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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蔷薇》


正文 第一章

彻夜伴蔷薇,

我彻夜静卧伴蔷薇,

不敢偷香,

但却依旧带走了她。

——佚名

对一颗渴求热情、冒险的年轻心灵而言,这种日子根本算不上是生活。漫长无聊的工作日每天一成不变,白若薇从未享受过爱人触摸、通宵欢舞、美酒和偶尔自由的滋味。除了入梦时以外,她完全无从逃避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更可悲的是,若非有个可供艳羡的对象文伊莲,若薇连作梦的材料都没有呢。伊莲比若薇小一岁,但见识却比她丰富得多。她常常兴致勃勃地描述她参加过的盛大舞会、遇见过的王公贵人,和伦敦市内多采多姿的活动。

虽然社交季已近尾声,不过伦敦并未减缓它狂热的步调,而年少失怙的若薇有如身受烈火煎熬。没有帮助她改变现况的外力,而她本身也缺乏乖乖认命的耐性。她就这样在滞重潮湿的春日中慢慢受着折磨,将自己埋藏在幻想中。若薇梦想着有朝一日当自己醒来,会发现生命中晦暗的灰黑色已粲然化作诸般明亮的色彩。总有一天她的血液会掺入甜美的香槟,在血管中欢唱。她将逃脱这无形的樊笼,找到一个崇拜她、珍惜她的男人去爱。他会让她成为他的朋友、女人、同伴兼情人。他会分享她的梦,挑起她最深切的情感,带她看尽五光十色的世界,吸收所有的声与光。总有一天,一切都将改变。

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却和她所期望的截然不同。

若薇很少能有足够的时间,和她的母亲玫蜜私下说些贴心话。一旦有这种机会,两人都很珍惜,并且尽量把握。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因为她们不仅用母亲和女儿的态度相处,更可以像朋友般无所不谈。玫蜜是若薇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人,她能够了解独生女儿的需要、困惑、欢喜和悲伤。两人的外表相似,都是娇小的黑发女子,不过她们的内心可就大大不同了。玫蜜对生命抱持一种实际的看法,而若薇却是属于理想型的。自从若薇满二十岁以后,她便明白造成两人之间差异的原因,不光是年龄和经验而已。

玫蜜个性沉稳,热爱条理。她读过不少的书,但缺乏想象力;而若薇的情绪和思想始终反复无常。无论若薇花多大的力气试图去克制各种异想天开的渴望,她其实很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一辈子是要不停地找寻刺激,也休想驾驭自己的感情。她喜欢朗声大笑,而不是有礼地微笑;她总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目前若薇的好奇心正集中在一个玫蜜不愿讨论的主题上,两人坐下来做针线活的时候,女孩忍不住又对母亲发出一连串问题。

“若薇,”玫蜜不动感情地说道,她迷人的棕眸里微观忧色,小心翼翼地缝了一针。“关于你父亲的事,该知道的我都告诉过你了。他是位东区的糕饼商,是个仁慈的好人。他在你一个月大的时候死了。现在,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谈起他会让我难过?”

“对不起,”若薇说道,听见她母亲异于平常的尖锐口气,使她感到一阵内疚。“我并不是想勾起你的伤心回忆,妈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些他的事。”

“可是为什么呢?多知道一些就能够改变你目前的处境吗?当然不会了。”

“也许会呀!”若薇答道,微微偏头打量着她母亲。“有时候我发觉很难了解我自己和自己的感觉……我会想我到底是比较像你,还是比较像他。”

“你谁都不像。”

若薇笑了,玫蜜摇摇头,含笑端详女儿。若薇的眼眸蓝中带紫,满不在乎的笑容美得令人目眩。她如果愿意,就可以表现得像个天使,不过大部分时问她脸上总是有股淘气的神气,好像有一脑子调皮捣蛋的主意。每天一大早她那头浓密的黑色秀发都规规矩矩地用发针盘在头上,等到了下午,差不多就一定会披散在背后了。她的美丽、进取和活力都是令人艳羡的上天恩赐,不过玫蜜常希望若薇不要这么得天独厚。这些总有一天会带来麻烦的。

“妈妈,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玫蜜叹了口气。“可以。”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亲戚,你说他们都在法国——”

“是啊!一个可敬的法国家族,只可惜家道中落了。这就是我会来此处当保姆的原因。”

“那么你的家世一定要比糕饼商好喽?我很高兴你嫁给了父亲,可是……你这么漂亮!你怎么不等着嫁给一个更好一点的人……也许嫁个乡绅——”

“哎,若薇,你真的常常害我操心……告诉我,你希望从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

“嗯,感情,当然了,还有满足……”

“满足,”玫蜜立刻抓住这个字眼。“这确实是你应该去争取的。那么你明白女人要得到什么样的满足吗?”

若薇邪邪地露齿一笑。“一个英俊的丈夫?”

“不对,”玫蜜郑重回答,拒绝让这番说教的严肃成分被幽默感减轻。“女人的满足在于明白她被她的丈夫所需要。他疲累的时候需要她把他喂饱,并且安慰他。他沮丧的时候需要她去拥抱他。他把心事告诉她的时候表示他信任她。不要再去想嫁一个没有钱的丈夫,因为他就不会那么需要你。”

玫蜜这番严肃的话让若薇有点意外,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可是……就算有钱人也会像穷人一样需要某人——”她开口道,被玫蜜打断了。

“不,那不一样。对有钱人而言,妻子是一项所有物。他对她的宠爱只持续到她替他生了继承人为止,到时候他就会把她送到乡下,让她独自生活。他会养个情妇以解决性方面的需要,并且有他的朋友陪伴着。我不希望你有那种下场,若薇。”

若薇咬着下唇,眼中闪动着反叛的光芒,她想要的当然不是刚才玫蜜所描述的那种生活,可是她也不想再忍受目前这种死板无聊的生活了!

“你知道我希望怎样吗?”她冲口问道。“我希望我父亲是个……是个公爵!要不至少是个男爵,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做那些……”这句话还没说完她便不作声了,不过玫蜜已明白她要说什么。

“做伊莲做的那些事了。”她母亲不动声色地说道。若薇默默点点头,对自己的嫉妒之心感到羞愧。“从你小时候,”玫蜜不无懊悔地说道。“我就一直希望让你得到最好的,甚至超过你的地位所应得的。我鼓励你做和伊莲同样的事,和她一同学习,要你和我一样对教育抱着同样的敬重。不过我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我没有让你明白自己的身分,我们的身分。你认为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其实不然。如果现在你还不稍微觉悟,恐怕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我了解自己的身分,”若薇不带感情地说道。“总是有人会来提醒我,我只是保姆的女儿。有时我算是文伊莲的伴从,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她的女仆。”她前倾将头贴在玫蜜围裙清香的棉前襟上,她不得满足的心倏然作痛。“你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吗,妈?”她低语。“我会的东西比伊莲多得多。历史、美术、文学……我会弹钢琴、说法文,我连唱起歌来都比她好听。我可以胜任初入社交界少女的角色,要不是因为我的出身——”

“以后不准再说出这种话来,”玫蜜尖声打断她,脸都胀红了。“要是教旁人听见……”

“可是伊莲就快要嫁人了,”若薇说道,忿忿地绞着手指。“我的未来又怎样呢!继续当她的伴从?以后成为她孩子的保姆?”

“比那更不堪的下场还多得是呢!你至少没挨饿受冻,还有书可念,没什么好自怨自艾的了。”

若薇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歉然说道。“我只是怀疑自己会当一辈子老处女,想到这点我就快疯了。我要活!我想跳舞、调情——”

“若薇——”

“甩头发甩到发针掉下来为止——”

“嘘!”

“躲在扇子后面对美男子抛媚眼。”

“亲爱的,别说了。”

“即使我爱作白日梦。其实我心里明白绝不会有贵族愿意娶我。我的出身又不是我的错。”

“你难免心有不平,不过这样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玫蜜安抚她,手上的针越动越快了。

“有时我坐着读自己抄录下来的诗,会觉得房间变得好小,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妈,一定有办法可逃!”

“若薇,你得学着冷静点。”玫蜜感到不安。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孩不会这样说话,她的眼神狂野,激情在语气中颤动。她要如何教女儿知足认命呢?“我想你是在房子里面待太久了,去剧院看场戏会对你有好处的。”她们曾随同文家人去看过一次戏,若薇便被科芬花园(即皇家歌剧院)那场错综复杂的制作迷住了,当晚的戏码包括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和一出独幕闹剧。玫蜜心中雪亮,明白若薇的生活需要变化,所以她会设法用一些无害的小小方式尽量提供。比如说书本、新发带等,或是可能安抚她的小东西。

“这是个好主意。”若薇表示同意,稍稍让步。她不禁又想起上回她们和其他仆人被请到最高的楼座,眼睁睁地看着上流阶层人士都安坐在包厢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那些伊莲口中的“粗人”,会朝他们不欣赏的演员扔干豆子。“我要做点新鲜的事情。或许我们该到帕玛街逛逛(帕玛街是伦敦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以俱乐部众多出名。),看会不会碰上王子出巡。你看怎样?”

女儿讽刺的语气让玫蜜抿起嘴唇。

“根据休姆的说法,每个人都有统治欲,小薇。我希望你的统治欲别这么不安分。有些人无论如何都快乐不起来.但愿你不会。”

若薇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称心如意的一天。不过当然习会只有她才这样!有多少女人跟她一样?有多少人觉得不满足?

完美的女人应该温柔、知足,逆来顺受,而在她所属的男人面前,只须发挥一项漂亮玩物的功用就够了。她也不会得到炽热的激情,而这正是若薇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的。

“我会试着知足一点的。”她说道。

“你会的。”玫蜜安抚道,仔仔细细地缝着,以免针孔破坏了丝绸布料的表面。“只要你努力去做。记住,你一定要对伊莲发挥好的影响力。”

年轻女孩慢慢起身,调整头上的发计。那头丰厚的秀发快要垮下来了。

“我该走了。文夫人要我去念书给她听。她躺在床上休息,精神很不好。”

“大概是因为今天早上受了刺激的缘故吧1她决定让梅莎留下来了吗?”

“没有。她说不管哪个女仆在房间里被逮到和男人在一起,都会对伊莲身边的气氛产生不良影响。文夫人说完这番话以后,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希望下一个就轮到我似的!”

玫蜜轻轻笑了。“对她好一点,乖女儿。她是个不快乐的女人,给她送些茶和她喜欢吃的巧克力饼干去吧。”

“好啊,妈妈。可是她需要减肥了。”

“若薇!”

女孩用纤长细致的双手拎起裙摆,忙不迭地离开了房间,免得再听到一阵数落。文宅是一幢灰泥楼房,文家人住在三楼,若薇和玫蜜是住在底层与厨房相邻的房间。这已经算是特殊待遇了,其余佣人都睡在阁楼,那里冬天冷得要死,夏天又闷得要命。若薇鼓足全身力气,爬着似乎永无止尽的楼梯,等她爬到顶层,已经气喘吁吁了。

文夫人选定的那本书——《避开歧路》,耗掉她大半个下午。若薇眼睛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用清晰稳定的声音朗读,到后来再次翻页她都忍不住要眨眨瞌睡的眼睛。

“不用再继续嗡嗡叫了,孩子。”文夫人终于开口了。她往后仰躺,让一头淡金色的卷发披散在羽毛枕头堆上。她叹了口气准备小睡一会儿,丰腴的面颊颤动不已。“今天真是热的吓人。”

若薇也叹了口气,把书放到一边,知道今天选读的这些章节显然对自己有利,可以早点把文夫人打发掉。她默默俯望伦敦街景,小贩在人行道上来回奔走,用最具音乐性的叫卖声来吸引顾客的注意。“樱——桃!甜樱——桃!”“报纸!报——纸!”年轻的清道夫替衣着光鲜的男士和女士们将街道扫干净,站在街边的铺石上伸手接过四分之一辨士或半辨士的酬劳,以答谢他们的服务。

若薇扭绞着双手,让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般翱翔。许多地方她不准去,有许多事她也不准做。一、两里外便是驰名的咖啡馆聚集之地,知识分子在那边读报纸,就政治或学理做生动有趣的讨论。再往西边走下去便是海德公园、皮卡狄利(伦敦有名的购物去处。)、帕玛街、喷泉花园和干草市场(伦敦著名的剧院,全名为皇家干草市场剧院,女王剧院也在附近。),她甚至不被允许一个人到那些地方看看,而连街上的流浪儿都有这种权利!不过在伦敦,女人独自上街是件危险的事;伦敦警察漫无组织,薪水又低,所以其中贪赃枉法的人不在少数。个人的安全要靠民间组织自行维护。只有严刑峻法才是犯罪唯一的吓阻力量。所以若薇、玫蜜,和其他的仆人平常只在文宅、市场或文家的乡间宅邸三处活动,从不涉足别的地方。

“小薇!”门口传来一声轻唤。若薇不自觉地用手指捂住嘴唇,转身看来者何人。原来是伊莲。若薇很难对她极起脸孔,因为基本上伊莲生性欢愉,拥有良好教养的英国女孩典型的需求和愿望。她渴望的是英俊的追求者、美丽的衣裳和充裕的零用钱。也没有足以阻止她达到目的的理由。伊莲漂亮、温柔且单纯,还有一份不错的妆奁。今天她身穿一件粉蓝缀珠花的长衫,看来分外迷人。伊莲的外表向来无懈可击,为了将一头玉米般金黄的发丝做成各式巧夺天工的发型,她愿意忍受无尽的痛苦。她对自己的肌肤也同样小心呵护,绝不让太阳晒到,因此她的肌肤晶莹光滑有如白雪。她探头进来张望时,清澄的浅灰色明眸中有一股特别欢喜的神气。

“我一定要告诉你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低声说道。“跟我来,小薇。”

若薇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床上瞄了一眼。从文夫人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我不能这样丢下你母亲——”她开口,伊莲立刻不耐烦地摇摇头。

“如果她醒来发觉你不在,我会跟她说都是我的错。我想趁妈妈不需要你的时候,至少跟你聊上一小时。”

若薇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起身。要不要离开并不难做决定。她最不希望的就是惹男爵夫人生气,不过能逃出这暮气沉沉的房间还是让她轻松不少。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伊莲土耳其玉色系的卧房,在罩篷床上坐下。这是一间出自名家之手、十分女性化的房间,墙上饰有花彩、地上铺着威尼斯地毯,还有希腊式的白窗帏。若薇着想听新闻、闲话,或任何有趣的事,便倾身向前,唯恐漏听了一个字。“昨晚的宴会一定很刺激,你半夜很晚才睡。”她说道,伊莲露齿一笑。

“昨晚是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一个宴会。跳了那么多舞,今天早上我累得几乎眼睛都张不开了。妈妈居然让我跳了华尔兹,你相信吗?昨晚遇见的都是最棒的男人,现在楼下大厅里已经塞满送给我的花和卡片了。”她带着梦幻般的神情闭上眼睛。往后倒在天鹅绒床垫上。“可是没有‘他’送来的,我情愿要他送。我一定要让他注意到我。”

“哦,他,他是谁呀?”若薇故作很感兴趣地问道。每回听伊莲讲她的刺激经历,总会有种苦乐参半的感觉,因为若薇巴不得自己也有这些经历。

“柏蓝道爵士,他是未来的伯爵。昨天他和他的朋友也去了。他们其中之一不时会跳跳舞……你真该亲眼看一下柏爵士的舞跳得有多好,其余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角落说悄悄话,有时会停下来望一下比较受欢迎的小姐。”

“听起来他们好像自以为很了不起。”若薇可以轻易想见那幕景象,尤其是角落里一群自炫的公孔雀,他们之所以顾盼自雄只因为自己是合适的结婚对象。

“噢,可是他们看起来好世故,像是看尽所有的场面,也没有什么事情没做过。”

“真的?”若薇益发好奇了。“你想他们真的是那样,还是只不过故意造成那种印象?”

“我听说柏蓝道经验丰富,而且非常邪恶。妈妈告诉我只消和他独处片刻,便足以使女孩子的名誉受损。”

“你要小心,说不定他只想追求财富。”

伊莲爆出一串娇笑。“你没听说过柏家?他们拥有一家船运公司,在索美塞德郡和德文郡都有房子,还有瑟文的一座城堡……老天爷,连柏克莱广场也是他家的!”

“这些可能是事实,不过我听说伦敦许多公子哥儿们都沉溺于赌博,常在一夜之间输掉数十万镑!他们表面上是一副家财万贯的样子,其实债台高筑。”

伊莲对这句评论不予理会,带着梦幻般的表情凝望天花板。

“他有一种很奇特的魅力……”

“你说柏爵士?”若薇问道,伊莲点点头。

“嗯,他很高,不过我得承认他太黑了,不合时尚,不过他的风度真是迷死人。大部分时间,他脸上都是一副无聊得要命的表情——”

“当然了。这样一来,大家都会拼命讨他开心。”

“——可是,有时他又会有如昙花一现般露出最动人的笑容。他需要的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改变他。我一定要设法引起他的注意。他值得花一辈子去追求。”

“你也一样啊!”若薇拍拍伊莲白嫩的玉手。她突然不想再听这些她一辈子也不会遇见的人的事,还有那些自己终生无缘参加的舞会。

“另外一个人我还没提到,一位出众的子爵——”

“我很想再听你多说一些,”若薇打断她,陪着笑脸。“不过还是过一会儿再说吧!你不觉得现在应该练习一下法文了么?”

“我的头好像有点痛。”

“你需要去散散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陪你去。”

“我需要休息。麻烦你拿点橙花露和一条手绢给我。然后告诉厨子在一小时以内把午餐送上来。噢,把我的白舞鞋拿去给玫蜜,鞋带要补一补。”伊莲的口气里有一丝纡尊降贵的味道,一时之间让若薇觉得她和文夫人有点像。

“当然好。”若薇喃喃说道,语气谦卑得出奇。伊莲当然听不出她有意讽刺。若薇拾起薄薄的舞鞋,离开时带上了房门。

她谨慎地在走道上来回张望,等确定附近都没人时,才脱下鞋子试穿细致的白缎舞鞋。她将过长的裙摆撩在手上,缓缓在地板上走动,穿上这种特制的无跟舞鞋感觉真是太舒服了。“不了,谢谢你。”她用微带冷淡的语气模仿道。“我今晚已经跳太多,没办法再跳一支华尔兹了。你也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些聚会总是千篇一律,实在烦人,你说对不对?”在她心中,她的谈话对象没有回答,只略带嘲讽地笑望着她,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啊,该怎么说?心知肚明的神情。问题是,他明白什么呢?若薇好奇地琢磨着。

“他们都该死!”上了年纪的柏克莱伯爵不屑地说道。“这种贸易政策要是继续执行下去,不久以后我们又要和法国打仗了。海峡对岸柏氏船运的事情简直搞得一团糟。”他的鹰脸很苍白,皱纹深布,骨筋粗糙的手不耐地敲着桌面。如同这幢乡间宅邸中大部分的家具一样,这张桌子老旧过时,有中国式造型的桌脚支撑。大件家具和书房里厚重的装潢风格与伯爵本人很相称,他是个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我想情况必然如此,否则你也不会派人找我来了。”

“等你从法国回来以后,再慢慢和伦敦女人调情吧!”伯爵说道,望着他的长孙,怒火似乎一触即发。伯爵总爱说和蓝道交谈会使人消化不良。

常有人说他俩根本如出一辙。蓝道的脸孔就像伯爵黑一些、光滑一些的再版,而且他还有一种天生的粗犷特质,似乎正适合成为这特殊家族的一员。他确实是个尽得真传的柏家人,“大而化之,不拘小节”,这正是柏家男人常得到的评语。然而他的教养也不无可议之处,其中包括从未有人教过蓝道恒心的价值。他的鲁莽和无情是出了名的,而老伯爵很有理由相信他这种名声并非浪得。

“我会负责处理所有的事情。”蓝道轻快地说道,对伯爵的愁容视而不见。

“我还没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诉你呢!”

“哦?”

“这是今天的泰晤士报上登的。柏氏船运最近从纽奥尔良运了一船棉花到法国。哈维港有人发现那些无耻的美国商人在棉花里混了石头!”

蓝道做个苦脸。在棉花中暗藏重物是为了增加货物的重量,以便卖得更高的价格,这样一来把负责运送的船运公司的信誉也毁了。发现这种事,对一家获利颇丰的公司而言,可能意味着一场大灾难。

“情况有多糟?”他问道,伯爵的答案像子弹般地射了回来。

“仅仅五十包棉花里面,居然就有一千磅石头?”

虽然蓝道努力保持一脸正经,但他的眼神中还是忍不住倏然点亮了有趣的神色。到目前为止,他见过的美国人他都还满喜欢的,因为做这种好事正是他们的典型作风。

他看看祖父的脸色。“别担心,我会马上处理这件事。”

“你不光只要说服港口当局将来继续让我们的货物登岸,还要设法向他们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问题了。”

“即使我得亲自去采棉花也在所不借。”蓝道说道。

“跟掌管家族事业比起来,那种工作对你适合多了。”伯爵如此表示。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还有没有问题?”

蓝道的表情再度变得难以捉摸。“没有。”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这件事我为什么不找考林去办,反而找你?”

蓝道保持缄默,不过听见他弟弟被提起时,他的表情闪现一阵微妙的变化。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觉得奇怪,”伯爵说下去,嘴唇扭曲成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老天爷,你那一无是处的法国母亲,居然能在死前生了两个儿子,真使我始料未及。我在你们两个身上都能看见她的影子……尤其是你。你看起来像是柏家人,不过你也有邓家的味道。你们都不愿肩负起责任。”他顿了一下,神色变厉。“长子是你而不是考林,让我很痛苦。考林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是他对钱很有一套。你给他一便士,在一天以内他就可以把它变成一镑。”

“我看很可能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办到的。”

“你误解了我的重点。”伯爵讥讽地说道。“根据一般传说,除了保留给考林的部分以外,你会继承一切家产。我必须亲眼看见你是否能够处理。虽然我情愿把财产原封不动地移交,但是万一你能力不足,我还是会尽量设法把财产分成两份,让你们两个一起继承。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你会谨慎地做重大决定,你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像会让家族中其他成员把你当做称职的牧羊人。我必须承认,我压根儿不相信你该得到柏家所有的产业。”

和往常一样,蓝道不把事情当一回事又激怒了老人。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柏家财富增长一倍或一贫如洗他都不在乎。

“我确信我没有那种能力,爵爷。”他漠然说道。“反正该不该继承和有没有能力两者并无因果关系。不过有两件事你可以放心:一是等轮到我继承的时候,柏家财产必定是完整无缺的。再来就是,我想这种状况在可预见的许多年内都还不致发生。你的身体向来——”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最希望的就是我的土地及各项产业能得到保障。就因为担心,所以老得更快了。”伯爵眯着眼睛打量蓝道,好像看他很不顺眼。“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慢慢问道。“你好像什么事都不在乎。你想要什么?你的弱点在哪里?女人?赌博?老天知道不是酗酒——”

“多亏了我父亲的温柔呵护,对那方面我已经知道要小心了。”

蓝道饮酒极有节制是人尽皆知的。他父亲从小就逼他喝红酒,说是为了预防痛风。没多久他就变成了酒鬼。少年丧父以后那段时间,他的情况更是可悲。要不是有他祖母插手来管这件事,他早就因酗酒而死了。

“我只知道我已为你费尽了心思,孩子。可是到目前为止,你一直让我失望。你何时才会结婚?我什么时候才看得到下一代继承人?”

“继承人。”蓝道复述,口气中透着疲惫。“我想等我发现一个我愿意和她混合血液的女人以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伟大的上帝,孩子,又不是没有成千上万的候选人,她们都愿意接纳你!你从未被一个正经女人吸引过吗?可以娶回家的那种?”伯爵逼问。

“我不记得——”

“该死!我是否错过了讨论蓝道韵事的机会?”考林慢吞吞的油腔滑调扰乱了气氛。“那或许能让一个死气沉沉的下午有趣一些。”他翩然走进房间,和平常一样对自己的举止仪态极为注意。他薄薄的鞋底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身穿一件艳紫外套,背后开叉,用臀部的钮扣固定住。他的服装还包括一件雪白的背心和金丝雀黄的长裤。考林将手举到额前,提醒大家注意他小心弄乱的金色卷发。

考林和蓝道虽然只差了两岁,两人的外貌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大多数人皆同意,考林继承了柏家的相貌,脸孔和身材都很细致。他的肤色苍白晶亮,眼眸很特殊,是纯绿色。他有如猫般优雅的行动方式更强调了纤长高贵的手足。和他来往的那一票花花公子常会眼红地表示老天爷对柏考林实在太厚爱了,因为他的五官、一举一动,和说话的语调无不完美。蓝道则不同,他比较粗旷,和考林恰成对比。他的眼眸是较深暗的棒色,其中的绿常会被无法区分的棕色所染。他比考林黝黑许多,是一种不流行的深色,而头发也是暗琥珀色,有别于灿烂的金色。蓝道比考林高得多,体型瘦削,不过全身都是结实有力的肌肉。这种体型非常适合体力劳动,然而对一位贵族而言却不合宜,因为贵族应该完全不用工作。劳动是低下阶层应负的责任,和王公贵人无关。

两兄弟互相打量了一眼,继而考林狡黠地笑笑。“最新的抱怨又是什么啊?”他津津有味地问道。

“他该结婚了,”伯爵答道,嫌弃地望了考林一眼。“而你应该是个女人。你该死地太轻巧、太细皮嫩肉,不配当我的孙子。你们那群人的仪态、服饰和价值观,都是从女人身上学来的。你有点娘娘腔,我不喜欢。”

考林不为所动,只皱皱鼻子。“祖父,细皮嫩肉是一项贵族特权。如果你想讨论仪表的话,请将注意力转到蓝道身上。他头发短得跟拳击手没两样,谈吐更像磨坊工人。更不用说他的皮肤黑得像吉普赛人了。”

蓝道一张阔嘴微微扭曲。“至少我不穿紧身褡。”他表示,考林冷冷地盯着他,将纤长的白手搭在腰上。

这两兄弟之间毫无友爱可言,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小时候常常打架的缘故吧!不过有时蓝道会发觉自己心里对考林还是有一种奇怪的好感,后者无害且优柔。他任由考林对他施展唇枪舌剑,因为那对他无法造成损伤。

“你怎么不在伦敦追女人呢?”考林询问。

“我马上要到法国去料理一些生意上的问题。”

“真的,那可有意思。祝你好运。”他越过房间,替自己斟了杯白兰地。“是些什么问题呢?”伯爵递给他一张纸,考林一面随意地看,一面对蓝道发话。“我听说你上礼拜出席了节日宴会。怎么,没有引起你兴趣的温柔少女?”

“白衣白裙、金色卷发、掌心湿黏、满怀希望的女孩们、拉长了脸的鳏夫们和喋喋不休的妈妈们。不,没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是啊!”考林向伯爵说道。“这也不能怪他。”

“某人能,”蓝道懒洋洋地应道,走到门口停下。“我动身以前,伦敦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你在那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到宫里去做做关系?”伯爵闷闷不乐地建议。

“奉承王子就由考林负责吧!他比我会讨那些皇室人物的欢心。”

“圣撒旦!”考林口沫横飞地说道,白兰地都喷到纸上了。“棉花里面有石头?”

“再见啦。”蓝道轻声说道,对他弟弟那副狼狈神情露齿一笑,便消失了踪影。

“你哥哥血管里流的是水银,”他走后伯爵说道。“不是血。他没有家庭观念,也没有道德观念。”

“他有道德观念,”考林纠正他。他的笑容逐渐透出一丝苦涩,好像一段美妙的回忆突然变质了似的。“他的行为都和他自己那套价值观符合,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价值观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不过反正我是无法苟同。他的主题是‘胡闹’,而我的则在于使生活中琐碎的艺术都臻至完美的境界。从礼貌到领结的系法,都要讲究——”

“简单的说;你在乎一些无聊小事,对有意义的事不屑一顾;而蓝道和他那群朋友则故意把一切都不放在眼内。”伯爵不悦地哼了一声,方才继续道:“趁还有机会,你就好好享受吧!等我去了以后,蓝道给你的津贴绝对没办法再让你过这种纨绔子弟的豪奢生活。”

考林挑起眉毛,高傲地俯视他的祖父。“我毫不怀疑蓝道会很大方的。”

“你也只能这么指望了,不是吗?”伯爵尖酸地说道,用手帕拭着松弛的嘴角。

“这种情况真讽刺,”考林说道。“想想看蓝道对家族一点也不在乎——-”

“而你却崇拜它。”

“而你期待,”考林说道。“等你不在了以后,你的两个孙子会为了遗产而争得头破血流,到对候你就可以在天上,”他顿了一下。“或者地下看这场好戏了。我怜悯我们大家。”他假装打个呵欠,走出了房间,伸手到袖子里摸鼻烟盒。

蓝道一回到伦敦,便和他的同伴在俱乐部共进晚餐,并拟定庆祝他出国的计划。他只有在他们的陪伴下,感觉最轻松,既没有约束也没有烦心的事。他像个小男孩似地溶入俱乐部欢愉的气氛。蓝道也喜欢在赌桌旁边试试运气,不过他自知收敛,并不会沉迷于其中。他之所以谨慎,并非怕输钱,而是害怕失去自制,所以他总是用一副开玩笑的态度来赌博。他并未提醒柏克莱伯爵,考林缺乏这种自制,再赌下去总有一天会惹上麻烦。虽然考林赌运向来不错,但手气总有一天会变。许多著名俱乐部的常客就是因为在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纷纷得到悲惨的下场。赌博使人兴奋、沉迷,却也导致家破人亡。“怀特俱乐部会使英国贵族没落。”蓝道曾做过如上表示。他的评语如今还被俱乐部成员在谈笑时提起。这天晚上俱乐部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起因于有个人在俱乐部门外倒地不起。他们把他抬进来,放在一张桃花心木长椅上。大家立刻争先恐后地下注。

“五十个基尼赌他死了。”

“一百个赌他还活着。”

“一百个赌他只是喝醉了。”

“别去请大夫——那可能会影响输赢!”

蓝道不屑地摇摇头,建议到一家声名狼藉的酒馆去,说在那边能找到更多乐子。一大群半醉的俱乐部会员自告奋勇地要陪他去。“朗默酒馆”是最近才自我放逐的“美男子”贝于曼从前常去的地方。于是一伙人便走上伦敦街头。

“嘿,你有没有听说你弟弟最近手气背了?”大家信步而行,席乔治随口说道。

蓝道抛给他一个奇怪的表情。“没有。”他不以为意地答道,但却眯起了眼睛。

“他欠我快一百镑了。当然了,我不是在讨债,柏家不会没钱还债。我只是——”

“没话找话说?”蓝道轻声问道。他脸上微现忧色,继续带头走向酒馆。考林快赌上瘾了。要是都赢倒还没什么,常常输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若薇满怀兴奋的期待,在座位上坐好,环顾科芬花园剧院。

“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来了,妈妈。你对我太好了。”她说着抬起头仰望上方私人包厢中的贵族人士,他们华丽的衣饰令人为之屏息。大多数女士都在发际、颈间、手腕和十指上佩戴了钻饰。她们长衫上大部分的布料都很透明,其余部分才用粉彩或白色略加遮掩,领口亦开得极低,若薇不禁纳闷她们穿这种衣服怎么不会脸红。

从男主角查理·坎伯登上舞台那一刻起,全场观众便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盯住他每一举手、一投足。虽然他是出了名的好虚荣,只因为演罗马人必须露出两截膝盖便拒绝了凯撒大帝的角色,但他确实才华过人,非常具有戏感。奥塞罗即是他最拿手的角色之一。他的脸涂上深色的油彩,头发有如乌木般漆黑,将这个角色内心的困惑和凶手的暴怒诠释得入木三分。他扮演的奥塞罗和若薇当初看这个剧本时,心中幻想出来的主人翁分毫不差。演到奥塞罗开始疑心他美丽的妻子德斯底蒙娜背叛了他,和别人有染时,若薇紧紧抓住玫蜜的手臂。全场观众目睹他痛苦的表情,心中既紧张,同时也看得入迷,开始期待甜美无辜的德斯底蒙娜即将面临的可怕命运。

“把灯熄掉,把灯熄掉。”奥塞罗叹声道,表示出他意欲闷死她的企图。他的妻子连声求饶。

“哦,他怎么下得了手?”若薇低语,心想他根本连她犯错的证据都没有!奥塞罗抓起一个枕头。

“他太爱她了,所以无法看清事实。”玫蜜低声回答,深棕的眼眸紧盯着台上。德斯底蒙娜惨兮兮地在奥塞罗手下挣扎,双臂无助地乱挥。突然之间她失手打翻了床边的蜡烛,蜡烛滚到舞台边厚重的天鹅绒帷幕下。布幕开始冒烟时,台上的演出并未中辍。观众席间发出一阵不安的低语。

“妈——”

“别急,他们会把火扑灭的。”舞台工作人员提着水桶走向小火堆时,玫蜜向若薇保证。奥塞罗结束了德斯底蒙娜的性命,开始一段冗长的独白,显然是在努力转移观众对火势的注意力。不过没多久便证明桶里的水无法将火扑灭,死去的德斯底蒙娜猛地尖叫一声,冲下舞台。

整个剧院立刻乱成一团,男男女女纷纷爬过座席,争相往外逃。若薇牢牢牵着玫蜜的手,将她拖上走道。“别放手!”玫蜜叫道,不过在混乱嘈杂的情况之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走道上挤满了惊惶失措、乱推乱挤的观众,若薇被涌向出口的人们推来挤去。这时烟味开始侵袭她的鼻孔。若薇心知不妙。他们可能不是被烧死,而是被呛死。

“妈!”她叫道,感觉到她们被挤散了。她还没来得及再抓住玫蜜,就有好几个人插进她们中间。她被人潮往前带,头发也被挤散了,若薇除了随着众人前进以外,完全无计可施。当她看见有人跌倒,便被疯狂的群众践踏在脚下时,吓得双目圆睁。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出口,而且在奇迹之下毫发无伤地走了出去,只不过呼吸有点困难而已。人潮如同刚开瓶的香槟一般无可遏止地涌泻而出。出来以后,危机并未消除,因为这时扒手小偷开始趁火打劫。若薇感觉腰际被扯了一下,便盲目地出手攻击,可惜已来不及了。她系在腰带上的钱包已经被干净俐落地割走了。“妈妈!”她在左冲右突的人群中尖声嘶喊。到处看不见她母亲的人影。若薇下意识地一手掩住嘴,试着思索下一步。要再回到剧院里去是不可能的事。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只粗壮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等她被抱离地面时,她的反应是尖叫。

“放开我!”她喘息道,指甲掐人抓住她那人的手臂。他咒骂了一声,把她扔到地上,她闻到那人口中呼出的臭气。若薇觉得恶心至极,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抱。她往南汉普顿街上逃,随即又左转,沿着一条条巷弄跑下去,这些街巷都很黑。没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以后,她靠在一堵潮湿的墙壁上调匀呼吸。这一切都像是一场不连贯的噩梦。她听见远处传来那些不幸遭歹徒、绑匪所害的人们的尖喊。她想到母亲,不禁泪水盈眶,心中不断祈祷她没事。她们母女俩从未分开过,事实上,若薇从未置身于无人知其下落的情况中。

冷不防有人伸手来抓她,若薇惊呼一声,发现追她的人就在数尺外的转角处。恐惧使她行动奇速,她绝望地了解到自己身穿累赘的长裙,足蹬薄底便鞋,不太可能摆脱那人的追赶。她越跑,所经过的巷弄越是肮脏破落。我一定已接近伦敦东区了,若薇惊慌地想道,明白自己正朝向世界上最恐怖的犯罪区前进。空气中有一股腐败的异味,街角和水沟中也积满了污物,等待久未降临的雨水将这些都一举清除。她的身侧隐隐作痛,一手捂住胸前转进另一条煤灰遍布的巷弄。这时她发觉自己运气已尽,心中一沉。这是条死巷,等她打算回头的时候,那人已堵在巷口了。

“让我走,我会去弄钱给你。”若薇喘息道,哆嗦个不停。

他不答话,只继续走向她,脸上既无智慧也无怜悯。若薇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似乎无法避免的结局。她绝望地最后一次企图逃跑。她经过那人身边时,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扯住她一把头发。他就像不知文明为何物的野兽一般,毫无人性,要在这种世界生存下去,便必须恃强凌弱。若薇尖叫着抗拒拉扯她衣服的双手。她听见巷口传来醉得口齿不清的高声交谈。她猜想大概是一群在舰队街上乱造的年轻浪荡子。若薇尖叫不休,明白他们便是能使她免于强暴的最后救星。等他们听见巷中男人的咕哝和女人的尖叫,都开始大笑,并且怪声怪气地鬼叫。若薇再度利用她的指甲,瞄准那人的眼睛死命一戳。她虽然没伤到他,他还是赏了她一拳,将她直直打飞到巷口。今天晚上委实发生了不少破天荒的事,她以前也从来没被人打过。若薇摔到那一群公子哥儿中间,落地时失去了知觉,脸颊正好凑到一只软皮靴的鞋尖上。

“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才会让机会女神自动把小姐送到你眼前来?”有人问那靴子的主人,大家在瘫软的人形旁边围成一圈。

“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小妞。”蓝道说道,蹲下来捧起那张细致的脸蛋。她身上很冷,如丝的黑色长发散布在脏兮兮的路面铺石上。他仔细端详她的五官。脸上虽然沾了些脏东西,不过依旧看得出是个美人。她的颧骨高而不尖,唇形曲柔有致,她的胴体包裹在一袭样式简单的女佣制服下,隆起的酥胸和纤腰隐约可辨。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引发他一股始料未及的侧隐之心。“显然她是被这种温柔的求爱方式吓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时他身边众人自然又开始竟相打赌。

“二十个基尼赌他会扔下她不管。”

“二十五个赌她今晚就会去替柏蓝道暖床。”

“五十个赌他没办法满足她。”

蓝道含笑将她扛上一边肩头,又是一阵瞎起哄。今晚确实是命运之神将她扔到他脚边,他看不出为何要拒绝。

“你敢为了这女孩而向我挑战吗?”他冷然向巷口那无赖发问。那人睨了他一眼。

“她是我的,我为了追她跑遍了半个伦敦市。”

“那这就算是补赏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好了。”蓝道说着扔给那人一个基尼。那人一手接住亮晶晶的金币,站着没动。“现在她是我的了。”蓝道柔声表明,暗榛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那人。迟疑了半晌之后,那无赖终于走开了。

“你只要花一半的钱,就可以去找个高级妓女来乐一阵。”席乔治说道,瞄瞄蓝道肩上的女孩。

“你还没算上清洗脏床单的费用呢!”蓝道补充一句,大步走开,引起一阵大笑。

“柏蓝道,”乔治说着急急赶上他。“你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今晚应该用不着女人。”

“这你不用操心,我会设法将她排进我的时间表。”

“你行个方便……明天早上把她带来给我,我就把我刚买的那一对红棕马送给你。那是好马,十五个手掌高,身上一根白毛都没有。”

蓝道狐疑地瞄他一眼。“如果你觉得她这么值钱,就顺便把我弟弟欠你的债一笔勾销吧!”

席乔治叹了口气,勉强点点头。“希望她确实值这么多。”

“我也一样。”蓝道说道,心照不宣地对同伴们笑笑。

蓝道把她带回柏克莱广场的家以后,本想叫仆人来把她洗干净,自己趁这段时间去铺床。那男仆是个非常得力的仆役,向来守口如瓶。不过等他再一细想,决定还是由自己亲自动手。她好娇小、好纤弱,居然使他不愿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以外。

他轻柔地将她放在麻质床罩上,手脚俐落地除下她的外衫和长袜,这才发现她的内衣都很旧了,不过很干净。他用一块湿布拭去她脸上的污渍,露出细致如丝的柔肤。她的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依然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穿着一层薄内衣的娇躯,也同样美不可言。没错,她很瘦,不过仍然具有完美的女性曲线。她怎会碰上今晚那种事情的?他很想知道。他细心地揩试着她的手臂和颈项。她看起来不像是妓女,不过显然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的手细长,缺乏贵族女眷的圆润丰满。她大概属于劳工阶级,可是那双玉手也不像是做粗活的。他漫不经心地将她一绺卷发缠绕在指间,它在灯光下映现出红棕的光泽,仿佛有着生命似的。

“甜美的天使。”蓝道喃喃说道。“真可惜你晕过去了。”

若薇动了一下,她的心智脱离了断断续续的黑暗。她浑身隐隐作痛,最疼的就是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好像躺在床垫上,周遭沐浴着一片温暖的黄色灯光。她痛苦地试图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最后的记忆便是巷中那一幕。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呻吟一声,将手指放到额头上,感觉脑中一阵阵悸痛。若薇逐渐觉悟到自己在一间卧室里,身边还有一个人。

“原来是蓝紫色的。”蓝道嘎声说道,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也讶然回望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他有一种特殊而多变的外貌,唇边的纹路暗示了温柔的可能性,然而她也无法肯定。他的五官过于棱角分明,不够细致,而且肤色也太黑,不能说是很英俊。若薇觉得他动人的外表下似乎还隐藏了许多东西,这使她不安。他脸上最特殊的就是那对眼睛,眼珠深暗却又透着金光,其中还混杂了清冷的绿色。她认为他的眼神很慑人,忽然之间她无力再保持清醒了。这是个梦,她想道。柔软的床垫包住了她疲惫的身躯,她又沉沉睡去。

正文 第二章

若你正如我所想,

是场甜蜜梦幻,

我只求你快快成真。

——但尼生

蓝道将银罐中的热水倒入同一套相配的银盆中,开始进行早晨的盥洗。他感到有人盯着他的背影,逐渐领悟到他的客人已经醒了。他转身望着她。她打量他,但并非出于昨夜那种纯粹的好奇,她的眼眸在白昼时显得更蓝,他从未见过这么湛蓝清澈的眼睛。她的气息急促不稳,手指紧张地抓着被单边缘。

“早安。”蓝道轻松自如地说道,她依然哑口不言。根据他的经验,一个女人的沉默对男人而言是很新鲜的。他将毛巾浸入水中,然后扭干敷在脸上,同时一直用冷漠的好奇眼神注视着她。若薇心中充满了千般念头,最后它们纷纷地消失,只想找到一个解释来说明自己为何会和一名陌生男子共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她是在科芬花园剧场附近遇袭,然后往东逃,她曾向一群路过的公子哥儿求救,不过据她记得,他们并未伸出援手。这人是不是那群人之一?他是否到头来还是决定出手干涉?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浑然忘记这种眼神通常会被认为是非常失礼的。他颇年轻,大概二十九快三十岁,看来并不像有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他又回过头去做剃须前的准备工作,让若薇立刻觉得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因为他居然没问问她的情况,似乎完全漠不关心。

不过或许她该向他致谢。她不曾记得自己受辱,那么一定是这个人救了她。若薇发觉自己身上只穿着短内衣,其他的衣物搭在角落一张椅子的椅背上,不禁满脸燥热。她从未和男人独处过,更别说衣不蔽体地躺在男人床上了!这陌生人穿得也不多,只有一件酒红的晨楼,可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这样就是最隆重正式的装束似的。看见那人如此高大结实使她微觉不安。难道他不想拥有目前正流行的纤瘦身材吗?她猜想大概是这样。

她头晕目眩地环顾这个房间。房中有玳瑁橱柜,和轻巧优雅的雪瑞登式家具,又恰到好处地融合了几分希腊风味。地上铺着耀眼的布鲁塞尔地毯,桌上立了一面亮晶晶的高脚镜。如果这一切都归那男人所有,那么他想必是个有钱人。这里的陈设比文家还要豪华……

想到文家,若薇浑身血液冰凉。无论情况如何,文夫人绝不容许有人破坏她的规矩。她会毫不迟疑地将若薇和玫蜜赶出文家。若薇觉悟到她很可能已经失去了工作和前途,还有曾经一度拥有的些许安全感。她迅速瞥了窗外的天色一眼。天才刚亮,而文家人向来晏起,或许她还有机会趁他们起床以前赶回去。

“有趣,”那陌生人说道,他的口气虽然冷淡,但却不无愉悦。“你的眼睛会随着想法而变色。”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声音嘶哑。

他没有即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先从桌上的盘子里端了杯热茶给她。她一动也不动地瞪着他,好像害怕他会忽然发动攻击似的。“你是谁?”她问道,声音发颤。“请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何不先喝点茶呢?”他理智地建议道。“你看起来好像很需要来点茶。”若薇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接过茶杯,觉得自己似乎掉进陷阱里了。那人深榛色的眸子很特殊,其中还点缀了一些黄玉般的光芒,和他黝黑的肤色形成一种慑人的效果。他居然让太阳把自己晒得这么黑,实在有点奇怪。他只消再黑一点,看起来就和野人没两样了。出身良好的绅士都保持着苍白的肤色,人人都知道摄政工乔治四世甚至用水蛭吸血使自己显得苍白也许这人是海军军官或港口官员吧!

“我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我在柏莱广场上的寓所。”他告诉她。若薇放下了心,啜口提神的浓茶。这里距离文宅所在的布伦斯伯瑞还不算远。

蓝道的视线定在她身上。她的衣着朴素,但又有上流社会的口音,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她此刻这副模样使他忍俊不住。她一头如丝的秀发凌乱不堪,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端茶杯的方式也非常合宜。

若薇立刻起了戒心,摇摇头。“我还是不要说的好。”她低声说道。

“那就告诉我你是打哪来的。”

“我……我也是不要说的好。”

“有趣,”他轻快地说道,笑容带着揶揄的意味。“为了公平起见,我想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什么了。不过我敢打赌你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我。”

“我叫若薇。”她细声急忙说完,明白自己目前只有看别人的脸色的分,还是尽量合作比较好。

“若薇……”他重复一遍,转身走到桃花心木的理容桌前,沾湿一块肥皂。阳光照在他头发上,使那一头经过精心修剪的琥珀色发上泛出冷冷的金晖。“你没有姓?”

“你没有必要知道。”

“也对。”蓝道慢吞吞地说道,漫不经心地将肥皂泡沫抹在脸上。“好吧,既然你把名字告诉我一半,看来我至少有义务回答你一半的问题。”

他亮出一把又长又利的剃刀时,她吓了一跳。他使刀的熟练手法让她的不安又增添了几分。

“先生,”她颤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回答之前,先小心俐落地往喉头刮了一刀。

“昨晚有人向你搭讪的时候,我和朋友正好经过。当时的情形……让我没办法不插手。”

“我很庆幸你没袖手旁观。”这倒是真的。“我想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先生……”

“我是渥威克的柏蓝道爵士。”

不,不可能的。命运的捉弄真是难料。救她的人居然就是……若薇放下茶杯,以手掩口,双眼圆睁。他正和伊莲的描述分毫不差。只不过当时若薇心目中涌现的浪漫形象,和眼前的柏蓝道似乎搭不上边。在她的想象中,柏爵士是位大胆无礼的贵族绅士,具有恶汉般的魁力,而实际上他却冷漠而且目中无人。她想这辈子不可能会遇见比他更没有吸引力的男人了。

“我听说过你。”她小心地承认,他用毛巾抹掉脸上残留的肥皂泡沫。

“这是当然。”

自以为了不起!若薇鄙夷地想道。贵族阶级的人大多都有这种倾向。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准备去拿自己的衣服。

“这么快就急着走了?”

“我必须回去。”她的口气中必定多少流露出她的不屑,他立刻用一种评头论足的眼光盯住她,那视线似乎穿透了她的每一根骨头。她停下脚步,双肩微颤。

“回哪里去?”他问道。

“我想——”

“还是不要说的好。”他嘲讽地替她说完。

“你有必要一定要问吗?”她质问道。

“当然,我一定要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没有时间。”她斗胆用最尖锐的口气说道。

“我也是,不过即使再忙也请你坐下。我们还没有讨论过你欠我的东西呢!”

若薇直瞪着他,继续走向自己的衣物。和他打交道的唯一办法,就是掩饰自己的不安。他也和她昨晚碰到的家伙一样,欺软怕硬。

“欠你?你认为我欠你什么?”

