批骡马车辆正在出城,直奔通州而去。 天亮的时候,盛裕昌粮行东家迟德保刚刚起床,就听到掌柜来汇报:“东家,外面来了一百几十架骡车马车,送了一千石粮食来了,问我们要不要。” 迟德保一惊:“谁出这么多货?” “他们说是一家新成立的粮行,名叫‘金镰粮行’,金色的金,镰刀的镰。” “金镰粮行?从未听说过呀!货怎么样?” “上好的糙米!” “他们有没有说货从哪里来的?” “问了,但是他们押货的二掌柜说:别问那么多,就说要不要。不要就拉走了!” “一千石,按照昨天傍晚的三十一石的价格,也就是三万一千两银子。咱们借来的四万两银子,吃下绰绰有余!叫他们二掌柜进来。” 金镰粮行二掌柜进来了,向迟德保一拱手说:“迟老板既然能吃下,咱们就尽快银货两讫吧!” 迟德保也拱手笑道:“金镰粮行,倒是第一次听说。想来是开业未久,却不曾听闻。为何开业之时,也不邀请同行祝贺祝贺?怕我们出不起礼钱吗?” 对方微微一笑:“鄙行东家,也是看行情好,临时入行的,怎比得各位行家里手财大气粗撑得住。外面粮价一个时辰一个价呢!但是鄙行东家也是实力不足,不得已提前出货的。还望迟老板能快点,在下也好尽快回去交差。” “好吧好吧!”迟德保也懒得啰嗦,吩咐掌柜交银卸货。 空空的骡马车辆列队都走了,只有前面几辆车拉着银子。 迟德保吩咐掌柜:“派几个伙计,到其它十三家大粮行看看!”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伙计们全回来了,汇报说:“今天早上,另外十三家大粮行门口,全部来了大批粮食,少则一千石,多则一千五百石,吴爷的吴氏粮行门口最多,来了两千石!” “除了大粮行,据说数十家小粮行门口也来了大批粮食。最少二百石,多则五百石。” 迟德保微微一惊,随手拨拉一下算盘,对掌柜说:“这金镰粮行今早一下子出货至少两万石!今早得到现银至少六十万两!” 掌柜摸着后脑勺,想了一会儿,说:“估计是哪个大商人干的,入手太迟,本钱太高,支付不了利息,不得不及时出货。他未必能赚多少钱。” 迟德保松了一口气,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粮食这一行,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 忽然,一个伙计跑过来说:“东家,掌柜,外面又来了骡马车队,大约又有一千石粮食,要向咱们粮行出货!” 迟德保腾地一下站起来,说:“这是什么回事?出去看看!” 盛裕昌粮行门外的大街上,沿着路边排了一长溜骡车马车,车上是沉甸甸的粮包。那个金镰粮行的二掌柜又来了,笑嘻嘻地向迟德保和掌柜拱拱手,说:“迟老板,掌柜的,在下又来了!” 迟德保盯着他问:“贵行今天到底要出多少货?” “哈哈,这是东家的事,在下就是个跑腿办事的,哪里知道?迟老板,我这第二批一千石糙米,贵行能吃下吗?” “什么价格?” “当然是三十一两了。这两天,虽然每个时辰价格都涨,可是我们东家却愿意让利给各位粮行老板,还是按照昨天傍晚的价格。迟老板,难道还想压价?” 迟德保和掌柜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一下,说:“还请进来说话。” 进来之后,金镰粮行二掌柜却不愿意落座喝茶,说:“我们东家急得很,能不能吃下,还望迟老板给个明白话。” 迟德保吸了口气,淡淡地说:“这点粮食,何足挂齿。二掌柜,还请坐下说话。” 看他坐下了,迟德保又笑道:“贵行出货的方式,也真有意思,简直就像当初裕东皇店出售水晶琉璃。” “迟老板,鄙行东家可是在等着在下拿银子回去。贵行既然能吃下,就请尽快银货两讫吧!” “急什么?你这一千石,我吃定了。当然拿银子,要一点时间。”迟德保说着,向掌柜说:“拿我的印章,再去秦二爷那里跑一趟。” 掌柜点头,拿着印章就走,到了秦二爷府上。秦二爷听了来意,停止了数念珠,说:“你们盛裕昌还在吃进粮食?适可而止吧!” 掌柜拱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样的行情,吴爷没有发话,咱们都得跟进呀!” “吴爷,吴爷,他一把年纪,就不知道吃太饱容易撑着吗?”秦二爷摇头说。 “还望秦二爷通融。”掌柜有点急。 “你要多少?” “三万两。” “行。不过二爷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是玩砸了,银子一厘也不能少!” 掌柜躬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几条街上,谁敢少秦二爷的银子?除非他不想活了!” “那是自然!”秦二爷冷笑道,“二爷我行走江湖三十八年,没有收不回的银子!”一边提笔开契券,一边说:“这次爷给你们银票,方便得很。实话告诉你们,这银票是爷从裕东钱庄兑换一部分、拆借一部分来的。” “裕东钱庄大笔放银子了?” 秦二爷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就别想了。最近只放给有讨债实力的人,譬如二爷我!” 127.是他!是他! 这时,迟德保对那位“二掌柜”说:“一回生二回熟,既然贵行急着出货,总要多让一点才好。” 二掌柜犹豫了一下,问:“迟老板想要让多少?” 迟德保伸出一只手。 “五钱?” 迟德保摇摇头。 “五两?” 迟德保点点头。 二掌柜断然道:“迟老板,这压价也太过分了!传出去,在这样的行情档口,只怕有损贵行名声!” “好吧,那你们就让个四两吧!” 二掌柜站了起来,说:“迟老板没有诚意,在下还是拉回去吧!” 迟德保只好说:“你也说个底价吧,行就行,不行也就一句话。” “迟老板,最多让二两,也就是一石二十九两。行不行您给一句话!” “好!成交!” 过了一会儿,掌柜进来了,带回来一沓银票:“秦二爷说,现银麻烦,他已经兑换了银票,这样方便一些。” 迟德保点点头,说:“给他二万九千两。” 卸货之后,看着金镰粮行二掌柜拿着银票走了,迟德保对掌柜说:“万一他们再来出货,咱们怎么办?” “应该没那么多货了吧?”掌柜不再像以前那么激进了,“京城存粮总额,吴爷大致是知道的呀!这些年只有算多了的,从没有算少了的……” 迟德保有点不耐烦说:“万一还有呢” “如果还有这么多,这就说明吴爷算少了,这个价格就托不住了。”掌柜摸了一下鼻子,放低声音说:“东家,按照往年惯例,现在成交量放大,应该是出货的时候了。咱们干脆也出货吧!” 迟德保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吴爷说过,京营要吃进粮食,至少还要拿出几十万银子呀……等等,刚才出去打听行情,看了京营仓库吗?” “看了,京营外面挂着牌子,说仓库年久失修,粮食存放不便。三天后将再敞开收购。” 迟德保陷入沉思,许久说:“再派人去看看吴爷那里的情况!” “我留了一个伙计在那里,随时汇报动静。” 凑巧,那个伙计一路小跑着回来了,汇报说:“吴爷又吃进了两千石粮食!据说每石压到了二十八两!因为金镰粮行从他家带走了五万六千两银子!” 迟德保喃喃地说:“这金镰粮行到底什么来头,今天从粮市兑现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咱们还怎么玩?这是不按牌理出牌……”回屋坐下来喝了杯茶,问外面:“现在什么行情?” “吃进金镰粮行的粮食之后,各家粮行挂价三十二两出售,然而无人大宗购买。咱们的门店零卖,到现在才卖出八十升。” 迟德保站起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准备车马,我要去见吴爷。” 到了吴氏粮行,迟德保发现,各家大粮行的东家全到了,无意中开了个会议。 吴爷的态度依然强硬:“京营必须屯粮备战,这是铁打的事实!爷我打听了,他们的确招了一帮工匠,正在修补粮仓,三天就能结束!届时必然要大量吃进,那时咱们再考虑缓缓出货。” “吴爷,万一这两天还有人大批出货,打压粮价怎么办?”迟德保忍不住问。 “吃进!”吴爷断然说:“这个金镰粮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今天区区四万石粮食,咱们联合起来,还不是轻松吃进?” 一个粮商低声说:“吴爷,我家已经扛不住了。今天已经借债两次,五分的利,实在难熬。” 吴爷鄙视地看他一眼,说:“扛不住也要扛,咱们行内,那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要是不再涨个十几两,咱们怎么发大财?还要继续借银子!不瞒你们说,”吴爷环顾了一下大家,说: “爷我前后也借了三十万两的银子!否则这粮价怎么拉到这个份上?” 迟德保问:“吴爷,这金镰粮行的粮库在哪里?跟踪了没有?” “跟踪了,也打听了。”吴爷迟疑了一下,说:“是从城外进来的,仓库在运河码头那边。” 这时,一个吴家伙计冲进来说:“吴爷,裕东钱庄又调集了三十万两现银,向着京营粮库去了!” 大家一听,顿时笑逐颜开,疑虑一扫而空,吴爷斗志昂扬地说:“再扛三天,粮价上天!谁再出货,咱们尽管吃进!” 迟德保低头沉思片刻,却立即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乘马车到了街上,没多久,就看到一队骡车马车向吴氏粮行迤逦而来,看上去又是两千石!他急忙催促车把式挥鞭赶马,快跑起来;他的心脏,随着马蹄声噔噔作响。 到了盛裕昌粮行门口,他望见又是一溜骡车马车在门口,那个金镰粮行二掌柜正在和盛裕昌的掌柜打招呼,于是慌忙跳下车,差点崴了脚,也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地扑进去喊道: “咱家不要粮食了,不要!” 掌柜吓一跳:“东家,你怎么了?”说着和伙计上来扶住了迟德保。 迟德保大喘气,对那个“二掌柜”说:“不要了!拉走吧!” 那人呆了一呆,说:“迟老板,这次鄙行东家还要让利!二十七两,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迟德保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如果要,本行就这个价卖给你。” 那人脸色变了,狞笑道:“二十七两都不要,你们不打算做生意了?” 迟德保大声说:“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那人表情一滞,放缓了语气说:“你总要出个价吧?没有现银,欠条也可以!” 迟德保越听越心惊,拼命摇头道:“不要!不要!”忽然向那人作揖道:“二掌柜,求求你,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放过我们吧!” 掌柜被东家这个样子吓着了,凑近了悄悄说:“东家老爷,听到什么坏消息了吗?咱们进去说。” 迟德保挤出一点笑容,比哭还难看,说:“哪有坏消息!都是好消息,好得很!裕东钱庄又向京营粮库运送几十万两银子!粮价肯定还要涨的。只是咱们家,赚不到这个银子了。” 那个“二掌柜”看看没办法出货了,悻悻地说:“这么大粮行,就这点家底!”说罢出去了。 等他车队启动,掌柜问迟德保:“东家,到底怎么了?” “你不明白,我却明白了!”迟德保把他拉进里屋,压低声音,疾言厉色地说:“吴爷派人跟踪,发现这粮食是从运河码头仓库来的。但是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那里并无粮食!我兄长在那里的仓场当差,那里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京营粮库这几天大规模运银购粮,纯属抬价,今天关门修整粮仓,纯属骗局!真要屯粮,何必翻修粮仓?今天突然出现的这个‘金镰粮行’,只怕收割的是我们粮商!接连三批六万石粮食出来,显然是要倾销兑现!” “东家,我还有点迷糊……这一大批粮食怎么来的?” “有人从南方运了大批粮食来了!” 掌柜明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一个大坑……谁挖的?这种拉高出货的手法,难道又是……” 迟德保打断说:“没错,是他!是他!” “那怎么办?咱赶紧也出货?”天气寒冷,然而掌柜的汗都要出来了。 “是的,立即出货!”迟德保说:“现在活下来最要紧!我路上算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家存粮成本是十八两。现在出货,可以不亏!” “其它粮行知道了吗?” “谢天谢地,他们还不知道!因为只有我知道码头仓场的详情!”迟德保说:“吴爷还打算接货呢!快去趁着其他人不知道,咱们跟着出货!” “只怕被人骂……” “现在什么时候,还顾得了这个?三天之内,不知多少粮商要家破人亡!” 128.无情打压 且说吴氏粮行门口,第三批粮食涌来,吴爷的脸色也阴沉了,出来大声喊道:“你们为什么不等三天,卖给京营?” 那个今天来了三次的“大掌柜”说:“吴爷,何时出货,我们东家自有主张。现在这第三批粮食,我们还出第二批的价格,您是吃还是不吃?” “吃!怎么不吃!”吴爷咬牙道:“你们刚刚入行,就完全不讲规矩,在节骨眼上砸场子,就不怕引起公愤吗?” “好!马上银货两讫!” 看到吴爷吃下这批粮食,在场的粮商都纷纷离去,回去处理买卖。已经有几个粮商叹息道:“没办法,我家真的吃不下了。” 这一批粮食,十四家大粮行,只有六家勉强吃下了;中小粮行,也只有一半吃下;而盛裕昌粮行,也悄悄找到一些大小粮行,出了一大批货。 傍晚,市面粮价收在二十九两。 夜里,大家又聚在吴爷家,气氛有些沉闷。吴爷发火道:“盛裕昌东家迟德保来了没有?爷我要问问他,为什么提前大宗出货!傍晚价跌,就是他干的好事,竟然以二十九两的价格出了大批的货!” 众人寻找半天,最后确定:迟德保没有来! 吴爷拍桌子道:“以后把这王八蛋赶出行内,再也不带他玩!” 第二天早上,各家粮行一开门,就发现一件惊悚的事情:金镰粮行竟然在大街上直接降价卖粮,粮食价格降到了二十八两! 有人告发到衙门,衙门里的人竟然说:“只要他们课税,缴纳摊位费,不好多管。” 各家粮行无可奈何,只好想方设法劝告金镰粮行的人,不要坏了行规,然而金镰粮行的人置之不理,我行我素,而且,不断降低价格,每次降低一两银子,很快降到二十六两。 吴氏粮行不远处,也出现了打着“金镰粮行”旗号的卖粮摊位。吴爷脸色铁青,亲自到摊位那里理论。对方掌柜一摊手,说:“吴爷,要么你把我这里的一千石吃下去,要么不要妨碍我们做生意。” 摊位前,有三三两两的买米顾客,都是买个一两升而已。这些人本该去吴氏粮行去买的,但是吴氏粮行价格还是昨天傍晚的价格:一石二十九两,比金镰粮行贵三两。这些升斗小民当然愿意就在金镰粮行的摊位上买了。 吴爷一时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大喝道:“这一千石,爷我现价吃了!但是你们必须保证,不再出货!” 对方懒洋洋地说:“吴爷,你要是吃下这一千石,立即银货两讫。要我们保证不在出货,根本办不到!只能保证,不再到这条街上摆摊卖粮。” “昨天,你们前两批货,出了四万石,第三批货,至少也出了一万多石,在高位上套走了至少一百五十万两现银,这都是各大粮商的血啊!你们这样不讲江湖道义,也就罢了,现在只问你一句:你们到底还有多少货要出?” 对方还是懒洋洋的:“还要多少货要出,这是东家操心的事,我们不知道。吴爷,这一千石才买了几十升,剩下的你要吗?” 这时,吴氏粮行掌柜过来了,喊了声:“东家!”吴爷转过身去,和他凑到了一起;掌柜小声说:“东家,伙计报告,今早金镰粮行在街上摆出的粮摊,至少有三万石!估计也就这么多了。” “为何这么说?” “跟踪的伙计到码头看了,他们搬运粮食的临时仓库,都彻底空了。也没有运粮船再过来。” 吴爷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孤注一掷的表情:“立即召集同行进行公议,把街上的三万多石,全部吞下,再把价格托起来!” 当众多粮商基本聚齐,吴爷默数一边,说:“那个迟德保,又没来。他今天还在出货吗?” 有个粮商答道:“刚才路过盛裕昌,看到他们挂了牌子:敞开供粮,随行就市。价格竟然随着金镰粮行一起不断下调!” 吴爷冷冷地说:“他家大宗打算出多少?” “我随口问了,他家掌柜的说:‘五千石’。” “呵呵,他是彻底不想玩了。”吴爷冷笑了一声,心里已经判了盛裕昌死刑,接着说:“咱们咬紧牙关,再拆借一次,把街上的货全部吃下!爷我得到可靠消息,这是他们最后一批货。只要吃下,咱们就彻底掌握京师粮价了!” “盛裕昌的五千石呢?” “也接了!他们昨天出了三千石,今天又要出五千石,从今往后,咱们谁也别和他做兄弟!” 商量到最后,除掉有几家实在不能再次借债,剩下共八家大粮行决定联手扫货托价。 有好几个放私债的,开钱庄的,本来就被吴爷叫到现场,现在粮业同行公议议决,立即共借银一百万两,把金镰粮行、盛裕昌粮行的货全部吞下。 看着金镰粮行的骡马车辆终于从街上消失,吴爷吁出了一口气,但是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因为借债额度严重超出了预计。 中午,被金镰粮行压低的市场粮价,上涨了一两,变成了二十七两。 算了算存粮价值,吴爷心情好了一点。这几天,他几乎没有合眼。午后,终于感觉比较困,就在热乎乎的炕上睡着了,睡得特别香,特别沉。 他被叫醒的时候,有点不高兴:“干什么?老子还没有睡好!” “吴爷,不好了,那个金镰粮行又出来了!这次拉出来的粮食更多,全城至少有六万石,价格直接定到二十五两!” 吴爷坐了起来,感觉有点热血上头:“现在什么时间?” “早晨。东家您睡了将近八个时辰了。” “六万石?这是存心砸场子啊!”吴爷气急败坏:“白的不行,咱们就来黑的吧!” “东家,不能来黑的。他们每一辆车边,都站着一个手执棍棒的精干壮丁;每个车队的壮丁少则数十,多则上百;车队之间同声连气,一旦动手,只怕咱们还要吃亏!” 吴爷迅速下炕,一边穿衣一边问:“这么大阵仗,到底什么来头?” “东家,咱们可能栽了。”掌柜忽然换了低沉的声音:“有人认出来了,这些壮丁,好像是东宫招募的士卒!这次打压粮价,可能是东宫干的!” 吴爷一下子僵立原地,略一思考,就把什么都想通了,嘴唇哆嗦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好解释了……裕东钱庄的分号,已经开到了南方,筹运粮食,那还不简单……”说着狠抽自己一耳光:“这么简单的局,处处漏洞,老糊涂竟然看不出来!” “东家,您看怎么办?” 吴爷颓然坐在炕沿上:“现在各家粮行什么动作?” “都绷不住了,纷纷敞开出货。” “他们是不是傻?这个时候还出货,怎么回收前期本钱?扛住啊!等到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还要涨啊!” “东家,大家借的都是高利贷啊!谁扛得住啊?就是咱们,以现在的价格,存货都已经毫无利润可言了!” 外面一个伙计冲进来说:“东家、掌柜,价格跌到二十三两!” 掌柜说:“知道了,再探再报!” 吴爷双手在身后撑住身体,喃喃地说:“人心散了,行会不好带了,咱们已经亏定了,出货止损吧!” 吴氏粮行出货,带动粮商纷纷出货,促进了粮价的下跌,半个时辰以后,跌到了二十两。 即使二十两,粮价还是畸高的,无人愿意大宗吃进。靠升斗小民,是不可能扛住粮价的。 午后,粮价跌到了十五两,“齐泰升”粮行东家齐元隆上吊自杀。因为他当初押上了全部身家,借了高利贷,分别在在二十两、二十四两的价位,一共进了两万石粮食;昨天又被迫在三十两以上追加了三千石,现在粮价暴跌,猛然亏狠了,债主上门,祖传家业难以保全,一时想不开,就走上了绝路。 十四家大粮商,只剩下十三家了! 129.闯贼来了 齐元隆之死震动了诸多粮商。大家在吴爷倡导下,悲壮地决定:不再大宗出货!十五两,就是京城粮食底价! 可是,金镰粮行还是在无情打压,价格不断下降,到十一两的时候,不少勋贵、富商出动了,趁机买入了一批粮食。于是价格一时稳住了。天黑时,粮价定在了十两上。 夜里,粮商们聚集在吴爷家,一片愁云惨雾。好几个粮商哀嚎道:“如果粮价定在十五两以下,我就要破产啊!” 吴爷也是一脸绝望,因为他借贷最多。之所以还没死,是仗着自己在江湖上的身份,谅那些债主也不敢凌逼太甚。 “明天,等明天!”吴爷吼道:“今天他们的货抛售得差不多了!” 第二天一早,金镰粮行又在街头出现了,又是六万石,定价直接降到八两!所有粮商,全部恐慌抛售。 京师粮价应声而落,大小粮商仓库里用来抵押借贷的粮食,迅速贬值;债主们闻风而动。 “刘老板,莫怪我无情,你家仓库里抵押的粮食,已经远远不够还债了!” “钱老板,咱们要算算账了,你家抵押的粮食,已经不值钱了……” 上午辰时,粮价跌到六两五,昌源粮行东家刘瑾栋自刎而死,家破人亡。大粮商只剩下十二家。 巳时之末,粮价跌到五两八,六家大粮商、十一家小粮商被债主封住抵押的粮库,宣告破产。 午时,粮价跌到四两四,吴氏粮行粮库、宅第全部被债主瓜分,吴爷一家流落街头。至此,十四家大粮商,除了迟德保的盛裕昌粮行,全部破产,小粮商破产二十多家。 茶馆酒肆,人们议论纷纷:真是黄粱春梦、人世无常啊!街头巷尾,贫汉们却是欣喜不已:“大皇帝真不错,派小太子打奸商!让我们也能活下去!”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看着东厂的报告,嗟叹不已:“区区四十万石粮食,竟然让这么多奸商破家亡身,实在出乎意料之外!然而使升斗小民能够糊口,也算德政一桩。” 王承恩说:“禀皇爷,这是在关键时刻,投入这么多粮食,方法得当,才能收到如此效果。小爷有桑弘羊之才。” “叫他来,朕有话要跟他说。” 朱慈烺出现在面前,崇祯说:“春哥儿平抑粮价,做得确实出色。不过把这么多粮商逼上绝路,有损仁君风范。你现在身为储君,怎么如此操切忌刻?” 朱慈烺体会到后世网上说的“脸上笑嘻嘻,心中mmp”的感觉:你这个糟老头子还有脸说我“操切忌刻”?你知不知道文武百官早就把这顶帽子扣在你头上? 进而想到,肯定是齐本正执掌的东厂胡乱汇报,夸大其词,渲染了破产粮商的惨状。 于是躬身道:“禀父皇,诸多奸商只顾私利,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使小民没有活路,等于为闯贼准备了兵源。他赚了银子能给朝廷多少?他逼得小民从贼,却需要朝廷去剿灭,深为可恨!” 这一句话,让崇祯变了脸色,狠狠地说:“如此说来,这些奸商死有余辜!” “父皇圣明,正是如此。”朱慈烺说:“儿臣已经把粮价压到了四两四,虽然还是太平年岁的数倍,但是已经能让京师贫民每日买一点糙米,掺杂野菜糠麸活下去了。如果任由奸商哄抬粮价,不待闯贼到来,京师就不战自乱!” “做得好!”崇祯点头道,然后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春哥儿打压粮价之前,先推波助澜拉高粮价,这一招从哪里学的?” “父皇以前教儿臣‘以史佐经’,而史书记载自古就有平粜之法,儿臣略加改造而已,正好从南方购买的粮食到了,因此断然一击,奸商就溃不成军。说到底,还是父皇调教的。” 崇祯微微一笑:“这一次大阵仗,春哥儿不但击溃奸商,自己还赚了不少吧?” 朱慈烺躬身道:“父皇圣明!儿臣在此战中除掉购粮、运粮及买卖的一切成本,确实还赚了几十万。这里先献给父皇三十万两,充作饷俸。”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会票,双手奉上:“这张会票到裕东钱庄见票即兑。” 崇祯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说:“这样提取大额银两,确实方便。” 这时,外面有人喊:“兵部探马急报!” “递进来!” 崇祯拿到急报,展开一看,脸色沉了下来,念道:“元旦,闯贼在西安誓师,起兵百万,传檄四方,狂言伐明,妄图直逼京师。经再三探明,闯贼大军实有马步战兵二十万,跟役十万,前锋已经开拔。” 说着,把急报重重一放,说:“果然不出春哥儿所料,闯贼必将在元旦倾巢而出,图谋不轨!” 然后站起身来,去看侧面屏风上的三边地图。 朱慈烺轻轻走到崇祯侧后,认真看着那粗劣不堪、比例失真的地图,暗暗叹道:这在明末,已经是最好的地图了。 崇祯说:“探马的急报,已经是四天前的内容,此刻闯贼可能已经抵近黄河了。” 话音刚落,外面又有人喊:“兵部探马急报!” 第二封急报内容具体一点,是说闯贼前锋由刘芳亮率领数万老营精兵出发了。而且,闯贼镇守陕北的李过等部也抽调兵力,由葭州渡河,沿河邀击守渡官兵,意在断绝太原之援,而开东进之路。 崇祯的手指指向上方的葭州,微微颤抖着说:“贼将李过,这是在策应南边的闯贼主力。” 急报上还有一些内容,让崇祯感觉痛苦:山西最为可虑者,乃愚氓受闯贼迷惑,谣传闯贼不杀不淫,所过不征税,于是翘首西望,期盼闯贼到来。 “朕已经废除正赋之外一切加饷,严禁官员擅自加派,这些愚氓就不念朕的好处?”崇祯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了。 王承恩劝慰道:“皇爷的恩旨,只怕还没有传到地方,百姓还不知道。” 朱慈烺补充道:“而且各级官员,未必真正落实了父皇的旨意,因为废饷减赋,官员胥吏的好处也受到损害!” “地方官吏,个个可杀!”崇祯恨声道,“朕的天下,就是断送于此辈之手!” 议论了一会儿,第三封急报又来了,是说陕西巡抚蔡懋德大力宣扬朝廷“废饷减赋”的恩旨,并且与文人傅山一起,以“陕西百姓王国泰、黎大安”的名义,发布了大量帖子,诉说闯贼荼毒逼勒之惨,在太原省城内外到处张帖;又私下编造童谣“马在门内难行走,今年又是弼马温”,四处令小儿传唱。只是下面府县官员,不见响应,不少人暗中通贼。 朱慈烺揣摩半天,才明白“马在门内”寓意是“闯”字,“弼马温”指今年是猴年,闯贼最后还是要灭亡。这种制造舆论、稳定民心的方法让朱慈烺暗暗称奇:“这个傅山,还真tm是个人才。可是有什么实际用处呢?” “这个蔡懋德是个好官!”崇祯赞了一句,然后骂道:“下面各级官佐,尽是忘恩负义之辈!” 然后坐了下来,对朱慈烺说:“幸而春哥儿此前已经定下‘歼敌一路,擒贼城下’的谋略,朕心里略定。此刻需要派人巡视京畿各处防守状况,朕初拟派高起潜担任此责,探得实情,以便决策。” 朱慈烺对这个害死卢象升的死太监没有好感,但是不好表露出来,说:“此事听凭父皇决断,巡视一下京畿防务也好,只是闯贼侦骑已经出没于京畿,须多带侍卫。” “吾儿此时有何打算?” “儿臣此刻,一心练兵,筹备歼敌南路,再决战城下。” 崇祯马上想起孙传庭:“孙传庭率南下战场练兵,情况如何?” “禀父皇,孙传庭正率兵直插河南,儿臣得到他的几封报告,路上遇到若干马贼,一举歼灭;毙俘若干闯贼侦骑;在直隶之南遇到一个土寨积年成匪,用大炮轰破寨门,火铳平推,将二百悍匪剿杀干净。这些都是零星小仗,因此未曾汇报给父皇。待他进入贼占之区,每战必报!” “好!接下来的每一仗,都要及时汇报!” 130.峥嵘闪现 孙传庭率领东宫旅第三团和炮兵团南下,因为全部骑马,行进速度比较快。 李田富的探马二队,某种程度上也担任着东宫旅先遣队的职能。他们在前面用望远镜发现一些异常现象,并不处置,只是向后方汇报,然后适当避开,继续前进。 侦察战、遭遇战中,有了望远镜,就有了巨大的优势。 孙传庭接到报告,立即做出了相应部署。 一个名为“闪电雕”的积年匪首,率领一伙五十多人的马贼,多年来纵横山东、河南等地,现在流窜到直隶畿南一带,打家劫舍,官军对其无可奈何。 这天,“闪电雕”率队到涿鹿北部,隐约望见北边来了一伙马队,而且似乎是一人双马,看上去似乎油水不少,于是在大路边设伏,准备捞上一把,能抢金银就抢金银,能抢马匹就抢马匹,当然“闪电雕”的期待,是他自己那句话: “我全都要!” 但是,这伙马贼在路边树丛埋伏了一个时辰,北方那支马队不但没有到来,而且失去了踪影。 “直娘贼,大白天见鬼了!”“闪电雕”骂了一句,率队向北搜索而去,好容易到了最早发现那伙马队的地方,却发现蹄印散乱,显然他们绕路走了。 “直娘贼,甚鸟人的招子,比老子的招子还亮,这么远就发现老子的人马了?”“闪电雕”上坡四处张望,没有发现那支马队踪迹,只好悻悻地下坡,带领众人冲向附近的一个庄寨。 这个庄寨墙垣残破,防守无力,被马贼轻易突破,一个时辰后,损失了三条人命,若干猪羊,不少粮秣,一片哀嚎,有一户人家被点燃,黑烟冲天。 “闪电雕”踌躇满志地带着队伍,赶着猪羊,用马匹驮着粮秣,得意洋洋地出了庄寨,沿着一条河沟,向西北进发。准备找个地方,好好享受一番。 “有情况!”骑在马上的“闪电雕”忽然叫道:“前面来了一伙马队!”马贼们纷纷勒马站住,向西北眺望,果然看见一溜人马,大约数十人,正在向自己奔来。 “大哥,是今天发现的那伙人吗?” “不是!前面发现的那伙马队,都是一人双马。而且骑术较为熟练。眼前这伙马队,仅仅一人一马不说,骑术实在可笑,深怕掉下来了。哈哈哈!”“闪电雕”大笑道。 “大哥,他们好像是官军,要不要避开?”一个马贼。 “这猪羊粮秣不要啦?”“闪电雕”瞪他一眼,数了数对方人马,说:“他们是官军,三十多人。就这点人,就这骑术,想来对付咱们,真是作死。准备弓箭,用骑射灭了他们!” 众马贼一声遵命之后,动作迅速,留下数人看管猪羊马匹,其余人全部上马,持弓搭箭向对方扑去。 “闪电雕”觉得,凭对方拙劣的骑术,只要自己一吓唬,对方队形就要乱;绕着对方转几圈,就能把对方射倒;再冲上去猛砍一阵,就能全歼对方。 所以,首先率队直逼对方。没想到对方没有乱,而是全部下马,迅速排出三列横队,亮出了火铳。 “哈哈哈,那烧火棍有什么用?既然他们不骑马,那么咱们就直接冲过去踏死他们!” 于是众马贼也不再拐弯掠阵,就这样直直冲了过去。“砰砰砰!”对方的铳声猛然炸响。“闪电雕”第一反应是: 这么远就放铳,肯定吓傻了! 然而眼前景象迅速让他懵了:前排马贼要么落马,要么连坐骑一起向前跌扑滚翻,把马贼摔得尘土飞扬。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回事,又一排火铳响了,又有数匹坐骑又被命中,嘶鸣倒地;他想勒住马匹,然而右边胸口突然一痛,就像灼热通红的铁条一下插进了胸膛,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健硕的身体,向后猛地翻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世界顿时变得黑暗。 铳声还在连珠炸响,剩下的马贼惊悚地发现:自己一伙,只有十几个人还在马上了!于是惊慌失措地想散开逃命,然而马头刚刚拨转,就纷纷落马或者连人带马滚翻在地。 “闪电雕”并没死透,很快又睁开了双眼,身边还有受伤的兄弟在哀嚎。他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忽然栽了?难道这是一场噩梦,只要醒来,还能继续过自己逍遥快乐的生活? 然而,那群放铳的魔鬼冲上来了,让他明白这不是噩梦,因为铳口那明晃晃的刀刃很快捅进了受伤未死的兄弟的身体!他竭力发出最后一句话:“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端铳挺刀的校尉对他说:“教你四个明白,我们是东宫旅!”说着猛然一刺,雪亮的刀刃就扎进了他的腹部,最后的声音是:“我叫张方先!” 目睹前方马贼尤其是“闪电雕”迅速死亡,看管猪羊和驮着粮秣的马匹数个马贼一时间惊呆了,直到对方冲过来,才想起逃命。手忙脚乱上马,却听见一阵铳响,几个人立即跌落在沙土之中。 被抢劫的庄寨没想到猪羊和粮秣会得而复失,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如果没有这些猪羊粮秣会饿死更多的人!于是全庄老少都跪伏在地,对送还猪羊粮秣的东宫旅感泣嚎哭。 “不用感谢我们!”孙传庭带着一干校尉扶起庄民,说:“我们是太子驾下的东宫旅!这一切都是太子的恩典!”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说:“草民也听说了,这太子是天上星宿下凡!辅佐皇帝,要免除一切加派!受灾的,连正赋都要蠲免!”一个妇女嚎啕大哭道:“太子为什么不早点下凡,也让我们过几天太平日子!” 孙传庭一字一顿地说:“都好好活着,努力种地,太子会还你们一个太平世界!” 东宫旅很快又继续出发,一道新的训令传遍全军:“东宫旅是太子亲军,一切要唯太子是从!时时刻刻,要向百姓传扬太子恩典!” 到达保定府时,孙传庭执行太子的既定方“穿州过府,不扰地方”,绕城而过。但是,在保定府以南,遇到一伙形迹可疑的人。 这伙人装作逃荒的人,但是身上携带着存粮,并不显得饥饿疲惫。孙传庭已经得到李田富的报告,早就派一拨人身穿便装,向前打探。两相撞上,一阵响铳,就放倒十几具尸体,活捉了数人,然后从死者和生者身上都发现了隐藏的兵刃。 经过审讯,孙传庭发现他们都是闯贼奸细,他们从河南出发,一路北上宣传闯贼的“仁政”、“天命”,而且拉拢策反地方官员,待到闯贼大军一到,让这些地方官员及时投降响应。 孙传庭将他们全部交给士卒练习拼刺,再写了文牍向太子汇报,然后继续南下。 在彰德府,遇到一伙闯贼侦骑。这伙人竟然大摇大摆,从容来去,觑得当地官府如同无物。 于是,东宫旅在汤阴附近设伏,从三面围住了这伙侦骑。一阵铅弹暴雨,闯贼只跑出去寥寥数骑。这一战,前锋张方先再立头功。凌凯云郑重地向孙传庭推荐了他,孙传庭听了他的指挥打仗过程,笑道:“你打起仗来,精于计算,堪称‘账房先生’。”张方先的名字,很快出现在了太子的案头;而张方先也获得了“账房先生”的绰号。 一路上遇到不少河流,不是干涸,就是结冰,东宫旅开进倒也顺畅。 与彰德府隔着黄河的,就是闯贼占领的开封府了。孙传庭带着东宫旅折而向东,又进入直隶南部。 凌凯云不解,向孙传庭请教。孙传庭说: “太子再三嘱咐,这一仗旨在战场练兵,宣扬恩德,并不在于收复失地。所以要机动灵活,如果我们贸然进入闯贼重要区域,招来闯贼重兵合围,那就是得不偿失、有失初心了。”孙传庭侃侃而谈:“而且,据太子所得密报,闯贼所占的南阳一带,有士绅举事起义,已经吸引了闯贼派出袁宗第率军南征。倘若咱们闹的动静太大,会把袁宗第吸引过来,破坏太子部署。” 凌凯云拱手躬身,心领神会。 在开州和滑县之间,东宫旅遇到了一个据地为匪的土寨。这个土寨十分坚固,难以仰攻。 炮兵团长荆川子道:“武清剿匪之战,不曾带大炮,因此费力用计。如今正好练练炮兵!” 九门大炮一字排开,怒吼开腔之后,土寨大门就被砸开,寨墙被打得土屑横飞,裂纹道道;寨墙上的人吓得跌滚爬拿,勉强站起来,密集的铅弹又像雨点一样泼来,墙头顿时尸横遍地。东宫旅一边放铳形成弹幕,一边迅速推进。一个时辰以后,东宫旅就把土寨内的匪徒杀得干干净净。 遣散安顿好寨内妇孺,孙传庭指挥东宫旅越过山东定陶,直指黄河,准备进入闯贼手中的归德府,这是闯贼政权最东边的区域! 131.莫非有鬼 大顺归德府同知陈奇接到一份报告,说是虞城黄河边上,夜里似乎有人马从单县渡河而过。虞城两名守兵白天去看了,河边的确有不少马蹄印,还有车辙。 两名守兵手执长矛追踪下去,忽然听到远处砰砰两声铳响,一名守兵额头爆出一蓬血花,后仰倒地;另一名守兵肩头受伤,扔下长矛捂着血淋淋的伤口仓皇而逃。虞城守备接报,率了一百名守兵严密戒备,小心翼翼搜索前进,找到了那名被爆头的守兵。再往前,荒林枯草,地形略显复杂,虞城守备不敢追踪了。 陈奇想了半天不知所谓,于是找来以前衙门里的胥吏,想请他们帮忙参详一下。 然而,这些人不知是故意不出力,还是真的不明白,七嘴八舌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说:“没听说过这样不见人踪,却能伤人性命的火铳。纵然是鸟枪,也没有这么准的。” 还有人说:“也许是马贼,躲在旁边的草丛里放的铳。受伤守兵回来撒谎。” 陈奇说:“无论如何,本官不能辜负闯王的托付,任由这里闹出乱子。”随即搜罗聚集了一千守兵,由大顺守将吴贵春率领,向虞城杀去。在旷野游荡巡视了两天,未见异常情况,于是直抵黄河边上,沿着大堤巡视了一番,整队准备回府城。 吴贵春骑着一匹劣马,因为好马都被闯营大军待到豫西、关中去了。由于是回程,所以他放心得很,走在队伍前面。 离开黄河大堤不远,吴贵春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随即感觉胯下劣马忽然塌了下去,跌扑在地。他赶紧脱镫下马,看到马脖子上有颗血洞,鲜血汩汩流出;他抬头向前望去,寒风吹拂的衰草丛,忽然闪出一队人马,组成薄薄的阵列线,向着自己的人马包抄过来。 “列阵!”吴贵春一声大吼,身后人马本来听到铳声正在相顾惊疑,听到命令立即迅速变阵。但是毕竟是闯军淘汰的余卒,训练不足,调整队伍显得较为混乱。 对面阵列线忽然举起手中的火铳,瞄准吴贵春及其周围的士卒。吴贵春想到倒下的坐骑,有点惊慌,厉声喊道:“快,保护本官!”周围士卒赶紧向他靠拢,这时随着一声尖利的铜号响,铳声猛然炸响,就像鞭炮放倒酣畅处,呼的一下密集响过,吴贵春感觉就像有冰雹横扫过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多处绽出血花,顿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扑倒在地上挣扎的劣马肋骨上。 吴贵春周围以及后方的士卒也纷纷倒地,像劲风吹倒麦子,一下子扑地数百人。后面士卒还没有搞明白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密集的火铳声又响了,再一批士卒纷乱倒地。剩下的人终于明白死神来了,炸了窝似的纷纷夺路而逃,你推我桑,辗转挣扎,在弹雨中死做一堆。 铳声响了四轮,虞城守备率领的一千守兵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尸体横七竖八相互叠压,伤者的呻吟声和哀嚎声响成一片。 忽然,那阵列线发出整齐的呐喊:“杀——”端着明晃晃的铳剑,疯狂冲上前去,把哀嚎的伤者全部捅死,已死的人也被补刀。 待大顺士卒全部死亡,孙传庭走上前来,满意地扫视了一下现场,命令道:“把尸体全部扔进黄河,挖个大坑把他们的破旧武器埋了。” 大顺归德府同知陈奇等了几天,也没有得到吴贵春的消息,感觉有些诧异,派了胥吏出去寻找,茫无头绪:吴贵春及其队伍好像凭空消失了。 陈奇接到报告,勃然大怒,命令胥吏再去打探,终于得到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消息:黄河边上发现大片血迹,河冰也有巨大的破口,下游冰面之下,有尸体隐约可见! “莫非是魔鬼?”陈奇不禁脱口而出:“明军不可能杀掉一千人还能渺无影踪!” 一时无可奈何,他只好整顿府城残兵,加强守卫。同时发出文牒,谕知属下各县,加强防备,并且向府城增派援兵。这日傍晚,府城西边来了一队人马,到城下呼叫,说是开封过来的顺军,听说归德府出现异常,前来加强兵力。 陈奇听了,有些疑神疑鬼,跑到西门城头问:“你们说是开封来的顺军,为何旗帜稀少,衣色驳杂?” 城下军校骂道:“他娘的,不要老子进城守卫,老子回去!” 陈奇忙道:“总要给个凭证,你们前来一个人出示凭证!” 下面有人喊:“好的,我来!” 