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风云 - xp1024.com
《津门风云》


引子

公元1933年,不是个好年份。

纵观国史,在1949年之前,老天爷并没真的给过中国几个好年头。只不过在1933年的时候,这种现象变得更加恶化,老天爷似乎觉得中国人还不够惨,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长芦盐场出的上好细盐。

两年前,日本人在东北制造了九一八事变,数十万东北军未作出有效抵抗就败退入关,将百万里大好河山拱手让与敌寇,白山黑水从此落入扶桑之手。

国民政府此时又发布命令,禁止民间非法抗日,就连报刊媒体上的“日本”两字,也必须以“xx”代替,所以一时间新闻审查官四出,大小报纸平添“xx”无数。

1933年初,长城抗战爆发,在“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雄壮歌声中,中国守军与倭奴小丑展开激烈搏斗。最终,中日双方签订《塘沽协定》,华北主权严重受损,部分城市不能驻扎军队,只能靠武装警查担当守卫国土之责。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团不祥的黑云笼罩在华北平原上空,名为绝望的雷霆即将落下。等待平、津百姓乃至整个国家的,将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无尽的黑夜,直到十数年后才见光明。

如果我们把目光移向此时天津城内的升斗小民,就会发现对于这座城市里普通百姓而言,并未察觉噩梦将至。

自阿片战争开始,近百年的屈辱经历,让人们的精神变得麻木,对于危机的感知能力也在持续下降,大多数人并不能认识到时局恶化到何等地步。对这些普通百姓而言,战争暂时结束,不用担心日本人朝自己头上扔炸弹,市面恢复秩序,自己能出门赚嚼谷,这就是个好年头。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天津城怀抱渤海背枕燕山,为九河尾闾,扼六路中心,外通洋海,又兼北地十数省物资总汇。自元至清三朝,或为漕运总汇,或为军事要冲,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乃是北方一块数得着的洞天福地。

燕赵大地的英风侠烈与码头城市的包容结合一处,形成了天津人特有的乐观知命性格。这里物价便宜的像是白送,谋生机会也远比别处为多,是以居民对于痛苦的忍受能力就更强。哪怕日月再艰难,都会笑着活下去。

北伐之后,首府南迁,二百四十里地之外的北平,失去了曾经的地位。华北第一的大都会,便落在了天津身上。华界租界交通贯穿,下野的督军、总统你方唱罢我登场,俨然一台大戏。

靠着开埠的便利,天津爷们见多识广,对于洋玩意的认识比北方其他地方更多也更早。这个时候的天津爷们,还能编出“你吃过洋白面么?你喝过自来水么?你打过特律封么?你坐过四轮电么?”这种顺口溜来自我夸耀,顺带嘲笑下外乡人。

1933年的天津城,虽然狂风渐起,但是还没到波涛汹涌之时。在外奔波的人们脸上还能看到笑容,见面还会问一声:“爷们,吃了么?”大家在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天下太平,并希望这种伪装可以带来真的好运。

在东北沦陷之后,那些关外的地主老财、北京城的遗老遗少,如同潮水般涌入天津逃难。他们拖家带口,大车上装满了成箱的银元,论麻袋装的钞票。这庞大的热钱流入,也让天津的经济进入一种病态的繁荣。普通的天津百姓,反倒觉得日子好过了些。

这个时候,您可以在狗不理吃到那一口一兜油的狗不理肉包子,也能吃到炸得又酥又脆不粘牙的十八街麻花,还有耳朵眼炸糕、大福来的锅巴菜、老豆腐、煎饼果子、糖堆、糖画、糖炒栗子……各色小吃能看花了人的眼。

要吃成桌酒席就得趁早,原本萧条的“八大成”饭庄在此时重又红火起来,门口招揽客人的“瞭高”伙计嗓门洪亮,一声“楼上雅座四位”能传出半里地,堪比金少山。喊得声音越响,得的赏钱就越多。

要是兜里不富裕,也可以到清河街路北的“德美后”去吃一毛钱一勺的“六国饭店折罗”,保证都是大饭庄的手艺。至于菜里有什么,那就看运气,吃着四喜丸子您别高兴,要是吃着别人的假牙您也别骂街,备不住还许是金的。

等吃完了饭,在澡堂子泡上一个小时的热水澡,从池子里出来,叫上一份沙窝萝卜,再来一壶新沏的“高碎”,您就知道什么叫“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出了澡堂子,便是十样杂耍各样消遣。这时候您能赶上听评书大王陈士和的《聊斋》;相声泰斗张寿爷的《揣骨相》;再不就是京韵大鼓名家“小黑姑娘”、或是林红玉的《闹江州》,《博望坡》。

戏园子里,马连良马老板的扶风社和麒麟童的移风社南北合作,上演《借东风》、《一捧雪》。过了这村没这店,过了这一年再想听就听不着了。

等到日落月升,街上开始变得昏暗,这个时候坐人力车的人,大多是两个方向。一是侯家后,一是国民饭店。前者多是临时点将,后者必以电话相约。至于所行为何,那就不便宣诸于口,大家心里有数就好。

在这座城市里,你能看到有人依旧坐着轿子出行,也有人去赶那满城转的“白牌儿电车”;有依旧戴瓜皮帽穿长袍马褂见面要请双安的遗老;也有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穿方头皮鞋的时尚贤达;有身穿阴丹士林学生装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也有烫着飞机头,披肩下着单肩系带礼服脚蹬高跟鞋的摩登佳女。从身边走过去,多半就能闻到一股“三六三”花露水的芬芳,让人久久难忘。

此时的天津城内,有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也有着热血激昂壮怀激烈。既有“落子馆”、“白面房子”这等龌龊之地,也有南开大学这样的高等学府以及“永利”碱厂、“仙桃”面粉厂等在荆棘遍地的险恶环境下挣扎求生的民族工业。

在这座城市你可以看到依旧保持燕赵旧地慷慨任侠重然诺轻死生的义士,能看到锄强扶弱打抱不平的侠隐,也能看到行事只求眼下快意不计后果的莽夫,也能看到精于计算滑不留手的市井小民。还有来自海外的外交官、军人、商人、冒险家、赌徒、特务、流浪汉以及投机商。

人生百态,千人千面,无数张或高尚或卑微的面孔,无数个或高大或渺小的身影,组成了这座城市。一如一副优秀的画作,总要有各种颜色才能算得上完整

这是个黑暗的时代,这是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这也是个不屈的时代!英雄、枭雄、侠士、歹徒,还有芸芸众生,万千百姓,构成了这幅时代画卷。现在就让我们展开这幅尘封多年的画卷,一同进入画中。

第一章 地狱归来一孤魂

骄阳似火,蝉鸣阵阵,叫的人心烦意乱。

1933年初夏的北方,气温高的吓人。天津城内,炽烈的阳光如同皮鞭,抽打着人们加快脚步。只是这老天爷也如同街面上的巡警,知道欺软怕硬,冷热也分地方。像是天津城西的乱葬岗子,一年四季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阴风阵阵让人不寒而栗,怎么也热不起来。

拉车的“快腿”王四今年二十出头,身高腿长古一身腱子肉,是个三棒子打不倒的好汉。再山东老家时就学过拳脚,在天津县国术馆又学过几天形意拳就越发的自以为天下无敌。

平日里素来喜好卖弄功夫,号称遇到三五个强盗都不放在眼里。可此时看着四周的坟头木桩,眼前不远处那个对着木桩子发愣的乘客,他整个人就觉得脊梁沟发凉,就连嘴里抽的“三炮台”都没了味道,开始暗自后悔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拉这么个客人上车。

车船店脚牙,车夫不等于好欺负,如果是一般人要来义地,王四早就想办法拒绝或是骗一两毛的车钱再把人半路赶下车。可是这位乘客却是他无法拒绝的那几类人之一,再怎么不满意,也只能低眉顺眼的当孝子贤孙,不敢说个不字。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米八的身高,胖瘦适中的身材,头上戴着深黄色阔檐帽,上面绷着一条与帽墙等宽的白布,身上穿着同色制服,下着高腰系带皮鞋,打着紫红裹腿,斜系一条一寸八宽三尺八寸长的皮制武装带,左边白布领章上用铜字标着:特三分局,而在右边的领章上则坠有两枚闪亮铜星。

这一身是天津巡警的制服,武装带和那两枚铜星代表着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并不是普通巡警而是五级委任警官。

在民国的官僚体系里,委任官只是科股级,五级委任警官就更小一些,也就相当于市政府的普通办事员级别,不算什么大人物。可是对于这些人力车夫来说,这帮副爷(天津民间对于巡警的称呼)就是头上的天,不管官职大小,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要是和这帮人交恶,只要拿起警棍朝挡泥板上一砸,这一天的车就算白跑。是以不管这位年轻的巡官是否合理,王四都只能服从。

他也必须承认,这位副爷跟他以往遇到的警查完全不同,做人格外和气。一路上对自己不打不骂,到了地方不但如数付车钱还多给一块钱的赏又给了一盒三炮台的香烟。

可着整个天津,这多半是唯一一个坐人力车肯付车资又肯给赏的巡警,现在这年月,讲究人不多了。看他站在坟头前发呆的样子,王四既害怕又好奇,手上这根香烟眼看就要烧到手指,见对方还没有动的意思,王四大着胆子咳嗽一声道:

“副爷……您这是给人帮忙,还是了事?要我说,谁托您找人都是难为您。这年月兵荒马乱死人太多,这地方一天怎么不得拖来几十个,找人上哪找去?您要不回去跟您朋友说一声?心到神知上供人吃,让他随便来这摆点供,心意到了就行,不一定非得对上坟头。这地方的坟就那么回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未必找得着谁对谁。您就算没找到,也不算对不起朋友。”

男子沉默了片刻,慢慢回过身,将那张剑眉朗目不用化妆就能唱大武生的英俊面容对着王四:

“你说什么?”

“没……没说嘛。我这拉车的,说话不知道轻重,副爷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这拉胶皮的一般见识……”

“不,我觉得你说的很有意思。”说着话男子走向王四,此时王四才注意到,这位巡官的拇指上套了枚黄铜扳指,形制古朴与街面上常见的不同。巡捕之中有讲究的喜欢戴怀表,玩扳指的也是翡翠居多,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黄铜玩意。

“你刚才说玉皇大帝。人都说死了以后归阎王管,我觉得未必是真的,至少我就没见过阎王,当然也没见过玉帝。不过你说阎王要是只能让人死的话,玉皇大帝能不能让这里的人活过来么?”

“您这嘛意思?小的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如果有人死了,埋在这里,能不能再从里面钻出来,活蹦乱跳的再活一回?”

“副爷您这是拿小的找乐呢。这都死的人要是活过来,那不得把别人吓死?”

“也不一定,你没看见他这么钻出来的,他自己不说,你又怎么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觉得或许这事也是有的。你说要是真有人从这乱葬岗里钻出来,该不该没事就过来看看,琢磨一下自己当初是被埋在哪个坟头里,找找自己的阴宅,看看是不是有新房客未经自己允许就住进去?”

一阵阴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这一带的风水本来就不好,听堪舆先生说,叫做聚阴池。四周偏又广植槐树,槐为木鬼,阴上加阴,这地方就算大白天诈尸也不新鲜。王四只觉得身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笑道:

“这……这小的一个臭拉车的,真猜不出来。不过小的倒是觉得这年月死了也不错,撒手闭眼嘛都不用想了。活的还得天天给自己挣棒子面,又是躲着抓丁的,又得躲着大兵,还不如死了舒坦。要我说死了的就算是活了,也最好再躺回去,省得再受一回罪。”

他努力说服着对方,期待对面即便真是诈尸,也能自己挖个坑躺回去补觉,千万别拉他下去作伴。男子听了微微一笑,迈步走向王四,皮鞋踩在落叶上,嘎吱作响。

就在王四感觉自己的膀胱飞速膨胀,四肢已经不停使唤,随时可能瘫在地上。但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伸手来掐他的脖子,或是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来吃自己的五脏六腑,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在人力车靠椅上坐下。

“你说的对,这年月活着的人是比死的人过得还累。可是只要有一口气,就有一份希望在,等你真躺到里面就知道,什么才叫绝望。我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么个死人重活了一回,他一准想的是把自己的遗憾补上,欠谁的得还账,别人欠自己的也得要回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理不理你的咱一会再说,我……我得先去茅房……”

望着王四比兔子还快的脚步,年轻的警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来他的胆子也不够大,只听几句话就吓成这样,如果知道自己真是死而复生的,他又该是个什么反应?

头枕在人力车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脑海理反复闪现出前世的情景。沉重的脚镣手铐,难以想象的酷刑,以及没完没了的审讯,直到最后的枪决。1945年4月,五名军统特工被日本特高课秘密处决,死后尸身埋葬于天津南门外义地。天津华商公会会长宁兴邦之孙宁立言,名列其中。

本以为自己的生命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宣告终结,但是没想到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13年前,也就是1932年。

此时的华北虽然危如累卵但尚未落入东洋人之手;此时的自己虽然只是天津市警查局特三分局侦缉队的五等警官但还保持自由之身没被军统拴死;此时的自己虽然无拳无勇但是有前世十几年的经历在身,等于下棋之时比别人多看出几十步。有这个优势在手,就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被人出卖被捕,直到窝囊丧命。

一切还有还有可为,一切还有机会,自己……有可能改变命运。

宁立言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是谁的力量让他死而复生,目的又是什么。他只知道一点,老天爷给了自己一次重活的机会,自己就得抓住这个机会,把前一世该还的债还清,该要的债也必须讨回。

最大的仇人自然是日本鬼子,上辈子死在他们手里,这辈子还得跟他们干!天津卫的娃娃就是骨头硬,想要一颗子弹就把爷吓住?做梦!

但是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现在的自己要是去和日租界的东洋人拼命,跟送死没什么区别。上辈子玩栽了,这辈子必须得谨慎,等攒够了本钱,就得让他们知道爷不是好惹的。距离自己复活,已经过去了一年,但是自己的准备还远远不够。今天是个大日子,于自己的复仇计划里,今天的行动是极为重要一环。一旦成功,四年之后天津沦陷时,自己或许就有一份足以与日本鬼子周旋的力量,至少有足够的筹码,坐在赌桌之前。报恩、报仇都有了资格。

王四这时已经回来,战战兢兢地问着宁立言去处,巴不得把这祖宗赶紧送到地方自己也好交差。

宁立言道:“日租界,新津里。”

王四举起的车把又放了下来,回头道:“副爷,您是特三区的警官,上日租界干嘛?那边归白帽衙门(天津人对日本警查局的称呼)管,不是您老的辖区吧?今个那边有场事,袁彰武爷跟苏秃子两边茬架,已经把话传到了,今天没事的都别往那去,刀枪无眼到时候伤了谁没地方喊冤。两边都不是善茬,尤其袁彰武爷那更是个狠人,我说您要是没嘛事,改日再去那行么?您要去别处,我少收几个钱也送您。”

宁立言一笑,“是啊,我知道今个是苏秃子和袁彰武之间茬架,也就是为这个去的新津里。你放心,有我在这呢,保证你和你的车嘛事没有。到地方把车停住了,好好看热闹,回头在车行里有你吹牛的时候,你要是有能耐,还许能换顿酒呢。走你的吧,有我保着你呢,没事。”

王四甩开双腿飞奔起来,宁立言则闭上眼睛,想着自己重生之路能否走得顺利,这一步至关重要。在车上忍不住哼起了二黄:

“老丈不必胆怕惊,我有言来你是听。休把我当做了妖魔论,我本屈死一鬼魂。我忙将树枝摆摇动,抓一把沙土扬灰尘……”字正腔圆,学的是前清名角谭贝勒,韵味十足。

王四在前面忍不住哀告道:“副爷,您换出戏行么?听这个小的瘆得慌,一会还得上茅房。”

“换阿……那就听你的换一出……昔日太公曾垂钓,张良拾履在荒郊。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却褴衫换紫袍……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

第二章 茬架

袁彰武与苏兰芳要动手茬架的消息,在天津的地下社会里早已经传开。袁彰武早早的放话出来,刀枪无眼难免误伤,大家不要参观否则打死勿论,这里面的意思,自然是不希望外人介入,出面调停,想要靠面子说和的趁早免开尊口免得自己丢人。

街面上混饭吃的主,自然明白这里的意思,没人敢出来说和,可是私下里又都盯着这场打斗,猜测着双方的输赢。不少人心里都明白,这场架表面上只是一场简单的冲突,可是背后藏的利益很深,搞不好未来几十年天津这片地方谁说了算,通过这场架就能决出分晓。

天津卫的混混如同本地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一样,算是地方特产。虽然袁彰武、苏兰芳两人都在清帮,可是本地清帮和上海滩黄、杜、张三大亨的清帮玩法乃至江湖规矩完全不同。很多套路规矩除了这座城市就没人懂,也未必施展的开,在京津一带却是铁律。

混混发轫于前清,一路传承到民国,早已经变了味。最早的锅伙有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的觉悟,收了保护费,就要维护自己所在区域的太平,于民间矛盾负责调解,基层秩序加以维护。到了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义字早已经没人讲,给关圣上香不再是敬忠义只是求富贵,所有的争端,也都只围绕一个“钱”字展开。

袁彰武是天津混混里一个异数,其发迹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是蹿升速度却前无古人。早些年因为在落子馆捣乱,被直隶督办褚玉璞的义子李七侯一张名片塞进侦缉队,差点拉出去打靶。可是几年时间下来,如今的袁彰武居然混成了天津地下社会中爷字号的人物。

他拜师白云生,乃是清帮“嘉海巳”堂口二十三代“悟”字辈的人物,与上海杜月笙同辈。手下弟子门生成百上千,租界华界都在他的势力辐射之下,即便是一些老辈混混,都要仰他鼻息过活。

其人行事霸道手段狠毒,却又懂得收买人心,手下有一批肯出死命卖力气的门人弟子,又和日本人有所勾结。是以在天津地下社会中,俨然已经有王者之相,不知几时就可能一统天津地下帮会,自己一家独大。唯一有可能与他抗衡的,就只剩了脚行中大名鼎鼎的混混刘光海。

今天这场打斗中,与袁彰武为敌的苏兰芳,就是刘光海的同参师弟。是以表面上虽然是袁、苏之争,背后却隐约是袁、刘较量。至于争斗的起因,则是日租界新津里的一处赌厂。

新津里地处日、法两国租界交界,司法管辖权在日租界手中。当下天津英、法、日、意四国租界中,以日租界对于赌博的管理最为松散,因此最受赌客青睐,赌厂也最多。

列强虽然本质上都是一丘之貉,但管理模式以及为人处世的方针还是存在差异。英法两国喜欢立牌坊,本就是阿片贩子加刘忙起家,偏又对表面文章看得重,走到哪都要装出绅士派头,一如清末的暴发户。租界设立之初,就禁止开始伎院、赌厂、烟馆等设施,惟一的合法赌博模式只有赛马。

这种赌法一来门槛太高,普通人难以进入;二来又是定期开赌,是以生意都不能和日租界的赌厂相提并论。

日本人向来坚持自己要钱不要脸的行事原则,于名声风评根本不在意。毕竟是能让本国女人去海外当南洋姐赚外汇的国家,只要能赚钱,什么生意都可以做。

眼看其他几国租界放着钱不赚,自己就当仁不让,在本国租界内大开方便之门,黄、赌、毒各类产业随意开放不加限制。是以日租界成为天津各国租界内最为热闹,也最为肮脏的所在。

日租界赌博合法,而且玩法亲民,简单容易上手,英法租界内居住的赌客自然就跑到日租界来消遣。新津里与法租界近在咫尺,赌博业自然就兴旺。

袁彰武家里本来就在芦庄子开宝局,等到他拜了日租界警察署的华探长刘寿延为干爹,赌厂也就遍地开花,到处都是。资金一多,步子迈得就更大。

他先是和上海来的活财神任渭渔合作,在天津办“花会”,赚了不知多少穷苦人的血汗钱。随后又在新津里附近的富贵胡同开赌厂,靠押宝、金钱摊等把戏,吸引大批赌客,很是赚了一笔钱。直到苏秃子苏兰芳的出现,才让局面发生变化。

苏兰芳在天津的混混里算是个异数,他为人其貌不扬,天生一个癞痢头,身体偏又瘦弱,怎么看也是个窝囊相貌。可是其人生有内秀,虽然是刘光海的同参兄弟,却不是卖力气吃饭的苦力,而是混混圈子里的一个学霸。

他当年在日本自费留学,能说一口地道的酒馆日语,和日本人交涉无碍。留学两年神功大成回国,自称已经将东洋人的把戏学得通透。有人只当他开了宿慧,混混里出了个经世济民之材,结果细问之下才知,苏兰芳学习的项目一不是军事二不是经济,而是赌博。这才明白为什么东洋人那种小气性格,肯放这种大才子回国而不是扣下来为自己所用。

赌这门课没有老师教,没有地方领文凭,全靠自己的悟性。苏兰芳在日本两年时间混下来已经可以横扫日本赌厂,被若干场子列入黑名单禁止入内。如果不是他跑得快,早晚被埋在东京湾做人柱力。

当然,苏兰芳的聪明才智不容抹杀,单以学习结果论,他在日本留学的成果,比起这个时代大多数克莱登博士只强不弱。从日本回来的苏秃子靠着自己学来的本事在新津里开设赌厂,率先在天津的赌博行业里引进了西洋项目:扑克牌。天津老百姓管这个叫“扎帕斯”,五张牌定输赢。不但中国人喜欢,就是高鼻子蓝眼珠的洋鬼子,也对这种赌法沉迷,纷纷做散财童子,到新津里的赌厂送钱。

靠着全新的项目和在日本学来的赌厂经营方法,苏兰芳发了一笔横财,成了天津博彩界的人物。如果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北地赌王。只不过天津既然有了袁彰武,就注定不许其他人立足,苏秃子的赌厂刚一红火,袁彰武就派人来下了贴子,要他把赌厂让出来给自己经营。

苏兰芳再怎么窝囊也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地让出聚宝盆,最后的结果便是约定了时间,各自带领人马来一场武斗,通过最为原始的方式,决定这间赌厂的最终归属。

表面看来混混打架是江湖争斗,看各自的势力手段,实际内行人心里有数,混混之间的争斗,最终都是靠以财富决定输赢。混混开打之前必抽黑红签,红签拼命,黑签抵偿,自己一方如果未能给对方造成有效杀伤,抽到黑签的就得自尽,以攀诬对手。

这种制度的执行,是建立在雄厚的资本之上。残废的混混,团体得按月送粮给饷供养终生。至于抽到黑签送命的混混,家里等于有了铁杆庄稼,团体不但要按月供应钱粮,还要照应这一家的婚丧嫁娶,为他们解决困难。正因为有了这种保证,混混才敢去拼命,轮到自己死签时一往无前,绝无退缩。

这种保障制度哪样都离不开钱,如果没有资金做支持,下面的人就没了拼命的劲头,什么架都没法打。有钱的一方可以靠财力压人,哪怕一场打斗失败,只要受伤的给足营养费,死的照顾好家小,很快就能约集人手,卷土重来。

苏兰芳的赌厂进项不小,但是营业时间太短,从经营到现在,也就刚赚回装修赌厂的钱,没有多少盈利。袁彰武却是开了好几年宝局,九一八事变后又帮着日本人办军需物资,很发了一笔财。那些码头、仓库每天源源不断提供资金。苏兰芳的赌厂却因为怕被袁彰武放火,早早的就关了门,经济上失了来源。

两下对打,在财产上,苏兰芳的底气先就不足。这次之所以敢摆开阵仗开打,还是朝自己同参师兄刘光海求援。如果不是刘光海借人出来,只怕便是场面都排不出来。

混混打架不比两军交战,向来是各打各的,没什么命令约束,使用武器上也无要求。老年间天津的规矩,街头打架不见铁器,打架只用棍棒、轿杆、白蜡杆。如今天下大乱,对于这一条的讲究没那么多,只要不动枪,用什么都行。是以苏兰芳这边,有人从武术馆弄了兵器架子出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俱全。

苏兰芳这边每人发了一件大五福白布做成的短褂、灯笼裤,头上勒着白布条,看上去就像是出殡。看着身后这帮人,苏兰芳心里很有些别扭,觉得自己颜色选错了。光想着日本人玩命以前,喜欢这么打扮,能借点洋势吓人,忘了这玩意穿出来丧气,不吉利。

刘光海很讲同门义气,这次借了五十人出来,加上苏兰芳自己手下的打手,人手超过六十,在混混的战斗中,已经是相当可观的兵力。毕竟前清年间牵扯到天津所有混混的那场上下角混混大决斗,也不过是一百对九十九。眼下苏兰芳身后六十多个身强力壮满身刺青的大汉,加上一排明晃晃的兵器架子,看上去威风十足,在场面上倒是不落下风。

但是苏兰芳自己心里清楚,这种威风都是唬人的,实际交手作用不大。毕竟都是借来的人,站场面还行,能为自己出多少力就很难说。再说人可以借,死伤费用都得自己掏,今天这些人如果伤亡超过二十,赔偿金就能压断自己的腰。

这场架怎么打都是输,就算自己这次赢了,袁彰武用不了几天就能纠集起一支人马过来抢地盘,自己却不能次次都找师兄借人。就算能借,自己的赌厂也没法开张,算下来怎么也是自己吃亏。惟一的指望,就是能用实力让袁彰武意识到自己不是软柿子,放弃硬吃硬打,和自己坐下来聊聊,看在都是清帮一脉的面上,把这起争端和平解决。

“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苏兰芳的思考,只见三十余辆自行车呈雁翅形卷地而来。等来到离苏兰芳约莫百步左右的距离,当先一人捏闸停车,不等自行车停稳就已经从车上跳下,把车随意向旁一丢。随后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三十辆价值不菲的自行车就那么胡乱砸在一起好不心疼,几十条大汉列开队伍朝着苏兰芳这边扑过去。

这些汉子身上都穿着黑纺绸提花小褂,同色灯笼裤,脚上是一水的老美华黑布白底布鞋。为首之人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十分结实,相貌凶恶,偏又要挤出一副笑脸,露出嘴里两枚金牙,样子越发的狰狞。比起身后的手下,这人头上多了顶巴拿马草帽,手里没拿武器,只朝苏兰芳一抱拳:

“秃子,你这来的够早的,这大热天渴坏了吧?要不你们先一人喝瓶荷兰水?三爷请客。”

说话之人,就是时下天津城地下社会中第一号的人物袁彰武,在他身后的,则是其弟子门人。这些人全都剃着光头,黑纺绸小褂遮挡住他们背后纹的乌龟,这是袁家弟子的记号。他们并没带着刀枪剑戟,只在每人胳膊上盘着一条锃光瓦亮的自行车链条。

苏兰芳眼睛不瞎,自然知道别看袁彰武的人少而且没带家伙,可是要论场面已经赢过自己。人家这三十人骑的都是二十八英寸进口“老头牌”自行车,每辆车价值大洋六十七元三角,这三十人就是两千多现大洋,足够买一辆福特汽车。

不用算人头,就光是这些自行车,就比自己这边全部人马值钱。再看这些袁门弟子整齐划一的脚步,对比身后这帮乱糟糟的杂牌军,这场架不用打胜负已分。

未曾开战,心里先被压下去三分,苏兰芳朝前半步也还了个礼,“三哥,咱今天见面,就是把事套明白了就算完。你我都是一爷之孙,咱师爷厉大森开香堂,才有咱嘉海巳这支安清弟子。都是一家人闹翻脸了,让外人看笑话。兄弟有嘛做得不对的,您说,再不然请几位门里前辈出面,把这事放到桌面上说明白。该谁的谁拿走,不该谁的也别惦记,总比打打杀杀强。”

袁彰武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秃子,你嘛意思?要是尿了就明说,别跟三爷扯这个,还家里的事?早干嘛去了?要想坐下来套事,一开始就应该请三老四少出头,把话说开。现在才想起来,晚了!你不能耐么?你不能找你大师哥借人么,今天你的人比我多,你怕嘛。有能耐在这把三爷剁了,算你是个站着撒尿的!”

边说话袁彰武边往前走,伸手解开胸前十三太保疙瘩袢,露出那黑乎乎的护心毛。“你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是家里的事,闹大了外人看笑话犯不着。干脆这样,咱别惊动别人,就咱两一对一个。你要是弄死我,不但这宝局你保住了,连三爷的买卖也都是你的。要是弄不死我,今天我就弄死你!放心,不让你白死,你们全家我照顾了。”

说话之间,袁彰武已经如猛虎下山般向着苏兰芳冲过来,苏兰芳却开始下意识的后退。

混混卖的是一身硬骨头,靠面子吃饭,不以功夫为能,因此混混里练武的不多,但袁家是个异数。袁彰武的爷爷当年一把铁锹名声在外,是有名的好武艺。袁彰武的功夫虽然不及祖上,但也学过些拳脚武艺,等闲三两人近不得身,且心狠手辣,是打斗中的健将。相反苏兰芳走的是袍带混混的路数,靠脑子吃饭,并不善于正面战斗,两人如果交手,他只有纯挨打的份。

可是按着天津卫的规矩,混混能被人打死不能被吓死,枪刺挺胸接,刀来仰头迎,人家叫号要单打,苏兰芳要是说个不字,那就是尿壶。不但让袁家人看不起,就是他自己请来的打手,也不会给他帮忙。

他下意识连退几步,想要拿话稳住袁彰武,袁彰武却已经步步紧逼,口内大声道:“秃子,你这是要往哪去?地方太小使不开你的能耐是么?你说哪块地方敞亮,三爷陪你去!看你是要使八卦掌还是形意拳?”

正再此时,几声洋车的脚铃声响起,随后一个清脆洪亮的声音出现再众人耳中:“让让,都让让,给爷闪条道!”

袁彰武怪眼一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哪来的王八蛋,跟我面前称爷,把车给爷砸了,卸他一条胳膊,治他这不会说话!”

话音刚落,对方就已经搭话。“袁彰武,你够横的。我宁立言在这,看谁敢动?自家师叔来了,不知道迎接,你还懂得大小尊卑么?你师父白云生就这么教你的么?滚过来给师叔点烟!”

第三章 解斗

人力车从袁家队伍后面过来,这时候那些袁家子弟已经如波分浪裂般分为左右,将这辆车让进来。袁彰武这时不得不回头去看,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门下不敢动手:不提帮里身份,单是对方身上穿着制服,自己人就不敢动手。

光棍不斗势力,混混不敢招惹警查。是以混混打架都要先给衙门送礼求个方便。一两个巡捕,就能赶散几十个江湖好汉。别看这里是日租界,国民政府的巡警在此没有执法权,可是只要穿着这身老虎皮就没人敢动。

这年月巡警的地位不高,可是对于这些江湖人来说,依旧是不可招惹的存在。天津的巡警抱团,尤其是面对江湖人的时候尤其如此。谁惹了一个巡警,就是所有巡捕公敌。尤其这位还是个警官,就更不是能随便招惹的主。

混混不能一辈子待在租界,谁也不想一到华界立刻被全部巡警针对,再说,即便是租界里的巡捕与华界巡警也多有往来,互通声气。是以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想惹这种官方人物。不过袁彰武今天这场打斗早已计划周详,官方民间都有充分的势力准备,并不会因为一个巡官的出现就破坏自己的步骤。

他朝苏兰芳瞪了一眼,“行阿秃子,长能耐了,学会报官了。不过爷看你这个脑子也就到这了,这是日租界你找个国民政府巡警有用么?我就不信了,他敢把三爷带走?”

人力车这时已经在两方对峙的正中空场停住,宁立言靠在车上,懒洋洋道:“我说袁彰武阿,爷叫你好几回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弹呢,腿有毛病是么?今个是咱家里的事,我这个当长辈的过来有嘛不行的?白云生光收了你拜师费,没教你门里规矩么?要是这样,我得找他算账去!”

袁彰武眉头一皱,他本人除了拜租界华探长刘寿延为干爹,和日本人也有勾结,虽然不敢白日杀人,但是对于一个五等巡官他也不至于太害怕。对于宁立言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说过,知道这是天津巨商宁家的大少宁志远的私生子,在宁家排行老三,天津街面上的“玩孩子”里,也有这么一号。

放在过去,袁彰武倒是不敢招惹宁家这种大商贾,毕竟宁家是天津华商公会会长,天津商会五大董事之一,即便是家中私生子也不会害怕一个混混头。可如今时移世易,自己傍上了日本人的关系,宁家这种商贾,也不一定能奈何自己。

再说宁立言的名号他也听过,据说是个有名的败家子。先是闹着分家,从家里分了八万大洋,结果没用两月就花个精光。接着就和码头脚行混在一块,最后气得他老子没办法,给他找了关系进警队,算是给他找个饭碗,其他的事不再过问。虽然没有公开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但是谁都知道,宁立言的事宁家不会再管。

这样的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即便自己给他点教训,只要不出大格,宁家绝对不会出头。如果宁立言不惹自己,自己犯不上去招惹,可是他主动出来架梁子,自己收拾他宁家应该不会说话。

他朝宁立言那走了两步,一抱拳:“三少,你的名我听过,咱两都行三,算是有点缘分。你今天喝酒了吧?醉话,我不跟您计较。要玩去别处,这不是您玩的地方。不管是谁把您邀出来的,您都赶紧走,这事您管不了。再有,虽然咱清帮有规矩许充不许赖,可是也分事,冒充大辈这事可犯忌讳。要是遇到脾气不好的,给您几个嘴巴,您也没地方叫屈。”

宁立言乜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袁彰武,眼前闪过前世的一幕幕镜头。

前世自己出身豪门,结交的不是大少爷就是富家千金,对于这帮城狐社鼠压根不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折在这些人手里。先是情报站被袁彰武手下的混混探听到消息,自己撤离时,又是被袁彰武亲自带徒弟在火车站扣住,送交日本特高课手中。

那时候的袁彰武已经是天津汉奸队伍里一员悍将,组建“袁部队”号称袁司令。手下这些混混,也使枪弄棒的,成了一方人马。自己虎落平阳,最后在栽倒这些人手里,算得上死不瞑目。老天开眼,又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袁彰武就非死不可。

宁立言鼻子里轻哼一声,“三儿!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我连你师父是谁都知道,还能不知道你什么辈?二转七七剩此垆,须从瓶鼎用功夫,苦心记取安和庆,日月巍巍照玉壶!门里的传道诗会背么?懂这个的,会是冒充的?我拜师西头刘桂希,正式入门受香,开堂传法,清帮二十二代通字辈归帮兴武六,跟你师父嘉海巳白云生同辈,你说咱两怎么论?再看看这个,你认识不认识?”

说话之间,宁立言将自己的拇指高高挑起,露出那枚精光闪烁的黄铜扳指。苏兰芳那边立刻有人低声道:“十三太保扳指!是门里的十三太保扳指!这真是刘太爷的徒弟,还是心腹的徒弟!”

清帮起于漕运,最早乃是运河上的漕丁以及苦力脚夫为了保卫自身,与其他组织争斗而成立。当时运河上生存艰难,要想活下去不被人欺负,第一要敢打敢拼,第二要上下一心令行禁止,是以帮会内部极重尊卑,小辈的势力再大,遇到潦倒长辈也要磕头行礼,点烟敬茶。

宁立言拿着辈分说事,还真让袁彰武没话可说。而宁立言背诵的帮里传道诗和这枚十三太保扳指,也证明了他是刘桂希徒弟这个身份无可置疑。

天津清帮分为三派,一是袁家二少袁克文在天津传道收徒,收的都是文人墨客再不就是梨园子弟,和底层社会牵扯不多;二是山东厉大森在天津大开山门,不问愚贤一概收容,天津大批城狐社鼠基本都是这一支的鲁传清帮;三就是天津本土清帮,弟子门人较少传承不广,其中最出名的是清末时大名鼎鼎的李金鏊。

李金鳌为人慷慨侠义,有燕赵侠士遗风。想当年和京剧名伶杨小楼结拜金兰,在天津混混里名声极好,很多人将其看作义侠,而不以混混看待。其弟子门人不多,到现在最有名望的就是西头刘桂希。

刘桂希本人的势力一般,在西头管着几十个苦力工人,勉强混口饭吃。在天津帮会里不算要角,也没几个人尊敬他。但是他辈分极高,乃是清帮二十一代“大”字辈大佬,与袁彰武的师爷厉大森平辈,宁立言拜他为师,袁彰武在他面前就只能自居晚辈。更要命的是,他手里这枚十三太保扳指。

清帮成立乃是依托于漕运,这也注定清帮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必然紧密。前清时乾隆下江南,于杭州粮帮公所孝祖入门,并赏赐龙头棍、龙鞭作为清帮镇帮之宝,帮内以御赐之物动刑,不需上报官府,打死犯法帮众无罪。

作为回报,清帮当时将两方上好风磨铜熔炼重铸,打造了十三枚扳指,代表当时帮内最大的十三家码头,是为十三太保。扳指上刻海水波纹,饕餮图案,内环里则铸造着“一”到“十三”的数字,按照各自码头对应。当时有一条龙鞭压太平,十三太保漕运兴的民间谚语。

这些扳指一部分被乾隆赏给送给宗室子弟亲信臣公,另外几枚则在清帮的大帮头目手中。谁拿着这个扳指,就等于在帮里有一份股份,只要清帮还在,他们就有一份钱粮。

时过境迁,如今十三太保扳指几经易手,大多下落不明。天津刘大爷手中这枚扳指传承自李金鏊,却是帮内皆知之事,整个天津卫,也只有两枚这样的扳指,一个在庆王府,另一个就在刘桂希手中。

能把这枚扳指赏给弟子,就可知宁立言在刘桂希心中地位不低,不是普通记名弟子可比。袁彰武如果对宁立言不敬,刘桂希肯定会出头找白云生甚至厉大森好好理论一番。

以袁彰武当下的地位,这种规矩他可以不守,毕竟没人能制裁他,乃至刘桂希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此时他身后还站着几十号弟子门人,如果他这个做师父的带头不守规矩,那弟子门人有样学样,将来有谁羽翼丰满,他这个老师怕是就睡不安稳。

眼珠一转,瞬息之间已有决断,袁彰武向前几步重新行礼道:“三少,您嘛时候拜的师,刘师爷也不言语一声,我这是真不知道。不知者不为过,咱爷们之间就当闹个玩笑,您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今晚上登瀛楼,我请客!您老现在先找地方歇会,喝茶听落子找娘们,都算我账上,等我办完事再找您聊天。”

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袁彰武这样做,宁立言如果再揪住不放,就不够江湖。而且这样以来,他也免去当面磕头行礼点烟的礼数,宁立言也不会再干扰这场打斗。

宁立言微微一笑,“行啊,这纲口不错,不愧能闯成现在这样。按说咱一个怕了一个罢了,你既然这样说,我再穷追不舍就是我不够仁义了。可是今天这场事,我是非了不可,吃饭喝酒的事往后挪,咱先把现在这事说明白了!”

说话的当口,宁立言已经从车上跳下来,朝王四示意让他躲到一边,随后对袁彰武道:“你和秃子都是厉师伯的徒孙,自己耗子扛枪窝里斗好看么?人家在新津里开宝局,一没去你门上搅闹,二没派人拉你的客人,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去哪玩去哪玩,你靠着胳膊根粗就想硬霸别人的产业,这事办的不地道吧。门里三老四少接了你的钞票,对这事装聋作哑,我宁立言既然在门,就不能对这件事不闻不问。这事你办的不地道,我就得出头。”

袁彰武愣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宁立言摆出长辈架子数落自己乃至落自己面子都没问题,可是要硬架这个梁子,就有些不自量力。毕竟袁彰武门下成百上千的门人要吃饭,若是有人拦他们的财路,不管是师门前辈还是至亲好友,一样不会客气。

看看对方身上的制服,袁彰武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不知道刘爷收徒的事,忘了知会三少是我不对了,回头一准登门道歉。可是今天这事已经这样了,我们两边把人带齐,就这么收兵撤队,孩子们也不能干。三少,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前清那时候。就算您现在拿着龙鞭龙棍,也不能拦着孩子们吃饭。这帮小辈的孩子不比当初,规矩懂得少,有时混上来连我都敢骂,您说要是让他们误会您这大辈要断他们的财路,这怕是不合适吧?”

这话软中带硬,如果宁立言继续阻拦,袁彰武不出面,他的弟子门人只怕就要出头,对宁立言发难。到时候袁彰武不过是承担一个管教不严的责任,将来要洗白也比较容易。

宁立言看着袁彰武,略一点头。“不愧是能在天津卫称爷报号的人物,脑子确实比一般人好用。你说的对,现在不是前朝了,老规矩不合用了。祖宗的家法不如东洋人的快枪好使,人心也不是当初。大家伙都想着怎么钻规矩的空子,用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给自己谋利的时候,你能先想到把祖宗规矩废了,就靠这份胆量码头上就该有你一口饭吃。这边跟人定好日子茬架,那边跟你的干佬说好了,让白帽巡捕等你的命令抓人,这手活也就你袁彰武干的出来了。”

勾结日租界巡捕,预备着一会收拾了苏兰芳之后让巡捕动手捉拿苏兰芳带来的打手,借这个机会好好收拾刘光海,这是袁彰武这次安排的拖刀计。事情本来是高度机密,即便袁家内部知道此事的人也屈指可数,袁彰武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对面的宁立言如何得知,当下有些不知所措,近而便有些恼羞成怒。

可是不等他发作,宁立言已经抢先开口道:“你做初一,别人做十五,别以为天津卫的娃娃就你一个聪明人。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你好,趁现在回头,或许还有救,否则就怕你是船到江心后悔迟。”

话音甫落,一阵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与袁家打手穿戴相同的男子骑着自行车从远处飞速驶来,两脚拼命蹬踩,自行车几乎要离地。那些袁家打手不用吩咐,再次让开一条路,只见这人一路冲到袁彰武附近才拼命捏闸。自行车在袁彰武面前停住,车上的男子已是满头大汗,来不及下车就气喘吁吁道:“师父,赶紧回去,家里出事了!”

第四章 花会(上)

听到这个报事人带来的消息,几个袁家子弟的脸色都一变,有人担心苏兰芳出奇兵抄了自己老家,也有人担心是仓库里的大烟土失火,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了?”

袁彰武倒是异常镇定,一挥手道:“别闹,稳当住了!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三爷顶着呢,没嘛了不起的。家里不管出嘛事也往后放,先把这事了了再说。”

那名报事的徒弟急道:“三爷,这事放不了。”眼看袁彰武还没动静,这名报事的徒弟只好从自行车上下来,在袁彰武耳边嘀咕几句,随后袁彰武的脸色就也变了。

袁彰武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天生就长了远胜常人的坏心眼,虽说没读过兵书战策,可做事极有章程。这次和苏兰芳开打,早就防范刘光海那边出手。来打架的只有三十人,大队人马埋伏在老巢、货场、仓库等几个重要所在,防范被人偷袭。又从日租界警察署雇了巡警,到那几处重要的仓库附近看守,因此并不担心家里会出意外。

直到这名弟子报信才知,出问题的地方并不是老巢或是码头而是自己的命门:花会。

花会这种赌法起源于广东,兴盛于上海,传到天津则是前年的事。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势力大为膨胀,袁彰武帮着日本人组织了便衣队,和他们搭上关系,在租界领到了执照便把这门赌法在天津传播开来,成了聚敛钱财祸害百姓的利器。

花会共有三十六门,以三十六位古人名应之。这些人的名字,各刻在一根竹制签条上,签条的一端专门烫出个窟窿方面悬挂。庄家作哪一名为本期花神,便把它拴合在分半的竹筒中,另有一条小绳,用活扣把竹筒捆上,挂在高处。然后,由各赌客来下注。赌客们下注时,在押单上写明自己要押的是哪一名,哪一组或几组,放入封筒内外涂封漆表示公平。

钱数当场过清,到约定的时间,由庄家拉一下捆绑花会筒的绳子,也叫拔筒。拔筒后,两个半爿合在一起的竹筒分开,庄家所作的那个花名,便赫然在目。赌客放在赌厂的押筒由赌客检查封漆,确定无误后开筒核对。

花名共三十六门,每次避花神,有一门不开,前一次开过的花神这次不会再出,等于是三十四门里选一门来押,如果押中则获得三十四倍的赔偿,押一块钱得三十四块钱。这种赌法没有门槛,一毛钱也可以下注,回报率又极高,是以很受天津百姓欢迎。一经推出百姓就趋之若鹜,尤其是那些家庭妇女,最是热衷于此。

袁文会的花会设在日租界秋山街,做宝的是从上海请来的同门师弟任渭渔,这是在上海办花会的能手,专有作弊的法子保证吃大赔小。是以这花会一办就财源滚滚,别看单一注的赌资不丰,但是聚沙成塔,细算下来,花会的收益就十分可观。

花会每天上午下午各开一次,一个月就是六十次,老百姓的血汗钱源源不断流入袁彰武口袋里,不少妇人输光了老爷们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没有办法跟家里交待,也不知道怎么养活饿得直哭的孩子,干脆一根绳子一了百了。而袁彰武这边,则把花会视为聚宝盆,也是他的根基之地。他能摆开这么大的场面,孝敬他的干爹外加各位日本祖宗,都靠着这里赚来的钞票。

花会设在租界,中国无权干预,有任渭渔做宝,一帮弟子门人护筒,看上去是个万无一失的局面。可是没想到今天拔筒不但出事,而且出了大事,以至于任渭渔都没法做主,只能请袁彰武回去设法解决。

被袁彰武视为财神的任渭渔,这次玩栽了!

那名弟子在袁彰武耳边低声道:“一共三十三张单子,全是太平……本钱加起来是两万多中交票,三十四倍是……”混混不以数学见长,这弟子吭哧了半天,就是没想出该赔多少钱,他就知道一条,这笔钱数字太大,任渭渔做不了主,袁彰武也未必赔的出。

袁彰武的摊子铺的大,赚钱门路多,花钱的地方也不少。他眼下全部家当折合中交票,大概在一百三十十万上下,这里面包括房子、老家的土地之类的不动产,周转资金也就是十万出头加上存款也不超过五十万,如果如数赔偿,现金就要枯竭。

再说即便有这么多,他也不可能认赔。这花会里赚的钱并不都属于袁彰武,日本人在袁彰武的花会里有干股,每天赚的钱,有一部分作为特别经费,要转交上去。日本人是天生的吝啬穷相,钱财上许进不许出,若是袁彰武真赔那么一大笔钱出去,在自己的主子那里没法交待。

可是这位押花会的也不是省油的灯,人就在花会那里等,如果赔不出钞票,肯定要大闹一场。如果花会落下一个只许进不许出,赢得起输不起的名声,怕是离关张也为期不远。

比起吞并苏兰芳的产业,显然是保住自己的产业最为重要。袁彰武眼睛看向宁立言,见对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头一动。一个有些荒唐又有些可怕的念头在心头升起:难不成这事他早知道,或是他弄出来的?

这种念头于逻辑和常识层面,都无法说服袁彰武,但是宁立言给他的表现,却让他的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并确信自己的感觉没错。沉默片刻,袁彰武朝苏兰芳冷笑一声:

“秃子。我跟你交个底,你这场子日本人看上了,你待不长。我原本想替你护局,让你替我看场,这钱咱两一块赚。可是你小子不地道,找官面压我,又找人下黑手,这就别怪我不仗义。你给三爷等着,这事没完!”

说话间袁彰武已经抓起一辆自行车,片腿上车转身就走,一干弟子门人紧跟在后。眼看这些人如狼似虎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苏兰芳大张着嘴巴,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直到宁立言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道谢。

“三叔,今天多亏您老帮忙。今晚上小侄做东,请您咱……”

“别咱,光说你自己!”宁立言对他的脸色并不比袁彰武更好,面沉似水,语气严肃。“你没听袁彰武刚才说的话么?这件事没完。如果之前你们之间还能有缓和的余地,现在你们两边即便不是死约会也差不多。天津卫有他袁彰武在,你要想立足就不容易!爷们,你现在不光是买卖不安全,就是自己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都还在两说,这时候还有心思喝酒,我该说你有胆子还是该说你糊涂?”

苏兰芳这下也明白过来,自己原本是想摆开场面以战迫和,让袁彰武跟自己谈判的。听他话里的意思,也确实有这种想法。可是眼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袁彰武恨自己入骨,两下莫名其妙就结了死仇,这又从何说起?

他不能埋怨宁立言,身后那么多人看着,要是说一句不够朋友的话,今后他苏秃子再有事,绝不会再有人出头帮忙。可是要说感谢,现在却说不出来了。

宁立言仿佛有读心术能看出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头道:“爷们,天津卫是宝地不假。可是这遍地金银财宝,也得自己弯腰才能到手,光张着大嘴望天,等不来馅饼。当初我爷爷不过是洋行一个小学徒,就敢跑到伦敦找英国人要债,连英国女王都惊动了。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我宁家如今的财产。袁彰武也是两肩膀扛个脑袋,你不比他缺嘛少嘛,凭什么就不敢惹他呢?他想动你,你就先动了他不就完了么?你把他赶出天津卫,不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三叔,您老说的对,我回头……”

“你回头就买火车票跑了对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回头!难为你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光学会日本人怎们赌钱了,却没练出日本人的赌性!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没有三块豆腐高的萝卜头,当初敢干大鼻子,九一八的时候敢偷袭东三省,哪次不是以小博大,哪次不是赌命?兵贵神速,要动袁彰武眼下就是机会。我告诉你,袁彰武的花会出事了!你现在去秋山街,就能把他收拾了,错过这个机会,就只能等着他弄死你。是死是活,自己选条道走!”

苏兰芳那光秃秃的脑袋上已经满是汗珠,宁立言给出的建议恨正确,而且很有吸引力。但是眼下自己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逃出天津避风头,将来请人说和,跟袁彰武那还有个缓和余地。要是现在带人去抄秋山街的花会,万一失败,袁彰武肯定饶不了自己的性命。

关系到生死的大事,自不是轻易能决定。他在原地来回转了两个圈,也没拿出主意。宁立言冷笑一声,朝他身后的打手道:

“刘光海当年赤手空拳在西头闯码头,一晚上连绑八家小把头,放到油锅里炸了,转天挨家送炸肉,才在天津有了立足之地。没想到他是好汉,他师弟是个尿壶,算我认错人了。这样的赶紧滚蛋,天津卫这地方没你的饭。胶皮!送我秋山街!”

王四跑过来拉上宁立言就走,风中传来宁立言的唱腔:“昔日里韩信受胯下,英雄落魄走天涯。到后来登台把帅挂,辅保汉室锦邦家。明日里进帐把贼骂,盼着一死染黄沙。纵然将我的头割下,落一个骂贼的名儿扬天涯……”

眼看宁立言身影渐去渐远,苏兰芳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凉,身后那几十号弟子门人打手的眼睛,就像是刀子,戳的他千疮百孔。不用回头看,也能感觉出来,这些人眼神里得鄙夷于蔑视。人活一张脸,在天津卫这地方吃街面,光胳膊根粗没用,最重要的还是脸面,自己要是真什么都不做,不用说再找刘光海借人,只怕未来想登师兄的门,都得被打出去。

他一咬牙,朝身后吩咐一声道:“别愣着,都去秋山街!跟袁彰武拼了!”

第五章 花会(下)

秋山街二十八号,是一栋独栋小洋楼。早先是一处日本商人的物业,现在则改成了花会赌厂,一楼负责接待,那放着花神名号的竹筒,以及做筒的任渭渔就住在二楼。

每天拔筒的时候,这里都是拥挤不动,押花会的赌客,以及替家庭妇女押会看输赢收钱的“跑封”都会来观看结果。但是今天的人格外多,从大厅一直排到入口,怕不是有几百人守在那。

这些人里既有押会看筒的赌客,也有天津城里几家大小报馆的记者。这年月做新闻不容易,凯申委员长把抗战定性为非法行为,报纸上不许出现日本,连卖仁丹得都跟着倒霉。

报纸上大新闻发不出去,记者们就只能打探些花边新闻名人八卦来充场面,在天津这地方找点这种新闻也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一次花会闹筒的事,怎么可能不来。

受限于信息传播速度,记者人数不多,但是这些访事记者彼此间互通声息,用不了多久,半个天津城的记者就能踩破了门槛。从后门密道直上二楼的袁彰武看着下面的人群眉头紧皱,训斥着身边的徒弟王文锦,

“怎么这么不会办事呢?让他们进来干嘛?轰走!全都轰走。告诉他们,这事不许给我见报,我明天挨家派红包,谁要是不给我面子,就别怪我不让他们家报纸出印刷厂!”

身后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男子声音悠然响起,“宁堵城门不填海眼,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跟一群记者费神有什么用。真正的阎王在下面坐着,不把他打点走,你就算把记者都赶绝了也没什么用处。”

袁彰武回过头,一双怪眼射出凶光,盯着那个身材细长如竹竿,穿着印度绸长袍戴金丝边眼镜,整个人就像是仙鹤成精的男子。与袁彰武的气急败坏相比,男子表现得气定神闲,仿佛只是个看客,一切与自己无关。那两把顶在脖子上的闪亮匕首仿佛是两条臭带鱼,脸上丝毫没有惧意。

“任渭渔!我真金白银把你从上海请过来做宝,每月发你420块现大洋,天天印度人头土抽着,落子馆小妞陪着,不是让你来这当祖宗的!你这把怎么做的宝?这次的事不算完,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

任渭渔冷笑一声,“三哥,任某十二岁就在街面上白相,能活到今天就是赚的,说这种话吓唬哪个啊?你现在把我大卸八块又有什么用?先把下面的人应付走,再想拆我这身骨头不晚。等到下面赌客发燥,你这赌厂怕是保不住,驻屯军司令部不见得会为你这点事体就出兵的吧?”

袁彰武当然知道,日本军队不会轻易派出,就算出动也不会分辨谁是自己人,肯定是见人就打,自己也好不了。他用手一指任渭渔:“南蛮子,你给我等着!”大步流星走下楼梯,脸上瞬间已经切换出一副笑脸,

“让让,都让让。不就是拔筒么?有嘛新鲜的?我这一天开两筒,筒筒都不空。要爱看这个下午来,保证能看得着。来人!预备点绿豆汤,给几位消消暑,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分开人群,在一楼大厅正中,一张花梨太师椅上,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端然正坐,身后八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如同曹孟德身边的八虎骑雁翅排开。

男人身上穿戴虽然像个商人,但是从那拔得笔直的腰板魁梧身躯以及锐利的眼神不难看出,其多半有过行伍经历。要是有人仔细端详老人的双手,就会发现这双手骨节粗大,掌心指肚布满老茧,一看可知这是双握惯了缰绳,也摸惯了枪械的手。

袁彰武一阵大笑抢步上前道:“武大哥您嘛时候来的?兄弟我这出去办点事,也没人跟我说,让您在这坐这么半天这叫怎么话说的。这帮小兔崽子不管是不行了,我武大哥来就在这坐着?还想干么?我武大哥要是不痛快,我剥了你们的皮!大哥,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哥们有话楼上说。前两天有人送了我两瓶关外的地瓜烧,这东西你花多少钱买不着,兄弟知道你得意这口,自己舍不得动,就等大哥来开瓶呢。走,咱哥两弄两盅。”

男子面沉似水,并未因袁彰武的态度就好言相向,摆手道:“不必了。今天来不是找你喝酒,是说正事来着!”嗓音洪亮满室皆有回音。口音里带着浓重的东北腔,一听就知道是从关外进来的爷们。

“我前些日子不在家,云珠背着我上你这押花会来了,有这事吧?要不是我从家里翻出来押票,还真不知道她背着我,居然在花会上押了那么多钱。”

袁彰武一愣:“云珠上这押会来了?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这几天也不在天津,外面跑事去了,这不刚回来么,大哥您这把我问懵了。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谁管事,过来一个喘气的。我大侄女没事往我这玩两把来,谁管她要钱了?自己出来没事,让我查出来,我掰折他的腿!”

男子一摇头,“不必如此。花会就是这么个地方,来这里押会就要给钱,关内关外都是一个规矩。押空了自然没话说,押中了是不是应该赌厂赔钱?”

袁彰武笑道:“大哥看您说的,全天下都这个道理,押中了能不给钱么?”

“那就是了。云珠私下押会,我是不赞成的。但是她总归还是有点良心,知道每一次都押太平。当今天下,老百姓盼的就是太平。只是这太平难得,一连半个月未开太平,老百姓说是当今天下刀兵四起无太平,这一门成了绝门没人押。好在老天有眼!今天,这太平出来了!”

男子说着话举起了手,在他手上那支花会封筒里取出的签子上,赫然是“太平”二字。

“云珠这孩子脾气跟我一样,不撞南墙不肯回头。连押半个月太平不中就该收手,可是她非但不肯放手,反倒加注,一口气买了三十三份太平!就是她这股子倔劲,像我武汉卿的女儿!”男子声音越来越洪亮,几乎震动屋瓦,朝身后示意,一名扈从已经把一口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放的正是武家的押票,每一张上都是“太平”二字。

武汉卿道:“我今天来,就是替自己的闺女来收赌金的。来之前我了解了一下规矩,一赔三十四。这里总共是两万五千块钱的押票,请你预备款子吧。钞票金条现大洋全都可以,就是不要支票。”

袁彰武的脸上就像劈面挨了一拳,神色阴晴不定,强笑道:“大哥,您这急赤白脸的干嘛?赢钱是好事阿,侄女运气好,这一宝押正了。不过这么大数的款子,我预备也得预备一会,您别在这坐着阿,有话咱们上楼说。”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我知道你预备钱需要时间,不过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派人预备钱,我在这等,不着急。”

袁彰武用衣袖擦擦额头汗水,四下看看,“那个嘛……云珠呢?这个会是她押的,最好还是她本人来办。要不然过两天她再来,怕是有点麻烦。”

“袁彰武,你这越来越出息了。头回听说押会还得本人来领奖的,咱天津卫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押会,都是跑封的代领奖金。怎么人家亲爹来,还不如跑封的好用么?”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印证了袁彰武心中某个巨大的担忧。寻声望去,只见宁立言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在他身旁,则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二十上下,弯眉大眼高高鼻梁,皮肤不算白,但是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配上她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格外有吸引力。

那姑娘并未因为被围观就害羞,反倒是大方地一笑,露出两枚可爱的小虎牙。“这地方花会的规矩真怪,押会的时候省事,哪怕我不来,只要打个电话就能押会,回头把钱补上就行。怎么到了要钱的时候就这么麻烦了?还是说这个花会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与武汉卿一样,女孩也是一口浓重的东北腔,带着白山黑水的印记。由于关外大批财主跑进天津,眼下天津城里这种口音很流行,倒是没人笑话。大家都不笨,自然猜的出来,这女孩的身份,就是武汉卿的女儿武云珠。

正主露面,袁彰武也没法推辞,花会不管过程里有多少作弊的东西,但是有几样东西没得改。一是押票,二是公布出来的拔筒,要是把这个都否认了,这个买卖就没法做。他的目光在武云珠那两条长腿上一扫而过,随即就锁定在宁立言的脸上,眼神中的杀意已经非常浓烈。

“三少,怎么这事里还有你?”

宁立言微微一笑,拉住武云珠的手,“袁彰武,我看这几年江湖你白混了吧?这么点眼力见都没有?看不出来我们两是什么关系么?这事是我自家的事,这么一大笔数目的款子,我自然要亲自护送才能放心。少废话,两万五千的本金,三十四倍的奖金,总共是中交票八十五万。我知道这么一笔款子得费点时间,我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第六章 改变命运

武云珠那黑里俏的脸蛋微微一红,头朝下一低。宁立言见状一声干咳,武云珠又连忙把头抬起来,伸手一把抓住宁立言的胳膊道:“没错,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你这的规矩不是按票付钱么?怎么这回这么麻烦?难道这么大的花会赢得起输不起?”

这个指控正是花会的命门所在,袁彰武要想在天津继续做这营生,就不能自认这个罪名。否则不光是花会干不下去,就是他名下其他的几家宝局也没法营业。谁赌钱都是为了赢钱,只许输不许赢的宝局,只有关门大吉这条路可走。

几个热闹的赌客不敢明着触袁彰武的霉头,却为武云珠的大胆和豪爽叫好。毕竟民国的社会风气虽然比前清开放,但是公开拉男人的胳膊,自认是自己家的事,一般的女人还是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有几个认识女子身份的小声嘀咕道:“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将门虎女。听说能在马上使枪,两手各使一把盒子炮,弹无虚发,百步之外能枪打落叶,比老爷们还凶。那个坐着的男的,就是女人她爹,是东北军的旅长,副总司令的嫡系……”

宁立言望着武云珠那羞涩里又带有几分甜蜜的笑容,武汉卿大马金刀威风八面的气派,以及袁彰武气急败坏的模样,脑海里浮现出的则是前世那幅色调完全不同的画面。

武汉卿,东北骑兵第六旅旅长,讲武堂骑兵科学员,老帅张雨亭的铁杆忠臣,东北军中坚定的反日人士。随队败入关内之后,携带有大笔家私,本可做个富家翁,却不甘心就这么碌碌一生,受亡国之耻。宁愿散尽家财,也要招兵买马,希望有朝一日打回关外收复家园。

可是国民政府已经把抗战定义为非法行为,把日本二字视为洪水猛兽,招募部队更不可行。在关外纵横驰骋的猛将,到了关内却水土不服举目无亲。急于寻找人合作的武汉卿,错把袁彰武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对象,主动提出与袁彰武合作,共同招兵抗战。

他带入关内的财宝和这如花似玉的女儿晃花了袁彰武的眼睛,也让他从第一次见面就产生了占有武汉卿的财产和女儿的想法。先是以南市三不管的乞丐、大烟鬼骗取武汉卿的军饷,又把些早已淘汰的破旧枪支以天价卖给武汉卿使用。在武汉卿的财富迅速转化为袁彰武的财产之后,他又把手伸向了武云珠。

利用武云珠的单纯无知以及想要帮助的急切心理,袁彰武威逼利"you jian"污了这个一直称自己为三叔的姑娘,并把她牢牢控制在手中。等到武汉卿战死沙场,他也对这个女孩失去兴趣之后,才把武云珠一脚踢开。

宁立言清晰记得,那时的武云珠那憔悴的面容以及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眼神,一个能骑烈马使双枪的姑娘,最后变成个离不开大烟的女烟鬼,虽然人还活着,但是灵魂早已经死去。

当时的宁立言就试图挽救武云珠,但是当时她的情况,已经超出宁立言的能力范围,爱莫能助。这次他既然重生,自然就不想让悲剧重演,是以早在一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与武家父女的秘密接触。

他的八万元财产里,有三千多花在这对父女身上,在他看来这很值得。由于他的及时提醒,武汉卿总算及时止损,避免了破产的命运。也在宁立言的提醒下,认清了袁彰武的面目,与其中断了联系。

至于这次押花会的事,则是武汉卿与宁立言早在两个月之前就想好的计划,也是宁立言报仇大计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单纯想终结袁彰武的生命非常容易,可是意义不大,杀了一个袁彰武,就会有不知多少袁彰武冒出来。宁立言要做的,是拿走本来属于袁彰武的一切,让这座北方重镇的地下世界,落入自己掌握之中。

时下天津混混多,可是要说最出风头的,便还是袁彰武。要想收拾他,首先就得摧毁他的经济,让他破产。一个没了钱的混混,也就成不了气候。

虽然这一世武汉卿及时终止了与袁彰武的合作,但损失也已经超过一万元,在当下绝对是一笔巨款。由于在宁立言的建议下,武汉卿并没和袁彰武翻脸,袁彰武也没想到武汉卿是看破了自己的门道,只以为他耗尽了钱财,早早把心思放在武云珠身上。

袁彰武好色,身边从不缺少女人,但是那些要么是三等小班的技女,再不就是舞厅的陪舞女郎。像是武云珠这种将门虎女,在正常情况下他连手都摸不到。

虽然眼下他和日本人交上了朋友,但是天津城里的大家闺秀名门佳丽,也不是他能染指。是以对于武云珠他格外上心,当武云珠第一次来押会时,袁彰武就给手下的徒弟发话,一定要把武云珠引进赌博这个火坑。

在他看来,武云珠押会多半和武汉卿的窘迫处境有关。押会的穷人居多,都是看着那三十四倍奖金下的手。先让她吃点甜头,等她真的入了迷,就让她血本无归。等到欠了大亏空无力偿还时,这匹胭脂烈马也就是他袁彰武爷的囊中之物。

事情的发展一如袁彰武的想象,武云珠先是在花会上赢了几百大洋,随后就开始输。每会必到,每押必空。押金从开始的三块五块,变成十块二十块,而她手上的钻石戒指、金镯子都悄然消失,按照趋势她很快就会为了押会借印子钱,接着就发现不知不觉间欠下了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

昨天晚上的时候,武云珠满脸焦急地前来押会,进门就嚷嚷着要包筒。所谓包筒,就是把三十四门全部买下,这种押法肯定会中奖,但没有意义,很大可能输得比赢的多。赌厂里自然有人出面劝导敷衍,让武云珠放弃。可是武云珠心意坚决,非要包筒不可,她带了个护兵提着手提箱,里面放满了钞票,除去钞票以外,还带出来两张借据,证明这位姑娘多半是破釜沉舟。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一次押中,这辈子再也不赌,花会这门赌法永生不碰。

可是等到押筒时,发生了意外。武云珠封好的押单差了一张,在赌厂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看场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上前说和:

“花神爷有灵,押全筒神仙不乐意,所以那张押单是被神仙收去了,咱肉眼凡胎绝对时找不着。要我看干脆就算了吧,三十三门就不少了。”

武云珠当时犹豫了一阵,最终被管事的言语说服,咬牙表态:“我就不信了,就单开我没买那门!就押这三十三门了,来人,数钱!”

其实那丢失的押单,已经被赌厂的打手捡到,悄悄藏在怀里,等到武云珠一走,立刻打开封筒,发现这张押单上写的是:太平。

武云珠从半个月前押会,每次必押太平。有袁彰武的指示,太平这一门从来就没开过。押会的人大多迷信,私下里都传说当今天下无太平,押太平的人越来越少,这次想来就更没几个。

杀大赔小是赌厂通用手段,再者虽然赌厂里有办法偷偷破坏封漆,偷看赌客写好的押单,根据押单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花神,可是这种事还是有成本。武云珠又已经赌红了眼,万一破坏她封漆的事露出马脚,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再说半个月没开太平,也到了该开一次的时候,是以任渭渔把这一场花神设为太平,袁彰武不但知道而且亲口答应,只不过他言而无信的事做得多了,不差这一宗。

现在看着武云珠脸上的笑容以及武汉卿得意模样,宁立言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袁彰武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武云珠从头到尾就是在演戏,自己以为给她下套,其实她也是给自己下套。不管是当珠宝还是借据,都是骗术的一环,连那张押单,都是故意让自己手下捡到的。她三十四个封筒里,写的都是太平。一如之前自己让她尝甜头,她输在赌厂的钱,也是给自己下饵,等的就是这个大局。

武家父女是标准的武夫,这种计谋绝对不会出自他们之手,能想出这种缺德主意的,肯定是宁立言!

对袁彰武来说,不需要证据,只要是怀疑就够了。从一个普通混混一路打拼,如今成为天津黑道举足轻重的要角,靠的就是心黑手狠。只凭今天宁立言两次跟他作对,现在又出现在花会现场,他就有足够的立有置宁立言于死地。

可问题这是日租界,不是荒郊野外,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他也没这个胆量。自己无非是日本人养的一条狗,需要自己咬人时自己自然可以去咬,现在日本主子没发话,他要是敢在租界杀人一样没好下场。袁彰武不是傻瓜,这种事不能干。宁立言多半也是吃准了这点,才大摇大摆的出现,就是为了气人。

杀人出气的事,都得往后放,那八十五万元的巨款,才是他眼下最大的难关。这一关过不去,其他什么都别想。

赌客们都是恨不得赌厂倒霉的心思,虽然他们中大多数人也没押中,但是能看着赌厂赔出近百万的巨款,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乐事。是以这些人全都在这里看着,等着最后的结果。有些乖觉的想要离开是非之地,也被其他人拽住不让走,法不责众,现场这么多人,袁彰武再横,也不能对这么多人下手。

那些访事记者有一些被袁门打手请到外面,可是也有几个混在人群里死活不走,这年月要新闻不要命的记者还是有的,尤其是自家报馆开在法租界、英租界的,连日本人都敢骂,何况袁彰武?

宁立言与武云珠一左一右在武汉卿身边站下,不再理会袁彰武。袁彰武眼看武汉卿没有与自己交涉的意思,只好讪讪地回到楼上。他身边的心腹弟子王文锦道:“师父,要不咱给红帽衙门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把武汉卿带走?他是反日分子,落到日本人手里就是个死,把他处置了,咱这关也就算过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第七章 赖账(上)

袁彰武瞪了一眼徒弟,如果不是考虑到眼下自己处境艰难正在用人之时,说不定已经甩一记巴掌到徒弟脸上。

“混蛋!你是嫌我死的慢是么?他前脚进宪兵队,我后脚就得上跟着刑场。我死了,你们谁也好不了!做事用点脑子!但凡你们稍微走点心,咱爷们现在也不用着那么大急!”

红帽衙门是老天津卫的叫法,指代的是日本宪兵队。这地方是有名的森罗宝殿,中国人不管有罪没罪,到了那个地方多半就是个死。尤其是牵扯到抗日的事,抓到里面一准有死无活。

在前一世武汉卿组建的抗日救总共三百多人,除去几十个从东北带出来的旧部之外,剩下的都是流民大烟鬼,根本没有战斗力,还没到与日本人交手,就被k记将领商震当做土匪予以剿灭。饶是如此,总归也是拉起了一支队伍,勉强也可以算作武装。

这一世由于宁立言提醒,武汉卿收手得早,那支杂牌部队根本没正式成立就宣告解散,在日本人的情报系统里,武汉卿的部下从没被当成过部队对待,说他是抗日武装首领就很有些牵强。

当然以日本人的混账加上武汉卿东北军出身,硬说他就是抗日分子抓进去枪毙也无不可,问题在于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袁彰武自己也逃脱不了干系。

要知道武汉卿这支人马从成立到解散,从人员招募到武器购买,都是袁彰武一手包办。更要命的事,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袁彰武背着日本人私下进行,没向日本人汇报过。

袁彰武眼下虽然为日本情报组织做事,但是两下还属于雇佣关系而非隶属,何况袁彰武眼里只认钱不认人。武汉卿这支人马成不了事,不会给日本人制造麻烦,如果报上去反倒可能害自己失去发财机会,袁彰武也就把事情瞒下来。

这种勾当瞒上不瞒下,不发作自然没关系,一旦闹大,袁彰武在日本人那也没法交待。彰武不是个讲理的主,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则是不讲理的祖宗。这些岛国人反复无常刻薄寡恩,对本国人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更别说对中国人。

袁彰武给日本人效力,日本人给他当靠山,大家互相利用。袁彰武从来没把日本人当成朋友,也知道日本人不会拿自己当朋友,甚至不会拿自己当人。别看现在自己可以在日租界横行霸道,一旦牵扯到反日的案子里,杀自己的时候日本人绝对不会手软。

武汉卿敢带着自己的部下进入日租界,其实就是吃定了袁彰武不敢和自己同归于尽。混混胆打,武汉卿的胆子更大,如果袁彰武真想要动用日本人的力量,他也不在乎用自己这几条命,把袁彰武全家拉下水。

王文锦挨了骂,不敢再言语,房间内陷入一种莫名地压抑气氛之中。袁彰武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臭脚丫子味的日本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灰落在骆驼绒地毯上,却没人敢提醒。时钟针尖转动,发出令人心烦的滴答声,空气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袁彰武的另一名弟子郭子振忽然道:“师父!干脆我带几个人找茬跟他们打一架。”

“这事打架有用么?你就算把人打跑了,咱的招牌一样是砸了。”

“不,我不是说把他们打跑,而是盯着宁三少打。我算看出来了,武家爷两就是推出来的挡箭牌,这事明着是武家跟咱家套事,背后里是宁三少在那指挥。我只要把他弄走,那爷两就好对付。等打完了之后,师父再出头收拾我,哪怕是剁胳膊卸大腿,我都认了。”

袁彰武的眼前一亮,打量两眼郭子振,“要是按你说的这样办,将来你身上的责任可不小。要是把你处置轻了,我怕是没法交待。咱丑话说头里,免得将来你后悔。”

“师父放心!我既然敢说这话,就已经想好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咱还是一条好汉!我一家老小就托付给师父照应了,这事我扛!”

“好!不愧是天津卫的娃娃,有尿性!”袁彰武朝着徒弟一挑大指,“有勇有谋,是我袁家的一匹好马。你放心,师父我不管费多大劲,都得保下你一条命。将来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保证不让你受委屈。你带几个人下去,想法找宁老三套事,把他给我弄出去收拾,只要别弄死就行。我回头把你送到白帽衙门里,不让你受委屈。等把这风头避过去,我再想辙对付武家爷们!要是武汉卿带的人动手,你们就往下躺,咱跟手把他们都送到白帽衙门去,按民事官司打!”

几个被点到的袁家打手把匕首插在绑腿上,随着郭子振下楼,袁彰武则在门口向下看着。郭子振这几个人一路下楼,郭子振嘴里已经不干不净的开始骂起来。

武云珠眉头一皱,低声道:“三哥,真像你说的,袁彰武要玩混的!”

宁立言微微一笑,“怎么,害怕了?袁彰武的为人大家心里有数,想要他乖乖赔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这手在预料之中,我跟你打赌,这帮人冲我来的。把我收拾了,他才好对付你和武叔叔。”

武汉卿哼了一声,“一帮乌合之众,也就是欺负老百姓的本事。从认清他的面目那天,我就想收拾他了,今天正好给他点教训!”

宁立言摇头道:“您和云珠都不能动手。袁彰武现在就盼着武叔叔跟他打架,他才好把水搅浑。这帮人我自己有把握对付,天津地面上,不止是他袁彰武手上有人,我也有……”

话音刚落,门外就是一阵喧哗,随即就是苏兰芳的声音响起:“这谁阿,那么大胆子,敢来我三哥的花会闹事!真当我们好欺负是怎么着?来啊,我倒要看看,谁在这闹事!”

人群再次被推搡开,几十个彪形大汉如同一股风似的卷进来。郭子振的人正好走下楼梯,与苏兰芳打了个对面。苏兰芳用手一指:“郭子振,你要疯是吧?打外面我就听你在那骂街,眼里还有没有我三哥了?早看你小子不地道,今天算是露出你的本性了,当徒弟的带头砸你师父的场子,这样的人就得家法处置!来人,把他弄出去!今个我替三哥管管他,让他知道一下咱门户里的规矩!”

苏兰芳带来的打手向着郭子振扑过去,郭子振被这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打个措手不及,有些乱了章法。他一共只带了六个人下来,对付宁立言一个人自然是绰绰有余,但是苏兰芳这六十多人,却万万招架不住。

刚一动手,脸上身上就挨了几拳,随后就被人拖着往外走。郭子振大叫道:“苏秃子,你是要疯!这时我袁家的地盘,你敢来这闹场子,我师父饶不了你!”

“废话!我这是闹场么?我这是替你师父清理门户,教你们做人的规矩。三哥下来,也得感谢我。给我弄走!”

袁家那些护场的打手没想到苏兰芳带这么多人直接打上门来,再说没得到袁彰武的指示,也不敢营救郭子振。眼睁睁看着他和身边的打手,都被苏兰芳这边拖出去,拳打脚踢之声不绝于耳。苏兰芳朝宁立言一点头,并没有过去打招呼,毕竟是靠脑子混事的主,这种事情上还是知道该怎么做。

武云珠抿嘴一笑,“三哥,这个也是你安排好的?”

“没有十全把握,哪敢让你和武叔叔进日租界?袁彰武的那点计谋都在我的心里装着,变不出什么花样。”

武汉卿看了看宁立言,并没说话。对这个年轻人与自己女儿的来往,他一开始是不满意的。自己女儿长得漂亮,所以能吸引小伙子,到天津时间不长,就有不少公子哥围着自己女儿献殷勤。

国难当头,武汉卿希望女儿的婚姻能和抗日大业相结合,也就是说找一个能帮自己办军务打鬼子的左右手,不管相貌年龄,用女儿笼络住他。很显然,宁立言不是这种人。他或许是个好朋友好丈夫,但绝对不是个好兵好军官,从第一眼看到宁立言他就知道,这个少爷绝对不会走进战场,用自己的性命填战壕,自己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他。

可武汉卿欠宁立言的人情太大。没有宁立言及时指点并出资帮助,自己全部积蓄都会被袁彰武这个恶棍骗去。武汉卿是个好面子的主,有这个人情因素,这他就没理由再阻止女儿和宁立言的往来。

随着双方接触渐多,武汉卿也发现宁立言身上有着许多自己看不明白的地方。明明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少爷,身上却有着那种出自底层百姓的韧性与狠劲,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起泡澡堂子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从事苦力工作在宁立言身上留下的印记。

表面上看是个书生,可是那种不要命的劲头,就算是一般的军人都比不上。还有这份老练与谋略,这些东西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身上。总而言之,两方接触越深,谜团越多,让武汉卿有些看不透。

眼看这边鸡飞狗跳,宁立言脸上带着冷笑,抬头看看二楼,武云珠道:“三哥,袁彰武怎么不露头?”

“他现在露头是向着徒弟,还是苏兰芳?帮谁都不对,所以没法出来。”

“那他现在干啥呢?”

“打电话,请救兵。他乱了枪法,自己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找人帮忙。”

“那他会找谁?”

“他师父、师爷、再不就是清帮那些同参兄弟,当然还有我大哥,宁立德。”

第八章 赖账(下)

宁立言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复仇的快感弥漫胸中,自重生之后,为了积攒实力将来和日本人周旋,他这一年多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今天第一次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眼看前世仇人在自己的算计中一步步走向灭亡,就觉得周身舒泰,这种滋味比起喝琼浆玉露吃龙肝凤髓还要爽利三分。

在天津普通市民眼里,他是个会投胎的幸运儿,生在宁家这种高门大户,一辈子衣食无忧,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快乐。

他虽然是宁家三少爷,但却是个尴尬的私生子,母亲是家里的一个女佣,自己的诞生来自于父亲的一次酒后荒唐。

宁志远并不是一个好涩之人,自己的母亲也并非绝色佳丽。酒醒之后的宁志远追悔莫及,给了母亲一笔钱就把她赶出家门。如果不是母亲身怀六甲的消息传开,被宁家老夫人做主接回家中,自己或许跟宁家就不会产生交集,就连这个姓氏都未必存在。

宁家老当家宁兴邦是洋行买办出身新派作风,并不支持家人纳妾,宁立言的母亲在宁家身份很尴尬,直到死的那天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算作宁家的什么人,活得也不快乐。即便宁志远的夫人并没有刻意针对她什么,她依旧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整日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终于在宁立言五岁时一暝不视。

宁立言的生活状态并未因母亲的死受太多影响,在母亲死后他在宁家活的不快乐,死前活的也不快乐。

法理意义上的母亲,也就是宁志远的妻子是个要面子的女人,不想落一个鼠肚鸡肠的名号。对待宁立格外宽厚,不但要求家里人称呼他为三少,与自己生的孩子一起排位分,甚至于当几个孩子一起惹祸淘气之后,也永远是其他人挨打受罚宁立言无事。

这种待遇并不能让宁立言感到舒服,他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是个客人,主人家不管招待的何等殷勤,自己也只是个宾客,与这个家族融入不到一起。

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无关,就像自己的情绪别人也不在意一样。那位名义上的母亲虽然是个知性善良的女子,但是和自己总归有一层隔膜,作为血脉至亲的生父,却和自己形同陌路。

对于宁志远来说,宁立言的存在,就像是一块伤疤,时刻提醒着他曾经酒后做出何等荒唐之事,以致害了一个女子一生。他恨这个儿子,就像他恨自己一样。两父子的交流极少,乃至父子对面无言,只有例行公事的一声称呼,再没有其他的交流。

宁立言心里并没把宁志远当成自己的父亲,就像宁志远不把宁立言当成他的儿子。前一世自被捕到处决,宁立言从未想过向家中求援。这一世重生之后,他与父亲的关系更是恶化到了冰点。

他永远记得自己开口提分家时,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并没有愤怒或是失望,而是一种本该如此的释然。在父亲心里或许早就认定了自己是个败家子,只等着自己主动提出这个条件。甚至当自己刚一开口,父亲就立刻算出自己从家里应该分割的财产有多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父亲的精于计算,还是该佩服他的远见卓识。

正因为这种环境,在拿到钱之后,宁立言二话不说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房子,随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分到手的财产花个精光。

在宁家的亲朋好友商业伙伴眼里,自己就是个天生不学好的浪荡子,这种下场是早就注定的。当自己为了生活脱下西装穿上短打,去码头上扛大包时,宁家没人关照过自己。

在他们心中,宁三少在分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尤其宁志远,恐怕最是巴不得自己赶紧死掉。

如果不是命里的贵人帮忙,自己现在估计还在脚行里混事,而不是做警官。天津的商贾向来看不起警查,宁家这种大商贾,更不会把一个五等巡放在心上。今天的宁立言,依旧是宁家的不肖子弟,不配跟宁家人相提并论。

认为自己是败家子、糊涂虫、扶不上墙的烂泥……,认为生儿随母,连死去母亲都无辜被辱骂的流言蜚语,宁立言不知听了多少。

即使对这一切早有心里准备,即使死过一次之后,对于个人声望境遇宠辱看得不那么重,固然表面上自己对这一切大而化之不以为然,但是内心里那股火却始终没有熄灭过,反倒是越燃越旺。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宣泄,这股火就能把自己烧成灰烬!