“比如说,几个答案。”

“我什么也不欠你。”她说道,提高声音与他相抗。

“见鬼了——一昨晚在你拒绝他以后,你的玩伴原本打算把你漂亮的喉咙割断的。”蓝道没有补充说明,即使不然,他自己的朋友也很可能会取代那个人去蹂躏她的。那票年轻的纨绔子弟除了逐乐纵欲和维系自己的名声以外,其他事情一概不在乎。那种名誉很是匪夷所思,为了维护它必须偿还赌债,但却不须用上一丁点同情。

“你和他打架?”若薇问道,一脸惊讶。他居然见义勇为,不顾自己的安全来拯救她——

“为了你,我给了他一基尼。”

“真是不敢当。”她说道,对他随随便便的态度不禁感到愤怒。“原来这就是我的身价。你为了我而慷慨解囊,实在感激不尽。”

那对深邃的眼眸中出乎意外地闪现出一丝赞许的光芒。她有脾气,他想道,这个发现增添了她的魅力。

“若薇……小花儿,你该把刺藏起来。”他用法语说道。

“这句评语非常中肯,先生。”她立刻用和玫蜜一样字正腔圆的法语答道。

“你有法国血统?”蓝道提出他的看法。

“是的。”

“显然并非贵族血统。”

“显然不是。”若薇谨慎地打量他一眼,对他的法语发音和腔调之佳感到意外。他说得非常流利,不可能仅仅是从学校里学来的。他身上也有高卢人的血液吗?不,他具有英国男人高大粗壮的特征,却没有法国男士的细致和灵巧。

“你还害我一晚没睡好。”他说道。

“你说什么?”若薇有气无力的问道,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昨晚同床共枕。她胃中一沉。在世人的眼光看来,她的名节已毁。她按捺住一阵惊慌。

“你一直翻来覆去,害我一夜没合眼。你绝对不是个好床伴。”

“我也不会挑上你当床伴!”她设法回嘴,咽下喉中不快的硬块。或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只是在作梦。她,白若薇,一个生活井然有序但无聊的女孩,不可能落入这种对未婚女子而言最可怕的境地。她别过脸,努力隐藏自己的困惑。她的脸此刻无疑已胀成砖红色,而且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消了。

“是啊!我已经见识过你比较喜欢哪种男人。”蓝道批评道,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伸手拿起自己的衣服。“请你背过身。”她冷冷地说。“我习惯私下穿衣服。”

他的视线梭巡过她那一头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纠结长发,和她曲线玲珑的女性身躯,然后赞赏地固定在她腿上。

“小蔷薇,你又美又多刺,不必遮掩,我就喜欢你本来的样子。把衣服放下。”

她开始明白他的企图.不管她顺不顺从都一样。

“绅士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乘机占便宜的。”若薇喘息道,全身的血管都随着渐强的心跳而颤动。

“我同意,不过我有当场索债的习惯。”蓝道向她保证。她迅速套上衣服。

“我会把一基尼还给你的。”若薇惊惶地说道、在他逼近时往后退开。她紫罗兰般的双眸露出无言的恳求。

“那我损失的时间要怎么办?”

“请你提出‘合理的’赔偿办法!”

“用你自己的几分钟来交换。”蓝道建议,在若薇从他手下逃开到房间另一端时。纷然露齿一笑。“好了,我们又不是在演闹剧。通常人家都告诉我,有我陪伴是很开心的事。”

“我不会和你上床的。”若薇郑重地说道。她感觉到理容桌的边缘抵在背后,脑海中灵光一闪。剃刀……在哪里呢?她可以用那个来吓阻他,然后逃走。

“难道你比较喜欢昨天晚上那家伙?我想不会。虽然我们对你有同样的企图,不过方法可就大有不同了……这是说,如果我的技巧不是浪得虚名的话。”

“这点我毫不怀疑?”

“你可以稍后再自行论断我的表现。”蓝道柔声说道,若薇又躲开一些,这时她从眼角瞥见剃刀刀刃的闪光。她在他来得及阻止之前便得意洋洋地将它抓在手中。

“除非你想再刮一次胡子,”她紧张地说道。“而且我必须警告你,这东西我用起来没有你那么得心应手。”

蓝道在她面前停步,若薇把刀子握得更紧。看见他的表情变得和金属一般冰冷实在很吓人。他再开口的时候.开玩笑的口吻已经不见了。

“如果你拿刀刃锋利的一面朝着我的话,这威胁会比较有效。”

她低头看看手巾的武器。就在这一刹那,他轻而易举地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并将刀刃对压向她,直到她感觉刀片挨着脖子。

“哦!我恨你——,你给我滚!”若薇嘶声道,气自己竟然受骗。他笑着将她紧紧抱住,使她动弹不得。

“不管你对我的皮肤有何评价。”他轻声说道。“我自己可是很宝贵它的。我并不想知道你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把你手中的刀子放下。”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不肯松手。“放手。”他又说了一次。这时她微微动了一下,刀子一滑。虽然她的手立刻便被拉开.但刀刃已在她颈上留下了痕迹。她喘息着将那武器交给他,眸中已盈满泪水。刀刃过处渗出几滴血,在她珍珠般的肌肤上显得分外刺眼。

“我很少碰见这么冥顽不灵的人。”蓝道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将剃刀放到一旁,抽出一条丝帕。他用手帕轻轻将她的喉咙包住,指尖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流连,不无遗憾地皱起眉头。

“不要碰我!你再这样我就要吐了,上帝明鉴!”

“若薇……”蓝道发觉自己很喜欢呼唤这名字的感觉。“我保证会好好对你,是否能让你好过一些?”老天爷!天底下有数不尽的女人愿意和他上床,眼前这一个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别扭呢?她是不是在和他耍手段?

“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傻瓜。”若薇说道。他的手指扫过她肩头的衣服时她打了他。这一巴掌的声音和枪声一样又脆又响。她快如闪电地抽回手准备再赏他一记,这时他抓住了她。他清澄的眼眸中冒出怒火,然后将嘴压向她紧闭的双唇。“不要。”最后她在他唇下发出一声闷喊。他二话不说便将她拖向床边,同时把自己的晨楼扔在地上。她发觉他已一丝不挂,尖叫一声。“我是文夫人的女仆,她女儿的伴从!我——”

“就算你是威尔斯王妃的宫女,我也不在乎。”他喃喃说道,将她按倒在床上,分开她的手臂。即使中间隔了一层布料,若薇还是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每一细节。他结实的肩膀和胸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腰腹之间的肌肉抽动着,她瑟缩了一下。他用腿分开了她的腿。最陌生的就是他的臀部压向她时,她所感到的灼热。恐惧有如液体一般流经她每个毛孔,使她脉搏加速,思绪夹缠不清。

“不要这样对我,你可以随便找别的女人。”若薇哀声道,试图避开腿间的热度。蓝道的反应是更加用力抵向她,他已迫不及待地需要她的柔软。她身上淡淡的女性体香,和她年轻温热的肌肤勾起他许久未曾有过的饥渴。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对一个不愿委身相从的女仆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望。“求求你……我从来没和男人在一起过。”她低声说道,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他不动了。一时之间蓝道让自己考虑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像她这种身分、这种长相,应该早在多年前就已非完壁了。对任何男人而言,漂亮的女仆都是容易得手又值得渴望的目标。

“我不信。”蓝道木无表情地答道。

“你该死,是真的!”

在隐然作痛的坚挺及无从解释的强烈欲求驱策下,蓝道拒绝去考虑她没有撒谎的可能性。她一定是骗人的,他分析道,因为她怕事后得不到足够的好处,要不就是在吊他的胃口。这种伎俩他见多了。

“那么,”他毫不在乎地说道。“看来我必须亲自验证一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了。”他用一手抓住她两只手腕。若薇做着困兽之斗,可是仍然无法阻止他。他不再多说便剥掉她的衣服,清冷的空气和在白天裸程的陌生经验使若薇哆嗦不已。蓝道缓缓吸气,她作呕地闭上眼睛。他将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柔地覆上她的胸腔,接着抚过天鹅绒般的肌肤……

若薇挣扎时,觉悟到他至少比她强壮十倍。他的胸毛扫过她身上,感觉像是生丝,这种触感委实奇怪得难以言喻。我不相信真的发生了这种事,若薇想道,浑身发僵。

“这简直大恶心了。”她哽咽道。他的嘴往上移至她下颚细致的线条,小心避免碰到她颈际的丝帕。

“这种评语实在很伤人;通常我的服务都可以得到较高的评价。”蓝道说道,微扬嘴角。她别过脸,绷紧全身的肌肉抗拒眼前发生的事。当他的手抚摸她小腹时,她一口气堵在喉咙喘不过来。“如果你放松的话,我相信对你来说会比较……容易忍受。”他柔声建议。若薇自觉将惊骇而死。这世界正在疯狂地旋转,使她脑中轰然作响。男性肌肤的气息和肥皂香味钻进她鼻孔。

“不要!”她哽咽道,但那作梦也想不到的奇异触摸仍然继续下去,她像冰块一样躺着。他加重力道抚摸她,同时好奇地注视她僵硬的表情。他一直持续到两颗屈辱的泪珠沿着她面颊滑落,不过他对她的反应似乎仍然不满意。“你什么时候才会住手?”她口中冒出这句话,使蓝道抿住了嘴唇。他不再努力取悦她了。

“你喜欢速战速决?我会尽力让你满意的。”他说道,她还来不及换口气他便已毫不留情地撕扯她的柔软。若薇痛得惊呼出声,立刻拱起身体。他停住不动,注视着她脸上狂乱的表情。蓝道低声说了句什么,口气中有一种无以名之的情绪。他捧起她的脸,但她既不愿迎向他的目光也不愿接受他嘴的碰触。她不想让他占有,也不想被他安慰。他耐心地等待她适应他。

若薇觉得体内好像有东西在焚烧。现在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她呆滞地想道。正如玫蜜所说,充满了痛苦和尴尬,肉体的欲望是低贱的。她听说女人天生就是必须满足男人的需求,提供自己的身体供他们取乐。可是,若薇凄惨地想道,男人怎么会认为这种事是乐趣?现在她怀疑自己永远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献身给某人了,这是一种侵犯,对她的贞操和尊严的一种侮辱。

谢天谢地,最后他终于吐了一口气。若薇有气无力,可怜兮兮地躺着,等他抽身退开以后,立刻便背过身子。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来回扫过自己的身体。蓝道瞥了床单一眼,看见其上鲜红的痕迹,轻轻摇摇头。即使有这么明显的证据,还是很难相信她原来竟是处女之身。截至目前为止,除了她以外他从未攫取过女性的童贞。二十八岁的蓝道已阅人无数,但从未有任何女人能够带给他像刚才那么强烈的快感。在占有她的过程中,不知何时他的肉欲已转变为对她的脆弱的认知。她是多么无助,和她的无邪相较之下,他的快乐显得无比残酷。他不该这样利用她,这种觉悟使他感到一阵羞愧,不过他还是用平常粗率无礼的态度将之掩饰起来。

“原来你说的是实话。”他不动声色地承认。若薇恨得全身哆嗦,不去看他。

“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她恨恨地低语。

“你到底要我放你到哪里去?”他问道,开始衡量她目前的处境。该死!现在他感觉自己该对她负起责任。

“回我雇主的寓所去。”

蓝道皱起眉头。他忆起曾和文氏夫妇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小气、痴肥,对身分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巴结得要命。他们是否会对一个已遭摧残的女仆存有怜悯之心,委实大有可虑。

“我正好认识文男爵夫妇,”最后他说道。“还有他们的女儿伊莎。”他记得她是个无聊的小东西,依照传统的标准看还算漂亮,不过实在乏味得可以。

“是伊莲。”若薇指正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偷笑。她向来怀疑别人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伊莲平凡无奇。现在她可知道了。

“我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是很能体恤仆人的人。他们不会欢迎你回去,想接替你职位的应该也大有人在。”

若薇不知如何回答,她心中明白他说的没错。

“我不在乎能去哪里,我只想摆脱你。”她苦涩地低声说道。突然之间,蓝道一心只想拔腿开溜,他不喜欢面对自己做下的好事。可是如果让她走,这段记忆势必会一直折磨他。

“我不想看到你再被人欺负,”他说道。“不过我已经没时间处理这件事了。”她转过身张口欲言,他不让她有机会开口。“而且,我对你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信心。”

“我才不——”

“我知道,我了解你的感觉。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实很同情。”

“是很难相信,”若薇恨声道。“除非你要自杀。”

蓝道骤然咧嘴一笑,她这么难缠使他的悔恨逐渐消褪。他不怪她想把自己杀了。事实上,他还很欣赏她这么快就又恢复过来与他对抗。在这种状况之下,很多女人都会从窗口跳下去自求了断,而不是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一定会让旅途增色不少。他原打算给她一笔钱让她自谋生路。但为了某些使人困惑的理由,他不想让她沦入风尘,而像她这种地位的人,一旦失身以后没有几条路可走了。或许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就是先保护她一阵子,至少等到她能够自立为止。

“已经发生的事,显然已经无可挽回。”他说道,密切注意她的反应。有其必要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更不幸的是,过去二十四小时以内所发生的事还导致了一些更严重的后果——比如说,你丢了工作。”她毫无反应,于是他又接着说下去。“我想,假设你已不能再回到文家是很合理的吧?”

“是的。”若薇低声说道。“我是说,我不会回去的。”

“而你的财务情况也显而易见。”她慢慢地点头。她可说是一文不名。

“你有亲人吗?”

“我母亲,”她承认,避开他的视线努力用被单裹住身体。“她也在文家工作,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若薇想起玫蜜,用手遮住眼睛,强忍住泪水使她的头隐隐作痛。“昨晚戏院失火的时候,我和她失散了。说不定这会儿她已经被赶到大街上去了。”

“你好像受过教育,”蓝道漫不经心地说道,对她的忧虑不予理会。他担心的是她,而不是一位应该可以照顾自己的母亲。“帮你找一份好工作应该不是难事。问题是今早我就要出发到法国去了。”

“我不用你帮我找工作。”

“除非你想让昨天晚上的事件重演,否则目前你需要我的保护。”

“你的保护?”若薇逼紧了喉咙喃喃说道。

“我必须把你一起带去,应该不超过几个礼拜。等回来以后,我再设法安顿你。”

“不要。”若薇怒目瞪他。他真不要脸!要她当他的情妇供他取乐,她不如去死。“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居然敢提出这种建议。”她咬牙说道。“我情愿流落街头,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我不会对你做任何要求的,”他说道。“既没有经验又牙尖嘴利的女孩通常不合我的胃口。今天早上就算是……我一时软弱好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果你的一时软弱又发作了,而当时又找不到别的女人,那怎么办呢?到时候我还会那么不对你胃口吗?你那种‘一时软弱’到底多久发作一次?”她说话的口气明白表示出她认为他和一条发情的公狗差不多。

“法国有得是女人。如果我需要女性的陪伴,有许多人选可以让我慢慢挑。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行为失检。”蓝道说不再碰她,确实是真心话。他在她身上获得了很大的快乐,但随后而来的愧疚感却破坏了一切。心甘情愿的妓女要比怒气冲冲的处女可爱得多了——这点他很有把握。蓝道将内衣递给她,她忙不迭地套上蔽体。

“是吗?你以为我是白痴?”

“好了,其实不管你我倒还乐得轻松。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里作口舌之争,所以你自己赶快做个决定。你要就此离开让我摆脱你呢……还是跟我走,我不会去烦你,更不会去想上你的床。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有罪恶感,你明白了没有?不过如果你选择了后者,在你找到工作以前,可以不愁吃住。”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若薇低声说道,她的自卫在他的强硬态度下瓦解。“可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她的天真无邪几乎把蓝道吓了一跳。他本该生气的,但不知怎地她却温柔地解除了他的武装。他几曾有过只想把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安慰她的念头?蓝道忽然肯定自己一定是误入了歧途,因为他不仅想把她当个小女孩般抱住,也想和她在床上结合,教导她性爱的欢愉。他望着她,又感到一阵懊悔。

“你做个决定吧,小东西。”他含糊地说道,心中明白即使她决定离开,自己也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带她走。

“我想我也不能对你这种身分地位的人指望太多,”若薇苦涩地说道。“你以为只要让我吃好的住好的几天,就可以弥补你做的好事——我希望你受到良心的折磨,你亏欠我的你永远也还不清!”

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蓝道发觉自己被她激得火冒三丈,这小女孩竟能对他造成这种影响也使他火大。

“我有没有亏欠你还有待商榷的余地。”他不留情面地说道。“女人的童贞其价值要看她的地位而定。女仆的童贞通常都很容易失云,由此可见一定不值什么钱。如果你还有点脑筋的话,就应该在我收回这个提议以前接受我的保护。”

“我想,”若薇说道,气得浑身发抖。“你认为我还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我认为,”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你年纪还轻。你被占了便宜只是因为你运气不好。我认为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建议,决定一意孤行,在今天天黑以前你就会被摆平在街上或妓院里。为了某种我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的原因,我希望不要因为我而造成这种不幸。可是你一旦拒绝,我就觉得不管你有什么下场都和我无关。”

“你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若薇哽咽道,仰起头以免泪水决堤而出。蓝道再度感到一阵可恶的内疚。

“好了……既然事已至此,你还是跟我走吧!等我们回来以后,我会设法替你找份好差事。”

“我不信任你。”她颤巍巍地说道。

“恐怕你不信任也不行了。”

若薇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力,即将抵不住诱惑而屈从。她害怕独自面对世界,尤其是在伦敦市这种地方。她不要他保护,然而目前她也只好做对自己最有利的打算。就跟他一起去法国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也不能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了。她会有什么损失?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跟他去法国和流落伦敦街头又有多大不同?

“可是我要先告诉我妈一声……”

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劫走了摇篮中的婴儿。“老天爷,你几岁了?”

“二十。”

“好吧!那你就写张字条,我会派人送去给她。”

她穿好衣服,在桃花心木制的法式写字桌前坐下,取过一枝羽毛笔。蓝道也开始穿衣服,瞄瞄她僵直的背影。她似乎不知如何下笔。

“我对应付母亲没什么经验,”他说道。“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写得有把握一点,否则她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对应付母亲没什么经验?”她重复。“想必是你母亲不肯认你这个儿子。”

蓝道懒懒地一笑,系好腰带,将裤管塞入靴筒里。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可能真的是这样。”

“哦……我——”

“快点,没时间了。”

最亲爱的妈妈,若薇写道,心烦意乱地用羽毛笔尾端轻扫鼻头,努力思索如何措辞。请你放心。我很好也很安全。你一定会吓一跳,我要和一个男人到法国去了……她抬头看见柏蓝道正将手臂伸入一件手工精细的海军蓝外套。他穿上这种样式保守的衣服,看起来文明许多。她从未见过,也压根儿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男人,乖戾、凶暴、冷漠、热情。他说得对:她鄙视他,但是可不怕他。他只不过是个男人,不是怪物,她原本也可能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同样的待遇。她体内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她的法国血统吧,使她站在实际的角度来考虑目前的情况。她打算把他亏欠她的——讨回来。我要设法让你付出代价,柏蓝道,她在心中低语。他将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悔不当初。她急急低下头,害怕他会看穿她的心思。等我回来就去看你。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妈妈,但是我仍然永远爱你。小薇。

她写好地址,默默将纸条交给他。

他们前往多佛,乘一艘四十吨的单桅帆船横渡英吉利海峡。那天下午海面有如玻璃一般光滑,若薇窝在蓝道船舱中一张大椅子里睡觉。次日早晨,她醒来时心情很不好,对自己的生活突起巨变感到迷惘。海上掀起巨浪,害若薇晕船晕得七晕八素。蓝道硬逼着她到甲板上来和他一起站了一小时,她从头到尾不停地诉苦,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

“如果你闭上嘴,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说不定会觉得舒服一点。”他恼火地指出,若薇抬起苍白的脸,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她嫉妒他不会为晕船所苦。她已经吐了好几次,反胃的感觉竟仍旧持续不止,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要不是你————”

“你早就死在暗巷里了。”

“请原谅我不知好歹——”若薇尖酸地说道,却被他厉声打断了。

“你从前是个伴从,但我发现你缺乏陪伴别人的才能,小花儿。好,你可以回船舱里去。其实我是眼不见为净。”他别过睑,望向波涛汹涌的水面。老天爷!替她操心真是件烦人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于只顾自己,他开始后悔当初把她一起带了。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会做出这种事?

若薇如释重负地离开,心存独自躺下休息的指望。等她放开船栏,这才屈辱地了解到自己根本没法走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难受凄惨的一天,还要开口求他帮忙更加不是滋味。她勉强将手搭在他手臂上,在和头痛搏斗时,不自觉地抓得比想象中更紧。蓝道看看那只手,再看她的脸。她的脸色白得像鬼。

“请你带我下去。”她喃喃说道,他明白她牺牲了不少自尊才对他开口的。蓝道看见她的眼神,心底忽然泛起一阵柔情。她明明有点怕他,但却要借逞口舌之利来隐藏,最后还不得不向自己所痛恨的人求助。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她当作在示威,于是他不发一语,伸手拨开粘在她潮湿额前的发丝,然后将冰冷的手滑到她颈后。这让若薇稍稍舒服了一点,她舒一口气。接着蓝道将结实的手臂伸到她背后,扶她下舱房,其体贴的程度是认识他的人难以想象的。

哈维港白棕绿相间的悬崖和山峦在船前方升起,好似巨大的门扉。退潮时港中积满沉软的烂泥,任何船只都无法进入;不过现已接近中午,应可通过水闸。哈维是塞的河的出海口,宽广的河面在奇勒波变窄,流经卢昂而来到丰姿绰约的巴黎。巴黎,美酒与丝缎之都,时装、香水、艺术和颓废的中心,离哈维不到一百一十英里。岸边挤满了港务人员,他们要在任何人登岸之前先上船检查,等查明船上及乘客并未携带违禁品,才能够入境。

“欢迎光临法兰西。”蓝道向若薇低语,她正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经起耳朵倾听自四面八方传来的流利法语。岸上乱得像过市场,人们在争吵、比手划脚、等待、走来走去。好像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奇怪.若薇觉得眼前这一幕景象颇为迷人。码头上有个小女孩,她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抓着个甜面包。若薇看见撒了糖霜的面包卷,觉得有点饿了。来到一个陌生国家使她既兴奋又不安.在乘马车到客栈途中,她一直没开口。马车在粗石路面上颠簸着,达达地经过成排的石造房屋和露天咖啡座。

洛西客栈是一幢小而精巧的两层建筑,门廊两边围着美丽的旋花铁栏杆。一楼有一间供聚会用的会议厅,和新近布置的咖啡室。若薇后来很高兴地发现客栈里还有一间小小的舞厅,其中采白粉金三色装潢,还有座大理石壁炉和乐师席。庭院中有一条步道,两边放了不少陶器摆设;还有一片小小的果菜园,温暖的和风从那里带来薄荷、百里香、菠萝和成熟蔬菜的淡淡香味。“你会喜欢这里的,”蓝道搀她下车时说道。“此处兼具英国和法国风味,一切应有尽有。”

“我相信也是,”若薇答道,只要有地方睡觉洗澡她就感激不尽了。“可是你昨天不是说我们要去住英国人开的旅社的吗?”

“船上有人告诉我那地方有点问题。”

“服务不好吗?”

“有臭虫。”他说道,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等着看她的反应。若薇心中忐忑,但却不愿表现出来,以免称了他的心意。

他们共用一组套房,两间独立的卧室由中间的起居室连接。这种套房很适合彼此熟稔已不再有浪漫感觉的老夫老妻。若薇暗自以为,对两个不愿共同分享生活和床铺的人而言位颇合适。

洛可可式风格在英国只昙花一现地流行了一阵,但在法国的建筑和家具中可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它便是套房中的主调,其特质是巴洛克式弧线,华丽、律动感,以及特别缺乏对称性。所有家具上都设计了贝壳、乌儿、树叶、花朵和翅膀的图形。若薇脚下踩的地毯是最高级的威尼斯出品,窗上也有细巧的雕花刻饰,床上覆着柔软的床垫,凉爽的麻纱床单,羽毛被则产自马赛。若薇从未住过这种极尽奢华能事的地方,她只希望不要轻易养成习惯才好,因为她这辈子不太可能再有机会住这种地方了。

“我猜想你有定期洗澡的习惯吧?”蓝道问道,他已命人抬了个大浴盆上来。

“常洗。”若薇即刻答道,她一向存有这种欲望,但可借情况不允许。对文宅中的仆人而言,肥皂太贵了买不起,空闲时间极少,热水更是难以取得。不过她天生就有洁癖。

“很好。只要不是用来遮掩异味,我对香精和花露水倒是不讨厌。”他走到窗边弄熄刚刚才点燃的麝香锭。它是用来冲淡不洗澡的体味的。“我也不喜欢自己的房间闻起来像苏丹后宫。”若薇虽然也有同感,但却不欣赏他这种高压手段。

“你是否介意告诉我,我该在哪里洗衣服?”她问道,撩起裙子把脏污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她这种不害臊的动作让蓝道忍不住想笑。

“看来我们得去买些衣服给你穿。”

她不喜欢由他去买衣服给她穿这种念头。这种事情涉及隐私,让他那么做自己几乎不等于成了让他供养的情妇。可是我并没有存心要让他养,她提醒自己。

蓝道精确地觉察到她内心正在进行一场辩论。“你就当作这是我欠你的好了。”他说道。“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那你就告诉自己总不能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当然啦,除非你愿意。”他为了表示礼貌又补充一句。

若薇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用问也知道,你一定会把我打扮得像个妓女。”

“不,是像只花蝴蝶。”他郑重地改正,她渐渐不觉得有趣了。

“我不是蝴蝶,柏爵士。不是娼妓,不是贵妇……不是妻子,也不是女仆。我怀疑你如何能够将我装扮得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蓝道不悦地注视她一会儿。“那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他说完便到客栈四周逛逛。

两名女仆忙着提来一桶桶热水倒进搪瓷浴盆时,蓝道在自己的卧室里见到了她。她把他床头柜里的梳子拿了出来,坐在床沿拼命梳理一头纠结的长发。她用力扯着,脸都张红了,痛得泪水盈眶。她不知道他在旁边看,抓起一堆乱发,准备用剪刀刀剪掉。

“住手!”他的声音猛然凌空而来。

若薇惊讶地瞪着他。抓着剪刀没动。

“我怎么梳都梳不开,”她不耐地解释,“结成一团跟老鼠一样大……我已经努力了好几个钟头。看不出来的,如果我——”

“一根都不许剪!”蓝道警告道,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夺过她手中的剪刀。

“你要是高兴可以尽量试。”她认命地说道。在他撩起她肩头一绺卷发时,一动也不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爵爷。”她看好像没什么进展,便试着引起话题。

“你还没想到比较不难听的称呼?”他彬彬有礼地询问。

若薇红了脸,微微一笑。“是啊!你可有什么建议?

这倒是该好好研究一下。即使在好友之间,也很少有互称名字的时候。在上流社会,夫妇应以“先生”“夫人”称呼对方,称呼父母则为“大人”。毫无疑问,他们应互称”柏爵士“和”白小姐“。但在目前这种特殊情况下,这种一板一眼的称谓似乎并无必要。

“我亲爱的白小姐……”蓝道慢吞吞地说道,他对什么人该用什么称谓可说是了如指掌。他停顿一下,仿佛在测试它的效果,然后摇摇头。“不,这种感觉不对。对我来说,你就是‘若薇’,我只好叫你名字了。”

“有何不可?”她冷然答道“。反正你早已习惯任意摆布我了。”

“我向你保证,这种选择并没有对你不尊重的意思——”他揶揄道。

“我相信也是……蓝道。”

他点点头。若薇觉得用这么随便的方式来称呼别人,感觉很奇怪.尤其是他。“你为什么决定到法国来?”

蓝道作答以前迟疑了一会儿,心想这可真是讽刺,除了上床以外,他很少和女人谈起别的事。这个女人,不,这个完全不谙人情世故的女孩,根本不可能是他会欣赏的谈话对象,不过她倒也不像和她同年的少女那么愚蠢,只会吃吃傻笑。她大概从未有过和男人单独谈话的自由。老天爷,他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推测?”蓝道问她,细心地解开几根发丝。

“我想不是因为社交上的理由,否则你也不会带我来了。”

“是为了生意的事。”蓝道说道,然后叹了口气。“好吧。我想还有一些私人的理由。”她没答腔,于是他便专心地解开她的头发。她的沉默鼓励他说下去。“柏家有好些收入来源;最为人所知的除了柏克莱广场以外,就是一间船运公司了。在我那位伯爵祖父看来,管理么司必须具备可靠而负责的特性,但直到目前为止,我一点也不像是那种人。而不幸的是,伯爵的岁数已经很大了。”

“你会继承所有财产?”

“要是我无法解决公司目前面临的难题,他就要设法把许多产业交给我弟弟继承。”他干笑一声。

“你弟弟具备了……可靠而负责的特性吗?”

“没有。不过他对理财很有一套。”蓝道擅于分析事理,但他对金钱始终无法和考林抱持同样的看法。考林爱钱,不是因为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而是他崇拜金钱本身,他总是不停在寻找以钱滚钱的方法。

若薇默默吸收了这项情报。他的口气暗示出此行目的主要在于个人的追求,但他却不想让她洞悉。或许他是想向祖父证明些什么吧!她很想知道他弟弟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蓝道提起他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讽刺语气。

那一团发丝终于慢慢解开,最后全部的结都不见了,他觉得很满意。若薇感激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感觉到他的手指开始按摩她的头皮,纡解了刺痛及紧绷的感觉。她觉得很舒服,不想制止他,但却又感到些许不安。

丝缎般的秀发从他指缝间溜过,竟带给他一阵奇异的快感。等他觉悟到这对自己的身体产等何种影响时,蓝道急忙收手。“我想洗澡水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他说道。“你可以先洗。”

若薇恍如大梦初醒,眨了几次眼睛之后方才起身,她先是不放心地瞄了他一眼,然后走出卧室。蓝道闭上眼睛,直到易起难消的欲火远离他的身体。他错了——一他仍然想要她,而其程度比从前更加强烈。“蓝道,你这傻瓜。”他喃喃说道。他已答应过不再碰她,他会遵守诺言,而这不啻是将自己打入地狱。更糟的是他并未唤醒她的女性本能,她害怕男性的欲望。无论如何,他欠了债就必须还,而那正是他激情的代价。

正文 第三章

他若没有情妇,

便得不到美人恩,

他若去找情妇,

便须先为她出生入死。

——佚名

聒噪的客栈老板娘葛玛丽热心地推荐,哈维只有朱海碧夫人的时装店值得一去。蓝道把若薇带去,摆出一副恩人的嘴脸。“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吧!”他说道。若薇不怀好意地对他笑笑,决心尽量挥霍他的钱。

若薇不愿扮演他情妇的角色,但既然旁人都这么认定,倒也赋予她某种地位。看来有钱人的情妇比他明媒正娶的老婆重要得多了,至少从朱夫人的观点看来是如此。朱夫人亲自负责接待若薇,将各种服装样式,布料和花边摊在她眼前。多年来她一直都只穿朴素的佣人服,现在有各式服装和各色布料供她选择,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目前粉彩色系正大行其道,粉红、珊瑚红、胡瓜黄、粉蓝、薰衣草紫,都极受女士青睐。对常和尘土烟灰为伍的仆人而言,这些色泽便不切实际了。她不必订做舞会礼服,因为蓝道显然没时间也无意带她出去跳舞,虽说近来常有借庆祝拿破仑战败为名而举办的舞会。而那些巧夺天工、令人眼红的蕾丝和花边,以及名目繁多的裙摆和皱褶……配在她身上,就像鸽子插了孔雀的羽毛。可别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女仆的样子,蓝道曾这样打趣她。若薇翻着一张又一张的设计图,心中拿不定主意。可是我本来就是个女仆,她绝望地想道,女仆兼伴从。她该选一些等蓝道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以后,仍然可以穿许久的东西。

我要活!

她自己曾说过的话出来烦她了。

我想跳舞、调情——

她似乎听见玫蜜的回答:若薇!

甩头发甩到发针掉下来为止……躲在扇子后面对美男子抛媚眼……

可别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女仆的样子,若薇。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

“白小姐。”朱海碧夫人圆滑地询问道。“要我帮你选吗?”

“好的,”若薇说道,专注地皱起眉头。“请你……尽可能把我打扮得高贵一点。麻烦你了。”

她们花了整个早上,直到下午还在选择样式、讨论、量身。店中裁缝立刻合力赶工替她做了件样式简单的长衫,好让她在其余的衣物完成以前穿。她总共订制了质料最上乘的内衣、长袜、便鞋、饰羽毛的小帽、手套、两件外套,一件有袖,一件无袖,还有一些合身的便装,胸前和裙沿都有绣花的镶边或皱褶,领口开得极低。若薇对英法时装之间的差异,感到颇为困惑。

“我觉得法国女人的……胸部,好像露出来的部分比较多。”她说,不安地注视着草图。朱海碧夫人放声大笑。最后若薇鼓足勇气要求看一些正式场合服装的图样,她发现自己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这些和从前单纯保守的样式不同,是给‘女人’穿的,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若薇说道,好奇地看着那张设计图,袖子和裙身都很蓬,腰身束得很细,有的袖子分好几层,最后用缎结或流苏扎起。“我看紧身裙又要开始流行了?”

“对!”朱夫人叫道。“要不是因为打仗,好几年前就流行了!”

“那就替我照这个样式做一件吧!”她说道,指着一件领口设计特殊,呈V字形开到胸前的样式。

“用银蓝色?”

“好极了,”若薇同意,两人相视一笑。“不过,夫人,请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不是很昂贵?”

朱海碧夫人拿起一匹丝料,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无弄着,瞄了若薇一眼。

“那位先生很大方,对不对?”

若薇没把握地点点头。蓝道可能很大方,不过他可不是慈善家。就算他决定取消一半她所订制的服装,她也不敢多说一句,因为她和朱夫人挑选的服饰绝对远超过她的需要。

蓝道几乎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说服港口的海关人员让“猫夫人”泊岸。他们认为船上那一批棉花有问题,谁都不愿意负这个责任。他们这种态度,是当年英法两国交恶时,拿破仑设下贸易障碍所导致的结果。为了要让英国人知道厉害,他特别订下苛刻繁琐的海关条例以吓阻国人与英国人做生意。这种作法使法国反受其害,几乎毁了商业和农业系统。要不是多亏一位法国内政部长放宽了限制,恐怕还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虽然那位前任皇帝现已被放逐到一个小岛上去,法国海关对英国人仍怀有敌意。

“猫夫人”的船长名叫贾伟力,约莫是四十多岁的人。他在法国海关人员的监视下,协助蓝道检查那些棉花。贾伟力用管理军舰的方式来管理那艘船,讲求纪律和效率。他独立且自信,因为他在海军中也担任过类似的职务,并且十分引以为荣,为了酬庸他优良的服务,每次出航他都享有可携带一些私人货物的特权。他打算退休以后用赚来的钱自己买一艘船,这并不是秘密。贾伟力和蓝道伸手探入棉花堆中,箱中果然藏有石头,法国人立刻展开一阵迅速的交谈,他们说得太快,每十个字里面蓝道大概只听懂一个字。

“很抱歉,”贾伟力低声致歉。“那些该死的美国人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搞鬼了。他们把我们当白痴?‘”

“看来似乎如此。”蓝道答道,不带表情地瞄了那些法国官员一眼。

“要不要把这批货退回去?”

“不用了。虽然混了不少石头,这里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棉花,你通知他们:货物太重,船沉了。”

贾伟力突然发笑。

“是的,大人。”

“只不过下回通关恐怕会有麻烦。”蓝道转向那群官员,费力地试图用法语说明情况。他自信可以说服他们,因为战后的法国没有本钱危及和英国重新建立起的贸易管道。法国市场正在逐渐复苏,他们需要棉花、军火、羊毛、皮革,尤其需要咖啡和砂糖。在发明蒸气机,带动产业革命之后,世界上最好的货物大多来自英国。蓝道打算尽量利用法国的匿乏和英国的富足来图利。

夕阳西下时,蓝道驾着马车来到朱海碧夫人的店门前。他不耐地走进店门,朱夫人隔着帘幕偷望他一眼。

“再等一会儿就好,先生。”她说道,等她把头又缩回去时,后面传出一阵闷笑声。显然她们打算给他个惊喜。

几分钟以后,朱夫人出来了,用戏剧化的手势拉开红色布帘示意若薇走出来。经过数秒钟的冷场,蓝道笑了起来。等她终于现身,他的笑容消逝了,眼眸由金转绿。若薇走到他面前停下,在他检视她们这一天的工作成果时,感到无比羞涩。她等了半天他仍然没开口。他喜欢吗?他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她告诉自己。他只默默地瞪着她,若薇稍稍抬起下巴,颇具威仪。

那件衣服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水粉色,就像贝壳内部一般闪闪发亮。微蓬的袖管轻触着她的上臂,领口开得极低,仅仅遮住她的乳尖,将她的乳房托起,其下则是垂地的细褶。她的身材年轻纤细。但女性的丰润曲线令人无法忽视。她身上唯一的珠宝是一只金别针,在她颈间的天鹅绒蝴蝶结上璀璨生光。若薇的肌肤微泛桃红,眼眸有如晴空般蔚蓝。她们将她前面的头发修剪了一下,整理成时兴的小束卷发,颈后则盘了个大髻。

“我几乎认不出是你了。”蓝道叹声说道。她的出现不啻是在他毫无准备之下,兜头给了他一拳。他注视着她,在欲望和悔恨间摆荡不定。她穿得太少了,他想道,努力将视线自她胸前移开……但他的理智提醒他,她穿得并不比一般衣着入时的女人少。一个问题刺痛了他:他是否能够按捺住不去碰她?这牵涉到他的自尊。他的信用,他保证过不再占有她的,老天爷!怎会为自己设下这么一个陷阱?我原先不知道,他饥渴地想道,我原先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要地。

“很好看。”他喃喃说道,心知那群女人期望他的赞美之辞。她对他笑笑,然后低头打量自己。一时之间他好像见到了某人,但仅仅一闪即逝。不知在何处……他从前曾经见过她。

“你那别针是打哪来的?”他问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小小的圆形别针。其中雕刻了一个字母B,周围环饰着叶形花纹。这是男士别胸巾用的领针。

“这是我父亲的,他叫白乔治,”若薇答道;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触摸那别针。“我母亲在我十八岁生日时给我的。”他为何会问起这枚别针?她有点恼恨地想道。他有没有看见她的衣服、她的脸和身材?他对她毫无感觉吗?并不是她在乎他的意见,只不过花了一整天……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朱海碧夫人问道,蓝道将视线转向她。

“夫人。”他缓缓说道。“只有你精心加以改造利用的材料,才配得上你独到的审美眼光。”这些礼貌的赞美词拐弯拐角地说了半天,其实根本毫无意义。若薇听了只觉生气,他不如闭上尊口倒还好些。

“啊,我觉得你指的好像不是衣料。”朱海碧夫人娇声说道,用法国女人特有的方式企图博取更进一步的赞美。蓝道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价钱上,缩短这种言不及义的无聊交谈。

“像这种改造的过程,无论代价多高都是值得的,亲爱的夫人……”

“啊,是啊,”她立刻说道。“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工作多么有价值,先生。你是外国人,不过我不会占你便宜。我就算你最低的价钱……”

若薇现在开始觉得让男人来替自己的一身穿戴付钱实在很不是滋味,于是便一语不发地站在旁边,直到他们留下欢天喜地的朱海碧夫人走出店门。这是他欠我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柏蓝道害她失去了童贞,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家。而他只不过送给她几件衣服而已。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持续.似乎那男人和女裁缝之间的金钱交易。己将自己标示为他的所有物了。在回客栈的途中先开口的是蓝道。

“你这一天倒是大有所获嘛,”他说道。若薇点点头,试探性地伸手摸摸额前修短的卷发。“他们把你的头发剪短了。”还不错,至少他的确注意到她身上的一个地方了!

“只有前面而已。”若薇不以为意地答。

“以后你再做什么决定之前,要先来和我商量一下。”

“我又不是你的佣人,柏爵士。我不必接受你的命令。”

“不接受命令,只接受我的钱?”

“是你自己叫我去做衣服的!”

“我叫你做衣服,没叫你剪头发!”

“这是我的头发.不关你的事。而且就算你再噜嗦也不能让那些头发长回来。你管我——”

“我才不管!”他厉声打断她,咬牙控制自己的火气。

过了几分钟都没有人开口,最后蓝道叹了口气。

“我们不能这样一直斗下去,否则最后非杀了对方不可。”

“依我之见,我们之间的冲突没有妥协的余地。”若薇干脆地说道。她也不知道他俩要如何活着离开哈维。

愁眉苦脸的蓝道忽然脸色一亮。

“既然连英法两国都能和平共存,我想你我总有办法一起生活的。”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她倦然问道。

“我们何不修订停战协议?”

停战。若薇抚弄着身上平滑的衣料,心中难以取舍。停战只不过是将敌意暂时遏止住而已。可是在自己明明恨他入骨的时候,答应停战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况且要改变这种情况也不容易。

“我认为根本没有尝试的必要。”她低声说道,望着窗外成排掠过的肮脏房屋。她感觉肩头压上了一副重担,而拒绝了他的好意又使她感到内疚。“我希望自己有宽恕的美德,但可惜没有。那行不通的。”

蓝道轻轻颔首,脸上没有表情,他向马儿咂咂舌头要它加快速度。显然她还不明白将他们两人牵扯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他经常忽略的荣誉感——他大可以将她扔在街角,才不管她会有什么下场呢!接着他将说破这点的念头抛到一边,对自己感到不齿。恐吓一名没有自卫能力的女子并不能使他得到任何乐趣。趁这段沉默的时间,他可以从容分析自己对她那番话奇怪的综合反应。她拒绝休战使他觉得被冒犯了。他最卑鄙的部分建议他干脆摊牌,要她搞清楚她根本没有拒绝他友谊的权利。另外一部分则仿佛受到了伤害,好像伸手去抚摸毛绒绒的猫咪,结果却被猫爪狠狠抓了一下。不过整体而言,他对她的评价又提高了,因为她明白表示自己不会是圣人,也不是烈士,不可能口是非地说自己已原谅了他。

他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唯一的解决之道似乎是尽量离她远远的。

从这天开始两人之间似乎画下了界限,蓝道不再冒进,若薇也毫不让步。一天过了,然后又一天,两人就这么过了一星期。除了短暂的争吵以外,便是冗长的静默和战战兢兢的交谈。若薇说法语完全不费吹灰之力,这种轻快流畅的语言常让她忆起玫蜜。大部分的时间蓝道都留下她一个人,自己则到码头上去或是视察柏家的产业,她则乐得窝在有如避风港的客栈里。

若薇从未有过这么空闲的时候,她可以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练乐器、读小说,在果菜园中漫步,咀嚼阳光晒暖的薄荷叶,或是在会议厅中与其他住客闲谈,其中有两姊妹是从美洲殖民地跟父母到欧洲大陆旅游的。

她唯一会常常碰到蓝道的时候是早餐时分,大家一同在咖啡室中享用热呼呼的咖啡牛奶和香脆的面包。晚上他们又和葛家人以及其他客人共进晚餐。

精美的食物,新鲜空气和阳光,以及清闲、自由,使若薇苍白的肤色逐渐红润健康起来。对这种改变,蓝道未置一词,但他不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其中混杂了渴望和冷漠。

虽然若薇继续发誓说她不喜欢他,但她发觉他已勾起自己极大的好奇。她开始清楚地知道他何时与人打架、赌博,或是出去找刺激了,因为有时他回来眼中闪着异采。看来他只有在做柏家其他人绝对不赞同的事时,才能自得其乐。要了解他很困难,他比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复杂多了。她对他认识越清楚,越是奇怪科芬花园剧场火灾那晚他居然会助她逃出魔掌。他的揶揄和冷酷常会使若薇又怒又怕。

有一天晚上他因为当天到鲁维叶跑了一趟,回来得特别晚。他决心再找一些新的贸易伙伴,花了一天的工夫,结果颇有进展。他想在法国的羊毛业中分一杯羹,还打算在发展奇速的丝织业中碰碰运气。目前拿破仑正待在圣赫伦那岛上腐烂,能和上流阶层沾得上边的工业自然大有可为。

他疲累不堪地走进套房,迎面却看见若薇坐在房间中央的浴盆里。烛光照耀在她脸上,耳后和颧骨下都形成动人的阴影。她颈旁冒出一丝丝蒸气.在她头顶上盘旋,然后升高至天花板。她往头上抹着肥皂,镇静地望向闯入者。等她认出是蓝道,微微睁大了眼睛。每回她出浴时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从在伦敦那天早上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身无寸缕。

“我还以为是女侍呢!”她说道,音调比平常稍高。“她去拿毛巾了。”少白痴了,她立刻告诉自己,他从前又不是没有看过你,房中立刻充满强烈的紧张气氛,几乎肉眼可见。自从伦敦那天早晨以后,若薇从未如此清楚地觉悟到他是个男人,恼人的记忆折磨着她,她往水里缩了几英寸。蓝道好像被钉死在地板上,他的嘴发干,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他运用了超人的意志力才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开,专心望着自己的指甲。

“抱歉,我在卡恩待得比预定的时间久——”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声音保持正常。

“我……是的。”

“嗯……我马上就可以洗完了。”若薇说道,蓝道往后退一、两步,直到肩膀抵住房门。他的脉搏加速,浑身不自在。

“不用急,”他说道,他还能如常说话真是奇迹。“我要再出去一下——一还有些事情没办完。”

若薇注视着他离开,然后如释重负地靠在浴缸边缘上。她洗完澡便早早上床,竖起耳朵注意听套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整夜她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度过,要等到他回来才放心。他直到早上才回来。

若薇肿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醒来,听见有人走进套房,便拿了一件和睡袍相配的外套披上,打开自己的房门。她看见他时起初还有点惊讶和担心,继而便感到厌恶。她闻到廉价妓女身上浓重的香水味,那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他的衣衫凌乱,满脸胡渣,眼睛也和若薇一样布满红丝。若薇忍不住开始想象他和别的女人在床上翻滚的情形,气得喉间梗塞。下流的无赖!

“今早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不是吗?”他说道,声音温柔得出奇。

“怎么会?你满身都是娼……婊子的味道。”

“你很可能说对了,”蓝道表示同意,脱下外套扔在地板上。“不过你应该记得,这点我们早就已经达成共识。我如果有需要,就到别处发泄。难不成原来你情愿我上你的床?”

若薇怒不可遏。“你使人作呕!”

“我是个无拘无束的未婚男子,这有什么好恶心的?”

“只要是愿意把裙子掀起来的女人,你就可以跟她上床。”

蓝道伸出手打算摇她,但她稳稳地站着不动。他自弃地拐起嘴唇。他是怎么了?她为何能够挑起别的女人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不能让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否则他非发疯不可。

“我很怀疑你为何要和我进行这种无谓的争吵,”他柔声说道,握住她的上臂。“你是否记起了我是很容易将言语付诸行动的?”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企图挑逗你,”若薇颤声说道,蓝紫眸冒火。“那你就错了。我是因为无法隐藏对你的滥交行为所感到的憎恶才不得不说。”

“那你就设法隐藏吧,”蓝道对她提出忠告,将她往前拉了一英寸,两人几乎相触。她的个子好小,头还够不到他下巴。“不然我可能会不顾一切……把注意力放在身边可资利用的女人身上——而通常就是你。”

若薇恨不得赏他一记耳光——不过她记起了上回这么做的后果。她浑身僵硬,紧握双拳。

“那你就再对我用强啊!”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反正那也不足为奇。”

他猛然放开她的肩膀,捧住她的脸。

“你倒说说看你对我有什么吸引力,”他柔声说道。“你就像冬天的积雪一样‘温暖’。你不知好歹而且高傲,每次我一碰到你你就忙不迭地躲开。你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没有那么自足。我在毫无温暖的家中被禁锢了好些年,终于忍不住开始向外寻求温暖。而你正是在这种追寻的过程中第一个受到伤害的人。”

“你在说什么?”若薇低声说道,他似乎充耳不闻,又继续说下去。

“我居然会被你吸引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那是一种疯狂的欲望,想凭着自己的双手融化冰雪。可是我又不敢,因为在积雪表面下似乎空无一物,你将就此融化消失,什么也不留。”

“你疯了!”若薇喘息道,当他将她拉得更近时,她颤抖不已。蓝道看见她极度恐惧的眼神,咒骂着呻吟一声放开她。

“我是疯了,”他同意。“希望上帝助我不再渴望你。”他旋身走进自己的卧室,甩上房门。若薇既震惊又困惑,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她在他身边安全吗?他准备自制到何种程度——她是否能指望他遵守诺言?两人在当天晚餐以前再度碰面,彼此心照不宣地同意忘却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蓝道走进来的时候,若薇正在起居室角落埋头看书,一头秀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缓缓抬起头,看见他立刻使她腹中抽动。一定是饿了,她告诉自己。他身穿海蓝外套以及雪白的衬衫和长裤,脚上套着黑色长靴,浆挺的白领巾和他喉头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若薇已渐渐习惯他黝黑泛金的肤色,不再觉得奇怪或难看了。他虽然不算俊美,不过她可以明白为什么有许多女人渴望他。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粗扩、生龙活虎又英气逼人,让女人强烈感觉到自己的柔弱。他的反覆无常更增其魔力。他的眼神变化奇速,时而冰冷,时而欢悦,有时还像是在对她提出挑战,看她是否能测知他当时的感觉。

“你一直待在这里就像只笼中鸟。”他沉稳地说道。

若薇边回答边起身。“提供我娱乐又不是你的责任。”

“你到法国来就只待在这个小地方。我想带你到别处看看。”他的态度很实际,但口气中却有一丝抱歉的意味。若薇毫无把握地打量他。他为何在乎她是否高兴?跟他来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你打算从今晚开始吗?”她问道,对他那一身装束点头示意。

“那要看你是否愿意出去晚餐。有个地方——”

“我要先问你一件事。”若薇说道,用一口贝齿咬着下唇。她趁他不在的时候,已经决定最好还是和蓝道化敌为友。她没有力量和他长期抗战。“你仍然愿意停战吗?”若薇边说边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例照做了。蓝道握住她的手不放,眯起眼睛似乎打算看透她的心思。仅仅这么一握手便使若薇感到温暖、安全、满足,这实在令人惊讶。使她烦恼的是她不希望他放开自己的手,等他终于这么做了以后,她极力克制才没有伸手去拉他。她指间仍留有他的余温。“接下来几天我有空,”蓝道说道,替她加上外套。我想我们可以去拜访我的一位老友。”“哦?”若薇实在很难专心去听他在说些什么。她开始发觉,蓝道有时候实在很好。“是谁?”