一个小校拄着一根裹着破布的棍子,一瘸一拐地上前来,举起棍子说:“凭证就在这里面!” 陈奇不明所以,说:“这是什么凭证?” 忽然,他想起最早接到的守兵报告,有人远远地放铳,打死打伤各一名守兵!于是他猛然向身边胥吏的身后躲去,瞬间听到“砰”的一声爆响,那个倒霉的胥吏被打爆额头,脑浆溅了陈奇一脸。 城下的小校一跺脚,收起火铳往回跑,而后方的大批士卒一齐亮出火铳,砰砰砰泼出一阵密集的弹雨,城头顿时不见一个站立的人。 几个战士抬着简易的梯子,搭在城墙上,有几个腰悬手榴弹的战士立即顺着梯子往上爬。 快要到垛口的时候,最上面的战士拿出一颗手榴弹,左手揭盖木柄上的盖子,捅破油纸,抠出拉环,猛地一拽,木柄里就冒出青烟火花,他赶紧奋力一扬,把手榴弹扔进了垛口。 “轰!”城头发出一声巨响,却没有惨叫奔走的声音,显然并无守兵。战士们立即飞速地爬上去,开铳向远处的守兵射击,并且占领垛口和城头。 很快,城头聚集起了一个排的兵力,其中十个战士立即冲下去打开城门,外面的大批人马一拥而入。 陈奇被抓住的时候懵懵懂懂,问:“你们是哪位大王的属下?” 孙传庭悠然过来说:“吾等是朝廷王师!” 陈奇还在犯迷糊:“哪个朝廷?” 孙传庭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大明朝廷!” 陈奇听了,挺直胸膛,鄙夷地看了孙传庭一眼,说:“原来是朱明鹰犬,猪狗不如的东西!” 孙传庭噌地抽出腰刀,架到陈奇的脖子上,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也读过圣贤书,竟然还附逆从贼,岂不辱及祖先,遗臭万年?” “要杀便杀!”陈奇自度必死,也就豁了出去:“朱明气数已尽,你们不识大体,甘为朱明殉葬,岂不可笑?若是幡然悔悟,弃暗投明,闯王恩宽似海,一定会不吝封侯之赏!” 孙传庭忽然收回腰刀,说:“杀你如杀一狗。吾就要让你活着看到闯贼败亡!”下令道:“绑了,解送到京师去!” 两个战士上前反剪了陈奇双臂,陈奇大吼道:“有种杀了我!我要做闯王的忠烈!” 孙传庭冷笑道:“你且看着!” 东宫旅占领归德府城,张贴安民告示,晓谕百姓,朝廷已经废除加饷,严禁加派,蠲免受灾之地的正赋。 城里百姓只是静静看着,并不言语。而城里士绅,倒是一齐来慰问东宫旅,倾诉被闯军拷打勒索以助饷的苦楚。 有人跪在孙传庭面前,痛哭流涕,请求朝廷军队帮他夺回城外的三千亩田地,因为那些田地被分给了佃农! 孙传庭沉着脸,训斥道:“你们但凡稍微仁义一点,也不至于把小民逼得纷纷从贼!你们在那饫甘餍肥、穷奢极欲之余,给小民一点活路,也不至于如此隳坏天下!” 士绅们大失所望,不明白孙传庭为什么会如此训斥他们;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孙传庭竟然发布了一道告示:“凡是已经分给佃农的田地,朝廷一概承认,予以保护。” 这道告示让城中百姓和城郊佃农开始对东宫旅表示亲近,开始有人给东宫旅送来些许粮草。 一天早晨,城中百姓忽然发现,城门大开着,而东宫旅不见了。 此时孙传庭已经带领着东宫旅奔出东郊。凌凯云问:“为何不待见被闯贼残虐的士绅?” 孙传庭道:“太子说了,这些士绅,盘剥百姓,兼并土地,还借着各种名目不纳赋税,实实在在是大明蠹虫!” 132.四面开花 凌凯云叹道:“太子殿下果然体天格物,爱惜小民。卑职家里也有几十亩薄地,向来难得温饱。但是附近官绅大户,不仅占有大量良田,而且不用当差纳粮。无地少地的小民却要担负赋税徭役,动辄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这实在是祸乱之源。” “所以,太子殿下认为,仅仅消灭闯贼是不够的,必须要更改制度,抑制豪强,扶助小民,才能造就真正的太平之世。” 孙传庭朗声对周围的军官和士卒说,“诸位一定要铭记在心:相信太子,跟定太子,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军官士卒们一起呼喊道:“护国本,救大明!仗节死义,澄清宇内!” 军队行进了几十里,隐蔽驻扎后,孙传庭随即召开军官会议,要求人人发言,共同总结战场经验,寻找缺陷和不足,对各级战术条令进行了修改完善。 接着,进行了评功和奖赏活动。张方先等军官因指挥得当,屡立战功,获得了重赏。 最后,制定接下来的行动计划:鉴于归德府境内已无大股闯贼,东宫旅进行分兵作战,扫荡下属的各县伪政权,借以锻炼营连排长独立指挥作战的能力。 凌凯云带领的三团团部,则与炮兵团及直属营一起,隐蔽行动,伺机练兵。 且说归德府城内,百姓都三三两两聚集街头,到处喧哗,不少人围着东宫旅留下的告示观看,议论纷纷: “原来朱明皇帝也惦记着咱们小民,竟然颁布诏书,废除一切加征加派,受灾地区还要蠲免正赋。” “只怕是在咱们这里拉拢民心而已。这里已经是大顺地盘,著名皇帝管不着,就空口许诺。” “但是你看这支官军来了,也没有掳掠,而且说话和气,以前咱们都知道的: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是啊是啊,还承认了小民获得的土地……” 百姓中的一些读书人,小声议论:“如果朝廷早日如此,李闯何至于如此猖狂?” “如今归德府得而又弃,显然是兵力不足。未来闯顺纵然再来,小民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急于依附了。” 一些胥吏出来,召集人手,稳定市面,防止恶人作乱。 天黑时分,开封府方向来了一支真的大顺守军,人数只有三百多,头目是一个前明军把总,名叫李贝农。他们顺利地进入归德府城,发现明军来过,消灭了大顺守军,挟持了归德府同知陈奇,留下大量布告揭帖,悄然撤退。 李贝农只好召集各级胥吏,要求维持秩序,然后派快马向开封府汇报。 第二天,开封府就派来了新的归德府同知,却没有增加守军。一是因为闯军进攻陕西带走了大量军队,留下的守军很少;二是因为开封府方面认为,既然明军跑了,说明它只是一支弱军,仅仅能偷袭,却不能守城,所以不必太在意。 新任归德府同知与李贝农一起商量,归德府毕竟是南北咽喉,毗邻数省,必须加强守卫。于是下令:全城百姓出力修缮城墙,下属各县必须向府城派出守兵进行援助。 商邱伪知县贾士俊积极响应,立即勉力拼凑了三百守军,带着武器和粮食向归德府进发。出城未久,就被东宫旅三团营长支典瞄上了。 支典按照教导营操典,和作战经验,扎扎实实地组织了一次伏击战。 侦察了商邱守军方向路线,支典迅速选择了一个地点作为战场。这里几处丛林草莽可以隐蔽全营军队,又有开阔地可以形成交叉火力。 商邱伪知县贾士俊并无带兵经验,拼凑的人马也训练不足,队伍有些散乱,在贾士俊催促下慌慌忙忙行进。路过一片稀疏的矮树丛,忽然看见一队人马从树丛后扑出来,贾士俊吓得掉头就跑,守军士卒也跟着逃跑,一片混乱。 “砰砰砰!”后面铳声骤然响起,立即就有瘆人的惨叫声和沉重的倒地声。 贾士俊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奔逃。才跑出百步远,左前方草丛里豁然站起一溜儿端着火铳的士兵,他肝胆俱裂,急忙折向右前方。但是那一溜儿士兵打响了火铳,他左侧的守军又惨叫倒地一大片。他顾不了这些守军,只管埋头奔跑。“砰砰砰!”正前方又响起了铳声,三个方向的火铳声响成一片,他面门、左胸、右腹同时中弹,于是一头栽倒在地。 支典部署的三个连战士只打出了两轮火铳,交叉火力让贾士俊带出来的三百守军瞬间覆灭。 支典随即命令打扫战场,留下了守军带出来的粮食,挖坑把尸体全部埋了。随后,支典率全营进入商邱城,按照事先制定的方案,四处张贴告示,宣扬皇帝废除加征加派、蠲免正赋的诏书,承认佃农分得的土地。并且承诺:待到官兵真正收复失地,将颁发正式的地契。 然后,开展访贫问孤的活动,把缴获的粮食分给了那些贫苦无依的百姓。 商邱百姓看到官兵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已经十分惊奇;得知诏书,对崇祯的观感有所改变;再看到官兵访贫问孤送粮食,很多人都感动了。 待到支典率军出发的时候,一些父老前来慰问挽留。有十几个青年,找到支典,竟然要求投军。 支典沉吟了片刻,断然自作主张,选择了其中五个二十二岁以下、身体健壮的青年,接纳了下来。 柘城伪知县郭经邦拼命搜罗了一番,只凑出一百五十人,派一个参赞胥吏率领,送往府城。东宫旅三团营长独孤蔡侦察到了,下令全营拍马追了上去,展开圆弧队形,一轮齐射就把这一百五十人全部消灭。 独孤蔡也不掩埋尸体,立即掉转回来,直接扑城。 柘城伪知县郭经邦率领衙役和城里剩下的残军上城墙守卫。一众人马还没有在展开,一阵犀利的弹雨就让城头死伤枕藉。独孤蔡随即率先撑木登城,打开城门,全营一拥而入。郭经邦只身逃跑,被追杀在城外。独孤蔡在城内做了宣传,组织百姓出城掩埋尸体。 最后,他也开仓散发了一些粮食赈济贫苦,随即撤出柘城。 鹿邑伪知县孙澄拖拖拉拉好几天,才组织了二百人,指定头目,出城准备奔赴府城。离城门不到一刻钟,就被东宫旅三团营长张方先率军堵住。一阵齐射,二百人只剩二十人还在能奔逃。张方先率军上马,跟在后面。那二十残军来到城下,城上的人一时慌张,不敢把他们关在城外,任由他们逃进城里。可是张方先率领人马已经抵达城下,“砰砰砰”泼了一阵弹雨,随即冲入城池。 鹿邑伪知县孙澄跪地投降求饶,张方先训斥他一番,然后令其召集胥吏士绅,颁布诏书。战士们则四处张贴告示,宣传朝廷德政,太子之才。 张方先看看城中饥民颇多,于是命令开仓散粮。然而仓库几乎空空如也。张方先思考一番,勒令城中富户摊派纳粮,然后由伪知县孙澄督促开设粥场,施粥济民。 待到张方先离开时,也有不少年轻饥民想投军混一口饭吃。张方先毫不犹豫地从中挑选了十三名二十二岁以下,体格还好的青年带走了。 133.战法深研 炮兵团团长荆川子得知中军侦察到,宁陵伪知县许承荫率三百人出城向东支援归德府城,于是请求出战练兵。孙传庭批准。 荆川子率炮兵团迅速出动,命令三个营长叶行商、惠吾恒、易和安各自率兵拖着大炮,埋伏在大路转弯处,布下了“品”字阵。 许承荫率领的三百人经过数月训练,行军队伍比较严整。虽然是奔赴府城,队伍前面还派出了一支十人小队作为斥候。这十人斥候小队走在前面,并未发现异常,路过荆川子布下的阵地时,依然昂着头,悠然前进。过了这片转弯的地方,他们当中有个人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惊讶地说: “这里怎么砍了这么多树枝堆了三堆在那里?” 十人一齐驻足,向路的北边望去,只见松树林后边果然有三堆新砍下的松树枝,周围却没有人影。 十人队队长说:“袁大脖子,你去看看。” 袁大脖子应了一声,向前跑去,快到那三堆新鲜树枝附近,忽然脚下一绊,扑倒在枯草丛里,发出一声惨叫,就一动不动了。 队长觉得有些诡异,立即拔步向袁大脖子奔去,后面八名队员一齐跟上。还没到袁大脖子身边,旁边草丛里霍地站起站起一队人,端着明晃晃的铳剑,猛地直扑过来。这九名斥候大吃一惊,慌忙拿起手中长矛抵挡,却不如对方迅速敏捷,而且对方还是两两组合,一防一刺,于是九人很快被铳剑刺倒在地。 许承荫骑在骡子上,在队伍中间,忽然说:“前面松树林后,好像隐约有惨呼之声。” 众人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一下,说:“唯有风声。” 许承荫自宽地说:“应该是本官没听清。前面有斥候,倘若有意外,一定会有人回头汇报的。” 于是队伍又继续前进。快到拐弯处,忽然前面迸发三道火光,发出“轰轰轰!”三声巨响,宛若惊雷,三枚铁弹突然飞来,贯穿队伍,就像三尺钉耙划过泥地,犁开三道人缝,最起码有一百五十多人死伤倒地。许承荫的骡子被打断一边腿骨,颓然倒地,把许承荫压在身下。 “轰轰轰!”又是三声炮响,距离更近,位置在侧后方,顿时三蓬铅弹暴雨罩在队伍后半截,慌乱不堪的队伍又倒地一半。剩下的人耳朵嗡嗡,恍然以为天崩地裂,却再次听到“轰轰轰!”三声巨响,弹雨再次来袭,剩下的人纷纷倒地。 最后站立的仅有数十人,捂着耳朵,佝腰弓背,肝胆俱裂,瑟瑟发抖。 这时,一声呐喊骤然响起:“杀!”数十人端着铳剑,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列队奔来,三下五除二,将残兵捅死。 硝烟弥漫,血流满地。 荆川子命令打扫战场,整队离去。到了预定会合地点,荆川子发现三团各营都回来了,唯有最早凯旋的支典,又出征了,因为得到夏邑伪知县尚国隽率兵支援归德府城的消息。 对于一些百姓投军的问题,孙传庭认可了支典和张方先的做法,把他们带回来的新兵编入了直属营。 直属营本来就是出征前临时组建,缺额甚多,只有一百六十多人,军官欠缺。孙传庭组建直属营,主要是为了身边有一帮人护卫,所以从战训室抽调了一些人手,再从京锐营里精心选调了一些体壮的二十以下的士卒组建而成。现在正好把新招士兵补充进去。 孙传庭亲临炮兵团,要求进行战后总结。荆川子汇报了战场部署和作战过程,说:“此战证明炮兵可以独立击溃消灭步兵。但是,掩盖大炮时,万万不可仅将树枝堆在火炮上,而应该努力插地竖起,使之更像树林,否则容易引起怀疑。” 孙传庭令其将作战过程写成文字,并且准备修改完善炮兵操典和作战条令。随后全军东进,准备与支典所率的一营兵力会合。 支典设伏拦截夏邑伪知县尚国隽所率二百多人,轻松将其大部歼灭,然而尚国隽却率数十名骑兵纵马狂奔,逃出生天,而且也不回夏邑,直接逃往归德府最东边的永城。 支典占据夏邑,更加熟练地宣传、颁诏、赈济,一套组合拳下来,民心悦服,城内、城郊,竟然有三十多人前来投军,就为了混一口饭吃。 支典对投军青年进行了甄别,把其中十八个符合条件的带走了,而且立即给每人发放了十两安家银,特别嘱咐:“不可张扬,以免闯贼将来报复家人。” 支典看看全营三百士卒斗志昂扬,属下的连排长们更是求战心切,而且补给充足,于是下令:进攻永城! 尚国隽率残卒逃到永城,永城的伪知县黄春隆接着,很是震惊,急忙整兵备战,从四周调集粮草人马守卫县城,还派出衙役四处宣扬: “官兵杀到,就要重征正赋派饷,收回分发的官绅土地,你们的日子就到头了!” 一时间,永城的城乡百姓人心惶惶,贫苦佃农纷纷派出子弟,去协助守城。更有百姓掘断道路,打探消息,积极阻碍官兵的到来。 支典率全营行军遭遇了不少困难,遭遇了一些新设的路障与新挖的壕沟,这是以前不曾遇到的,让他很是意外。 前哨在望远镜里发现,路上的破坏都是普通百姓造成的。于是暗中出击,捕获了一些百姓,一番审问,发现永城知县的宣传很有效果。 一个名叫蔡安的连长建议:“营长,正如太子宝训:这一仗,不仅是军事仗,更是民心仗!” 支典问:“那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打这一仗?” “卑职以为,这一仗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军应该从周围乡村着手,加紧宣传,颁布皇帝废饷减赋的诏书,宣扬‘保民如保赤子’的本心,告知朝廷对佃农分得土地的承认。必要时,访贫问孤,拿出一些饷银粮草赈济百姓。” 支典点头道:“好!正合我意。”于是召开连排长会议,确定宣传内容和方法,下属九个排分散行动,支典则带着直属排行动。 各排分开,奔赴乡村,耐心向村民宣讲。废饷减赋的诏书几乎没什么影响,皇帝本心更是让村民一脸茫然,但是“承认分得土地,将来补发地契”却击中了村民心中隐忧,让他们意动。 连长蔡安不仅积极宣传,还特别留心城中衙役的踪迹,最终发现了几个到处污蔑官兵的衙役,上前拿住,处死一个,令其他人回各自去过的村庄更改说法,消除影响! 经过两天宣传,永城周边民间舆论为之大变,对大顺伪政权也没有那么死心塌地了。挖出的沟壑被填平,拆毁的桥梁重新架起,甚至有人向城头熟人喊话。城头守兵也人心浮动,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同仇敌忾。 逃到永城的丧家之犬尚国隽对伪知县黄春隆说:“黄知县,万万不可如此坐以待毙,一定要主动出击,挫败明军锐气,不能放纵他们自由煽惑百姓。小弟丧师失地,已经罪大,愿与黄知县共进退!” 黄春隆说:“看着明军在城下四处煽惑,我何尝不急?只是听你所言,知道他们火铳极其犀利,土兵难以抵挡。” “黄知县,明军手拿火铳,利于远战。倘若聚集一处,尤其厉害。然而现在明军分散四出,每一股只有三十来人,正是天赐良机。我等聚集人马,也有三百多人可以出城野战,攻其一路,以十打一,显然胜券在握!再依次各个击破,大功可成!” 黄春隆高兴地说:“言之有理!”于是点起三百精锐,连同尚国隽带来的二十骑兵,悄然出城,向附近一股明军扑去。 且说排长蔡安带队在临近县城的一个小村,召集村民,发表演讲,大谈太子异事,村民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村口放哨的战士跑来说:“一股贼兵,三百多人,出城向我奔来!” 134.归途风波 村民吓得一哄而散。按照预案,此时应该率兵撤退。但是蔡安看看村民的表情,觉得不能仓皇撤退,否则作为太子亲军,实在有损刚才鼓吹的太子英明神武形象,于是断然下令道:“村口迎战!背靠土墙,三段击列阵!” 全排战士狂奔到村口,城里守兵已经冲到村口百步之外。蔡安忙而不乱,大声喝令全排列阵,十人一排,共为三排,身后是残破的村口寨墙。 守兵头目虽然听说火铳厉害,然而看到面前的官兵实在太少,心中非常蔑视,大吼道:“冲上去,砍死他们!” 尚国隽也急于立功赎罪,想趁着人多,灭了眼前官兵,于是催动骑兵从进行侧翼冲击。 蔡安喊道:“急射!”一声号响,前排十支火铳炸响,第二排火铳前出再放,后排火铳跟随发射,砰砰砰的声音连环炸响,三十发铅弹打翻二十七名挥刀冲锋的守兵,后面的人收不住脚步,踏到前面尸体上,才惊叫跃起,于是前面队形大乱,后面队形为之一滞。守兵头目急忙喊道:“冲!冲!不要停!” 尚国隽以为官兵火铳打完了,大喜道:“好机会!上!”一马当先从斜刺里猛冲过去,然而,蔡安一指尚国隽,喊道“那边!”前排已经装填好了的火铳一齐向左微偏,砰砰砰打出一排铅弹。 尚国隽肩头一痛,随即向后跌落下马,脑子里刚闪过“这么快”,后面一只马蹄就踏到了他的脸上。 二十骑兵被十发铅弹打翻八人,尤其是尚国隽落马,让剩余骑兵再无战心,立即拨马逃窜。 守军在头目的催促下,依然涌来;铳声又连环响起,前面守兵不断倒下,已经死了近五十人了,剩下的人包括头目都有了怯意。然而,眼前的火铳没有停,还在连环炸响,守兵还在不断倒下,一道死亡线让守兵无法冲到官兵面前! 看着眼前惨景,守兵头目如遭棒击,嘴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冲”,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当人数只剩一半的时候,所有人轰的一下作鸟兽散。头目跑得比兔子还快。 排长蔡安继续发令射击,从后面收割着奔逃守兵的生命,直到十轮射击结束,才下令道:“上马追击!抄到他们前头!” 全排的人迅速跑到附近拴马的树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向逃兵追去。因为骑术不精,蔡安也不敢让大家快跑,然而马匹四条腿的速度总比人双腿快,蔡安全排很快就抄到了逃兵前头,调转马头,一齐平端火铳喊道:“跪地不杀!” 大部分守兵呼啦啦跪倒在地,但是还有部分人向两侧溃逃。蔡安一声令下,火铳打响,溃逃之人都被铅弹追上,血溅荒草。 支典已经收拢几个排的兵力,急急忙忙赶到了战场,看到蔡安率战士押着数十名俘虏,正在打扫战场,不禁大喜: “刚才得知贼军三百多人倾巢出动,我心急如焚,没想到你区区三十人,竟然挡住了三百多人冲击,堪称奇迹!兄弟,这一战,将是你一生功业的起点!” 蔡安作揖道:“多谢营长夸奖!此战关键,还是太子的火铳实在太犀利,一轮射击,百步外就打倒了一批敌人!只要背靠墙壁,不担心被包抄,三百人不足畏!”随即详细诉说了此战过程,蔡安的上属连长听了,说:“此战你部署指挥都很得当!当然,敌人也训练不足,否则不至于赢得如此轻松!” 待到全营聚齐,支典下令:“拿下永城!” 永城伪知县已经得知战况,直接开门投降。 支典进城,张榜安民,赈济百姓,做得驾轻就熟。正好,孙传庭率全军都到了,挥军入城,随即召开军官会议,听取了支典关于东线战斗的详细报告,孙传庭拍案赞叹,对蔡安突出太子钧旨“不仅是军事仗,更是民心仗”尤为赞赏;同时对蔡安以三十人扛住三百多人的进攻深感兴趣,当场命令大家一起帮忙总结经验。然后特地单独召见蔡安,深谈许久。 东宫旅南下远征军召开了一次全军大会,表彰了一大批立功人员,总结了作战经验。最后宣布:班师返京! 出征十八天,从军官到战士,在血与火中历练过,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听说班师,大家十分高兴。 永城百姓夹路送别东宫旅,当然主要是看热闹的。东宫旅官兵向他们喊道: “我们会回来的!” 详细战报,早就一封接一封地发往京城;京城也发回不少密函。 孙传庭率军原路返回,穿州过府,很快进入直隶。临近畿南时,听说太监高起潜受皇帝之命,巡视京畿防务。孙传庭对他素无好感,因此也不理会,只管返程;高起潜却兴致勃勃地找上来攀谈,伫立在东宫旅队伍附近,派人要求孙传庭临时驻扎,和他好好谈谈豫东形势,东宫旅南征过程。 孙传庭在中军接到传报,冷冷地说:“告诉他,太子已下钧旨,令我军克期抵京,不得延误。若要谈话,请他自己过来,并辔而行。” 高起潜在远处接到回话,顿时拉下了脸,忍了又忍,勉强笑道:“孙先生天下大才,咱家还是到他面前去请教。” 到了孙传庭面前,高起潜真的与之并辔而行,说:“咱家奉天子之命,巡视京畿防务,听说孙侍郎此战顺利,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只是忽然撤军,那收复的地面,岂不一朝弃之?” “高公公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又不知道此战旨在练兵?” “呵呵呵呵!”高起潜尖笑起来:“咱家亲耳听皇爷说过,此战目的,是‘蚕食闯贼地面’,如今孙侍郎征战豫东,劳师费饷,却占而又退,得而复失,如何称得上‘蚕食’?只怕孙侍郎有违圣旨。” 孙传庭本想说“此战乃太子一手策划指挥,自有主张”,但是觉得不妥,这样等于是把太子与皇帝对立起来,于是默默思考了片刻,说道:“闯贼聚兵百万,直指山西,威胁京城,必须加强京城防务。吾率兵南下,不过是练兵而已,皇帝早已知悉。” “孙侍郎此言差矣!”高起潜严肃地说:“闯贼大军进入山西不假,但是太原、大同、宣府拥有坚城精兵,抵挡闯贼一年绰绰有余。现在正应该避实击虚,攻其必救。然而孙侍郎率京城精锐,却只是在豫东游击一番,咱家甚是不解。” “早就听说高公公有‘知兵’之名,这些年四处监军,战绩斐然。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孙传庭冷笑道。 高起潜侧脸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说:“咱家监军,虽然未曾立下大功,却时时遵循皇爷旨意,不敢稍有逾越。” 顿了顿,又说:“孙侍郎再次起复,还是时时要以皇命为念。” 孙传庭心里非常腻歪,说到现在,还没搞明白这个太监到底什么意思,于是试探着问:“今日高公公前来,想必还有更多指教,不妨直言。” 高起潜换上郑重其事的表情,说:“京师练兵之权,在小爷之手;京师堪战精锐,也在小爷之手。君臣相得,父子一体,堪称千古佳话。但是,我等臣子,却要时时不忘忠君之念,一切军权,都应归于皇爷。” “这是自然。吾身为兵部侍郎,太子府赞画,现在执行皇上旨意,太子钧令,有何不妥吗?” “现在自然是妥的。”高起潜点头说,“然而,待到勤王之兵汇聚城下,需要有人统一调度,有皇爷上信任,咱家恐怕不能不担此重任。那时各镇兵马,都将以京营、东宫营为榜样,届时孙侍郎是否遵旨,那可是城防关键。” “高公公的意思,是待到勤王之师汇聚城下,由高公公统一指挥,我等必须服从?” 高起潜笑了笑:“孙侍郎果然睿智。” 孙传庭道:“高公公是否知道,如今军饷、精兵,尽皆出自太子之手,届时勤王之师的粮饷,恐怕也要太子供应。如果由太子统一指挥,岂不更为方便?” 高起潜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太子有钱有兵,正该谦抑,才能长保父子之义。否则大军全部由太子指挥,权倾天下,皇爷将何以自处?” “社稷存亡之际,还要如此防范?”孙传庭冷声道:“高公公所言,有离间骨肉之嫌!” “君臣之义,一日也不能忘!咱家纵然被扣上建奴奸细、闯贼探马的帽子,也要维护皇爷的权柄!”高起潜断然道。 “好,好!”孙传庭笑道:“高公公放心,届时吾一定听从指挥!” 高起潜放松了,也笑道:“孙先生的富贵前程,将不可限量!”又扯几句淡,说:“咱家还要巡视居庸关,就此别过。” 两人相互挥别。高起潜回到自己的随从队伍之中,踌躇满志,昂然道:“走,去居庸关!” 走出十几里地,途径一片荒凉野地,后面忽然有马蹄声追来。高起潜回头一望,疑惑地说:“这分明是孙侍郎的人马。” 135.凯旋之后 那些人大约有三百人,看到高起潜的队伍,整体控制缰绳,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但是有一百来人却继续往前冲,然后从高起潜的队伍旁边掠过,直往前面西边去了。 高起潜身边的人感到莫名其妙,高起潜的心却沉了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朝着后面那两百多人,大声问道: “孙侍郎派你们来,想干什么?” 那些人也没有个领头的出来回话,只管默不作声地下马,控马,列队,排出薄薄的三叠阵,形成一道圆弧,对着高起潜的人马端起了火铳。 高起潜和身边侍从护卫们有一百二十来人,个个都毛骨悚然,紧挨着高起潜的一个小太监说:“师父,咱们赶快跑吧!” 高起潜悲凉地说:“迟了,西边的路已经被堵。” 果然,刚才擦身而过的一百来人已经在西边远处停住,一样下马、控马,然后列出了三叠阵,端起了火铳。 “带咱家去见你们孙侍郎!”高起潜面皮涨红,目眦尽裂,对着东边的大队人马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不能妄杀天子近臣!” 没有人回应。一声嘹亮的铜号声响起,“砰砰砰!”火铳骤然炸响,铅弹如雨,高起潜身边的一干人等,惊叫哀嚎,都想躲到别人身后,相互推搡,跌滚爬拿;中间部分骡马则长嘶蹦跳,横冲直撞。 唯有高起潜的坐骑十分驯熟,沉静稳定;而高起潜则面沉如铁,端坐马上,毫不躲避,直到数发铅弹突然把他掀翻坠地。 有一些人想四散逃跑,却都被铅弹追上,扑倒在黄沙之中。 片刻之后,铳声停了,凛冽的寒风吹散硝烟,还没有死透的高起潜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只见一片死伤枕藉,还有人在惨叫。 “杀!”东宫旅那帮人换了铳剑,势如猛虎,直杀过来。高起潜靠着一具尸体,脸上浮起一点微笑: “小爷,够狠!能成大事!” 待到地上再无活人,张方先大声道:“两头保持警戒,阻挡行人;其他人全部搬运尸体!拖到山沟里去埋掉!” 夜里,东宫旅营地,孙传庭召集团长、营长开会,公布了太子的一道密令:“高起潜曾经害死大明忠烈卢象升,罪无可恕;如今更是暗中弄权,试图接管整顿好的京营,将来必成祸患!倘若他干涉东宫营南征之战,尔等相机将其除掉。一旦出手,务必斩草除根,不留痕迹!” 孙传庭解释说:“本来,这是太子一道预备密令,只需相机执行。没想到今天高起潜不知死活,竟然到本官面前来离间天家骨肉!岂能容他!” 接着,将高起潜的话复述了一遍,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 “高起潜有三必死:其一,害死卢象升;其二,离间天家骨肉;其三,干涉东宫旅行动!” “吾孙传庭,本该死难于潼关,然而得到太子垂赏于风尘之外,这条命,只能献给太子!” 得知高起潜所讲的话,在场团长、营长已经为之变色,此时看到孙传庭表态,三团团长凌凯云豁然站起来说: “我凌凯云只是个生员,骤然得太子亲近,而且太子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凌凯云今生今世,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炮兵团团长荆川子也起身道:“我荆川子吃太子的饭,穿太子的衣,得太子亲近教导,眼中只知道太子殿下!” 其他几位营长也起立表态,永远服从太子钧旨。 孙传庭较为满意,嘱咐说:“回京之后,局势波诡云谲。尔等务必时时警惕,控制军队,防范渗透;一有异动,务必以保护太子为要!”然后压低声音说:“太子旌麾所指,刀山火海,吾等也要在所不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尔等铭记:唯有太子,才可以拯救天下,中兴大明!” 在场军官全部严肃遵命。 东宫旅出征的三团、炮团凯旋,万寿山校场一团、二团、教导营二期全部列队欢迎。 出征官兵个个风尘仆仆,却都有一种血火磨砺后的沉静与自信。一团、二团其实已经得知他们的战绩,并且研究演练了其战法,都向他们投去钦敬、羡慕的目光。 孙传庭看到前方朱慈烺迎接自己,急忙传令身后全军下马,自己小跑到朱慈烺面前,单膝跪地,作揖礼拜:“太子殿下千岁!微臣孙传庭,奉命南征,战场练兵,幸不辱命!” 朱慈烺从容扶起孙传庭,说:“孙先生劳苦征战,淬炼精兵,完善条令,孤甚欣慰!先生辛苦了!” 孙传庭道谢起身,端视朱慈烺,说:“殿下又清减了,微臣望殿下保重千金之体!” 朱慈烺笑道:“孤每日至少锻炼一个时辰,气力日增,不必多虑。先生辛苦,孤奉先生一杯酒,以解风尘之劳。” 说着手一挥,田存善亲自捧上一个托盘,盘中有一只金壶、一个银杯,朱慈烺亲自提壶斟酒,然后双手捧递给孙传庭。 孙传庭要下跪接杯,朱慈烺急忙腾出一只手扶住他,说:“先生不可再跪!否则有伤孤敬贤爱才之心。” 孙传庭这才整顿衣冠,躬身接过银杯,朗声道“谢殿下赐酒”,举杯一饮而尽,只觉得满口醇香,忍不住道:“好酒!”两人相视大笑。 后面两个团长凌凯云、荆川子率六名营长上前参拜复命,朱慈烺也将他们扶起,温言慰劳。 随后,朱慈烺在校阅台上升座,凯旋官兵整体列队参拜:“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慈烺传令免礼,发表简短的讲话,表彰全体出征官兵,并赏赐羊酒,进行犒劳。留守训练的一团二团,也加餐庆贺。 随后,朱慈烺和孙传庭入宫觐见崇祯。 崇祯见到孙传庭,甚是欣喜:“孙卿战场练兵,所向披靡,朕心甚慰。”然后脸色沉重,指了指旁边屏风上的地图说:“太子预言闯贼行动,若合符契!闯贼果然分兵,一路主力,由贼首李自成、刘宗敏率领北上,过平阳,直指太原;一路偏师,由贼将刘芳亮率领,出太行,直指豫北。只可惜,闯贼横行山西,京城却无兵可援。只能按照太子方略,歼敌一路,决战城下!” 孙传庭认真聆听,从容地说:“皇上圣明。” 崇祯笑了笑,说:“无论是歼敌一路,还是决战城下,都需要东宫旅、京锐营的核心主力。否则难以控驭勤王之师,更不用说歼灭闯贼。孙卿率兵远赴豫东,攻城野战,十分顺利,可见太子所造铳炮,何等犀利!经此实战训练,东宫旅可成精锐矣!抵抗闯贼大军,已有倚靠!” 他顿了顿又说:“歼敌一路之策,固然合理。不过内侍高起潜,数次监军在外,可谓‘知兵’。他有个建议,是收复豫东乃至河南腹心开封府,然后在中原与闯贼南路偏师决战。朕觉得甚是有理,孙卿以为如何?” 孙传庭躬身道:“启禀陛下,闯贼南路偏师,所走线路显然是黄河以北,如果我军收复开封,只怕引来的只能是贼将袁宗第大军。” “袁宗第?”崇祯翻出一封兵部探马急报,看了看说:“他不是受贼首李自成派遣,率数万大军平定南阳、阻挡左良玉去了吗?” “启禀皇上:微臣在豫东征战之时,已经探得最新消息:袁宗第大军一到南阳,起事的士绅被迅速平定,左良玉立即撤退了,于是袁宗第率军向东,又去平定豫中起事之兵。豫中想必也能迅速平定。”孙传庭用平静但是有力的语气说道:“我军若是拿下开封,只怕要和袁宗第缠斗,而贼军南路偏师不顾黄河以南,直逼畿南,京师又将以何挡敌?” 崇祯吃惊地说:“呀,原来如此!战场实情,瞬息万变,实在不可遥为控制。高起潜之议,待其巡视京畿防务归来,再行商议。” “皇上,微臣以为,‘歼敌一路,决战城下’之略已定,不必再议。”孙传庭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而且,贼首李自成拿下太原以后,有可能再次分兵,东出固关,占领真定,然后经保定,与刘芳亮会师于畿南。” 崇祯颔首道:“原来太子将初次决战的地点,选在真定府,乃是万全之策!”于是再次下决心道:“全盘谋略,不再更动!” 朱慈烺、孙传庭一齐躬身道:“父皇(皇上)圣明!” 崇祯沉吟片刻说:“接下来,务必确定下诏勤王的合适时间——太早太迟,都不适宜。” 外面忽然有人传报:“东掌印太监齐本正求见!” “传!” 齐本正进来以后,参拜皇帝,与太子见礼,并不理会孙传庭,直接向崇祯禀报:“皇上!高起潜失踪了!” 136.下诏勤王 “失踪?”崇祯非常讶异:“在哪里失踪的?他的扈从呢?” 齐本正说:“在赴居庸关的路上失踪的。两天前,先遣出发的几个扈从在前面数十里处预备打尖,等了五六个时辰,也没等到高起潜。先遣扈从以为路上有耽搁,于是顺原路返回去迎接,然而再也没有找到他们。上一站是在保定府,先遣扈从出发时,高起潜一行已经在新城和涿州之间。事关重大,一名先遣扈从纵马疾驰返京禀报,其余人还在寻找。” “也许,他路上转向,到别的地方去了吧?”崇祯摸着下巴问。 “秉皇爷,不会。”齐本正笃定地说:“巡视京畿防务,路线乃是事先筹划已定,没有无故更改的道理。” 崇祯一时陷入沉思,半晌问王承恩:“大伴怎么看?” 王承恩面色阴沉,说:“老奴亦是不解。” 崇祯又问朱慈烺和孙传庭:“太子和孙先生怎么看?” 朱慈烺淡淡地说:“高起潜也曾是东宫詹事,曾经多次监军征战,名动京畿乃至直隶。其人智虑深沉,行为非常人所能揣测。” 孙传庭简短地回了一句:“微臣不知。” 齐本正忽然转向孙传庭,面无表情地问:“请问孙侍郎,从日程和路线上看,似乎高起潜与孙侍郎的人马有相遇的机会,不知孙侍郎的斥候,可曾见到高起潜一行?” 低眉垂目伺候一边的王承恩,掀了掀眼帘;获得赐座,正端坐锦橔的朱慈烺,悠然望着齐本正;崇祯倒是期待孙传庭知道一点线索。 孙传庭坦然说:“回齐公公的话,我军凯旋路上,归心似箭,进入京畿之后,道路平顺,不曾远派斥候,因此未曾知晓到高公公及其扈从队伍。” 齐本正眯了眯眼,紧盯着孙传庭的脸色和眼睛,说:“但是,高公公却看到了孙侍郎的队伍了!据高公公的先遣扈从汇报,他们在离开高公公扈从队伍之前,就已经远远望见孙先生的队伍新城境内扎营了!” 孙传庭淡淡地说:“吾所率队伍有两千多人,回程也不隐藏行踪,远远看见实属正常。而高公公扈从才有多少人?斥候未曾察觉亦属正常。” 齐本正语气松了松,问:“那么以孙侍郎看,找寻高起潜,何处着手才好呢?” “这就是东厂的本事了,吾如何知晓!” 齐本正转向崇祯,躬身道:“启禀皇爷,高公公代天巡狩,竟然在京畿失踪,身边扈从无一返还,实在是一桩大案、奇案。奴婢请求,由东厂领衔,调集人马,到事发地仔细搜索,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朱慈烺说:“儿臣附议!高起潜忽然失踪,兹事体大,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儿臣建议,东厂番子,全部派出,限二十日内,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高起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齐本正望着朱慈烺,闻言差点噎着,又不敢反驳,只是喃喃地说:“小爷,奴婢是想从京城抽调一些人马过去寻找,并非只靠东厂……” “京城哪里有人马可供你抽调?反正东厂也无大事,肃奸捕谍,都是太子府在做。你们不若出城去办个大差事!” 齐本正又向崇祯躬身道:“启禀皇爷,如今东厂,非比从前。寻找高起潜之事,一切伏惟圣裁!” 崇祯皱眉吸了口气,道:“从来未有事,尽出今朝!”想了想又说:“如此局势之下,派出大队人马去搜寻,实是不妥。东厂最好拣选一二十好手,前往失踪之地寻找寻找。” “遵旨!”齐本正领旨告退。 崇祯把话题拉回到勤王的问题上来:“还是议一议,何时下诏勤王最合适。” 朱慈烺说:“儿臣以为,下诏勤王,宜早不宜晚。” 崇祯一愣:“为何?” “启禀父皇:历来下诏勤王,朝廷都很慎重,主要是担心粮饷不足,勤王之师聚集京畿,容易为祸。如今父皇已经补发了大量欠饷,正好看看,各镇将帅忠心如何!另外,勤王之师早到,可以早日加以检阅,掌握其实际情况,加以精汰训练,勉励其忠义之心。倘若有人以摔伤、生病、粮饷不继为借口,违抗圣旨,儿臣趁早率兵出京,夺其职位,另派人选!” 崇祯听了朱慈烺果断的言语,思忖片刻,道:“太子若是出京以讨不臣,只怕贼军来时,回师不及。” 朱慈烺笑道:“儿臣可以选派将校率兵前往。所以要趁早下诏勤王!” 崇祯下定了决心:“好,下诏勤王!” 王承恩立即着手起草诏书。 崇祯顿了顿,忽然说:“有一事,尚需与太子、孙先生密议。正月初三,左庶子李明睿上密疏说:北方已经事不可为,不若及早南迁,立足江南膏腴之地,整军再战。但是,朕已经与太子、孙先生定下‘歼敌一路,决战城下’的谋略,因此还不曾批复他。你们怎么看?” 朱慈烺想起后世史书记载,李明睿提出南迁建议,崇祯立即召见了他,说:“汝意与朕合,但外边诸臣不从,奈何?”李明睿说:“天命微密,当内断圣心,勿致噬脐之忧。”并请崇祯勿犹豫,尽快决断。最终,还是被以陈演、光时亨为代表的文臣阻挠。 如今,因为朱慈烺被穿越附身,改善了财政,练就精兵雏形,而且名将孙传庭尚在,崇祯没有那么急迫讨论南迁的事,所以拖到现在才询问朱慈烺和孙传庭。 朱慈烺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儿臣一心筹饷练兵,至于是否南迁,伏维父皇圣裁!留守京城,儿臣则将不折不扣执行‘歼敌一路,决战城下’的战略;决议南迁,儿臣在率精兵,护送父皇安全抵达南都!” 孙传庭说:“臣附议!无论是留是迁,微臣都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崇祯叹道:“南迁虽有诸多好处,然而祖宗陵寝,弃之贼手,朕将落下千秋骂名!而且,将来如何责令大臣守土效死?当然,最关键之处在于,朕觉得吾儿可恃!孙先生可恃!” 然后坐直了身子,断然说:“天子守国门,乃是祖宗旧训!朕意已决,南迁之议,不必再提!” 朱慈烺、孙传庭分别躬身道:“谢父皇信任!”“谢陛下信任!” 朱慈烺接着说:“儿臣即将扩军,先以南征凯旋的人马为主干,扩军三千!接下来,再组织第二次战场练兵!二十天后,战场归来,再扩军三千!如此,京城就拥有一支以新式火铳、野战大炮、火箭炮车武装起来的精兵,人数达到一万,届时决战城下,就有了八成把握!” 崇祯忙问道:“第二次战场练兵,选择哪里的战场?” 朱慈烺断然道:“禀父皇:开封府!” “不担心贼将袁宗第之来?万一贼将南线偏师过早抵达真定府怎么办?”崇祯有些意外,接连问了两个问题。 “打开封,是为了练习攻坚;然后战袁宗第,可以练习野战。倘若袁宗第不来,儿臣在开封大量歼灭闯贼守军,必然扰乱贼将刘芳亮的决心!而后,儿臣示弱,突然撤退到真定府,聚集大军设伏消灭南路贼军。” “春哥儿还是要亲自领军出战?”崇祯问道,语气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惊讶抗拒,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孙传庭率兵南征顺利,证明了东宫旅铳炮犀利,所向披靡。 “儿臣恳请父皇允准!”朱慈烺从容地说:“儿臣率二团、三团、教导营二期直捣开封,一战即退,并不冒险,可策完全。也不影响在真定府的阻击战、歼灭战。而且,只有经过大规模实战,真定府一战才有十分把握!” 崇祯已经意动,其实他也希望自己儿子能经历战场,将来不必过于倚仗将帅,包括孙传庭!将帅再厉害,终究是外人! “但是……”崇祯思考着说:“京城扩军、协调勤王之师,何人主持?” “孙先生可以当之!” “好。”崇祯点头:“加孙先生兵部尚书衔,总督直隶、蓟镇兵务,兼督京师防务!” “谢皇上!”孙传庭跪地领命。 137.秘密出征 崇祯又说:“太子欲出征练兵,还须详细筹划,以策万全。下去写个密疏,回头再行商议。你们都退下吧!” 朱慈烺只好告退,与孙传庭一齐出宫。 勤王诏书颁布了以后,孙传庭再次受到重用的消息在朝廷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内阁诸臣并无反对态度,而魏藻德则带头赞同,说崇祯“慧眼识人,圣怀似海”,相信孙传庭一定能“临机制敌,不负圣恩”。崇祯颇为高兴,于是提前改组内阁,令其取代陈演,担任首辅,方岳贡、范景文、邱瑜一同入阁。陈演被罢免首辅之职决意还乡,然而由于资产众多,尤其是田宅难以变卖,一时难以离京。 朱慈烺得到魏藻德任首相的消息,喃喃地说:“提前了几天,原来应该等到二月的……”田存善听到了,心中颇为疑惑:“难道这也在小爷预见之中?” 朱慈烺和孙传庭在书房里秘密商议扩军事宜。这一轮扩军,有三千新兵。朱慈烺道:“其实整个直隶愿意投军的农夫非常多,但是合乎规格的很少。年轻,二十二岁以下,家世清白,质朴有力,识字优先,就这么几条,就刷掉了好多投军之人!” 孙传庭说:“殿下不肯苟且招纳,实是高瞻远瞩。古人云,兵贵精不贵多,欲练精兵,必须宁滥勿缺。” “孤初拟,以出征凯旋的三团为主干,提拔其中立下大功的军官和士卒,扩军建立第四团、第五团、新炮兵团。团长、营长,全部从三团中出。” “那么东宫旅下辖五个步兵团,两个炮兵团,只怕指挥不便。”孙传庭说。 “干脆,组建东宫第二旅!整个东宫旅上升为东宫师,孙先生任师长。第二旅以凌凯云为旅长,下属三个营长张方先、支典、独孤蔡全部升格为团长,连长升格为营长,排长升格为连长,班长升格为排长,班长从战士中提拔!——当然,其中的优秀分子可以破格越级提拔!”朱慈烺说。 孙传庭点头:“如此以老带新,可以较好地保证战斗力。但是炮兵团怎么办?是升格为炮兵旅,配合整个东宫师作战,还是仅仅增加新团,两个炮兵团分别配属给一旅、二旅作战?” 朱慈烺沉思了片刻,说:“这就涉及到我军的核心战术思想。虽然我们力求步兵团能独立遂行作战,但是我们的核心战术思想,必须是‘火铳三叠阵保护炮兵实现火力输出’,因此,两个炮兵团只能分别配属给一旅、二旅作战。将来哪怕扩军到十万百万,也必须坚持这样的配置。” “殿下英明,思虑深远。”孙传庭说:“然而如此一来,炮兵军官的升迁,最高就是团长了,必将严重影响他们的士气。” “不必担心。炮兵是技术兵种,平时需要集中的专业训练,咱们可以在平时设立‘炮兵旅’一级建制,负责训练,但是战时依然将炮兵团配备给旅级使用,以便执行咱们的核心战术思想。” “好!”孙传庭点头:“微臣建议,将炮兵团军官一分为二,再适当补充教导营二期中的炮兵大队队员,建成炮兵旅。荆川子任旅长,兼任炮兵一团团长!炮兵二团团长,从三个营长中遴选。其余各级军官,依照其训练成绩、战场表现分别提拔配置。” “如此甚妥!” 孙传庭继续一边思考一边说:“至于一旅,旅长暂时还由微臣兼任,将来从一团二团团长张远志、卞飞两人中遴选。待战场练兵回来,再做考虑。” 朱慈烺认可,于是传令书吏进来,草成令文。 太子府现在有所扩充,大书房外厢房咯,有十二名书吏分成三班轮值,每个时刻至少有四名文思敏捷的书吏待命,操持文翰。 三团扩充升格为东宫第二旅的命令传下,一团二团军官们被刺激得嗷嗷直叫。朱慈烺前往万寿山大营的时候,张远志、卞飞参拜后,都请求立即奔赴前线,战场练兵。 朱慈烺问:“三团的战斗经验,你们认真看了吗?” 卞飞立即答道:“每一次战报,卑职都仔细地字字揣摩;战斗经验出来后,卑职已经令全团上下学习,最近训练中已经落实!” 张远志跟着说:“卑职已经组织全团军官学习,并且根据修改后的操典和条令进行了全新的训练。” “孤其实看到了!这段日子,你们确实认真努力地学习训练。”朱慈烺说:“而且,孤还看到,你们每天都进行了骑马训练,为远途征战做了充分准备。接下来,孤要亲自带你们远征作战,磨砺精兵!” 张远志、卞飞二人大喜,一齐拜谢道:“谢太子殿下信任!”然后张远志担心地说:“只是殿下,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大驾亲征,以身犯险,卑职深为担心。” 朱慈烺笑道:“不妨事,孤又不是带你们去和贼军硬碰硬,还是向前面三团一样,避实击虚,以练兵为主。你们二位按照作战条令,进行必要的准备吧!” 张远志、卞飞一起领命。 朱慈烺写了一封奏章,禀报了第二次远征练兵的方略。着眼点一在于让崇祯明白太子亲自领兵的意义,二在于让崇祯放心太子身边的护卫充足,而且作战过程毫不冒险。 崇祯看了密奏,立即召见朱慈烺,抖着朱慈烺的奏章说:“春哥儿所言‘储君知兵能战,方可永保兵权,稳定社稷,以防将帅兵权过重’,实是老成之言。‘扈卫充足,避实击虚,可策万全’,这也是父皇的期望。好,你就领兵再出去一趟吧!” 朱慈烺领旨,会到太子府,开始忙碌,进行如下准备: 一、理顺二次南征练兵的组织架构、隶属关系; 二、筹集参加二次南征练兵的所有人员的装备和粮草; 三、责令张远志、卞飞研究目的地的地图和情报; 四、与孙传庭制定新组建的二旅的训练计划; 五、制定勤王之师抵达后的发饷、检阅、训练和部署计划; 六、制定针对不听朝命、拒绝勤王的将帅的威慑打击计划。 七、与保密室、采风室制定针对朝廷及京师的侦探及稳定计划,以及出现意外的处置预案; 八、与裕东皇店掌柜王宜中、裕东钱庄掌柜罗日臻商议,制定了饷银供应计划,接收郑鸿逵北运粮食的计划; 九、命令田存善在朱慈烺出征期间,负责坐镇太子府,居中联络协调,把每日情报用快马送到行营,再把太子的批复转发给太子府内外各个部门。 在和王宜中、罗日臻商议的时候,这两人提出建议,把金镰粮行独立出来,专门负责接收南方海运来的粮食,平抑粮价,供应军粮。朱慈烺予以批准。 太子府上下各司其职,飞速运转,准备妥当之后,朱慈烺又拖延了一日,这一天他模拟自己离京,太子府内外部门自主运行的情况,经过检测,情况基本令人满意,只需微微修改局部规则和预案。 正月二十三日深夜,朱慈烺率东宫一旅秘密挥师出京。出征的有一团、二团、教导营二期、炮兵二团,侍卫队。 教导营二期三百多书生,经过四十多天的训练,技战术成绩已经赶上教导营一期。这次组成旅部直属营,与三百侍卫队一起,负责护卫太子。营长就是那个教导员卜秀刚,因为他负责训带领的营房训练成绩,遥遥领先。(卜秀刚事迹参见93章《匪窟风云》,96章《扩军四千》) 炮兵二团由易和安任团长。他是原炮团的三个营长之一,在上次南下作战的过程中,组织得法,战术熟稔,深得团长荆川子赏识,所以炮兵团一分为二之后,他就获得推荐和提拔。炮兵二团的组成,一半是从炮兵一团分出的一半人马,另一半是从炮兵教导队中调来的大部分优秀学员。 朱慈烺骑马走在中军,前后望望全部骑马的队伍,暗想:“苦了大部分马匹了,刚回来休息几天,就要再次出征;新补充的马匹太少。但是这里的部分军官,不也是再次出征吗?” 想想前次南征练兵凯旋时的庆功大会上,三团、炮团军官披红挂花,获得大批赏银,何等荣耀! 当时,一团、二团的军官,眼睛就像在冒火! 此刻,朱慈烺看到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劲头十足! 138.左右为难 湖广襄阳府,闯军袁宗第部大营。 闯军大将袁宗第正在中军设宴饮酒,庆贺“湖北大捷”。袁宗第喝得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本侯自郏县之战以来,可谓顺风顺水!” 旁边将校一齐恭贺:“那是!那是!绵侯劳苦功高,当然会一帆风顺!” “哈哈哈!”袁宗第一阵大笑,说:“本侯自郏县之战后,才能独领一军。后来奉大元帅之名,从南阳出发,进攻陕西商州,处死驱民顽抗的商洛道黄世清,于是占领洛南县,顺利地同大元帅所率主力会师于西安。” 说着,喝了一大杯酒,又说:“还是独领一军好啊,否则哪里有这样的好酒喝?” 周围将校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袁宗第拈着酒杯,兴致勃勃,说:“会师西安之后,本侯从凤翔向巩昌推进,一路上,明朝将吏争降恐后!哈哈哈,从来没有这么顺过!占领巩昌府后,所属州县都不战而下!” 一个偏将虔诚地说:“侯爷、制将军,俺们国号真不愧为‘大顺’,兵锋所指,无处不顺啊!” “当然如此!”袁宗第点头说,“当然,也有少数不长眼的。明狗左良玉,就趁着俺们大军主力进入陕西,元旦后又会攻山西,竟然试图侵占荆州、承天、德安,襄阳四府!这不,大元帅让俺们来这里打他了吗?没想到这龟孙不经打,才吃掉他一万多人,他竟然就跑了!哈哈哈!” “恭贺绵侯、制将军打跑龟孙!”一帮将校纷纷举杯庆贺。 “制将军,果毅将军白旺携羊酒求见!” 袁宗第哈哈大笑:“来得好!” 白旺年方三十,精明强悍,进来拱手行礼道:“卑职白旺,恭贺绵侯、制将军大胜明狗左良玉,保住了湖北四府!若不是绵侯、制将军及时前来,卑职将不知是何下场!” “果毅将军,来喝杯酒!”袁宗第豪气地说:“你也不要过于自谦,你率领少许人马,竟然扛住了明狗大军进攻,支撑到本侯的前来!不简单!干!” 白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一亮杯底,道:“谢绵侯、制将军!” 袁宗第也笑着一饮而尽,又和白旺连干数杯,停了停,问:“那明狗左良玉,现在往哪里去了?” 白旺道:“据探马传报,这龟孙已经逃回武昌去了。” 帐外忽然又有人喊:“制将军!汝宁府来人急报!” “叫他来!” 一个狼狈不堪的人进来了,只见他衣衫稀破,披头散发,跪地哭道:“绵侯、制将军,汝宁府明狗、土寇刘洪起,率其四个弟弟刘洪超、刘洪道、刘洪勋、刘洪礼,在汝宁府作乱,俺们大顺在那里设立的官府,全部覆没!” 袁宗第已经放下了酒杯,从容地问:“他们有多少人?” “不下十万!尽是地方土寇悍匪!” “既然是土寇,又叫什么悍匪!”袁宗第不屑地说:“明日拔营,向东进发!奶奶的,他以为俺大顺是吃素的?” 第二天,袁宗第大军五万多人开拔,向河南汝宁府杀去。 路上,袁宗第进一步收集情报,发现汝宁府的情况比较复杂。除了土寇刘洪起在那里作乱,背叛了闯王的李际遇也在那里,劫掠四方,拥兵数万;还有豪强寨主沈万登,也有两万悍匪,占据了汝宁城。 “这些土寇,实在可恶!当初俺们大顺还没有建立,他们为非作歹也就罢了,现在俺们大顺已经成立,抚定四方,他们竟敢不听号令,只能全部灭了!”袁宗第发狠道。 白天快速行军,晚上就地扎营,袁宗第夜里经常召开军事会议,商定了平定汝宁府的方略:长驱直入,各个击破。同时派人去收买挑拨,推动土寇自相残杀。 前往汝宁府挑拨离间的人刚刚出发,就有新的急报来了,竟然是开封府快马传来的。 急报上说,明狗一支人马,人数不过三千,却犀利勇悍,把河南最东边的归德府搅得天翻地覆,当地大顺官府几乎全部瘫痪,守兵被消灭殆尽;只剩归德府城尚在大顺手中。经过反复侦探打听,这支人马来自明狗京城,似乎是崇祯太子的亲军。现在他们已经撤走,但是随时可能杀回,所以开封府也不敢派人马去帮忙把守归德府各县。希望大顺官军,前往歼灭这股随时可能回来的人马。 袁宗第感到很惊异:“明狗还有这么能打的精锐?这点人都敢南下远征?” 开会商议,属下将校们认为:既然现在他们撤走了,说明实力不足,只敢骚扰一番,不敢长期留驻:因此不足为虑。 袁宗第颇为赞同,于是继续向汝宁府进军。 刚到汝宁府边界,又接到开封府十万火急的报告: 明狗那支来自京师的人马,又在黄河北岸出现了,似乎是直奔开封府而来!据拼死逃回的侦骑报告,这伙人马大约三千人,竟然拖着大炮,人人带着鸟枪;那鸟枪及其毒辣,老远就能射中,所以开封府派出的侦骑大部都被其消灭了! 袁宗第这才感觉事态有些严重。大元帅把平定湖北河南的差事交给了他,万一开封府陷落,影响了主力伐明之战,他的罪过就大了!必须立即抛开一切,全军日夜兼程,直奔开封府! 然而汝宁府的土寇,却已经完全夺了汝宁府,不能不赶快收复!现在自己率兵逼近汝宁府,谋划已定,如箭在弦! 真是左右为难。袁宗第在营帐里走来走去,一帮将校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觉得,汝宁府何时能平定?” 一名偏将说:“制将军,俺们昨晚不才商议过吗?汝宁府土寇据寨而守,若要平定,至少要一个月时间。” 袁宗第想了半天,才说:“俺们还是进汝宁府,要大张声势,扬言拥兵二十万,并且消灭路途不远的土寇,传檄给各地土寇,命令他们向大顺投降!俺们给予官职!” “然后,只要有部分土寇归降,俺们立即给他们银两,让他们进攻其他土寇!待到汝宁初定,俺们立即全军向北,直指开封!” 诸位将校听了,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纷纷赞同。 袁宗第大军前锋一改以前偃旗息鼓、默默前进的做法,而是大张旌旗,骑兵马尾拖着树枝奔驰,扬起漫天尘土。 汝宁府西部一些土寇的寨子,一看闯军势大,赶紧投降款附。袁宗第立即招纳,予以重赏,并且授给官职。 但是也有寨子里面的积年土寇,仗着自己的寨子坚固,拒不投降。袁宗第接报,立即命人集中兵力,将其攻破,不分男女老幼,屠杀殆尽,然后四处扬言: 归顺的,赏银子,给官做;顽抗的,吃刀子,灭宗族! 刘洪起已经知道袁宗第的消息,看到了袁宗第送来的檄文,不屑一顾,悍然毁书斩使,加强守卫,摆明姿态,要抗拒到底。 袁宗第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即将刘洪起抓住,碎尸万段;只是一路土寨林立,进展缓慢,无法立即赶到刘洪起的地界。而且,现在毕竟还想尽快抚定汝宁府,以便移兵向北。 焦虑之中,袁宗第忽然收到一封密信,拆开一看,不禁大喜! 原来是一个汝宁土寇,暗中归顺了袁宗第,打探到号称“汝宁大侠”的豪强寨主沈万登,因为率先抢占了汝宁城,与刘洪起兄弟互生嫌隙,势同水火,即将相互攻伐! “打起来打起来!”袁宗第高兴得嚷出声,立即回信,要求那个归顺的土寇暗中散布谣言,煽风点火,让沈万登和刘洪起尽早自相残杀! 139.雷霆夜袭 信使出发前,袁宗第唯恐诚意显示不足,于是加码说:“只要这位唐寨主用心,能想办法挑动两寇交攻,本侯立即给予封赏!来人,先赏他五百两银子!事成之后,再付五百两!封官更是不在话下。” 周围将校知道,主帅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 信使将银子送到之后,那位唐寨主大喜,立即叫一个喽啰,去给沈万登送一封信,告诉他:刘洪起的兄弟刘洪礼看守的寨子里,有大量金银。 沈万登一看,立即点起人马,趁着月黑风高,突然扑进刘洪礼的寨子,一阵烧杀,然后掠走了一百多两金子,一千多两银子,扬长而去。 待到刘洪起率兵赶到,只看到遍地尸体,到处是焦黑的灰烬,一番搜寻,找到了刘洪礼的尸体。刘氏兄弟们大哭一场,誓言报仇,倾巢而出,直扑汝宁城。 沈万登已经做好了准备,紧闭城门,严守城头。刘洪起命令全体士卒,不顾一切,拼死进攻汝宁城。打了一天,互有胜负,城下城头,都有大量尸体。 且说流落附近的明朝官员陈潜夫,对此很有想法。他是开封府推官,开封陷落以后,一直流窜豫中、豫南,试图联络各地土寨,驱逐闯贼,但是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 最近,他看到刘洪起和沈万登相互攻伐,深感痛惜,于是仗着朝廷命官的身份,出面调停,希望双方停战,共同抵抗闯贼。 刘洪起听了陈潜夫劝说和封官许愿,说:“在下历来心向朝廷,盼望招安。但是这次沈万登欺人太甚,竟然杀我亲弟,夺我金银,实在不能忍让。在下愿意给陈推官一个面子,只要沈万登退回金银,而且赔偿我一批粮草,就既往不咎,一致对敌。” 陈潜夫大喜,到城下喊话,然后乘坐吊篮缒上城头,见到沈万登,亮出了刘洪起的解决方案。不成想,沈万登公然道:“老子要钱不要命,人老子杀了,金银老子抢了,城池在老子手上,怕他个鸟!” 陈潜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沈万登却油盐不进,陈潜夫只好黯然缒出城外,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刘洪起一看和议不成,勃然大怒,进一步调集人手,把汝宁城围得死死的,更加疯狂地攻城。沈万登的守城人马渐渐伤亡加重。 袁宗第大军远远驻扎,派出探马将情况打探得清清楚楚,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土寇愚昧,强敌压境还相互残杀,忧的是不知两寇何时才能两败俱伤,他好收渔人之利。开封那边几天没来消息,也不知情况如何了。权衡一番,袁宗第决定给予刘洪起猛然一击,然后招揽沈万登。 一声令下,袁宗第大军全力东进,向汝宁城下的刘洪起部扑去。刘洪起一直也在密切关注袁宗第大军的动向,得知其汹汹扑来,立即撤围,向土寨老巢退去。 袁宗第大军前锋迅猛直插,堵住了刘洪起的归寨之路;刘洪起也是机敏,并不纠缠,立即向东逃去。 待到袁宗第抵达汝宁城下,刘洪起已经仗着道路熟稔,逃得无影无踪。“奶奶的,这龟孙像鲇鱼一样滑。”袁宗第破口大骂。但是,惊喜随之而来:汝宁城门开了,沈万登部下砍了沈万登的人头,出来投降了! 原来沈万登困兽犹斗,全军伤亡惨重,身边大小土寇早已不满,于是发生了火并与哗变。 袁宗第迅速入城,说:“本侯在汝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要赶紧去开封,留一万人马镇守此地,消灭残敌。四万大军,立即跟随本侯赶到开封去!” 朱慈烺率军走得比较快,几乎是日夜兼程,直逼开封。在黄河北岸,遭遇闯贼侦骑,前锋将其歼灭。很快全军抵达黄河岸边。 侦察队发现,一批闯贼就在对岸加紧防御。 张远志向朱慈烺建议说:“殿下,看来开封守敌已经打探到我军到来的消息。我军可以派少数人在岸边故布疑阵,吸引其注意,然后另找一个地方迅速渡河,直捣开封。” 朱慈烺道:“好!”下令由张远志和卞飞着速详细策划。 大顺开封守官周开山最近几乎整夜不眠,不停打听前线消息。近日得知明朝太子亲军已经抵达黄河北岸,更是焦虑不堪。虽然开封筹集了四千多守军,但是未必有什么用!毕竟归德府的一系列事实证明,这支人马就像鬼神一样可怕! “挡住!给我挡住!不能让他们过河。”周开山对属下的各级头目们说:“密切关注渡口,他们一有渡河迹象,立即全军压上,半渡而击!” 属下头目哄应如雷,分头奔走而去。 正在这时,西边郑州及其领属的荥阳、荥泽、河阴、汜水凑了三千多人前来增援,让周开山心里放心了不少:“增加了三千多人,现在几乎有了八千人马,其中两千是骑兵,也堪一战了。幸好黄河没有结冰,纵然有地方结冰,也极薄,不能踏冰渡河。” 于是传令,加紧侦察,一旦发现敌军渡河,立即派步兵阻挡,骑兵沿着河岸包抄。 很快汇报就来了,对面明军在傍晚一片忙碌喧哗,尘头大起,似乎在绑扎木筏,准备渡河。天黑时分,对面更是火把通明。周开山立即下令全军分批压到黄河边上,严阵以待。 然而,对面虽然一直喧哗,火把点起来几乎有三四千人,但是并没有立即渡河。几次大批火把涌向河边,让闯军高度紧张,但是火把的潮流很快又退回去了。 深夜,周开山一直在北门城头紧绷神经地等待着明军渡河,身边一些属吏及小校都有些疲倦了,他却依然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忽然,有人来报:“三更刚过,对岸的火把渐渐熄灭了。” 周开山有点疑惑:“他们闹什么鬼?” 一个属吏说:“莫非是故布疑阵、声东击西?” 话音刚落,东门方向就传来一声震天巨响,那显然是大炮的声音! 一个侦骑疯狂跑来,说:“明狗从下游渡河,一上岸就直扑东门,直接开炮!” 天气虽冷,周开山却额头出汗,说:“这大炮怎么过河的?怎么上岸就放炮,也忒快了点!” 侦骑说:“他们的大炮下面都有车轮,不需要扛抬,上岸推着就往前走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汇报,刚才为何没有发现?” “长官们都命令俺,准备防着明狗直接渡河,没想到他们绕得还挺远……” 周开山也不理他,断然挥手下令:“支援东门!” 岸边列阵的人马全部转而向东,准备支援东门。还没走多远,东边就响起连珠密雨般的铳响,火光连成一条炽亮的蟒蛇,在黑暗中疯狂扭动,铅弹如同飞蝗一般飞来,惨叫声连成一片。 周开山在后面城头疯狂地吼道:“冲过去!他们人少!” 身边属吏拉住他说:“官长,不能再冲!赶快收军进城防守!” 周开山顿时醒悟:“敌军已渡河,未必赶得下去了,还是守城要紧。”立即下令鸣金收兵。 城下顺军如蒙大赦,纷纷向亮着灯笼的北城门涌来。周开山在灯笼影里望着城下紊乱的人马,说:“如此只怕明狗跟来,混进城池。” 身边都说:“没事,纵然混进来几个,又有何用!待会儿看到他们跟来,立即关门!” 周开山点头称是,说:“好……”忽然远处一声铳响,他猛地向后跌去,属官们急忙扶住,却发现周开山的胸脯上有一个血洞! 城头顿时大乱,城下也更加混乱,城门口瞬间上演一场惨烈的踩踏事故。 “砰砰砰……”那炽亮的火光再次闪耀,连成一线,大批顺军倒下,也有很多人向西逃散。 卞飞站在东宫一旅队中,大声喊道:“射击前进,拿下北城门!” 140.闸蟹张春 命令一下,卞飞的二团每一位战士都立即上了一发弹药,咔嚓一声安装了铳剑,变换队形向北门冲去。 黑暗之中,北门一带的贼军挤成一团,很多人被踩,非死即伤;有人落入护城河淹死,还有人向西逃散。随着追兵的逼近,杀声震天,踩踏现象更加严重,奔逃之人也更多。 卞飞身先士卒,率领二团踏着贼军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不断捅死前面的贼军。一刻钟后,卞飞率人登上北城楼。 “砰!”卞飞命人点燃一支烟火,一道火焰窜上高空,炸开一朵红花,化作十多条金蛇,散开垂落,宛若一朵大菊花。 片刻之后,东门方向也升起一朵大菊花。 卞飞笑道:“张远志一团也进城了。” 二团全军入城,整队报数,有条不紊地向城里推进。 半个时辰后,朱慈烺在大量校尉的簇拥下进入灯火通明的开封府衙。一番礼仪之后,朱慈烺召开军官会议,进行战斗总结。 卞飞发言说:“此战顺利,张远志团长的谋略至关重要。太子殿下亲率中军,制作了大量火把,疑敌疲敌,成功地欺骗了贼军。另外太子殿下仗义疏财,撒出大量银子,让数千百姓高高兴兴地为我军砍伐竹木、绑扎渡阀,是我军快速渡河的关键。一旦渡河,凭我军的铳炮,只管平推而已。” 张远志也说:“银子,铳炮……太子殿下确实是制胜关键!说到作战细节,炮团拆了一门大炮过河,一炮惊敌,震慑了敌军;二团团长挡住河边的贼军,使用‘神铳手’击毙贼首伪官,实在有勇有谋!” 朱慈烺点了点头,说:“你们二位总结还算不错,要形成文字,作为战例,加以推广。直属营虽然是留下来疑敌疲敌,但是营长卜秀刚可谓灵活机变,竟然举着火把,几次气势汹汹地逼近河边,熄灭火把;然后回来点着火把,再次点着,扑向河边;对岸看来,就像一波又一波的士兵,接连不断地下河,熄灭火把渡河,让对岸贼军,大为恐惧,不敢轻动。” 笑了一声对卜秀刚道:“你这波骚操作,堪称经典。” “骚操作?”军官们相互交换眼神,都有点困惑:啥意思?莫非是一种褒奖? 卜秀刚躬身说:“谢殿下褒奖!卑职请求作战,对教导营二期进行实战训练!” “你要等等。”朱慈烺接着说:“拿下开封府后,最重要的事,就是传递朝廷的新政,皇帝的恩义;其次就是尽最大可能,赈济贫苦;第三才是分路出击,扫荡地面。首先是民心仗,其次才是军事仗!” 天亮之后,惊恐了一夜的百姓畏畏缩缩地上街了,发现这一支官兵与以往大不相同,队伍整齐,毫不散乱;身姿挺直,很有精神,一点疲沓之相都没有;最关键的是,他们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别说掳掠,就连强买强卖都没有。 “官兵转性啦?竟然这么好声好气的。” “到俺家铺子买东西,竟然规规矩矩付了银子……” “听说是崇祯太子的亲军,就像天兵天将一样。” “看来天命还在朱家呀,这天下未必就归李家……” 有奶便是娘的衙门胥吏,在开封城内到处张贴安民告示,上面告知百姓: 不要惊慌,收复开封的是东宫师第一旅!东宫师纪律严明,严谨扰民;若有士卒骚扰劫掠,百姓可以到开封府衙门告发!另外,皇上颁发了新的诏书,废饷减赋,从此严禁加饷加派。 接着,东宫师则派出一个班一个班的战士,散布到开封府城周围,大范围宣传。 宣传了一天,东宫师派出直属营、炮兵二团向西进攻。因为直属营是教导队二期,炮团也是新兵居多,都必须练兵。 卜秀刚和炮兵二团团长易和安经过一番商量,确定了战略。 卜秀刚命令全营,换上缴获的贼军服装,把火铳伪装成棍棒、拐杖、扁担,打乱队形,步行向西急进,很快抵达宣武卫。 宣武卫守军收纳了不少溃逃之兵,加强守卫,日夜戒严,等待官军进攻,然而却等来了又一支溃兵。守将马麻子喊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卜秀刚早已安排一个本地人,回答道:“俺们是开封府内的守军,假装投降,现在趁着看守西门,一齐逃了出来。” “假投降?一帮怂货。”马麻子骂了一声,还是让人开了卫城门,放他们进来。 卜秀刚带着前面几十个人顺利进去了,马麻子忽然对后面的一个大个子感兴趣:“站住!” 大个子装着没听见,只管往前走,马麻子大喝一声道:“拉吊桥!”看守吊桥辘轳的士卒立即转动辘轳,吊桥迅速拉起来了数尺高。 大个子仰头喊道:“长官,为什么不叫俺进城?” 马麻子骂道:“你个鳖孙,老子还以为你是聋子呢!叫你站住为什么不站住?” 大个子苦着脸说:“长官,小人急着进城歇会儿,哪里知道长官是喊小人?” 马麻子仔细打量他,问:“你手里麻布搭着的是什么?” “棍子呀!” “这棍子也太古怪了!”马麻子喝道:“把麻布掀起看看!” 大个子表情一滞,瞬即无奈地说:“好吧,给长官看看。”说着,一只手抬起棍子一头,另一只手去解缠得紧紧的麻布。马麻子看着那棍头对着自己,心中一凛,正要开骂,只见那棍头喷出一股火光,随即“砰”一声巨响,自己胸前就爆出一股血花。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啊”一声惨叫,向后倒去。 大个子身后的人迅速聚集列队,举铳向城头射击,十几名贼兵纷纷倒地,比较靠后躲过一劫的,也急忙奔逃。 吊桥自然又放了下来。 大个子赶紧率队冲了进去,看到卜秀刚已经在城内结阵,阻击一拨试图增援城头的贼军。 大队冲进来,迅速消灭了那一拨贼军。 卜秀刚问大个子:“张春,你刚才为什么引起贼军怀疑?” 大个子张春不好意思地说:“报告营长,卑职个子太高,没有小心掩藏形迹,引起贼军怀疑了,小的检讨。” 卜秀刚笑道:“汲取教训吧!以后可要注意。你这大个子,快要赶上一团团长张远志了!人家可是一团之长,下次扩军,肯定是旅长了。” 张春朗声道:“卑职虽然只是个临时排长,但是一心只想为护国本、救大明尽一份力。职位倒不在卑职心上。” “不错!”卜秀刚点点头:“你处变不惊,还能随机应变,击毙贼首,也算大功一件。好好干,我看好你!说说,这次想得什么奖赏?” 张春挠挠后脑勺,说:“卑职寓居京畿多年,就想再尝尝家乡的大闸蟹,那真是儿时的美味啊!” “哈哈哈!”卜秀刚大笑道:“我早有耳闻,听说你在营房最喜欢谈大闸蟹,都得了‘闸蟹张春’的绰号了!这个赏赐,实在不易得到。” 这时,易和安率领炮兵二团过来了,对卜秀刚说:“你这仗倒也痛快,但是还没有和炮兵结合,演练太子定下的核心战术呀!” 卜秀刚手一挥道:“前面中牟,郑州,我们要好好练练一下‘三叠阵保护火炮输出火力’的战术!” 141.不可放任 宿营的时候,直属营和炮兵二团分别召开了会议。 卜秀刚很在乎易和安的意见,毕竟自己仅仅是个营长,而易和安是炮兵团长。但是他也并不自卑,因为他觉得此战结束回京扩军,自己起码是个团长。更何况,此次向西出击,太子给出的指令是由卜秀刚协调指挥,易和安配合,共同探索铳炮协同战术。 然而易和安的想法不同。他觉得太子的核心战术是以炮兵为中心,火铳步兵主要作用是保卫炮兵完成火力输出;而太子之所以让卜秀刚负责协调指挥,主要是让卜秀刚“协调”,而不是“指挥”;那么自己作为经历了归德府之战的经验团长,更应该主导整体战术。 身边一个营长说:“团长,卑职也觉得团长应该主导整体战术,但是太子为什么让您以团长身份,配合直属营的营长作战呢?” 易和安思考了一会儿,说:“第一,他们是教导营二期,都是未来的骨干,太子需要对他们加强战场训练;第二,他们现在是太子直属营,在太子近侧……” 正说着,卜秀刚来了。卜秀刚拱手见礼,说:“太子殿下在教导营亲自授课时,曾经教训过:战友之间,最忌不团结,败不相救,胜则争功。在下虽然得太子信任,受命协调指挥,但是暗自揣度,并无是指挥之才超过易团长,只是希望教导营二期能更好地练习指挥。” 顿了顿又说:“此刻在下前来,正是希望能与易团长开诚布公,达成一致,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影响战斗。” 易和安听了,心下暗服,拱手道:“同是东宫教导营队员,太子亲军,永远要密切合作,亲如兄弟!” “好!”卜秀刚握住易和安的双手:“你我同是太子亲军,唯有精诚合作,才能不负太子重托,完成‘仗节死义、澄清宇内’的使命。” 卜秀刚、易和安达成一致以后,继续西进,很快逼近中牟地界。 经过侦查,发现中牟城内竟然聚集了两千多顺军守兵,其中还有不少粮草,准备运走。现在得知官军打来,立即紧闭城门,严守城墙。 卜秀刚与易和安商量后,决定以火炮攻破城门,然后以火枪突进,消灭残军。 “轰轰轰!”大炮轰鸣,炮弹飞驰,城门瞬间洞开。弹雨覆盖之后,直属营端着铳剑,冲进城门,运用班排组合,很快击退贼军反扑,控制了城门。 炮兵团留下部分人看守大炮,也派出一大批战士持火铳配合作战,扩大战果,消灭了贼军。 易和安见到卜秀刚时说:“此战虽然简单,然而灵活机变,的确是战场的重要原则。虽然我军核心战术是火铳保护火炮输出火力,但是在火炮只能破城,却难以机动作战,歼敌追敌,还需要火铳兵来实现。” 一团、二团也派出各营,向南攻击各县。进展都比较顺利。 此时京城,最辛苦忙碌的,已经不是崇祯,而是孙传庭。 朱慈烺临走,有条不紊地安排七个方面准备,让孙传庭颇为震撼。朱慈烺那明明还是少年的脸庞,却那么果敢坚毅,发出一道道指令,协调各方,让太子府各个下属部门高速运作起来,让孙传庭感觉到他不是十六岁,而是三十岁、四十岁! 此前已有那么多的震撼,孙传庭如今依然震撼。唯有太子府属官,倒是见怪不怪,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因为他们早已认定太子就是星宿下凡。 太子走了,孙传庭加紧训练新扩之军,同时也督促京锐营的训练。据他观察,京锐营也有了很大的进步提高。甚至连那一万多老弱,因为粮食充足,每日将养,渐渐有了力气,少数人还想申请加入京锐营。 孙传庭最关心的,还是勤王之诏颁发后,各镇将领的的反应。 蓟镇总兵唐通立即应召,表态整顿人马,即将奔赴京师。 山东总兵刘泽清接到诏书后回复称:骑马摔了下来,摔坏了大腿,所以不能奉诏勤王。 崇祯大怒,斥道:“以往欠饷,怠慢尚且情有可原。如今朝廷补发了欠饷,他竟然敢如此推诿,显然是丧尽天良!”立即召见内阁以及孙传庭商量对策。 魏藻德劝崇祯:“京师兵力单薄,无法出兵以讨不臣。陛下暂且隐忍,下诏抚慰才好。” 崇祯望向孙传庭,孙传庭说:“臣可以率兵征讨,将其锁拿进京。只是一时难以整合山东人马,入卫京师。” 魏藻德笑道:“孙督所言,正与吾同。” “非也。”孙传庭毫不给面子,说:“纵然山东兵马暂时不能入卫京师,刘泽清也应该被拿下,以免后方不靖,待闯贼来时,只怕他要率兵投敌!” 魏藻德被噎了一下,冷笑道:“刘泽清拥兵十万,纵然孙督师精兵在手,也未必能顷刻拿下吧?更何况京城防务要紧,孙督如何能离京。” 孙传庭平静地说:“吾不需要离京,只要派出一支兵,即可设计擒下。” 魏藻德立即向崇祯躬身启奏道:“陛下,孙督既然如此有信心,不妨听听他的出兵之策。” 崇祯说:“孙先生,如何能迅速拿下刘泽清?是不是有必要要拿下他?” 孙传庭说:“启禀陛下:刘泽清不能及时勤王,表率极坏,不可放任,若不拿下,必将会有其他各镇仿效。” “孙卿不妨说说,如何措置?” “陛下,微臣建议,明诏革去刘泽清总兵之职。然后派一支精兵,送使臣诏书宣旨,并当即接替山东总兵之任,然后整顿兵马,在闯贼到来之前勤王护驾。” 魏藻德厉声道:“如此逼反刘泽清怎么办?” 孙传庭坦然道:“刘泽清纵然拥兵十万,又有几人真的听从?不过是数千亲兵而已。东宫师千人,即可将其击溃,拿下刘泽清。” 魏藻德并不接话,只是冷笑。其余阁臣,各自沉思,不知道孙传庭所言,是不是太子的意思,一时间不敢接话。 崇祯想到的另一个问题:“东宫师何人可以替孙督出兵,送诏宣旨,抚定山东?” 孙传庭道:“太子亲手训练的东宫第二旅凌凯云以下,三位团长,个个堪当此任!可以派出其中一位,” 魏藻德又冷笑的一声,不发一言。 崇祯道:“孙卿不妨遴选保奏一位,迅速出兵,到山东宣旨。” 孙传庭立即俯身道:“微臣遵旨!” 孙传庭回到东宫师大营,立即下令,由张方先率兵第二旅第一团,率兵奔赴山东宣旨,接掌山东总兵之职,带山东兵马赴京勤王。 张方先立即喊道:“遵命!” 旅长凌凯云在一边有些担心地问:“一团中,至少一半以上是新兵,刚刚练习队列,火铳都不会放,能完成任务吗?” 张方先说:“报告旅长!卑职以为,只需强化训练几个时辰,每人学会放铳就可以了。届时卑职将老兵放在前面,就不怕敌人冲阵。更何况,此去大义名分在手,不得已才用兵。” “正是如此。”孙传庭颔首说:“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奔赴济南宣旨,刘泽清定然不敢立即造反!可于宣旨之时,立即处置!另外,济南有皇店、钱庄的分号,知道内中详情,可以协助。至于新兵,上了战场,很快就会作战。多少闯贼,都是入伍即上战场,而我军火铳之兵,难道比闯贼的刀棒之兵还难适应战场?” 142.传旨山东 孙传庭颔首道:“太子曾经说过:新式火铳的出现,将彻底改变战争模式。军队编制和训练,都必须因此而改变。新式火铳最大的方便是什么?不仅仅是射程远、射速快、威力大,更重要的是训练迅速。一个弓箭手,至少要训练一年,才能上阵作战。然而一个新式火铳手,只要一个月的训练既可以上阵作战了。” 凌凯云若有所思,说:“我旅骨干,都是经历了战场考验的能战之士,虽然刚刚扩充了人马,但是能很快形成战斗力。张团长率兵传旨,应该连夜训练射击和骑马!” 孙传庭悠然道:“由你负责安排训练。本官要督率尔等,制定传旨以及夺兵的方法过程!” 夜里,二旅一团以老带新,展开熟悉枪械的训练;天亮以后,又展开了实弹射击训练,一天下来,每个新兵至少发射了五十发弹药。 第二天夜里,又展开了骑马训练,新兵战士们都掌握了最基本的一点技能。 休息一夜,第三天清晨,张方先带着圣旨,率军出城。朝廷随即颁布了斥责山东总兵刘泽清的明诏,宣布革除其总兵之职,由张方先替之。 “张方先是谁?”不少大臣议论纷纷,然而几乎没人知道。内阁暗暗传出来消息,说张方先是“东宫侍卫营之校尉,年方二十”,因为受到太子、孙传庭青睐,所以被委以重任。 “这不是任用私人嘛!”不少人忍不住指责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声名未著,怎么能担任一方要员?” 还有人说:“如今各镇武人,拥兵自重者多了去,刘泽清还编造个理由,已经是给朝廷留了脸面。若是根本置之不理,你又能如何?闯献二贼都猖獗至此,怎么再轻易启衅,逼叛武臣?只怕山东即将大乱,不复归朝廷矣!” 更多人的人冷漠地说:“随他去吧!” 张方先率兵出城,不敢奔驰,但是毕竟是骑马,还是比人快多了,而且更持久。 每走二十里,就停歇整队一次,要求各排开会,相互传授总结骑马之术,弥补缺陷。天黑时分,全团顺着管道,已经过了通州,远远望见香河。 安排好驻地之后,张方先巡视全营,了解战士们的饮食情况;又去查看三百人的骡马辎重队携带的粮草弹药情况,随即组织了夜间射击训练。 远处荒村的农人,从门缝里望着野地里的火光和密集的“鞭炮声”,心如打鼓。 第二天,全团沿着运河南下,行进速度加快了一些。一整天后,越过武清,接近杨村。 傍晚,趁着余晖,张方先组织了射击训练,在班排长的指导下,以老带新,每个战士至少打出了十发弹药。 深夜,张方先模拟遭遇夜袭,进行了一次夜间紧急集合、快速列阵反击的战术训练。因为是第一次,他命令各级军官尤其是班排长,详细讲解战术要领,然后夜里进行反偷袭训练。 因为事先有交代,并不突然,战士们基本都做好了准备,所以晚上的紧急结合除了少数人慌乱不堪外,大多数人还是按照要领,在黑暗中及时完成了穿戴衣物、准备武器、集合列队的动作。然后,在班排长带领下,向预定方向进行了急射。 张方先观察着全团的动作,暗想:“太慢了,若是实战,已经被敌人消灭。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还是不错的。” 第三天,张方先率军从天津城下匆匆而过,抵达静海。后面有快马追来,送上孙传庭的密令: “京中可能会有人赶在你之前,泄漏密报给刘泽清。务必做好最坏打算。” 张方先心里一沉,但是脸上并无表情,下令道:“明早四更出发,日夜兼程,抵达德州方可休整!” 第四天的大清早,二旅一团就上路出发了,行进速度进一步提高。两天一夜之后,抵达山东德州的吴桥;但是辎重队被远远甩在后面 张方先派出侦察队,发现德州并没有加强戒备,心里略定。好好休整了一夜,拿出银两,四出购买补充了粮草,并且更换了部分伤病马匹。这时,辎重才姗姗抵达。 “全军带三日粮草,每人带五十发子药,四枚手榴弹,再次日夜兼程,直奔济南城!” 这一次,全军进发的速度,比较快了。张方先看在眼里,暗想:“战场,确实是最好的练兵场所!” 抵达平原城时,前锋抓住一个从济南派来的信使,从他身上搜到一封密函,是刘泽清发给德州官军的。刘泽清命令德州密切关注一切官军、钦差的动向,及时向济南汇报,以便“迎接”。 “刘泽清果然得到密报了!”张方先暗道:“一定是京中大臣,派了快马直奔济南,而且与我走的不是一条线路。” “你做不了孔友德!”张方先想起教导营里学到的战史中,若干年前,孔友德祸乱山东,最后投靠了后金,当了汉奸,心中涌起豪情:“只要你不敢立即竖起反旗,一切都是枉然!” “加速前进!”张方先大声传令。全团冲过禹城时,侦察队从望远镜里发现了刘泽清部的斥候,而且附近也没有其他军队。队长牛杻当机立断,率队抄近路向对方直奔冲击。 