总算让自己坚持到了今天,胸中的恶气能发散出来一部分,更重要的事,有了这里作为基石,自己未来的计划也方便施展。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到了!大丈夫在世,有恩必报,有仇不饶!很快,自己就会拥有报恩与报仇的力量,就像是西洋小说里的基督山伯爵一样,自己距离那座宝藏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的心潮起伏,表面上却依旧镇定,呼吸略有些凌乱,但是在几次深呼吸之后,也恢复了正常。面上带着几分笑容对武云珠道:

“袁彰武这几年混的不错,便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遇到麻烦随便打几个电话就能找到帮手……可笑!袁家虽是祖传几辈的混混,但根基并不算深,也就是在自家门口称王称霸拿几文挂钱(保护费)的本事。前后几年时间就吞下去小半个天津卫,也该到了撑破他肚子的时候了。”

“三哥,你是说他找不到人帮忙?”

武汉卿道:“锦上添花年年有,雪中送炭半个无。他存在的意义,是帮别人解决麻烦。现在他自己遇到了麻烦,要别人出手,就证明他已经没用了。一个没用的人,妄想得到帮助,那是白日做梦。他今天注定要失望了。”

二楼经理室内,袁彰武额头上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两个徒弟在身边使劲扇着扇子,依旧无济于事。袁彰武一手拿着话机,另一手拿了手绢不停地擦汗,神情远不似方才那般从容。

“师父,这回您老务必得拉徒弟一把,要不然这花会就没法干了。武家爷们好办,刘师爷那边到底嘛意思我不摸底啊。他这不是跟我,是跟咱们这一门的人过不去,这宁三少用的绝户计,徒弟要是完了,他对别人怕也是要下手……这花会要是黄了,咱爷们都没好……洪门?这不刘师爷的事么,怎么还有洪门?不管嘛门,事有事在,还得您老给了事……”

一楼,宁立言冷笑几声,“白云生是他的师父不假,可是白云生的弟子有几百人,厉大森的门人有上万。他们连人都认不全,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关系,就去给这些弟子门人撑场面。这年月的帮会早不是前清可比,大家都是群乌合之众,从上到下眼里只有好处,不会有利益。袁彰武对他师父一般,花会日进斗金,每月只是给师父二十块大洋当护筒费,跟袁家那些打手赚得一样多。虽然白云生在整个过程里只是挂名没出手,但是人性就是如此,见到袁彰武发财,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居然只有二十块钱孝敬,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就不满意。平时奈何不得这个有力门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可是现在想让他出手救命……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楼上,袁彰武的电话依旧在疯狂拨打,

“宁大少……不对,宁董事长您好,一直少拜望,您可别见怪。我谁?……我袁彰武……就是上次佐藤先生那酒会上咱见过,您记性是真好……现在是这么个事,我不知道哪做的不对,得罪您家三少,上花会这闹事来了。您想想,这地方是三少爷该来的么?麻烦您把三少叫回去,改日我登门谢罪,给您跪门都可以。求您赶紧把您三地弄走,也是为了您的脸面。”

楼下的宁立言,看了看怀表,精神越发亢奋。

“我大哥……他是个标准的商人,他不会落井下石,但也绝不会扶危济困,尤其是对袁彰武。一个体面的商人不能混混沾上关系,就连码头上的事,都是家里的管家在操作大哥从不过问,就是担心妨害自己的名誉。花会、混混……这些词不能和宁家牵扯上关系,所以他只会客气的敷衍,但绝不会提供有效帮助,更不会把我叫回去给袁彰武解围!”

武云珠笑道:“那三哥也是体面人,怎就不怕这个,还主动拜师……”

“闭嘴!”武汉卿低声呵斥了一句,打断女儿的言语。虽然是个耿直性子,但总归年岁大一些,经验阅历总比一个年轻女孩丰富。他听得出宁立言话里对兄长暗藏的抱怨与不满。大户人家内斗是常有的事,何况宁立言的根底他了解一些,女儿这样问,很容易触及他的逆鳞。

宁立言倒是对武云珠的问题不以为忤,依旧是好言安抚。这个女子前世境遇凄惨,所以这一世相处时,他总带有一种怜悯的情绪。这种情绪武云珠自然无从了解,只以为是宁立言对她的照顾。虽然对她献殷勤讨好的男孩子很多,但她还是对宁立言的这种照顾最满意。

“我不是个商人,甚至也不是个体面人,所以我大哥在意的东西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是否有用,而不在乎体面不体面。”

“谁说的,要我说三哥是天津卫头一号体面人,谁要说你不体面,我收拾他!”

武云珠的脸微微一热,觉得在爹面前,这话说的有点过于亲热,不够矜持,连忙把话题扯开道:

“按三哥这么说,他是借不到什么力了?”

“也不能这么说,袁彰武身边还有一尊真佛,只看这尊真佛是否愿意开口。”

袁彰武此时已经无力地坐在大班椅上,手拿着听筒,却不知该把电话摇给谁。他的朋友不少,可是在这件事上能帮忙的人不多。他向来不相信义气,认为讲义气够朋友那套玩意,早就过时了。

眼下打仗都用飞机大炮坦克车,还信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纯粹是脑子不好使。他交朋友向来讲利益,自己能用到对方,对方也能用到自己,其他的人他一概懒得搭理。

这种交朋友的方法,让他得以迅速铺开局面,到了眼下却发现,自己落难时能帮手的没几个。很多所谓的朋友,自己不但不能求助,还得防着他落井下石,趁病要命。心里一阵莫名悲凉。

宁立言肯定是早就把自己摸透了,脾气秉性人际关系了解的一清二楚,才能设下这么个绝户计。有一些能用的关系,也被对方提前做出了有针对性的布置,自己动手晚了,借不到力。现在的袁彰武,竟颇有些楚霸王被困垓下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改该如何破局。

此时还是那个一直被匕首顶着喉咙的任谓鱼开口道:“三爷,你现在打电话没得问题,但是打电话的地方错了。打给那些人没得用,你现在应该联系的事几位银行经理。”

“干嘛?”

“朝他们借钞票,调头寸。”

第九章 调停(上)

几名袁家的徒弟再次走下楼梯,与之前郭子振那帮人不同,这些街面上的混世魔王,仿佛在这段时间内全都洗心革面,成了体面人。上衣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刺青,脸上又都挤出几丝笑容。本是城隍庙里的小鬼,如今偏要扮成菩萨与人为善,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老几位散散,散散吧。中了签的等着拿钱,要是没中的,赶紧回家,家里多少事等着呢,别在这耗。再说几位没看见么,今天这开出多大的一注来?小一百万的票子啊,后半辈子嘛都不用干了,指望这笔钱就吃穿不愁。大家伙与其在这耗着,不如回家想想,今晚上买哪一注,回头咱也好领钱。”

几个打手下来好言劝告着赌客离开,王文锦则来到武汉卿面前施礼道:“武大爷,我这给您道喜了。一会汽车就来,给您送钞票。我师父那实在走不开,让我下来跟您这讨个人情,能不能先换个地方,到贵宾室歇会,迷瞪一觉。一睁眼,保证钱就来了。您想想,那么些钱呢,就是数也得数一会,再着急也快不了。您总在这待着,这帮看热闹的拿咱这当西洋景看,是不是也不大好?”

武汉卿冷笑一声,“我如果现在走开,刚才在这里不是白坐了?我跟你师父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对我的脾气最清楚,就一个字:轴!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九头牛拉不回来。当初就是因为这个脾气,你们爷们才乐意跟我这一脑袋高粱花的东北老哥做朋友,今天我这个脾气也改不了啊。等拿来钱我立刻就走,拿不来钱,我就在这里等。”

宁立言接过话来,“王文锦,你回去跟你师父说一声,让他别总想这歪门邪道了。趁早拿钱,大家都省心。有你们来回来去折腾的工夫,已经能来一辆车了。我给你交个底,我今天是有备而来,不管多久,我们都愿意等。”

武云珠等到王文锦上楼,才问宁立言道:“他们这是要干嘛?”

“垂死挣扎而已。袁彰武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总想着起死回生,不绝了他的希望,他是不会认命的。你看,真佛这回出来了。”

说话之间,楼梯上响起一阵皮鞋声,只见那面色苍白,颇有些书卷气,身材瘦削如鹤的任渭渔迈着两条伶仃细腿,从二楼上不紧不慢走下来。样子就像是参加家庭聚会,又或是戏台上名角亮相。

看到宁立言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也朝几人回报以笑容,随后朝袁家打手吩咐道:“沏一壶好茶过来,要顶好的茶叶。”

人来到武汉卿对面,先是行个礼,随后毫不见外地拉把椅子对面坐下,将茶杯摆好,自己提起壶来亲力亲为,先是洗茶,然后斟茶,每人杯中茶水约占杯子容量的三分之二而不倒满,这是清帮“满酒不满茶”的规矩,因为“茶”与“查”谐音,对于朋友茶水向不斟满,表示自己没有刨根问底查究来历的意思。

随后一笑道:“武大爷,咱们大家也算是老相识了。这花会虽然是袁彰武的,但我是总宝官,算是有我三分干系,由我招待你武大爷也不算失礼吧?”说话间他先把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下去,表示茶水里没有下毒。

武汉卿冷漠地回答道:“失礼不失礼的没什么要紧,袁彰武跟我这失的礼多了,也不差这一次半次。我今天来也不是跟他讲礼数的,而是来拿钱的。你们给钱我就走人,没有其他的麻烦,不要总弄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让人看笑话。”

任渭渔一笑:“袁彰武就是这么个为人,见到钞票就像见到祖宗,你们要拿走他的祖宗,自然就要费些周折。不过他也不是个空子,脑子清醒下来,就晓得自己事情做错了,现在正在筹钱,就只好由我来招待几位。”

宁立言道:“任渭渔任先生是吧?听说过您,上海滩有名的任财神,办花会办了十几年,给东家赚了金山银山,今个得见尊颜我也算是三生有幸。不过要我说,您这名字其实不好,尤其跟袁彰武这种人合伙做买卖,这个名字更不吉利。你想必知道袁彰武的为人,这花会生意好了,他要吃独食,生意不好,他要拿你顶缸。不管哪条路,任先生都很有可能喂鱼。庞统庞士元前车之鉴,任先生可不能不防备啊。”

任渭渔哈哈一笑,“宁三少说话有趣,怪不得能让武小姐这位美丽的姑娘对你倾心了。你这话说的有道理,所以三少这次设局让我栽了个跟头,就是想要看我喂鱼了?”

“任先生言重了。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其他的都谈不到。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局,而是智。赌厂上的规矩,赌奸赌滑不赌赖,任先生应该还记得吧?”

任渭渔一挑拇指:“三少说得对。这一局任某输在谋上,棋差一招束手束脚,输得心服口服。规矩,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倒未必会输那么惨。从一开始就心术不正,大败亏输,也是自作自受怪不到旁人头上。”

“天下没有常胜将军,关老爷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要说心术不正也是袁彰武心术不正,任先生算是受他的连累,也不能算败阵。”

任渭渔微笑着,朝宁立言敬了杯茶,又看看远处的苏兰芳以及他带来的那些打手。

“宁三少今天设下十面埋伏,难不成是要袁彰武乌江自刎?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都是帮里的兄弟,不必要赶尽杀绝吧?他哪里得罪了三少,惹三少发了这么大脾气,非要他的命不可?我说一句公道话,杀人不过头点地,袁彰武该领什么罪就领什么罪,可是您什么都不说,就摆开这么大的阵仗,也未免有些太苛了吧?大家出来混世界,求财不是求气,我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

宁立言冷哼一声,“这话任先生找错人了吧?宁某是替自己家里的事出头不假,不过这件事的主家可是武老爷不是我。袁彰武骗了武老爷多少钱,他自己心里有数。人家什么话不说,现在就是让他把该给的钱给出来,这总没毛病吧?至于我今天摆什么阵仗……任先生,咱平心而论,我如果不摆出这种阵仗,我们今天能把钱拿走么?”

任渭渔面色如常,“不错,三少说的都是实话。袁彰武这个人拆烂污的事做的多了,不像门槛里的好汉,给他些教训也是天经地义。不过我和他总算是宾主一场,不能看着他就这么被搞死,总是要讨个人情。今天这事,武老爷虽然是事主,但是您运筹帷幄,是武老爷的诸葛亮。不把您这边说妥了,刘玄德那怎么也不会退兵。”

“任先生,袁彰武这人不够意思,您还为他出头求情?”

“他做人怎么样是他的事,任某如何做人是自己的事。他无情无义,我不能有始无终。总归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宁立言打量着任渭渔,心中颇有些感触。他前世对任渭渔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做花会的行家,上海滩清帮里的人物,其他了解就不多。这次布局对付袁彰武,本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兼且为了以后的大计发展实力。可是现在看来,或许还能有意外收获。这样一个颇有春秋侠义之风的人,如果使用得当,或许可以作为自己的一个臂助。

能在花会里做筒多年不翻船的角色,绝非等闲之辈。即使离开花会这个地方,到其他领域一样可以发挥作用。毕竟日后自己要对抗的,是一个倾一国之力也难以招架的强敌,未来十余年内,都不大可能看到胜利。

这种严重不对等的战争,需要的不是一时的勇猛,而是长年累月的隐忍与坚持。忠诚远重要于才干,城府谋略也远比个人勇武重要,任渭渔这种性格及人品,正好可以发展成战友。

他看看任渭渔,点头道:“袁彰武这个人不地道,对他没必要讲情分,犯到我手里就不会放他过门。不过任先生这份任侠气概,宁某倒是颇为佩服。这个面子我不给他,但是可以给任先生。我今天只要钱,不要命!只要袁彰武肯把钱如数赔出来,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如果他还想玩什么鬼花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有把握让他生不如死!”

“闲话一句!”任渭渔也拿出上海滩白相人的气魄,朝宁立言道:“三少如此给面子,任某感激不尽,这杯茶我敬三少。”

武汉卿道:“慢!光说漂亮话没用,钱在哪了?那八十多万块钱若是拿不出来,就算立言可以放过他,武某也不会答应。”

“武老爷放心,袁彰武自己虽然拿不出这么大数字的现金,但是他找了人帮忙,有这位爷叔出面,这件事不算难办。”

宁立言知道,袁彰武现在找出来的人,除去提供资金支持外,还要承担为两下调停的任务。他做局之初,也没想过就靠花会就能赶尽杀绝,自然不会断绝袁彰武找人调停之路,只是谁担当这个任务倒是大有关系。闻言立刻问道:“不知袁彰武请的是哪路财神,办这么大一笔款子?”

“国民饭店潘子鑫,潘七爷。”

第十章 调停(下)

潘子鑫出身于苏州著名的仕宦门庭,其先祖便是研究出了北京广和居拿手好菜“潘鱼”的前清大员潘祖荫。潘子鑫这一代兄妹七人,子鑫居末,因此街面上便以七爷作为官称。

他在年轻时留学日本,和鉴湖女侠秋瑾乃是至交,信奉“欲强国必先富国,富国则以实业为先”思想。回国之后典卖家产,以全部资金在天津投资办厂发展实业,“红三角”纯碱、“飞艇牌”、“仙鹤牌”、“灯塔牌”油漆……这些天津乃至全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品牌,都有潘子鑫的股份。

1922年潘子鑫联合美丰洋行买办兼三北轮船公司华北总经理李正卿,在法租界租赁地皮,修建国民饭店。租赁土地时,潘子鑫并未支付租金,而是与土地主人瑞士人鲁伯那约定,十五年后,将地皮以及地上建筑物无偿交给土地主人使用,以此折抵租金。

这种投资方式放眼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由此就可见潘子鑫头脑非同等闲。当饭店正式投入运营之后,潘子鑫在商业领域的才华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国民饭店布局参考法式,前院有喷泉、假山,还修了停车场。整个天津庭院式饭店里,只有国民饭店的前院可以停汽车。把周边的交通、惠中等饭店打得溃不成军,自己一枝独秀成了法租界最红的旅社。

下野政客、失意军阀、银行家、电影明星、交际花……甚至洋鬼子也放着同胞开的旅社不住,要住在国民饭店里,就知道国民饭店在天津的地位。

潘子鑫不独生意做的好,在天津混混圈里,也是大有面子的人物。他本人虽然没拜师入门,却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玲珑空子”。与天津清帮大爷袁寒云、上海滩黄、杜、张三大亨交情莫逆,人称“南杜北潘”,与杜月笙齐名。

这样的人不管从财力还是身份,都足以调停此事。他与袁彰武交情一般,但是任渭渔来天津办花会,是潘子鑫从中牵线。任渭渔不怕袁彰武对自己动粗,也有这方面的凭仗。潘子鑫出面说和,多半也是任渭渔从中间走的人情。

既然有潘子鑫答应出头,宁立言就不再催逼,安心的与任渭渔喝茶聊天,如同闲人泡茶馆。时间过了约莫二十多分钟,一个一身西装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眼睛四下看着,任渭渔连忙站起来到男子面前行礼道:“戴经理居然亲自来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别说没用的了,袁彰武呢?叫他下来,潘七爷跟法国领事在谈事情过不来,特意让我把你们两方都接到国民饭店,到那把话说清楚。把袁彰武叫下来咱赶紧走,七爷今天事情多,没太多时间等。”

在松山街花会门外,停着两辆黑色八缸七座林肯轿车,潘子鑫想事情周到,生怕两方坐在一辆车里发生意外,特意让两方分坐。这种汽车单辆售价大洋一万五千块,两辆汽车既是财力的象征,也算是一种无声的示威,压住两方不要轻举妄动。

这种豪华汽车后座宽敞,武云珠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在牛皮坐垫上颠了颠,伸手在皮面上轻轻摸着,啧啧称赞道:“这东西真光滑,就像是上好的缎子。车子也舒服,比我们那疙瘩自己造的那民生牌汽车舒服多了。”

武汉卿却摇头道:“民生牌汽车是不如这外国汽车舒服,可那是咱东北人自己造的。这外国的车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东西,只会赚咱的钞票。就这两辆汽车,就能给咱换回一个团的人马,拿来摆场面……可惜。”

车内陷入一阵沉寂,被他一说,武云珠如同被兜头泼了冷水。战胜袁彰武,为老爹报仇雪恨的喜悦情绪荡然无存。

宁立言看着车窗外,武汉卿带的八名保镖,四个人跨着汽车两边,另外四人则由人力车送向饭店。透过护兵高大挺拔的身躯,可以看到两旁街景。

鳞次栉比的店铺,光鲜的招牌,广告画上手持香烟的美女面带笑容看着路人,似乎是在宣告着太平盛世的来临。可是与此同时,在长城之外的国土上,日本军人正用刺刀与军靴践踏着千百万国人尊严,将大好山河生生割裂。

与这里仅隔几条街道的日租界,便驻扎着日本华北驻屯军大批武装部队,谍报机关的耳目四出刺探军情,为摧毁这片桃花源做着最后准备。

袁彰武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飞速崛起,正是因为日本情报机构对他的扶持。混混控制之下的码头以及脚行工人,为日本人搬运军事物资,承运阿片;袁彰武那些在伎院做大茶壶、在旅馆做侍应、在火车上做乘务员的弟子门人,则帮助日本特务刺探情报,访查抗日人士。就连租界内大小报馆谁要是得罪日本人得罪狠了,也是袁彰武的弟子负责去丢炸弹或刷大粪。

东洋人武器再厉害,士兵再能战,也总归是外来者,水土不服。想要在中国立足,必须有地头蛇支持,袁彰武就是他们的接引使者。即使不考虑自己的仇恨,单是为了这片土地以及老少乡亲,袁彰武就得死!

宁立言心里暗自琢磨着,汽车在此时已经驶出日租界,进入法租界杜领事路,等来到杜领事路与丰领事路交口,便已经到了国民饭店。

一行人分乘两架电梯,一前一后上了楼,潘子鑫已经在电梯口等着。他年纪已近花甲,荣长脸黄白面皮,一副胡须修剪得干净整齐,鼻梁上卡着一副玳瑁眼镜风度翩翩。一见武汉卿等人的面,立刻上前行礼道:

“武将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当日钟牟一战成名于天下,实乃当世虎将。潘某早就想拜见将军,奈何俗务缠身无暇拜访,今日天赐良机得见尊颜实属三生有幸。这位想必就是令爱,今之木兰,快马双枪的武小姐了?”

武云珠羞涩地一笑,朝他点点头。宁立言则不等他说话,主动行礼道:“在下宁立言。”

“宁三少,久仰久仰。我与令尊乃是生意上的伙伴,与你大哥也颇有交情。久闻宁家子弟皆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年纪轻轻就把袁彰武这等老江湖搞得走投无路,后生可畏啊。”

潘子鑫本来是新派人物,可是今天特意更换了传统服装,一身长袍马褂,圆口布鞋,为的就是与帮会中人不产生距离感,其心思缜密由此可见一斑。将几人一路让进早已准备好的客房,办公桌上,放了上好的香茗,在旁边则是几个鼓鼓囊囊的公事包。

两下刚分宾主坐下,袁彰武就从外面走进来,朝潘子鑫抱拳道:“七爷,这回的事让您多费心了。其实大家都是弟兄,有点误会说开了,也就没事了。可是大家心里带着气,这话就说不明白,还得劳您大驾,给说和说和。”

潘子鑫一笑,示意袁彰武坐下,然后不紧不慢道:“潘某虽然与袁二公子,上海杜先生等人有些交情,但也仅限于商业领域的合作,在其他方面的往来非常有限。外间叫我玲珑空子,又说南杜北潘,实在是有些言过其实了。门槛里的规矩我所知不多,于你们两下之间有什么误会也搞不清楚,如果不是渭渔相邀,我可不敢趟这趟浑水。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我把你们邀请到这里,谈的是生意,其他的事我不会干涉。”

见他先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袁彰武的心里就一凉。本以为借潘子鑫的身份和势力,可以压住宁立言,现在看来,情况发展似乎和自己想象有很大出入,对方对这件事并不十分热心。

宁立言道:“潘七爷所言极是,我们之间也就是最简单的商业活动,根本牵扯不到恩怨的层面。说到底,就是武云珠在袁彰武的花会下了注,现在中了会袁彰武却不肯痛快给钱,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闹的。”

袁彰武道:“三少,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家都是街面上跑的,谁还不知道谁怎么回事么?武云珠怎么中的花会,心里没数么?”

“袁三,你要这么说,我心里还真就不知道云珠怎么中的花会。要不然你给我讲讲,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机关。”

潘子鑫咳嗽一声,“袁彰武,我这里住的有曾经的封疆大吏也有下野的将军,这些人好清静,脾气也大。你如果惊扰了他们休息,可是会害我被投诉的。我出头替你了事,你可不能害我。”

袁彰武知道这时潘子鑫在敲打自己,让自己不要放肆,这里是法租界不是日租界,在这自己绝对斗不过潘子鑫,连忙赔笑道:“不敢……我这就是从小的毛病,纸糊的驴,大嗓门,七爷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潘子鑫不再理他,而是转头看着宁立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古往今来的道理。既然中了花会,袁彰武就得赔钱给武小姐,这一点没什么可说。既然我答应出头调停此事,首先就要把这件事解决。来人啊,把钱拿过来。”

在潘子鑫身后侍立的保镖走到桌旁,将一个大公事包吃力地提起来放在桌上,拉链拉开,露出里面一捆捆崭新钞票。

只听潘子鑫道:“八十五万元中交票,按今天的行市,折合现大洋六万三千块,一枚大头的分量是七钱二分,加起来就是四万多两银子,携带运输都不方便。我自作主张,替武将军换成了‘绿背’,总共是三万六千元,武将军如果不满意,我可以再跟银行打个招呼,让他们运银子过来把美钞换回去。”

第十一章 玲珑空子

潘子鑫所说的绿背,实际就是民间对于美元的称呼。时下华北的生活中,货币方面堪称群魔乱舞。

前清时代的龙洋、墨西哥鹰洋、西班牙站人银洋、袁大头、东三省发行的奉洋以及国民政府铸造的本洋都在市面上流通,如果再算上形形色色的纸币,就更为复杂。天津城里专门有一路靠换钱为生的,走在大街上,将十几枚银元在手里碰撞得叮当作响,靠着银洋换银洋吃差价,就能挣出一天的开销。

后世人们所知的“法币”要到1935年才发行,眼下流通的纸币主要是中交票。在发行之初,中交票与大洋的比价是一比一,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可是随着军阀混战,为了给部下开军饷,造币厂开足马力印刷省钞,导致与省钞联动的中交票币值也一路走低,几乎成了废纸。

北伐之后,国民政府整顿经济,中交票价格回升,但是其购买力和民间信任程度上还是不能和银元这种有价贵金属相比。

1929年,美国股市崩盘,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爆发。白银价格在1932年暴跌,几乎到了谷底。但是自从罗斯福成功当选美国总统之后,为了打击中国经济,增加本国商品竞争力,美国人开始人为提高白银价格并且让美元贬值,中国银元兑美元的汇率直线上升。在去年的时候,同样数字的银元只能兑换一万八千美元出头,今年就已经翻了一倍。

对于武汉卿的志向来说,美元比白银更有用。眼下在天津,以私人身份购买大宗军火,找洋行极为困难。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压根就谈不下来,想要脚以只能找军火贩子。

与这些人交割钱财不能从银行走账,全是现金往来,几万块银元远不如几万美元携带方便。武汉卿的志向不在于聚敛钱财,而是要对付日本人,钱财对他的用处就是招兵买马。潘子鑫显然是知道武汉卿的行为以及目标,特意搞一笔美元来,给他行方便,也算是放个人情。

宁立言微微一笑道:“这么大笔数字的美元可不好凑,即使在租界里,要是用这么大笔的款子,也要提前好几天预约才行。只有潘七爷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才能在个把小时之内,凑出这么大数目的现金。”

潘子鑫微微一笑:“三少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老朽不过是一个商人,哪来的什么手眼通天,也就是几位银行大班愿意卖我面子罢了。我还特意吩咐司机载你们来时把车开慢一些,就是为了给这几家银行送钞票的人留出时间。总算是老天保佑,没让我丢脸。武将军过过数目,看看钱有没有问题。”

武汉卿也是场面上的人,自然不能真的拿出美钞点数,随手把拉链一拉,朝潘子鑫拱手道:“潘董事长是个敞亮人,我信得着你。数字不用清点了,你说多少,就是多少。丫头,把押票给人家。”

接过押票,潘子鑫朝袁彰武面前一推:“花会的事,到此就算了结。这笔钱算是你欠我的,将来慢慢还就是了。我跟你师父也算是有些交情,不会催逼过甚的。”

袁彰武脸色一红一白,没开口回应。他本以为潘子鑫出面,肯定会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压制两方,自己肯定是要出钱,武汉卿那边也得退让,不可能真的如数拿走赌资。

没想到潘子鑫居然是这样处理,自己先把钱垫上。如果面对武汉卿加宁立言,袁彰武豁出去花会倒闭,还是可以耍赖的。大不了一拍两散,自己就不信一个失去部队的旅长加一个巡官,就真能置自己于死地。可是现在他欠潘子鑫的钱,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不管江湖上再怎么出名,混混依旧是混混,和成功的商人相比,先天就有差距。潘子鑫是社会名流,袁彰武只是这些名流手上的破抹布。解决问题时,会被拉来顶缸,事情结束便丢到一边,这辈子都很难融入上流社会的圈子。

别看袁彰武眼下人多势大,俨然一方诸侯,却也没胆子得罪潘子鑫这种商业大亨。欠潘子鑫的债不还,潘子鑫只要略微施展些手段,就能让他的生意难以经营,人也难以立足。

他吞了口唾沫,想要说些什么,潘子鑫已经看向他。“人生在世,诚信为先。信义为商人立身之本,其实即便是普通人也要讲究诚信守诺,否则难以立足。就拿我们门槛里的事情来说,既然规定了运期,不管过程何等艰难,也必须按期完成。也许这一趟会赔钱,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毁约涨价。正是靠着这份信义,三祖才能在运河上立足,给后辈子孙留下这么一份产业,弟兄们也有了一口饭吃。如今江湖大乱道,好多老规矩没人讲了,可是一些做人的道理,总不能也跟着改了,你说是不是?不管是正门还是偏门,生意就是生意,要是说了不算言而无信,这门生意又怎么做得下去?光顾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牺牲做人的根本,不但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还会连累弟子门人喝西北风。我们门槛里的人,能做这种糊涂事么?”

“七爷说的是,这事其实就是个误会,咱既然开的起花会就赔得起钱,就是这么大笔数字……”袁彰武尴尬地笑了几声,房间里没人接他的话,让他一拳落在空处。潘子鑫点起一根吕宋烟,对武汉卿道:

“这次的事是袁彰武办的差了,不过他也是有苦衷,那么大笔数字一时半会凑不出来,有点着急。人急无智,干了些混账事,说了几句糊涂话,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押花会本来是个游戏,大家用闲钱玩几手,图的就是个乐子。还有文人雅士给押花会编出诗词来,就更添几分风雅。若是一心求利,就落了下乘,若为了钱财而引发斗殴等凶案,就更为不堪。当然,潘某只是个商人,管不了这衙门的事,只是有感而发,武将军见笑了。”

武汉卿点头不语,宁立言道:“七爷您说的句句在理,我们自当听从。今后花会那边,我们保证不再露面。”

潘子鑫一笑,“三少言重。闲来无事做个游戏也无不可,只要不弄到今天这样剑拔弩张就好。尤其日本人如今精神紧张,万一被他们误会了什么,惹他们上门,就更不妥当。”

“七爷远见卓识,在下佩服。今天还有事就此告辞,等七爷何时有空,在下一定登门请教,还望七爷到时候多多指点。”

潘子鑫一愣:“这就要走?我已经给厨房打招呼了,预备一桌淮扬大菜款待几位。我这厨子是正式拜师得过传授的,淮扬菜整治得最好,包三少满意。”

“多谢七爷好意了,不过我们实在是要事在身,这桌酒席就无福消受了,等改日我做东,请七爷吃饭。”

潘子鑫朝手下得保镖吩咐着,让几个保镖帮武家人提着公事包,潘子鑫则在后相送,一路把人送到电梯,又吩咐保镖道:“开我的车把几位送到地方。这年月兵荒马乱不太平,这么大一笔款子,小心无大错。”

电梯一路下楼,潘子鑫转身回了房间,袁彰武起身道:“七爷,天色不早,我和渭渔也告辞了。”

潘子鑫的脸色一沉,“哪里去?坐下!”

一名保镖伸手关上房门,袁彰武被潘子鑫的态度闹得摸不着头脑,只好乖乖坐下。潘子鑫看着袁彰武,目光冷峻,语气也严厉起来。

“我说过,我是个玲珑空子,对门槛里的事所知不多,也不愿意在这上面太过用心思。可是渭渔来天津,是我给牵的线,做人不能半吊子,既然他来求我,我就得帮他这一次,替你了结此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出了这笔钱,等于是逼着你认账,这事了的不公?”

“七爷,您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既然请您出来了事,自然是信得着您,怎么了我都没话说。”

“没话说就是不服!”潘子鑫哼了一声,“我要是不是看在渭渔的面子上,才懒得掺和到这件事里。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是非曲直如何,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这些话不必多说,我只问你一句,今天这事你不出钱,又打算怎么了结?靠着人多势众,豁出去不讲道理?你想过没有,他只要每天到你花会去闹一次,你就没法做生意,而他却不必付出什么。你们两下对着耗,谁占上风?”

潘子鑫不愧是商界人物,话问的正是关键,袁彰武脸上一红一白,不知如何作答。知道潘子鑫说得是道理,却又不甘心承认自己的错误。潘子鑫又道:“宁三少这次跟你作对,最厉害的不是手段,而是时机。他是有心在你与苏兰芳开战的时候,背后捅了一刀,打你个措手不及。你觉得这会是意外?”

“七爷,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说过我是生意人,不是江湖人,不会管你们门槛里的事。只是从生意人的角度想,一个人处心积虑要对付另一个人,肯定是思虑周全,布置得当,不会没有后招。我要是你,现在就会想宁立言为什么要对付自己,以及接下来会用什么手段,这些都比那些钱重要多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连翻盘的机会都丢光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袁彰武擦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满是羞愧,“七爷,您是向着我,我没想明白,您别见怪。”

“我既然了事,自然是一手托两家,谈不到向着或不向着谁,无非是想落个皆大欢喜的局面罢了。跟你聊几句,也是自己胡思乱想,未必就真是对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与你师父有多年交情,该提点的,肯定会提点你,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另外,这笔钱的利息我可以少算一些,你记得按期归还就可以了。”

第十二章 军饷

两部林肯汽车停在特三区彼得堡路上,八名保镖以及武家父女、宁立言先后下车走进巷子里,没走几步就来到了武家父女眼下的住处,一处小四合院门外。

所谓特三区原本是俄租界,在十月革命之后,新成立的政权不承认之前的租界,将在华租界权力交还中国政府。与之前的德、奥租界一样,这里被设为特别区。这种典型的中国风格建筑,就是在归入本土管理之后建成。

武汉卿在天津只是暂时驻足,想着有朝一日打回东北重建家园,没打算在天津置办房产。开始住旅店,后来租房子,这处房子还是宁立言用分家的钱买下来,借给他们住下。

院落外,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朝巷口翘首,满面焦急,一见武汉卿等人从过来,有人吹了声口哨。随即那些三三两两敞胸露怀的汉子立刻排成一排立正站好,挺胸抬头面色严肃。这些人虽然身上没穿军装,衣服也不太整齐,但是那股行伍中人的气质还是十分明显。

昔日武汉卿手下一旅铁骑,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二十来人。与他身边的警卫一样,这些都是随他一路败退进关的嫡系部下,在骑兵旅里也是精锐。在战场上他们未必能发挥太多作用,但是在市井之间打斗绝对是好手,有这些人护持,倒也不怕这些美元被谁抢去。

在前一世武汉卿全部财产都被袁彰武骗光,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因为开不出军饷得不到钱粮补给,被迫投奔二十九军或是天津保安队,武家父女成了孤家寡人任人摆布。这一世因为宁立言的及时提醒,武汉卿悬崖勒马,保留了一部分产业,可以维持住部队,是以这些人还跟随在身边。

这么多人每天的饮食起居,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武汉卿积蓄颇丰,可是坐吃山空也颇感吃力。总算得了这三万多美元的帮助,手头顿时宽松很多。

门外放了双岗,人走进房间,武汉卿将几个公事包放在桌上,打开拉链向下倾倒,绿色钞票流水价倒出,在八仙桌上堆成了小山。武云珠兴奋地拿起一捆钞票在手里摆弄道:“这回可解气了!袁彰武从我爹身上骗得钱,一下就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了,看他不得心疼死!”

“心疼死这个死法太舒服了,不适合他。”宁立言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做混混的,横死街头才是他的宿命,怎么能让他舒服的死在自家床上?那样不公平。”

武汉卿道:“立言,你和袁彰武有什么仇,我从来没听你念叨过。如果真是深仇大恨的话,叔身边这些人,你随便用。他们有几个是特务连出身,摸岗哨搞夜袭都是拿手好戏。给他们拿笔钱,让他们事成以后远走高飞,保证袁彰武活不过今晚。”

宁立言摇头道:“袁彰武为人精细的很,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刺杀。天津城想要他脑袋的人不知道多少,他还活得好好的,就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您手下的弟兄都是好汉子,他们的血应该为国家民族而流,不该在这种小事上冒险。要对付袁彰武,我可以找到人。”

武云珠把大眼睛一瞪,“三哥,你跟我们见外了是吧?你这么帮我们,我们帮你一下也是应该的。张大帅手下,都是恩怨分明的主,我爹为啥对张家人忠心耿耿,不就是因为老帅当初的活命之恩!要没有那点恩情,我们投奔谁不行,干嘛非得继续忠于少帅?你对我们有恩,我们也要报答,不就是杀个袁彰武么,有啥了不起的。我也不问你因为啥,你想让他死,那他就得死!你要不想麻烦那些弟兄,就让我来!我们现在有钱了,可以买把枪,凭我的枪法,保证抬手就掀了袁彰武的天灵盖。”

武汉卿咳嗽一声,打断女儿的话,朝宁立言道:“别理这疯丫头的话。她就是这么个二虎脾气,办不了大事。不过丫头有句话说的没错,我们东北人性子直,没有你们那么多弯弯绕绕,但也知道什么叫恩怨分明!当年我当团长的时候,挪用了军饷去炒大豆,结果遇到骗子被坑了个血本无归。手下的弟兄们等着发饷,我走投无路,就想着一死了之。结果事情被老帅知道了,把我叫去一顿骂,当时老帅跟我说:你武大个子看着也像个好汉,没想到是个熊包,为了几个钱就要自杀,你的命咋就那么不值钱呢?跟着我干,还怕没有钱使?你那个团的军饷我补给你,今后不许再挪用军饷去做生意,否则饶不了你!”

陷入回忆之中的武汉卿眼中有一丝晶莹的光芒在闪烁。这位铁汉心底柔弱的弦被拨动,语气都有些颤抖。

“老帅待我有活命之恩,我这条命就得报答她老人家。东三省是他老人家的基业,不能落到小鬼子手里。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东三省夺回来,不让小鬼子占着我的家乡。我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跟小鬼子干多半是九死一生。所以我死之前,给我个机会报恩,也省得将来我死也死不安心。”

宁立言摇头道:“武大叔你言重了。如今国难当头,我们也许都会死于非命。天津娃娃不怕死,但是也不找死。我们每个人的牺牲,应该都有他的意义所在,而不是盲目的去飞蛾扑火。大叔和手下的弟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子,死在抗日的战场上,算是死得其所。若是因为袁彰武这种人遭遇不测,就有些划不来。兵对兵将对将,收拾袁彰武,自然也得用街面上的人。而且杀他一个人没什么用,我的想法是,把他的地盘势力尽可能多的拿过来,控制在我们自己手里。”

武汉卿道:“立言对江湖人很有兴趣?话里的意思,是想做绿林盟主?这些人确实有些力量,能办成一些我们想办办不到的事。但是真遇到大事,他们根本无法信任,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于事无补。”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些人看上去确实没什么用处,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保家卫国。可要是用对了地方,他们就是过河的卒子,能顶大用。”

宁立言脑海里,泛起前世的记忆。在前世他与武汉卿看法类似,认定这些江湖人成不了事,自始至终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可就是这些自己看不起的城狐社鼠,不但破坏了军统的情报站,也害自己一命呜呼。这一世重生,自然不能再走过去那条老路。

他总结过前世失败的教训,认为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还是不接地气。军统那帮所谓的情报工作者,眼睛里只有上层看不到下层,到天津先要找环境好的房子,发展的人也都是社会贤达或是地方绅士再不就是知名学者、大学生……在军统心里,只有这些人才有拉拢价值。最后结果就是他们所看不起的人,将他们斩落马下,而那些费心拉拢的人,却没发挥任何作用。

这一世宁立言自然不会重复上一世的错误,从重生之后就决定改弦更张,和那些过去自己看不上的人交朋友,和他们打成一片。

混混帮会,就像是一把刀,谈不到好坏,关键看谁用。前世日本人把这些毒瘤组建起来,成立各种部队,利用这些人对付游击队以及各种反日武装,刺探情报,抓捕目标。

在前世的较量中,这些人给宁立言造成的麻烦甚至远比日本人为大,毕竟后者水土不服,这些混星子却是地里鬼,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很难摆脱他们。这一世他决定,要把这股力量化为己用,转过来对付日本人。即使不能尽数收复,也要尽可能多的掌握在手里,用他们去和日本人打对台。

这种想法他没办法说出来,即使说也未必能说服武汉卿,因此他只是一声苦笑。“当日宁某荒唐,钱财用的太快,为了生存在码头上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扛过大包,出过苦力,知道这一行的艰难,也对这些人颇有了解。他们中固然有袁彰武那样恶贯满盈之徒,却也有一些为了生计,被迫混迹市井的可怜人。如果能把他们中一些人发展到抗日队伍里,也能为国家民族出一份力量。毕竟敌强我弱,力量能多一分就多一分,不能自己削弱自己。”

武汉卿点点头,“立言既然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相信你的谋略,你认定的事肯定有你的道理。我不干涉你的决定,只给你提个醒,需要用人的时候说一声,武某和手下的弟兄随时听用。”

“还有我还有我!”武云珠也凑上前道:“没有三哥帮忙,爹的钱早被袁彰武那个犊子骗光了。你帮我们认清他的为人,还帮我们发财,这个恩我们必须报。你不让我们打黑枪也行,等需要我们打架的时候可得送信,要不我可生气了。今个咱发财了,不能委屈三哥,咱们去起士林吃法国大菜去!”

武汉卿瞪了女儿一眼,呵斥道:“胡闹!这些钱是抗日经费,是咱们打鬼子回家乡的军饷,能让你随便摆阔么?晚上跟平时一样,加两个荤菜就完了。如今不比过去,大手大脚的毛病给我改了,要不看我收拾你!”

说着话,武汉卿已经把钞票分成两部分,其中较少的一部分向宁立言面前一推:“立言啊,我跟你也不见外,有啥说啥。不是我见钱眼开,抗战就是个花钱的事。这点钱搁个人手里不少,也算个小富翁。可是放到抗战大业里九牛一毛,做什么都不够,所以我得省着点花,把钢用在刀刃上。但是立言出谋划策又帮着我们做事,自己还搭了本钱,不能让你白忙乎,这些钱你拿着,算是叔的一点心意。”

宁立言也不推辞,拿起个公事包,将推到自己面前的钞票一股脑扫进去,随后对武汉卿道:“武大叔对我说真话,我也得对您掏心窝子,这笔钱也是我的军饷。不过不是打日本人,而是打袁彰武,我要用袁彰武的钱收拾他!如果我猜的没错,人应该已经到了,再有这笔钱,我想事情应该不难办。”

第十三章 援兵

宁立言住的地方与这间四合院隔了两条马路,乃是临街的一处小二楼。与武家父女的房子不同,这是一栋典型的俄式风格建筑,在租界成立之初,这栋小楼就已经存在,也曾经辉煌灿烂高朋满座。

只是如今,这栋房子就像它那衰老贫穷的主人一样,连起码的体面都已经维持不住。被风雨严重侵蚀的外墙斑驳不堪,露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青灰色墙皮,如同房东脸上的老人斑。倒是二楼阳台上那几盆君子兰开得格外旺盛,充满活力。

这栋小楼的主人,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潦倒到只能靠房租过活的彼得罗夫伯爵,一边小声咒骂着,一边将咖啡放到桌上,代宁立言招呼客人。作为房东,他确实没有这方面的义务,但是宁立言按月交租从无拖欠,乃是当下最难得的房客。为了留住这种租客,伟大的伯爵阁下也只好放下尊严,充当低贱的仆役。

见到宁立言进门,彼得罗夫沙哑的喉咙瞬间痊愈,生龙活虎地大喊大叫。指着墙上所剩不多的壁画,夸耀着祖上是何等富贵,如今却要操持贱业,这不公平,自己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如果宁立言不向自己道歉,那就要和他决斗。

高傲的伯爵尊严何等宝贵,只有花旗国林肯总统的头像,才能平息他的怒火。拿着带有林肯头像的纸质印刷品对着太阳照了半天,确定不是伪造之后,彼得罗夫先是嘟囔着林肯的功绩远不如富兰克林。随后在宁立言从他手里夺走那张带有面额的印刷品之前,以惊人的速度夺门而出,直奔最近的“燕子巢”,去品尝一下久违的印度人头土。

至于房间里的陈设,并没有哪样值得老伯爵担心。除非有人神通广大到可以搬走整栋楼,否则便无需担心。所剩不多的家具陈设加起来也不值她手上这张纸。

“三叔,您不愧是宁家的少爷,手头真阔,赏这穷老俄一个大洋就能美死他,您随手就给绿背。要不怎么说您是爷呢,可着天津卫,也没几个人拿美钞赏人了。”

苏兰芳起身朝宁立言行个礼,又满怀羡慕地看着宁立言手里的公事包。他刚才看到了,宁立言就是从里面随手一抽,拽出一张五元的美钞,这一大包里,到底有多少就估计不出。

宁立言大方地把公事包往桌上一放,老旧的木桌发出一声危险的嘎吱声。“少来这套。我什么底细你应该也知道,宁家多富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手头那点钱,早就黄鼠狼烤火毛干爪净了,要不然能住这破房子?夏天热冬天冷,壁炉还是坏的,就那么一倒霉房东老头,脾气比谁都大。但凡不是房租便宜,谁乐意住这缺德地方。”

他说话间看向苏兰芳身后站起的男子,“光海,你也来了啊。”

在苏兰芳身后的男子,年纪在三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黑纺绸短褂,扣子敞开着,露出一身如同铁块般结实的肌肉以及猛虎下山岗的刺青。

男子生得虎背熊腰,皮肤黝黑,相貌并不出奇,粗看上去与码头上那些苦力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一看可知此人是个狠辣且有决断的狠角色,不是好对付的主。

那人上前一步,朝宁立言行礼道:“三叔,今个多亏你给秃子帮忙,要不然他非让袁彰武给办了不可。这份人情不光秃子得记着,我这个做师哥的也不能忘,大恩不言谢,咱门槛里的人,不弄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您是体面人,要您在赌厂里拿份,那等于骂街。反正今后按月给您送一笔钱来,就当是我们做晚辈的给您老的孝敬。”

来人正是苏兰芳的师兄,天津卫当下与袁彰武并驾齐驱,天津清帮当代双龙之一的刘光海。

他是西头人,原本是卖柴草出身,后来拜王文德为师加入清帮,在西头拉起一支人马。如今在天津脚行里,也是极有势力的人物。他最为出名的一件事,莫过于起家之初,雨夜袭西头,连绑八名小把头,转过天来挨家挨户派发油炸人肉。随后拿了一笔重礼,打点了当时天津警查厅侦缉队的队长,把这场人命官司消弭于无形。

有人说他送的不是人肉,就是油炸的猪肉,所以才不怕人报官,警察厅也没法办他。但是那八个小把头,确实从那以后就人间蒸发,没人见过。而且他也确实是靠这一手,从脚行里生挖出一口饭来。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刘光海的狠辣与果决,与苏兰芳的性子完全不同。

与袁彰武相比,刘光海的势力财力都大为不如,但是他为人敢打敢拼悍不畏死,手下有一帮同样不要命的弟兄。因此袁彰武在没有十足把握之下,也不敢轻易动他。这次与苏兰芳较量,就是借以试探刘光海的反应,看能否找到机会,将他的势力吞并。

在宁立言的前世,没有外力干扰下,苏兰芳的赌厂被袁彰武用武力夺取,刘光海则在与袁彰武的冲突中始终处于下风。直到万国花会爆发了天津混混历史上极著名的一次战斗,袁彰武带领两名弟子袭击了刘光海与他的弟子宋国柱,以三敌二。靠压倒性人数优势,成功杀死了宋国柱。刘光海则在杀出重围之后,使用了混混交战的绝技:报警。

刘光海的一位同参师弟,乃是东北军的军官,由其出面打了招呼。本来就是人命关天,加上有上层压力,警查不敢徇私枉法,只能穷追到底。袁彰武无奈离开天津逃往大连,结果在大连结识了日本特务土肥原贤二,彻底走上汉奸之路。直到1937年天津沦陷,袁彰武挟日本人势力杀回反败为胜,刘光海被抓到宪兵队,靠越狱才保住性命。

如今这一切在宁立言的干扰下发生了变化,苏兰芳没输,反倒是袁彰武自己出了问题,未来一段时间内,怕是腾不出手脚与苏兰芳为敌。可是刘光海能够从一个普通苦力混成今天的局面,脑子并不糊涂。

他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和袁彰武并称,固然有自己能打能拼的因素,也有江湖人故意给他们“栓对”,让两人对立,自己好坐看成败的因素。以真实实力而论,自己绝对不是袁彰武的对手。

刘光海自幼练过三皇炮锤,算是半个武行中人,脚行的小伙子身强力壮,也有不少人练习武艺,以身手论比袁彰武的人要厉害一些。可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他的钱不如袁彰武多,靠山不如袁彰武硬。只这两条,就注定他不是袁彰武的对手。

虽然他能控制一部分脚行,但是收入有限,如果真和袁彰武全面开战,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资金枯竭而落败。是以这次苏兰芳借人,基于同门义气他借出了五十个手下,自己并没露面,就是尽可能避免事态恶化到推车撞壁的局面。

宁立言这次出手,不但是帮了苏兰芳的忙,更是帮了他刘光海的忙,他如果不露面道谢,就太不够江湖。

由于刘光海和刘桂希都住在西头,两下也有些往来,因此他和宁立言之前就见过。对于刘桂希收徒的原因也略有所知,于这位小师叔没有什么恶感,但也谈不到好感。毕竟对方岁数太小,自己见面却得按长辈恭敬,这感觉实在是有点别扭。可是今天听到手下打手回报宁立言单车震场的前后经过,他对宁立言就有些另眼相看。

从单车到场,再到后面的闹花会,这绝对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环环相扣。由此反推可知,宁立言早就想收拾袁彰武,不知从几时起就在布局,包括在袁彰武身边埋了眼线。否则没可能这么巧,选在这么个时机对袁彰武动手。

不管他心里想不想,他和袁彰武之间的斗争都注定不可避免。双雄不并立,在天津这片码头上,他和袁彰武最后只能有一个人留下。尤其对于处于弱势方的刘光海来说,绝不会嫌弃盟友多。像宁立言这种有心眼又有胆略的盟友,他更是要努力拉拢。

两下重又坐下,刘光海喝了一口咖啡,随后又吐在了脚边,不住嘬牙花子。“这穷老俄弄得什么玩意?比中药汤子还难喝。要不他们是穷鬼呢,连招待人都拿不出像样的玩意。明个我给三叔拿两斤好茶叶来,杭州带过来的,正经的狮峰龙井。”

“别客气,这茶叶回头给我师父拿过去吧。老爷子就好喝口茶,让他解解馋。咱们之间虽然不是一个码头,却供的是一个祖宗,都是三祖门下,门槛弟兄,不用绕这么大的弯。你过来只是为了谢我,还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如现在就说清楚。免得一会喝多了,大家一嘴醉话,就没法说正事了”

刘光海干笑两声,“小侄是个粗人,比不了三叔,说话就直来直去了。秃子这回全靠三叔帮衬过关,我们不来门上谢恩,那就成了不懂事。可是您要说自己的打算,这个小侄听不大明白,您给仔细说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兰芳这回虽然过关了,可是过些日子呢?袁彰武这次伤了元气,可是毕竟根基还在,三年两载,就能恢复如初。到时候他还得和兰芳算账,报今日之仇。三年之后光海如果自问有把握对付袁彰武,我就没话可说。大家找个地方喝酒泡澡,谈些闲事,今后大家各过各的。我也不用你们孝敬,都是街面上混事的,遇事互相帮一把,没那么多说的。如果你们胆大包天,想趁这个机会把袁彰武收拾了,灭了这个混账东西,我们倒是可以聊聊。”

第十四章 拉拢(上)

苏兰芳眨了眨眼睛,没敢接这个话茬。他的志向与格局,始终不离赌厂。对付袁彰武这么大的事,他做不了主,自然就没法开口说话。目光只看向刘光海,等着师兄一锤定音。

刘光海看着宁立言,宁立言也回望着他,两人对视了约莫半分钟,刘光海忽然朝上一指,“跟三叔碰面几回都是在西头刘师爷家里,三叔的宅院还没来过,方便的话,让我们开开眼?”

“屋里没藏大姑娘,没什么不方便的。开眼谈不到,最多就是现眼,你们跟我上来吧。”

宁立言提着公事包走在前面,两人随后跟上,老旧的木制楼梯由于缺乏维护,上下楼已经变成一件极富冒险精神的行为。每一步踩上去,楼梯都会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让人担心下一秒这东西是否会垮掉。

二楼就是宁立言的住处了,整层楼面被他包了下来,几间房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屋子里陈设不多,原本的家具都被原来的主人送给走街串巷敲小鼓的商人,换成了大烟土。现在的家具,则都是宁立言自己置办的,一张硬木床,两口箱子,一个衣柜,再有就是硬木八仙和一口镇宅宝剑。

比起一楼,二楼环境更好,但是陈设太过简朴已经到了寒酸的地步。在天津,勤俭这种美德并不会得到多少称赞,相反会让人看不起,觉得主家无能,上流社会尤其如是。

对于宁家三少来说,这样的家居布置就更不符合他的身份,即便是宁家的门房,居住环境也要比这里阔气。市面上有关宁三少迅速败光财产的说法,看来也并非捕风捉影。

宁立言将两人让到八仙桌前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提壶晃了晃,摇头一笑,“一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都没预备。二位等着,我去弄壶茶。”

“三叔别动了,秃子,你去水铺拎壶热水来。”

苏兰芳心中有数,师兄这是把自己支走,要和宁立言谈正事。他心里并不认可宁立言提出的方针,那实在太冒险了。眼下袁彰武面临经济危机,一时半会腾不出手对付别人,这样维持着太平就好,至于未来怎样,现在操心为时过早。即便是南京政府都未必能预见两年以后的事,何况宁立言?

只看他家中陈设,就知道其困窘到何等地步,跟这样的穷鬼合作对抗袁彰武,那不是疯了?换句话说,要对付袁彰武自己动手就够了,宁立言能帮上什么忙?

没错,他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自己也会报答他,即便他不要,自己也得按月给宁立言送钱。这就是混混的“道”,别人守不守另说,自己肯定得遵守。可是要报答恩情,这便足够了,不可能为了这点人情,就搏上身家性命。

但愿师兄脑子别犯糊涂,真和宁立言联盟,那就成了鲁肃过江请诸葛,一不留神,就可能赔个荆州进去。

“三叔,袁彰武跟我其实没仇。大家都在街面上混事,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个小过节,过去也就过去了,没人真往心里去。所谓刘、袁不两立,其实是一帮人故意给我们栓对,我们两都不糊涂没人当真。袁彰武惦记秃子的赌厂,这是个麻烦,但是也没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地步,不就是钱么,慢慢商量着办。再说眼下他应该顾不上这边,等过几年他真要动手的时候,我也可以和他出来套事。再不行就像今个一样,两边攒人碰一回,不一定就要玩命。真到了玩命的时候,再说也不晚。不过要是他得罪三叔,那没说的,我刘光海第一个弄死他!您发一句话,我立刻就带齐了人,把他从日租界掏出来填海河!”

宁立言看看刘光海,心中暗自说了声佩服。前世自己接触的多是学者、报人、商人、大学生。这些人有知识有脑子,眼界格局也开阔。如果论大局观以及对事物的分析判断能力,那些人远在刘光海之上。但是在人情世故方面,能够赶上这些草莽英雄的,却是没有几个。

刘光海这话看似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把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如果不想动袁彰武,就不会跟自己上楼。两强不并立,即便之前他没有这方面的意图,事情发展到现在,局势发展也已经由不得他,他和袁彰武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架是肯定要打,怎么打为谁打以及之后的利益分配,才是问题的关键。

自己要是顺坡下驴,说袁彰武和自己有仇,那么刘、袁之间的火并就变成为自己出头。不但开支花费上,自己义不容辞要全权负责,事后的利益分配上,也是刘光海拿大份,自己得不到什么。谁让人家刘光海是急公好义,为自己出头呢?气出了,就不能图钱,这是街面上是人就懂的规矩。

多亏这一世的历练,在自己生计最艰难时,与码头上挥汗如雨扛大包的经历,让自己和这行人有了接触。对于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人情世故有所了解,这个坑自然坑不到自己。收拾袁彰武半是为自己报仇出气,另一半也是为了将来的行动打基础,利益肯定不能落到刘光海手里。

宁立言微微一笑,“光海倒是很够意思,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事不像你想的那样。袁彰武是什么东西?得罪我?他还不配!我们之间往日无仇,眼下虽然有恨,但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是特三区的警官,他是混星子,永远是他有求于我,我不会去求他。他要想动我,自己也得掂掂轻重,这几年你听说过哪个混混敢动警官?再说我的根底你也知道,你觉得袁彰武敢动我?”

“这……这倒是不可能,可是我有些不明白,三叔怎么就和袁彰武结仇,非要弄死他?”

“我跟袁彰武谈不到结仇,你和袁彰武才是真正的仇人。你想说你和他没仇对吧?大不了就是苏秃子的宝局太红,引来袁彰武嫉妒,将来找人说和,让他在宝局里占一份干股,大家和气生财,各自做各自的营生,皆大欢喜。”

刘光海并没接话,不过态度也可以看作是默认。宁立言哼了一声,“幼稚!这样的想法对其他人不算错,可是用在和袁彰武共事上,那就是自寻死路!太古码头王大把跟袁彰武有仇么?两人合伙贩阿片,王大把给他下货,两人是合伙做买卖的,论关系不算远了吧?结果怎么样?王大把和他的手下人闹翻,袁彰武立刻带着人来给王大把的手下‘拔创’,一刀就把王大把给结果了,连尸首都给扔到海河里喂鱼。你刘光海就比别人多长个脑袋?袁彰武敢动别人不敢动你?”

刘光海干笑两声,“三叔说的是……”

“我知道你压根没往心里去,总觉得事不至于如此。这也不奇怪,毕竟袁彰武家大业大,你刘光海虽然也是称爷报号的人物,可是跟袁彰武比,差着老大一截。小打小闹你不吃亏,真要放开了打,你差得远。所以你嘴上不怂,心里还是没把握,宁可自己骗自己,也觉得你们两边不至于打起来。这想法和我那个穷老俄房东一样,明明已经家破人亡不知道哪天就成了外国倒卧,还觉得自己是个爷,不定哪天就能翻身。自己糊弄自己不是不行,可是顶不了用,到最后还是误了你自己。这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是不在乎,别人可没法替你在乎。”

刘光海脸色一红,沉了片刻才道:“三叔把话说到这份了,那我也就说句实话。您这话不好听,要在外头我肯定不能认。可是当着真神不说假话,这话虽然是有点丢人,但是是那么个事。袁彰武财雄势大,就算这回吃点亏,也不是好惹的。我手下是有帮弟兄,可是大家都得养家糊口,他们认我当头,是让我带着他们赚钱吃饭,不是陪着我玩命。平时干活的时候,谁磕着碰着,我都得给他们看大夫买药,还得给他们家里送月钱。要是和袁彰武开打,那就更得有钱供着。不管谁死谁伤,都得是大笔的钱财在后面供着。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挣两钱不容易,能把肚子糊弄饱了就不容易,哪有闲钱和人开打?今天要不是三叔露头,这场架要是打起来,那笔钱就不知道从哪弄。”

宁立言一笑,“你跟我说的确实是实话,也是实际的难处。虽然天津卫的老爷们,讲究胳膊折了装袖子里,牙掉了肚子里咽,可是该说的难处也不能藏着。你这么说,就证明你不是没有动袁彰武的心,只不过是力量不够。如果有了这份力量,你有没有胆子办了他?”

刘光海打量几眼宁立言,寻思片刻,郑重地点头道:“我刘光海当初怎么出道,三叔也知道。我是个穷人,没钱没身份,但是还有副硬骨头,外加穷大胆。没事我不找死,有事也不怕死!”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宁立言将公事包拉开,随手朝桌上一倒,成捆的美钞就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桌面。

刘光海看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问道:“三叔,您这是?”

“从花会上赢的,武老爷子分了一部分给我,具体多少我没过数,要不你点点,看这笔钱够不够你给手下的弟兄开饷?要是不够,需要多少你再说,我来给你想办法。现在钱有了,你的胆子还在么?”

第十五章 拉拢(下)

武汉卿分钱的时候并没有仔细点数,随手一推分得很随意,不过他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保留了东北军豪爽作风,并不会让宁立言吃亏。刘光海根据票面和票子的规模粗略估算了一下,宁立言包里的美钞有一万多元,如果兑换成银元,大约在三万块上下。

当初宁立言分家时,一次性分得大洋八万,没用太长时间就挥霍得一干二净。在大户人家,富商巨贾的交易中,这点钱未必能翻起什么水花,可是在时下的天津市,这也是一笔巨款。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在租界里开一家正经八百的公司,弄一间气派的办公室雇上几个模样俊俏的大姑娘,也远远用不了这么多钱。

对于靠耍狠卖命换饭吃的混混来说,这笔钱就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做混混的,不管外面怎么风光,说到底都是拿命换钱的苦行。靠着一身骨头横行霸道,去欺负比自己更穷更苦的人。这些人从本质上都是不愿意靠力气赚钱的刁滑之徒,做这卖命营生,只为自己不去付出辛苦。

在街头混迹一天能赚到的钱,不比时下的苦力、车夫多出多少。是以为了二三十块钱就可以卖命,一点也不奇怪。

即便是袁彰武、刘光海这种大混混,赚的钱也不能和天津城里的大商贾或是资本家相比。何况他们开支巨大,赚的钱水里来汤里去,聚散极快,积攒不下太多积蓄。三万大洋对他们来说,也是笔关系巨大的钱财,刘光海自己全部身家也未必有那么多。

刘光海吞了两口唾沫,看着宁立言,“三叔……这是您的钱……”

“不,它过去是袁彰武的钱,现在是你的钱。只要你有胆子,将来这玩意你要多少有多少。袁彰武发迹才几年,就赚下这么大一笔身家。你要是把他的买卖弄到手,害怕缺了这个?我什么出身你知道,从小看这玩意看腻了,在我眼里,这就是堆废纸。只要能灭了袁彰武,你随便拿。不够,再跟我张口。”

刘光海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珠,“这笔钱确实不少……可是……袁彰武的财力雄厚,几个大码头都是他的地盘,每天下阿片烟,还开着宝局。来钱的路比我多,真要是打起来,我怕这点钱……”

“不够是吧?你糊涂。这笔钱的数字不大不小,办大事不顶用,可是对于一般的买卖来说,拿出这笔钱,这个买卖也就快散架了。没了资金周转,没钱进货垫款,说关门就得关门。买卖家尚且如此,何况是袁彰武一个混混?这笔钱是他的!这是关键。”

看刘光海还是有些没听明白,宁立言只好又给他解释道:“他刚红了没几年,手里是有点家底,可是大多是房子是地,现钱没有多少。这笔钱一拿出来,他手上也没钱周转。这就好比你手下的人跑到别人手下跟你打架,一进一出,这一个钱就当两个钱。这次他一共输出去小七万个大洋,翻一倍就是十四万,足够让他伤筋动骨。不管房子还是地,变现都得等些日子。咱趁这个机会下手,抢了他的地盘,夺了他的码头,他除了吃亏认倒霉,还能怎么办?你方才说得好,他来钱的地方多,恢复元气比普通人快。如果等他反过手来,我怕你们哥们就是第二个王大把!”

刘光海这时才听懂,他疑惑地看着宁立言,“三叔,这钱不是潘七爷给的么?”

“七爷又不是袁彰武的爸爸,凭什么替他出钱?这不是给,是借。借账就得还钱,他袁彰武的身份,还不敢赖七爷的账。这笔钱他不但要还,还要算利息。而且我可以对你交个底,潘七爷这次虽然出头为袁彰武了事,但绝对不会给袁彰武当靠山,你要是动他,七爷不但不会干涉,说不定还能搭把手。”

“这……为嘛?”

“丑妻薄田家中宝,袁彰武家里的摇钱树,太招人喜欢了!”宁立言笑了两声,“七爷是个商人,讲究的是个利字当先。不管什么生意,什么交情,先得把利字放在头里。袁彰武的花会赚得盘满钵满,七爷也动心了。别忘了,任渭渔可是他推荐给袁彰武的。如果不是当初法租界不允许开办赌厂,这笔财就轮不到袁彰武来发,现在七爷看着他发财自己也眼热,想要再办个花会,却又碍着有袁彰武在。他那个为人,你要是抢他的买卖,他绝对跟你没完。七爷卖个交情给他,也是为了将来好做生意。如果有人能除了袁彰武这个拦路虎,七爷绝对不会干涉。”

宁立言这话其实是事后诸葛亮。在前世潘子鑫见袁彰武的花会赚钱,自己也联合了一批帮会中人办花会,袁彰武的花会称为老筒,潘子鑫的称为新筒。为了保证袁彰武不来捣乱,每月还给他几百大洋的护筒费买个心安。

一座城市里钱就那么多,赌客也就是那些人,两个赌厂出现,彼此业绩都受影响。如果刘光海此时可以打掉袁彰武,潘子鑫想来是乐见其成。

有了结果反推过程就比较容易,宁立言这番话言之成理,刘光海听得也入了神。忍不住问道:“三叔,您怎么知道潘七爷的心思?”

“这个么?天机不能泄漏,说了就不灵了。”

宁立言打个哈哈,刘光海心里明白,是自己问错了问题。跑江湖的都有自己的,最忌讳别人盘根寻底。自己与宁立言的关系不算亲近,更没有资格发问。连忙自己抽自己嘴巴道:“三叔是我错了……是我没弄明白。”

就在这时,宁立言房间里的一个铜制铃铛叮当作响,宁立言知道这是楼下来人拉绳,正寻思着是不是那个房东又出什么幺蛾子,就听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三少,您楼上有人么?”

原本还谈笑自如的宁立言脸色陡然一变,就像是做贼中途,被提前回来的主家堵在房间里一样。白皙的面庞瞬间涨红,朝刘光海使着眼色,让他赶紧下楼离开。

可是这栋俄式小楼只有一个出入通道,并没有后门暗道可以走人。刘光海也不明白,为什么来个女人就能把宁立言惊成这样,就算是他媳妇,也不至于如此,再说自己所知,宁立言也没成亲。

就在这时,楼梯已经再次发出哀号,时间不长,便有两道人影出现在楼口。

侧面的是一个明眸皓齿模样可爱的小姑娘,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梳着齐耳短发,一副佣人打扮但是不掩天生丽质。而她搀扶的则是个二十出头的贵妇人,站在楼梯口向这边看着。

这妇人的身材适中,鹅蛋脸,弯眉大眼睛,相貌极是俊俏。一身印度绸旗袍,在上身搭着一件针织披肩,脚上则是香槟色半高跟皮鞋。一只精致的鳄鱼皮手包斜挎在胳膊上,在腕子上一对翡翠手镯烁烁放光,手上则戴着白金戒指。

这女子从相貌到气质,如同是从古典的仕女图上走下来的大家闺秀,明明年纪与宁立言相仿佛,可是却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成熟稳重。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朝宁立言看过去,后者就像是犯错的孩子被抓了现行,立刻乖乖垂手侍立,随时准备挨训的样子。

敢情宁三少也有怕的时候。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老辈的话没错。刘光海眼睛好用,一眼就看出来,这个贵妇人就是宁立言的死穴所在。在她面前,宁三少不敢行差踏错,于她的吩咐显然也不会有丝毫违拗。

女子看看宁立言,目光又看向刘光海,嗔怪似地说道:“老三,越大越不像话了,怎么来客人也不介绍一下?”她又朝刘光海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姓杨,是老三的大嫂,不知道先生贵姓?”

“免贵,小的姓刘,刘光海。”

“原来是刘先生,失敬。”

女子朝刘光海礼貌地一笑,显示出极好的修养与家庭教育。刘光海却琢磨着对方的姓氏与身份,忽然,身上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打了个激灵,看着女子问道:

“这位太太……我多嘴问一句,咱天津卫警查厅的杨厅长,跟您是不是沾亲?”

妇人身旁的侍女接口道:“嘛叫沾亲,会说话么?你说的是我们小姐的娘家!”

“不许这么没礼貌,也不怕人家笑话。”妇人训斥了身旁的侍女,又朝刘光海道歉道:

“她年纪还小,从小被我宠坏了,刘先生别过意。您说的正是家父,不过他老人家早已经归隐林下,不是什么厅长了,现在的他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咱天津也早没了警查厅,陈年往事您可别再提了。搅了你们说话,实在是失礼了。我是打国民饭店过来,听潘经理说了老三和袁彰武的一些事,我特意来看看,不知道刘先生在,实在抱歉。你们先聊,我去看看老三的房子,好久没来不知道他收拾得怎么样,是不是又弄成个猪圈。”

说话间,女人已经带着侍女进入里间,刘光海看看这贵妇人的背影,又看看桌上的钞票,猛一咬牙:

“三少,我刘光海这回就财迷一回,这笔钱我拿着了,您说的事,咱们过几天就办。我回去预备人,冲锋陷阵的活都是我的,可是这运筹帷幄的事,就得辛苦三少,事成之后,不会少了您那份好处!”

第十六章 亲人

刘光海的决定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承诺,更不是拿着宁立言的一笔巨款就此走路那么简单。从他拿着那笔钱迈出宁立言小楼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已经把自己乃至他整个团体的身家性命押在宁立言身上。

成功了固然可以让自己称为天津江湖上新一代的龙头,可一旦失败,整个天津就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地,能否活着离开津门也要看自己的命数。

促成他下这个决定的因素很多。比如袁彰武的霸道作风以及阴险狡诈的为人;再比如苏兰芳和袁彰武的过节,自己牵扯的程度;袁彰武这次露出的破绽,吞并其实力所能带来的利益;宁立言的说辞……当然也少不了那个贵妇人。

之前刘光海还在考虑自己与袁彰武的矛盾是否到了必须搏命的时候,即便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否必须跟着宁立言跑。可是自从那妇人露面之后,他的心里就已经下定决心:这宝值得押,也必须押!

通过女人与宁立言的交谈以及女人的姓氏,他已经猜出了这少妇的身份:原直隶省代省掌、直隶警务处处长、天津警查厅厅长、德威上将军杨以勤的爱女,宁家大少宁立德的夫人——杨七小姐杨敏。

杨以勤在天津卫绝对算是传奇人物,从火车站检票员一路摸爬滚打,成为执掌天津警政十五年的大人物。历经北洋、直奉等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如不倒翁一般左右逢源,在天津卫提起杨梆子大名鼎鼎,也留下不少有关他的传说。

像是时下已经改编成蹦蹦戏的“杨三姐告状”,里面那个高喊“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后缺德我有话说”一口天津话的杨厅长,原型便是杨以勤。他为人狡猾善于投机,曾被人撰联讽刺“一人而兼特简荐,官上加官;四维缺乏礼义廉,耻无可耻”;便可知其为人。

如果说天津卫满城的混混是小鬼,那杨以勤就是这座城市的城隍。所有的混混,都得对他毕恭毕敬,不敢得罪。

毕竟他是天津警界的泰山北斗,虽然已经归隐林下,在意租界做寓公,但是其在天津警界的门生故旧不计其数。他只要说一句话,还是会有大批被他提拔上去的警官愿意为他效力。有这位警界前辈撑腰,自己对付袁彰武就先有了三分胜算。

宁立言没有理由跟袁彰武对着干,可如果是杨以勤,又或者是杨以勤的朋友或是合作伙伴想要解决袁彰武,便顺理成章。

杨以勤做了十几年官,积累了好大一份家私,子女联姻的也无一不是天津卫头面人物,富商巨贾。像他的宝贝闺女杨敏嫁给天津第一等富商宁家大少爷,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完美婚姻。

如今杨以勤一心从商,与天津的一帮大财阀以及在租界当寓公的北洋遗老、军阀合作,在天津商场上兴风作浪。这等人消息灵通交游广阔,又和帮会有很大联系,潘七爷想要开花会拉他联手,也不足为怪。

宁立言和袁彰武无冤无仇,处心积虑要除掉他,自然是这些有钱人意思。光棍不斗势力,袁彰武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新窜起的混混,跟这帮大商人比,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有他们当后台,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更重要的是,这帮阔佬眼睛都是朝上看的,人又要个体面,办花会已经是能做的极限,再等而下之的生意肯定不会直接插手。袁彰武那些见不得人的产业,他们没多少兴趣。只要自己能赢,袁彰武名下大半生意都会归自己所有,这个险值得冒。

即便解决袁彰武只是宁立言自己的想法,有杨以勤这个靠山,这件事的成功几率也大幅度提升。自己能被宁立言看中,给他做开路的打手,是天赐的机缘。若是因此结交上杨以勤,即便打不过袁彰武,自己的性命也能保全。

在天津这座城市,人发迹或是倒霉,不过是一晚上的事。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机会,便能让穷鬼翻身。自己从一个卖柴草的穷小子走到今天,全靠一身骨头外加两只拳头。如果以一个穷小子的角度看,能混到今天也该知足。可是他刘光海何许人也?这辈子就不知道知足是何物!袁彰武向灭了他,他又何尝不想取袁彰武而代之?

只不过他现在的发展也到了瓶颈,想要再往上走,不能光靠自己,还得看机缘,这次或许就是自己的机缘到了!怀揣着这种冲动与憧憬,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走出好远,苏兰芳忽然从角落里跳出来:“师哥,您怎么把宁三少的公事包拎出来了?”

“别打听,有话回家说。秃子……或许咱哥们这回的运气到了,要是这事成了,以后的天津卫,就是咱说了算!”

宁家小楼上。

杨敏身边的侍女手脚利落,拿着鸡毛掸子开始帮宁立言收拾房间。宁立言是个好干净的主,家里收拾得已经很整洁,可是在这小丫头眼里,却处处都是毛病,时不时就要替自家小姐说几句,让宁立言脸上害臊一阵子。

“凝儿,你也少说几句,老三岁数也大了,眼看就是要成家的人,你再这么数落,就有点没大没小,那可是要领家法的。”

杨敏警告了那小丫头一句,后者倒不怎么怕,反倒是笑着说道:“我知道三少不会怪我,反倒会感激我才对。这些话本来是小姐要说的,我先说了,小姐不但不数落三少,还得护着三少。我这算是救驾,三少,我说的对么?”

“就你机灵!”宁立言瞪她一眼,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美钞塞到她手上,“奖励你的,今后没事多数落我几回,让敏姐少操点心比什么都强。”

杨敏看他一眼,“受了这么多罪,大手大脚的毛病还是没改。她那么大点孩子,给她那么多钱去哪花啊?你倒是大方,上万的美钞抬手就送人,将来看你拿什么娶媳妇。”

“钱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只有花出去那部分,才是我自己的。敏姐你想想,东三省沦陷的时候,那么多老财辛苦存了几辈子的财产,就那么归了东洋鬼子,上哪哭去?要早知道这样,当初吃喝花用随手用掉,也好过便宜那帮萝卜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那不是道理,是歪理!我也懒得说你这个,就问你这回又出什么幺蛾子,好端端的,怎么跟袁彰武那么个臭狗食打起来了?是不是他在码头欺负过你,如果是那样你告诉嫂子,我帮你出头,犯不上自己跟那种人作对。”

“没有的事。我和袁彰武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会欺负我?就算有,也是两人打一架的事,不会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就跟他没完没了。敏姐你已经知道我和袁彰武翻脸的事了?对,他给我大哥打电话了,他让你来的?是不是嫌我跟袁彰武打架,丢了宁家的脸?要给我讲道理?穿新鞋不踩狗史,好瓷器不撞烂砖头,这话我自己就会背,不劳他大驾了。”

杨敏瞪了他一眼,“怎么跟姐说话呢?什么叫宁家宁家的,那是咱家!搬出去就不认人了?还是自己翅膀硬了要飞?”

见宁立言低头不敢还言,杨敏才把语气放缓一些,“你也不想想,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乐意去哪就去哪,怎么非得别人指使我才能动,我又不是个陀螺,不抽不动弹。家里人现在都忙着生意上的事,你大哥跟我是怎么个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老爷子快过生日了,他就又该去南方,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潘七爷一给我挂电话,我就赶紧着回了趟娘家,先跟爹那打了个招呼,让老爷子给厉大森通个消息。告诉他们,你是我杨敏的好兄弟,是我爹的干儿子,袁彰武要是敢动你一下,我饶不了他!接着我又去趟国民饭店跟七爷那扫听,再跑到你这正看到你当散财童子。”

宁立言连忙起身跑到里间,不多时就抱出两瓶花雕酒,打开一瓶给杨敏满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这大热的天,让姐跑来跑去,实在是我的罪过。我这家里没预备茶,可是存着两瓶好酒。还是前几天帮个绍兴人找回被人拐去的孩子收的谢礼。真正的陈绍,我知道敏姐喜欢这口,特意孝敬。”

杨敏小口吸了一口花雕,点点头:“算你有心,还记得姐这口嗜好。老太太规矩大,家里的女人除了过年,不许动酒,也就在你这解馋了。算你乖,这事我也就不怪你了。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和刘光海议论什么,也不好帮你补台,只好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没坏你的事吧?”

宁立言摇着头,“没有!姐不但没坏我的事,反倒帮了我的大忙。刚才姐那句从潘七爷那来,简直是神来之笔,本来刘光海还有点犹豫,可是听完敏姐这话,就彻底放心了。不过就是用了干爹的旗号,这怕是不太好。”

杨敏将剩下的花雕一仰头就倒进喉咙里去,全然没了在刘光海面前那种贵妇人的优雅气度,可是等到放下杯子,那种气质就又回到身上。朝宁立言一笑说道:

“我只是承认了自己是杨厅长的女儿,这本来就是事实,其他的可什么都没说,至于刘光海怎么想,那是他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爹现在就是个闲散在家的老头,谁要是非要认为他有什么能量呼风唤雨,那是自己脑筋不清楚,跟我有什么关系。天津这地方,从来不缺笨蛋,多一个刘光海也没关系。既然不是袁彰武欺负过你,那这事到底是为什么?你要是说得有道理,我就帮你。”

宁立言点点头,也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侃侃而谈,介绍着自己的想法、谋划。这些计划是他心里的秘密,对其他人自然半个字都不能说。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是没有秘密的,除了死而复生这件事之外。

于这个世界上,宁立言的亲人不多。名义上的亲属除了姓氏相同以及血脉关系外,根本没有多少亲情可言,惟一可以算作亲人的,也只有杨敏。

他只叫姐姐不叫嫂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不想承认那个所谓的兄长。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是因为彼此,而不是因为宁立德。

外人都以为他当上警官,是宁家看不下去自己家的三少爷丢人,所以才发动了力量。只有宁立言自己知道,宁家根本眼里就没有他的存在。自从拿着八万块支票离开宁家大门的一刹那,他和宁家的关系就已经终结。

富贵或落魄,成功或失败,和宁家的颜面无关,对宁家来说,自己就是个路人,又怎么会有所谓的看不下去。真正看不得自己受罪,不惜回到娘家求老爹出面,把自己收做干儿子,再推荐自己去警查局当差的,正是眼前的女人。在她面前,自己无需任何保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十七章 决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宁立言的陈述渐渐进入尾声。他的口才本来就出众,在杨敏面前,就更是如同陈士和那等天下间最出色的说书人。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就连一直忙着打扫房间的凝儿都放下了鸡毛掸子,跑到一边两手托着腮帮听他说话。

等到宁立言把自己的想法说完,杨敏看着他问道:“你是说你和袁彰武作对不为私人恩怨,而是因为他当初组织便衣队暴乱,现在还给日本人当走狗?”