“有些人叫他加莱之王。”

“到底是谁?”

“当然是美男子贝于曼。”

在接下来两天乘马车前往加莱的旅途中,若薇问了不少有关那位美男子的事。蓝道告诉她好多精采的故事,她简直无法相信那些是真人实事,怀疑是他用丰富的想象力编出来的。但他一再保证,他所说有关贝于曼的轶事都是真的。贝于曼是在丑闻中逃离伦敦的,并且留下大笔债务。他的瓷器、手抄书、家具、藏酒和收藏的艺术品都由克莉丝蒂公司公开拍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和摄政王乔治四世的友谊也很出名,殿下和一群效仿他的人常到柴斯特菲街四号去拜访他,请他就服装和风格提出意见。

“谣传说,”蓝道告诉她。“他的手套由三个人负责制作,一个做拇指,一个做其他手指,还有一个做手掌部分——”

“我不信。”若薇叫道,她向他靠近一些,直直注视着他。“你和他常常见面吗?”她问道。蓝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去吻她柔软的嘴唇。他笑笑,微微垂下眼睛偷瞄她的嘴。

“见过几次。他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他说以我走路的方式,我一定会把泥巴溅到他靴子上。”

若薇笑了。

“他不愿意弄脏靴子?”

“他的靴子不光靴面和靴筒要擦,连靴底都要上油。”

“这种人必定自视极高。”

“过去十八年以来,他比乔治四世还有英国王子的派头还大。我猜想他的失势应该会让他变得谦虚一点,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你确定他欢迎旁人去拜访?”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住在加莱,那里是前往欧洲大陆的英国旅客必经之地。往来于巴黎的人都会到他府上一游。”

一直到旅程近尾声,若薇才想到她和蓝道的关系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贝于曼想必会把她视为蓝道的情妇,因为她显然不是他的妻子或姊妹,而且她又没有监护人陪伴,这表示她并非出身良好家庭,会有许多人认为她淫荡,不能见容于社会大众,即使那些人自己躲在房门后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他们有冠冕堂皇的贵族头衔,再加上表面工夫做得好,照样可以义正辞严地指责她。她暗暗为这种情况担心,只希望贝于曼不要让她难堪就好了。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担心。若薇绝不会遇到比贝于曼更八面玲现的人了。他们一到便马上被招呼进去,好像他巴不得立刻让他们宾至如归。他目前的住所一共有三个装演得美轮美奂的房间,一间是客厅,一间是餐厅,还有一间卧室。若薇作梦也想不到,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居然能住在这么奢华的地方。后来蓝道才对她说明,美男子是个挖东墙补西墙的专家,他运用过人的魁力能够借到数不尽的钱。他只有一个名叫里克的仆从,是个安静的小个子男人。

“我真高兴你来了!”他叫道,望着蓝道。“这里很简陋,和我从前住的地方不能比,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要特别费心布置,你说对吧?”

若薇目眩神迷地望着他,她从未见过这么讲究穿着的人。她相信他每天至少要花两小时来系领巾,因为每一个皱褶都看得出来是精心整理过的。他穿着有天鹅绒领的蓝外套,牛皮背心,黑长裤和相配的黑皮鞋,皮鞋亮得光可鉴人。贝于曼今年三十八,比蓝道整整大十岁,不过他看起来老得多,两人有如南辕北辙,根本无从拿来做一比较。

“真是想不通,”美男子加重语气说道。“你怎么会这么黑?你对自己的皮肤难道一点都不爱惜吗?你黑得像个农夫——你弟弟那么白,你总不能归咎于遗传吧?”

蓝道抱歉地喃喃回答了些什么,若薇笑了,他才不会为了怕晒太阳乖乖待在屋里呢!她颇为艳羡地观察着贝于曼白皙的皮肤,她相信谣传说他每天用细刷子按摩脸部,并用牛奶和清水来清洗是真的。

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和明亮的蓝眼睛。他热爱美及单纯,井相信自己便是这两项德行的化身,听说他还尝试鼓励别人也要有同样的看法。这就是使王子移樽就教,并主导英国社会达十八年之久的奇男子。

“我找到一座最迷人的中国橱柜……”他向蓝道说时,眼睛朝她的方向一转。贝于曼默默地注视她时,若薇突然心中一震。两对蓝眸互望了许久,最后若薇迟疑地笑笑。

“我认为你的房子很美。”她简洁地说道。

蓝道清清嗓子。“贝于曼,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

“白若薇。”她赶忙接腔。

“白小姐……”贝于曼动容地说道,深深地一鞠躬。“我极为诚恳地告诉你,我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的绝色佳人,更未曾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人。即使天使见了你,也要嫉妒得掩面而泣。”

“您太客气了。”若薇答道,被他这番天花乱坠的赞美逗笑了。“这番美言显然是浪费在不配接受的人身上了。”她不自觉微微卖弄风情地抬起头,贝于曼忽然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里克!”他不耐烦地叫道,男仆急急冲进来时,看见若薇立刻愣在当场。若薇感到自己成为两对震惊目光的焦点,便朝蓝道靠近一些。他保护性地用指尖轻触她的背。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贝于曼?”

“不,没有,我的好朋友,没有。”贝于曼回过神来,拍拍男仆的肩膀。“去把东西拿来。亲爱的白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希望立刻对你解释我的行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酷似。”

“酷似?”若薇问道,起了好奇心。

“在见到你以前,”美男子答道。“她是我此生有幸所见最美丽的女人。”他越说下去,神情越是凄然。“我的心属于她,正如群星属于苍穹……当然,当然,当我俩分离时,连星光也黯淡了。”他叹了口气。“那是爱情史上最凄美的一页。”

蓝道看见若薇脸上怜悯、投入的表情强忍住笑。她不知道贝于曼是个说故事高手,无论是爱情、冒险、丑闻、悲剧,他都表说得活灵活现,这也是他常用以娱宾的方法。

“我们一面用点心,一面说吧。”贝于曼说道,将若薇领向一张上铺缎质桌巾的茶几,茶几上有套银茶具。大家就座以后,由若薇负责倒茶。茶壶旁边有一盘点心,其中有红加仑蛋糕、姜汁面包、草莓塔、葡萄松饼、兰姆饼干和昂贵的杏仁饼。“她名叫唐璐琪,”贝于曼开始讲故事。“她和你长得非常像,只有眼睛不同,她的眼眸是如同英国晨雾般的蓝色。她的发色也和你一样,而我……。”他饶富深意地清清喉咙。“我曾有机会发现她的头发长约及腰。”若薇听出这是表示他和唐璐琪曾有过亲密关系的委婉说法。“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子——她从不唱反调,从不抱怨,也从不会不耐烦……”

贝于曼继续说下去时,若薇朝蓝道望了一眼,他眼中有种奇怪的有趣神色。“……我们两人都无法抗拒这份渐增的情爱。我们是在布莱顿一个舞会上认识的——”

“然后就一见钟情了。”若薇很有把握地说道。

“一见钟情!那还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自从我俩目光第一次交会,我便恍如重生。她正是无邪的象征。”美男子拿起一块杏仁饼,小心地咬了一口,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蓝道很明白贝于曼的惯用伎俩,他是在等待别人发问。

“你们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他淡然问道,贝于曼随即接下话题。

“她仁慈地保证确实如此。哎,但横亘在我俩之间的阻碍并非人力可以解除的。”

“我突然觉得有可怕的父亲要上场破坏好事了。”蓝道说道。若薇横了他一眼,他假装没看见。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这种不恭不敬的态度,但有时他就是忍不住。

“你真有先见之明,”美男子说道,感激地从若薇手中接过一杯茶。“希望你在里面加了不少糖……太好了,亲爱的。你的动作和德汶女公爵一般优雅,她也是我的好朋友。现在,再继续我的故事……啊,对了,那父亲,唐吉诺爵士从亲爱的璐琪小时便完全主宰了她的生活,没想到爱之过适足以害之。唐爵士觉得没有人配得上他女儿,这我当然同意,不过我自觉并不比别人更差。不顾我的一再请求,她终于被许给雷瑟安伯爵。同时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必须回到伦敦,在我们被迫分开这段期间,惨剧发生了。”

“她自杀了。”蓝道猜测。

“不,别蠢了!”若薇叫道。“她还年轻,又在恋爱,当然不会去寻死……我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会收拾行李出走——”

“她确实这么做了,”贝于曼加以肯定,表情变得悲伤且迷惑。“可是她却没来找我。她和她的保母就此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她去了法国,但是没有人能确定。过了几天、几星期、几个月,绝望的我终于觉悟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故事于一年以后结束。有人在这里找到她。”他摇摇头,伸手又取过一块杏仁饼。

“发生了什么事?”若薇急急问道,美男子在嚼饼干,于是蓝道便替他回答。

“她自杀了。”

“不会的!”她表示异议。

“没错,”贝于曼说道,从男仆手中接过一只小的象牙盒。“她投塞纳河而死。”

“她居然会放弃希望,这实在说不过。”若薇说,对素昧平生的唐璐琪怜悯至极。

“在你看来或许是这样,”美男子说道,从盒中抽出一帧小像仔细端详。“为了便于了解,你必须先认识我的爱人。她很脆弱,需要有人保护。她只敢逃却不敢战斗。”

“恐怕若薇无法了解这种反应。”蓝道说道,声音中透着笑意。贝于曼将小肖像递给若薇,蓝道起身站在她身后一同观看。

一眼看去唐璐琪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有一张甜美的圆脸,头发上扑了淡金粉,梳成一个样式复杂的高鬓。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嘴边有个小小的黑色心形面贴。她嘴角上扬,微现笑意。那张细致的脸蛋、俏皮的鼻子、清澄有如青玉的眼眸,使蓝道惊异地低语。

“这是若薇。”蓝道说道,贝于曼得意地笑了。

“我早就说她们酷似。”

“是啊,真的很像。”蓝道缓缓同意,回座时眼睛直盯着若薇。要不是知道她父亲是白乔治,他会发誓说她是唐家的后裔。她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桀骜不驯地迎上他的目光。你要是敢暗示我是个贵族的私生女,我就要你好看!

“蓝道,老伯爵可好?”贝于曼问道。

“祖父病了。”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憎恨,只有如电光石火般的一瞬,若薇心想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我在离开伦敦前和他的医生谈过,他熬不熬得过今年都很难说。”

“真遗憾。”贝于曼喃喃说道,但从他的口气中倒听不出什么遗憾。柏家人除了蓝道以外,他都看不顺眼。他们只晓得钱、吝啬、冷酷……反正是个不值得来往的家族,而在贝于曼看来,这一点是不可原谅的。“那你不久以后就要继承伯爵的头衔了。”

“这是毫无吸引力的远景。”蓝道表示,转动着茶杯,专心看着杯中的液体。

“是啊!”贝于曼似乎不无同情。“我也不喜欢承担那些责任。”

“责任我倒不介意。但那是个有许多久年污渍的头衔。”

“当然你总有办法把它们抹掉的。”

蓝道忽然一笑,望向若薇。“很不巧,”他慢吞吞地说道。“我打算继续走祖先留下的老路。柏家人的恶行有时是无法补救的。”

若薇强作镇静,将茶杯凑到唇边,却差点被那口甜茶呛到。

柏蓝道是个不顾后果、一意孤行的人。对贵族阶级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不过若薇逐渐意外地发觉他还算有点良心。有时他看她的眼神会让她觉得,他揶揄讥讽的态度只是为了掩饰一些温柔的感情。若薇真想伸手去探探他内心仍然年轻、脆弱的部分。我是怎么了?她想道,感到些微的紧张,于是又喝了一口茶。

正文 第四章

他们明知对方是情人,

却是为何不亲吻?

一对情人为何竟被恐惧分隔?

然而他们的确是情人,是情人。

——约翰·克罗伊·兰森

次日晚上,他们很晚才回到洛西客栈,于是若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以后,她套上一件薄睡袍,推开卧室门,打量眼前这一幕景象。她没出声,不知是否该打断蓝道的沉思。他背对着她坐在桌前摊开一张字条,迅速看过。接着他肩膀微微一垂,似乎松了一口气。若薇好奇地抬起头,因为她很少看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他喃喃自语地咕哝着,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蓝道?”他立刻转过头注视她,棒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阵提防,取而代之以陡增的兴趣。若薇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觉悟到粉红的乳尖在日光下透过丝料隐约可见,便急忙拢紧睡袍。她默默在桌旁坐下,双臂交叠在胸前。发觉自己对他的反应以后,若薇不禁红了脸,因为最近她花了不少时间回想他碰触她的情景……想他的肌肤有多温暖,那双大手有多结实。

“是坏消息?”她问道,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不,不是。”他是这么说,神情却不像这么回事。“是非常好的消息。我得到伯爵的准许,做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

“哦?”这语气有鼓励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看见若薇期待的表情,蓝道勉强笑笑。

“显然你是打定主意要知道所有的细节。”他的口气温柔了些,甚至还有玩笑的意味。

“我是有兴趣,”她承认。“难道你有独享好消息的专利?”她继续盯着他,直到他投降为止。

“我一直想出售一项在法国的家族产业,邓戈领地。那里大部分的土地都分租给佃农了,我想干脆把地卖给他们。事实上那块地对伯爵没多大用处,但要他放弃还是得经过一番奋斗。”

“为什么?既然他不需要——”

“因为那块地是我母亲娘家的。她是邓戈侯爵的女儿,也是继承人。柏家的人,尤其是老伯爵,觉得保有家产是一种义务。我母亲早已去世,我们和邓家已无瓜葛,但这些年来祖父还是一直坚持要保住这块领地。”蓝道苦笑一下,“因为我是长孙,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好些年了。”

“你不想要那块地?”

“我情愿在脖子上挂上镣铐还好些。”

“哦。”若薇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再提出另外一个问题。“那么……你是半个法国人?”他点头以后,她自得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国血统。你的法语很道地……”

“我母亲比较常说法语。”

若薇迟疑了几秒钟,仔细端详他,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前一刻还在开玩笑,下一瞬间就又遥不可及了。虽然他这样喜怒无常并不出奇,但是这会儿他一定有心事,她不明白他母亲的地产为何会造成这种影响。

“你很喜欢你母亲?”她斗胆问道。

蓝道耸耸肩。“我不太记得她了。”

“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叹口气,心不在焉地将字条丢到地上。“她不常照顾我和考林。她和我父亲住在伦敦,我们是在渥威克由一群仆人带大的。”他自嘲地扬起一边嘴角。“考林和我像野人一样在乡下到处乱跑。”

“怪不得你现在会变成这样。”若薇一本正经地说道。蓝道立刻狐疑地抬起头,等他发觉她是在逗他时,懒懒地一笑。

他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眸使她心动,一时之间透不过气来。若是有机会,她会以新的女性自觉坐着看他一整天。她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谈话继续进行。

“你母亲情愿待在伦敦,不和你们住在一起?”她问道。这种观念并不出奇,不过若薇觉得女人不想亲自照顾孩子,是一件有违自然的事。上流社会的人常会把孩子交给别人代为抚养。

“那样还比较好些,”蓝道向她保证,接着他嘲弄的神情消失了。“可是后来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父亲搬到渥威克来定居。”

“他想和你们——”

“他患了痛风,而且非常严重。他几乎一天到晚都痛得死去活来,连在腿上盖条床单都会痛得他鬼叫。在这种情况下,他不适合住在伦敦是可以理解的。为了减轻痛苦,他变成了酒鬼。”

“所以你才很少喝酒?”若薇问道,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脸色大变。“我从未见过你喝酒——”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有趣。”蓝道顾左右而言他,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比平常更绿。“像你这么直率的女人实在很少见。我也从没碰过像你这样敢盯着男人不放的女人。”根据他的经验,只有婊子或是不懂卖弄风情的小女孩才会直瞪着男人看。

若薇脸一红,转眼望着窗户。“我知道,那不是淑女的行为。”

“没错。”不管他是否欣赏她的直率,这总是事实。

“你为什么要引开话题?”她还是不放弃。

两人目光相遇,她的眼神带着询问,他的则深不可测。

若薇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靠误打误撞获得重要线索的乌龙侦探。她提出了一个很重要,而他却不愿回答的问题。她感觉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你不会喜欢听的。”蓝道敷衍道。

“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看法吗?”她旁敲侧击地问道。她知道他不会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就算有也是极少一不过只要她激励得当,说不定还是可以达到目的。

蓝道听出她口气中的挑战意味,突然觉得想吓她一吓,他要将疮疤揭开,眼见她露出厌恶。

“你奇怪我为什么从不渴酒?”他问道,口气轻快犀利,好像钢刀的锋刃。“从前我喝的,而且喝得很凶。伯爵说我成天像猪圈里的一头臭猪。我还很年轻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说红酒不但可以治疗,而且可以预防痛风。反正他本来就有饮酒的习惯,只需一点点鼓励便使他开始酗酒。那时他忽然开始关心我了,我怀疑是他闲得发慌所以才想找点事来做做。痛风时好时发,没那么痛的时候,他就开始不安分了。我还记得刚开始那一天……他手中拿着一瓶酒,把我逼到图书室的角落。”蓝道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为了不激怒他,我喝了一口,后来我才即时发觉原来他打算灌我半瓶。我当然挣扎,可是以一个孩子而言他很壮,我没有办法不屈服。只要他的痛风不发作,这种事每天要发生一次。以后只要他开始痛,我就忍不住要感谢上帝。本来他也打算对考林如法炮制,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得不见踪影,只有我留下来接受父亲的……照顾。”他自嘲地说道,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解,若薇不禁瑟缩。她心中充满了怜悯。

“你母亲,”她的声音如同枯叶般干涩。“她不知道吗?”

“她知道,只不过懒得说话。我说过,她情愿少和我们接触。除了偶尔回法国娘家以外,她绝不愿意离开伦敦一步。”

“你的祖父母——”

“他们只是怀疑而已。他们住在瑟文的柏克莱堡,不住渥威克。”

“他……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蓝道笑了,他的表情透着怨毒,这些回忆始终未被完全埋葬。

“直到我不再抗拒为止。到那时……我就干脆毫无节制地喝了。接下来的两、三年我都是浑浑噩噩地度过的。你也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副景况。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我母亲在邓戈城死于难产,孩子也没保住。如果那孩子是我父亲的,他大概会比较悲恸吧。”

“你呢?”若薇柔声问道。难怪,她同情地想道,难怪有时他的眼神会那么冷漠。难怪他会在伦敦街头浪荡。换了谁都想逃避那段记忆。

“亲戚们来参加葬礼时,我整整大醉了两天。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身在随祖父母回城堡的路上了。他们将我的……问题,归咎于我体内的法国血统。我戒了酒以后就被送去学校,考林则继续留在老伯爵身边。一年后我父亲也撒手西归。”蓝道自弃地望了她一眼。“我天生就是要继承这种高尚的传统,你也看得出来我深具潜力。”

一时之间,两人尽皆无语。为了纡解胸口同情的痛楚,若薇有规律地调匀呼吸。她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肠想着该对他说些什么。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对她已有足够的信任,愿意对她倾诉往事,这个发现使她既喜且忧。蓝道,她无声地呼唤,我该如何帮助你?两人在紧张的沉默中互相等待对方先采取行动。若薇慢慢推断出一个结论,只要她表现出同情,那结果必然不可收拾。他是个骄傲的男人,他会觉得那是侮辱。这时若薇根本忘记这是她复仇的大好时机,只要一句讽刺便能够深深地刺伤他。

“我有点了解你为何想摆脱邓戈领地了。”她陪着小心说道。“把过去的包袱抛开是件好事。”她觉得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瞒着她,不过她不愿再冒险刺探了。蓝道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因她讲求实际,抑制同情而轻松下来。

“我想今天就去把这件事情解决。”

“当然了。”若薇立刻赞成,她的口气中丝毫未曾显露内心的风暴。

“我会预先做好安排,你一个人在这里几天不会有事的。”

“我可以自得其乐。”带我一起去,她很想开口恳求,但又硬生生忍住。

蓝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抬头挺胸。

“你要不要我帮你叫杯咖啡或巧克力上来?”

“不用了。你直接去就好,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若薇轻轻一笑,对他挥挥手,等确定他已离开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卧室,让胸中奎塞的情绪发泄出来。她还没掩上房门,心便颤痛起来,脸颊也湿了。她一挂好门,便从内心深处发出啜泣。你怎能为了他掉泪?她自责道,用一手抹去眼泪,坐在罩篷床沿。她试图回想他对她的所作所为。蓝道绝不会同情她或任何人,她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流泪。不仅如此,他还会觉得她的同情使人恶心。但不受欢迎的温柔仍然像药一般渗进她的血管,缓缓扩散,软化了她企图将他挡开的重重障碍。

两人匆匆告别,说一些应景的场面话,交换漫不经心的笑容。当马车驶离客栈时,若薇忽然有一股被遗弃的感觉。我好像是一名水手的情妇,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跟他说再见……他则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他为什么不?我又不是他妻子,她提醒自己,甚至连情妇都算不上。我无权感觉空虚,也不能强迫他留在身边。

她也没有理由觉得自己属于他。

若薇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觉得度日如年。她不明白原因为何,也不知情况何时转变至此。从前她巴不得能一个人清静清静,如今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心中充满了不耐,觉得需要比纸笔和风景更强烈的刺激。客栈里的客人来了又去,等那对来自殖民地的姊妹偕同双亲离去后,连陪她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了。洛西客栈有如邻近的绿野一般平静。你不会有事的,她忆起蓝道曾经这么告诉过她。就算她被送进修道院,也不会比待在这里更安全了。

她将蓝道从英国带来的那几本书全都读遍了——几部莎士比亚、一本政论选集和一些由女人笔迹抄录的诗。从那本摩洛哥皮面的本子上的题辞看来,这些十四行诗和拜伦风的诗歌显然是他某位前任情妇抄给他的。

一天过去了,两天、三天……不会更久了,不是吗?她翻阅法国报纸,它和每日出刊的英国报纸不同,它每星期只出三份。客栈老板娘看她无聊得可怜,便要若薇陪她上市场买菜。采购了蔬果、鸡蛋和肉类后,她们在九点时休息吃早餐。她们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享用巧克力夹心面包,顺便观察哈维居民的交易情形。早晨六点便开始营业的零售店里现已挤满了顾客。街上净是驾着马车的农人、主妇和女仆,大家都在忙着讨价还价。街角居然还有个算命的,目前灵异主义正盛行,所以她的生意很好。

“你要不要算算命?”葛太太好心地问她,她注意到若薇一直看着那算命的女人。若薇笑着摇摇头。葛太太的英语不甚高明,所以她们都是用法语交谈。一时之间若薇恍若觉得是在对玫蜜讲话,那妇人睿智的眼神和道地的法国腔对她而言好熟悉。

“不要了……我没钱,就算有,我也不相信她知道我的未来。”

“你怎能确定?”葛太太间道,讨人喜欢的圆脸上有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因为……人的命运是要靠自己决定的。”若薇苦笑一下。“我就曾经做过一个改变了一生的抉择。我本来不会到法国来的,夫人,也不会和……”

若薇不再说下去,葛太太好奇地皱起脸,随即会意过来。

“不管你们在一起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那位先生并不后悔。”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若薇承认。“他很难让人摸透。”

“这点我也同意。”葛太太说道,喝了口咖啡牛奶。

“夫人……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很愿意向你坦白——”

“当然!我最喜欢坦白的人了。”

“你对我和柏先生的关系从未表示过任何意见。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坏女人?”

“老天爷,当然不会了!”葛太太一脸惊讶。“在法国,贵族们除了借由你们目前的那种安排,根本无法得到真爱。”

“可是明知他不会娶我——”

“年轻人结婚都是为了彼此方便。一年以后,夫妻俩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甚至根本不在一起了。他们有各自的朋友、活动,有时甚至各有各的家。像你们这种爱情是最受尊重的,因为互换戒指并不表示相爱,两人的心才是最要紧的。”

若薇默默接受了这句话,然后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

“可是难道不用顾及道德标准吗?”

“道德……”葛夫人大声说道。“我和它有个约定,那就是我绝不带它上床。”

她说得倒也有道理。可是,难道对爱情的期待就仅止于此吗?

正文 第五章

往昔你曾属于我,

多久之前我已忘怀;

但当那燕子飞起,

你螓首微偏,

面纱一落——

我见到了你的全貌……

——但丁·加百列·罗赛提

下午三点,葛安妮放学回家。她是个沉静的孩子,喜欢音乐。若薇不想打扰她,于是独自坐在小厅里倾听安妮弹奏轻快的华尔兹舞曲。

这间以粉红及金色装潢的宴会厅对若薇而言,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华屋一般。若薇想象这间房间若是充满了舞者和音乐会是什么样子。一曲罗曼蒂克的凄美旋律飘进房中,像无形的细雨一般笼罩若薇。她再也无法抵抗这份诱惑。

她站起来,旋舞入地板中央,纤细的双臂和蓝白相间的裙子优美地环抱她的娇躯,她的秀发倾泻而下,发针四散。然后在她暗自狂喜的自由感之中,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蓝道站在门口,感到喉间发紧。他从未见过像此刻的她这般美丽的女人,她轻盈地旋转,黑发散落至纤腰上。她看见他时立刻停了下来,双眸明亮湛蓝,使天空也为之逊色。

“蓝道!”

若薇撩起裙子,冲动地奔向他;有一会儿他们两人都以为她会投入他怀中,但她在距他几英寸之处停下,双颊粉红。蓝道低头望着她,感到一阵奇特的失落。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感到她在他怀中的滋味。

“哈啰。”他说,他的声音充满了若薇所不了解的温柔情感。她的视线饥渴地在他身上梭巡。他高大的身体穿着长靴、皮裤、白衬衫和一件合身的外套,看起来异常英挺。他看起来多么活力充沛,仿佛准备拔剑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若薇看着他,感到自己有如苦旱已久而后得到甘霖滋润的土地。

“一切事情都顺利吗?”她问道,他低头对她微微一笑。

“大部分是。土地已经以公平的价格卖给佃农了。还剩下那座城堡,但也有预定的买主。”

“我很高兴。”

他看起来有些不同,若薇慢慢地发觉。他比较开朗、比较轻松、比较愉快。他的魁力倍增,要不然就是她比以前更为他所吸引。“跳华尔兹,”蓝道凝望着她,心中急急找寻一个可以搂住她的借口。“多么不名誉的举动。”

“我没料到会有旁观者。”

“加入一位共犯如何?”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紧紧握住她的手,领她进入舞池。音乐在他们四周缭绕,催促、迷惑、诱导着他们。

“不行。”若薇抗议,笑着想抽回手。

“为什么?你不能否认你想跳舞。”

“因为,”他的手搂上她的腰时她紧张起来。“这对你的脚趾很危险。我从没跟男人跳过舞,我和妈妈一起练习,都是我带她。”

蓝道轻笑起来,并未被她说服。他们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

“如果我的脚趾情况危急,我们就放弃。”他道,非常缓慢地带她转身。

他们轻巧地移动着。他是位绝佳的舞者,坚定地带领她,使她没有机会跳错。若薇如梦似幻地跟随着他的舞步。他的双眸是秋日谜般的色彩——绿、金、琥珀——专注地闪亮。她无法移开视线。

“怎样?”他沙哑地问道,若薇无声地点点头。和他跳舞是她经历过最富诱惑性的经验。几乎是……一次拥抱。这是种互拥的借口,一个社会上容许可以双手交握的理由。他们的身体不时轻触,若薇觉得似乎有火焰在她肌肤上轻炙。

“我很惊讶你母亲竟然让你学跳舞。”蓝道说,一边嘴角上扬成半个微笑。

“她没料到我会有机会练习。”

“在文家举行舞会时也没有吗?”蓝道问,双眸因奇特的温柔而发亮。

“这个……连妈妈都同意文夫人的看法,认为我不适合和那里同任何年轻人共舞。那样也许会鼓励他们……嗯,甚至可能鼓励我……所以我留在文夫人和女监护人身边……”她不安地住了口,他似乎将她搂得更紧了。“想想看,”若薇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和妈妈去剧院,而你参加了文家的舞会,我远远地看着你和伊莲跳舞。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相识。但伊莲会告诉我你的一切……”

虽然她说的是傻话,他却似乎在认真思考。

“我不会和伊莲跳舞,”蓝道说。“而我也不会让你和那些女监护人坐在一起。”

“噢?”

“我会找个人替我们介绍,然后和你跳华尔兹,直到鞋底都磨穿了为止。”

若薇轻笑。“你看都不会看我第二眼。”她指责他。

“考虑一下我得避开多少女监护人;我也许要花个一、两小时才能注意到你。但最后我会从房间另一端看见人群中的你……只要瞥一眼,我就会沉浸在一对美丽的蓝紫眸中。”蓝道呢喃。他沙哑的低语使她震颤,若薇着迷地抬头望着他。

“我……我甚至可以和你跳宫廷舞。”她说,有一些哀伤。她突然发觉她得在自己融入他怀中时改变气氛。她的腔调硬了一些。“但我不会和你跳华尔兹,无论你怎么请求都不行。”

“聪明的女孩。”

“但我还是看不出跳华尔兹有什么不对。”

“啊,现在你是要向我挑战了。”

“让我看看。”她以同样挑衅的腔调回答道。

蓝道笑着接受了,因为他从不厌倦扮演恶棍。

“秘诀在于拍子,”他说,他的手慢慢移到她背上将她拉近。“这个步伐缓慢、正式……在有监护人在场监视时十分适合。但这样……这是法国华尔兹。”

他们的舞步华丽起来,半转变成了深深的回旋。蓝道熟悉地用一只手带她转圈,他再度搂住她时,若薇睁大了双眸。这次他们如此接近,她可以感到他坚硬的大腿贴在她腿上,她柔软的胸部抵在他胸前。她不敢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四唇如此接近,他的呼吸拂在她颊上。

蓝道闭上眼睛,吸入她肌肤清新的女性气息。她瀑布般的秀发在他们四周飞扬,她柔顺的躯体倚着他,他有股冲动想轻啮她的耳垂。

“还有这个。”他费力地在她太阳穴边说道,他的唇轻柔地压上去。“这是威尼斯华尔兹,最糟的一种。”他如此之快地带她在房中旋转,若薇几乎没时间呼吸或思考。

她的裙子不雅但疯狂地飘扬,在晕眩的快感中她开始笑起来。当他沙哑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他的手臂坚定地搂住她时,她的灵魂似乎着了火。她喘不过气来,但他不肯放过他。最后他开始放慢步伐,若薇不稳地攀住他的肩,觉得自己仿佛醉了。

“蓝道,”她愉快地喘息道。“我要晕倒了——”

“我会接住你。”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神情望着她过。若薇的微笑慢慢消失了,她发现他们已停止跳舞,他却仍搂着她。蓝道小心地抚开她脸上的卷发,轻柔地吻上她的前额。他惊愕地瞪着他。这是一个兄长般的姿态,但他却以爱人的眼神望着瞪她。

“你……你为何这么做?”她低语道,蓝道眨眨眼,仿佛他也不知道答案。然后他决定引用名言。

“它是怎么说的……我失礼了,带你出游,却不吻你。”

“莎士比亚。”若薇猜道,跟上他的暗示,使气氛轻松起来。“亨利四世。”

“亨利八世。”蓝道更正,不情愿地放开她。“我看得出你读了一点书。”

“我读过许多莎士比亚、休姆的著作,以及其他来源可疑的情诗。”

“那些啊,”蓝道对她露齿一笑。“我希望你不要把它们当真。”

“他的面孔英俊出众,”若薇邪邪地背诵。“当春花绽放,他为何不开启胸怀,谁的心冷若冰霜?”

蓝道微微一笑,突然想知道她为何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他敢发誓在那一刻若薇对他过去的罗曼史感到好奇。这是个吉兆。

“这不是适合你谈论的话题。”他说,正如他所料,若薇的好奇心更重了。

“适合?”她重复道。“老天,你说话的样子好像我刚从修道院里出来似的。”

“啊,是的,原谅我,”蓝道说,他愉快的腔调突兀地转为轻微的嘲弄。“你了解激情,对不对?”

若薇知道他正想着伦敦的那个早晨,突然间她感到燥热不安。她后退一步,试图想出另一个话题。音乐停止了。

“蓝道?”

“什么?”

她痛苦地吞咽了一下。“我们就快回伦敦了吗?”

“我……不,还没。要等下一批从纽奥尔良的货运到此地,而且我还得和一位当地的丝商签约。你为何问?”

“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留在此地。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何时要走。”

“再几个星期。”

若薇点点头,表情漠然。“对我而言没差别。我没有……要紧的事得赶回去办。”

蓝道希望自己没有放开她。

“你在这儿不快乐吗?”他沙哑地问道。若薇唇畔涌上一千种答案。

不;是的;几分钟之前我很快乐;你对我微笑时我很快乐;在长长一夜的分离后,我在早晨见到你,当你看着我,试图猜出我的思绪时,我很快乐。我不快乐,因为我和你如此接近;我不快乐,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差异悬殊。而且了解这一切使我悲惨极了。若薇沉默着,望向地板。然后她轻叹一声离开了他。他用一只手拂过头发,走过去靠在门边,空洞地瞪着走廊。

第二天早晨蓝道对若薇建议他们去加莱拜访贝于曼。正如他所希望的,这使她心情好转。虽然要经过长途跋涉的不便,她还是期待能和美男子共度轻松、闲散的数小时,倾听闲话和有趣的故事。

再度造访贝于曼值得跑这一趟远路,特别是当他们跨过门槛,若薇看见他脸上一抹孤寂消失的时候。虽然英国上流社会的成员不断来访,贝于曼的社交生活却只是从前的影子。他忍不住想念不久之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景象。

“我几乎有一世纪没看到你们了。”他宣称,对他们微笑,若薇感到一抹相应的微笑浮现在唇角。

“的确很久了,”她同意道,让他扶她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自从上次我们见面之后,你有许多访客吗?”

“好几打,亲爱的。每人都带来伦敦最新的消息。然而,我怕访客的量重于质。”

“我希望他们带来的是愉快的消息。”

“有些是的。被想念总是使人愉快。而且我听说自我离开英国,平尼就更不受欢迎。你觉得呢,柏爵士?”

蓝道忍着没有指出平尼之所以不受欢迎不只是因为他和贝于曼绝交。摄政王是个恶名昭彰的腐败人物,奢华浪费、政治手腕低劣,又经常大醉。

“他的确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不出我所料。”贝于曼满意地说道。“没有我的忠告,他的浪费会演变为灾难。我听说他开始穿粉红色的绸衣,用珠宝做鞋扣。”

他刻意颤抖了一下。“高尚的品味是非常重要的——别忘了。合身的好衣服,清洁、雅致,每天至少换六次手套……”

蓝道急急技巧地打断美男子对品味的长篇大论。“最近英国报纸上都是摄政宫的消息,民情十分不悦。去年受雇的是纳评,又增添了许多昂贵的建筑物。东方式的房间、铁塔、蒸气加热的厨房——”

“摄政宫……没有品味的玩具。但这让平尼满足他粗俗的虚荣感。”

“贝先生,”若薇皱眉问道。“你有机会和摄政王重修旧好吗?”

“我很怀疑。”美男子说道。“正如他们所说,覆水难收。我想这种特殊组合——一我的智慧和他的头衔——一在他的体重几乎倍增之时便开始破裂了。”

“我听说他颇为结实。”若薇道,贝于曼强调地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已超过三百磅。要让他上马鞍做点运动得动用一个平台、斜坡和装上轮子的座椅。”

“噢,我的天!”

“的确使人震惊。他让我想起一个身材巨大的看门人,我们都叫他大笨钟。摄政王有名的……朋友费玛丝小姐的腰围也很可观,于是我很自然地称他们为‘钟和钟塔’。”蓝道发出一声闷笑,他停顿了一下。“然而反应不佳。我的玩笑只是善意的。”

若薇望向蓝道,两人很快相视一笑。贝于曼虽然有魅力,却没有一点技巧。

“下一波冲突,”美男子继续道。“发生在平尼做出我生平仅见最无礼的举动之时——在丹迪俱乐部的化装舞会上完全不理会我。最后一击是当我和安唯礼爵爷一同走在邦德街上,刚好碰见亲王和莫耶位伯爵。在几分钟摄政王完全不理会我的谈话后,我插进去对安唯礼说:‘你这位朋友是谁?’”

“噢,我的天!”若薇再度惊呼。她想知道怎么有人有这种胆量对英国的统治者说这种话。

“这只是一个时机不恰当的笑话。但最后一些债务逼使我在我们和好之前离开英国。”

“我明白了。”若薇喃喃道,将她的同情隐藏在礼貌的颔首之后。伟大的美男子贝于曼迷人风趣,但他身上有某种特质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奇怪的保护感。

他就像个孩子。他的虚荣使他异常天真。她想知道他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因为他显然没有收入能够支付他这种生活开销。然而他脸上没有忧郁或担心的迹象,仿佛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存在。

“白小姐,”贝于曼欠身起立。“你愿意看看我编纂的诗集吗?内容丰富,搜集了许多我新知旧雨的作品。我想让你看一首特别的诗,是那位神妙的女士,德汶郡女公爵的手笔。开头是这样的:‘我珍惜蔷薇的魅惑,因而将它摘下……’其余的我不记得了。”

“我很荣幸能鉴赏。”若薇郑重地说道。

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然后走向书架,开始找那本诗集。

“里克!”贝于曼威严地叫道,瘦小的男仆急急赶来。“我找不到我的诗集。”他解释道,里克用力点头,然后示意他回去坐下。

“我去拿,贝先生。”

“如果太麻烦……”若薇开口道。

“不,不,一点也不麻烦,我亲爱的。那是一本非常特别的诗集,里面都是我最欣赏的宾客应我之邀而留下的笔墨。”

“我们真是太荣幸了。”若薇道。

她和贝于曼带着相同的迷人魅力向对方微笑时,蓝道突然僵住了。他无意识地在大腿上轻敲的手指停在原处。他望向他们两个,倾身向前,眼神分别在两人身上流连,然后双眸惊愕地大睁。

在那一刻,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可以使他说出一句善意的言词。因为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惊愕、好奇与不信。

贝于曼一定经常打量镜中的自己,因此看得出自己模糊的映像。他走向若薇,脸上的微笑转为困惑。那本诗集被抛诸脑后。

他脸色变白,视线停留在她喉间。若薇不安地想着自己有何不妥。

“贝先生?”她迟疑地问道,他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

“你是在……哪里……得到……那枚饰针的?”最后他设法结巴地道。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用来系住颈间丝带的那枚金饰。

“那是我父亲的襟针。他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我母亲将它给了我。”

“我能看看吗?”这几个字紧张、粗哑,在沉默的气氛之中近乎刺耳。

若薇困惑地解开丝带,将它递给他,那枚小小的金饰像泪珠一般在上面摆动。她惊愕地看见他的手在发抖。她朝蓝道瞥去一眼,看见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贝于曼。她交出那枚襟针,这两个男人似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却没有得到答案。贝于曼走到窗边,将襟针迎向阳光仔细打量。

“里克!”他紧张地喊道,警觉的瘦小男仆立刻冲进房里。

“在这儿……”里克闻言道,然后当他看见贝于曼素来挺拔的身躯奇异地佝偻之后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贝于曼无言地将襟针递给他。男仆仔细地打量这件饰品,房中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告诉他们。”美男子喃喃地道,仿佛说话太费力了,他只能吐出这四个字。

“这是令尊大人,威廉先生在您十六岁生日时送给您的襟针。”里克实事求是地说道。“这枚襟针在您和唐璐琪小姐分手时您送给她了。上面的‘B’字是贝的缩写,四周的花纹是您家的纹章——”

“B是白的缩写!”若薇打断道,她面带笑容,然而声音尖锐。“我告诉过你,这是我父亲……白乔治的饰针。”

“白乔治,”蓝道轻声重复。“贝于曼。缩写相同,真是奇怪的巧合。”

“住口!”若薇叫道,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不稳。

“拜托,白小姐,”贝于曼道,做出平静的手势。“我很抱歉冒犯了你。让我们立刻澄清这件事,可以吗?”

“立刻澄清。”她尖刻地同意。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们你的身世吗?”

“当然。我在一七九六年出生——”

“那一年我十八岁。”贝于曼打岔道。

“——出生于法国。其后我父亲迁到了伦敦。据我母亲说,我父亲是位糕饼商。他被一辆冲过他店铺门前的马车撞死。”

“你是由你母亲单独抚养长大?”

“是的。我这一辈子都和她住在一起,直到……直到我认识柏爵士为止。”

“你母亲从事什么职业?”贝于曼逼向她。

“她是一位家庭教师——”

“她的名字?”

若薇瞪着他,被他脸上急切的神情吓住了。她毫无来由地害怕起来,起身后退了一步。她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来。

“白玫蜜。”

“她娘家的姓。”

若薇无声地摇头。她有种奇特的顶感,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她设法说出这个名字。

“柯玫蜜。”

一阵死寂笼罩了这个房间。过了好长一阵子,直到若薇以为她会因紧张而尖叫出声。然后里克打破了这阵沉默。

“那是唐璐琪家庭教师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若薇震颤地问道。

“她一定是……唐璐琪一定是在离开英国之后,到欧洲生下了你。”男仆轻声说道。“你很可能是唐璐琪和贝于曼的爱情结晶。不只是这枚襟针,还有你们的相似处。”

贝于曼将那枚襟针紧握在手中,倾身向前,将它抵在心口。

“不!”若薇感到义愤的泪水涌进双眸。“我母亲是白柯玫蜜,我父亲是白乔治。”她踉跄后退,房中每样东西似乎都以奇怪的角度逼向她。“把我的襟针还给我。”她啜泣道,她转过身,盲目地感到坚实的手臂安全地圈住她。

“蓝道,”她泣道,将她的脸埋入他的肩窝。“蓝道,告诉他们……”

“这不可能,”贝于曼喘息道,掩住脸。“我无法思考。我不能——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正文 第六章

我不说,不写,

在呼吸间也不透露

你的名字,

那声调中有悲伤,有疚责……

——拜伦爵士

房中只有四个人,但却填满了困惑、泪水和惊慌。蓝道和里克迅速而有效率地处理了情况。男仆将失神的贝于曼领到椅子上坐下,轻声对他说了些话。蓝道揽住颤抖的若薇,让她得以倚赖他的力量。

“若薇,不要这样,”他说道,他的话听来很实际并且具有权威性,有助于祛除她心头不实在的感觉。“你深呼吸几口然后放松。”若薇听见他的话,自动遵嘱而行。她张嘴深呼吸数下,望着垂头而坐的贝于曼。等她颤抖稍停,蓝道便拖着她越过房间。他在门口停下,低声说道:“过一、两天我会再来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万一只是你们俩在捕风捉影——”

“我向您保证,我们绝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里克满怀歉意地打断他,然后俯身对贝于曼说话。贝于曼断断续续地喃喃呼唤璐琪的名字,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两肘撑在膝盖上,捧着头,望着地面开始啜泣起来。蓝道阴沉地望了他们一眼,便挽起若薇的手臂。她盲目地跟在他后面,不时被裙摆绊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使她变得恍恍惚惚,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心头重演。她原来认为千真万确的事情,她的身分和背景忽然就此扭转了。那不可能是真的……完全不可能,因为玫蜜早就把事情告诉过她了。玫蜜怎么可能不是她母亲!贝于曼怎可能是她父亲?一定只是巧合!

准备载他们前往当地客栈的马车已等在门外,法国车夫正靠着马车看报纸。

“快点!”蓝道粗声说道,那人紧张地看了若薇一眼,便迅速跳上车前的座位。上车以后,若薇感到一阵不适。她一手捂住腹部。闭上眼睛,有肺中缺氧的感觉。她挣扎着吸气,感到胸口窒闷,惊慌地望了蓝道一眼。她快被紧紧包在身上的衣服给闷死了。他咒了一声,将她拉向膝头,开始解她衣服上那些小小的扣子。“该死的紧身褡!”他说道,将扣子扯得四散迸飞。“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穿这种鬼东西了。”松开以后她的腰获得了解放,若薇无拘无束地吸着气,脑袋昏昏沉沉的、他的手指轻轻探入她内衣里面,抚摸她背部被勒红的柔嫩肌肤。她的不适终于慢慢消褪了。

“谢谢你,”她低语道,一恢复力气以后忽然又泪流满面。她死命抓住他的袖子,一脸凄苦地注视他,眼睛水汪汪的。“他们以为……妈不是我……亲生母亲——”

“我知道。”他安抚地低语。“深呼吸——”

“听我说——那不是真的!他不是我父亲!我是白若薇……你相信的,对不对?”

她的话声转为啜泣,蓝道不安地迟疑了一阵,便将她紧抱到胸前。他感觉出奇的无助。他从前看过女人哭泣,多半是装模作样,不像她是真的悲从中来。从未有人需要他的安慰,他觉得不太习惯。

若薇将湿湿的脸贴向他肩头,手指有如猫爪一般陷入他的外套前襟里。蓝道拥着她娇小的身形,竟对她的部分痛苦感同身受。想对别人提供安慰和保障的念头,对他而言是完全新鲜的,它就像烛光般闪亮,他不再细究,开始温言劝慰。

“没事的。”他低语,温柔地来回摩挲她的背。“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蓝道,我该怎么办?”

“现在先放松,我们过一会儿再谈。”他说道。她靠在他身上,接受他的抚摸,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

等她慢慢不哭了以后,她开始感到两人之间建立起一种脆弱的信任。一条看不见的细丝连结了两颗心,好像风一吹就会断了似的。

回客栈的路上他没有说一句话,就让她静静靠在他膝上。两人都非常自觉,想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共同为一份他们所不了解的神秘吸引力困扰着。

我发誓我不会碰她。

我希望他吻我。

我希望自己不渴望她。

然后,就在他们害怕迟疑之时,马车停了下来。若薇避开他的眼神,慢慢离开他温暖的身体,她四肢僵硬。

“我的衣服……”她说,他将自己的外套递给他 。

若薇疲累地走过前门,攀上窄梯。她在套房前停下,蓝道打开门。

“换上浴袍,”他说,将她推进房里。“我会叫人准备洗澡水和晚餐。”

“我不饿——”

“把门锁上。”

“好吧,”她说,声音几不可闻。“都听你的。”

“你用不着这么柔顺。”蓝道说,对她反常的驯服感到有趣。

若该望着地板。她觉得非常孤独,这是她的问题,和蓝道完全无关。她不能把她的负担都推到他身上。

蓝道的视线怜爱地望向她低垂的头。“关上门,带刺的蔷薇。”他说完便离开。

带刺的蔷薇。他的声音、他的温柔,像爱抚一般落入她耳中。

她困惑地脱下他的外套,身上有他的气息。她深深吸入他男性的香味。他的温柔,他声音中的占有欲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吗?

蓝道回来后哄她喝下一杯樱桃白兰地,这使她体内燃烧着虚假的勇气,她的元气回复了。若薇发觉自己饥饿地瞪着眼前简单的食物:厚面包、甜乳酪、多汁的水果,以及一瓶酒。

她一面吃,一面感觉蓝道赞许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等她满足了胃口,若薇就迎向他的视线。

“好些了吗?”他问道。

“好多了。”

若薇不自在地望向倒好洗澡水,然后匆匆离开的女仆。水很烫,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入浴。若该知道他们将要讨论发生的事,不觉心跳加速。

“我不认为我准备好了,”她说,一声紧张的笑声梗在喉间。“我不认为我有准备好的一刻。”

“没什么,”蓝道安抚地说道。“我们没有证据——”

“那枚襟针呢?”

“缩写的B和花纹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可能只是巧合。”

“而我……我母亲的名字呢?如果她真的曾是唐璐琪的家庭教师怎么办?”

“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你就是璐琪的私生女。也许贝于曼太夸张了,他一向是情绪化的人,最近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他有可能弄错。”

若薇叹了一口气,但并不真正地信服。“此外,”蓝道继续说道。“你的……身分也用不着保密。唐璐琪大可不必把自己的私生女交给女家庭教师抚养。我想要是真有这么回事,她也可以去找贝于曼,或者另嫁他人。”

“你怎么这么清楚?”若薇忍不住问道,蓝道对她微笑。

“不是由于个人经验,但这并非是个无法解决的困境。”

她点点头,沉思地嚼着面包,最后皱着眉摇头。“我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唯一能证明事实真相的就是白柯玫蜜。”

“不。”若薇激烈地打断蓝道。“过去二十年来她一直是我母亲。如果这件事有一点真实性的话,那么她不告诉我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我不能信任一个照顾我一辈子的女人,那么我就什么也不能信任了。”

他困惑地瞪着她。

“但是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如果贝于曼真是你父亲——”

“对我不会有好处,而且想想这对玫蜜会有什么影响。你不明白吗?贝于曼不能,我猜,也不愿做任何人的父亲。”她的表情阴沉下来。“今天下午他们并不真的欢迎我。至于璐琪…如果她是我的生母,我也不在乎……不在乎她为何不要我。玫蜜要我,这才是重要的。”

蓝道慢慢点头,他知道现在自己无法教若薇改变主意。她累了,不愿坦诚地面对自己。他的确知道她在乎自己的过去,并急着想多了解唐璐琪。但若薇害怕过去隐藏的秘密,而只有时间能赋予她勇气。

“那么我们暂时不谈这件事。”

“你不同意我的结论。”若薇道,她的视线搜索着他的面孔,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轻轻地耸耸肩。

“我无权告诉你该怎么做。”这是她自己的权利,蓝道忖道,她可以任意处置她的过去。上帝知道他也不急着面对自己的过去!