刘泽清部斥候被突然出现直逼而来的侦察队吓一跳,但是瞬间平静下来,因为对方人数只有己方的一半:己方六十,对方三十!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就站在官道上,持刀而立,并不避让,想看看对方如何行动。 对方在百步外都勒住战马,整齐列队,缓步而来,在五十步外完全停住了。刘泽清部斥候头目笑道:“原来不过是脓包,还想吓唬谁呢?”回头说:“弟兄们,准备见识一下京城来的高手!” 牛杻忽然喊道:“举铳,射击!”全队所有人忽然一齐举铳,就在马头上方砰砰砰打响! 刘泽清部的斥候头目第一个被击落下马,身后二十多人也瞬间伤亡。 铳声很快停了,刘泽清部的斥候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前面的人虽然震惊恐惧,后面的人一时还伸长脖子往前看,一时队伍就乱了。另一个小头目喊道:“兄弟们,他们的火铳放完了!冲上去,砍死他们。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于是其余斥候经过一番整理,再次列出队伍,向前冲锋,双方很快逼近到三十步。 没想到,对方一人双铳!另一杆火铳,在马背侧后的长包袱里,已经全部抽出来了。 又是一阵铳声爆响,刘泽清部的斥候只剩下不到十人,他们看着前面突然空了,立即勒马,准备逃跑。然而急切之间,速度起不来,而且对方已经冲了上来,挺着闪亮的铳剑,一阵惨叫之后,刘泽清部这伙斥候,全部被歼灭。 牛杻下令:“归拢残存战马!” 两刻钟后,张方先率大队来了,看到满地尸体,传令停住脚步。他听了留守的两个侦察队员的叙述,再看看侦察队向前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说:“这个队长牛杻,不简单!如此不给对方回去报信的机会,将为我们快速完成差使,提供了先手!” 全团再次整队向前奔驰。 在苍茫的夜色中,济南城高大的城墙出现在张方先的视野里。 “刘泽清,我来了!你拥兵十万,号称二十万,但是我不怕你!” 143.抗旨者死 刘泽清接到京中密信,大出意外。这些年来,崇祯虽然刻薄寡恩,好杀大臣,但是对待拥兵自重的武将,向来是忍让的;这一次,竟然听取孙传庭的意见,派兵前来宣旨,还要来夺自己的职位!怎么办?立即造反吗?以什么名义呢? 而且时间节点也成问题:抢在诏书公布之前造反,缺乏名分;但是拖到诏书公布,一干副将、参将、校尉,会跟自己走吗? “老子起码有三千亲军在手,控制其余十万大军又有何难?”刘泽清一拍茶几,说出声来。 身边幕僚参将都屏声息气,不敢接话。 “你们哑巴啦?都给老子说说,现在到底是立即反了,还是等钦差宣旨再反?” 首席幕僚薛振隆已经思虑了好一会儿,这时才开口说:“鹤公,学生已有一计。可保鹤公权势无虞。” “快放!”刘泽清有点不耐烦。 薛振隆熟悉他的脾气,对他的粗俗之语也不以为忤,从容地说:“学生这一计,叫做‘假痴不癫’。现在不管什么人来宣旨,都拒之门外,不予接纳,他又能如何?难道还能率那一千人马攻城吗?” 刘泽清听了,若有所思,这个无赖的办法,非常对他胃口。另一个幕僚却在一旁说:“薛先生,这样抗旨不遵,暂时倒也是简单直截的办法。但是,能一直抗拒下去吗?” 刘泽清冷笑道:“老子就一直拖下去,崇祯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有人马来征讨老子不成?李自成、张献忠已经够他喝一壶了!把老子惹火了,老子就把钦差直接砍了,把那一千人马直接收了!” 薛振隆笑道:“鹤公英明!崇祯何等糊涂,他是求着咱们去勤王的,咱们没去,他要是聪明暂时也就隐忍作罢,竟然还抽调人马来对付鹤公,还怕大明灭亡不够快吗?只要拖上两个月,就要江山易手、画图变色!” 众人恍然大悟,刘泽清也露出笑容:“正是如此!薛先生果然看得透!”然后坐直了悍然发令道:“待到朝廷钦差来时,全城戒严,紧闭城门,在城头勒令钦差回京。他们若是不听话,老子就带亲兵出去把他们砍了!” 周围一帮人哄应如雷。最近朝廷发下来的饷银,刘泽清克扣了大部分,剩下的都分给了各级官佐。所以朝廷的饷银,都成就了刘泽清的私恩;所以此刻个个服从命令。 刘泽清又问道:“钦差到哪里了?” 旁边无人应答。刘泽清提高了声音:“斥候汇报了吗?” 有个校尉回答:“斥候出城向北侦察去了,还没有汇报。至于派去德州的信使,也还没有回来。” 薛振隆算了算,说:“斥候、信使出发未久,此时没有回复也属正常。钦差既然带了一千人马,最快也还要三天才能到达。还可以从容准备。” 刘泽清手一挥说:“两天后全城戒严。山东巡抚邱祖德倒是个忠臣,只怕要捣乱,到时候派人封了他的巡抚衙门!” 又有人应声领命。 薛振隆想了想又说:“济南城内的裕东皇店、裕东钱庄分号,是东宫产业,富有金银,届时不妨一并查封。” “老子早就这么想了!”刘泽清赞同地说,“何必等到两天后?现在就去。调二百亲军,分两队把这俩分号都封了,金银全部搬来!” 有人拿了令箭,应声而去。 刘泽清处理完毕,心情为之一松,说:“待皇店、钱庄的金银搬来,犒劳全军,以振士气!” 现场一片欢笑颂扬之声。 忽然,外边传来一阵的鞭炮声,声音格外响亮,刘泽清一惊:“火铳响?” 一个亲军头目奔了出去,过会儿就回来了:“报!是一家新店开业,燃放鞭炮!” 刘泽清自失地一笑,对众人说:“老子也是被京中密报唬着了。密报上说,东宫侍卫营火铳极其犀利,在天津武清、河南归德剿匪剿贼,总是一击敌溃!”说着伸个懒腰:“不管他有多犀利,老子到时候门一关,还飞上城头不成。” 话音刚落,城北方向一阵猛烈的鞭炮声传来,刘泽清脸色变了,豁然站起来:“这像是火铳齐放的声音!”接着厉声下令道:“快,支援北门!” 现场顿时有些慌乱,几个参将奔了出去。 薛振隆说:“奇怪,斥候怎么没有回报呢?” 刘泽清脸色铁青:“可能是遭遇东宫侍卫营,被一起灭了。” 在场的人,几乎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铳声还在一阵一阵地传来,众人基本都不说话。唯有薛振隆说:“城内有数万人马,他一千多人,能有什么用处?撕破了脸,就把他们一起灭了!” 刘泽清点点头,传令全城军队准备作战,随时支援北门。 外面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一名参将冲了进来,大声喊道:“禀告总兵!北门已经被钦差所率东宫侍卫营占领!” 刘泽清大怒:“北门那群废物,怎么轻易就被人夺了门?” “禀告总兵:据退下来的小校说,东宫侍卫营突然到来,直往里面冲,北门将士猝不及防,急忙拦截,不料他们一齐喊‘钦差入城,尔等散开,若干阻拦,形同造反’,将士们看到天子旄节,有些迟疑;那些人却毫不手软,一路放铳,直接夺了北门。钦差正坐在城楼上,传话叫总兵大人前去接旨!” “废物!”刘泽清骂了一句,“他tm的也太快了!”随即传令道:“左右两军上城头两面夹击,中军随我从中间去北门!” 刘泽清率亲军到了北门内南北通透的大街上,放眼望去,城门下横着大片尸体,血腥味伴着硝烟味随寒风飘飞。 城头发出一个响亮的喊声:“皇命在此!刘泽清,你还不接旨?” 刘泽清怒道:“谁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城头一阵整齐的呐喊:“刘泽清,你抗旨不遵,拒绝勤王。皇帝有旨,革除职位,由东宫师、第二旅、第一团团长、张方先接掌总兵之职!你现在已经不是山东总兵,速速交出印信!上前接旨!” 刘泽清环顾四周,城头两侧的人马已经停止了向北门城楼的进发,城下官兵处于犹疑状态,唯有亲兵,在身后不为所动。 刘泽清此刻才感觉到,皇权还是有很大威慑力的!哪怕朝廷已经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普通士卒还是畏惧朝廷,于是喊道:“一派胡言!东宫向来只有侍卫营,哪里有这什么师、什么旅、什么团的。” 薛振隆在侧后上来,凑近刘泽清说:“鹤公,此时必须果决行事,不可延误!建议以三千亲兵为主,直扑北门,将其斩杀干净,然后宣布他们是土匪伪装,矫诏乱命,所以将其歼灭!” 刘泽清点头,断然对亲兵喊道:“这是一股悍匪伪装钦差,假传圣旨,罪无可恕。快上,灭了他们!”然后又传令城墙上的军队夹击北门城楼。 只有亲兵立即出动,毫不犹豫地向前冲去,然而城头将士,却十分犹豫,站在那里不敢动。刘泽清又惊又怒,大声喊道: “快上!你们想抗命不尊吗?军法无情,抗命者死!” 没想到城楼上很快喊到: “刘泽清,你想抗旨不遵吗?抗旨者死!” 这句话令除亲兵外的士卒都彻底停住了脚步。 刘泽清看着气血上涌,大吼一声,催动三千亲兵,直接向北门扑去。 “这是老子最后的赌本,老子一定要翻盘!” “砰砰砰!”铳声响了,城头上铅子像暴雨一样袭来,冲锋的亲兵大片倒下。很快,刘泽清发现自己前面的官兵已经都倒下了,眼前一空,自己就暴露出来了。 “果然犀利!”刘泽清想着,转身就跑,喃喃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砰砰砰”又一轮铅弹追来,刘泽清瞬间感觉肩膀、后背一下子出现十多个痛点,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 “老子一代枭雄,竟然冤死战场!” 张方先从望远镜里已经清楚地看到刘泽清倒下了,传令大喊道:“刘泽清已死!所有官军,只要遵纪守法,一律续用!遵守圣旨的,都跪下!” 顿时,刘泽清麾下官兵只要听到了,立即跪下;连他的亲兵们都很快跪下了。 张方先下令道:“砍下刘泽清的人头,插在竿上,巡视全城!为不遵皇命者戒!” 144.铁血钦差 张方先一声令下,一个排的人冲了过去,直奔刘泽清的尸体。刘泽清亲兵没有对抗朝廷的勇气和决心,早已掉头鼠窜,把刘泽清的尸体丢在尸堆之中不管了。 东宫师战士用铳剑割下刘泽清的人头,找来一根长竹竿,将其高高挑起,走在前面;张方先骑马向前,后面垂下一面旌旆,上面写着“山东总兵张方先”。所到之处,刘泽清旧部纷纷跪倒归降。 且说刘泽清派出的两队亲兵,得令去抄拿裕东皇店分号、裕东钱庄分号,个个兴高采烈。 这两个分号紧挨着,亲兵们很快就到了门前,却发现两个分号都是大门紧闭。 两个率领亲兵的百户派士卒上去敲门,却无人理会。 “给老子踹开!”一个百户叫道,另一个百户也一样下令。于是两拨亲兵分别去猛踹大门,两扇大门却纹丝不动。一个百户凑上去一看,骂道:“妈的,竟换上了这样的好木门,着实牢固!”另一个百户贪婪地笑道:“看来金银确实多,不然才开业两个月,怎么就换了这么厚实坚固的大门?”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山东总兵的亲兵,前来抄拿要犯,识相的赶紧开门,否则撞开大门,鸡犬不留!” 里面没有回音,北城方向倒是传来一阵密集的铳声。 众人都一齐向北望去,凝神倾听,两个百户骂道:“望什么望?北门的事,自有大帅去理会!” 铳声很快停了。于是众人结伙撞门,好一会儿,也没有效果。两个百户烦了,叫人去寻找圆木,准备撞开大门。原木没找到,却找来了几架梯子。 “上房揭瓦,跳进去!”两个百户都命令道。 梯子架了起来,两拨士卒分别往上爬。正在这时,北方再次传来密集的火铳声,众人都被吸引住了,身形一滞。 百户命令道:“不用管,只管揭瓦进屋!” 一个亲兵小卒率先上了裕东钱庄的屋檐,噼里啪啦掀起一堆瓦片,屋顶很快出现一个大窟窿,却听见“砰”的一声响,那个小卒惨叫一声,向后仰倒,向下跌落,把后面的几个士卒都撞了下来。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个小卒脸上出现了一个血洞。 “里面有火铳!”众人乱纷纷地叫着,刚攀上裕东皇店屋檐的小卒就不敢揭瓦了。 一个百户气急败坏地说:“哪里是什么太子产业,这分明是黑店贼窝啊!妈的,回去请示大帅,派火铳手来,灭了他们!” 派回去搬兵的亲兵小卒跑出去不久,立即跑回来说:“不好了!大帅死了!” 北方的火铳声停了,整齐的呐喊声隐隐传来。 两个百户吃惊地喝道:“岂能胡说!”话音刚落,就看见大帮溃散的亲兵逃了过来。一个狼狈逃来的总旗对这两个百户说:“快逃吧!钦差带兵来,打死大帅了!” “逃,往哪里逃?大帅死了,不为他报仇吗?”一个百户茫然问。 “蠢货!”那帮人不再理他,纷纷向南门逃去。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逼近,这两股抄家的亲兵也不敢再延误,也汇进了逃亡的队伍。 后面的马队迅速追上来,一起下马,猛烈放铳,打倒大片的溃逃亲兵。逃到南门附近的亲兵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有一队火铳兵在南门城楼举铳等待!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不知谁带的头,这伙溃兵纷纷喊了起来,并且跪倒在地。 然而,铳声依然响起,铅弹如雨,逃到这里的刘泽清亲兵全部被射杀,血流满地。 山东巡抚邱祖德一直对刘泽清很有意见,因为刘泽清不时地纵兵劫掠,扰乱敌方。尤其是朝廷补发了数万两饷银后,刘泽清依然不能约束部下,更是显得可恶。 刘泽清借口堕马伤腿,拒绝勤王;邱祖德不知他伤腿是真是假,却始终觉得,身为臣子,应该及时奉诏,纵然伤腿,抬着也应该奔赴京畿。他亲自去拜访刘泽清,准备好言相劝,刘泽清翘着腿,把手一伸: “好啊,邱巡抚出银子,补发欠饷!本帅就是爬,也要爬到京师!” 邱祖德一愣:“朝廷不是补发了七八万两银子了吗?” “本帅拥兵二十万,七八万两银子管什么用?” 邱祖德还要劝说,刘泽清抚着腰刀说:“好刀!却许久没有杀人了!” 邱祖德感受到了威胁和侮辱,却不敢顶撞,只好退回。很快有一个消息传来,刘泽清忽然派出侦骑和信使,加强了防备。邱祖德揣测再三,还是不能明白,究竟是流贼逼近,还是京师对刘泽清不利? 今天,北门方向忽然传来猛烈的铳声,邱祖德震骇莫名,派人出去打探,得知刘泽清已经率亲兵向北门去了。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可奈何。再派人打听,新消息让他目瞪口呆: 朝廷派了钦差率兵前来,直接夺了北门,然后要刘泽清去接旨! 朝廷何时对武将如此强硬了?他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朝廷敢于维护纲纪,忧的是刘泽清拥兵十万,号称二十万,一旦逼反,将祸乱山东! 他在忐忑中听着铳声再次响起,呐喊如潮。忽然,门口有个人冲进来了,定睛一看,竟然是副将邱磊。邱磊慌慌张张闯进来,见了邱祖德劈头就说:“刘大帅已死,钦差追杀大帅的亲兵,巡抚救我!” 邱祖德失声道:“刘泽清死了?怎么死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邱巡抚,下官亲眼看见大帅被打成筛子了!” “那……钦差身负皇命,向其归顺,不就行了吗?” “我……下官就怕被钦差当成大帅亲兵,立即杀了。还望巡抚老爷救我!” 邱祖德感到奇怪:“我怎么能救你?” 邱磊噗通跪下,慌不迭地说:“巡抚是文官,说话钦差肯定是听的。” 邱祖德心里顿时舒畅起来:天下大乱,所以你们武将跋扈已久,然而此刻也要求我!嘴上说道:“本抚尽力而为吧!” 过了会儿,外面有人进来汇报:“钦差派人举着刘泽清人头,收服刘泽清部属。但是刘泽清亲兵全部被杀,跪地投降也不放过!” 邱祖德悚然说:“何至于此?” 副将邱磊在一旁听了,更加畏惧,说:“这钦差,果然狠毒。” 邱祖德问道:“这钦差是什么人?” “钦差身后,一面垂下来的大旗子上面写着:山东总兵张方先。” “张方先?”邱祖德疑惑地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呀!” 这时,外面传报:“钦差派人来,请巡抚过去商议善后事宜。” 邱祖德见到钦差,颇为意外:钦差虽然杀伐果决、威武严肃,但是嘴唇上一圈淡青胡须显示出,他可能都不到二十岁。 张方先道:“刘泽清不遵皇命,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本钦差奉旨前来,颁诏罢刘泽清总兵之职,并取而代之。然而刘泽清竟然试图再次抗旨不遵,本钦差已经将其诛杀,悬首城门,以为不遵皇命者戒!” “现在,本钦差已经收回总兵印信,接掌山东总兵之职。山东镇人马,已经归顺。唯有其亲兵死心塌地,拒不归顺,已将其全部诛杀!现在,副将邱磊不知下落……” “禀钦差,副将邱磊刚刚奔赴巡抚衙门,道是被钦差所率之兵追逐,唯恐被认作刘泽清党羽,所以不敢出来。还望钦差放过。” 张方先淡淡地说:“叫他来。” 邱磊被叫来了,跪地请罪。 张方先斥道:“你不及时归降,参拜本钦差,协助收拢安抚士卒,反而躲藏,其罪可诛!来人,推出去毙了!” 邱磊大惊,拼命磕头求饶。邱祖德急忙上前求情,张方先却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战士把邱磊拖了出去。不一会儿,邱磊血淋淋的人头就被木盘托着端进来,给张方先过目。 邱祖德看着邱磊脸上惊慌不甘的表情,恶心欲呕,说:“圣人不为已甚。张帅何必如此……” 张方先淡淡地说:“太子说过,刑乱世用重典;武臣跋扈,唯有痛杀可以威慑天下!” 邱祖德听到“太子”,恍然大悟:“钦差来自东宫侍卫营?” “是东宫师!”张方先傲然道:“本钦差乃是太子驾下东宫师第二旅第一团团长!现在,本钦差命你立即张榜安民,埋葬尸体,清洗街道!” 邱祖德只好说:“遵命!”然后问:“钦差即将率兵勤王吗?” “正是!”张方先微笑道:“不过,这些兵纪律涣散,酷好扰民,还需要杀一批,才能前往京师勤王。” 145.矫枉过正 邱祖德看着张方先的微笑,心中不禁一寒:这位钦差,明明还是少年,谈起杀人,谈起杀人。却如此淡定。可见心地何等狠毒! 张方先忽然问道:“邱巡抚,皇上下诏,减赋废饷,不止你落实得如何?” 邱祖德答道:“回钦差的话:下官早已颁布诏书,告之全省各州府县,饬令实行。” “呵呵,还是不要空发文牍才好,要真正落实,必须深入乡村,广为宣扬,让平民百姓,人人尽知方可!否则未免有隐蔽皇恩之嫌。本钦差回京之后,少不得如实禀报。还望邱巡抚好自为之!” 邱祖德听了有些气闷,但是不得不应承:“钦差提点得是。下官将再次宣扬皇上德政,务必使百姓人人尽沾皇上恩泽。” 张方先点点头:“邱巡抚赶快去善后吧!” “禀告钦差,山东府库空虚,只怕善后不易。”邱祖德硬着头皮说。 “你这个巡抚怎么当的?”张方先皱起了眉头:“待会儿裕东皇店、裕东钱庄分号掌柜到来,先借点银子给你们山东用用。但是将来一定要还的!” 过了会儿,裕东皇店、裕东钱庄分号掌柜一起到来,汇报了闭门抵抗刘泽清亲兵的过程。邱祖德听得心惊肉跳:“这太子产业,何等可怕!保卫如此森严,还藏有火铳!只怕还担当着太子耳目的作用……” 张方先点头称赞,说:“你们差事办得好,能未雨绸缪,应对果断,好!” 两个掌柜躬身致谢。张方先说:“你们各借五千两银子给邱巡抚,好稳定山东地面。将来由山东慢慢归还。” “遵命!”两个掌柜躬身道。 邱祖德也躬身致谢,心中颇为感激:原来这小杀神,还颇为识大体顾大局。 张方先忙着去清点整顿刘泽清留下的军队。 “呵呵,号称二十万,实际只有六万!其中堪战之卒,不过二万而已!”张方先冷笑道:“怪不得太子殿下在教导营授课时说:‘如今藩镇,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但恨朝廷无精兵以威慑天下!’如今东宫精兵已成,一切不遵皇命者,死!” 随即传令,在校场集合驻在山东镇大军,杀人肃纪。 首先斩杀的,是刘泽清的三个侄子刘之榦等人,及其副将李化鲸、郑隆芳等人。这几个人大声嚷嚷,声嘶力竭:“我们无罪,钦差不能滥杀无辜!” 张方先置若罔闻,平静下令:“斩!”刘泽清的骨干顿时死做一堆。 张方先宣布,接下来铳毙趁乱掳掠百姓的一百多个士卒,并且放进来有大批百姓和受害的苦主围观。 杀一百多人的场面十分震撼。这些人被杀之前,有的吓得浑身瘫软,屁股尿流;有的人拼命嚎哭,声震云霄,有的人拼命挣扎,几乎按捺不住。 “砰砰砰!”火铳连珠响起,被押跪在地上的乱兵一个个被爆头。 “好!”百姓们看着那帮乱兵脑浆飞溅,血洒校场,都激动地喊了起来。 山东镇大军一片惊惧肃然。 少数将校站在人群中,看着昔日的同袍血溅黄埃,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心中暗道:“你才一千人,哪天我等哗变一回,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方先宣布,没收刘泽清全部家产,为底层士卒们补发欠饷! 现场顿时一片欢腾。那些抵触的将校们,顿时变了脸色:“这小子,挺会收买人心的。”哗变之念,顿时冷淡了许多。 张方先又宣布,全军大比武,比试跑步、弓箭、刀枪、骑马,重赏优胜者! 现场公布了比试方案,处处强调“三公”:公开、公平、公正。奖项分为八个等级,每个等级有不同的银两,最高为三百两,最低为一两。 两天之后,就比试出了优胜者,当中发放了银两,获奖的面积很大,共有八千多人获奖。 张方先当场宣布:获奖者,全部编为一支新军,叫做“山东选锋营”。当场根据获奖等级确定了各个层次的官佐。 剩下的一万二千堪战士卒,被分配到选锋营。 其余四万人,先允许一部分被裹挟而来的农夫回归田亩,再淘汰老弱病残;留下两万人三千人,其中一万充作跟役和辎重兵,另外一万三千作为守城兵——大量刘泽清昔日提拔的游击、参将、营官都编入其中。 巡抚邱祖德密切关注张方先对刘泽清旧部的整顿,很担心他控制不住,贻害山东。 得知张方先一边杀人一边重赏,用比武的方式,抽走精锐,邱祖德忍不住赞叹道:“釜底抽薪,如此则山东定矣!剩余残兵,纵然试图作乱,也能迅速平定。” 当得知张方先花钱如流水,裁汰士卒,沉默良久,说:“东宫确实有钱。” 张方先控制山东选锋营,操练了三日,立即发布公告,率兵勤王。除了一万三千守城兵留下,两万选锋营、一万跟役、辎重兵全部带到北京去,勤王护驾! 邱祖德想和年轻的钦差谈谈,听听东宫的消息,但是每次去拜会,钦差都忙忙碌碌,敷衍几句就端茶送客。现在钦差要率兵勤王,邱祖德急忙于深夜拜见钦差,庆幸的是钦差接见了他。 “深夜冒昧拜访,还望钦差恕罪。” “只要是办实事,哪怕下半夜来访,也没有错误。你不妨直说。”张方先端坐太师椅上,语气铿锵有力地说。 邱祖德斟酌了一下词语,说:“下官目睹钦差率一千精锐,平定山东;又从容措置,整顿兵马,军纪肃然,实在山东多年未有之景象,实在心悦诚服,无比佩服。” 张方先有点不耐烦,说:“夸赞之语,不必再说。且说要紧的。” 邱祖德窘了一下,说:“下官斗胆,想知道太子府中,到底还有多少钦差这样的属官,还有多少这样的精锐人马?” 张方先微微一笑:“本钦差在太子府中,不过是平常之人。太子属下,人才济济,而且都是太子亲手栽培训练而来。你的心思,吾全知道!告诉你一句:平定天下、中兴大明的,必然是太子!” 邱祖德心道:“太子羽翼已成,若能平定天下,倒也是社稷之福。只是太子位高权重,尾大不掉,皇帝将何以自处?……”然后又笑自己:“想那么远干什么?大明若是不亡,天家父子之间,岂容臣子置喙?”当即躬身道:“下官受教了!只是钦差率兵勤王,离去之后,这守城兵里有刘泽清大量将校,若是忽然作乱,将如何处置?” 张方先笑道:“本钦差自有安排。万一有人作乱,你只管保护府衙即可。” 邱祖德只好告辞。 张方先率大军浩浩荡荡离开济南,向北而去。一天之后的深夜,济南守城兵就发动骚乱,乱兵纷纷上街四处抢劫,杀人放火,奸**女。巡抚邱祖德率府兵弹压不住,只好退守府衙,哀叹道: “钦差到底还是少年,哪里知道世事险恶!他率大军出发一天两夜,纵然回援,济南也是地狱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几条街外的远处,有密集的火铳响起! “钦差这么快就回来了?”邱祖德心想:“莫非大军出城未久,东宫兵殿后,所以能迅速回援?但是也没有这么快进城呀!” 外面的惨叫声、奔走声、呼喊声,连成一片,被渐渐逼近的火铳声压过了。 两刻钟后,外面渐渐平静,邱祖德打开府门一看,街道上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一支八百多人的火铳兵,在城内四处弹压屠杀乱兵。 一个东宫军官率火铳兵出现邱祖德面前,拱手躬身道:“禀告巡抚:钦差留下我等埋伏城内,等待刘泽清余部作乱,将其全部剿杀!现在已经平定乱兵。初步估计,尸体有六千多具,伤者无数。” 邱祖德结结巴巴地说:“尔等火铳何等毒烈……钦差呢?” “钦差在二百东宫兵的保护下,率大军出发了。我们是他留下的八百伏兵!” 邱祖德震撼之余,忍不住问:“你们要杀刘泽清余孽,何不在走前直接杀尽,也省了他们祸害百姓!” “钦差说了,若是直接杀尽,必然令数万大军不服。唯有待其作乱,大军出城,才好剿杀殆尽!” 邱祖德还是不服,问:“若是刘泽清余孽暂时隐忍,数月后才作乱,尔等如何等得及?” 对方哈哈一笑:“不会的,刘泽清余孽一定会作乱。巡抚一定不懂‘钓鱼式执法’,这是太子独出机杼的创造……” “原来如此!”邱祖德喃喃地说:“你们一定早已在守城兵中安排了细作,挑动他们作乱……” 对方收敛了笑容,说:“邱巡抚,你知道的太多了!” 邱祖德依然说:“你们,未免矫枉过正了……” “当今之世,不过正,如何能矫枉!”对方断然道。 146.三处形势 邱祖德听了,拱手道:“烦请带一句话给钦差:嗜杀者,难称忠义!” 对方冷笑道:“刘泽清驻地本在临清,元旦之后移驻济南,借口是加强济南防守,其实不过是为了方便劫掠省府百姓,毫无人臣之节!你身为山东巡抚,何曾发一言?刘泽清部下漫无纪律,屠戮百姓,你何曾发一言?此时妄谈忠义,不显得可笑吗?刘泽清余孽反叛作乱,你竟然还反对东宫师大开杀戒,究竟是何心肠?” 邱祖德听了,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拱手问:“请教阁下姓名职务?” “舒之弥,东宫师第二旅第一团第一营营长!此时负责潜伏指挥!” “好,好……”邱祖德点点头说:“东宫果然人才济济。烦请转告太子:卑职邱祖德深感佩服!” 舒之弥淡淡地说:“太子殿下,不是你能轻易逢迎的。你若能好好抚定山东,日后在太子面前才好说话!” “多谢指点!”邱祖德再次拱手致谢。 舒之弥摆摆手,说:“就此别过!”说罢,率兵离去。 邱祖德会同山东官佐,用心收拾残局。 崇祯接到张方先杀死刘泽清,将其悬首城门的消息,颇为高兴;进而得知张方先控制整顿了山东镇兵马,赴京勤王,更是大为高兴,对孙传庭说:“没想到太子府中,竟有如此干才!” 孙传庭说:“太子当初招揽书生,开设教导营,学习古今兵书战策,正在于培养如此人才。” 崇祯叹道:“张方先立此大功,究竟如何封赏,才算合适?” “启禀皇上,张方先率山东之兵勤王,与蓟镇西协总兵唐通一样堪称忠义。虽然立下大功,但是他毕竟年纪尚轻,已经任山东总兵,此职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已成事实,堪称千古罕见殊遇。因此不必再赏。何况,他所倚仗的东宫之兵、东宫之械,都是皇上嫡子亲手造就,乃是皇上自家功劳,不可轻易让人。” 崇祯听了,心中大悦,微笑道:“然而不可寒了将士之心,官职可以不必再提,然而银两不可缺少。——此事不必再议,太子率兵征战豫南,已经占领开封,并且四出扫荡,扰敌练兵的目的已经达成,何时撤军返京?” “回皇上,太子殿下想必即将凯旋!” “还是要趁早返京,不可与贼纠缠。京畿防务要紧!”崇祯忙道,“万一袁宗第、刘芳亮一齐直奔开封,重兵合围,不唯坏了歼敌大计,太子还将以身犯险。” “皇上所言极是!微臣立即派快马急催!” 崇祯点点头,拿起山西巡按御史汪宗文的弹劾奏疏,说: “这个蔡懋德,孙卿如何看他?去年十二月,他本来率兵防守山西黄河下游,却在十八日忽然率标兵千人返回太原,仅仅留下二千人防守分守汾州、平阳,以至于闯贼从沙窝渡河,攻占平阳,受封居住在这里的河西王朱新甄及宗室三百余人全部被俘杀!” 孙传庭想了想相关情报,说:“微臣综合各种消息得知,太原的晋王朱求桂听到哄传李自成的大军要攻打太原,惶惶不安,便与巡按汪宗文商议,驰书蔡懋德,要他赶快返回太原。以至于平阳失守,亲藩遇害。”看到崇祯听得很认真,于是继续说: “山西巡按御史汪宗文先发制人,纠劾蔡懋德,说失陷河防的责任在他身上,实在荒唐!据微臣所知,蔡懋德手里有汪宗文为晋王起草的书信!” 崇祯脸色沉了下来,说:“山西吏治,实在不堪!” 孙传庭躬身道:“皇上,大敌当前,此事不必再追究。蔡懋德一直用心抵御闯贼,忠心可鉴。可令其坚守太原,遏制闯贼东进!” 崇祯点头认可。 商议山西军务一刻之后,兵部探马送来急报:闯贼贼首李自成,亲率二十万贼军,已经在禹门渡过黄河,兵不血刃,占据了蒲州!随后,猗氏、闻喜、绛州、垣曲知县会同生员乡民于稷山迎递降表。 崇祯望向地图,说:“贼军意在太原!”然而皱着眉头再看一眼急报,说:“山西官吏,真是丧尽天良,竟然望风投降!需要严词警诫其余各地官吏!”随后哀叹一声道:“朕御极十七年,罪过实多!第六道《罪己诏》,你们再三修改,已经拖延太久!不必再修改了,尽快发布吧!” 崇祯忙着发第六道《罪己诏》,朱慈烺正在准备撤离开封府。几道命令发出,四出扫荡的人马全部撤了回来。这时,一个落魄的官员跑来找到了朱慈烺。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那个官员衣衫褴褛,冠带残破,然而表情庄敬自持,坦然坚定。 “开封府推官陈潜夫?”朱慈烺看着手里的名刺疑惑地问,“你既然四处联络豪强土寨,抗击闯贼,可有什么成果?” “微臣惭愧!开封失守以后,四处流落,只盼着能以大义名分,激发地方豪强,驱逐伪官,恢复王治。只恨未得寸土。在豫南本来联络了若干人马,夺回了汝宁府,可惜这些豪强土寨,不识大体,相互攻伐,被袁宗第各个击破。唉,说到底,一介文官,手上无兵,则无人听从!” “那你现在到这里来干什么?想跟孤回京城?” 陈潜夫磕了个头,说:“微臣听说东宫精锐扫荡了归德府,又拿下了开封府,所向披靡,只可惜人少,即将撤退。微臣斗胆,冒昧请求殿下,把归德府、开封府交给微臣,赐以名分,殿下自可率军离去,由微臣收拢人马,严守开封!” 朱慈烺看着如同乞丐的陈潜夫,有些感动,说:“当此之时,缙绅附逆从贼的,不知有多少!你竟然还忠心耿耿,在贼据之地四方奔走,图谋恢复,忠心实在可嘉!天下文臣,倘若都如你这般,何愁流贼不平!” 陈潜夫辛苦这么久,终于听到夸赞——虽然不是来自皇上,但是来自太子,也已经是极大的肯定!一时间,满心酸楚委屈,都化作眼泪滚滚而出,抽泣着说:“谢殿下赞赏,微臣愿以身许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唉……”朱慈烺叹了口气:“只是探马报信,袁宗第大军已经向北而来,虽然在路上遭遇土寇,进展不快,但是最快十天,就会抵达这里。你拿什么抵挡他?” “启禀太子殿下:微臣日前又联络了开封周边一批土寨,只要太子赐予微臣名分,再予以临机授职之权,微臣将能调集人马,守住开封三个月!届时殿下必定能派来援军!如此,朝廷在河南还有两府要地,天下之人,对朝廷也将更有信心!” 朱慈烺道:“好!孤授予你河南巡抚之职,临机授职之权,招抚土寨,守卫开封、归德。” “谢殿下!” “只是,防守开封、归德两府,还需要诸多官员。你到哪里去寻找?” “太子殿下放心!微臣知道还有很多官员不愿附逆从贼,隐伏乡间,可以引用。微臣将能很快恢复开封、归德建制,聚集河南义勇、士绅,守住两府。” 朱慈烺心念一动,说:“孤在两府发布的告示,所行之政,你知道吗?” “微臣知道!殿下之政,主要是两点:一是落实皇上颁布的‘废饷减赋’之诏,使人人尽知皇上恩泽;二是承认无地佃农分得之土地,补发地契,以收百姓之心!微臣以为,这是稳定收复之地的关键之政,一定坚守不易!” 朱慈烺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么孤觉得你的计划尚可一试!孤只带必要的粮草回京,其余粮草银两黄金,全部留给你,抚定百姓,招揽土寨,守卫开封,拖住贼军!孤承诺:只要你能守住三个月,孤一定派军救援!” “谢殿下!微臣有此把握!” 147.决意伏击 朱慈烺思忖了片刻,说:“你说说详细计划,孤审核一下。” 陈潜夫拱拱手,侃侃而谈:“启禀殿下,微臣将如此行事:其一,立即招揽不肯从贼、潜伏民间的官员,分掌开封府、归德府,扫清残贼,张榜安民;其二,招揽各处不肯从贼的土寨,给予官身,汇聚于开封府,组建守城大军;第三,召集民夫,日夜修葺城墙,积攒檑木砖石,以便守卫城池。” “还算有条理。”朱慈烺淡淡地说:“不过,孤要告诉你:民心向背,决定战争胜负。你且说说,如何收拾人心,避免百姓再次被煽惑裹挟,而且争取?” “禀殿下,微臣早已听闻殿下在归德府、开封府的为政措施:废饷减赋、访贫问孤、发放文契承认佃农土地,使百姓悦服;微臣将萧规曹随,谨而行之!并且,还要严厉整治新招吏员,以前所有陋规,不得重来,违者一律处死。” 朱慈烺点点头,说:“这才是重建纲纪、守疆卫土的根本所在。这两次南征练兵,孤本没有打算设官守土,如今发现还有你这样的忠臣,想法改变了。” 这时,外面有人喊:“侦骑急报!” “传进来!” 一位侦察队员进来汇报:“贼将袁宗第五万大军,直奔开封府而来。平定路上若干土寨以后,日夜兼程,快速北进,现已过了许州,前锋抵达尉氏!” 朱慈烺霍然起身,去看一侧墙上河南地图,张远志、卞飞、卜秀刚、易和安也一起上前来看。朱慈烺对他们说: “如此,袁宗第大军大约五天即可抵达开封城下。陈潜夫组织准备的计划,难以施行。与其组织抵抗,不如按照原计划放弃给闯军,以免增加百姓苦楚。” 陈潜夫一听,大失所望,急忙恳求说: “殿下,心向大明之人,为数众多。如果让归德府、开封府得而复失,日后官军再来,只怕无人再敢去支持,因为人人都会以为官军不可倚仗。” 看看朱慈烺面无表情,他又说: “而且,倘若袁宗第从容占领开封、归德,必能强力支持闯贼大军东进犯阙!届时勤王大军,护卫京城更加不易。倘若微臣组织抵抗,拖住袁宗第,必能为京师减一分威胁!” 朱慈烺说:“开封粮饷,倒是能支撑三个月。但是临时组织的人马,只怕抵挡不住袁宗第五万大军扑城。” “殿下,据微臣所知,贼将袁宗第未携带大炮,难以攻城;就是前些日子对阵豫南土寨,都不容易打破。只要粮饷充足,微臣招募忠义之士,抵抗三个月不难。”陈潜夫继续恳求。 朱慈烺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对张远志、卞飞、卜秀刚、易和安说:“孤忽然有个想法,袁宗第气势汹汹而来,疯狂急进,必然有破绽。我军干脆昼伏夜行,迎头向南,给予袁宗第意外一击!然后再迅速撤退,这样一来,陈潜夫守卫开封,就更有把握了。” 陈潜夫听了,一时陷入沉思。 张远志则躬身施礼说:“殿下!万万不可。出战之前,殿下定下战略为‘避实击虚,快进快退’,目的是为了战场练兵。绝对不与敌军纠缠,更不与优势之敌对阵。改变计划迎战袁宗第,则是殿下以千金之躯来冒险,万一被其重兵合围,卑职等人之罪,百身莫赎!” 卞飞看着地图思考,没有发言;张远志拉了一下他,凛然说:“卞团长,为何不劝殿下?殿下一身系大明中兴之望,吾等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不可让殿下犯险!” 卞飞紧盯地图,还是不说话。 张远志拉着他的胳臂叫道:“卞兄!”语气里压着怒火。 卞飞缓缓地说:“我支持殿下的计划。” 张远志大怒,一甩他的胳臂,上前一步向朱慈烺跪下了:“卑职恳请殿下,迅速回师,保卫京城!” 朱慈烺看着张远志纵然跪下,依然高大的身躯,说:“不妨听听卞团长的意见,看他怎么说,是否有道理。” 张远志立即磕头:“殿下,卑职知道卞团长的心思。袁宗第大军,几乎尽是步卒,绝少骑兵;如今日夜兼程,必然拉成长线,前队人数不多,可以冒险迎头一击。” 卞飞一愣,说:“正是如此,有什么不妥吗?” 朱慈烺也说:“你不妨再说说反对理由。” 张远志说:“启禀殿下,卑职也看了袁宗第档案,此人作战颇为狡诈,诡谲难测;而且他的五万大军乃是实数,并非虚号。万一其前锋是饵兵,先缠住我军,其余大军两翼包抄,后果不堪设想!” 朱慈烺一只手放到了张远志的肩上,温声道:“你的设想确实不错,然而忽略了一点:我军铳炮犀利,而且尽是骑马,可以机动,还可以详细侦察。步兵两翼包抄骑马之兵,战术上是很难实现的。” 张远志低头道:“多谢殿下教导。然而,卑职不能容许殿下以少兵临大敌,冒此大险!不若殿下率中军退到黄河以北,卑职与卞团长、易团长率军向南,伏击袁宗第,然后撤军过河与殿下回合。万一有意外,殿下只管率中军返京!” 卞飞、易和安、卜秀刚再加上陈潜夫,都表示赞同。 朱慈烺说:“尔等忠心,孤已知晓。但是此战,只要侦察筹划得当,其实并不冒险。” 外面又有人叫:“京城急报!” 朱慈烺拿到急报,原来是孙传庭来信,说崇祯已经在催太子返京,显然是希望他尽快回去,组织京城保卫战。 周围的人得知信件内容,更是一致要求朱慈烺先渡河。 朱慈烺摇头说:“孤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才会安全。率数百中军,北渡黄河,万一闯贼南线大军前锋赶到,岂不更危险?” 众人一时无语。陈潜夫长叹一声说:“殿下还是按照原计划,率军凯旋吧!” 朱慈烺坐到椅子上,端庄地说:“孤主意已定,尔等不必过忧,只管听令即可!传令下去:立即加派侦骑,向南散开侦察;全军立即做好准备,深夜出征,向南迎击袁宗第!” 袁宗第离开汝宁府时,就得到了归德府战斗的情报。这些情报是逃出归德府的闯军提供的。他认真研究,觉得这股官军其实就是仗着铳炮犀利,玩一点阴谋诡计,打一打守城弱兵;若是遇到大顺主力,一切伎俩都将难以施为。 “一力降十会!”袁宗第对一帮将校们说:“他们人少,缺少实战;咱们人多,尽是百战精锐,只管向前急进!” 路上,他得到了一些开封府的零星情报,觉得战法还是在归德府实行的那一套,于是没有放在心上。过了尉氏县以后,前面汇报:“距离朱仙镇只有三十里。前些日子,明狗占领了朱仙镇,但是很快撤回开封去了。” 袁宗第感叹道:“朱仙镇,大元帅在那里可是打过关键大仗!” 回头一望,队伍拉得很长,就像弯弯曲曲的长虫。因为稀少的战马都在中军,中军已经相当靠前。一名参将说:“袁帅,咱们行军,可绝少如此。万一遭遇大股敌军,将难以处置。” 袁宗第哈哈大笑:“你说的是没错,可是河南哪还有‘大股敌军’?在开封府折腾的那股兵,总数不过三千而已。他们就是全部杀来,我一万中军就足以当之,予以歼决!” 于是传令:“加速前进,占领朱仙镇。” 不到一刻钟前面探马又来报:“前锋两千人已经渡过沙河,直趋朱仙镇。沙河干涸,可以直过。” 袁宗第狠狠扬鞭抽马,高兴地说:“全军到朱仙镇修整!” 中军加速,已经变成前军。两个时辰后到了沙河边上,整军渡河。 袁宗第骑在马上,蹚过河床中间深不过一尺的水面,一冲就上了对面河岸。五千多人伴随过了河。 袁宗第骑马立在河岸上,远望那个朱仙镇,忽然看见大队人马出来了。前军挡住,问明情况,向袁宗第汇报说: “朱仙镇士绅父老,担酒牵羊,来迎接顺军!前锋两千人正在朱仙镇内参加宴席!” “咩咩!”群羊啼叫,袁宗第大喜,说:“这里人倒是知道天命,懂得顺逆。” “还有一坛上等好酒,尚未开封,献给袁帅!”前军两个士卒抬着一坛泥封的酒过来了。 袁宗第下马,看着数尺外的泥封大酒坛,说:“正好乏了!倒一碗酒过来,老子先过过瘾!” 一个小校拿了碗,走过去拍开泥封,发现坛口盖着圆圆的大木塞,木塞中间有个铁环,他说: “这酒坛没见过。” 