“没错!眼下兵荒马乱,汉奸到处都是,多一个袁彰武少一个袁彰武,都不算什么。就算在汉奸里,他都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可是我看来这个人的危害远比一般的汉奸更大,他不是那帮下野的督军、官吏。跟他们比,袁彰武没身份,可是更接地气。很多那些人不懂,或者根本办不到的事,他都能为日本人办。那帮出名的汉奸好比牌位,虽然名气大,实际伤不到人。袁彰武这种疯狗,才是真正咬一口满嘴鲜血的厉害角色,不把这条狗收拾掉,我怕他将来不知道要伤多少人。”

宁立言没法把自己重生的事说出来,也就不能说出前世被袁彰武抓住,惨遭枪决的事。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把这个危险分子铲除。

好在他的这番言语也自成道理,至少足以说服杨敏和凝儿。不知是否是花雕的作用,杨敏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如同涂了层胭脂。她那两只杏眼盯着宁立言,檀口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过了许久,她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老三,不知不觉的,你倒是长大了。能说出一番大道理,也能做一番大事,是姐把你看小了。”

“敏姐别这么说,我就是个小角色,上不了大台面。说实话,我胆子有限,让我去长城上跟东洋鬼子玩命,我没那么大能耐。拿着枪去租界杀日本人或是杀汉奸,我也怕被巡捕打死。厉害的主我不敢惹,又不想对不起祖宗,就只好找软柿子捏。袁彰武这样的人够坏,自身又没多少势力,正好拿来祭刀。说白了这也叫欺软怕硬,在真正的抗日英雄眼里,算不上什么能耐。”

杨敏摇头道:“老三,我不许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如今国难当头,敢和日本人对着干的都是好汉。东北军三十万,飞机大炮坦克车应有尽有,结果呢?关外说丢就丢了,什么用都没有。南京到现在都不敢和日本人宣战,老百姓又能做什么,能像你这样已经不错了。两军疆场上拼命的自然是好汉,可是在后方为国出力的,也算不上胆小怕事。就像那些记者在报纸上写文章,还有那帮学生们请愿,商人们出钱出物资,这都是抗战,怎么能说就不是好汉了?袁彰武这条疯狗虽然上不了台面,可是咬人一口一样疼,你对付他同样事冒着风险的,功劳也不比别人小。再说对付袁彰武也不是没风险,就像你说得,他和日本人勾结,万一日本人给他撑腰,我怕他对你不利。我看这里不能住,我去找我爹想想办法,在租界给你找套房子。”

宁立言道:“现在租界怕是不好找房子了。自从关外那帮地主老财搬进来,租界里就是一房难求。各饭店都住满了人,民房也都租出去了。现在让干爹给我找房子,有点让老爷子犯难。再说我就住在这里,袁彰武也奈何不得我!我一搬家,就成了怕他,丢人。”

“别犯浑。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就算他碰破了你一点油皮,我心里也难受。租界房子再难找,爹也有办法。再说我家那房子就不小,你一个人住不成问题。你住在华界我不放心,日本人不敢去租界放肆,在华界他们行事可没有顾忌。”

“敏姐放心吧,袁彰武不管被我收拾得怎们惨,日本人也不会管他。如今的华北是非交战区,天津这地方又是洋人聚集的所在,那帮萝卜头也不敢太放肆。再说小日本歹毒,也最是刻薄。是出名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们把袁彰武当成疯狗用,要的就是他出去咬人。狗得胜他们自然欢喜,狗要是吃亏,他们绝对不会替自己养的狗出头,这就是日本人的脾性。要是袁彰武和我打个平手,那日本人有可能出面帮忙。可要是被打得溃不成军,那帮萝卜头只会认为他是废物,绝不会对他多看一眼。这帮人眼里只认赢家,只要我能干净利索地料理了袁彰武,他们就绝不会出手!”

宁立言这种把握其实来自于前世的经验。在前世万国花会斧劈宋秃子事件后,刘光海直接到警查局报案,袁彰武先是让徒弟顶罪,失败后自己跑到大连,没敢留在天津。自始至终,日本人不但没发话,也从没给袁彰武提供过保护或帮助。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日本人是利用汉奸,不是被汉奸利用。如果汉奸有点状况,日本人就要提供帮助,两下的关系就成了保姆与婴儿,显然与日军的追求不符。再者当下日军也并没有太多精力放在袁彰武这个混混身上。

东北沦陷之后,抗联武装正在白山黑水间转战,向日本人发起攻击,日军目前正在全力消化东北,在华北方面的投入非常有限。于华北局势上,目前还是以挑唆推手为主,自己不会直接下场。

根据宁立言前世记忆,用不了多久,石友三、李济春等人就会宣布成立所谓的华北自治军正府。那些散兵游勇虽然战斗力有限,但从规模上看,也是几万人的队伍,比袁彰武这些混混更有价值。

日本在华北的力量眼下都放在他们身上,对于袁彰武的关注不多,也懒得投入太多资源。等到1937年之后,日本正式占领天津,才开始对混混这种势力的大力栽培,袁彰武的人马和权势才能膨胀。趁着现在解决袁彰武的势力,正当其时。

除了从结果反推之外,宁立言前世与东洋人打了十多年交道,对于这个民族的劣根性看得很透彻。这帮人眼里只认暴力不认道理,天生尊奉强者而不怜悯弱者。根据这个性格推敲,只要让日本人认为袁彰武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也不会对其扶植过甚。

杨敏微笑道:“老三倒是长本事了,说的头头是道,嫂子也说不过你。不过你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嗯?哪个地方还有疏漏?”

“不是你收拾袁彰武,而是我们!”

说话间杨敏已经把手包来开,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宁立言连忙摇头道:“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需要钱!”

“怎么?连我的钱你也不要了?”杨敏的粉面一沉,“你不拿宁家的钱,是不拿他们当自己家人,你不拿我的钱,就是也把我当外人看了?”

“敏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你不还是认为这是宁家的钱么?我告诉你,这是我自己在外面投资赚的钱。那几笔投资还有股票,都是你告诉我买的,都发了大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不肯买,反倒把钱花掉,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大用,不是当败家子。我出钱你出主意,咱们本来就是合作,赚了钱给你分红也理所当然。你不拿钱,姐只能当你看不起我。还是说你现在翅膀硬了,不想让姐登你这个门槛?”

宁立言脸涨得通红,“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真不用钱,收拾袁彰武我的钱足够了。”

“钱够用了,心意还不够。姐不能看着你孤军奋战,一个人带着帮混混和袁彰武开战。我是个女流,不能冲锋陷阵,就只好在其他地方帮你。这笔钱财不管你是否用得上,我都算是为抗战出一份力气。怎么,我想当一回抗日的女英雄,你不愿意?”

宁立言再也没法推辞,目光在数字上扫过一眼,支票上的数字是整整三千块大洋。根据宁立言的估算,这差不多是杨敏这阶段投资的全部收益,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分红。

宁家虽然有钱,但是财权都在宁志远的夫人也就是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手里掌握,杨敏每月只有一笔固定的月钱,数字不是太大。炒黄金炒股票,都动用了自己的嫁妆钱以及一些娘家的资金,其实很有些冒险。

宁立言虽然有着前世记忆,但是金融市场的变化,比女人翻脸更快。一个地方做出改变,整个市场的走向就可能不同,是以他的这种预知优势,未来很难发挥作用。杨敏的投资就是一锤子买卖,将来再也没有机会发这样的横财。

宁立言两世为人,对于钱财的看法已经有了改变。前世被日寇杀害时,他还有几百两黄金的储蓄,也不能挽救生命。是以这一世他对钱财的态度,是让它们发挥作用,而不是个人的财富数字积累。

但是自己是抱着死念,才如此想法,对于杨敏就是另一番心思。他向要帮杨敏赚一份丰厚身家,以便时局动荡时让她到大后方避难。是以他拼尽力气,想要帮杨敏赚点钱,可是杨敏却把赚的钱都给了自己。

一切如同前世一样,这个女人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实际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他心头转着念头,杨敏却已经把剩下的花雕喝了一半,然后拉起凝儿道: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老三你给我记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一家人。姐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也不会允许你受半点伤害。你想为国家民族做事我支持,但你要是因为这个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姐可饶不了你!”

宁家的汽车停在街口,宁立言将嫂子与凝儿送出楼门,朝汽车那边看了看,“司机还是老丁?”

“是啊,老丁本事不错,老爷喜欢用他。”

“嗯,他的技术挺好,更大的好处是嘴严,天生是干这个的材料。不过他儿子小丁就差远了,尤其还喜欢赌钱,最好让他离你们远点。”

杨敏点点头,迟疑片刻道:“今年是老爷子的五十整寿,我觉得你还是应该……”

“宁董事长过寿,连洋人都给面子,我这个小巡官就别去凑热闹了。靠不上前,让那帮荐任官去奉承吧。再说我去了,再把寿星老气出个好歹来也不好。”

“你啊……”杨敏无奈地看了宁立言一眼,一路向前走着,眼看就要来到汽车门附近时,又忍不住回头看过去,见宁立言果然还站在楼口那向这里看,她朝宁立言挥着手,大声喊道:“老三……保重自己!万事小心!”

第十八章 设套

从国民饭店回到住处的袁彰武越想越觉得情形蹊跷,宁立言的出现打乱了自己全部的计划,还让自己莫名损失了一笔巨款。

这原本也没什么,人生在世有得有失本是寻常事,可问题是自己怎么回忆都不记得曾经得罪过宁立言,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怎么出手就是朝要命的地方招呼?这种情形如同走在街上没招惹谁,就莫名挨了一顿臭揍,实在让人窝火。

速来迷信的袁彰武感觉自己应该去算个命,不过一连找了两个瞎子,都是江湖上的生意口。那些词他也会背,一点诚意都没有,心情也就越发的焦躁。

任渭渔并没跟他一路回来,潘七爷说是和任渭渔许久未见,要留他在国民饭店做客,任渭渔也没推辞。袁彰武心里明白,这就是任渭渔用的脱身之计,人住在国民饭店,也就没有出来的日子。两下的交情算是到头,自己的花会只能另外找人做筒。

他欠了潘七爷那么大一笔债,也没胆子拖欠,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花会开出一笔巨额奖金,其实是个很好的广告,如果花会开门,来押会的人只会比过去更多。对于袁彰武来说,这么一大笔现金流进来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做筒人,好事也随时可能变成坏事。

宁立言这次打得他太狠,让袁彰武心里有点犯嘀咕,如果再开筒的话,会不会有别人出来捣乱。有了武云珠的教训在前,袁彰武现在行事很是谨慎,过去那种开筒看宝然后做宝的方法,任渭渔玩的最熟。手下的这帮徒弟虽然跟着任渭渔跑前跑后,但是这手本事并没能偷学到手。

如果操作上出现问题,再被谁抓了现行或是开出一笔大奖,这买卖就不好干。袁彰武从国民饭店回到秋山街,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暂时关闭花会。至于对外的解释,就只能随便编个避花神的借口推辞过去。

几个徒弟围在他身边,鸡一嘴鸭一嘴的说话,吵得袁彰武脑袋生疼。他不怕武家,不怕宁立言,也不怕损失这几万现大洋。他最害怕的是,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根据这些年跑江湖的经验,袁彰武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对方这次算计妥当,处心积虑要对付自己,恐怕不会只为了那几万大洋。

已经吃了一次亏,就不能再吃第二次,接下来生意怎么做,就得仔细动动脑子。之前做生意时不曾想过怎么做的问题,现在认真想起来,便发觉处处都是破绽。码头上堆的烟土,仓库里锁着的华工,再有就是宝局里那些见不得人的“腥门子”。这些东西吃江湖饭的谁都难免沾染,但是真要是被人刻意揪出来,就是一件大事。

袁彰武身边一个弟子道:“师父,要我说干脆把宁老三办了就完了。虽然说他是警查,可是眼下挡了咱的道,也不能惯着他。当初咱们组织那帮大烟鬼大闹天津卫的时候,跟保安团也敢动家伙,一个警查算个嘛。大不了拿一笔钱出来事后买人顶缸,再请老祖出面打点……”

“办了他?”袁彰武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的嘀咕着。天津的混混不敢惹警查,这是从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过去的袁彰武也不敢碰这条铁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自从跟了日本人之后,他的胆量渐大,再加上便衣队的时候,手上还藏了几把短枪未曾交还日方,动宁立言不成问题。自己到时候请厉大森出面说项,也未必就无可返回。就是不知道办这件事要花多少钱,又能否找到可靠的人。

就在这时,话机忽然阵阵作响,号称袁氏门下四大金刚之一的王文锦伸手拿起话机,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可很快面色就变了。

“我是谁?我……我是这学徒的,刚来两天半,三爷……三爷那正跟日本太君说话呢,您等会,我给您叫人去。”

他用那蒲扇般的大手按住话机听筒,用嘴型模拟了“杨梆子”三个字。这是杨以勤未曾发迹时的绰号,那时候他在铁路上当检票员,又给人打更守夜,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老天津人无一不知。

袁彰武清清喉咙,伸手接过话机,明知道对面看不见他,依旧下意识地堆满笑容。“厅长您好,我是袁彰武……那伙计没吃枪药,就是那脾气,回头我把他开了,保证不让他在这干……”

随后就见袁彰武不停地点头,仿佛电话那边的人是个日本军官。等到把话机放下,袁彰武无奈地摇摇头:

“办宁三少这事别想了。杨梆子刚给我打电话来,表面上是慰问,又说回头就给他干儿子宁三少打电话,骂他个狗血淋头。听着以为他是向着我,实际是告诉我,宁三少是他杨梆子的干儿子,谁敢动他这个干儿,他跟谁没完。这老东西不是好惹的,得罪他咱谁都别想好过。”

随后他又用手一指王文锦,“后半个月不许你摸电话,要是让杨梆子听出你声音来,我也保不住你。”

王文锦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杨梆子是宁老三干爹的事我也听过,可是杨梆子干儿子不少,就那么回事。这宁老三怎么就成了他心尖子了,还不许别人碰。这次的事是不是背后还有人,宁老三这个秧子是出来当枪的?”

“有可能……确实有可能。”袁彰武的脸色越发难看,王文锦说的这种可能性,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时下兵荒马乱人心不稳,大家都想着发财,只有想不到没有发生不了的事情,就算是体面人,也可能干出不体面的事。何况杨梆子这人怎么看,也不能算是个体面人物。

闯江湖的人,于沉浮起落乃至生死危机都经历过不知多少,倒不至于被这点事吓住,袁彰武想了片刻,对王文锦道:“你安排几个人,去苏秃子的赌厂还有刘光海的码头外面‘插旗’(监视)。发现风吹草动赶紧给家里送信!”

“光盯他们?不盯宁三少?”王文锦有点不明所以。

袁彰武哼了一声,“你这脑子还是不够用,宁三少是官面的人,他能干嘛?就算他想跟咱爷们作对,也没多少招数可用,不用在乎他!可是苏兰芳、刘光海都跟咱是同行,咱能办成的事,他们也能办。不管谁要动咱们,都必然用这帮人。盯死他们,咱就不至于被打个冷不防!想动我?想瞎了他们的心!等咱眼前这点事过去,我挨个收拾,谁也别想好!”

松山街花会的这场纷争,给了天津百姓很好的消遣。虽然不是自己得奖,但是每个谈论这件事的人都把自己当成了武家父女,与人说起此事全都眉飞色舞,仿佛那几万大洋是落到自己手里。

天津大小报馆纷纷登报刊载,还有些民间命理大师信誓旦旦地推算,花会庄家的运势如今一落千丈,必然是风水出了问题。若是肯拿出一笔钱来请自己给看看或许有救,否则过几天还得出这样的大雷。

这些说辞算是间接为袁彰武的花会揄扬名声,让原本对花会没兴趣的人,也忍不住动心。只是那些怀抱发财梦,兴冲冲赶到花会的人却郁闷地发现,自己的运气坏到了极处。

眼看庄家运势低自己正要趁机捞一把的时候,花会居然关门大吉,不接受投注了。不但如此,新津里那边原本生意红火的扑克赌局,也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关张,让不少赌客大觉扫兴,有钱也没地方消遣。

不过这些人最多就是觉得有些不满,真正开始着急的人,其实是袁彰武。

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多到塞不下,房间里烟雾缭绕,仿佛到了蓬莱仙境。袁彰武两眼通红,紧咬着牙关,低声咒骂着:

“苏秃子!刘光海!你们给我等着!想闹事是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爷眼下是遇上点事,可是收拾你们还不费劲!”

王文锦道:“师父,苏秃子关赌厂,也未必是冲咱来的。备不住是他自己胆小不敢干了,您犯不上为这个上火。”

“你懂个嘛!”袁彰武瞪了徒弟一眼,“苏秃子为了这买卖差点跟我们玩命,怎么眼下说关就关了?你说这里面没事谁信?他这是要跟咱套事,先把买卖关了,免得咱们去砸去烧。他把买卖关了,咱的买卖还能顺顺当当开?要来事了!不知道哪天,他们就得打上门来,咱们爷们都得精心着点!”

袁彰武的买卖太多,赌厂、码头、烟馆、落子馆、小下处……凡是能发财的生意,他哪个都不放过。由于发展的太快,自身的管理和人手都没跟上,虽然弟子门人打手众多,可是能独当一面的方面之材有限。现在猜出来刘光海要对自己动手,却不知道该在哪个地方设防。

战线太长兵力不足,处处设防就处处都是漏洞。能解决这种问题的,都是在人类历史上留下赫赫名声的军事家,袁彰武显然不具备这方面的才干。对于面临的局势,他能想到的解决方案不多。

最简单直接的,莫过于先下手为强解决了刘光海。可眼下是刘光海主动挑战袁彰武,不是袁彰武对付刘光海,对方肯定有所准备。而且刘光海能和袁彰武并称,也绝非等闲之辈,不仅自己手下来得,身边也有一帮敢打敢杀的弟兄,想要解决他并非易事。

当然,袁彰武手上有几把短枪,弟子门人也多,如果真豁出去破釜沉舟,未尝不能把刘光海解决。

可问题是那样做的话,他必须有一笔大钱在后面支撑,从支付安家费,到找人顶缸抚恤家小,直到最后打点官司,使费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是当初拿这笔钱都有点吃力,何况眼下袁彰武的经济状况非常紧张,也拿不出这么一笔钱财。

潘子鑫的债不是好借的。袁彰武在银行里的存款已经取不出,包括在正金银行存的一万多大洋,也照样不能取款。背后自然是潘子鑫打得招呼,省得袁彰武赖账不还。那些房产土地想要变现又不是朝夕之功,何况眼下天下大乱,这些房子土地的价格一路走低,出手就是赔本,他不愿意承担那样的一笔损失。

这条路走不通,就只好另觅他途,琢磨了一阵,袁彰武忽然灵机一动,对王文锦吩咐道:“给我干爹挂电话。从白帽衙门借弟兄,看着咱的场子。赌厂、小下处每处请两个警查弹压,要紧的地方,多请一个太君。注意,请他们务必穿便装。”

“师父,请日本人?那帮人可不便宜。租界里的行市,一个日本人一天少说也得四十块现大洋,三顿饭四菜一汤白米饭管饱才肯动弹。那还是日本浪人,正经的太君请不动。这么多小日本,这得是多大挑费?”

“废话。正经太君……你见过哪个日本人是正经的?这笔钱是不少,可是拿来买刘光海的脑袋,我看挺合适。他们不是要打要砸么?到时候打伤一个太君,日本人就能要他的命!咱自己不动手,借日本人的刀要他的脑袋!这钱花的值!”

第十九章 烧码头

“袁彰武这次用了个阴招,耍了一招借刀杀人。让日本人穿上便服待在场子里,等你的人动手时,看场子的萝卜头必然出面干涉。不管你打伤或是打死他们,袁彰武都能冠冕堂皇找日本官方势力介入,结果不问可知。”

南市三不管一家小戏园子内,台上正在唱三岔口。借着锣鼓经作为掩护,一身便装的宁立言将破草帽挡住自己半边脸,忍受着难闻的气味,与同样装束的刘光海低声交谈着。刘光海点头道:

“三叔那张纸上的情况我记熟了,保证让弟兄们躲着那几处地方。再说,既然知道袁彰武动这招,我们手下就有分寸,不会闹出大事。我们这回跟您干算是对了,您这手眼通天,连白帽衙门都能扫听到消息,我算是彻底服气。今后三叔您一句话,让我怎么干我怎们干,跟您走肯定没亏吃。”

宁立言笑而不语,心内却在也在狐疑。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帮了自己这么个大忙?

由于眼下的形势与前世不同,所以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前世经验可借鉴的地方不多。袁彰武请日本人的事,宁立言事先并不知情。只是在早上出门取报时,发现在报纸里夹着的一张便笺。上面不但列出袁彰武的动作,就连他请了几个警查几个日本人,分别在哪些地方坐镇,都罗列得一清二楚。

今天本来就是刘光海准备开始行动的日子,一连几天他和他手下的人养精蓄锐,每天白面馒头加牛肉放开肚皮吃,自然就等着今天的袭击行动。如果没有这份及时的情报,宁立言的行动只怕还会节外生枝。

后怕之余他也在琢磨,到底是谁肯为自己帮忙,提供了这么重要的消息。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依靠前世在军统接受的特务训练,对这张便笺研究了半天,也找不到多少有用的线索。这种便笺公司、正府机构都在使用,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自己又没有一个明确的嫌疑目标,无从查起,就只好当作老天爷帮忙。

这种事自然不能对刘光海说,相反他还要刻意营造出这种无所不能的神秘感让刘光海对自己心服口服,不敢生出二心。戏台上刘利华和任堂惠已经开始摸黑打斗,宁立言指着台上道:

“屋子里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多好的功夫都没用,谁死谁活比的不单纯是武艺,更多是心眼。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谁出招都要小心谨慎,生怕暴露行踪而丧命。你说这两人里,假如有一个和说书的嘴里那位北侠欧阳春一样是夜眼,这比试是个什么结果?”

“这……小侄觉得,肯定是有夜眼那个两三刀就把对手给剁了,折腾不了这么半天。”

“正是如此!”宁立言一笑,“现在你就是有夜眼的北侠,有没有把握剁了对面的袁彰武?”

“三叔放心,您这又是钱又是人,处处都安排得妥当,我要再办不成事,也就没脸见您的面。其实我原本预备着今个一天,就把他所有在华界的码头都砸了。您说就砸一家,那我就听您的,等完事之后您再看,我刘光海够不够资格给三叔办事!”

码头是华界里数得着的大码头,袁彰武在华界控制的十几个码头里,以这个码头最大,也最为重要。混混控制码头,主要是控制住苦力工人。船只往来货物装卸,全靠力夫卖命。天津卫这个地方自明清时便是指望漕运为生的码头城市,自然而然便诞生了专门的一路吃苦力饭的行当:脚行。

脚行的头目自己肩不担手不提,全靠从苦力工人身上赚钱。不管装货卸货,东家船主只能找脚行讲价钱,由脚行出面雇佣工人装卸。一进一出,便有好大一笔红利。即便货主船东自己带了装卸工,没支付脚钱的时候也不许动货物一下,否则便要出人命。

货主不许从外面雇人装卸,那些苦力也不许自己接活,从车站运行李到码头装货,都是脚行的活计。从事脚行的,基本都是混混,靠着中间的差价,养活了天津城成百上千的绿林好汉。

这种平地抠饼拿佣的工作,自然离不开暴力护持。吃这碗饭与人打架动手是最寻常的事,为了夺码头出人命也不稀奇。为夺这座码头,袁彰武也扔了几条人命进去,自然也要防范着别人来夺。码头上常年有二十几个打手护场,这次为了防范刘光海袭击,更是把打手人数上升到五十人。

按说这种重要地方,应该请几个警查或是日本人护场,只是袁彰武雇佣日本人和日租界巡捕的计划进展的并不顺利,实在抽不出人手往这里安排。刘寿延眼下忙着在日租界搜捕抗日团体反日人士,手下的巡捕全都忙的脚不沾尘,根本抽不出那么多人手跑到华界来帮他看场子。

这个干儿子无非是利益结合,收钱办事,两下的交情并没多深。就算是袁彰武出钱出的痛快,又答应每借一个巡捕,就给干爹每天孝敬二十大洋的茶水钱,也只借了六名巡捕出来,而且声明不出租界。

日本人倒是不少,尤其是那些没有正事,成天为非作歹的日本浪人,雇他们办事不费劲,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可问题是那些人要价太高,原本每人每天四十大洋就够,现在开口就要八十大洋,顿顿要吃鸡鸭鱼肉,还要找花姑娘。

这帮人在国内都是吃不上饭的小地痞,眼下随着日军在中国战场上占上风,就也摆出大爷派头,少一个子都不干。袁彰武舍不得那么多开支,就只雇了四个日本浪人看赌厂。

再说地处华界,日本人和巡捕在这里的威风都要打个对折。袁彰武就只安排了自己人坐镇,不过还是雇了两个在帮的巡捕看门,算是聊胜于无。

码头上,赤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条破毛巾的苦力,顶着火红的日头蹒跚而行。麻包摞的就像小山头,把一个个单薄的身躯压成了弓形。

汗水从黯淡干瘪的皮肤上流过,从细长的脖颈到肩胛再到瘦弱如柴的臂膀,日光照耀下,工人单薄的身躯映衬出一根根纤细羸弱的肋骨。整个人就像是被一根根火柴拼搭而成的脆弱工艺品,一阵风就可能让他们垮塌。沉重的货物与瘦弱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些身体的主人又能坚持多久。

满面红光身材健壮的打手是不需要工作的。这些满身刺青的大汉,穿着黑色纺绸裤褂,挽着白袖头,十三太保的疙瘩袢敞开,露出巴掌宽黑布大带上插着的斧子、匕首。

手中或提着皮鞭,或抱着肩膀走来走去,用凶恶的眼神瞪着那些走来走去的工人,看谁不顺眼便抽一鞭子过去,再骂一句:“快点走!都跟你这么磨蹭,不得干到后半夜?谁陪你跟这耗着?干的了就干,干不了赶紧滚!”

李子扬与码头的几个小管事坐在木箱上,茶缸子里是新沏的高碎,手上则是一副满是汗渍油渍的骨牌。几个人一边推骨牌一边骂骂咧咧,时而咒骂老天,时而咒骂那些辛苦的工人。

这些管事也都是袁门弟子,不过论身份地位不能和李子扬这种心腹相比。一人边看着手上的牌边骂道:“这帮穷骨头天生就是要饭的命,不能给他们好脸。这两天咱刚说别惹事,消停两天,他们就跟着来劲。昨天跟我说嘛,棒子面又涨钱了,挣的工钱不够养家糊口的……你说这不难为人么?棒子面涨价又不是我撺掇的,凭什么找我要工钱?”

李子扬哼了一声,“惯的!要我说谁再要工钱二话不说上手就打,打残废几个就全老实了。刘光海跟咱怎么闹,和他们有嘛关系,他们还想借刘光海的势力吓唬咱?做梦去吧!我跟你交个底吧,这工钱不但不能涨,还得往下落。”

“还落?”小管事一愣,“师哥,再落我这可就真不好干了。这帮人现在就有点不服管,真要是落大发了,他们不干了怎么办?”

“爱干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这两年打仗,从关外跑进天津那么些人,还怕没有干活的?不算东北,从安徽、河南逃难来的还少啊?慢慢找去吧,指定有人来。潘七爷那边要债要的紧,利息又大,不想法弄点钱,这关怎么过?潘七爷可不是刘光海,欠他的钱不还,那是自己找倒霉。再说和刘光海开打,咱也离不开钱,别的不说,就咱这帮人一天三顿大饼管饱,这就得多少钱?不从他们身上弄钱,钱从哪来?”

几人点着头,小管事道:“师哥你就放心吧,我指定把这事办了。”

另一个小管事道:“师哥,跟刘光海这回,得打到嘛时候是一站?”

“不好说。”李子扬边说边点燃一根香烟,“师父说找刘光海的师父王文德了这个事,可是两下不见几阵,王文德也没法说话。刘光海不知道吃错嘛药了,非要跟咱叫板。就他那两钱还架得住折腾?看吧,用不了几天他就该吃不住劲了,他那点家当都不够他手下人塞牙缝的。到时候他就得乖乖认怂,说不定是王文德得主动找咱师爷求情……”

“听说刘光海可不好惹,当初那是敢油炸人肉的主。你说……他不至于真往这来吧?”小管事说着,向四下看着,眼神里透着恐惧。李子扬哼了一声,

“尿了?尿了别吃这碗饭啊。他刘光海比别人多长个脑袋?怕他干嘛!我就不信了,他还能是咱师父的对手?再说了,他上这干嘛来,跟咱师父闹事,必然去租界,砸咱家的买卖。那边都给他预备好了,敢去就弄死他。咱这边是华界码头,没事……”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惨叫响起,这声音赫然是袁门在附近安排的插旗弟子发出的叫声。李子扬一愣神的当口,就见一大群身穿青布裤褂,手上拿着棍棒刀枪的大汉如狼似虎般冲进来,为首一个大汉身材高大,如同半截黑塔,胸前猛虎下山图狰狞可怖。

男子手上提着一口大砍刀,刀锋上已经见了血,人如同胸前刺青一样勇不可当,两个打手刚一上前,就已经被砍翻在地。至于把门的巡捕,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不见踪迹。

“刘光海!”李子扬下意识喊出来人的名字,几人手上的骨牌已经洒落一地。刘光海朝李子扬这边看了一眼,用单刀朝这边一指,一群提着各色兵器的大汉就朝着李子扬这边冲来,随即人潮便将这几个小小的木箱以及木箱上的人淹没。

几条跟在刘光海身后的大汉,脖子上都挂着玻璃瓶子,这时只见他们把瓶子取下来随手乱丢,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在码头上弥漫开来,不多时,熊熊烈火升腾,黑烟直冲云霄。

那些瘦骨嶙峋的苦力工人早早地便放下了手上的麻包,在刘光海部下的招呼下,撒腿往外跑。这帮人刚跑出去不久,身后便传来阵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如同白日惊雷。

众人没命地跑着,有人疑惑地看着刘光海,后者的脸上却同样充满迷茫。他只知道宁立言让他来放火,又嘱咐他点完火赶紧跑,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此时听来,这动静来的不正常,鞭炮绝对没有这么大动静。自己到底是点着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二十章 一石二鸟

两个小时之后,日租界天津医院内。

天津医院成立于光绪二十九年,虽然名字里带有“天津”二字,实际却是日本人出资开办,并非华人产业。院长藤田雨郎经营有方,医院规模庞大,整个日租界内,堪称首屈一指。

只不过医院规模再大,一口气几十个外伤、烧伤、乃至炸伤的病人住进来,还是有些招架不不住。先送到的伤员迅速填满了所有病房,后送来的就没地方住,只能在过道里里抢救。

药水味混着刺鼻的血腥味让那些日本护士阵阵作呕,伤员那一声声哀号声如同鬼哭。闻着这气味听着声音,仿佛来到阿鼻地狱,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混混们本是靠耍骨头吃饭的主,看家能耐就是能够忍受痛苦,骨断筋折皮开肉绽不能出声喊疼。可是当他们身上被大火烧得周身燎泡、皮肤脱落,再被消毒药水没轻没重的一阵涂抹,就算是铁罗汉铜金刚也受不了这份摧残。往日的豪横荡然无存,只剩下阵阵哭爹喊娘的哀鸣。

袁彰武面色阴沉如铁,看着被砍掉一只手,脸上满是药布的李子扬,“好好歇着,嘛也别想。你一家老小,师父替你养着,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一口吃的。等将来伤养好了,师父照顾你一辈子,不能让你吃亏。”

李子扬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呜咽,袁彰武道:“行了,你嗓子让烟熏坏了,就别急着说话。你要说嘛师父明白,咱家里出了内贼了。没有人指路,刘光海不能打得那么是地方。这是下的死手,奔着命门踹。这么多有日本人有警查的地方都没动,单照着咱没防范到的地方下手。棉纱、东洋布,还有那些……军火!”

提到最后两个字,袁彰武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槽牙几乎因此而粉碎。望着病床上的徒弟,他没法发出什么指责,毕竟整个布防安排都是自己拿的主意。刘光海有备而来,换谁在李子扬那个位置上,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可是这笔庞大的损失于他而言,却是一击重拳,让他痛彻心肺。现在只想找个人出来一刀刀切成碎片,才能出自己胸中恶气。而一想到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能够接触到袁家的机密,又让他忍不住心惊肉跳。

借助运日本棉纱的名义贩运军火入境,在时下中日两国对峙的状态下,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国民政府未必能奈何日本人,但是有无数种办法对付他袁彰武。

要是这件事真的闹大,就算东北军不动他,南京复兴社那帮人也会一顿机关枪送他上路。是以袁彰武吃了这个哑巴亏,却不敢声张,相反还要设法压下去,不让事情扩大。

码头出事的消息一传来,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给城里几家报馆送钱,千万不能让他们说码头炸了军火,否则就麻烦了。

做军火生意和其他偏门生意一样,利润高,也必须承担风险,发生意外货主就得认倒霉。可这批军火的主人乃是日本人,那是天下头一号不讲道理的人物。三木洋行的经理早早就打了电话过来,责令袁彰武必须照卖价而不是成本价赔偿他的损失,否则就要找他在日本军方的朋友给袁彰武一点教训。

袁彰武这个时候自然不敢招惹日本人,尤其这个日本人背后还有军方背景,更不是他能招惹的主。只能在心里问候着三木的八辈祖宗,嘴里一个劲地赔小心,满口答应包赔。

这么一笔军火的价格非同小可,加上眼下这些弟子门人的抚恤金、汤药费,这些开支加在一处,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袁彰武身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在码头存放的那些军火本来是高度机密,其用途是用来武装石友三召集的几百杂牌军,由于改编等问题还没谈判妥当,所以武器迟迟没有运走。这件事关系到日本人下一步侵略华北的布局,属于高度军事机密,所知者凤毛麟角。袁彰武也是因为日本人需要他干活,才让他知道一点皮毛。

袁彰武不认为东洋人那边会有奸细。这帮萝卜头的保密手段他见识过,堪称铜墙铁壁,就算有人能从他们那搞到情报,也不可能把情报转头送给刘光海。把这个消息出卖给刘光海的,只能是自己身边的人,这个人不除,自己早晚必然要死在刘光海手里。

几个知"qing ren"在脑海里挨个过了一遍筛子,越想越是心寒。了解这批武器情况的,除了心腹徒弟,就是他宠爱的姨太太。这帮人不管谁是叛徒,都是一件大事,足以让他伤筋动骨根基不牢。

走出病房的袁彰武,脑子嗡嗡作响,乃至有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直到对方的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才感觉到不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个反腕擒拿,已经叼住来人的腕子。抬腿踹向对方腿弯,一个利落的捕俘动作,人已经被他牢牢控制住。但随着这套动作完成,袁彰武也看到了那一身白大褂,随后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藤田太君!您……您看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这脑子都乱了,没认出是您来,要不然吓死我也不敢跟您动手。我给您赔罪,我给您磕头……”

被袁彰武控制住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大夫,个子不高,人长得斯文白净,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像个饱读诗书的主。

这个名叫藤田正信的大夫正是这家医院创始人藤田雨郎的后代,最擅长的科目是外伤,最感兴趣的则是中医。他本来在帝国医科大学都当上了助教,未来有可能成为医科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可是为了学中医居然放弃了大好前程,生生跑到中国。

他对中医、中药以及中国的一堆传统玩意都感兴趣。但是日本人在中国天生就不招人待见,藤田又不是日本军人,没法靠着刺刀和军靴建立威严,能帮他的只有袁彰武。袁彰武帮他找过几个骨科名医一起研究医术,也帮他张罗过几件古玩,两边算是颇有些交情。

虽然挨了袁彰武一记擒拿,藤田正信倒也不生气,只反复揉着手腕呲牙咧嘴道:“袁桑,刚才这招你一定要教我,我记得上次就跟你说过,我要学你们的武术。可你给我安排的教官是一位魔术师,能给我表演各种硬气功,就是不能教我如何克敌制胜。我不要学吞宝剑,我要学武术!”

“只要您不生气,想学嘛都行。”袁彰武不住告罪,于藤田的要求胡乱应承着,至于能不能办到压根就没想。藤田见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关心地问道:“听说码头上遭遇了火灾,这真是太不幸了。我今天一天见过的烧伤病人,几乎赶上我去年一年见过的烧伤病人总和。他们都是你的徒弟?”

“是啊,都是我徒弟,我这愁得要死,要不然哪能连藤田太君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藤田拍拍袁彰武的肩膀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要太难过,我相信上天会保佑你度过灾难。你们一向喜欢说自己是英雄好汉,我看过水浒传,也听说书先生说过隋唐。那些好汉们在困难面前,都是铁骨铮铮,不会被困难打倒。我相信你也可以像宋江、秦琼一样转危为安。如果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袁桑尽管开口,我们是朋友,我肯定会竭力帮助你。”

虽然直到这东洋大夫实际帮不上自己什么,但是此时此地听到这样的话,袁彰武心里依旧觉得热乎。与藤田拉手聊了好一阵,把自己一些心里话做了处理,向藤田倾诉着。

藤田作为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只安静的听,在关键关头才提出一些建议,给袁彰武做出指导。直到一个护士叫人,两人才分开。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藤田翻动着护士送来的病历,摇头叹息道:“可怕,真是太可怕了。上百人的大规模械斗,虽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却出现了这么多烧伤病人和终身残废,对这些人来说,后半生生活在病痛之中,滋味未必就比死亡好受。这些可怕的中国人,可以做到把人砍得血肉模糊却又不伤性命,再加上火烧……这些人就算出院,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护士点着头,询问一会需要的药物,两人闲谈几句,藤田吩咐道:“你先这么去做吧,我还要给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他是烧伤科的专家,我想或许他有办法挽救这些人的生命。只要能多救一个,就是我们的胜利!”

藤田关上房门,拿起病历卡仔细看着症状反应,话机被他随意地夹在颈与肩膀之间,与对面的人随意地交谈着,只不过两人交谈的内容,却与烧伤并无关系。

“刘光海……这个人帝国对他了解多少……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们的情报搜集做得太差了,目光只放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是不行的,这种阴沟里的老鼠如果不调查清楚,也会给我们造成麻烦。相信我,我们必须设法了解刘光海,确定下一步对他该采取的策略……袁彰武?不,这个人已经没用了,我刚刚结束和他的谈话。他现在的表现就像是个家庭妇女,只会喋喋不休地诉苦,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问题。他甚至想要找出他身边潜藏的间谍……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和他那个团体,就会消失。在那之前,就让他为帝国再做最后一件工作吧。”

藤田的脸上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仿佛是成功解决了某个医学上的难题。“解决宁立言,用袁彰武来承担罪责,我想这是他最好的退场方式……是的,我有一种预感,宁立言这个人会是我们的麻烦……不,这不是简单的帮会纠纷问题。那些受伤的混混只是受伤,却没有人死亡,那些爆炸的军火我们不但不能向中国施压,还要装作与我们无关。这不是一个纨绔子弟或是一个帮会分子能够策划的行动。要么,在他背后藏着一个危险分子,要么宁立言自己就是危险分子,不管是哪个结果,他都必须死。而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把手枪,和一个承担责任的人,袁彰武最合适不过。他很生气,会做出一些冒失的举动,这很合理。”

“什么?当然不是我动手,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个医生,是个爱好和平人士,怎么可能去做杀人的事。现在的天津有散兵游勇、土匪、以及为了几两烟土什么都敢做的大烟鬼,人选有很多,你们自己随便选个人好了。现在还有几十个病人等着我,没有时间跟你谈论这种残忍的事,再见。”

放下电话,护士正好回来。看着藤田脸上的笑容,护士问道:“藤田君这么高兴,一定是把那个烧伤的难题解决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我想用不了多久,这些腐肉和死皮都不会困扰我们。把这些无用的废物清除之后,人就会恢复健康,让我们都等着那一天早点到来吧。”

第二十一章 投诚

三天后,南市三不管一处二荤铺内。

天色到了傍晚,二荤铺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穿梭不断。这地方的环境不能和大饭庄相比,餐具傻大笨粗,桌上的油泥足有一个制钱厚,体面人打死都不来这地方吃饭。可是对于兜里钱财有限偏又嘴馋的爷们来说,这就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这路精致菜肴做不出来,可是保证真材实料肉多油重。对于攒了不知多少日子的钱,来这吃一顿解馋的爷们来说,一个炖肘子,或是一份坛子肉比什么珍馐美味都好。再配上那虽然拙劣但价格低廉又辛辣够劲的土酿白酒,便是这兵荒马乱年月里,最好的享受。

来这里喝酒吃肉的,都是一身短打,宁立言入乡随俗,也穿着一件白色竹布小褂,袖头高高挽起,就着盒子菜和肘子肉喝白酒。与身边那些穷哥们相比,除了衣服干净一些以外,其他全无区别。

有在码头摸爬滚打的底子外加上前世军统的训练,让他如同变色龙一般,可以顺利融入各种环境而不扎眼。反倒是他对面那喝酒的男子目瞪口呆,颇有些惊讶。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一身黑布裤褂,锃光瓦亮的光头,露在外头的小臂上,纹着狰狞刺青。满脸横肉一双凶神恶煞也似的眸子再加上一脸络腮胡,一看就知是恶吃恶打,横行霸道的草莽汉子。

这种人平日在二荤铺里也不少见,是店家最为头疼的那类客人。二两白酒下肚就吆五喝六大喊大叫,搅得四邻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掀了桌子砸了餐具,与人闹出一场全武行。

好在这汉子与众不同,非但没有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头,反倒是比大姑娘还要腼腆,低着头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脸,生怕与别人对视,言语上更是刻意压低声音,生怕人听见。看着宁立言在这大吃大喝的样子,他低声道:

“三爷,小的手里还有几个钱,您要是想吃点好的,咱去登瀛楼,我做东……”

“得了。跟我吃饭能用你花钱么?别说登瀛楼,就算是租界的西餐厅,我也一样请的起。可问题是你这样的,只要一露面,袁彰武立刻就能知道,到时候他带人上门来清理门户,你该怎么办?只有在这种地方,你这样的人才不显眼。别看这乱,反倒是安全。”

这是前世宁立言在军统工作时学到的经验,于眼前这男子而言,简直就是天书。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脸崇拜道:“高见!您老这是高见,是小的糊涂了。来,我敬您一杯。”

“酒不急着喝,做个样子就完了,真喝多了,就什么都说不成了。你现在该放心了吧?说要跟我见面,我就跟你见面,说不让我带人,我就没带人。跟我说说吧,到底怎么意思?好好的给袁彰武当徒弟,怎么就想到唱一出反徐州了?是袁彰武哪对不住你,还是你偷了自己的师娘,让人逮着了?”

宁立言对面的壮汉,是袁彰武身边极为心腹的弟子郭建章,他十几岁就拜在袁彰武门下,两边算起来,还有点远亲。为人比较精明,打架的时候又敢下黑手,是袁彰武门下出名的大将。

袁彰武的一个宝局外加一个码头都归他掌管,可知其在袁彰武手下的重要程度。可是昨天晚上,他偷偷联系宁立言,声称自己准备反水,离开袁彰武自立门户,要和宁立言面谈,又特意声明不去刘光海的锅伙,见面时人也不能太多。

宁立言并不担心袁彰武用什么诡计。天津不是上海滩,社会稳定秩序森严,没人敢轻易杀人害命。更别说自己还有杨以勤义子这个身份,袁彰武要是对自己下毒手,就得填上自己的性命。

虽然这三天刘光海如同猛虎下山,接连扫荡袁氏门下的码头、宝局、伎院,让袁彰武元气大伤,但是还没到同归于尽的地步,袁彰武不会这么冲动。真要是有了同归于尽的决断,他要对付的也是刘光海,不是自己。

再说宁立言自己,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生长于大富之家,但是自己的出身决定了他与普通的少爷并不一样。从小的那种疏离感与不靠宁家生活的觉悟,让他没有长成那种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废物。

那位名义上的母亲为他安排了佣人,他还是习惯于自己动手做事,乃至稍微长大一点就跟家里的仆人学着干活,也学着他们练武。早早没娘的孩子,在大宅门里也总拿自己当个孤儿年看待。比起普通人他更为敏感,也更缺少安全感,总是想多学会一些技能,并希望借这些技能防身,安家立命。

为了练习武艺,他专门到河北省国术馆(彼时天津市内同时存在河北省、天津市、天津县三个行政级别的国术馆)学习拳脚,练就一身不错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前世在接受军统训练时,他可是军统内部暗杀大王的得意门生。那些杀人害命的手段他并未荒废,即便袁彰武真的安排什么埋伏,吃亏的也未必是他。

等到与郭建章见面之后,宁立言更加确定,这不是什么陷阱。前世的特工训练科目里,也包括审讯课程。察言观色判断对手说的是否是事实,都是必修课程。这些技能面对真正的老手未必能起到作用,对付郭建章这种混星子,就是牛刀杀鸡。

一见之下宁立言就能确定,郭建章绝对是真心想要反水,目光游移神情鬼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估计那帮汉奸跟日本人见面时,也差不多就是这副德行。这样的人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表面上还是个人,实际内里早就软成一滩泥,任自己摆弄,不用担心他使诈。

有了这份认知,宁立言的胆子就大,态度上也是一开始就占据主动。郭建章低声道:“三爷,您就别逗我了,那些事我哪敢干?袁彰武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那人心狠手辣,别说我们是远亲,就算是骨肉至亲,挡了他的路他也照宰不误。给他当徒弟跟当狗也差不多,不但要哄着他高兴,还得防着他发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性,就是一顿打。我哪敢拿他的钱,更别说动他的女人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他不是第一天如此,你在他手下那么多年了都过来了,怎么偏现在受不了?你要是不想说实话,那咱就没什么可谈的,吃完这顿饭各走各路,今后不要再联络。”

“别……您要是不管,小的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眼看宁立言作势要走,郭建章连忙赔着笑脸拉着宁立言不放。“三爷,小的这条命眼下就在您手里,您就当行善积德,千万也不能撒手不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当行好了。”

“行善的办法很多,唯独救你得算缺德。少说没用的,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干了什么对不起袁彰武的事,他想要你的命?”

“三爷,气人就气在这了。我要是真干了什么,他弄死我也有情可原。问题就是我什么都没干,他就认准了我吃里扒外要对我动家法。得亏我跟他沾点亲,有人偷着给我送信,我才算跑出来。昨天我没敢回家,跑到桥底下跟要饭的蹲了一宿,回头就听说袁彰武已经撒出人去找我,要把我逮回去,就是个三刀六洞。现在可着天津城,敢惹袁彰武的也就是三爷。您千万给我留条活路,我这辈子记您的好处!”

宁立言道:“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认准了你吃里扒外?是不是你干了什么,让他抓住把柄了?”

“还不是码头那事么?袁彰武为了和刘光海打架,雇了几个日本浪人,又雇了几个警查,穿上便衣在买卖里坐着。要是刘光海来砸,这帮人就得出面顶事。本以为苏秃子关了自己的赌厂,必然是先从赌厂下手,所有人都安排在几个大宝局里,没想到刘光海不砸宝局先砸码头。袁彰武在华界有十六个码头,只有码头存着军火。刘光海放着那么多码头不烧,单在码头放火,而且就像是知道里面有军火一样,点了火就跑。那些军火爆炸也没伤到他的人。这事越琢磨越奇怪,没人给他点道,怎么也不可能办得那么圆满。袁彰武手底下知道军火事的人不多,想来想去,他就想到我头上了。”

“他不想别人怎么单想你?”

“别提了,这里有坏人背后害我。非说我前些日子耍钱欠账,为了平账被人收买了。这都哪的事?可是袁彰武现在已经疯了,谁说都信,一听这话就要对我下手。我就算再老实,也不能伸出脑袋让他剁吧?三爷,您千万帮帮忙,保我一条命。”

宁立言没想到自己在码头的袭击,居然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袁彰武这人本来就有点反复无常,再加上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他居然已经开始对身边的徒弟下手了。

郭建章别看在自己面前如此伏低做小,实际上在袁门弟子里,也是顶尖的人物。他的背叛所引发的后果,绝不是一个人离开那么简单,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让袁门整个人仰马翻。刘光海的袭击算是外因,袁家内部再起内乱,袁彰武想不死都难。

一念及此,宁立言心头越发轻松,朝郭建章道:“救你不是不行。给你买张车票,让你离开天津,这事很容易办。再不然就让你到刘光海门下吃碗饭,也是我一句话的事。可是不能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就把你救了。你总得有点价值,我才能救你。否则这满大街的倒卧、难民,我救谁不行,为什么非要救你?”

“明白,三爷的意思小的明白。”郭建章点头道:“小的听过书,知道林冲上梁山也得有投名状,小的也有投名状。”

“投名状?说来听听。”

“小的这些年给袁彰武卖命,到最后落了这么一个结果,我这心里也不服气。我跑的时候,把他的账本偷走了。那上面记着他和日本人这几年合作的证据,从倒腾大烟到军火再到倒腾人口,赚了多少钱,贩了多少东西,上面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听人说,这好像是算汉奸吧?我也不懂这个。再有,就是袁彰武除了码头以外,还有两个仓库。那里面也存着日本人的军火。他想要倒腾出来,又怕半路被劫,现在就在仓库里放着,到那去,一准能抓个现行!”

他看看宁立言,试探地问道:“三爷,您说这罪过要坐实了,够把他枪毙么?”

第二十二章 遇刺(上)

望着眼前一脸殷切的郭建章,宁立言心里的感觉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他不得不承认,仅就个人而言,死而复生之后的运气比起前一世不知好了多少。要动袁彰武的时候,就有人送来情报,仙人指路帮自己绕开陷阱。到了现在自己又把这么个人送到自己门前,这是老天帮着自己取胜,想不赢都不行。

本来袁彰武怀疑郭建章只是他多疑的表现,外加上袁氏内部倾轧的结果。如果郭建章能够设法找人说合,或是自己到袁彰武面前自陈清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再不然就逃之夭夭,等到袁彰武发现自己的情报依旧泄露,也就知道自己怀疑错了人。

可是眼下郭建章带着那样一份账本逃跑,等于是把罪名坐实。即使过去他不是内奸,从他带着账本跑路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确定是袁门内奸,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干净。

眼前摆在郭建章面前的路就只剩了一条,投奔刘光海,靠刘光海的势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刘光海本身并非善男信女,凭什么保护郭建章这种败类?两下没什么交情,郭建章去了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他就只能向宁立言示好。

见宁立言笑而不语,郭建章又道:“要是这还不够分量,我还知道他抢男霸女的事,还有几条人命。就是死尸都埋在乱葬岗了,不知道没尸首的人命,衙门管不管。”

宁立言道:“你说这些当然有用,但是距离放倒袁彰武,还差了一大截。你要是真想弄死他求个安稳,我给你指条路走。只要把袁彰武的势力去了,他就是个没牙的老虎,在天津卫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全,更不可能威胁你的安危。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懂!”郭建章不住点头,“您不是就让我帮忙,把袁彰武给办了么?他不仁我不义,办他没二话。可是有一节,袁彰武这人阴险狡诈,我这一走他肯定防着我反水,我知道的那些事,未必还管用。万一我说的不对,你们该说我是诈降,三国演义里那蔡瑁就这么死的。”

宁立言一笑,“你倒是没少听书。你想到的事,我难道会想不到?我没让你指点我们去砸哪个宝局,或是烧哪个仓库,而是让你去联络人。你在袁彰武身边那么多年,不会没有自己的关系,我要的是你联络那些人反水,不再给袁彰武卖命。打架的时候不到场,搬货的时候不出头,如果袁彰武想要换人,他们还要和袁彰武闹。时间不用太长,最多一个星期,我就能让袁彰武变成个穷光蛋,到时候自己顾自己都顾不过来,更别说你们。我知道这会冒风险,但是不会让你白干。”

郭建章原本只想保命,可是做混混的,本就是贪得无厌的性格。听到宁立言说不白干,立刻来了精神,“三爷,您这话是怎么意思?”

“你原本管着一家赌厂以及一个码头,等到袁彰武完了,这些地盘依旧是你的。原本该上缴给袁彰武的孝敬,以后自己留下,不用打点谁。将来在天津,这两个地方就是你的地盘,不用看别人脸色。这个条件我可以做主,至于你敢不敢干,就看你自己是否有这种胆量。”

郭建章一喜:“真的?三爷能把我原来的地盘都还给我?”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食言。不过你也得把我说的事情办好,你在街面上混了这么久,起码的规矩不用我教。这个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想办法,不能等着别人往你嘴里送。要是事情做不好,就什么都别想要。”

“三爷放心,小的也是老江湖,这点规矩哪能不明白。小的在袁彰武手下这些年,手底下有一帮过命的弟兄,只要我的码头还在,他们就能听我的话。我回头就给他们送话,让他们不给袁彰武卖命。”

宁立言道:“袁彰武现在是个什么情形?这几天刘光海扫他的地盘,到底对他造成多少影响?我要听实话。”

郭建章点头道:“三爷放心,小的不敢在您面前撒谎。跟您说句实话,袁彰武身边肯定有内奸,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是这人肯定是他的心腹。这人和袁彰武的关系不比我远,就是他偷着给刘光海通风报信,才让袁彰武那么狼狈。码头那一下打得太狠了,伤了袁彰武的元气。那些洋货被烧还是小事,最要命的是那批军火。小日本是出名的不是东西,向来只占便宜不肯吃亏,军火的事一出,便急赤白脸的逼着袁彰武赔钱。不但扣了袁彰武在日本银行的存款,就连他的房子还有人力车,都让日本人扣下了,刘寿延也不肯通融,反倒是帮着日本人查封他的产业。潘七爷听说那事以后,也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催债。要说潘七爷是真有本事,几个电话一打,袁彰武在其他几个银行的财产也都给扣了,想要办贷款也办不下来。他辛苦这些年积攒的家当,这下基本扣了个干净,就剩下老家的房子还有些地,再就是手头的一些浮财。为了给那帮受伤的拿钱,已经开始卖自己家里的首饰金条了。”

袁彰武的家产其实不算少,但是混混不懂理财,也没有风险防控意识,对于钱财的管理十分混乱,资产布局也很随性。大笔的钱财换成房子田地等不动产,用钱的时候不容易变现,一有风吹草动很容易被查封。现金全靠赌厂等场所支撑,再不就是找人借贷调头寸,资金链脆弱无比。

刘光海火烧码头仓库,日本人接下来的发难,如同打中了他的七寸,让他的资金链飞速崩解,偌大家业顷刻间便有泰山倾颓的势头。大家都知道袁彰武和刘光海开打,码头仓库都被火烧了,袁门的赌厂不知道几时就要遭殃,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门赌。

赌厂的经营萧条,没办法提供现金,外债又借不到,加上潘七爷落井下石,袁彰武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走到了破产边缘。

当然,这种压力只是临时问题,如果袁彰武可以缓一口气,争取一个缓冲期,让资金流动起来,或是借到一笔债务补缺口,很快就能恢复元气。相反,刘光海眼下攻势虽然猛烈,却是一股虚火,没有宁立言的美元支撑,根本维持不下去。最多半个月之后,怕是就组织不起像样的攻击。

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就是这段时间内双方的交手。刘光海如果不能抓紧时间完成行动,结果就是死路一条。在一开始摧枯拉朽的打击下,刘光海这个致命弱点被掩藏的很好,没人注意到。在郭建章看来,刘光海已经把袁彰武打到了墙角里,再来最后一下,就能要了袁彰武的命。却从没想过,那致命一击实际得靠自己完成。

他指手画脚地为宁立言介绍着袁彰武眼下的情况,以及这两天时间里,袁彰武找了那些人,又得到了什么反馈。宁立言凝神倾听,也就没有注意到在这二荤铺里,一个小伙计已经偷偷看了自己好一阵子。

另一名伙计走过来,捅了捅这个伙计腰眼,“干嘛呢?不干活看人家干嘛?让掌柜的看见非扣你工钱不可。”

“没……没事,看那桌有点眼熟。我有点事,先走了!”伙计将肩膀的白手巾朝同事手上一塞,撒脚如飞向着门外跑去,那名后来的伙计闹得莫名其妙,低声道:“这是撞邪了还是怎么着?回头掌柜的非收拾你不可。”

这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郭建章的情绪终于恢复平稳,随后又有些兴奋过度。宁立言答应为他出头向刘光海说项,已经让他喜出望外,又许诺了让他保留原有的地盘。按照这个约定,在袁彰武覆灭之后,郭建章反倒有可能趁机吸收袁彰武的残部,与刘光海并驾齐驱。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做了个过山车的郭建章格外兴奋,拉着宁立言出来,就要请他去南市的三等小班,再不然就是英租界的“蓝扇子”找白俄女人。

宁立言摇头道:“这时候少生是非,等斗倒了袁彰武,干什么都来得及。现在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要紧。我给你找个旅社住下,省得你总蹲桥洞子。”

清帮势力无孔不入,华界大小旅社的服务生、茶房大多是清帮中人,要想保住安全,最好的方法还是住在租界。自从九一八之后,大批关外的财主涌进天津,租界的管理也比过去松散不少。为了吸引这些财主,对于华人进入租界的限制一再放松,只要有钱,短期住宿不会出问题。

自南市上了人力车,郭建章依旧沉浸在兴奋的心情里,在车上高谈阔论,比起之前的谨慎模样判若两人。走了约莫十几分钟,宁立言忽然吩咐道:“前面的路口拐一下。”

车夫边跑边道:“您不是去英租界么?一拐就绕远了,我走的这道没错。小的拉了好几年胶皮,路是走不错的。”

“按我说的走,赏钱不会少你的。”

车夫怕的是白跑腿,听到有钱就没了话,郭建章笑道:“三爷是想逛逛三不管?我跟您说,这个点没有什么好逛的,十样杂耍都收摊了,开门的除了饭馆、澡堂子再不就是小下处。您不刚才说不去么,现在改主意了?您有相好的么?没有也没事,我跟那熟的很,给您介绍,保证模样俊……”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宁立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用眼睛狠狠瞪向自己,不许自己开口。郭建章到底是跑过江湖的,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不敢再说话,一言不发看着宁立言的安排。

人力车在宁立言安排下从大道拐进三不管那密如蛛网的胡同之中,而在稍远处,两辆破旧的自行车嘎吱作响的跟了上来。车上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身高腿长,自行车蹬得飞快。因此不管人力车怎么绕路,他们都能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不被甩掉。

风吹衣动,露出两人腰间的驳壳枪柄,在月色之下泛起冷厉蓝光,令人毛骨悚然。

宁立言家中。

杨敏看着窗外,眉头微微皱起,一旁的丫鬟凝儿道:“小姐,时间不早了,咱们再不回去不大好,万一老太太问起来……再说三少爷不知道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玩了,咱在这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瞎说。老三不是那样的为人,这么晚不回来,一定是有事。”杨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现在和袁彰武做对头,我这心里就总是敲小鼓,越不回来我越不放心。”

“可是家里……”

“家里我回不回去,不会有人在意的。”杨敏叹了口气,语气中饱含无限惆怅。

这时,楼下传来司机老丁的声音,“少奶奶,来了个送信的弟兄。”

杨敏走下楼梯,见一个巡警站在门口,一见杨敏忙不迭行礼道:“夫人好,您认识宁立言么?”

“他是我兄弟,他现在人在哪?”

“宁先生中了一枪,人在医院里。”

第二十三章 遇刺(下)

跟踪的人刚一开始跟上,宁立言那边其实就已经有所察觉。前世在军统接受的训练虽然不足以对付高明的特工,但是比起普通人总是强出许多。再者追踪者本身也不是此道高手,很容易就暴露了行藏。

宁立言认为两人是奔着郭建章来的,倒并不是太过于紧张。他跟袁彰武作对,在安全方面也不是全然没有考虑。三不管这一带鱼龙混杂,来这里谈事情自然也要有准备。

天津的警查诞生于义和团事件之后,根据辛丑条约规定天津不许驻扎中国部队。三千北洋兵脱下军装更换制服,就成了天津第一批警查。由于考虑到当时列强的态度,天津警查从诞生之初,巡逻时就不允许佩戴枪支。普通巡捕携带黑白两色木棒,如同水火棍,警官则配备指挥刀。

到了当下,这个老规矩依旧存在,不到万不得已时,警查并不佩备枪械。尤其是眼下兵荒马乱,警查带枪出去一怕被抢,二怕被警查卖了枪换钱,所以依旧以军刀防身。

那种西洋指挥刀不开刃,威力基本相当于铁条,只是个幌子,不具备格斗能力。而且刀身太长,走到哪都扎眼,宁立言今天便装前来,自然不会带那么个废物玩意碍事,只在怀里塞了把匕首。

对方只有两人,与自己人数相当。体型魁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自己虽然看上去文弱,实际满身腱子肉。天津国术馆那些年流血流汗的苦练,以及前世军统训练的杀人技巧,让宁立言的身手远胜常人,对付这样的大汉并不为难。郭建章是袁家弟子里出色的打手,虽然不会什么武功,但是也不是善男信女,一个对一个的话,也不会吃亏。

是以一开始宁立言的想法就是要把两个人擒下来,弄到刘光海那,作为攻击袁彰武的人证。郭建章也不是傻子,宁立言的眼神一递过去,他也就明白了什么意思。人力车不紧不慢的跑着,来到一条黑胡同时,两人几乎同时跳下人力车,宁立言扔下两块大洋,人就藏在了暗处。

人力车夫自然不会趟这种浑水,一见到大洋,二话不说继续低头猛跑,过了约莫三分钟左右,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就已经跟了过来。

车刚一进胡同,郭建章就已经如同猛虎下山似地冲出来,把当先的大汉扑倒在地。郭建章没练过什么拳脚兵器,但是在跤场练过好几年摔跤,平日也是石墩子不离手的主,这种贴身缠斗并不吃亏。宁立言见他奔了第一个,自己就直取稍后的骑手。

他的手段远比郭建章高明,这一扑几乎可以算作十拿九稳,可是就在他扑出的刹那,却发现后面那名骑手已经跳下自行车同时将自行车朝着宁立言推去,撞向他的胸膛。宁立言用手一挡,自行车已经倒在一边,紧接着人就准备再度扑上时,却见那人已经在腰上一摸,做了个标准的拔枪动作。

宁立言在前世接受过专门的手枪使用教程,对于这种动作再熟悉不过,虽然黑暗里看不出究竟,但是也本能地意识到:不好!对方居然有枪!

天津混混打架乃至杀人,都绝对不会用枪。别看现在天下大乱,天津城的江湖争斗依旧遵循着不动枪械的规则。警查巡逻都不配枪,又怎么可能允许一帮混混动枪炮。

平日里这帮警查得过且过,浑水摸鱼,只要给足了贿赂,不管是中国的大烟土还是日本的白面,都能放你过去。可是一旦枪响,就意味着案子通天,除非你有泼天的富贵,或是通天的关系,否则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把人犯捉拿到案。

当初便衣队大闹天津卫,几百个大烟鬼,也不过是配备几十杆枪,大多朝天射击不敢打人,照样惹出了保安团被打的落花流水。解决郭建章居然用枪?这袁彰武是不是疯了?前世袁彰武在万国花会斧剁宋国柱,当时他和刘光海也是势同水火,最后也无非动用斧头解决问题,怎么现在会动枪?

因为定式思维,宁立言并没想过对方会使用枪械,也就没有这方面的预案。眼下见对方拿出枪来心知不好,人急忙地向旁躲避,对方也在同时扣下了扳机。

砰砰!

几声枪响打碎了夜晚的寂静,宁立言只觉得身上一震,就知道自己中弹了。这种滋味前世也尝过,先是一震随后一热再接下来就是钻心的疼痛。这使枪的爷们是个行家,这么黑的天,用的又是手枪,居然还是打中了自己。这个枪手多半是出身行伍,打过不知多少子弹的老兵油子。

宁立言在倒地的刹那,脑海里想得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这两个杀手得的目标,只怕是自己,而不是郭建章。袁彰武想处置郭建章,派几个徒弟拿刀就办了,不值得动枪。动用枪手暗杀自己,这是谁干的?袁彰武没这个胆子,不应该是他。

前有过中枪经验,不意味着这一世中弹之后可以若无其事,人的意志并不能完全对抗物理层面的伤害,至少宁立言的意志没坚强到那等地步。驳壳枪的杀伤力虽然不如日本人的三八大盖,但是枪弹带来的痛苦,依旧在第一时间抽空了他的气力,让他倒在地上难以行动。

匕首落地,冷森森的刀身如同死神的眼睛,充满嘲笑的看着宁立言,仿佛是在告诉他,别以为死而复生就了不起,自己随时可以拿走他的一切。

一种巨大的恐惧与不甘涌上心头。宁立言怕死,死而复生的经历并不能让他变得胆大或是不惧死亡,反倒是让他更为在意生命。这种怕死并不是因为怯懦,而是源于对于生命的敬畏。既然死而复生,就不能把它浪费掉,必须要更为谨慎,即使死也要死得有价值。

向日本人报仇,向前世害过自己和自己亲人的人施加惩罚,让前世对自己好的那些人可以逃脱悲惨命运,帮助自己想要帮助且能够帮助的可怜人。这就是宁立言的全部想法,且本以为可以做到,不想才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终点。

他怀疑冥冥中是否真的有所谓定数,袁彰武得意这几年,就是命该如此,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运势,否则老天都不答应。这一世就因为自己试图改变,反倒是死的比前一世还快。

就在他大脑告诉转动,等待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枪手又做了一件让宁立言目瞪口呆的事情。举起手上的枪,对着依旧纠缠在一起的郭建章与前一名袭击者,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

手枪连续射击,从开枪的声音宁立言听出来,这是中国自己仿制的驳壳枪。与原本的“德国造”(实际大多为西班牙产品)相比,本土仿制驳壳枪不带快慢机,不能当冲锋枪用。而且弹容量也没有二十发,有十发装填、八发装填等若干规格,而这个刺客拿的,应该就是八发装填的那种仿造驳壳枪,诨名“八音盒子”。

这种手枪的威力比起原品牌差了一大截,一般都是枪匠自己手工制造,拉不出膛线,射击准确率低,还容易卡壳。最大的好处就是便宜,由于造价低廉,价格卖的很低。基本是山贼土匪,又或者是江洋大盗最爱用的家伙,容易买,查不到来源。

这孙子运气真好。

宁立言心头泛起这个念头,这种土造盒子炮连开六七枪居然没卡壳,这真不容易。郭建章与那名刺客身体剧烈抽搐,但是失去了行动能力。一滩液体在他们的身体旁边弥漫开来,宁立言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大概也能猜出来,两人的脑袋都被打成了漏勺。

心狠手辣,为了不让别人夺走花红,干脆先把同伴杀死。这种行事风格证明,行凶者绝不是混混。即便混混有了枪,也没这种胆量和狠劲,这是拿钱买命的职业杀手。

随着时局动荡,这种人越来越多,在天津城里之前也出现过。雇佣他们的多是正要富翁之类的人,混混与他们没什么交集,也不会雇佣杀手行事。这帮人收费太贵,又不受控制,对于混混而言得不偿失,也不会和他们接触。

从刺客击毙郭建章一记同伴的手段看,宁立言越发肯定,对方是奔自己来的。郭建章这种人死活都不会引起动静,刺客把人打成了漏勺,拿什么向袁彰武交账就是问题。只有杀死自己才可以在报纸上见到,他才能领赏。

眼看刺客朝自己走来,宁立言心中后悔:早知道该带上武云珠。如果有她在,就不至于怕这个刺客了。枪伤带走了他全部体力,让他除了引颈受戮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警查是指望不上的,三不管这地方中国、日本两方面的警查都不会来,是实打实的无法之地。即便是有人听到枪声赶过来,自己早就死透了,没人能救自己。

刺客并没急着射击,而是朝宁立言面前走着,显然要确保这一次的射击结果。一片黑暗中,宁立言只看到对方的胳膊做出了一个举枪动作,想来那支驳壳枪下一刻就会发射子弹终结自己的性命。宁立言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砰!

枪声响起,随即便是一个重物砸在地上的噗通声。

宁立言睁开了眼睛。

方才那声枪响不是驳壳枪击发的声音,而是勃朗宁m1911的动静。那名运气不错的枪手,显然在方才的射击种,把自己的运势挥霍殆尽,眼下倒在地上,跟他的同伴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作声。

宁立言沙哑着嗓子问道:“哪位朋友帮手,宁某也好知道谁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四周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仿佛方才那一枪是来自天外,自始至终就没有人在暗中帮手一样。任宁立言怎么招呼,也没有人搭腔更没人出现。宁立言一点点支撑着坐起,发现自己被击中的地方在腿上,虽然没有伤到动脉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动作却不容易。

他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对自己伤口进行简易包扎,琢磨着用什么办法喊人帮忙。就在这时,却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人大叫着:“三爷!三爷在哪呢?谁这么大胆子敢算计三爷,我饶不了他!”

宁立言心头一松,只靠声音他就已经分辨出来人身份:刘光海心腹弟子宋国柱。他一来,自己就安全了。

第二十四章 神秘人

宁立言住的是一家名为“马大夫诊所”的私人医院,医生曾经是北洋营务处的医官,师从西医名家屈庭桂,内外两科都很擅长。尤其是对于刀枪伤势处理,更是行家里手。刘光海与他颇有些交情,人送到这里就可以放心。

宁立言的麻药效力刚过,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就看到杨敏和武云珠一左一右坐到床边,泪流满面的模样。凝儿在一边为杨敏拿着皮包,一见宁立言睁眼,立刻叫道:“三爷醒了,小姐这回该放心了,三爷没事了。”

“姐……武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看你说的,听到信能不来么?我早就说了,你应该让我对付袁彰武,你非不听。如果有我陪着,还能让人伤了你?”武云珠是个率直性子,说话就像打机关枪,一开口就收不住。

“就算不让我给你当保镖,你也得多带几个人,你知道今天多危险?刚才马大夫说了,要是子弹再往里一点,伤到大动脉,你这条命就交代了知道么?”

“武姑娘,老三的伤还没好,现在说话还是得注意点,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杨敏制止了武云珠的责难,在她看来有资格骂老三的只有自己,其他人都不行。虽然她也很想骂宁立言一顿,比如他太过冒失,比如他不注意爱护自己身体云云。可是听到武云珠一说,心里就不欢喜,反倒是维护起宁立言。

“这件事不能算完!袁彰武居然敢打你的黑枪,我不会饶了他。我已经给爹打了电话,老爷子也动了真火。自从天津卫有警查那天起,就从没有混混敢打巡捕的黑枪。这事必须得一查到底,要是不收拾了袁彰武,我也不会答应。”

杨敏本来是个温柔贤淑的性子,言行仪态像是前朝的大家闺秀,平素从不发脾气。可此时的她却是一反常态,如同一头发怒的雌兽,眉目间愤怒的样子,就连武云珠看着都有点怕。

宁立言看了看床头的马蹄表,发现时间已经指向了一点,他惊道:“敏姐,都这个点了,你还不回去?”

“你少管我!我回不回去自己有数,你管好你自己!大晚上不回家,跑去三不管,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你自己做事小心,袁彰武也没那么容易打你的黑枪。”

她看了看宁立言,又道:“我知道,让你回家里住你一定不愿意,可是你现在住的那地方不能再待了。袁彰武狗急跳墙,万一再下杀手怎么办?我让爹找处房子给你住,出院之后就搬家,一刻不许耽搁。还有,你得弄支枪防身。如果今天你有枪,就不至于那么狼狈了。”

武云珠也道:“没错,要是有把枪在身上,这两个刺客根本算不了什么。”

宁立言摇头道:“没有这个必要。从洋行买把手枪不算太难,不过天津这地方不能随便动枪,枪一响事情就要通天,还是别碰那玩意的好。这回虽然我中了一弹,但是也不算亏本。本来和袁彰武还得折腾几天,托这一枪的福,袁彰武这回彻底玩玩了。不管这杀手是谁雇的,袁彰武都要大难临头。”

杨敏一皱眉,“老三这话是什么意思?除了袁彰武还有谁能赶出这事?”

“难说的很,虽然从表面上看,袁彰武的理由最大。毕竟我的仇人就那么一个,这种事他做起来也很合道理。可是你要仔细想想,这事里疑点就多了,袁彰武不是傻子,杀了我能解决他的麻烦?他人坏但是不糊涂,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市。再说动枪不像是混混的手段,袁彰武不管再怎么不是东西,总归也是混混,知道在天津卫开枪后果有多严重。就算要杀人,也是动刀不动枪。这种混横加二百五的劲头,特别像是洋人的风格。可是任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哪个洋人能杀我。”

“别多想了,你麻药劲刚过,脑子还不好使,现在不是想事的时候。先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宁立言道:“我现在还睡不了。宋国柱走了么?把他叫进来我有话问他。杀我的人是谁我们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太糊涂了。我得问问宋国柱,怎么知道去那小胡同里面找我,这里面是谁给他通的消息。”

宋国柱把宁立言送到医院就跑去叫人,这时正好赶回来。对于刘光海而言,宁立言关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容有失。眼下他和袁彰武的冲突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不管谁想撤手都撤不下来。两人之间,最终只有一个人能留在天津甚至留在人世。

刘光海要想取得这场角逐的胜利,离不开宁立言的支持。除了财神爷之外,更有宁立言的指点,以及宁立言所代表的那些大富豪大商人。是以听说宁立言遇刺,刘光海先是一阵狂喜,感谢老天帮忙,让袁彰武出了这么个昏招。随即下令,调了几十个门人弟子给宁立言充当保镖,把马大夫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算再有枪手前来,也没法冲过这么多人组成的警戒线。

一听宁立言招呼,宋国柱连忙来到病房里见礼,等宁立言问起这事,宋国柱也是一头雾水。

“我当时正在园子里听蹦蹦呢,外面来个卖烟卷的孩子给我送信,让我去胡同里接应三爷,说是有人对三爷不利。我问这孩子是谁告诉他的,孩子说是有人给他一毛钱,让他送这个口信。至于这人长什么样没看清,天太黑了。再说这倒霉孩子心眼都放在那一毛钱上,也没注意那人长什么样。”

“那孩子呢?”

“一不留神就没影了。再说一看那边那通乱,我哪还顾得上他,带着三爷就来医院了。”

宁立言想了想,又问道:“郭建章跟那两刺客,还有救么?”

“没戏,都死透了。全都是脑袋开瓢,打的跟漏勺似的。这帮枪手歹毒,就为了少个人跟自己分钱,就敢朝自己的弟兄下死手,跟咱混混不是一路。要是袁彰武雇那么帮人跟咱打架……”

“那样保安总队就把他收拾了。”宁立言制止了宋国柱的胡思乱想,“别想那个,先想官司。打官司要先抢个原告好说话,让光海找人去警查局报案,就说袁彰武派人行刺。我给你拿一些钱,去打点关节,把这个案子给袁彰武扣实。我不管是不是他派的,先查他个底掉再说。看他还有什么本事跟咱斗。”

“报警这事……有人报过了。”宋国柱道:“这事说着其实也挺迷糊,我带三爷走的时候,就有警查去了。您说这大晚上的,哪来的警查?结果两个警查跑到现场取证,还有人问了您的身份住址。”

宋国柱提供的情报,让宁立言再次陷入疑惑之中。三不管那地方并没有明确的管辖权划分,说是谁的地方都可以。对于油水打架自然都要捞,但是真出了事肯定找不到人,没人愿意惹这种麻烦。夜静更深的时候,居然有两个警查在三不管一带巡逻,这本来已经够让人生疑,主动揽下人命案,就更让人觉得奇怪。

宋国柱出去不久,杨敏就又走进来,告诉宁立言跟娘家已经通了消息。杨以勤给几个老部下挂了电话,把这起案件定性为袁彰武对天津警查的挑衅,接电话的也表了态度,肯定要好好收拾袁彰武,否则他怕不是要上天!

这几年袁彰武发了横财,于警查局也没少了孝敬,两边关系还算不错。如果遇刺的是普通小警查,或许事情还能压下去。可是杨以勤在警查局的门生故旧不少,他带头发难,这件事就没人敢大事化小。根据杨敏提供的情报,宁立言再次感觉事有蹊跷,那个通知杨敏的年轻警查怎么知道她在自己家里?

“那警查没报名,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都那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上他?”杨敏摇头道:“我是坐汽车来的,那警查不可能跟着,有事?”

“事情恐怕不小。”宁立言皱着眉头道:“就算警查调查现场,也只知道我中弹送医,不会知道我住在马大夫诊所。这个警查的消息,是从哪得来的?而且我住那片的巡捕,姐都认识,你也没见过那个警查,这就更奇怪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只是穿了身制服,至于是不是警查,就只有天知道。”

杨敏只觉得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周身寒毛倒竖。因为宁立言中枪,她的心思都在这件事上,对于巡警的事根本没想。这时宁立言提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这里面还藏了那么多破绽。

这个人到底是谁,对自己又是什么态度,都一无所知。不知敌友不明来历偏又神通广大的一批人盯上了自己,也盯上了老三,在这种动荡的年月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感觉简直就是噩梦。

本是闷热的天气,杨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给爸爸打个电话,让老爷子帮着问一下。”

“不妥。这帮人神通广大,只怕咱们这边一调查,那边就能得到消息。现在这帮人敌友未分,如果我们查他们的底,那就只能做对头了。”

“可是就这么放着不管?”

“先等等吧,至少目前看,他们对我还没有歹意,等到他们有下一步行动时再做道理。眼下先得解决袁彰武,再想其他人的事。”

第二十五章 倒霉似跳坑

发家如做梦,倒霉似跳坑。

如果一周前有人告诉袁彰武,他会在几天时间内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他肯定二话不说先抽这个混蛋一顿嘴巴,再把人送到海光寺,给日本人当劳工。

直到这一切切实发生时,袁彰武才意识到,自己的家业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稳牢。说到底自己就是个混混,距离天津那些大商人大绅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就算是以财产论,自己也远远算不上有钱人。

一个花会的失误加上货仓的损失,就让他走向破产边缘。其实袁彰武看得很清楚,刘光海攻势虽猛底蕴却不足,也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只要自己挺过头一轮这半个月或是二十天,刘光海就会失去力气,任自己宰割。

可是老天爷就连这点时间也没打算给自己,倒霉事接二连三到来,如同洋鬼子的组合拳,打得他头晕眼花不知东南西北。

先是财产被封,随后便是因为没钱,开不出抚恤金和汤药费,徒弟打手就不怎么听话,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攻,就连守地盘都有些力不从心。混混打架没有章法,全靠着胆大不要命,以一身血勇搏斗。现在没了经济支持,这股勇气就维持不住,刘光海的人一来,袁家的人就做鸟兽散,急死袁彰武也没用。

郭建章偷走的那个账本,也像是悬在头上的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砍掉自己的脑袋。因为焦虑而变得暴躁,又因为暴躁,让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袁彰武可以感觉到徒弟对自己的疏远,可是没办法,拿不出钱,又没法相信他们,不疏远又能怎样。

江湖人没有多少远见,大家跟红顶白,看袁彰武被刘光海打得只能招架难以回手,就认定他失去胜算,于袁彰武的求助回应就很冷淡。即便是同参的师兄弟也极为敷衍,出去一天也筹不到几个钱。没有钱,自然就没有徒弟,没有人情。所谓兄弟义气,师徒情分全都是扯淡,这便是江湖!

就在他千方百计筹措资金,试图填补窟窿时,来自警查局的一个电话,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地步。

在天津做混混必须结交警查,袁彰武对待有用的人不会吝惜钱财,即便是华界的巡捕也没少了打点。加上他师爷厉大森本身就是天津军警督察处处长出身,在警查局里有不少亲信心腹,有一些警查自己就是清帮子弟。所以警查局有什么风吹草动,瞒不过袁彰武的耳目。

来电话的是天津警查局侦缉队队长丁振芝,他也是厉大森门下,与袁彰武算是同门。侦缉队是警查局的缉捕部门,这个职位在警查局里位高权重。他亲自打来电话就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性,等到听完电话的内容,袁彰武就彻底陷入了愤怒之中。

房间内响起一阵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伴随着袁彰武的咆哮以及女子的哭声,袁彰武一把扯开上衣,指天画地大骂道: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有本事明着来,用这种卑鄙手段算什么爷们?收买枪手暗杀宁三少?我要是买枪手也是办了刘光海,不会去打宁老三的黑枪!这事一准是刘光海栽赃,我跟他没完!”