他的话突然使若薇觉得有趣。

“我是否能问你为何改变了主意?”

蓝道决定不要回答,懒洋洋地微笑起来。外面天色已阴暗下来,但房中烛光闪亮,火焰的光辉照亮了他的乱发和双眸,使他深送的五官更加英挺。

若薇甜美地望着他,蓝道感到腹中发紧。他想再度搂住她、品尝她、抚摸她,而且知道自己已用尽一切方法诱她重回他的怀抱。还有什么良策?他饥渴地望着她,感到一阵无法抑止的需求。

“若薇……如果我要你过来你会怎么做?”他静静地问道。

若薇困惑地眨眨眼,想知道她是否听错了。“我……我不知道。”她说。“我想这要看你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柔和下来诱哄着她,一阵长长的沉默后,他再度说道:“过来。”

她无法拒绝。若薇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拉着,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向他,在他椅前停下。他想吻我,她迷蒙地想道,而她胸中翻腾着愉悦和痛苦。

他们凝视着对方。

“你为何要这么美丽?”蓝道低语。他的双眸阴沉下来。她仍站在他身边,无法移动。

“别让我有借口——”她开始警告,但蓝道沙哑地打断她。

“我不会弄伤你,若薇。我绝不会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到现在你一定知道我说话算话。”

她慢慢点头,忍住因他甜蜜的轻柔语调而起的震颤。

“我相信你。”

“那么过来。”

空气中充满了期待。经过一番内心交战后,她迟疑地走过去坐在他大腿上,感觉到身下坚实的肌肉。他的双手覆在她腰上,轻柔而坚定,允诺着安全和亲近。若薇颤抖地伸出双手,放在他肩上,感觉他双肩的强壮和力量,及颈间悸动的脉搏。

她很紧张。一股抽身而退的冲动困扰着她,但她仍然留下来。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体内的好奇……也许是因为他有权搂住她的强烈感觉。他的手指带着轻柔、允诺的魔法覆住她。

“以前我曾试图得到你的吻,”蓝道沙哑地说道,将她拉得更近了。“但你不愿顺从我。”

“那时你不一样,”她低语,忆起他的唇如何压向她。“我记得——一”

“不要,”蓝道的眼神充满了凄凉。“别再回忆了。让我刷新你的记忆。”

他们之间的紧张似乎迫使她慢慢俯身向他。他的话、他的凝视、他的唇,都在都诱惑着她。

若薇慢慢低下头,找到他的嘴,在他们初接触时轻颤起来。他的唇坚实、温暖、迷人。她知道这是个青涩的吻,因为她除了将唇贴向他之外不知该怎么做……当然像他这么有经验的男人不会满足于她的生硬。

但当她震颤地抬起头时,若薇看见蓝道也深受影响。他的眸中充满了炽热的欲望光芒,他胸膛的起伏更快了。他的脉搏也在她手下加剧。

房中一片岑寂,只有火焰的噼啪声。

蓝道深深被她无邪的吻触动了。当若薇带着小猫似的勇气望着他时,他极力忍住对她强烈的反应。

“你……”她喘息道,双手圈住他的颈项,身体紧张起来。“你觉得如何?”

在那一刻,蓝道只想将她抱人卧房。她坐在他膝上的感觉无比诱人,像是一只求人爱抚的小猫。她如此柔软而女性化……他体内急切的压力增加了,他无情地压抑住自己的不耐。

“很好,”他粗哑地回道,眸中充满了火焰。然后他微笑起来,白牙和棕褐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但是太快了。”

“让我再试一次。”她提议道,试探地再度寻找他双唇温柔的火焰。而蓝道则让自己小心地反应。

“张开嘴。”他喃喃地道,大手捧住她的脸庞。她迟疑地照做了,发觉自己的双唇因他吻的压力而更形开启。她困惑地往后退,而他跟上来,四唇仍旧交合。

若薇慢慢地松懈下来,一股不可置信的炽热慢慢烧融了她的躯体。他的唇压住她,要求更加深入,让她品尝到梦想不到的欢乐。她觉得受人珍爱。若薇变得柔若无骨,柔顺地贴着他。他在她身下悸动,她感到自己腹部回应的紧张,仿佛她渴望接纳它。

蓝道的怀中是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世界。安全、温暖、明亮、炫丽以及无法抗拒的魔法。他们深深地互吻,若薇全身颤抖。蓝道托住她的头,另一只手则盲目地搜寻她浴袍的腰带。若薇僵住了。

“住手。”她喘息道,全身充满激情,仿佛刚刚由沉睡中醒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我不是有意引诱你……蓝道,我不要……”

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歉意,只有欲望。

“我了解。”蓝道沙哑地说道,然后忍不住为自己压抑的声音笑起来。

“对不起。”她想站起来,但他的手臂圈紧了。

“若薇……”他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使她双耳发烫。“小女妖,你使我进退两难,我要你,而我身受的诅咒是我只能在你心甘情愿的情形下要你。”

她紧张地润润嘴唇,感到不安而空虚。她不情不愿地提出另一项建议。“也许别人——”

“不会有别人。”蓝道平实地说道。他们在伦敦的相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他取了她的贞操,她则取了他的自由。他不要别的女人。

若薇难过地望着他。虽然他拒绝去找别的女人纡解欲求使她松了一口气,却忍不住突然想起在他床上经历的不适和恐惧。

他的唇苦涩地扭曲。“你以为我不了解你的感受吗?”他空洞地说道。“别让那份记忆毁了你,若薇。你不知道那可能完全不同。”

“求求你!”她呻吟道,双眸湿润。“这不是我的记忆或恐惧的问题,这是自主的问题。我不想需要你,请让我走。”

他立刻放开她,最后一丝激动也自腰际消失。蓝道走向浴盆,伸手试探温度。“洗澡吧,”他疲累地说道。“等你洗好以后叫我。”

“蓝道……不能这样就算了。我们不是要谈——”

“不是现在。”蓝道尖锐地说道,走向他的卧房门口。他未被满足的欲望慢慢转成一种无法纡解的沮丧。再和她在一起,他就不知道自己会说出或做出什么事。

“他不太舒服。”里克抱歉地说道。

“由于他,”蓝道轻声说。“我一夜没睡,我自己也不太舒服。让我进去。”

贝于曼家的大门打开了,蓝道走进起居室。美男子靠在沙发上,抚摸一件东西,蓝道立刻认出是那枚襟针。他看见蓝道似乎并不惊讶。

“真惊人,”贝于曼喃喃道。“平尼和我分别在一七九六年生了个女儿。他的雪洛和我的若薇可能成为好朋友——”

“如果若薇是你女儿。”蓝道尖锐地打断。“我要说她离你远一点比较好。”

“她毫无疑问是我的。她是璐琪再生,而且我觉得她也有点像我。”

“不怎么像。”

“够像了。”贝于曼坚持道。蓝道恼怒起来,这个人硬要说他和若薇有关系。现在,无论她愿意与否,若薇属于蓝道一人,而不是会替她惹上麻烦的老花花公子。

“你不问问她怎么样了吗?”蓝道问。

美男子脸上自怜的神情消失了,他急切地微笑起来。“当然。对了,你为何没带她来?”

“她很困惑及不快乐,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且害怕找出事实真相。如果你除了你的领带之外还关心别的事,贝于曼,你就该忘掉昨天下午的事。”

“老天!你疯了吗?她是我的女儿!我没有别的亲人,我有一辈子的传奇要告诉她——”

“接受你的姓会毁了她,”蓝道率直地说。“你身败名裂地离开英国。她从你这儿可以得到什么?一份传奇性的债务和传奇的债主们将她退进监狱,你则在法国凉快。”

“我倒觉得比把她留在你手里要好,先生!你忘了我也很熟悉你的名声。”贝于曼道。“你玩弄女性,然后将她们像手套一般丢弃。”

蓝道的表情深不可测。“我会照顾白小姐——”

“贝。”

“白。”蓝道轻轻强调。“如果你想要你的颈子。看在她的分上,我知道你那一大群访客,也知道你说的那些故事。但这个秘密你将带进坟墓里,要不然你就是自讨苦吃。”

有一阵子贝于曼似乎颇为忌惮。然后他装出毫不在乎的神色。

“大吹法螺。”

蓝道眸中闪着危险的光芒。“别忘了。”

“我女儿和你有同样的看法吗?”美男子僵硬地问道。

“她不知道我来此地,”蓝道准备离去,然后仿佛忆起什么似地停下了脚步。“至于目前,只有四个人知道她和你可能的关系。如果谣言传出去,会像野火燎原般蔓延,而且我会知道不是我或她传出去的。”他讽刺地加上一句:“我要劝你和你的男仆自我约束。”

“里克,送客。”贝于曼试图威严地叫道。

“我认识路。”蓝道对他保证。“还有一件事,贝于曼。那枚襟针,我要拿回来,以免白小姐决定还想戴它。”

美男子满面通红,直视着蓝道摇头。“老天,伙计……”贝于曼声音中首度露出一丝真正的情感。“……你真的这么没有心肝吗?她是我女儿,我至死都深信不疑。这枚襟针是唯一的证据,我唯一拥有她的凭据。”蓝道内心交战了一会儿,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回到洛西客栈,若薇发觉她的处境一天比一天更加难堪。她不是拥有蓝道,就是弃他而去。她试图找出一个中立点,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她本想以单纯的友谊对待他,然而每一个微笑、每一道视线都会转为亲密的欲望,双手的轻触会转为拥抱的渴望。最后若薇只好重拾昔日的敌意,然而发觉情况更糟。他们的争执、尖刻的言语,都带着一股潜在的兴奋。在那时他们最为渴望对方,于是若薇对自己汹涌的情感无计可施。

但她若委身于他又如何?若薇害怕像他那样的男人无法忠于一个女子。她不想攀上云端,然后再一头栽下来。而且蓝道也逼得她快要发狂了。有时他死盯着她,使她因愉快和困惑而脸红,被这样一个男人渴望真是要命的事。

她不能让自己对他产生占有欲,但当他们走在哈维的街道上,望向美丽的橱窗时,若该感到许多羡慕的眼光落在她身上,使她忍不住感到高大健壮的他是她的战利品。

幸好在他们的亲密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蓝道离开了洛西客栈。若薇不快地发觉他不在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想他何时会回来。

她固执地不提他们离开法国的日期,虽然他的公事显然很快就会结束了。一个在伦敦的新生活、新工作,能够见到并和玫蜜谈话——若薇很喜欢想这件些事情。她知道蓝道会让她过得好好的,也许当一位和善贵妇的伴从,或是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当奶妈。

但若薇对他们即将离开法国并不感到愉快。老实说,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忍受再也见不到蓝道的日子。等她有一天年老白发苍苍时,是否能够忘记未来的柏蓝道伯爵,他曾热情地渴望她,和她在一间小小的舞厅中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她会一再回味这些记忆,使它们璀璨发亮。

当美国来的棉花终于进港的那可怕的一天到来时,若薇啜饮巧克力,望着蓝道刮胡子。在习惯了住在一起的亲密,像是帮忙扣扣子和系领带后,若薇养成了每天早上溜进他房间看他梳洗的习惯,蓝道也不以为意。

在哈维过了一星期之后,若薇对自己承认她喜欢看他穿着那件酒红色的晨袍:他修长的双腿、光滑的颈项,以及晨袍遮掩不住的宽阔胸膛。她以前从没有机会如此从容地欣赏一个男人的身体。

他的身体坚实、强壮。若薇发现他没有人工的魁力,没有小心卷好的长发,以及其他时髦男子的装饰。然而,他却是最迷人的男人,她想道,没有女人会反驳她的意见。

“蓝道?”当他刮下颊上最后一道肥皂泡沫时,她问道。

“什么?”

“如果货物没有问题的话会怎么样?”

“那么柏氏船运或许就可以赢过东印度公司,获得合约,使我们在市场上获得稳固的地位。还有什么别的?你我要回家了。我祖父曾称赞我干得好,因为我证明了自己能处理家族的事物,而且我将继承的产业也如磐石一般稳固了。”

“如果事与愿违呢?”

“我就陷入一场大战,成为众矢之的,会头大不已、食不下咽。你和我要留在这儿,一直到问题解决为止。”

若薇放弃她可能在此多留几个星期的一线希望。为了蓝道着想,她希望这批棉花完美无缺。

他伸手拿干净毛巾时,若薇直起身子走向他。他由镜中看见她接近,蓝道转过身,眼中带着疑问。她没穿鞋,足足比他矮一个头。他几乎讶异于她的娇小。她伸手触摸他的脸时他的心跳停止了。若薇轻柔地用手指拂去他下颔上的肥皂泡沫,对他微笑。

“你没擦干净。”她多此一举地说道,然后踮起脚尖,很快在他光滑的颊上印下一吻。他直直站着,表情深不可测。

“祝你好运,柏先生,别让几个美国人占了你上风。”

“我的问题不在于美国人,”蓝道说,他的唇上弯成一个微笑。“是一个英国女孩,她不该到绅士的房间去看他们刮胡子。”

“什么绅士?”若薇问道,她的微笑几乎是嘲弄的。蓝道忍不住露齿一笑,一面示意她离开。

早晨的码头热闹非常,但这次蓝道无动于衷。贾船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切都好。”当棉花和其他财物通关时,蓝道双手插在口袋中,望着进行的程序。他的视线跟着贾伟力,后者指挥“猫夫人号”上的船员将货物卸下来。

那些人工作顺溜,对码头卸货的过程非常熟悉。贾船长感觉蓝道在看他,转过身沉思地凝视他,仿佛正在下一个决定。

“船长。”蓝道说,声音中有着疑问,于是贾船长以水手的大步走向他。

“如果你能抽空一分钟的话,我想和你谈谈,先生。”船长道,他的灰眸和银发相得益彰。蓝道好奇地颔首,贾伟力再度迟疑。“这不干我的事,”他说。“但你是个好雇主,也是个正直的人,我猜我们将来还有合作的机会。我不认为你像是个随便——”

“贾伟力,”蓝道打断道,他微微露齿一笑。“用不着拐弯抹角。你想说什么?”

年长的男人无声地点头,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那是最近的泰晤士报上的一栏。蓝道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一只大手抚着自己紧张的颈背。然后,在标题‘法国’那一栏下的字句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项有关贝于曼的惊人谣言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后者目前居于加莱。最近的报导显示一位年轻的白小姐自称是这位伦敦前居民的私生女。这位有名绅士后裔引起广泛的好奇。我们的消息来源无法证实。

蓝道感到腹部因愤怒而紧缩。他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迎向贾伟力的审视。“有趣,”他评论道。“这和我有啥关系?”

“报纸上没有说出来的是,”贾伟力小心地说道。“你的名字和这个女人连在一起。他们说你之所以在法国逗留不是为了公事,她是你的……你的……”用不着说完这句话。蓝道知道贾伟力出入于上流社会,他的消息很可能是正确的。如果这样,若薇的名字就会出现在英国的每个舞会、每顿午餐、每次狩猎和每个街角上。

他大声诅咒。“贝于曼,我要用你的领带把你勒死。”

“那么你不否认了?”船长问道。

蓝道的唇鄙夷地扭曲。“有关系吗?谣言最该死之处就是无论你否认或证实,都更助长谣言流传。”

“没错。”贾伟力瞥一眼见手下正要用绳索吊下一箱沉重的瓷器。“对不起,我有点事待办。”

蓝道几乎没注意到船长离去,他皱眉瞪着码头。现在他要是带若薇回家就该死了,天知道人家会怎么对待她。想到人家猜疑她的身分就使他毛发直竖。

贝于曼的女儿。在伦敦的上流社会中她会成为恶名昭彰、众矢之的的对象。对名士派的人而言,腐化人心的工作不只是项游戏,也是一种微妙的艺术。他们会都想要她,他们会试图将她从他身边骗走,哄骗诱惑,无所不用极其,以截断蓝道小心翼翼牵绊住她的丝带。

她会被每个花花公子追求,他们全想要她当情妇,因为她美丽而且有个出名的父亲。想到她被人抢走使蓝道的下颚因愤怒而紧绷,保护欲油然而生,他不会允许他们碰她。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掠过他脑海,如果他让她冠上他的姓呢?

人们不会想占一个姓柏的女人的便宜,无论她父亲是谁都一样。如果贝于曼愤怒的债主胆敢接近她,蓝道就可以合法地自己对付他们。婚姻。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但突然之间它看来像是完美的解决之道。

以前他一直厌恶被婚姻束缚,但将若薇绑在身边似乎是个颇令人愉快的念头。虽然她喜欢和他争执,但她却是个好伴侣,而且年轻美丽,更是毫无疑问的纯洁——一这点早已获得了证明。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就可以随时拥有她。

蓝道开始想象若薇当柏夫人是什么样子。当然她不会拒绝他提供的头衔和财富。但她愿意接纳他做丈夫吗?他以最恶劣的方式开始他们的关系,而且他无法再对她强求任何事。

他阴沉地望向天际,想知道她对他的感情到底如何。显然在某种层面上她颇喜欢他,蓝道觉得这就足以做为婚姻的基础了。若薇会发觉和他在一起很快乐,特别是他们在床上的时候。

若薇一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就冲到门口。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蓝道身上有一股胜利的气息。他低头望着她,眸中是谜般的金绿光芒。

“你可以恭喜我。”他说,若薇愉快地笑起来。她还没机会说话,蓝道就将她拉人怀中吻她。若薇立刻愣住了,她的唇因惊讶而柔软,他毫不迟疑地利用她此刻的柔弱。

他的唇搜索着她,远比她记忆中更为迷人。他温暖的抚触融化了她,若薇倚向他坚硬的身躯。火焰在她体内燃烧,蓝道察觉她的降服,发出轻声呻吟。

除了他们炽热的接触外,若薇忘怀了一切,她觉得自己炽热而轻飘飘的。他们的激情已压抑太久了。他的手顺着她身侧滑下,轻柔地捧住她的乳房。她双膝发软,靠在他身上,让他坚硬的肌肉支撑她的重量。

蓝道心中突然闯入一道思绪,知道自己也许无法就此停手。他必须控制自己。他抬起头,呼吸急促,她发出一声抗议的喘息。

“我们得谈谈。”蓝道渴望地说。若薇颤抖着点点头,设法坐下,觉得自己奇特地虚弱无助。

“回家的事?”她问道。

“正是,但我想先做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你介意我们晚一个星期回去吗?”

若薇不稳地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睑,以免让他看见她如释重负的神情。再一个星期,她想道,多一个星期和蓝道在一起。

“那要看情形,”她小心地说道。“你为何想延期?”

蓝道迟疑了一秒钟,感到一阵内疚。他已经决定不要告诉她泰晤士报上的报道。他要争取足够的时间使她接受他的求婚。如果她特别固执,他就要用那篇报道说服她需要他的保护。

“今早我跟一位法国造船师谈论‘夏绿蒂公主号’,那是一艘双层汽船,在德国易北河上载运乘客。”

“汽船?你为何——”

“现在蒸气只是客船的辅助动力,但将来有一天它会改写整部船运史。”

“而你想和这位造船师深入讨论?”

“我想到巴黎去见一位傅乐顿的徒弟。傅乐顿住在巴黎时建了一般汽船沿着塞纳河而上,他留下了许多技术。”

若薇皱起眉头。她才不在乎什么傅乐顿或是汽船,她只担心蓝道要将她抛在此地独自去巴黎。

“你何时出发?”她设法平静地问道。

蓝道对她微笑。“那要看你打算收拾多少行李而定。”

“要看我……”她震惊地重复道,他的微笑加深了。

“除非你不想去。”

若薇很快恢复过来,以犹疑的表情掩饰她的狂喜。“会很无聊吗?”

“无聊?”他沉思地问她。“你曾在塞纳河上航行过吗?你去过金厦吗?你在法国曾去剧院看过戏吗?你曾在巴黎狂舞通宵吗?”

“没有。”她的视线充满了兴奋和渴望。

“那么你就不会无聊。去收拾行李吧!”

蓝道微微一笑,看她飞奔而去。

对像若薇这样的人而言,巴黎是个无法想象的地方。她这辈子都受够了保护,几乎是不见天日。每一条街道都充满了闹声和欢笑,各种夺目的色彩、剧院中飘出的音乐、咖啡座上传来激昂的谈话。

巴黎是光之都。蓝道以二十四法郎的代价雇用马车将他们送到维耶旅馆,那是一幢高雅的建筑,自十六世纪起就屹立在右岸。

若薇强忍着不攀在窗沿上,而让蓝道指点过往的景致:露天的夏季餐厅、尚未完工的凯旋门、托勒利花园,以及皇家广场,那儿有无数的商店向过往旅客招徐。塞纳河右岸是宏伟的贵族府邪。

在巴黎的第一夜,蓝道实践诺言带若薇去跳舞,他们到一家拥挤的舞厅,里面有各色人等:赌徒、妓女、贵族、淑女。舞池两边各有一支乐队。若薇跳完第一支舞后,走到点心桌边打量饮料。

“温啤酒,”她批评道,蓝道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杯柠檬。“你是个魔术师。”她轻嚷道,笑望着他,然后很快喝掉了半杯。

她小心地不让饮料溅在白手套及高腰的礼服上。这件天蓝色的衣裳乍看之下很保守,但领口如此之低,能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褶缝纤巧的花边对遮掩她丰腴的胸部毫无效果。

“小心,”蓝道说。“你也许会发觉我不可或缺。”

“今夜没关系。”若薇道,取了一个泡芙。“你是这儿最好的舞者。”当他们一起舞动时,她觉得自已像是在飞。她感到许多人盯着他们看,而她发觉自己并不介意人家将她看成他的女人。

蓝道对她微笑,对她的坦率感到惊奇。她的态度使他非常感兴趣。自从他带若薇到法国之后,她似乎有了一些改变。

“一位和他的舞伴一样好的舞者。”

“胡说,”她更正道,又喝了一口果汁。“我知道自己的能耐,都是你的功劳。”

“假谦虚。你是等我再次称赞你吗?”蓝道轻柔地指责。

他们四目交投,融合在一起,然后乐队开始奏起华尔兹。“第一首华尔兹,”他说,由她手中接过杯子,放在桌上。“我们一定要跳。”

“是的。”若薇干涩地答道,让他把她拉进人群之中。

“我一定得跟朱海碧夫人谈谈你的衣服。”蓝道说,用手臂搂住她的腰。

“我的衣服?”若薇重复道,对他皱皱鼻子,这简直不像她。

“你几乎等于没穿衣服了。”他说,视线滑向她的胸口。

“如果你四处张望一下,就会发现我是这儿衣服穿得最多的女人。”

蓝道哼了一声,没有意思去看任何其他女人。他低头对她微笑时,若薇突然被一阵情感的洪流所淹没。这一夜会结束吗?她想道。她了解到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时刻像这一刻这般完美,不禁心痛莫名。

他们似乎舞了一整夜。若薇紧紧抓住每一分钟,享受着蓝道关注她的快乐时光。这一刻他会引她大笑起来,下一刻他则带着谜般的眼神凝视着她,一面疯狂地带她回旋狂舞。

他们紧握的双手、音乐、一道亲密的眼光——这是一种太过短暂、太难以捉摸的满足感。她一定陷入一场美梦中,无法醒来。

这是她让它发生的,她想道。她的呼吸梗在喉中。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她爱上他了,她爱上了一个她永远、永远无法拥有的男人,某个也许无法被任何人拥有的男人。

更糟的是,如果在她尽力之后还是无可避免的话,她对柏蓝道爵士的爱情可能也会被弃如敝屣。

正文 第七章

于静寂的夜晚来到我身边;

自泄漏玄机的梦境中走出;

你的双颊柔软圆润,

眼眸灿亮有如河面阳光,

到头却含泪而去,

哦,逝去的回忆、希望和爱。

——克丽丝汀娜·罗塞提

马车门打开时,一阵清风拂上若薇的肌肤,她体内窜过些微寒意。蓝道扶她下车,微弱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但他的五官几乎毫无表情。

“你一定累了。”蓝道说。若薇机械化地点点头,虽然她一点也不累。她不知现在几点,但夜色深沉有如黑天鹅绒,显然离黎明还早。她无法解释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待。他们沉默地进入安静、阴暗的旅馆,走上长长的楼梯。最后他们停在一条两边都是房间的走廊上。

“好安静,”若薇低语。“大家一定都睡了。”

“他们更可能出去跳舞了。”蓝道说,轻轻促她走进一间房间。他们住在两间相通的房里。房中的陈设和洛西客栈差不多豪华。落地窗的金色窗帘拉起,通往小小的阳台。若薇走过去向外眺望。

“多美丽的景致。”她低声道,蓝道困惑地皱起眉。美丽的景致?他知道她除了黑暗的街景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不信任他吗?

他不能怪她,在她身边他几乎不能信任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走向相连两个房间的那扇门,迟迟地打开它。

“你的行李都在隔壁,”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若薇瞪着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的心狂跳着。她紧握双手,惊慌在她血脉中流窜。一幕回忆浮现在她眼前……蓝道占有她时的影像:他的双眸充满欲望,身体因对她的欲望而紧张。

我要他再度搂着我,她想道,双颊滚烫。我要他需要我,低声呼唤我,将我紧紧压贴在他身上。他们结合时产生的痛苦呢?会再发生吗?无关紧要。她忆起在那时他显然除了她之外忘怀了整个世界。

“事实上……我的确有点事。”她喃喃道,略略侧过身子。“我……要人替我宽衣。”

一瞬间蓝道似乎在地板上生了根。她的话在空气中回荡。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然后走向她。他做了什么事要受这种折磨?他悲惨地想道。今夜他没有耐心抗拒自己对她的需要。

他无助地接近她,他解除女性衣物的熟练技巧一时之间全消失无踪。蓝道小心地解开她背后的小扣子。他的感官沉浸在她的接近、她的女性香泽,以及她绾起的光滑秀发。他在完成工作之后,在她很快转身之前,瞥见了她白色的内衣。

“谢谢你。”若薇道。她抬头向他,双眸大睁。

“晚安。”他简单地说道,祈祷她在他失去自制将她掳到床上之前赶快离开。使他困惑的是,她并未避开他。而蓝道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保持静止。

“小薇,你最好离开。”他说,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沙哑。

“蓝道……”她咽下了想说的话,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她没有诱惑男人的经验,她要怎么取悦他?如果她使他失望呢?然而她只站在那儿,无声地凝视着他。

蓝道深呼吸了几次,试图读出她的思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最后他沙哑地问道。“小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和如果你不走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设法点头。

蓝道突然发出一声含混的诅咒,将她拉入怀中,他的手滑入她背后开启的衣缝,他的唇品尝着她。若薇闭上眼睛,双臂搂住他。

一股奇特的暖流缓缓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若薇发现自己双膝发软。蓝道的手指陷入她发中。

强烈的欲望无情地在她体内悸动,使她异常兴奋。她梦想过一个温柔的爱人,但蓝道急躁、坚持,吻她的方式穷凶极恶。但她不介意。他坚实的男子气概满足了她被挑起的饥渴。

他抬起头,若薇听见自己的呻吟声。别停止,她似乎在哀求,而他将她拉向他,炽热的唇沿着她的颈项一路往下。她颤抖起来。

“小薇……”他喘息道,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她。“每天我都更想要你。我试着忘记拥住你是什么滋味……没有用,你是我的。而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她大胆地贴近了些,心中满是兴奋的迷雾。

“你告诉过我……这可能跟以前不同,”若薇喘不过气地说道。“证明给我看。”

蓝道深绿的眸子盯着她,凝在她丰满的唇沿上。

“会不同的。”他浊重地说。蓝道将脸埋在她颈间,努力自制。他的激情急切到无法抑止的地步,但他不想这样。他打算使若薇和他一样因欲望而沉醉,而这要慢慢来。

蓝道缓缓取下她的发针,当她浓密的秀发落下时,他的心跳似乎增加了六倍。她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美丽,她是他梦想的一切,她在他怀中。他感到她在他怀里颤动,蓝道强迫自己缓慢进行。

他将若薇松开的上衣拉下,将她裸露的手臂锁在他颈间。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和他的气息混在一起。他透过薄如蝉翼的内衣爱抚她。

若薇醒然欲醉,她毫不抵抗。夜间的空气清凉,然后他双手的温暖覆住了她的肌肤。她站在穿戴整齐的蓝道面前,感到一股奇特的震撼。

她惊讶地发现一种饥渴在她腹中成形,她第一个反应是要转身离开。

“爱人,别动,”他低语,另一只手臂圈住她,一面爱抚她柔滑的肌肤,手指送出阵阵酥软的电流。“你好完美……”

若薇带着爱意与欲望攀住他,她的手插入他发中。“蓝道……”最后她发出呻吟,屈服于体内强烈的快感之下。他深深地吻住她,使她几乎没注意到她的内衣和裙子都已落至地上。

蓝道将她抱到床上。他很快除去自己的衣物。“在我们更进一步之前,”他说道。“你该明白一件事,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今夜之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他的声音因欲望而低沉。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从未有比在此刻占有这个女人更强烈的欲望——然而他不希望明天早上再来后悔。

若薇躺在他面前,轻轻颤抖,她雪白的娇躯无比可爱,虽然房中黑暗,她眸中的光彩还是清晰可见。她以前从未体验过这种急切,她的身体似乎因炽热而悸动,渴望他的抚触。

“请到我身边来,”她喘息道,除了只有他才能解除的紧张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求求你!”

他的激情一发不可收拾。蓝道知道自己无法再克制占有她的念头。当他躺到她身边时,她一动也不动。蓝道感觉到她的羞涩,他心痛起来。他等待她主动伸出手抚摸他的双肩、他的胸膛。

“蓝道?”她轻言询问,他低头看她。“什么?”他喃喃地道,他的身体因她探索的手而燃烧起来。

“你……第一次时,会紧张吗?”

他沙哑地笑起来,他的声音梗在喉中。“不会。到现在之前从来不会。”

蓝道低语着,他的唇诱惑地吻着她。她的手臂急切地圈住她的颈项将他拉近,但他不深吻她,反而延长这细致的折磨,直到她以为他打算将她逼疯。

蓝道沙哑的低语飘浮在她耳际。她毫不迟疑地随着他的指示本能地移动,急切地想满足他每个希望,使他别再延长这挑逗的苦刑。

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温柔的一面,从不知道他是个好爱人。他就像是一场梦幻,一座金色的神像,随时可能会消失。他对她的低语报以微笑和一连串绵密的吻,创造了一个纯属感官的世界。

最后若薇再也不能忍受极度兴奋的痛苦,开始啜泣。蓝道低头望她,神色紧张。

若薇呼喊出声,他立刻停止了。

“会痛吗?”他在她唇畔问道。

“不会。”她喘息道,她将唇迎向他,一面体验他成为她一部分的神奇感受。“不会……”

蓝道感觉所有的理智都离他而去.他和若薇一样,都未曾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激情,这和他以前的经验完全不同。他们成为一体,再也无法忍受分离。

对一个像他这么有经验的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只是娱乐的工具,做爱只是一种消遣方式,身体的结合丝毫不影响心灵。她有什么魔力使这一切显得如此不同?这只是巧合吗?

若薇动了一下,蓝道立刻抛开这些杂念。他拉过被单,覆在他们潮湿的身体上。

若薇惊叹不已。他对我比我自己更有影响力,她忖道。她闭着眼睛转向他,他不急不徐地轻吻。他慢慢抬起头,望向她紫蓝的眸子。

“后悔吗?”他静静问道,她摇头。

“只可惜第一次不——”

“我明白。”

他手指绕住她的发丝。

“有一天,”蓝道说。“你会记不清它曾发生过。”她摇头,却看见他坚定的神色。“我会让你忘记。”他坚持道,在她能开口前就用唇堵住了她。

正文 第八章

啊,那致命的魔网!

在夜幕降临之前,

我遁走去隐藏我惊惧的脸,

怨恨自己被生到世上,

因爱情和轻蔑而啜泣,

且在黑暗中寻找更加不见天日的地方,

哭红了眼,不敢思及的早晨来临。

——席尼·杜伯尔

在短短的一生中蓝道对女性的善变有很深的体认。他变化无常的母亲艾伦,总是能用若即若离的态度将爱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蓝道唯一的自保方式,就是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当他看见若薇冰冷的眼神,便无法自抑地自动筑起了这道防御工事。他想不透她为何改变了态度,虽然心中有个声音催促他去将若薇温柔地拥入怀中,哄她把心事说出来,但他的本能却使自己冷冷地瞪着她在两人之间又竖起了障碍。

“你起来很久了吗?”他问道。

若薇眨眨眼睛,对他随便的态度感到很意外。“没有,才几分钟而已。”她答道,心中纳闷他受到何种情绪的影响。怀疑到他前夜说的话可能仅是游戏的一部分,使她心寒。他是否把对和他睡觉的女人说那些话当作例行公事。

“你觉得早餐这个主意怎么样?”他询问。

若薇快快地点点头。“嗯,我……有点饿了。”

蓝道突如其来地扭曲嘴唇微笑。“这是很可以理解的。”他说道。“你昨夜的表现足可赚到一顿丰盛的早餐。”

“别拿那件事来开玩笑。”若薇说道,随即皱起眉头。

他好奇地皱起眉,不知怎地她的尖刻反倒让他心安了不少。或许她对自己竟会委身相从的吃惊程度并不在他之下。她大概想到自己热情激荡的行为觉得不安。不安,但却不见得会后悔。

“你受到良心遣责?”他揶揄地问道,她立即抹去脸上的愁容。

“没有。”若薇答道,心想若是如此倒还显得她的人格高尚些。她心有不甘地了解到,她一点也不后悔和他做爱,只恨自己爱上了最不该爱的男人。

“那很好,”蓝道又打量她半晌,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我会摇铃叫女侍来。”他回头说道。

“好。”若薇答道,强忍住想哭、想大叫,或做任何有助于纡解胸口窒闷的事。他所具有的力量使她心中充满恐惧。她无法拒绝他任何事,因为目前她只能主宰一半的自己,另一半已经归他了。

早餐后蓝道带她上街去卖东西,完全不顾她急切的反对,他似乎已暂时将生意、合约、汽船那些东西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陪她游览巴黎。他明白任何具拥有意味的动作都会让若薇避之唯恐不及,于是蓝道整天都保持着轻松而体贴的态度。她无助地在有他为伴的喜悦中软化,无法抗拒他的笑容、他的温柔。他买了数不清的东西送给她——柔软的丝带和绒结、各式香精、绣花手套、饰以羽毛的丝帽,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用品——直到若薇忍不住失笑,求他住手为止。

当晚他又领着她到巴黎的大歌剧院去。那座巨大堂皇的建筑物使若薇为之目眩神迷。到处都是大理石、黄金、玻璃和灯光。正中央悬挂着一具巨型的水晶灯架,看来仿佛悬浮在空中的沉重发光体。他们坐在包厢中,若薇完全沉浸在“唐磺”和“威廉·泰尔”的精彩情节里。当表演睡美人的芭蕾舞者以极度精确的动作在舞台上飞腾时,若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忘情地大声喝采,直到表演者都退场以后仍未曾停止。最后蓝道告诉她,这批优雅的生物此时已在休息室中待价而沽了。

有时若薇实在让他摸不透,他从未见过如此的妙龄女郎,直率、坚强而又实际……然而她从前必定也受到严密的保护,因为她对一些蓝道认为是常识的事情所知极少。她的缺乏世故即使他着迷,又使他疑惑。柯玫蜜为何选择以这种方式养育她?若薇对贪婪成性的世人毫无招架之力。蓝道皱着眉端详正全神贯注欣赏表演的若薇。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她实在太诱人、太脆弱了。

中场休息时,若薇转身和他说话,青玉般的眼眸闪着异采,美得出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打算对他说些什么,因为这时有两个女人向他们的包厢走来,其中之一美得让若薇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猛瞧。她看来和蓝道差不多年纪,浑身散发着自信。她的嘴唇嫣红,双颊也闪耀着同样的色泽。一头发丝是有如月光般的淡金色,眼眸则是细致的蛋壳蓝。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对呼之欲出的大胸脯,其上垂着一串烂灿夺目、镶满钻石的项链。

“可俐,你看看我们遇到谁了。”那女人招呼她的同伴,两人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若薇,她开始疑心自己的外表是否有不妥之处。蓝道听见那银铃般的清脆女声,全身僵硬。他沉着脸,缓缓转过身。“柏爵士,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若薇不悦地注意到她特别格调“高兴”这两个字,暗示她高兴的程度远超过适合公开承认的地步。

“艾乐梅小姐,杜可俐夫人。”蓝道勉强起身向两人致意。若薇猜想那位金发美女便是艾乐梅小姐了。她的朋友没有她那么迷人,不过打扮并不比较逊色。

“没有你在,伦敦也黯然无光了。”艾乐梅小姐向蓝道说道,她的口气甜蜜得难以形容,眼神专注地望着他。她站得靠他很近,身材高挑的她比蓝道矮不了多少。她用充满爱意的眼光抚过他的头发、黝黑的面孔,和宽阔而坚定的嘴。若薇默默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俩,她的心被一阵痛苦攫住了。她感觉自己的天真迅速粉碎,因为这时她总算明白曾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互相注视的目光是什么样子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蓝道和艾乐梅小姐过去曾是情侣。

蓝道是个经验丰富的男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一想到他抱着那女人,吻她、四肢和她交缠,实在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被贬低了,仿佛那金发美女已毁了若薇和蓝道共享的每一丝甜蜜。你这傻瓜,她怒骂自己。你竟开始自以为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了。这女人不但告诉你,你不是第一个,同时也证明你不会是最后一个。既然他对艾乐梅的欲望会消褪,若薇毫不怀疑他总有一天也会厌倦她。

那女人接下来说的那句话,使若薇顾不得伤心了,代之而起的是震惊。

“啊,”艾乐梅小姐慢吞吞地说道,淡蓝眸瞄着她。“原来这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贝小姐了。”若薇怔住了,瞪大了眼睛。蓝道狠狠地瞪了艾乐梅一眼,她假装没看到。

“无人不知?”若薇无力地重复。

“当然了,泰晤士报成天有你的消息,亲爱的女孩!文明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晓得你自称是美男子贝于曼的女儿。我不得不说,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攀龙附凤的人,或许她说的是真话。”

若薇觉得自己的脸变得苍白且麻木。“我并不打算认贝于曼做父亲。”她设法喃喃吐出这句话,自尊使她得以直直迎上那女人的视线。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艾乐梅小姐若有所思地说道,用审视二流艺术品的目光打量着她。“不过你的内在或许和他很相像。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

那女人好像以让她下不了台为乐。若薇将视线转向蓝道。他早就知道有这么回事了。听说报上登了她的消息似乎并未使他感到意外,若薇竭力忍耐,没有当场痛哭失声。他清澄的滚绿眼眸深处有着恳求的意味,求她别放弃对他的信任。

“你何时会回伦敦,柏爵士?”艾乐梅小姐问道,视线仍固定在若薇苍白的脸上。

“等巴黎变得无聊的时候。”蓝道咬牙说道。

“我真希望你带着你的……贝小姐一起回来。她会喜欢我们社交界多采多姿的活动……”

蓝道苦笑了一下。“乐梅,”他以不自然的温柔口气打断她的话。“在我把贝小姐交给伦敦社交界以前,我情愿先带她下地狱。”

艾乐梅小姐笑得像只满足的猫,对他的挖苦完全不以为意。“你有把握地狱会比伦敦好玩吗?爵爷?”

“我只知道地狱里没那么虚伪。晚安,女士们。”他向若薇伸出一只手臂。“贝小姐,我相信演出已经结束了。”若薇挽住蓝道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不过她还是设法在离开以前对那两个女士点个头。上了马车以后,她便开始发难了。

“你无权把那件事瞒着我。”她低声说道。

“小薇,我本来已经准备要告诉你——”

“别说了!”她激烈地说道。“我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在你觉得方便的时候,等你占够了便宜——”

“小薇——”

“我开始觉得自己只是棋盘上一颗任人摆布的卒子!不,别那样看我。我不想让别人哄,我不想哭或和你吵架,也不想再提这件事——我只要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她呻吟一声。“没想到我居然是从你的前任……从一个荡妇口中知道这件事!”

“我前任的什么?”他问道。“她是个荡妇,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她不是我前任的什么。”

“我眼见她和你——”

“艾乐梅在所有穿长裤的生物面前都是那副德性。”

“那么她对你裤裆里面的东西认识有多深呢?”

若薇也没想到自己会脱口问出这么粗鲁的问题。蓝道瞪着她,扬起一道眉毛。他缓缓笑开的时候,她面如火烧。

“你不用吃醋,小薇。”

“我才不是吃醋!”她啐道,可是他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洋洋得意的笑容,这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老实告诉你,这几年来我不是没接到过和乐梅上床的邀请,只是很不巧,最近我变得很挑剔了。”

若薇低头看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她的怒气已有一部分转变成尴尬、挫败,还有,是的,无可否认的妒意。蓝道又轻声开口了。“小东西,我们要先把一件事讲清楚。虽然我很想说你是唯一的,但事实上我并不是没经验的男人。你很可能会听到一些闲言闲语……甚至你还可能会认识曾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的人。除了一、两小时的欢乐以外,她们对我并不具任何意义。如果你打算——和她们算帐的话,还是先告诉我一声比较好。”

“我才不打算和根本不想见的女人算帐。”若薇冷冰冰地说道,他把从前的情人说成“她们”,好像跟她毫无关系似的,让她气消了一些。不过她又开始猜测自己何时会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然后第一千次再自问为何居然会傻到爱上他。“我不想再交谈了。”她僵硬地说道。“你是否可以让我安静一下?”

“只能到我回旅馆为止。”他说道,皱起眉头,心想若是能把这顽固的小东西摇到牙齿松脱,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而且是因为这些话给车夫听见了不好,所以我才肯行这个方便。”

“你的谨慎真令我惊异不置。”若薇喃喃说道,抿住嘴巴,将两臂交叠在胸前。马车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她试着理清自己缠结的思绪。

仔细想想之后,若薇承认不能全怪蓝道对她上报那件事守口如瓶,在她默默且不自觉的鼓励之下,他已以她的保护者自居,认为她的大小事情都应由自己负责。从某方面来说,是她自己授予他这项权利。可是,很显然的,他不可能持续对她提供这种保护,他不会永远护着她。

她的脸微微一皱,鼓起勇气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每一根紧绷的线条都显示出不耐。若薇忍住笑意,心知他因为她拒绝与他交谈而不悦。然而她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到底要对他说些什么,在他将一切情况都扭曲到令他称心如意以前,该采取何种步调。无论蓝道想说服她相信什么事,都不必费吹灰之力。一旦她坦承自己对他的爱意,更加不知要如何收拾。蓝道绝对能够利用这个事实来操纵她。

他们走进房间时,房中充满了落日余晖。他帮她脱下外套以后,若薇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天色。

“你不用那样护着我,我不是小孩,”她自弃地压低了声音。“虽然我的行为确实像。”

“不是的——”

“是的。”若薇因自责而羞红了脸。“我把自己的事情都交给你负责,而你已经有很多事需要操心了。我和你一起到法国来,是为了避免做困难的决定……更糟的是,我还利用你的悔意。我不该和你一起来的,我根本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找工作。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或是保护——”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蓝道打断她。“如果你高兴尽管自责,小薇。但这是个男人的世界。”

“即使这样,我还是可以自立,不该利用你。”她坚持。“而告诉自己,我恨你,把事情都推给你,当然容易得多了。”

“你现在还恨我吗?”蓝道问道,注视着她心慌意乱地转身穿过房间。若薇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原来她的感觉在他看来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是完全明白表现出来的。

“现在?”她茫然问道。“不,当然不了。生某人的气和……”她在一张小茶几旁停下,用手指抚过光滑的桌面,不去看他。“你怎么会这样问?”她呢喃道。

蓝道向她走近几步。

“可是我……可是第一次呢?你忘了我的所作所为吗?”他似乎企图唤起她对他的憎恨。

若薇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方才回答。“我情愿……把昨夜当作第一次。”

在说出这句话的短短一瞬间,若薇便毫无所觉地越过了他心中的障碍,进入一块从未有人到过的领域。蓝道垂下覆在榛绿眼眸上的浓密睫毛,努力克制心中泛起的一阵感情。他不曾记得有谁原谅过他的错误,不管大错小错都一样。大家都认定他才不在乎别人的宽恕,而他过于骄傲绝不肯开口要求,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蓝道?”若薇问道,脸背着他。

“怎么了?”他淡然问道,努力恢复摇摇欲坠的自制。

“你在马车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很想说我是唯一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若薇等他作答,手指把玩着窗帘上的流苏。

“你应该和一个有无可挑剔的过去的人在一起,”最后他冷冷地答道。“一个……没受过污染的人。”

她浑身泛起一阵温柔的暖意,停下了手指的动作。她曾经梦想过风度翩翩的骑士,一个毫无缺点、爱她始终如一的男人。而目前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蓝道,他有见不得人的过去,难以抗拒的魅力、力量,时而充满怨恨,时而充满激情。不管跟谁比她都会选他——尤其是和青涩男孩比较的时候。

“毫无经验的男孩,”她大声说道,然后笑了。“无知、不成熟,毫无优雅可言。也许我应该渴望他笨手笨脚的爱抚和难以忍受的亲吻,不过很奇怪,我偏不。”她转身面对他。“而且,我怀疑无可挑剔的男孩可否愿意让一个私生女辱没了他——”

“住口。”蓝道胸口起伏不定,在暮色中凝视着她。西沉夕阳的微光轻触着她乌亮的秀发,甜美的樱唇,和那张永世会在他梦境中出现的绝世容颜。“任何男人都会想要你,”他浊声说道。“无论老少,只要身心健全的男人都会渴望你。”

“别……”若薇喘息道,她看见他的眼神,心跳加速。接着她自觉地笑了,试着用比较正常的声音说话。“别试图安抚我。我仍然在生你的气,还有……今晚我要在自己的房里睡。”她必须设法解脱他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

“你以为你躲得掉我?”

“不,我不是要躲你。”她坚决地摇摇头,强调这句话。“我不再逃避了,我要查明谣传是否属实,蓝道——我一定要知道我是谁,他到底是不是我父亲。我应该在贝于曼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妈妈……写信给玫蜜才对。”

“我们就快回英国了。等我们回去以后,我立刻带你去找她。”

“我们回去以后,我要立刻找份工作。”若薇纠正他。“然后我再单独去见她。”

两人目光交会时,他紧绷的下巴表示出他的决心。

“我本来没打算现在就讨论这件事的,”蓝道说着,口气中透出绝不妥协的意味。“不过我猜想大概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时机了。”

他走向她,用温暖的大手执起她冰凉的小手,将她拉近身前,她睁大了眼睛。她抬头望着他,他的男性气息抚慰着她的感官,若薇对自己越来越没把握了。

“若薇,”他用那双清澈的棒绿色眼眸凝视着她。他似乎情难自禁,伸出一手抚摸她柔嫩的面颊。“我知道你把独立看得很重要。不过你还有其他需要,我也是……而且那些比独立更重要。”

“你想说什么?”她谨慎地问道。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奇怪而饥渴的神情。

“我不能让你独自在伦敦生活。”

她本能地伸手抵在他胸前,掌心紧贴结实的肌肉起伏。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有义务保护我,”她柔声说道。“不过我确实可以自行处理所有的事情。我知道——”

“你才不会知道!老天爷,若薇,就算不管那些有关贝于曼的传言,你知道你将面对何种情况吗?你了解男人吗?你知道有多少男人会像发情的狗一样来闻你的味道?你知道——”

“这些话的重点到底是什么?”若薇打断他,他的话使她羞得脸颊发烧。

“重点是,”蓝道慢慢说道。“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

她简直不能相信他居然说出这句话。她的心跳沉重,震惊使得她嘴发干。她想扑倒在他脚边,泣诉她想要他,但却无法接受他。她不稳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睑,泫然欲泣。她不能纵容自己去想象嫁给一个现在想要她,之后却又一定会鄙视她的男人。他目前对她很感兴趣,但凭什么保证他不会生厌呢?她的沉默使蓝道皱起眉头,他仿佛觉得自己该一列举两人结婚的好处,但他甚至没向自己承认想要得到她的真正理由。

“显然我们并非不能相处,而且我觉得我已经等得够久才结婚。已经到了我该结婚生子的时候……你我会生出漂亮的孩子——”

“我们以前说好,”她说道,声音发颤。“等你把法国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就回去帮我找工作的。”

“那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是两个不一样的人的约定。况且,我刚刚才提供你一份工作。”

“你说过要帮我找一份可接受的工作。”

摆明了她不会轻易接受他求婚,蓝道体内的紧张像上紧的发条。上帝明鉴,如果她决定用冥顽不灵的态度来对待他,一定是她不知道他为了要把她娶到手,会使出何等手段!