说着,抓住铁环,用力向上一提,铁环连根拔起,下面是一根铜丝,再看木塞上的小孔,里面竟然冒出一股嗤嗤作响的硝烟。 袁宗第看着,道:“真是见鬼!” 话音未落,只见大酒坛猛然爆炸,烈焰闪瞎双眼,天崩地裂一声巨响,他顿时飞了起来。 148.顺利击退 在酒坛爆炸一瞬间,袁宗第就明白自己中了诡计,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只能任凭气浪把自己掀起在空中翻着跟头,重重摔在地上,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陷入黑暗。 爆炸中心死伤一片,半径一丈的圆圈内所有人都被抛起甩出,周围的各级头目和士卒都东倒西歪,两耳嗡嗡作响,失去了听力。 远处的顺军士卒们,听到一声霹雳,随即看到中军大帅所在处腾起一朵蘑菇状的硝烟云朵,惨呼哀嚎之声响成一片。 更远处,前来送羊酒劳军的朱仙镇士绅父老,忽然喝令不断,人影窜动,很快列出一条三叠阵,亮出了火铳。随着一声嘹亮尖利的铜号声响,“砰砰砰”火铳声响起,密集的铅弹形成长达一里的镰刀,从大地上掠过,向前推去。 袁宗第中军正是一片混乱,呼喊“大帅”的声音此起彼伏,铅弹来袭,外围的士卒瞬间倒下一层。很多头目马上明白了战场情形,然而无法控制队伍,组织反击。 张远志、卞飞联手将两个步兵团拼成长长的三叠阵,按照既定方针,指挥战士轮番射击,向已经过河的五千贼军泼洒弹雨。顺军士卒倒下几层以后,少数人人向河道疯狂退去,局部形成踩踏事故;但是也有部分头目喝令士卒,要向官兵反扑。然而,他们面对的弹雨一阵接一阵,连绵不断,于是一个个倒在地上,相互枕藉。 东宫师一旅的一团二团两千多人,每个人很快进行了五轮射击,射出一万发铅弹,河岸边的袁宗第中军被消灭殆尽。部分人逃到了沙河对岸。 三叠阵背后东宫师一旅中军,朱慈烺正在冷冷地看着前方的猛烈射击,目睹一团二团很快击溃歼灭袁宗第中军,下令道:“找到袁宗第!” 张远志、卞飞立即指挥一团二团向前推进,给伤者补刀,在爆炸中心附近找到了袁宗第的尸体。袁宗第七窍流血,身体软绵绵的,已经气绝。 正在朱仙镇吃喝的顺军前锋两千人,听到后面有猛烈的爆炸声,一时呆住了;接着听到密集的铳声,更是惊疑。前锋首领经过观察判断,认为后面有敌军插到了自己和中军之间,立即抛弃宴席,列队冲出朱仙镇,准备与中军夹击敌军。然而冲到半路,前方的铳声就已经停了。他们也不管许多,继续冲击,很快发现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薄薄的线列阵。 前锋首领不屑一顾,回头喝令道:“冲,砍死他们!”却发现前面的线列阵中部向后退缩,直线变成弧形。 “他们怕了!”首领惊喜地大喊一声,继续率军向前冲,忽然铳声连珠炸响,士卒纷纷倒地。 这一次,朱慈烺所在的中军士兵,在卜秀刚的指挥下,也参与了射击。 在铅弹的攒射中,顺军前锋前仆后继,踏着尸体奋勇冲锋,想和已经不存在的袁宗第中军靠拢,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数百人。 他们懵懂地停了下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砰砰砰!”又一轮攒射袭来,他们全部倒仆,横七竖八,相互叠压。 袁宗第余部左右后军四万多人,分三路跟来。右军在最前面,听到左前方爆炸声和铳声,急忙向前加速前进。前进中途,遇到退下来的数百士卒,得到主帅炸死、中军覆没的消息,一时间军心大乱,仓皇失措。 右军头领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是得知前面明军人数不多,又生出希冀:“大帅中了明军奸计,所以中军溃败。我右军若是压上,定然能将其歼灭。”于是下令道:“全速前进,为大帅报仇!” 右军前进速度却快不起来,不少人议论纷纷:“主帅死了,咱们还能打败敌人吗?” 右军头领砍死几个惑乱军心的士卒,催动右军前进,并把消息向后面的左军、后军传递。 到达沙河边,瞭望河对岸,除了枕藉的尸体,并无明军。于是斥候过河侦探搜索,并无收获。右军随即过河,头领下令:“寻找袁大帅尸体!” 找了半天,找到唯一一具无头尸体,从衣着看,应该就是袁宗第。头领气得目眦尽裂:“明狗狠毒!竟然砍走了袁大帅的头颅!” 斥候报告:“前面有小队骑兵出现,随即逃到朱仙镇去了。” 友军头领厉声吼道:“拿下朱仙镇,为袁大帅报仇!” 一万多人随即向朱仙镇扑去。右军头领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一帮官佐冲上来,劝说他说:“这股明狗奸诈至极,头领不可以身犯险。袁大帅已经吃了亏,头领不能再吃亏。” 头领听了,觉得有理,立即命令右军整顿队伍,形成较为整齐的阵型,向朱仙镇逼近。 快要到达朱仙镇的时候,镇外蒿草之中,一阵大炮轰鸣,惊天动地。右军头领悚然道:“至少有十门大炮!” 只见一群黑点似的炮弹腾起飞来,很快落在右军队伍之中,落地之后,还弹起跳跃,打翻九列士卒;所到之处,肢体摧折,一片惊叫哀嚎。 右军头领略一估算,这一轮炮弹至少造成了七八百人的伤亡! “不要停!大炮施放极慢,后面不会再有了!冲到前面就赢了!” 这时,易和安正在指挥炮团,加紧清洗炮团,再次装填弹药。炮弹是弹药一体的形式,只要炮膛清干净了,炮弹直接放进炮膛,将其推实,然后再把炮口调整到接近四十五度,安装引线,开始了第二轮抛射。 “轰轰轰!”九门大炮再次轰鸣,让右军头领震惊:“究竟有多少大炮?” 炮弹落地,没有刚才那样,正好命中阵中,但也至少造成五百多人的伤亡。 一会儿工夫,一万多右军就损失十分之一,这让右军头领既心疼,又愤怒,双目通红,大吼着催动全军疾进冲锋。很快,前面望见了那一字排开的九门大炮,大炮周围有一群人忙忙碌碌。大炮外面,一长溜士卒坐在地上。 头领喊道:“前面的,尽快冲上去,冲上去就赢了!” 这时,大炮完成了第三次装填,炮口放平了许多。“轰轰轰!”第三轮九发炮弹掠地奔出,再次犁开血胡同,造成至少七百人的伤亡。 终于,右军士卒害怕了,脚步慢了。头领急得狂呼:“不能慢!快上!” 他发现,前面一部分士卒冲得比较快,快要接近明军一长溜士卒了。“好!上去缠住他们,咱们就要突破了!” 然而,事实让他失望而恐慌:那一长溜明军突然站起,放铳射击,就像一道闪电在那一长溜队伍前亮起,密集的子弹将随即泼来,将前面的顺军打得人仰马翻,风吹麦子一样倒了下去。 右军头领一估算:右军已经至少损失两千三百人了! 整个右军已经毫无士气,茫然前进,毫无激情。头领开始想到:也许应该撤退了。思考了几遍,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 突然,大炮再次轰响,九蓬密集的弹雨覆盖在右军大阵之中,至少打翻几百人。。 头领有些茫然:“这是什么炮弹?自己炸碎了,还打死我这么多人!” 这时,右军崩了,陷入混乱,失去正常的组织建制。头领知道事不可为,只好挥军撤退。 没想到,撤退途中,还有炮弹从后面追击! 右军残部全力撤退,渡过沙河,乱向南而去。 一个时辰后,左军、后军全部聚集在沙河南岸,看到左军如此狼狈,伤亡惨重,都大吃一惊。三个头领一碰头,感到深深恐惧。 袁宗第不在了,大军谁来主持协调?明狗铳炮猛烈,又该如何阻挡?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三个头领只能商量一番,决定向西撤退,待大顺高层决定,再做打算。 这时,朱仙镇内,朱慈烺正在聚集军官,准备休整好后撤往开封府。朱慈烺笑着对易和安说:“炸死袁宗第,你制造炸弹酒坛的功劳很大!” 易和安躬身道:“卑职不敢居功。若不是殿下最初提出用‘设计袭击敌军主帅’,卑职就不能想出用酒坛装手榴弹、火药的办法,去炸死袁宗第。” 朱慈烺笑道:“制造酒坛炸弹,你也颇为灵活。尤其是你将手榴弹插在办坛火药之中,拉环放在木塞外面,用泥封住,再小心焙干,实在巧妙!” 149.太子何在 易和安说:“谢殿下谬赞。其实卑职所为,漏洞很多。这酒坛里装满火药,再插上一枚手榴弹,搬运和摇晃起来,与装满酒的酒坛还是很不一样的。但是,现场人声喧哗,绳索木杠又都是现成的,贼军两个小卒也就顺便抬过去了。毕竟这是闻所未闻的东西,无从防范。卑职在望远镜里看到,更巧的是,袁宗第现场就让人倒酒品尝。这一计能成功,也靠运气;殿下果然顺天应人!” 朱慈烺点点头:“伪装的炸弹袭击,在其扩散之前,一般人是不知道防范的。日后若派死士,‘献宝’给李自成、张献忠或者多尔衮,乃至裤裆藏雷近身袭击,说不定也能收获惊喜。这是后话——现在我军已经炸死袁宗第,重创其大军,陈潜夫守卫开封、归德二府,更有把握了。” 侦察队来报:袁宗第余部三万多人,沿着沙河向西而去,在五十里外停驻,纷乱不整。 一团团长张方先躬身作揖道:“殿下,目标已经达成,可以凯旋回京了。” 朱慈烺目光转向卞飞,卞飞说:“卑职也赞同凯旋回京。不过卑职觉得,袁宗第余部数万人,已经是群龙无首,而且被其右军惨败的事实惊吓,一定是惊弓之鸟。我军还可以在夜里偷袭一次,使其彻底胆裂,溃散西去。河南形势,则更加有利。” 朱慈烺心中赞同,望向张方先。张方先表情端穆,说:“卑职以为,殿下亲临战场,处处应以稳妥为要。” “偷袭的目的不是如何歼敌,主要是为了吓唬他们一下。所以毫无冒险可言。孤知道你的谨慎是因为忠心,但是也要根据战场形势做出合理的判断。我军南征,旨在练兵,但也要力求利益最大化。” 张方先一低头:“卑职明白!既然如此,我军立即加强侦查,做好准备,待到夜幕降临就出发,深夜铳炮齐放,促其炸营即可。” “好,孤准了。照此办理。” 清晨,紫禁城,东暖阁。 崇祯接到朱慈烺的急报,眉头皱了起来,说:“开封府已经拿下,为何还要去突袭贼将袁宗第?彼率数万大军,以少兵临大敌,万一有不虞之事,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王承恩道:“小爷的铳炮何等犀利,皇爷是见识过的。” 崇祯回想了一下亲眼目睹过的东宫铳炮施放场景,语气略有放松:“铳炮固然犀利,他自己也说过,数量太少,若是遇到敌军前挡后抄、重兵合围,也是难以抵挡的,必须背靠坚城,才好扬长避短。” “皇爷,小爷的奏报里说了,经过斥候侦骑反复侦察,发现贼将袁宗第‘率军冒进,正是我军发扬局部火力优势之机’。小爷思虑深沉,断然不会弄险。” 崇祯脸色稍霁,说:“勤王之师已到,京师也需要他尽快来协调。” 当下亲提御笔,批复敕令太子迅速回师。然后坐立不安地等待新的奏报,却一连几个时辰也没有消息。 下午未时之末,外面太监进来禀告:“皇后娘娘派人禀告,懿安皇后驾临坤宁宫,询问太子行踪下落,还请皇上移驾坤宁宫。” “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她们想干什么?”崇祯拉下了脸,想了想说:“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去一趟吧!免得后宫不宁。” 崇祯到了坤宁宫,周后率一帮宫女拜迎,懿安皇后端坐不语。 崇祯望望寡嫂的脸色,过去慰问道:“张老娘娘安好。” “哀家好不好,并不打紧。”懿安皇后淡淡地说:“这把年纪,就牵挂着太子。他若安好,一切都好。敢问皇上,现在太子何在?” 周后也关切地望着崇祯,眼中满是焦虑。 崇祯知道瞒不住了,心一横,坦然说:“太子率兵南征,战场练兵去了,势如破竹,不日即将凯旋。” 周后忙问:“去哪里了?上次是去天津武清,这次去哪里?” “河南,开封府。” “啪!”懿安皇后在桌上一拍,用颤抖的声音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怎么可以率兵上阵、以身犯险!上次他去武清剿匪,以精兵对土寇,倒还有十分把握;这河南闯贼,是多少统兵大将不能对阵的,怎么可以让他率少许人马去冒险?” “老娘娘有所不知,春哥儿所率之兵,乃是大明精锐;所携铳炮,独步天下。而闯贼现在为了进犯山西,将河南人马抽调一空,只留些许守兵,不堪一击。前番东宫旅南征归德,已经证实。太子此去,可谓十分稳妥。” 周后不禁泪水涟涟,问道:“可有书信报来?” “每日都有快马来往穿梭急报,太子轻取开封,尽歼守敌;然后分兵四出,占据了开封府全境。” 懿安皇后听了,焦急不减,追问道:“那闯贼好容易得来的开封,难道就任由太子夺走?” 崇祯踌躇了一下,说:“前番襄阳、汝宁有义军反正,抗击闯贼,贼将袁宗第率军将其平定,得知开封被夺,率军向北而来。” “他率了多少兵?”懿安皇后随即就问。 崇祯心情都沉重起来:“据报有五万。” 周后“啊”了一声,向后倒去,刘宫正和两个宫女在后面急忙扶住,周后脸色苍白,泪如雨下:“我儿年仅十六,率兵不满三千,现在闯贼五万人来了,将如何是好?” 懿安皇后紧紧握住手中的锦帕,声音又颤抖了:“他还不赶快回来?多少先生大人打不过的闯贼,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打得过?” 崇祯心里也焦虑起来,低声说:“春哥儿确实有些弄险,他的三千士卒全部骑马,若是乘胜撤退,贼将袁宗第也赶不上,只是……” “只是什么?”懿安皇后追问。 “他的急报刚刚到,说要趁着袁宗第大意轻敌、率兵冒进,对其实施猛烈一击。如此,开封、归德可以交给旧官坚守……” “胡闹!还不赶快叫他回来!”懿安皇后厉声道。 崇祯摇头说:“朕何尝不想让他回来!章奏往来,虽有快马,但是也要数日。朕刚刚接到的急报,也是两天以前的。此刻他必然已经和贼将袁宗第大军接战了。” 周后放声哭出来:“我儿此刻,不知遇到怎样的危险!也没有大将率军可以去救他……怪不得我这几日,半夜里心惊肉跳的……皇上啊,臣妾一心一意伺候你十八年,为何如此薄待我儿?让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跑这么远去和闯贼打仗?这不是羊送虎口吗!” 崇祯心烦意乱,大声道:“住口!你以为儿子上阵,朕不担心?然而天下将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朕恨不能御驾亲征,有此麟儿能代父讨贼,是我朱家的光耀!” “皇上……”周后还是哀哭:“万一我儿有个闪失,皇上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崇祯咬牙切齿地说:“朕不止一个儿子!你不要如此放纵,废了正宫之礼,毁了贤惠之德!” 懿安皇后倒是冷静了下来,说:“春哥儿乃是大明异数,智谋无双,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周后的哭声变得低沉,逐渐变成抽泣。 外面忽然有王承恩的声音:“皇爷,小爷的战场急报来了!” 崇祯急忙喊:“拿进来!” 急报一入手,他就迫不及待地拆封,展开读到:“……将火药与手榴弹埋藏于酒瓮之中,伪作献酒,当场炸死贼将袁宗第,儿臣趁机率军突击,全歼其中军,斩得袁宗第人头;随后歼灭其前锋,又击溃其右军;现其余部西逃,蛇结五十里之外……” 懿安皇后喜出望外,颤声问:“打赢了?” 崇祯满面生辉,大喜道:“胜了!斩得袁宗第人头!” 周后双掌合十,说:“多谢皇天菩萨!保佑吾儿,获此大胜……待明天请一尊金身菩萨,入宫供养……” 崇祯听了略有不乐,待要发作,却马上想到她所生的太子率精兵征讨闯贼,锐不可当,于是发作不起来: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貌似柔弱的周后,陡然变得不可轻慢了。 他缓声道:“春哥儿天资英纵,得列祖列宗庇佑,所以能得大胜。” 说着,又拿起急报,继续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还要打?获此大胜,还不回师,还要去偷袭震慑袁宗第残部?” 150.黑夜惨剧 懿安皇后、周后刚刚松口气,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这一次,崇祯比两后还着急,不仅担心太子的安全,更担心京城防务。 他紧盯急报,脸色铁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后惊惧地说:“春哥儿为什么还要去偷袭闯贼残部?” 懿安皇后竭力用平稳的语气说:“春哥儿足智多谋,身在战场,一定比我们更能判断形势——这封急报发来多久了?” 崇祯道:“两天前。偷袭震慑计划,当晚一定已经实施了!结果如何,明天就能报来。”吸了口气,调整了状态,恢复了刚毅从容的神情,说:“你们也不必过虑了,明早消息一到,朕就传给你们。” 说罢,立即向乾清宫而去。 夜里,崇祯召见了孙传庭,说:“孙卿自豫东归来,朕曾经问过,高起潜建议占领开封,在中原与闯贼南路偏师决战,是否可行;孙卿当即指出,袁宗第大军正在豫南,不可把他吸引到开封,以致坏了‘歼敌一路,决战城下’的方略。太子领军南征,原计划不过是一击而还。如今太子占据开封,还击败袁宗第前锋、中军,阵斩袁宗第人头,甚而还要偷袭袁贼余部!” 然后语气严厉起来:“孙卿御前对策,为何与战场实情差异如此之大?” 孙传庭躬身道:“回皇上话:太子殿下征战前方,随机应变。前方出现了两个意外:一是当地昔日官员愿意守卫开封、归德,二是袁宗第轻敌冒进,贻送战机。所以太子殿下决意给予袁贼迎头一击。” 崇祯脸色稍霁,问:“现在击溃袁贼,开封、归德可以安稳,万一贼将刘芳亮率南路二十万人马渡河向南,分进合击,太子士卒不满三千,纵然铳炮如神,又岂能当之?” “皇上勿虑,太子偷袭袁贼余部之后,必然迅速回师,星夜兼程,返回京师。断不会迁延耽误!” “此战已有变化,孰知是否再变?必须严防意外!” “遵旨!微臣立即整顿人马,做好万一之备!” 崇祯点点头,无可奈何,说:“下去准备吧!” 朱慈烺在向京城发出偷袭计划的急报后,立即率军休整,进食,补充弹药。新上任的河南巡抚陈潜夫已经初步建立起简易的衙门班子,组织民夫前来挖深坑掩埋尸体,以防春天瘟疫流行。 夜幕降临的时候,斥候侦骑流水价地汇报贼军动态,朱慈烺得知:贼军又向西挪动了十里,在六十里外,扎下了营盘,正在准备宿营。 朱慈烺命令全军整顿鞍马,缓缓向西北方向进发,队伍绕出一个弧形,两个时辰后,抵达贼军营盘北侧数里外,悄悄躲在一片荒村疏林之后。 张方先、卞飞、易和安共带着一个排的兵力,抵近贼军营盘侦察。发现贼军营盘较为混乱,缺乏组织协调,防范方向,主要是东边。 子夜时分,张方先、卞飞、易和安回到了潜伏之地,向朱慈烺汇报了贼营情形。朱慈烺随即作出部署:一团左路,二团右路,炮团居中,展开队形向前推进。炮兵保持到了最大射程以内即停止,步兵则伏地向前推进到两百步以内。 子时之末,丑时之初,贼军营区一片安静,唯有鼾声此起彼伏,巡逻的小卒也步伐迟缓了。因为接连奔走数日,早已疲惫不堪。安营不久,几个头目在一起商量甚久,已经做出决定:“先站住,明日打探明白,再做定夺。” 突然,北侧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恍若惊雷,打破了贼军的酣梦。九发炮弹打进营区,所到之处柱断帐掀,一片惨呼哀嚎。整个营盘瞬间陷入惊叫喧哗之中。一会儿工夫,士卒们就炸营了,发疯似的狂奔乱走,甚至彼此砍杀。 后军头领本还想努力控制部下,却被人撞翻在地,差点被踩死。挣扎着起来,就听见北侧火铳爆豆似的鸣响,连成一片。感觉危险来自东北方,将校士卒们纷纷向西南奔逃而去。数万人衣衫不整地彼此推搡冲撞,很快酿成踩踏事故。 火铳全部是进行抛射,两千多支火铳射出的弹丸并不能够成多大威胁,但是形成恐怖的压力。 火炮进行了第二轮发射,贼营的混乱、奔逃与踩踏更加严重,数不清的人衣衫不整,赤着脚,不顾一切地逃散。 两刻钟后,贼营只剩下一些被炮弹铅子击伤,以及相互踩踏受伤的士卒,在那里呻吟惨叫。甲仗物资,丢得到处都是。 张方先、卞飞率领士卒在黑暗中缓慢地进行了弹药装填,不再射击,而是严密注视着贼军营区的动静,紧紧护卫着炮兵团和后面的太子中军。 “轰轰轰!”火炮进行了第三轮发射,没有什么直接战果,只是让那些奔逃的闯贼不敢回头。 随后,全军有条不紊地后撤,步卒骑上马,炮兵套好炮车,原路撤退。同时派出快马向京师报捷。 天亮时分,朱慈烺已经率军走出很远,后方斥候侦骑赶上来汇报: 贼军营盘内外,伤亡倒地的人至少有六千多人,向西南奔逃的人,完全逃散,不成行伍。 卞飞说:“贼军头目纵然收拢残军,也无法恢复战斗力了。天寒地冻,必然还要冻饿致死一大部分。” 张方先叹息说:“他们必然四出搜掠,只是苦了百姓了。” 朱慈烺率军回到开封,稍事休憩,立即率军渡河北还。 一路上收到各方情报:京城聚集了一批勤王军队,孙传庭正在组织训练;闯贼大军已经攻占太原,随即发布了发出了伪诏,其中说“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朱慈烺暗想:“崇祯看到这封伪诏,不管多么恨李自成,也会认可这两句:皇帝不错,就是大臣太差劲。” 想到蔡懋德,朱慈烺颇为可惜。此前已经密令兵部探马一队,暗中致信蔡懋德,务必保住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蔡懋德却没有回信。 接下来,是宁武之战了。不管怎么说,这一仗是李自成在山西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周遇吉毕竟是敢战的忠勇之士,还是想办法留住他才好。于是给孙传庭写了一封信,又用快马发了出去。 孙传庭得旨做救援太子的准备,立即令东宫二旅做好全面准备,同时调集了勤王大军中的所有骑兵,积极备战;密切关注南方来报。 一天之内,一切准备停当,太子急报就来了: 偷袭袁贼余部大营得手。贼兵大乱,自相蹂践,四散奔逃。太子率军北还,日夜兼程。 孙传庭拿着急报入宫面圣。崇祯也得到了汇报,放松了下来,面带微笑,说:“经此淬炼,太子所率之兵,已成精锐。守城之战,朕已有胜算。接下来,就是在真定一带伏击贼将刘芳亮了。不知孙卿将如何设伏?”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临行前,策划已定。贼将刘芳亮偏师人马虽然号称二十万,经过兵部探马二队侦察,其实不过八万,其中包括辅兵跟役。待太子回京,立即扩军,以所率两团、炮团、教导营二期,组建东宫师第一旅。以此驾驭勤王之师,随即向南,伏击刘芳亮!” 崇祯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朕闻太子属下之军,各级官佐名称却与大明历代不同。究竟是为何?” 孙传庭早有答案,说:“太子学究天人,制造出犀利的铳炮火箭,以致于作战之法,完全不同以往;原有编制,指挥不便,所以创制了新的编制,以使指挥灵便。” 崇祯默然片刻,说:“只要能剿灭贼寇,兵马如何编制都是细枝末节。孙卿下去用心备战吧!” 第一卷到此结束,一直没能签约,感谢一帮读者支持。本书首页简介里,有我的裙号,喜欢的朋友加一下。 151.谁服阉人 “太子凯旋!”坤宁宫一片喜悦之气,一干女官宫女纷纷向周后道贺,周后也是满面喜悦,顺势就给在场人人赏了一个月的月银。 向懿安皇后报喜的宫女回来了,说:“张老娘娘知道了,也非常高兴。还问小爷何时回京,回来了,若是有时间,要他进来给老娘娘看看。” 周后笑道:“回来还要几天,不会像快马那么迅捷,只是他一返京,不知道有多忙碌。” 刘宫正说:“娘娘放心,他再忙,进来说几句梯己话,还是可以的。” 周后正要开口,却看见一个宫女从外面匆匆进来,对刘宫正耳语了一下;刘宫正脸一沉,跟着宫女到外间去了。 过了会儿,刘宫正进来,对一帮宫女、嬷嬷说:“你们先退下吧,娘娘面前本官来伺候。”待众人散了,刘宫正对周后说:“启禀娘娘,咱们的人来报,有帮子人,要和小爷作对。” 周后睁大了凤目,说:“什么人?要怎么和小爷作对?” “他们要撺掇皇爷,给小爷的东宫师、京营,派监军。而且,还要拿高起潜失踪的事做文章,说这事与孙传庭有关,其实箭头是指向小爷的。” “谁起的头?” “管东厂的那个。” 周后一听,脸色有些难看,说:“朝廷不太平,他一条看家狗,不护着小主子,还要添乱?——你看怎么办才好?” 刘宫正点点头说:“齐本正在骆养性死后,还是很怕小爷的;只是高起潜失踪以后,他忽然动作频繁了起来。宫里原来与高起潜相熟的几个有名的公公们,也都不安,甚至有人说出‘护主’的话来。这是干什么,想在小爷和皇爷之间打楔子吗?” 周后急了:“春哥儿小小年纪,为朝廷做了多少事,怎么还有使绊子的呢?他一门心事筹饷练兵,现在还出去打仗,哪里会预防后面放冷箭的?” 刘宫正却笑了:“娘娘不必担心。小爷不是好欺负的主子,手上拿着《肃奸条例》呢!光时亨想欺负他,小爷让他在朝堂上下不了台;项煜想欺负小爷,小也让他滚回家去,颜面丧尽!”然后凑近周后低声说:“娘娘,有些消息说,朱纯臣、骆养性、高起潜就是想欺负小爷,才丢了性命的。” “可不能胡说!”周后忙道:“前些日子,本宫听得明明白白,朱纯臣是私通建奴才被抄家的,骆养性自个儿有愧寻了短见,高起潜不是自己在路上失踪了么?这三个哪里是因为要欺负春哥儿才出事的?” “娘娘,这是宫里太监私下说的,被咱们的人探听到了。” “这些乱嚼舌头的,就应该被乱棍打死!”周后动了真怒,“他们这是给春哥儿泼脏水呢,春哥儿怎么会挟私报复别人?” 刘宫正沉默了片刻才说:“小爷至孝纯仁,当然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现在这帮子人要皇爷派监军,就是怕小爷不待见公公们。故意试试皇爷和小爷的态度,看看皇上是否信任小爷,也看看小爷是否待见这些公公。” 周后想了一会儿,才问:“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公公什么态度?” “奇怪,他对这事沉默不语,压根没表态。也许私下里向皇爷表态了,咱们的人没听到。总之现在是齐本正在推动。” “那咱们怎么办?” “娘娘,咱们也不必着急上火,只需将这条消息尽快递给小爷就行了。” “春哥儿还在路上呀!” “娘娘,只要这消息到了太子府,小爷的人就能应对处置。” “那……怎么传过去呢?” “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端本宫还有人留守呢!专门负责这事的。那个人正好也是咱们的人叫做单鄂。” “噢……本宫想起来了。太子出宫开府的时候,带他来过!好,快传给他。” 太子府,会议室。 田存善、袁阳灿、田耀祖、王渊、王宜中等人面色凝重,端坐等待孙传庭到来。 两刻以后,孙传庭才匆忙赶来,刚刚坐下,就发现自己座位旁边的茶几上,已经摆了几份情报。 第一份,来自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琏,他发现东厂掌印太监齐本正在运作内监监军事宜,而且试图绑架东宫师的士卒,以便调查高起潜失踪之事。 第二份,来自端本宫留守太监单鄂,证实了齐本正的动作,并且发现一部分出自司礼监的大太监已经正在呼应齐本正。 第三份,来自袁阳灿。证实东厂已经有番子出动,准备绑架东宫师士卒,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机会,无从下手。 孙传庭仔细翻阅着情报,眉头紧皱,凝神思考许久才说:“关键还是看皇上的态度。” 田存善说:“皇爷御极之初,扫除阉党,是不愿多用中官的。但是后来,袁崇焕辜负皇爷期待,文臣结党欺隐弄权,皇爷失望至极,又用上了中官,甚至监军无处不在。” 看看大家都在凝神倾听,又说:“小爷出宫开府,办了多大的事业,起家用的都是我等东宫私人,却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没什么关系。他们是不高兴的。小爷用了不少内侍,但向来是只当常人量才录用,丝毫没有偏倚之心。东宫阉人,哪一个敢嚣张跋扈?皇爷若是派中官来,太子府数千精锐,谁服阉人?” 孙传庭虽然觉得他所说的有些文不对题,但是态度还是不错的,于是说:“太子殿下是皇上嫡子,皇上一直是信任的。至今不曾派遣监军,宠信昭然。这帮阉人要是作怪,只怕太子是不会手软的。” 王渊随口说道:“阉人与阉人还是不一样的。” 孙传庭懼然醒觉:太子府毕竟还是有大量阉人存在,而且因为太子驾驭使用得法,都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在此万万不能公然表现出文官与阉人的对立。 心念一转,当即郑重其事地说:“王主事所言极是。太子筹饷练兵,执掌京营,东宫诸位太监,功莫大焉。孙某看在眼里,一直也佩服得紧。凡太子府内,不管出身如何,都应精诚合作,肝胆相照。” 在座的纷纷称是。 孙传庭又说:“各镇人马,有几个人在乎监军?皇上若是被说动,决意向东宫师、京营派出监军,这些监军如果不惹事,也就无所谓。但若从中惹事,只怕会使天家父子生出隔阂。” 袁阳灿开口了:“监军事小,离间事大。太子已在归途,可以将此事迅速报给太子,再做定夺。” 众人赞同,于是定议先用快马向太子汇报,同时留在京师的东宫师高度戒备。京锐营也加强内外防范。保密室、采风室更要加紧打探,以防意外。 决议刚定,保密室的人匆匆来报:皇上已经决定,派太监监军: 起复太监曹化淳监军关、蓟、宁远,派卢惟宁总监通、德、临、津,派方正化监军真定、保定,派杜勋监军宣府,派王梦弼监军顺德、彰德,派阎思印监军大名、广平,牛文炳监军卫辉、怀庆,杨茂林监军大同,李宗先监军蓟镇中协,张泽民监军西协。 田存善急忙问:“那么谁监军东宫师与京营呢?” “皇上未定。” 众人松了一口气,唯有孙传庭依然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采风室一名天衣铁手来报:东厂番子在京畿搜寻高起潜的踪迹甚久,似乎在一处荒野发现了可疑迹象,盘桓甚久。随后原地驻扎守卫,派出人手,正往京师而来,似要东厂派更多人手前去发掘。 孙传庭立即坐直了,问:“地点在哪里?” 天衣铁手送过来一张地图,说:“朱笔标记的地方!” 孙传庭唰地展开地图,脸色为之一变,说:“他们果然找到了!” 152.东厂番子 王渊惊悚地说:“天气寒冷,尸体未腐;一旦挖出尸体,发现尸体上尽是火铳铅子之伤,真相必然暴露……” 众人都面沉如铁,冷场片刻之后,田存善忍不住问:“孙先生,可有办法解决?” 孙传庭沉默不语。 田存善失望地把目光投向王渊,王渊却咬牙说:“齐本正现在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和太子作对了!我就不懂,到底谁给了他胆子?” 袁阳灿平日总是微笑从容,此刻也是一脸严肃,轻咳一声说:“他亲眼目睹过朱纯臣之死,见识过太子的杀伐果决;骆养性之死,他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如此还要与太子作对,说明他要么有所依仗,要么孤注一掷;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田耀祖永远都是那张略带阴沉的脸,开口说:“此事殊难解释。有敌视太子的朝臣与之勾结?或是他明白骆养性之死真相,兔死狐悲?甚或是,皇上对太子起了疑心?此人决意纠集一帮太监与太子对抗,总是有原因的。” 他的一字一句,都敲在众人心上。 王渊忙问道:“此刻应该如何应对?” 田耀祖淡淡地说:“截杀报信快马。” 孙传庭道:“现在来得及吗?” 田耀祖说:“太子临行之前,给卑职下了密令:密切跟踪东厂派出的搜寻高起潜的番子,一旦发现他们找到线索,并向京城快马急报,立即予以截杀!因此,天衣铁手一直在隐蔽跟踪东厂番子的行动,并且在远处布置了一支精干小队。此刻,既然消息报到了这里,那么负责拦截的天衣铁手应该已经动手。” 一时众人震惊不已,又喜出望外。 孙传庭却依然忧虑:“不知是否已经得手。” 田耀祖默然不答。 不一会儿,外面喊:“采风室急报!” 田耀祖道:“传进来!” 一名天衣铁手递进来一封简报,田耀祖看了一眼信封的记号,就说:“已经得手。”再拆封展纸阅览,说: “竟然活捉了这两报信之人,当场打问得知:那伙东厂番子,的确是发现了地上有大片血腥味,虽然有人刻意洒了沙土覆盖,但是人马践踏以后,已经露出陈血。因此他们断定,尸体一定埋在附近,所以回去叫大队人马一起来挖。” 众人都额手称庆。田存善道:“既然得手,那些守在现场的番子怎么办?” 田耀祖望了孙传庭一眼,说:“请教孙先生,应该怎么办?” 孙传庭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如此倚重你,你一定有更好的办法。那一带的马贼土匪,其实很多的。甚至闯贼的探马奸细,都已经到了。” 众人都会心地笑了。田耀祖说:“那股番子总共才十二个人,两个人骑快马急报,已经被截杀。因此只剩下十个人。这点人,让他们消失就像风吹灰粉一般。但是,咱们要注意的是,东厂可能还在后面留了暗哨,悄悄盯着这些负责搜索的人。” “是的,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袁阳灿点头道:“毕竟齐本正内心怀疑高起潜被咱们袭杀,必然也担心这股番子被袭杀。后面必须远远跟着一个人,以防万一。” 孙传庭问:“发现这个人了吗?” “没有。”田耀祖摇头:“此人必然是高手,努力避免暴露行踪。我们最大的利器,是望远镜,可以远远侦察却不被发现。这次跟踪东厂番子,在其后面反复察看,才看到一个人跟在东厂番子后面,身手矫捷。只看到一次,从此不见此人踪影。” 王渊说:“如此说来,纵然袭杀那十人,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始终会有个漏网之鱼?” 田耀祖笑了:“孙先生会有办法的。而且,还能利用好这个人。” 孙传庭会意,微笑颔首,说:“他是洗去怀疑的关键。” 且说那帮东厂番子,找到疑似高起潜遇害现场,虽然高兴,但是也很惶恐,只望报信之人速去速回,带来大批人手,挖掘尸体。 等待的时候,这些番子也分散在四周,努力寻找土壤翻动过的痕迹。转悠了好半天,也没有头绪。因为疑似动了土的地方很多,而番子手上只有一把锄,一把锨,挖掘不便,难以勘查。总不能用腰刀去挖土吧! 忙到天黑,番子们聚在一起,从马背上取下两顶毡帐,搭了两个简便的小棚子,找了些枯草朽木,升起篝火,吃了些干粮,喝了点热水,就钻进棚子歇息了。 远处山岗上,枯草丛中,一个披着草帘的人拿着望远镜,一直紧紧望着东厂番子的简易营地。直到深夜,也没看到有人马来消灭这伙番子。 子夜,另一个回去报信的天衣铁手终于来了,带回的消息竟然是:“等待天亮。” 手拿望远镜的天衣铁手不禁呆了:“这月黑风高的,不消灭这伙番子,怎么还要等到天亮?万一有过往行人,怎么办?” “不必担心,上峰自由安排。” 天亮以后,太阳升起,两个天衣铁手钻出睡袋,将睡袋折叠捆好,其中一人拿起望远镜观察东厂番子。只见他们陆续钻出营地,收起了毡帐。又生火烧水吃食。 日上三竿,北边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天衣铁手从望远镜里仔细看了,惊讶地说:“前面两个人,不就是那回去报信的番子吗?”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其他兄弟活捉了他们俩!”旁边的天衣铁手十分惊奇,问:“后面带来的是什么人?” “看衣着,是二十来个骑马的行商伙计!” “那……上峰肯定自由安排,看着吧!” 现场等待已久的番子们看到“家里”来人,都很高兴,站在那里准备迎接。 临近数十步的时候,番子头目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报信又返回的两个番子表情十分严肃,而且有点紧张,而后面马上的一拨人,着装不像东厂番子,而且面孔都很陌生。 “不对头!赶快上马!”番子头目一声令下,立即奔向边上的马匹,敏捷地翻身上马;其余九个番子也迅速上了各自的马匹。 番子头目大喝道:“薛宝、陈金,你们两个带了什么人来了?” 那两个报信番子,勒住马匹,结结巴巴地喊道:“是大顺侦骑。弟兄们,要想有个好前程,为大顺办事儿吧!” 他俩后面二十多人,冲上前来,为首的大笑着喊道:“额们是大顺前锋斥候!投靠额们大顺,保你富贵快活!” 番子头目听了十分惊疑,说:“真是奇怪……” 身边番子着急地说:“队长,这还不明显吗?他们是闯贼斥候、夜不收,半路抓住了薛宝、陈金,这俩货降了,还过来劝降咱们!快跑吧!” “荒唐!”番子头目摇头,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劫持东厂人马?” “你耳朵聋啦?额们是大顺前锋斥候!就问你,降,还是不降?你们东厂的,还是很有用的!只要降了,一定少不了你们的金银财宝!” 番子头目对左右小声说:“活见鬼!赶快跑!”说罢策马向斜刺里跑去。其他人也手忙脚乱地要跟上。那伙人立即张弓搭箭,飞快射出一蓬箭。 听到弓弦响,那十个番子也知道伏在马背上,然而实在太近,根本躲不开,瞬间七个人落马,只剩三个人继续策马奔跑。又一阵箭射来,又有三人落马。 这伙人立即上前,给落马的番子补了刀,再收拢马匹,为受伤的马匹拔箭敷药,然后带着马,继续携裹着薛宝、陈金,向南奔去。 待到这股人马的烟尘渐渐远去,战场附近一处沟壑里,探出一个人头,左右转了转,整个身子随即一跃而出,迈开长腿,向远处一带荒林跑去。过了会儿,牵出一匹土黄色的马,然后一跃而上,向京城跑去。 东缉事厂,提督大堂。 齐本正端坐堂上,听了跟踪番子的汇报,脸绷得紧紧的,喃喃地说:“荒谬至极!” 153.太子返京 汇报情况的番子深深躬下身子说:“卑职所言,句句属实。不知何处荒谬,还望厂公明示。” 齐本正沉默片刻说:“你身手不凡,做事小心,说话当然可靠。这伙人所行之事、所说之话,实在荒谬无理。” 番子依旧茫然,问:“卑职还是不明……” “你辛苦了,先下去歇息。赏一百两银子。” “多谢厂公恩赏!”番子躬身告退,领赏去了。 齐本正到了密室,一个富商装扮的人从里间踱了出来,他衣着考究,与其黝黑的面容和络腮胡子有点不相称。他对齐本正说:“你派出的番子,找到高起潜了吗?” 齐本正带着困惑说:“回刘爷,据衔尾跟踪的人汇报,咱家派出的番子,竟然被一伙自称是顺军的人全部灭了!” “荒谬!”“刘爷”轻叱了一句,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说:“莫非是刘宗敏的人?不可能呀,山西还没有拿下来呢!” 寿皇殿校场,东宫师大营。 孙传庭率东宫师二旅官兵,田存善率太子府一干人等,共同迎接太子归来。 入城是悄无声息的,但是进入校场就受到热烈欢迎。 朱慈烺骑马在前,后面的官兵个个昂首挺胸,神气十足。 孙传庭和田存善先上一步,跪倒说:“卑职恭迎太子大驾!太子千岁千千岁!” 朱慈烺滚鞍下马,先扶起孙传庭说:“先生不必多礼。”然后轻轻拉了一下田存善说:“免礼。” 两人站起来,都颇为激动。孙传庭说:“太子殿下以千金之体,冲龄之身,率兵南征,击败强敌。睿智勇敢,史书罕见。经此一战,朝中将无不震撼。” “战役经过的公开宣传准备好了吗?” “题本已经写好誊清了,就等殿下用印。随时可以公布。” “好!”朱慈烺点点头:“第一旅扩军所需的新兵,准好了吗?” “基本功已经熟了,随时可用。” 朱慈烺颇为高兴,说:“先生辛苦了!” 孙传庭忙道:“殿下率兵征战,才是辛苦!” 朱慈烺拍拍他的手臂,转脸对田存善说:“这些天,你干得不错。” 