雇佣枪手、谋杀警官、在混混的打斗种使用了枪械,几个案件哪一条都足以让袁彰武身陷囹圄。他听着电话,额头上的冷汗就一个劲地冒,眼前阵阵发黑。丁振芝的态度很明确,这事自己压不下来,也没法压。先不提杨以勤那边穷追不舍,单是手下那些弟兄也不答应。

两支八音盒子的出现,刺激了天津警界的神经。这年月巡捕收入不高,每月只有六块钱的饷银还经常拖欠少发,主要就是从街面上捞好处发财。这种好处是靠威风换来的,如果混混比巡捕威风,就没人会孝敬巡警。

警查只有木棒,混混持有枪支,还敢随意杀戮警官,巡捕这差事就彻底没法干了。这涉及到天津几千警查的饭碗问题,丁振芝也不敢继续庇护袁彰武。再说他庇护也没用,这事一出,保安队就知道了消息,连夜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如果警查局办不了这个案子,保安队就会亲自动手。

袁彰武与天津保安队是老冤家,当初便衣队大闹天津卫的时候,那些武装起来的大烟鬼,就是和保安队交手。虽然这事袁彰武只是负责雇人组织,事后又给保安队送了重金疏通,但是彼此的矛盾并没有化解。眼下抓住这个机会,保安队绝对会落井下石要了袁彰武的命。

除此以外丁振芝又透露了个重要消息,刘光海那边已经找人联系了郭建章的家属,咬死是袁彰武派人行凶。保安队、宁立言加上苦主家属一起攀咬,这口黑锅就牢牢扣在袁彰武的背后,根本甩不脱。

逮捕令已经签发,袁彰武只要一踏进华界,就随时可能被逮捕。虽然中国警查不能到日租界来抓人,但是袁彰武不可能一辈子住在日租界里不出去。日本人用他,看重的就是他在华界的能量。如果他窝在租界不动弹,也就失去了价值。日本人肯定一脚把他踢出去,交给中国官方处置。

除此以外,他在华界的码头、仓库也都面临着查封的下场,不用刘光海动手,他在华界的力量就被拔个干净,仅凭日租界这点产业也没法维持局面。

袁彰武的眉头紧皱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眼神就像是路边饿疯的野狗凶狠可怖。边走嘴里一边骂着祖宗,除了平素极得他宠爱的四姨太以外,没人敢在房间出现。

等他转了半个多小时,四姨太才大着胆子道:“三爷,您先别着急啊,要我说事也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许他们告状,也许咱讲理不是?要我说您给您认识的那几个大律师打电话,跟他们打官司,先把逮捕令撤了再说。几个人都死了,凭什么就说是咱派的人,这也太霸道了。”

“你懂个屁!”袁彰武对这个四姨太并没有动粗,只是指着她的鼻子说道:“大律师?你知道大律师一小时辩护费多少钱么?你就算陪他睡一晚上,都不够他半小时的挑费,咱们雇得起么?再说了,这事找律师不管事,人家咬死了是我,你找谁都没用。坏就坏在人都死了,要是有个活的还好办。现在连郭建章带刺客都死了,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他们就说一句,死者郭建章死前跟我有仇,我又发下格杀令,找到他就地正法,这事就算办成铁案,我想跑都跑不了,知道么!”

“格杀令得事是您在门里下的,外人怎么知道啊?”

“废话!你以为那帮孙子现在还跟我一条心?郭建章这个混蛋玩意,把我的账本偷走了,其他人也未必好到哪去。树倒猢狲散,现在怕是一多半的人都有异心了。保不齐就有谁到警查局出首,让我进去吃牢饭。”

四姨太越听越急,“三爷,按这么说这事就办不了了。”

“办……怎么办不了?这个天下就没我袁彰武办不了的事!”

袁彰武恶狠狠地说道:“他不是想要我这片家业么,我都给他!他们两人别看现在是一条心,等到分产业的时候,保准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等到那时候我再回来,把他们挨个收拾。吃进去的都给吐出来!”

四姨太道:“三爷,您这意思是……要走?”

“没错,我必须得走。我想明白了,现在正在风口上,我不走他们就没完,不定什么时候就绪要了我的命。宁立言已经疯了,为了陷害我,宁愿自己挨一枪!跟这种不要命的玩意作对太吓人。我得躲着点他。”

“躲?您去哪躲?”

“大连!我想好了,就去大连。”袁彰武斩钉截铁道:“你去收拾下行李,跟我一块走,其他几个我就不管了,爱去哪去哪,跟我没关系。”

“不是,咱到了大连找谁去啊?”

“找日本人!我当初给日本人帮忙,他们现在不能不管我。天津这边的日本,跟当初找我帮忙的不是一路,两边还有点别扭,我找天津的不行,就得找东北的那帮朋友帮忙。我当初给他们办事的时候,跟几个日本人聊的不错,他们不会不管我。再说眼下日本人总惦记着把天津卫拿下来,真到了那天,也离不开我给他们稳定秩序。到了那肯定有人管我。”

四姨太低下头,目光来回转动,袁彰武怒道:“你没听我说话啊!赶紧收拾行李去,在那愣着等雷劈啊!”

“不是三爷,您别着急,我是想这个,咱走容易,可是太便宜那帮人了。宁老三那么对付您,您二话不说就走了?把这么一片家业就丢下了?当初这些码头可是您玩命赚回来的,现在说个走,拱手送上,这是不是也太给他脸了?”

“拱手送上?美的他!我好不了,他也别想好!”袁彰武恶狠狠道。“就算刘光海对付不了他,也有人能要他的命。”

四姨太问道:“您也打算雇枪手?”

“雇枪手?那招太笨了,我给他来个借刀杀人,找个厉害的人物除了他!你收拾行李去,别的事别掺和,我打个电话。”

赶走四姨太,袁彰武拿起话机,对着听筒道:“给我接意租界汤公馆……喂,汤爷是吧?我袁彰武啊……哈哈,对,是我这王八犊子,大早晨起来搅合您睡觉,是小的不对了。您找我那事有着落了,这个案子要破,您得找天津警查局的宁立言,宁三少爷……找他干嘛?这个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宁三少出面这事能平,换个人就不好说了。小的就这么点道行,您要是不信我再找别人,要是信我就找宁三少,就看他出不出头了。……”

放下电话的袁彰武,面上露出一丝狞笑,自言自语道:“宁立言,这回我看你死不死?我就不信,卷到这事里,那帮杀人的祖宗能饶得了你!”

墙上的石英钟指针转动,袁彰武等了良久不见四姨太出来,连叫了几声也没人回答。气急败坏的袁彰武一脚踢开四姨太的门,却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梳妆台的抽屉都敞开着,东西乱七八糟扔的到处都是,所有金银细软连同几件毛料衣服随同一口红色的旅行箱不翼而飞。

房间内,再次响起袁彰武的咆哮声,声如狼嚎。

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马大夫诊所内。宁立言躺在病床上,身边放着几份报纸。

看着报纸上“津门大豪逃之夭夭,警方悬赏追捕”的消息,宁立言心中只觉得既荒唐又有些哭笑不得。这件事在前世也发生过,不过是因为斧剁宋秃子事件发生,天津警查局发出通缉令,袁彰武只能逃跑避难。

如今宋秃子就在外头给自己当保镖,反倒是郭建章死了,结果却还是一样。看来冥冥之中似乎真有着某种定数,从某种意义上看,绕了一圈,确实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不知道这回袁彰武是不是还会遇到土肥原贤二,还能不能像当年那样杀回来。不过就算他真的杀回来,宁立言也不怕他。

前世袁彰武逃跑时,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帮徒弟为他看守家业,刘光海虽然弄走了袁彰武,却没能吞并他的势力。随后全面抗战爆发,平津沦陷,袁彰武借日寇之力强势回归,刘光海就只能狼狈而逃。

这一世的情形和那时候全然不同,袁彰武的徒弟现在有一半都在诊所里,排队给自己问好,外带骂袁彰武八辈祖宗以示自己的清白。大批弟子倒戈到自己这边,袁彰武的势力已经土崩瓦解,就算没投诚的那几个,也是存着自立门户的念头,不会再买这个师父的账。

日本人都是势利眼,没了地盘和徒弟的袁彰武连狗都不如。土肥原贤二只要没疯,就不可能还像前世那样花大力气栽培这么个混星子。

类似的情况,不同的结果,最大的差别还是在于钱财。

上一世袁彰武虽然跑路,但是家当未失元气尤在,人心也就掌握得住。这一世袁彰武的经济已经濒临破产,徒弟的忠诚度远不如前世。再者就是郭建章的死,让这帮袁门弟子大为心凉。

郭建章这种亲信都能因为怀疑就处死,自己在袁彰武身边,究竟是个什么下场就不用多说。

之前在仓库受伤的那些人,医院里欠着医药费,家里的老婆孩子饥肠辘辘无人问津,应该给的供养全都见不着。在这种情况下,徒弟们心灰意冷,其实也是情理中事。三来,前世袁彰武逃跑是因为单纯的杀人,一起刑事案件,混混惹上官司逃跑,本就是极寻常事,弟子不会太当回事。可这回袁彰武身上除了杀人罪,还有一项汉奸罪,这情况就不一样。

郭建章虽然死了,但是他的账本放在哪,宁立言已经知道。就在袁彰武接到丁振芝电话的档口,已经有几个刘光海的得力部下,把账本送到了天津保安队指挥部。根据中日双方谈判的约定,中国正府不能宣传抗日,不能支持抗日武装,也就是抗日有罪汉奸反倒没罪。

袁彰武帮助日本人运军火、抓劳工、运输军需的罪名在公开场合不会被追究,甚至连其他两处军火中国都不能没收。可是天津地方正府包括东北军的人,不会真的当这事没发生。

如果说刑事罪还能找个律师设法打打官司,这种汉奸行为不需要任何法律流程,随时都可能被子弹制裁。现在袁彰武跑了,保安队等武装就只能找袁门的弟子说话。

这个时候如果不和袁彰武划清界限,不但在华界会被刻意针对,就算在日租界里藏着,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挨了黑枪。国民党以暗杀起家,做这种事是行家里手,混混平日可以硬充好汉不怕死,跟这帮人面前可是不敢耍横。

除了少数袁门死忠或是与刘光海有死过节的,其他人大多选择了投降。可是投降给谁,这也是个颇费思量的事情。向刘光海投降不是不行,可是投降之后自己的地盘能不能保住,能保住多少,都是个问题。

再说袁门弟子之前与刘光海大打出手,双方有极深的过节乃至私仇。现在说投降就投降,这个中间也缺少个过桥,彼此面子上都下不来。宁立言的存在,就是两面最好的桥梁,让这些人有了个全新的选择,向宁立言投降。

宁立言是帮里的大辈,向大辈低头并不算丢人,有这位大辈作保,刘光海也不至于赶尽杀绝。这两天诊所里坐满了剃光头背后纹乌龟的袁家弟子,在宁立言面前却都要装出一副温驯模样,让前来保护宁立言的武云珠笑得前仰后合。

桌子上,一把柯尔特公司生产的765mm口径m1903式手枪被拆成了一堆零件,随后一只纤纤素手划过,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几秒钟时间后,这些零件便又组成了手枪。这种手枪在中国有个更别致的名称:马牌撸子。这个名称的来由也简单,在手枪的握把护板以及枪身上,都有口含标枪小马的图案,国人也就以此作为称呼。

这把枪是杨敏从娘家硬要来的,杨以勤家里有几把手枪,但是眼下战争年月,天津城里也不太平,对于枪械的管控严格。大户人家有枪是都知道的事,大家看破不说破,没人点出来。但要是因为手枪惹祸,平息事端也颇为麻烦。宁立言再三表示过不需要枪支,杨敏依旧从娘家半要半偷的弄了这把手枪过来给宁立言防身,只不过随后就被武云珠看中,成了她的爱物。

武云珠在关外时每天和东洋马以及镜面匣子为伍,到了天津这两样嗜好就都断了来源。尤其是随着枪支管控力度加大,她没了手枪把玩憋得要发疯,这把手枪算是帮了大忙。那些混混平素好勇斗狠也都是动刀子,见武云珠能在几秒时间内完成枪械的拆装,也都吓得脖子冒凉气,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态度就放得越发低。

“袁彰武跑了,这个混账东西连句话都没说,自己就跑了。要我说这就是做贼心虚,杀郭建章行刺宁三爷的人,一准是他找的。我们这帮人连点风声都没听到,就这么让他跑了。那屋早就搬空了,除了点粗笨家具,什么都没剩下。而且日本宪兵上门封门,不许别人进去。那帮玩意有多横三爷心里也有数,咱也是没办法。至于袁彰武跑哪去了,我是真不知道。天地良心,若是我们说一句假话,就叫我们天打雷劈……”

指天画地表示忠心的,是袁彰武身边名叫王自海的打手,一身摔跤的功夫了得,在混混圈子里很有些名气。可是如今在宁立言面前,他也是乖乖做出一副三孙子模样,半点不敢露出桀骜不驯的做派。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何况本就不是凤凰,在这个时候就更端不起架子。

宁立言道:“袁彰武的为人,大家心里有数,他要是把去向对你们说了,那也一定是假话。你也不要多想,我们不是袁彰武,没他那么鼠肚鸡肠。过去大家各为其主,互相下黑手都正常,就算你想打我的闷棍也没什么不对。这回你带着自己的码头和手下的人投奔过来,今后大家就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弟兄,只要你自己不动歪心眼,我保证没人会跟你过不去。”

“谢谢三爷,有您这话小的就放心了。小的手下这一百多弟兄,以后就听您老的吩咐,您怎么说,我们怎么干。”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叫驴似的大嗓门:“我干儿子要你们这帮玩意能干嘛?他有自己的正经营生,用不着吃这碗饭。你这话留着跟刘光海说,别在这磨叽了,赶紧躲开!”

房门一开,一个高个子老人从外面走进来。这老者鬓发斑白,但是精神矍铄,走路虎虎生风,一身上好袍褂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像是制服。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看人的眼神就像是准备扑击猎物的老鹰。

宁立言一看来人,挣扎着坐起道:“干爹,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这点小伤不妨事,不该惊动您老人家。”

“自己爷们不用客气。我听马大夫说了,你的腿没嘛事,没事就好。要真是给我干儿子落下点伤,我剥了他袁彰武的皮!”

来的这高大老人,正是宁立言的干爹,曾经任天津警查厅长如今赋闲在家安心做富家翁的杨以勤。杨以勤出身贫苦,虽然如今已经成了体面人,举止做派里,还带着浓浓的市井烙印,说话嗓门洪亮,动作也很随意。一步来到王自海身边,手在其肩膀上用力一拍。

“怎么意思爷们?坐这不打算动了?你要是乐意住这,我给你安排,保证让你住到老。”

“别……杨厅长……杨老爷子。小的这是让您给吓迷糊了,忘了动地方,您老别动怒,我这就走。”

王自海说着话已经站起身,朝杨以勤点头哈腰地行礼,随后狼狈地向外面跑,杨以勤却没就坐,而是朝外面道:“汤少爷,人已经轰出去了,您老请进来说话吧。”

时间不大,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男子身材高大魁梧,一件白色西装绷得紧紧的,看身形好像个摔跤手。生得粗眉恶目,怎么看怎么也是个打手样子,偏又在脸上挂了副平光眼镜,整个人的形象就越发古怪。他进门来目光先落在武云珠身上,片刻之后才看向病床上的宁立言,随后问道:“他就是杨叔的干儿子啊?”

她的口音与武云珠有点像,带着浓浓的关外腔调。杨以勤对这人很是客气,点头道:“没错,他就是我干儿子宁立言。汤少爷请坐,有话咱坐下慢慢说。”

男子看看座椅,摇头道:“不费那事了,几句话说完就完。那谁,你是叫宁立言吧?”

宁立言没有吭声。

男子似乎也没打算等宁立言回应,自顾说道:“我姓汤,我叫汤佐恩,在家行五,你喊我汤老五,汤五爷,汤五公子都成,我这人好说话,不跟你较真。我爹叫汤玉林,这名听过不?跟张大帅是磕头把兄弟,热河省过去就是我家的,现在让小日本占了。等啥时候打回去,那地方还姓汤。听说你是警查啊?”

宁立言皱皱眉头没说话,汤佐恩继续说道:“五等警是吧?没事,等你帮我家把这事办了,我跟你们局长那说句话,给你升个三五级,跟玩一样。这事也简单,我老妹妹昨个让人绑了,听说你挺可以,在街面上混的挺开,这事你替我办了吧。把人找回来,我保证给你升官发财。你这腿我问了,没啥事。没事就别跟这躺着了,赶紧下地找人去,找完人再慢慢躺。杨叔这有我电话,到时候打电话找我!这事就这么地了,赶紧找人去,别耽误事啊。”

第二十七章 汤玉林的请托

汤佐恩来的快去的疾,如同后面有一群恶鬼催命似的,交代完几句话,抬腿就走,自始至终没在椅子上落座,也没怎么看宁立言,反倒是把眼珠子往武云珠身上飘。等到人走了,武云珠才低声骂道:

“老汤家的混账玩意,一个赛一个不是东西,老子就缺德,儿子也是这德行。还什么热河是他家的,这话也有脸说?日本鬼子打热河的时候,汤大虎不组织抗战,反倒是拿军用汽车拉自己的家当,把自己这些年挣的钱抓紧运回天津。没打仗就先把钱运走,一看就是不想拼命。前线打得一塌糊涂,十万大军根本没交手,就把热河送给了小日本,就这还有脸吹牛?他家的孩子被人绑了,我看纯粹是活该!汤大虎就是胡子出身,想当初在青马坎就指着绑票发家,现在别人有样学样,给他也来这么一手,这叫贼吃贼越吃越肥!三哥别管他。”

宁立言前世对于汤玉林了解不多,但是这个人的名字总归是听说过。他小名汤大虎,是关外绿林红胡子出身,后与张作霖结拜,成了东北军里一员干将。但是其土匪习气严重,行事荒唐胡作非为,因为和王永江之间的矛盾,就勾结冯德麟阴谋倒张,结果被张作霖一举瓦解。汤玉林狼狈跑到老家,一度以为要上法场。后来多亏一帮绿林的老弟兄求情,张作霖才原谅其背叛,并以热河托付。

但是汤玉林旧习难改,在热河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铲除境内庄稼,将大量田地改种烟土。热河土质量虽然不及国内产的云土更不及进口印度公班土,但是靠着物美价廉,广受底层烟民喜爱,在华北市场占有率极大。归根到底,就是汤玉林广泛种植的功劳。

除了烟土以外,他还组织部队盗掘了热河境内契丹皇帝陵墓,盗取大量随葬品贩卖,又克扣部队粮饷,在任上很是发了横财。

其人有个很出名的特点,就是御下宽厚,对于部下不打不骂,最多就是开除了事。今天被开除,明天拿着行李卷到行辕门外投奔,依旧录用如故。是以汤系门下纪律涣散,军纪败坏兵匪不分。

这样的部队不能指望有什么战斗力,日军一到热河,汤玉林的人马就纷纷溃退。而汤玉林本人更是早早就征用汽车队,将自己多年的积蓄运到天津,自己随后一走了之,把大好河山送到日寇手中。乃至南京国民政府也大骂其为阿片将军,认为其全无武人风骨,误国误民。

至于为什么对这样的人不予以追究,原因也很简单。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国府之内汤玉林成千上百,委员长也要顾虑大众感受,不敢下杀手。最多只能舆论谴责一番,实际的惩戒绝不会有。

汤玉林早就练就一副铁面皮神功,于舆论上的批判并不在意,任你如何批评,我自如故,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眼下住在意租界二马路的公馆里,每天除了喝酒打牌,就是到处琢磨着投资做生意,日子反倒过得惬意。

其实自九一八事变爆发,类似汤玉林这种人如雨后春笋。他在前世和宁立言没有交集,宁立言也犯不上得罪他们。这一世汤家住在租界,宁立言在华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有过交往。不管汤家遭遇何等危难,按说都不至于找到自己头上。宁立言心中纳闷,汤佐恩这个愣头青,何以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在他思考的当头,出门送行的杨以勤重又回到房间。

他不客气地坐在床边,看看宁立言,又看看武云珠。宁立言道:“云珠,我有点饿了。你去订几个菜,我陪干爹喝一杯。”

支走了武云珠,杨以勤才对宁立言点头称赞道:“小子,行!是把好骨头!当初小敏让我收你当干儿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我杨以勤这辈子,就是靠眼吃饭的。要不是眼神好,我现在还在老龙头检票呢,当不上上将军。我看人最准,一眼能看到你骨头里。你小子有出息,是个干大事的材料。天津卫这地方出人物,能耐人年年都有,可是能买枪手打自己黑枪,收拾对头的可没几个。你小子有这份硬骨头,这地方一准有你口饭吃。”

宁立言听得莫名其妙,连忙道:“干爹……您这话嘛意思?”

“跟我眼前还不说实话?跟干爹玩心眼?玩心眼也没用,我吃这碗饭半辈子了,嘛没见过,你那点花活骗不了我!那枪手不就是你雇的么?别人看不出来,干爹还看不出来么?”杨以勤笑道:

“袁彰武有多大脓水,我还不知道?你吓死他他也不敢雇人打你的黑枪。他没那胆。再说了,那些警察怎么来的那么巧,你刚挨完枪子,就有巡警过去?别忘了,我是干嘛的,警察局的事还能瞒过我去?那帮玩意晚上向来不上岗,更别说去三不管了。甭问,你小子雇人干的,然后给他扣上。也就是小敏傻实在,拿这事当真事了,跟我这一劲的哭。我也不能不管啊,就算是假的,咱也给他办成真的。这回袁彰武滚蛋了,你算大获全胜,这枪子也不算白挨。”

宁立言摇头道:“干爹……您老人家应该信我,在您老面前,我不敢说假话。这枪手……真不是我雇的。”

杨以勤一愣,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嘛玩意?那枪手不是你雇的?”

“要是我的人,我就不让他打腿了。打胳膊多好,这打腿太不方便,上个厕所都得有人扶着。再说大腿上有动脉,黑灯瞎火打错了地方,便没了性命。若是我自己雇人开枪,哪敢往这种地方打?”

杨以勤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他发达的本钱,一看之下就知道宁立言没说谎,他的眉头也皱起来。“不是你自己雇的?那就是真有人要办你?这人绝对不是袁彰武!也就是说,这人现在还在暗处,小子,那你可得留神了。跟混混斗,有个规矩在,咱万事按规矩来,没嘛可怕的。可要是跟个不讲规矩的交手,他什么招都用,那可就不好办了。我回头得给人打几个电话,托人帮你问问,到底是谁要办你,又为了什么。等访出人来,咱再慢慢算账。”

“谢干爹给我出头,这事先不忙。倒是今天这件事,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汤家怎么想到找干爹,您又怎么为他们牵线。”

杨以勤摇头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跟这小忘八羔子没嘛说的。可是他老子终究是东北军的老前辈,眼下天津卫也还是保安团的天下,找到我们上了,咱不能不给个面子。你大概不知道,昨天意租界出事了。”

汤玉林内宠甚多,子女也就不少。大的三十几岁,最小的女儿则刚上小学二年级。就在前天,也就是宁立言中弹那天中午的时候,汤家司机照例去意租界的教会小学接小姐放学回家吃午饭,不想被人用了麻醉药,人事不省。至于汤家的小小姐则被人直接绑了去,现场只留下“不许报警”一张字条,余者就什么斗没有。

意租界的巡捕厅在租界内向以无能闻名,这种大案没人看好他们的能力。再说汤玉林毕竟是个中国人,意租界的警力能为他出动多少,也在两可之数。

那位意租界的华探长言语里向汤玉林暗示:汤家家大业大,没必要跟一帮匪徒一般见识。人命关天,先保住小小姐的性命比什么都强,无非就是破费几个钱,汤老爷又不是出不起……

连探长都是这个态度,汤玉林也就不指望意租界的巡捕能出什么力气。昨天晚上便把电话打给了杨以勤,让他帮助牵线,让宁立言出面,负责此案。

至于为什么要找宁立言,杨以勤也并不清楚。只是听电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们知道宁立言的名字,认为这件事,只有宁立言能办,是以点他的将。

杨以勤从省长位置上下来,就是因为得罪东北军,被一路赶下野。但是这种人最是圆滑,不会因为当年那点过节,就和东北军结成死仇。眼下东北军在天津势力很大,杨以勤并不想得罪他们。

再说大批来自关外的有钱人寄居津门,手上拥有海量现金。杨以勤眼下弃官从商,是个标准的生意人,一心想要和那些关外商人合伙,做几笔大生意。

这个想法是好的,但是两边没有个合适的途径沟通,这种合作很难谈判。汤玉林这件事对杨以勤而言,等于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只要把这件事办成,合作的事自然就容易谈,是以他也表现得很积极。

杨以勤能看出宁立言的不满,安慰道:“汤家这帮少爷,一个赛一个的混蛋。那帮绑匪也是不开眼,绑人家小丫头干嘛,绑这帮混蛋玩意啊。这种人我见多了,靠着家里的势力,比疯狗都横,两嘴巴过去,立刻就老实。到了绑匪手里不用打,一饿他们,立刻就交钱。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一群狗少,就这个德行。不管怎么说,汤玉林也是绿林出身,街面上的事不外行,你要是能把这事办成了,汤家那边也不会白让你受累。再说那孩子才二年级,这要是有个好歹,多可惜了的。就冲那孩子,你也得帮把手。”

宁立言道:“事情发生在意租界,我是华界的巡捕,这事怕是有心无力。”

“这有嘛有心无力的?虽然事情发生在意租界,但是那帮人绝对不可能住在意租界。租界犯事,华界藏身,这是从前清那时候就用的手段,一点也不新鲜。这帮人一准就藏在华界,警察找不着,混混准能找着他们。清帮的人不是吃素的,你让刘光海撒下人去,不信查不出东西。我也托人帮着找,咱一起动手,我就不信翻不出这人来。”

宁立言道:“清帮或许可以找到人,但是刘光海眼下却抽不出人手。袁彰武这一跑,他的地盘也就成了无主之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的刘光海心思全在抢地盘上,哪有心思管这件事。就算表面上答应,实际也指望不上。”

杨以勤看看宁立言,“老三,你别跟我拽文,我听不明白。不过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对袁彰武的码头你也挺上心?”

“终究是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地方,当然格外在意一些。为了这些地盘,我不光搭上好大一笔钱财,自己还挨了一发子弹,到了现在哪能不在意。干爹,孩儿觉得这事不光我在意,您也该在意一下。您现在做生意,可是手里并没有自己的码头,就算脚行码头给您面子,也不如一个码头拿在自己手里实在。”

杨以勤看看宁立言:“老三,你的意思是想要和刘光海翻脸?”

宁立言摇头道:“那样是自取灭亡,我只是想跟他讲清楚道理,大家把账目算清楚,对谁都好。”

第二十八章 重开花会(上)

宁立言在马大夫诊所本来住得很安逸。诊所里本就有精通护理的护士,还有武云珠以及杨敏两人轮流照应。警察局那边有杨以勤的面子,挨黑枪的事又不是秘密,休息多久都没关系。

刘光海安排了弟子在外面做保镖,吃喝使用所有需求,只需要说一声,立刻就有人负责跑腿。每天三顿不重样,十几个饭馆轮流送菜,偶尔还有起士林的俄、法大菜送过来。

在刘光海的徒弟看来,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怎么也得住上几个月再说。哪知道这才刚这么几天时间,宁立言就准备出院。

刘光海、苏兰芳都过来劝说,让宁立言放心住着,袁彰武那边的事情,自己都可以料理,不用三叔费心。可是宁立言的意志很坚决,谁也阻拦不住。

由于行刺他的主使眼下还没找到,杨以勤并不支持宁立言回之前那个住处。宁家在天津房产不少,杨敏想要调拨一处供宁立言居住也不难。可是并不想占宁家便宜,最后只能暂时住到潘七爷的国民饭店里。

那是天津顶级的饭店,开销极大,住一天便是数十大洋。好在有杨敏给的几千大洋在手,宁立言眼不用为开销发愁。以他不到三个月时间花光八万大洋的“辉煌往事”来看,住在这种地方倒是也符合身份,刘光海等人也认定是宁三少故态复萌,便也不再阻拦。

事先打了电话,车一到门口,便有门童上来迎接,随后两个侍者搀扶着宁立言直奔电梯。宁立言的腿伤尚未痊愈,眼下虽然能走路,但是速度不快,腿有些跛,没人扶着不大好看。宁立言到国民饭店时天色已是傍晚,武云珠是个女子,不好在这个时候随同宁立言到饭店来,搀扶的事就只能由两名侍者代劳。

这架电梯是专用的,除了宁立言和两个侍者,就没安排其他人。等上了电梯,宁立言看看侍者笑道:“这是七爷的意思吧?太客气了。来国民饭店的非富即贵,我不过是个五等警官,哪敢用人伺候?一个天津闻名的败家子,七爷如此安排,其他客人会不会不高兴?”

侍者连忙道:“我们都是听命行事,七爷怎么吩咐,小的们就怎么做。七爷既然这样安排,自然有他老人家的用意,三爷不要想太多了。您慢着点,咱到地方了。”

一行人面前的是位于国民饭店顶层的总统套房。这个概念是潘子鑫从国外引进来的,自从北洋之后,国内总统二字流行,明知道那是个火坑,还争先恐后向里跳。无数豪杰身败名裂,或是兵败将亡,都是为了过一把总统瘾。

北伐之后,这些绿林好汉强盗督军做不成总统,却可以在这小小套房里过一把瘾头。因此虽然总统套房收费高昂,可是向来人满为患,排程一口气能排到几个月。真不知道潘子鑫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生生空出一间总统套房给宁立言。

等来到房间里,只见潘子鑫已经坐在客厅等,看见宁立言进来,立刻起身笑道:“立言看看这房间可还满意?我把你从医院请到这里,要是招待的不周,杨厅长第一个就不能饶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吩咐,咱们立刻就办。”

宁立言朝潘子鑫行个礼,彼此落座之后,宁立言道:“七爷客气了。我单身一人用不着如此气派。”

“三少是何等人物,到哪都得要个面子,要是住的寒酸了就让人笑话。再说眼下三少是一人,过几天可就未必了。”潘子鑫呵呵一笑,两名侍应知趣的离开,潘子鑫才道:

“国民饭店里很住着几位佳丽名媛,专门喜欢与宁三少这样的少年俊杰交朋友。若是让她们看到三少住标间,那还了得?外人一提起国民饭店,都知道这里有一百六十间客房,实际这里的客房数是一百六十一间。多出来的一间,就是这个总统套。这是我专门款待贵宾用的,一切服务比其他总统套房只高不低,使费都记在我的账上,三少想住多久都可以。”

“七爷太客气了,这万万使不得,该付的费用还是要付的。”

“三少这么说就是看不起我了。在天津卫这片地方,潘某不算有钱人,可是招待朋友住自己的饭店,总是招待得起。三少,请看看这个。”

他说话间从身边拿起一根“斯登克”手杖递给宁立言,“三少的腿伤未愈,行走不便,先且用它代步,不知合用不合用。”

宁立言拿着斯登克试着走了几步,确实比用伤腿吃力来得方便。而且这东西算是西洋绅士的玩物,天津这地方复古与崇洋并行,不少人处处模仿洋人,对这手杖也极追捧,所以自己拿着这东西出门也不会惹眼。他微笑道:“感谢七爷厚赐,有这个东西,我走路方便多了。”

“三少你把拐杖拧开看看,就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不只是代步,还能防身。”

宁立言从拿起手杖时,就已经感觉到这里面有玄机。前世在军统见过类似的装备,对此并不陌生。但是在潘子鑫面前还是得装出新手样子,免得惊到他。装作不知就里地转动手杖,果然这手杖实际是一把“二人夺”,里面藏得不是这种武器习惯配备的龙泉宝剑,而是一截枪管。

潘子鑫介绍道:“拐杖把手的地方就是扳机,里面可以装一发子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时局动荡人心不古,我这国民饭店也不是世外桃源,多做些准备总是无错。三少的房间里有电话,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直接打给前台,只要你人在饭店里,潘某就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七爷厚爱,宁某实不敢当。”

宁立言朝潘子鑫拱手道谢,两人又寒暄几句,潘子鑫才看似无意地问起袁彰武的事,宁立言也知道,戏肉来了。

潘子鑫为人四海好结交朋友,虽然自己不在帮,与清帮的关系却很密切。基于帮中义气或是结交朋友的需求招待自己,都不奇怪。但是这次他主动打电话给马大夫诊所,邀请自己到国民饭店来住,说是保障安全。等到了地方,又给予这种明显超出正常规格得款待,就有些不同寻常。

这间总统套房即便不用来对外出租,款待的也应该是下野正要,或是财阀大亨。就算杨以勤自己过来,潘子鑫都未必舍得用这间房间招待,至于自己就更不够资格。摆开这么大的场面,自然是另有所求。

见潘子鑫问起袁彰武,宁立言也就知无不言,介绍着当下两下的局势。潘子鑫点头道:“袁彰武这个人,确实不地道。我帮他平息事端,他反倒想要赖账不还。这种人就是帮里的败类,放在早些年,早就开香堂,用帮规处置了。三少这次对付他,算是为民除害。他自己敌不过三少,居然还敢雇凶杀人,连家里的规矩都不顾,简直死有余辜!三少这次替天行道,为天津卫除了个大害。”

“这话不敢当,其实我也就是想给他点教训,但是他自取灭亡,我也没办法。”

“是啊,三少说的没错。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袁彰武有今天下场,纯属咎由自取,今后的天津,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潘子鑫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看宁立言,“华界的事情好办,袁彰武在日租界的生意,你们准备如何处理?”

“他的一些徒弟已经投奔过来,带着自己的地盘和手下,里面就有不少原本日租界的产业。其实袁彰武在日租界最大的靠山,还是他干爹刘寿延。他是刘寿延的干儿子,钱却是刘寿延的亲祖宗。只要给足孝敬,白帽衙门不会对我们的行为进行干涉。何况如今日租界警察署抓捕抗日人士尚且忙不过来,也没有多少力量干涉门槛里的事。至于那些依旧死忠袁门的人,那就只好跟他们讲清楚,请他们走路。不肯走的……那就不必走了。”

宁立言微微一笑,将潘子鑫预备好的咖啡喝了半杯下去。

潘子鑫打量打量宁立言,随后笑道:“三少说的是,刘寿延这人眼里只认大洋,其他的都不放在眼里。说起来我与他还算有点交情,过两天我在这里摆桌酒席,你们两方把事情说开,免得再生枝节。”

“七爷多费心。”

“应该的。听立言所说,今后天津的江湖,就是清一色了?”

“七爷过奖了。上海滩也是三大亨,天津怎么能清一色。各位叔伯前辈,各家做各家的生意,谁跟谁也没有妨害。大家只要不来抢我的饭碗,我就不会影响别人吃饭开工。只是袁彰武的生意,我们要接过来,除此以外,其他人的生意,我绝不会染指。如果哪位前辈对袁彰武留下的生意有兴趣,大家也可以坐下来谈,生意人和气生财,只要他们心存善意,我绝对不会主动惹是生非。”

“好!三少年纪虽轻,胸襟却足够宽广,日后必成大器。”潘子鑫恭维了宁立言两句之后,话锋一转,

“自从上次花会事件之后,花会便已经停办。如今天津卫有钱人多,想要找乐子的人也不少。如果我们的场子都歇业,那些人就只能到日本人的赌厂去赌钱。那里的情形不说也知道,不但谋财而且害命。有些时候还会觊觎赌客的内眷,行为令人发指。即便不提这个,我们中国人的钱被日本人赢去,也让人心中不快。潘某觉得,这笔钱与其让日本人赚,不如让中国人自己赚。”

宁立言道:“七爷的意思是?”

“我和渭渔谈过了,我们准备重新开办花会。花会的地点,就设在饭店旁边,那里的房子也是我的。法国工部局那里,已经原则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但是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保证秩序。”

说到这里,潘子鑫的目光盯住宁立言,一字一句道:“法国领事尤其要求的一点就是,不许出现打架斗殴等事端,否则花会就会被立即取缔!”

第二十九章 重开花会(下)

在宁立言的前世,潘子鑫因为看袁彰武办花会发了大财,也在法租界内开设花会。眼下虽然发生了一系列事件,但是历史依旧拐了回来,潘子鑫继续开设花会之路,只是处境已经和宁立言前世大不相同。

在前世的时候,江湖上群雄并起各据一方,袁彰武虽然势力最大,但也不是没人能掣肘。潘子鑫不怕袁彰武,但是做生意求个太平,不会主动和其交恶。按着规矩交足护筒费,也就秋毫无犯。

但是眼下的情形与前世已经大不相同。

宁立言联合刘光海,几天时间打残袁彰武的事,已经在津门的江湖中传为美谈。虽然刘光海在前面冲锋陷阵,包括火烧码头也是他亲自带人行动,可是人们真正揄扬的,还是宁立言。

事情明摆着,刘光海在江湖上也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子大家都看得见。表面上和袁彰武并称,实际上实力差了好大一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个猛冲猛打的先锋,没有个明白人在后面运筹帷幄,三个刘光海也被袁彰武收拾了。

相反倒是宁立言,自始至终没参与直接打斗,就是在花会上略施小计,赢了袁彰武好大一笔款子。随后一路连环拳,把袁彰武打得狼狈不堪,最终狼狈而逃。这等人物,怕不是说书先生说得诸葛武侯或是曹孟德,哪是江湖人能比的?

大家自然不知道宁立言曾得到人指点的事,只当从码头的爆炸,到对袁彰武势力的精准打击,全都是宁立言的谋划。能够打得这么准确,拳拳击中要害,显然宁立言在袁家内部早就埋有内线。这种内线不可能是临时收买布置,也就是说,早在几年前,他就准备收拾袁彰武,然后布局几年,一朝发动袁彰武就被连根拔起。

这种心机和城府,已经不算是一个单纯的混混,更像是个军师。更关键的是,这宁三少今年也就刚二十,就有这份心机,假以时日这人怕不是要一扫天津大小码头,称为地下社会的霸主。

江湖人提起宁立言都是敬畏兼备,潘子鑫对宁立言则多了几分忌惮。他不清楚宁立言日后要朝哪方面发展,如果他也想经营花会,又是否会允许自己和他抢生意?

潘子鑫不怕混混,但是要考虑运营成本。如果宁立言像对付袁彰武似的,派人来闹自己的花会,即便自己可以防范住他的破坏,所付出的代价也可能是得不偿失。

潘子鑫最为看重的也不是花会本身赚的赌资,而是花会成立之后,带来的庞大客流。劝业场眼下正红火,即使不买东西的人,也要去里面逛。如果国民饭店的花会能够吸引来大量客流,潘子鑫便惦记着在附近也盖个商场,与劝业场争个高低。他已经与几个本地财阀商量好,资金不成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客源和秩序。

不管是办花会还是建商场,都要求个太平。如果宁立言安排混混三天两头捣乱惹事,即便自己每次都能顺利平息,生意也没法做。反过来,如果两下可以联手,那未来潘子鑫要经营什么生意,都能事半功倍。

这种情况下,潘子鑫下血本结交宁立言也就理所当然。其实与未来的收益以及宁立言未来可能达到的地位相比,这区区一间总统套房的开销,不过就是九牛一毛,算不上重礼。

潘子鑫既是玲珑空子,对于这帮江湖人的心思把握极准。可是宁立言与那帮混星子不一样,他这种出身豪门自己读过书,又在帮会里有身份的主,某种程度上和潘子鑫算是一类人。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潘子鑫自问,要是和自己做对手,是最没有把握的事。宁立言会如何抉择,自己现在还真就说不好。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约莫一分钟左右,宁立言的笑声响起。

“七爷这话说得爽快!国难当头,我辈即便不能上战场杀敌报国,也不能让东洋人过得太舒服。尤其咱天津卫的钱,不能让东洋鬼子挣走!七爷想的这事我支持!至于法租界的要求我也理解,开花会求的是财,如果天天动刀动枪,就没人敢上门。其实不光是花会,我看其他的玩法也不错。像是转盘子,金钱宝,苏兰芳的扑克牌。七爷是留过学的人,对于这些门道比我清楚,如果想要做好,其实并不难。不过……”

潘子鑫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面上带着笑容道:“潘某明白,花会是个是非之地,就算再怎么谨慎,也难免有争斗。所以得有人弹压,维持秩序。至于人选,就得麻烦宁三少推荐,保证不让弟兄们白受累。”

“七爷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七爷虽然不在门槛里,却是袁二爷的至交好友,论起来也是我们的长辈。您开场子,我们这帮做小辈的理应照应,您愿意赏几个点心钱下来,是您对小辈的关照,吓死我们,也不敢开口跟您要。”

宁立言轻轻转动着咖啡杯,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道:“我说的,是赌客的事。”

“赌客?”

“没错,就是赌客。”

宁立言放下咖啡杯,对潘子鑫道:“我之所以要闹袁彰武的花会,第一是因为这个人背祖忘宗,给日本人当走狗,祸害中国老百姓。国法家规,都不能容他。第二就是因为我在海河边,看到过不只一具浮。咱天津卫九河下梢,年年都有不少河漂子,不算稀罕事。可是这两年河漂子里,女人越来越多,而且其中大多数不是被人害死,也不是被世道逼死,而是因为押会输光了自己男人辛苦赚来的钱,没法跟家里交代只能一死了之。饿得好像人灯的孩子,哭着喊娘,老爷们垂头丧气的收尸。虽然没掉眼泪,可是那模样比哭都难看。”

潘子鑫道:“如今世道不好,这等事越来越多,国势如此,老百姓的日子也就难过乐。我每年给掩骨会、义赈社、积善会捐款,就是希望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能救几个人,就救几个人。”

“七爷菩萨心肠,这是天津父老的福分。不过您这边光捐钱不是个办法,要解决这个事,还是得从源头上想办法。”

“三少的意思是?”

“提价。”

宁立言道:“那些寻死的老百姓,基本都是家境普通,没有多少家财的,所以才想借着花会翻身发财。他们之所以能押会,就是因为花会的门槛太低,多少钱都可意下注。再者,花会周期太短,一天两筒,等于是逼着人把吃饭的钱拿去赌。如果改成每三天一筒,每注最少两块现大洋,那些人就没法参与。有了这个门槛,能来押会的,都得有些家底,即便押不中,也不至于倾家荡产乃至闹出人命。而任先生三天做一筒和过去一天做两筒比,自然是时间越长,越不容易出纰漏。新成立花会,图的是个顺利,如果开局不久,就有人来这里闹事,或是闹出人命来,法国人那边怕也不好交代。如果按我的方法办,这边就能保证太平,七爷意下如何?”

潘子鑫也知,即便没有宁立言搅闹,那些赌输了老本的赌客,也是一个重大的不稳定因素。法国人终究不是日本人,眼下法租界商业兴旺发达,博彩业只能算是辅助,不是租界的收入支柱。比起盈利,法国人更看重秩序。如果因为花会在法租界闹出治安案件,这买卖就做不就。

宁立言的建议提高了入门的门槛,能押会的都是有钱人,秩序上更容易把控。而且日后商业街建成,这些来押会的有钱人,也有财力购买商品,比起那些穷鬼有用得多。从这个方面看,宁立言的建议不差。可问题是,花会的收益就在于积沙成塔,以小见大。拉长周期提高门槛,等于让花会失去了这两项优势,原本一本万利的项目,收益上立刻就大幅度缩水。

宁立言已经看出潘子鑫的迟疑,继续道:“过去袁彰武的会,是为了赚中国人的钱。七爷的会,为什么不能赚洋人的钱?天津卫这地方有钱的不只是中国人,洋鬼子一样有钱,为什么不把他们的钱弄到咱手里?”

“洋人?”潘子鑫一愣,他确实没想到花会还能赚外国人的钱。看着宁立言,等待对方下文

“没错,就是赚洋人的钱。袁彰武就是个土鳖,什么都没见过,也不会和洋人打交道。七爷却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知道怎么和洋人交涉。他只能给洋人当孙子,咱能赚洋人的钞票,这才能显出潘七爷的手段。”

“话虽如此,具体的方法是?”

“办法简单得很,找几个懂日语的人,在日租界散消息,告诉那帮日本人,可以到法租界来押会。洋人押会,入门费只需要五角,而赔偿不是三十四倍,而是三十六倍。有这个便宜在,那帮洋人保准上赶着过来。尤其是东洋人,是有名的爱贪小便宜,见钱不要命,到时候只怕赶都赶不走。”

潘子鑫沉吟片刻,“这办法确实能让洋人动心,但是其中风险,也就变得更大。”

“所以我方才说要三天一宝,好让任渭渔有充分的时间准备,不至于出现纰漏。而且……”宁立言一笑,

“洋人的性子就是贱骨头,你要是一天两宝巴结着他,他没兴趣搭理咱们。若是三天一宝钓着他,他反倒是来了精神,非来押宝不可。东洋人在咱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日本商人赚着中国人的钱,又出钱资助他们的军队侵略我国国土,杀害我国同胞。要是有朝一日,海河里出几具东洋河漂子,咱们也算为国家民族出一口恶气!”

潘子鑫道:“三少这想法是不错,容我回头想想。只是提高门槛这事,就怕咱们提高门槛,就有人开小会,让人随便下注,三少这份苦心还是落在空处。”

“七爷放心,我宁某人保证,天津卫只有你七爷国民饭店这一家花会,别人家谁再办花会,不管是谁在背后经营,我都让他关门大吉!”

第三十章 前世偶像

潘子鑫笑了。

作为生意人,潘七爷向来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哪怕是对着自己的商业对手生死冤家,几天之后他就要对方家破人亡,依旧会给对方一个笑脸。买卖人能忍,和气生财,这是他进入生意场那天,就明白的道理。

不过在宁立言面前展现出的笑容,确实是他发自真心的表现。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潘子鑫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宁立言话里的意思,他听得非常明白。这个花会能不能开的成,不在于潘子鑫交多少“份儿钱”,也不在于他肯出多少好处,而在于经营方向。

袁彰武开花会,赚的是天津穷苦人的血汗钱,宁立言支持的花会,赚的是洋人的钱,再有就是那些大老板,土财主的不义之财。身为南方人,潘子鑫听过一句家乡谚语:砍竹莫伤笋。

像袁彰武那样办花会办到让女人投河觅井的地步,本来就让他从心里看不起。宁立言的经营思路大体上他是支持的,赚这些人的钱,输赢都不会把事情闹大。自己到时候只要把握住分寸,让那些人只输个零花钱,法租界工部局就不会找自己麻烦。

原本他的犹豫,在于这种生意能否挣钱。可是宁立言的提醒,让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想错了。袁彰武完了,他在日租界的生意即使照常营业,也必然要受影响。法租界的那帮阔佬们,需要找个地方消遣放松,正是办花会的大好时机。

欧洲自从1929年爆发经济危机,到现在依旧未能恢复元气。天津的法租界商业发达,靠着中国商人的资金以及经营,依旧保持着旺盛的活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如今法租界的局面需要靠中国人来撑。那些傲慢的法国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会满意,但是愤怒或是不甘,都不会让钱包变鼓,正经生意难做,便一心想着偏门。赌厂的存在满足了他们想要赚快钱的需求,而这些洋鬼子的赌性,也确实十分严重。

法租界之所以同意开花会这个口子,也是因为来自本国侨民的赌钱需求。与其看着钞票被日本人赚走,还不如自己发财。那帮法国人属于马死不倒架,既要赌钱又放不下身段,让他们和一帮天津的闲汉凑一起,掷骰子推牌九,肯定是不愿意。

三天一开张的花会,加上国民饭店的服务,让这种赌钱方式变得像是个沙龙社交,那些法国名流自然就愿意来。至于另外两天……那不是还有苏秃子的扑克赌厂么?宁立言这样安排,算是几方兼顾,不至于因为花会出现,就抢了刘光海生意,让大家伤了和气。

最让潘子鑫动心的,则是宁立言最后的承诺。任何一门生意只要实现独占,都会带来巨大利润,赌厂也不例外。潘子鑫相信,靠着自己的能力、人脉加上宁立言的承诺,花会每年的盈利都会非常可观。除了经济上的利益之外,在名声上,对自己同样有好处。

赚日本人的钱,让东洋人在花会输个倾家荡产,这是不是也得算是抗日?在南京政府那边,照样可以买个好名誉。一个单纯的生意,变成刀切豆腐几面光的好事,潘子鑫自然欢喜。

他并不怕日本人找他麻烦,他潘七爷这个玲珑空子,在天津卫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又住在法租界,日本人要想动他,也得考虑下法国人的反应。潘子鑫不认为日本人有胆子招惹老牌强国法兰西,当年法国人横行天下的时候,日本比中国还要落后。虽然眼下日本也成了强国,但成色肯定不如法国,一如几代发家的世家豪门,又岂是日本一个暴发户能比?看着吧,用不了两年东洋人就得滚蛋,到时候他潘七爷靠着这花会,还能当个抗战楷模。

原本潘子鑫对于宁立言的看法,就是个豪门的败家子,在码头上磨练出几分匪气和血勇,穷凶极恶抢口饭吃。虽然打跑了袁彰武,成了天津江湖上的黑马,可本质上依旧是个不成器的子弟,上不得台面。与宁立言结交,更多还是利用他和刘光海的关系和江湖的影响,为自己的生意铺路。可是从方才的交谈中,潘子鑫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

眼前的年轻人,有着过人的经商天赋,如果好好磨练一番,他日在商场上,必然能成为一个人物。对于生意人来说,经验远比不上天赋重要。毕竟经验可以靠积累,天赋却是祖师爷赏饭,外人羡慕不来。

宁家这一代出了个了不起的麒麟儿,可惜没留住。潘子鑫有些替老友宁志远感到遗憾,这是宁家的家事,他当然不会参与其中,但是借机结交宁立言的愿望,却越发强烈。他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年轻人,既不会一直做一名小警官,更不会只是一个江湖龙头。套用一句说书先生的话: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微笑着点头:“三少既然有这句话,潘某也就放心了。三少的建议很好,我决定了,新开办的花会,就按三少的意思。袁彰武只会赚中国人的钱,咱们这花会既然设在法租界,就让它赚外国人的钱!英吉利、法兰西还有东洋人,都从我们国家身上发了大财,也该让他们出点血,咱这也算是为国雪耻!”

宁立言笑道:“好一个为国雪耻!七爷这话说得解气。”

潘子鑫看看宁立言的腿,“三少有伤在身,潘某就不打扰了,房间里有电话,三少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茶房预备。还是那话,一切开销算在潘某身上,如果三少看得起我,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就千万别跟我见外。”

宁立言拄着手杖,把人送到了门口,打开房门,却听一阵喧嚣,几个身高体壮的罗宋保镖,正把几个男人往外推。那几个男人身体单薄,自然抵不住罗宋保镖的推搡,但是人一边退,一边还高喊着:

“我只拍张照片就走!”

“我只问一个问题!一个!”

“我是天风报记者,享有访事自由,你们不能这样……”

宁立言看着这纷乱的一幕颇有些诧异,潘子鑫摇头道:“这帮访事记者倒是神通广大,陈梦寒刚住进来,他们就知道了下落。如果我们国家的情报人员也有这份本事,九一八的时候就不至于被日本人偷袭了。”

“陈梦寒?拍电影那个?”

宁立言对于这个名字印象极深,一听到名字,眼前立刻浮现出她那美丽动人的模样,和她在银幕上的绝代风华。

她是个很红的电影明星,人长得漂亮,气质也好,演技更是没得说。在前世他是陈梦寒的影迷,每一部作品他都去捧场,还搜集了很多海报,差一点就去追求她。只不过当时围绕在陈梦寒身边的有钱人很多,他一个宁家的私生子,手上没有多少财富,靠近不了。再后来成了情报人员,陈梦寒也嫁给了银行家金鸿飞,这份痴心便也随着许多少年时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付诸东风流水。

后来听说她和金鸿飞闹翻,又回到国民饭店,只不过人过了气,也就没有多少人捧,最后在房间内割腕自杀。那时的天下早已是四处烽烟满目疮痍,并没有多少时间悲天悯人。再说在那些年头里,每年都要死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宁立言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得知她的死讯之后心中惟有惋惜,再无其余。

如今算计时间,正是陈梦寒刚走红的时候,出道两部片子都有不错的反响,也难怪这帮小报记者追逐她。只是眼下她千方百计的躲避这些记者,等到后来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时,不知是否会怀念这帮人,和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

见宁立言发问潘子鑫点头道:“是啊,就是那位大明星。怎么?三少对她有兴趣?我晚上举行个宴会,可以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一下。”

宁立言指指自己的腿:“七爷上眼,我这个样子追明星,追得上么?”

潘子鑫哈哈一笑,“三少太谦虚了。她才刚红了半年多,算不上什么明星。要是三少愿意赏光,她还求之不得呢。”

“还是算了吧,以后有缘再说。”宁立言摇头拒绝,潘子鑫也就没有强求。在潘子鑫提出建议的刹那,宁立言确实动过心,但是也只是刹那的恍惚,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并不怕与陈梦寒的接触,可是这种接触实际并没有意义。金鸿飞五十开外的人,她都愿意委身下嫁,足以证明这是个喜欢钱的女人。

这年月男人女人都喜欢钱,这个爱好算不得毛病。只是这种女人和自己,注定不会产生什么交集。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宁立言对钱财看的并不那么重,于他而言,钱财便如刀剑,都是他与敌人较量的兵器。既是兵器,便注定要在战争中损坏,直到彻底摧折。既然注定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何必去招惹这种是非?

抱着这种念头,宁立言坐回沙发上,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报纸。这是一份主要刊载航运情况和商品消息的《京津泰晤士报》,但是信手翻开的部分,正是报纸的“广告”专版。半个版面都是陈梦寒的黑白剧照,下面配着电影《女神》的剧情简介和演职人员名单。

宁立言前世看过这部电影,片子不错票房也很可观,给电影公司赚了一大笔钱。但是对于演员来说,就只有陈梦寒从中获益。从剧本到拍摄,完全就是一部“光杆牡丹戏”,捧得就是陈梦寒,其他人留不下印象。如果不是陈梦寒自己确实漂亮,也有表演天赋,这部电影多半就要招来一片痛骂。

看着海报里,女人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回想着前世自己曾经为她着迷,也因其下嫁金鸿飞这么个老头子而怒火中烧,现在她居然就住在自己一个楼层。而在不久之前,自己刚刚拒绝了一次和她见面的机会,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宁立言拿起听筒,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好听的女人声音。“请问,是宁立言宁先生么?”

“是我。”

“您好,我是陈梦寒,住在宁先生隔壁。我想到您的房间里坐一坐,请宁先生千万赏光……”

说到这里,陈梦寒的声音压得很低,以极快得语速说道:“宁先生,我需要帮助……请您一定给我个机会!”

第三十一章 求救

真实版的陈梦寒比起海报上更为动人。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个时候的照相技术和器材就是这个样子,真人大多比照片好看得多。宁立言见过世面,不是见到漂亮女人就脸红的雏,不过当他第一眼看见陈梦寒时,依旧有着刹那的恍惚。

这种恍惚其实和相貌的关系不是太大,主要还是心境。前世自己是她的影迷,甚至想要参加她组织的慈善晚会,浪掷千金只为红颜一笑,只不过是事情有变化未能成行。

如今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并且不是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女神形态,而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女人模样,向自己乞援。此时的她像是花旗国盛行的英雄电影中的女主角,柔弱无力正等待英雄去拯救,自己便是电影中的主角,下一幕就该是骑着高头大马挥舞驳壳枪,救佳人出水火之间。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让宁立言有一种莫名地虚幻感觉,仿佛自己生活在一场迷梦之中,一切的情景,都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乃至于对于身边的一切,都产生了巨大怀疑,心神一片迷惘。

几个呼吸之后,宁立言才恢复正常,朝陈梦寒一笑,指着对面的沙发道:“陈小姐请坐,我们有话坐下说。”

“谢谢宁先生。”陈梦寒不是本地人,声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甜美软糯,与北地之人大为不同。展颜一笑间,露出一口整齐贝齿,随后坐在宁立言对面,神情端庄恬静如同一位女学生。

头发乌黑而有光泽,烫成被民间称为“飞机头”的大波浪,一身裁剪得体的丝制旗袍,上面花团锦簇,绣有各色花草。身上法兰西香水的味道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厌恶,既可闻到香气又不觉得香气主人肤浅艳俗。整个人就如同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让宁立言忍不住叹息,真是第一流交际花的本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宁立言问道:“陈小姐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宁先生的腿不方便,还是我来好了。宁先生想要用什么只管吩咐,我来帮您准备。总统套房放饮料的位置都一样,我找得到的。”陈梦寒手脚很利便,很快就将两杯咖啡准备好,各自面前放了一杯。宁立言看看她,“陈小姐不像个干粗活的人,没想到做这些事如此驾轻就熟,宁某走眼了。”

陈梦寒微微一笑,“生活总是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为了生活,一切都得自己做。不怕宁先生笑话,我曾经连饭都煮不熟,后来却能烧一手好菜。如果不是拍电影,我可能就去当厨娘了。”

“那就是广大影迷的一大损失了。”

宁立言打个哈哈,陈梦寒也陪着笑了几声,随后很知趣地直入主题。“宁先生,是七爷把您的房间号码告诉了我,我也知道这样上门很冒昧,但现在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只有宁先生能够帮助我。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与唐突,一定要帮帮我。”

不愧是电影明星,上一分钟还谈笑风生,露出那迷死人的微笑。此时眼眶通红,晶莹的泪珠在眸子里打滚,随时都可能落下。这份神情任是铁石心肠也要动心,何况宁立言。

他必须承认,在此时他的心中确实升起一种冲动,想要拍着胸膛答应下来,不管什么难处,都可以替她承担。但是两世为人的经历,以及如今混乱的时局,强迫他冷静下来,放弃逞英雄的打算,而是字斟句酌地问道:

“陈小姐过来求援,是潘七爷的建议?”

他住在这里是个秘密,陈梦寒能照过来,肯定是潘子鑫提供的信息,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在潘子鑫这等人眼里,陈梦寒不过是个高级交际花,宁立言是富贵人家出身的纨绔子弟,与这种交际花闹出什么绯闻来不过是给天津大小报纸增加些新闻和销量,无伤大雅。即便是未来娶妻成婚,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陈梦寒之于宁立言,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道调味品,大抵相当于天津最近新出的红三角味精,绝不会因为调味品,就让生活发生变化。在潘子鑫心中,多半还会认为自己是做了一回月老,卖个交情给宁立言。

可如果是他让陈梦寒过来求援,那就是另一回事。宁立言必须要考虑,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以及陈梦寒到底是真的遇到麻烦,还是在进行一次演出。自己不是演员,可没有兴趣陪着个美丽的女明星演戏,哪怕是前世的偶像也办不到。

陈梦寒连忙摇头道:“不……这和七爷没关系。七爷只是给了我房号,其他什么都没管。七爷是个好人,让我住进国民饭店,本来也是想要帮我摆脱纠缠。可是……可是那帮小报记者都招上门了,我想他很快也会找来。只有三少爷能帮我,求求您,一定要救我……”

她说着话,眼泪已经落下来。陈梦寒本来就是江南女子,身形娇小玲珑,此时因为哭泣,整个人越发显得瘦弱渺小,如同一根随风飘摇的野草,如果找不到有力的庇护,就会随风消散。是以任何有力量拉住它的东西,都不会放过,只要抓住,就会拼命收紧,不让它离开。

宁立言皱着眉头,“陈小姐你先别哭,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很难判断是否能帮你。”他叹了口气,“天津这个地方藏龙卧虎,宁某不过是个小人物,陈小姐这种大明星遇到的麻烦,我可没把握帮你解决。”

“不……宁先生您一定可以的。您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只要您说一句话,他肯定会给面子,不会再纠缠我。”

“有人纠缠陈小姐,而且很难打发?”宁立言道:“这个人应该很有钱,而且为陈小姐花了不少钱,所以他认为拥有了某种资格,可以向陈小姐索取什么。但是他的理解显然和陈小姐之间存在偏差,所以你在躲着他。这个人如同阴魂不散,始终纠缠着你,不管你躲到哪,他都能找上门来大吵大闹。你不敢招惹他,更怕这件事被小报记者知道,毁了你的名声,我说得对么?”

陈梦寒的面色微微一红,神情里有过一丝犹豫,但还是点头道:“宁先生见笑了。类似的事情在我们女人身上发生过很多,您想必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件事情对我影响非常大,希望您可以体谅我……我真的没想过花他的钱,是他硬要投资电影,而且他的投资已经获得了回报,从票房里分了一大笔。他还要利用这件事纠缠不清,这便是不讲道理了。宁先生我求您了,您应该明白,现在对我又多重要,我如果在这个时候失去名声,就一切都完了……”

人再次痛哭起来,这次哭的并不像之前那么优雅,于是也就更加可怜。类似的桥段,宁立言确实已经看过很多。在天津这座城市,类似的戏码已经反复上演过多次。男方或是有钱人家的浪荡子,或是一些有才学的知识分子或是大学生,他们有的付出了钱财,有的付出了真心,有的兼而有之。

女方要么是电影明星,要么就是交际花,也有一些是梨园子弟或是十样杂耍的艺人。有不少事情发生和了结,都在国民饭店,所以天津大小报纸的访事记者爱往这里跑,也是因为这个便利。

故事的开头基本类似,结局各不相同。有人找到有面子的人调停,事情得以圆满结束。也有人始终处理不好,直到闹出血案,以悲剧告终。即便是在前世,平津沦陷之后,类似的戏码依旧发生过不少,宁立言确实早就司空见惯。

可是看到陈梦寒哭泣的样子,他的心里还是感觉被人戳了一下,有一种莫名地惆怅和冲动,理智虽然告诉自己:事情与自己无关,但是情感上还是升起一种想要帮助她的冲动。

到底是因为前世是她的影迷,还是因为前世她的悲惨结果,又或者是眼前这番出自真心的哭泣?宁立言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只是原本想要端茶送客,把人送走的念头已经淡漠了,开口问道:

“那位先生投资了多少钱?”

“四……四万大洋。”陈梦寒又哭了好一阵,才回答了宁立言的问题。随后又怕他误会什么,急忙道:“我从没开过口,而且电影的资金很充足,不需要外人注资。是他硬要投资进来,最后也按规矩分了票房给他。女神这部电影的票房很好,他并没有赔钱,而且还有盈利。”

宁立言道:“但是正因为他投资了,所以剧本方面,他就可以提出意见。整部电影差不多都是为陈小姐一人服务,想必就是这位先生的意思了。”

陈梦寒一边用一块苏绣手帕擦着眼泪,一边点头承认宁立言的说法。“是,当时我是想,既然投资了,那就让他发表一下意见,也是合规矩的。可是他就是拿这件事做文章,说是他捧红了我,非要我……我不可能答应他那种要求。我也是有尊严的,不是书寓里的长三!”

宁立言点点头,这年月的交际花,虽然从根源上,和当初女校书、长三、幺二一脉相承,但是总体而言,架子确实比过去大了许多。接待什么客人,不接待什么客人,往往是自己说了算。如果到了陈梦寒这个身价,完全可以只和自己看中的男子交好,不是所有为她花过钱的男人,就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他问道:“陈小姐如今也是大明星,认识的人也不少,居然摆不平这件事?这位花钱的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是……”陈梦寒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短促有力的敲门声,随后这种敲门又变成了踢门,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宁立言非常熟悉的关外口音。

“开门!好好的关门干啥!陈梦寒,你个臭"biao zi"出来!敢背着老子偷人,你活腻味了!”

第三十二章 谈条件(上)

房门开启。戴眼镜的摔跤手汤佐恩站在门外,身后四个身强力壮的侍从与国民饭店的罗宋保镖对峙着。其实以这几个罗宋保镖的强壮,要驱逐汤佐恩一行并不是难事。但潘子鑫是饭店老板,不是陈梦寒私人保镖,为了她得罪汤佐恩,也犯不上。只要保证不在饭店里发生恶性案件就可以,而没有保护陈梦寒不受骚扰的义务。

虽然汤玉林名声不佳,汤佐恩自己更是个混账纨绔,但是汤玉林总归是东北军元老。眼下在天津住着大批关外跑来的阔佬,大家即使不喜欢汤玉林,也要顾念个脸面。如果汤佐恩被国民饭店的人打伤,于潘子鑫来说实在没有好处。

潘子鑫让陈梦寒找宁立言帮忙,除了要牵红线之外,未尝不是一种盘算。他看不惯汤佐恩的胡作非为,但也不想得罪这么个纨绔子弟,让宁立言出面对付他,最合适不过。潘子鑫做人八面玲珑,他手下的保镖自然更不敢得罪汤佐恩带来的扈从,两方只是对峙,没有发生正面冲突。

汤佐恩看到宁立言也是一愣,见宁立言衣衫完好神完气足,看上去不像是在进行人类繁衍的活动,他的气略微平息了几分。瞪着那双牛眼问道:“你怎么跟这呢?我妹妹呢?找人去啊!”

宁立言看看门外,随后朝汤佐恩做了个请的动作,“汤少爷,我们有话还是到房间里说。国民饭店里,总有小报的访事记者在,这些人无事生非的本事最大,如果写出对汤少爷不利的文章,于汤老将军的面上也不好看。”

听到宁立言如此说辞,汤佐恩也没有继续喊叫,迈步从宁立言身边走进房中。几个扈从刚想跟上,宁立言已经带上了房门,罗宋保镖伸出粗壮的胳膊,阻挡住众人的去路。见汤佐恩没有招呼,这些扈从也并没有坚持,继续在走廊上对峙。

来到房间里的汤佐恩看到陈梦寒之后,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有些躁动。在宁立言离开的当口,陈梦寒做了一个小动作:把自己的咖啡杯推到了宁立言的咖啡杯旁边。

在外人看来,她方才就是和宁立言并排坐的。再加上她那哭得红肿的眼睛,以及见到汤佐恩之后闪烁恐惧的眼神,让汤佐恩越发认定,两人刚才一定是在亲热。这个女人一定是在宁立言怀里诉苦来着!

“妈了个巴子!不要脸的贱货!老子一眼没看见,你就跑到这来勾搭男人!以为我找不着你是吧?以为我治不了你是吧?我告诉你,不管你跑到哪个租界,都是老子的人,飞不出我的手心!”

汤佐恩叫骂着,已经向陈梦寒抓过去,陈梦寒惊叫着向宁立言身后躲避。宁立言虽然知道陈梦寒此时的惊恐乃至躲避,都是心机的一部分,但还是下意识地向前半步,伸手道:“慢!”

汤佐恩不理会宁立言的动作,人依旧扑向陈梦寒,宁立言一手扶着手杖,另一手如闪电般挥出,在汤佐恩的胸前轻轻一推。这一推的力气并没有太大,可是时机选的十分巧妙,汤佐恩的身体随着这一推失去平衡,重重跌坐到沙发上。

不等他翻脸开骂,宁立言已经抢先道:“汤五爷,这是国民饭店,不是你的汤公馆!有事慢慢说,别动不动就动手动脚。有这份气力,在热河跟日本人使,还能罗格好名声。天津卫是讲理的地方,容不得人撒泼犯浑!”

他看了一眼汤佐恩,又道:“贵府常年住在热河,对天津怕是不了解。这是水旱码头藏龙卧虎,总统啊、大帅啊、议员啊,我们见得多了。就连前朝的皇上,也曾经在天津住着。这国民饭店的总统套房里,说不定就住着几位汤老将军老友旧交。汤家小小姐还在绑匪手里,汤五爷为了个女人大闹国民饭店,如果这消息传到老将军耳朵里,只怕您的日子也不好过!”

宁立言这番话如同机关枪扫射,打得汤佐恩千疮百孔,虽然依旧一副目空一切的骄傲态度,但是说话的声音已经自发下降了几分。显然,宁立言的话对他有作用,汤佐恩也不是无所畏惧。他也忌惮着自己的父亲,又或者是忌惮那些父执辈分的军阀遗老。

他的眼睛紧盯着陈梦寒道:“她是我的女人,我带我自己媳妇回家管教,这碍不着别人吧?就算是天王老子出来,也不能拦着男人管老婆。”

“管老婆?陈小姐,你是汤五少爷的老婆?”

陈梦寒摇头道:“立言你别听他乱说,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从未谈婚论嫁,更不是他的妻子。”

这一声立言叫得汤佐恩牙根发酸,如果不是顾忌着宁立言方才的话,只怕又要跳起来发作。他指着陈梦寒道:

“你敢说不是我老婆?我为你那破电影花了四万大洋,让写剧本那个忘八犊子改剧本,要不然那电影能把你捧那么红?花了我老鼻子的钱,现在说跟我是普通朋友?你可着外面问问,有哪个普通朋友会为女人花四万块钱拍电影?”

“那笔钱是电影的投资,怎么能算在我头上?再说汤五爷已经从票房收回了成本还有盈利,这笔钱不能算成债。”

“放p!我拿这笔钱除去炒黄金,炒股票,再不就去放高利贷,哪个不比电影挣的钱多?我要不是为你,能拿那么多钱拍个破电影?你说我赚了,我看是赔了!要是我拿它取炒黄金,早就翻几倍了。这笔钱不管是不是你借的,总归是为你花的。你想赖这笔钱,摸摸自己长了几个脑袋!”

汤佐恩露出几许凶光,猛地从怀里伸手,拽出一支勃朗宁手枪。陈梦寒一见手枪吓得惊叫一声,紧紧抓住宁立言的衣服。汤佐恩却用手枪一晃,

“宁三少,这事和你没关系,别瞎掺和事。我得用你找我老妹妹,不跟你一般见识。不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都当不知道。这篇咱们揭过去,今后她是我汤老五的媳妇,你们别联系,否则我认识你,这枪子可不认识你!”

他又朝陈梦寒道:“跟我走!回你屋去,我特么过去太惯着你了,今天得让你知道知道,你是不是我媳妇!”

说着话,汤佐恩的手枪指着宁立言,手已经去拉陈梦寒。就在他的手抓住陈梦寒手腕的刹那,宁立言手上的斯登克却猛地向上一甩,一声“啪”的脆响,汤佐恩手上的勃朗宁就落在了地毯上,汤佐恩的左手下意识抚着右手手面,面露痛苦之色。瞪着宁立言骂道:“我看你是特么……”

可是不等他骂出来,宁立言的手杖已经指向了汤佐恩的胸膛。“五少爷,我说过了,这里是国民饭店,公共场所!你拿枪指人这个毛病最好改一改,否则会吃亏的。天津卫的娃娃,枪啊炮啊见得多了,就那么个小孩子的玩意儿,吓不住人。”

宁立言边说,边用手杖轻轻戳着汤佐恩的胸口,“我手里这个家伙叫二人夺,汤少爷应该认识。这里面藏的不是宝剑,是一支单打一。这东西威力有限,可是这么近的距离,枪一响也能要人性命。再说这东西我也是刚用,做工如何,自己心里是没数的。也许一不留神,它就走火了。如果真是那样,您的墓碑上一定得写一句英年早逝。所以你最好还是坐下,免得我一激动,手就碰到扳机上。”

高大的汤佐恩听到这话,顿时矮了半截,极为配合地坐回刚才的位置,甚至连骂人都忘了。眼睛紧盯着拐杖顶端,以商量的口吻道:“宁三少,咱都是外场人儿,有话说话,把这玩意放下不行么。万一走了火,对谁都没好处。这年头的枪靠不住,你不碰扳机,它兴许也能响。”

“高见!”宁立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果汤少爷对自己也能如此约束,那就天下太平了。”

这时,刚才一直拉着宁立言衣角,如同受惊小鸟一样的陈梦寒,却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捡起了地上的勃朗宁。二话不说先下了弹匣,随后拉动套筒,把那颗上了膛的子弹也退出来。宁立言看着陈梦寒娴熟的动作,颇有些惊讶。这个柔弱如水的江南女子,居然对手枪如此熟悉,看来前世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汤佐恩看着陈梦寒的动作,咬着牙道:“行!臭"biao zi"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陈梦寒看了一眼汤佐恩,“五少爷,我不管你对我如何,梦寒心中依旧当你是个朋友,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国民饭店里如果响枪,势必惊动法租界巡捕房。时局动荡,枪声一响事情就要通天,到时候只怕连汤老太爷都有麻烦。我这可是为了大家好。”

宁立言点头道:“我觉得陈小姐说得很对。在该开枪的地方,汤少爷没有开枪。如今国民饭店不是开枪的地方,就不要总惦记开枪的事。如果你在这扣动扳机,自身便难以保全。我要是你,就得先谢过陈小姐大恩大德。”

汤佐恩不屑地看了陈梦寒一眼,一言不发,但总归是没有继续大声叫骂。

宁立言朝陈梦寒使个眼色,“陈小姐,麻烦你给汤少爷煮一杯咖啡,我们有话慢慢谈。”

陈梦寒转身去,宁立言看了一眼汤佐恩,见对方忌惮自己那支二人夺的威力,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神情依旧激愤。人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在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宁立言道:“汤五少爷,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强扭的瓜不甜,陈小姐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如今是民国了,不是前清那时候,婚姻之事终归是要讲个两厢情愿。再说天津不是热河,谁想要强娶一个女人,政府与司法机关也不会答应!我看大家还是好好谈谈,汤少爷说出你的条件,要怎么样才肯放过陈小姐。”

第三十三章 谈条件(下)

“这个娘们我追了她不少日子,为她花了老鼻子的钱,她却只肯陪我吃饭,就是不让我碰她,连陪我跳舞都不乐意。你别听她说那四万块钱我挣回来了,平时请她吃饭,给她送礼物难道不是钱?再说,没有我汤五捧她,她能有今天?现在她成了大明星,一帮人追着她,就想跟我断了,没这么便宜的事!要想跟我了断也行,三条路自己选一条。一,陪我三个月,我玩够了,大家各走各路,谁也别找谁的事。二,赔偿我大洋两万块,这是青春损失费!我汤五少要是用这么长时间追别的女人,连孩子都有了,要她两万没多要。三,她要是不愿意出钱,也不愿意陪我睡也行,一瓶镪水就能了结!”

汤佐恩咬牙切齿表情狰狞,“我看上她的也就是那张脸,我想宁三少跟我一样吧?只要那张脸没了,她主动倒贴我也不要。她要是认可给自己脸上泼一瓶镪水,我们的事也就算了了。她要是自己下不了手,我找人给她帮忙!眼下天津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不上饭的,十块大洋,就有的是人愿意干这件事。她一个电影明星不能跟家里不出来吧?宁三少就算神通广大,也不能处处跟着她,想要下手总有机会。”

总统套房内,响起一声响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打翻了。汤佐恩朝里面看了看,露出他那狰狞的笑容。“其实,她也别跟这装三贞九烈,吃这碗饭的娘们是什么样,我心里有数。乖乖跟我走,陪我三个月,我保证大家啥事没有。到时候她爱跟谁跟谁,我汤老五要是敢多说一句,就跟她的姓!”

宁立言向陈梦寒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由于墙壁的阻隔,实际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是他眼前总有一副画卷,一个纤细的女子,躲在那里听着外面的男人讨价还价,把她像货物一样进行交易谈判。

自己虽然是民众眼前的大明星,但不过是个会呼吸的玩偶,这种决定自己命运的事情,却没人愿意听她的意见,也不允许她露面。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对抗不了这个世界,只能躲在房间里,不停的哭泣。

他的心头莫名地抽动了一下,即便两世为人,终究也做不到那些军统同僚那样,心如磐石,视人命如草芥。他深吸一口气,朝汤佐恩道:“汤五爷,两万块大洋你什么时候要?”

汤佐恩愣了一下,他随口说出两万大洋的数字,只不过是狮子大张口。这年月买袋上好的仙桃牌白面,也不过两块大洋。便是那些极兴旺的买卖铺面,也不见得拿得出两万大洋这么大一笔现金。就算是汤佐恩自己,五毒俱全挥金似土,也不会为了个女人,就随便拿这么大一笔钱出来。

当时投资拍摄电影女神,是因为之前陈梦寒那部红线女大卖,已经成为新崛起的当红影星。他心里有数靠陈梦寒的名字,女神这部电影绝对不会亏损,所以才拿出钱来投资,实际还是指望人财两得。现在宁立言居然要为这个女人拿两万块出来?

电影明星,社交名人,这不过是外人给陈梦寒身上施加的光环。除去这些光环,她不过就是个欢场女子,与那些长三也没有太大区别。为了这么个女人拿两万块钱?汤佐恩看看宁立言,不由想起坊间传说,这个宁三少几个月时间就败光八万块家产的事情。他原本以为这里面多半是以讹传讹在数字上大为夸张,现在他相信这些传言绝对是真的。

汤佐恩问道:“干啥?这钱宁三少要替她出?”

“算是吧。我只想问,五少爷大概什么时候要钱。”

“那自然是越快越好。这年月兵荒马乱的,钱肯定是越早抓在自己手里越放心。再说了,这帮记者见天的问,问我和陈梦寒的事。你说我这万一哪天说走嘴了,事情怪谁?等到钱一给我,我就和梦寒没关系了,谁再问我,我就大嘴巴削他!”

“好!一言为定!钱我会付,不过是在救出四小姐之后。”宁立言说到这里,语气停顿了片刻。“如果在这段时间,五少爷一时大意说错了什么,本人只好亲自登门向汤老太爷说明情况,顺带告诉汤老太爷,找人救人的事,宁某爱莫能助!”

“你特么敢威胁我!”汤佐恩如同一头怒狮一般,再次要跳脚,宁立言却抢先一步,将手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一下。

“冷静!大家都是有教养的人,没必要那么冲动。我不过是向汤少爷阐述一下问题的严重性,犯不上如此激动。你的条件说完了,我的条件也说完了。汤五少如果不答应,我们可以重新谈。但是令妹的事,我就只能说自己有心无力,毕竟我的精力有限,去筹钱,就不能去帮你找人,反过来也是一样。”

汤佐恩看着宁立言,平光眼睛片在阳光下反射光芒,但是在宁立言看来,那光芒与其说是汤佐恩眼镜里的光,不如说是他心里的火。两人就这么对峙了足有半分钟的光景,汤佐恩在桌上猛地一拍。

“算你小子尿性!这件事算我应你了。找回我妹妹,咱们就什么事没有,你交钱我跟她断绝来往。可我丑话说在头里,要是我妹妹找不回来,或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自己掂量着办!”

“多谢汤少爷提醒。我也得把我的丑话跟汤少爷说明,国民饭店是个休息的地方,你和你的人太闹腾了,今后最好不要随便登门。万一惊动了哪位老前辈,惹得人家发怒,到时候汤少爷只怕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的妹妹被绑架,当哥哥的不去找人,反倒在国民饭店争风吃醋,这事传出去,丢人的不是五少爷一个。就算为了维护一下汤老太爷的声誉,五少也该检点一下。”

汤佐恩从沙发跳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空枪朝怀里一塞,大步向门口走去,等来到门口,他会身指着宁立言。“这几天我不来,可是我妹妹要是迟迟没消息,下次我来的时候,就不是带这几个人,也不会只带一把枪,你给我想好了!”

说完这句话,汤佐恩推门而出,朝门外四个随从吩咐道:“咱们走!”

宁立言在后面高声道:“麻烦汤五少把门带上,我这人就是一个字:懒!腿上又有伤,你就别让我走动了。”

木门被汤佐恩用力一带,与门框发出一声闷响……房门关闭了。

宁立言起身,来到套房外面,轻声咳嗽道:“人已经走了,陈小姐可以出来了。”

“请……请等一下。”

过了约莫十分钟左右,陈梦寒从房间内走出,脸上已经重新补了妆,除了又红又肿的眼睛没法遮掩之外,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出多少哭过的痕迹。但是从她的眼神里,宁立言依旧可以读出绝望、寂寞以及痛苦等情绪。

外表光鲜的女郎,实际就像是一个负面情绪的集合体,体内蕴藏着不知多少秘密,又藏了多少不足为人道的心酸痛苦。这些苦楚她不想宣诸于口,只好藏于心中。前世看她的照片时,只觉得陈梦寒最美之处,就是那双眸子。

按照说书先生的说法,那应该算作桃花眼,如同两潭秋水,让人沉溺其中。如今想来,却是眼睛的主人承载了太多心思不能对人倾诉,只好通过眼神寻找知音,也就难怪是那般模样了。

从房间里走出的陈梦寒,与方才相比,总觉得产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当然不是形象上的,从外表也看不出来。但是宁立言却可以感觉到,此时的陈梦寒与方才在自己面前痛哭的陈梦寒不同。

在她补妆的期间,曾经不经意间丢下的面具,又被重新戴在了脸上,眼前呈现出的喜怒哀乐,到底是真是幻,就得靠自己去把握体会了。

“宁先生,谢谢你的仗义解围。方才为了摆脱那个恶棍,我用了一些手段,还望宁先生不要见怪。”陈梦寒朝宁立言行个礼,随后轻轻理了一下衣袂,以一个端庄的坐姿坐在宁立言对面。

“我出道的时间不长,合同和电影公司签了三年,这三年时间里,公司负责供应我的食宿,安排我的演出。我的九成收入,也归公司所有。”陈梦寒面上略有些羞涩,一板一眼地介绍着自己的处境,语气总让宁立言觉得像是电话公司的接线员。

“所有的新人,都是这个规矩,我也不能例外。虽然女神和红线女两部片子卖的都很好,我自己实际并没有分到多少钱。至于汤五少爷说的那些……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我知道他是敲诈,想必宁先生也能感觉到,只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深吸了一口气,极为艰难地说道:“我……现在拿不出两万块钱。在未来几年时间里,也很难凑出这么多。我可以给宁先生打借据,算利息,但是希望宁先生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还清这笔债。”

宁立言看了看陈梦寒,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陈小姐,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现在正好向你请教。潘七爷除了给你提供了房间号,还跟你说过什么?你就这么跑到我的房间里,就不怕是羊入虎口?”