“做我的妻子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逼问道。“老天知道有多少女人对这个位置垂涎三尺——为什么我第一次向女人求婚,却发现她对我不屑一顾?”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说道,两眼望地。“如果我们回去以后,你还想要我……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安排一些见面的机会,直到你不想再要我了为止……可是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当让你供养的情妇。”

“噢,太好了。”蓝道粗暴地打断她。现在他想把她勒死。“你建议在你休假的时候我俩见面,要不就是,上帝助我,在星期日见面。你要我怎么做?在你雇主家的厨房后门上留张纸条,说我想见你?好像你是佣人似的——”

“我是个佣人。”若薇力持镇静地说道。

“你不是,而且你也不该做佣人。”

“住口!”她说,然后伸出一只手,用颤抖的手指遮住眼睛,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她落入了爱情的陷讲。想到没有他的生活就令她受不了,但若嫁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对自己失去兴趣也同样令人无法忍受。蓝道对她的感情绝对比不上她自己对他用情之深,这种不平衡的状态会使他逐渐生厌。想到自己将来可能会被送到一幢冷清的乡间宅邸静度余生,而蓝道径自在城中寻欢作乐,便使她不寒而栗。当他的情妇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等他厌倦她之后,除了再找别的男人以同样的方式供养她以外,几乎别无选择。“让我走。”她低语道。

这三个字已足以使蓝道的火气爆发。他心中有种丑恶的想法,认为她故意吊他的胃口。他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越多……而他想要的越多,她愿意付出的却越少。她站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却又无法接近,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看着我,该死的!”他嘶声说道,把她的双手拉到身侧,使她的身体拱向他,直到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我不管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那无关紧要。因为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是我的。无论你如何挣扎,这点都不会改变。”他的大手紧扣着她的手腕,她感觉得到他的愤怒就像滚滚的洪流。

“蓝道,别说了!”自从两人认识以后,这还是若薇第一次被他吓到,他似乎已放弃了自制。她的心跳以惊人的速度跳动着。“我认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可以给你的钱,”他叹声说下去。“或甚至我可以提供的保障……不过我知道你确实想从我身上得到一样东西。”他两手滑到她的臀部,将她托向他,不肯松手。她喘息了。“昨晚我听见你哭叫我的名字。”他说道,呼出的热气填满了她的口腔。他的温暖和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击着她。她无力地摇着头,他俯身吻她,强迫她分开嘴唇接受他舌尖的美妙抚触。“即使我必须挑逗、威逼、勾引,你都非嫁给我不可。你没办法假装你不想要,你的欲望太明显了。说你是我的……快说。”

“你不明白——”她的话被他的亲吻止住,这回他吻得要彻底、更不顾一切。她全身都开始燃起无法扑灭的火焰,然而她仍旧试图避开他。蓝道抬起头来注视她时,她急忙喘气,除了青玉般的眼眸中熊熊燃烧的欲望以外,她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

“告诉我。”他叹声说道,再度吻住她,渴望她柔软的唇,好似上了瘾一般。这是个温柔多情的吻,让她有反应的余地。若薇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除了他的嘴、他的手和屏障着她的魁梧身躯,一切似乎都已消失。她体内充满一股陌生的力量,她的反应迅速而激烈,她每根神经末梢都在颤动。她被爱意和激情所消融……哦,她多么想要他,多么渴望他。

蓝道感觉到她已兴奋得全身发热,心有不甘地终止了那个吻。

“蓝道,”她低语,知道自己无法与他对抗使她哆嗦不已。“我是你的……”她脸红了,然后挥除仅余的理智,无力地攀住他。“我要你,我是你的。”

她的话使他欲火中烧,但他却反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你会嫁给我了?”他不稳地追问,她直直迎上他的视线,若薇无法作答。不管他打算如何勾引,她都不能答应他。“小薇?”他厉声催促。

“我真的想和你做爱。”她说道,并未作答,同时试着将他的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她的紫蓝眸紧紧锁住他,试探性地开始在他健壮魁梧的男性躯体上摸索。若薇手指画过他钢铁般坚硬的胸膛,和紧收的腰线。他是个美丽的男人、每一个女人都会偷偷梦想的那种。“你让我体验了一些作梦也想不到的美妙事物,”若薇说道,如丝般柔滑的语音在他耳边漾开。“我也想带给你同样的喜乐。告诉我……我们共享的一切很特别吗?是不是大家都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不是的话,这种感觉又能留住你多久呢?”

蓝道默默地站在那儿,腹肌紧缩,他是她手中一名竭力自持的俘虏。不,不是大家都会有那种感觉——它比我最狂野的梦境还要神妙,他想道。但这些话在他腹底某处便消失不见了。当她触摸他时,使人痛苦的诸般情绪——伤心、绝望、焦躁——都——粉碎,想到这么娇小的一个女人竟对他拥有如许大的力量便使他为之瑟缩。不过正如往常一般,他对她的需要随即征服了一切。

正文 第九章

我绝不让你走,

你身上有太多我加上的束缚;

你说,别了,

我握住你的手。

绝不让你走。

——罗勃·布里吉

次日早晨她起床时,蓝道已经出去了。若薇看了他留在桌上的字条,便拉铃要女侍送早餐来。他一直到下午都还没回来,她只好自已看书打发时间。数小时之后,她便开始怀着敌意打量身边华丽的陈设,觉得自己是只被关在漂亮小笼子里的鸟儿。

他已迅速成为我生活的中心,她阴郁地告诉自己,然后开始思量着没有了他可供依附要怎么办。

又过了许久,蓝道满面愁容地回来了,若薇设法先把两人之间的问题抛在一边,问起他生意谈得怎样。

“我今天都花在跟白痴打交道上了,”他告诉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吁了一口气。“别问我英法贸易的远景,因为若要由我今天遇到的那些呆瓜决定,前途堪虑。”

“难道法国人不想借着和英国贸易而重整经济吗?”

“从前拿破仑的政策导致他们经济衰颓。他们不想欠英国人的债,并且认为战时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不对——甚至到了不愿做任何妥协的地步。”

“你真的认为他们态度不对?”若薇问道,他懒懒一笑。

“没有。他们的态度完全可以理解——只不过对我造成不便罢了。桌上是什么东西?”

“冷盘、三明治、蛋糕、水果,还有酒。我无事可做,所以点了午餐。”

“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我今天去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女人涉足。”

“我了解。”她说道,两人对视,一阵漫长而亲呢的沉默填满了房间。若薇遇上他的视线时,脸羞得酡红,她知道他正在回味昨夜。

“面包、美酒和小薇。”蓝道评论,眼中的阴影被笑意取代了。“我是否可以奢望婚后仍旧能够得到这种欢迎?”

若薇并未对他报以笑容。她用雪白的贝齿咬住下唇,犹豫了几秒钟后方才开始进行这无法避免的话题。

“蓝道,”她说道,发觉要说出这些话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昨夜我没有答应你任何事。”

“你说你是我的。”他平心静气地提醒她,视线凝住不动。

“当时我是处于非常……激动的状况之下。况且,这句话并不表示我接受了你的提议。”

“那不只是个提议而已,”蓝道表示,眼神中的暖意迅速消失无踪。“是求婚。没错,你没有明说你接受,但是你做了肯定的暗示,我当然认为你答应了。”

“为什么?”她绝望地问道。“如果你只是想图方便,我敢担保你在一刻钟以内就可以找到心甘情愿嫁给你的人,而且出身和脾气都很可能比我好。如果是因为你认为自己有责任挽回我的名誉,这个理由不能成立,我也不用多说了。”

“上帝,你为何急着想避开我?”蓝道逼问,语气不耐。“你没有工作、没有钱,也没有朋友、家人和未婚夫来帮助你。昨天我花了大半夜来向你证明一项我们婚后可以享受的好处,可是你仍然不愿意……好像我向你提出的是最卑下的建议似的。你是否还在恨我强取了你的童贞?你是否——”

“没有!那件事和我们目前的情况无关。”若薇说道,眼神明亮,发出近似紫罗兰色的光芒。最后她鼓足勇气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一口气说道:“我不否认我们在床第之间很能配合——但纵使我缺乏经验,仍然知道婚姻建立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基础上,是迟早会破碎的。你真以为我们结婚能获得持久的幸福吗?你准备向我许下终身忠实的誓言了吗?我想不会吧。到目前为止,你对我的兴趣已经维持了几星期,但这并不能证明你明天不会找到更喜欢的人。我不知道你会是怎样的父亲,不过我确实晓得你小时候看到的是如何的榜样,我怀疑——”

“你这贱人!”蓝道低语,眼神冰冷。若薇瑟缩了一下才又开口。这些话非说不可,因为这是她想得到唯一能让他死心的办法。

“为了你的家人、船运公司和柏家的产业,你开始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有个不错的开端,但能持续多久呢?要是哪一天早晨你在妻子身边醒来,发觉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得受不了,你还是喜欢赌博、闲逛、玩漂亮的女演员,那你要怎么办?”

“原来你自以为已经摸清了我的底细,”蓝道说道,他冷若冰霜的表情让若薇刹那间寒入骨髓。他好像是个陌生人。“你不但认定我一定会不忠,并且暗示我极可能会虐待自己的孩子,还预言我家会败在我手上。”

“你别这么说。”

“你要证据,那只有让时间来证明了。但很不巧的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我要不现在就得到你,要不就根本不要你。我想你觉得我并不值得让你冒险。”

“我办不到。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她镇静地说道。他站起身,仿佛无法再忍耐和她共处一室似的。“那就这样吧。你不用再容忍我的提议和触摸,我会坚守我们原先的协议。我会推荐你去做可敬的工作,然后你就可以乐得永远不必再见到我了。同时,我会出国一段时间。”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视线在她的娇躯上来回扫视。“我想你会精通在伦敦自力更生的艺术的,”他的语气圆顺,但每一个字都像利箭一般射进她的身体。“如果你觉得帮小孩擦鼻涕和替老太婆读书不适合你的话,别忘了你还有一项保证能让的发财的专长。”

门关上了,若薇握紧拳头,举到嘴边,她麻木了数分钟之久,思绪百转,心中因悔恨而悸痛。她的计谋可说是太成功了。她狠狠地刺伤了蓝道,但她不能让自己有后悔的余地。

若薇需要一些东西来镇定神经,她走到搁午餐的小桌子旁边。她伸手扭开酒瓶的盖子,倒了一大杯酒。她自我解嘲地举起亮晶晶的水晶玻璃杯。“敬未来!”她说完,便将酒和着未流的泪水咽下。再喝几口之后,她的神经开始平静下来,手不再发抖了,但心仍然在作痛。她腿发软,撑不住了,便在一张绣花椅上坐下,又往杯里斟酒。要是甜蜜的酒液能让她永远忘记这件事就好了,若薇想道,对它提供的暂时平静感激不已。

从前整天作白日梦的她要比目前快乐多了。现在她只能带着这些苦涩参半的回忆活下去,而每当她回想起来,便死去一些。若薇叹了口气,抬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又把杯子添满。她有气无力地松开领口的小襞襟,郁郁地瘫在椅子上不动。下午的阳光染上墙壁,她环视整个房间。她爱法国……她在此地体会了一生之中的至乐,这里既混乱而又和平,既矫饰而又单纯,且将这些特质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洛西客栈过着有如天堂般生活的那几个星期,即使想忘也忘不掉。若薇麻木地放下半满的酒杯,开始为自己回到英国以后的出路打算。她怎能忍受听见有关蓝道的种种传闻,猜想他的近况,渴望见他而又见不到呢?

她打了个冷颤,步履螨珊地走到窗边。天气凉得很快,一阵冷风像蟒蛇似地缠绕着她的身躯。她关上窗户,然后闭上眼睛,这一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感到胃中翻搅不已,便将一手伸向腹部。

“若薇……你这白痴!”她责骂自己,悲苦地想道,喝下将近三杯红酒恐怕是过量了。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打开里面放着痰盂的橱门,没两秒钟便感到一阵恶心,呕出了满肚子的酸水。她用瓷罐里的清水漱了漱口。她觉得好冷、好累,而且难过得要命。显然不只是喝多了这么简单,她一定是有了大麻烦。她必须找人来帮忙。若薇使尽力量走过去拉叫人铃,幸运的是,外面刚好有个年轻的女侍经过,马上就过来敲门。

“进来。”若薇靠在墙上,无力地说道。她的眼睛昏花,连人都看不清楚了。“听着,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大概是我喝的酒,要不就……”噢,上帝,她不是常在报上看见,小偷将旅馆里的客人下药,然后把他们洗劫一空的事情吗?“请帮助我,”她设法说道。年轻的黑发女孩朝床的方向指了指,然后抓住若薇的手臂。“别丢下我。”若薇喘息道,害怕自己的确被下了迷药。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下,她也搞不清楚自己说的到底是英文还是法文了。她挣扎着要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不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若薇被人下了鸦片,她已昏迷一天一夜未醒。蓝道坐在她床边守着,觉得这件事不像是真的,反倒像个梦魔。

虽然最近常有下迷药的强盗事件传出,不过蓝道认为这次情况并不是这么回事。在有关若薇和贝于曼的消息见报后没多久就出事,也未免太凑巧了。是否有人想把若薇绑架勒赎?或只是贝于曼的债主所使出的激烈手段?那些人原来确实有绑架的企图,要不是若薇立即求救,小女侍正好在房门外,他们很可能已经得逞了。想到有人指望用下了药的酒将他俩双双洗劫,蓝道抿起了嘴唇。

那名小女侍卓美雅似乎很关心若薇,蓝道便向旅馆经理要求让她留下来照顾若薇。蓝道不知她为何如此热心,据他所知她俩从前并不相识。她用海绵替若薇拭浴,替她梳头发,编成辫子,替她换床单,又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不时喃喃自语,哼几首小调,更使人觉得出奇的是,有时她口袋里还放了本书。显然她多少受过些教育,对法国仆人来说,这是很难得的。她似乎是个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孩子。

入夜时若薇仍然沉睡不醒,蓝道觉得自己的最后一丝耐性也已耗尽。他从床边的椅子上起身,伸展作痛的肌肉,然后走到小小的缎木写字台旁边,他写了一封详尽的信给他在哈维指定的经理人彭先生,指示他处理贝于曼的债务问题。蓝道认为贝于曼的大嘴巴对目前的情况必定功不可没,他当然不会这么便宜就放过姓贝的。

蓝道要彭先生去一趟加莱,亲自拜访和贝于曼有金钱往来的那些人,催促他们去讨债,只留下他维生必须的数目。不管贝于曼如何舌灿莲花,以后他只能得到仅够糊口的食物和最少量的柴火。他不会再有新领巾、香槟、鞋油,也休想再享受裁缝到府服务、发蜡、杏仁饼干和鼻烟了。以后他绝不会想出去抛头露面,只敢在家中龟缩不出了。

得知蓝道这种作法,若薇可能会惊骇至极,可是如果不报复,他非气疯不可。蓝道向自己保证,万一若薇不幸死于营养匮乏,贝于曼誓必要得到更悲惨的下场。

蓝道坐在那里沉思,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美雅替他准备的晚餐。现在她完全不信任由别人料理他的食物,冷盘、水果、麦包,都由她一手包办,她那副权威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个年仅十五的小女孩。她看他连碰都没碰一下,便试着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不吃东西,先生?”

蓝道茫然地望着她,然后才看看食物。“我不饿。”他说道,将信纸整整齐齐地折起来,伸手取过一管封蜡。“你拿去吃吧。”这是个很诱人的建议,她平常绝吃不到这么精致的食物。蓝道又回到床边坐下,抱膝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若薇。一块用餐巾盛着的三明治出现在他视界边缘,他抬起眼睛时,她恳求地望着他。

“你什么都没吃。”她用法语重复一遍,声音微颤。蓝道伸手取过食物,她松了一口气。

“我看你认为食物会对我有帮助。”他说道,接着用一口白牙咬住酥脆的麦包。

“是的,先生。”她一本正经地同意,蓝道忽然笑了。她给他端来一杯浓茶以后,他用比较亲切的态度看着她,心想她不知过着什么苦日子。她辛劳工作,毫无怨言,态度恭顺,不过她看来比一般的仆人伶俐得多。

“你的父母也在这里工作吗?孩子?”

“我没有父母,先生。”

蓝道皱起眉头,她还这么年轻,总不至于已经结婚了,或许……

“丈夫呢?”

她笑了,拼命摇头。“没有,先生。我有个哥哥照顾我。我们遍历整个法国,只要他找到工作,我们就住下来,直到……直到——”

“他被开除?”蓝道猜测道,她点点头。

“总会有工作的,他什么都能做。”她淡然说道。她垂下眼睛,端起盘子走出去。

夜深了,美雅在隔壁房间里打瞌睡,蓝道查看若薇是否有苏醒的迹象,但却一无所获。这小房间仿佛成了整个世界,外面的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他握着她的手,捏她的手指头,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他倦极不支,将头枕在手臂上。

“若薇,”他吸声低语。“快回到我身边。”

半夜他听见门闩被挑开的轻响而醒来,还以为自己在作梦。蓝道眨眨惺松的睡眼,看见门闩已经被挑开。刹那之间,蓝道便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平贴在墙上,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瘦长的黑影溜进房间,蓝道眯起眼睛想看出那是什么人。那人身手矫捷,步履充满自信,他走到若薇床边,低头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伸手到她颈边探她的脉搏。

蓝道体内窜过一阵暴怒,轻悄悄地两大步跨过去。他用一条钢铁般的手臂勾住那陌生人的颈子往后拉,想要勒断那人的气管。

“我想,”蓝道咆哮道。“你总该先自我介绍吧。”

那闯入者发出一声闷呼,立刻采取行动。蓝道倏然感到右侧传来一阵刺痛,那人不知何时已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蓝道被迫放开他,以便闪避第二刀。他退到墙边,无处可逃,陌生人狠狠朝他下巴枪上一拳。

几秒钟以后,蓝道摇摇头,不齿地发觉自己竟跌坐在地板上。闯入者早已不见踪影,不过若薇还好好地躺在那里。蓝道皱着眉头,用一手护住灼痛的伤口,站起身,感到衬衫上已被血染湿了一片。正在此时,通往邻房的门开了。美雅手持一根蜡烛,探头进来张望。

“先生,你叫我……”她说道,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不禁瞪大了眼睛。她迅速走到他身边,举起蜡烛查看他的状况。蓝道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看见她脸色变得惨白,苦笑一下。

“我们有个不速之客。”他喃喃说道,险些站不稳。

“先生,请你坐下。”美雅低声说道,急急走开将蜡烛放在盥洗台上。“我先替你包扎,然后去请大夫——”

“不要找大夫。”蓝道厉声打断她,往椅子上一倒。这件事要是泄漏出去,势必会招惹议论,使事态更形复杂。“伤口不深,只是划伤而已。”

“可是你应该——”

“答应我你会守口如瓶,”他粗声说道,感觉伤口的灼热已扩散至体内。“不然我会想办法……”

“好的,先生。”美雅急忙插嘴,端着一盆水和布条来到他身边。“请你把衬衫解开。”他怀疑地端详她,正想开口询问这样岂不是会令她感到尴尬,没想到她却脱了他一眼。“我不会晕倒的,先生。”

蓝道抿起嘴唇,艰难地除下染血的衣服。他棕褐的肌肉在烛光下闪亮。

“不过,你会脸红至死。”他喃喃说道,在她将一块湿布覆上裂开的伤口时,忍住一声恶咒。

“你要不要喝杯酒,先生,有威士忌——”

“不用。”

停了一会儿之后,美雅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有人来抢劫?”

蓝道点点头,一绺湿发落到额前。

“有人想把小姐从我身边抢走。”他说道,语气如火一般干烈。美雅两道眉毛皱在一起,不过她很聪明地没再继续追问,只掀起布来检视伤处。她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使蓝道觉得有趣,因为他认为她应该不习惯见到血……或是男人裸露的胸膛。他有几个问题已到了嘴边,但既然她尊重他的隐私,他也该尊重她的。他的眼神中闪着感激,接过一大块干布按在身侧。

“我要下去拿些药膏上来给你包扎。”她说完便像个鬼影般走出了房间。

伤势并不严重,而且愈合奇速。蓝道只顾着担心若薇,几乎忘记自己受伤这回事。在接下来的两天,他开始相信,自己从前做的坏事,现在要遭报应了。他不知道不省人事的若薇是否在受苦,但是他每一回看她,注意到她嘴唇干裂,骨架越来越突出便难过不已,然而却又忍不住不看她。除了床上纹风不动的娇小身形,他几乎已感觉不到其他的事物了。要不是美雅坚持,他根本不会去吃东西。除非实在支持不住,他也不会睡着,大部分时间,他只坐在那里望着她。

第三天日落时分,蓝道坐在若薇床沿,手覆上她的臀部,用占有性的目光梭巡她的五官。

“小花儿,”他说道,苦笑着。“我从未想到一个女人会有使我崩溃的力量,而你就是我的致命伤。”他低下头,话声重浊不稳。“别抛下我一个人。”他低语。

他以为自己看见她的眼睑掀动了一下。他僵住不动,凝视她的脸庞,心开始越跳越快。她的眼睫毛奇迹似地扇了扇,唇间逸出一声呻吟。蓝道屏住呼吸,又靠近一些。他柔声对她喃喃低语,蜡像般的表情开始自她脸上褪去。她缓缓苏醒过来,脉搏也变强了。这种努力的过程似乎让她觉得很痛苦,若薇呻吟着睁开眼睛,泪水润泽了她干涩的眼眸。她困惑地扫了蓝道一眼,润润干裂的唇瓣,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没事了,”他说道,伸手将一只枕头塞到她头下,眼神饥渴地吞噬着她。他撑住她的颈背,这个动作坚定温柔,充满占有的意味。“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美雅端着盘子走进来,当她看见蓝道时,一脸惊异的脸色。他严厉的表情已转化成一种奇异的平静,忧愁似乎都已消失了。

“她醒了。”他说道,美雅露出灿烂的笑容。

“哦!我真高兴!我真……”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激动之下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然后又困惑地止住。蓝道对她笑笑,突然出其不意地用力在她面颊上印下感激的一吻。

“你去弄些汤和开水来吧,要快点。”

美雅瞪大眼睛转身急忙走下甬道。这一吻是出于感激,而非激情,但她依然能感到他的嘴唇贴着她肌肤时的轻颤,她没有当场倒地死去真是个奇迹。美雅虽不是个敏感的女孩,但蓝道仍然让她心动不已。贵族应该是懒散而遥不可及的,他全身却有一股世俗、性感的特质,和他的身分地位极不协调。她是看在他的分上才希望若薇快点好起来,因为他看着小姐的样子,好像她就是太阳之所以起落的原因。美雅并非年轻到不解人事,在她看到的时候,她知道什么是真爱,因为她自己的世界里缺乏爱情。

若薇无精打采地酸饮一杯水,然后把杯子还给美雅,她靠回枕头的时候,脸都变白了。

“我想你今天没办法下床了。”美雅宣称,口气很实际,有时这种话出于她这小女孩之口实在可笑。

“我想你说得对。”若说道,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她的四肢沉重,她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有力气起床。除了睡觉以外,她好像什么事也无法做。

“别放松得那么快,”蓝道不带感情地说,她听见碗盘的声音。“你还得多吃一点。”

“不要,”若薇无力地坚持,设法撑开眼皮,深恶痛绝地盯着他。如果他无视于她的胃口,硬把汤灌下她喉咙的话,她非呕吐不可。“我不要再喝果汁或汤了。”

“那你要吃什么呢?”他坚持,似乎已对她失去耐性了。她想到食物便恶心,拒绝回答,蓝道转向美雅。“也许来个蛋和一些土司——”他开口说道,若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费力抬起头。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你比我还需要食物!”他好像比从前更具权威,比她印象中瘦了些,皮肤也白了点,满面于思。他突然对她皱起眉头,觉得自己被关在这小房间和疾病的气氛里了。若薇醒来以后这几天,都是如此死气沉沉地,甚至没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好怀念地去那个若薇,他想抱她,看她笑着吻他,而他所面对的却是自己所渴望的那女人的影子。蓝道从前是伦敦逍遥自在的单身汉,现在居然觉得自己很寂寞。他虽然挣扎着要保持冷静,但体内某种东西却爆发了。

“我才需要吃东西?”他用危险的低沉语气重复,大步走到盥洗台旁边,取过一面小小的手镜。“至少我看起来不像是一副该死的骷髅!你打算饿死自己吗?你以为那样一来我就会更加内疚?你看看自己!”他把镜子塞给她,若薇看见自己的映象,屏住了呼吸。她苍白得像石膏,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她脸上唯一的色彩是来自眼睛,在憔悴的面容上显得惊人的大而蓝。在模糊的视线下,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老太婆。

“把它拿走,让我一个人静静。”若薇自喉间说道,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去后,自怜已完全征服她。她抬头望着蓝道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便哭了起来。蓝道诅咒一声,把镜子甩开,在床沿坐下,将她揽人怀中。她哭得发抖,他轻轻摇着她,火气慢慢不见了。

“小薇,别哭了。我不是想惹你哭的。”他在她耳边低语。“可是你不能让顽固毁了自己。”他好言好语地哄她,但她仍然哭得很厉害。

不幸的是悲伤似乎具有传染性。美雅双眼圆睁盯着若薇,然后不知怎地用手蒙住脸,哭得一塌糊涂。她站在屋角,像个受罚的小孩子,哭得和若薇一样大声。反正她不是受到若薇影响,就是回想起过去的悲剧,一发不可收拾。“美雅,你——哦,见鬼了!”蓝道喃喃低语,这么小的一个房间里,居然有两个哭得唏哩哗啦的女人,实在让他手足无措。处身于这种滑稽的状况,差点让他忍不住大笑。

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他们不能再待在旅馆了。这里太危险了:第一,若薇极易遭到别人的毒手;第二,身体状况不好的人很可能染上城中目前正流行的热症,一旦罹患以后,会有什么结果就很难说了。一阵深沉而原始的冲动占据了他,他想躲起来,逃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里。他的祖先也曾感觉到这种冲动,而最后他们是在邓戈城堡中寻到解脱的。

他心中某个角落立刻对返回城堡一事提出异议,他用清明的理智与其相抗。邓戈城堡是座古老的军事要塞,坚固安全,周围是绵延数里的空地,有人接近很难不被发现。堡中佣人不多,但保持得很清洁,而且富丽堂皇,更何况它位于乡间,是让若薇休养的理想地点。那里有新鲜的食物和充足的阳光,更有座花园可供漫步。

“看来这里已经不能待了,”蓝道冷然说道,若薇趴在他肩上点点头。她觉得虚弱且忧郁,一点也不像她自己了。“美雅,你出来。第二个抽屉里有手帕——替若薇拿一条,你自己也拿一条。”蓝道接过白手帕,捂住若薇的鼻子。“我们明天早上出发,到不列塔尼的城堡去。那里很安静,而且景致和巴黎大异其趣。我希望你今晚把小姐所有的东西收拾好,美雅。”小女侍点点头,用手帕擦擦脸。

“那美雅呢?”若薇细声问道。“我们要把她留在这里吗?”

蓝道沉思地打量那女孩,她感到一阵紧张,泪汪汪的眼眸深暗且充满希望。

“你能当小姐的伴从吗?”他问道。“无论她要你做什么,你都会照办?”

美雅拼命点头。“我会的,先生!我还会学说英语!”

“我很感激你愿意做这种牺牲。”蓝道说道,忽然笑了。

“那么她可以和我们一起到城堡去了?”若薇问道。

“只要她是个守诺言的人。”他饶富深意地答道,语气中有强烈的暗示,他和美雅交换了目光,若薇感到莫名其妙。为了不让她担心,蓝道决定不把有人闯进来的事告诉她。至于酒中被人下了鸦片的事情,他只说是小偷打算把他们俩迷昏以后进来偷东西,那是盗匪的惯用伎俩,若薇也就没再深究了。

“是的,先生。”小女侍喃喃答应。

“那就准备明天上路吧。”

美雅高兴地叫了一声,跑出房间。

“谢谢你,”若薇说道,并用困惑的感激眼神望着蓝道。“可是你说——”

“你还是睡一会儿吧,”他打断她,又用手帕去拭她的脸。“你要多休息,吃得像村姑那么多,然后才可以把你的衣服撑起来。”

若薇淡淡一笑。“你喜欢看臃肿的女人吗?”

他用指尖温柔地划过她的颧骨。“我喜欢你从前的样子。”蓝道回答,又用手帕替她抹了一次脸。

在最后一丝泪痕也拭去以后,若薇往他身上磨蹭,寻找更多的舒适,将柔软的面颊贴向他满是胡渣的下巴,没想到他却松开手臂。

蓝道是不是在生她的气?若薇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他脸上却一无表情。这时她才想到,自从她醒来以后,他对她的态度就一直像个兄长——亲切,但却是完全柏拉图式的。在她经过这一场折磨以后,他是否可能认为她毫无吸引力了?如果这样,倒也不能怪他。或许他的欲望已经消失了——她已不再新鲜。她困惑地垂下眼睫,乖乖在被窝里躺好。

“到城堡会会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她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再在这里多待一天,我才会觉得不舒服。”蓝道说道,替她弄枕头。“我已经厌倦了客栈和旅馆了。我几乎忘了在比两个房间大的地方生活是什么滋味。我也好几个礼拜没骑过马了——”

“那你的生意怎么办?”

“我已经指定一个经理人,暂时替我处理一阵子。我和他连络不会有困难。”

“那巴黎的会议呢?”她睡意朦胧地问道。

“那可以等。”

“还有贝于——”

“他也可以等。”

“蓝道……我们什么时候回英国?”她低语,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等我决定要回去的时候再回去。”他厉声说道,使她不敢再问。回英国代表着太多的不确定。等他们回到伦敦,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会变成如何。但在法国他有把握她是他的,而且她绝对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正文 第十章

求求你,告诉我是或否;

若你不要我,那就告诉我;

我无法再逗留,

也不会再等着看脸色行事,

如果你要我说出来;

那么我就是你的,不然我还是我。

——汤玛斯·席普曼

“我从未看过这么安详的景色,”若薇说道,望着车窗外宽阔碧蓝的罗亚尔河。“根据我在地理课留下的印象,我本来以为它会比较汹涌澎湃的。”蓝道也转头去看个分明。

“罗亚尔河会随着地方而改变,”他说道,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眼眸泛出金光。“在南特,它就像塞纳河一样,河面挤满了过往船只……在奥尔良它又是一条只有数尺深的平静小溪,等你开始相信罗亚尔河是一条静谧柔顺的河流,它又开始发怒了。”蓝道撇着嘴补充了一句:“它就和女人一样难以捉摸。”

“你的意思是指和男人一样反覆无常罢。”她立刻回嘴,不知他是否在开她玩笑。蓝道笑了,看她的脾气有恢复的迹象,觉得颇欣慰。最近他很喜欢逗她,就像逗猫一样。然后得到小小爪子的反击。美雅坐在他们对面,假装视而不见。

“多变,”美雅说道。“罗亚尔河是无从预料的——它有时会使葡萄园和山谷泛滥成灾……有些没知识的农夫认为这是来自上帝的惩罚。靠近海口的时候,河就变宽、变深了,我不太喜欢。不过它在土伦的时候具有皇家气派,贵族风采——它流经城堡,还有森林……今年河水好像不多,你不……”女孩发现蓝道用估量的眼光盯着她时,立刻住口了。若薇只露出有点讶异的样子。

“美雅,”蓝道缓缓说道。“对一个女侍而言,你真可说是见多识广了。”

女孩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我跟着尼洛走遍了法国。”

美雅确实是个有趣的谜,她的才华和能力远超过年龄和出身。她不仅能读能写,而且思路敏捷,常识丰富。

“美雅,你家在哪里?你在何处出生的?”若薇问道。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尼洛说他也不记得了。有一年我们在土伦待了很久,我想你也可以说我是来自土伦。”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若薇含笑问道,女孩耸耸肩。

“什么都做,小姐。我什么都会做。”美雅霎时粲然一笑,表示她认为这世界大体上说来还是个快乐的所在。接着她又回头望着窗外。

“这我绝不怀疑。”若薇向旁边的蓝道表示,他露齿笑笑表示同意。

“只要你喜欢她就好了,吾爱。”

这种亲呢的称呼毫无意义,但仍然轻易地激起了她的反应。他从前也这么叫过她一次,那是在极度激情的时刻。从他唇间吐出的这两个字好温柔,像爱抚般渗入她的毛孔。若薇躺进他臂弯,享受这份亲近。

他们逐渐接近邓戈领地,丰沃的绿色大地开始柔和的起伏,道路不再与罗亚尔河并行。一幢黑影打破了地平线,蓝道微微紧张起来。

“那就是邓戈堡。”他说道,美雅立刻跳到窗边,手指攀着边缘。城堡被巨墙和圆形高塔所包围,还有一条上面架了桥的护城河。护城河已经淤浅,没什么实用价值,仅能发挥装饰作用。树木、开花的长春藤和一蓬蓬的白玫瑰在墙边懒洋洋地随风摇曳。

“天啊!这里究竟有多少座塔?”若薇问道,隔着半开的铁门,她没办法看清楚。

“八座。”蓝道说道,伸出一条手臂横搭在窗沿上,以免马车在门前停下时,她会往前仆跌。

“小姐,看那道门!”美雅叫道,若薇往前倾身。蓝道抽回手臂时,手背无意间扫过她的乳房。两人随即僵住不动,迫切的欲望毫不留情地冲刷过蓝道,他用力吸了口气,无法自制地想要她,心中充满两人缠绵的景象,他的嘴唇发干。

若薇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混乱了,脉搏又重又快,仿佛血液已变成融化的银液。若薇羞红了睑,不顾一切地集中视线望向窗外。

“看什么,美雅?”她喃喃说道。

“看邓戈家的纹章呀!”年轻女孩兴奋地答道。“就刻在门上————个年轻男子手中拿着一张盾……还有一朵蔷薇。”

“蔷薇?”若薇重复道,她知道蓝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可是那不是皇家的标帜吗?”

“邓家和皇室有点渊源,”他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二世纪的时候,安朱的杰佛瑞取了英国亨利一世的女儿,他们的儿子就是后来的亨利二世。一四〇〇年代,安朱的何尼把女儿嫁给了亨利六世——”

若薇满怀感激地接下这个话头,她急着想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可是我不明白,”她插嘴。“为什么和几个亨利的后裔结婚,就能让邓家在纹章上画蔷薇。”

他的视线自她灵动的蓝眸移至她起伏有致的唇线,一时之间蓝道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饥渴地渴望一个女人的身体、爱抚和甜蜜。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重新集中精神继续。

“那朵蔷薇是从战争中赢来的。十五世纪中,安朱的菲力浦为了争夺统治不列塔尼的权力,打败了两个强大的家族。就算这还不足以让他采用皇家的蔷薇标帜,战争后他娶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一位英国新娘——名叫薇蓉。大家都叫她英国蔷薇,听说他把她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马车驶进大门,开始在堡内的车道上奔驰,若薇急急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

“柏家的纹章又是什么样子呢?”她问道。

“一面盾、一头狼和一棵桦树,所以蓝道在柏家是个很普通的名字,长子通常都叫这个名字。它的意思是狼盾……带着这副盾牌可以使战士所向披靡。”若薇的脸虽然背着他,不过仍然感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柏家人向来有把握能予取予求。”

“直到他们发觉过度自信导致挫败为止。”若薇固执地说道。

“这种事情有好几世纪都没发生过了。”

邓戈城堡无疑是她仅见最可爱的建筑物之一。堡中最古老的部分是一座碉堡,有突出而坚固的塔楼和陡峭的墙壁。比较现代的部分是哥德式设计,雄伟优雅,上有枪炮眼、圆椎顶的高塔和拱窗。城堡位于连绵数里的林园中央,其间还点缀了小池塘,和一丛丛的玫瑰、杜鹃、石捕和菊花。

“哦,真美。”若薇说道,蓝道嘲讽地抿起嘴唇。

“这是邓家唯一的纪念碑。他们已绝嗣了。”

马车又经过两道门,然后蜿蜒绕过小池塘和树丛,最后方才直通城堡。建筑物周围的土地都受到细心照顾,花木配置得恰到好处。而在美丽的外表之下,还是可以明显看出这座城堡是昔日的要塞。

城堡的大门气派非凡,四翼由中央分别向四方伸展。真奇怪,这种罗马式的古典设计竟能和其他部分的哥德式建筑配合在一起。本来很可能会产生不协调的效果,或许该归功于设计简单吧,城堡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马车停了下来,若薇感到自己的好奇之中又掺杂了紧张。美雅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因为她早已习惯生活中不断的新变化。

“这座城堡那么大,可是好像没什么人嘛。”美雅评论道。

蓝道点点头,将手臂从若薇身后抽出。“目前这里的仆人很少,”他答道,在门房走过来以前便将车门打开。“不过村中有一些人能来帮忙……就说是储备力量好了。”

蓝道率先下车,然后一名面貌温和的门房过来扶两位女士下车。这段旅途已使若薇疲惫不堪,她对自己在大病一场后体力如此不济有点火大。

“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蓝道表示,搀着若薇走上屋前的台阶。“大概还要花一、两分钟才能把房间准备好。”

前门打开的时候,若薇发出一声赞叹。二楼有一圈围了栏杆的画廊,展示了丰富的艺术收藏。角落、拱门上和走道里都用神话里的动物雕塑来装饰。堡中内部的色彩淡雅;淡蓝、乳白、薰衣草紫和薄荷绿,墙壁和天花板上则绘着洛可可式的金色镶嵌。

“从前这里很高雅,”蓝道淡淡地表示。“简单而有品味。但在我母亲来这里的最后几次,她决定要再度重新装演。”

若薇无言地点点头,怀疑世上是否有人能在这么豪奢的地方住得舒舒服服。与其说这座城堡是个家,不如说它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它美得令人屏息,可是能住人吗?

“别担心,”蓝道说道,扶着她的手肘。“大部分的房间都没有这么夸张。哦……现在走过来的这个女人和她丈夫是堡中的总管。既然他们在村中都很受敬重,那我们就希望别人会接受她做你的女伴。啊,温太太?”他转身对那看来很和善的妇人说话,她报以一串又急又快听不清楚的法语。她光亮的棕发中分,衣服和围裙上散发出清香——一种干净、像母亲般的芬芳,使人立刻感到心安。若薇越来越累,没听懂他们全部的交谈,只偶尔听见蓝道说的几个字而已。他好像在说她是“他的英国小表妹”,解释他们到巴黎拜访亲戚时正好遇上热症流行,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方便她休养。“……小薇,我跟你介绍,这位是温太太……温太太,这位是柏若薇小姐。”

“柏——”若薇刚开口,蓝道便温柔地低头对她微笑,活像是位友爱的兄长。

“是啊,我知道你很累了,小表妹……再等几分钟,我相信温太太就可以帮你准备好房间了。”

柏若薇表妹。这不是她能够轻松扮演的色角。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温太太说道,立刻开始发号施令。“依莎,去把外面的袋子拿进来,别慢吞吞的;妮妮,带小姐和她的伴随到楼上的房间,然后到村里去把你妹妹找来帮忙煮饭。还有,杰洪,行李在外面……那男孩上哪去了,依莎,去找他,告诉他我们需要他叔叔来帮忙……”

若薇抬头望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它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妮妮是个和若薇差不多年纪的高大金发女孩,她说楼梯是通往卧房的。若薇拖着如铅般沉重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顽固的小傻瓜,”她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显然你不打算向我求助,决心要自己上楼。你也打算自己把行李搬上去吗?”

若薇没有回答,累得脸色发白。蓝道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起来。“啊,可怜的小姐…”她听见温太太的尖叫,接下来就听不清楚了。女仆在前面带路,他抱着她上楼。

真奇怪,若薇茫然地想道,命运竟强迫她如此倚赖蓝道……曾经渴求自由和独立的她……而他却是个乏人信赖,视责任为无物的人。他到底为何照顾她、保护她呢?

他抱着她走进一个用金色和粉彩装饰的房间,小小的罩篷床上的被褥则是淡粉色的。若薇只有足够的力气环视房间一眼……描金的梳妆台、华丽的明镜,墙面上绘有云彩、天使和花叶。

“你要到哪里去?”她躺进被窝里时问道。

“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说道。“美雅被安排在你右边的房间里。你睡一觉以后就会觉得好些了,吾爱。”

若薇睡得很熟,几个小时以后她终于醒来,天也已经黑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美雅推了一餐车的美食过来。

“小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她问道。若薇笑着揉揉眼睛,女孩将盘子端到描金的桌子上。“柏先生说你今晚在房里用餐。”美雅替她把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若薇拿起盘子。“这是什么?”

“鸡胸肉混和碎杏仁,上面那些小东西是石榴子。病人吃这个最好了。”

若薇尝了一口,发觉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盘中还有一堆奶油草菇,和两个涂了厚厚牛油的乳卷。

“甜点是奶油草莓。”美雅宣布,若薇笑了。

“我怀疑我吃完这一盘以后是否还吃得下东西。”

“先生说你一定得把东西都吃完。”

“全部吃完?”若薇狐疑地重复。“这位先生可真喜欢发号施令。”若薇咕哝道,心想蓝道也和她一样需要吃东西。“希望他晚上也大吃了一顿。”女孩点头,在床沿坐下,若薇拿起一支叉子。

“没错,他到马厩去看过以后,回来便吃了一顿大餐。妮妮告诉我,马厩够容纳四十匹马,从前也确实有过这么多马。”

“现在有多少呢?”若薇吃了一口食物以后问道。

美雅沉思地仰起头。“啊,让我想一想……只有五匹。柏先生告诉温先生——他是温太太的先生,这里的总管兼园丁——还要再雇一名马童,因为他想多买些马匹……马厩里现有的马都不够壮,也不够快,他不喜欢骑。”

“这正像是他会说的话。”若薇同意,曝了一口用水冲淡的酒。“他理想中的骑马出游大概是和风竞速,并跳跃国力所及之处的围墙和篱笆,直到摔断脖子为止。”

“等你身体好些,如果你想骑马,我可以陪你。”美雅提议,她的口气中明白表示出她很希望去骑马。

“要是你确定你不介意——”

“哦,不,我当然不介意!而且,”美雅显然受到了鼓励,又继续说下去。“城堡周围有美丽的花园,甚至还有一座迷宫。你高兴的话,下午我都可以陪你去散步。”

“这真是个使人开心的建议。”

“我也可以陪你去参观这个月村里举行的市集,这是妮妮告诉我的。等我去要求柏先生允许,我们就——”

“柏先生又不是我的主人,”若薇打断她,对美雅竟认定她的行动须获得蓝道许可,突然觉得很不高兴。“我们不必等他准许。”

“可是他是你表哥、你的监护人,不是吗?这种事情一定要先告诉他,否则……否则他会对我发脾气。”美雅指出。若薇神色立刻一缓。她绝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美雅,被蓝道责备。他的怒容足够把别人吓得躲到床底下!“况且,我想他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

“不会吗?”若薇问道,口气干涩。“很不幸,他对我该做什么事有些很怪异的想法。”

“他是个很倔的人。”美雅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当你对他微笑的时候,小姐,”她伸出小指晃晃。“他的意志力就和它一样坚强了。”

若薇只微笑一声,将一只柔软的牛乳卷弄开,摇摇头。

“我怀疑蓝道要你做我的伴随,这个决定是否明智。”她说道,轻声笑了,然后用叉子叉起一个小草菇。

“两匹褐色种马,一匹老赛马,一匹栗色扎马,还有一匹红棕马。”蓝道列出马厩中现有的马匹,两条肌肉结实的长腿伸到面前,人坐在一张华丽纤巧的椅子上。早上骑过马后,他到若薇的卧房去了一趟,发现她正好整以暇地开始用早餐。她看起来很迷人,一夜好睡为她脸上增添了红晕。“那匹红棕马还可以跑跑,其他的都太老,要不就是吃得太好不中用了。”他攀然失声而笑,金光闪闪的眼眸集中在一段遥远的记忆上。“我对老侯爵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极爱马。要是他知道现在他的马厩里只剩下五匹用挥苍蝇做运动的驽马,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若薇笑了,掰开一个牛角麦包,涂上新鲜蜂蜜。

“你打算马上把邓戈堡的马厩充实起来?”她问道。

“今天我要先去拜访一些附近的地主,也许会有些收获。反正这里的习俗是由新搬来的人先去邻居家里登门拜访。”

“真的?他们不会先采取行动欢迎我们?我一直以为法国人是很好客的。”

“我倒情愿这几个星期没有访客上门。”蓝道回答,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瘦削的面颊。“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寻找安静,而不是忙着招待好奇的客人。”

“哦……”若薇边吃东西边想,然后逼迫自己咽下去。“你看是不是有人知道…那些谣传……”

“有关贝于曼之女的传言?”蓝道替她说完,然后摇摇头。“你很快就会发现这小小的一省就相当于整个世界,对本地人而言,巴黎和日本没什么不同,都是陌生的地方。大家只关心本地的事——本地的新闻、本地的谣传。在英国,你现在是最佳的闲话资料,但是这里……你大可不必担心。”

“谢谢你啦,”若薇冷冷地说道。她用香浓的咖啡将那口面包冲下时,眼神一亮。“这么说,我可以陪你去拜访——”

“你可以在床上多休息一会儿。”蓝道纠正她,他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惹得若薇非跟他作对不可。“如果你觉得好一点的话,可以叫美雅陪你在堡中到处看看。这里有得是绘画、雕塑,够让你消遣一阵了。”

若薇强忍住火气,继续用温和的口气说话。对付蓝道,撒娇要比顽固有效得多。

“午饭的时候我会不会见到你?”她问道,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听见他的口气温柔了许多,让她颇为满意。

“今天不行,不过我会回来吃晚餐。”蓝道站起身,黑马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若薇无法不注意到身着骑装的他是多么英姿焕发。“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美雅或是温太太。”他说道,若薇对他笑笑。

“我从未梦想过我会有自己的伴随,”她说道,舔去食指指尖上的一点蜂蜜。“我本来应该在家里替伊莲准备早茶,结果居然会在一座浪漫的法国古堡里,盘算该如何打发时间。”

她的黑发辫从肩上垂及腰间,紫蓝的眼眸散发着满足的光芒,蓝道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迷人的景象。她依然无邪、安详,他想将她娇小光滑的身躯抱个满怀,呼吸她的香泽,聆听她的气息和心跳。

“你应该安全地和你母亲留在家里的。”他浊声说道,若薇诧然地抬头望着他。

“我……”她不知如何搭腔,最后决定还是报以微笑。“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她说道。蓝道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二话不说便离开了。他皱着眉头,以绝对的自制掩上房门。

他一走出来便倚在墙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喃喃说道,两手握拳。“上帝助我,我实在不明白你的心意,也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若薇。我被你的小手操纵着,该死——你太伤男人的自尊了。”

她时而坚强,时而脆弱——她的多变正是一种迷人之处,同时也折磨着他,他必须暂时和若薇保持安全距离,因为他对她变幻不定的情绪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她显然需要独自思考的时间。

“我想,”美雅念道,小巧的五官都因专心而皱在一起了。“我们想……你想……他们想……他想……”

“他想要加S,”若薇纠正她。她俩坐在城堡后的小花园中,旁边隔着玻璃门便是一间装演华丽的起居室。温先生在室外放了椅子和靠垫,好方便她们舒舒服服地露天读书。

“英文……就和英国人一样:完全不讲道理。”

“没错,”若薇表示同意,把英文文法书合上,对她的小女伴笑笑。“我想今天到这里就可以了。”

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蓝道几乎很少和她们在一起。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忙着照管城堡中的各项事宜。有许多事情已经拖了好些年没处理——修缮和堆积如山的帐单,都是温氏夫妇没办法作主的。他似乎对眼前的挑战颇为自得其乐,但是若薇察觉到他一直有心事。有时他会在骑完马以后满身大汗地出现,因为挫折而紧绷着脸,不过和若薇交谈时却又言笑晏晏。他对待若薇的态度越来越不像是情人,反而还真像是个“表哥”。他仿佛在致力抹除两人间残存的亲密记忆,绝不和她单独见面,只在早晨骑完马回来以后问候她健康情形时除外。

每天晚上美雅、若薇、蓝道和温氏夫妇同桌共进晚餐,在某些方面,堡中并不讲究繁文褥节。但这种时候除了闲谈之外,若薇也没办法和蓝道多说些什么。晚餐后九点左右,大家便各自告退,她从未有和他私下相处的机会。最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比较喜欢保持这种状况!她又气他,又想重温两人昔日的亲密,不过他似乎并无同感。一开始她觉得莫名其妙,接着便不顾一切地想引起他的注意,最后她明白自己不会成功,只好黯然放弃。

虽然她对私事感到不满,不过她的健康倒是满有进展。在一段奇迹般的短时间康复以后,若薇便又生气勃勃,她将之归功于温太太的烹任。她以前从未吃得这么好过;每一种食物都很新鲜,经过精心调理。有盐渍的烟熏火腿,配橄榄和大茴香,塞覆盆子的火鸡,煎鱼和各式烤肉。每餐都是由一道美味的汤开始,有松露洋菇汤、甜萝卜汤……或是南瓜汤。这是若薇最喜欢喝的,因为这汤是盛在挖空的南瓜里端来的。再来就是煎菜,通常是一些开胃的小点心,譬如说炭烤松露草、凤梨奶露,或蛋白牛奶酥。甜点更是花样百出:奥尔良布丁,那是一种铺了层层碎饼干的细滑蛋乳冻……杏子甜圈和做成心形的杏红糖饼……还有层层酥脆、内填奶油和水果的各式美味松饼。

若薇注意到美雅也从美食和充足的睡眠中获益不少。她渐渐不像是个老成的小孩,而长成为健康活泼的少女,她在堡中和花园里奔跑时,几乎足不点地。她俩一同在园中漫游,谈天说地,而且从不会缺少话题。不过她们从来不谈蓝道,或是若薇想重新勾起他兴趣的明白事实,直到终于有一天早晨,美雅在梳妆台前替她编头发时,若薇自己开口了。

“美雅,这样是没有用的,”她说道,叹息着迎上那女孩的视线。“企图引起他的注意根本没有用。你也不必替我弄头发了,最好再去找个布袋来给我穿。在巴黎时,他对我的那种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他对我的态度也变得不一样了。上帝,他是那么该死的亲切和友善,我真巴不得把他勒死!”“哦,小姐……”美雅说道.笑着放下漆柄的梳子,斜倚在梳妆台上。“这怎么可能呢?”她问道,盯着若薇不放。“你比我大五岁,怎么反而看不出明显的事实呢?”