田存善上前一步抱住朱慈烺的胳膊,带着哭腔说:“小爷,想死奴婢了!” 朱慈烺点点头,轻轻抽出手臂,微微一整战袍斗篷,继续向前走去。 东宫二旅的几位团长率着各团一齐跪拜,山呼千岁;朱慈烺传令免礼,然后对孙传庭说:“从今以后,全军上下参拜孤的礼仪,可以简化了。” 一团、二团、炮团列队通场,气势雄壮,勇悍深沉。 欢迎仪式结束,朱慈烺入宫觐见。顺便把详细战报题本递给了通政司,同时用揭帖的形式,抄送兵部、都督府、都察院、六科廊房。 崇祯看着儿子在面前参拜,从容沉着,透着一股精悍之气,赞叹道:“吾儿辛苦了!” “父皇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十七年,才是真的辛苦。”朱慈烺朗声说:“儿臣虽然征战沙场,但是比起太成二祖横行万里、廓清宇内,实在不值一提。” 崇祯举了举手里的题本说:“吾儿面见父皇,为何还要写这个题本从通政司走一遭?” “启禀父皇,儿臣此举,是为了彰显父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功,同时也是为了震慑文臣及各镇,我朱家自有能战之帅,一切轻慢朝廷者,刘泽清覆辙不远!” 崇祯忙打开题本浏览一下,看到“父皇庙谟独运,亲派嫡子,南征开封,收复失地,淬炼精兵,以振奋士气,震慑闯贼,保卫神京”等句子,心中大为欣慰,甚至热血沸腾,慨然道:“天命在此,我朱家必将中兴!”然后说:“刘泽清死后,各镇或多或少都派了人来勤王,无人再敢推诿。就是左良玉,也派了三千骑兵来,即将抵达京师。” 朱慈烺有些惊奇,说:“左良玉何等跋扈狡诈,也派兵勤王来了?” 崇祯面带微笑:“还不是吾儿震慑的?东宫师一个团长,都能奔袭山东,斩帅夺军,谁人不怕?” “一切都是父皇高瞻远瞩,运筹得法,才能及早布局。如果依着那些因循守旧、自缚手脚的腐儒,哪里会有太子府筹饷练兵的成就?” 崇祯一想,还真觉得自己非同凡响,陶醉片刻,说:“题本不甚详细。吾儿口头把战斗经过说一说。” 朱慈烺正要开口讲述,忽然外面传报:“懿安皇后、皇后,一齐求见皇上,要尽快见到太子。” 崇祯无奈,说:“让她们进来罢!” 懿安皇后、周后一齐进入东暖阁,礼仪刚罢,周后就把儿子拉到身边,和懿安皇后一起来打量亲近。周后拉着儿子的手,红了眼睛,说:“瘦了太多!” 懿安皇后笑道:“其实倍有精神,毕竟是指挥作战的。而且个子明显长了!” “老娘娘,母后,父皇刚刚给儿臣出题,叫儿臣讲述此次南征过程。” 两后都笑道:“你快讲,我们也要听听。” 朱慈烺就开始讲述,从快速进军开始,到渡河第一战。听到朱慈烺麾下官兵大耍手段,声东击西,渡河夺城,崇祯说:“运:以正合,一起神;灵活机变,果然是战场关键经验。” 朱慈烺讲到占领开封,分兵四出的过程,崇祯说:“如此练兵练将,方才练得扎实。” 待到朱慈烺讲述麾下军官用酒坛装满火药,炸死袁宗第,两后一阵惊呼:“啊!这也能做到?” 崇祯问:“如何设置药药捻,保证它恰好在袁宗第被点燃?” “启禀父皇,酒坛火药用的是拉发引信,只要能诱导敌人拉拽铜丝,就会引爆手榴弹,进而引发酒坛爆炸。” 崇祯道:“这手榴弹不稀奇,明军早有‘轰天雷’‘万人敌’等爆炸手段,稀奇的是拉发引信,铜丝加琉璃粉就能引爆,实在奇妙不知如何造就!” “待时间适当,拿一发手榴弹给父皇看看。现在接着讲述……”朱慈烺说,随即谈起消灭袁宗第的事,崇祯听得很认真,说:“吾儿之军,若能扩充数倍,就是袁宗第全军压上,也能将其击败。” 听到朱慈烺在深夜用大炮火铳袭击惊吓袁宗第残部过程,崇祯说:“如此恐怕难以造成敌人足够的伤亡。” 朱慈烺说:“战场人员密集。一旦受惊炸营,四散奔逃,往往会酿成踩踏事故,自相践踏,损伤无数。就是此战,第二天探马追上踏上返程的队伍,报告袁贼余部至少留下了七千具尸体,伤者无数。从此袁贼残部已废。” 两后一阵惊呼,崇祯却说:“自古用兵,崇尚用智用谋,,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正在于此。接下来吾儿要如何与孙卿统筹京师防务?” “儿臣带回的两个团和炮团已经历练实战,现在可以立即补充大量已经练好的新兵,真正建成东宫师第一旅。然后以此为核心,以京锐营为外围,拣选控驭勤王之师,立即准备真定之战。不过,山西形势紧急,山西总兵周遇吉退守宁武,闯贼必然要向北追击。微臣打算加派侦骑,通传消息,以迟滞闯军主力,为儿臣歼灭南线争取足够的时间。” 崇祯点点头:“只管去做。朕要问问吾儿,如何看中官监军一事?” “父皇乾纲独断,增加中官以帮助防守、加强控驭,儿臣无异议。只是监军到了那跋扈的军镇面前,用处不甚大。说到底,还是要强干弱枝、重内轻外。” “有一帮人,劝朕为东宫师和京营派出监军,吾儿怎么看?” 朱慈烺毫不犹豫地说:“儿臣是父皇最可靠的人,无需阉人到儿臣身边,指手画脚。东宫师器械战法都是全新的,非内臣所能驾驭。” 崇祯淡淡地说:“朕当然相信自己的儿子。吾儿如何看高起潜连同其随从一百多人全部失踪的事?” “儿臣最近忙于南征练兵,不知详情。儿臣斥候,也未闻此事。临行前。得知齐本正派了不少人手四处搜寻,父皇不妨召见他问问。” 154.协调备战 “传齐本正来见!”崇祯立即传旨。 两后趁着这个机会,和朱慈烺问来问去,说了好一会儿话。朱慈烺说:“老娘娘,母后,先进去吧!儿臣改日进去拜见。” 周后望了望崇祯,看他的表情显然赞同朱慈烺的意见,于是对懿安皇后说:“老娘娘,咱们回去吧!春哥儿回来了就好!” 懿安皇后点头,郑重其事地对崇祯父子说:“上阵父子兵,还是春哥儿能辅佐皇帝。” 两后走过没一会儿,齐本正拜见了崇祯和太子,才平身,就听见崇祯问道:“你派出去一帮人出去寻找高起潜,也有些时日了,可有什么眉目?”立即回答道:“回皇爷的话,奴婢无能,派出去的人手不但没有找到高起潜的踪迹,反而连最后一批十二个番子都失踪了!” 崇祯立即坐直了,提高声音问:“什么回事?” 齐本正略带羞惭地回答道:“奴婢尚未查探到实情。” “要你们有何用处!”朱慈烺忽然开口说:“如今的东厂,到底能为我父皇做什么事?” 崇祯望着朱慈烺,问:“春哥儿怎么看此事?” 朱慈烺一边思考一边说:“儿臣以为,高起潜失踪,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投降了闯贼,二是闯贼奸害了他。儿臣南征途中,遇到过几拨闯贼侦骑,弓马娴熟,飘忽来去,每一拨少则五六十骑,多则近两百骑。高起潜身边虽有卫士,哪里经得起闯贼侦骑一击。” 齐本正忽然抬起头来问:“敢问小爷,为何尸首都不见了呢?” 朱慈烺坦然道:“闯贼探马逼近京畿,也是害怕暴露行踪的。若是在那偏僻处杀了高起潜及其扈从,弃尸于密林深沟之中,你们派出的那点人手,哪里能找到?” 齐本正躬身道:“小爷对闯贼果然了解至深。” “当然,孤率军南征,拿下开封,阵斩贼将袁宗第,击败十五倍于孤的贼军,若是不了解闯贼,怎么能做到!” 朱慈烺出语铿锵,气势逼人,齐本正不敢回话。 崇祯则问:“那么,此案该如何办理?” “父皇放心,交给儿臣,毕竟儿臣身负肃奸重任。儿臣调教的属官,一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好吧!”崇祯点头说:“这事就由你担纲追查。”然后对齐本正说:“这事你不用管了。” 齐本正跪地泣道:“奴婢无能,让皇爷失望了。” “下去吧!真还有要紧事。” 看着齐本正离去的背影,崇祯叹息了一声说:“厂卫于天下大势,其实无补。真正能改变局势的,还是粮饷精兵。” 然后又说:“接下来,如何备战?闯贼南路偏师,竟然一路畅通,真是可恨。” 朱慈烺把目光投向屏风上的地图,说:“刘芳亮一路攻城陷郭,确实很快。但是,由于这一路城池守军毕竟得到了饷银,抵抗比预想的还要强一点。” 其实,朱慈烺想说的是:比后世史书上记载的情况,要好不少。原因主要就是多发了一些饷银,不愿从贼的守城之军,战斗意志要强了不少;其次废饷减赋的诏书,传到了民间,多少有些作用,热烈欢迎闯军的人,也就少了很多。 “按照现在的速度,儿臣必须八天内率军抵达真定,以便布阵。至于指挥之权,皇上已经命孙传庭总督京畿防务,协调各方,并不太难。儿臣承旨擘画,提供铳炮弹药、饷银粮秣,实际起到监军作用。”顿了顿又说: “大敌当前,朝廷必须上下同心,一致对敌。只怕内外廷都有些奸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背后掣肘,使儿臣与孙先生都难以为功!” 崇祯听了,思忖片刻,说:“当此关头,吾儿尽管放手去做。不论何人,倘若胆敢惹是生非,父皇决不轻饶!” “谢父皇信任!大营正在扩军,儿臣要下去督察!儿臣告退!” “好,去吧!” 朱慈烺赶到京营大校场,东宫师第一旅、第三旅已经扩充编组完毕。 张方先被任命为东宫师副师长,兼任第一旅旅长。这是朱慈烺和孙传庭郑重考虑过的。张远志和卞飞都能谋善断、智勇双全,其中张远志略显保守,但是朱慈烺选中了他,理由很简单: “此人智谋勇略其实不下卞飞,但是因为时时顾及孤的人身安全,不愿弄险,所以显得不够进取。其实,一旦确定作战目标,他能迅速制定正确的计划。所以,东宫师第一旅,乃是第一主力;给他加个副师长的职位,意在肯定,也在于激励其他高层军官。” 孙传庭点头赞同:“德在能先。满怀忠义,唯太子马首是瞻,乃是东宫师全体官兵的根本命脉。” 卞飞被任命为第三旅旅长。 易和安被任命为炮兵旅旅长,兼任炮兵一团团长;荆川子被任命为炮兵旅副旅长,兼任炮兵二团团长。炮兵旅增设了两个炮兵团三团四团,分别以惠吾恒、叶行商为团长。经过调整,每个炮兵团配备十八门大炮,全旅四个团共七十二门大炮。 卜秀刚被提拔为东宫师直属团团长,他率领的教导营第二期军官已经分配完毕。 这一次扩军能这么顺利完成,与孙传庭这一个月招募训练有很大关系。部署编制一定,各人归位,全场已经突破万人。 孙传庭道:“这么多人,只有放在这样的大校场,才装得下。” 朱慈烺道:“东宫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孙传庭明白这句话脱胎于辽东建奴的一句话: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仔细想想,东宫师已经无人可以撼动。拈须思忖一会,说: “铳炮已经到位,只需再演练磨合三日,即可全师奔赴真定!” 朱慈烺道:“城下勤王之师也带着,东宫师负责摧坚破锐,勤王之师负责合围追击。经过孙先生训练调教,勤王之师其实亦有改善,虽然不能独当一面,但是合围、追击,打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 东宫师进一步演练磨合,朱慈烺督率,孙传庭指挥,进展非常顺利。 朱慈烺还扩充了单独组建的远火旅。这个旅比较特殊,主要任务是训练驾驭马车,配备马匹和火箭炮车。负责指挥瞄准的是少数军官,他们也是从炮兵大队选拔而来。 火箭炮的生产速度,已经达到每天二十辆炮车。朱慈烺为此视察了一次兵仗局,下令从兵部、工部调集工匠扩大兵仗局的生产。 兵部和工部虽有人私下不满地叨咕了几句,但是无人敢直接对抗,最终还是乖乖把工匠送来了。 “火铳、火炮的生产速度,孤是满意的,够用。但是火箭炮的生产速度,还是太慢了。必须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提高速度。” 远火组组长和工匠们都叩首领命。 郑鸿逵运送的第二批价值百万两银子的粮食到了通州,朱慈烺下令拉进京师。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朱慈烺接见了王宜中、罗日臻,还有罗日臻推荐的金镰粮行的大掌柜谢老转,特别盯着谢老转说: “粮食之战后,京城大小粮商纷纷破产,咱们趁机兼并了大量粮行,迅速建起了金镰粮行的分号网络。已经是京师第一粮商,掌握了京城的粮食命脉。但是,还有人不甘心失败,还会捣乱,你们要时时留意。可以说,能否稳住京城民心,你们很关键!” 谢老转与王宜中、罗日臻一起领命。 朱慈烺召见了王渊、袁阳灿和田耀祖。 “太子府的保卫工作要加强。对朝臣的监控要加紧,应对要迅速。与李若琏密切配合,尽快查清一件事:齐本正为何会有胆站到太子府的对立面!” 155.暗中斗法 朱慈烺的题本公布开来,震动朝廷。内阁为此讨论了好一阵子。新任的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方岳贡从题本上抬起目光,叹道:“兵精粮足,太子府已经强悍如斯。” 首辅魏藻德默然片刻,说:“未闻太子出兵之事,骤然传来捷报题本,实在奇怪。倘若一切为真,倒也是朝廷幸事。闯贼到来,太子愤然一击,或许能将其殄灭。只怕是太子府的书生虚文粉饰,写得再好,能挡百万闯贼吗?” 李建泰也开口了:“两千几百人马,能收复开封,击败贼将袁宗第数万兵,乍看仿佛说书戏文。” 蒋德璟一直在深思,听到这里才说:“太子行事,智计百出,非常人所能知。前番京师粮商哄抬粮价,不料太子府运来大批粮食,不仅成功地平抑粮价,而且将一帮奸商摧败破产。此举实有管仲、桑弘羊之才。” 说着,扫了一眼大家,也不在意众人表情,说: “太子府招募书生,训练有成,将武清土匪荡尽;年初孙传庭太子府精兵出战练兵,据说亦有成就,只是不曾公布而已;太子亲率人马出战练兵,更是兵强马壮、器械精良,获此大胜,并不奇怪。难道你们忘了,太子府校尉张方先,以一千人马,突袭山东,斩杀刘泽清,率山东镇人马勤王?” 范景文轻咳一声,说:“当此艰难之际,储君能筹饷、筹粮、练兵、征战,可谓大明之幸。” 魏藻德淡淡地说:“贼兵将至,届时一切必见真章。” 蒋德璟想了想,明白魏藻德为何不高兴:太子所成之功,没有内阁一分一毫。但是,当此关头,岂能再顾虑个人私利?正要斟酌言辞劝诫一番,没料到魏藻德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笑着说: “太子乃国之储君,吾等为人臣子,应当乐见其成。太子府若能一举荡平闯贼,大明幸甚!社稷幸甚!如今皇上太子父子同心,吾等只需承旨办差,尽心尽职即可。” 东厂掌印太监齐本正也看到了太子的奏报题本,阴着脸,拿进了密室。里面的人靠着天井小窗看了,恨恨地说:“可恶!” 齐本正望着他那不太清晰的轮廓,问:“刘爷,接下来,咱家如何办理才好?” “要你劫持一个东宫师的士卒,怎么到现在没有做到?” “监视甚久,未见东宫师士卒单独出行。” 小窗下那人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务必尽快让崇祯怀疑太子,同时尽快打探他们的用兵方略。我有点不明白,孙传庭秘密出征练兵,你竟然不清楚其去向;太子出征练兵,你更不知道其时间、去向;你到底还算不算天子近侍?” 齐本正无奈地说:“这两件事都是极端保密,东暖阁里也只有王承恩知晓。本来,高起潜知道了一些,可是他托大,没有详细告知咱家,就扬言要去‘收服孙传庭’,结果自己连同百二扈从一齐失踪了。” “心狠手辣的主。”“刘爷”自顾自说了一句,又说:“他炸死袁宗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你可能打探到?” “此乃东宫师内部机密,东厂在其中并无人手,无从打听。” “他使用的铳炮如此犀利,又是如何制造的?能否打听?” 齐本正声音低了:“兵仗局现在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哪里能打听?” “你身为东厂掌印太监,原来这般无用!”“刘爷”恨声道。 “太子府难以打入,但是若要得到一支东宫火铳,未尝不能做到。”齐本正忽然提高了声音。 “好,你尽快去做!” 差不多与此同时,田耀祖会见了李若琏。 “李指挥使,你为太子做的事,太子都记下了。现在情势危急,太子需要你进一步效力。” 李若琏从容地说:“只要是为君为国之事,在下无不遵从。” “我们要你的线人。最近你从东厂得到齐本正试图绑架太子府士卒的消息,究竟是哪位传出来的消息?此人若是可用,还要进一步用他。” 李若琏犹豫了一下,说:“他叫李辛,是东厂的一个司房,他从齐本正的一个心腹那里得到了消息。” “齐本正这个心腹叫什么名字?” “阮桢,是一个掌班。” 田耀祖想了想,点头说:“曾经听说过。”随即断然道:“李指挥使,务必及时传令阮桢,配合太子府行动,侦察齐本正所行之事。” 李若琏定定地看着他,说:“由在下安排,其实亦可。” 田耀祖诚恳地说:“此事由李指挥使来做,多有不便,也对李指挥使不利。由太子府来做更好。” “好。”李若琏点点头。 李辛只是东厂一个司房,但是他有双重身份,也是李若琏的人。自从李若琏担任锦衣卫都指挥使以来,他接到李若琏指令:“凡是关系太子府,事无大小,一概急报。”随后,他向李若琏提供了一些情报,都不是要紧;但是最近听到东厂掌班阮桢要“逮一个东宫士卒打着问”,消息报上去,他心里有些期待,这个消息是比较要紧的,也许能得嘉许。 等了几天,没想到得来回报超出意外:太子府赏银五百两!但是要求配合太子府的人行动。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齐本正的心腹掌班阮桢,今天有些垂头丧气,因为被齐本正训斥为“侦缉不力,探事不明”,于是自请亲自率人,到太子府附近抵近侦察,寻找绑架东宫师士卒的机会。 “早该去了!”齐本正喝道。 阮桢选了一个档头,带了两个番子,化装出门。出门之前,司房李辛上前巴结。阮桢三言两语将其打发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对身边档头说:“这个小子,渐渐会来事,学会奉承了。只是根基太浅,难以奏效。” 阮桢乘坐马车,先去视察太子府不远处的监视点,才知道东宫师全部搬到京营大校场去了。 于是折转,向京营大校场。没走多远,被一辆横过来的牛车挡住去路。阮桢正要呵斥,发现两侧有人夹住了马车,雪亮的刀刃伸了进来:“跟我们走一趟!” 阮桢大怒,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敢要爷我跟你走?” 对方沉声说:“太子府!” 阮桢惊慌起来,想要跳车逃跑,却被扑上来的人七手八脚按住,很快上了另一辆车走开了。身边的档头和番子都被带走了。 密室审讯开始时,阮桢有点不屑一顾,东厂什么酷刑没有见过?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先堆上来一批银元宝。对面一个壮汉,说:“这里是一千两银子,你若归顺,就是你的了!” 然后,提起手中的刀具说:“这里还有金刀一把。乃是制作阉人的独家刀具。你也可以选择尝试。是要银子,还是要卵子,你自己选。” 阮桢对那一堆银元宝醉心不已,再看看去势金刀,心中已经有点决定:归降! “好,银子是你的了!”壮汉说:“既然归降,说说齐本正为什么要和太子府作对?” “首先因为齐公公得到一封没有落款的投书,说太子设计逼杀了骆养性。骆养性管家知道实情。齐公公就找到了那个管家,问出了骆养性死前情形。其次因为高起潜被杀。虽然没有直接证明是东宫师所为,但是高起潜试图控制京畿一切军队,显然会和太子府有冲突,因此齐本正相信高起潜之死乃东宫所为。” “第三,是最关键的,东厂收留了不该收留的人,连本人都不知道其正面目。”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是不是闯贼奸细?” “不知。” “你们今天出来干什么?” “侦察东宫人马,准备绑架东宫士卒,以便打听消息!最好能抢到一枝火铳!” 156.东厂喋血 “难道你没有觉得,这事纯属痴心妄想吗?”黑暗中的声音问。 阮桢低头说:“小的也知道,以太子府之势,东厂欲行此事,毫无成功可能。但是厂公逼迫,诚不得已。” 黑暗中的声音静了一会儿,又问:“东厂番子搜寻高起潜失败以后,齐本正得知详情,是何反应?” “小的不知。但是小的知道在番子后面衔尾监视,并且回来汇报的人是谁,住在哪里。他叫韩驴儿,住在东城某巷。上次京畿差事办过以后,厂公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休养去了。” “好,带我们去抓他!” 阮桢带着天衣铁手,乘了马车,直奔韩驴儿住宅而去,却扑了个空,只见一个半聋的老仆在家。阮桢和他吼了半天,才明白韩驴儿赌钱去了。 幸好,阮桢稍一打听,就找到了韩驴儿赌钱的赌场。阮桢直接进去,把他叫了出来:“厂公有急命,让我来叫你。赶快去!” 韩驴儿到了马车边,说:“这马车什么时候换的?” 话音未落,就有两只手分别搭在了他的左右肩膀上,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在腰间,后腰还有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别说话,跟我们走!” 韩驴儿不敢挣扎,乖乖上了马车,被蒙上眼睛。一路听着车轮辘辘,不知到了何处。 当眼前亮起的时候,一个壮汉出现在韩驴儿眼前,严肃地说:“先让你明白,我们的太子府的人。今天你到这里再出去,要么是我们的人,要么是个死人。” 韩驴儿沉默不语。 壮汉又说:“是我们的人,银子够你使。”说着掀开面前桌子上一块布,下面是一摞银锭。 韩驴儿眼里顿时放出光芒。 “如果不是我们的人,那就只能给你吃这个。”壮汉说着嗖的一声掣出一柄雪亮的尖刀,“笃”一声插在桌子上,刀尖立即插进去二寸,他笑着说:“别以为我们给你痛快的,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一拉身后布帘,墙上显出一块完整的人皮,手足张开成一个“大”字。 韩驴儿听说过当年魏忠贤擅权时代,经常有剥人皮的酷刑;但是这么多年在东厂,他并没有看到过。现在看到这黄褐发黑的人皮,顿时感觉到内脏都收紧了。 他在银子和人皮之前张望徘徊了一下,终于做了决定:“小的愿意成为太子府的人。” “你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银子是你的了!”壮汉点头说,随即问道:“你从畿南回来,汇报了东厂番子的事,齐本正作何反应?” “他说‘荒谬’,完全不信。” “他为什么说荒谬?又为什么完全不信?” “小的不知,也觉着十分奇怪:他为什么如此笃定,不是闯贼侦骑灭了高起潜和东厂番子?” 田耀祖坐在黑暗中,思忖片刻,朗声问道:“你是否知道齐本正收留了什么不该收留的人?” 韩驴儿朝田耀祖的方向望了望,摇头说:“不知道。东厂从外面招揽各色人手,乃是常有之事。” 这时,在田耀祖身边的阮桢倒是说话了:“小的有个推断,只是也有些荒谬。” 田耀祖说:“但说无妨!” “小的怀疑,齐本正收留的,就是闯贼在京城的奸细!所以,他才这么笃定,无论是高起潜,还是东厂番子,都不可能是闯贼侦骑灭的,因为他知道闯贼侦骑的实情!” 田耀祖沉吟道:“齐本正乃是天子近侍,又执掌东厂,他没有理由投靠闯贼……” “爷,您不知道,齐本正要钱,他老家尚有众多族人,指靠着他接济。”阮桢一边想一边说:“幸赖太子筹饷,东厂终于不再欠饷,而且办差使费也增加了。所以才能办点差事。这个韩驴儿,可谓东厂第一能手,不畏风霜,鞍马便捷,齐本正却舍不得用,因为怕赏银不足;这次出了大差,不得已赏了银子,已经是罕见的事了。” 田耀祖听了,一根手指头压着鼻子,想了好一会儿,说:“关于齐本正收留的人,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阮桢说:“最可疑之处,莫过于这伙人被遮掩得密不透风,这是从来未有之事。以前招揽一些特别的人手,东厂内部也是着力保密,但是未有如此之严的。毕竟东厂还不曾怕过谁。” 田耀祖心中有了决断,问:“你知道这伙人在哪里吗?” “就在东厂一处密室,小的没有进去过,但是知道大致位置。” “好,知道位置就好办了!” 朱慈烺接到天衣铁手的急报,立即入宫求见崇祯。 “父皇,儿臣属官侦查发现,东厂藏有闯贼奸细!” 崇祯定定地看着朱慈烺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春哥儿,这恐怕千古奇闻!” 朱慈烺从容地说:“事关天子近侍,不能不慎。儿臣斗胆请求,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自督办,由锦衣卫全程负责,搜查东缉事厂。东厂乃是天子耳目爪牙,倘若不能严查实情,万一中有奸慝,后果不堪设想!” 崇祯面沉如铁,对王承恩说:“大伴,齐本正在司礼监承旨办差十年,你和他很熟;朕觉得他谨慎可靠,才让他接替王化民,执掌了东缉事厂。如今,太子指控他窝藏闯贼奸细,你怎么看!” 王承恩深深地躬身道:“皇爷,齐本正在司礼监时,办差的确谨慎可靠。他执掌东厂之后,老奴未见其立得寸功。而且前番建奴奸细横行京城,他竟然一无所知,实在颟顸!但是,他是否会窝藏闯贼奸细,老奴实在不敢断言。小爷何等样人,岂会轻易指控?所以,真假如何,一查便知。小爷请求皇爷派老奴和锦衣卫一同前往查验,倒也公允。” 崇祯听罢,咬牙切齿地说:“大伴,立即前往北镇抚司传旨,令李若琏点起所有能动的锦衣卫,包围东缉事厂,仔细搜查!” 王承恩问道:“皇爷,可有旨意给齐本正?” “有何旨意!让他停职待勘!” “遵旨!”王承恩站直身子,到门口对小太监说:“叫吴祥过来!” 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立即跑来,问:“王公公,有何吩咐?” 王承恩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立即清点乾清宫所有大小太监,三个时辰以内,任何人不得离开值守半步!” 吴祥都不记得何时见过王承恩这样的语气,连忙说:“遵命!”跑出去传令,点名,很快回来报告:“人都在,一个不少!命令已经传下去了。” 王承恩点点头,吩咐道:“传令给当值侍卫,全体戒严,未经皇命宣召,擅闯乾清宫禁地者,格杀勿论!” “遵命!” 王承恩反身对崇祯躬身道:“老奴现在去办差,先去北镇抚司!” 待崇祯点头,又对朱慈烺说:“老奴别过小爷!”然后退出东暖阁。 崇祯没好气地对朱慈烺说:“你也在这里好好呆着,在王承恩覆命之前,不得离开半步!”朱慈烺低头谦恭地说:“遵旨!” 崇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于严厉,于是缓了缓语气,说:“父皇御极之初,也就比你大一岁,一举铲除魏阉,奸佞尽去,朝政为之一新。后来又用起中官,你道是为何?”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朕发现中官比文臣可靠。中官虽有贪鄙弄权之辈,但毕竟是无根之人,不以子孙为念,不能卖直邀名,一切依附于君上,反而好用。只要懂得分权颉颃,防止他们权势过重,擅作威福,则无宦官之祸。” 他看看朱慈烺的表情,继续说道:“一言以蔽之,在于君主使用。就是吾儿的太子府,又何尝不是重用阉人,否则凭何起家?吾儿切切不可中了那些浅薄文人的毒,对中官心怀敌意,以至于自断臂膀,无从控驭朝廷!” 朱慈烺平静地说:“父皇圣明,儿臣铭记在心。” 崇祯望向儿子,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可是儿子端庄从容,目光沉静,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好等着王承恩的消息吧!”对外面大声喊了句“赐座”,等太监送来锦橔,朱慈烺坐下,他就低头去看奏章,不再理会朱慈烺。 王承恩赶到北镇抚司,面对李若琏宣旨。李若琏立即传令调集六百锦衣卫,偕同王承恩,直奔东安门北的东缉事厂。 东厂刚刚被包围,齐本正就带着两个贴刑官,和一批掌班、领班、司房出来了,看到王承恩,立即跪下。王承恩道:“传皇上口谕,齐本正停职待勘,着锦衣卫包围东缉事厂,入内搜查。东厂一干人等,全部听令候查!” 齐本正大惊,但只得叩首接旨。李若琏一声令下,百十名锦衣卫拔出绣春刀,径直闯入东缉事厂大堂,四处搜寻。片刻之后,后墙那里就隐隐传来呼喝喊杀和兵刃相交之声,显然是有人跳墙出逃,与包围的锦衣卫发生冲突了。 东厂大堂里面,也传来激烈的喧哗搏斗之声。 王承恩严厉地望着齐本正,齐本正已经瘫软在地。 一刻钟后,一个锦衣卫千户到李若琏面前汇报:“禀报都指挥使:后墙有四人持兵刃跳墙突围,杀伤兄弟十七人之后,三人被杀,一人逃窜,其他兄弟正在追击;堂内有三人持兵刃突袭搜查的兄弟,杀伤兄弟十一人后,全部受伤被俘。” 王承恩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问道:“什么贼人如此凶悍?” 李若琏厉声说:“把抓获的三人押过来!” 157.隐患消除 三个受伤的汉子被推搡到王承恩、李若琏面前,个个血流满面,遍体鳞伤。但是他们一声不哼,面容坚毅,相互紧紧依靠在一起。 李若琏喝道:“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他们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其中一个络腮胡子还笑道:“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俺们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好汉!” 旁边另一个刀疤脸随即也笑了:“什么锦衣卫,原来都是怂货。老子才挥了七刀,就砍死四个人!哈哈哈,老子值了!” 李若琏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说道:“也罢,既然你们是好汉,那就成全你们。明天把你们和强奸犯、盗窃犯放在一起,挂一样的牌子,当街斩首!”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络腮胡子说:“你,强奸六旬老妇,斩首!”又指着旁边刀疤脸说:“你,入户盗窃鸡蛋,伤人性命,斩首!”再指着第三个壮汉说:“你,深夜偷取人家看门犬,重伤七十岁老翁,斩首!” 络腮胡子、刀疤脸都是不屑一顾,第三个壮汉却是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俺日你先人!俺们都是响当当的义军,岂容你这样羞辱!” 络腮胡子大声说:“随你便!任你羞辱、践踏、杀头,休想动摇俺们一分一毫!你们等着,会有报应的那一天!” 李若琏好整以暇地说:“没关系,我们马上向山西、河南发檄文告示,就说你们这帮打进东厂的探子,已经投降归顺,把李自成、刘芳亮的家底全部兜了出来……” 络腮胡子闻言,勃然变色,目眦尽裂,大吼一声“拼了!”向前扑来;边上两人也一齐发动,向前猛扑。旁边锦衣卫急忙阻拦,把他们全部踹倒在地。 李若琏哈哈大笑:“本官要让李自成知道,你们把他卖了!” “新顺王不会上当的。”络腮胡子倒在地下,拼尽力气大声嚷道:“你们就不要白费心机了!”说罢就晕了过去。 李若琏说:“将他们押进大牢!好好照应着,不能让他们死了!”几个锦衣卫哄应如雷,押走了两人,抬走一人。 李若琏转向齐本正,冷冷地说:“齐本正,你有什么话要说?” 齐本正面如土色,瘫软在地,浑身筛糠。 李若琏鄙夷地瞪他一眼,不再理会,面对王承恩说:“王公公,事情似乎清楚了。” 王承恩努力平静下来,说:“齐本正窝藏闯贼奸细,已是事实。但是咱家想问一句齐公公:图什么?” 然后对着齐本正喝道:“你说,到底图什么!” 齐本正呆滞地望了王承恩一眼,突然扑到王承恩脚下拼命磕头,哭喊道:“王公公,看在司礼监多年共事的份上,救小的一命!” 王承恩一脚踹在他头上:“你还想活下去?你还是图个痛快的吧!好好交代,也许能留个全尸!”然后对身后的詹泽说:“你赶快回宫,将现场情形向皇爷汇报!审讯详情,稍后再报!”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连看几本奏章,抬头问朱慈烺:“春哥儿如此笃定齐本正窝藏了建奴奸细?” 朱慈烺点点头:“儿臣确定。不是奸细信札,而是奸细活人!” 崇祯深深望了他一眼,说:“所为者何?他执掌东厂,权势煊赫,在内臣之中,可谓地位已极。” 朱慈烺暗道:“你以为太监就不从贼?陕西、山西都已有太监从贼。那个杜勋,不仅从贼,还要代表闯贼来谈判……”面上却平静地说:“人有百样心。如今贼势猖狂,笃信天命在我朱明的,能有几人!他地位已极,未必不想再投新主,立个大功,长保权势。” 崇祯将手中奏章重重一放,脸色阴冷,思忖半晌说:“他若是已经从贼,为何没有暗害朕?” 朱慈烺从容对答:“他从贼未久,而宫中宿卫谨严,他也不好下手。且贼军未至,无人接应,难以成事。再过十几天,闯贼兵临城下,他定会做出不忍言之事。” 然后又用冷静如冰的语气说:“更何况,父皇调教儿臣,筹饷练兵,已见成效。他纵然害了父皇,也未必能夺了父皇的江山社稷!” 崇祯默然片刻,说:“如此说来,他唯有着力暗害春哥儿,才是釜底抽薪、坏我根本之道!” “父皇何等圣明!岂是如此小丑所能蒙蔽!” 吴祥在门外报:“皇爷,王公公派人回来了!” “快叫他进来!” 詹泽进来跪地禀报:“王公公与李都指挥使包围东缉事厂,齐本正出来接旨,锦衣卫入内搜查,里面有七人逃窜。四人越后墙,杀伤锦衣卫十七人后,三人被锦衣卫所杀,一人逃窜;三人自后堂冲出,杀伤锦衣卫十一人后,被当场活捉。王公公、李都指挥使当场审问,确证这伙悍贼乃是闯贼!” 崇祯紧紧握住了拳头,暗暗咬着牙问:“三名贼人在哪里?” “李都指挥使已经将其押入东缉事厂大牢,由锦衣卫看管。后将继续审问。” “齐本正在哪里?有何言说?” “齐本正跪地求饶,王公公要他从实招来,求个全尸——此时正在审问,王公公叫奴婢回宫禀报现场实情,审问供词容后再报。” “砰!”崇祯一拳捶在御案上,怒吼道:“传旨给王承恩,叫他即刻把齐本正押到朕面前来,朕要亲自问问这个贼子,究竟是何心肠!” 詹泽飞奔传旨,朱慈烺向崇祯躬身道:“父皇宽心,不可为这样的小人气坏了龙体。” 崇祯置若罔闻,坐在那里怒气冲天。很快,齐本正被王承恩带到了崇祯面前,一份简单的供词也摆到了崇祯御案上。 崇祯拿起齐本正的供词,快速看了一遍,对跪伏在地的齐本正喝道:“畜生!朕要挖出你的心肝看看,究竟是何等颜色!” “奴婢罪该万死!”齐本正伏地哭泣。 “你死一万遍也不能赎罪!”崇祯抖着供词,双目赤红,说:“你身为天子近侍,常得恩宠,如今更是执掌东厂,位次已极,竟然为奸细的几句空言,就暗中从贼!你就是是何心肠?” “奴婢糊涂!”齐本正无言以对,唯知哭诉。 朱慈烺起身悄然走近崇祯,说:“父皇,儿臣欲得供词一看。” 崇祯随手递给了他,他展纸看去,供词内容很简要。原来齐本正侄儿被闯贼奸细收买,前来做说客,要齐本正暗中归降,待到闯贼拿下京师,将任命齐本正为司礼监太监!奸细说:“新顺王身边后宫并无宦官,待到入京,必然要招抚宫中宦官;若是你能为闯王立下大功,司礼监掌印,非你属谁?” 奸细给齐本正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打击太子,二是在闯贼大军到达时,设法刺杀皇帝,嫁祸太子弑父,扰乱朝廷,以便夺城。 朱慈烺读罢,面色如常,躬身把供词交还。 崇祯又拿起供词,边看边骂:“你们还要弑杀君父,嫁祸太子,真是丧心病狂!” 齐本正完全瘫软在地,像被打断脊梁的狗一样发出绝望的呜咽。 “拉下去,继续打着问。”待李若琏把齐本正带走之后,崇祯问王承恩: “这伙闯贼奸细,竟然能杀伤数倍于己的锦衣卫,为何如此勇悍?” “回皇爷:这七名奸细,乃是南路贼军刘芳亮派来百战精锐,每个人都曾经杀人无数。而锦衣卫长期未经实战,再加上猝不及防,所以吃了大亏。幸而无人退缩,同袍战死,余人依然勇猛围攻,终于击毙三人,活捉三人。唯有一人逃跑。” 崇祯厉声道:“逃跑的这一个,不能放他回去,务必捉拿归案!” “皇爷,李都指挥使派了两名百户,率队追击。” “关闭城门,全城大索!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抓到!” “遵旨!”王承恩立即去传旨。 当现场只剩下崇祯和朱慈烺,父子相对无言。 崇祯吸了口气,道:“幸有吾儿,识得大奸,否则贼军围城之际,祸生肘腋,岂不危殆!” “一切都是父皇运道,大名气数!” “嗯!天命在此!”崇祯闻言点头,找到了自信,说:“不过,这东厂,暂时是不能用了。”然后叹道:“吾儿备战繁忙,今日耽误了数个时辰。” 朱慈烺说:“父皇勿忧,儿臣已经做好准备,整合数万大军,将于深夜秘密出城,前去迎击贼将刘芳亮!如今隐患已除,儿臣更有把握!” 158.剑指真定 崇祯表情释然,说:“都准备好了?吾儿还要临阵指挥吗?” 朱慈烺摇头说:“孙先生全面指挥,冲锋在前;儿臣会在后方督阵。”看看崇祯有阻止的企图,忙换了低沉的声音说:“父皇,东宫师乃是天下精兵,器械锐不可当。若是全部交由孙先生之手,只怕并非国家之福,也并非爱惜人才、长保重臣之道。儿臣身负皇命,在后方督阵,也使东宫师各级将校时时不忘根本由来,不忘我朱明天家!” 崇祯的疑心病被撩拨了一下,顿时紧张起来,说:“东宫师铳炮犀利,朕亲眼所见。孙先生统兵在前,吾儿督阵在后,确实稳妥。” 朱慈烺心中暗笑,面上却端庄恭敬,说:“父皇圣明!” 崇祯想了想,问:“吾儿出京,京城防务如何主持筹措?” 朱慈烺笃定地说:“启禀父皇,儿臣总督京营,京城防务乃是分内之事。儿臣此番虽然南征督阵,但是已经做好京城防务筹划,确保京城万无一失!而且儿臣击败刘芳亮之后,将能赶在闯贼主力抵达京城之前,回师保卫京城!” 崇祯有些忧虑:“万一李贼自成提前到来呢?” “纵然闯贼提前到来,儿臣亦可确保京城无虞!”朱慈烺侃侃而谈: “第一,儿臣已经铸好新式守城大炮,随时可以更换城头朽烂旧炮,而且射程威力远胜旧炮。闯贼到达城下,炮火不能胜过城头,将无法破城。” “第二,儿臣已经扩充京锐营,达到两万人;至少能保证每个垛口有两个人看守;就是当初汰选剩下的一万数千弱兵,也已得到养护训练,可以协助守城。只要不冒险出战,只要没有人投敌,城池无人能破。” “第三,儿臣所率东宫师及勤王大军,随时可以回师助战,纵然闯贼大军提前围城,儿臣也可以内外夹击,一举破敌。” 崇祯忙道:“吾儿造的大炮,本就犀利,现在还有新式守城大炮,必然更加厉害!赶快更换!” 朱慈烺躬身道:“遵旨!” 崇祯又问:“兵仗局每日能生产多少‘崇祯一式’火铳?若是足够,也给京锐营配上,京城将无忧矣!” “启禀父皇,崇祯一式火铳,极难制造。东宫师新扩,还没有完全装备,至少有三千士卒暂时与其他士卒共用一枝火铳,儿臣正在加紧生产,准备在接敌之前生产足够,运送前线,紧急装备。” “至于京锐营,儿臣以为由兵部工匠制造鸟枪装备部分即可。守城之时,还是手榴弹好用。敌军蚁附爬城,一枚手榴弹从垛口扔出去,敌军不死既残。而且手榴弹制造简便,可以调集工部、兵部工匠,大量生产。” 崇祯立即说:“工部、兵部能用的工匠,全部拨给兵仗局,生产鸟枪,尤其是手榴弹!” 朱慈烺大喜,立即说:“遵旨!谢父皇!” 崇祯觉得哪里还不对劲,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吾儿出京,京营由谁临时统率提督?总不能事事请示前方。” 朱慈烺说:“京城防务,至关重要,儿臣一直不敢假手于人。所以已经完善了组织,做到了军令畅通,如臂使指,整个京城的防守之军,宛如一人。而且儿臣也安排好了预案,有条不紊地更换装备、进行训练,而且很快就要实施一次实战演练。如今儿臣离京,建议由襄城伯李国祯临时提督。