陈梦寒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只是在那双红肿眼睛的衬托下,总觉得很古怪。“七爷除了告诉我这些,还告诉我,三少爷是个好人,与汤佐恩不是一路。我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七爷哄我的话。但我愿意相信七爷,就像我愿意相信宁先生一样。再说……对于一个溺水的人,哪怕是一块浮木,也之能抓住不放。不管是狼是虎,我都愿意闯一闯。不管怎么样,总好过汤佐恩那种人!”

她的语气略有些激动,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宁少爷见过第一次见面就想灌醉我,后来又想给我下药,骗我吸鸦片片的男人么?见过一旦有人接近我,就拿着手枪去恐吓对方的男人么?汤佐恩就是如此。他的眼里只有没有感情,他只是想占有我,而不是喜欢我。我陈梦寒虽然只是一介弱女子,但也不想这么任人摆布。为了摆脱这个恶魔,不管是什么机会,我都想去试一试,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这一刻,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决绝,让宁立言感觉:她的面具似乎又要掉了。

第三十四章 海岛冰轮初转腾(上)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宁立言大致也推敲出了陈梦寒的遭遇,以及前世她之所以委身金鸿飞的原因。

陈梦寒是个聪明的女人,手段也算圆融,否则不可能和汤佐恩这种混蛋周旋这么久还能保持清白。但是当下这个世界,以及天津卫这座城市,一个外乡女人光靠着智谋还不足以安身立命。

枪杆子、印把子、钱袋子……这护身三子一样没有,想要摆脱汤佐恩的纠缠,彻底恢复自由身就是办不到的事。这个时候,一个足以帮他摆脱纠缠,让她过上正常生活的男人,自然就是救命稻草。如她所说,哪怕是一块浮木,也要死死抓住不放。

借虎吞狼。能够驱逐汤佐恩的,自然不会是善男信女。这样的人凭什么白给陈梦寒帮忙?眼下这个世道,好人当然存在,可是能让陈梦寒遇到,且有能力帮助她的好人却没有多少。最终也不过是离开虎口又入狼窝。只不过等到陈梦寒想明白这一层时,已经无法回头。

汤佐恩不是个长情的人,对于陈梦寒只是单纯的占有需求而不是感情。如果不是始终没能得到她,只怕早就放手了,也不至于到穷追不舍的地步。金鸿飞这种有头有脸的银行家出面,再答应出一笔钱,解决这种事也不算困难。

对于金鸿飞来说,不管是向汤佐恩说项还是出钱了断,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可就是这举手之间的恩情,便成了陈梦寒无法摆脱的枷锁。这笔钱买断了陈梦寒一生幸福,最后甚至买走了她的性命。

她还不清金鸿飞的债,就像还不清自己的债一样。对于一个漂亮且又没有靠山的女人来说,欠了有钱有势的男人债务,最终还债的方式,也就只有那一条。

对于这一点,陈梦寒或许有所准备,或许准备还不充足。在当下而言,她可能还存着幻想,以为最多只是一场交易,随后就各走各路,而没想到最终要赔上的是自己一生。

“三少,借据我是现在打,还是……一会再打?利息我们怎们算?您是天津卫的人物,应该不会欺负我这么个外乡来的弱女子吧?”陈梦寒战战兢兢地看着宁立言,眼神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兽,让人不忍心欺凌她。

宁立言摇头道:“借据的事,先不提,我想和陈小姐聊聊天。说实话,自从陈小姐到房间里,我们还没怎么说过话,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陈梦寒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便再次露出招牌般的迷人微笑,“是啊……我们是应该好好聊聊,是我有点心急了,三少爷您别见怪。您的咖啡凉了吧,我去给您换一杯。”

宁立言摇头道:“天热,咖啡没那么容易凉,咱们还是慢慢聊吧。”

陈梦寒点着头,手却下意识地理了理旗袍下摆,虽然房间里的温度不低,加上方才的那番折腾打闹,让陈梦寒头上沁出一层汗珠。可她的旗袍扣子依旧系得很紧,又生怕旗袍不够长,用力的往下拉着下摆。

宁立言装作没看到她的动作,很随意地问道:“听口音陈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三少好耳力,我是南方来天津闯码头的。”

“一个人来天津?”

“是啊,一个人。”

“这可不容易啊。”

“也没什么,买一张津浦路的车票,几天就到了。”

“眼下时局不好,北方人还都想办法南下,陈小姐反倒北上了。”

“为了生活,没办法。不管时局怎么样,人总是得吃饭不是?听说天津是大码头,想到这里求口饭吃,您看这不是么,一来就遇到三少这样的好人,证明我来对了。要说时局不好,南方也未必好到哪去。一二八的时候,日本人在闸北开炮,也凶得很。不算那些萝卜头,南方的也比这里的东北军凶狠,杀人放火抢粮食抢姑娘,比土匪还吓人。总归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老百姓从来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南方北方也没多少区别。”

听着她话里的苍凉韵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谁能想到,这只是个正值妙龄风华正茂的美丽女子。与她交谈时间不长,宁立言已经感觉到,在她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其实是一颗破碎而又多愁善感的心灵。

她在努力遮掩着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愿意让人发现,可是不经意间,还是通过言辞表露出来,让人发现端倪。

宁立言并未表现出自己已经对她心思的窥探,而是继续问道:“刚才看陈小姐卸子弹的动作,似乎很熟练啊。陈小姐莫非真是个如同红线女一般的人物,文武双全,有满身绝技。”

陈梦寒摇头道:“宁三少别开玩笑了,我如果真有那身本事,岂能容汤佐恩这种刘忙活在世上?我若是红线,那晚上盗的绝对不是盒子,而是人头!”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一咬牙,露出一许恨意,并不狰狞,反倒有几分可爱,当事人自己却没有发觉。

“我不过是小时候跟父亲学过使枪,拆装手枪,装卸子弹,都是小时候玩惯的把戏。熟能生巧,惟手熟而。”

“卖油翁的词句陈小姐也记得,当真是文武双全了。听陈小姐这么说,令尊想必也是武人,陈小姐武将家风,是个巾帼丈夫。”

“前尘旧事提起来除了辱没祖宗,也没什么意义。如今我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异客,全靠各位好心人帮衬,才能在天津立足求生。家中之事都已经过去,还是别提了。”

陈梦寒很决绝地终止了这个话题,看得出,她对这个话题很排斥,也十分抵触别人提及往事。不等宁立言说话,她就说道:“我还是先把借据立好,利息……三少说了算。”

她说着话,已经从自己的随身皮包里找出了一个拍纸簿和一只钢笔,开始在上面书写起来。宁立言看过去,见她的字迹娟秀工整,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结合她的一些表现,总觉得这个女子像是个大家闺秀,沦落到天津做电影明星,应该是另有苦衷。

只不过这个女人比较神秘,在她前世大红大紫之时,小报记者所能挖掘到的信息也只限于她在津门的生活以及社交。比如某某富翁为她一掷千金,某位世家子弟为她神魂颠倒等等,于她的出身往事一无所知,宁立言自己也就不清楚。现在看来,这部分被隐藏掉的身世之谜,或许隐藏着一些秘密,能够解释陈梦寒为何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又为何沦落至此。

见宁立言不说话,只看着自己,陈梦寒的笔锋在纸上微微一顿,把拍纸簿戳了个窟窿。笔尖在破损处停顿片刻,但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笑容,化解了这个尴尬。

“真是不好意思,太久不动笔,连写字都写不好,让宁三少见笑了。本金我已经写好了,大洋两万元,三年归还……我知道这个期限定的太长了,所以利息上三少只管说,我……不还价。”

前世的她就是这么跟金鸿飞订立契约的么?宁立言眼前,浮现出一副虚幻景象,在一间大房子内,这个要强的女人坚持给金鸿飞写下借据,以为这样就可以两不相欠,将来还清欠款就可以。却没想到,这张借据就成了自己的卖身契。

不但最后还是成为金鸿飞豢养的笼中鸟,最后被赶出家门时听说除了几件衣服就没带走什么东西,连首饰都被扣下,应该也是这份借据的问题。

自己今天的仗义出手,算是改变了这个女孩的命运轨迹,但是未来她的命运是否能够走上正途,于这个混沌丑恶的世界里,觅得一份光明,却是谁也说不好的事。宁立言想了想,

“利息……还是不要写了。既然陈小姐相信我,我干脆君子做到底,这笔钱你不要当成一笔债,你手头方便的时候就还给我,如果不方便就慢慢还。我不是放印子的,不指望吃利息发财,你也不必把利息放在心上。”

“不……不要利息?”陈梦寒看着宁立言,眼睛有片刻的失神,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她平日的样子。目光流转间,似乎那两潭清泉又多了几许涟漪。“这可是两万大洋,就算是银行贷款,也是一大笔利钱。”

“是啊,两万大洋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可以给陈小姐交个底,我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几千大洋。至于我从哪去搞两万大洋给汤五公子,还得想想办法。但是请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他,就肯定可以做到。你想想看,连我自己都是空手套白狼,又怎么找你要利息?”

“宁三少……”陈梦寒听着宁立言的话,神情微微有了几分变化,语气也有些颤抖。宁立言笑道:

“陈小姐也没想到吧。天津这个地方,有钱人多,装成阔佬的穷光蛋的也不少。没有齐天大圣那火眼金睛,可是不容易分出真假。陈小姐以后也得多个心眼,免得被人骗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座钟指针转动的声音滴答作响。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陈梦寒笑了。

她这次笑得很有些癫狂,不像淑女反倒是更像是交际花与自己的“老斗”之间调笑。伴随着阵阵笑声,她的身体轻轻摇动,就像是一株随风舞动的含羞草。

“骗子?如果一个骗子只有几千块身家,却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担上两万块的债务,那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也最可爱的骗子。”笑了好一阵之后,陈梦寒才对宁立言说道:

“三少爷既然这么豪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借据上只写两万大洋的本金,利息就不写了。”她说话之间,已经在借据上签了名字,又从手包里取出个化妆盒,手指在化妆盒的胭脂上按了一下,随后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了手印。

借据交到宁立言手中,陈梦寒笑道:“私凭文书官凭印,三少把它收好,如果借条丢了,小心我不认账。”说到这里,却又是一笑。比起方才的阴霾,此时的她多了几许飞扬跳脱,这个年龄的女子应有的活力,在她身上略有复苏。

宁立言点着头,收起借条道:“汤佐恩如果不守信用,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怎么?三少爷想要赶我走?难道我这么不受欢迎,还是……三少爷邀请了哪位红颜知己,我留在这里不方便。”

“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如今国民饭店里小报记者很多,天色也不早了。陈小姐在这里时间过久,怕是有些风言风语,对陈小姐不利。”

陈梦寒笑道:“我待得已经够久了,这个时候出去,反倒是说不清楚。我待在这里不走,没人拍的到我走出宁三少房间的照片,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我听人说过,潘七爷有一间总统套房,专门用来招待贵宾,里面有自己珍藏的三星白兰地,三少不愿意请我喝一杯么?”

第三十五章 海岛冰轮初转腾(下)

金黄色的酒浆倒入尖锥形的高脚玻璃杯中,随着佳人玉手晃动,酒浆在杯中泛起波澜。陈梦寒将酒杯放到胸前三拳左右的位置,用左手轻轻扇着风闻着酒香,随后端起杯极为优雅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品尝着味道,最后将酒吐到了身边的空桶里。

“确实是三星白兰地,这东西在南方倒是常见,北方假货居多。一帮奸商用新葡萄酒染色,就敢冒充三星陈年葡萄酒,一般人没这个见识,被他们骗得好苦。还是七爷的见识足,这帮人不敢糊弄他。”

“七爷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又和法国领事有交情,一般人自然不敢在他面前动心机。看陈小姐的手法,想必也是个行家。”

因为家庭的关系,宁立言对于这种高级洋酒并不陌生。不管身份再怎么尴尬,终归也是宁家的少爷,很多知识也是从小就开始接触,应该培训的社交技巧也不会落下。

宁家是买办出身,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潮商人,和洋人打交道的时候多,是以宁立言从很小就学习英文,也学着洋人吃饭喝酒,在品酒方面他得算个专家。倒是陈梦寒的品酒动作非常熟练,也是个行家做派,让宁立言越发怀疑她的身世过往。

“宁三少快别拿我们取笑了,我算什么行家?就像您说的,天津卫这地方卧虎藏龙,要是谁敢随便自称行家,一准有人出来大嘴巴子抽他。无非是跟人学了点三脚猫的本事,说话的时候好知道怎么跟人聊天,不至于接不上话。您别笑话我就好了。”

她规避的很巧妙,还是不想谈自己的出身和过去。宁立言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终究这个女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也不该强求。见对方不肯说,便也转移话题,与陈梦寒打着哈哈。

作为电影明星,又能敷衍住汤佐恩那样的人物,陈梦寒在社交上的手腕自然不欠缺。如何聊天,怎么保证不冷场的本事都是有的。彼此的交流内容都没有多少触及实质的内容,但是宾主尽欢气氛热烈,宛如一对多年老友重逢。

如果说有什么异常之处,就是陈梦寒喝酒喝的很凶。不管是侯家后的三等小下处,还是当年的长三堂子,包括现在自己铺房间的交际花,都有一个基本原则:尽量劝酒,很少饮酒。虽然这一行的女人大多有酒量,但不管是为了维持风度敷衍场面,还是避免自己喝多了被男人捉醉鱼吃哑巴亏,都要努力保持清醒。她们会用尽手段让男人喝酒,自己则努力少喝。

当初书寓里当红的长三,一晚上要转五六个饭局,如果放量豪饮,不但自己无法承受,更不能完成应酬需要。是以劝酒、偷奸耍滑少喝酒,都是吃这碗“把势饭”的必要手段。

宁立言也算是半条腿在江湖里的人,前世在军统时更是生活荒唐,对于这些门道颇为了解。这种酒局大多是男女斗智,挖空心思让对方喝醉自己喝的越少越好。陈梦寒反其道而行之,喝的比宁立言更多更快,而且只喝酒不吃东西,仿佛是故意要让自己喝多,这个表现就透着诡异。

一瓶三星白兰地很快见了底,她伸手就去开第二瓶。这种葡萄酒的度数不低,即便是陈梦寒天赋过人酒量远胜须眉,这样喝也肯定会醉。再说她的酒量也没那么好,原本粉嫩的脸颊上,已经泛起两团酡红,那两潭秋水变得迷茫深邃,倒酒的时候,几滴金黄酒浆已经落在了那件簇新的旗袍下摆上,自己却全无察觉,已经有了明显的酣态。

宁立言咳嗽一声,“陈小姐,我们还是吃点东西吧。我的酒量有限,这么喝怕是要醉了。”

“醉?醉了好啊,一醉解千愁。这个年头,能喝醉是福分,多少人想醉还醉不成呢。”陈梦寒格格笑着,反倒是将刚倒的一杯白兰地,一仰头全喝了下去。

一些酒浆顺着嘴角流出,经过修长的脖颈,一路流到前胸。陈梦寒将酒杯在餐桌上一放,手上的力道却已经拿捏不准,“啪”的一声轻响,高脚杯的底托变成了一堆碎玻璃。

“这可怎么话说的?回头我得给七爷赔礼道歉,您可得给我作证,我可不是故意的。”陈梦寒说着,手忙脚乱地去收拾那些碎玻璃,向身边那个空桶里放。锋利的玻璃渣,在她的手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流出来。可是陈梦寒浑然未觉,依旧在那里忙着收拾。

鲜血流在雪白的桌布上,让颜色变得越发触目惊心。宁立言拉住陈梦寒的手,“你先去包扎一下,这里我来收拾。房间里我记得有个药箱,就在卫生间那边,里面应该有纱布和药。如果没有,我叫茶房去买。”

“啊……这是我的血?”陈梦寒看着手上的伤口,显得有些迷茫,但随后又是很随意地一笑,“这点小伤啊,不碍事的。比这更重的伤我都受过,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影响我们喝酒!”

说话之间,陈梦寒抓向了白兰地的瓶子,宁立言不等她把酒瓶举起来,一把按住瓶身:“陈小姐,你不能再喝了,你真喝醉了。”

“宁三少,你骗人。”陈梦寒又大笑起来,那只受伤的手上下挥舞着,如同受伤的燕子在拼命扇动翅膀。

“我怎么可能喝醉?我只喝了这么一点点……差得远呢。我是海量,这点酒什么也不算。再说……你们男人请女人喝酒,不就是想要女人喝醉么?我要是喝醉了,正趁你的心思才对啊。”

她边说边笑,想要拿酒瓶,却怎么都拿不动,索性放弃了。摇晃着站起身来,仰头看着天花板,身形如同风中残荷般来回晃动着。

“我说过,我是海量,不会喝多的。不信你看着,我还能跳舞,还能唱歌,还能走一条直线给你看!”说这话,陈梦寒已经在原地转圈,手掌鲜血流淌,她却全然未觉,边笑边转,嘴里哼唱着:“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可是只转了半个圈,人就在一声尖叫声中,向着餐桌倒去。

她并没有真的摔在餐桌上,而是摔在宁立言怀里。多亏宁立言身上有功夫眼疾手快,避免她再次弄伤自己。白兰地的酒意此时已经彻底发散,陈梦寒的神智已经有些迷乱,在宁立言怀里胡乱扑腾着,低声呢喃着:“酒……给我酒。”

宁立言无奈地拖着伤腿,把人放到沙发上,自己跑到卫生间取了医药箱出来。眼下时局混乱,国民饭店的医药箱也做了变化。过去里面只是放些紫金锭、仁丹再不就是“乐百龄”、“科德孝”。现在里面却已经换成了纱布、还有红伤药。只能说潘子鑫想得周全,就是用的不是地方。

前世的军统训练科目里,有伤口紧急处理,虽然军统的教授能力一般,严重一点的枪伤就束手无策,但是处理陈梦寒这种小伤口还是绰绰有余。陈梦寒接受包扎时也不老实,身体动来动去,将一只皮鞋甩到了餐桌上,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宁立言看着她此时的样子,反倒觉得这个女人比起初进门时更可爱了。或许是卸掉伪装之后的真我,更能吸引人。

他弯下腰,抱起陈梦寒走向主卧的那张大铜床,走到中途,陈梦寒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宁立言喊了一声:“觉生!”

宁立言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喊的是谁。陈梦寒的眼睛却又闭上了,嘴里呢喃着:“觉生,你来接我了。不过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回不去了,我们的家已经没有了。觉生……我难受!我好累啊,我周围都是坏人,都想要欺负我,你带我走吧,去哪都行,就是不回家!”说着话,陈梦寒的手紧紧勾住宁立言的脖子,力气大的吓人。难以想象,这么个纤细的女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人放到床上,宁立言刚想走开,陈梦寒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觉生别走!别离开我!我一直都替你守着……。来吧,再来抱我。”说着话,人已经如同一条八爪鱼一样,向着宁立言抱过来,那股醉人的香水味道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宁立言不是圣人。他必须承认,在那一刹那,他的心里确实动过将错就错的念头。毕竟陈梦寒现在的身份只是个交际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何况是她自己扑上来的,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不能算是自己的错。

这个从前世就一直沉迷的电影明星,一个自身也足够漂亮的女人,如果说完全不动心,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何况此时陈梦寒罗衫半解,吐气如兰的样子,对于男人而言,确实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如果他此时跨出这一步,事后陈梦寒不但没法发作,以后也只能将错就错,成为宁立言的地下"qing ren"。

毕竟她欠着宁立言的钱,而酒后吐露的信息,也足够让宁立言拿捏住她。让前世苦求不得的女子,这一世任自己摆布,对于宁立言来说,确实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

可是陈梦寒嘴里那一声声觉生,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宁立言的心头。她的热情不是给的自己,而是给的那个名叫觉生的男人。自己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夫妻?还是情侣?不管如何,陈梦寒现在想要的男人不是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占有她,自己和汤佐恩就没了区别。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看着陈梦寒那副狼狈样子,宁立言摇头自嘲道:“我这算不算柳下惠?潘七爷……你这好意非但不能灭火,怕是给我火上浇油了,守着这么个尤物反倒要守礼自持,你是要交我这个朋友,还是要让居士林多个善信?”

自言自语两句之后,宁立言又跑去预备痰盂、开水。如何应付喝醉的人他颇有经验,别看眼下陈梦寒很老实,这晚上自己有得折腾。再说万一有个意外,自己也得做处置。

人坐在安乐椅上,看着已经陷入酩酊状态的陈梦寒,宁立言心里大致明白她这么豪饮的动机,叹息一声,“我不要你的利息是真想帮你,不是打你主意,又何苦这么糟践自己?”

第三十六章 毛毛雨

总统套房的主卧,采光自然没有问题。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拉开窗帘,阳光便照进来,落在陈梦寒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裹在金灿灿的光芒里。配合她那美丽而恬静的睡姿,显得高贵而又圣洁,如同真正的女神,光芒万丈。

陈梦寒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想去看表,随后便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宁立言,也就醒悟过来,自己昨晚没睡在自己的房间。她并没有发出刺耳尖叫,或是用被子遮掩身体等动作,表情只是有刹那的恍惚,随后便又堆满了笑容。

“三少,昨晚上您……休息的还好?”

宁立言摇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休息得好?一晚上倒了好几次痰盂,又吩咐茶房预备了两回热茶外加一碗醒酒汤的人,休息能好就算怪了。就临天亮的时候,在这睡了一个小时,接着又扶陈小姐出了一次酒。这不等您起来,我才好歇着么。”

陈梦寒这时才想起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本应一开始就出现的羞涩,此时才如梦方醒般出现在她的脸上。手忙脚乱地扣好扣子,又低头去找鞋。等到穿戴整齐刚一站起来,却又跌坐回床上。宁立言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国民饭店的三星白兰地不是奸商卖的兑水货,劲头大着呢。你晚上没吃东西,肚子里空,脑袋现在一准像针扎似的疼。我让茶房给预备了早饭,一份法国浓汤配面包,吃完之后回房间睡一觉,有什么话再说。今后喝酒可得有点数,总这么喝,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

“我们这行人的身子骨,有人在乎么?”陈梦寒低声说了一句,宁立言看看她,认真道:“不管别人在乎不在乎,你自己首先得在乎。再说也别把人都看死,不是所有人都一个德行。这年月虽然坏人多,但好人总是有的。”

“嗯,谢谢宁三少的话,我记住了。”陈梦寒很郑重地点点头,并没有再赖着不走的意思,由宁立言扶着来到餐桌旁,大口小口吃起了茶房送来的早餐。她看着宁立言的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的腿……”

“还成。那发枪子还不至于让我变残废,本来也快好了,昨天走动走动也没坏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吃完了赶紧回房睡觉。要不然得难受一整天,那滋味可是难过着。”

“我知道,我走了三少也好休息,您昨个晚上也辛苦了。”她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堪称狼吞虎咽,但是姿势很优雅,依旧充满魅力。吃过早饭得陈梦寒并没有和宁立言继续寒暄,而是拿起手包便向外走,等快走到门口时,又忽然站住,转头看着宁立言问道:

“三少。我昨天喝醉以后,是不是说了什么胡话?喝醉的人满口胡言乱语,如果有哪句话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过意。”

“陈小姐客气了,您昨天晚上是说了不少话,说自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要我们这帮凡夫俗子赶紧跪拜迎接。这话冒犯谈不到,就是把我吓够呛,我琢磨着酒后吐真言,您说这话八成是真的。陈小姐这是下凡历练,等到劫数满了,就该要回到天庭过好日子。到时候还等着您天官赐福,让我走一步鸿运。”

陈梦寒听着宁立言说笑话,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次她笑得很文静,用那块苏绣手绢挡着嘴,并不像昨天喝酒时那般癫狂。笑了几声之后,才说道:“本以为宁先生是个端正的君子,没想到您也是个油嘴滑舌爱拿我们寻开心的。”

“这么个年头,要是不自己找点乐子,人不得闷死?大家说说笑笑,算是自己哄自己开心,没听人说么,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是啊,宁先生说得对,这世道能笑的时候多笑笑,是福分。”陈梦寒那双好看的眼睛朝宁立言脸上瞟了一记,随后道:“宁先生这么能说笑话,我以后可得常来,多听您讲几个笑话,也好多笑几回。您可不许往外轰我。”

“只要陈小姐别再惦记喝酒,一切都好商量。”

陈梦寒没再说话,出了房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总统套房。坐在梳妆台前,抚摸着手上缠绕的纱布,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女子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从一堆脂粉盒子的下面,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打开来,露出里面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一起,男子文质彬彬,女子美丽动人,正是陈梦寒。

看了一阵照片,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陈梦寒摇头,低声呢喃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陈梦寒的思绪,她一手抚着额头,另一手拿起话机,听到听筒里男人的声音,语气便变得不耐烦起来。

“金鸿飞?不见!……我知道他是开银行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能给我开一家银行,还是能帮我开个电影公司?……怎么回绝他是你的事,如果什么事都要问我,那我为什么要跟你们签约?现在兄弟、联合、华夏,几家电影公司都想签我,就连违约金都愿意帮我付,别以为我离开你就没有饭吃!你敢要挟我,信不信我明天就寄律师函给你,大家商量解约!别忘了,现在是谁在帮你撑场面!”

电话那边的人不敢再拿架子,软语安抚着,陈梦寒的态度也略微舒缓了一些。“好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今天确实不舒服,勉强去了也没好处。再说,汤五的事已经有人帮我了,不用找他。金鸿飞这人四十多岁了,论年纪可以当我爸爸,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我如果真被他带走了,你下部戏找谁当女主角?……谁帮我解决的事你就别问了,这件事我说解决了就是解决了……嗯,你帮我个忙……不是借钱,是帮我查个人。宁立言宁三少,就是那个把袁彰武赶出天津卫的宁三少……我又没让你查他的底,你怕什么?我是让你查一下,他……有没有……女朋友?我知道你在报馆有关系,这点小事一定办得到的,快去吧,我等你的消息。”

放下话机,陈梦寒取出剪刀,从那张之前一直珍藏的照片中间剪下,将自己的部分留下,男子的部分剪得粉碎,随后丢进垃圾桶。人坐在床边,手轻轻抚着另一只手上的纱布,两条腿来回甩动,轻轻哼唱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狂风暴雨怎么安排,哎哟哟,怎么安排……”

宁立言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才在阵阵电话铃声中醒来。作为一个精力旺盛身体健康的男人,守着一个绝色佳丽一整夜不能有所行动,还要伺候她吐酒喝水,本来就是极为劳心劳力之事。再说他现在正在青年,正是能熬夜也能睡懒觉的年龄。接起电话的刹那,他心里还有些不快,如果打电话来的是刘光海他们,一准要挨几句排揎。

“老三,你怎么了?打这么久电话都不接,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打给七爷,让茶房去看你了。”电话那头响起的,正是杨敏的声音。宁立言的睡意与起床气顿时荡然无踪,一边擦着眼睛一边道:

“姐,我睡着了。昨天晚上有事,没睡成,今个补觉来着。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必须要出事才能给你打电话?”杨敏显然因为宁立言不接电话而愤怒,火气还没消散。数落他几句之后才道:“虽然潘七爷的国民饭店比诊所安全,可是饭店再好也不是家,你住的习惯不习惯,那边照顾的行不行我都不知道,怎么能放心?本来昨天就想打电话的,可是老爷子不让。你一切还好?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详细问了宁立言的吃喝居住之后,杨敏才放下心来,语气便也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你今天晚上如果没事,就不要安排了。我去国民饭店定个位子,咱们一起吃饭。”

宁立言放下电话,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中午,腿上的伤在这时已经不构成任何影响。这个约会带来的喜悦心情,胜过世界上所有的麻药,让他感觉不到疼痛。冲进卫生间洗澡刮脸,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

当人来到电梯附近时,几个衣着华贵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正好从电梯里出来,看她们的打扮和举止,就知道多半是住在这里的交际花或是社交名媛。几个女人看到宁立言之后,先是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可是等到擦肩而过时,故意用手绢或是小扇子遮挡着,侧头转身盯着宁立言看。

这点小伎俩在宁立言看来,简直就是孩子把戏,他不用看就能断定,那几个茶房侍应发小财的机会又到了。这几个女人一准要用小费打点,从茶房那扫听自己的事。好在这的茶房也是门槛里的人,应该分得清轻重。

走进电梯的时候,宁立言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丝笑容,轻轻哼起了西皮摇板:“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这回学的依旧是谭贝勒。

这几个女人的兴趣倒不至于让宁立言真么欢喜,只不过这些人见多识广,眼界开阔。能让她们如此在意偷看,证明自己这一下午白折腾。

为悦己者容这件事,并不是女人的专利。抱着不能让敏姐在国民饭店失去面子的想法,宁立言走下电梯时,脚步就越发矫健。腿上的伤已经不算障碍,那根手杖彻底沦为装饰物。

来到地方时,杨敏还没到。他一支香烟没抽完,就已经有两张纸条送过来,全都是请他过去同桌用餐的邀约。朝着那两位年轻大胆的姑娘报以微笑回应,正准备吩咐侍者不要再送类似的纸条过来时,杨敏终于来了。

依旧时那身芝麻绸的旗袍,依旧是那般风姿绰约。即使离得远,宁立言也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连忙着从座位上跳起,三两步急行过去准备迎接。等离得近了,才发现与杨敏同来的,还有个年纪略轻一些的女孩。

这个女孩的年龄比宁立言小一些,还不到二十岁,上身穿着阴丹士林洋蓝色菱花小袄,下面是双排扣芝麻纱长裙,裙子的长度已经过了小腿肚子,只露出白色的洋布袜和黑色高跟皮鞋,一副标准的学生打扮。相貌清秀,一双大眼睛如同晶莹剔透的宝石,尚未被这凡尘俗世污浊,两条马尾辫垂在肩头,青丝光可鉴人。

宁立言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杨敏已经主动介绍道:“老三,这位是汤玉帅的二小姐。”

少女大方地伸出手,用带着几分关外特有的硬舌音味道的国语自我介绍道:“我叫汤巧珍。省立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今天这顿饭是我代替五哥赔礼道歉的,希望三少千万赏光。”

第三十七章 登门道歉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汤巧珍和汤佐恩虽然是兄妹,但是相貌上并不相似。汤佐恩相貌凶恶像个打手,汤巧珍则文静漂亮,如果不说,根本没人会相信他们居然是一家人。当然,这也不奇怪,汤玉林妻妾众多,汤佐恩在相貌上继承了父亲,汤巧珍则更像自己的母亲。

国民饭店位于法租界,最拿手得也自然是法国菜。最早法国人建租界的时候霸道得很,虽然地方设在中国领土,可是租界里的餐厅一概不招待中国人。等到后来第一次欧战爆发,法国人被普鲁士打得元气大伤,也就失去了继续端大爷架子的资本。

如今租界的中国人只要是有钱,便可以去任意一家法兰西餐厅享用美食。只不过价钱昂贵,普通人承担不起。国民饭店的主厨,是个正宗法国佬,脾气坏得很,有时便是潘子鑫的命令他也拒绝服从,但是做菜手艺确实一流,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顿饭虽然是杨敏定下的,请客的却是汤巧珍。宴席很丰盛,蜗牛、鱼子酱之类昂贵的食物纷纷送上来。既然是汤玉林的千金,理应有这份体面,宁立言也没太在意。只是在考虑着,她主动登门道歉,到底是自己的意思,还是代表汤玉林?而杨敏又为何愿意出面,做个和事佬。

等到松茸鹅肝摆上来,宁立言才搞清楚汤巧珍和杨敏的关系:两人都是华北妇女救国会的会员,就是靠这个关系,才让杨敏带她来见自己。

这个所谓的华北妇女救国会和时下天津大大小小名头不一的抗日组织一样,都是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自发成立的机构。这些组织名目不一,核心宗旨都差不多:抗日救国。

当然,大家都想要救国,手段却不一样。有人依靠上街游行声讨,有人则是捐献物资钱财。像妇女救国会这种,便不能指望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举着枪上阵,就算是当救护兵也不可能。她们抗日的手段就是捐款。入会的都是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人每月要交会费八十元,除去应付会里的开销之外,所有盈余都用来支援抗战事业。

这个会每月有定期活动,汤巧珍与杨敏彼此算投契。通过杨敏介绍,宁立言也大概了解到汤家情况。汤家男女排行是分着算的,汤巧珍在女孩里行二,可是比汤佐恩这个五少爷要小着好几岁。

她是汤玉林爱妾七姨太的女儿,汤家四位千金,大姐早已经出阁,现在人在南方,两个妹妹,都还是学生。这次被绑架的小小姐,和她是一母所生。因此整他汤家对小小姐安危最关心的,莫过于七姨太和汤巧珍。

汤家子弟的为人大不相同,汤巧珍是个腼腆性子,举止言行,透着一股学生的青涩与害羞。大概是不太习惯和陌生男人吃饭,一看宁立言脸就先红了,低着头道:

“宁先生,我五哥和您冲突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潘董事长给家里挂了个电话,爹把五哥一顿好打,这半个月不许他出门。他是大妈妈生的,从小骄横惯了,有时连爹都约束不了他。您大人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汤小姐客气了,敏姐既然带你来,那就没什么可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些事不算什么,我绝对不会再提。”

杨敏笑道:“我说过了,老三是个大度之人,不会把一点小过节记在心里的。你看,我没说错吧?”

“多谢宁先生,那小妹的事还得您多费心,我敬您一杯。”说着话汤巧珍举起了酒杯,宁立言却没有举杯,而是摇头道:

“二小姐,我觉得您是找错人了。要说破绑架案,那是意租界警察局的事。就算那帮巡捕都是吃干饭的,什么用都不顶,以汤老太爷的声望,找点关系托人带话也不难吧?别人不说,我听说英租界有个美女私人侦探,好像叫乔雪?虽然没见过,但听说她的手段高明,号称东方福尔摩斯,请她出马,比找我有用多了。”

“乔小姐那边我们也联系过了,可是乔小姐说……没时间。”汤巧珍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不高,人也是一副战战兢兢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被抛弃的女学生由家里领来,求着花花公子复合。

杨敏道:“老三,汤家也确实是遇到难处了。二小姐的未婚夫是天津警察保安队的大队长,说起来你们也算是同行,总得讲点交情。”

“哦?二小姐的未婚夫在保安队做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不过同行……这个我不敢高攀。保安队虽然和我们警察都是一个系统,可是人家挂的可是军衔不是警衔。我算算啊,一个大队下面是七个中队,一个中队一百二十人,那二小姐的未婚夫手下可是有小一千的人马,军衔应该是个少校。”

汤巧珍点点头,“您说得对,他确实是少校。”

“二小姐,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宁立言把酒杯一放,“您的未婚夫手下有千把人枪,不管华界租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想查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只要绑匪在天津,就没地方跑。您何必舍近求远,要我们找人。就算不提你们的关系,保安总队的粮饷是天津商会提供的,不吃南京的财政。天津的钱粮养的兵,护不住天津的地面,这也说不过去啊。我看这事您还是得找保安队,别在我这费劲了。”

汤巧珍脸红的越发厉害,低着头不敢看宁立言,嘴巴动动,不知道说什么,杨敏咳嗽一声,

“老三,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提这层关系,是想让你知道大家是自己人,你怎么反倒还生分了?巧珍找你,自然是有苦衷。保安总队现在的心思都在防范日本人身上,根本抽不出人手帮着查案。自打塘沽协定签完,咱们的军队处处被人掣肘,防范日本人的事,大多落在保安队头上,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管不了别人。”

保安总队前身本来也是天津警察厅下属的武装机构,成员都是从警察里选拔的精锐,两支队伍之间,其实都是兄弟手足,彼此关系亲密。可是自从中原大战,东北军进关,情形就有变化。保安队从队长到普通成员,基本都换成了东北军,职衔也从警衔变成了军衔。但是在粮饷开销上,依旧是从天津商会划拨。

虽然同在一个警察体系,但是彼此之间已经生分了。大家心里都不会把对方当成自己人看,平日甚少交往。保安队和天津本地警察关系寡淡,偶尔还会有利益冲突。所以天津的巡警对保安队看法并不好,宁立言不愿意帮忙,原因也在于此。

就算他帮汤家破了这个绑架案,找回他家的小小姐,只怕也没多少好处。相反,要是被警察局内部认为他和保安队走得近,自己在警察局的升迁就很艰难。杨以勤只是想和东北老客做生意,不是想和汤家做朋友,不会因为自己办这么个案子就舍出老脸,给自己加官进爵。

至于汤家,就从汤佐恩的为人就能看出,这个人家是个什么行事风格,指望他们报答自己,还不如指望日本人良心发现,明天一早就集体切腹。

未来要对付日本人,要进行自己的计划,警察这身老虎皮非常重要。而且位置越高,帮助越大,为了汤家的事绝了自己在警察局的前程划不来。何况这事也不好办,汤巧珍的未婚夫都不愿意出手,可见事情的棘手。自己跟她没什么交情,犯不上趟这浑水。可是杨敏开口,他就没法拒绝,只好解释道:

“保安队的办法多,人面广,其实办这个案子比我们合适。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而是有心无力。事情发生在意租界,我一个华界警官,哪里帮得上忙。”

他话没说完,汤巧珍却已经趴在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呜咽,越哭越是委屈。附近几桌的客人纷纷向这边看,有人的眼神带着几分怀疑,也有人有些不忿,大抵认定宁立言是欺骗了女学生身心又不想负责任的负心汉。

“老三!”杨敏的眼睛一瞪,宁立言就只好先软下来,“姐,你先别急,咱有话慢慢说,我又没说一定不管。”

“没法不急,昨天晚上绑匪已经给汤公馆打电话了。要二十万大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把汤四小姐的书包给送到了公馆门上,里面放的,是一枚没有引信的炸弹。”

杨敏低声介绍着情形,一边抱着汤巧珍的肩头,不停地安慰着她。宁立言听了之后一皱眉:“炸弹?怎么会有炸弹?”

“是啊,你也觉得奇怪吧?一般的绑匪,怎么可能用炸弹?而且听巧珍说,这枚炸弹设计的非常精妙,如果安装了引信,昨天晚上便是好几条人命的惨案。能用这样炸弹的绝不是普通人。”

“还有……我家其实已经加强了戒备,可是书包什么时候放在门房的,居然没人看见。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劫匪。”汤巧珍抽搐着补充道。杨敏看着宁立言,

“人到难处拉一把,这是咱天津卫的老规矩。老三你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怎么这事上就不愿意帮手?男子汉胸襟气度得大,不能因为一点小误会,就见死不救吧。”

“这……不至于吧?绑匪总归是图财,他们打电话过来,应该开价了吧?汤老太爷财力雄厚,实在不行就先把钱交了。总归人命第一。”

“他们在电话里一说钱数,爹直接告诉他们,尽管撕票吧,就当自己……从没生过这个女儿。”

宁立言房间内,汤巧珍说到昨天电话的情形,又控制不住痛哭起来。之所以从大堂转回宁立言的房间,主要是考虑到不少男性食客眼光越来越不善。

宁立言打扮得风度翩翩,本就吸引了不少女子眼球,再有汤巧珍这么个漂亮的女学生在他面前大哭,就更让宁立言成了众矢之的。如果不是国民饭店自身的牌子够响亮,潘子鑫的面子也大,只怕早有人过来要打抱不平,把宁立言拖出去打。

无奈之下,三人只好来到宁立言房间里,边喝咖啡边介绍经过,听到汤玉林的回答,宁立言也不由怒火中烧。“汤五少拿四万块大洋拍电影不当回事,小小姐被绑架,二十万大洋就让对方撕票,这也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五哥是大妈妈生的,而且是男孩,总归是和我们不一样。”汤巧珍无奈道:“爸爸可以不管妹妹死活,我不能不管。妈妈和我的私房钱,加上首饰大概能凑出五万块,只要妹妹没事,这些钱都可以给他们。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去借一些,大概能到六万。”

杨敏道:“老三,四小姐才刚上二年级,这么个孩子要是出了事,你良心过得去?”

“姐,你要这么说,我也没话说了。不过我得去一趟汤公馆,有些事得当面问清楚才行。”

“好啊,坐我的车,咱们现在就动身。”

第三十八章 调查(上)

车子从法租界一路开到意租界,司机老丁是个闷葫芦,虽然在宁家工作多年,宁立言也只知道他驾驶技术出色,外加练得一手极好的少林心意把炮捶,其他所知不多。再有就是前世的时候,被老丁的儿子小丁坏了大事,一条性命有一半是葬送在那个浪荡赌棍手里。

眼下这一世不能提上一世的事,不能因为前世的事报复,和老丁也没什么可说。后排的杨敏与汤巧珍倒是窃窃私语,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想来是女人的贴己话。汤巧珍性子很有些腼腆,一路上除了对宁立言说了好多次谢谢或是有劳以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车停在汤公馆门外时,时间已是九点半。宁立言看着杨敏问道:“要不要给宁家挂个电话,你总是晚上不回去……”

杨敏叹了口气,“你少操心我,先帮汤老爷子把这事料理了再说。”

经过昨天的事,汤家的戒备显然越发森严了。三米高的院墙上埋了铁蒺藜,据说过两天还要装上铁网。跟汤佐恩一起去国民饭店的四个跟班,全在院子里巡逻,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当兵出身。门口两个大汉站岗,虽然没背步枪,但是站的姿势依旧是笔管条直,标准的军人做派。

有汤巧珍领路,走进去自然没问题。汤公馆是罗马式的建筑,白瓷砖嵌面,饰高浮雕,“爱奥尼”柱头。三层到顶,还有一层地下室。上六级台阶,轻轻按响门铃,大门上的一道小门被拉开,有人借着门灯的光看了一眼,随即打开房门。

迎出来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管家,先给汤巧珍行礼,后又给杨敏等人见礼。随手请安,一看就是旗人家出来的老仆,还讲这套老礼数。

等来到楼内,水晶吊灯的光芒,将房间里照得分外亮堂。在大厅正中,两男两女正围着一张胡桃木大方桌打麻将,每人面前都堆了好高的筹码。四个人聚精会神,连外人进来都没发现。

两个男人的年纪都在六十岁以上,一个身穿宁绸对襟,另一个则穿着一身军装。两个女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四、五,体态妖娆,相貌姣好。手上的火油钻戒指,在灯光下硕硕放光,仿佛两只开屏孔雀在媲美。

在四人身后,还有几个人站着观阵,其中一个高大魁梧体格结实的男子看见汤巧珍,随后又看到杨敏和宁立言,快步走上来道:“巧珍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外面不安全,没事别瞎跑。”

说话的口音属于东北口音与天津口音混杂,一听就知道,是早些年进关的那批关外爷们。

他身上穿着制服,武装带、枪套一应俱全,枪套里自然是空的。自从辛丑之后,外人进入租界必须缴械,把枪带在明处,必定会被巡捕收缴,离开时才能发还。从肩章看是个少校,紫黑脸膛粗眉大眼,相貌很是有几分威风。汤巧珍看了他一眼,却并不接他的话,而是从男子身边走过去,一路来到麻将桌前,柔声道:

“爸,妈,我回来了。”

那个穿宁绸对襟的老人终于抬起头,大拇指与中指、食指掐住手里的牌在那里反复摸索着,一双怪眼瞪了一眼巧珍,“你还知道回来啊!也不看看表,都几点了!大姑娘家家的,这么晚不回来,像话么!上学把你的心都上野了,越来越不懂事。那绑匪还没逮着呢,要是把你也绑去怎么办啊?人家振邦来了俩小时了,一直跟这等你,你自己倒跑外面野去了。赶紧跟振邦那说会话,当我打完牌再收拾你!”

说话之间,男子将手上的牌朝桌上一摔。“五万!看见没!这叫啥?这叫手气!妈巴子外面仨五万,就这一个绝户五万让我抓来了,这运气谁比得了!捉五魁!乖乖给钱吧!”

在老人下首坐着的女人一边给筹码一边对汤巧珍道:“巧珍,你是不是又去找人帮忙找你妹妹了?”

“妈,我找了我的朋友杨小姐,杨小姐把宁先生请来了。宁先生说,要了解一下情况。”汤巧珍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房间里的光线充足,可是在宁立言看来,汤巧珍与她的佳人之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沟壑隔绝开来。灯光之下,所有人都站在光明里,只有汤巧珍四周一片昏暗。

不管是那个粗暴的父亲,还是这个看上去很关心她努力为她打圆场的亲生母亲,都与她来自不同的世界。双方之间,以厚实的壁垒分隔,难以打破。

这种感觉宁立言自身最是熟悉不过,在他离开宁家之前,处境和汤巧珍颇有相似之处。宁志远虽然不像汤玉林这般粗野,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比这个母亲更懂得和人沟通,但是那种疏离感终归是一样的。他可以理解汤巧珍的孤独与无助,看似光鲜的表面之下,她生活的并不快乐。

比起自己来,她还要更凄惨一些,就连婚姻这种事,都不能自给做主。自从民国建立,婚姻自主拒绝包办。是很多新女性的追求目标,尤其是汤巧珍这种上学的女孩子,就更是如此。

可惜在汤家这种家庭里,婚姻自主注定是一个幻想,这个名为振邦的未婚夫或许很优秀,或许找不出什么毛病,但他不是汤巧珍选的,她不喜欢!

这个理由或许任性,但是对于婚姻而言,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宁立言在前世也被强制安排过婚姻,之所以一时冲动加入军统以至于后悔终身,其中也有逃婚这个荒唐的原因。

军统的人婚姻必须服从上级安排,即使加入军统前订立的婚约也必须作废。靠这个规定,他得以摆脱终身大事的束缚,但是随后掉进了更大的束缚之内,就是当时所不能预料的事。

如今汤巧珍在师范学院读书,或许跟自己当初加入军统的情况类似。她不可能去当教师,就算她想,也做不到。

学校不过是个避风港,至少在那里可以避开家人,也可以避开婚姻。他有些理解汤巧珍的脆弱与内向,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变成她这个样子,也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时那位妇人已经在汤玉林耳边嘀咕起来。汤玉林招呼了身后一个人替自己打牌,随后起身直奔宁立言这边走来,来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几眼,随后那张大脸上露出令人畏惧的笑容。

“这位就是宁老爷家三公子?少年英雄啊。这些日子我总听人念叨,天津地面又出了个好汉。三两下就把袁彰武给收拾了,不简单,听说还是为了给我们东北军的人帮忙,你们两边才打起来。别看老武跟我不来往,可是我们东北军就占两字:义气!你帮他就是帮我,帮我就是自己人。我给你介绍几个人,来人啊,准备茶水!”

汤玉林引着宁立言走到牌桌旁给他引荐着。与汤玉林打对门的老人,是天津保安队总队长曲长河,东北军中元老派的人物,与汤玉林也是老相识。两个女人一个是汤玉林的七姨太,另一个则是曲长河的三夫人。方才与汤巧珍打招呼的,便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曲长河的侄儿天津警察保安总队特设机关枪大队大队长曲振邦。

彼此寒暄,仆人送上了茶点,汤玉林拉着宁立言到一边坐下,与宁立言和杨敏交谈起来。汤巧珍在一旁站着,曲振邦来到她身边,但是汤巧珍依旧不和他说话。汤玉林这时笑道:

“昨个潘老七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老五跟外头又给我惹祸了。这犊子玩意从小让他妈给惯坏了,跟我眼前都敢犯熊,跟外头更别说。到了天津还算好多了,在热河那时候更特么虎。立言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瘪犊子要是再跟你找事,你就替我削他,不收拾他几回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晚辈与汤兄只是意气之争,玉帅还请多原谅晚辈对汤兄的冒犯才好。”

“没说的,年轻人在一块喝酒打架都是常事,梁山的好汉不打不交,今后你们小哥几个还得多亲多近呢。我跟你说,我当初跟大帅也没少干仗,结果怎么样?我们不还是弟兄么?别往心里去。振邦啊,你过来跟立言正式见个面,你们这岁数都仿佛,今后好好处,回头也拜个把兄弟啥的,我给你们主盟。”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曲振邦的手分外有力,似乎想把宁立言的手给捏碎,宁立言也不甘示弱,拿出自己在国术馆的学来的捏核桃手段,与曲振邦分庭抗礼不分上下。两人面上带笑手上使劲,半分钟的光景,却是谁也没有奈何谁。

两人的头上都微微冒出汗珠,汤玉林此时笑道:“行了,撒开吧!两大老爷们的手有啥好攥的,想攥去侯家后,再不去日租界找个高丽娘们,那攥着才得劲呢。”

曲振邦这才松开手,看看宁立言一言不发,宁立言面上带笑:“曲少校如此热情,宁某深受感动,改日定要和曲好好聊聊。”

“随时奉陪!”

“振邦啊,你不是说机关枪大队有枪没人,上我这要教官来了么?咋又有工夫和立言唠嗑了?”汤玉林随口问的一句,打断了两人的言语争锋。汤玉林道:

“保安总队为了跟小鼻子斗,弄了个机关枪大队,要我说啥用没有。七个中队拢共就三挺17式,一挺马克沁,顶啥用?人家东洋人飞机、大炮、铁甲车,要啥有啥,咱要啥都没有,就靠四挺机枪还想挡住人家?做梦呢吧!就这还是有枪没人会开,跑我这借教官来了。人都说生闺女是赔钱货,我看说得对。老疙瘩让人绑票,张口就是二十万,这边还没结婚,就惦记上我的护兵了!你说生闺女有啥好的。”

牌桌上,曲长河的三夫人接话道:“汤大帅,这话就不对了,没人生闺女,我们从哪来?没我们,你们男人可就要憋死了。再说您那几个少爷,谁折腾出去的钱也不少,加起来怕是几个二十万都有了,到自己闺女身上省钱,这可不对啊。”

曲长河也道:“是啊,我们保安总队就是借你四个会使机关枪的护兵当教官,教会了还让他们回来,看你这抠的,一点也不像东北爷们。”

“少废话。你曲长河打从拉绺子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赛貔貅,借人借枪从来就没还过,人借走了啥时候还啊?再说了,我闺女让人绑票,你们保安总队抽不出人手来破案,怎么借人的时候那么大精神头呢!”

“看你这话说的,谁让振邦是你姑爷呢。姑爷吃老丈人,天经地义,我们不找你找谁?”说着话,曲长河就又是一阵大笑。他的出身和职位,都不能和汤玉林相比,但此时的他,反倒显得比汤玉林更为狂放,更像个绿林中人。

宁立言接口道:“玉帅,晚辈今天晚上来,就是想要了解下情况,看看能不能略尽绵薄之力。二小姐回来的晚,也是向我介绍情况,耽搁了时间,还请您老多原谅。”

这句话说完,宁立言发觉曲振邦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两团烈火,恨不得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才解心头只恨。

第三十九章 调查(下)

“二丫头没事净瞎折腾,有十个人她得麻烦二十个人!”汤玉林指着女儿的鼻子,大声训斥道:

“我让你五哥宁三少,你又去找人家,知道的是你关心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里兄妹不合,亲兄妹有事不通气呢!再说了,就算找人帮忙,你不许让人带话,非得自己去?这是振邦思想开通,换个别的老爷们,非大嘴巴削你不可。越大越不懂事!”

他骂骂咧咧地数落着女儿,但是对于宁立言十分客气。“我在热河的时候,就知道天津宁家的名号,一直想去拜望,可惜没找到机会。听说过些天是令尊的生日啊,到时候我得上门喝杯寿酒,三少爷也得帮我引见引见。”

宁立言并没理会汤玉林的话,而是拿出了拍纸簿和自来水笔,开始向汤玉林发问。汤玉林却对回答这些问题没有什么兴趣,而是朝汤巧珍的母亲喊道:“老七!你过来跟人家唠会。你的丫头让人绑了,有事都问我,这像话么?”

七姨太一边起身,一边嗔道:“看你这话说的,那丫头是我一个人的啊?她姓汤!你是当爹的,不问你问谁。我算看出来了,这麻将牌就是你的命,离开一会也不行!真是的,你过来打吧,我去帮你省下这二十万!”

说话间七姨太已经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打量了几眼宁立言,又看看杨敏,随后噗嗤一笑道:“宁三少倒是真年轻,看着可能也就比巧珍大两三岁吧。现在都当上警官了,巧珍还上学呢,真是不能比。”

“二小姐读书有成,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七太太不必妄自菲薄。您还是跟我们说说,小小姐被绑架的经过。”

七姨太看看牌局,指了指楼上:“我们去二楼唠吧,他们这打牌呢,咱说这事,别扰了人家的牌性。巧珍啊,你陪振邦唠一会,再让厨房预备点夜宵送二楼来。”

三人一路上了二楼,楼北面正中恰好有半圆形阳台突出于楼体之外,七姨太带着两人一路走到这里,才停住脚步。在阳台也安装有电灯,将七姨太照的很清楚。灯光下,七姨太脸上笑容渐去,为人母者得知子女被绑票之后应有的愁苦之意,终于在她脸上出现。

“家门不幸,让宁三少见笑了。”

“您别这么说。出这种事没人愿意,不过我相信,绑匪不会一直逍遥法外,四小姐吉人天相,也肯定会没事。”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是绑匪提的条件。二十万……他们对我们家的情况很了解,知道老爷正好准备了二十万的款子,准备炒地皮。他们是有备而来,就是要对这二十万的现款下手。二十万!堂堂汤大帅的女儿只要二十万,很多么?他大儿子在关外开枪打死个记者,为了断那条人命,前后花了不下十万。还有三儿子贩大烟土,结果遇到日本人轰炸,一下子损失了十五万。我的女儿就连二十万都不值!连生两个都是女儿,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生了女儿就注定要被人看不起,出了事就该被人幸灾乐祸!”

她方才在人前努力保持着风度,此时却再也控制不住,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说着说着,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手扶着大理石栏杆,身子不住颤抖。杨敏将一条手帕递过去,让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抚着。过了好一阵,七姨太才渐渐停止哭泣,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七太太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对于您的遭遇我也很同情。不过……我们眼下还是得先忙大事,先把小小姐救回来,有什么事再说。”宁立言安慰着七姨太,又斟酌着字句,

“汤大帅也是戎马半生的人,见多识广,如果想要找人总能找到一些。难道就没想过调查,或是找朋友?”

“宁三少真会说话。你不方便说的话,还是我来说吧。汤大虎是胡子出身,这辈子绑票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结果这回贼祖宗被抢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他在天津也认识一些人,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想自己把人找出来收拾了,让这帮人知道厉害。可是找了一圈,不但人没找到,连他托的人,都有一个失踪了。”

“失踪?”

宁立言一愣。绑票是求财不是求命,绑匪与事主之间如果没有桥梁沟通,事情肯定没法推进。这种桥梁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必须两方都有面子,彼此都能放心,才敢让他在中间传话。

汤玉林找的人,自然是江湖中的人物,是天生做桥的材料。正常的绑匪不但不会加害这种人,还会主动联络,让他帮着传递消息,为两家谈判做出贡献。这伙绑匪居然反其道而行之,连这种访事的人也要对付,这就太过奇怪了。

遇到这等悍匪,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安危,反倒先关心赎金数字,宁立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当家人如此重男轻女,七姨太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也就难怪她方才失态。

七姨太原本在关外唱落子,跑过码头见过市面,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对于宁立言的工作极为配合。主动介绍起女儿被绑架,以及昨天晚上书包出现的经历。

那名负责接送小小姐上学的司机,也是汤玉林的扈从之一。本人便是绿林出身,有满身的拳脚功夫,等闲两、三个汉子近不得身去,出门时又携带两把压满子弹的驳壳枪,火力强横。

在天津城里,这种狠人几乎可以横着走,就算是附近的绿林人进城,也难以奈何他。可是绑匪并未使用武器,就是用一块哥罗芳手帕,就把人放倒,顺利绑走人质。司机不但未能做出有效抵抗,就连对手的样子都没看清。

事后查点,汽车、手枪乃至车里带的零钱都在,只是少了四小姐。那枚包裹在书包里的炸弹就更吓人一些,先是出现的特别诡异,没人知道书包是几时放下的,也没人知道是谁放下的。包里的炸弹也不是那种香烟筒里放黑火药的玩具,而是货真价实的军用炸弹。如果装上引信,起码也能把汤家的门岗都炸飞。

从器械到行动,这些绑匪的行为都带着两个字:专业!汤玉林自己就是土匪出身,对于同行的能力非常清楚。绿林中人乌合之众,没几个人能用的起军用炸弹,更不可能把行动设计得如此周密。就算是自己身边这些东北军里的精兵强将,也未见得有这种手段。

现在汤玉林担心的已经不是自己小女儿的安全问题,而是这批绑匪的目的何在?到底是求财,还是求命?绑架是结束,还是一切的开端?换句话说,汤玉林表面洒脱,心里其实非常紧张。

如今的汤玉林早已不是那个靠着马快枪准不要命混饭吃的汤大虎,而是有房子有地有产业,家大业大的汤大帅。性命于他而言,价格已经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他都得保住自己的命。

家里所有的护兵,都放弃了出去找人,改为看家护院。把汤巧珍拼命往曲振邦怀里送,固然是因为曲振邦少年有为,家里也是东三省数得着的大财主,更是因为对方保安总队大队长的身份以及是曲长河的侄儿。

不同于汤玉林这只掉毛凤凰,保安队可是有数千人枪的庞大武装,不管是哪一路的过江龙,对保安队这条地头蛇都得顾虑一二。如果结成姻亲,自然可以借势。只是这个念头,绝对不能说出去。堂堂汤大帅,居然已经沦落到要靠保安队保护自己的地步,这要是说出去,他半辈子积累下的威名也就付诸东流。

再者即使拉上保安队也不代表绝对安全,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即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单纯靠严防死守并不能解决问题,汤玉林这种老江湖,自然更明白其中道理。

按他的想法,就是找到一个调和人,和对方谈判,看看对方到底要多少钱才肯放自己一马。他最开始找的人是袁彰武这个地头蛇,可是袁彰武又把事情推给了宁立言,至于找到杨以勤,则是汤玉林与宁立言没有交集,必须找他居间联络。只不过汤佐恩对于父亲的苦心没能充分理解,结果一见面就闹出了不愉快。

这些信息有的是七姨太透露,有的就是宁立言自己分析得出的结果。七姨太无奈道:

“在大帅眼里,丫头不算人,儿子才是心头肉。可是他能不管丫头死活,我不能。不管别人怎么看,那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几天都快急死了。三少爷您多费点心,帮着问问消息,我这辈子都念您的好处。这事也不能让您白忙,不管我多难,肯定得拿出一笔钱来答谢……”

“七太太这话就说远了,人没救出来,我可没脸说答谢。说句实话,我现在要是应承您什么,纯粹就是骗您。说句实话,我了解的信息太少,更不好说这是哪路神仙的手段,什么都不敢保,只能说尽力而为。”

七姨太点着头:“我懂,我都懂。我也是在江湖上跑过的,不是那不开眼的空子,知道这里面的不易。大帅在位时干的那些事,大伙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到现在用人的时候,肯给他帮忙的不多。再加上他啥事都信他儿子,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乔大侦探本来都答应帮忙了,老五却对人家起了坏心,想给人家咖啡里下药,把人家乔侦探气得翻脸不肯帮忙。在江湖上跑事,本来最忌讳交底。可是三少爷这样的人,我要是跟您在藏着掖着,就是拿自己闺女的命不当命。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三少,要是您再撒手不管,我那可怜的闺女就没活路了。”

说到这里,七姨太又哭起来。杨敏连忙安慰着七姨太,宁立言则一语不发,从怀里摸了根香烟点燃。时间不大,一阵楼梯声响,汤巧珍举着托盘走上来道:“妈,三少,夜宵送来了。”

宁立言摆手道:“不麻烦了,时间不早我得送敏姐回家。明早上我去一趟小学看看现场有什么话再说。”

汤巧珍道:“那我送你们。”

七姨太一皱眉:“几点了还出去?回头你爹又得骂你。再说你走了,曲队长谁来招呼?”

“他啊,跟老王老宋聊机枪聊的可欢呢,我们没什么话好说。”

说话之间,汤巧珍已经随着宁立言他们一起下楼,七姨太喊了两声“二丫头!”见叫不住人,只好一跺脚,低声道:“没一个让我省心!”

第四十章 黑手(上)

汽车本应直奔宁府,可是刚一出意租界杨敏就吩咐,先过河直奔国民饭店。宁立言刚要说话,杨敏便截住了他的话头,只一句:“听我的!”宁立言就没有话说,老丁便按着杨敏的吩咐,直接把车开进国民饭店的前院。

这时候天津正流行跳舞,中原公司的巴黎舞场、特三区的天升以及意租界的福禄林舞厅生意都很是红火。潘子鑫善于追赶时髦,这种事自然不会落后。

国民饭店晚上也开放舞厅,又雇了西洋乐队伴奏。饭店住的那些名媛佳丽本就不是本分人物,这种热闹怎么可能不凑?因此国民饭店的后半夜比前半夜更热闹,这个时间段正是热闹时候,不时有汽车进出,他们的车开进来倒是不至于扎眼。

大门口和旅馆台阶上,挂着一串汽灯,不管多晚,也不用担心看不见路。杨敏带头,三人一路转过庭院里的喷泉,又绕过几辆车,向着灯光照不见的角落里走去。这里的门房都是一等一的机灵鬼,见这情景就知道,这三位是有几句私密话说,全都当作没看见,没人不开眼的过来伺候讨赏。

等到三人站住身形,杨敏道:“老三,你跟姐眼前不许说瞎话,你是不是看出点事来,在汤家不方便说?你的话当着外人不好讲,跟我面前总不至于有顾忌。虽然二小姐也在,但是我相信二小姐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是有数的。”

“是啊,三少要是看出了什么,就只管说出来。哪怕您说一句这件事情难办,或者根本办不了,我也认命,绝对不会纠缠不休。”

宁立言沉默片刻,下意识地拿了火柴出来,却又没有划着。“这事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没有证据,最多也就是猜测,万一不是那么回事,就显得我是故意骗人乐。”

“三少爷别这么说,您不管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信不信是我们的事。”

“我实在想两个问题。第一,劫匪把司机放倒以后,放着一辆现成的汽车不抢,这勉强说得过去,毕竟天津这地方来路不正的汽车不好出手。可是司机腰里那两把镜面匣子,绝对没有放过的道理。现在市面上想搞枪不是容易事,尤其是贵府用的德国造,就更不容易买到。若是寻常土匪,七星左轮都能当成宝贝,就别说盒子炮了。他们不拿枪,就说明他们不缺枪,甚至枪弹充足,根本看不上两支手枪。第二,就是他们的撤退。教会小学那是个热闹地方,他们做的总归是为非作歹之事,如果小小姐哭闹起来,他们的处境就很被动。这种时候,应该是越快离开越好,免得惹出麻烦。他们放弃了汽车,这说明什么?”

“很可能他们自己就有一辆汽车!”汤巧珍接话道:“一伙人有枪,有汽车,为什么还要绑票?难道爸爸说得对,这些人绑票只是开始,实际是奔着我们家来的?”

汤巧珍的声音有些颤抖,杨敏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别害怕,一会你就住到我那,明天天亮我让老丁把你送回家,保证安全。。”

“不……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担心妈妈。她喜欢应酬,喜欢出去买东西、下馆子……如果有人要对她不利,简直有的是机会。到底……到底是谁,要对我们下这种毒手?”

宁立言道:“这就是我刚才不想说的原因了。听着太像江湖术士骗人钱财之前用的掌,先把人拍得头晕目眩,接着就借题发挥敲诈。要不是敏姐提,我是真想把这话烂在肚子里。”

“不,三少提醒的对。如果我们没有防范,说不定就要遭了别人的毒手。现在您这么一说,家里加强戒备,或许就能避免危险。”

杨敏道:“如果这些人真要对二小姐她们不利,昨天那枚炸弹为什么要拆除引信?”

“预先取之必先与之,这是兵法。至于到这些人,他们可能有想得到的没得到,或者有其他的阴谋在里面,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猜错了。这些人就是一群简单的绑匪,想要一笔钱罢了。”

汤巧珍道:“三少不必安慰我了,我现在想想三少说的,也不会相信那伙劫匪就是单纯图财。这……这可怎么是好?”

她急得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忽然拉住宁立言的胳膊道:“宁先生,我现在只能求您帮忙了。袁彰武说你和天津江湖上的人很熟,现在你把他打败了,足见这话是真的。你一定可以找到关系,跟那些人接触上对不对?我知道爸爸做过很多错事,有很多人想要他的命。可是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的爸爸。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整个汤家就完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没有灯光,单靠朦胧月色宁立言看不到汤巧珍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月色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晃来晃去。她是个有教养的姑娘,平日不会如此,现在却是惊吓过度,人有些失态了。

他低声说道:“汤家完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这个家跟你的关系很大么?对二小姐来说,能称上亲人的,大概只有小小姐和七夫人。恕我直言,即便是七夫人与二小姐之间,只怕也有很深的隔阂。他们对你来说,只是血缘上的亲人,在感情上,你和他们真的亲么?”

“老三!你怎么说话呢!”杨敏小声的呵斥着宁立言,汤巧珍的动作却停顿了。就像是时下流行的剑侠小说,中了别人的点穴法一样,身子一动不动,连哀求都停了。只是抓着宁立言胳膊的手,渐渐用力,抓得宁立言肉疼。

“二小姐,别搭理他。老三这是自己又犯浑呢,说些有的没的,现在先救人要紧,哪那么多说的。”

汤巧珍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处,“宁先生……你刚才说的……我明白。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是我的父兄。我不能看着他们被人害了。爸爸虽然不肯为老四花钱,但如果是为了几个哥哥和自己,他肯定愿意出钱的。只要能够问来他们的条件,爸爸也不会让宁三少白费力气。”

“我不在乎那点答谢,比起可能惹上的麻烦,这点答谢真的不算什么。可是二小姐这份骨肉同胞之情,倒是令我感动。这件事我会尽力而为,如果可以找到对方,我可以和他们谈判,问问他们的真实目的。不过丑话先说在前面,我只能尽力,不能打任何保票,如果事情不成……”

“也绝对不会怪罪三少。”汤巧珍立刻答话。“实际上爸爸现在已经没人可以用了。人们都知道他是个贩卖烟土的烟贩子,盗掘古墓的盗墓贼,以及放弃热河把大好国土让给日本人的胆小将军!人们当面上恭维他,背后都在骂他,挖苦他,看不起他。在这座城市,像他这样失去面子的人,没办法获得别人的帮助。他现在有很多钱,但没有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遇到危险时,找不到人救命。只能把我当作货物一样交易出去,想让保安队派人到我家来保镖护院。可是那些保安队又怎么进得了意租界?就连来我家打牌,都要被巡捕搜身,武器要留在租界巡捕手里。这样的人,已经是爸爸眼下惟一找得到的帮手。我看得出,他胆小,害怕,不敢出门不敢与人交际,生怕被人夺去性命。宁三少是我们家惟一的希望,如果能够把妹妹救回来把事情解决,不但爸爸会谢你,我也会……。”

“我这样做,对二小姐有好处么?”

“有!如果我的朋友救过全家人,以后我要钱的时候,大妈妈的脸色或许就会好看一些。如果这次的危机能够化解,他们或许就不会再逼着我嫁给那个曲大队长。”

杨敏说道:“老三,你就别故弄玄虚了,二小姐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如果能管不管,救不够朋友。可要是力所不及强出头,不但害了自己性命,也会误了人家的大事。你想好了告诉人家,也好让人心里有个底。”

宁立言道:“这个底我自己都没有,却是不好对别人说了。我只能说去访查访查,明天到小学那边问问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再有就是去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找到人在哪。如果我找不到,也会通知二小姐,免得耽误了营救。”

“我也会给三少打电话的。”汤巧珍说着话,手始终攥着宁立言的胳膊,似乎是忘了这件事。直到宁立言提醒她应该回去的时候,她才放开手,随着杨敏上了汽车。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宁立言却没有多少睡意。强烈恐惧感包围着他,周边的黑暗,如同自地狱冲出的怪兽,张牙舞爪地,要把宁立言吞噬。门外无穷无尽的黑暗便是怪兽的爪牙,即便逃得出房间,也逃不过这黑不见底的世道。宁立言就这么坐着,任凭这些怪兽将他围在当中,逐渐吞噬,一动不动。

他对杨敏撒谎了。

虽然前世的时候对于这桩绑架案并没有印象,无法依靠这个优势找到作案人,但是看着那熟悉的手法,外加那种行事作风,绑匪的身份,他已经猜出了七分:自己前世加入的团体,复兴社特务处天津情报站。

第四十一章 黑手(下)

说到复兴社特务处这个名字,很多人比较陌生,但是如果提到其另一个名字,就耳熟能详或者可以称为如雷贯耳:“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

有于这个机构要等到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才正式挂牌,眼下这个名称只在内部流通外人不得知。身在南京的凯申先生依旧将驱逐日寇收复国土的希望寄托于英美的“朋友”,坚持打击“非法”抗战,新闻审查官每天加班加点,誓将报刊杂志上“日本”字样诛戮一空,军统这个名字自然也就没有诞生。

名字虽然不同,危险之处却始终如一。老虎不管叫大虫还是大猫,都一样会吃人,军统同理。特务处的上级机构,是以“在无声无息(极端秘密)的原则下,以黄埔学生为骨干,结合全国文武青年之精英,切实把握民主集权制之原则,来建立一个意志统一、纪律森严、责任分明和行动敏捷”为指导思想的复兴社。

特务处处长,正是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的戴雨农,他是江山人,重用心腹又都是乡党,是以这个组织,也可以叫做“江山帮”。

复兴社建立之初,模仿的目标就是意大利的褐衣党和德国法西斯的黑衫党,其组织的性质以及行事风格,自那时起也就定下来。虽然眼下他们还没正式成为军统,可是杀人如麻的做派已经初露端倪,尤其在杀自己人方面,更是行家里手。

根据宁立言回忆,眼下特务处天津站的负责人应该就是日后自己的教官,号称“笑面金刚”、“暗杀大王”、又称“三木王”的王仁铿。

他出身东北讲武堂,比不得那帮出身黄埔军校的黄马褂,更不是戴老板的乡亲。能以这个出身,坐上特务处第三把交椅,靠的既不是情报获取,也不是密码分析,而是极为简单粗暴的两个字:暗杀。

死在他手上的人,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有多少,或者说懒得统计。在前世,宁立言是王仁铿最得意的门生,号称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亲信,对于自己导师的为人也就格外了解。

在这个人眼里,生命是极为渺小的事物,只要有需要或者他认为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杀戮。宁立言前世为他效力,也被他大力栽培,一度被认为是前程无量的军统之星,但最后丢掉性命也和王仁铿有巨大关系。

军统天津站的破坏,起因就是王仁铿在上海投日。因为其本身就是军统重要人物,对于各地情报机构了如指掌,又有不少亲朋故旧。是以在他投日之后,军统于沦陷区的情报站,要么就是站长带着部下投日做汉奸,要么就是被日军连根拔起。一段时间内,国府在敌后的情报系统几乎彻底瘫痪,军统天津站也不例外。

宁立言就是因为那次大风暴之后,被迫出来参与天津站重建,结果惹起日本人怀疑,惨遭逮捕直到丢失性命。虽然自己受害的时候已经是1945年,可是细算起来,没有王仁铿之前引起来的后患,自己也不至于死。

他恨袁彰武,当然更恨王仁铿。可是他只想过找袁彰武报仇,给日本人添堵,从来没想过找王仁铿雪恨。原因也非常简单:他好不容易重活了一次,不想因为自己的莽撞与急躁,再枉送性命。这一世本想和这帮人彻底一刀两断,没想到最后还是逃脱不开命运,又和他们纠缠到了一处。

对于王仁铿的可怕之处,他远比一般人了解。这个人可以一边与你称兄道弟,一边对你下杀手。他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做事也没什么底线。因为自己面临风险,就可以干脆利落地投日,转头把自己的部下袍泽卖个干净。笑里藏刀谈笑杀人,跟这等人为敌……太凶险了。

眼下特务处在天津的情报站,其实还不成气候。主要原因似乎是南京方面内部争权,有人看复兴社不顺眼,对其经费上颇多为难。而特务处这帮人,都是花天酒地的人物,王仁铿本人更是花钱如流水,离开钱财寸步难行。

没有经费,他们自然就没法扩大工作,能做的事情也不多,惯用的收买贿赂等手段没有资金支持就没法进行,剩下的差事也就是杀人。把情报工作做成杀人放火的勾当,这也算是国府情报领域创造的奇观。

宁立言前世就感觉这种情报工作方式存在巨大问题,但是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这一世特意去了解了相关的一些知识,就更认定军统这种所谓的情报工作是何等的野蛮,又是何等落后。

从成本到回报,再到情报工作的本质,特务处乃至军统都算不上合格。把宝贵的情报人员,投入到城市游击战中,当作刺客来使用,更是一种无意义的盲动。可是对于一个自然人来说,有这么一群身怀绝技的亡命之徒,随时准备取你性命,这滋味也绝不会好受。

袁彰武一准是对绑架事件有些了解,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汤家。这个混账东西,逃跑之前还来个驱虎吞狼,给自己留了这个后患。

宁立言搞不明白军统要对汤玉林干什么。如果是执行制裁,自己前世应该会有印象。可是自己记忆中,汤玉林是病死而非横死,这不大符合军统的办事作风。

他们是一帮看着蜀山剑侠传,三侠五义行事的主,讲究扬名立万。说暗杀就暗杀,绝不会用伪造疾病这种方式。再说汤家也不记得被人灭门或是受到巨大打击,这绝不是军统实施制裁时的行动风格。

既然不是制裁,那就是私下行动?对于特务处这种一根筋的思路,宁立言比较熟悉,也就容易揣摩他们的想法。既然不是制裁,多半就是要发财。最大的可能,就是特务处经费吃紧,或是王仁铿本人财政上出了问题,想从汤玉林身上搞笔钱花。

当年辛亥军兴,南京的凯申先生就曾经和他的金兰兄弟“一绑都督”陈杨梅一起做过绑票请财神的勾当,还惹出了洋人抗议。作为他的御用打手,学大当家的手段,倒也不算稀奇。看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和熟悉的威吓手段,宁立言甚至可以猜出王仁铿是如何制定行动计划,又是如何讲解。

这一套流程,自己实在太熟悉了,在前世就经历过乃至参与过多次,与绑架汤家小姐的行动本质上没有区别。同样的招数从1933年一直用到抗战……宁立言忽然感觉,自己前世在这么一个混账团体里行事,还能活到1945年才被日本人抓住枪决,运气简直旺得发紫。

军统不比混混,他们不怕警察,也不在乎宁立言的帮会背景。前世的记忆里,军统四大金刚之一,“追命太岁”赵君里因为贩阿片被查,与河南的行政督察专员韦孝儒结怨,便趁对方到省城开会的机会实施绑架暗杀。把韦孝儒本人以及随行四名副官随从,同屋的复旦中学校长,外加两个早起卖菜路过的无辜平民尽数活埋。

跟这么一群冷漠残忍又胆大妄为的家伙对阵,就像是在草原上单刀对群狼。输了固然是尸骨无存,赢了也没有任何好处,是个典型的赔本买卖。

宁立言可以选择不做这种生意,即便是杨敏那边,只要知道自己的苦衷,也不会要自己非要帮忙不可。事实上,刚才在院子里杨敏的话已经是在帮自己找退路,毕竟比起汤巧珍,还是自己和她更亲近一些。杨敏是个好人,愿意向别人提供帮助,但也不会让这种帮助,损害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人。

汤家四小姐是否会死?宁立言相信多半不会。王仁铿心狠手辣,不会对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手下留情,可是犯不上。如果他要杀汤四小姐,多半就会连汤家其他人一起杀。

在前世不记得他干过这种事,那汤家小姐应该也没事。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汤家出一笔钱赎人,把王仁铿真的当作绑匪对待,王仁铿也就把自己装成强盗。两边互相装糊涂,这件事也就算了结。

自己的退出如果说会伤害到谁,多半就是汤巧珍。因为相似的经历,他很理解汤巧珍的苦衷和她的性格特点。自己这种人很难彻底相信谁,尤其是汤巧珍这种没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女孩,她们会像刺猬一样蜷缩身体露出尖刺不和人接近。可是一旦她们相信谁,又会主动露出软腹,对人不加提防。

所以这种女孩看似难以接近,实际非常好骗,往往被人骗财骗色,闹到自己伤痕累累。她对于杨敏就是高度信任,将其视为姐妹,对自己……虽然程度不同,但是应该也建立起了信任关系。否则刚才不会抓自己抓的那么紧,敏感的人,不会愿意与陌生人如此接近。

如果自己这个时候放手,她会认为受到了背叛,今后在社交时,会变得怀疑所有人,更难以接近,也更容易受伤。还可能病急乱投医,到处去找人帮忙,吃了男人的亏。本来和汤巧珍只能算是人生的过客,她的境遇如何,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是想着汤玉林对她训斥的样子,以及与母亲的隔阂,家族将她当作货物一样抛售给曲振邦的情形,宁立言的心头又莫名一痛。

燕赵之地,多豪侠之士。天津卫的男人油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爱惜自己的性命。但是天津的男人,骨子里也继承了燕赵大地的侠烈之气,为了与自己无关的闲事奔走,乃至舍命一搏者,也大有人在。关键还是要看,这个事自己看不看得过去,当事人自己看着顺不顺眼。

汤巧珍的遭遇和处境,让宁立言感同身受,这个女孩……他想帮一帮。

三木王,笑面金刚,教官……弟子宁立言,领教高招。

宁立言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头忽明忽暗,成了漆黑房间里,惟一的一点光源。以些许的光芒,对抗无边的黑暗,显然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但是在香烟彻底燃尽之前,那微弱的光芒总会努力挣扎,拼命反抗,在黑暗面前,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屈服!