“你看出什么了?”

“爱情使人盲目,这句话或许是真的……如果是这样,但愿我永远也不要坠入爱河,因为爱情使男男女女都变成了傻瓜。先生当然想要你!难道你从未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瞥见过他看你的眼神?”美雅放低了声音,走过去把门关上,她回来的时候,若薇垂着头。

“我还能怎么办?”她问道,声音因痛苦急切而发颤。“我专心听他说话,对他笑,我碰他,他便礼貌地避开……他一定知道我的感觉,因为他的眼光锐利,而且经验丰富!”

“小姐,我不知道你跟他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对你了解不深,对他更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敢斩钉截铁地说他是在等你。”

“等我?等我做什么?”若薇茫然问道。

“等你决定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在你心目中有何分量,只有在你下定决心以后,他才会来接近你,就是这么简单。”房中为一阵漫长的沉默所主宰,若薇缓缓抬起眼睛看美雅。女孩读出若薇眼神中的怀疑,叹了口气,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她叫道。“我太多嘴了。”

“没有的事,”若薇连忙说道。“我需要有人帮我把事情想清楚。我不太能相信蓝道还和从前一样想要我。”

“在巴黎时,他以为你不会醒来了,整个人跟发疯没两样,这绝不是夸张。”

若薇圆睁双目,望着那小女仆。“蓝道发疯——”

“一点也没错。”

“好吧!现在可能是我要疯了。因为我心里明白自己要什么,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那是不对的。自从我遇见他以后,理智和感情总是互相矛盾,害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奇怪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冷淡?”美雅柔声点出。

“你是否要告诉我,他避着我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没错。”

“那我怎么——”

“向你提出忠告的人不应该是我。”美雅说道,忽然站起身,拍掉裙子上莫须有的灰尘。若薇呻吟一声,将额头埋在手中。

“这问题好像很复杂,其实简单得可笑,我心里想要永远拥有他,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办到的,所以不如根本不要,这是不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

“是的。”美雅说道,突然之间她好像见了鬼一样。像她这种小小年纪的人,脸上不应该会出现这种表情。她的眼眸因自己短暂却复杂的一生中的回忆而变暗,那些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换了是我,我的答案就很简单,小姐。幸福就如同风中的羽毛一般易于消失。它不是一个完整而坚固的东西……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要及时掌握。你不该因为无法拥有全部,便否定所有的点点滴滴。”

“抱歉,”若薇低语。“在你看来,我一定很自私。”

“没有,”她眼中的异采又倏地消失了,她拿起梳子,又开始梳理若薇那头光亮的长发,忽然转变了话题。“听说今早柏先生去拜访本地的税务官赖先生了,他应该下午会回来。如果你愿意,到时候可以去和他见面。”

“税务官?我还以为几个星期以前,蓝道到这里来卖地的时候,就已经把积欠的税款付清了。”

“我听说赖先生人很坏,他是个贪婪的人。柏先生把土地卖给耕作的佃农以后,赖先生就提高了土地税。可是那些农人已经没办法付他更多了。”

“姓赖的为什么要那么做?”若薇高声说道,皱着眉头。“蓝道告诉过我农民要付的土地税原本就比地主高了。从石头里又榨不出血来。”

“农民根本没有说话的分。这里离巴黎很远,有势力的人可以为所欲为。昨晚有一群农人到堡里来,要求柏先生去替他们主持公道,因为他是目前这地区地位最高的人,而且上回他又好心地把土地以低价出售给他们。”

“这件事蓝道没跟我提过一个字,”若薇说道。“不过,他大概是希望我把心思花在一些已经抛下许久的事情上。”她感觉胃中一阵不适,极力克制。“美雅……你替我梳完头以后,我需要独处一下。我……有一封信要写,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地板上到处都是揉绉的纸团,每回要下笔时都比上次更加困难。若薇在这件工作完成以前,拒绝离开写字台。她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处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她怎能写信去问母亲她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母亲?玫蜜是否会伤心,会生气?她对若薇在一个男人的保护下生活有何感觉?妈妈……不是我抛弃了你教给我的道德规范,可是你又从来没教过我当别的事似乎更重要时该怎么办。我并未被爱情或是激情所动摇……而是我开始了解到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是不会有幸福的。我必须冒险。

信写好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折好并封口,将它塞进钱包里,然后去找美雅。

若薇谨慎地跟在美雅后面来到马厩,因为那是一处她不熟悉的领域。马厩里充满干草、马匹、皮革和饲料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一个十八岁的红发年轻人,原本正在工作,看见她俩走近,便起身摘下帽子。

“柏小姐,”他喃喃说道,尊敬地点点头,然后谈棕色的眼眸便溜向她的同伴,眼神中多了熟捻之色。“……还有美雅。”

“嗨,”若薇说道,唇边微泛笑意。显然美雅和杰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美雅故意不理他,走过他身边。

“这些是柏先生新买的马,”女仆告诉若薇。“它们很漂亮吧?今天早上柏先生便是骑了一匹叫‘钻石’的新马去找赖先生的。”

“姓赖的……”杰洪急忙加入谈话,作势啐了一口。“全村的人都恨他。我才不相信他会和柏先生或任何人达成协议。他太——”

“柏先生对和棘手的官员打交道很有经验。”若薇说道。伸手拍拍马鼻。

“没错,小姐。但是那狼心狗肺的人想榨出这小村子里的每一分钱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经营一家很大的船运公司,把不赞成和英国通商的海关人员应付得很好。”若薇应道。“我想赖先生难不倒他的。”

“但愿你是对的。”杰洪不无疑心地低语。

美雅不耐地跺着小脚。“她当然对,白痴!只要稍微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海关人员比一个小税吏难缠十倍!”

若薇笑了,想设法转变话题,因为杰洪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她朝那匹上了年纪的栗色马咂咂舌头。“它叫什么名字?”

角落中的动静引起了美雅的注意,她冲向一座空马厩,开心地大叫:“小姐!快过来看!”

有四只小猫窝在一起,就像一团灰色的毛球,它们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走近的人。

“真可爱。”若薇说道,高兴得两眼发亮。她毫不迟疑地在美雅旁边蹲下,裙摆拖在地上。她捧起一个小小的身体,用手指抚摸软绵绵的绒毛。这时若薇才忽然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失尊严。淑女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个发现而在马厩里蹲下——可是这些小猫咪实在太惹人怜爱了。她轻柔地将那小东西凑向颈边,它想调整到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不小心用细爪子抓了她一下。不过她仍然没放开喵喵叫着的猫儿,反而将它放在肩上站起身,这时她听见了渐近的马蹄声。

蓝道从一匹巨马背上翻身下来,那匹马如乌木一般又黑又亮。经过长途奔驰以后,马儿的鼻孔时张时缩,身侧也因呼气而起伏。

“替它凉凉身子,杰洪。”蓝道说道,他的男低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若薇专心一意地瞪视着他,用手臂环住自己。她看过他身穿笔挺光洁的晚礼服多次,那时的他虽然英俊,但实在不能和此刻相比,他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散发出男性魅力。

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正好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和手腕,汗湿的衣服粘在他身上,尤其强调他平坦的脸部和岸石般宽广强韧的背部。蓝道转身把缰绳交给杰洪的时候,若薇的目光钦慕地扫过他魁梧的身体,将他来到城堡以后体形的变化都看在眼内。他已恢复了失去的体重,肌肉也和从前一般发达。马裤紧贴着他的大腿和臀部。

他的皮肤再度充满阳光的色泽,头发的颜色反而变淡了些,透着金光。他大步走到一口井旁边,用水清洗手臂和头脸。像他这么性感的男人不多,这点若薇深信不疑。除非她既聋且瞎,麻木不仁,否则她绝对无法不想要他。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小猫喵喵叫着以示抗议,若薇急忙把它放下。

这时蓝道走进马厩,他摇摇头,甩得到处都是水。他看见若薇站在那儿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

“我好像看见某人了。”他说道,榛绿的眼眸缓缓打量她。

“我想和你谈谈……”若薇开口,蓝道皱起眉头走向她,她没了声音。

“你被抓伤了。”他说道,望着她珍珠般润泽的肩头上的红色伤痕。

“哦,没什么,已经一点也不痛了。”他的手险险就要扫过她胸前,她瑟缩了。“那是被……”她发觉当他的手搭在她腰际时,她根本说不出话来。蓝道的头又往下低了一英寸,好听清楚她说话。

“你说什么?”他问道。他靠得如此近,让若薇只能无言地抬眼望着他。两人都因紧张和期待而僵住不动,两人之间的沉默洋溢着甜蜜的兴奋感。

“我……没什么。”最后若薇设法说道,她的眼眸又圆又蓝,就像两颗青玉,搜寻着他的眼底深处。她从未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他。蓝道的手指收紧了,他浅浅吸了口气,打算开口说话。这时他注意到旁边有动静。

“美雅,”蓝道唤道。若薇伸手捂住面颊,她早就将她的伴随和那些小猫咪忘到九霄云外了。“看来又有一些东西需要你照顾了。”蓝道说道,眼中忽然盈满笑意。美雅用围裙兜着一窝小猫咪,对他行了个屈膝礼。“日安,先生。你和赖先生谈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可以和他讲理的。”

美雅对他嫣然一笑,眼神很满足。“他可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很厉害才能让他回心转意。”

“这我根本不觉得意外,”若薇老实说道。“和柏先生作对并不好受。”

蓝道对她笑笑。他不情不愿地拿开扶着她腰的手,好像要在两人之间保持必须的安全距离。“你有话要跟我说?”他问道。

若薇点点头,在提袋中摸索。“是的,”她缓缓抽出那封信交给他。“我要把这个交给你。你能不能尽快替我寄出去?”蓝道看看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然后若有所思地端详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眸因欲望无法获得满足而闪闪发光。“我想先从这封信开始,我想对你坦白一些。”她本想再说下去,但因为有美雅在一旁而踌躇。

“美雅,”蓝道的眼睛仍然盯着若薇。“你何不去找找小猫咪的母亲?”他又嘎声补充一句:“你慢慢找,不用急。如果碰到杰洪带‘钻石’回来,告诉他再牵马去走十分钟。”

“是的,先生。”美雅遵命而去。

蓝道笑了,他的态度骤然变得慵懒而自在。

“你不用把她支开的,”若薇说道,当她了解到这是数星期以来两人第一次独处,出其不意地感到一阵不安。“我只想——”

“而我想,”蓝道说道,将她逼进马厩的角落。“你应该需要一些隐私才对。”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紧紧抱住她,低头吻住她。他的手护住她,不让她碰到身后粗糙的墙板。她感到他的身体毫不让步地抵住她……他的身体足可轻易地将她粉碎,然而他的力量都隐忍不发。她张开嘴,渴望他的滋味,为他的舌头所带来的快感而醺然欲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若薇发出一声抗议的呻吟。用手臂圈住他的颈项,踞起脚尖将头埋在他颈间。她爱他,她无法抗拒他的触摸,也无法招架自己想去取悦他、爱抚他的欲望。

“我甜蜜的小薇,”蓝道低语,在她用嘴探索他的肌肤时,笑得喘不过气来。“等一下……别这样。上帝,你好娇小……”

他用脚勾过一张板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上去站好,现在两人的眼睛平齐了。

她默默地站着,倚向他接受他爱的嬉戏。他含住她的唇瓣,品尝她的嘴角,使她两膝发软。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手探入她发际托住她的头。她尝到他肌肤上的碱味,吞噬着他,用手扒过他的湿发,感觉到他的心在自己胸前跳得厉害。

她忽然想到很可能会有人走进来看见他们,若薇抽开嘴,用力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中拉出来。

“蓝道,”她喘息道。“万一有人闯进来,撞见你在和你的‘英国小表妹’胡搞怎么办?”

“表兄妹纠缠不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蓝道说道,“或许会造成一点小丑闻啦,不过——”

“如果我真是你的表妹,”若薇怒道。“那你至少会多尊重我一些,不会在马厩里对我动手动脚了!”他又小心地轻轻吻上她的唇,这轻微的压力比缠绵热吻更使人心旌动摇。“有人看到怎么办?”她无助地喃喃低语,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要我。”她低语,双唇微启,他又窃得温暖的一吻。

“不要你?”蓝道柔声重复道,嘴唇扫过她下颔滑嫩得难以置信的肌肤。“小傻瓜……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是我的……我希望自己在你眼中显得与众不同……我愿意听凭你摆布——”

“我也一样。”她低声说道。

突然之间,一阵女孩的尖叫声破空传来,热情的气氛就此破坏无遗。

“是美雅。”若薇喘息道,她的欲望立刻冷却下来,心想不知出了什么事。

不过一秒钟,蓝道便替她把衣服拉好,又将她从板凳上抱下来。她眼中的欲火已迅速被警觉所取代,他警告地投给她一眼。“留在这里别出去。”他说道,便敏捷地走出马厩。

正文 第十一章

爱情对我展臂相迎;

然而我的灵魂却退缩,

因它既污秽且有罪。

但眼光犀利的爱神,

看出我迟迟不进逼,

又朝我靠近,

问我是否有所避忌。

——乔治·赫伯特

美雅一手掩住胸口,屏住了呼吸。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好几的瘦高年轻人。他的衣服很破旧,肩头搭了个布袋。

蓝道走过来时美雅惊慌地转身,强作笑颜。

“对不起,先生,其实没什么……这是我哥哥,卓尼洛,他突然出现吓我一跳……我不该这么蠢的。”

蓝道望着那女孩,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显然这件事大有可疑。她眸中泪盈盈的,呼吸急促,并非出于惊讶,而是出于恐慌。那陌生人懒洋洋地一笑,好像没事人似地,伸出一只手致意。

“很高兴见到你,柏先生。看来我小妹一点也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蠢,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你来做什么?”蓝道问道,他的口气冷静,但却一点也不礼貌,而且他对那人伸出来的手也假装视而不见。

“我是来找美雅的。我出去找工作,回到巴黎的旅馆却只看到一张字条,说她到这里来了。当然了,我必须来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你也知道,像美雅这种小女孩,是坏人下手的主要目标——”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放心地丢下她一个人,一出去就是几个星期不回来?”蓝道质问,他脸上的表情把他的想法表示得很明白。

“一个人要工作才有饭吃。”尼洛指出,微微耸肩。他正打算继续说下去,视线却固定在蓝道身后,然后不吭声了。蓝道转身看见若薇不听他的吩咐跑了出来,想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蓝道心里虽然火大,但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她实在动人至极,她的蓝眸好奇地大睁,嘴唇被他吻得嫣红而柔软,有几绺卷发松垂在完美无瑕的脸颊旁边。

“小姐,”美雅急忙说道。“这是尼洛。”

“嗯。”若薇说道,走到蓝道身边,立刻饶感兴趣地打量那陌生人。她发现美雅完全没有表示出任何手足亲情,感到很纳闷。那女孩脸色苍白,眼眸深暗,几乎变成了黑色。尼洛迎上若薇的视线笑了。他的笑容很迷人,而且具有亲和力,一口白牙,双眼炯然有神。卓尼洛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自己也很明白。

他的五官细致,每一道线条都无懈可击。他的眼睛和美雅一样,是深柔的棕色,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他很高,态度优雅,体型修长,甚至可说是瘦削。可是为什么她只想远远地欣赏他,对他提不起一丝兴趣?他为何无法像蓝道一样,使她无从抗拒他的力量?

若薇迎上蓝道的目光,看见他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打量尼洛。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嫉妒的意味,然后又掩饰起来了。

“我并未料到会受到这种欢迎。”尼洛告诉若薇。“我只是来——”

“你常到别人家里乱闯吗?”蓝道鲁莽地问。“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应该已经习惯不怎么热情的欢迎了。”他又瞥了若薇一眼,看出她显然对他不感兴趣,才脸色稍霁。

“我很少到自己不受欢迎的地方,”年轻男人答道,眼神坦率。“不过我不知道美雅和什么人在一起,以及她在做些什么。”

“你可以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开心。”蓝道表示,美雅点点头,要是气氛没这么严肃,蓝道可能忍不住要笑出来,因为美雅脸上完全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现在你可该满意了吧。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老实说,是有,”尼洛承认。“我发现我必须要求你帮助。”

“我想也是。”

“我到这里来找美雅,一路上把钱都花光了。现在我没东西可吃也没地方可睡。”

“这种境况实在不值得令人羡慕。”

“难道哥哥只因为爱护妹妹就应该受苦吗?你当然不能说这样的哥哥做错了,看来这座城堡还可以多用一个人来帮忙。你的产业很壮观,不过它的状况还大可以改进。”尼洛陪着小心说道。当他看出要激起蓝道的恻隐之心,无异于拿一支汤匙去撬石墙时,渐渐笑不出来了。

“我很感谢你的分析,”蓝道说道,将视线转向美雅,观察她对这段谈话的反应,她好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副忧心冲忡的样子。“我要找人帮忙,尽可能到村子里去找。”

“村子里?”尼洛大不以为然。“我毫不怀疑那是无一技之长的廉价劳工的最佳来源。不过这里有些工作给我做要有效率多了。照剑士的说法,你手中明明有一把利剑,为什么要徒手和人挤斗呢?”

“你会使剑?”蓝道礼貌地问道。

“我会做的事情可多了。”尼洛立刻回答。

“你也对马匹在行?”

“我什么都会做,先生。”

蓝道眼中倏然闪过一丝笑意,一边嘴角微扬。“显然你们卓家的人都有这种本事。”他低头望着若薇,故意问她:“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呀,我不听话的小朋友?”

若薇从他的口气听出,自己不听他的话从马厩里跑出来已经惹火了他。于是她小心地选词用字,希望自己当时乖乖听话就好了。

“从你目前的心清判断,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故意反其道而行。”她说道。“我想我还是保持缄默比较好。”

“美雅,你说呢?”蓝道故意给她一个机会,但那黑发女孩只耸耸肩,望着地面。

“一切都看你的意思,先生。”美雅喃喃说道。

“那么,尼洛,既然你不反对在马厩中工作,你可以留下来。美雅会带你到花园里和温先生见面……你和他商量看看要做什么事、拿多少薪水。他的年纪大了,我想你大概得偶尔帮他做些园艺工作。”

“谢谢,我感激你的仁慈,先生。”尼洛说道,如释重负地笑了。美雅指点他到花园去的路,仍然低着头,等他们走得够远了,若薇立刻困惑地转向蓝道。

“你不觉得他们之间很奇怪——”

“你,”他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什么时候才会听我的话?”

“我一向听你的话。”若薇说道,微微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握。

“但是你不肯照着去做。”

“我又不是你的佣人。“她反击。

“我甜蜜的小薇,”他说道,口气既忧虑又不满,他放开了她的手。”我叫你留在马厩里别出来又不是为了要满足我的支配欲。通常我做事都是有原因的——就这件事来说,我担心你的安全。”

她的反抗之心立刻消失了,蓝道的冷静微妙地缠绕住她,激起她强烈的悔意。

“我不是有意把你的要求置之不理,”若薇僵硬地说道。“我忍不住要跟着你出来。”

她垂着头站在他面前,蓝道的眼神温暖地爱抚着她。他突然很想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没关系,他能谅解她为何会一时冲动,只要能让她高兴,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毫不留情地压抑住这个念头,诅咒自己竟会被感情冲昏了头。让她明白事态有多严重更为重要。他永远也不会淡忘在巴黎发生的那件事,他决心不再让任何人伤到她。

“我倒情愿让你享有完全的自由,”他柔声说道。“但是如果必要,我会把你锁起来,直到你决定信任我为止。”

“我信任你。”她低语,凝视着他的眼眸,觉得它们好像望进了她的灵魂,她感觉自己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牵向他。

“很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将她转向城堡的方向。“我陪你走回去。差不多该吃饭了,我也饿了。”

“公证人和牧师今天下午都要来拜访,柏先生。”妮妮尽忠职守地来报告,用光可鉴人的银盘端着名片呈上来。“明天还有许多人要来向你道谢。”

“道谢”?尼洛重复,他是到起居室来喝柠檬水的,他已经振奋地在法式及中式花园里工作了一早上。他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头上,深棕的眼眸四周是沾了汗的黑黑睫毛。他的两颊和鼻梁上都留下微微的日炙痕迹,更添他的魅力。

若薇含笑交给他一大杯清凉的饮料,尼洛的笑容消失了。“谢谢你。”他说道,脸上露出少见的温柔。若薇似乎对任何人都能产生这种力量,这是他后来对美雅说的。他不只自己有这种感觉,也注意到即使像蓝道那种火爆性子,只消她几句温柔细语外加微笑,就能够让他平静下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替她效劳,她渐渐成为堡中诸人的生活重心。

若薇优雅地在一张绣花椅子上坐下,伸手接过一叠名片。她俐落地翻过一遍,然后柔柔地对妮妮一笑。

“不只是公证人和牧师,”她说道,愉快地玩着那些烫金边的卡片。“还有两位银行家、一位大夫、一群小地主,和几位贵族,外加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他们要来感谢柏先生造福乡里。”

“真的啊!”尼洛说道,饶感兴趣地睨了蓝道一眼。“快告诉我,你怎么会这么得人缘?”

“他替村民据理力争,”若薇说道,赶在蓝道前面开口。“赖先生是个压榨农民的恶棍,他提高地租,让大家都饿肚子,死要钱——”

“总归一句话,”蓝道勉强对若薇笑笑,打岔道。“我和一名税吏谈了十分钟。”

“最讨厌的是,”若薇继续向尼洛发话。“他不肯告诉任何人他到底怎么和那姓赖的说的。”

“这种事不值得一说再说。”蓝道喃喃说道。

“可是你照样被捧上了天,”她不怀好意地说道。“我打算顺便沾点光,和来访的客人打打交道。”

“我不知道你身体的状况是否适合见客。”蓝道若有所思地说道,一时之间,若薇还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逗她。

“我想,见几位访客不会让小姐太疲累的。”美雅说道,蓝道转头望着她。

“既然你这样说,今晚我们就让她也参加一份吧,”他说道。“只不过很不幸,我敢断言她一定会觉得很无聊。”

若薇听见这句话,狐疑地对他皱皱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美雅急忙接腔,以避免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这种场面她已经见多了。“听说这附近有些关于小姐的传言,大家都对她很好奇。”

若薇忽然笑了起来,就连蓝道也受到了她的感染。“他们大概以为柏先生在阁楼上关了个疯老太婆。”

“或是藏了个宝贝,”蓝道柔声补充。“他打算好好收藏起来,谁敢乱打主意,他就要给人难看。”

她的脸红了,避开他的目光,将注意力转到柠檬水上。

正如蓝道所预言的,接踵而至的访客没多久就使若薇失去了新鲜感。她是以柏先生英国小表妹的身分出现,所以她不得不去应付那些女眷,而蓝道则在隔壁房间和男客们高谈政治、时事和学理。

“我想,”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若薇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应该打破传统,让大家在一起聊天,不分男女。就像身在巴黎那样。”

接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最后一位客人也告辞以后,美雅就不见了。

“这里又不是巴黎,小东西。”蓝道说道,觉得好笑,不过也报以同情。“这里是乡下的小地方,现存的风俗都是经过几百年才发展出来的。看来你不喜欢把男女客人分开喽?”

“谁教女客人都这么无聊?”

蓝道放声大笑,眼睛发光。“我可不这么觉得,小东西。”

“上天助我,”若薇固执地说下去。“自从在巴黎出了那件事以后,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到那里去了,不过如果再这样下去,就算要我自己走路,我也会去。这里的女人脑子里都没有一点东西——她们只会说如何持家、如何差遣佣人、天气热早餐要吃什么……至于那些会读书的——你以为她们会把时间浪费在报纸和莫里哀的剧作上吗?才不会呢!她们只看时装版,这样才能让她们在讨论帽子的样式和发型时有话可说!”

“可怜的小薇,”他说道。“我很乐意邀请你加入我们的讨论,但是我想有你在场大家会不太习惯。当然我不会啦,你知道——”

“我知道,”她插嘴,两手抱胸,在客厅的地板上踱步。蓝道靠在壁炉架上,懒洋洋地望着她。“至少你不介意让我畅所欲言。可是如果那些女人蠢到必须被放在单独的房间里进行言不及义的谈话,她们当然不敢和男人唱反调!”

“你要是指望明天下午我们去胡家拜访时,你会被请进男士的房间,”蓝道率直地告诉她。“我劝你不要作梦了。我们在法国不会待过夏天,所以也没时间打破两百年来的传统。这个夏天,你可以等着当女帽专家了。”

“那么你可以等着看,”若薇冷冷地说道。“等这个夏天过去,我的智力就会退化到小孩的程度了。”

蓝道企图继续板着张脸,但却不太成功。“大部分的男人就喜欢那样的女人。”他指出。

“可是你不同,”她回道,也和他一样忍不住笑了。“你不会那样,蓝道……你不太能容忍头脑简单的人。”

“你真了解我。”他说道,语气温柔,但却不无调侃的意味。若薇懒得再费力追究他是什么意思,只叹了口气便走上楼梯。

“晚安,蓝道。”

“晚安。”他答道,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注视她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若薇耐着性子和女客人周旋,她逐渐发觉她们虽然不能刺激她的心智,不过与她们为伍还是会有一些乐趣。她和蓝道,还有忠心耿耿的美雅及温太太,一起出去赴宴,有时还聆听一些水准以上音乐家的演奏。蓝道在一次狩猎中杀死了一头野熊,更让他成为当地的英雄人物。那头野兽血迹斑斑的毛皮让大家都艳羡不已。若薇听尼洛详述那次出猎的经过时,哆嗦个不停,蓝道只是笑笑。尼洛很起劲地陪伴他,回来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更是把自己的创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开始蓝道决定要带尼洛跟他出去打猎时,若薇还有点意外。不过等她再一细想,便认为这两个男人之间发展出友谊也不能算是出乎意外的事。毕竟,凡是不受威胁的人蓝道都喜欢,况且尼洛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他喜欢冒险,喜欢吹牛,一辈子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美雅也跟着他跑了半辈子。通常他都不会主动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也不让美雅多说。尼洛喜欢靠自己的机智讨生活,他常常练剑,每天天一亮就开始做运动。正好蓝道也常在这种时候出去骑马。

一天早上,蓝道勒马细看前面有人在练剑,尼洛具有剑术高手的特征,他虽然没受过多少传统训练,不过实战经验很丰富。他的膝关节灵活,动作迅如闪电,这两项本钱大概会多次救过他的命。但是他的剑姿可就令人不敢恭维了。他不断练习攻防,一招一式地演练,朝阳在他的剑尖上发出反光。他察觉到旁边有人在观看,便渐渐放慢了动作。他转身迎上蓝道的视线。

“我很欣赏你的剑术,可否提个建议?”

“柏先生,”尼洛一脸正经,眼神闪亮。“从前我靠剑术保命,以后大概也难免会有这种时候。我欢迎所有的建议,而且满怀感激的接受。我不喜欢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对我而言,这是一项可贵的财产,虽然别人可能不以为然。”

“你在对手面前暴露出一个大目标,这是不必要的。”蓝道说完,下马将“钻石”的缓绳绑在树上。“我看你守备的姿势摆得太开,别人只要做两次佯攻,就能够干净俐落地把你解决了。如果你身体的角落像这样再偏一点……就根本没有人攻得进来了。”

“该死!”尼洛颇为感激。“我只有一把练习用的钝头剑,先生。但是如果你打算跟别人动手……”

“这是个很有趣的可能性。”蓝道承认。他在伦敦是以枪法出名,不过因为自小训练,他的剑术也颇为高明,足可在危急时脱困保身。

“希望你考虑一下,”尼洛诚恳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需要不断改进我的技术。”

“告诉我,”蓝道说道,两道浓眉微皱。“美雅也曾跟你一起出生入死——”

“一共只有两、三次,”尼洛立刻回答。“而且除非是绝对必要的时候。我不愿意让她涉险。”他缓缓补充:“她小时候就已经受够了折磨。我们的母亲是个妓女。”他这句话说得极为平淡,好像在说“我们的母亲有一头红发”,或是“我们的母亲喜欢吃甜粥”。蓝道心中暗笑,因为这句话同样也可以拿来形容他母亲艾伦。妓女有许多种类,有些是特别的假惺惺。

“美雅和我都长得像她,”尼洛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她已经死了……一八一二年,她被逮到替满屋子的敌军服务。从那以后,美雅就由我保护……上帝明鉴,我从未完全扔下她不管,只不过她必须学着照顾自己。”尼洛苦笑一下。“可怜的小女孩……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十二岁,那时人家告诉她,她必须接替母亲去接客。”

蓝道试着想象十二岁的美雅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十五岁了,还是这么娇小,像个小精灵似的,任何有理智的人怎会建议她去接客,她怎可能活过第一次呢?尼洛似乎看出他眼神中的疑问。“接女客,至少一开始是这么说的……显然美雅不愿意。”

“从她身上看不出来她经历过这些。”蓝道说道,取过尼洛的剑掂掂重量。

“可是你别以为她不记得了,”尼洛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心灵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什么都记得,尤其是你不希望她记得的事情。更糟的是,她年纪愈大,伤痕就愈无法愈合。”

“这点我倒不怀疑,”蓝道凄然地摇摇头。“我一点也不怀疑。”

若薇和美雅整个早上都在修改若薇的一件白色薄长衫。过去几天以来,天气都是温暖而干燥,看来还会继续下去。天气热和蓝道到哈维去办事这两件事,害若薇睡不好。他动身的时候只敷衍地吻吻她的额头,若薇觉得自己的世界里裂开了一条大沟,只有他回来才能填补。

那件衣服是要改给美雅穿的,因为若薇发现她竟然没有适合夏天穿的衣服。她先费了不少力气才说服美雅接受这项馈赠,改衣服又费了不少周章。因为不光是把裙摆截短、胸衣改小而已,为了配合美雅的身材,整件衣服几乎得重做一遍。经过数小时的裁缝、试身和挫折以后,终于大功告成了。

她们决定去散散步,舒展僵硬的四肢。美雅穿着新衣,小心翼翼地经过园中小径,不时提起裙摆伯弄脏了。她们遇见正在工作的尼洛,他微微一笑向她们招呼,然后接受她们的邀请,也一起来到一棵桃树下休息。

“看看你……老天爷,好漂亮的女孩。”尼洛叫道,他的小妹高兴得脸都红了。“等一下美雅,坐下来的时候小心一点,你可不想让草把你的衣服弄脏吧。”美雅一英寸一英寸地坐下,他温柔地对若薇说:“谢谢你,仁慈的天使。你对美雅好就等于对我好。”

“别谢我了,”若薇说道,嘴角微扬,对他微笑。“我只希望能多给她一些东西。你不知道她帮了我多少忙。”她迎上他的眼神时,不禁感到一阵困惑。他的眼神中有饥渴、有钦慕……还有悔恨,实在很奇怪。这时他别过头,好像害怕被她看见的样子。

“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你是真人,”他喃喃说道,自顾自地微笑。“我早就不相信有天使了。柏若薇。”

她皱起眉头,他特别强调了她的姓。她强迫自己恢复正常的脸色,在美雅旁边坐下,没多久尼洛便开始讲他和美雅从前在巡回剧团里的趣事,逗得若薇笑个不停。美雅也随即加入,补充他忘记的部分。两个女人不久就笑得全身乏力,尼洛还板着脸,更增喜剧效果。

“……在换景的时候,就由美雅和我负责串场表演。”他说道,拾起地上的三个桃子玩把戏。“美雅穿一件很可爱的衣服——我记得是桔色的——正好到膝盖。当然啦,看美雅的身材,裙摆离地面也没多少——-”美雅用一颗熟桃子掷他,暂时打断他的独白。他闪过了。

“那个动作表示你常有闪避攻击的经验。”一个新声音忽然加入了谈话。

尼洛对新加入的人咧嘴一笑。“对极了,先生。”

若薇一听风蓝道的声音便喜孜孜地转过身,知道他回来了,她有一阵奇特的解脱感。她对他发出邀请的微笑,拍拍身边的草地。

“我们在这里堕落,爵爷,何不加入我们呢?”蓝道刚从哈维回来,正累得要命,于是暂时把生意和金钱都逐出脑海,在她身边瘫倒。若薇很纳闷,为何在经过长途跋涉以后,他看起来仍然清清爽爽。她还闻到他身上的香皂味。“你回来迟了,我还以为你早上就会回来。”她喃喃说道,蓝道对她笑笑,这时美雅也站起来和尼洛一块玩。他靠过来,似乎要低声给她一个答覆,她凑过去,感觉他用牙齿轻轻咬住自己的耳垂,并伸舌舔舐。他移开嘴以后,风还吹得耳朵上凉飕飕的,她哆嗦了一下。

她慢慢又将注意力转回那两个正在表演的人身上。美雅摆出漂亮的姿势,又交给尼洛一个桃子,同时微微地笑一笑,然后她又灵巧地再抛给尼洛两个桃子,这时他一共在玩六个。桃子统统掉在地上的时候,若薇笑了,不停鼓掌。

表演的两人心满意足地趴在草地上,美雅像个小孩一样,也不去管衣服会不会脏了。若薇将头靠在蓝道肩膀上。

“我在想一首押韵诗。”美雅说道。

“我喜欢押韵诗。”若薇应道,心想若是没有别人在,她就可以用鼻尖去磨蹭蓝道的颈项……说不定还可以引诱他吻她。

“那是法文的,除非你把它译成英文,否则我就不念。”女孩表示。

“这么多天以来,我几乎把我认识的字都翻译过一遍了。”若薇说着推推蓝道。“你还没有学会英文吗?”她这句话本意是开玩笑,可是美雅却当真了。

“快了,小姐……不过节奏不太对。我需要更多的——”

蓝道笑得肩膀抖动,但是没有笑出声。他很快便设法平静下来,颇为稳重地对那女孩说话。

“美雅,你何不让尼洛陪你回城堡去呢?我可不希望你裙摆上的桃子汁洗不掉。”

“桃子汁!”美雅尖叫。

她立刻跑下小径,嘴里不住用法文叨念。尼洛瞄了蓝道一眼,便跟上去了。

若薇将脸埋进蓝道肩头,无声地笑个不停,直到她确定两人都已离开为止。接着她抬起头,用晶亮的双眸望着他。“你做得太明显了,不够含蓄。”她说道。

“在你面前要含蓄越来越难了。”蓝道柔声答道。

“我也一样。”她低声说道。

他懒洋洋地笑了,只将头移动一英寸,以便让两人嘴唇相触,若薇的笑声就像水里的砂糖一样融化了,只在血管里留下一股冷冷的甜。她的空虚、她的孤寂也都消失无踪。她盲目地用一手环上他颈子,试着捕捉像纱瀑一般遍布全身的快感。她无助地靠在他身上,她的身体哆嗦个不停。

蓝道被裹在一张魔网中,感到自己的理智和思绪都直指向她,直到她成为他生存的中心点。他的双手在她的娇躯上游移,每一次触摸都充满轻怜蜜爱,有如奇迹。他搜索她身体的秘密,学习她自己也从不了解的事物,他的指尖记取能使她快乐、挑起她热情的方式。她热情的回应使他惊讶地颤抖,她羞涩的触摸、舌头的动作,和急切的双手使蓝道热血沸腾,从未如此激动过。

她喘吁吁地将头垂靠他肩上,他将她抱上膝头,她喉间梗住一声呻吟。她全身都绷紧了。若薇的手缓缓攀住他肩膀,他立刻握住她的手,两人手指交缠,她屏住呼吸,困惑地发现他做爱的方式和她期待中不同,和她记忆中的也不相同。蓝道只在巴黎做过她的两夜情人。第一天晚上,他保持着绝对自制,因为他知道她无邪,时时注意收敛。第二天晚上他被迫占有她,由他主宰一切。而此刻他们不用证明什么,也不用在意什么……这里只有他俩,和两人之间奔流的欲望。

这时一阵劲风扫过树叶,他猛然抬头,四下环顾。若薇想起上回在马厩中亲热,却忽然被干扰的情形。她知道如果他现在抽身而去,自己绝对无法忍受。蓝道低头看看她,微微一笑,将她的衣服拉好。

“这回别走,”她低语,泪水自眼角滑落。“不要在我这么需要你的时候……求求你,我从未如此想要你。”

“吾爱,”蓝道吸了口气,他的声音低沉震颤。“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两人都定住不动,最后蓝道起身,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抱了起来。一开始若薇根本不知道他要带她到哪里去,她的视线锁在他脸上,眼中只看到他。这时他走的路越来越曲折复杂,她才明白他要把她带进迷宫里,那是由与他肩膀同高的树篱围成的,在里面不虞被人看见或发现。

他轻轻将她放下,若薇站在那里看他解开自己的袖扣,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白衬衫落到地上以后,她所面对的便是铜墙铁壁般的赤裸胸膛。她的嘴发干。他好美,除了幻想世界中的人物,不可能有人像他这么完美……然而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此刻他是她的。若薇缓缓将双手贴上他胸膛,指尖穿过丝般的毛发,抚过坚实的肌肉。蓝道享受着她冷漠飘忽的触摸,欲念高涨,他用臂环住她。这时她跟起脚尖,将嘴唇印上他颈根,舌尖抚过沉重起伏的脉搏悸动处。

“小薇,”她抱住他的背,他激动地喘着气,她温柔而臣服。“啊……上帝,若薇……”

他将她压倒在衬衫上。她将头转向柔软的布料,吸取残留的男性清香。这时他来到她身上,她兴奋得发抖。蓝道的唇性感地移到她细嫩的颈间,找到耳垂后的微凹。他一手忙着掀起她的衣服,若薇感到草叶刺着她的膝弯,略略将腿拱起,他微一侧身,将她的裙子掀到臀部以上。

“你确定这是……”若薇颤巍巍地开口,在突如其来的怀疑中失去了声音。当她觉悟到此刻置身何处、两人在做什么的时候,体内一阵震撼。她确信大多数的人不会幕天席地做爱……这样的不文明。她让他这么做了以后,他会怎么想?

“嘘……别害怕,”他说道,他的嘴唇火热,声音因欲望而沙哑。“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是不对的,”他低语,手指在她胸衣下游移。“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啊,甜心,别多虑了,让我爱你……”他的话语、他的双手,对她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催眠力量,使她浑然忘却一切。“吾爱,”蓝道喃喃低语,两手稳稳地捧住她。“别避开我……信任我。”

“让我来。”他嘶声说道,于是她放松了一些,但是仍紧紧握住拳头。

他低下了琥珀色的头。

……

她的脸庞汗湿,透明的肌肤泛起柔润的色泽。若薇抬起浓睫,明亮的紫蓝眸目光涣散地望着他。他吻了她,他的嘴里有淡甜的魔香味。她毫不犹豫地回应,抬起头让两人的嘴唇更加胶合。一时之间他既不动也不出声,占有她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因为这是无与伦比的经验。激情披上了肉体之感的外衣——这时性成了一种本能、一种感情,而不只是一种技术。他过去所有的经验,从未能和这次的相提并论。他用一只大手捧住她的头,注视着她的眼眸因快感而睁大。他吻她,感觉她嘴唇发颤。

“你把膝盖再弯一点。”他低语,若薇遵命而行,喘了一口气。此次他紧张而迫切。她抬头望着他的脸,眼眸好比两颗闪闪发光的青玉。接着若薇便被一阵袭遍全身的极度欢愉所包围。蓝道咬着牙,在战栗的前一刻全身绷紧不动,缓缓吐出一口气,当两人结合的喜乐恢复至柔缓的浪潮,他们才放松下来,懒洋洋地互相爱抚。激情过后正如先前的抵死缠绵一般甜蜜。蓝道懒懒地用一肘撑起自己,用朦朦的榛绿眼眸低头望着她。

“出一趟远门,回来得到这种欢迎真是太值得了。”他吸声说道。

她半晌后方才开口。“蓝道……今后我们怎么办?”若薇柔声问道,双眉微蹙。

他用嘴唇抚平她的前额,以太阳穴上的一吻做结束。“这我们从前也讨论过,”他明白表示。“相信你也记得,结果并不怎么令人满意。既然我们俩对长期的关系有歧见,也只好先过一天算一天。”

“可是我们迟早都要——”

“那就迟些。在我们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还有其他事情要解决。”

“我……是的,我也同意。”若薇说道。她现在已经知道一个人的生命转变得有多快,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再也无法回去过从前的生活了……也许她应该感到庆幸才对。“不过眼前就有个问题。”她指出。

“什么问题?”他问道,唇上带着好奇的微笑。

她看看两人沾满草渍又凌乱不堪的衣服。

“你要怎么把我弄回去?”

他咧嘴一笑,拂开她脸上的头发。“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喽,吾爱。”

正文 第十二章

我所有的过去已不再属于我,

飞扬的岁月逝去了,

犹如昙花一梦,

梦中历历,

只存留于记忆之中。

——韦约翰·罗彻斯特伯爵

蓝道信守诺言,设法将若薇避人耳目地送回房中,在离去之前给了她一个深长的热吻。

晚餐时,若薇非常沉静,她不敢面对蓝道狡狯的眼神,害怕自己会噎住或呛到。

这使人恼怒的男人!当晚他没有来到她床上。若薇花了长长的两小时瞪着大床,心中为要不要到他房间去而迟疑不决。最后谨慎占了上风,她不情不愿地吹熄蜡烛,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她在枕畔发现一朵淡黄的玫瑰,所有的刺都已除去。有一阵子她仿佛又回到了花园中。若薇带着恍惚的神情和美雅一起度过早上。有她作伴一点也不无聊。

“在这儿。”美雅低语,瞥向走廊另一端。

若薇试着转动金色海豚形状的门把,发觉无法开门。“你说得对,”她失望地说道。“门锁了。但画廊为何要锁起来?”

“你认为这是画廊?”

“一定是,其他房间里都充满了邓家祖先的画像和遗物。”若薇怀疑地打量那扇门,几乎被好奇心吞噬了。这是整个城堡中她和美雅唯一还没探索过的房间。“也许这是不小心锁上的。”

“你认为我们该向温太太要钥匙吗?”

若薇慢慢摇头。“如果是故意锁上,她会找理由拒绝我们。然后如果有人发现我们溜进去,我们就不能假装无辜了。”

她们望向对方,露齿一笑,一同分享冒险的乐趣。

“小姐,你有——”

“发针,如果你能弄开这个锁——”

“是的……但替我把风。”

美雅无声地用细细的发针挑锁。

“你真是多才多艺,美雅。”她说,那个女孩吃吃窃笑。

“跟尼洛在一起可以学到许多谋生之道,小姐。他教我的。”

锁喀啦一声开了,美雅带着胜利的微笑将发针还给她。她们溜进去,轻轻地关上门。里面的确是画廊,阴暗的画像挂满了四面墙。若薇慢慢走过去,拉开窗帘使光线透人房中。

“邓艾伦。”美雅念出画框上的刻字,近前打量这幅画。若薇留在原处,双眸大睁。她知道这幅画一定是这间房上锁的原因,然而她不明白蓝道为何不将这幅画取下就算了。

“她很美。”美雅道。“这是——”

“他母亲。”若薇回答道。“并不那么美,美雅。”也许是她对蓝道的感情影响了她的判断。以某方面来说,美雅是对的;邓艾伦的外表很有吸引力。她完美的脸形使她想起蓝道。

然而,邓艾伦在许多地方并不像她的长子。她的表情中没有温柔。邓艾伦看起来拥有激情、嘲讽,甚至愤怒,但没有爱。

你在他脆弱的时候伤害了他,若薇想道。她无法同情一个大意伤害爱她的人的女人。她转过身,以不理性的不悦瞥了这幅画一眼。

“很有趣,”若薇干涩地说道。“不幸地,他们长得颇像。”

“小姐?”

“我们走吧。我宁可看看其他东西。”

“我们可以到厨房去找温太太。”美雅建议,很高兴地打开了门。

“为什么?”这个女孩朝外张望时,若薇问道。

“也许,”美雅缩回头。“你想要她准备英国式茶点?”

“英国式茶点。为什么……”若薇停顿了一下,想知道她这个主意是哪儿来的。在法国,只有没有咖啡时才端出茶。然后她轻笑起来。“别告诉我你没喝过茶。”

“我是没有,但如果你告诉温太太你想念英国的风俗,我会很乐意加入——”

“我会的。”若薇道,美雅的鬼点子总能使她觉得有趣。“我们到厨房去吧。”她们偷偷溜出房间,关上房门。

厨房很安静,只有温太太一人。在督促仆人整理城堡上上下下之后,她坐下来享用一杯咖啡。

她们一起闲话家常,在谈话中,有人提起了英国茶点,立刻获得了大家的赞同。温太太认为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因为她自己从未做过。她们热切地讨论细节。

“书上写他们有一种小小的……小小的……”美雅道。

“三明治。”若薇替她说完。“黄瓜三明治,或许加一点乳酪也不错——”

“他们还有姜汁面包,”美雅继续道,她兴奋时看起来非常年轻。“小蛋糕、糖棒,还有——”

“夫人,”若薇轻声打断她。“不用麻烦,你有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美雅看看英国茶是什么样子就行了。”

“就像贵妇们一样。”美雅道,恶作剧地微笑。“我是子爵夫人,温太太是公爵夫人,而你……啊,如果你嫁给柏先生的话是什么?”

“如果我什么?”若薇无力地问道。

“美雅!”温太太惊叫,开始责怪美雅提出这么大胆的问题,就算她本意是玩笑也一样。

若薇满面通红,想起要嫁给蓝道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愈来愈相信如果他再度向她求婚,自己一定会在他话还没说完就答应了。

“我会是柏爵士夫人。”她沉重地说道。

“就像艾伦。”美雅沉思道。

“不!”温太太尖锐地说,加重语气摇着头。“不像艾伦,一点也不像。”美雅和若薇都屏息等她说下去,但温太太显然已经说完了。“好了,美雅,”她问道。“书上还说英国茶是什么样子?”

“你说不像艾伦是什么意思?”美雅质问道。

温太太叹了一口气,双唇抿成一条线。“我不该多说。”

“这儿又没有外人,”美雅劝诱地说道。“对小姐解释一下又有何妨?”

“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温太太答道,她望着若薇专注的表情。“你,小姐,不像艾伦那种女人。”

“当她长大时你在此地吗?”若薇问道,她严肃的腔调和美雅的玩笑成为强烈的对比。

“她出生时我就在此地了。当柏洛特先生到法国来追求她、他们结婚、她带第一个儿子来看侯爵时我也都在。她每次回来我都看见她。除了伦敦之外,她不喜欢英国,她在那儿住得愈久,就变得愈多。我常想伦敦一定是非常邪恶的地方。”

“并不尽然,”若薇沉思道。“不会比巴黎邪恶。它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事物,有好有坏,端看你怎么受它影响。”

“艾伦是在宁静的环境中成长的,”温太太道。“这是老式法国贵族的方式。她是个好女孩……但她渴望刺激,渴望逃离宁静的乡下。她很快嫁给了第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柏洛特先生。”

若薇点点头。她知道渴望改变是什么滋味。

“但是相夫教子应该能满足她了,”若薇道。“那会是非常忙碌而完美的工作——不只会有许多责任,还有无数的宴会、舞会——”

“她不喜欢责任,”温太太哀伤地说道。“但她喜欢宴会。我听说她牵涉到伦敦八件丑闻——我不重复那些故事,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否真实。但几乎每隔两年她就会只身回法国来住一阵,我猜她是要让流言平息。”

“而你注意到她变了?”若薇问道。

“是的……她开始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关心。她依自己的喜好重新装潢城堡,浪费了大笔人力及物力。”

“真可怕。”若薇喃喃地道。

“是的,”温太太的声音低了下来。“她在此地并不受欢迎。但她的父亲邓侯爵对她百依百顺。”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艾伦愈不快乐,就变得愈残酷。最后她抛夫弃子,回到此地来生产。她因难产而死,孩子也没能活下来。我丈夫和我许多年来都想知道她的孩子们怎样了——一我很高兴见到柏先生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若薇沉默许久。没受到太大的影响,她苦涩地想道,想知道如果温太太知道艾伦将儿子们陷入什么处境之后会怎么说。

如果她知道蓝道小时候就是个酒鬼会怎么说。蓝道长成了一个无畏的浪子;考林则成了一个纨绔子弟,追求时尚。

“我不认为某些女人是好母亲。”美雅最后说道,托住下巴瞪着墙上的瓶瓶罐罐。

“我母亲对我很好,”若薇说道,想起玫蜜,感觉胸中作痛。“她是个非常和善的女士……而且她总是责怪我的不满现实。她说这会导致麻烦。我想她说得对。”

温太太突然愉快地笑起来,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母亲总喜欢认为自己是对的。”老妇人道。

“没错。”若薇笑着回答。

蓝道走进起居室,在玻璃门前停下,温暖地打量面前的景象。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若薇和美雅坐在铺着蕾丝桌巾的茶几旁喝下午茶。若薇平静地倒茶,美雅则小心翼翼地在饼干上涂奶油。她们构成的画面如此迷人,蓝道不由得微笑起来。

他的视线欣赏地扫过若薇全身。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衣裳,强调了她的紫蓝眸,几乎使人无法逼视。她的秀发端庄地盘在颈后,使他想将它扯散。她看起来就像是完美的淑女,而她的外表几乎完全看不出活泼的个性和热情……除非你知道怎么去看。

他的视线慢慢从她的脸移到她的曲线上。等回到伦敦,他要挡开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一定得大费周章,她是那种清新、热情的美女,没有人能抗拒。

“你要加糖吗?”若薇以缓慢、清晰的英语说道。美雅皱着眉头,努力以同样的语言回答。

“我不只要加糖……还要一些三明治。”

蓝道笑起来。“说得和真正的英国人一样。”他说,若薇带着灿烂的笑抬头望他。

“我们最近读了一本珍·奥斯汀的小说,”她告诉他。“美雅自然想试试看。”

“这个自然。”蓝道正要开口,就被一阵小小的喧闹打断了。落地窗外,诅咒的声音和挣扎声从花园的方向传来。蓝道眯起眼睛望着尼洛扭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臂而来。蓝道打开落地窗。

“尼洛,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太文雅地问道。尼洛的囚犯看见他,浑身一僵。

“对不起,先生。”尼洛道,揪住那人的领口。他穿着破烂是个贫穷的农夫,他满脸是深深的皱纹。“我抓到他偷采桃子和其他花园里的东西,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

“的确。”蓝道慢吞吞地说,走到外面加入他们。美雅和若薇离开茶几走近了些。

“他还带着一串鱼,”尼洛加上一句,他棕色的眸中闪着怒火。“我猜那也是在邓家产业上捕到的。”

“你该知道偷猎是违法的,”蓝道对陌生人说道,后者干瘦的脸上充满憎恨。“我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如果你提出要求,我会让你在我的土地上自由渔猎,然而我不愿被抢劫。”

“我不是白痴,”那人喘息道。“也不是乞丐。你以为像我这种人会来对姓邓的提出请求?”尼洛怒喝一声,扭紧了他的领口。

“对先生尊敬一点!”