他也不必更动人手,擅发命令,只需按照条****、预案监督即可。” 崇祯点头说:“此人可靠。就照此办理吧!” 朱慈烺回到太子府,各部门流水价地前来汇报情况。朱慈烺看过各种情报以后,首先关注了钱粮,甚是放心;其次关注了东宫师备战情况,做了提示;再次了解了勤王大军数万人的军需供应、武器装备和军心士气,做了指点。 最后,朱慈烺命令:孙传庭率领东宫师一旅二旅,督促勤王军,当天深夜出发,奔赴真定。 朱慈烺参与了教导营第三期开营仪式以及初步训练,会见了襄城伯李国祯,因此迟了一整天才亲率领东宫师直属团,押着扩建的辎重军,从后面缓缓而来。 前方的情报,更加密集地向朱慈烺涌来。 李田富、岑真率领的“兵部探马二队”负责侦察闯军南线偏师——刘芳亮大军。(详细前情见于第119章《扩充侦骑》。)他们根据太子指示的路径,先深入晋南,窥见刘芳亮大军,然后逐步后退。根据要求,他们人人携带望远镜,总是远远侦察,掌握大体形势,绝不轻易冒险;偶尔抵近侦察,都要经过化装,趁着黑夜行进,在傍晚、黎明借着天光遂行侦察。 他们侦察到闯贼左营制将军刘芳亮携左营右威武将军刘汝魁、标前果毅将军任继荣、陈永福等统领,率军由韩城渡河沿黄河东进,浩浩荡荡,军容严整。李田富叹道:“比起潼关之战之前,闯贼士气更加高涨,盔甲更加鲜明,马匹更加众多。” 岑真说道:“看着不错,不知真实战斗力如何?” 李田富说:“这里面有部分闯贼老营,都是百战精锐,死在他们手下的明军将士,不知有多少。就是新招之兵,也大多是农夫子弟,被闯贼‘均田免粮’之言蛊惑,往往悍不畏死。不可轻撄其锋。” 岑真似信非信。 随后,刘芳亮率南路大军攻占山西南部的临晋、河津、洚州、平阳,明朝守军总是一触即溃,或者望风投降。岑真依然不服气地说:“守军尽不敢战,否则何至于此!” 在阳城,岑真从望远镜里看到闯军老营兵与明军作战,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单兵交接之时,死不旋踵,才有些惊悚。李田富在旁边问: “你觉得这闯贼老营兵如何?” 岑真默然良久,说: “果然悍勇,但是肯定不是东宫旅的对手。倘若能让他们去打建奴,倒也值得一看。” 李田富忍不住笑出声来:“岑弟不愧出自锦衣卫世家,计谋真多。” 岑真涨红了脸,说:“太子若是知晓,以其冠绝天下的才智,未必不能做到。这一招叫做‘驱虎吞狼’。” 见岑真红了脸,而且提到太子,李田富赶紧郑重起来,说:“太子之才,当然无所不能。岑弟不妨在急报上写一句:‘队副岑真建议太子,设法利用闯贼悍勇之卒,征讨建奴。’” 岑真大声说:“写又何妨!” 李田富连忙拍拍他的胳臂,说:“可以,可以。” 刘芳亮大军攻陷山西南部的阳城之后,进入豫北怀庆府。 李田富在向京师汇报的同时,也向镇守怀庆地区的督师余国桂、许定国两人通报,这两人竟然既不集合军队,也不做任何筹划。于是在二月初,刘芳亮几乎是兵不血刃占领怀庆府、孟县、济源等地,开始建立伪政权。并且派出侦骑四出,侦察卫辉府、彰德府、真定。 岑真看到如此情形,气得七窍生烟。在率两个小队二十人搜索侦察时,遭遇闯贼零散士卒,他身先士卒,一冲而上,砍杀数人。 归队之后,李田富得知经过,厉声道:“我等身负‘战略侦察’重任,必须严格遵守太子定下的规矩,不与敌军交锋,你这是破坏太子的规矩!” 岑真傲然说:“太子也说了:无可躲避,则奋勇夺路。我等刚才正面遭遇敌军士卒,如果不杀了对方,就会暴露行踪。” 李田富大怒:“你的望远镜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不事先仔细观察,再行侦察?你杀了他们的人,仅仅弃尸草丛,怎么能避免暴露行踪?” 说着攀上一棵大树,四处瞭望一番,立即下来说:“赶快离开!贼军已经开始搜索,搞不好会重兵合围!” 全队立即逃窜。数刻之后,他们登上高处用望远镜一望,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被闯贼骑兵包围。 159.侦骑碰撞 岑真紧紧握住望远镜的黄铜套筒,对着远处的闯贼骑兵久久不移开,最终放下望远镜,赧然对李田富躬身说:“指挥、李兄阅历,小弟错了。” 李田富道:“知错就好。你还年轻,又出自侍卫营和教导营,前途不可限量。一定牢记太子叮嘱,遵照《侦察条令》行动,不可擅自妄为。后续补充的侦骑即将到来,你也要独自领兵侦察了,如果还这样莽撞,早晚会使兄弟们身处险境。” 岑真羞惭不已,说:“小弟还没有真正掌握战场侦察要诀,经验不足,应该推迟独自领兵……” “知道自己经验不足,不是坏事,凡事都是在干中学会的。珍惜自己的小命,珍惜兄弟们的命,不是怕死,恰恰是忠于太子、忠于朝廷。咱们只有保全自己,才能侦察敌情,当好耳目。莽撞行险,是咱们战略侦察兵第一忌讳!” “小弟谨记了!” 李田富拍拍他的肩膀,对大家说:“走,咱们还得后撤。贼将刘芳亮,必然会攻陷卫辉。” 侦骑二队一齐向东北奔去。路上,遇到返回的信使,李田富拆了信件,拿出密码本,翻译出信件内容,说:“补充的侦骑已经来了,咱们过去接应!”说着拨马便走。 岑真与队员们紧紧跟上。岑真与李田富并辔而行,说:“这密码的使用,确实巧妙,敌人纵然截得信件,没有密码本,也不能知晓信中内容。” 李田富头也不回地说:“这些都是太子设计授予的。待会儿接到补充的侦骑,也要给你一本。” 到了会合地点附近,李田富举起望远镜一望,说:“看到了,他们在前面小山坡上歇息。”然后用镜头左右扫视一番,大吃一惊,说:“不好!有一支闯贼侦骑,正在隐蔽包围他们!”周围所有人一齐举起望远镜,看清了形势:小山坡不够高,周围有高大的树林,挡住了视线,一支闯贼侦骑,有三百多人,已经张开两翼,沿着树林去包围补充来的朝廷侦骑。 李田富身边一名小队队正忍不住说:“这伙新来的侦骑为什么这么大意,竟然不派岗哨,不加隐蔽?” 刚回来的信使呆呆地说:“我和甄猴子负责带来的侦骑新兵。我离开时,甄猴子留守,周围没有发现敌军踪迹……” 李田富厉声道:“甄猴子也算老兵了,怎么犯这样的错误?” 岑真说:“现在赶紧想办法拯救!我的建议是:立即整队向前冲锋,举铳逼近敌军左翼,抵近之时,一齐放铳。一定能重创其左翼,山坡上的人也就有了警惕,必然能与我们配合,夹击闯贼!” 李田富点头道:“有理!咱们毕竟是一人双铳,可以迅速连放两铳!——全体听令!两支火铳都准备好,列队冲击敌军左翼!” 列队完毕,岑真一马当先,向前奔去。然后变队,形成横队,向前直进。闯军左翼很快发现了这伙快速逼近的四十多人,急忙整队举起刀枪准备接战。却听见“砰砰砰”一阵火铳炸响,一波铅弹扑来,瞬间造成闯军左翼二三十人伤亡。 山坡上优哉游哉的补充侦骑听到铳声,顿时反应过来,迅速结阵,亮出火铳,拿起望远镜侦察。 这时,第二轮铳声又响了,随着一阵惨叫和人体坠地的声音,闯军左翼被打垮了,剩下二三十人急忙向右翼靠拢。 闯军右翼一百多人一时懵了,停住了脚步,准备支援左翼,剩下的人马。 山坡上的侦骑经过望远镜,已经判明形势,其中的甄猴子大声说:“这铳声是咱们的火铳,咱们保持队型,向闯军逼近射击!但是小心,不要冲到自己人的火力范围!” 岑真和队友们连放两铳,一齐下马装火药铅子。剩下的闯军侦骑右翼已经同左翼残兵汇合,望见岑真等一伙人在装药,大吼道:“他们在装药,冲上去灭了他们!”于是众人拍马相互靠拢,组成密集阵型,向岑真及其队友冲来。 岑真迅速装填了一支铳的子药,指挥众人再一次射击。但是,一共只有十八人装好了药子,也只打倒了七八名闯军,剩下闯军依然奔来! “砰砰砰!”山坡上冲下的补充侦骑开火了,闯军顿时陷入前后夹击,又倒下二十七八人。 “撤!”闯军右翼头目见势不好,立即拨马奔逃。但是,才跑不远,后面铳声又连珠响起,弹雨再次袭来,于是闯军又留下了数十具尸体。 两支朝廷侦骑会合以后,持续追击闯军侦骑,只有十几个人逃脱。 刘芳亮接到禀报,颇为震惊,心疼地说:“他娘的,这都是老子宝贝,就这么折损了!” 左营右威武将军刘汝魁说:“这伙明狗有些悍勇,手里的火铳也很犀利!” 刘芳亮听了,有些担心,摸着下巴说:“明狗的火铳鸟枪,其实没什么稀奇的,但是这股明狗拿的火铳,似乎与以前的不一样。若是人手一铳,我军恐怕打不过他们。” 标前果毅将军任继荣说:“无非是一批没有偷工减料的火铳鸟枪罢了,小股偷袭还有点用,堂堂对阵又能如何。” 刘芳亮道:“还是要防范。不能任由他们肆虐。盔甲、盾牌,还是越多越好。能否派人兜住他们,也好抢一些火铳,一看究竟?” 刘汝魁说:“此事还是由小弟我来安排。” 他出去找了一批老手,选拔了其中武艺高强、弓箭准确的人,组建了一支一百人的队伍,要求他们向东出发,昼伏夜行,想方设法,消灭几个明狗侦骑,把他们的火铳抢过来。 率领这支队伍的,就是在铳口下逃回来的侦骑头目罗黑虎。刘汝魁如此安排,实属无奈,目前侦察最在行的,还是罗黑虎,而且他见识过明狗火铳,做事更有把握。 在黄河沿岸巡逻的一些斥候回来汇报,传闻黄河以南的归德府发生了一些事,要么是忠于明狗的士绅造反,要么是山东的明狗反扑,进入了归德府,闹得动静不小。 刘芳亮道:“能有多大事,掀不起风浪。待我们夺了京城,这些闹事的也就平息了。咱们还是加紧准备进攻卫辉、彰德府。” 有人汇报:老百姓不像以前那样热烈欢迎支持顺军了,原因可能是因为明狗皇帝发布了什么狗屁诏令,废饷减赋。如今筹措粮秣、招揽新兵,已经远远不如从前。 刘芳亮破口大骂:“这些老百姓真是蠢货!皇帝老儿之所以废饷减赋,还不是因为我顺军夺取河南陕西,即将威逼皇帝老儿的宝座?如果我顺军败走,你看皇帝老儿会不会再收重赋!” 然后下令道:“进攻卫辉!” 卫辉守军前些日子得了饷银,又得到情报,作了些准备,对刘芳亮的大军做了些抵抗,但是最终还是陷落。城中的潞王朱常芳仓皇出逃,直往江南去了。刘芳亮命令大军进攻漳德,漳德府赵王朱常谀投降,于是刘芳亮又进陷武安,决议在怀庆、卫辉、漳德三府建立政权。 但是黄河以南一个消息传来,让刘芳亮大吃一惊:一支从北边来的明狗,竟然连续打下了归德府、开封府!而且竟然击败了袁宗第大军,袁宗第战死!五天前,还趁黑夜偷袭袁宗第余部大营,导致顺军死伤无数,四散奔逃,收拢不过数千人而已,器械粮秣丢失殆尽。 “明狗哪来的人马,这么厉害?”刘芳亮召集军官会议,阴沉着脸发问,“到底是什么人?” 外面又有人来报:“这支人马据说是狗皇帝崇祯的太子朱慈烺的亲兵,已经向北过河撤走了,开封、归德在明狗官吏手里了。” 刘芳亮豁然站起来,吸了口气:“咱们要是动作快点,向东进占滑县、开州,拿下山东济宁,也就能拦住他们!可惜呀!”痛心疾首半天,断然说:“传令京师暗线,不惜一切代价,除掉这个小贼!” 刘汝魁说:“制将军不必着急。咱们的刘小椽已经潜伏在京城了,他一定会狠狠对付这个小贼的。说不定京城随时就有好消息传来!” 160.各色人等 “刘小椽倒是一个精明的人,这些年当斥候的确不错。”刘芳亮说,“他带了多少人?” “十来个人,都是百战精锐。”刘汝魁信心满满地说:“他带了不少银子,到了京城,应该能做成事。上次回来的人说,刘小椽现在已经和东厂大太监齐本正搭上了,现在正在想尽办法,要掐断崇祯的饷源,也就是太子朱慈烺。现在制将军下决心要除掉他,那就要刘小椽加把劲!” 刘芳亮冷静下来,说:“暂时不能完全指望这事。朱慈烺已经率军北撤,那么开封府、归德府怎么办,要不要夺回来?还是议一议才好。” 有人立即通知头目都来开会。各大头目聚集在一起,听到了各种信息的通报。对于河南局势,几位头目都感到意外,尤其是袁宗第之死,让他们震惊不已。 “夺回开封、归德,应该不是难事。”任继荣说:“只是这小贼朱慈烺为什么这么能打?拿下归德、开封,还杀了袁宗第,击败其大军?” 刘芳亮怒道:“投机取巧而已!袁宗第帐下溃卒来说,那小贼率数千明狗,装作朱仙镇百姓,前来犒军,把火药装在酒坛里,炸死了袁宗第!袁宗第大军群龙无首,才被他趁乱取胜。否则他一个十六岁黄口小儿,数千士卒,纵然火器凶猛,又如何能击败袁宗第数万大军?” 陈永福听了,有些担心:“他身为太子,竟然自降身份,率军打仗,这是要重新打天下吗?” 此语一出,众人一惊,陷入沉思。 刘汝魁喃喃地说:“崇祯竟然有这样的儿子,也算有点本事了……” “是啊,”任继荣接话说:“他朱家要是放下身段,重打天下,这名分、权势,倒是占了很大便宜。” 刘芳亮有些不耐烦,说:“各位且说说:这开封、归德,要不要前去把它夺回来?” 陈永福说:“制将军,新顺王给咱们的旨意,是从南路包抄,一方面防止崇祯难逃,一方面与新顺王夹击京师。万万不可坏了新顺王大计。” “此语差矣!”任继荣说:“与新顺王会师,固然是顶要紧的事,但是咱们不能放任黄河以南的局势不管,否则侧后方就不稳固。必须派一支人马前去,快速平定。” 陈永福低头想了想,问:“斥候侦察了没有?那边还有明狗大队人马吗?” 刘汝魁摇着大脑袋说:“两只侦骑过河四处游荡了一番,未发现大队人马,询问村野百姓,都说明狗人吗已经撤走了。现在盘踞开封、归德的,是以陈潜夫为首的一帮明朝官吏。他们七拼八凑了一点人守卫城池,不敢出战。” “既然如此,倒可以派少许人马,前去收复失地。”陈永福说。 刘芳亮看了看陈永福,眼前一亮,说:“你倒是不二人选。你担任过明朝的河南总兵,地理人情无所不熟,给你五千人马,拿下两府应该轻松。” 陈永福心中一喜:“听凭制将军差遣。” “就这么定了!”刘芳亮肃然道:“陈永福听令!命你率标下五千人马,过河横扫开封、归德两府明狗!” “遵命!” 刘芳亮又看向刘汝魁,大声说:“刘汝魁听令!命你率八千人马,攻取豫东滑县、冀南长垣、开州,迫近山东济宁,威胁运河!” “遵命!” 分派已定,各自点兵出发。刘芳亮自率大军,向真定进发。 李田富和岑真已经分手,各率四十人的侦骑遂行侦察。那天接到四十名补充的侦骑,李田富根据上峰命令,将兵部探马二队一分为二,再各补充二十人,形成两支新旧参半的侦骑。李田富所率四十人,依然称为“兵部探马二队”,岑真所率四十人,称为“兵部探马四队”。 岑真疑惑地说:“难道三队已经组建?” 李田富说:“想必是在山西方向成立的。——且不管它,咱俩兵分两路,各自逐步后撤,将打探到的消息及时发往京城。上峰命令,我率军向北撤,你率军向东撤,分别监视刘芳亮和刘汝魁。” “好!照此办理。”岑真立即应声。 李田富沉吟片刻说:“岑弟,此去之后,一定要谨慎行事,不可冲动。你脑子活,弓马娴熟,但要时时以太子布置的‘战略侦察’为首要之务。” 岑真握住他的手说:“多谢李兄教导,小弟铭记在心!” 两人就此别过。 李田富率队北撤,很快到了真定府,把刘芳亮大军详情,汇报给了真定巡抚徐标,徐标高度重视,督促守军将校及各级官员积极备战。 李田富单独拜见了一次徐标,说:“小心防范真定知府邱茂华、游击谢素福,此二人恐有二心。” 徐标问道:“可有实据?” “徐抚台可以派人打听一下,邱茂华家小现在何处?只怕已经出逃。” 徐标点点头:“此事不难。倘若他偷送家小,心怀不轨,本官随时可将他拿下。” 正说着,外面有人报:“有个人自称是刘芳亮派来的,要拜见老爷,送来一封信。” 徐标接了信件,当众拆看,原来是刘芳亮的招降信。他勃然大怒,将信件撕得粉碎,大吼道:“竟敢来招降本官,好大的胆子!来人,把送信的抓起来!” 送信的吓坏了,在外面大声嚷嚷:“徐巡抚,你可不要犯糊涂,制将军来了饶不了你!” 徐标断然道:“本官纵然肝脑涂地,满门死难,也绝不会从贼附逆,辱没祖先!快杀了他!” 一声惨叫之后没多久,刘芳亮信使的人头就被送进来过目。李田富看到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朝徐标躬身道:“徐抚台果然不负太子夸赞,是一位大大的忠臣!” “太子知道本官?”徐标有些意外。 “知道!卑职前来拜访徐巡抚,正是太子令旨!” 徐标叹道:“太子大才,英姿天纵。只是这真定、保定乃是京城的南大门,不知太子可有计策,确保无虞。” “徐抚台放心,只要您能控制官佐守军,防范叛贼,抵挡刘芳亮,太子东宫人马,将随时来支援!” 徐标点点头,说:“太子派人来援最好。万一不来,本官也做好了殉国的准备。此身别无长物,唯有一腔忠义,可报君恩!至于你提醒的邱茂华的事,本官立即派人去询问!” 丘茂华正在住宅内询问管家:“夫人、哥儿姐儿都收拾好了吗?” 管家说:“回老爷,收拾好了,就等太阳落山。” “好,小心点!一旦出城,越快越好。贼军已经出了固关了,旦夕就可以来到这里!” 外面仆人叫道:“老爷,徐抚台派人来见!” “叫他进来!” 邱茂华看看来人,发现他是徐标身边的一个书办,名叫杨光门。 “不知杨书办前来,传递徐抚台什么钧令?” 杨光门拱拱手:“得罪了。徐抚台让我来,是要问问邱知府,此时贵眷何在?” 邱茂华一惊,庆幸家人还没有走,于是昂然说:“当然在家,难道还能擅自潜逃了不成?”说着,对管家说:“进去叫夫人、哥儿出来,给杨书办看看,让他知道咱家的人都是与城池共进退的。” 夫人摇摇摆摆地出来,儿子跟在后面。杨光门看见了,说:“好,我立即回去报给抚台知晓。” 待其出门,夫人着急地问邱茂华:“老爷,真不走啦?” 邱茂华厉声说:“怎么不走?立即换了衣服走!”一阵忙碌,邱茂华的妻子儿女都换了平常百姓的服装,乘上了马车,由管家在前面车夫边坐着,离宅向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口,管家发现已经戒严控制出入了。在往前走,被人拦住。管家说:“我们是知府仆人,要出城办点事。” “办什么事呀?车里都是什么人呀?”一个人出现在面前。管家一望,竟然就是杨书办。 161.猛士临阵 丘茂华的管家一脸惊愕,结结巴巴地说:“杨……杨书办……” 杨书办淡淡地说:“你这是护着夫人少爷,出城去哪里啊?” 管家满脸堆笑,说:“是去拜访亲戚,天把就回……” “失去拜访哪个亲戚?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杨书办语气严厉起来:“怕是为了提前出逃,以便丘茂华弃地逃窜甚至投敌吧?” 管家吓得双手乱摆:“可不能乱说,我家老爷对朝廷可是忠心耿耿!” 杨书办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请回吧!” 徐标接到杨书办的报告,立即派人将丘茂华抓了起来,投进了监狱,然后才松了口气,特地接见了李田富。 “李队长判断果然准确,这个丘茂华的确不可靠!经过审讯,他身边人承认:贼将刘芳亮派来了信使,给丘茂华送了招降书,丘茂华不仅不及时禀报,反而擅自接待款留了来使!只恨动手迟了,没能斩杀贼将来使!” 李田富道:“徐抚台好手段,在下佩服。不过真定城内军心动荡,要严加防范,小心军士叛乱,导致丘茂华还有翻盘投敌的机会。” 徐标满不在乎地说:“丘茂华算什么,一个无知小丑而已,何德何能,让军士去拯救他?” 李田富立即急报后方。孙传庭已经率军到了新乐,一路偃旗息鼓,夜行昼伏,骑兵在前遮断闯贼侦骑,所以消息还没有传开。他看了李田富的报告,说:“太子明确告知,徐标乃是忠臣,必然会拿下丘茂华;然而真定军心已经隳颓,那些驻军只会向着闯贼,必然会发动叛乱,劫持徐标,放出丘茂华。徐标性命危矣!幸好太子早有定策!” 此时朱慈烺在后面压阵,颇为关注山西战场的消息。 山西,代州。 山西总兵周遇吉巡视查点了代州城,心事重重,对一众部将说:“兵部探马送来敌情通报,正与我军斥候所探相合:贼军于二月七日攻陷太原,巡抚蔡懋德死难。贼军盘踞太原,修正了八日,已经前往忻州去了。忻州士气低落,人无战心,只怕难以守住;届时代州就成了关键之处。然而,这代州城,人人奋发,决意死战,但是粮草不够,终究是心腹之患!” 一位部将说:“无论战、守还是退保险关,我等恪遵总兵之令!” 周遇吉听到“退保”二字,断然说:“吾自接替许定国任山西总兵之日起,就已经下定决心:以身许国,取义成仁!决不能像许定国那样,兵败苟活,身受刑戮!所以,虽然缺兵少饷,吾还是全力以赴,淘汰老弱残兵,修缮兵器,训练士卒,着力备战。时至今日,吾愿与诸君奋力死战,以成忠义!” 一众部将都说:“我等受总兵深恩厚德,非只一日。愿与总兵同死!总兵军令所到,绝不退缩!” 周遇吉感奋,与众人一齐饮酒盟誓,随后更进一步加强代州的防守。 “闯贼来了!”当急报来临,周遇吉与部将立即奔上城头,放眼望去,闯贼大军铺天盖地而来,无边无际。部将们大多响震失色,默默不语。 周遇吉大声道:“乌合之众,何足道哉!吾为诸君出城一击,以振士气!” 说罢点起一千精锐,组织敢死队,打开城门,突然冲出,直奔城下一群散乱的前锋闯兵。这伙贼兵仗着身后数十万人马,悠闲自在,甚至有人坐在地上,以解远来辛苦;根本没想到城内官兵还敢杀出来,猝不及防,被砍瓜切菜般地杀掉数百人。 周遇吉尤其悍勇,跃马挺矛,纵横驱驰,所向无不披靡。一时间,喊声震天,顺军前锋纷纷向后逃窜。后面大军之中,数支人马赶上来支援,然而周遇吉已经拨马回旋,率军返城了。 周遇吉回到城头,城头一片“威武”之声,士气大振。 过了一会儿功夫,只见顺军之中,旌旗开处,一彪人马奔来,一个白马小将来到城下,大声喊道:“周总兵出来说话!” 周遇吉看看对方距离在弓箭火铳射程之外,于是站出来说:“爷爷在此,有何话说?” 白马小将喊道:“新顺王有旨:周遇吉也算一条好汉,若是归顺,立刻封侯!” 周遇吉大笑三声:“告诉你家李贼自成:我大明只有殉国的周总兵,没有从贼的周总兵!他若幡然悔悟,在此城下接受招抚,朝廷宽仁,不失将帅之位!若是执迷不悟,早晚化作齑粉,悔之无及!” 白马小将犹不死心,大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周总兵还看不清天命吗?我身后五十万大军,你不要妄想螳臂当车!” 周遇吉大喊道:“多少人马,一齐上来!”说罢,伸手拿过一张弓,搭箭就射。白马小将策马掉头而去。 很快,顺军大营鼓声隆隆,杀声阵阵,旌旗翻动如风吹树林,大片人马如洪水横流般列阵杀来。 代州城头将士早已严阵以待,躲在雉堞后面,密切望着顺军动静。 顺军来到城下,弓箭手首先列阵放箭,箭如飞蝗,落在城头叮叮锐响。城头守军无人轻动,待到扛着云梯的顺军士卒冲到城下,箭雨也停了,才从雉堞之后闪出身来,放箭施铳,循环往复,有条不紊。 攻城顺军纷纷中箭或者中弹,抛下云梯兵器,倒仆在地。后面顺军毫不退缩,依然蜂拥而来,举着盾牌,抬起云梯,继续靠墙爬城。 城头弓箭、火铳放了数轮以后,弓手筋疲力尽,难以开弓;三眼铳也发烫发红,不能再用。守城将士们举起檑木石块,使劲砸了下去。云梯上攀爬的人如同滚瓜,跌落在地,惨叫哀嚎。 城下鼓声依然在响,大批顺军持续涌来,踏着尸体疯狂爬城。城头的金汁已经烧得滚烫,臭气远熏。待到新的云梯靠墙,大批顺军往上爬,热气腾腾的金汁就泼了下来,梯子上的顺军发出瘆人的嚎叫,跌滚爬拿。 前锋中军,李过接到“伤亡一千三百人”的禀报,脸色十分难看,咬牙骂道:“抓住周遇吉,要碎尸万段!”刘宗敏在一旁道:“东征以来,我军进展顺利,实在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了!” 李过厉声道:“继续攻!不要停!就不信他城头有多少檑木矢石!看他能支撑多久!” 帐下裨将劝道:“将军,城下兄弟伤亡惨重,云梯器械全无,需要喘口气,绑扎云梯,备齐器械,才好攻城。” 刘宗敏也说:“最好是等后面的大炮拖上来,一旦施放,瞬间可下。” “这一路攻来,何曾需要大炮?”李过恨恨地说:“也罢,暂时鸣金收兵,休整准备一下,再一举拿下!” 城下顺军听到鸣锣之声,如获大赦,纷纷向后退去。城头士卒也纷纷瘫软。 周遇吉巡视城头,奖赏有功之人,抚慰受伤之人。在顺军强攻之下,城头也死了五百多人,伤三百多人。经过清理整顿,尸体伤员都被抬了下去,尸体被收殓,伤员受到包扎救治;城头补充了檑木矢石各种守城器械。 深夜子时,周遇吉再次派出敢死队,偷袭顺军营地。杀伤数百顺军,且烧毁一片营帐,造成全营惊扰喧哗,自相踩踏伤亡上千人;顺军上下,一片胆寒。 第二天上午,顺军没有攻城,派出人在阵前喊话,恐吓引诱,无所不施。城头则是嘲笑辱骂,毫不妥协。 中午时分,三门大炮抬了上来,放了数炮,声震如雷,但是准头不足,没有一发打在城头或者城门上,还有一门大炮炸膛了。 炮轰之后,顺军步卒乘着炮声之威,士气高昂地进行了一波进攻,却被城头守兵打退。一清点,竟然又损伤六七百人。 李过冷静下来,下令停止进攻,着速把剩余大炮拉上来。傍晚时分,夕阳照耀着战场,十一门大炮全部到来,十三门大炮一字排开,猛烈轰击。 终于有部分雉堞被摧毁,造成城头守兵不小伤亡;当城门被命中摧毁的时候,顺军一片欢呼,蜂拥杀进城内。 没想到,城内布局已经做了改造,城门两侧砌了墙,入城顺军无法通过马道占领城楼,只能顺着大街往前猛冲,却发现两侧巷口都被堵死。进来数千人马之后,城门哐当一声巨响,一道千斤闸落下来,把后续顺军堵在城外。城内顺军遭到两侧屋头上明军弓箭火铳的猛烈袭击,随后周遇吉亲率士卒,冲杀进来,把困在大街上的顺军斩杀殆尽。 夜里,周遇吉召集部将开会,不少部将说:“军心士气,尚可再战。但是人马、弓矢、粮草都严重不足,看来难以守卫了,不如退守宁武关。” 周遇吉深思片刻,说:“代州是闯贼进攻京师的必经之路。拿下代州,可以从雁门关杀向直隶。但是,我军若是退守宁武关,不仅粮饷充足,而且随时威胁顺军侧后,他们必然不敢放心东进!而且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通,也有可能派兵支援。” 于是,周遇吉连夜率兵退守宁武关。 162.宁武关头 李自成在大顺军的中军,听着李过和刘宗敏的奏报,眉头皱得紧紧的,许久才问道:“此人为何如此死硬,要与我顺军对抗?那崇祯给了他什么好处?” 刘宗敏道:“据臣查问,此人出自京营。年少时勇武善射,投身行伍,与建奴作战极为勇猛,由平常士卒提拔为京营游击。后来因为立功,被任命为山西总兵。他大概感念明狗朝廷的拔擢之恩吧!” “敢和建奴交锋,屡立战功,也算是一个好汉,可惜偏偏要为气数已尽的朝廷卖命!要打到明都,这代州,是必须拿下的。明日调集更多的大炮,加派兵力,务必一举拿下代州!” “遵命!”所有部将一齐喊道。 于是开始分派人手,调整部署。天亮时分,正待进攻,斥候来报:代州守军,跑了!向宁武关方向撤退了。 李过有些遗憾,呸了一声道:“这贼娃子,竟然也是个怂货,好汉子怎么不敢硬扛到底?” 李自成用一只眼看了他一眼,淡淡提醒道:“此人是个狠角色,但不是个蠢角色。他虽然数次占便宜,但是伤亡肯定也不小,而且代州城已经残破,而我大顺军也是志在必得,所以他撤退也是明智之举。” 李过躬身道:“侄儿受教了。” 外面很快传来消息,前锋兵不血刃顺利占据代州城。 李自成在代州城内召开军事会议,说:“周遇吉让开代州城,我大顺军已经可以自雁门关直奔京畿,现在正应该撇开宁武关,整军东进!拿下京师,天下都将归顺。” 刘宗敏却表示反对:“启禀顺王:周遇吉一代悍将,深为可畏。他一旦得到大同姜瓖、宣府王通的支援,将威胁我军侧后!” 在场不少将领都表示担心侧后,建议先拿下宁武关,再继续东进。也有部分将领不耐烦,说:“这时候还犹豫什么,应该尽快打到明都去,活捉狗皇帝,过几天快活日子。” 李自成独自思考了好一会儿,下决心道:“关中乃是我大顺根本。如今出兵远征,断不能任由如此悍将威胁侧后。明日直抵宁武关,立即展开进攻,不给明狗喘息之机!” 周遇吉到了宁武关,忙着部署守御之事。忽然得报,兵部探马来访。 “兵部探马一队指挥唐大潮,拜见周总兵!” “兵部探马三队指挥乐贺,拜见周总兵!” 周遇吉打量着眼前两个躬身参拜的探马头目,说:“本官听说过你们。你们一人双马,在前方游弋,不断向朝廷传递塘报,倒也算立功不小。今日前来,有什么新军情么?” 乐贺道:“卑职送来一封要紧的书信。”说着,双手送上一封密函。 周遇吉伸手接过,发现密封严谨,拆开抽出信函,先看看落款,竟然是“皇太子朱慈烺”,还有东宫印玺!他不禁肃然恭立,仔细阅读起来,读着读着,神情大变,最后抬起头来,问:“太子已经练成东宫师,还远赴河南战场练兵了?” 乐贺道:“正是!” 周遇吉点头道:“大明储君,如此英杰,可以说天命尚在,气数未尽。只是他要我‘于宁武关奋勇一击之后,立即率军勤王’,却于理不合。贼在眼前,吾不做抵挡,却远赴京师,静候贼来,是何道理?” “周总兵,卑职临行之前,太子绝密召见,要卑职告诉总兵:山西断不可保,太子已经谋划已定,将在京师城下与贼决战!总兵忠心耿耿、有勇有谋,正是太子需要的人才。” 周遇吉睁大眼睛说:“山西尚有大同、宣府,关城险隘,兵精粮足,却不是那么容易拿下!太子为何断定不可守?” 乐贺压低嗓音说:“大同总兵姜瓖,其兄长姜让曾任榆林总兵,却已从贼;其弟姜瑄是阳和副总兵,也已经从贼。周总兵觉得,这姜瓖面对兄弟劝降,还能忠于朝廷吗?” 周遇吉沉默不语。 乐贺进一步说:“太子英姿天纵,筹饷练兵,已有小成。现在招揽天下英雄,以平定闯献、收复辽东。周总兵得太子青睐,正宜归附报效,将来廓清四海,必能大显身手,功盖天下!” 周遇吉不由得心动起来,沉吟道:“太子垂赏,在下感激不尽。太子征召,在下敢不奉命?只是适才丢失代州,退保宁武关,若是不放一箭仓皇撤退,将来如何号令部属,死战守土?” 乐贺笑道:“太子如何不知周总兵忠勇?当然知道周总兵要与闯贼殊死一战,所以再三吩咐,不可恋战,给予闯贼重大杀伤,即可撤退。我等两队探马,八十余人,携一百六十多支‘崇祯一号’火铳;每人四枚、共三百二十多枚手榴弹,在关键时刻,可以助周总兵杀出重围!但是周总兵万万不可不遵太子钧旨,一心殉国!” 周遇吉心下不以为然:八十余人,有何用处?但是面上不能不谢:“在下深谢太子知遇之恩!”然后坚毅地说:“在下必须与闯贼死战一场,不要让他以为朝廷没有敢战之将!你们且好好歇息!” 退下之后,唐大潮说:“没想到乐弟小小年纪,整天乐乐呵呵的,原来这么会说话。这一番话,就是太子要我来讲,我这个大老粗也讲不好啊!” 乐贺拱拱手笑道:“何足挂齿!小弟原是落第书生,幸而被招揽进东宫教导营二期,成为侦察大队一员。幸得上峰信赖,得以率领兵部探马三队来此,与唐兄并肩作战!” 唐大潮叹道:“读书人果然不一样。我也粗通文墨,也听说了东宫教导营出来的前途似锦。只可惜我已经年近而立,不合规格。” “唐兄何必妄自菲薄?你与李田富的大名,早已上了教导营教材,太子每日阅览你们的密报,如何不知道你们的劳苦功高?将来少不了你们富贵一场!” 唐大潮闻言大喜,一把握住乐贺的双手说:“我是个粗人,但是遇到乐弟,真是一见如故。乐弟若是不弃,你我结为异性兄弟可好?” 乐贺也用力握了握唐大潮的手,说:“荣幸之至!小弟在教导营,对李田富和唐大哥仰慕已久!只是东宫教导营规矩:严禁私结金兰。你我情意在心,不必拘于俗套。” 唐大潮略带遗憾地说:“也罢!虽无礼仪,但我心里有你这个兄弟了!” 正午时分,李自成率大军抵达宁武关城下。这次再也不敢大意轻敌,全军队伍整齐,部署严密,稳稳当当地向前推进。 周遇吉站在宁武关城头,听着隆隆鼓声,望着光芒闪耀成一片的武器,脸色凝重。乐贺在旁边递上望远镜,说:“太子所造望远镜,可以看得更远更清楚。” 周遇吉惊喜地接过,远望顺军战阵,尤其是看到中军大纛之下,一个人器宇轩昂,头戴范阳笠,身穿蓝色箭衣,肩披大红斗篷,骑着乌骓马,指挥若定;于是叹道:“这贼酋也是一代枭雄,可惜祸我国家,以致生民涂炭!” 突然,顺军前阵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溜乌黑的大炮。周遇吉数了数,有二十多门。每门大炮尾部的人忽然向后跑去。乐贺也用望远镜在望着闯贼炮阵,此时大声说:“贼军放炮,大家小心!” 话音刚落,整齐的炮口闪出一溜火光,很快传来雷霆巨响,一排黑色的炮弹打来。有的打在关城的城墙中,有的打在墙根,有的落到地上,也有的从墙头飞过。 周遇吉冷笑道:“不过尔尔!” 闯军打扫炮膛,装填弹药,重新瞄准,好半天之后,再次放炮。准头与上次没多大区别。乐贺哈哈一笑:“与东宫师炮兵想比,不值一提!” 几轮炮击之后,只有两炮命中城头,造成十多人伤亡。顺军已经气势汹汹,压地杀来。 宁武关城墙上,有近百门各式火炮。待顺军迫近,一齐施放。一时间雷声阵阵,硝烟弥漫,顺军前排士卒虽然提着盾牌前进,却依然被打得跌滚爬拿。没有被打倒的顺军,纷纷用弓箭和极少数鸟枪向城头射击。 三刻之后,顺军第一波进攻停息,风吹散了硝烟,城下死伤遍地。略一点数,大约有三千多人,其中死者占半。城头也有两百多人战死,四百多人遭受箭伤。 周遇吉传令士卒加紧把伤亡的人抬下去,向城头补充火药铅子、檑木砖石。还没有完毕,顺军再次进攻,先用大炮轰击,然后三面围攻。城头毫不示弱,铳炮齐鸣,随后以檑木、砖石袭击爬城顺军士卒。有几处垛口被顺军突破,都被周遇吉率机动人马击退。 几轮攻防下来,城下顺军尸体,少说也有五千多人了。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哀嚎遍地。顺军也没办法踏着同袍伤者和尸体继续攻城,只好退下了;天黑之时,派人打着白旗靠近关城清理搬运伤者和尸体。 唐大潮悄悄地对乐贺说:“这宁武关如此险固,也许闯贼还真打不进来。” 乐贺摇了摇头,轻声道:“太子明见万里,所言不会有错。” 顺军阵地上的鼓声咚咚咚再次响起,大炮又响了!喊杀声依然如排山倒海! 唐大潮为之变色,说:“马上就是黑夜,他们还要趁夜进攻?!” “没错。这就是人多的好处。他们可以轮番拼死攻击,守军却只有数千人马苦苦支撑!” 163.漫天血色 唐大潮忧心忡忡地说:“今晚将是空前恶战。不知道周总兵能否扛得住?万一过早破关,只怕拯救不及。” 乐贺道:“尽人事,听天命。吾等兵部探马八十多人全面戒备,随时拯救周总兵,杀开血路,向北撤退!” 唐大潮点头道:“吾弟言之有理。撤退路线已经勘查过,直接退往北门即可。” 顺军的这一轮进攻甚为凶猛。天色已黑,城头燃起火把,显在明处,而城下顺军都在暗中,于是城头的铳炮丧失准头,射击难以奏效。 城头士卒试着把火把投下城墙,落地后很快被踩灭。 几轮箭雨飞上城头,伤了不少守城士卒。 周遇吉传令:“熄灭火把,严守垛口!” 顺军用云梯爬城,做不到无声无息。城头士卒听到垛口下面有动静,立即用石头檑木砸下去。顺军不顾伤亡,拼命爬城。几个时辰以后,城头的檑木先用完了,接着石头也用完了。城头士卒只能用长矛大棒对准垛口,一有人露头,就狠刺猛击。但是顺军毕竟人多,不断涌来,城头士卒左支右绌。不一会儿,数个垛口就被突破。周遇吉安排的部将率人马对失守的垛口进行反冲锋,将立足未稳的顺军赶了下去。 一波顺军被打退以后,城头将士纷纷瘫坐在地;城内送上饭来,部将士卒们分得饭菜,在一片浓烈的血腥味中吃了下去。 一个部将低声向周遇吉汇报:“城头无伤士卒,不到两千,其余个个带伤。战死士卒前后已有一千八百多人。” 周遇吉望了一眼城下,说:“闯贼仰攻,死得更多!从白天到现在,至少歼灭近万闯军!兄弟们,就地休息!” 城内上来一批人马,清理城头尸体和伤员,然后送上来檑木和石头。不时有人被满地的鲜血滑倒。 此时,李自成也在听着战场汇报,表情凝重,片刻之后说:“不要停止,轮番出击!拿下宁武关,必须屠城,一个不留!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前方关城!” “遵命!”一阵呼应之后,将校们冲出中军,再次组织人马,向宁武关发动猛攻。鼓声,炮声,喊杀声,再次震动夜空,顺军士卒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以云梯掀起黑色的浪花,拍击着宁武关城。 李自成听着战场上的声音,默默无语。刘宗敏道:“顺王,我军士卒,大多来自贫穷之家,‘雀蒙眼’极多。夜战之中,很多人只能相互衔尾,摸索前进,很容易跌倒踩踏而致伤亡。” 李自成木然说:“未曾料到,小小宁武关,数千士卒,竟然如此凶顽,伤我如此多的士卒!我军若是撇开大同、宣府二镇,直捣明都,后路必然被抄;但是要拿下晋北各镇,雄关数十,如果个个都像宁武关一样,我军如何经得起如此伤亡?” “顺王不必忧心!周遇吉来自京营,故而忠于明狗皇帝,拼命死战。然而那大同姜瓖、宣府王通,未必忠于朱明。或许传檄可定。” “此话可有根据?” “顺王,那姜瓖的兄长姜让,本是榆林总兵,却已归降;其弟姜瑄,阳和副总兵,也已经归降;这姜瓖如何能不降?” 李自成大喜:“可速派姜让前往大同,劝降姜瓖!” “骑兵顺王,姜让自告奋勇前去劝降,已经出发数日;劝降王通的人使臣,也已出发数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好!若是两镇归顺,永保其荣华富贵!” 此时,宁武关城如同海边礁石,岿然不动。城头旌旗摇晃,人影窜动,“轰轰轰!”各种铳炮再次响起,猛烈反击。顺军被打退一波,又涌上来一波,铳炮只有零星响起,于是在城头残破的垛口,发生了激烈的厮杀。呼喊声,叱咤声,兵刃相交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周遇吉手提钢刀,率领一帮矫健的亲兵锐卒,哪里出现险情,就冲向哪里。 “杀!”刚击退一拨登城顺军,周遇吉顾不上喘口气,就大喝一声,又向另一处雉堞缺口冲去,越过已经抵挡不住的守军,对着登城顺军猛砍。他身材高大,健硕如牛,刀风过处,不是人头飞起,就是残肢断臂跌落。来回奔走,宛如杀神,身后的锐卒也如狼似虎,来回冲杀,个个血溅满身,总数却在不断下降。 乐贺和唐大潮率侦骑在主干大街上列阵,远远望着周遇吉奔走如飞的模糊黑影,赞叹道:“好一条汉子!好一个勇士!怪不得太子要招揽他!” 唐大潮吸着气说:“太子果然好眼力……只是太子年仅十六,怎么知道这样的好汉的?” “太子无所不知!”乐贺断然说。 顺军的进攻再一次被打退了。城头静了下来,只有小校在呼喊民夫抬舁搬运,以清理伤亡、加强补给。 乐贺登城,看到周遇吉带着一帮锐卒坐在城头血泊之中,相互倚靠,沉默休憩。残月之下,腥风之中,勇士们如同铁铸一般,箕踞城头,不可撼动。 乐贺心头激动不已,想起东宫教导营在训练间隙,写过很多想象战场的诗词,都不及眼前场景震撼,一句诗蹦出胸口: 腥风吹落城头月…… 等踏上归程,一定在马背上把它修改、拓展成一首完整的诗,此时不可旁骛!他急忙来到周遇吉身边,附耳低声说:“周总兵,已经厮杀一天一夜,杀伤贼军不计其数,也可以上报圣主,下报黎民了。能否率军民撤退?” 周遇吉置若罔闻,凝坐不动。 乐贺躬身侧耳良久,没有听到周遇吉的声音,而血腥味愈发浓烈,令人窒息。 城内,已有鸡鸣声。乐贺又说了一遍。 周遇吉动了动,说:“大敌当前,吾必须死战,以报圣主。吾起自部伍,蒙圣主垂顾,再三超擢,终至总兵之位。圣主洪恩,遇吉粉身难报!如今又蒙受太子垂赏于千里之外,若不重创闯贼,如何回报朱明两代之恩!” 乐贺鼻酸,再次耳语道:“周总兵,太子谋划已定,誓将灭贼平奴,正需要周总兵这样的悍勇之将辅佐冲锋。此时此地,贼军势大,而守军已经伤亡惨重,难以再战。不如及时撤退,以图将来。” 周遇吉环顾四周,说:“吾在山西辛苦搜罗,凑得健儿六千;然而中坚敢战之士,乃是追随左右的子弟兵,皆是百战余烬。如今一战,殒伤近半,必须再战一场,为子弟亲军报仇!” 乐贺忽然想起东宫教导营课上,太子曾经说过的“幸存者愧疚”一词,并且提醒:勇将可敬,然而血战之后,需要防止因为“幸存者愧疚”而丧失睿智,一味死战,造成全军覆没。于是劝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太子与闯贼决战,也不过在旬月之间而已。届时能杀伤数倍贼军,报仇岂不更甚?” 周遇吉目光一闪,点点头,沉吟片刻说:“闯贼经此一战,损失惨重。破关之后,一定会屠城。可使城内民夫百姓先退!吾等率军断后掩护!” 说着站起身来,喊道:“来人!” 若干部将呼应道:“在!” “传令关城之内的民夫百姓,各位部将眷属,立刻撤退!我军在后掩护。” “遵命!”有人立即奔走传令。 天亮了,朝霞鲜明,与宁武关城头上下鲜血相映,形成漫天血色。乐贺壮怀激烈,心中又跳出一句诗: 鲜血流丹天上光…… 164.