第四十二章 下马威(上)

次日清晨。

宁立言走下电梯时,又恢复了昨天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昨天一通折腾,他发现自己的腿伤居然不药而愈,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不由暗自笑话自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不过手杖并没有丢下,反倒是越发装出腿脚不便的样子,毕竟将要面对的是王仁铿,伪装越多,越没坏处。

出门的时候,茶房带着诡异的笑容上前行礼,将几张纸条递给宁立言。上面全都是房间号和房间主人的姓氏,随后低声道:“这几位都是咱国民饭店的熟客,保证出不了纰漏。跟您就是交个朋友跳个舞,不知道三少……”

“今后别接这种纸条了,我不想跟她们打交道,最后是你自己为难。”宁立言将几张钞票塞给茶房,纸条随手就撕碎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这个小插曲让宁立言想到了陈梦寒,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最好还是别和她打交道。

军统的人耳目灵通人性全无,速来不讲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妻儿的江湖规矩。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之前,不该牵连那么个无辜女子。也是抱着这个念头,他也没去联络武云珠。那帮东北军的好汉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不该死在军统手里。

杨敏那边他倒是不担心,宁家和杨以勤都不是好惹的主。眼下还没到抗战全面爆发,军统为所欲为的时候,王仁铿本人胆大包天,复兴社行事却还是有自己的顾忌和底线。对于天津城第一流社会贤达,必然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杨敏没事,便也就没什么值得担心。

他没坐人力车,而是让茶房从汽车公司租了一辆汽车。等车开到饭店,发现自己一时疏忽忘了规定车型,对方派来的居然是一部福特公司1908年设计的t型敞篷旅行车。

这种车形制上还遗留着浓重的马车痕迹,驾驶员与乘客头上没有遮挡,两边也空空如也。坐这种车视野倒是开阔,便于观赏景致,可是安全性实在太差。要是王仁铿想要取自己性命,只要派个好枪手准备狙击,只怕自己到死都不知道是哪里射来的子弹。

下次必须跟茶房说明,要租一辆封闭汽车。

宁立言心里如是想着,眯缝着眼睛一语不发。这部汽车已经过了报废的年限,走在路上,就像是一个得了哮喘的老妇人,走不了几步就要颤抖一阵,还要发出阵阵杂音。

司机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身材适中,面如枣红,粗眉大眼,胡须修剪得整齐。头上带着宽檐帽,穿着笔挺的礼服,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好像是个体面的英国老绅士。这都是给租客壮门面用的,哪个汽车公司都不会大意。作为个地道的天津人,这位司机是个自来熟,宁立言递给他一支香烟,他便打开话匣子。

“这车打买来那天,就归我管,我跟它比跟我媳妇都亲……其实我媳妇早没了,它现在就是我媳妇。您别看这车年头够口了,可架不住我会伺候,真要是撒开了跑,照样还能顶一阵子,就跟戏台上那老黄忠似的,那么大岁数了照样能斩将。就小日本、穷老俄那帮国家的新车,都未准跑得过它……我就知道您不信,您这岁数没赶上,想当年宣统刚登基,我这车跟人赛车可是露过大脸……在哪赛?当然是在天津了。我车上坐着革命党,手里拿着左轮枪,一脚踩踏板,一脚悬空,回着身朝外面搂火。就听那动静,啪,啪,别提多脆生了。清兵也不含糊,拿着那七响步枪在后面打,枪子就顺着我耳朵边飞过去。还有人喊,把车停下,拿住革命党有重赏。咱老谢是干嘛的?能干那事?二话不说一脚油门到底,您猜怎么着,绕天津卫折腾四十多分钟,那帮清兵愣是没追上。”

“等到宣统退位,南北和谈的时候,还有人找我呢,说是要给我送勋章,说我是嘛……革命功臣。对,就是革命功臣!咱能要么?咱天津卫的爷们,要的是脸,要是一要他那勋章,咱不成了贪小便宜了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您看那,对,就您手摸那地方往左一点,那地方那窟窿,就是让清兵拿枪打的。我当时有钱修车,就是不修,我得留着当个念想。后来坐我车那玩意,成了嘛国会议员了,还坐过一回我的车,我这一道就没理他。什么东西!为了五千大洋就把自己给卖了,当了那个嘛……猪仔!对,就是猪仔!您说说,好好的人不当,非得当猪,要早知道这个,我当初就不拉他!您别乐,这是真事,一点不掺假……”

有这么个人物一路讲着自己与这部破车的光荣历史,宁立言倒也不觉得闷,连带紧张感都消失了大半。只不过下车时一看时间,才发现坐这辆汽车比坐人力车还要慢一些。

当下天津四国租界里,属意租界最为冷清。整个租界居民不到一万人,学校里就更没几个学生。再说这个时候正是学校上课的时候,附近没什么行人,买卖家就更少。只有几个卖吃食的人在那耗时间,全等着中午放学的时候,赚这帮小少爷小小姐的零花钱。

宁立言买了两块熟梨糕,就和人攀谈上。他受过特工训练,于如何询问事情上,算是个专业人士。几句问下来,大概的情形就有所了解。

能在这所教会学校读书的,就没有普通人,家里要么是大老板,要么就是曾经手握生杀大权的显赫人物,一到放学的时候,门口都是汽车,要是坐人力车来接孩子放学,自己都觉得丢人。

天津卫这地方的好处,就是有钱人固定,汽车也很固定。只一看汽车的款式颜色,就知道这是哪个宅门的座驾。也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有陌生车辆出现,人们就非常注意。就在汤家小姐被绑架之前的几天,小学附近就有一辆陌生的雪佛兰来回转悠,引起过这些小商贩的关注。

雪佛兰这种车型在南方常见,在北方却不流行,这些摆摊的小贩又都是耳报神。天津的大宅门谁家养什么车都能如数家珍的报出来,就像说相声的使《菜单子》。一看就知道,这部车是外来户,根本不是天津那些财主的座驾。

只不过当时没人往绑架的事情上想,只当是这小学来了个新学生,家里打肿脸充胖子,买不起汽车就租了辆汽车撑门面。等到汤家的事情发作,才想起来这车多半是绑匪的作案工具。

除了这个情况,再有就是这里多了一个卖吃食的。在事发前一个月,两个河南口音的在这卖胡辣汤。本来以为他们是逃难的,也没人在意,可是这两人为了跟这帮卖吃食的套交情,每天早、中、晚必然撒一圈烟卷,这反倒让人起疑心。

一天最少两包“红锡包”,这得卖多少碗胡辣汤才能赚回来?小本经营锱铢必较,这两人大方的有点过分。再说他们每天对生意不上心,反倒是忙着和接送孩子的司机聊天闲扯淡。等到汤家的事情发作之后,这胡辣汤的摊子也就收了,再没看到他们出现过。这一来等于不打自招,这两个想必就是绑匪的同伙。

了解完了这堆情况,时间就快到了中午,陆续有汽车过来接人。每辆车除了司机,基本都多了一个男仆。看来汤家的事表面上没什么动静,实际已经惊动了意租界的各大宅门,大家都有了防范。

等到上了汽车,老谢问道:“您老是个侦探,还是警察?”

“猜出来了?”

“看您说的,这年头除了这两行人,谁愿意管这闲事?再说我也听明白了,绑票!好家伙的,这案子可邪乎。还是绑架的小学生,您说说,这不丧尽天良么?有能耐跟家大人使去,跟小孩子来劲算嘛本事!真格的,您老是侦探?”

“警察。”

“这可真没看出来。这年月像您这么和气的警察,可是见不着了,租汽车办案,还乐意给钱的,大概就您这一个。怎么意思,有地报账?”

宁立言笑笑没说话,将一盒三炮台递过去,随后问道:“天津城里,能租到雪佛兰的汽车公司有几家?能拉我过去转转么?”

回到国民饭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一路上聊天,宁立言与老谢却是投机的很。知道他本名谢广达,绰号老螃蟹。妻子已经不再人世,给他留下了四个足以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偏又找不到事由,全靠老爹养活。

做这行虽然穿着体面,实际日子过得艰难,偏又是个穷耿直,不肯受人接济。宁立言故意请他多绕了几圈,中午饭也故意吃得寒酸,只用两碗烂肉面对付,刻薄的像个黑心商人。直到回来的时候,才在路上找了家二荤铺买了五十个肉烧饼给他,说是辛苦一天调查的犒赏,主家给的,他要是不要,自己也没法要。

老谢拿着这些肉烧饼并没有道谢,似乎还在生那碗烂肉面的气,直到宁立言下车

时,才提醒了一句:

“您老可得多留神啊,这帮人敢在租界里作案,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您自己

可得多加小心。咱出来混事由,挣的是口吃喝,犯不上玩命。”

宁立言朝老谢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径直回了饭店里。

一天查下来,他的怀疑已经变成了确定。这起绑架案的凶手,便是自己的教官加上前世恩师王仁铿。别的不说,就是根据那些小贩的描述,那两个卖胡辣汤的人,在前世便是熟人,乃至一起从事过谋杀行动。那些党国精英,黄埔悍将都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由他们做绑匪,放炸弹,汤玉林这种土军阀,自然无从招架。

他走这一趟流程,既是为了确定绑匪身份,也是为了做给汤家看。否则直接就说是某人所为,位置何在,这便不像个警探,反倒像是个算命先生。

推门进屋,房间大厅里的小餐桌上放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礼品盒子,包装得很是精美。宁立言走到近前,见在礼品盒上拴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得大字:宁立言先生敬启。

这个便笺上的笔迹宁立言异常熟悉,是王仁铿的笔体!

总统套房隔音效果良好,房间内一片寂静,此时距离礼品盒不过咫尺之遥,礼品盒内钟表走动的滴答声送入耳中,分外清晰!

第四十三章 下马威(下)

礼品盒盖放在一边,便看到包装盒内放着的马蹄表,外加那枚未安装引信的炸弹。从看到便笺那一刻,宁立言就知道是这路把戏。

毕竟前世在王仁铿手下受训,对于他的心思手段最了解不过,如果真想炸死自己,就不会留下便笺。再说第一次就直接引爆,这便显得穷凶极恶,按照王仁铿的话说:一点也不像个绅士。

就像对待汤玉林一样,王仁铿喜欢看到猎物惊慌失措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向自己屈服的过程。即便是军统时期所谓的“制裁”,也往往要行动组先给目标放个消息,看着目标惶惶不可终日,千方百计求生,最终却难逃一死。在王仁铿而言,这种享受甚至超过了他在吃喝玩乐方面获得的满足。

在前世,宁立言是王仁铿得意门生。师徒分道扬镳之后,他继承了王仁铿的本领,也继承了他这种风格。比如炸弹,现在用的还是这种军用炸弹,等到他出来重建天津站的时候,用的就是美国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能猜出王仁铿的思想,因此也就不会上当。

他就是想看自己惊慌失措把礼品盒丢到楼下,或是狼狈不堪逃出总统套房的模样,自己哪能让他如愿?先将表与炸弹都藏起来,随后推开门喊茶房。早上接了宁立言小费的茶房又赶上当班,先是跑过来见礼,等看到那个礼品盒,也是一脸茫然。

“这……这是嘛时候放这的,小的不知道啊。今个上午是我的班,下午是罗贵的班,要不我问问他?”

“不必了。”不需要问也知道结果,以王仁铿的手段,搞寄简留刀这路把戏,哪能让几个小茶房看到踪迹。现在国民饭店里,说不定就有王仁铿的手下藏在某个地方,向这里看。

把炸弹送到自己的房间,再写上名字,用意自然很明显。刚一调查对方就知道消息,然后反过来查到自己的根底。必须承认,特务处里面还是有些能人,做事的本事也不差。

只不过一将无谋累死千军,把好好的情报工作变成城市战争,有多少好手也架不住这么折损。后来军统四大金刚纷纷变节,乃至两人投日,也与这种错误指挥大有关联。

想来之前汤家找到的那位调人,多半也是同样的遭遇,至于是知难而退,无颜面对老友而暂时不出,还是因为不识进退被王仁铿给杀了,便难说得很。不过自己要是坚持查下去,很大可能丢掉性命倒是真的。以王仁铿的风格,下一次送上门的礼物,绝不会拆除引信。

王仁铿……自己前世的教官,也是自己绝对没有可能战胜的男人。自己所有的手段,都是他教授的,如果拿出来对他用,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至于动心机,那也是个人精似的角色,玩心眼不容易对付。最重要的是,真正的大势在人家手里,就算自己通过智谋稍微取得一点优势,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也不过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人家随手一挥,就能让自己的一切努力灰飞烟灭。

这次是自己算错了。

原本以为能有个两三天的时间差,但是自己忽略了时间,眼下不是1939年,而是1933年。日本人虽然虎视眈眈,但终究战事未开。特务处在天津的行动不受限制,可以横行无忌。

凯申先生一方面喊着财力枯竭军力不足,一方面调动百万大军对红色政权进行第五次围剿,每天花费的钞票如同流水;民间虽然抗日捐款踊跃,可是政府方面,注意力都放在国内,没人想着和日本人过招。特务处的人闲得很。

这件事如果自己没猜错,并非公事而是私事。特务处乃至军统的规矩都一样,在公事上可能怠惰偷懒敷衍,在长官的私事上却必须兢兢业业,不吝惜公家资本,投入百分之二百的力量去完成工作讨长官欢喜。有这么大的力气投入进去,一天时间查到自己的根底,也就不足为怪。

现在退身还来得及。不管自己如何厌恶自己的出身经历,但是宁家的存在还是让王仁铿有所顾虑,只要现在抽身而走,对方肯定不会穷追不舍。可是……他又想到了汤玉林的咆哮,以及汤巧珍那可怜无助的眼神。

不就是一枚假炸弹么?这玩意真的我都用过不知多少,还怕假的?宁立言的心一横,把马蹄表与那枚炸弹又放了礼品盒内,原样包装好。冷笑道:“教官,我记得你喜欢赌,那我们就来玩一局俄罗斯轮盘,比比运气。”

他拿起电话,对着听筒道:“师父……我有点事跟您说下。”

一个小时之后,汤公馆内。

望着眼前的马蹄表和炸弹,汤玉林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叫来汤佐恩,二话不说就是一顿嘴巴,随后又是两脚。

他年纪虽然大,但是打人的动作还是颇为利落,最后指着汤佐恩道:“你个犊子玩意!今后要是让我知道,你敢对宁三少有半点不敬,我特么砸折你的腿,反正咱家养的起一个废人!”

汤佐恩看着这些东西,也有些发呆,看看宁立言,张张嘴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随后就被汤玉林的正妻给带回房里。其他妾室和子女围成一圈,看着这些东西,有人忍不住道:“爹……我看咱还是走吧!惹不起躲的起,中国这么大,就凭咱家的财产,去哪不能过好日子,何必非得留在天津?”

“滚犊子!”汤玉林指着说话的儿子又是一顿日爹x娘的乱骂,随后道:“人家现在盯上咱家了知道不?你现在在租界里,他还有个顾忌,不敢随便动手。你敢出天津城,全家就得让人家给收拾了。我当胡子的时候,遇到打不开的响窑,就用这种办法把人吓跑,半路上再下手。老子打了一辈子雁,不能临老让雁把眼睛啄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听明白的,不但不许离开天津,就连家门也别给我出!想怎么玩,都给我跟家里折腾,谁敢出门半步,这辈子就别回来!”

足足骂了半个小时的街,汤玉林才又招呼宁立言,拉他直接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小书房。

汤玉林目不识丁,但是小书房内藏书极为丰富,几个书架上,放满了线装古籍,不问可知必是巧取豪夺而来,汤玉林本人也说不清楚这些书的内容以及价值。两人刚刚坐下,管家便从外面走进来,托盘上除了茶具点心,另外有个木盒,放下东西人便出去,随手带上房门。汤玉林则朝宁立言道:

“三少家大业大,这点东西放不进您的眼里。不过瓜子不饱是人心,汤某人这辈子闯荡江湖,没积攒下啥家当,就是积攒了一份义气!对朋友咱得够意思,要不然就没脸见人了。三少为我家的事费心费力,还受了这么个惊吓,这点小心意您务必收下,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买双鞋穿,外加预备着赏人用。为我汤家的事忙乎,不能让您自己搭钱。”

说话之间,汤玉林打开了盒盖,却见木盒内大红绸子上,四根金条闪闪发光。这都是十六两一根的大黄鱼,四条黄鱼,便是84盎司,按照时下美联储的牌价,差不多可以兑换两千大洋左右。

这么一笔钱,足够普通人搭上性命,但是对于宁立言来说,却也不过是笔浮财,不当大用。汤玉林怕宁立言误会,又解释道:

“这就是让您赏人的,等到事成之后,汤某还得有份厚礼。”

“汤玉帅客气了。您和我干爹有交情,二小姐又和我敏姐是朋友,我是冲着这份交情,才管这档子闲事。天津卫的爷们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了出头,就不能半途而废。至于搭钱乃至拼命,这都是交朋友换来的,没啥可抱怨。您这一拿钱,咱的交情可就薄了。”

“没这话,交情是交情,事情是事情。要是三少执意不肯收钱,我还真就不好意思让您为我家的事忙和了。”汤玉林人老成精,自然知道宁立言不过是句托词,见他不开盘口,只好自己吐口道:

“今时不比往日。我老汤现在是龙困潜水虎落平阳,不是在热河那时候。这天底下的人啊,大多是势利眼,你在位的时候,都来巴结你,一下去,立刻就没人理。何况天津不比关外,我这一脑袋高粱花的土老帽,两眼一抹黑,找谁都不好使。本想安安生生的在家过日子,做点小买卖吃口饭,不知道又犯了谁的忌讳,要对我下杀手。说实话,我打拿枪当胡子那天,就没怕怕过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这辈子啥没享受过?死了又有啥了不起的?可是……这不还有一大家人家了么?”

“三少是少年的英雄,在天津卫人头熟交情广,我也不求跟对面见个高低,就求您给带句话。问问那边到底要多少才能抬一手,放过我这一家子人家。只要您把这事办了,我汤玉林别的不敢说,帮三少开个买卖还是办得到,这年月虽然不太平,可也是发财的时候,不管做点啥生意,都比当警察强啊。”

宁立言一笑,“汤玉帅过奖了,我这点岁数在江湖上又算得了什么?人家遇到我,也未必肯给面子,就算给面子,也要是江湖人才行。大家明人不说暗话,您看看这手法,他像是江湖人么?”

“这……”汤玉林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在三十烛的白炽灯下,映照出他那难看的脸色,脸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导致他用自己的雪纺袖头不停在脸上抹。光棍眼赛夹剪,他并非看不出其中端倪,只是不敢也不想承认。可此时宁立言已经把话点破,他再装糊涂,只怕立刻就会拂袖而去。总归是老江湖,汤玉林一咬牙道:

“既然三少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就掏一回心窝子。我听说南京那边有这个社那个社,名字记不清楚,但是手段都跟剑侠图里那血滴子似的。我承认,我失守热河是有罪,可是这罪也不能是我一个人的!我特么要有罪,那察哈尔抗联怎么也说剿就剿了?杨铨还是他们kmt的元老,就因为嚷嚷抗战,不也让血滴子给杀了么。这不抗战有罪,抗战也有罪,到底怎么是好!”

宁立言冷眼看着汤玉林,“玉帅,现在嚷嚷这些有用么?”

“对……三少说得对,是我又犯浑了,你是念过大书的,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汤玉林的态度又软下来,以近乎哀求的态度看着宁立言:

“三少,我现在是真没主意了。我在天津没人没路子,跟南京说不上话,拼也不是人家对手。到底怎么才能免灾,三少给指条路,只要能保住我全家老小,多少钱我都认了!”

第四十四章 小心机

天津的夏夜颇为闷热,在这种夜晚出行,敞篷汽车比全封闭汽车舒服,至少可以享受到高速行驶时,风吹脸面的凉爽。可是宁立言坚持乘坐全封闭汽车,连窗户都不许开,结果就是下车时他和汤巧珍都是满头大汗。借着国民饭店正门的汽灯,只见汤巧珍面红耳赤,汗出如浆,一件蓝色阴丹士林的上衣几乎紧贴在身上,让宁立言心里也直犯嘀咕:温度真的有这么高?

“二小姐其实不需要送这一趟的,力行的伙计虽然勤快,但是也不至于非得急着做我这笔生意,非得今天了结不可。退一步说话,就算是他们急着要和我结算清楚,二小姐再旁边也不过是做个添头,没什么意义。”

不得不说,汤玉林对待女儿尤其是庶出女儿的态度,确实让宁立言觉得寒心。明明要求过家中子女不许随便出门,可是汤巧珍说是要送宁立言回饭店时,汤玉林只是有片刻的犹豫,便吩咐司机备车。可见他的禁足令只是对家里的几个儿子以及孙子有效,对于女儿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

特务处虽然是复兴社下属机构,但是这帮人真正的上司,是复兴社的骨干组织力行社。眼下在国民饭店前院,人多眼杂,说话有所避讳,便用力行做个代称。至于为什么复兴之内另设力行,这就像后来一个情报系统内分出中统、军统一样,总归是凯申先生帝王心术大成,万事都讲个掣肘以便自己大权独占的结果。

汤巧珍自然听得懂这个哑迷,微微点点头。宁立言和她一路上一个坐在副驾驶一个坐在后排,并没说几句话,此时的汤巧珍磕磕巴巴的,说的也很勉强,吸了好几口长气才道:

“不……这不一样。三少为了我家的事奔波涉险,如果我们都不敢跟着你冒险,这就太让人寒心了。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但送三少回来至少是一份心意。”

“这份心意是要担风险的。力行的人做生意分不清客户,遇到的都要做。”

“我不怕他们!”汤巧珍斩钉截铁地说道:“三少为了我家的事可以奋不顾身,我又怎么会怕死?再说,我有些话,也想和三少说。”

她指指国民饭店大厅,宁立言点头,领着她走进去,两人一路前往舞池方向。这时早已经到了舞会时间,乐声悠扬灯光昏暗,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长裙飘飘,笑声阵阵,时不时还有佳人小声娇嗔,责怪舞伴粗鲁性急。间或有人把臂而出,直奔电梯而去,想来就是在舞池内难以尽兴,非得到房间里进行西洋一对一天体双人舞不可。

宁立言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又要了两杯饮料。汤巧珍显然没来过这种地方,既好奇又紧张,自从走进来就东张西望。可是看着男女调笑无忌的样子又有些害怕,就在宁立言旁边拉椅子坐下,手下意识地又抓住了宁立言的手臂。

“二小姐你这是何必?他们都是些体面的绅士,不是那些刘忙。”

“不……我哥哥们也被人称作体面绅士,可是与那些刘忙相比,他们只是多了一身体面的衣服。”汤巧珍小声道。

“既然知道如此,你又何必进来,在外面说不是一样?”

“有些话我必须要跟三少说,可是不能让司机听到。司机老韩跟了爸爸好多年,对他言听计从,不会为我们保守秘密。来这里,他就没法跟来了。”

“秘密?二小姐要和我分享什么秘密?”

汤巧珍沉默片刻,宁立言可以感受到,她抓自己胳膊的手越发用力,即将说的话,似乎会用尽她全部的力量和勇气。过了许久之后,她才断断续续道:

“我……我想说,三少是个好人,但是爸爸不是,我们这一家人都不是……你帮我家这个忙,必须向他们要报酬……还有回扣。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总之你应该多要一些钱。”

宁立言哑然失笑,“二小姐到这里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个?”

此时音乐声变大,两人只好停止交谈,汤巧珍的手抓得越发的紧,直到几分钟之后,舞曲变得平缓,乐队降低音量给那些贴面而舞的露水鸳鸯以交谈时间,汤巧珍才继续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宁三少应该多要一些钱。如果那些人要十万,你可以告诉爸爸他们要十二万或者十五万。我知道,爸爸害怕了。他已经不再是热河那个呼风唤雨的汤大帅,他怕人要他的性命,他怕自己不能继续享受现在的好日子。为了保住自己的一切,他不会吝惜钱财,另外,他也不敢露面。和力行的伙计谈判,还有最后交割钱财,肯定都是让三少出头,我家的人没一个敢露面。这是个机会,一个发财的机会,三少不应该放过。”

在汤家宁立言给汤玉林的建议就是不管这些人的来头是什么,都把他们当成江湖人对待。你把他们当成江湖人,他们就会按着江湖人的方式行事,如果按着复兴的人看待,那对待汤家的方式,也就可能上升到制裁的地步。

汤玉林在东北军虽然是元老,但是因为曾经背叛张大帅的经历,名声并不算好。像是武汉卿这些东北军的忠臣,根本不屑于和他往来。曲长河区区一个保安总队长,也敢敲他的竹杠。

少帅接位之后,任用的少壮派军官行事风格都有些类似当年的郭松龄。才情固然是有,但是脾性也差,自己这个团体之间都矛盾重重,除了忠于张汉卿这一点之外,彼此之间互不能相容。像是眼下的河北省省掌于学忠,虽然对张汉卿忠心耿耿,和汤玉林的关系则极为险恶。一老一小两代军官势成水火。

即便是张汉卿本人,对汤玉林的看法也不怎么样。即便没有日本入侵,汤玉林的热河省首之位也可能被张汉卿撤换。可想而知,在东北军里,他能求到的关系根本没多少,枉自担了个元老名号,并没有多少资源可用。

南京政府方面,凯申先生虽然杀了力主华北抗战的杨铨,但是对于不战而走的汤玉林同样没好看法。乃至指名道姓骂汤玉林做阿片将军,逃跑将军。因为顾虑到自己身边汤玉林太多,不好意思下达逮捕枪决的命令。可是力行如果对汤玉林实施制裁,多半也不会有反对意见。

在官场上求不到援兵,自己又确实作恶多端,通过合法途径向南京政府告状,注定死路一条。在宁立言的警告之下,汤玉林也认清了现实,同意拿出钱财来疏通关节,换自己不死。

当然,复兴社这种忠于委座的进步组织,不会受金钱腐蚀,拿出金山银海也不会动摇他们的意志。能被金钱收买的,只有绑匪。所以汤家是向绑匪支付赎金,不惜重金营救爱女,体现出汤玉林舔犊情深,重视家庭的优良品质。绝不是向特务处的各位爱国志士行贿打点,为自己的性命出钱乞活,这两者泾渭分明关系重大,绝对不能搞错。

汤玉林既然热爱家庭,愿意为了一个家庭成员拿出大笔款项,自然不会让其他子女涉险。负责与蓝衣土匪谈判,沟通赎金数目交接方式的,还得是宁立言。这一切虽然汤玉林没明说,但是在国民饭店的院落里,宁立言已经对汤巧珍解释明白。对于他未来要做的事,以及自家的处境,汤巧珍心知肚明。

汤巧珍道:“我知道三少是个豪侠人物,并不贪图钱财。可是如今国难当头,我们不该只爱惜自己的羽毛,而忽略了大局。日寇占我关外土地,建立伪满。南京政府怯懦避战,把精力财力都用在内战上,对于日寇却一退再退,一让再让。豺狼的野心永远不会满足,早晚还会对我们实施侵略。我们多准备一些资金,用它们来援助抗战,就能让我们的军人多一分胜算,少受一些损失。”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慷慨激昂,倒是和之前的怯懦样子判若两人,这时乐队的音乐又起,汤巧珍狠狠地瞪了那些乐手一眼,猛地身子前倾,将头靠在宁立言的耳边继续说道:

“我家的钱来自于盗墓、克扣军饷、巧取豪夺还有贩卖烟土,留下来也只是作孽。早晚会有报应的!把这些钱用在抗日上,至少还可以做一些贡献,也算是为家里积点福,总好过让我的父兄拿去花天酒地,或是收买人命,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所以你的想法是联合我,从你爸爸手里骗一笔钱?”宁立言看着汤巧珍,觉得这女孩很有兴趣。有些地方很幼稚,但有些地方,又让自己觉得敬佩。

自己虽然恨宁家,但还是希望他们保持自己的财富,过眼下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汤巧珍一直在维护自己的家族,却又千方百计想从家里拿钱出来支持抗战。自己和她到底谁才是胆小的那个?谁又更恨自己的家族?这见鬼的世道,让人都变得复杂了!

“也不是骗了,就是……就是一种筹款的方式。”汤巧珍说完之前那番慷慨激昂的话,又变得腼腆起来,乐队似乎得了一笔小费,演奏得更卖力气,她就只好继续趴在宁立言耳边说话。

“嗯嗯,就算是一种变相募捐吧。”宁立言打个哈哈,随后问道:“二小姐这么说,应该也是有所求?”

“是的。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我虽然有一些私房,但是差得太远了。妈妈又把钱财看的很重,宁可把钱存到银行里吃利息,也绝不会拿出来做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我只能求三少帮忙。”

“你要这钱是做什么,能跟我说一下么?”

“办报纸!办一家真正为抗战发声得报纸,唤醒国民得意志,让人们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投入到事业中去,不要再这么浑浑噩噩的生活!”

第四十五章 二小姐的梦想

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汤巧珍美眸闪烁光辉,仿佛两颗无暇宝石。

羞怯的声音再次变得镇定而又充满力量,“看看他们这些人,现在还在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完全感觉不到亡国的压力迫在眉睫。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我们国家面临的处境,比南宋的时候还要危险百倍千倍。以我们的国力,就算全力和日本人周旋,也难以保证胜利,何况是现在这副样子。人心涣散各怀心思,以这种状态,是没办法对抗东洋人的!而我们的新闻审查官,不但不试图去唤醒国人,反倒是把所有与日本有关的字样都撤换下来,这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所以呢?你打算自己开一家报馆?可是你知道报纸的印刷、排版、小样、大样都该怎么操作么?又有没有卖报的门路?房间租了没有,人又去哪里雇佣?最重要的是,你就算真的成立了一家报馆,也要经过新闻审查官的手啊。我知道,你可以把报馆开在租界里,可是没经过新闻审查的报纸,你怎么在华界销售?还是你打算做一家专门为洋人服务的报馆?”

“那当然不会。我的报馆肯定是要为中国人服务的。”汤巧珍回答的很干脆,“至于新闻审查的事,我们想过了。我们会用一些巧妙的办法躲开审查,比如我们不明着提抗日,但是会让读者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再说我们可以找一些人,让新闻审查官睁一眼闭一眼,不会对我们要求太严格。”

“也就是说,你们这家报馆是师范学校的一些同学共同组织兴办?而且想必都是家中有些地位门路的,才有自信和新闻审查官那里说上话。”

汤巧珍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一点。

“那我有个问题,既然大家出身都不差,为什么非要你出钱?”

“不,我们是集资的,大家原本是想的公平出资。可是最后谁来当总编的问题发生了分歧,大家从学识和口才上,都分不出高低,就只能通过认捐的方式来分出上下。我如果可以拿出一万元,就能当上主编。这样,报纸的走向就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会为了销路或是其他的原因低头,也不会中途变质,失去初衷。可是我知道,我没办法搞到一万块,不管爸爸还是妈妈,他们只想让自己的钱生钱,所有的投资都要求回报。他们可以用钱炒股票,炒地皮,或是买卖黄金,但绝对不会用它来办报纸,因为他们知道,报纸肯定是要赔钱的,尤其是宣传抗战的报纸更是如此。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生意,赔钱的生意不会做。这次是个机会,我希望三少可以帮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格外的大胆而有主见,而那种迫切的心情,也表现无遗。终究还是缺少历练啊。宁立言在心里嘀咕着,太容易把自己的底牌说出去,跟人谈判会吃亏的。

但是他没有嘲笑的意思,他也不认为汤巧珍急着想当主编是因为贪恋权位,相反倒是有些佩服她的远见卓识。眼下的天津报业发达,可是在日本人侵略华北之后,报业就迅速萎靡。七成以上的报馆倒闭关门,剩下的报纸要么沦为日本人的喉舌,替他们鼓吹侵略。要么就只能亏本经营,随时可能被宪兵特务找上门。不但生意保不住,性命也难以保全。

用报纸唤醒民智,做好赔本的准备,这些都是很高明的见识,当下很多人想不到或是不愿意做。这么一家报馆对于抗战的意义很大,至少在平津一带非常有必要。有不少天津的阔佬对日本人还抱有幻想,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像八国联军那时候一样,一阵风过去,以后就都好了。

此时的人们绝不会想到,日本人会在这片土地上肆虐多年,更不会想到他们居然会如此丧心病狂,"jian yin"掳掠杀人放火视如等闲,人类的道德乃至军队的纪律都荡然无存。

这些军国主义狂徒,为了维持自己的战争需要,甚至把天津的大米、汽油都列为军事物资,不许中国人使用。直到那时候,富翁们才意识到,日本人和之前见过的洋人都不一样,可惜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如果现在有人办一家报纸,把这些宣布出来是否会让一些人提前做好准备,从而改变未来的局面?宁立言想不好结果,只是发自内心的希望它能有用。他可以猜到,这家报馆必定会失败、倒闭,这些志同道合的友人之间,说不定也会因此发生嫌隙而反目。

他不想破坏汤巧珍的计划,不想给她泼冷水。因为他从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名为渴望的火光,对于这么个内向的女生而言,这种火光弥足珍贵。如果没有这股火支撑,他不敢保证女孩会变成什么样子。

自己有这种梦想是什么时候?是痴迷陈梦寒,努力攒钱想去做她的入幕之宾?还是更早一些,在学校里那几年?又或者是在更早,想要开一家商号,变成比宁志远身家更丰厚的大老板?

时间太远了,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是不管哪一件,都不如汤巧珍的理想来得高尚,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她,或是泼冷水?哪怕最终失败,只要她做过这件事,便足以自豪终生,以弱质女流之躯,以笔为剑,向强敌发起挑战誓死不退。这是英雄的史诗,可以比拟罗兰或是奥德赛,自己有什么立场阻止或是破坏?

汤巧珍紧张地看着宁立言,期待他的回应。两人的距离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可是汤巧珍似乎已经忘记了男女之别,或是这种问题在她面临的问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完全不需要在意。她静静地等待着宁立言给出答案,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宁立言微微点头,她才终于呼出了胸中那口气。

“吓死我了,我以为三少不会答应呢。”

“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别人答应骗自己家的钱而开心,二小姐就不怕被我骗去的是你的嫁妆钱?”

宁立言边说边拉着汤巧珍向外走,两人各自手里端着一杯花旗国的可口可乐,边走边喝。这最早被翻译成“蝌蝌啃蜡”后来改做现在的名字,还赞助了全国运动会的饮料,算是当下的最为流行的饮品。

汤巧珍走在宁立言身后,低头喝着可乐不说话,又变成了那个腼腆的姑娘。“如果是那样,我最高兴。”过了好一阵子,汤巧珍终于说话了。“最好把嫁妆钱花光,一辈子嫁不出去才好!”她狠狠道。

“为什么?曲少校也是天津事变时候的英雄,二小姐既然一心抗日,应该对这种大英雄充满倾慕才是,怎么感觉反倒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他是个英雄,可是他根本不懂得爱情!他娶我,是为了让我给他生儿子,免得哪天阵亡了,曲家绝后。他脑子里只有传宗接代生儿育女,从来不懂得关心我,也不明白我想什么。他认为女人嫁了人,就该在家里伺候父母相夫教子,绝不会允许我出头露面办报救国,谁嫁给这种人肯定倒了八辈子霉。我是读过书的新女性,不会接受这种包办婚姻,也不会嫁给这么一个无趣的男人!”

宁立言微笑道:“二小姐你在学校是不是喜欢参加演讲,自己也学过朗诵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不但学过朗诵,我还演过话剧呢。”

“因为每次你发表这种慷慨激昂的言语时,都像换了个人,如果是在老家,你这样说不定会被人说是鬼上身,还要灌你喝符水呢。”

汤巧珍这才知道又上了宁立言的当,被他取笑了两句,她低下头没有换机,直到走下国民饭店的台阶时,才低声道:“三哥真讨厌。”

“二小姐说什么?”

“三哥啊。我知道你比我大,我觉得总喊你三少爷,显得太生分了。如果喊你三爷,就太像前清的遗老,所以喊你三哥是不是好一点。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那么叫?”

宁立言愣了一下,看着汤巧珍靠在柱子上,低头摆弄手里空空的饮料杯的样子,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从理智上说,自己应该拒绝她。

在这件事结束之后,大家只是路人,不应该是熟人,更不该是朋友。自己未来要从事的事业,注定要以卵击石,以小博大,不知道几时就会丢掉性命。牵连这么个柔弱的女人进来,太过无辜。

可是他的眼前感到一阵迷离,眼前的情景在扭曲变化。面前的不是这个文静的少女,而是一个倔强而又带着几分混横的小男孩,刚刚与人打过架之后,被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擦着脸上的泥巴,壮着胆子询问:我今后可以叫你姐姐么?

女孩的回应他到现在还记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弟弟,谁欺负你,姐不饶他。

正是因为这个回答,宁立言才变成现在这种开朗乐观,喜欢拿人开玩笑的性格。而没有变成一个孤僻冷漠,常年不笑的冷面人。

他是过来人,知道这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对于当事人来说有多难。心灵的窗户好不容易打开,就不该让它轻易闭合。至少自己没有立场,说出拒绝的话。

他点头道:“好啊,今后你就喊我三哥,不过敏姐喊我老三,你这样容易吃亏。那我喊你做什么?二丫头?二妮子?”

“不行,太土了!喊我名字就好了。”汤巧珍笑了,笑得很甜。连走路的脚步都变得轻快很多,两人来到汤家的那辆汽车之前,汤巧珍挥着手向宁立言道别,“三哥再见。”

可是就在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后,司机却探出头来,朝宁立言道:“宁三少,您也上来吧,我们老大想见你。”

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而这个司机,并不是汤玉林的那个亲信老韩。就在他们进入舞厅说话的时间,这辆车的司机已经换人了。

第四十六章 蓝衣社请客(上)

副驾驶上有一个人,后座位置也有一个。汤巧珍一上车,就被手枪顶住了,所以没敢发出声音。

汤家这部福特汽车虽然是新款,但是后座其实也不宽绰,坐三个人就显得有些挤。宁立言一上车,汤巧珍就拼命往宁立言身上靠,手拼命地抓着宁立言得胳膊道:“三哥救我!他……他的手不规矩!”

说话间汤巧珍得手指着那个后排座的男子。男子嘿嘿一笑,“汤大虎一辈子对女人就没规矩过,居然生了个贞洁烈女,这也是怪事。”

宁立言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前排两人,“朋友,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吃绿林这碗饭,也有绿林的规矩。不许随便拿盘采球子(调戏妇女)。这是所有像样的山头都有的规矩。莫非三位是刚上跳板的半开眼?还是说贵山寨的大当家,是个没有山规,让手下喽啰胡作非为的混蛋!”

“你特么活腻了!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后排的男子朝宁立言低声骂道。宁立言却毫不畏惧地一指自己的胸口:“来啊!你要不开火,就是我的种!拿把花牌撸子就当自己是个人了?宁三爷这辈子见得混蛋多了,你算老几?认准了,奔这打!我倒要看看,在国民饭店开枪,你怎么走出天津城!”

“国民饭店算个球,我在……”

男人的话刚说了一半,副驾驶上那个举着左轮手枪的男子呵斥道:“闭嘴!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见到个女人就要惦记,你不要面子,大当家还要脸呢!三少,你和这个女人可以换个座位,但是别耍花样,否则的话,就别怪我们不懂得怜香惜玉。”

宁立言哼了一声,指指自己的腿,“连个瘸子都怕,你们还能干成点事?”说话之间,他已经指示汤巧珍与自己换座位。

两把枪指着,当然不会允许他们从容易位,车里又狭窄,汤巧珍只能从宁立言身上挪过去,这种挪动自然少不了身体上的接触。可是她对于这种接触并没有感到害羞,极为自然的完成这一切,仿佛宁立言与她之间不存在性别障碍。等到坐定身形之后,她依旧紧抓着宁立言的手不放。

“没事,别害怕,本来也是想要见一面的,不过应该是在白天。没想到几位心太急,大晚上还不歇着。老韩呢?人家是个司机,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你多管管自己,少担心别人吧!”后排座的大汉挥舞着手枪呵斥道。借着灯光发现,他是个络腮胡,脸上横肉丛生,上面还有几道疤痕。一双三角眼,还是朝汤巧珍那里看,见她将头埋到宁立言肩膀上的样子,就越发咬牙切齿。这人宁立言不认识,实际上三个人里,只有司机略微眼熟,可能在前世见过,却也想不起是谁。想来这两个多半就是短命鬼,没活到与自己见面就已经死了。

此时汽车已经开出国民饭店大门,这络腮胡的声音就变大了一些,“我们大当家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是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你知道上一个帮汤家跑事的人,现在在哪么?”

“能在哪?海河?还是乱葬岗?左右就那些地方,大家早晚都得去,没社么大惊小怪的。这年月人早死是福气,活一天还得受一天的罪。不过你们这帮人办事不地道,绑票图财没什么可说,可是抓了四小姐,又抓人家二小姐这算什么?就你们这样搞,汤家还能付赎金?让二小姐下车,回家带话要钱,我跟你们走。”

“别做梦了!”络腮胡冷哼道:“我们不遮你们的眼睛,就是没打算让你们活着回去。汤大虎既然要钱不要命,那我们就成全他!看看他死了个丫头之后,还是不是不肯给钱!”他说话之间眼睛又看着汤巧珍,“你爹坏事做的太多了,只能报应在你身上,一会别怪我们。类似的事,你爹干的太多了。”

宁立言握着汤巧珍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汤巧珍身体剧烈颤抖,如同筛糠。一个年轻的女孩落到一群绑匪手里是什么下场,她完全想得到。至于这些匪徒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其实区别不大,即便是穿着二尺半的中样军,作风也和土匪差不到哪里。

到了这一步,其实她也做不了什么,只有紧紧抓着宁立言的手不放。即使这个男人不能救她,也能给她以安全感,即便安全感是虚幻的,在下一秒就会被无情的现实粉碎,她也想要紧紧抓住不放。

车开过宝士徒道,便进入英租界的管界。络腮胡说得没错,他们没用遮眼套头等方法,就是没想要隐瞒自己的行踪,连住处都暴露出来,这是真想下杀手?这条路宁立言很熟悉,新加坡道五十七号,王仁铿的住宅。前世自己受训的时候没少来,还在这里和他喝过酒谈过心。本以为会找个仓库或是码头见面,没想到居然把自己直接载了过来。看来,他们确实没打算让自己活着离开。

车灯晃了几下,大铁门打开,汽车一路直接开到别墅前门。等停住车,司机和副驾驶先下来,守住了车门两侧,两把手枪对准车门,随后宁立言与汤巧珍才走下来。宁立言的手杖留在了车上,双手高举,一瘸一拐的走着,汤巧珍紧跟在他身后,眼睛紧盯着宁立言的身形,随时准备去扶他。

络腮胡最后一个下来,眼睛如同恶狼一般,紧盯着汤巧珍的腰和屯。就在两人被手枪押着走上6级台阶,准备开门的刹那,络腮胡一巴掌拍在汤巧珍的臀上,把她吓得妈啊一声尖叫起来。

另外两个拿枪的男人瞪了过去,络腮胡则一脸不在乎地说道:“这不怪我,实在是太特么带劲了,实在控制不住。再说摸一下怎么了?反正一会也得弄死,死之前玩玩也没啥。她爹玩的女人多了,她被咱玩是活该。”

“够了!”司机低声呵斥了一声,“等钱到手,你想去哪找女人都行,这个时候别节外生枝!开门!”

“窑子里的女人,能比得上女学生,大小姐?国民饭店倒是住着一帮大摩登,可惜咱也靠不上去啊。”络腮胡显然还没死心。但是司机已经不耐烦地朝他比了比手枪,络腮胡只好无奈地走到两人前面,回头看了汤巧珍一样,随后用力推开了门。

门道点着灯,走廊里铺着红木地板,拖得光可鉴人。三个持枪者在门口都脱了鞋,又逼着宁立言也把皮鞋脱了。汤巧珍是唯一的例外,她怕络腮胡看她的脚,所以一声不吭,就跟着宁立言向里面走。

客厅里悬挂着水晶吊灯,真皮沙发实木餐桌,证明房间主人也是个体面的绅士。这种人通常会参与犯罪,但很少会去当绑匪,那是粗人干的事,不是绅士的行为。如果不是被领到这里,汤巧珍打死也不会相信,这里居然是绑匪的老巢。

自己就要死了,死前可能还要受污辱。她感觉得到络腮胡对自己身体的觊觎,之所以没有行动,不过是因为其同伴的阻止。

匪徒的良心是不可靠的,就像他们的规矩一样。她的心头冰凉,百感交集。她很害怕,也很后悔。但后悔的不是来送宁立言,跟他商量一起骗家里的钱帮自己开报馆,而是后悔认识宁立言太晚了。在热河失守之前,自己就在天津上学,算起来认识杨敏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怎么现在才知道宁三少这个人,怎么现在才遇到他?

死到临头,自己想的居然是这些事,说出来肯定被人笑话。可是不想这些,又能想什么?她的眼睛四下看着,不是在找生路,而是找哪里容易寻死。她已经决定迎接死亡的命运,但是不会让身体被这些肮脏下流的人所污损。

一行人来到大厅,司机示意副驾驶与络腮胡看住人,自己准备去报告。可就在这个当口,宁立言的身形一晃,却是因为腿脚不灵便,摔了个跟头。

“三哥!”汤巧珍惊叫一声向宁立言跑过去,络腮胡则伸手抓向汤巧珍纤细的胳膊:“别乱动!”

可就在络腮胡的手刚刚碰到汤巧珍胳膊的刹那,宁立言的手在汤巧珍身上用力一推,一股巨大的爆发力,将汤巧珍单薄的身躯推得向一边踉跄着退去,人重重地跌倒在沙发里。紧接着,宁立言单手撑地,身子向前一滑,随后便是一记兔子蹬鹰,双腿重重地落在了络腮胡的小腹上。

一声闷哼。络腮胡的身体向后飞出去,直撞到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人无力地瘫下来。双腿踢出之后,宁立言的身形再动,从地上弹起,在另外两支枪瞄准他之前,已经来到副驾驶面前,一记手刀切中他的喉咙。

副驾驶的身体无力的软倒,那把左轮枪也到了宁立言手中,而就在司机的手枪对准宁立言同时,宁立言的枪也对准了司机的额头。

“不许动!”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这句话。宁立言看着司机,目光没有丝毫游弋,脸上带着几分嘲讽味道的笑容,“来啊,开枪啊!看看你快还是我快!我估计还是同归于尽的可能性更大。大家一个换一个,天公地道。别墨迹,开枪!”

司机看着宁立言,沉默片刻之后,冷声道:“把枪放下吧,这么大的房子,可能只有我们三个人么?一把左轮枪,杀不出去。”

“我知道!我压根也没想跑。但是,二小姐必须离开!你们想要多少钱,说个数字出来,让二小姐给家里带话。人不能留在你们这。”

“你为了她玩命?还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司机看着宁立言的双腿,自然知道他之前的瘸是装出来的。宁立言点头道:“没错。要么放人,要么大家一拍两散,我就算跑不掉,也能杀你们个人仰马翻。等惊动了英国巡捕,我看你们也没好日子过。”

“有情有义有胆有识,不愧是般若先生的弟子,确实是燕赵之地的豪杰。”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随后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站在二楼栏杆处,朝着宁立言微笑,随后又吩咐司机:

“镇江,把枪放下吧。宁三少,你也把枪放下,大家有话好商量。汤二小姐方才受了些委屈,可是热河失守,受委屈的妇人成百上千,她们又该找谁算账?再说我那个手下也受了教训,这件事就算了吧。”

宁立言不为所动,依旧举着枪,那名司机倒是听话的把手枪扔下。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汤巧珍的惊叫声传来,宁立言知道自己身后有人来,但是依旧不为所动。在王仁铿面前,自己可没有资格随便左顾右盼,他敢断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肯定有一个好枪手在瞄准自己的额头。

中年男子面带笑容:“三少别误会。般若兄在我这喝茶,谈到了你的事,我才知道这里面别有隐情。把你请来,就是为了把事情当面说开。手下人不会办事,让三少受惊了。”

“立言,把枪放下吧,都是自己人,没关系。”一个带着玳瑁眼镜的中年,也出现在二楼,看见这中年人,宁立言才长出口气,把手枪向远处一扔,随后双手高举:“想聊天我奉陪,不过别为难女人。”

第四十七章 蓝衣社请客(下)

茶香四溢,烟雾缭绕。

客厅内的实木餐桌上,摆着一壶上好龙井。宁立言与两个中年人三面坐好,汤巧珍站在宁立言身后,一言不发。

络腮胡和那名副驾驶都被人抬了出去,房间里经过简单的收拾,一切看上去非常正常,之前那场打斗,仿佛压根就不存在。本宅的主人便是一开始走出来那个中年人,身上穿着雪白的高领衬衣花格子领带,下着白色长裤方头皮鞋,看上去文质彬彬。

从房间布置到气质举止,他都如同一个标准的绅士,走下楼梯之后,还向汤巧珍伸出手,做了自我介绍:在下郑士松,现为庸报记者,请多关照。

汤巧珍并没有伸手,她根本不敢和这些人有任何接触。人从沙发上跳起来,三两步冲到宁立言身边,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少女的鼻子有些酸,不是害怕,而是感动。刚才那场短暂的打斗,让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一声枪响之后,宁立言便倒在血泊里。

徒手与两个持枪的人较量,这种凶险自不必说。而他冒这种风险,只是为了让自己离开……汤巧珍的心头跳个不停,面颊总觉得发烫,大概是受的惊吓过多,可能要发烧了。

宁立言倒是很从容,伸出手与对方握手见礼,好像真是来参加茶会。随后又来到那戴着玳瑁眼镜的中年人面前,跪倒行礼道:“师父,弟子把您惊动来,实在是不孝,还望师父海涵。”

“看你说的,自己的徒弟惹上麻烦,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出头谁出头?我如果不来,今天晚上英租界多半就要唱一出杀四门。年轻气盛,像你这么冲动,将来如何继承我的衣钵,执掌和兴堂?好好坐下,别总动手动脚的,让人笑话。”

这戴着玳瑁眼镜的男子年纪与化名郑士松的王仁铿相仿,个子略高一些,身形偏瘦,气质上倒是颇为接近,都是那种有书卷气的知识分子。对这个人汤巧珍一无所知,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既然是三哥的师父,他一定是个好人。

中年人似乎看出汤巧珍的顾虑,自我介绍道:“鄙人姜更生,新生命杂志的负责人,育德书院校董。”

“姜……”汤巧珍想了想,忽然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您……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般若先生?徐悲鸿先生的挚友?”伸出手想行个握手礼,又有些担心,怕冒犯了名人,不知如何是好。姜般若倒是十分大方地握了握汤巧珍的手,随后笑道:“大名鼎鼎不敢当,江湖散人闲云野鹤,无非是有几个朋友罢了。”

姜般若本名更生,般若为字,与宁家是同乡。其父与宁家老太爷宁兴邦都是怡和斗店的资东,两家算是通家之好,姜般若与宁志远亦是极好的朋友。

其人文武双全,既能写一手好书法,画得一手出色的泼墨山水,又练得拳术,颇通技击。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洪门太行山兴和堂山主身份,后又加入清帮,于天津的江湖之中,亦是个大有名望的角色。

洪门与清帮原本泾渭分明,乃至有“由青转洪,鸣锣击鼓身披红,由洪转青,三刀六洞头悬城”之类的说法。但是眼下清室已亡,两帮之间的分野早就变得模糊,一人身兼两门的情形并不少见。

由于清帮“许充不许赖”,洪门“许赖不许充”的规矩,多是洪门弟子兼入清帮很少反过来,至于三刀六洞的说法,也就跟戏台上的戏文一样,听听就好,没人当真。

不管是从弟子数量还是从自身势力来看,清帮都比洪门为大。在名声上,洪门因为其反清复明的功绩以及与k记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则远在清帮之上。是以身为洪门传人,又自立山主的姜般若在天津江湖中实力平平,但是声望甚佳颇受人尊敬,属于德高望重,但是自身没有多少实惠的清流。

洪门收徒严苛,宁缺毋滥,姜般若本人半儒半侠性情耿介,于那些小角色也不放在眼里,很少收徒。有限的几个门人里真正登堂入室得以拜入门下,可以称作他弟子的,就只有宁立言一个。至于这其中是否又关着宁家祖上面子两代交情,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外人无从揣测。

这也是宁立言重生之后,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成功实现的目标。他有着前世的经验,非常清楚面前这位师长看似普通文人的躯壳内,蕴藏着何等巨大的能量。是以当他决定要和王仁铿较量一番时,想到的救兵,就是恩师和他身后代表的力量。

从王仁铿与姜般若一起喝茶就可看出,宁立言这步棋颇有些作用。这也是电话打得及时,姜般若来的也迅速。否则王仁铿真要对宁立言实施制裁而不是与他交涉,此时的宁立言多半已经饮弹。

王仁铿不在乎姜般若的江湖身份,亦可以无视他在学界的重大影响,以及与徐悲鸿、闫道生等文坛名流的交情。可是姜般若的另一层身份,即便是蓝衣社的大当家戴雨农,也得顾虑一二,更别说是他。

姜般若是kmt四大元老之一李高阳极为赏识的人物,又由李高阳亲自担任介绍人,成为k记成员。1928年北伐战争之时,姜般若来到天津建立山堂,同时担任kmt天津地下特派员,1931年任kmt天津特别联络员。虽然他和复兴社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在情报体系里,也是个身份重要的人物。

李高阳如今人在欧州,于kmt内还是极有影响,即使不能把总裁的御用打手集团如何,烧上一把野火,也足以让王仁铿个人灰头土脸,说不定还会给特务处招来不小的麻烦。

毕竟kmt内部也有不少人对这帮蓝衣暴徒严重反感,找到理由就要攻击一番。杨铨被谋杀之事余波未定,如果再惹来李高阳这种级别的大佬杯葛,他王仁铿的日子就要难过了。总裁会保护自己的打手集团,不等于会保护集团里每一个成员,必要时唱一出挥泪斩马谡也不是干不出来。王仁铿不是个莽夫,如无十分必要,自然犯不上得罪姜般若和他背后的大佬。

看到师父出现,宁立言的心先放下一半。只要不出太大的变化,自己的性命应该可以保住。接下来,就是得想办法把事情解决,自己也得设法脱身。这帮特务处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自己打伤了两个,虽然都没闹出人命,可是也得给个说法。

仆人倒了茶水,王仁铿看着宁立言,不住赞叹:“好胆色,好身手。先是故意装出腿伤未愈麻痹对手,然后利用这一点突然发动攻击,武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谋略还有胆量。我身边的这几个人,虽然也受过武术训练,可是要说到胆色谋略,临场反应就都逊色几分。如果宁三少有意上山,我愿意扫榻相迎。”

对于他的赏识,宁立言并不意外。毕竟在前世,自己也曾经是王仁铿最得意的门生,甚至不止一次说过,军统内小四大金刚里应该有宁立言一席之地,乃至承诺过要把宁立言提拔成军统最年轻的少将。

方才自己那几下,虽然有一定因素是他其实认识这两个人,熟悉他们的缺点做了针对性打击。但也是自己刻苦练功的结果,为了保证效果,还用上了前世军统教授的搏击技巧。底牌暴露的有些早,但是没办法。大胡子胡大庆他是认识的,这人作战勇猛,是个冲锋陷阵的好手,前世和自己搭档过好几次,为人也算仗义。最大的缺点便是喜欢对女人采用暴力,而且以折辱大家闺秀以及女学生为乐。如果自己不出手,汤巧珍很可能受辱。为了保护她,就必须先把胡大庆放倒。

在军统里,胡大庆算是个好身手,自己能制服他,而且用的还是王仁铿最推崇的一击必杀,他自然看得顺眼。

宁立言心头雪亮,脸上则装糊涂:“我在国术馆学过几年拳脚,但都是庄稼把式,上不了大雅之堂。方才不过是用了点小聪明,暗算得手罢了。也是弟兄们没加防备,要不然我也成功不了,就这么点抖机灵的本事,不敢当您的称赞。您这边的买卖太大,我这两下子怕是不够资格给您老站柜。”

“天津国术馆?”王仁铿冷笑了一声,“花拳绣腿,上不了大雅之堂。就你方才这几下,国术馆那帮所谓的武林高手可使不出来。就算使出来,自己也得被打得像筛子。般若兄号称允文允武,立言是你的徒弟,这武艺莫非是般若兄教授?”

“郑贤弟别抬举我了,我不过是练些拳术强身健体而已,如果拿来对阵,只会丢人现眼。立言这两下子,可比我强的多了。”

姜般若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语气里带了几分自豪:“要说这拳术,不过是技击小道而已,十人敌的本领,练到化境也不过一勇之夫罢了。咱又不是三侠剑里那帮高来高去的侠客,功夫练到头,也挡不了一发枪弹。立言的本事不在拳脚上。”

王仁铿笑着接过话来,“姜兄的意思我明白,宁三少不是一勇之夫,是靠脑子吃饭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查到我的根底,这份本事我是从心里佩服的。我得请教一句,我手下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三少查出了我们的根基?居然请出姜兄找我谈判,这可着实事吓煞人也!”

问话的语气很平和,最后几个字还挂了韵口,学的是文武老生。这态度就像是朋友之间说笑话拉家常,但是宁立言心里有数,要命的地方来了。别看王仁铿眼下满面笑容,他的绰号可是笑面阎罗,笑里藏刀谈笑杀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固然碍着姜般若的面子,眼下不好对自己动手。可如果真让他感觉到自己可能是敌对势力的间谍,或是对他本人有巨大威胁的人物,只怕他也会想出办法来,要自己的脑袋。

好在前世有师生之谊,对于这位教官的为人有了解,类似的问题他已经想过多次,也有了答话的腹稿。因此不慌不忙道:

“郑先生的行事很周详,破绽么其实谈不到,若说有不足之处,便在于您不是本地人,对我们天津的情形不了解。一辆雪佛兰在上海滩不算什么,可是在天津就算个物件。天津这地方穷有缘头富有根,多少家财主都是在谱的,马路上问个孩子都能告诉您八大家有谁,住在哪。至于谁家有什么汽车,也是众所周知。租车行里,雪佛兰没几辆,只要肯用心很容易就查到人。虽然租车的兄弟用的假身份假证件,可是相貌五官都在那,总能问得出来。所以绿林人在天津很少租汽车办事,太容易留把柄。再者,眼下兵荒马乱,搞炸弹的人是不少,可大多都是黑火要,再不就是两下锅,黑黄混合,还有买了化肥白糖自己炒的。能搞到军用三硝基甲苯的,一共也没几个。”

说到这里,宁立言又一笑,“我听恩师说过,当年辛亥时,共合第一利器便是炸弹。对这种武器很多人情有独钟,一看到也就容易多想。”

王仁铿果然来了兴趣,眼睛盯着宁立言看,脸上笑容也更盛。“军用炸弹……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可是租车这件事,居然就有了这么多线索?天津这地方,确实有意思。除此以外还有么?”

“还有就是枪……”宁立言也不隐瞒,把自己查到的几个疑点一股脑抛出来,最后道:“行事专业,手里军火充沛,又对天津情形不太熟悉的……也就不多了。”

第四十八章 赎金(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即便是汤巧珍,也只是知道宁立言提供的结论,至于如何推测出绑匪身份,也是一无所知。此时与王仁铿等人一起,一字一句的听着宁立言的分析,就像是学生在听老师传道授业。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着着宁立言的后背,迟迟没有挪动。仿佛那里安了磁铁,把她吸住了一样。

王仁铿叹了口气:“我常跟手下的弟兄说,吃我们这碗饭,不一定是专才,但必须是通才。因为在工作活动的过程中,往往要置身于各种不同的环境之内;接触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物;也会遭遇到各种不同的事故。所以必须要见闻广博,常识丰富,方能随机应变,应付裕如。可惜啊,话说得很好,能做到的却不多,就这么点小事,就露了这么大的破绽,一帮废物!”

他又看看姜般若,“般若兄,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泱泱中华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岂无栋梁之材?只不过栋梁之材未必肯为国效力,甘心埋没于草莽之间,也就让我国家日趋衰落,辱于外人之手。就像立言这样的人才如果加入团体,五年之内,便可独当一面,十年之内,必可鹏程万里!”

糟糕!

宁立言心里暗自叫了声苦,自己方才为了镇住王仁铿不至于被他当成等闲之辈,表现得有点用力过猛,引发了这厮的爱将之癖。王仁铿生平几大嗜好中,对于网罗人才的爱好,还要排在聚敛钱财之上。怕是动了把自己招揽进军统的心思。

类似的话上辈子也说过,结果就是自己非但没有鹏程万里,反倒搭上了性命。这一世自己肯定不会再走老路,到军统里送死。只看这些人的行为,自己也不可能再瞎了眼睛加入,自己眼下虽然是一条腿踏进江湖的主,不算地道的体面人。可也总好过绑票勒索的匪徒,不考虑宁家的面子,自己也得要点脸。

可惜啊,现在是1933年,明年这个时候,凯申先生就会掀起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像自己这样的人又馋又懒喜欢佳肴美人的子弟,明显和元首的要求相悖,王仁铿多半就不会动这种心思了。

至于当下,他只能装傻,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没接这句话。好在姜般若对这个徒弟极为关照,也摇头道:

“他的脾气干不了这个。大英雄也难把美人关过,他不是英雄,却也有这个儿女情长的毛病。为了个女孩,就能豁出去性命。这样的人在你那工作,只怕早晚害人害己。”

王仁铿脸上依旧保持笑容,朝汤巧珍看了看,“也难怪。倾城佳丽谁不爱?年少之人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人间佳话。汤小姐,你福气不错,找了个有勇有谋的男朋友。其实天津这么大,有勇有谋的人不少,可是肯为女朋友拼命的就不多见。这回我们的身份你也知道了,回去跟汤大帅说一声吧,就说你找了个好男人,给汤大虎省钱了。”

他的语气平和,如叙家常:“我是东北讲武堂出身,咱们算是老乡。看在老乡的份上,四小姐在我这没受委屈,每天好吃好喝好招待,四小姐嘴叼,非起士林的面包不吃,我这有弟兄见天去给她买,我自己如果生了女儿,也不会这么娇惯。一会二小姐把人领走,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替我带句话给汤大帅,他万贯家财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把横财存在家里,容易给自己带来横祸。该散财的时候就得散,免得给自己找来麻烦。”

汤巧珍紧咬着下唇一语不发,沉默了约莫半分钟才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出身。就知道你们跟我爹一样,都是红胡子,是打家劫舍的强盗。绑了我四妹就是为了要钱。我汤家不算有钱,但是也不会看着自己家的人受委屈。只要我四妹没事,你就开价吧,我们会去想办法。”

王仁铿一愣,随后看向宁立言与姜般若:“三少,您这位女朋友,倒是很有点意思啊。这番话我想不是汤大帅的意思,如果他做事这么敞亮,四小姐这个时候,早就该在家里写作业了。这么想来,多半是宁三少的功劳?”

宁立言也不否认,“我本来就是一手托两家,金砖不厚玉瓦不薄,大家有什么事都坐下来谈。按我们天津的说法,就算草席盖脸一命归西,事情也有个了结的办法,不会动不动就把事做绝。”

王仁铿哈哈一笑,“三少这话说得有趣,像个天津卫的老爷们!我是东北人,去过河南收编土匪,也去过西北跟那帮刀客打交道,但是要说风俗,还是天津这边最有意思。有事讲究坐下来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手。只可惜这边没出几个外交官,倒也是怪事。”

“这也不奇怪,天津卫的老爷们是爱用谈判解决问题,可是挤兑急了,照样也会脱了光膀子硬干。前清那年头洋人也是不好惹,照样一把火烧了他的教堂。这脾气办不了外交,至少办不了今天的外交。”

王仁铿哈哈一笑,“好一个办不了今天的外交,听起来胸中似有无限块垒难消。宁三少一个天津人,倒是和我这关东子弟有类似观感,倒是有些奇怪了。不过宁三少你怎么就笃定,我会坐下来和你谈?就因为姜兄的面子?”

宁立言摇头道:“我请师父出面,就是跟郑老大打声招呼,大家都是自己人,千万别闹误会。万一把送殡的埋坟地里,可就伤了朋友的交情。至于坐下来以后怎么谈,如何谈,那是咱之间的事,和我师父没关系。”

先把姜般若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后面才好说话。否则不管达成什么条件,都难免给人以姜般若以自己的身份和能量压人,让王仁铿不得不屈服的意思。王仁铿这种人最在意面子,宁立言得先保全他的面子,后面才有得谈。

姜般若也是明白人,当下接口道:“如今你们两面的人都已经到齐,也没升出误会,我就先上楼了。方才郑兄那幅八骏图,我还没看完,正好回去再品鉴一番,体味一下其中韵味。”

王仁铿也不挽留,而是与姜般若同上楼梯,一起到了二楼,一楼大厅内,便只剩下宁立言和汤巧珍。看着空旷的客厅,汤巧珍的心陡然缩紧,双手紧紧攥着,总感觉随时随地都会有袭击者出现。

宁立言回身朝她一笑,指了指方才姜般若的座位:“坐下吧。”

“不……我站着就好了。”

“你是汤家的代表,你不坐下这事怎么谈啊。”

“我代表汤家?”汤巧珍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宁立言,后者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否则呢,难道让四小姐当代表?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四小姐的算术学得怎么样。一会几万几万的数目一说,她算不算的上来。”

宁立言说了这句笑话,让汤巧珍的紧张情绪也大为缓解,按着他的吩咐坐下,双手扶着膝头,心头砰砰跳着,不知道待会该怎么做,怎么说。这不是在学校里演讲,更不是跑到大街上募捐,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棍,随时都可能翻脸。自己万一说错了话,不但害了自己的性命,更是会牵连眼前的男人。他为自己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不能再害人了。

她的心里诸般念头涌上来,心头乱跳,不知该当如何是好。虽然眼下看已经转危为安,但是她不傻,如果自己刚才真的就坡下驴,领着四妹走路。只怕过不了多久,全家都要面临杀身大祸。就算是当下,对方表现得倒是很和气,可是始终没有让自己和宁立言离开的意思,精神上还松懈不得。

就在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当口,王仁铿已经从楼梯上走下来,回到自己原来的坐位坐下,看看宁立言,又看看汤巧珍,随后道:

“国难当头,财源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全国处处都在用款,经费严重不足,我们的处境也很艰难。做这行一刻也离不开钞票,手下的弟兄舍生忘死,既要锄奸杀敌,又要刺探军情,哪样不要花钱?再说伤亡抚恤,也处处都要用款。没有钱就没法干活,如果受制于经费畏首畏尾,又怕辜负了当国大恩。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至于人选上,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了汤家。至于原因……不说大家也知道。原本只是想募一笔经费,大家今后各走各路就是。可是造化弄人,现在居然弄到三头对案的地步,这就让我为难了。我们这行人的身份,就是半条性命,今个你们从这走出去,将来,说不定就是我的掘墓人。这件事,你说我得怎么办啊?”

汤巧珍看着宁立言,自己没说话。她已经决定,把性命交给眼前这个男人,就冲他方才拼了性命也要重伤络腮胡,她就愿意相信他,哪怕是死也不在乎。

宁立言道:“郑老板这话说得有道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为了大业,被迫牺牲一些人,一些原则,也是无奈之举。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我还是相信,郑老板会和我们谈判。”

“为何?”

“因为郑老板毕竟是国家干城,不是假公济私的宵小!您不管用什么手段,最终的目的,还是想为国家出力。如果因为一些行为妨害了这个目的,您就不会一意孤行。”

“妨害?有人能妨害我?”

“当然。如果您滥杀无辜,乃至戕害士绅的事,传到南京。自然就会有人出来妨害您的工作,说不定不光是您,连整个团体都要受累。”

王仁铿笑道:“哦,有这么严重?我怎么就想不出,这事情怎么传到南京,又有谁能防害我?”

“郑老板有没有没听说过这句话,隔墙有耳。咫尺之遥,说不定就有耳目盯着您的一言一行,稍有行差踏错,就要被人捅上天,到时候的结果,我想咱们谁也不想看到吧?”

王仁铿听了宁立言的话,先是沉默一阵,随后哈哈大笑道:“三少说话有点意思,如果不是般若兄的门人,我还以为有不开眼的小子,来吓唬我呢。从我出道到现在,只有我吓人的份,还从没被人吓到过。”

“没错,谁吃了豹子胆,才敢吓郑老板。所以我只是说事实而已,是不是恐吓,您自己心里最清楚。您好不容易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大好基业坏在书生手里,这种事肯定不愿意,所以咱们都得三思后行!”

第四十九章 赎金(下)

宁立言的话汤巧珍是听不懂的。他所谓的书生,并不是广义的文人学者,而是单独指一个人,眼下复兴社特务处北平站负责人:绰号辣手书生的陈恭涛。

陈恭涛年纪比王仁铿要年轻好几岁,今年才刚二十六,比宁立言大不了太多,与“笑面阎罗”王仁铿、“追命太岁”赵君理、“百变魔徒”沈叔逸并称为复兴社特务处内“四大金刚”。

与王仁铿不同,陈恭涛是黄埔五期警政科毕业生。虽然整个黄埔军校的学制和师资能力,也就是培养中下级军官的水平,还不如保定学堂以及东北讲武堂这种军校机构来得高端。但因为是凯申先生门下,便成了天子门生黄马褂,天生就比王仁铿这些非嫡系人马高一个档次。

整个军统都流行暗杀之风,陈恭涛自然也不例外,他杀起人来也不比王仁铿手软。此人另一个特点就是运气好,在抗战的时候曾经数次逃脱死难,乃至被抓到监狱里都能成功越狱,一度被称为军统夏侯惇。

王仁铿投日之后,陈恭涛受命到上海实施制裁任务,结果任务失败,连自己也被抓住。这次夏侯惇没能上演越狱奇迹,而是选择了与王仁铿一样的出路:投日。

他和王仁铿虽然都在一个体系里,但是关系并不融洽。嫡系与非嫡系之间,关于权力和物质等方面的争夺,让两方势同水火。眼下天津站和北平站正在争夺军统华北局的最高统帅权,双方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刺探体系内同事的阴私把柄上,对日本的侦察反倒松懈。

是以后来宁立言奉命参与天津站重建时,发觉敌人资料严重不全,倒是自己人的黑材料一大把。感觉自己的前辈在这段时间都没做正事,大半心思都放在斗法之上。

这种大背景下,如果有王仁铿的黑料流到陈恭涛那里,对手肯定会拿来做一篇文章。不管是姜般若还是宁立言,显然都是极好的题目。王仁铿看了宁立言一眼,脸上笑容依旧。“宁三少不愧是江湖中人,耳目倒是灵通的很,连我们的消息也有所了解?”

“要想在江湖上活得长远,耳聪目明只能算是最基础的本事。连这都做不到,就趁早别出来混事,否则早晚把自己搭进去。”

“三少这话也不全对,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这才是求生之道。要是什么都喜欢打听,在眼下这个世道,只怕不是保身之道。”

“我倒是觉得,该听也是得听听,只要该忘的时候忘了就好。人么,有个好记性很重要,忘性大也很重要。”

“可是脑子长在你身上,别人不知道是忘是没忘,又怎么敢放心?”

“您这一听就又不是天津老爷们的路数了,天津的老少爷们,说话办事吐唾沫是个钉,说哪办到哪,只要答应的事,肯定做到,绝不会干那说了不算的事。再说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这事跟我没关系,我记那么多没用的,还嫌自己脑袋疼呢。”

王仁铿笑道:“当真是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字。我手下的弟兄有从南方一路跟我过来的,也有从河南招安的绿林豪杰。他们在自己的地面上,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到了天津,就难免水土不服,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三少要是有机会,可得常来我这边走动走动,大家多亲多近,我也好知道知道,天津的社交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这是一定。这件事办完,咱还得多交往交往呢。”

王仁铿看看汤巧珍,又看看衣兜里的怀表:“时候不早了,二小姐回去太晚,家里怕是不放心。我看咱们还是说回这件事吧。我本来是不打算再和汤大帅扯皮,把人放了,大家各走各路就算了。可是宁三少如此奔走,我又不得不考虑一下三少的面子。这样吧,三少说个数字,我们不还价,就当交了这个朋友!”

宁立言道:“二十万大洋,确实太多了一点。汤家的钱是不少,但是大多投资在不动产上,手上的流动资金有限,如果把二十万抽走,整个汤公馆都难以运转了。郑老板做的是大事,汤家不会不帮忙,可是一次性拿钱太多,也是在有困难,所以想打个商量。”

他说这话,伸出五根手指:“五万。一次性付清,保证是现钱交易,不留首尾。而且我还可以担保,出了这个门,汤二小姐就会把咱们的会谈忘得一干二净,连这个门口也找不到。汤家人只知道是和一群绿林道的好汉做了笔买卖,把自己家的闺女赎回来。知道这事的,除了咱们几个,就只有意租界的巡捕。”

王仁铿笑道:“五万?宁三少不愧是买卖人家出身,这砍价的本事倒是真不含糊。”

“您也别这么说。时局不好,五万元的现款,也不是那么好弄的。天津有钱的阔佬不少,可是想拿到五万的现洋,而且不留后患的,也没有几个。不过我丑话说前面,到你们手里是五万,我跟汤家那边说的是七万。我在中间费了这么大力气,不戴个帽子可就对不起自己了。郑老板还请成全成全我,千万别说漏了。”

王仁铿一愣,随后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看看汤巧珍又看宁立言,“人都说女生外向,过去我是不信,今天我是真信了。居然帮着自己的情哥哥骗自己老爹的钱,这闺女算是没白养!”

宁立言本想说话,哪知汤巧珍忽然道:“我……我家里不同意我嫁给三哥,他们给我找了个未婚夫,是天津保安队的大队长。我不喜欢他,但是家里非逼着嫁。这两万,我是用来和三哥私奔的。离开天津到别的地方生活,处处都需要钱,两万块并不算很富裕。”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尤其是那几声三哥叫的亲热,仿佛一对陷入热恋之中不能自拔的情侣。王仁铿道:“据我所知,你们认识也就一两天的时间,这也谈不到私奔吧?”

“新时代的男女,难道非要像过去那样,厮守几年才定终身么?那太陈旧也太迂腐了,爱情就像闪电,虽然不能天长地久,但是那一刹那的光辉灿烂,却是无以伦比。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道闪电,不让它溜走!”

汤巧珍拿出了自己在学校朗诵的本事,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真像是一个饱受爱情之苦,终于找到个人倾诉的无知少女。王仁铿仔细端详着汤巧珍,等她说完之后,才笑着一拍自己的额头:

“完了!本以为自己还在当年,没想到已经老了。你们这帮年轻人的想法,我是看不明白了。认识两天就要私奔,这新时候的大学生啊……惹不起。这样吧,咱们一人各退一步,六万大洋。”

他看着宁立言,“24小时之内我要见到钱,这笔钱我有用处,不能耽误。记住要现洋,不要钞票。你开汤家的车送过来,其他人我信不过。人你们可以先领回去,我信得着宁三少的为人,不会言而无信。私奔的话,一万块也够了。眼下大家都在过苦日子,三少也将就将就吧。”

“三哥!”汤巧珍娇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宁立言故意瞪了她一眼,“男人说话,女人别插嘴!”随后朝王仁铿道:“一言为定。不过人不需要先领走,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领人,大家都按规矩办,这样也像那么回事。”

“还是三少想得周全。那咱就那么说定了,明天晚上九点,你来接四小姐回家。或许汤大帅一高兴,就改了主意,也不一定。”

宁立言道:“这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手里有钱,哪都能去。等过段时间回来,他不认也得认了。”

“被三少这么个智多星惦记上自己的闺女,这老丈人他想不当我看也不行了,我就提前祝三少夫妻恩爱,百年好合了。”

两边又谈了几句话,宁立言拉着汤巧珍起身告辞,王仁铿也不挽留,而是把两人从大厅一路送到走廊。来到洋楼门口时,宁立言忽然道:

“那位络腮胡子的兄弟对巧珍不规矩,我踢他那两脚,使了真力气。如果他想要报仇,我随时恭候。这是我们的私事,跟咱的交情没关系。”

“他还敢冒犯汤小姐?”王仁铿脸上笑容一敛,“他是我从河南收编的土匪,因为武艺过人枪法出众,被我选在身边当保镖。没想到匪性不改,对汤小姐还敢不敬。这是我管教不严,让二位见笑了,这个人我来处置,会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王仁铿并没送出门,只在门口示意两人离开。宁立言换了皮鞋,拉着汤巧珍一路下台阶,那辆汤家的汽车就停在院子里,宁立言开门上车坐到司机的位置,汤巧珍不用吩咐,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下。听到汽车点火的声音,看着大铁门徐徐打开,汤巧珍的心情异常激动,忽然趴到宁立言身上,在他脸上用力啄了一下。

冰凉的唇瓣接触到宁立言的脸,让他整个人都感觉沐浴在春风之中。必须承认,这种感觉很舒坦,但也很莫名其妙。汤巧珍在他耳边低声道:“二楼点着灯,他们在看咱们……”

这姑娘真细心。宁立言发现,如果好好训练一番,她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特工,至少在这方面她很有潜力。他并没说话,而是一脚油门,汽车冲出大门,开到了马路上。二楼,那名叫镇江的司机站在王仁铿身边问道:“站长,咱们怎么对待他们?”

“镇江,你觉不觉得这个宁立言给我们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熟悉?”

“是啊,熟悉。从他打伤老胡的动作,到他的言行和调查方式,我总觉得他似乎受过我们这一行的专业训练。你去查查看,是不是有我们没了解的东西。”

“那次之后,不是搜过他的住处了?”

“看来搜的还不够。从在仓库烧日本人的军火,我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现在看,我越发觉得那不是一次歪打正着,而是早有预谋。搞不好,这是个麻烦啊。”

司机道:“他……似乎是抗日的。”

“笑话!抗日的就是自己人?杨铨也是抗日的,照样要制裁。如今我们最迫切的工作不是抗日,是消灭赤匪,是整肃环境。这种不受控制的抗日分子,比日本人更危险!这也是上面一直强调的事。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出些什么,之后再说怎么对付。最近我们首要的敌人是北平站和隐藏在天津的红色抗日分子,如果和他们没关系,就先不要节外生枝。另外,那边的事……也得看他识不识路子,如果跟咱们走不到一起,也留他不得。”

“卑职明白!”

第五十章 飞蛾扑火陈梦寒

汽车先开回国民饭店,一下车就有两个门房迎上来,急得满头大汗:“三少,您可算回来了,董事长都快急死了。您赶快上楼,先让他老放心。”

汤家的司机老韩,被同样的手段制服了第二次,等他的药劲缓解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垃圾箱后面。好不容易发出动静惊动了国民饭店的门房,随后便惊动了潘子鑫。

人活一张脸,尤其天津这个地方,更是面子大过天,生意人也不例外。在国民饭店里把人绑票,这等于是朝潘子鑫脸上扇耳光。

作为鼎鼎大名的玲珑空子,便是穷凶极恶的悍匪到了他的地头,也要先打招呼。不明不白被人带走客人,这可是潘子鑫从未受过耻辱。即使不考虑花会的合作,光是面子也丢不起。

除了国民饭店的保镖,潘子鑫又从法国巡捕房叫了几个极可靠的探员上门。在不惊动客人的前提下,开始了调查。

如果不是天色太晚,潘子鑫甚至准备把英租界那位鼎鼎大名的东方福尔摩斯乔雪请来帮忙,非把那些绑匪挖出来不可。宁立言与汤巧珍上楼时,几个探员正在像审贼似的审问着老韩,仿佛他是绑匪的同伙。

宁立言连忙打着圆场,“二小姐嫌舞池太闷,我带她去了趟日租界,秋山街那边的宝局子里转了转,手气先顺后背,结果耽误到现在才出来。没想到怎么就惊动七爷了,这真是不好意思。韩老哥这个,也是我干的。实在对不住,本来是怕您给家里送信,回头汤大帅饶不了我,结果手底下没轻没重,您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潘子鑫察言观色,便知道情况怕是不寻常,也随着打哈哈,又拿了几个红包来递给那些探员。几个人得了赏金,也就没什么话说,抽了两支烟,就各自离去了。

老韩也知道下手的不是宁立言,但是做司机的,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傻。见探员走了也不说什么,只问是不是送二小姐回家。

汤巧珍有些依依不舍的看着宁立言,宁立言道:“你先回去吧,明个一早我还得去找你呢。”

“嗯,我等着三哥。你可一定要早来!”

汤巧珍挥着手与宁立言告别,眼睛仿佛带着钩子,要把男人从国民饭店一路带回自己家去。宁立言心中暗自琢磨着:不愧是话剧团的,倒是真会演戏,不过有些能入不能出,都到了潘子鑫面前了,何必还装出情侣样子,完全没必要。

人走之后,潘子鑫才问道:“三少,今晚上这事……”

“没什么,跟绑架汤四小姐的人见了一面,大家把盘口谈妥了,就是交钱领人。对面是刚上道的半开眼,对这里面的事不大明白,办事糊里糊涂,把我也吓够呛。总算是最后把事办成了,也算皆大欢喜。就是惊动七爷,实在不好意思。”

“三少这话就说远了,慢说咱是这个交情,就是一般的旅客,只要住进我的国民饭店,我就得对他的人身安全负责。随便就从我的饭店把人带走,未免也太过目中无人了。要不是看在三少的面子上,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天津卫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容不得他们横行霸道!”

等上了楼,却见陈梦寒在自己房门外站着。她身上穿着一件丝绸长裙,下面是一双皮制凉鞋,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的,见到宁立言上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好一阵才问到:“三少,你怎么样?受没受伤?”

房间里点亮了灯,陈梦寒二话不说,先喝了一大杯水,才开口道:“听说你出事,我吓得人都快瘫了,接连出了好几身的汗,嗓子干得要冒烟。”

“你知道我的事?”

“我每月给茶房三十块钱的小费,只负责打听你的消息,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能不说?其实我在舞厅就看见你了,但是你和一位小姐在一起,我没去打扰。看你们上了车,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们应该上楼的,为什么会上车,后来才知道出事了。你没事就好,简直吓死人了。这年月太乱了,连国民饭店都不保险。”

宁立言在陈梦寒面前,最是放松。毕竟她的身份就是交际花,倒不用特别拘束。他舒展着手臂,将头靠在沙发上道:

“这年月连国家都不安全,又怎么能指望一家饭店。我跟你说句实话,你别说出去。我刚才遇到的,是一伙极为凶狠的匪徒,他们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不但杀对手,对手的家人朋友也不放过,哪怕是凑巧在现场的人,也难逃活命。我今晚虽然安全了,可是今后怎么样,我没有把握。他们不是汤佐恩,更不是街面上的小混混,而是真正的恶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你这段时间还是不要来了,免得牵连到自己。汤佐恩那边,我来帮你搞定,不会有大问题。”

陈梦寒的脸一沉,“三少这是要撵我?”

“我是为了你好。”

“我打听过了,那辆车就是汤家的车,他们家的小女儿被人绑架了,今天带走三少的,应该就是那些绑匪对吧?你和他们无冤无仇,如果不是为了我的事,你怎么会和汤家牵扯上?你为了我,现在自己陷到这么大的麻烦里,我却要断绝和你的来往?在三少眼里,是不是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biao zi"!”

“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和汤家的事,跟陈小姐关系不大。”

“三少不用说了!”陈梦寒打断宁立言的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未免把女人看得太轻了!我承认,我怕死,也不想惹麻烦。汤佐恩说要朝我脸上泼镪水,就吓得我要死要活。可是我也是个人,也有良心的。你为了我冒生命危险,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来探望探望总是行的。如果因为这个就要死,那也是我的命,我认了!想杀就来杀吧,我不在乎!”