“我不姓邓。”蓝道说。

那人尖刻地笑起来,以狂热的眼神瞪着他。“你无法撒谎。我的家人和我都被姓邓的毁了。我在你的眼眸、脸型,还有污秽的灵魂中都看得出来,你们是恶魔的子孙!”

“这太过分了!”尼洛道,但蓝道不理会他,沉思地打量那个人。

“你是怎么被毁的?”他问道。

“我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家,许多儿子,也能存一点钱。由于邓艾伦和老侯爵,我们失去了一切。他为了要应付她的开销,榨干了整个村子……他命令佃农将谷物全存进他的仓库。我们在他的烤炉中烘自己的面包得付他钱。由于邓家人,我的妻子饿死了——这就是你的遗传,先生。你无权因我拿了一些你的食物而批判我。”

若薇屏住呼吸,看见蓝道脸色苍白。他觉得自己要为他家人犯下的罪恶负责,这个人的话更加重了他肩上无形的罪疚。这不是你的错,她想告诉蓝道,但她不敢伤害他的自尊。

“他不该责备自己。”美雅低语。

“他已经在责备自己了。”若薇低声道,她的心因同情而作痛。

蓝道冷漠、不露一丝情感的望向尼洛。“放了他。”他说。

尼洛厌恶地松开那个人,瘦弱的农夫以发亮的眼睛怒视蓝道,然后逃逸无踪。

蓝道转身看见若薇,他的表情更冷漠了。

“爵爷,我想和你谈谈。”她说,极力使声调显得自然。

“也许等一会儿吧,”他冷冷地说道。“我要出去骑马。”

尼洛以特别恭谨的态度说道:“我去替‘钻石’上鞍。”

美雅轻轻将若薇拉回桌旁。“我得和他谈谈。”若薇喃喃地道。

“我想此刻他不会听。”

“该死!”若薇轻声道,搂住自己,空洞地望着桌上的饼干。“这一切都该死……反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喔,我希望我问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想喝杯酒吗,小姐?”美雅技巧地问道。

“是的,而且不要掺水。”若薇道,在缎椅上坐下,愁眉不展。

蓝道没有回来吃晚餐。城堡内的沉默如此凝重紧张,尼洛最后只好骑马到村子里去。他在约十一点时回来,浑身烟酒味,还带着愉快的表情,显然刚刚厮混过一阵。“真是个美好的夜晚,”他说,轻松地走进门厅。“温暖而且——”

“尼洛!”美雅叫道。“你明知道小姐在担心,还跑去喝酒调情——”

“他没事。我建议你们都安歇吧。”尼洛道,微笑望着若薇走过来。

“你找到他了?”她问道,紫蓝眸阴沉困惑。

“我碰巧看见他。他在村中一家高级酒馆里——”

“赌博?”

“还有喝酒。”尼洛道。

若薇僵住了。

“噢,大部分男人在夏夜都到酒馆去消磨时光,”尼洛急急安抚她。“我自己都忍不住乱逛——他们有一种我从没尝过的新酿……”

他继续说下去,若薇的双眉忧虑地皱起。尼洛不知道蓝道不该喝酒,不知道蓝道不喜欢失去自制。那个偷猎者深深影响了他,这正是她害怕的。但她忍不住觉得这不该使他如此失常。

“你没和他说话?”她平稳地问道。尼洛摇摇头。“那么他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想我要就寝了,美雅。”

“是的。”女孩静静地回道,跟着她上楼。

若薇换上一件简单的白睡袍。

她借着烛光,机械地翻阅一本书,但并未真正在读。岑寂包围了她,直到她放弃了阅读的伪装。

“蓝道,”她低语,直直瞪着烛光。“你是如此骄傲、如此独立,我几乎不知道要如何与你相处。你的确关心我,但今天你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你告诉我你要我……你告诉我你要我倚赖你。我还可以给你更多!除非你承认我可以安慰你,否则我不会接纳你;我绝不只是你的玩伴。”她紧握双拳,许下誓言。

她等了好几个小时,才听见一声微弱的响动。她溜下床,赤足走到门口。一扇门底下有光线——不是蓝道的门,而是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那间画廊。

门应手而开。蓝道坐在艾伦的画像前,伸展长腿,手中拎着一瓶白兰地。他转过头,无声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个陌生人。原来蓝道喝多了酒是这样——沉静、忧郁。他的双眸空洞,声音低沉沙哑。

“出去!”

他不知道这两个字多么伤人,若薇感到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以前的白若薇会立刻转身逃开。他眸中冷酷的神情使她害怕,但她设法挺直肩膀,留在原地。

“坐在这儿烦恼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喝酒当然也不会。”他举了举酒瓶,以大人对顽皮小孩的耐心的口吻说道:“这使我觉得他妈的好多了。所以——”

“是啊!我看得出你觉得有多好。”若薇尖酸地打断他。

“你什么也不明白,不够资格站在那里审判我。”

“我的确明白一些事情,包括你试图逃避罪疚已经很久了。”她说。“而现在你似乎决定陷入罪恶感之中。”她的声音轻柔下来。“为何不忘了它?”

“父亲的罪恶……”蓝道说,阴沉地耸耸肩,又喝了一口酒。他皱起眉头,让火焰般的液体烧下喉咙。“这是在血统里。”

“你的血统里除了错误的良知之外就是各种鬼魂。”若薇小心地接近他。“这些都不是你的错,蓝道。你不用为你父亲或母亲做的任何事负责——”

“我知道。”他说,他的声音突然粗哑起来。“但是我要为我做的事负责。”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我在自己所做的事中看见他们俩的影子。”他喃喃道,瞥向母亲的画像。“你能想象知道自己身体里一半流着她的血是什么感觉吗?她不忠,而且没有办法诚实,就像你无法说谎一样。你无法想象她有多无情。老天!像你这样的人绝无法了解的。然后是我父亲——一个混帐酒鬼——”

“不要!”若薇打断他,在怜悯与愤怒中迟疑不决。“别再说了……别再想了!我在你身上看不出她,我在你身上也看不出你父亲”。她会在椅子扶手上,双手捧住他的脸,她的眼神慑人。“我相信你会照顾我,你也照做了,还有其他许多需要你、依赖你的人。别坐在这儿自怜,这不像你。”

他放下酒瓶,抓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推开,但若薇坚决地攀住他。在短暂的挣扎中她滑坐在他大腿上,当她温暖的身体贴向他时,他不再动弹。

“她只是个你必须摆脱的记忆。现在她还怎能影响你?这是一个可爱的家,一个美丽的地方,在阳光普照下,别再望向阴暗的角落。忘了她。”

她的最后几句话似乎打动了他,因为蓝道仿佛第一次看见她似地望向她。他似乎要说话,然后又慢慢摇头,瞪着她发亮的双眸。

“你为何觉得该责备自己?”若薇低语道。“你的过去为何使你这么内疚?”

“小薇,”他沙哑地说道。“今夜我不想谈,不想谈过去。回你房间。”

她的双眸搜索着他,她的手臂信赖地环上他的颈项。“也许我太武断了,”她柔声道。“我相信你不愿意因吐露你的过去而失去我。但请了解,你保持沉默并不能留住我。我不会让你躲避我。告诉我你做过什么事……喔,蓝道,没有那么可怕的。”

酒精和疲倦像毒药一般渗入他体内,使他头晕目眩,而且异常脆弱。他觉得自己污秽得不配和若薇共处一室,但就是一百个人也无法将她从他怀中拉走。“求求你,蓝道。”她低语,她的手轻触他的下颚。

他困住她的手臂缩紧了,使若薇惊喘一声靠在他身上。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感觉到他的脸埋进她颈边,听到他开始低语。他一旦开始说话,就无法停止。他自己一人肩负的重担、他过去的伤痛、在伦敦的生活已经使他无法忍受。他将自己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要是别人指责他做了这些事,她一定不相信。他告诉她他绝不会与另一人分享的事;某个他在决斗中杀害的人、一群专门做不名誉之事的狐群狗党、某个他设法破坏的婚姻。他提到她在报纸上读过的人名,他提起弟弟和双亲的名字。他的坦白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若薇抚着他的头颈,轻声地安慰他。

“没关系……我了解。”她一再呢喃道。蓝道疲累地摇头,他的双眸像是融化的黄金。

“上帝,你如何能够了解?你太纯洁了……我不应该碰你的。”

若薇静静地倚在他怀中,感觉他结实的胸肌。“你是唯一记得的人,”她柔声道。“大部分人都不敢想过去。他们不关心已经不能挽回的事。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你明白吗?我仍在这儿,我没有离开。现在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和你再也没有关系。如果我能原谅你,你为何不能原谅自己呢?”

他沉默了许久,她知道他在看那幅画。然后他将她抱起。她无言地任他将她抱到走廊上,来到她的卧房。她轻声唤他,但他没有回答,将她放在床上。他的鹰眼望着她一夜未眠的脸蛋。她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她的双手不情愿地离开了他。

蓝道握起她的纤手举到唇边,然后他离开了,柔软的鞋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若薇被远处村中的钟声惊醒。她试图不理会那响个的声音,将脸埋在枕中。最后她呻吟着抬起头,刺眼的阳光使她眯起了眼睛。由钟声听来,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

“美雅?”她一面走出房间,一面叫道。她急急下楼。楼下一片骚动,人们在大门内外穿梭,敲门声响彻前厅。若薇看见美雅在楼梯末端出现,止住了脚步。“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见钟声——”

“小姐,村子里失火了。火势蔓延得非常快,而且正烧向商店、广场、教堂……他们要所有的男人都过去帮忙救火。”

若薇感到一阵警兆。怀疑和不安很快窜过她全身。

“在这种干热下他们要怎么救火?”她问道,她的双眸在宽阔的前厅中搜寻蓝道。“我听说罗亚尔河的水位比往常低了好几英尺——几乎没足够喝的水,更不用说救——”

“小薇,你在做什么?”

刚刚走进大门的蓝道突然冲过美雅身边上了楼梯。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怒容。若薇站在原处不动。他的白衬衫和浅咖啡色的长裤强调了他的肌肤和发色。她欣赏地望着他。

“你不是要去村里吧?”她问道,而他用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带上楼。

“你发了什么疯穿着睡衣站在那儿?”他问道。她挣扎着想站稳时,他已将她无情地拖向房间。“该死!站在那儿让全世界看你——”

“我没想到。”若薇抗议,她急急加快脚步,配合他的大步。

“正如以往一样。”

她的忧虑使她没有争辩。他们回到她的房间,蓝道关上门。若薇忧心地瞪着他。

“求求你,求你不要去,”她说道,如果他拒绝,她决心不顾一切地恳求。“有上百的人可以去救火。”

“我不会有事的,”蓝道说道,口气坚决。“我不会冒险……但是我不能在明知可能需要我去帮忙的时候还留在这里。我是个男子汉,小薇,这种时候只有懦夫才会躲在家里。”

“那又不是你的村子,”她说道,当她遇上他不肯退让的目光时,感到泪雾模糊了视线。“你又不是本地人,求你留下来。”

“小东西……”蓝道说着伸手拥住她。若薇因遭拒而全身僵硬,可是又因为害怕他出去会遭到不测而任由他将自己拉到他身上。“万一是堡中失火呢?”他低头在她耳边喃喃说道。她听得出来他说话的时候在笑。“我想如果大家都袖手旁观,决定让别人去帮忙,那我们恐怕也不会高兴吧。”

“这又不是高不高兴的事情”!若薇叱道。“你说……你说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我要你留在这里。”

他突然不动了。“这不公平,小薇。”他严肃地说道,不再嬉皮笑脸了。

她心里明白他是对的,但这并不能消减她的愤怒和恐惧。“求求你!”

“不行。”他柔声说道,眼中闪着异采。

她发火了。“那就去吧!忘记我说过的话,我在开口求你以前应该先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她想挣开,他的手臂却收紧了。他低头磨蹭她的面颊,发觉她脸上都是泪水。

“你走吧!”若薇便咽道,不过他的唇在她肌肤上游移的感觉已超过她能承受的地步。她乖乖地不动了。最后她呻吟一声迎上他的唇。他吻她的时候,房间似乎渐渐隐没了。若薇被黑暗所包围,溶入其间,而他便是她脑海中唯一的真实。她觉察到他的嘴更加坚定地压着她,便抬起手臂圈住他的颈项攀住不放。她从未觉得如此生气勃勃,而又如此脆弱。最后他解开她的手臂,若薇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硬生生撕成两半了。

“再抱我一会儿,”她低语,性感的黑雾包围着她,他的男性气息充塞她的鼻孔,并和她所呼吸的空气亲密地混杂在一起。“别离开我……蓝道,爱我。”

他哆嗦着睁开眼睛,很想知道她指的是肉体的爱还是心灵的爱。他想告诉她的答案梗塞在喉间。蓝道这辈子从未自承爱过什么人,而此时此地似乎也不太适合。懦夫,他自嘲道,然后强迫自己松开抱着若薇的手臂。

“我会很快回来,”他慢声说道。她抬起眼睫毛,露出一对似怒海般深蓝的眼眸。“别离开这座城堡。”他又说道,并轻轻摇了她一下,以便确定这句话在她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要踏出城堡一步,小薇,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喃喃说道。当他强壮的双手放开她时,她颤抖了。蓝道,爱我。她无声地求道,按捺住的啜泣充塞在她的胸臆,但是她不愿将它们释放出来。她不要当着他的面哭,她不会乞求他的爱或怜悯,她不要让他知道她有多么恐惧,以及隐藏其后的原因。他离开房间时她背过身子,固执地保持全身僵直。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若薇和美雅默默地望着起居室窗外,两人注意到一幕慑人心魄的景象。入夜之后,村中的火势隐然可见,夕阳便挂在跳跃的火舌上。它慢慢西沉,直到融入火光中,而且似乎在火中添加了新的燃料。堡中的女人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待,等男人们回来,尼洛、杰洪和温先生都到村里去帮忙救火了。大约十点左右,多数人都已决定去休息,若薇在窗前位足,紫蓝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冲破地平线的火光。她怜悯那些失去了家和财产的人,又极度害怕蓝道会受伤。她感觉他已不像从前那么冲动,然而她知道他很可能会自告奋勇去担任较危险的工作。此刻他是否已被困在某处,被浓烟呛死?他是否已被烈焰焚烧?

若薇努力尝试耐心地等待,向自己复述蓝道告诉她的话。一旦她走出城堡,他会气得失去理智。他要是知道她曾有不听话的想法,她可以想见他会多么愤怒。可是如果她再这么心中七上八下地等下去,到头来蓝道可能得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无法忍耐默默地被焦虑所折磨。正如她不能容忍一群苍蝇停在她身上一样。

“请原谅我,”她低语着闭上眼睛。她对自己即将采取的行动已开始感到不安。“我不会接近任何人,也不会靠近火场……我甚至不会下马。我只是去确定你没事,然后马上就回来。上帝助我,你甚至不会看见我。而且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我答应你。”

打定主意之后,她觉得轻松不少,她吹熄椅旁的蜡烛,并且关上所有的灯,若薇轻轻地打开起居室的玻璃门溜了出去。清凉的夜风拂上她喉间,她将披肩拢紧。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淡黄无袖的衣服,是她所有的衣物里面最轻便的了。若薇走进马厩,庆幸自己有在文家的乡间宅邸骑马的经验。文男爵在她和伊莲还小的时候坚持要她们学会骑马,若薇心中暗暗感谢他。“嗨,”她拍拍一匹名叫“幽灵”的种马。“别生气……我看我还是去‘林妮’那里碰碰运气好了。”

星光为她提供了足够的照明,让她在阴暗的马厩中走动自如,并替“林妮”上了马鞍。她或许做得不是很好,但至少腹带已经绑紧了,而且那牝马也没被惊动。若薇将马匹牵出,轻轻跃上马背,然后默默地催促“林妮”朝村庄的方向行动。她们越来越接近,空气中嗅得出火焰和烧焦木头的味道。若薇看见牝马的耳朵因为听到村中传来的吆喝声和尖叫声竖起来了。等她们近到可以听见火舌吞吐的声音,牝马开始激动地腾跃。

“好女孩……别担心。”若薇哄慰它,跳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棵小树上。她们距离火场还远,牝马不会有受到火势或人的威胁之虞。剩下的路用脚走完是轻而易举的事。

火场里有一种特别嘈杂、在若薇听来像瀑布的声音。若薇四下打量,看见房屋和店铺还在冒烟的焦黑遗迹。街上遍布了家具残骸和燃烧中的床垫填塞物。这一区的火多少已经扑灭,不过其他地方的火势好像越来越烈了。她小心谨慎地沿着建筑物外沿行走,视线同情地落到伤者身上。起火的原因是什么?她心中揣测,走向天际被烈焰映成灰紫色的地区。

忽然有一个女人从窄街上尖叫着冲出来,若薇惊惶失措地了解到那可怜女人的裙子着火了。她扯下披肩,跑过去追那个女人。

“别跑了——我来救你!”若薇叫道,可是那女人根本不听,正巧路上有块石头,把那女人绊倒了。若薇立刻赶上去,用披肩把火焰打熄。火熄灭了,然而那女人仍然躺着不动。她应该没有受伤才对,裙子烧掉了,但是还未及烧到她的皮肤。

“你受伤了吗?”若薇问道,将那女人翻过来,后者面无表情地瞪着她。若薇这才明白这句话她是用英语问的,但在情急之下,她一个法语单字也想不起来。“你……”

那女人突然放声大哭,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到路边,若薇犹豫了一会儿,便沿街走下去。

满街都是提着水桶的男人,她试着避开,水都是从井里和罗恶尔河的支流小溪里汲来的。其他人则用毯子扑火,附近有个男人倒下了,碰翻一桶珍贵的水,水随即被湿热的地面吸收。他的手臂灼伤得很厉害,看来也没有人帮助他。有三个女人上来把他拖开,免得挡到别人救火的路,若薇也上去拖着他的一条手臂帮忙。她们将他送到一个已有数名伤者的地方,其中一个女人还感激地拍拍若薇的手臂,然后转身去照顾一名重伤者。若薇仔细看过一遍,没看见蓝道那一头琥珀色头发。她用力咽了口口水,继续到别处寻找。

教堂附近的小屋已遭到波及,孩子们的哭声比男人的咒骂声和火焰的怒吼还大。若薇到处看不见蓝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她的眼睛被烟薰得流泪,喉咙又干又痒。

她用手背抹抹潮湿的面颊,这时她看见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可怜小孩,是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她有一头棕色的卷发,不停哭叫着妈妈。

“嘘……小东西,别哭。”若薇喃喃说道,抱起那孩子,并朝街上张望。她没看见她的父母或亲戚,小女孩又像只猴子一样紧攀着她不放,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薇一面拍小孩的背,一面心慌意乱地转身,结果撞上像是一面石墙的东西.孩子又开始哭嚎,而且这次正对着她耳朵,她仔细看看自己到底撞上了什么东西。一只大手搭上她肩头稳住了她。

“若薇小姐?是你吗?”

小女孩从她手上被接过去,放在地上,若薇认出眼前满面焦灰的英挺男子时,松了一口气。

“尼洛。”她说道,眼中重新涌上泪水,一阵带烟味的微风袭上两人。

“我就猜是你,”他说道。小女孩抱住他的膝盖不放,他动动腿。“老天爷,美雅没和你一起来吧?”

“没有。”

“感谢天!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是谁的小孩?”

“我不知道——希望有暂时收容走失儿童的地方,让他们的父母去认领。”

“是有。我会替你解决这个,”他望望抱住他腿的小孩。“可爱的负担。就算火势熄灭,你一个人乱跑也不安全。”

“我没办法待在城堡里枯等,我害怕——”

“天使小姐,你不该到这里来的。”他说道,悲喜参半的眼神中又有一些好玩的意味。

“我一直在找蓝道,”她说。“到处都找不到他。他没事吧?你有没有看见他?”

“慢点,可爱的天使……别担心——我上回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帮忙把牧师宅里的儿童撤离。他没事。”

“我没看见他啊——哪一间小屋?着火那一间吗?”

“啊,对。”尼洛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噢,该死……对,就是那一间。原来也着火了。希望大家都已经出来了。”

若薇撩起裙子便跑,奔向火势熊熊的房子。二楼的窗户都冒出火舌使小屋看起来像个多眼妖怪。万一蓝道在里面,他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了。她呆呆地望着火光,一手按着颈部。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屋顶坍了下来,数不清的火星向四方迸散。若薇吓坏了,胃中扭绞,肺里也没气了。她无声地动着嘴唇祈祷,这时她感到两条腿好像变成了果冻似的。

“里面有人吗?”她摇摇晃晃地走向旁边的一名老者。“里面有人吗?”若薇又问了一遍,扯着他的袖子。他转身用空洞的黑眸瞪着她。她大惊失色地退开,心想这一切都是可怕的梦魔,此后的事情就像一连串一闪即逝的图片。有人用力往她腰际一握,紧紧抱住她,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同时,她脑海中闪过成串恶咒,她像破布娃娃似的被翻来覆去,有人在扯、在打她的衣服。若薇迷迷糊糊地觉悟到是自己的衣服着火了,一定是飞迸的火星烧着了布料,如果来救她的人迟了一秒钟,她可能已经被致命的烈焰吞噬。她被紧紧地揽住,原先勒住她腰的手臂松开,一只结实的大手移到她臀部将她压近。若薇的脸被压向一个男人的颈部,她闻到熟悉的味道,满怀信任地放松下来。她抬起手臂攀住他的宽肩,上身靠在他壮健的胸前,耳中听到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

“蓝道。”她唤道,当她感觉到他源源不绝的力量护住了她,恐惧全都消逝无踪,在她一生中最幸运的片刻后,她又抬头注视他的脸。他皮肤上沾着炭灰,榛绿的眼眸下也沾了一圈,使他乍看之下像只吓人的猛狮。火光在他黝黑的脸上闪耀,照亮他渗金的发丝。他完好无恙,她想道,用钻石般灿烂的眼神凝视着他。没多久她便发现,他一点也不高兴看到她。

正文 第十三章

我心中没有一丝涟漪,

因为我已为你,

开展心扉,

而你如潮水般涌入我心。

——佚名

“天杀的!”蓝道咆哮道,他狠狠抓住她,将她推出一臂之遥,以便迅速打量她全身的状况。“要不是你的裙子已经烧掉一半,我会把它掀起来鞭打你一小时!”

她还来不及回答,他便死命摇她,若薇咬住牙齿,以免它们互相撞击,接着蓝道又住手,将她抱个满怀。“我叫你待在城堡里的!你来这里太危险了,该死!”她又被他用力地摇了一阵,若薇心想他若是不赶快停止,她的骨头都要被他摇散了。她决定设法为自己辩解。

“我本来不想这么靠近火的——”她开口了。

“见鬼的你本来不想!我好不容易第一次有时间休息,结果却看到你像烛台一样着火了!”

若薇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又被摇了。很不幸,看来蓝道打算一再重复这种程序,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制止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质问,她柔声说了几个字便穿透他的愤怒。

“因为我爱你。”

蓝道怔住了,他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手指因惊讶而放松。“你……”他想覆述一遍,满面怒容全都不见了。既为她担惊受怕同时又生她的气,已经够使人无法承受,到头来竟又被一阵强烈的爱意所征服,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嘴突然覆住了她,然后将她的头压在肩膀上。

“我还是要打你。”他低语,说话时嘴唇扫过她的。两人周遭的一切——火、人群和烟——在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下,都已被抛到脑后。

“我爱你。”若薇再说了一遍,愉快地发觉这句话又使他的表情缓和下来。

他抿着嘴唇,端详她那张小脸蛋。“你自以为发现一句能让我消气的咒语了,”蓝道嘎声说道。“我承认,它的确很有效……不过我打算说到做到,你忽略我的意愿就休想好过。”

“我怕你出事,”她抱歉地细声说道。“我看见屋顶塌下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在里面。我简直不想活了。”

他完全了解她的感觉,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用手指轻抚她的颈背,镇定那里紧绷的神经。

若薇将头枕在他肩膀上,蓝道喃喃劝慰道:“我知道,甜心。可是你有没有静下来想过,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今晚你又害我老了十岁,以这种速率进行下去,我大概也没多久好活了。”

“请你带我回去。”她低语,他双手敏感的触摸使她在温暖的愉悦中漂浮。“我想和你做爱。”

蓝道心有不甘地笑笑,眼眸中发出点点金光。“老天爷,你这招结束说教的方法可真厉害,吾爱。”

若薇坐在她房中的壁炉前,心不在焉地注视着跳动的火焰。她手中握着一柄发刷,梳着一头刚洗过的秀发,她梳了又梳,直到发丝在她肩头和背后形成一道光亮的帷幕。摇曳的火光和梳头的规律动作可以镇静她过度疲劳的神经,今天晚上可真是够受的了。她和蓝道、尼洛一同回家以后,着实被温太太数落了一顿,美雅也用责难的眼神望着她。接下来她便洗了个热腾腾的澡,把身上的灰炭和烟味都洗刷掉。蓝道并未向她道晚安,于是若薇猜想等大家都就寝以后,他可能会到她房里来。她将头发梳到一边,准备编成辫子。

“还是披下来比较好。”

这温柔的请求是从门口传来的,房门悄悄掩上时,若薇转身去看来者。蓝道站在那儿,身穿酒红色丝袍,他倚在门柱上定定地端详她。他的头发湿湿的,刚刚修剪过,褪色的发梢已修除,整个头发散发着纯琥珀色的光泽。壁炉中的柴火哔剥作响,发出一阵白金色的火光,照亮他的脸和眼眸.若薇凝视着他,屏住了呼吸,知道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但到底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一时之间他看来像个英俊的陌生人。当他榛绿的眼眸在她身上扫视时,她一动也不动。随后他缓缓而笑,她飞奔入他怀中,因满怀的爱意而无法言语。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他温声说道,将手指探入一向对他是个诱惑的发瀑。

“我一点也不累。”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答道,低头吻了她。

他的嘴热情地掠夺,接下来若薇只知道两人已双双躺在床上了,至于是怎么上去的,她根本不记得。他并未动手谷她宽衣,不过双手还是带着明显的好奇和一丝占有意味在她身上游移。“我爱你。”他低语,若薇听了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早就爱上你了,”她柔声答道。“自从在巴黎的第一夜就爱上你了。我们跳舞,你的手臂环着我……我才恍然大悟我不希望它结束。”她抬眼迎向他,蓝道毫不迟疑地回答了她无言的问题。

“我第一次离开你的时候,”他说道,声音低沉平静。“那次我回来卖邓戈的土地……我忍不住一直回想那天早上我告诉你的那些话。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告诉你。我很气自己一直在想你,而且居然迫不及待地想回洛西客栈。我满心有无数把你弄上床的计策——但是我不只要你渴望我,我还要你信任我、喜欢我……我从未对别人有过这种要求,我觉得你应该属于我,所以每次碰钉子的时候,我都气得发疯。”照亮他金色肌肤的火光还带来温暖,浓密的睫毛在光洁的脸上投射出阴影。“你的手好小,”他喃喃说道,执起她一只手端详,在掌心印下一吻。“我发觉它竟然掌握了我的整个世界,简直不敢相信。”蓝道凝视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笑容消逝了。“我向你求婚,你为什么拒绝?”他缓缓问道。若薇皱起眉头,将脸别开。她在沉默中设法寻找正确的用字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有时你使我难以自拔,”她低语。“你就是我渴望的一切。可是……我们相差太多了。我的生活一向很平静……而且我了解自己——”

“你以为我不了解自己吗?”蓝道用手肘撑起自己,专注地俯视着她。

“你习惯变化、刺激。我害怕自己只是你的新玩具……有趣,但不能持久。”

“该死,小薇。”他说道,脸上露出一股怒气。“新玩具?我要你嫁给我。如果还不表示我想和你长相厮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我都知道贵族阶级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在生下继承人以后,我不能保证你不会把我送到乡下,就此忘了我的存在。再考虑我俩之间的差异,我认为你很可能会厌倦我和平淡的生活——”

“平淡的生活,”蓝道一脸正经。“正是我衷心欢迎的。但是我想我大概不可能这么好运。自从我遇见你以后,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平静的日子。我认为我们婚后的共同生活不太可能摆脱‘一团乱’的阶段,即使我们都老了也很难说。尤其是,”他别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你总是不顾我的劝告,专喜欢找麻烦。”

“这和信任无关,”若薇一口气说道,企图安抚他。“尤其今晚绝对不是。我全心信赖你。真的,我真希望我能遵照你所有的指示——”

“如果你能用行动证明就更好了。”

“——可是我没办法留在这里干等。就算换作是你,你也一样,对不对?”

这真是一针见血。蓝道若有所思地凝视她,抿着嘴。

“在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还是会自作主张。”他说道,询问地抬起一道眉毛。

“我……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若薇承认,用一根手指画过他袍上的缝线,避开他的目光。

“如果,”他柔声问道。“我要求你做一件事,但却不告诉你理由呢?”

她直直注视着他,口气坚定平稳。

“那么我会出于对你的信任而照做,”她信誓旦旦。“这点你可以放心。可是如果是你,你会吗?”

他微微一笑,榛绿的眼眸中有一丝欣赏的神色。

“当然啦,吾爱。”

这契约完成了。蓝道的回答使她为之动容,因为她开始看出他愿意把她当作伴侣,一个他信任、深爱的人。大多数女人都没有这么幸运,因为大多数的男人都不能容忍女人和他们争辩。她思索了一阵,又鼓起勇气提出一个问题。

“我一直有一种信念,”她说道。“那就是我嫁的人永远都渴望我……只有我,不能有别的女人。”

“就算这座城堡化为尘土,我仍然会渴望你。你和我是天生一对,我对其他女人没有欲望。”蓝道将她拉向他,他的大手捧住她臀部,压向他炽热坚挺的男性象征。“这个,”他吸声呢喃。“是因为你才这样的。最近,这好像快变成一种常态了。甜心,我们本来可以用今晚剩下的时间来计划婚后的生活,但既然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做那些事,我另有一个建议。”

若薇的体温好像爆升了好几度。她的肌肤变得极度敏感,渴望他的触摸,她的呼吸又浅又急。她想赶快摆脱自己身上柔软紧贴的睡袍,那是隔在两人之间的障碍。她想体验他们肌肤赤裸相贴的感觉,世界上找不出比他俩的身体差异更大的东西了,这真是美妙至极。

“好啊!”她说道,陷入他灿亮的眼神中。“不管你建议什么,我都同意。”

“啊,等一下……”他倏地一笑。“你不知道何时才会这么温驯,我打算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为了让我安心,小花儿……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

“是的,我愿意,”她屏息答道,嘴搜寻着他的。“我愿意。”

他忍住一声呻吟吻住她.欲念已无法克制。她叹息一声,扯着蓝道的睡袍,直到他的肩膀露出,她伸手怜爱地抚摸他光滑的肌肉。他颈背的头发比从前短了许多,在她的指尖下,感觉像是丝。

若薇激烈地想要他,用手臂环住他,拱向他修长结实的身体。他的睡袍扯开了,两人之间唯一的障碍只剩下她薄如蝉翼的袍子。她不耐地拉扯袍子上的丝结,但欲望使得她动作笨拙。若薇挫折地喘着气,将衣服往上拉,蓝道在一旁帮忙。当他碰到她光裸的臀部,觉悟她袍子下不着寸缕时,猛抽了一口气。她唇间逸出一声呻吟。他的销魂灼热有如烙铁一般压向她,她感觉到他的温暖和力量,他微微的悸动使她狂野地需要他。

“你为什么要再等?”她问道,耳中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浊重得出奇。她明知蓝道也和一自己一样欲火中烧,因为他也在喘气,全身发热。

“不要像上次一样……”他喃喃说道。“裙子掀到腰上,好像我们没时间——”

“求求你,我不在乎,”她恳求道,“我只要你——”

“嘘,我们有一整夜。”他安抚地说道,稍稍退开,手指伸向她袍上的丝结。若薇不自觉地咽口口水,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耐心等待他解开小小的丝结。她在等待的时候,如雷的心跳减缓了一些,等他解开最后一个结,拉开睡袍,她才真正如释重负。两件睡袍都被扔到地上,衣料的边缘似蛾翼一般翻飞。

蓝道低头凝视着若薇,拂开她脸上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披散在枕头上。乌黑的秀发形成一张浓密华丽的网,深色的反光使得银-根发丝都像是在燃烧,柔软的乳房在火光下泛出珍珠般的光泽,蓝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伸手覆上那完美的曲线,用掌心贴住青春甜蜜的肌肤,他嘎声说道:“我只要一回想起此刻的你,就会不顾一切地渴望你……而回忆只不过是现实的差劲模仿。”他的手爱抚至她柔美的腰肢。“你好娇小,好有女人味.”他低语。“好甜……”

他火热的嘴开始吞噬她,她低低叫了一声,火花四下倾泻,通过她体内。

“这是你对我今夜行为的报复吗?”她问道,划过他手臂上结实而发达的肌肉,抓住他的肩头。“让我等到因饥渴而死?”

“你总得补偿我的,”他说道,说话的声音像懒洋洋的猫叫。“补偿的方式就是牺牲一晚上的睡眠。虽然明天我们两个都会累得半死,但是我保证我们会满足得不介意了。”他的指尖给她的肌肤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她的思绪——解体,使她只能像只毫无理智的动物一样回应他。蓝道很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带给她快乐:抚摸某些部位,轻拂过其他部位,在她发出恳求的呼喊时用吻封住她的嘴,并让她知道如何才能使他快乐。有好几次若薇都心怀困惑和期待等他占有她,因为她显然已经准备好了。但他却迟迟不进,反而继续用爱抚来挑逗她,经过漫长的精细折磨,若薇已达到忍耐的极限。

“够了,”她喘息道,既疲惫又因欲望无法获得纡解而疼痛。“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还能忍。”

她怀着紧张的期待,哆嗦不停。蓝道天鹅绒般的嗓音挑逗着她的耳朵,诉说着煽情的低语,使她心中充满了生动而火辣的画面。

“蓝道?”她迷迷糊糊地说道,她听见他浊重的呼吸声,感到心荡神驰。她发出一声啜泣。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被他的力量所充满,直到两人的身体已无法分出彼此。他的激情不但狂野而且满含爱意,因为她隐约觉得她的满足才是他最大的快乐,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增加她的狂喜。快感在她体内积筑,直到她无助地屈服于其下,被撼人心弦的极乐所穿透。

若薇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下来,她的身心都因扩散全身的无力感而沉醉。她将脸贴在他肩头,被他拥在怀中,那儿就是她最安全的避风港。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自己睡醒时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她伸伸懒腰,打个呵欠,挤到蓝道身边和他共享体温。当她抬起头,看见他已清醒,显然他已在一旁看了她好一阵子了。

“现在是黎明。”他说道,用拇指抚摸她脸侧的柔肤。刚睡醒的她美得令人心醉,脸颊是贝壳般的浅粉,红唇柔润,深蓝的眼眸有如午夜。她睡意朦胧地对他微笑,神秘而深邃的眼神使他心跳停了一拍。她好像有个沾沾自喜的秘密,不知道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

若薇的嘴扫过他心口,找到他稳定的脉搏,她触着他的肌肤,直到她感觉他心跳加快为止。

“小薇……”他轻笑一声,数秒钟之内,他感到浪潮掠过全身。

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他纳闷道,眯起眼睛打量她。若薇对他望望,抽出他头下的枕头扔到地上。蓝道眼神中充满好奇、欲望,或许还有些许挫折。他将双手枕在脑后,继续看着她,打算花一、两分钟来弄清楚她究竟存着什么心。若薇再度开始她缓慢而仔细的动作,嘴唇在他耳边游移,然后又回到他颈部。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兴奋,因为主宰他强壮的身体对她而言是一种新鲜的经验,他的力量和男性本能都被克制住,让她随心所欲地探索他的身体。若薇热情地吻着他的唇,用舌尖触他的嘴角,他用力喘气时她笑了。他用两手捧住她的脸饥渴地吻她,喉间发出一声温柔的呻吟。

“我现在一定要得到你。”他不耐地喘息道,若薇在他来得及抓住她以前便躲开,把被单也扔下床。他真是个壮丽的景观,瘦削而又完美,身上每一个部位都散发着优雅和男性活力。她俯在他身上,印下一串热吻,他颤抖了。她如丝的秀发曳过他,既柔软又珍贵有如倾泻的丝绒。

激情使蓝道脸色潮红。他的眼睛闭着,皮肤绷得紧紧的。当他感觉到若薇温暖的叹息时,咬住嘴唇,握紧双拳,喉头传来一声沙哑的嘶吟。蓝道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若薇身着样式典雅的红白条纹长衫,吸饮着杯中剩余的咖啡。蓝道匆忙吃了早餐便出去骑马了,她真是万分感激,因为她发觉今天早晨想要面对他而不脸红实在很困难。

虽然大家的表现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她还是感觉到有许多臆测的眼光投到自己身上。无疑尼洛和其他人已经把她在火灾现场的异常行为,包括她和蓝道的那一吻在内,都告诉大家了。美雅还出乎意外的安静,什么也没问,只是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而温太太则时而赞许,时而狐疑。他们都知道若薇和蓝道之间的关系不像他们所宣称的那么简单——但是没有人能肯定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蓝道的态度既好气又好笑。他下楼以后便说他昨夜睡得很好,对待若薇像个不关痛养的点头之交。可是他又不时语带双关,每次都害得若薇呛到。

他走了以后,若薇和美雅便悠闲地吃早餐。餐后美雅说她要走开几分钟,若薇起身走到窗口。尼洛捧着一堆玫瑰枯枝经过。他无忧无虑地吹着口哨,眼中有着笑意,和美雅高兴时一样。若薇注意到他的上臂缠了厚厚的白绷带,便走到起居室门口去等他。

“天使小姐。”他向她打招呼,笑容迷人。

“昨晚我没注意到你受伤了。”

“你忙着注意其他事,那些事当然比我微不足道的小伤要重要多了。”

她拒绝开玩笑,还是一脸正经。“灼伤如果不好好处理是很危险的,尼洛。你有没有——”

“美雅替我治疗过了,”他说着耸耸肩膀,小心没让手中的枯枝掉下来。“她对这种事很在行——我有好几次发誓说她能妙手回春。你有没有看过她放在房间里的小包包——里面有各种草药、药油、药膏。”

“我不知道。”

“柏先生也没和你提过?”

“没有,”若薇答道,不知尼洛为何似乎对她的答案特别感兴趣。“他为什么会知道美雅会治病?”

“当然没有原因喽,”尼洛立刻说道,棕眸含着笑意。“我只不过是没话找话说罢了,小姐。”

“尼洛……你今天别工作得太累,”若薇说道。“小心你的手,如果不舒服就马上回来。”

“你太好了,小姐,”尼洛说道,当他望进她无邪的紫蓝眸时,笑容消褪了。“你是我见过最好心的女人。”

他说的话让若薇觉得自己被奉承了,很不好意思,也有点不安。

“我有很多缺点,”她柔声说道。“和天使差远了,尼洛。”

他不知如何是好,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居然语塞。他甚至不配得到她的笑容,更别说是她的关怀了,即使明知如此,也并不能阻止他执起她的手,在指尖印上一吻。

“你没有缺点,”他说道,温柔地放开她的手。“只不过你太容易信任别人了,美丽的天使。”他说完便离开了,阳光照在他头发上,看起来像黑亮的乌鸦翅膀。若薇沉思着走回起居室,不知他是否企图告诉她什么事情。

两柄钝头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交错之后又倏然分开。尼洛专心地抵挡蓝道如行云流水般的攻势,那条伤臂用来保持平衡,另一手则俐落地使着剑。尼洛三记虚招都被挡下,他暗暗诅咒,因为这时他才觉悟到蓝道已用巧妙的招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怎么了?”蓝道问,在寻找对方的防御漏洞时,突然咧嘴一笑。

“我在赞美你的剑术,先生。或是我的——我也不确定。”

蓝道轻笑。他喜欢和尼洛过招,因为这是一种不寻常的挑战。尼洛并不总是个讲究公平竞争的对手,不知是因为他缺乏正统训练或实战经验丰富,他会稍微改变规则。和他交手必须全力以赴,而且使蓝道不再拘泥于旧日所受的训练,创出了不少新招。若薇出现时,他们立刻收手。“有信来了,”她说道,幽暗的眼眸直盯着蓝道。“是一个男人从村里送来的。你有没有几个法郎可以给他——”

“有。”他故作震惊。他明白她为何看来如此不安——英国有信来了。他也知道她不想一个人读玫蜜的信。“尼洛,我们等会儿再练。”

“当然没问题。”他说道,用微妙的好奇眼神轮流打量两人。他接过蓝道的剑,然后望着后者走进城堡。

若薇在自己房里等他,她坐在床沿,两手交握。

“是玫蜜寄来的,”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将手中两封信其中的一封交给她,另一封自己留着。“你看信的时候。我要留下吗?”

“请你留下,”她喃喃说道,颤巍巍地拆开封蜡。“你也有一封信,是……谁寄来的?”

“我弟弟考林。”

“哦。”若薇停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她手中的纸张载有她身世的秘密,她几乎害怕得不敢看。

“小薇……”蓝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紧张和焦虑。“信上所写的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你还是从前的你,具有同样的才华和力量,我很感激你父亲生了你。不管你是贝于曼的女儿,白乔治的女儿,或圣诞老人的女儿,我都一样爱你。”

她默默点点头,低头小心地摊开信纸。她一眼看到玫蜜熟悉的笔迹,眼眶就湿了。

我最亲爱的若薇……

她背过身,慢慢读信,只在中途停下接过他无语递来的手帕。蓝道靠在墙上注视着她。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肩头,强忍住走到她身边的冲动。知道她必须自己面对玫蜜信中的内容,不经过第三者。蓝道让她自己接受玫蜜信中揭露的秘密,打开考林的信,他先略读一遍,然后带着古怪的表情又看了一遍。

若薇大声擤着鼻子,泪眼婆娑地抬头望着他。

“怎样?”他柔声问道。

“她……”若薇清清嗓子,用手指拭拭眼睛。“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仰起头,以免眼泪再度落下。“她是唐璐琪的保母。璐琪是我真正……我是璐琪的女儿。”

蓝道微微点头,往后靠在墙上。他的眼眸仍专注地望着她。

“你父亲呢?”他问道,若薇叹了口气,好像难以置信的样子。

“是贝于曼。是真的——玫蜜的说法和他一模一样。我还是不太相信美男子贝于曼是我父亲。贝于曼,”她又重复一次,好像是要说服自己。“摄政王的宠臣、伦敦社交界的中心、古怪的花花公子——”

“他是个男人,”蓝道平静地打断她。“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信上说,”若薇擦干眼睛,找出一个特定的段落。“他是璐琪仅见最英俊、浅薄,而且迷人的男人。玫蜜说他喜欢璐琪,但是他没有深深爱人的能力。她暗示说他太以自我为中心。”

“是很像。”蓝道淡然说道。

“接下来的故事就有点莫名其妙了,”若薇说道,又用手帕擤了一次鼻子。“这一段是说雷瑟安伯爵的。你有没有——”

“没有,我没有和他见过面,对他所知也不多。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璐琪本来许配给他,但即使在她和贝于曼那段情结束以后,好像也没有和他结婚的打算。信上说‘她被雷瑟安对她的迷恋吓到了’。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反正,她怀了贝于曼的孩子。真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孩子就是我。”若薇说道,纳闷地停下。“我想我会习惯的。”

“外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是的……我……是在法国出生的。玫蜜和璐琪逃到这里来避开闲言闲语,也要躲雷瑟安,他对璐琪的迷恋似乎并未减少。”

“他知道璐琪生孩子的事吗?”

“我不晓得。我想应该不知道吧。”若薇又把信仔细看了一遍。“玫蜜没说。她说璐琪的感情非常脆弱,和贝于曼结束以后变得很容易沮丧。失去他的爱之后她始终没有真正痊愈,我出生后一、两个月她就自杀了。我在想……我在想如果她还活着,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很可能还是把照顾你的大部分责任都交给玫蜜。”蓝道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自己当时也只是个孩子。”若薇说道,很实际地点点头。“我……很替她难过。”她叹了口气。“璐琪过世以后,玫蜜决定把孩子的事保密。她告诉唐家的人,孩子没活下来,然后她换了个姓,找了份新工作,又捏造了个丈夫,以便使自己较受人尊敬。所以我是以文家保母之女的身分长大的。”若薇望着蓝道,眼睛睁得跟碟子一样圆。“命运真是奇妙,”她说道。“要是那天晚上剧院没失火,我也不会遇见你了,那么说不定我还住在文家,对这些事也一无所知了。”

“你认为玫蜜到头来还是不会告诉你?”

“她是这样写的:我觉得没有理由要告诉你。她认为知道自己是贝于曼的女儿只会带来麻烦,她最后说……哦,天啊!”

“怎么了?”

“这部分我本来没看到。真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她听谣传说我和你在一起,鼓励我继续在你的保护下生活,越久越好。”

“我能否看看这封信?”蓝道问道,口气锐利起来。她将信交给他,他迅速将最后几句瞄了一遍。他放松了一些,但仍然皱着眉头。玫蜜的信无法解释在巴黎出那件事的原因,可是她似乎很关切一定要有人保护若薇,这使他不安。“等我们回英国以后,我想和玫蜜谈谈……”他喃喃说道。“她可以把一些事情解释得更清楚。”

“回英国,”若薇应道。她忽然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于是暂时把那封信的事情抛到一边。她站起身慢慢走向他。“出了什么事?”她喃喃说道。“是坏消息吗?”

“是的。”蓝道说道,看见他榛绿眸中的苦涩,使若薇心碎。

“我们什么时候得回去?”她问道,伸手去摸他的手臂。

“两天以后,不能再迟。”

“蓝道,”她柔声问道,不过对答案已有个底了。“考林信上写些什么?”

他低头望着她,眼神古怪。若薇还注意到他的脸也白了。

“我祖父去世了。”

她将头靠在他胸前,用手臂环住他,给予他无声的安慰。蓝道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紧紧抱住她,他绝望的拥抱显示出他的失落感。两人倚偎一起良久,轻轻摇晃。最后若薇终于察觉到他的悲伤减轻了,这时她叹了口气,语气不稳地开口了。

“这表示你成了柏蓝道伯爵了……天啊!我真的答应嫁给你了吗?”