顽强侦骑 乐贺默念着偶然得到的两句诗,他手上却举起望远镜,去观察顺军阵地。 顺军已经扎了营,炊烟处处,在准备早餐了。宁武关城之下,抬舁伤者和死者的辅兵来往络绎不绝。 乐贺心里得出一个结论:铳炮不够犀利,连夜攻城,效果并不好。 一转身,去看城内,已经开始有人从北门迅速撤退,不由得想:此时要是带着周遇吉撤退,也走不掉了。只能等城内撤退得差不多,才好通过城门。 旭日高升,已到卯时之中。“咚咚咚!”顺军鼓声动地,大军再次列阵攻来,前排扛着梯子、举着盾牌,队伍极其严整。 城头已经只剩下两千多人在守城。在乐贺的建议下,周遇吉决定把宁武关内囤聚的火药全部使用掉。除了残存的铳炮需要使用的火药,剩下的全部用布帛包裹成球状,制作出几百个重达三斤的火药包,插上了引信。 顺军在炮轰箭射之后,继续蚁附爬城,猛烈进攻。 城头以少量铳炮射击,击落部分攻城顺军,就哑火了。再用砖石檑木反击了一轮,也用完了。 城下顺军将校大喊道:“明狗没有武器了,赶快上!”于是攻城顺军士气大振,疯狂爬梯登城,每个梯子周围都聚着一帮士卒。 突然,一大批冒着青烟的各色圆球从垛口雉堞后面飞了出来,落在云梯上面的队伍里,或是落在扶梯的士卒之中,轰然爆开烈焰,烧得一片惨叫哀嚎。 圆球不断扔出来并且炸开,城下一片火光硝烟,一会儿功夫,至少伤亡三千多人,一波进攻被彻底打退。 李自成接报,厉声道:“继续进攻!明狗已经在垂死挣扎!” 最后一波攻势更加猛烈,火药包很快用完,城头士卒只能靠刀枪抵御爬城顺军。顺军也是悍不畏死,疯狂爬上垛口。被砍翻一个,另一个又举着盾牌上来。少数垛口一旦被一个人跳进来,后面马上有好几个闯军跟着一跃而入。周遇吉率领的数百锐卒来回支援,却渐渐左支右绌。城角的顺军没能被赶下去,于是大批顺军登城。周遇吉的数百锐卒与一千守军,被步步压缩,退守城楼。 顺军士气大振,城下杀声震天,为攻上城头的顺军助威。数名顺军将校也登上城楼,鼓动士卒猛冲城楼,大声喊道:“活捉周遇吉!” 乐贺与唐大潮在登城马道边望着,明明看见火球逞威,没想到顺军能快速反击,形势突然发生逆转,大批顺军涌来,两人也被迫奔下城楼,回到八十多列阵以待的侦骑队伍中。 唐大潮急忙问乐贺:“兄弟,周总兵被包围了,怎么办?” 乐贺大声道:“支援城头!从马道向上打开通道,拯救周总兵!” 一声令下,八十侦骑列队举铳,一齐向城楼左侧的顺军密集队伍放铳,一阵“砰砰砰”炸响,铅子如狂风掠过,城头马道口处,倒下一大片顺军,包围进逼周遇吉残军的顺军阵型,顿时缺了一大块。 城头激烈鏖战的双方都为之一呆,周遇吉瞬间反应过来,用血淋淋的钢刀一指已经露出来的马道口,大喊道:“从马道撤退!” 城楼右侧的顺军继续逼近,又是一阵“砰砰砰”炸响,侦骑一齐用第二支火铳射出弹雨,袭击了城楼右侧,又一批顺军倒地。 几名部将趁机推搡周遇吉:“总兵快走!我们断后!”周遇吉大吼道:“你们走,我来断后!” 几名部将一拥而上,挟裹着周遇吉退下城楼,后面士卒也纷纷撤下。顺军衔尾攻击,砍死了一批殿后守军。 周遇吉在部将簇拥下退到主干道大街,看着侦骑队伍,说:“走!一起走!” 乐贺大声说:“利器在手,我们断后!你们赶快撤!” 守军们从侦骑队伍身边跌跌撞撞跑过,唐大潮略微数了一下,已经不到七百人。 顺军追了下来,看见五六十步外有侦骑队伍,下马列队端着火铳,知道是他们刚刚救了周遇吉,十分愤恨。一个将领喊道:“他们火铳放完了,冲上去!” 顺军士卒在城楼下简单列了个阵型,快速冲来,未料到只听见又是“砰砰砰”炸响,冲在前面的顺军纷纷栽倒或者躺倒。 后面的将领继续喊:“冲!赶快冲!他们打完火铳了!”不料,火铳再次打响,循环往复,隔不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弹雨泼来,顺军就要倒下二十多人,后面就没有办法冲起来。城头顺军将领眼看着侦骑打出数轮火铳,城楼下马道边竟然死伤枕藉,后续士卒都难以下城,不禁大惊: “这什么火铳,如此犀利?” 他刚才挥手喊叫,已经被乐贺注意到了;乐贺现在看他不动,朝他放了一铳,他往后一倒,鼻子上出现一个血洞。 登城顺军失去指挥,顿时乱了,进退维谷。马道那里顺军死伤遍地,通行不便,城门又被砖石堵死,一时也打不开。城下的人还是不断攀援上城,城头的人越来愈多,却也下不来。 好容易又有头目站到前沿,组织顺军士卒从马道踏着尸体下城,侦骑却向前逼近,甩出一批手榴弹到马道中间,炸得顺军人仰马翻。随后又是一阵弹雨袭击,把城头马道口的顺军打倒一片。 李过、刘宗敏已经来到关城之下,听着里面的铳声和爆炸声,焦躁不已。得知里面不到一百侦骑,用火铳堵住了下城马道,不仅大怒,喊道:“用盾牌组阵,向下冲!” 两人也登上城楼,看到城楼两侧马道口堆积堵塞的尸体和伤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举盾的士卒,拖拽尸体和伤员,准备清出一条道来。李过厉声道: “为什么不顺着城墙向两侧迂回,从别的门楼马道下去?” 士卒回答道:“将军,两边的城墙也被砖石堵死了!有人正在拆,不知何时才能打开!” 李过想到前面去看看明军侦骑,旁边的人一把拉住他:“将军,不可露头,刚才已有将校被打死!” 刘宗敏已经恢复了冷静,说:“不要急,还是清出马道来,然后拿大盾来,列阵推进,推到他们跟前,再猛冲猛杀!” 士卒们加紧用盾护身,躬身拖拽尸体和伤兵。刘宗敏看看半天没有进展,不耐烦地说:“把他们都推下城去!” 于是士卒们把马道上的尸体和伤兵直接推到城内一侧,直掉下去,伤兵发出瘆人的惨叫。 马道清理了一半,火铳再次齐鸣,马道上的士卒虽有盾牌侧护,但还是被打倒一批,只是因为人数不多,马道没有被堵塞。 “列阵!拿盾牌护住侧翼,冲下去。” 大批顺军士兵拿着盾牌叠加数层,护住一侧,形成通道,于是一批士卒列队小心地举盾下城。 火铳不停发出脆响,下了马道士卒还是不断被打倒。可是城下还是渐渐聚集起了两百人的盾阵,准备向前推进。 阵内校官刚刚喊道:“齐步前进!”却从盾牌缝隙里看到:对面侦骑们忽然都从腰间解下一枚带把黑色圆柱,一拉绳子,就狠狠地甩了过来。有人认出这就是刚才爆炸的东西,却不敢乱动,任由八十枚手榴弹飞来,落在盾阵和盾阵之后,爆炸声连串响起来,盾阵顿时垮塌,后面的士卒跌滚爬拿,哀嚎惊叫。 紧随其后,一波弹雨覆盖,城墙根下尸横遍地,伤者喊声不断,已成人间地狱。 然而,城头的士卒依然坚定地举盾下城! 乐贺等八十多名侦骑战士再次装填好了弹药,立即下令道:“上马,撤!” 八十多名侦骑战士立即上马,“驾!”一阵蹄声嘚嘚,泼喇喇向关城北门跑去。 顺军骑兵尚未入城,无法追赶。李过下令挖开城门洞内的砖石,放大军入城。 周遇吉被众部将裹挟,出了关城。一应眷属都已出城在外守候,当下汇合,向前奔走。周遇吉却很担心乐贺、唐大潮率领的八十侦骑,听着后面铳声连响,爆炸轰隆,说:“区区八十人,战力却恁的顽强!” 残军、眷属及百姓往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后面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回头一望,正是乐贺、唐大潮率领的侦骑。周遇吉向乐、唐二人拱手道:“多谢二位率军相助!” 乐、唐二人还礼,乐贺说:“同是大明战士,何必言谢。”然后凑近了周遇吉小声说:“你们赶快向直隶、京师进发,一路自有人接应,小心姜瓖、王通!据密报,此二人已经附逆从贼,降表正在送往闯贼之处!” 周遇吉怒道:“贼子竟敢如此!” 乐贺道:“周总兵不必动怒,一切尽在太子掌握之中。尽快奔赴太子大营!” 周遇吉点头,又问:“形势已经如此,二位还不尽快撤退吗?” 乐贺笑了:“姜瓖、王通和闯贼之间,还需要交往勾结,卑职正要去帮帮他们!” 165.恭送降表 周遇吉立即显出会意的表情:“你们要截杀信使,坏其勾连?” 乐贺微笑着说:“坏其勾连又有何用?总有兵临城下的时候,他还不是要投降?太子早已定计,要让他们演一出好戏。” 周遇吉有些不解,也不好多问,拱手说:“就此别过!”妻子刘氏带着二十多个女兵过来了,为周遇吉更换了新的铠甲,上马而去。后面七百多血战余卒跟随。 且说姜瓖早已见到化装而来的哥哥姜让,把他藏在府里,昼夜密谈。姜让告诉弟弟,天命已归大顺,“十八子,主神器”不可逆转,应该及时归顺。 姜瓖有些犹豫:“兄长所言,似是事实。为了姜家的富贵,必须顺天应人,归附天命。本来弟已经认定,明朝气数已尽。然而半年来,太子忽然崛起,筹饷练兵,生气勃勃,隐然有明主之象。边关积欠军饷,竟然补发大半,弟虽然截留颇多,但是将校士卒,感恩戴德者不少,若要骤然投顺,只怕人心不服。” 然后,想了想又说:“而且,一个月来,边关不知为何流传一个谣言,说太子是天上星宿下凡,要中兴大明来的。士卒百姓,信者不少。因此投顺之事,还需谨慎。” 姜让也觉得事情难办起来,思考良久才说:“既然如此,就要放大顺探马进来,宣扬‘十八子,主神器’之谶语,告知百姓及士卒:大顺治下,何等快乐!以此招揽人心。但是,降表务必提前送到,以示诚意。” “降表可以先起草,但送达还是要等等,看看代州、宁武战况如何,毕竟周遇吉乃是智勇双全的猛将,而且忠心耿耿,必然要与顺军殊死一战,我等正好看看,鹿死谁手。” 等了两天,姜瓖派出去的探马还没回来,周遇吉的信使却到了,说代州难保,大军已经撤往宁武关,需要大同、宣府两镇派兵支援。 姜瓖详细地问了代州之战,然后说:“我们粮草不足,难以支援。但是山西总兵不能不救,本帅一定设法筹措,支援宁武关。你们先回去吧,援军随时能到!” 把信使打发走了,姜瓖对姜让说:“兄长,周遇吉所率步卒八千上下,竟然能在代州杀敌过万,可见顺军战力,也不甚高。” 姜让冷笑道:“顺军再不济,也得了民心。所到之处,官吏无不望风投降。周遇吉这种人,放眼天下,能有几人?他再武勇,不也丢失代州了吗?宁武关未必能保住。周遇吉一死,大明还有几人能为朝廷死战不屈?” “兄长不必多言,看看宁武关之战况,再做定夺。” 没多久,又有周遇吉帐下亲兵,前来送信,请求大同官军迅速支援宁武关,“否则关破人亡,贼军直抵大同”。 姜瓖依然托词敷衍,周遇吉的亲兵跪地苦苦哀求,最后无奈地挥泪而去。 终于有一拨探马回到大同,汇报了代州之战的详情,姜瓖叹道:“这位周总兵,也确实悍勇多智。只可惜生逢末世,无力回天啊!” 接着又有一拨探马星夜兼程,回到大同,汇报了宁武关第一天的情况。 姜让对姜瓖说:“宁武关血流成河,砖石皆红,新顺王定然不会饶了周遇吉,也不会饶了宁武关城里的军户百姓。此人为了一己令名,竟然不顾士卒百姓,实在是心如蛇蝎!”然后扶住姜瓖的胳膊说:“吾弟万万不可像那周遇吉,为朱明殉葬!” 姜瓖道:“这是自然。” 正说着,外面有人传报:“卫巡抚派人送来一封书信!” 姜瓖拿到信件,看罢一遍递给姜让,一边说:“右佥都御史、大同巡抚卫景瑗,邀我一起奖励士卒,歃血盟誓,以鼓舞士气,迎战闯贼。” 姜让一目十行地看了,哼了一声说:“书呆子,百无一用!” 姜瓖笑道:“场面还是要应付的,他要搞什么歃血盟誓,那就去吧!” 卫景瑗费尽心思,筹划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誓师仪式,宣誓时,他声泪俱下,呼吁将士与贼军死战。姜瓖在一旁陪着,心中好笑,脸上却不得不做出庄严的样子。 仪式结束,代王朱传齌派人来请姜瓖到王府。朱传齌见到姜瓖,立即问道:“姜总兵善战,不知这大同军心如何?” 姜瓖想起刚才看到的士卒宣誓情景,说:“上下同心,誓与大同共存亡。大同城墙高沟深,精兵十万,闯贼打不进来的,代王请放心!” 朱传齌说:“如此甚好!孤不是那贪财忘义的蠢人,既然将士同心,共保大同,孤决定拿出府库银两,犒劳将士!哪怕家财散尽,也在所不惜。” 姜瓖躬身道:“代王深明大义,微臣深自佩服。有代王之助,大同城将固若金汤。唯一可虑的是,就是无耻官吏,暗地里交结闯贼,纳款输诚,出卖城池。” 朱传齌一脸惊疑:“大同城内,究竟有哪位官吏,暗中从贼?” “秉王爷:既然是暗中结交,如何能预先知晓?危难关头,可见真心。” 姜瓖回府,已是天黑,他立即布置人手,宣扬“卫景瑗已经暗中从贼,将缚王献城”。 第二天一早,市井就谣言四起,说卫景瑗暗中从贼。代王朱传齌很快听到了,与王府属官商量说:“无风不起浪,务必严防。”外面卫景瑗求见,朱传齌说:“不见,打发了事!” 此时姜瓖正在吩咐人手,送降表到顺营。此事干系太大,一般探马信使都不可信,姜瓖最后决定派侄儿姜虎带二十个可靠亲兵,装作探马,顺着官道直奔宁武关。 姜虎出发时,被吩咐“务必万无一失”,所以也不敢狂奔,只是保持队形,前后呼应,顺着官道向南奔驰。路上遇到一队转回的大同探马,姜虎出示盖有大同总兵印章的文书,拦截询问宁武关的战斗情况。 距离宁武关还有五十里的时候,姜虎又遇到一队探马,为首者面白无须,目光如电。姜虎还是上前拦截,要求提供战报。对方拒绝,说:“此乃绝密。” 姜虎依旧拿出文书,自证身份。对方笑道:“原来也是大同探马。在下乐贺,数日前被派到此处打探军情。前方宁武关激战正酣,周总兵拼命死战,闯贼尸积如山。周总兵现已撤退。闯贼已经被激怒,十分疯狂,占据宁武关后,悍然屠城,在关下逢人就杀,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跪下投降都不行。你们前去打探,恐怕危险。不如随我等一起回大同。” 姜虎听了,颇为畏惧,出神片刻说:“我等还有要紧差事要办,你们先回吧!” “老兄,差事要紧,性命更要紧,千万小心!”乐贺说着拱手就别过了。 姜虎继续率队向前,磨磨唧唧,边走边望,唯恐遭遇闯贼,还没有来得及投降,就杀了;但是送降表的差事还没完成,心头如压巨石,思前想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 “周遇吉这个蠢货!为什么要和顺军死拼?激怒顺军,坑了我等!” 慢慢腾腾,大约走了十几里,周围草木丛中忽然窜出一伙士卒,至少有六十人,把姜虎等人三面围住了。姜虎定睛一看,对方打扮是顺军,忙在马上躬身拱手道:“大顺军爷,我们是大同姜总兵派来的信使,前来献降表的!” 对方头目矮壮健硕,一抖手上的刀,道:“下马来!不要欺骗额们!” 姜虎滚鞍下马,捧着文书给头目看。头目接过去看了,说:“原来是姜总兵的侄儿,阳和总兵姜瑄的公子。你怎么证明是来送降表而不是来打探的?” 姜虎又拿出一道密封函件,说:“这里正是家伯大同总兵姜瓖的亲笔降表。” 头目手如闪电,就把降表夺了过去,说:“额来看看真假。” 姜虎道:“万万不可拆封,必须直接呈报给顺王!” 头目一笑道:“也对,我等现在就去送给顺王,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免得窥见大顺军的虚实。” 姜虎道:“家伯嘱咐,务必见到顺王。大伯父姜让早已归顺顺王,他也说降表一上,必得顺王召见……” 头目两眼一翻,道:“顺王召见与否,要等顺王旨意。冒冒失失把你带过去,万一你是刺客怎么办?” 姜虎想想也有道理,说:“还请军爷速速报给顺王,小的就在这里恭候顺王旨意。” 对方把密函放进怀里,说:“你们在这儿好好等着!”说罢率队转身,到附近丛林里骑马离开了。 一个时辰以后,等得焦躁不安的姜虎终于等到了顺军头目回来,对方扔过来一封密函,说:“顺王看了降表,亲笔写了旨意,你速速拿回去报给姜瓖,不可延误!” 姜虎连忙把密函放进怀里,调转马头飞速回去了。 166.通关风波 顺军头目望着姜虎的背影消失在在山坡转角,一挥手道:“去到闯营送信!”拨转马头向宁武关方向而去。没多久,乐贺率二十人在前面出现了,望见“顺军头目”,说:“唐兄,你这装扮还真像。” 唐大潮哈哈一笑:“老兄我是个大老粗!装狠人自然是像的。接下来去闯军大营,可不能装狠了,需要乐弟出马。” 乐贺点头道:“小弟装成‘大同探马’,不仅为了姜虎,也为了贼酋李自成。唐兄稍后还得装扮一下宣府信使。” 李自成率军在宁武关休整,清点攻占宁武关损失的人马,心头颇为烦闷,说:“宁武关之战,死伤竟然过万!前面雄关险隘众多,倘若都是如此凶顽,那还得了?” 诸将心头也颇为震撼,一时都默默无语。刘宗敏思忖良久说:“周遇吉这等人,实属罕见。大同、宣府,未必愿意为朱明卖命。不说别人,就是大同总兵姜瓖,其兄姜让早已归降,其弟姜瑄身在阳和,也暗中归降,他还能为朱明卖命吗?姜让已到大同,不日就有消息传来。” “孤知道这些!但是大同、宣府降表,并未到来;这姜让前去劝降,说不定顺便逃了!” “其家属尚在我军中,他难道会悍然不顾?”刘宗敏想了想又说:“降表或许已经在路上了。来人,传令下去:不可滥杀明狗来人,遇到捉到其斥候探马,尤其要活捉以问明情况,若有信使,着速送到中军大营!” 马上就有人下去传令。 一个时辰以后,消息传到中军大营:大同信使送降表来了! 李自成、刘宗敏立即接见,对方行礼后自我介绍说:“我是大同总兵姜瓖帐下亲兵乐贺。奉姜总兵之命,前来进献降表,纳款输诚。”说罢双手捧上一封密函。 一个小校接了密函,送到李自成面前。李自成欣欣然拆开信函,抽出降表,阅览一遍,笑容渐渐凝固,最后冷笑道:“降就降了,还提恁多条件,未免太自抬身份!” 刘宗敏凑近,李自成顺手就递给他。刘宗敏接过看看开头,然后读道:“……当此大争之世,英雄并起,逐鹿中原;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不才帐下精兵十万,坐拥坚城,欲得封侯之赏,故投初立之王。” 李自成听到“初立之王”,重重哼了一声,拍了一下身边桌案。 刘宗敏继续念:“愿顺王赐券立契,慨诺登基之日,封臣为‘代王’,世袭罔替,永镇大同。不才将开关款附,恭迎大驾……” 李自成怒极反笑:“好,好!答应他!不就是一纸封王契约吗?给他!叫他尽快开关迎接!” 文臣顾君恩迅速起草了诏书呈递上来,李自成接了,匆匆浏览一遍,就要求立即用印,封缄发还,让信使尽快带回去。 刘宗敏对乐贺说:“回去告诉你家姜总兵,新顺王胸襟似海,洪恩浩荡。他献关归顺,立得大功,封王理所当然,顺王欣然应允。旨到之日,务必及时准备,以便顺军入关。” 乐贺恭敬地接了密封的诏书,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来一伙信使,自称是宣府总兵王通派来送降表的。李自成看了降表,一样又喜又怒,喜的是王通投降,怒的是要价太高——竟然要封为“谷王”,一样“世袭罔替,永镇宣府”!当下也不废话,立即颁诏允诺。 且说周遇吉分了一些粮食、银钱给宁武关出来的军户百姓,让他们自行遣散。然后率家眷以及残兵共一千多人,向大同撤退。 到了大同,周遇吉记得乐贺的吩咐,准备快速通过。姜瓖却派人将其拦住了,周遇吉无奈,只好亲自去见姜瓖。姜瓖一见周遇吉,就说:“周总兵,听说你在宁武关于贼军死战,以身殉国了。没想到竟然仓皇到此。为何不来相见?” 周遇吉淡淡地说:“周某在代州、宁武关,与贼军血战一场,歼敌两万,已经震慑贼军。我军也损失惨重,余卒不满八百。周某本来自京营,如今奉京营提督之命,率残部归建,以守卫京师。” “京营提督?”姜瓖眉毛一扬:“如今是哪位?” “太子殿下!” 姜瓖笑道:“皇上前番有旨,山西各镇将校官吏,守土有责,不得擅离。你虽是山西总兵,也与闯军血战过,但是丧师失地,却不能随随便便就走了。” 周遇吉冷声道:“莫非你还要扣押本总兵在此?” 姜瓖哈哈一笑:“岂敢,岂敢。本官镇守大同,责任所在。闯贼已下宁武关,旦夕可至大同。周总兵,既然率残部退到此处,正应该与大同守军一道,固守坚城,歼敌城下,岂能一走了之?” “本总兵接到太子殿下、京营提督钧令,回守京师!” “哈哈哈,当今乃是皇帝当家。身为臣子,不应该遵从旨意吗?周总兵,莫非你在宁武关与闯贼大战一场,已经心寒胆破?” 周遇吉怒道:“本总兵与贼军兵刃相接,亲手所杀何止千人!何曾胆怯?” “说得好!既然不怕,那你就留下来,守卫大同。” 周遇吉正要反驳,忽然一个人进来了,说:“周总兵,英雄何以到此?” 众人一望,竟然是大同巡抚卫景瑗进来了。 卫景瑗是典型文官,风姿优雅,向周遇吉潇洒一拜,说:“周总兵在代州、宁武关与贼军拼死血战,惊天地泣鬼神,可谓朝廷柱石、武官楷模。大明各镇将帅,如果个个都能如此敢战,何愁流贼不平?” 周遇吉还礼道:“卫巡抚言重了。本官受朝廷深恩,粉身难报。此番率步卒八千,在代州、宁武与贼军血战,歼敌二万,只可惜兵微将寡,救援不至,只剩七百残兵,无奈撤退。今奉太子殿下、京营提督之命,归建京营,守卫京师。” 卫景瑗颔首道:“周总兵劳苦功高,百战疲劳,奉命退守京师,也是朝廷恩典。” 姜瓖忽然说:“卫巡抚,周总兵说奉太子殿下之命,只怕是空口虚言吧?” 卫景瑗肃然说:“周总兵当世英雄,岂会空口虚言?” 周遇吉当即从胸口掏出一封函件,递了过去。卫景瑗展开一看,说:“果然是东宫印玺、京营提督关防。的确要周总兵入卫京师。” 周遇吉心想:“太子思虑,果然周到。除了密信,还有这样一封可以公开的文书,倒也省了麻烦。” 姜瓖接过函件,反过来掉过去看了看,似信非信,说:“皇帝之命,是固守城池,不得妄退。此封文书,却与圣旨不合。” 卫景瑗道:“周总兵已经尽力,功劳大矣。既然太子命令不假,待其赴京师,皇帝自有处置。” 姜瓖眼睛一翻,说:“周总兵名动天下,若是也擅自撤退,岂不动摇军心,坏我大同城防?正应该留守大同,与贼死战。” 卫景瑗淡淡地说:“这是朝廷的事,不是姜总兵应该操心的。” “砰!”姜瓖摔了一个茶碗,霍然起身,怒道:“本总兵身负皇命,固守大同,决不允许将帅在此弃土而逃!” 气氛一时凝结。 周遇吉心思电转:“莫非他要扣下我,拿我的人头做投名状?” 堂后,姜让暗自点头:“此人杀伤数万顺军,岂能让他走了?须得以其人头,在顺王面前立个大功。” 卫景瑗心中颇为惊疑:“自到大同以来,未闻姜瓖如此公忠体国,今日为何如此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当下轻咳一声说:“姜总兵,忠君之心,本抚佩服。但是周总兵并非畏敌不战、擅自弃土之臣,也是死战之后,才率残部撤退。又奉储君之命,奔赴京师,勤王护驾……” “好了!”姜瓖一挥手,断然说:“本总兵没有说他畏敌不战,而是不能容忍大敌当前,他借太子乱命,逃往他处?” 周遇吉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说太子之命是‘乱命’?” 姜瓖凛然说:“本总兵心中只有皇帝,只有守土有责!” 卫景瑗听着,心中感到诡异至极,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要擅自扣留武官,说得这么正气凛然,还不好反驳。 周遇吉已经想明白了姜瓖意图,当下手按刀柄,姜瓖冷笑道:“周总兵,你悍勇能战,天下闻名。今日也不说你出不了这个门,就是杀出去了,也要留下‘弃土逃窜,杀伤官兵’的名声!” 话音刚落,后面一帮亲兵持刀涌出,将众人围在垓心。 卫景瑗惊呆了,劝和说:“周总兵,不妨暂缓赴京,从长计议。” 这时,外面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到姜瓖身边附耳说:“少爷姜虎回来了!” 姜瓖立即道:“卫巡抚,暂时请回吧!”然后大声说:“小的们,好好招待英雄勇士周总兵!”随即退了出去,在厢房见到姜让身边的姜虎,劈头就问: “见到李自成了吗?” 姜虎摇头说:“没见到。他手下的收了降表递进去,他本人也没有接见侄儿,只是回了信。”说着递过密函。 姜瓖心中不快,接过信函打开一看,一些文字让他皱起了眉头。姜虎忐忑询问:“顺王什么意思?” “自然是喜悦的,只是不够大气。”姜瓖答道:“没想到,这个周遇吉身边竟然有人投靠了顺王,准备到太子身边寻机作难。顺王要我等若是遇到周遇吉,不可阻拦,任其东去!” 167.叛徒献城 姜让吸了口气道:“宁武关激战之时,就有部将暗中归降大顺,怪不得周遇吉丢失宁武关!这周遇吉若是到了太子身边,部将谋刺太子,就是灭门之罪啊!” 姜瓖笑道:“刺杀朱明太子,对大顺来说,也是大功一件啊——只是没有周遇吉的份,而且,刺杀朱明太子,他们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哈哈,只怕要被剁成肉酱!” “侄儿有些不明白。”姜虎疑惑地问:“宁武关激战时刻,周遇吉部将暗中归顺,新顺王为什么只令他让开垛口,却不让他直接杀掉周遇吉、提着人头献出宁武关?那样也可以减少士卒伤亡。” 姜让捋着长须,晃着脑袋说:“这就是新顺王的高瞻远瞩啊!当时宁武关顷刻可下,让归顺者杀掉周遇吉,又有多大益处?怎比得上令其跟随周遇吉远赴京师,靠近朱明太子?” 姜虎恍然大悟:“原来是放长线钓大鱼啊!果然圣明!看来天下必然是大顺的。” 姜瓖立即出来,看看卫景瑗尚未离去,而周遇吉已经抽出兵刃,与周围士兵对峙,于是大笑道:“周总兵,何必至此!既然不愿与我一起守卫大同,那你就走吧!”随即向亲兵头目说:“撤了!”亲兵们哗的一声退散干净。 卫景瑗不知道姜瓖为什么忽然转变态度,还以为他受到了谋士劝解,当下觉得,不管如何此事能得解决,总是值得庆幸,于是说:“姜总兵忠于朝廷,但也深通情理。甚好!甚好!” 周遇吉不明白姜瓖为什么忽然又不打算要自己的人头了,当下收刀入鞘,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说:“就此别过!” 姜瓖面带微笑,拱拱手说:“后会有期!” 周遇吉出来,发现所带的人马家眷,也被数千大同兵包围了,冲过去大喝一声道:“散开!” 大同兵头领一时都很惊愕,却看见姜瓖部将李时华在周遇吉后面,跑来传令:“姜总兵有令:撤围,放周总兵人马东去。” 周遇吉带领人马家眷,离开大同,顺着官道,继续向京师进发。 没多久,发现乐贺率侦骑追了上来。周遇吉与他俩并辔而行,问:“你们差事都办好了?” 乐贺道:“已经办好。否则恐怕姜瓖就要把你扣住了。” 周遇吉惊奇地问:“姜瓖先是扣住我们,后来忽然又把我们放了,原来是你操纵的?你是如何做到的?” “哈哈哈,我们以闯贼李自成的名义做到的。姜瓖狼心狗肺,向李自成暗送降表,被我等截下,发回了一个假的‘大顺诏书’,上面提了一笔,让他放了你。”乐贺笑道,然后叙述了放人理由。 周遇吉目瞪口呆,说:“尔等心计,殆非常人!” “哪里是我等想出来的?这都是太子明见万里,提前筹划的。他知道姜瓖一定会暗中从贼、偷送降表,进而推想他可能会拦截你以向闯贼送投名状。所以定下计策,来救你。” 周遇吉深自叹服:“真是诸葛再世!之所以不直接截杀信使,原来是为了救我。太子深恩,遇吉粉身难报!” 乐贺笑道:“太子睿智,对周总兵确实洪恩浩荡。不过,之所以不直接截杀信使,还有原因。” 周遇吉一想,立即明白,一拍脑袋说:“杀了信使,其实无用。待到闯贼兵临城下,姜瓖难道不能直接投降?尔等不如冒充闯贼,拦截信使,伪造文书,两头欺骗,从中挑拨,使其彼此猜忌,相互防范,甚至激起火并!” 乐贺向周遇吉投去钦佩的目光:“原来周总兵不仅悍勇,而且如此聪睿!太子果然识人!” 周遇吉为之汗颜:“太子智计百出,在下难窥一二,如何当得起‘聪睿’二字!”随即又问道:“两位率兵部探马,监视战场,此时要撤往何处?” “与唐兄已经成功跟踪、拦截大同镇、宣府镇附逆从贼的信使,使命基本完成。唐兄继续在大同镇附近游弋侦察,我则要再去宣府游弋一番。马上就要与周总兵别过!”乐贺一边说,一边拱手道:“就此别过。” 周遇吉也拱手道别,然后率队向京城方向而去。 此时,李自成率数十万大军兵临大同城下。姜瓖则收缩所有零散兵力,进入大同城。 在这个关键时刻,卫景瑗的足病犯了,不能行走,无法出门。派仆人去见大同城的另一个藩王永庆王,传送守城建议,永庆王已经听信了谣言,骂道:“贼子已经暗中附逆,还敢派人来蛊惑孤!”说着,拿起弓箭,一箭射死了卫景瑗的仆人。 姜瓖听说此事,不禁大喜:“蠢货!” 心腹部将李时华来报:“代王分派几位郡王督守各门!” 姜瓖冷笑道:“又有何用!——西门至关重要,是谁督守?” “永庆王!” “哈哈哈,原来就是这蠢货!不足为虑。”姜瓖又问:“如今归顺,部将士卒都会从命吗?” 李时华犹豫了一下说:“朝廷补发了欠饷,又颁诏废饷减赋,士卒颇为忠于朝廷。贸然归顺,只怕士卒不服。” 姜瓖手一挥道:“吾出银五万两,犒劳士卒,以振奋士气!” 传令出去,不一会儿就收到代王嘉奖:“姜总兵毁家纾难,堪称表率!” 姜瓖冷笑一声,就听见外面鼓声隆隆,有人来报:“闯贼攻城了,铺天盖地,凶悍至极!” 姜瓖当即传令:“向每个城门加派二百亲兵,对守门各郡王说:只为加强防守!”然后又吩咐:“各队上了城门,只听吾之号令!” 部署已定,大同知府董复来了。姜瓖看到董复那肥胖的身躯和猥琐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拱手道:“董知府,下定决心了吗?” 董知府尴尬地笑笑:“……已经下了决心了!” 姜瓖点点头:“好,有董知府参与,大同能更快地稳定。你可以点起衙役,准备一下,咱们联手夺取西门,献给顺军!” 董知府与姜瓖及其部将一起商量了片刻,确定了详细方案,就匆匆离去。姜瓖则对李时华说:“待会儿我按照计划夺取西门,迎接新顺王入门。你要镇守大营,全军戒备,一旦有变,立即率军直逼顺军阵前!” 李时华道:“姜爷,既然对顺王不放心,又何必投靠呢?” 姜瓖摇头说:“朱明气数已尽,无可挽回。顺军五十万,吾等在册之兵十多万,然而实数不过五万,大多是老弱,能战精锐不过一万。岂能以卵击石?如今降表已上,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但是,也不能不防,只有重兵在握,方能避免任人宰割。” 其实姜瓖还想说:兄长一家老小,尽在大顺后方,已经身不由己! 当下分派已定,姜瓖率亲兵汇合董复的人马,直奔西门而去。 永庆王正在城头督战,看到顺军人马漫山遍野黑压压杀过来,心中就如打鼓;他强自镇定,指挥守城兵迎战,发现由于沟深城高,器械完备,顺军虽然放箭如雨,发炮如雷,却未能造成多大伤亡,坚固高大城墙更是岿然不动。于是变得从容,指挥顺畅起来。 顺军要越过护城壕,再爬城进攻,必须一步步来。首先派出大批人马,向护城壕投放土石,准备填满壕沟,然后再竖梯登城。 守军利用弓箭、三眼铳,对填壕顺军猛烈施放,使其难以靠近;顺军又顶着护盾填壕,步履艰难,而且效率低下。 永庆王暗想:这样想填平深沟,不知道要填到何时! 忽然有小校来报:总兵姜瓖和知府董复都率军前来支援西门。永庆王道:“其实还没到艰险时刻,暂时不必来。但是忠心可嘉!”说罢起身向城内大道望去,看到姜瓖披挂整齐,跃马而来;不禁笑道:“姜总兵英武!” 然后他矜持地一转身,准备回到城楼内的座椅上,等待姜瓖登城参拜,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弓弦脆响,随即听到利箭破空之声,背后骤然一痛,彻入肺腑,顿时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城投大乱,姜瓖亲兵冲上城头,将永庆王扈从斩杀殆尽,姜瓖和董复登上城头,传令道:“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向大顺纳款输诚!不仅保全性命,还要共享富贵!” 顺军望见城头白旗竖起,城门打开,吊桥放下,立即报知中军。李自成大喜,命李过率军占领城门,随后大军入城。 李自成跃马入城时,看到姜瓖、董复等人跪倒在路边,冷冷地说:“先把这些叛主背恩、无情无义的狂妄之徒绑了!” 1681.荒谬变乱 姜瓖、董复等一干降官大惊。姜瓖当即就站了起来,却被扑上来的顺军精锐按住了。后面若干部将站起来,却看到一柄雪亮的长刀架在了姜瓖脖子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自成看着他们,冷笑道:“果然天生反骨!” 姜瓖回头呵斥道:“都跪下!”站起来的部将立即跪下了。 姜让已经回到顺军队伍,正在刘宗敏身边。看到这个场景,也十分意外,忙向刘宗敏拱手道:“权将军,家弟是诚心归附啊!”声音很大,不远处的李自成、姜瓖也听见了。 姜瓖猛然跪地,膝行数步,隔着士卒,朝李自成大声喊道:“新顺王在上!罪臣姜瓖,诚心归附,乍一见面,为何未有封赏,反而加罪?这岂是新朝待人之道?” 李自成大怒,正待叱骂,身边顾君恩先上前喝道:“既然诚心归顺,为何不恭敬从命,反而昂首咆哮?雷霆雨露都是恩,难道你不晓得为臣之道吗?” 李自成笑了:“他当然不知道为臣之道!朱明皇帝待他何等恩情,他却要开门献城。这样的叛主背恩之徒,如何能留?不如杀了!” 姜让急忙跪倒在李自成乌骓马前,哭道:“臣弟无知,莽撞行事,冒犯天威。求顺王看在他恭送降表、开门请命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吧!” 李自成抡起胳膊,身子前倾,一鞭子抽在姜让头脸上,骂道:“你办的好差事!还‘恭送降表’,开口就索取契券,要求封王,何等狂妄!” “顺王!冤枉啊!臣弟降表并无此等要求!”姜让哭喊起来。 李自成怒火万丈,夹紧马肚,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乌骓马向前猛蹿,一蹄子就把姜让踏倒在地;姜让在蹄下翻滚哀嚎,姜瓖悲苦地大喊道:“兄长!” 这时,李自成的一个部将,绰号“过天星”,名叫张天琳的,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李自成的辔头,诚恳地劝说道:“顺王,他们好歹是率部归顺之人,对之不可过苛。否则前面路上,难以招降明狗将帅。” 李自成勒住乌骓马,余怒未消地说:“这等无情无义、狂妄自大之辈,留之何用!” 张天琳将受伤的姜让拖到一边,吩咐人手将他抬下去好好将养。姜让面如金纸,喃喃地说:“臣等是诚心归顺啊,怎么敢妄想王侯之位?” 刘宗敏目睹这个场景,心生疑窦,对李自成说:“顺王,其中似有蹊跷……” 李自成说:“有什么蹊跷?他的降表你没有看到吗?” 刘宗敏并不回答,而是向姜瓖上前一步问:“奉送降表,乃是大事,你为何只派帐下亲兵校尉送来?” 姜瓖大感意外:“罪臣再糊涂,怎敢如此轻率?罪臣乃是派亲侄姜虎,恭送降表到顺营的!” 李自成、刘宗敏都变了脸色,刘宗敏追问:“你帐下有没有一个叫做‘乐贺’的亲兵校尉?” 姜瓖道:“没有!舍侄姜虎在宁武关以外数十里遭遇顺军前锋探马,探马夺去降表,代为呈览,随后不到一个时辰,就送来诏书。” 刘宗敏越听脸色越难看:“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拦截降表,然后冒充信使到了顺营。显然,降表、诏书都被换了!” 李自成征战四方,杀伐果决,很少听说有人敢在他面前玩这样的阴谋诡计,当下忍不住骂道:“如此小人之为,又有何用处?”然后斜视姜瓖一眼,冷声说:“此人纵然未曾索要王侯之赏,但的确是忘恩负义、叛主背恩的东西。既然有人想要孤杀他,看来他还有用处。孤岂能让那小人如愿?”然后放缓语气,说:“起来吧!” 姜瓖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但也只好叩首道谢,站立起来。 刘宗敏松了口气,接了姜瓖的大同总兵印信关防,说:“顺王一时雷霆雨露,而后必将洪恩浩荡。既然妄求封王的降表不是你写的,那么今后再无猜疑。你要忠心为顺王做事!” 姜瓖点头道:“罪臣一定忠心耿耿,为顺王效犬马之劳!” 刘宗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李自成说:“顺王,快传令给制将军李过,接管城内营兵,不可轻易杀戮!” 李自成也想到了,进城之前,曾向李过下令:夺取城门之后,立即向城内推进,一路杀皇室宗藩,以断绝守军退路;一路占据军营,收降守军士卒;如遇犹豫阻拦的守军部将,立即格杀勿论! 这个命令十分强硬,搞不好中了那个篡改降表的小人的奸计,影响接管大同城! 李自成立即开口下命令:“速速传令给制将军,如遇守军部将抵抗,可以暂时等候总兵印信关防!” 此时,城中姜瓖属下一处大营中,一万精锐士卒全部手拿武器,戒备森严;受命督率大营的李时华正在焦躁地踱来踱去。事先安排好在城门方向打探情况的亲兵,还没有过来汇报情况。姜瓖另一个部将裴季中说:“新顺王入城,只怕要戒严封路,打探消息的人未必能回来!” 李时华道:“再派两个可靠的人去看看!如遇阻拦,立即回转!” 下面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亲兵将校就飞奔而去,很快回转汇报:“城中百姓,多去拜迎顺王入城。但是各处路口已有顺军把守。” 李时华沉默片刻,又问:“首先占领城门的李过在哪里?” “他率军直奔王府,据说已经将宗室斩杀完了,几乎是鸡犬不留……而且分兵进占数处兵营,唯独还没到咱们这里。” 李时华点点头:“此处乃是姜总兵特地挑选屯兵之所,最后才向顺军投降。倘若形势有变,还需保护总兵,杀出东门!” 外面忽然一声巨响,不知是炮是雷,营门外随即一阵喧哗,有身穿衙役服装在外面喊:“不好了!闯军杀了姜总兵和董知府!还要杀守城降兵!大家快逃吧!” 李时华奔到营门口,对那些奔走而来的衙役大声说:“你们可是亲眼所见?” “我等都是董知府带去衙役,亲眼看到闯军杀了姜总兵和董知府,而且放炮来杀你们了,扬言一个不留!”那几个衙役说罢,立即又逃散。 李时华当即厉声传令:“闯贼不仁,不容我等!杀出东门,逃命去!” 全营人马,立即倾巢出动,向东门杀去。 且说李过派兵抄杀代王府,自己率兵接管守军兵营。才接收了两处营兵,都是老弱,心中甚是鄙视:“就如此残兵,姜瓖也敢索要封王?” 忽然,随着一声炮响,有一帮衙役跑来,说:“不好了!姜瓖部将李时华假投降,向东夺门而去!一路斩杀我等归顺的官僚衙役。” 李过闻言大惊,果然听见喊杀之声,随即遥遥望见汹涌人潮冲过街口,向东而去,于是立即大喊道:“三路分进合击,杀往东门!” 李过所率三千顺军前锋,李时华所率大同守军精锐,在东门口相遇,立即厮杀成一团。大同精锐一心夺门东逃,人人拼命;李过所率前锋乃是百战精锐,悍不畏死;两军相互砍杀,一时间杀声震天,人头滚滚。东门之上的,还是大同守军,当下打开城门。李时华所率部将士卒毕竟人多,挤到门边,不少人先逃了出去。 李自成刚刚派出传令兵,准备在西门大街接受百姓的夹道迎接,却忽然听到炮响,随即杀声骤起。他瞪着姜瓖问道:“你还藏有伏兵?” 姜瓖忙躬身道:“可能是引信官方未到,个别部将不服。只要罪臣一到,他们都将归附!” 李自成不耐烦地对刘宗敏说:“带他去!” 刘宗敏带着姜瓖上马,正要出发,前面有人来报:“一股守城明军,人数过万,直奔东门而去,制将军上前拦截,双方正在厮杀!” 姜瓖大惊,说:“李时华误我!权将军,快带罪臣前去!”急忙向前驰骋,刘宗敏率军紧随。到了东门,看到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尸横遍地;而城门忽然打开,门口的守军向外涌出。 姜瓖向前,喊破喉咙,无人理会;刘宗敏也命令士卒呼喊,李过在垓心也无法听见。 刘宗敏厉声道:“杀明军!”麾下士卒立即向明军冲去。 明军顿时抵挡不住,一面有人在城门逃走,一面又要抵挡顺军攻击,当下乱成一团,自相践踏,死伤惨重。 两刻之后,李过终于夺回了东门。略一清点,发现明军留下四千具尸体,而李过前锋精锐也伤亡一千六百多人,李过本人腿上还中了一刀,血流满靴。 姜瓖心腹部将李时华带着五千多人逃走了。 姜瓖面色惨白,喃喃地说:“荒谬,荒谬……” 刘宗敏冷冷看了他一眼,说:“你办的好事!果然荒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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