她说着话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着窗边走,宁立言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胳膊:“你干什么?真要去窗外喊得尽人皆知啊?”

陈梦寒看着宁立言扑哧一笑,“屋子里热,我开窗户吹吹风不行啊?亏你想的出来。我又不是个疯婆子,哪能去干那种事。”

她这一笑,倒是让两人之间那点小小的尴尬与隔阂消失了。宁立言无奈地拉她回了座位,又给她倒了杯水。

“你不明白的,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狠角色,跟你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如果他们真认为你有威胁,就会取你性命。他们不是帮会,却比所有的帮会分子都难缠。生命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陈梦寒哼了一声,“你不用说了,力行的人吧?”

“什么?什么力行?”宁立言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陈梦寒,难道这个女人,居然是个特工?自己前世也是受过训练的,如果她是特工,自己应该可以看出来。她明显就是个普通人,怎么会说出力行的名字。

陈梦寒叹了口气,“三少忘了,我是南方人。他们的威风,我们南方见识得可比北方早多了。”她摇摇头,脸上露出几许惆怅,随手从书包里拿了香烟出来点燃,翘起二郎腿,吐着烟圈道:

“我在家乡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就是被这些人暗害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包括我的一位教师。那是个满腹经纶得学究,喜欢在报纸上写一些不合时宜的文字,批评政府,尤其是和委员长过不去。然后有一天他对我们说,有人要加害他的性命,但是他不害怕。因为这证明那些人害怕了,因此才要对他下毒手。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遭遇不测,就是力行社的人下手,但是要我们不要怕,要坚守自己的良知和灵魂,不能被武器吓倒。我爱生命,但我们应更爱真理。说完这些话不久,他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或许正是因为没办法给一个君子定罪,才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你既然知道……”

“我愿意!”陈梦寒又吐了个烟圈,看着宁立言。“我知道,你在国民饭店不会住太久,很快你就会搬出去,但是这不等于咱们之间就没了联系。别忘了,你是我的债主,我欠你的钱,很多钱,多到足够把我买下来。欠钱不还不是我陈梦寒的作风,你别想甩掉我。”

宁立言笑道:“你这样的欠钱人,也实在太少见了。”

“像你这样的男人也不多见,一个女人在你面前烂醉如泥,你什么都不做,做了一晚上更夫。咱们都是少见的人,所以更不该把彼此放下,你说对么?”

她朝宁立言抛了个媚眼,随即站起身,迈着那特有的风摆残荷步向外走,边走边道:

“我说过了,会经常来这边坐的,你答应我了,不许说话不算数。不管复兴还是力行,哪个生意都吓不住我。”

说话之间,她推门而出,等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一笑。蓝衣社的人不但不是个障碍,反倒是个助力,一个肯陪着男人一起赴死的女人,男人肯定会对她产生特殊的感情,即便她并不完美,他也会格外宽容。

至于死亡的威胁……她相信宁立言能解决好这个问题,不会真的带来生命危险。若是不能的话,那也是命数,自己认了。当初能够为了爱情,放下大小姐身份跟穷学生私奔,如今也会为了爱情,拼上自己性命,这便是陈梦寒!

第五十一章 赎票(上)

第二天九点一过,宁立言租的汽车就来到国民饭店门外等候,按照他的要求,这是一辆全封闭汽车,是福特轿车的后继车型。也是因为这个牌子的美国汽车便宜,所以格外受租赁公司的青睐。

司机一下车,就朝宁立言笑道:“三少,我今个一听是国民饭店的活,二话不说就抢过来了,我就猜到是您老。看看,没猜错吧?这叫嘛?这叫缘分!咱们两有缘啊,您想想,那么多租车的,怎么就总让我碰上您呢,这不就是缘分么!”

宁立言看着眼前的老谢,有些惊讶地指着福特汽车道:“你不是开那辆……”

“看您说的,司机哪能就会开一辆车?这年头就会炒一个菜的厨子都饿死了,何况开车的?吃这碗饭就得嘛车都会开,都能开。我也不跟您说瞎话,那车您想坐今个也坐不上了,回去就趴窝了,修车得花八十块钱,老板舍不得,就跟那放着呢。”

“你不是说那辆车就是你的老婆么?那这辆怎么算?”

“看您这话说得,就许有钱的娶姨太太,不许我们开车的娶个二房?那是大的,这是小的。”

两人说笑几句,谢广达才无奈地说道:“这年头租车的,要不就是自己开,要不就是要个年轻精神的司机,尤其是那帮大小姐阔太太们,专门爱找那帮漂亮小伙。都是帮刚学会开车的二把刀,也不怕把自己扔沟里去。我这老眉咔嚓眼的,就快没饭了。我好办,饱一顿饿一顿没关系,家里那还好几张嘴呢。不想法多挣几个,他们怎么办啊?”

宁立言想了想,忽然问道:“老谢,要是把你这车买下来,你们东家会答应么?”

“答应,肯定答应。这车都够年头了,花钱修舍不得,不修开不动,要是有人买,他肯定乐意。可是买汽车,肯定得买新的,不能买旧货。新车也不到三千大洋,不算太贵。真正的大花销全在平日,一个月连汽油带养护,没有百十块钱下不来。是买得起养不起的宝贝疙瘩,不是老百姓玩的玩意。车行里的车,都跟我这岁数似的,出千把块钱买堆破烂,那就不上算了。。”

宁立言道:“上不上算那个另说,先说咱两的事。我买车不是喜欢这破车,就是觉得咱有缘分。回头我跟你们东家说一声,从他那买一辆汽车,条件就是让你去给我当司机。薪水算不上高,但是不会让你的家人挨饿。”

“您……您这是可怜我?”

“看你说得。天津卫那么多穷人,我可怜的过来么?我只是需要一辆车,也需要一个司机。要不然走到哪都得我自己开车,派头是有了,可是太累。就是不知道老谢你愿意不愿意来我这屈就。”

老谢连想都没想,立刻回答道:“您这是给我脸,我要是连这都不明白,这么大岁数就等于白活了。您也甭买车行那些破车,我直接辞工跟您干去。您这身份不能坐旧车,我到时候陪您去选辆新车,保证不能让您上当。”

“那车是你的老婆,你走不带着它?”

老谢哈哈一笑,“一辈子老夫老妻了,早看腻味了,这回沾您的光,我也找个小的年轻的,过一把新郎官的瘾。”

两人一阵笑,宁立言的心情变得舒畅许多,连今天要去赎人的紧张感都下降了不少。越发认定自己雇佣老谢做司机,是个正确的决定。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是要担风险的,身边必须得用人。可是自己的短板就是没人可用。

宁家有几个忠仆,可惜自己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至于混混,情形也差不多。大家是合作,不是伙伴。再说自己将来做的事,也不一定都适合让他们知道。

对于老谢虽然不知道根底,但是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容易控制。就为了那几个孩子,他也得给自己安心效力。再说他的驾驶技术以及经验,对自己也很重要。

能把一辆前清年月的旧车开到现在,跑起来虽然慢些但也四平八稳,一路上不抛锚的,绝对是个人才。

老谢这时又说道:“三少,我得提醒您老一句,买车加上养车,可是好大一笔钱财。您老不是个穷人,但是这年月谁挣钱都不易,买车之前总得想好了用处和挑费,别等到买到手再后悔,一出一入,便是好大一笔亏空。”

“放心吧老谢,我现在就是去发财的。”

车来到汤公馆门外按动喇叭,门卫推开大门,迎接宁立言下车的,是汤家的管家。进门之后直奔楼上的小书房,汤玉林已经等在那。一见宁立言二话不说,先行了个礼:

“三少,昨晚上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好险啊,因为我家的事要是连累三少有个马高镫短,就算力行的人不收拾我,我自己也没脸在这片地方露面了。我也没想到这帮瘪犊子这么大胆子,在国民饭店就敢绑票,二话不说就要杀人。要不是三少有胆识,昨个你和二丫头可能就回不来了。都说我们是土匪,要我看,他们才是土匪!”

“没办法,谁让人家穿着黄马褂的绿林人,惹不起。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总算是万幸,事情得到解决,四小姐平安无恙。不知道贵府上谁跟我一起去接人?”

“这……”汤玉林脸色有些尴尬,“让三少见笑了,我那几个儿孙都不成器,说话办事全不在点上。平日所错话办错事也就算了,打两下骂几句就完了,这回事出人命的事,不能让她们随便折腾坏了大事。所以……就得辛苦您自己来一趟了。我也知道,这事办的有点差劲,咱是有情后补,将来我老汤肯定得报答您大恩大德,这回您可得千万多废心。”

宁立言有些为难道:“汤大帅,您这可是给我出难题了。这毕竟是好大一笔钱财,我一个人去,没有府上的人同行,将来难免有人说三道四,说事情办的糊涂,中间瞒了好多人。依我看不如您打发个信得过的人跟我一起去,也不用他说话,只要做个见证,知道这中间没有私弊。否则将来要是有个闲言碎语,我可是百口莫辩!”

“三少只管放心,您为了我们家把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了,谁要是还敢对您说三道四,我饶不了他!”汤玉林很是豪爽地说道:

“那帮人要价二十万,您给还到十万大洋,这里面费了多大力气,我不是不明白。老汤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十万块钱已经算是便宜了,这里面绝没有戴帽子的地方。再说我老汤敢把身家性命交给三少,还在乎这点钱财?您就别想这个了,就是多受累,把老丫头接回来,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另外备了一万块钱的谢礼,您可一定得收下。”

说话间汤玉林已经从一边的皮包里取了支票出来递给宁立言,两人推辞几回,宁立言只得收下。昨晚上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和汤巧珍把事情商量妥当。

第一不能提姜般若,这是宁立言的师门,犯不上让汤玉林知道,再者给他一种国民政府可以找到关系的错觉,将来只怕麻烦事层出不穷,少提为妙。第二就是钱财的数目,七万是对王仁铿的说辞,加上私奔的话头,无非是为了让王仁铿放心,认定他们的心思都在钱财和爱情上,不会说出特务处的秘密。

再说送个把柄给王仁铿,也是为了给他一种可以控制自己两人的错觉。至于钱财的数字,自然另有打算。

王仁铿肯答应六万块,是因为自己的底被查出来,再加上姜般若出面。事情算是明了一半,固然大家都遵守规则不对外泄露,可总归是个隐患。

如果所求数字过大,汤家肉疼钱财,最后把事情闹大,对王仁铿这些人并没有好处。说到底,这次的绑架筹款,是王仁铿的私人行为,而不是命令,真要是化私为公,不提在团体内部要受的惩罚,光是这钱也得大半上缴,由团体重新分配。

六万块钱落到自己口袋里,比起二十万被团体分配,前者的好处更大,他答应的才这么痛快。

可是汤玉林不知道其中根底,只是听汤巧珍陈述军统的凶恶,能从二十万还价到十万,已经是意外之喜,实际上就算一个钱不少,他也得认账。正如汤巧珍所说,汤玉林怂了。

不管他嘴上如何硬气,自从知道对手是特务处,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只要能保住性命,钱财数目上不甚在意。二十万也愿意出,眼下还价到十万,心里还觉得高兴,不会想到中间还有花头。

十万块银元,分装在十口木箱之内,显然是为了清点方便。汤玉林命人掀开箱盖,开始盘点数字。宁立言提议,只数一个箱子的钱,然后过秤,其余几口箱子用大秤直接称重量,只要分量相近就没问题。

钱财点清,便快到了中午,汤家的厨房备了一桌上好席面,只是没有备酒。汤玉林把全家子女叫到大厅,按着年庚喊宁立言做三弟或是三哥。

汤玉林当场表示,从今天开始,宁立言就是自家的人。几时来家里不用通禀直接就可以登堂入室,家里人也得拿他当兄弟手足看,谁敢不听就不是汤家子弟。

这一喊,就把宁立言当成了汤家人,若是他带着十万大洋逃跑,等若是出卖自己的家族,在天津城里便难以立足。

老江湖自有老江湖的手段,用言语当拴马桩,把宁立言捆得结实。众子弟态度不一,大多是敷衍了事,汤佐恩的语气里还有几分怨气,只有汤巧珍那声三哥叫的情真意切,让宁立言忍不住想起昨晚上那冰凉的唇瓣。

吃过午饭驾车出门时,汤玉林带着全家人一直送到洋楼门口,看着汽车缓慢地驶出,汤巧珍双臂环抱胸前,心里反复祈祷着:平安!一定要平安回来!

第五十二章 赎票(中)

这种家用轿车上装了将近三吨的银元,让宁立言非常担心,生怕半路就趴窝熄火,或是把零件压坏,一路上开得提心吊胆。虽然意租界人少,车速也依旧不敢提高,既是保护车辆,也是观察着身后是否有尾巴。

与他想象的一样,王仁铿这个人做事的风格向来干脆,约定了交赎金,就不会再拖泥带水。汤家门口放了两个眼线,离开汤府一路上就没再派人盯着这辆车。

小车出了意租界,并没有直接过河奔英租界,而是艰难地开到华界大红桥的码头,直接开进货仓。

这里早就有几十个脚行的汉子在准备,见车过来,立刻有人走出去堵大门。就算王仁铿另有人马,也没法跟进来。剩下的那些彪形大汉则手忙脚乱地将四口木箱从车上往下搬。

大红桥码头处于姜般若控制之下,他和另一位脚行里的大人物巴大把结拜金兰,共同控制此地,也是他在天津惟一的一处地盘。这里的收益足够养活姜般若自己,但是盈余有限,算不上富贵。

平日里向来修佛参禅不问俗世的姜般若今天亲自坐镇在场,监督着工人的工作。他所在的位置是货舱的角落,那里有一大排用苫布遮盖的木箱。姜般若的文明棍,在苫布商指戳着,

“外面都说,立言两个月不到,败光八万大洋财产,是天津卫新出的头号败家子。可他们要是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全都得闭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这事说明白,非要担这个污名。志远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如果了解到你的苦衷,绝不会责怪你,说不定还得帮你。”

宁立言摸了摸那些苫布,“师父,这事是我的事,不想告诉他。就是麻烦师父替我照应这些东西,心里怪不落忍的。这回发了横财,本来该孝敬师父……”

“你是我惟一的弟子,继承我洪门兴和堂的令、旗、剑、印,是我们太行山少山主,不是外面那些花几块钱投门生贴,只求有个门户好出去混事的师徒,用得着见外?”姜般若哼了一声,

“这钱是你拿命换来的,你拿它孝敬我,为师也不能要。我一会就安排人,把钱存到交通银行里,钱折子给你送到国民饭店。不过我得说你一句,做大事需要用钱,可是做大事更得有命。要是命都保不住,多少钱都没用。力行那帮人心狠手辣为所欲为,就算看在为师的老面子上现在不动手,可要是他们真动了杀心,将来也是个麻烦。为了区区几万钱财,就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这可不是聪明人的行为。”

宁立言点头道:“弟子明白。本来这事也是赶鸭子上架,事赶事凑到一起,否则我确实也不想管。既然管了,也就难免要赌上性命,这也是无奈之事。好在不算白忙,有这笔钱,可以帮到几个人。昨个弟子走后,王仁铿那边……”

“那人城府很深,跟我只说些风花雪月,不谈正事。可你绝不能掉以轻心,这个人我有些看不透,这事到底是否到此为止,我也没有把握。你得多加小心,万事以和为贵,该忍就得忍,只要能保住性命,咱就有办法办他。”

“弟子明白。”

宁立言记得前世的时候,王仁铿明年就因为牵扯到箱尸案进了监狱,再放出来时,已经是抗战全面爆发。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可是如今情形变化,他是否还会进监狱也难说的很。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怕也没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姜般若又道:“立言,过几天就是你爹的生日了,你得去拜寿。这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再说分家那事,本来也是你不对。是你自己闹着要分家,没人往外头赶你,你怪你爹就不应该了。有你爹这层关系在,王仁铿绝对不敢对你动手。宁家是大商家,你二哥又在南京工作,委员长那里,也知道志远的名字。王仁铿要是敢动你,南京绝对不答应。哪怕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也得跟你爹低头认错。”

宁立言知道,姜般若虽然留学法国受的是新学教育,但是于忠孝仁义这些古典道德看得极重。洪门本身也强调忠孝,自己对于父亲的态度,自然不能流露给姜般若。再说他说的也确实是为了自己好,只好撒谎道:

“徒弟自己做事荒唐,不能埋怨父母。不过当初是我自己提出分家,想要闯出个名堂来。若是功成名就倒是能给父亲脸上增光,如今这副模样,去了也是给他丢脸。寿宴图的是个喜庆,我就不去煞风景了。”

“立言太谦虚了。你现在回去,我打赌你爹一定高兴,家里也是远接高迎。再说,你烧码头军火那事,功劳被王仁铿冒领。你知道他向南京汇报的是什么?挫败一起试图入侵华北的巨大阴谋,导致日方巨大损失。这事南京方面已经认可了,听说准备给他发勋章。你无心仕途,不和他争这个功劳,可是这件事是你立的功劳,这个不能抹杀。志远也是个爱国之人,知道自己儿子如今为国出力,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心里不知道得多高兴。这个功劳比你赚多少钱,或是有多少产业,都好用。”

宁立言没想到自己在码头的行动,居然引发了这种后续,这可不是个好事。眼下听上去确实痛快,却是后患无穷。

日本人的情报系统早把南京方面渗透得千疮百孔,王仁铿这边勋章没到,自己的事只怕也得让日本人知道。那帮萝卜头心眼极小,只怕不会甘心吃这个亏,若是对自己下杀手,便是无妄之灾。

他不解道:“我收拾袁彰武,怎么还出来华北分裂了?码头的时候我没在现场,就听说动静不小,还以为是有人存炮仗来着。”

“谁们家的炮仗往外跳子弹壳,也让我见识见识。”姜般若瞪了宁立言一眼:“跟师父眼前,别使那套鬼心眼。那是一批军火,数字还不小,少说能武装一个营。已经可以确认,那批军火属于日本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接济谁,但想来总离不开那帮数典忘宗的汉奸走狗。眼下东洋人虽然和我们签了条约,但是一直没放弃要吞并我们的念头,在华北这边搜罗了不少散兵游勇,想要让他们先闹事,日本人再趁机介入,就像当初便衣队大闹天津卫一样。你这把火放的正是时候,让华北免去一场刀兵。就算将来那些人还能得到武装,起码也误了时间。兵贵神速,差这几天,就误了军机,说不定那些人得不到接济,一哄而散也有可能。你说有这么一份寿礼,你爹今年过生日是不是得多喝几杯?”

眼看话赶话,事情已经到了没法拒绝的地步,宁立言赶紧转移话题:“如果真是日本人的军火,倒确实让人心里痛快,不管是谁都得多喝几杯。可是听师父一说,弟子倒是有点担心南京那边,万一他们扛不住日本人的压力。勋章归了王仁铿,又丢弟子出去做牺牲品,弟子死不足惜,只是怕冷了老少爷们的赤子之心。”

宁立言这种想法并非危言耸听,坚持抗战与日军血战到底的察哈尔抗联,就是被日本人与国民党部队前后夹击,才遭到覆灭。就连抗日将领吉将军,也是被国民党特务绑架杀害。

两世为人的宁立言心里很清楚,老蒋那帮人行事根本没有底线,如果认为自己抗日,就能成为南京政府的功臣,结果多半是死无全尸。姜般若点头道:

“你担心的不是没道理,不过我从王仁铿的口气看,还不至于如此。南京方面的态度是尽量避免和日本人冲突,可是私下里玩点手段,也不是不行。至于日本人……他们也有所顾虑,没想把事情闹明,否则就不会用袁彰武运军火了。说到底就是民间的一场冲突,日本人不会介入。就算他介入也不怕,有师父的面子在,要想丢你出去顶雷,我也不会答应。”

“有您这话,弟子就放心了。”

这时候四万大洋已经卸下来,宁立言看看车胎,随后朝姜般若道:“趁着这车眼下能跑,我先把钱给送去,改日再陪您老喝茶。”

“赶紧的吧。二年级的小学生都要绑,力行这帮人简直丢光了南京的脸。那么点孩子,趁早送回家去,别让她吓着。”等到宁立言上车,姜般若又说道:“王仁铿那人反复无常,如果他有什么变化,别和他正面冲突,回来找我,我跟他说话。”

“弟子明白!”

汽车开向货仓以外,姜般若望着汽车后身摇头道:“志远兄生了个好儿子,可惜就是性子太倔,虽说无仇不成父子,可是这爷两的仇有点大,怕是不好化解了。”

车子开到新加坡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大铁门开着,显然里面的人已经发现了宁立言,车一开到院里,立刻就有四个大汉出来,把汽车团团围住,示意宁立言下车。人刚一出门,腰眼就被一把手枪顶住,随后有人开始仔细地搜身。

显然昨天那场打斗之后,宁立言在这帮人眼里的危险程度直线上升,对他必须严格提防。等到确认他没带武器之后,昨天那名司机才从背后绕过来,朝宁立言打个手势,示意他进门。

大厅内,王仁铿端坐在餐桌之前,一个十来岁梳着双马尾的女孩,怀里抱着书包,正在左顾右盼的看着,神态倒是很放松。王仁铿面带笑容,与女孩说话,像是个慈祥的长辈。

一见宁立言,王仁铿朝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就从坐位上跳下,脚步轻快地向宁立言跑来。来到他面前,上下端详一阵,然后用稚嫩的声音道:“你就是我二姐的男朋友,接我回家的?那咱们赶紧走吧,一会天黑了。”

宁立言打量她几眼,见这女孩小脸圆圆的,模样可爱,很招人待见。眉眼间与汤巧珍颇多相似之处,就知道没错。微笑道:“四小姐别急,我先和这位叔叔说会话,你去玩一会,走的时候我叫你。”

第五十三章 赎票(下)

“三少爷这是等着我手底下那帮人数钱呢。”王仁铿开门见山,点破了宁立言的用心。宁立言也不辩驳,只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王仁铿摇摇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年月人才比钱财还要难得,尤其是我们这个职业,一般人就更做不来。普通的军人只需要卖命,吃我们这碗饭不但要卖命,还得会动脑,否则就是送死。可是有这份本事的人,想要出人头地的路子多了,又不必做这亡命勾当。所以这个行业里最需要人才,最缺少的也是人才。我手下这些人大多是收编的江湖草莽,再有几个就是警政专业的毕业生,能力比一般人强,可是距离真正的人才还差得远。大多还是打打杀杀的老一套,开枪丢手榴弹是行家,但是不会动脑筋,让三少见笑了。”

他喝了口茶,“宁三少何等样人?两个月花光八万大洋的爷们,吃过见过的主,眼里看不上这几个小钱。归了包堆不过是六万块钱的事,要是眼窝子浅的,说不定带着这笔钱就跑去外地过好日子。在宁三少手里,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开销,不可能为这点钱丢了体面。只要钱一到就好,根本不必数,也不会有差错。可惜那帮人想不到这点,非得要数个明白,他们自己乐意费劲,我也犯不上体恤。正好让他们出点力气,省得闲着生事。不过三少大可不必留下来等,有这个工夫去登瀛楼吃饭,去玉清池泡澡,再不去中华听戏,都比在这陪我聊天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得把事了结才好回话。再说正是年少荒唐,如今在钱财上,才要格外小心,免得将来有麻烦。”

“三少做人做事倒是仔细,汤大虎运气不错,遇到你这么个女婿,算是捡到宝了。他那帮子孙,都是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他这些年积累的家业,用不了多久就会败光,将来就得靠着你这个女婿撑场面了。”

宁立言笑而未语,他知道,王仁铿依旧存着延揽自己的心思。这个人有爱将癖,自己昨天的表现,引起了他的兴趣,现在向自己示好,目的还是让自己加入复兴,与其为伍。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王仁铿问道:“宁三少是在北平上的大学?”

“是啊,读的文史。到现在我还怀念东来顺的涮羊肉,大栅栏的爆肚,前门的炒肝,还有两家小门脸的炒疙瘩。说来惭愧,上了几年大学,还是没习惯喝豆汁。”

“那个我也不习惯。咱不是当地人,强求不来。以三少的学历理应闭门做学问,再不就是笔下风雷,做个报社的主笔总编,怎么穿上了警服?”

“郑先生应该知道,如今经济不景气,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本来手头有几个闲钱,没拿工作当回事。可惜年少轻狂,浪掷千金,到了需要为钱财发愁的时候,发现想要靠大学学的本事吃饭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做巡警还是干爹出头托的人情,只不过是为了找个事由混口饭吃。如今有了钱财,这身老虎皮或许就不用穿了。”

说起这件事宁立言嘴里虽然有些自责的言语,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愧疚的表情,反倒是流露出某种跃跃欲试,仿佛离开这里就准备去福禄林舞厅或是国民饭店继续花天酒地。证明自己依旧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狗少,不堪大用。

王仁铿倒是点着头,“我说呢。以宁三少的才干,只做一个五等巡实在太屈才了。其实我们复兴社里,像三少这等性情中人也不少,大家也不以为是什么丢人的事。男人么,醇酒美人都是寻常事,不算毛病。只要国难当头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做人做事,大节无亏,小节上的事,没什么要紧。我在报界倒是有几个朋友,如果三少不嫌弃倒是可以代为引见,以你的才学,当个主笔总编,也就是指顾间事。”

宁立言明白,王仁铿这是变着方的要把自己吸收进去,当下连忙道:“这怕是让您见笑了,上学的时候,每日往来除了茶馆就是戏园子。您要是问我平剧,或是相声大鼓子弟书我是专家,您要是说这文墨,当时就没学好。放下这么久,早就荒废了。到报社怕是连个大样都看不明白,更别说当主笔。到时候不光丢我的脸,连郑先生您这个举荐人的面子都丢光了。”

王仁铿倒也不恼,依旧不紧不慢道:“宁三少不欲从文,便是一心从商了?我在庸报访事,耳目倒还灵光。宁三少一宝打坍万国花会的新闻,现在可还是报纸上的热点新闻。袁彰武跑了,他的那些买卖却跑不掉,尤其是那些码头。袁彰武不过是个江湖草寇,码头在他手里,也就是贩些私货烟土,要是到了能人手中,不但可以变成金矿,还可以拿来救国。”

宁立言长出口气,心知王仁铿的兴趣终于从自己身上,转移到这些码头上了。

他留下来谈判,固然是给那些人数钱的工夫,更重要的还是要给自己弄一道护身符。

王仁铿这种人杀人如麻,光靠姜般若的面子和关系并不保险。要想让他放弃杀心,最好的办法,还是给他利益。让他知道,放过自己比杀了自己获益更多,自然就会放弃杀人的念头。

要想让他动心,自然就得有筹码,而自己手里最大的筹码,就是那些码头。不管是复兴社还是特务处,都有个共同的问题,高高在上不接地气。

他们的视线全在上层,与下层的往来不多,控制力度更差。对于江湖上的人物会收买利用,但是不大看得上,在帮会里的势力有限。对于车站、码头乃至脚行就更是隔了一层,无法操纵。

这些人在体面人眼里,不过是社会的残渣,见不得太阳的老鼠与蛆虫。但事实上,这些被看不起的人,控制着这座城市的交通运输,航运枢纽。

自己前世袁彰武能得日本人重用,就是因为日本人发现,自己派扛着大枪的士兵运送物资还不如雇佣混混安全,所以才要大力重用帮会中人。

王仁铿的见识没到这一步,他对于码头和混混的认识还是两点,第一这些人可以帮自己运私货,第二这些地方是财源。

王仁铿是个很能花钱的人,只看他住的环境就知道,这人过不了苦日子。经费里一大部分都是用来享受,而不是花在工作上。

他如此,他手下的人也如是,所以对于资金的需求很大。而现阶段军统的经费偏又紧张得要命,由于全面战争没爆发,特务处的经费没有专项拨款,全靠东挪西借,否则王仁铿也不至于沦落到绑票的地步。

他原本想吸收自己入伙,也多少是看上了自己身上的潜力。现在见自己拒绝的意识坚决,就退而求其次,想要在码头上做文章了。而这正是宁立言准备用来换取自身安全的最大筹码。

无欲则刚,没有需求的人最可怕,有所求,就可以交易。终归是出身于商贾人家,谈生意的本事算是家学,不需要别人教。论起杀人的手段,五个自己也比不上一个王仁铿,可要是论谈生意,多半就要反过来。

“郑先生见笑了。袁彰武留下的生意是不少,不过大多都是见不得人的,于阴德有亏,多半不会再经营。至于那些码头……冲锋陷阵的不是我,将来在码头分配上,我怕也分不到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你出钱,刘光海出力,要说分利,最少也是个对半。哪能一个人独吃独占,没有这个规矩。”王仁铿道:“再说码头在刘光海手里何在袁彰武手里没什么区别,到了宁三少手里就不一样了。如今的时局不稳,码头关系重大,已经不单纯是生意,而是……战场!”

宁立言做出惊讶的样子:“战场?”

“码头的事,莫非三少不知?”

宁立言越发糊涂:“我就知道刘光海带人在码头放了把火,然后听说码头上爆炸了,天知道他点着的是汽油还是什么玩意,别的就不清楚。反正袁彰武的货仓本来就什么私货都有,说不定还有几条枪,炸了也正常。”

王仁铿笑容更盛:“三少你把事看得太轻了。那里面的事非常复杂,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关系着机密,我也不能多说。总之一句话,你要是掌握了码头,我们力行社就愿意和你合作。当然,愿意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则是宁三少的自由,绝不强求。”

“合作?怎么个合作法?”

“这要看码头的位置和数量,不过不会让三少吃亏,也不会让国家吃亏。咱们都是中国人,是为了国家民族办事。”

宁立言心里骂了声娘,从复兴社到军统,打着国家民族的旗号干得缺德事多了,拿着虎皮做大旗而已,自己不上这个当。和自己合作,无非是想要利用码头给自己发财,顺带从自己得口袋里掏钱。不过有这个合作关系,暂时就能保证王仁铿不对自己下杀手,日后或许也有可以借力之处。

他当下点头道:“若是为了国家民族,宁某没有二话。只不过还是那话,这件事我没有把握。总得事情谈妥之后再说。”

“这是自然。只要三少有这份诚意,那咱们的合作就有得谈。”王仁铿拿起手边的铜铃铛用力摇晃,时间不长,昨天绑架宁立言的那个司机从外面走进来,王仁铿吩咐道:“去登瀛楼要一桌酒席,今个我和宁三少好好喝一杯,庆贺我们即将开始的合作!”

第五十四章 合作

两天之后,国民饭店门外。

汤巧珍从崭新的黑色别克轿车里钻出来,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在当下坐汽车算是时髦的享受,可是对她而言,汽车早就坐腻了,便是坐飞机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之所以如此欢喜,与乘坐什么载具无关,只与人有关。

杨敏在她之后走出,看着汽车点头道:“三千四百块钱没白花,这车确实不错。”

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得了杨敏这么一句话,宁立言脸上也满是自得的笑容。如今终于能在杨敏面前证明,自己不是个败家子,也能赚到钱。

就在和王仁铿完成交易的当天晚上,杨敏就打了电话过来,询问事情的进度。得知一切之后,隔着话机就把宁立言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不是天色太晚,她就要直接杀上门来。等到次日天刚一亮,她就直接冲到国民饭店,把宁立言堵在屋里便是一通训。

杨敏最早让汤巧珍向宁立言求助,既是好心,也有私心。这份私心宁立言猜得到,敏姐是想把汤巧珍介绍给自己做女朋友。

虽然汤巧珍有了未婚夫,但是杨敏知道,汤巧珍对于曲振邦并不满意,也不想接受这门包办婚姻。同样身受父母之命苦害的杨敏,不希望汤巧珍走上自己的老路,就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好弟弟宁立言。

到这一步为止,杨敏的动机和心思都是好的,也希望宁立言帮助汤家解了这场危机。可是如果她知道事情关系到力行社特务处,打死都不会再让宁立言参与。毕竟对她而言,汤巧珍只是个好朋友,宁立言则是她的命。

固然事情已经过去,眼下看宁立言没有什么危险,可不代表杨敏就能消气。尤其是宁立言居然瞒着自己去和力行社的特务谈判,这简直就是作死。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还敢往人家嘴里送!归根到底,就只为了几万块钱。

得知一切的杨敏,既生气又有些心疼,先是打了宁立言两下,自己反倒先哭起来。堂堂宁家三少爷,为了几万块大洋就去玩命,这不公平啊。宁家那么大的一份家业,怎么就在老三的身上省钱。

今天宁立言带着两个女人一起兜风,固然是讨好,也是为了向杨敏证实一下,自己如今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不需要靠宁家的关照过活。没有他们,自己也能活得像个人样子。

一身崭新礼服,头上戴着白色宽檐帽的老谢走下车来,洋洋自得地说道:“太太,这话看您怎么说了!买汽车跟买古玩一样,都得有行家跟着,要不然就得打眼上当,花钱不少买不着东西。也不看看,是谁跟老板去挑的车。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那道不是我过手?那边开始还想玩花活,拿个意大利跑车糊弄老板,不就为了多挣钱么。我一看别来那套,那车是快,可是有用么?咱这是嘛道?外国是嘛道?就这破马路,那个车跑得起来么?不信拉出来跑我这四个汽缸的别克,跟他那跑车赛赛,他绝对赢不了我。”

对于谢广达的说话行事风格,方才两个女人都领教了,早就见怪不怪,杨敏道:“好好干,给立言当好参谋,不会让你吃亏的。”

“看您说的,老板对我天高地厚,我哪能不报答?您里面请吧,应该是开席了,这边交给我,齐活了。”

中午这顿依旧是法式大餐,只不过是宁立言做东。菜品都是精心挑选的,加上两瓶潘子鑫托朋友搞来的红酒,也要几百大洋才下得来。杨敏皱眉道:“老三,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姐不缺这口吃喝,就是希望你把生活过好,不要大手大脚,把自己拿命换来的钱,胡乱挥霍掉。”

“敏姐放心,我有分寸的。”宁立言一笑,看看四周,随后压低声音道:“车子加上酒席,都是力行的朋友请客。郑士松把两万大洋交给我,算是他跟我合作的投资。有这笔钱在手,我们为什么不花?反正也是他绑票得来的赃款,不义之财就该如此花用。”

说话间宁立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到汤巧珍面前:“来,给我们未来的大主笔。大洋一万五千块,一万块是让你当主笔的,另外五千是让你做预备款的。办报纸不会一帆风顺,万一哪里需要急用钱,你这个大主笔一分钱拿不出来,就让人笑话了。”

“谢谢三哥!”汤巧珍接过支票,脸上微微泛红,只觉得支票热得像是木炭,从手指尖,一路烫到心里。杨敏却想着这是宁立言卖命换来的钱,居然是给她当主笔办报纸,心里莫名就升起一股子怨气。

明明想给两人栓红线的月老是她,可是如今却觉得汤巧珍异常不顺眼。皱眉道:“郑士松不是说要复兴社和你合作么?怎么又变成自己投资?你把他的投资随便乱用,又该怎么交代?”

“复兴跟我合作,还有他什么事?我们的合作注定不会上报到南京,就是他的个人行为。赚了钱入他的腰包,如果立了什么功劳,自然也是他立功受奖。当然,要是出事就是我的事,别指望他能帮忙。他这么对待我,我自然也得这么对待他,这两万块到我的手里,就是我的钱,随便我怎么支配都行。”

汤巧珍恨恨道:“这些人打着国家民族的名义,全是为了自己中饱私囊,国家的名誉,就是败坏在这些人手里!”

“说这个没用。跟他们不能动硬的,就得用心眼。”宁立言摇头道:“还好,他肯拿两万块出来,算是给我师父一点面子,没有完全搞好汉股。这就是意外之喜,不花白不花。”

杨敏道:“这人既然这么霸道,他的钱怕不是好拿的。你赶紧给人家把亏空补上,要是钱不够,我这里有。胡乱用他的钱,早晚是个麻烦。”

“这两万的本钱就是笔糊涂账,将来要是纠缠起来,花没花都说不清楚。他不往我这里派人,固然是因为无人可用,也是因为派了人有了账,反倒是不好发难。所以我就算真的分文不动,将来他也会找我麻烦。左右都是这么回事,不必跟他客气。我托了人帮我找房子,原来那间房子太破旧了,不方便住下去,看看找个好点的房子,将来也方便会客做生意。”

汤巧珍道:“三哥,你真的要做生意,不当警察了?”

“警察是要当的,不过生意也得做。郑士松有句话说得没错,码头在刘光海手里和在袁彰武手里没有什么区别。我得把它们夺过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有意义。”

“夺?你们不是盟友?”杨敏听出宁立言话里的骨头,开口问道。

“我们两个是盟友不假,不过是孙刘联合破曹兵的盟友。如今曹操都打完了,大家怕是不可能长期结盟。他又没有个妹妹嫁给我,大家早晚还是得把事情掰扯清楚。交情是交情,账目要分明。大家合伙对付袁彰武,他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想把这些码头都吃下去可不行。只要我手里有码头,就有了和郑士松合作的本钱,其实也不光是他,就是宁家也一样。他们做航运生意,照样离不开码头。固然码头要等着他们开工,他们也得需要码头运货。到那个时候,我和他们就是平起平坐,谁也别看不起谁。”

“那是你的家,也是咱家!”杨敏再次板着脸纠正,“你今后就认准吃码头这碗饭了?”

汤巧珍笑道:“三哥这么聪明,我看吃哪碗饭都行。”

杨敏看了她一眼,这丫头过去在男人面前像个锯嘴葫芦,根本就不爱理人,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又这么会说话了?这么乖巧可人的女孩,怕不是哪个男人都愿意为他玩命。心里开始感觉,国民饭店得椅子太硬,让自己周身不自在。

“老三,你可想好了,袁彰武管那些码头,是因为他是门槛里的人,自己能压得住场子。你的岁数和资历都不能和他比,同样的码头,袁彰武掌管没人说话,你掌管怕是就有人出来闹事。你到时候难道也像他们那样,脱了光膀子去滚钉板,跳油锅?”

她犯不上像个小女人那样顺着宁立言说好话,不管老三到了何等地步,在自己面前都是那个小兄弟。自己得替他想到那些他想不到的事,该训就得训他。

“这事我想到了,所以我会找人合作。总归袁彰武都倒了,其他人都好对付。敏姐放心,我有分寸。”

“光有分寸也不成,还是得有人帮忙。这样吧,我让爸爸晚上邀你们特三分局的彭局长到家里,你也过来。这次破了汤家的绑架案,怎么不得把你提拔一下?只要你有了官面的身份,那帮人就不敢在你面前炸刺。上海的黄麻皮,就是靠着他那总探长的身份吃江湖饭,你也能学他。”

“今晚上怕是不行,约了人。”

看宁立言的眼神,杨敏就感觉到他约的怕不是刘光海那帮混混,可是作为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就只嗯了一声,没再言语。只是那道勃艮第风味红酒炖牛肉,吃在嘴里就觉得怎么都不是滋味,老三长大了,这饭店的厨子手艺也退步了。

第五十五章 神女有梦(上)

华灯初上,夜晚的国民饭店灯火通明,舞厅内乐声悠扬,对对男女翩翩起舞,一派歌舞升平景象。丝毫感觉不出国土沦丧,敌国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动战争的危机。

舞厅内最为抢眼的,莫过于如今最为当红的电影明星陈梦寒。本来她就是眼下的焦点人物,加上她优雅的舞姿,如同蝴蝶般飘逸潇洒的舞步,更加引人注意。

开始只是一些人窃窃私语,借着跳舞的机会,往她身前靠,等到确认其身份之后,人们就私下交头接耳的传讲,很快她就成为了整个舞厅最大的焦点。以她和舞伴为圆心,四周的舞客围成一个圈,不理会身边佳人的轻嗔薄怒,眼睛只盯着这娇俏的精灵,不忍错开眼睛。

有人大胆地向陈梦寒发出邀请,但是她微笑着拒绝了,拉着她的舞伴不放。乃至到休息时,两人也是把臂而去,一起到一边坐下。这种态度很明确,自己眼下有主,不接待其他人。对于交际花来说,一般都是确定终身之后才会如此,否则对于自己未来的交际便大有妨碍。

陈梦寒如今正在事业发轫之时,难道就要急流勇退就此嫁人归隐?而有幸摘得这朵名花的幸运儿,又是哪个?已经有人开始私下询问,那个与她跳舞的男人是谁。看着年纪轻轻相貌堂堂,怕不是哪座大宅门的少爷,又或是什么青年才俊,商业巨子?

很快就有人认出男人身份,低声宣讲,“这就是那个两个月花光八万现大洋的败家子宁立言。听说当初闹着分家,结果败光家产之后,宁家就和他断绝关系,根本不理他的死活。穷得没办法的时候,在码头扛过包,后来他干爹看不过去,安排他去警察局做了个小巡官。”

“巡官?一个月才几块钱,怎么养的起陈小姐?怕不是陈小姐被他骗了吧?”

“你知道什么,他前些天收拾了袁彰武,以后天津卫的混星子里,就得有他这么个人物。你说话小心些,当心出门被人打闷棍。”

“他敢!就这么个混星子,能让陈小姐跟他?怕不是威胁陈小姐就范吧?说不定陈小姐人身安全都没保证,现在身不由己。要真是这样,我可不能见死不救”

“你看陈小姐那副样子,像是身不由己么?我怎么看着她倒是比宁立言主动多了?”

人们议论着,还有人向这里比划着,可是陈梦寒完全没在意。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做首鼠两端的事。既然想要做,就干脆做彻底,前怕狼后怕虎的,就什么都做不成。

侍者按着她的吩咐,拿了瓶香槟过来打开,泡沫从玻璃杯里溢出来,流的到处都是,陈梦寒高举酒杯道:“干杯!”随后主动追着宁立言的酒杯撞击。

宁立言摇头道:“你答应过我的,不喝酒。”

“今天高兴,破例。再说香槟而已,不是白兰地,我有分寸的。”

宁立言看看那些舞客,皱眉道:“我找到住处就要退房,你可是要在这里常住,万一消息上了报纸……”

“上报就上报,我不在乎。”一身晚礼服配珍珠项链宝石耳环的陈梦寒今晚打扮得格外惹人注目,生怕人认不出她。完全不似几天前那般谨小慎微如同通缉犯,处处躲着记者的狼狈模样。

她将杯里的酒仰头喝下一半,随后笑着把酒杯放下:“就算我们什么都不说,汤老五那种人也不会放过我,肯定会放话给那些小报记者,说我跟你有什么什么。与其让他乱说,不如我们光明正大的出来,倒是免了好多猜测。做我们这一行,花边新闻太多当然不好,不过什么新闻都没有,人们也就把你忘了,所以偶尔在报纸上出个名也不是坏事。宁三少你又不是汤佐恩,家里又没有老婆,这种新闻其实我不吃亏,就是牵连你受累,所以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你担心的事我知道,可是我告诉你,我不怕!”

杨敏的猜测并不完全准确,今天晚上宁立言邀请的客人其实是汤佐恩,目的还是了结陈梦寒的事情。

许是被宁立言和复兴社的往来吓住了,汤佐恩今天表现得很配合。宁立言将两万块大洋的支票递过去,他当场表示,今后不会再找陈梦寒的麻烦,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看了陈梦寒一眼,显然希望她能说几句软话,这样大家今后还能保持个朋友的关系。

陈梦寒板着脸,根本不肯看他,汤佐恩就只好沮丧地拿着支票走人。陈梦寒如此兴奋,拉着宁立言下来跳舞,又要开香槟庆祝,便是庆贺这个大喜事。

宁立言的两万块钱里包括汤玉林给的一万块谢礼,即使不知道宁立言从赎金里抽水的事,汤佐恩也清楚这里有一半是自家财产。以他的为人,自然不会觉得满意,只不过现在的汤佐恩已经没有胆子在宁立言面前发难。

这个事实汤佐恩肯定不会承认,但是那种色厉内荏的表现,连瞎子都瞒不住。这里面主要还是汤巧珍的功劳。这个看上去老实还有点羞涩的姑娘,骗起人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王仁铿这种老手都被她成功骗倒,以为她是被宁立言诱拐到手的无知少女,出钱投资的时候还再三暗示宁立言自己的人会盯着他,如果他想要带着汤巧珍私奔,自己的人就会把他抓回来。

堂堂军统四大金刚都被骗过,何况是汤家人。她平素的表现加上她那老实羞涩的表现,没人想到她居然会说谎。

在她嘴里,宁立言是能和特务处大员谈笑风生,最终成为知己的狠角色,眼下特务处天津站的负责人要和宁立言合伙做生意,两人的关系好的不得了,就差歃血为盟结拜兄弟。

汤佐恩不怕混混,不管宁立言在混星子里如何出名,他都不在乎。混混和有钱人之间,天然就有一道鸿沟,楚河汉界两不相犯。

只要他汤五少爷不落魄,那帮混混绝对不敢找他的麻烦。可是他怕特务,那帮人生冷不忌,杀人的时候根本不管目标身份。宁立言既然和特务处的负责人是合伙人,岂不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即使宁立言不给钱,他也只能认这个倒霉,所以也不会追究钱财的来源或是陈梦寒的态度,拿了钱就狼狈跑路。

他不敢找宁立言的麻烦,也不敢再纠缠陈梦寒,但是也不会让陈梦寒太好过。宁立言支持陈梦寒的看法,用不了多久,有关两人的绯闻,只怕就会出现在天津的大小报纸上。

随他去吧。陈梦寒一个女人都能如此洒脱,自己一个大男人倒放不开,这就没道理了。毕竟这是自己前世最痴迷的偶像,跟她闹点花边新闻,这是前世自己曾经求而不得的好事,现在梦想成真,自己便不该矫情。

陈梦寒说得没错,自己的情形和汤佐恩不同,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没有老婆。

眼下已经是民国,只要打出自由恋爱的招牌,哪怕是出双入对也不怕人说三道四。陈梦寒的身份问题,主要会给人攻击自己的口实,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自己本来就是人们眼中的败家子纨绔子弟,和一个电影明星有些关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要说丢人,也就是丢宁家的人,自己的母亲当初就是因为身份问题,一生抑郁。自己如果真的和一个电影明星有情,对于父亲来说,简直可称奇耻大辱。但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

宁家丢脸或是父亲生气,对自己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事。那个道学先生脸色越难看,自己越高兴。

尤其是眼下他的寿宴快到了,杨敏、姜般若这些亲近之人,都劝自己要回去拜寿,势成推车撞壁难以回绝。如果这件事闹开来,或许宁志远会再去报社登个启示,声明宁家和自己全无关系,那样自己正好就免了这趟宁府之旅。

一念及此,他也来了精神,将手中的酒杯主动朝陈梦寒的酒杯撞去:“你说得有理,既然如此,想那么多干什么,干杯!”

回到总统套房时,已经到了半夜。天津人的毛病,晚上不睡,早晨不起。陈梦寒这个电影明星,显然也染上了类似的恶习,越到晚上越精神。

尤其是那小半瓶香槟下肚,让她变得越发精神抖擞,进了屋就在原地转了几个圈,随后双臂舒展,在宁立言面前摆出个很有吸引力的造型:“看,我说我没喝醉,这回信了吧?”

“信了。不过今后还是少碰酒为好,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总喝酒没好处。”宁立言边说边去倒水,陈梦寒却跑到他前面,自己熟门熟路地做起来,如同这个房间的女主人,边忙碌边道:

“那可说不好,我一个女人,要是别人硬灌我的酒,我可抗拒不了。你要是不放心,最好多跟着我,我一碰酒杯你就阻止我,否则我不知道哪天就又喝多了,到时候会不会再遇到你这样的君子,可是难说。”

灯光之下,陈梦寒目光如火,大家都是明白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需要再点明了。宁立言心中微微泛起一阵涟漪。他沉吟许久才道:

“我在汤家的事上,是赚了一些钱,可是你也看到了,买汽车、给汤佐恩,过几天还要搬家,这些钱来的快去的快,我现在其实是个身无长物的穷光蛋。我跟在你身边,会让你丢脸的。”

“这么一说你确实是个穷光蛋,一个穷人跟在我身边,确实是让我没面子的事。我该怎么办才好?”陈梦寒看着宁立言,表情似乎很是为难。

这种可爱的表情持续了大概五秒钟左右,陈梦寒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迷人微笑,猛地坐到宁立言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道:

“太巧了!我也是穷光蛋!我不但没钱,还欠了另一个穷光蛋两万块,我们穷人和穷人做朋友,正合适!就这么说好了,你这个穷光蛋不许嫌弃我这个穷光蛋,至于别人怎么向怎么看,管他呢!”

第五十六章 神女有梦(下)

陈梦寒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宁立言也就没话可说,这个时候再拒绝,就有些伤人自尊了。

宁立言不是个苦行僧,他也不认为自己未来要从事的事业需要禁绝。恰恰相反,他认为抗日最终的目的,还是让人过上好生活。不但抗日如是,人类正常的需求也是一般,谁都想越过越舒服,而不是越活越回去。

对于陈梦寒的热情,他不打算再躲避下去。哪怕未来艰难,岁月煎熬,有个人愿意与自己一起吃苦,总好过个人苦熬光阴。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不用再说下去,海誓山盟这套东西宁立言不信,估计陈梦寒也不信。虽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表示,但是通过几个小动作,彼此都有了默契,两人的关系于此时便已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路人过客,亦不是泛泛之交。

宁立言道:“我和力行虽然合作,但不代表大家真的成了朋友。那帮人反复无常,这时候说得好好的,转过脸来不认人也有可能,未来说不定还有其他麻烦。还有,你应该知道我被人打黑枪的事,幕后主使还没查到。能让我干爹找不着人,证明这个主使者手眼通天,未必就比力行好对付。说不定他们比力行更混横不讲理,我现在的情况不见得安全。”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明白。即使没有这些人,你也过不了太平日子。你是在帮的人,入了这条道,就是一辈子的事,这个我都懂。”陈梦寒语气轻柔但是态度坚决:“我从下决心那天,就把风险想好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她端详了一阵宁立言,深吸一口气:“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这是我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个。如果这个秘密说出去,对我的危害比汤佐恩大得多:我……”陈梦寒迟疑了一阵,最终鼓足勇气轻启红唇:“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生过一个孩子,但是夭折了。”

那双如同秋水的明眸紧盯着宁立言,观察着男人的脸上是否露出蔑视、厌恶、或是愤怒的神情。心提到了嗓子眼,背后凉飕飕的,她已经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肚皮,就只看对方的反应。

陈梦寒自从出道,走的就是清纯玉女路线,扮演的角色也要么是英姿飒爽的女侠,要么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仙,其拥趸很多也都是看上了她的这种特质。

虽然没人相信她到现在真是玉洁冰清,但是有过男人和生过孩子有过丈夫终究是两回事,这个消息一旦扩散出去,那些原本对她着迷的男人,恐怕马上就会转变态度,对她弃之如敝履。

那帮围着她裙子乱转的阔佬,也会走得一个不剩。她把这视为最大秘密,便是因为这一条足以让她毁灭。

她在赌,赌自己是否看错人。如果宁立言介意这一点,自己肯定能看出来。固然有这个把柄在,以后两人相处中可能会被轻视,但是总好过现在隐瞒下来,将来被揭露。如果他真的无法接受,现在分手或许是最佳的选择。

宁立言的脸上有疑惑和惊讶的神情,这非常正常。如果宁立言对这个消息全无感觉,那自己反倒是要怀疑他早就在调查自己了。随后,宁立言的表情变为惋惜,急道:“孩子没了?什么病?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去的时候只有两岁,白喉。”陈梦寒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我和他的结合,从一开始就遭到家里的反对。我为了和他在一起,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和他到了外地重新开始。他是我的同学,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一个充满理想的知识分子,是个真正的好人。惟一的缺点,就是不会挣钱。就算是去报社,也会因为无法容忍那些丑恶,而奋笔疾书,最终失去工作。我的首饰和私房花光了,孩子的病没有钱治,便只能等死。而在那之前,我们的爱情已经死了。我还记得爸爸说过的,激情和梦想没办法长久,开始的时候嗤之以鼻,直到那时候才知道,爸爸说得是对的。不过明白的,已经太晚了。我回不了家了……”

或许是想起了死去的幼子,又或者是远方的亲人、逝去的爱情以及自己所受的凄苦,陈梦寒呜咽着将头埋到宁立言的肩膀。他的肩膀很结实,而且并没有躲避或是抗拒,反倒是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背,就像是哄孩子。陈梦寒心中一暖:这一把自己应该是赢了。

“我明白,你的这种感觉我全都明白。我们不是回不了家,而是没有家了。从离开家门的一刹那,我们就已经没有家了。我的事在天津不是秘密,你可能已经听说过,我不管混成什么样子,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不会再回去。咱们是一样的,要说不同,就是我的胆量不如你,你好歹可以离开家乡来到北方讨生活,而我只能守着自己的家,不敢离开故乡半步。”

“你……嫌弃我么?”

“我没有资格嫌弃任何人。你的经历也不该被人嫌弃,从头到尾你都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嫌弃你?”

“立言……谢谢你,谢谢。”

陈梦寒终于放开怀抱,在宁立言怀中放声痛哭。她在表演上有天赋,又下过苦功夫,直到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

已经有很久不曾如此失态的大哭,让自己这般丢人。与宁立言相识其实也没有多久,可是在他的怀里,陈梦寒就感觉到莫名地温暖与安心,愿意卸去伪装,把自己的最真实的部分展现在他面前。

她一边哭着,一边介绍着自己与前夫的爱情。在男女交往中,这本来是个忌讳,对于这部分话题本应讳莫如深。可是她不想保留秘密,想要让宁立言知道自己的一切,全无保留。两人的爱情从萌芽到破灭,甜蜜时光与争吵,都展现出来全无保留。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故事,以才子佳人开始,因柴米油盐结束。当浪漫的爱情遭遇到艰难的时局日渐衰弱的经济,这一切发生的便顺理成章。宁立言越发相信,陈梦寒出身在名门大家,她所享受过的东西,未必在自己之下。而她对自己惟一的保留,可能就是她的家室门第,包括她的姓名。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保守自己秘密的权力,宁立言没想过追根问底,只是认真的在听。他心里已经确定,这个故事里的男人,就是陈梦寒酒醉那晚嘴里不住念叨的觉生。

那个充满理想,始终认不清现实的男人,在女人已经向时代低头,考虑三餐开支时,他依旧顽强地坚守自己的梦想,不肯妥协。

这是个值得人敬佩的男人,但也是个只能当男友无法过生活的男人,陈梦寒与他的分道扬镳是必然,丝毫不令人意外。

他其实不能算陈梦寒的前夫,因为两人根本就没结婚,只是住在一起,并且有了个孩子。与汤佐恩不同,这是个真正的君子,与陈梦寒分手分的很干脆,并没有死缠烂打,甚至还把不多的财物全都留给了陈梦寒。只不过陈梦寒当时也没法在那块伤心地住下去,只能选择一走了之。

“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勇敢,如今时局动荡,一个女人胆子太大,也未必就是好事。我来天津,本来是来投亲的,我一个远房姨妈住在这里,我想让她帮我想想办法。可我没想到,她生了两个混账儿子,不但败光了全部家产,还在虐待她。我到了天津之后,他们……他们想要打我的主意,见事情不成,便想把我卖到那种肮胀的地方。我只好离开他们,自己谋生。总算运气好,遇到合力电影公司肯给我一个机会。”

“这只是说明他们的东家很聪明,尤其能够慧眼识人,别的也说明不了什么。你的那两个远房表哥现在在哪?”

“干嘛,你要去收拾他们啊。你是个体面的绅士,不能真的去做那种粗活。”虽然这么说着,但是陈梦寒布满泪水的脸上,已经露出欣慰的笑容。孤身闯荡,如同离群孤雁的日子,终于可以熬出头,自己有人关心有人在乎,有人愿意为了自己去打人,这种感觉……很好。

“人早就死了,否则的话,我可能要欠你更多钱。他们五毒俱全,本来就活不久。没有钱吃烟,最终死得很凄惨。真正可怜的是我那个姨妈,居然是被活活饿死的。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否则不论如何,也要救她。”

“你的心真好。”

“我也谈不上心好,只不过这个世界上我的亲人不多,总想多留下几个,要不然就太闷了。现在天津我举目无亲,惟一可以称为亲人的,便只有你。答应我,别抛下我。我看过那些阔佬和大哥,身边都有女人。我愿意做跟在你身边的女人,不需要名分,也不需要钱和首饰,只要别抛弃我就好……”

“这话其实得我跟你说,你是大明星,我是穷光蛋,要说抛弃,怎么也是你抛弃我的可能更多。”

“那你就拿出本事来降住我,让我离不开你!”陈梦寒的目光灼灼,像是挑衅。宁立言心里的野兽也仿佛要破笼而出,前世的梦想,现在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这种吸引力,让他难以抗拒。

室内无风,但是在宁立言眼中,窗帘、桌围都在剧烈摆动,仿佛一场台风在房间内肆虐。不是风动,不是帆动,而是心动。然则心动也终究只是心动,这件事至少现在做不得。

一旦和陈梦寒跨过这条线,便再也回不来。得到与失去,占有与付出,从来都是公平的。自己如果真的做了,杨敏那里不知道会如何暴怒,而武云珠、汤巧珍她们……又会对自己是怎样的态度,也是自己必须考虑之事。

“梦寒我……我想我们暂时还是……棋酒之交为好。”

“为得三十年之聚首?”这陈梦寒也是个熟读聊斋的主,她朝宁立言一笑,随即很体贴地说道:“我知道你的为难,没关系,我可以等。我相信你是我的,就像我是你的,不管是什么大老板都别想让我离开你,你也一样。”

第五十七章 杀心

日租界,天津医院内。

深夜的医院一片寂静,走廊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日本人俭朴或者叫做抠门的性格,在医院的管理上,也体现得非常明显。没有人的地方就不开灯,就为了省几个电灯费。

除了少数病床以及医生的办公室,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由于舍不得给电力公司的工人开高工资,日租界的电压总是不稳,电灯一闪一闪的,就像是鬼火。

再加上病房里传出的申银声,痛呼声,把个救死扶伤的医院搞得像是森罗殿,白衣天使就像是勾魂无常。

作为鬼王的藤田正信在和灯泡搏斗了五分钟以后,终于宣布放弃,低声诅咒着:“这些猪猡。连最简单的电力问题都解决不了。我敢打赌,司令部那边的电力,肯定不是这样子。”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个穿着长袍的男子,礼帽挂在衣架上,看着就像个标准的旧派人物。一张嘴,也是标准的天津口音,还带着西头独特的腔调。

“司令部的电力拉的是专线,当然跟这边不能比了,没办法。不过说实话,司令官那边也有一肚子怨气,袁彰武倒的太快,帝国来不及扶持一个接替者,现在很多工作进展都不顺利。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劳工问题,现在都不容易解决。码头上也是一团糟,码头离不开脚行,现在脚行进不来,码头上就乱成一锅粥。天天不是打架就是丢东西,还着了两回火,总那么着可不是个办法。”

“那只能证明他的无能!流氓能解决的问题他解决不了,我只能对他的工作能力产生质疑。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必须要依靠我们才能生存,而不是反过来。不管谁取代了袁彰武,都应该来讨好我们,否则就休想在天津立足。宁立言能够支持刘光海对付袁彰武,我们难道就不能找一个代理人,对付刘光海、宁立言?袁彰武的同门不是很多么?随便找个人就好了,打着为师兄报仇的名义,让他出来教训刘光海,顺带把我们的人安排进去,这么简单的办法,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思考。好了,我们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猪猡身上,该说回我们的正事,我要的档案在哪?”

“就在那,数量很有限,但是没办法……能找到的就这点了。”长袍男子指着桌上的一叠纸说道。

藤田的脸色阴沉,声音冷得像冰块,与他平日给人的那种待人和气热情形象判若两人。

“内藤前辈号称为帝国做了多年准备,结果就是这样?宁立言炸毁了我们的军火,导致我们在秦皇岛的行动严重受挫,至少有一百五十名士兵因为得不到武器补给而逃跑,还有更多的人本来已经决定归顺帝国,却因为军火事件开始怀疑帝国的能力,改为观望。对我们造成如此巨大损失的人,他的资料就只有这些?你在七年前就已经称为一名袍带,连一个帮友的情况都调查不出么?”

“这没办法。天津的混混很多,狗少也多。”在天津时间太长了,乃至连口头语都已经完全天津化,在自己人面前也改不回来。

“我们的人手和经费都很有限,不可能给天津每一个混混和狗少都建立档案,那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的就只有这些。不过……倒也不是全无价值。”

“哦?吉川君莫非能给我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如果有,那就麻烦你快一些,我都快要等不及了。”

“就在几天前,宁立言和复兴社的人发生了激烈冲突,事件起因应该与发生在意租界的那起绑架案有关。已经确定,绑架前热河省首汤玉林孙女的,就是复兴社特务处人员,至于动机,应该是为了筹款。”

“通过绑架的方式筹款?这个募捐方法值得学习,但是收益肯定不如经营医院。”藤田眯缝起眼睛,“宁立言为了营救汤家的孙女,和复兴社的人发生冲突?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很快就要死了?”

“不,他的老师有两位,清帮的师父是西头刘桂希,洪门的师父则是姜般若。姜般若在南京方面有很多朋友,在他的斡旋下,两方最终停止了争斗。汤家支付了一笔赎金,也放了人。而根据我们从南京那边的消息反馈,码头的事,被当成了复兴社的功劳,将有一笔奖金和勋章发给他们。”

藤田脸上露出笑容:“哦?这么说来,我们的宁先生似乎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同时还和复兴社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以复兴社的行事作风,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尤其还有码头的事,就更加注定他们之间难以共存。我想……这个人还是值得我们拉拢的。”穿长袍的男子,努力说服着藤田。

日本在天津的情报机构名义上是以大迫逋贞的“青木公馆”为主导,实际上却是九龙治水,各显神通的场面。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关东军、外务省各行其是,早年间来到天津的日本浪人也在秘密活动。这些人的工作有的属于殊途同归互相协助,也有的则是彼此掣肘,互相影响。

藤田正信算是大迫逋贞的部下,而眼前的吉川平次则是十年前进入天津的浪人。这帮人大多听命于浪人圈子的老前辈,青木宣纯的老伙伴内藤信雄。那是日本浪人里的人瑞,在华北的日本浪人,大多服从他的指挥。

虽然吉川平次会帮助藤田做工作,但不管是工作方法还是利益考量,两方都存在着一定分歧。

作为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激进分子,藤田对于这帮浪人和他们的头领并不满意。他是标准的武人作风,认为对中国人的管理非常简单。不服就杀,杀到服从为止。帮会分子只能服从命令,谁敢不听话就地击毙。包括外国人也是一样,军刀和子弹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没必要考虑那么多。

吉川平次虽然表面上敷衍着,心里却对这个同窗的思路充满鄙夷。

一勇之夫,丘八的脑子,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特工?

杀了宁立言、刘光海,再扶植一个新的混混头领出来。这种话说说容易,真落实下去,那是要人命的事。日本人再是中国通,也和真的中国人隔着一层,对中国的事并不完全了解。涉及到混混的事在中国人的事情里面更要算作冷门学科。

想要扶植一个听话的混混统领天津地下世界,比扶植一个听话的军阀割地为王还要难。至于靠杀人害命来管理码头,更是个笑话,那么搞的结果只会是天下大乱,码头彻底瘫痪。那种混球的主意,绝对不能用。

虽然和日本人来往的混混有一些,其中包括有“大”字辈的老混混。但这帮人要么年事已高不堪大用,要门只是在帮里有身份但从未接触过脚行,管不了码头。就如自己,这种袍带混混去码头,根本没人买账。

有几个脚行小把头跟日本人关系不错,但是在混混里人望平平,就算日本人力捧,也没法承担起责任。绝对不能让他这个混账念头真的变成命令,否则最终还是自己受罪。

再说,作为老同学,吉川对藤田的性子再了解不过。自己的同窗是个完美主义者,受不得半点失败挫折。

他和宁立言本来没什么过节,可是安排的杀手行刺未成,于其看来便是生平第一奇耻大辱,惟有杀了宁立言才能挽回尊严。这是他的个人心结,也不是帝国利益。

为了他个人的尊严面子,就让自己去做受累不讨好的工作……开玩笑,自己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情报参谋,又不是他的家臣!

但是这个疯子素来敢想敢干,不好硬顶。为了打消他的念头,吉川只好努力介绍着宁立言的价值,说服藤田,拉拢宁立言远比杀了他有用。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保证对方别乱来,自己可以控制住局面。

“他是个狗少,喜欢的东西就是金钱,美女。最近和一个电影明星打得火热,在国民饭店据说双宿双栖,还一起跳舞。汤家那位二小姐也和他眉来眼去的,有人发现过汤家二小姐叫他三哥,还坐他的汽车兜风。而这位汤二小姐是有未婚夫的,她的未婚夫,是天津保安总队机关枪大队的大队长。”

“保安总队?太棒了,这个消息可以让我暂时忘记司令官阁下的无能和这该死的电力供应。”

藤田道:“这位宁三少从事的,都是充满挑战和危险的事业,倒是和我们有些相似。从事这些事业有个前提条件,就是需要大笔的钱财。他很有钱么?”

“宁家很有钱,但是他的钱并不多。现在开销的部分,很可能是从汤家绑架案里得到的好处,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从中拿了好处。”

“连这种钱也敢拿?我不知道该称赞他的勇敢,还是该鄙视他的愚蠢。不过一个为了钱可以冒这种风险的人,倒是值得我们接触一下。”说话间藤田开始忍受着忽明忽暗的鬼火,仔细地端详起案头的纸张,边看边抱怨着自己在这种环境下办公,早晚会变成瞎子,帝国应该给他补偿。

首先要你活到足够致盲的年龄才行!吉川心里充满恶意地想着,但是心情已经放松了许多。藤田对于宁立言的资料开始感兴趣,就说明自己的计划成功了,这件事有门。

“贸易公司!宁立言最近做的事是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

“他在俄国地那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注册资金是大洋十万块,按照眼下天津做生意的习惯,真实本钱能有三千块便已经算做有良心。这个公司没有雇员,只有宁立言和一个姓谢的老年司机。那个人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调查的必要。宁家以商贾起家,他现在经商,也算是子承父业,不足为怪。而他之所以现在想到经营商业,就是因为他可以控制码头,依靠码头的便利,他的生意比别人都容易做。袁彰武管码头的时候,只会做偏门生意,只有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才有这种做正规生意的头脑。如果他可以和帝国合作,要比十个袁彰武更有用。”

藤田征信的眼镜在灯光下泛起一丝精光,“吉川君,看来你对于宁立言志在必得,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么?”

“破产!我们首先要让他破产,债台高筑走投无路,再把他从这个困境里拯救出来。对这种人用钞票加恩惠,比子弹管用。天津人讲的是外面,只要他认为咱们是他的朋友,不用我们开口,他就会主动为我们出力。”

吉川这句话其实是在夹枪带棒批评藤田之前采取的暗杀策略,不但没能杀死宁立言,反倒让他更为轻松的获胜,简直愚不可及。暴力和恐怖是军人的事,情报工作是一门艺术,这种愚蠢的事不能再出现。

藤田没理会吉川话里的骨头,只思忖着道:“破产……营救……这办法不错,不过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他的立场。我知道有一些中国人,他们跟宁立言一样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做尽了荒唐事。可是一提到和我们合作,就像是要挖他们的祖坟,立刻跟我们翻脸。这种人越聪明,对我们危害就越大,必须尽快清除。”

“明白,这件事我来安排吧。”

“我看,还是各自派人为好,总得试探清楚,我们才能放心。”

第五十八章 立言商行

宁立言的贸易公司,开设在特三区的领事路,原本是个俄国人开设的商行,专门经营奢侈品。

出门不远便能看到英美烟草公司的大楼,距离海河也近,交通颇为便利,算是个好地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月革命之后,天津的俄国贵族、富翁纷纷破产,这店也就经营不下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店里的商品全被换成了面包、伏特加,老板也不见了踪迹。宁立言盘下这个门面其实是接手烂摊子,加上自己五等巡的身份作用不小,一共也没花几个钱。

虽然那天晚上宁立言和陈梦寒之间终究没迈出那一步,但是彼此知心,陈梦寒依旧以宁立言的女人自居。她是个有分寸的女人,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没有定在名分上,而是只要这个男人在乎自己就足够了。

买卖开张当天,她不但自己跑过来捧场,还带了一帮电影公司的同事过来,有男有女很是热闹。而与宁立言相处的模样,也让同事断定,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老斗”。

一万头的鞭炮劈啪作响,衣着鲜亮的西洋乐队吹吹打打,声势造的很足,门面也很气派。砖木结构铁皮尖顶,屋子里有抽水马桶和暖气,还通了电线。

店面外形不算出彩,可是标准俄国人行事风格,傻大笨粗,坚固耐用,按老谢的说法就是:这房子用三十年都未必用得着修理,这钱花的值!

商店里布置一新,靠着陈梦寒的号召力,人来得也不少,确实有生意兴隆的派头。可是武云珠到了以后,一句话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三哥,你这买卖到底卖啥啊。我转了半天,咋找不着拦柜在哪?也看不见货架子啊?你这热闹半天别人不知道你卖啥,那还咋干啊?”

自从闹完袁彰武的花会,宁立言就主动疏远了与武家父女的来往,不是因为怕被他们连累,而是怕自己连累了他们。自己做的事情,相当于蚍蜉撼树,蚂蚁挑战大象。

干这种事需要足够的勇气与智慧,更需要一股子豁出一切的狠劲,随时随地都得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

虽然不是战场,但是远比战场危险,毕竟沙场上两军相争,终归有友邻部队,也有接应补给。在他的战争中,却只有自己一旅孤师。没人掩护,没人支援,也不会有补给。胜利了未必有功,失败就是死路一条。武家父女都是直性人,不该死在这种窝囊的战场上。

可是武云珠父女显然不这么想,不但武汉卿派女儿送了礼品来,武云珠自己也丝毫没感觉到受到疏远。只以为宁立言之前的态度,是为了保密需要。在军队里这是常有的事,并不奇怪。她认真地琢磨着:

“你这头一天开买卖,不把货亮出来不行啊。怎么也得让人看看,你这是干啥的,要不咋知道买啥啊?光赚吆喝也不成啊。”

“我这……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不卖,所以货是看不见的。”

宁立言这个贸易公司,是为了今后工作的方便,经营领域大而空泛,如果只从生意的角度讲,确实像极了买空卖空的投机客。所以他没法解释的太透彻,只能说个大概。

“那不成啊,啥叫啥都卖啥都不卖,我都不知道你卖啥,咋能想起来你这啊?立言贸易公司,这名字也看不出做啥生意,你这样不是干赔么。赶紧的,找点挣钱的买卖倒腾点啥,让人知道你是做啥生意的,才好办事。要不你让人扫听扫听,啥玩意看涨?”

她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尤其是不拿自己当宁立言的外人,指手画脚的样子,像个老板娘。

汤巧珍这时带着一群穿阴丹士林蓝上身的女学生走进来,叽叽喳喳地四下看着,汤巧珍则来到宁立言身边,脆生生地叫了声三哥。

同样都喊三哥,她和武云珠是完全两个风格,一个是祝英台,另一个就是猛张飞。武云珠听到这称呼,就拿眼睛朝汤巧珍看过去,眼神仿佛是随时就准备翻脸的打手。

“你……谁啊?咋还带一帮女学生来,这是买卖不是学堂,她们来这干啥。”

“这是汤公馆二小姐,你们算是大同乡。”

“谁?汤大虎的闺女?”武云珠的态度不但没变好,反倒是更恶劣了,“这个老乡我可高攀不起。人家是堂堂的大帅,我们就是小卒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理谁最好。反正眼下都在天津卫窝着,这没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兵的大帅,我看也没好多少。”

因为汤玉林曾经反奉,武汉卿对其并无好感,都是东北军一脉,可是并不走动。受父辈影响,武云珠对于汤巧珍也没好看法,尤其听到她喊三哥之后,就更看她不顺眼。

汤巧珍的涵养比武云珠出色,并没有立刻反唇相讥,只是询问了两人的交谈内容后,微笑道:

“做生意不是打仗,武小姐打仗或许很厉害,但是做生意的事总归还是个外行人。外行人就不要管内行的事,否则会被人笑话的。反正我相信三哥,只要是他做的生意,一定不会有差错的。”

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武云珠总感觉像挨了一记窝心脚,一口气闷在胸口黑着脸没话说。宁立言连忙打圆场道:“巧珍,你的报馆怎么样了?”

“还在筹备,不过很快就可以出版了,到时候三哥要去给我们捧场。再说你答应过我,要帮我们发行的,这报馆也就有你一份。”

“好是好,不过你们一帮女孩子开报馆,我一个男人去,不是羊群里出了骆驼?”

“也备不住是女儿国的唐僧!”陈梦寒不知从哪走出来笑着开了句玩笑,这时宁家的汽车也到了。杨敏从车里走出来,宁立言快步迎上去。

武云珠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自己拙嘴笨腮接不上话,只好躲到角落里生闷气,心里想着:等到去报馆的时候,自己必须去。要不然谁知道是女儿国还是盘丝洞。

只有杨敏看出宁立言的算计,随后便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宁立言,如同家长在看自家顽皮而又可爱的孩子。

“老三,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长大了?开一家贸易公司,跟家里打对台,想沿着当初老太爷发家的路,自己也走这么一遭?这念头不能算错,不过得先看看时局。今时不同往日,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再说老太爷年轻时候一个人去伦敦讨债,跟太古洋行结下好大交情,这才有那么大的生意做。你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找谁跟你做买卖?你在轮船公司有交情?认识几个司务?几个经理、襄理?银行里又能贷出多少款子?现在像你这种公司,天津城里倒有不少,场面功夫做的比你还要足,报纸上登广告,再找一堆人来撑场面,买空卖空,投机发财,做不下去了就卷一笔款子逃跑,这种事你做得出来么?”

把宁立言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杨敏又有些心疼,“你啊,脑子一冲动,就拿了几千块钱来做这个,还说自己长大了。耗财斗气,跟你过去办的事,又有什么区别?就为了在老爷子寿宴上有面子,便如此乱使钱,这又是何必?”

宁立言被杨敏训的没脾气,毕竟她说的都是道理,自己未来的规划,现在说也说不明白,说明白也没有人信,只好嘿嘿笑着:“这不是还有敏姐帮我呢么?我想不到的地方,姐都能想到,我还担心什么。”

“你啊!”

杨敏瞪了他一眼,语气里倒是宠溺远大于责怪。

“好在我还算有些面子,能介绍几笔生意给你,不过规模有限,支撑不起来一个公司。你要想做生意,就拿出做生意的样子,这次老爷子的寿宴上,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你自己也要上心,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警察局的差事辞了吧。”

“那可不能辞,这个巡官身份虽然赚不到钱,但是对我很有些用处。”

“你是要学上海的黄麻子?那人吃的不是正经饭,你可不许跟他学。”

“这个……我有分寸,敏姐只管放心就是了。寿宴那边,他们还叫我去?我和梦寒的事,他们不知道?我还等着宁家登报,声明我不是宁家子弟呢。”

杨敏看了看宁立言,哼了一声,“你那点小心眼,比老爷子还差了一大截呢。老爷子看了报纸之后,就说了一句雕虫小技,其他的什么也没说。我看的出来,老爷子还是想让你去喝杯寿酒的。”

她说着话看了看正帮宁立言招呼来宾的陈梦寒,“陈小姐是个好女人,更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要什么。她很可怜,你不要辜负了人家。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

“敏姐,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昨天陈小姐陪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你们之间的事她都跟我说了,所以我才要你好好对她。一个从没想过当宁太太,却又愿意永远留在你身边的女人不好找,要懂得珍惜。何况,你想要做事业,离不开她。”

看来陈梦寒果然不是简单的女人,居然不言不语的,打通了杨敏这道重要关口。在宁立言看来,杨敏对陈梦寒的态度,甚至比对汤巧珍更亲近。天知道陈梦寒用了什么手段,才实现了这个目标。

客人此时陆续上门,天津商界的花篮礼物不少,内中不乏有面子的大人物。包括大名鼎鼎的劝业之父高老爷,也给宁立言这家小公司送了一份贺礼。至于是看在宁家老太爷的面上,还是真的提携后辈,便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人越聚越多,就在这当口,只听一个大嗓门喊起来,“让让……各位让让道。”

有人回头看去,随后连忙拉扯着同伴向两边躲。

只见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拉开扇子面队伍向这边走来。这帮人身穿黑纺绸裤褂,腰扎青布褡包,脚上崭新的“抓地虎”,走起来利落,脚不沾尘。

他们两人一组,各自抬着一口躺箱,外面裹着花红绸缎,一看就知道是送的礼物。

在人群正前方,三个男子并排而行。左边男子魁梧健壮,右边是个瘦弱秃头,正中间一个三十上下剑眉朗目的英俊后生,大步流星向前,身上带着一股勃勃英气。

即使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来历,只看那些人的打扮,便知道来者不善,没人敢触霉头。何况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他们,低声道:“苏秃子,刘光爷……”

队伍打头,如同哼哈二将般列在两侧的,正是苏兰芳,刘光海,中间之人却没人认识。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都是刘光海的弟子门人精干打手。

前后虽然只有几天不见,但是这些人仿佛是遇到隐居的老神仙,来了个脱胎换骨,人人眼神凌厉走路生风,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好几两。

“三叔!您今个买卖开张,我们当小辈的得给您道喜。您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今后一准是天津卫又一尊活财神!”刘光海嗓门洪亮,一声道喜像是黑头叫板,满室回音。

说话间,三人已经大步流星走到宁立言面前,堆金山倒玉柱跪下磕头。那帮跟着来的徒弟,也全都走进来。檀木杆撤下,第一口箱子被人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什。

外面的老百姓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反倒是格外的用心观看。有人踮着脚向里面张望,随后就有人叫起来。

“好家伙!金货!这得多少金子打啊!”

第一口箱子里的礼物,乃是一条纯金打造的帆船。船只形制乃是仿的洋船造型,三桅软帆,大炮水手俱全。

数十年前,正是这样的船只从英吉利运来大笔鸦片,运走大笔的白银。又用大炮轰开海关,告诉人们仁义道德礼义廉耻这些安身立命之道已经失去意义,如今已经是一力降十会,率兽食人的天下。

这条船用的金子多少不说,单是工艺便堪称一流。整条船的船体雕琢的细致,帆船吃饱风力,鼓帆向前,船上大炮威武雄壮,乃至大炮后面还特意打造了持火把的小金人。这份心思工艺就不知价值几何。

“三叔买卖开张,小侄祝您一帆风顺!本想打个聚宝盆的,可是金店掌柜的说得在理,那玩意太土气。三叔是洋派人物,还是这个合适。小侄也不知道送的对不对,要是不对您就只管说,小侄再重新打造,送到三叔手里。”

“起来说话吧,送礼其实送的是心意,你们哥俩的心意,比这些金子值钱多了。老谢,带他们去库房,把东西放起来。别摆外头,回头有爷们以为我这是金店,那就闹笑话了。”

老谢带着两个打手向库房走去,宁立言心里暗自冷笑:几天没见,说话的底气见涨,莫非真以为自己打翻了袁彰武,就能当天津卫的绿林霸主?而他们带来的人,想必就是靠山。他身上虽然穿着便装,但是行伍气质颇足,于其身份宁立言已经猜出几分。。

不等他发问,那男人已经自报家门:“小侄国民革命军五十一军暂编三三八旅旅长李锦州,给师叔见礼!”

言毕起身,举手行了个军礼。

第五十九章 反目(上)

这家贸易行前后两层,临街的门面是接待处,经理办公室则设在后面。在宁立言看来,这间店面的前主人,多半从事过不体面的事业,否则不会把经理办公室修得像是间密室。

沉重得橡木大门一关,便是这里面开枪,外面也听不见,想要叫人送饮料点心就只能靠一处隐蔽地方得手拉铃才能沟通。

这种地方最大的好处当然还是保密,在这里不管谈何等机密之事,都不用担心走漏消息。

国民革命军的旅长亲至,而且按着门槛的规矩,先给宁立言磕头。即使身上只穿便装,在外人看来,也是无比的荣耀。但是宁立言心中有数,来者不善。这位李锦州上门,只怕是另有所图。

这种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彼此假模假式的寒暄几句,便让到了经理室相谈。

彼此坐定之后,宁立言打量着三人,与不久之前相比,这对师兄弟的气色都好了许多。苏兰芳的手上多了好几个金戒指,刘光海虽然依旧是往日打扮,但是说话的时候中气充沛,而这两人加起来,却也不如李锦州来得威风。

李锦州的言语动作都保持着礼貌,但这种表面的谦卑,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傲慢。现如今江湖大乱道,光靠着门槛辈分,可压不住手握兵权的军人。

宁立言仿佛没看出三人的示威之意,与三人谈笑风生,揶揄着刘光海与苏兰芳:“几天没见,你们这精神头见涨,连手下的徒弟都比过去横,我刚一看,还以为袁彰武带着徒弟杀回来了。”

“三叔见笑了。”刘光海不卑不亢道:“那帮小子们穷人乍富自己有些管不住自己,要是有翅膀,恨不得上天。小侄看着也生气,可是又不好扫他们高兴。让他们先痛快几天,后面慢慢立规矩,谁要是敢不听话,我撕碎了他!”