“现在反悔太迟了。”

“我把手帕放到哪儿去了?上帝,这真是充满惊人消息的一天。”

蓝道心有不甘地放开她,发觉有她在一旁给予他需要的安慰,他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他又靠回墙上,好玩地看着她找手帕,抹干最后的泪水。

“我祖父总是责怪我光棍打得太久了。”蓝道喃喃说道。“我只恨他没来得及看到我找到了一个多完美的女人。”

若薇忽然笑起来。“完美的女人?”她质疑道。“有无数初入社交界的少女可供你挑选,又多得是合格的富家女渴望成为你家的人,你却挑了个身世最奇怪的。”

“不准再说一个字了,”蓝道警告道,望着她的眼神温暖。“就这方面来说,甜蜜的小薇,我不许你非难我的品味。”

她笑了,又回到他身边,忽然又需要他再抱她了。

许久之后,若薇将那封信留在写字台上,便去找美雅,告诉她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行李要收拾。等她当天晚上回房,竟意外地发现玫蜜的信不见了。她将房间一英寸一英寸地都翻遍了,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若薇便到图书室去找蓝道。他坐在桃花心术书桌后,给几封信打草稿。

“我一直在想……”蓝道说着俐落地把墨水吸干。“这座城堡我没有特别中意的买主。是有一些人出价,但是好像都不太适合。”

“有必要立刻出售吗?”若薇问道,心里很高兴他也和她一样开始对这邓戈堡有点感情了。蓝道摇摇头,微微地扬起一边嘴角。“不时来这里享受一下隐私,可能很不错。”两人互换了亲密的目光。

“你进来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事要问我——”

“哦,是啊,我找不到玫蜜寄来的信,我想或许在你这里。”

“没有,我没拿。”蓝道皱着眉站起身,伸展宽肩,弯弯指头。“我去帮你找。”

两人上楼到若薇的房间,一阵微风吹来,掩上了他们身后的门。蓝道从写字台底下拾起那封信给她看,若薇目瞪口呆。

“一定是被风吹到地上了。”他说道。

“这太奇怪了,”她答道,皱起眉头。“我找过桌子底下——到处都找遍了,明明没有。”她从他手中取过那封信,责备地瞪了它一眼。

“我想,”蓝道说道,用闪烁的眼眸俯视着她。“是你想把我骗到你房间来吧。”

“才没有,我——”她气冲冲地开口,倏然发觉自己的嘴已经被他占领了。

“没有吗?”他在她唇间喃喃低语。他的头在她上方移动,让她无法闪躲,只能乖乖接受他的侵略。若薇伸手探进他发际,把信的事情全忘了。

正文 第十四章

你竟走得如此匆忙,

我不会放弃你,

你跑得再快,

我也会追上你:

经过山谷、经过平原,

穿越青青草地,

从田间经过城镇,

直抵幽暗处。

——佚名

“求求你!”若薇拉长音说道,将手滑上蓝道腰际,她噘着下唇,抬头望他。“你答应我做彻底的牺牲。”

“彻底牺牲?”蓝道问,懒懒地咧嘴一笑,将她一绺松垂的卷发缠在手指上。“这几个字选得好。”

“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很寂寞。”她说道,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你现在早该知道我有多不愿意离开你。”他答道,吻了她的头顶。“只不过一、两天而已,”蓝道喃喃低语。“你在这里收拾东西,我到哈维去安排回英国的事,并确定一下船运公司的办事处运作良好。我会尽快赶回来,然后就带着美雅和尼洛一起离开。”

“我和美雅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而且你不在,我会无聊至死。请你答应我。”

“甜心,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去乡村市集——”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想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和英国的市集有什么不同……大家都要去,温太太、妮妮,还有尼洛,他说会一直陪在我和美雅旁边——”

“火灾刚过,我怀疑有什么可看的——”

“很多别村的人也会来参加。这是因为有个好理由——你知不知道大部分的商人都要捐出一小部分利润来重建牧师屋?会有很多东西可看、可听——”

“可买。”蓝道一语道破。若薇从他胸前抬起头,诱惑地对他微笑。“哦,见鬼了!”他喃喃说道。“如果尼洛保证会一路跟着你们,我会考虑。”

“只是考虑而已?”若薇的手从他背上绕上肩头,然后踮起脚尖紧紧贴向他。

“在我答应以前,”蓝道喃喃说道。“我要看看你的彻底牺牲是否足以说服我。”

若薇笑容加深。“是最糟糕的,”她低语,诱人地用嘴扫过他的。“我打算给你好处,以便交换你的同意。”

“那么我应该警告你,”他答道。她贴着他,使他的血液迅速炽热起来。“我今天早上心情不好。”

“我有多少时间把你赢过来?”

“一小时左右,”他道。她伸手将他的头拉向她,笑容中含有诱人的承诺。两人亲吻时,他用手指梳着她光滑的秀发,拇指在她耳轮上流连。“可是按照这种速度进行,”他补充道,热情已完全被挑起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被说服了……”

村中市集不如说是庆典还比较贴切些;庆祝和感恩的标帜随处可见,村中广场装饰着灯笼、扇子、彩色羽毛和其他供出售的物品,商人的摊位将火灾的残迹掩饰得很好。刺耳的声音直往若薇的耳朵里钻,因为有俚俗的乐曲分别从好几个地方传来,而且通常都配合着舞蹈和歌唱。各式食物的香味使她胃口大开。油煎食物、苹果派、无花果饼和糖心梨。桌上堆满了大型的姜汁面包、巧克力面包、咖啡奶油面包、糖杏仁,还有入口即化的蜜糖松饼。美雅对裹焦糖的橙子情有独钟;尼洛和若薇在大块朵颐以后,都害怕会吃坏肚子。

若薇玩得很开心,不过有几次她会停下来想到昨天早晨离去的蓝道。她想把市集上有趣的事情说给他听。现在蓝道应该已经抵达哈维了,这个念头使她高兴不少,因为他越早到,就可以越早回来。她和尼洛、美雅在广场上漫步,一面谈笑。

中午,尼洛往天空看了一眼,太阳正挂在头顶上。

“你们有没有看见那边的吉普赛马车?”他问道,若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个算命的。有没有人预测过你的未来,美丽的天使?”

“没有。”她答道,眼睛立刻一亮。若薇读过无数的小说,喜欢神秘、有趣的事物,算命对她颇具吸引力。在那些书里面,命相家通常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观望未来,预测出黑暗、恐怖又刺激的秘密,总是让若薇兴奋不已。“尼洛,你觉得安全吗……你想我们能不能——”

“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说道,笑她那副猴急样。他低头望着她的时候,一阵清风吹乱了他乌亮的头发。若薇对他微笑,她的眼眸闪烁着动人的天蓝色光芒。不知为何,尼洛在将手臂伸向她以前迟疑了一下。美雅跟在他们后面穿越人群。

“柏先生说绝不可以让小姐落单,就算是一分钟也不行。”美雅说道,为了让他们听见,她提高嗓门以便压过四周的嘈杂。

“所以我不会让她落单的。”尼洛答道。“美雅,你和我跟着小姐一起去,亲眼目睹她算命的过程。”

若薇笑了。“我已经知道她的预言有部分是:我会出发长途航海,乘坐一艘命中注定要到远方的船——”

“你会嫁给英俊又多金的男人,”美雅咯咯笑着补充道。“你还会教一个黑发女孩更多你的语言——”

“还有她黑发的哥哥。”若薇说道,恶作剧地瞄了尼洛一眼。“现在你也得学英文了,尼洛。”

“我这辈子光说法文也一直过得很好,谢了。”他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有把握,你的法文一定能迷死很多英国女人。”若薇说道。“但是她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啊……看在英国女人的分上,或许我该学一点英文。”

尼洛说得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若薇和美雅忍不住都笑了。大家来到马车旁边,正打算踏上小小的阶梯时,尼洛停下来皱起眉头。

“美雅,”他开口了,然后一面急急翻口袋,一面骂自己。“美雅,你记得卖焦糖橙子的摊位在哪里吧?”

“当然,”她说道,点点头加强语气。“你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把钱包掉在那里了。对,一定是我付钱的时候忘在那里了——你跑得快,可不可以麻烦你跑回去看看是不是还在?”

“好,好。可是算命——”

“我陪小姐去算命,然后在这里等你。你说好吗,小姐?”

“好。”若薇说道。

美雅马上就跑不见了。

若薇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能找到。”

“如果有人找得到的话,那就是她了。”尼洛答道,扶她上了吉普赛马车。若薇小心翼翼地走进阴暗的车厢,眨眨眼睛。正中央有一张铺了布的小桌子,上面有图表、地图、水晶球,还有一支未点的蜡烛。其他家具都放在旁边或是角落,只是模糊的影子而已。角落里坐着一个包头巾的女人,她的唇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这里太暗了,空气滞浊,市集和阳光好像都在数里之外。若薇望着那女人,体内感到一阵不安,而且这种感觉还越来越强烈。她退后一步,感觉到尼洛的胸膛顶住她的肩胛。本能告诉她,她有危险了,她只想立刻离开这辆马车。

“尼洛,带我出去。”她低语。他的双手温柔地从她的肩膀爱抚到手肘,然后他的手忽然像铁箍一样箍住她的手腕。她大惑不解,企图挣脱。当尼洛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用绳索绑起来时,她叫了起来:“住手!你在干什么?”她挣扎时,他轻轻朝她下巴挥出一拳,她呆若木鸡。他用一条手帕紧紧包住她的嘴,在脑后打了个结。接着她的脚也被绑起来了,像落入蛛网的苍蝇一样动弹不得。尼洛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他感到她的身体因暴怒和恐惧而僵硬,不由得感到一丝同情。

“轻松一点,天使小姐。”他劝慰道,将她放在地上一张薄垫子上。若薇依稀察觉到那女人正忙着把桌上的东西清干净。“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听清楚我的话——没有人会伤害你。”他替她拭去面颊上的眼泪,没有看她的眼睛。“我很抱歉,”他低语。“这世界对你这种人并不好,不是吗?但天使本就不属于尘世,因为这里有太多像我和美雅,还有你挚爱的蓝道这种罪人,大家都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为了我和美雅,我必须这么做。现在我们有钱了,我可以好好照顾美雅,比她跟你到英国去更好。”

她发出一阵微弱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拒绝再看他。

“你在想她,”他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是故意要对她残忍,但是你确实是,你让她以为自己可以比现在好。你教她英文、给她的衣服……她也开始和你作同样的梦了。你的美梦可能会成真,但是她绝不可能。你以为有人会娶她吗?”

她的眼睫下渗出更多泪珠,她叛逆地点头。

“那么你就继续闭着眼睛吧,天使,因为你根本是盲目的。”

他起身离开她,在打开小门以前,停下来向那吉普赛女人喃喃交代一些话。若薇看见门关上,企图尖叫,但却发不出声音。

美雅去找钱包,结果空手而返,回去时便放慢了脚步。她清楚记得吉普赛马车的位置,但此刻它却不见了。她眯起晶亮的棕色眼眸,走到马车原先所在的地方。地上还有刚留下的马车轨迹。

“小姐?”她迟疑地大声呼唤。“尼洛?”

尼洛好像平空出现了,她如释重负。他看起来很疲倦,还有点愤怒。

“我没找到钱,”她告诉他。“很抱歉……希望里面的钱不多……”她困惑地住了口,随即四下张望。“小姐在哪里?”她问道。他没有回答,脸上变得毫无表情。“她在哪里?”美雅追问,她立刻紧张起来。

“她没事。美雅,冷静一点,不然我就要失去耐性了——”

“我已经没耐性了,带我去找她!”

“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跟我来,我会向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我做了一些安排,美雅,我们会拿到很多钱,够你买你想要的东西了——”

“我不要钱,我要见小姐。你对她做了什么事?”美雅瞪着他,面如死灰。“哦,不,尼洛……为什么?”她开始哭了。他左右张望,看是否有人看到。

“美雅,闭上嘴跟我来,否则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的保证算什么?”她泣道,不过还是跟着他走到离广场很远的地方,这时他停下来和她私下交谈。当他看见她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连声诅咒。

“老天,别哭了,美雅!没什么好哭的,除非你这是喜极而泣。我们发财了,你明白吗?”

“她在哪里?你伤了她没有?”

“没有,”他鄙夷地说道。“不用替她担心。”

美雅瞪着他,虽然已经用手掩住了嘴,好像还是没办法不哭。她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她哥哥。当她了解他做了什么事,心好像也死了一部分。不过,有部分的她仍然爱他,更有部分的她替他、替自己,更替若薇难过。

“你就是那个闯进旅馆房间的男人,”她低声说道。“你是用刀伤了他的人。直到目前为止,我甚至不敢去回想那件事,但是我心里始终猜想是你。”

“我用刀是因为他要杀我。”

“那是因为你想绑架若薇!”她叫道。“为什么?”

“我认识了一些要人,”尼洛说道。“非常重要的人物,美雅……他们的势力达到海峡对岸。这件事是他们要我做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在那家旅馆的事,柏先生也住在那里。”

“为什么绑架若薇?是为了让先生伤心吗?”

“不是,不是,不是……美雅,你不知道他们俩从一开始就骗你。她不叫柏若薇,而是贝若薇。我亲眼看见过证据,一封她母亲的——”

美雅困惑地摇摇头。“她不是先生的表妹?”

“她是美男子贝于曼的私生女,全巴黎和英国大部分地方都流传着这个谣言。我不确定人家要她的原因,反正那人出了一笔让人瞠目结舌的高价,现在我们可以得到其中的大部分。”

“我不要!”美雅激烈地说道。

“这是你应得的。我不知道你居然设法接近她……或是说,接近柏先生。你是个无价之宝,美雅。”

“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她质问,眼神狂野。“他们对我们这么好,你怎么下得了手?”

“对我们好?”尼洛咆哮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给了我们一些善意和怜悯。可是钱,美雅……钱才能喂饱我们,让我们过好日子,不用看人脸色。”

“我要回邓戈堡。”美雅激动得连讲话都发抖了。

“你不用回去。我会帮你买新的东西,不管你想要什么——”

“我要回去了,”她重复道,口气强硬。“我要等先生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去找小姐,然后一起到英国去。”

“小白痴!”尼洛啐道。“别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你不懂吗?你永远也不会去英国,永远不会找到若薇——”

“我会的!”美雅尖声嘶吼,然后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几分钟以后,她又开始重复那几个字:“我会的……”

“美雅,你是我仅有的,我也是你仅有的,”尼洛柔声说道。“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就算你设法让柏先生相信不是你的错,他不杀你……就算奇迹出现你找到了若薇……他们也永远不会原谅你。若薇现在已经在怪你了……在回英国的旅途中只会使她的恨意更深。你对柏先生也够了解的,他绝不会原谅帮忙抢走他女人的人。”

“是的。”美雅呆滞地说道,看着自己的泪水渗入干燥的土地。她的口气忽然镇定下来。“尼洛,你能不能阻止这件事?”

“太迟了。”

“那么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她低语。

“美雅……小美雅,”他说道,笑了,等明白她是认真的以后,开始没把握了。“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是我妹妹,我唯一心爱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你不会想离开我的……那样你就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她走开时他开始跟上去。她停下脚步,转身狠狠地盯了尼洛一眼,使他难以置信地怔住了,恳求地呼唤她的名字。这时她又走开了,离开村子,离开他,离开她的过去。

温先生白着一张脸在门口迎接蓝道,温太太也是一脸凄然。

“怎么了?”蓝道询问,温太太搓着双手。

“柏先生,他们去了市集就没有回来。他们失踪了,三个人都不见。那天下午我就派杰洪和其他男孩出去找。杰洪找到了美雅,她给你留下一张字条。”

“美雅现在在哪里?”蓝道质问,将大厅扫视一遍。

“杰洪那个笨男孩……”温先生开口了,可怜兮兮地清清嗓子。“他说美雅不肯跟他回来,他也没有强迫她。我叫他再去找她,她已经走了。”

蓝道喃喃说了个诅咒的字眼,从温夫人颤抖的手中接过纸条。

先生: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为自己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哭泣,我有罪,虽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很希望能够帮上你的忙,但是我只知道尼洛就是在巴黎伤了你的人,有人付了一大笔钱要把贝于曼的女儿弄到手。尼洛说他们会带她横渡海峡到英国。我祈祷你会找到她,上帝宽恕我。

“天呀,美雅……”蓝道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他垂下头,转身背对温氏夫妇,手指紧紧捏住那张字条。他想到自己竟然引狼入室,收容了要偷走若薇的人,这种情况真是太讽刺了。他干笑一声。他不知若薇是否受了伤,是否害怕。“上帝明鉴,我要为此杀了你,尼洛!”他低语。“我要像猎狐一样追杀你。”蓝道从前也有过盛怒的时候,气得热血沸腾冲昏了头,不过这回已超过这个境界,他反而可以极度冷静地思考。他迅速从成打的可能方案中筛选出一个来,决定将采取的行动。“叫杰洪备马。”他对温先生说道,他古怪冰冷的眼神使后者为之瑟缩。“我要去加莱。”

夫妻俩都不敢劝他先休息一会儿再去,他离开以后,他俩几乎可说是松了口气。他冷若冰霜的态度和表情实在把他们吓坏了。

蓝道抵达加莱以后马上去找贝于曼,敲门敲了半天却没有人应。于是他用低沉而诚挚的声音警告说,如果不立刻请他进去,他就要破门而入。里头传来骚动的声,接着门畏畏缩缩地打开了,里克一身衣服好像是匆匆忙忙套上的,看到他惊讶得面容僵硬。

“柏爵爷,请进……有什么事吗?”

“贝于曼的女儿被绑架了,”蓝道开门见山地说道,大步走进房间。“都是因为他口风太松。要是我不能从他口中问出我必须知道的事情,我非让他这辈子没办法再开口不可。”这句话若是出于别人之口,里克会认为是夸大其辞。然而柏蓝道却是一副说到做到的样子,贝于曼的男仆不由得起了戒心。

“他不是故意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的,”里克说道,声音发颤。“您只要稍微对贝于曼有点认识,就可以了解他发现自己有个女儿是什么心情。一个酷似他唯一爱过的女人的女儿——”

“爱,”蓝道重复把这个字讲得一副很亵渎的样子。“把他所谓的爱拿来和真正的爱相比,就像拿一杯水和大海去比,微不足道,淡而无味而且毫无作用。我不责怪他抛弃自己所爱的女人,因为那和我没关系。可是只为了夸口便出卖自己女儿的安全——这我非找他算帐不可,因为他的轻率使我失去了一件极其宝贵的东西。他在哪里?”

“他病得无法下床,爵爷。他就躺在隔壁房里里,快要不省人事了。”

蓝道干笑一声,听起来使人不太愉快。“是急症吧?”他问道。“五分钟以前开始发病的,是不是?”

“爵爷,请不要这样……他真的病了。你仔细看看我们的环境。我们必须倚赖好心的外国人接济维生。我们没有足够的木炭来生火,没有足够的食物可吃,更别说维持人性尊严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了,譬如肥皂和新床单等等。”里克顿了一下,方才轻声补充:“这都是在他泄漏出若薇的秘密之后开始的。”从里克的态度,蓝道看得出那男仆知道这些都是他做的好事。

“我早就警告过他了。”蓝道回答,漠不关心地耸耸肩。

“他现在只是一个从前的影子了!”里克叫道。

“那么就让我们期待他的骄傲和愚蠢的虚荣也一并消失吧!”

蓝道的冷言冷语使男仆大惊失色。“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最后他设法说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或仁慈吗?你难道没有一点同情心?

“怜悯、仁慈和同情,”蓝道慢条斯理地回答。“都是人性比较高贵的部分,是用来制衡另一半——鄙弃、残暴和无情。只是很不幸,”他突然冷笑一下。“我较好的一半已经被别人偷走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抑制我本性中卑鄙的部分。”

“你到底想怎么样?”里克低声说道,垂下头,颤抖的手指交缠。此情此景本来应该激起蓝道的恻隐之心,但是却没有,他体内某些部分已经死去了,只有等到若薇回来才会重生。

“我要两张人名表,”他郑重地说道。“一张是自从我上回来过以后,他可能会向其泄漏着藏身世秘密的访客名单。另外一张是贝于曼在伦敦所有债主的名单,不管他是欠了一大笔钱,或是一盒鼻烟,统统都要记下来。”

“好的,爵爷。”

“这两张单子我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因为我马上就要回英国。你最好现在就把他叫起来。我才不管他是不是要死了——有必要的话,我会到地狱去把他追回来。”

“是的,爵爷。”

蓝道没告辞转身便走,紧紧地抿着嘴巴。

柏考林懒洋洋地翻着帐簿,把自己负的债用鹅毛笔划掉。他一点也不羡慕他哥哥蓝道即将负起一大堆责任。没错,权势和金钱是很诱人,但随之而来的义务可就不同了。昨晚他转运,赢了一大笔钱,于是把他积欠的债都抵得差不多了。是想到这种恶性循环又要重新开始,他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已经厌倦于一再地欠债、还钱。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是否有别的转机。他难道没有别种生活方式了吗?

“考林。”门口传来一个沙哑的人声,他吓了一跳。

“什么?哦,天啊!蓝道,原来是你……你回来了。我并不介意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可是别这么鬼鬼祟祟的……这大概是我的良心在讲话了。”

“经过二十四年的沉默,它还会说话吗?”

考林露齿一笑。在蓝道走进房间时站起身。“哦,我的良心了不起偶尔说一、两个字,但是你的良心声音也没大到能把屋顶震掉嘛。”

蓝道微微一笑,两人握握手,他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我本来打算在他走以前回来的。”

两人专注地望着对方。

“他拖了好几个星期。”考林答道,叹口气又坐下。蓝道走到壁炉旁边,一肘撑在炉架上。“不过你最后倒提供了他不少乐趣……你扯上一桩有趣的小丑闻,对不对?”

“他生气吗”?蓝道面无表情地问道。

“他看了大笑,那只老鸟,你也知道他有多不喜欢笑——说那样有失尊严,想忍住不笑,结果又笑了好一阵。”

“他觉得哪里好笑?”

“他好像以为你在对付女人方面,尽得他的真传……告诉我,女人到底觉得像你这种又黑又粗鲁的恶棍有什么迷人的——还有,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扯上贝于曼的女儿?”蓝道转身走开几步,考林不再往下说了。“你要走了?”

“只是去倒杯酒而已,”蓝道冷然回答,打开白兰地酒瓶。“由于你开门见山地直问,我觉得你没有从前那么烦人了,所以谈话可以继续。”

“你喝酒?”考林说道,张着大嘴。“除非情况极坏,否则你是不喝酒的。”

“没错。”蓝道承认,喝了一口酒,然后闭上眼睛。

“你找我有事?”

蓝道的视线转向窗外,茫然瞪视。“白若薇被绑架了。”

“老天爷,干么告诉我?我又没绑架她!”考林爆发了。

“她被绑架是因为她是贝于曼的女儿。”蓝道说下去,口气强硬起来。“不过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我看不出你以为我能——”

“贝于曼以前是瓦第尔俱乐部的会员,他经常在那里赌博。你也是那里的常客,所以我想你可以替我打探点消息。”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要帮你,我就该死了,蓝道。”

蓝道不予理会,径自将一张纸塞给他,考林自动接下。

“第一张表上的人名已经查过了。你看第二张——这些人都是贝于曼的大债主。有谁可能把贝于曼的女儿弄走呢?”

考林恍然大悟地瞪着他,一脸不以为然。“哦,我明白了……你要我指认罪犯?”

“谁有可能?”蓝道又问了一遍,表情冷硬。

“我为什么要——”

“因为一旦你不说,就休想继承到一分钱。我确定你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年金,要看我高兴。”

考林狠狠地瞪着他。“哦,这太过分了。……你拿这个来要胁我一辈子,我才不会被你的钱袋栓死呢,亲爱的大哥。”

“只要你帮我这一次,”蓝道柔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威胁你了。”

“我从来没看过你为了小玩具费这么大的心机。”考林评论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想必美得像罪恶,要不就是工夫——”

“是谁?”蓝道打断他。考林端详那份名单。

“可能是安吉海。他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痛骂美男子潜逃出国。安吉海对正义的观念真是好笑得要命……我敢打赌他认为带走她是理所当然的补偿……要不就是马特弗,他债台高筑,被赶出俱乐部好几次,已经完全失去了幽默感,一副绝望的样子。也许他在情急之下跑去找她算帐——”

“那我们还不快走。其他的事你可以留到路上再讲。”蓝道猛然说道,几乎是揪着他弟弟的领口把他拖出去的。

他没有陪考林进去,怕自己在场反而会引起诸多不便。同时他也看不起这个俱乐部的人。他们比嫉妒的女人还糟,只知道在穿着打扮上较量,又喜欢钩心斗角,他们在表面上互相恭维,但却可能在背后捅人一刀。在蓝道看来,他们除了钱和卷发以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比较喜欢自己的那一群人,至少他们不是伪君子。如果他们要在背后捅人,也会先发出警告。

一小时以后,考林出来了,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他好整以暇地踱向马车,上车以后还检查自己的皮靴亮不亮。

“我打赌是马特弗,”他冷静地说道。“他已经三天没来了,昨天又忽然带着大把银子出现,像摄政王一样一掷千金,面不改色: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以为马特弗已经破产了,你猜他怎么回答:‘我在家里能够得到慰藉’,马特弗说完便神气地走了。我想他的意思是说家里有个女人在等着他,我知道他还没结婚——”

“那还不闭上嘴,”我们赶快走。蓝道厉声表示。

“上帝,你这种盛气凌人的口气还真像老伯爵。”

”我越来越了解他了,从前我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蓝道回答,然后把头探到窗外叫车夫上路。

马特弗的住处离伦敦不远,只花了半小时就到了。马车停下来时,考林伸头出去张望,然后低低吹了声口哨。

“什么嘛……看来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糟。”

蓝道询问地抬起一道眉毛跳下车,穿着靴子的脚轻轻落在地上。这栋房子果然是不堪人目,陈旧而污脏的外表说明至少有好几个月乏人照管了。整个地方没有一丝动静。

“我听说他把大部分的仆人都遣散了,只留一名男仆和厨子。”

蓝道点点头,走到门前不耐地敲门。他的胃因不祥的预感而撤紧。没有人应门,于是他便试试门把,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了。

“没人在,”考林喃喃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吧。”

“不行,他是头号嫌犯。”蓝道走进去,好奇地四下打量。屋中没什么装饰品,这在渊远流长、倍极显赫的马家来说,是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传家之宝和各式物品一定都被马特弗偷偷拿去变卖还赌债了。“怪不得他在瓦第尔会这么受欢迎,”蓝道讥讽道。“老天爷,他何必还费力去赌博呢——自动把东西送出去不就得了。”

考林怀着敌意望了蓝道一眼,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我耗在俱乐部里的时间还没有他一半多——”他开口。

蓝道突然听见附近一扇门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噪音。门上刻了一本书,表示那是图书室。蓝道冲了进去,结果却面对马特弗爵士站在窗前,将一把左轮指向自己脑袋的景象。痛苦的棕眸迎上了榛绿眸。

就在这一刹那,马特弗扣下了扳机。

枪声似雷鸣一般在蓝道脑海中回响。他看见房中狼藉可怖的景象,唇间逸出一声惊呼,然后别过头。马特弗的自杀在蓝道记忆中留下的最可怕印象,便是自己体内的空虚。他像是冻住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书上的插图。随后他便冲上楼,将一扇扇门打开找寻若薇的影子,看过最后一个房间以后,蓝道站在斑驳的家具间垂着头。错了,马特弗并没有绑走若薇,他只不过是个输不起的可怜虫而已。

“小薇,你到底在哪里?”蓝道低语,绝望似黑雾一般笼罩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自制。他慢慢走下楼,看见考林刚从图书室出来。

“哦,上帝……”考林说道,一副要作呕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么恶心的景象,”他拿出手帕,擦擦额头的冷汗,脸色发青。“蓝道。我不想再跟你去找人了。”

“随便你。”蓝道走向前门,考林急忙赶上来。

“可是……我们要把马特弗怎么办?”

“把他从名单上划掉。”蓝道简短地回答,他冷漠的语气让考林吃惊不小。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蓝道觉得自己找到若薇的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他自知如果必要,他愿意费尽余生来找到她,不过最重要的是,目前他必须赶快采取行动,找出正确的方向。他一直到筋疲力尽才回到柏家大宅。

第二天下午蓝道去了怀特俱乐部,发现它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个轻松舒适的所在,他故作自在地和老朋友打招呼,进行松散的谈话。这时,一名头戴假发的侍者给他带来一个简单的口讯。

“对不起,爵爷……门口有一位女士想见你。”

“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吗?”蓝道询问,眯起眼睛。

“我想不是,爵爷。”

“那我没有兴趣。”蓝道回答,他身边的人无不大笑。

席乔治猛地一拍他的背。“老天爷,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柏蓝道!”

那名侍者又畏畏缩缩地问道:“爵爷?”

“好吧,”蓝道说着叹了口气,两眼望天。“那我就去应付她一分钟好了。”

蓝道一离开人群,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因为他对这不知名女子的打扰感到恼怒。大概又是艾乐梅不知在玩什么蠢花样了。他走到门口,慷慨地赏了那名侍者一笔小费。门外站着个娇小的女人,她的脸被灰色的兜帽遮住了看不见。

“你是……”他好奇地低声说道,那女人转过身,摘掉兜帽,抬起头望着他。蓝道看见这女人是个陌生人,感到一阵失望。她大概已经四十好几,脸上几乎没有皱纹,深色的眼眸十分慈祥。她的态度太亲切、太随和,不会是贵族。不过她的家境应该还不错,她精心梳理的发式和剪裁合身的服装都是花了不少钱的。

“我很抱歉必须打扰你。你就是柏蓝道爵爷?”她问道,她讲话的声调就像个慈祥的母亲,在蓝道身上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效果。自从他邂逅了若薇,从未对陌生人如此心过。他心中充满了不合理性的念头:他感觉她认识他。而且对他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是的。”他答道,轻轻点点头。

“我到府上拜访,令弟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我听说若薇失踪了,我相信可以帮你找到她。”

蓝道盯着她,好似被催眠了。

“你是谁?”他粗声问道。

“柏爵爷……我是白柯玫蜜。”

“她……她常跟我提起你。”他设法说道。

“她从法国写了封信给我,问起自己的身世,”玫蜜应道,视线稳稳盯着他,眼中充满同情。“她也写到你们俩之间的事情,所以我才冒昧——”

“我很高兴你来了,”蓝道打断她。“我必须马上和你谈谈,你是否介意回到我的——”

“我想,”玫蜜慢慢说道。“也许还是到我家好了。柏爵爷,如果我们要谈,就得开诚布公,我那里不会隔墙有耳,所以比较放心。”

“你家,白太太?”蓝道诧然问道。“你不是文家的保母吗?”

“不,”玫蜜说道,挽起他的手臂,朝一辆由两匹栗色马拉的镀金马车点点头。她对他笑笑,看来非常具有法国风情。“现在不是了,”她说道。“我的马车在等。你何不和我同乘一部车,等我们谈完了再送你回来。我的住处离此不远。”他无言地点点头,等他们在马车内坐定,玫蜜又继续往下说道:“若薇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走散的,剧院失火——”

“是的。”

“我猜她大概不久以后就遇到你了。她没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追究。不过显然你俩在某种情况之下到法国去了。”

“是的。”蓝道低声说道,垂下眼睫毛隐藏他眼中的神情。

“我找不到她,后来就回到文家,希望若薇也能设法回来。结果她没回来,文夫人不是个会体谅别人的女人,对人也不特别亲切,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若薇失踪了。男爵夫人认为既然我教出了她所谓‘行为不检’的女儿,对她的千金可能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所以就把我解雇了。”

“我很遗憾。”

“我可不,”玫蜜答道,粲然一笑。“这次解雇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期待已久的转变。男爵夫人不知道,若薇也不知道,多年来我一直是文男爵的情妇。男爵早就想替我买幢房子,但是我坚持要把我们的关系保密,因为我不希望若薇被人轻视。我希望让她受教育、得到良好的教养。我本想等若薇结婚,或是大到能够谅解的时候再公开——”

“她会谅解的。”

玫蜜对他微笑。“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未曾提起眼前最紧急的事情,直到抵达玫蜜家为止。那是一间极尽豪华之能事的寓所,触目皆是缎木家具、厚地毯、美丽的绣饰和细致的瓷器。玫蜜将斗篷交给一名丰腴、讨喜的女孩。

“梅莎,麻烦你在半小时以内把茶端进来。”她轻声吩咐,然后优雅地在一张薄荷绿的天鹅绒沙发上落坐。女孩离去之前,向蓝道投去爱慕的一瞥。“她从前也在文家做事,”玫蜜说道。“文家最好的仆人,有很多都被我请来了……我向他们保证这里薪水较高,而且能受到亲切的待遇。现在,”玫蜜友善地说道:“在梅莎端茶进来以前,我有充裕的间把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蓝道小心地点点头,在旁边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故事我想不必太长或太复杂,”玫蜜沉吟道,微微抿起嘴。“我会把实情告诉你,如果有你希望说得详尽一点的部分,我会尽力。我从前是唐璐琪的伴护,若薇长得虽然像她,性情却完全不像。若薇比较坚强、比较聪明,自信的程度更是远超过璐琪。璐琪是个很甜美的女孩,我很喜欢她。我至今仍然无法了解她为何对男人具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或许是因为她楚楚可怜吧。有很多男人都为她着迷……尤其是雷瑟安伯爵。他俩订了婚,要不是中途出现了一无是处的英俊男人,或许结局皆大欢喜。”

“那人是美男子贝于曼。”蓝道阴沉地说道。

“是的,他对璐琪只是喜欢而已,但璐琪却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她用百倍的感情来回报他。虽然我尽量阻止他们见面,璐琪还是怀了他的孩子。这时,贝于曼对她的状况并不知情,他对璐琪失去了兴趣,转而爱上别的女人,一个接着又一个,每个都替他的自我加上一层外壳。璐琪痛不欲生,说她不要活了。她家人不知道她怀孕。我说服他们让我陪璐琪到法国去旅行,说她情绪不佳,需要出去看看风景。我的家族在法国颇受尊敬,我们打算去和我的亲戚同住。唐家人很满意。”

“你们真的和亲戚同住吗?”

“是的,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发誓替璐琪保密。结果他们至死也没有泄漏出去。我原本打算把孩子暂寄在那里,直到我们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

“这是个很俐落的计划。”蓝道说道,对她投去赞赏的眼光。

“我也这么以为。”玫蜜承认。“可是我不只低估了璐琪对贝于曼的爱意有多深,也低估了雷瑟安伯爵对她的着迷程度。他对婚礼迟迟不举行感到不耐,心中燃烧着对璐琪的热情。他设法查出我们的下落,并追到法国来。有一天我上市场买菜回来,发现他在我父母家里,像疯子一般瞪着璐琪。当时她已怀孕八个月了,他对她说了好多话,伯爵爷,那些话实在太吓人了,璐琪又那么脆弱,她听了又哭又叫。他在冲出去以前,明白表示他仍然想要她。即使只为了惩罚她和那孩子带给他的痛苦,他也还是会娶她。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不,被亵读了,他发誓要报复,这番话造成的恐惧,加上对贝于曼始乱终弃的怨怒,使璐琪几欲疯狂,若薇出世不久,璐琪便投塞纳河自尽。”

“然后你决定要把若薇留在身边。”玫蜜笑了。“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她。为了保护她,我改了姓,假扮受人尊敬的寡妇。我从未后悔当初把她留在身边,因为她带给我极大的欣慰。女儿对母亲也不过如此。”

蓝道这时才恍然大悟,一动也不动,全身发僵。“上帝!我始终没问对问题。”他暗哑地说道。“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会有人想带走贝于曼的女儿。贝于曼的女儿!”

“这就对了,柏爵爷。”玫蜜说道,眼眸因千般混杂的情绪而阴暗。“自从有关若薇的身世,和她跟你去了法国的消息传出,我就开始担惊受怕。若薇被绑并非因为她是贝于曼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唐璐琪的女儿。”

正文 第第十五章

你来了,

笑语轻柔,解郁除忧,

从此不知愁,

低声索讨,甘美酬报,

将我给你,你给我……

——菲力浦·席尼爵士

门被拴上了。

这个发现让若薇连声咒骂,愤愤掷去指间的发针。愤怒、挫折的泪水盈然欲落,她竭力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锁弄开,本以为可以重获自由,不料门还是打不开。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壁炉,也没有可以帮助她逃脱的工具……总归一句话,除了打开门,别无他法。房中陈设豪华并没有让她觉得好过,因为这里仍是牢房。

羽毛床边的床头几上有盏点亮的油灯,还有一篮毫无瑕疵的水果。若薇走过去选了一只苹果,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苹果又脆又甜,她一边慢慢咀嚼,一边回想这三天来发生的事情。自从尼洛把她留在那辆吉普赛马车上以后,她不是被绑着就是被锁住,由一些陌生人辗转运送,那些人没有虐待她,不过对她最后的命运始终只字不提。她总是发觉无路可逃,看来这次绑架她显然事前经过审慎计划。有部分旅途是搭船;虽然他们是在夜间登岸,而且她又被蒙着眼睛,若薇还是认出了英国码头、英国空气味道,听见人们用英语交谈。知道自己是被带回来,而不是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国,让她稍微安了点心。

从周遭静寂的程度来判断,若薇猜想自己在一座乡下房子里,没有车、没有马,也没有口哨或人声。有时她会听见门外传来仆人的脚步声,不过他们显然都奉命不许搭理他,不管他怎么捶门大叫都没用。

“懦夫!”她咬牙切齿地说,扔掉了一半的苹果,又开始踱步。“你们都是懦夫。你们至少总该有勇气来面对我,告诉我为什么会被绑到这里吧!”她越说越气,提高了嗓门。“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不能呼吸了!我没有书、没有报纸——你们都给我去死,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静默。

“我快疯了!”若薇低语,深吸几口气镇定下来。她解开淡紫色高领长衫前面的扣子,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她眼中盈满泪水,最后她闭上眼睛。不知蓝道目前身在何处,他是否也和她一样度日如年,他是否抓到尼洛让他供出她被带到哪里去了。他会找到我的,她告诉自己。他会翻遍英法两国,直到找到她为止。她不停想着蓝道,最后睡着了。

她挣扎醒来时,油灯已快熄灭了,不料房内却涌入大量灯光。她觉悟到是门开了,随即清醒过来。光亮是从门外大厅的巨型水晶灯架发出的。若薇猛地跳下床,门再度关上时,她僵在原地不动。

“请把油灯点亮。”一个沙哑的男声说道,她用发抖的手照办了,手指差点被灯的火舌烫伤。黄白的灯光填满了房间,黑暗被驱逐到角落去了。

进房的男人至少有她两倍年纪,他的脸色苍白,相较之下,发色是惊人的深,两鬓微霜。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衣着昂贵入时,还系着正式的领巾。五官略带忧郁,鼻子小,眉浓而黑,嘴唇薄,颜色深。使若薇害怕的不是他的体格或长相,而是他的眼神。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一时时游移,起先因困惑而睁大了眼睛,后来眼中便出现饥渴的神情,若薇腹内一阵扭绞。

“璐琪。”他说道,激动得声音发颤。

她圆睁双目打量他,她的肌肤在灯光之下有如白丝缎一般闪着亮光。若薇伸出一双纤手拂去额前的冷汗,像被催眠了似地盯着他。

“我……我不是璐琪。”她说道。

他缓缓摇头。“不对,你是她的女儿。”

“是的。”她本想一时时移向门口,可是他仍然站在那里瞪着她,好像要把她吞到肚子里去。“你是谁?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来?”

“很抱歉,唐小姐。”

“我不姓唐,”若薇厉声说道。“我叫白若薇——”

“你姓什么无关紧要,”他打断她的话,朝她走近数步。她避开退向炉边。“璐琪属于我,而你是她的女儿,你也属于我。”

“璐琪……属于你?”她复述一遍,脸上反映出她的困惑。这是什么意思?看他的年纪也不可能是璐琪的父亲。“你……是唐家的人?”

他嗤之以鼻,摇摇头。“我是雷瑟安伯爵。”

若薇感到自己脸上失了血色。“我不懂,”她设法说道。“她从未属于你。她爱贝于曼——”

“住口!”他吼道,脸色狰狞,后来又恢复了自制。若薇在发抖,但是她仍然不退缩地直视着他。他嘴角缓缓上扬,笑了。“你不害怕?”他问道。

“我母亲怕你吗?”

“她忠实,就没有理由怕我。我非常爱你母亲,她是我所见最美的女人。我用无人能够了解的热情爱着她的一切,你那胆小鬼的父亲自然更不能了解。我爱她的娇羞、她的安详、她的柔肤、她的长发……”他伸手执起若薇的一绺卷发,用白皙的手指把玩。“你的头发比她还长。你的眼睛跟她一模一样……你知道吗?”

若薇猛力摇头。当她看见他把自己的头发缠绕在指间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打算跟她上床,这个念头使她反胃。“随便你怎么说我父亲,但这并不能改变璐琪选了他而不选择你的事实。”

雷瑟安对她大声叱骂,用两手捧住她的头。若薇徒劳地试图挣脱,当他用身体将她压在炉上时,她猛喘一口气,她发出一声恶心的啜泣试着拉开他的手腕,他反而更加用力。

“你为什么不叫呢?”他问道。他的嘴靠得好近,她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扑着她面颊。

“叫又有什么好处?”她低语。“不,我不会叫,因为你想要我怕你,我偏不。就和我母亲一样,我只不过觉得你恶心而已。”

“就像你母亲一样,你也是个妓女。”雷瑟安道,更加用力地挤压她,她以为会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我知道你跟蓝道的好事——每一个人都知道。不过现在你是我的妓女了,我要在你身上补偿想要璐琪却又得不到的那些时光。”

“你疯了!我又不是她!”她嘶声叫道。

“你是——你是她的一部分,”他说道,闭上眼睛将骨盆抵向她。“你像璐琪,老天爷,你真像璐琪。”他呻吟着将嘴压向她。“自从我失去璐琪以后,就一直在找你。”他喃喃说道。“这些年来我始终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从我到法国看见她挺着肚子以后,我就知道了,小娼妓,她已经许给我了,肚子里却怀着贝于曼的杂种!”他亲吻她的颈项,又喃喃呼唤璐琪的名字。若薇忽然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想要打他。

若薇在极度惊惧的情况下挣扎,不顾一切死命地往他喉间打去。他呛咳着吸气,立刻放开了她。她冲到门口,转动门扭,门打开的时候,她感激地啜泣一声。她听见他在后面追,沉重的脚步声在她耳中宛如雷鸣。她像疯狂的动物一般奔跑,穿过大厅奔向通往前门的楼梯。她眼前一片模糊.半跑半跌地下了楼梯,本能主宰着她的躯体,强迫她的腿动得更快。她在楼梯中间的平台摔倒了,全身每一根骨头都震松了。在她身后,雷瑟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若薇猛喘一口气爬起来,准备奔下另一半楼梯,这时一个黑影挡住她的去路,她无助地一头撞上去,脚在大理石地板上打滑。

她感觉到有人一把拉住她,然后被轻轻抱住,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待在那儿不动,只一个劲儿地颤抖,手绝望地抓住那人的外套前襟,向他求助。

“若薇,别动,吾爱,你抖得好厉害,”她听见蓝道的声音,抬头茫然地望着他。“你受伤了吗?”榛绿眼眸小心地将她的脸庞扫视一遍。

若薇试着集中理智。“雷瑟安……尼洛……”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想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

他用一只食指按住她的嘴。“我明白。”

他好镇静,出奇地镇静且强壮。若薇将脸埋在他胸前。蓝道抬起头,看见雷瑟安在数尺外的楼梯上。

“我最大的荣幸,”蓝道不动声色地说道。“就是赤手空拳杀了你。如果你建议用别的方法,我也乐意从命。”

雷瑟安也同样自制,对他笑笑。“你会用军刀吗?”

“据说是会。”

“据谁说呢,你的同伴?还是自己?”

“当然都有了。”

“武器在楼下第一个房间里,如果你愿意跟我来……”

“当然。”蓝道有礼地说道,榛绿的眼眸中闪现着腾腾杀气。他脱下外套交给若薇,她死命抓着那件衣服不放。军刀,她麻木地想道,大概是他们决斗的最佳武器,因为用它来决斗很快便可分出高低。它有三角形的刀刃,尖端锐利得可怕。使军刀不仅需要技巧,更需要力道,它重逾一磅,要不了多久便人使手发酸。

若薇因为害怕使蓝道分心,躲到楼梯下看不到的地方,经由敞开的门口往内窥伺。

“好刀。”蓝道从墙上抽出一把军刀时赞道。

“你用不了多久的。在你弄清楚怎么回事以前,我已经把你剖开了。”雷瑟安说道,眼神犀利。“经过二十年,我不会再失去她了。她是为我而生的。”

“老天爷,你是不是脑筋有毛病?”蓝道询问。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自负的小狗!”雷瑟安咆哮道。“虽然你不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属于我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她和她母亲一样是婊子,所以必须付出代价——-”

“你的话真无聊,”蓝道喝止他。“而且毫无理性。”

决斗开始时若薇屏住了呼吸,两把军刀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他们用凌厉的挑逗和出奇顺畅的进招缠斗。她从前只看过舞台上用钝头剑轻巧比划,有各种花俏招式的斗剑。可是这场她专心观战的生死斗既不轻巧,也不花俏,而是直接、简单、精准。

蓝道在开始交手以后,便立刻发现他的对手经验老到。他跟雷瑟安保持着一段距离,衡量情势。。雷瑟安全身门户守得极严,技术精湛,出招有力。两个人身材都高,那么为了避过对方长手的攻击,灵巧很重要,雷瑟安占便宜的是他经验丰富。显然他已经将军刀所有攻守的招式都练得熟极而流利,无论用何种招式攻击,他都能即刻化解。蓝道必须倚赖自己的本能,摒除所有杂念,集中心志信赖自己的反射系统。

前一阵子他和尼洛练剑反而对他造成不利——钝头剑和军刀是两门不同的艺术。他使出经常用来对付尼洛并致胜的一招,这个事实便昭然若揭了。这一招不适于用在军刀上。雷瑟安的刀刃砍入他毫无防护的手臂,蓝道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他的手臂若再受伤便不能再战了。

“会用?”雷瑟安咆哮。“是啊,不过如此。”

若薇看见蓝道衬衫袖子上殷红的血迹,两条腿撑不住了。刀刃如闪电般飞舞,划过空中而交会,发出脆响。

蓝道越斗越专心,他完全忘了一切,只顾着精确地进招接招。攻势越来越快,到最后唯一的防守方法便是加倍还击。

若薇觉得他们已斗了不下数小时。每一招每一式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但是她帮不上蓝道的忙。她只能站在一旁观看,抓住楼梯栏杆的手指关节发白。她的未来就看这场决战的结果了,蓝道也是。

在两记虚招之后,蓝道用一着挺刺打断了雷瑟安的攻势。军刀插入雷瑟安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没吭一声便倒在地上。若薇缓缓走向门口,在蓝道身前一英尺处停住,他垂下手臂,转身扔掉军刀。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体内仍残存刚才那番恶斗的能量。他默默凝视着她,设法打破先前筑起的冰冷自制。若薇本能地将身体贴向他责起的肌肉,用手臂环住他的腰。

“我爱你,”她喃喃说道,紧紧攀住他。“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哦,你的手臂,蓝道……”她温暖的柔声低语逐渐渗入他的防卫,蓝道用手臂揽住她,将脸埋在她发间。

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若薇在她丈夫怀中动了一下,她的肌肤因愉悦而泛着粉红的色泽,眼睛半闭,带着猫样的满足。他们第一次以夫妻的身分做爱,虽然和从前一般令人屏息,但却又加进了一种元素,他们不仅因爱,也经由上帝和仪式所结合,此后世人不能再将两人之一视为单一的个体了。

她很为玫蜜惋惜,因为她和文男爵之间不可能经验到这种特殊的圆满。纵使如此,玫蜜似乎比昔日快乐多了。昨天她俩共处了很久,谈所有发生的事情,并确认她们虽然没有血缘的关系,但仍然是母女。若薇心满意足地笑笑,将注意力转回蓝道身上。

“妈妈有一次告诉过我,带给男人快乐是女人的责任。”若薇说道,丝般光滑的长腿和他粗糙的腿交缠。“可是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他也会尽同样的义务。”

蓝道轻声笑了,用亲昵的眼神望着她。

“我必须承认,在遇见你以前,我从未指望在新婚床上找到如许的欢乐。”

“为什么,”若薇若有所思地说道。“大家都认为男人能在情妇怀中得到满足,在妻子怀中却不行呢?”

“因为大部分的男人不像我,把情妇娶回家。”

不出他所料,这句话把她惹火了。若薇喃喃威胁说要报复,将一只枕头扔到他脸上。当蓝道滚到她身上制住她时.她失声怪笑。两人这样打闹了许久,最后搔抓捶打变成试探性的触摸和毫无保留的爱抚。若薇急切地回应他的吻,仍然无法相信他是她的,而且对她是永无厌足的饥渴。他大胆地占有了她,若薇愉悦地叹息,手臂圈着他颈子。这是她最钟爱的时刻,因为这时她便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的想法和感官都是以她为中心。激情稍歇之后,两人无拘无束地谈话,分亨彼此的想法。

“你想,”若薇心平气和地问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到美雅?”

“那要看情形,”蓝道说,耸耸肩。“如果她还跟尼洛在一起.那就很有可能。”

“为什么?你还想找尼洛算帐?”

“此时我已经派了人在英法两地搜寻他的下落。”

“我才不在乎他。不过我希望能找到美雅。”之后若薇有几分钟都没说话,直到蓝道吻吻她的前额,柔声问她一个问题。

“你在想什么?”

“贝于曼。”若薇迟疑地回答。”我想知道他多久会想到我……或璐琪一次。”

“他大概会试着不去想,”蓝道回答。“我打赌这件事让他每天都不得安宁。”若薇戚然点头,将头枕在他胸前。

他们平静而满足地相拥而卧,直到太阳开始升起,柔和的阳光穿透黎明的薄雾。这是我成为他妻子的第一天,若薇想道,眸中忽然盈满喜悦的泪水。蓝道将视线从窗口收回,低头看着她,了解她心中在想什么。两人相视而笑,接着将嘴唇用一个热情的吻结合在一起。

“小薇,”蓝道在她唇间喘息道。“暂时不要再去冒险了。”

“不去了,我保证。”

“我只要求一年的休息时间。现在我们结婚了,我们要持家、生子,偶尔去跳跳舞——”

”好,我最亲爱的。“若薇同意,暗自偷笑。

不知为何,她知道冒险终究还是会找上他们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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