“嗯,你脑子里有数就行。咱们是把袁彰武打跑了,但不等于在天津卫就能为所欲为。这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就有能人隐居。咱能收拾了袁彰武,就有别人能收拾咱,所以记住两个字:谨慎!别以为自己有几个钱,或是认识了几个人,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认为天津卫自己能说了算,要是那样,可就是自找倒霉。”

“三叔说的是,这个道理我也跟下面的人说过不止一次。”刘光海态度依旧放得很低,但是身上总有一股不服气的劲头,宁立言感觉得到。

苏兰芳这时道:“其实我们手头也没多少钱。袁彰武统共没跑几天,虽然他的不少徒弟都归顺了,但也有几个死硬的,就是不想让地方。这几天我们哥们没闲着,见天和他们开打,就像三叔说的,要是这个时候手一松,说不定就有谁成了气候,天津就又出个小袁彰武。总算是不容易,把这帮人全收拾了,除了几个看赌厂的,有日本警察撑腰我们没敢下手,剩下的买卖现在都归咱爷们管了。可是这买卖来的也不易,全是咱们拿命换来的。别说别人,就我自己都挨了一刀,差点就完了。”

他说着话解开身上的纽袢,露出身上一道极新的伤口,那一刀来势汹汹险些给他来了个开膛破肚。作为一个只动脑子不动手的主,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见局势的危急,也可见他这次是真的豁出去性命。

“买卖是拿下来,可是钱没有多少,弟兄们的医药费得掏,谁要是土了,家里得给一份抚恤。这些地方处处用钱,简直让人难以招架。三叔给的钱早就见底了,只能自己拿身家往里搭,我想要超三叔求援,我师哥给拦了。说是不能坏了三少的兴致,打扰您在饭店的生活。认可典房子卖地,也不许向您伸手。这不是说么,人不该死总有救,前几天我们哥们去武清,正好遇到锦州?”

李锦州立刻接过话来,“小侄和光海师哥乃是同参。他入门比我早,我得喊他好听的。我也是刚刚到武清驻防,之前的事不知道,否则我早派兵把袁彰武收拾了,不能让三叔费劲。”

他咧嘴一笑,笑得格外朴实。

“我听师哥一说,就把他好顿训。那么大人了,哪有那么办事的?师叔出了这么多钱,黑不提白不提可不行。我这说了,袁家的浮财一分钱不许动,都给师叔送来了。后面那几口箱子里,装得就是袁家的财产还有账本。师叔一会您看,差一个子我都跟师哥翻脸。就连别人给袁彰武打得借条,我都给带来了,那要回来也都是钱啊。拿了三叔的钱,连本带利必须归上。至于那条金船,是我出的钱,是小辈的心意,跟账没关系。”

“锦州原来是堂堂旅长……这得是个将衔了吧?宁某不过是个小小巡官,哪里受得起堂堂少将的头?锦州,你这是要折我的阳寿啊。”

宁立言不紧不慢说着,从怀里取了烟盒出来,一支三炮台夹在手上却不点火,知看着刘光海。后者见状二话不说上前划着火柴为宁立言点燃了香烟。香烟的味道弥漫在房间内,几人都没作声,可是从宁立言的态度上能看出来,他没把李锦州的旅长身份放在心里。

暂编旅长也敢来自己面前冒充将军……笑话!

宁立言心里其实有准备,自古来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么大的利益面前,即便是至亲好友,也有可能反目,何况自己和刘光海、苏兰芳只不过是利益上的合作。

孙、刘两家打跑了曹操,接下来可不就该是自己玩命。两人不傻,不会采取白刃相向这么愚蠢的手段。可是找个旅长就想踢自己出局,也是做梦。

前世刘光海与袁彰武的争斗,就是因为他东北军军官同参出面,加上宋国柱之死,暂时把袁彰武赶出天津。这一世旧事重演,还是用这个人,可是自己不是袁彰武,想用个暂编旅旅长就对付自己,没那么容易。

想当年的北洋本就是伪装成政府的帮会,k记也没好到哪里去,凯申先生自己,就是门槛里的人。虽然有传说,黄麻子把凯申先生的门生贴当礼物退还给了凯申先生,可是自古来入了帮会便是一辈子的事,有没有贴子都一样。

上行下效,常先生如此,下面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k记有名的会党不分,跟江湖牵扯极重。像是现在寄居天津,专门以诈骗洋人为经济来源的老混混“魔怪”王大同,就收了杨宇霆、何应钦为自己的门人,东北军一个旅长在门也就不奇怪。

前世在军统当差,一如前清血滴子。在他们眼里,并不怎么在意军官的衔职。毕竟军衔说明不了权力,军统想要办谁,也无须考虑这些。再说这个暂字,就更说明李锦州底气不足,说他是将军只是抬举,这人多半就是招安的绿林红胡子。军官身份没经过铨叙,不在国防部的名录之内。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进行了改编,五十一军下辖两师四旅,并没有暂字编制,可知这是个类似北洋时代省军性质的内部编制,专门用来招安用的。

东北军起家于草莽,虽然少帅对其父亲遗留的部队做过调整,但是整体积重难返,工作没那么容易完成。编制虚大,军衔虚高的问题,现在也解决不了。

李锦州表面上是旅长,实际有兵力多少还是个谜。经历北洋时代到现在,全国上下这样得将军、师长、司令不知有多少,含金量就是那么回事。再说东北军如今,也没有当初的威势。

自从九一八之后,东北军失去根基之地,全军的经济都很紧张。如果可以和刘光海合作经营码头给部队解决军饷,那位李旅长自然乐见其成。所以他肯定会支持刘光海跟自己夺码头,但是肯定不会亲自下场。

南京方面一直防范着东北军,对于凯申先生来说,东北军和日本人哪个才是他真正想消灭的目标,怕是只有自己知道。李锦州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如果直接插手与自己的争斗,下场肯定极惨。至于说拿钱出来,就更无可能。

东北军自己军饷无着,李锦州又有多少钱可用?这条金船都不知用去他多少财富,还有什么力量和自己叫板?自己又没犯下袁彰武那种杀人罪,还有姜般若这个师父,王仁铿这个股东,比较而言,一个暂编旅长在自己面前还不够看。

其实就宁立言的记忆,李锦州在武清也没能待太久。日本人对华北虎视眈眈,容不下这么一支武装。用不了多久就会给南京政府施压,常先生又恨不得把全国的部队都用去与红色势力交战。李锦州部队自身的纪律也不怎么样,不管从哪方面看,李锦堂都不可能在天津长期驻留,自己就更不用怕他。

宁立言摇头道:“锦州,你们的钱我能接么?过几天码头开业,我还要号召商会的人给东北军捐款,期待你们早日驱逐倭寇光复河山。这条船大概得几十两金子,在我这里没什么用,还是融了它,去给弟兄们买些衣服粮食。那些袁家的浮财也是,借据都烧了吧。他的债不是赌债就是烟债,要这个债缺德伤阴功,我们不能干,烧了它。其他的钱,要么给咱们的弟兄养家,要么送给东北军的弟兄,我绝不会要。”

苏兰芳道:“这个一码归一码,咱该捐献捐献,但是该送礼也不能落空。锦堂都说了,三叔对我们有恩,砸锅卖铁也得把礼数做足。至于事业的事,您也只管放心,今后三叔的船一到码头,保证第一个装卸,不管几点,保证不耽误事。”

“这倒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家算是联合,怎么搞得跟欠了我好大人情似的?不敢当,不敢当。大家同甘共苦,这码头的事,也不能只让你们几个操心,我也得出力。”

李锦州道:“三叔,我是个军人,没有多少文化。说话哪有不到的地方,您多包含。我觉得袁彰武的买卖不少,可是您能接手的不多。那些烟馆、赌场还有妓院,都不是您这种体面人碰的行业。至于码头……”

刘光海接过话,“码头不是好人待得地方,他们宁可认个混蛋,也不会认个书生。三叔读书不少,可是跟他们说不到一起去,码头您玩不转。您现在还开了买卖,心思还是该放在做生意上。这跟人谈买卖算账的事,我不行。一把子力气总还是有的,也知道怎么跟苦力打交道。这体面的生意您做,不体面的活我干。”

宁立言看着刘光海真挚的表情,心里既是好气,又是好笑。终究还是身份的原因么?

不管自己是不是入了帮,拜了师父,这些人还是把自己当狗少,当纨绔子弟,或是当成个满肚子洋墨水的学生,就是不肯当自己是跟他们一样的江湖人。

以为自己只是懂得风花雪月吃喝玩乐,不懂他们的心眼,不懂他们的那些小把戏。

江湖道,光棍调。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刘光海久在江湖,对于这一套把戏玩的滚瓜烂熟。

他表面上和自己掏心掏肺,实际却是借着言语,要把所有的码头都吃下来,纳入自己掌握之中。若是连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自己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谁能控制一个码头,就等于掌握了一个聚宝盆,袁彰武控制之下的那么多码头,自然足以让无数英雄好汉拼却性命一搏。

宁立言微笑道:“码头这地方我不是没去过,没你说得那么邪乎。那帮苦力……我不但打过交道,而且自己也当过。这里面的事,你瞒不过我去。再说了,我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跟他们打交道,今个晚上我在鸿宾楼设酒席请我师父还有我的盟叔巴大把吃全羊席,你们三也去吧。咱们正好聊聊,哪有不顺的地方,请老前辈给咱们拿个主意。”

第六十章 反目(下)

巴大把本名巴天庆,年岁不大,只三十出头。在清帮里的辈分也算不上高,与袁彰武是同参,都是白云生的门人。他和姜般若是结拜弟兄,于这一层算起来,又成了宁立言的长辈。

所谓江湖无辈绿林无岁,又叫江湖大乱道,就是因为这种关系算不清楚,只能各算各的。巴天庆虽然辈分年纪都不出色,但是在脚行里,却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巴家是脚行世家,自打前清那年月,便管着千百苦力,在码头这口热油锅里抓饭吃。即使到了民国,巴家祖先堂里依旧供着前清留下来的“龙票”,据说上面的还盖着乾隆皇帝的玉玺。

巴家除了脚行,不碰别的行当,说是祖训所在,得给其他人留饭,不能赶尽杀绝,只经营好祖业便是对得起先人。

百年的传承,加上几代人的经营,巴家在脚行的势力非同小可。整个天津卫脚行大小把头,有三分之一都是巴家弟子门生。巴天庆说句话,这些人便当作圣旨。这些把头手下或多或少,都管辖一批苦力工人。没他们发话,这些人便不会开工,外人若想开工,便是一场生死大战。

天津是码头城市,货物流通全靠苦力工人搬运。谁掌握了脚行,就等于掌握了这座城市的血管。巴天庆轻易不去招惹是非,但也没人敢随意招惹他。即便袁彰武全盛之时,也不敢得罪巴天庆,两下相安无事。

天津北大关的浮桥,向来规矩是先走船后走人,只要有船通行,行人就得等。可是巴天庆的人力车只要一到浮桥之下,开路的徒弟大喊一声:“巴大爷到!”管浮桥的立刻就会摇动小旗,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南京政府的船,就得乖乖等着。先让巴天庆过了桥,船才能通行。连洋人都要买巴天庆的账,何况是其他人?

这等人不管面对刘光海还是李锦州,自然都不会有丝毫怯阵。乃至于李锦州这个旅长,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芝麻官,照样端着龙头大爷的架子,不当回事。

巴天庆出身旧家,自己却是个好赶时髦的性子。一身衬衣、西裤、皮鞋,与吃洋饭的人打扮一样,惟一区别就是不扎领带。他是清真不动烟酒,只在手上不停地盘着一对棕红色狮子头核桃,与衣服有些不搭配。

一双虎眼打量着宁立言,又看着刘光海等三人,脸上满是笑容,可眼神总仿佛带着刀子,刺得人浑身难受。

“老三不含糊,说办袁彰武就办袁彰武,而且事情办得那叫一个利索。我们这帮人还等着看场龙虎斗呢,没想到三拳两脚就给放躺下了,跟打狗差不多。真给你师父长脸!”

说话间巴天庆挑起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这是天津本地街面上人物的规矩,一挑拇指,便是天大的赞扬。姜般若在旁伸手,把巴天庆的手指头给按了下去。

“他是个小辈,你这当长辈的这么夸他,他可承受不起。”

“有嘛承受不起的?”巴天庆声如洪钟,“我看他像是吃这碗饭的好苗子,应该夸夸他。袁彰武这些年胡折腾,把咱街面上爷们的脸都快丢没了,早该有人出来弄他了。老三这回办了他,大快人心,就冲这条就值得我给他挑大拇哥!再说了,吃这碗饭的,一多半是大老粗,秃子倒是喝过洋墨水,可惜学的是日本人怎么耍钱。大哥你是个文人,可惜心思都在办学上,对码头也是有一搭无一搭,不怎么用心。老三是大学生有学问,又愿意管码头,我看这是好事。你放心,尽管放开手脚去折腾,谁要是敢不听话,跟我说,我跟他论!”

宁立言微笑道:“多谢盟叔,有您这话我就敢放手做事了。如今国难当头,小侄做生意、经营码头,固然是为了给弟兄们找口饭吃,也是为了给国家民族出一份力。码头的事,大家想必都听说了。袁彰武拿码头给东洋人运军火,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都逃脱不了一个汉奸的罪名!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这码头也是该好好管管,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自己年轻识浅,日后少不得各位帮衬,也不会让各位白出力。只要是我的朋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苏兰芳道:“三叔是厚道人,我们都知道。可您老是吃官饭的,平地抠饼抄手拿佣,那是您的体面。受罪干活,那是粗人才干的事,您不能干。咱收过来的那些码头到月头给您送钱,这绝对没二话。可是让您老去那闻汗味,就是我们做小辈的不懂事了。再说,您这又是买卖,又是警局,码头那边也忙不过来啊。”

“大家都在流血流汗的工作,我坐在家里等你们送钱,这……合适么?”宁立言一本正经,“我的工作和码头并不冲突,就像上海的黄麻子一样,既当探长又做龙头,谁又能说他顾此失彼呢?再说,我开这贸易公司,就是指望码头吃饭,你让我不管码头,我又怎么放心做生意?”

宁立言神情平和,看着苏兰芳:“我的事,在座的应该都听说过。我自从花光分来的八万大洋之后,便已经不是什么大少爷。我挨过饿,也受过苦,码头那点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正因为我受过穷,所以格外在意今天自己有的财富,这不是贪财,而是不挥霍。遇到事,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可是太平时候,谁要是谋算我的身家,那边是要我的命!”

他张嘴微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你说,我遇到想要我命的人该怎么办?”

巴天庆接过话来:“老三你放心,咱们爷们是自己人,谁要是敢算计你,我饶不了他!”

刘光海自知,以自己当下的力量绝对不是巴天庆的对手。而宁立言方才的态度,等于是愿意让出码头的一部分利益,换取其他人的支持。

巴家人心思都在脚行上,能多占一个码头的机会不会放过,巴天庆给宁立言站台,固然是考虑了和姜般若的交情,宁立言给出的条件,怕是也占了很大比重。

自己想要抗衡宁立言,主要就是靠手下这些苦力。宁立言得不到这些人支持,就算得了码头也站不住。

可是现在巴天庆出面,苦力的问题迎刃而解。再说宁立言又拿出爱国这面大旗,自己就更不好反驳。吃码头饭的,鸦片武器都难免招惹,到时候若是被扣个汉奸帽子,那可是洗不掉的污名。

姜般若是天津文化界名流,与报界多有往来。他到时候要想扣谁个汉奸帽子,还真就不容易洗刷。就算是袁彰武那种人,也不会愿意公开顶着汉奸的名声出入更别说自己。

宁立言、姜般若、巴天庆三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渠道。单独面对一个还好应付,三人联手就不易招架。

刘光海看向李锦州,苏兰芳则接话道:“三叔真想管码头,这也不是不行,只要您不怕辛苦就好办。不过这里有个事,锦州说东北军想要在码头入一股。”

巴天庆挑了一眼李锦州。“爷们!这话是你说的,还是秃子传话传走基了?”

李锦州一笑,“巴二爷,不是兄弟我非要在码头上分一份红利,实在是形势所迫。方才宁三少也说了,国难当头。我们东北军如今军饷紧张,我手下几千弟兄要吃饭,要开饷。既不能让她们危害地方,就只能努力开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几千弟兄……人不少啊。”巴天庆的眼睛一瞪,那份伪装出来的斯文,瞬间被江湖人物的狰狞所取代。“你手下有几千弟兄,我们脚行里也有上万的苦力等着扛活养家,你想拿一份?知道拿一份的规矩么?”

姜般若连忙打着圆场。“贤弟,你别发火,等锦州把话说完。锦州,我想问你一句,你提出这个要求,是用旅长的身份,还是用帮会的身份?如果是帮会身份,咱们就按江湖的规矩办。如果是用旅长身份,这件事就交给我。明天于军长有个私人宴会,我也要参加。贵部如果财政艰难,我可以代你向于军座陈情,请军座拨专款。再不行,我就给南京派电报,给你这个暂……暂多少旅来着,这种暂编旅的番号实在是记不清,反正给你申请经费就是。总之,军队的财政困难,还是应该向政府说明,总不能干涉民政,更不该参与到码头的事务里去,不知锦州以为如何?”

姜般若虽然是文人,却也是老江湖。一番话说得天圆地方,把李锦州牢牢扣死,挣扎不得。既用江湖规矩,又用官场身份,把李锦州压得死死的,无法挣脱。

李锦州脸上一红一白,半天说不出话。

宁立言此时笑道:“李旅长经费紧张,我也能够谅解。正好,这次得了些浮财,虽然数字有限,但也不无小补。这样吧,这笔钱我做主,全部接济锦州。将来要再有困难,就按师父说的办。”

巴天庆哼了一声:“还是立言敞亮!锦州,还不谢赏?”

宁立言道:“自己门槛的人,别讲那套规矩了,咱还是说正事。袁彰武手上的码头大小几十个,这么大的盘子,不是一个人能接下来的。我看不如就分了它,大家一人分几个,干净利落。”

刘光海开了口:“三叔说得……我赞成。小码头不提了,咱只说大的。华界的烧了,得几天才能缓起来。至于租界里,英租界的太古码头,日租界的三井码头,法租界大阪码头、邮船码头。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宝地,每天来往的船多,油水也足。我看这些码头,就都交给三叔便好。”

宁立言点头道:“光海知道孝顺,我这个当长辈的也不能心黑,你说的这几个我要了,华界的、广顺、长兴三个码头归我,剩下的码头不论大小,都归你们。过两天我会找个的律师,把码头承包书签了。袁彰武是个土鳖,只知道靠拳脚打天下,完全不明白这文书的重要性,咱们不能学这个废物。”

巴天庆笑着一拍宁立言肩膀,“我就说老三有自己的玩意,这一手咱就想不到。回头你帮我也弄弄这个书那个书的,让我明白明白这玩意怎么用。都别坐着,动筷子!姜大哥信佛,我们哥们一会单独吃素菜。这的砂锅羊头、独鱼腐、八珍燕盏、红烧牛尾都是拿手的玩意,别处哪也吃不着,大家都尝尝!”

第六十一章 如意算盘

李锦州的部队驻扎在武清城外,旅部则设在县城里。

门外挎盒子枪的护兵身强体壮透着威风,指挥部四周戒备森严,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威风杀气。可若是到了操场,便会发现那些畅胸露怀的士兵,或在树荫下捉虱子,或是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闲聊再不就是吸烟,没有人参加训练,不成个体统。

李锦州早年混迹绿林,后来被招安,加入了东北军。整个旅的老底子还是当年山头的弟兄,外加这些年招安吞并的若干绺子,组成眼下这个暂编旅。

士兵依旧保持着土匪习气,不遵守纪律,日子不如意便想着拖枪逃跑。虽然顶着一个旅的番号,实际兵力就连李锦堂自己都搞不清楚。部队装备老旧编制混乱,战斗力低下。如果不是当年奉军内讧时站队正确,又带着骑兵千里勤王,这支部队怕是早就被取消番号解散。

如今虽然保留了编制,可是日子过得并不舒服。于学忠是新派军官,又是副总司令心腹,对于这帮土匪作风的老帅忠良不满已久。李锦州这支准土匪军,更是不放在眼里。

自九一八之后,东北军经费紧张,于学忠为了压缩开支,几次想找理由把这支部队解散或是改编,只是不能如愿。最后干脆借口李锦州部下人员混乱兵额不清,停了军饷。又在附近摆了一个团,防范李部骚扰百姓。一旦查出劣迹,便会就地缴械。

这么一支穷部队,对于钱财的需求异常迫切。刘光海与苏兰芳,也正是利用李锦州这个需求,拉他做靠山对付宁立言。本以为一个旅长对付个巡官绰绰有余,何况手头还有大兵在握,怎么看也是必胜局面,没想到结果却是如此。

回到驻地的三人,脸色都不好看。苏兰芳摸着自己的光头道:“师弟。这事说到底,得你出头。我们刚和袁彰武比划了一回,总不能再和巴大把套一场事,折腾不起。你要是不说话,这码头就得按宁立言说得办。说句难听的,我们哥们有个码头就能吃饭,你手下那些人,可是说不好。别听他嘴里喊着抗日啊,救国啊,一套一套的,可是要想从他手里拿钱,让他帮你做买卖,可部间的容易。”

李锦州看看苏兰芳,叹了口气:“要说学问,我肯定赶不上你,日本话我都不会说,你那能跟日本人哇啦哇啦说半天,比我强多了。可要说跑江湖这点事,你比不了我,更比不了光海师哥。这事,他办的对。”

苏兰芳不解地看向刘光海,后者道:“你看我干嘛?我不把你领这来,你得埋怨我一辈子。觉得我太怂,巴大把一吓唬,就把最肥的几个码头都交出去了,是这个意思吧?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可你也就不想想,我为嘛答应的那么痛快。”

李锦州接过话:“光海师哥有一半是为我着想呢。姜般若的头不好剃,跟南京有人,和于学忠也能说上话。那边一直看我不顺眼,琢磨把我就地解散。钥匙真让他逮到把柄,指定不能饶我。所以我不可能让手下把宁立言怎么着,把码头硬夺过来,这事不能办。我手下的人,也不能掺和这事。”

他又道:“光海师哥做得没错。那些码头好是好,可也不是那么好拿的。袁彰武是被收拾了,可不代表天津没人了。那么多上街开晃的,看着那些码头谁能不动心?你别听宁立言说的挺好,愿意和大家一起发财。善财难舍,到手的钱,没有往外拿的道理。你想想,他能认可把自己的地盘钱财交给外人?”

刘光海点头:“袁彰武是东头的混混,跟咱们西头是多年的老对头。东头的混混未必满意袁彰武,但绝不会允许我们占东头的码头。姓袁的跑了,东头必然还要出人。你想想看,这个时候正是扬名露脸的时候。跟我们套一场事,事成了便是世代安身立命的铁杆庄稼,事不成也能扬名立万,这机会谁能不要?据我所知,让袁彰武捅死那个王大把家,已经出来人了,就看谁占太古码头。不管谁占,他们都得出来跟你论论,这片地盘还得争。其他的码头,也差不多。”

苏兰芳这时才听明白一些,“师哥你的意思是?让宁三少给咱当挡箭牌?”

“这才刚明白!最早咱是惦记把袁彰武手下所有码头都拿到手,要是那样,不管谁出来跟咱套事,咱都得接着。跳大河手拉手,滚钉板一个对一个,绝对没二话。如今宁三少非要码头不可,那我就把这些好码头给他。咱争过来那片地盘,虽然说挣的少,可是也没人盯着。他要那些好码头,就得预备好跟人家套事。他虽然在门,可是手底下没人。刘大爷手下就不到一百个人,里面能用的不过二十。姜般若更别说,巴大把手下是有人,可是犯得上给他卖命么?别忘了,巴大把自己也得算东头混混,东头的出来跟宁三少套事,他不给自己人帮忙别人不说嘛,他要是胳膊肘朝外拐,那三老四少可就跟他有话说了。就宁三少一个狗少,他能顶得了这事?不管他脑子多好使,后面有什么人支招,这街面上的事他都得按规矩接招,没人就接不起来!到时候我看他不找我还找谁!”

李锦州冷笑一声,“军人不干涉地方。拿这条当捆仙绳,让我没法动手脚。他有人,我碰不起他,可是别忘了,天津的保安队跟我们可都是东北军,大家人不亲号褂子亲,我给保安队挂个电话,让他们盯着点华界的治安,这总没毛病吧?宁三少要是敢胡来,保安队照样能治他!”

苏兰芳沮丧的神情,这才有了丝松动,喜道:“师哥你这是以退为进?”

“我不懂你那话,我就说直理。宁立言想从这口锅里抓窝头,就不能怕烫手。从前清到现在,天津卫大小码头,哪个码头不是拿人命换回来的,他凭嘛特殊?再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想要那些肥码头,那就得替西头的爷们扛事,不管是东头的谁出来,他都得挡着。要是能在这些码头立住,那算我看错人,今后见面远接高迎,绝对没有二话。要是立不住,趁早滚蛋,给好人腾地方,他也算知道了,锅是铁打的。”

李锦堂道:“师哥说得没错。兰芳师哥你就安心开你的宝局子,别的事别想。宁立言好体面,烟馆、赌场、妓院,这几个行道他不会碰,咱们先对付干着。至于码头也不用急,说不定过些日子,宁立言就得主动找咱脱泡让位。到那时候,咱发财也不晚。光海师哥给的那些码头,说实话也不好干。日本三井码头,装卸的基本都是日本船。他宁立言要是敢不装,日本人就能剥了他的皮。他要是装,他自己的脸面上又下不下得去?毕竟他是富豪子弟,跟咱这帮人不一样,脸面对他来说,比性命还要紧。他要是给东洋人运货,也是一场麻烦。”

苏兰芳道:“那这么说,宁三少这回,是让师哥给算计了?”

刘光海笑道:“别说那么难听,这不叫算计,这叫江湖。同样的事我能干,他不能干,跑江湖的没这个脑子,就趁早别干了。拜了师父得了海底,只不过是开始,还远远算不上入门。等到什么时候把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搞清楚,那才算上道。”

苏兰芳道:“那要是把干不成的事干成了?”

“那就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大高手的本事!”李锦州道:“有这本事的人我见过,像天津的王大同,自封嘉白帮帮主,就连大字辈都是自己算的,连个证明人都没有。整个嘉白帮都被灭了,没地方找证据,按说这事成不了,可是人家就给办成了。这算是高人的能耐。可是他什么岁数,什么阅历,宁立言又是什么岁数?他这点年纪和见识,差得远了。心眼比咱们多,可是论起江湖的道,他还差远了,我就不信这回弄不了他!王大把那边,我派个人去给他透个消息,告诉他,和宁立言套事咱们不出头。”

“没错,就是这个主意!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光指着使钱雇人,那不算好汉。这场事验验他的成色,看他自己套不套的明白!”

刘光海得意地说道。他得让宁立言体验一下出力的滋味,别以为出了钱就理所当然的拿大份,这里面谁出的力气更多,他心里该有点数!

李锦州说着,吩咐了勤务兵去打酒,再去老乡家里抓几只土鸡,准备款待两位同参。苏兰芳回想着鸿宾楼的一切,忽然想到宁立言曾说过要去找律师的事,心头一动。

混混占码头,全靠这胳膊根粗骨头硬,从来没见谁想过找律师。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可是两位同门一个是绿林响马,一个也是大老粗,对于王法向来不放在心上,跟他们说找律师也引起不了注意。再说他自己也想不通,这种事里找律师有什么用,便来个沉默是金。

话虽如此,有了这层顾虑,苏兰芳的心情不似两位同门那么放松:这年月群雄并起,好像戏台上的三国演义,小辈里如果真出个能人,也不足为怪,师兄他们……太大意了。

第六十二章 跳梁小丑

宁立言的家暂时还没搬,依旧住在特三区那栋旧洋楼里。天刚亮,房东老伯爵便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叫嚷,表达对宁立言这个房客的不满。原因也很简单,电话机惊醒了老伯爵的黄粱梦,而电话还是找宁立言的,也就难怪老伯爵生气。

电话那边,是个很温和的声音。开门见山,“在下乔家良,听说宁先生在找律师?我想我们之间可以谈谈。”

宁立言为了承包码头的事,在联系律师帮自己签署法律文件,消息已经放出去两天,乔家良则是第三个主动联系他的人。

混混和律师,平日里很少发生联系。武混混如果打官司,都是找文混混出面。所谓文混混又称为袍带,就是清末的土刀笔。这等人于大清律必然精熟,调词架讼也是行家里手,可是对于西洋法律就所知不详,更不懂和外国人打交道。宁立言要承包的都是外国码头,自然用不上他们。

能和洋人打交道的执业律师,算是这个社会的上流人物,没几个人愿意和混混发生联系。宁立言要做的事又涉及到工部局,就更不想趟浑水。是以两个律师只谈了谈,都放弃了。乔家良则是第三个。

对这个人,宁立言其实并不陌生,前世的时候和对方打过交道,并且有着极不愉快的经历。他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天津律师工会的副会长,跟英国领事能一块喝咖啡的主,便是市长看到他都要格外客气。其前世因为某些原因被军统盯上,两下发生了好一番矛盾。

在当时的接触中,宁立言就发现乔家良性情古怪,不贪财不好色,最大的爱好就是帮工人打官司,朝工厂主讨要工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军统注意。这等人理应是憎恨资本家,也憎恨自己这种从码头苦力身上赚钱的脚行头目,怎么会主动联系自己?

宁立言颇有些迷惘,但也不会拒绝乔家良的好意,先是说了自己的需求,随后就与乔家良定了十一点见面详谈。

乔家良是天津有名的大律师,尤其跟英国领事以及工部局的董事都有交情,有他帮忙自然事半功倍。是以宁立言对于这次会面也格外重视,力求成功。

根据前世记忆,乔家良是个古怪的人。他可以和一群衣衫褴褛满手泥垢的工人一起在三不管喝豆腐脑吃窝头,却容忍不了衣着体面的工厂主皮鞋不够亮。跟他见面得格外在意,否则一准谈崩。

刚刚还好了衣服,还没等下楼,又听到老伯爵的咆哮。这次的动静,比起上一次更大。等走下楼来,便看到招惹老伯爵发怒的罪魁祸首:门外一字排开的五个彪形大汉。

这五个人年纪与宁立言差相仿佛,虎背熊腰面目凶恶。头上系着孝带,身上穿着粗麻孝袍,一见宁立言二话不说,齐刷刷跪倒在地,先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宁立言被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着他们不说话。等五个人站起身来自报家门,宁立言才知道,感情这几个人,都是太古码头旧日主人王大把的子侄,打头的正是王大把儿子王德发,另外四个则是侄子外甥。

一听到报家门,便知道麻烦来了。按街面的规矩,若是不让人进屋,就等于怕了对方。因此宁立言不理会老伯爵的抱怨,直接把人让到楼上。

这几个人都是些粗汉,没什么心眼,被宁立言三两句话一套,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太古码头过去是王家的产业,被袁彰武强夺了去。如今袁彰武既然跑了,这码头就该归还王家。至于宁三少的大恩大德,王家人永世难忘,每月按时给宁三少送两成的分红,保证分文不缺。

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当初袁彰武硬夺码头杀了王大把,王家人不敢出来说话,反倒要担心袁彰武赶尽杀绝。乃至离开天津,跑到乡下躲风头。

现在袁彰武跑了,这帮人反倒出来,向战胜杀父仇人的恩人讨要自己的利益。说到底,还是因为宁立言是大宅门出身的少爷,袁彰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看着宁立言身上这身西服革履,几个王家子弟脸上,都露出轻蔑神色。在混混眼里,这种洋学生打扮的,都是废物,上不了台面。

一个王家子弟拿出把雪亮匕首,叫嚣着谁拦着他们吃饭,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王德发则把手上提的蒲包,放在宁立言桌上。从包袱与桌子碰撞的声音就能听出来,里面包裹的必是硬货。

宁立言的目光从几个人脸上扫过去,最后停留在那玩匕首的男人身上。明明是个斯文人打扮,可是被他一看,那王家子弟就莫名地打个冷战。

“这把攮子不错阿。”宁立言冷笑道:“会用么?知道怎么捅人么?看你那样,就是个外行。拿这个最多吓唬过卖白菜的,绝对没真往人身上招呼过吧?行啊,今天既然来了,不能让你白跑,我给你开个张。来,朝这捅!”

宁立言说着话,向着那汉子走去,用手指着胸口。“一刀攮死我,别说太古码头,多少码头都归你了。过这村可没这店,错过这个机会,可就再也没有了!来啊,奔这来!”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那汉子面前。同来的几个王家子弟,包括王德发在内,却都是一句话不敢说,只在那发愣。

拿匕首的汉子手有些哆嗦,匕首在手上要跳芭蕾。王德发则不住地说着:“我们跟你是讲理……您这是嘛意思!您也是门里前辈,这样可不对……”

“哪那么些废话啊!”

宁立言一声大喝,陡然出手,一个利落的擒拿,已经把匕首从对方手里夺过来。拿匕首的男子惊叫一声,向后连退几步,后背顶到墙上。宁立言看着他冷笑:

“机会我给你了,你自己抓不住,就别怪我了。这样吧,你站着别动,我扎你。把你捅死我抵偿,你们也能得码头。你站好了,我现在就来。”

“来”字出口,宁立言手腕一抖,匕首朝着男子的面门甩过去。那汉子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向旁躲避,匕首直接插进墙里,冰冷的刀锋正贴着男子的脸面,刀柄剧烈地颤动着,证明方才那一甩是用了好大气力。

男子手忙脚乱地向旁边挪着步子,试图离自己的刀子远一些。与此同时一股腥臭味道在房间里弥漫,想是被吓得提不住档,便在了身上。

宁立言脸色一寒:“就这点胆,还想吃码头这碗饭?真给王大把丢脸!”随后朝楼下一指:“滚!带着这个屎蛋滚出去!今后谁敢来这个门口,我要他的脑袋!既不敢杀人,也不敢挺着等死,别上我这门口凑!”

不就是耍混么,前世军统耍混的时候,你们根本没看见,否则哪敢在自己面前放肆?要论混蛋,混混可不是军统的对手。

王德发几人被宁立言刚才那记匕首吓破了胆子,在他们看来,要是自己人不躲那一下,必要死于刀下。光天化日就敢杀人行凶,这等人绝不能按学生对待!五个人狼狈地跑下楼去,宁立言则抓起那个蒲包,顺着窗户丢下去。蒲包落在地上,里面成封的现大洋散落出来,滚得到处都是。太阳落下,白花花一片。

看着王家几兄弟撅着屁股在那拣大洋的样子,宁立言越发觉得好笑:就这几个人,还敢出来夺码头?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老谢托着早点进来。先把一套煎饼给了老伯爵,又把另一套煎饼果子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边问道:“东家,外头怎么意思?听说刚才天上下现大洋?这年头有这好事?”

“不是好事,是怂人而已。”宁立言说起王家几兄弟的事,老谢嘴里嚼着煎饼拍案大骂道:

“这帮人的良心让狗吃了!东家给他老子报仇,他反过来倒跟您要码头,哪来那么大的脸?这事不能算完,得给他们点记性,要不回头他们还得去闹事!依着我,从警察局找几个弟兄吓唬吓唬他们,这帮玩意一看见巡警,立刻就老实。”

“这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管,一会拉我去趟三马路。”

老谢问道:“又有律师找您了?”

这年月做买卖的人喜欢扎堆,买衣服去估衣街,听玩意去三不管,律师也不例外。天津华界律师的住处,大多集中在三马路一带,因为天津地方审判厅,就在三马路上。在这住宅办公,应诉递呈子都方便得很。老谢是老天津,一听就知道情况。

宁立言那部四缸的黑别克,在三民路北侧的同福里胡同口踩住刹车,司机老谢下车打开车门,迎接宁立言下车,嘴里依旧不闲着。

“要不还说人就是得念书呢,办事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夺码头的事我看得多了,全都是刀子斧子一通比划,再不就是支油锅,对铡刀,看谁的胆大谁的人多。找律师这事,还真没人干过,我这也算开眼了。跟混混套事,用合同管用么?”

“要是不管用,我就不找他了。笔比剑有力量,合同也比斧子管用,不信你就看着。”

两人说这话,就已经到了乔家良住处:同福里。

老谢看看那所很平常小的房子,咋舌道:“这人这么大能耐……还住这破地方?这年头有这道行的,不都进租界了么?他还住在华界,就不怕日本人打仗?”

“九一八之后,乔律师就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指出日本人侵略东北行为与国际法抵触之处,呼吁国联对日本实施制裁。他压根就不怕日本人,又怎么会躲?”

“还有这事?”老谢也来了精神。“还有敢和日本人打官司的律师?您一会得让我们见见,我得好好看看这样的人物。”

“跟着我有机会,你跟这等着,我去见他。”

第六十三章 承包码头

“乔家良法律事务所”的人员结构非常简单,除了大律师乔家良本人,便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照应来宾。老仆人年纪不小,手脚倒很是利落,宁立言坐下不久,就把两杯红茶摆在了桌上。

乔家良今年五十出头,衬衣领带金丝眼镜,举止言谈极为儒雅,但是提起租界的问题,嗓音便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租界?我是不会去的。躲在租界里宣传抗战,如同躲在要塞中自夸英勇,都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屑为之!”

宁立言知道,这位大律师没有官司时,便喜欢研究法条,试图从司法角度证明当年清朝与各国签订的租界条约无效,这些土地包括地上建筑物,应该无条件交还中国政府。也正是因为他这个性格,宁立言才更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混混们管码头,都靠着力气,没人想过要立合同。这里面主要原因是混混看不起文件,觉得这东西没用,一纸文书在拳头面前什么用都不顶。手续复杂,合同不好办,也是顾虑之一。

英国人对于帮会素来持敌对态度,即便是现在大不列颠帝国已经衰弱不堪,无法遏制租界内地下势力的崛起。但是在表面上,英国政府依旧不会承认帮会的合法性,更不会把帮会分子当称合作对象。

当初袁彰武捅死王大把,事后也是有人自动投案,又使了好大一笔钱财,把这件事定性成斗殴,才把事情压下来。

像王家几兄弟那种面相,要是找英国人立合同,说不上三句话就会被一群持枪的天竺巡捕拉走,体验一下英租界牢房的味道。

宁立言和英国人交涉不成问题,但是涉及到合同,就必须找一个可靠的律师随行。那帮来自大不列颠的西装强盗远比王家那些愣头青可怕,一个不留神,你的身家财产就变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还让你没处讲道理。

这年月,要想找一个业务熟练,又能在和洋人谈合同时,处处为中国人着想的律师,也不是易事。

乔家良熟悉英国法律,自身也有社会地位,在英租界的司法圈子里,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如果肯帮自己,承包码头的事就容易办。可乔家良是不是愿意帮忙,宁立言没法打保票。他找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彼此寒暄之后,乔家良问道:“我从几位同仁那里听到消息,宁三少要承包外国人的码头。我请三少来,主要是想问问,三少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是打算发一笔横财?租下太古码头,等若租下一个金矿。宁家三代为商家学渊源,这码头到了三少手上,用不了三年,便能赚出一座金山。”

宁立言摇头道:“空有金山,难挽天倾,奈何奈何?不过这码头在中国人手里,总好过在洋人手里,在我手里好过落在那些愚顽无知之辈手里。这码头除了赚钱,也有别的用处,为善为恶,全在一念之间,宁某只求不让恶虎生翼,至于个人的身家倒是次要的。”

乔家良看看宁立言,随后一笑,“三少雄心壮志让人佩服,如果我答应帮助三少,不知道你打算付我多少律师费?”

“如果金钱可以买动乔家良,这天下就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可惜啊,这天下拿钱买不着的东西多了,我也不能拿这种问题,污了乔先生的耳朵。只要乔先生肯帮忙,律师费听凭律师做主。”

乔家良点燃了一支吕宋烟,语气镇定。“汽车准备好了么?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动身了。工部局的几位董事今天在俱乐部打牌,我们去那里找人。”

英国俱乐部位于英租界中街,天津老百姓称呼这里为英国球房。俱乐部属于私人会所性质,中国人概不接待。黑色别克汽车刚一停下,门口的天竺警卫便如同看到飞盘的狗,快步跑过来赶人。

几个门卫脸上的胡须饱含着傲慢,仿佛驱赶了宁立言,自己就也成了英国人,没有半点亡国奴的觉悟。任是怎么解释都不听,不但不许进俱乐部,就是停车都不行,气得老谢想要找件家伙揍人。

这时便看出乔家良的威风所在。他一步跳下车,举着文明棍戳着天竺门卫的胸膛,用地道的伦敦腔英语一通教训,随后又指着俱乐部说了些什么。

这些天竺门卫是天生的贱骨头,被乔家良连打带骂,反倒是格外客气起来。一个缠包头的天竺大胡子来到门口,跟守门的门童说了几句什么。过了约莫十五分钟,就有个白发萧然西装笔挺的老洋人走出来,离着老远就向乔家良打招呼。

两人见面又是拥抱,又是贴面,谈得也投契。只是过了一阵,交谈的氛围就有些变化,洋人指着宁立言说着什么,乔家良面色阴沉,大声地回应。

宁立言学过英语,在军统也接受过培训,听说读写的水平还过得去。但是距离太远,加上两人说话速度太快,他只能听个模糊,隐约听到“权力”、“警务处”等几个单词,别的就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好一阵,洋人向后退了一步,表情沮丧,乔家良则朝着宁立言挥手道:“过来吧,工部局的董事都在里面,有话进去说。”

此时宁立言便明白过来,方才乔家良和这个老洋人争论的,是自己能不能进去和英国人谈买卖。

英国俱乐部在建立之初,就不对中国人开放。后来随着中国人在租界的地位渐高,英国人必须退让。在工部局的九人董事席位里,先是给中国人留了两个名额,在三年前又将名额提高到三个,另设一个中国副董事。

英国俱乐部要为工部局服务,这条不许华人进入的禁令自然没法继续遵守。但是除了几位工部局董事外,其他中国人依旧禁入,即便是这个人以前做过董事,只要卸职,也失去了会员资格,不许再进去。

乔家良曾经获得过英国国籍,可是后来自己主动放弃,只保留自己中国人的身份。宁立言和他,算是第一对以非工部局身份,走进这家俱乐部的中国人。

望着老洋人一脸难以掩盖的颓丧以及天竺门卫如丧考妣的表情,宁立言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顺畅。皮鞋在俱乐部的地毯上用力碾动,仿佛踩得不是地毯,而是英国人的脸面。

英租界的管理模式参考了英国本土,租界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工部局九名董事会商表决。包括英租界的警务处,也听命于工部局。工部局向领事负责,但是一般事务,领事也不会推翻工部局的决定。

宁立言要想掌握太古码头,靠的是一班脚行把头。要想名正言顺地把太古码头的仓储运输工作承包下来,就得看工部局是不是答应。

在九人董事会里,中国人占三席,英国人占五席,另外一个位置是美国人的。当初美国在天津也有租界,可是后来自己懒得经营,交给了英国人管理。在英租界里,有大批美国侨民,连美国大兵的兵营,也设在英租界内,是以董事里必须有一个美国人的位置。

为了保证九名体面的绅士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不会因为私人矛盾而影响到租界的运转,不知从几时开始,工部局的董事便想到了一个既高明又体面的方法加深彼此友情:赌钱。

每周一场牌局,每次几万块钱的输赢,便能令众位董事彼此之间精诚团结,一心为公抛弃私心杂念,专门为了殖民地内的数万居民的福祉奋斗。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想必是个精通各种扑克技巧又债务缠身的标准绅士。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制度确实延续下来。

英租界名义上禁赌,几位董事是租界表率,自然要事事带头。绅士们为了保证租界的良好风气,身体力行反对赌博,特意在英国俱乐部内单独开了包间做为专用的扑克房。

那个与乔家良相熟的老洋人显然是董事之一,他没想把乔家良带到俱乐部里面,事情到了没法拒绝的地步,落荒而逃似的先走又不符合绅士体面。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又极有风范地推开包间的门,将大英帝国的体面,绅士的风采展现在两位闯入者面前。

房间内没有采光,即便是白天也得点电灯照明。绿呢子桌布上堆满了筹码,旁边放着玻璃酒杯,白兰地的味道与香水气味混合一处,在房间内肆虐。

英租界命运的决定者们,表情严肃目光深沉,紧盯着手里的扑克,仿佛这一场牌局决定的是帝国在东方的最终利益。美艳动人衣着单薄的异邦佳丽或坐在董事怀里,或是将头靠在董事肩上,当真是一副绝佳的行乐图。

董事会里三位中国人都是六十以上的老绅士,总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强调风化。声称中国人如果不能恢复传统,摒弃自由恋爱的西方恶习,必将国力日衰,沦为鱼腩。此时身体力行与洋人同乐,想必是忍辱负重身不由己。

看到宁立言与乔家良进来,几个董事全都一愣,三个华董更是面色大变,将怀里的佳人向外推,因此损失几根宝贵胡须也在所不惜。

他们与吃“洋庄”生意发家的宁家,都是老交情,宁立言与他们关系虽然疏远,但名字总还叫的出来。如果宣讲出去,对于工部局的威严难免有损害,对于维护风俗道德也大为不利,几个人脸上神情都有些尴尬。

宁立言倒是没兴趣干涉别人的私生活,这年月天下大乱,什么样的事都能出。对比而言,几个董事的私生活,也就微不足道。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请求,能否获得这些董事们支持。

乔家良脸上神色淡然见怪不怪,显然他早知道牌局的内情。挑这个时间冲进来,就是为了打洋人一个措手不及,在心理上占上风。

乔家良的想法算是高明,但是也存着洋人恼羞成怒的危险。宁立言倒是不怪乔家良莽撞,要做大事发大财必然要冒大风险,这也是他早就明白的事,接下来只看事情能成不能成。

在这种场合说公事,显得有些古怪。好在宁立言连重生这种事都经历了,也就不至于在此时怯场。

他素来坚信,做大事必得有张好嘴,人一多便说不出话的,难有大作为。这时在工部局各位董事外加一堆佳丽面前,他倒是不卑不亢,以英语阐述着自己的要求。视线则从九名董事脸上逐个扫过去,观察着他们的眼神和表情,猜测着自己的提议能获得多少支持,又有多少人反对。

中国人好面子,三位华董与宁家是世交,即便宁立言不拿拥美赌钱的事要挟,三个华董也得支持宁立言的主张。可是光他们支持,却远远不够。

表面上的席位不代表真实的力量对比,这里是英租界,终归还是英国人的意见为主导。

在工部局席位里,英国人始终保持五席底线,就是为了保证租界内部事务决断不脱离本国掌握,不可能让三个华董翻天。而且董事会表态顺序是先洋后华,如果英国人反对,三个华董也只能跟着洋人跑,就连那个美国佬意见的重要性,都强过三个华董。

能否说服这些鬼佬,宁立言也没有太足的把握,毕竟非我族类,谁知道这帮鸦片贩子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念头。很多时候明明利益分配上没问题,他们就是不点头,非得附加些莫名其妙的条件,天生的矫情!

宁立言的意见表达得很顺畅,几个洋人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直到他说完,那个与乔家良碰头的老洋人率先开口:

“你要承包租界的码头?那我请问宁先生,你现在的住址是哪里?在租界生活了几年,又缴纳了多少税金?”

第六十四章 高昂的律师费

老洋人一句话闻到了点子上。混混承包不了码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不住在租界。既没有租界得居留身份,更不曾纳过税。平日里管码头没人过问,但是现在要承包码头,就确实是个短处。

不等宁立言答话,乔家良已经抢先开口。“鲍里斯先生,我认为你的问题我们没有义务回答。我研究过租界的法律以及工部局去年颁布的码头管理办法,并没有一条要求码头的承包人需要拥有租界身份,或是为租界纳税。”

“你说的很对。所以我这只是个问题,而不是必要条件。”

“在当下这种环境,阁下的问题存在着严重的倾向性,我认为毫无回答必要。如果您坚持询问,我将保留起诉工部局的权力。”

乔家良那一口地道的伦敦英语加上中气十足的嗓音,让人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庄严肃穆的英国法庭,头戴假发的控辩双方正就宁立言是否有罪进行激烈辩论。而九人陪审团,就是宁立言命运的决定者。当然,要是没有那些频频朝人抛媚眼的女郎,那就更完美了。

房门在此时被敲响,侍从把一张纸条递进来。靠近门首的华董接过纸条并不看,而是一路传递,很快传递到那位鲍里斯手中。

老洋人看了一遍,随后又掏出单片眼镜戴上,仔细阅读一遍之后,把纸条递给其他董事。

五名英国董事一名美国董事逐个看过去,脸上神色各异,那名四十几岁的美国人指着宁立言,用他那带着河北口音的中国话问道:

“宁立言先生,你要是承包了这个码头,能不能保证码头在一周之内开工,并且恢复正常运力?”

宁立言心头一喜,洋鬼子只要问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一件事:承包码头的事成功了。

自打刘光海与袁彰武开战,码头上就陷入一片混乱,尤其是在码头事件之后,这种现象就更为严重。天津卫的混混吃码头,是从前清留下来的规矩。

当年八国联军气势汹汹,把慈禧太后赶得一路西狩,洋人提什么条件便答应什么条件不敢说个不字。可是这天津卫的码头,还是混混说了算,任你洋人多厉害,火车、轮船装卸,都得找混混出面。

要是直接找苦力,对不起,没人敢接这个活,也没人敢坏码头的规矩。

每个码头的归属都是若干条人命拼杀的成果。滚滚海河水里,不知夹杂着多少血肉生灵。不知深浅的苦力私自开工,最轻也是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严重些丢掉性命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没有人管理,没人组织,码头就没法工作。在太古码头的最终归属确定之前,码头上的苦力不知道该听谁的,根本不敢开工。

苦力在太阳底下摘虱子、蹭痒痒,等着说了算的脚行把头来,宣布码头工作的归属和酬劳。另一边货物堆积成了小山头,港口停泊的轮船急得拉响汽笛,提示工人该工作。

排在还面等着进港的船只,将码头堵得水泄不通,汽笛声如同连珠炮响个没完。

这些靠力气吃饭得苦命人,家里都没有隔宿的粮。一天不开工,晚上就要断顿。可是这些人宁可就在那里干熬,也不敢乱动一个麻袋或是一个木箱。商人在码头急得跳脚,洋人则高喊着抗议,可是苦力们只当没听见,没一个动窝,这便是脚行混混的可怕之处。

宁立言的别克汽车从码头附近匀速驶过,看着码头上的情景,乔家良道:“三少对此不知有何感想?”

“惟有悲悯二字而已。这件事与普通人没什么关系,不该把他们卷进来。不过我和袁三之间,得算是一场战争。一场波及到平民的战争,从它发动的一刻就该被诅咒,可是我们也知道,这不可避免。”

“宁三少有悲悯之心,我已经很满足。这座城市里,有的是人愿意一掷千金去捧舞女,捧明星,却没几个人愿意看这些来自乡村的穷苦同胞一眼。三少能说出悲悯二字,已属难得。”

宁立言看看乔家良,“大律师莫非是因为民生多艰,所以才愿意主动请缨为在下奔走,最终目的是让工人们早日获得工作机会?”

“这方面的因素当然有,不过也和宁三少你的为人和品行有关。恢复秩序当然重要,恢复什么样的秩序更重要。如果今天来找我的是袁彰武,我就会努力把他送进监狱,而不是让他成为码头的主人。”

“我只是个承包商,现在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但你换取了这座码头十年的所有权。比起权力,这点债务还能难得倒宁三少?如果你只想发财,现在把码头转包出去,立刻就能成为个富翁。”

宁立言笑而不语,他承认乔家良说得事实,只不过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自己今天欠大律师的人情有点多,初次见面就欠下如此人情,这种感觉让他不太舒服。

乔家良主动道:“合同已经定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已经是太古码头运输仓储业务的实际经营者。英租界是最难啃得骨头,英租界谈妥,法租界就好办。至于日租界……我跟东洋人没什么话说,怕是帮不上你什么。我的工作完成了一半,接下来是不是该谈谈律师费了?”

“这是自然。我说过,我相信钱财收买不了乔大律师,而您也不是个贪图钱财之人,否则如今您早就成了天津城里有数的富豪。我相信您开的一定是个良心价,我付得起。”

“你不用捧我,捧我也没用。”乔家良并没有刻意保持大律师的严肃,反倒是和宁立言说起笑话。

“我现在真希望自己是你说的那种富豪,那样我就可以周济天津城里的穷人,不至于让城里每天拉出去几百个路倒,不至于看着十几岁的孩子因为没有饭吃,成了‘倒卧’。就像这些工人,他们这样自己或许不用饿死,可是家里的人该怎么办?一家老小还指望他们开工赚钱回家买棒子面,全都窝在这里不能动,家里拿什么揭锅?”

宁立言福至心灵,问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把律师费付给这些人,而不是您?”

乔家良点头道:“宁三少倒是我的知音人。你不需要付给我任何费用,今后我也会作为立言商行的法律顾问,为宁三少提供法律方面的服务,当然,全部都是免费的。作为交换条件,我希望你码头上的工人,每一枚签子的价值是八个大子儿,而不是现在的六个。记住,我说的是他们实际到手的钱,不是你给工头的钱。三少自己就是帮会里的人,应该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不需要我做详细说明。”

不等宁立言说话,司机老谢却忍不住搭话了。“大律师,我听着您这个怎么比收费还狠呢?八个大子儿?可着天津码头,也没有这个行市?您可别欺负我们东家年轻,这是租界得码头给六个大子儿,要是华界的苦力,一根签子给四个大子儿就不错了。那帮工人,一天才挣多少钱?苦力一根签子八个大子儿,他们一天得挣多少钱?”

宁立言朝乔家良充满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我这位司机快人快语,大律师别见怪。”

乔家良摇头道:“不,这没有什么可见怪的。职业只是我们在这个社会的分工,与我们的人格高低社会地位没有任何关系。这位先生的豪爽,是我非常欣赏的,而能允许司机随意打断交谈的老板,我更为欣赏。就冲刚才他的表态,我更相信自己没有帮错人。”

他看着宁立言道:“三少买这部汽车,大概要花将近三千块大洋,在你眼里,这显然是一笔很小的花费。可你这是富人账,我再帮你算一笔穷人账。现在的一担大米不过八块钱,足够五口之家活一个月。你这一部车,便可以养活将近两千人。而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每天在码头拼死拼活,即使开满工又能赚多少呢?四毛钱!只有四毛钱!这还是一个手脚勤快,身强力壮的好汉,从早忙到晚才能赚到的收入。如果遇到一个黑心的工头,这钱还要被扣下一部分。”

“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能一直工作下去,过度的劳累会让他们的健康严重受损。一旦他们受伤或是得病、吐血,收入就会变得更低,全家人就更无法生存。而你,只需要让每根签子的价值提高两个大子儿,就可以让其中一部分人的寿命延长,也可以让一些家庭能够晚一点失去他们的顶梁柱。现在的人,开口必言救国,不是真的因为爱国,不过是因为这个口号足够时髦。我相信宁三少不是这么肤浅的人,这件事别人不可能答应,但是我相信你会仔细考虑!。”

老谢如同说相声“卖布头”里那位捧哏,急赤白脸地说道:“东家,这可不是两大子儿的事!这是涨了好几成工钱,答应不得!您那还短着外国人的账!”

“蚊子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就算欠了洋人的印子还不上,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宁立言哈哈一笑。

“咱不是有乔律师么?到时候文打官司武打架,随便英国人怎么安排。他划道我就接着。乔律师说得对,就算是当积德行善,这事我也得答应。就这么办了!别人的地我不管,在我的码头上,工人每根签子,我给涨两个大子儿,工头敢动这个钱,我弄死他!”

老谢不能和自己的东家叫板,气得一个劲用手按喇叭,幸亏事出了英租界,否则准把天竺巡捕招来。

宁立言算了一下。眼下的行市,一个大洋换二百三十个大子儿,一个工人扛一次包,得八个大子儿,平均下来,一天也就是六毛左右的收入。这点钱在上层人物眼里,也不过就是几支香烟,于普通人来说,却是生存的希望。

便是一根签子多给两个大子儿的小小支出,就能多活好多人,这确实是功德,自己怎么没想到?

宁立言的手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肩头,那里还留着自己当苦力时遗留的伤痕。作为一个从小练武,又不缺乏营养的少爷,都累成个三孙子模样,其他人过得什么日子就更不用说。自己本来最恨富而忘本之人,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也想不起这些穷哥们……

他看着乔家良,不由想起前世军统与他的龃龉。现在印证之下,或许当日军统的判断并没出错,这位大律师也许真的是站在公理与正义一边,而凡是站在这边的,自然就是党国的敌人。

“乔律师,实不相瞒,我曾经做过苦力,对于这里面的行市还是知道的。您说的六个大子儿,已经算是良心,一般到手只有五个或是四个。不过这是我们行里的事,外人不得知。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价钱的?”

乔家良道:“如果你一口气在码头附近的早点铺蹲半个月,和一帮装卸工人一起吃窝头就油条,听他们用自己家乡的方言交流,便也明白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受教了。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大律师的风骨,宁某佩服。”

“三少过奖了。我不是杜甫,想法也与他不同。我只想为天下的穷人发声,为世界找一个公道。学法也好,做律师也好,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今天能为这些工人争取利益,比起赚到律师费更让我开心。走吧,晚上我请客,咱们一起去鸟市的老仁义吃烫面饺子。”

第六十五章 谋划

“什么?堂堂一个大律师,居然要请你去鸟市胡同,吃烫面饺子?这人可真有意思。”

陈梦寒被宁立言的描述逗得前仰后合,笑得格外开怀。她的笑本来就是招牌动作,吸引男性影迷无属。在宁立言面前的笑容,全无表扬很忌,比起银幕上也更动人。

“是啊,这位乔大律师跟我知道的所有律师都不一样,算是个怪人了。其实仔细想想,我身边怪人倒是不少。那个老谢就不提了,就说你。放着大明星不当,跑来给我当老妈子,不也是怪人?”

宁立言由于准备搬家,对于这处房子便没有刻意收拾,也没有添置什么家具。他是个勤快的人,房间收拾的干净利落就够了,其他的倒也没有太多要求。可是陈梦寒却认为宁立言的房间太简陋,也不符合一个大老板的身份。

按照她的说法,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是肤浅的,跟肤浅的人打交道做生意,就得让自己也变得肤浅。既然他们喜欢那些没用的形式,就把这些没用的形式给他们看,作为立言商行的东家,当然要把房间收拾得像个大老板的样子才行。

对于如何布置房间,她是很有些天分的,人也很勤快。半天光景,就让宁立言的房间变了样子。房间里添了几副油画,又换了些家具,便让整个房间焕然一新,连老伯爵都认为这样的装修非常有品味,符合自己贵族的身份。

这里面的心血和心思,宁立言当然感觉得到。陈梦寒在这里面受了多少辛苦,他心里也有数。只看她那满头大汗,自己一回来,她就甩脱了高跟鞋,坐在床上揉腿,就知道这半天来,她不知跑了多少地方。

陈梦寒听宁立言称呼自己为怪人,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是笑道:“是啊,就该有一群非常人在你身边,才能凸显立言你的与众不同。是不是这个道理?”她说话间歪头一笑,格外俏皮。

宁立言看看这些家具布置,忍不住问道:“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我拿钱给你。”

虽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颇为不同寻常的程度,至少从陈梦寒的角度上,把自己以宁立言的外室自居。可是除了汤佐恩的两万块以外,她没用过宁立言一毛钱。

宁立言看得出,这些摆设并不便宜,他虽然没有金屋藏娇的打算,却也没想过花女人钱做小白脸。何况陈梦寒并不富裕,要备办这么一套陈设对她来说,也是一件极大的压力。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公司的。”陈梦寒笑着说出了秘密,“公司前段时间拍片子,从当铺里租了这些东西来当道具。现在电影拍完了,东西该还回去,我做主又延了一个月,只花几个租金而已,没有多少。等到你搬家之后,我们再买新的,现在买划不来。其实就算买新家具,也未必要花很多钱。我看特三区有好多沙俄人,他们现在很潦倒,可是曾经阔过,家里一定有上好的家具和古玩。我们只要多用点心,就能找到合适的卖家。只要出一点点钱,就能买下他们的宝贝。”

宁立言摇头道:“你这个主意想晚了。这帮穷老俄手里的好东西,早被打硬鼓的骗走了。现在手里剩的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打硬鼓?那是什么?”

宁立言道:“这等人跟打软鼓的对应,都是收破烂,只不过他们很阔。多是与古玩铺、当铺有联系的,本钱大眼光足,拿着一面小鼓在街上敲,嘴里不出声音,为的是个主人家留存脸面。收的也是古玩字画珠宝翠钻,再不就是受潮发霉的银子。能吃这碗饭的,必须有一双好眼,一张巧嘴,还得有个好脑子。这些沙俄都是一根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家里流传那点好东西,早进了古董铺子,便是好家具也见不到了。”

陈梦寒听着有趣,坐到宁立言身边笑道:“你们天津还有这么多好玩的行当?我来了些辰光,却没有人对我讲过!你给我讲讲,让我开开眼界。”

她边说边朝宁立言靠过来,香味熏人醉。

宁立言道:“这个不急,我先给你讲个混账透顶的大少爷,怎么败光家产的故事。本来他靠着和人合作,坑了一大笔钱,可是来的快去的快,现在不但把钱财花出去许多,自己还欠了汇丰一大笔债。你害怕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陈梦寒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这位大少爷连力行的手枪都不怕,还怕欠汇丰的款子?我小时候听爸爸讲过,谁要是欠了银行一大笔钱,便是世上的神仙。谁要是想对你不利,银行第一个不答应。这位少爷想开了,从凡人变成了神仙,我还要沾他些仙气。”

说话间陈梦寒如同开玩笑似的抓住宁立言的肩头要仙气,随后更是大方地坐在宁立言怀里。宁立言端详着陈梦寒道:

“做生意的人,最忌讳心慈手软,尤其吃江湖饭的,更是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我今个看着那帮苦力不容易,心一软就答应了乔律师的要求,不管在生意场还是江湖,都是犯了忌讳。也许哪天我就成了穷光蛋,你到时候也要跟着受连累。”

“如果你没有了慈悲心,或许真的能成为大富豪,可是那样的你,和那些围着我转的大老板又有什么区别?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你的不同寻常。不管这种不同寻常让你富贵还是贫穷,我都愿意。如果你做好事受穷,那也只能证明是这个世道错了,不是你错了,我绝不埋怨你,也不会后悔。”陈梦寒说得斩钉截铁,宁立言便也就没了话说。

他并没和乔家良去吃烫面饺子,一来固然是觉得和乔家良的关系不该走得太近,一面引来王仁铿那边的猜忌;二来便也是佳人有约,陈梦寒今天要为宁立言庆功,他自然就不会答应其他人的邀请。

两人推杯换盏,对坐饮酒,陈梦寒问道:“立言,你说你们谈事的时候,有人送进来一张纸条,然后事情就谈成了。不但答应把码头归你承包,就连承包款,而言是以汇丰的名义担保,其实跟没给一样。虽然算是你欠了汇丰一笔钱,实际上也没有借据,算不上欠债。我怎么感觉……似乎那张纸条的作用比你的话还重要?”

她看看宁立言,生怕自己的分析落了他的面子,惹得宁立言发火。宁立言一笑,“你说得很对。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怀疑了。只不过我想不明白,有谁能用一张纸条,就让几个洋鬼子的态度发生那么大转变,美国人和至少三个英国佬同意我的请求,还答应银行给我做担保。即便是英国领事,怕也没那么大面子。”

“管他呢。”陈梦寒抬手,把杯里的花雕一饮而尽,不等宁立言数落她,自己抢先道:“这酒我从小就喝,自己知道量,半斤都喝下去也没关系。咱们有酒今朝醉,等到送纸条的人有事找你,再看看他是何方神圣也不晚。”

她又问道:“英租界的码头到手了,日租界那边怎么办?东洋人可不是讲道理的,跟他们谈合同,只怕没什么用处。”

“其实英国人并不比日本人好到哪里去,你见过这个世界上有哪个讲道理的人,去别的国家设租界?无非一个已经有了身家,开始顾念江湖名望,另一个还在打杠子,把穷凶极恶挂在脸上。,”

宁立言笑了笑,又把一块酱牛肉夹到陈梦寒碗里。“虽然都是强盗土匪,但是终究有区别,对付他们的手段就不能一样。跟英国人打交道,就得学着他们的样子,给自己蒙上一层虎皮,至于日本人,怎么混就怎么来……我不去理他,等他来求我。”

“三井码头的货积压得比太古码头还要严重,船也停的更多。日本人已经快疯了。他们对码头上的事拿不出办法,靠枪毙可解决不了装货问题。要想让码头恢复正常,便只能依靠帮会和脚行。”

“那你答应不答应给他们运货?”

“答应当然要答应,只是不能答应的太痛快,总得让他们费点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年月不管是口头抗战还是实际抗战,总得先保住性命。如果所有人都是追求以卵击石,用不了多久,勇士就会死光,只有懦夫和叛徒能够生存下来,那这场战斗就真的没了希望。”

望着宁立言那自信的神情,陈梦寒便越发对他着迷,自从与觉生分手以后,本以为不会对男人再动真情,至少不会对一个不能养活自己的男人动真情。

可是此时她必须承认,她这次不但动了真情,而且比觉生那次更严重。她愿意搭上全部身家性命,追随这个男人身边,便只是这样看着他,便已经心满意足。

越是如此,她越知道自己的分寸在哪,能够和杨敏成为朋友,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喜欢知道分寸的女人,而自己恰好就是这种女人。赶在感情吞没理智之前,陈梦寒抢先开口道:“我……得回去了。等你找到新家,我们再想搬家的事。”

“我送你,咱们出去叫车。”

“你的车呢?”

“老谢开着它去鸟市了,我来陪你,也不能让大律师没面子不是?让老谢替我跑一遭。”

第六十六章 红脸白脸

第二天清晨。

昨天签了合同,今天便要开工。英国人的脾性就是如此,刻板认死理,不懂得通融。尤其是对于中国人的问题,就更不能指望他们懂得人情世故。

再者说来,太古码头这边的工作,也是自己的一块试金石。不可能每次都有好运气,遇到贵人扶持。法租界、日租界的合同要想签下,就得证明自己有这个金刚钻,能揽瓷器活。

太古码头不但要管,还要管好,要想做成事业,既要懂得手段,也得有实打实的本事,差了哪条都不行。是以宁立言难得的没睡懒觉,早早下了楼等着老谢来接。可是老谢的车还没到,一辆黑色的福特就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小洋楼门外,随后一个四十上下的矮壮男子气势汹汹地冲出车厢,走向宁立言。

彼得罗夫还想阻拦一下,可是跟对方对视一眼,又立刻乖觉地退开。或许是这个男人的眼神太凶,也或者是她身后那两个大脑袋粗胳膊罗圈腿的壮汉,让老伯爵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大嗓门都没了。

宁立言坐在那里没起身,等到对方来到自己面前,依旧不理不睬。为首那个男子看着宁立言,目光如刀。宁立言八风不动,有如未见。过了足有一分钟,那男子才拿出一张名片拍在宁立言桌上,沉声道:

“你是宁立言?”舌头根子发硬,一听就知道学中国话的时间不长。不用介绍便能猜出来人的国籍,三个人都没拿礼品,空着两手上门拜客,只有日本人有这么厚的脸皮。

宁立言不用看名片,便知道此人身份:佐藤秀中!日租界旭街,佐藤商行的老板,日本外务省派驻中国的特工,直接对日本驻天津领事负责。前世自己当军统时和他作过对头,那时侯他已经是天津数得着的大商人。

“我是宁立言!”宁立言一手拿烟,左手两指夹起名片,转装模作样看了一眼,随后一放。“佐藤老板啊,失敬。咱两边没会过吧?这么早过来,可曾用了早饭?一会我请你们喝锅巴菜,比你们日本的早点好吃多了。”

“宁先生,我今天登门拜访,是希望你能尽快恢复码头的秩序。”佐藤秀中个子矮,站在宁立言对面,总觉得不自在,态度就越发的蛮横。“我的货物堆在码头上没人过问,每天都在承受损失,我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一切,并且给我个交代!”

“丢货?这可是大事,您报官了么?找白帽衙门啊,他们神通广大,让他们找去。至于码头装卸,那您得去找装卸工人,跟我这说没用啊。”

“我在中国生活了七年,在天津生活了四年,对你们的一切了如指掌。码头上不管谁在负责,最后都是混混说了算。之前袁彰武为我工作,他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可是现在,码头正在逐渐失控,必须有人对这一切负责,让码头恢复正常!”

宁立言看着他面无表情,“佐藤先生想必积压了很多货物,所以心情有些焦躁吧?”

“没错!我的货物急等着发出,每耽搁一天,我就要损失一大笔钱!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大日本帝国的商人,也蒙受着这种损失,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因为你和袁彰武的冲突。”

佐藤挥舞着胳膊,仿佛随时可能和人撕打。这种火爆脾气的人,居然能当特工,也是个奇迹。

“对于佐藤先生的不幸处境,我深表同情但无能为力。”宁立言用日语说道。他的口音是地道的东京口音,比佐藤的关西腔更像个日本绅士。前世在军统的时候,他能用日语哄得那些东洋女人自荐枕席,对付佐藤自然不费力。

“码头需要秩序,可我是特三区的巡捕,对于日租界发生的事爱莫能助。贵国的警察署应该负担起责任,履行自己的职责。”

“你少装蒜!是你火并了袁彰武,并且吞并了他的势力。没有你发话,码头上就不敢开工,这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宁立言冷笑道:“我得纠正您的错误,我没火并过任何人,作为一个正直守法的公民,您这种说辞,是对我人格的污蔑。袁彰武试图雇凶谋杀我,失败后潜逃。如果您能找到他,让他回天津为您主持码头,我个人没有反对意见,就是不知道警察局会不会答应。”

“宁立言你听着!我的货物不止关系着我自己的身家财产,也关系着中日两国的友好关系。根据我们的条约,贵国民间不能阻止对抗日本的行动,也不能有宣传反对帝国的思想、言论。你现在拒绝整顿码头,就是在公开破坏中日两国邦交!”

“您这话说的好!咱们两国已经订立了友好合约,谁也不能破坏。我在家待着,你带人到我的门上闹事,咱两谁破坏中日邦交?这个罪名我不能认,不行咱就去日本领事馆,要不然去法院,总有个讲理的地方!”

佐藤秀中瞪着宁立言:“码头需要混混,但是天津的混混有很多,据我所知,袁彰武的结拜兄弟张凤令还有他的老师白云生,都对码头有很大兴趣。你能雇佣刘光海对袁彰武动手,别人也能同样行事。在天津,宁先生算不上最有钱的财阀,我说得没错吧?”

“既然如此,佐藤先生今天前来不是多此一举?您应该去找白云生、张凤令!你来错地方了!”

“宁立言,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你现在就出现在码头,让他们恢复工作。”

“这恐怕办不到,我今天得去英租界的太古码头,下午约了人去玉清池泡澡,晚上还得去听大鼓,这都是要紧事,哪个也耽搁不得。”

两人的交谈已经变成争吵。佐藤秀中身后的两个大脑袋握紧了拳头,佐藤只要吩咐一声,他们便会冲上来打人。老伯爵战战兢兢地向门口蹭,准备动起手来就先跑了再说。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飘进来。“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自己的平常心和镇定,否则便会乱了方寸。作为一个商人,和人谈生意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的保镖出现,否则便会被人认为是以强欺弱。那两个蠢货现在回到汽车上,交谈结束之前,不许进来。否则的话,我就把他们送进警察局。”

声音不大,但是吐字清晰,是标准的北平口音,圆润入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

宁立言顺着音看过去,便见到一个身穿和服,拄着手杖的老人,刚刚踏上台阶,准备跨过门槛。

老人年逾古稀,身躯肥胖,身高与佐藤秀中差不多。在这件长着上,绣着奇怪的符号。相貌慈祥如同个老祖父,戴着玳瑁眼镜,又像个学者。

佐藤秀中看清老人的脸以后,慌张地起身来到老人面前行礼。老人对他却没什么好态度,摆手的动作像是轰苍蝇。随后来到宁立言面前,上下端详许久,微笑道:“年轻人不懂事,立言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这种混球一般见识。你这相貌,倒是像极了你祖父年轻的时候。”

对方开口言及祖父,宁立言就不能再坐着不动。只好起身行礼道:“老爷子认识我爷爷?”

“我与兴邦兄可是老相识了。我们两人合作经商时,天津卫的城墙还没拆呢。眨眼之间,故人之后已经长大成人,老了……老了。”老人提起往事,显得无限唏嘘。

宁立言道:“但不知您老如何称呼?”

“看我这记性!给这几个混球气得,连礼数都忘了。来,这是我的拜匣。”

老人守着古礼,将一个檀木拜匣递上去,宁立言打开拜匣,看到里面的名片:内藤义雄,东京大学人类学博士。

只一看到名片,宁立言心中就对此人身份有了定论:这个日本老头必是个老牌间谍。在前清的时候,日本人往中国派间谍,最喜欢顶着学者的头衔。如今却是以浪人为主,偶尔混杂着商人。

内藤看了佐藤秀中一眼,“让你完成学业,是我犯过得最大错误。你可以走了,带着你手下的笨蛋,去码头上看好你的货,免得再有人偷走你的财富。我断定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一个仓库管理。”

日本是个矛盾的民族,一方面下克上、独走之类的篡逆事件成风,另一方面却又强调阶级森严,老师对于学生有着如同家长的权威,这一点又像是中国的传统道德。

佐藤秀中不敢多说一个字,手忙脚乱地向外跑去,内藤看了学生的背影一眼,随后摇头道:“这种人到现在还没有破产,只能说是老天无眼。”

他看向宁立言微微一笑:“我是庚子国难之前到的中国,屈指算来在这个国家已经生活了三十七年,比我在日本生活的时间更长。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到底该算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当年我曾经给直隶总督做过顾问,现在要是宁三少想吃一品翅子,我还是能带你找到最好的厨师,真正在直隶总督府邸效过力的手艺人!等到民国成立,我便辞了本国的差事,安心留在华北钻研学术。帝国体恤我老而无用,也不再给我安排工作。现在的我就是个孤魂野鬼,在这片土地上苟延残喘而已。”

他这种说法,等于自己承认了间谍身份,只不过是说年纪大了,已经退出组织,这依旧是句假话。宁立言自己就做过间谍,自然知道这一行如同帮会,有进无出,绝没有不想干就能走人的好事!

他的履历应该是真的,一个在前清时代就潜伏在直隶总督身边的人,在天津地面上绝对是个人物。

前世军统的档案里没这个人……反正军统的废物自己早就领教过,现在倒不那么生气。这么个妖魔似的人物到自己门上又要唱哪出?宁立言的心里悄悄提高了警惕。

“内藤先生到来,又不知有何指教?”

第六十七章 老浪人

“指教不敢当,赋闲就要有赋闲的觉悟,总是指手画脚,就要招人厌烦。我只是是来拜访一下故人之后,当年我和宁老先生也是知己,勉强可以算立言的前辈。如果不嫌我这个老头子烦人,咱们就谈几句,如果你讨厌日本人,我转身就走绝不多留。”

他这么说,宁立言也不好赶人,只好与其分宾主坐下,心里则如同明镜:老东西和佐藤秀中,这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否则不可能时间掐得这么准。日本人喜欢自作聪明,且由得他们。

内藤朝宁立言一笑:“佐藤秀中虽然办事毛躁,但平日也是个体面绅士,不会如此粗野。只是他实在是急了,如果码头再这么乱下去,他就要破产。租界里像他这么急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找得到门路。我知道,有些中国人很想要看到日本商人破产,这种朴素的爱国情怀,值得我钦佩。立言你想必也是一个爱国者,所以想要看着租界大乱,日本商人破产自杀,因此才不肯答应出面整顿秩序,是不是这个道理?”

“内藤前辈,您既然和我爷爷有交情,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我应该拿您当长辈对待。可是咱们爷们之前没见过面,您说和我爷爷有交情,我是一次都没见过。再说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宁家,老辈子的交情就先放一放,您不反对吧?”

宁立言拿出狗少的派头,自己点了支香烟,并没有让内藤的意思。

“我是个爱国者,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否认,可我同时也是个商人,一个爱国的商人!我爱国,但我也得顾及着自己,不能因为爱国就让自己破产。我承包码头、开公司,都是为了发财。放着钞票不赚的事,我做不出来。再说我也不是个混人,不会做傻事。前清的时候,因为鸦片的事,朝廷和英国人要打仗,就有混人站出来说,英国人喝不到中国茶叶就拉不出屎,最后会活活憋死。结果英国人没憋死,清朝反倒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这种笑话出一次就够了,不能再闹第二回。封锁码头不会让日本失败,只会让我的钱包受损。码头上的船是日本人的,货物却是中国人的居多。天津商人的东西需要出口换钱,也需要进口原料机器,还有中国商人租了日本人的船。我要是让三井码头废了,就成了天津卫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这种蠢事,我是不会干的。非要那么干的人,一准没有好下场。”

内藤义雄看看宁立言,眼中满是关爱,“宁三少,是我小看你了,我愿意向你道歉。不要说天津的帮会,就是商行里,能像你这么理性思考的人,也不太多。”

“过奖了。在商言商,我只是谈生意而已。”

“请你原谅一个老人的糊涂和多疑,既然你是个精明的商人,为什么刚才要和佐藤那个混账东西争吵?你可以和英国人签合同,就能和日本人签同样的文件。比起英租界,日租界对于这方面的管理其实更松懈,你的请求很容易被批准。担保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想办法。”

“内藤前辈一个学者,还在金融界有朋友?”宁立言的语气里,满带着嘲讽味道。

内藤一笑,“一个人活得年纪大些,总是有好处的,正金银行在天津的头取,恰好也是我的学生。我打个电话,他就会为你准备好一切文件。”

宁立言吐了口烟圈,神态说不出的悠闲。“算命的说我是天生的富贵命,有福之人不用忙,坐在家里便有贵人登门。看来这一卦要应验在内藤前辈身上?大家非亲非故,您这么帮我,我又该如何回报呢?”

内藤道:“我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生,除去出身和血统,我和中国人没有任何区别。中国人讲究义气,我也同样要讲义气。兴邦兄当初帮过我很多忙,我现在帮助他的子孙,只是对故人的一点心意。立言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任何回报,也不会要求你什么。我只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我的国家,村里的老人到了我这个年纪,都会离开自己的子女,一个人躲进深山里,等着饿死。为的就是能给家里节约口粮,也不会给人添麻烦。我们的国家非常贫穷,耕地太少,而且出产有限,必须依靠外来的货物才能生存下去。如果说我有什么私心,就是希望码头早点恢复正常,让我们国家的人可以用上中国的货物。”

他指了指外面,“现在还早,到了八月,板栗便该上市了。在日本,把栗子称为天津甘栗,但是我们都知道,天津是不产栗子的。那些栗子都是从迁安那边收来的,之所以叫天津甘栗,是因为甘栗的经营者北泽重藏先生的店面,就开在天津。所有的栗子,又都是从天津港运出,所以才叫它这个名字。糖炒栗子……天津街面不算珍贵的小玩意,我们的国家就需要进口。因为本土的栗子皮黏,炒过之后便剥不出肉,高丽的栗子太小,没有办法下锅。如果三井码头始终瘫痪,我的同胞就连这种小吃都享受不到。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在旅顺为国捐躯,死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成家也就没有子嗣。我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又到了这个年岁,人间的享受与我大多无关,只贪图一点口腹之欲而已。我知道自己国家的食物又多难吃,希望自己的同胞可以享受点口头福,吃到天津栗子,小站稻米,这便是我帮助你惟一的一点私心。如果立言想要感激我,等到板栗上市的时候,请我到曙街九番的甘栗店买几斤红彤彤的糖炒栗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吃吧……反正你的同胞也没几天好吃了。宁立言心里嘀咕着,根据他前世的记忆,几年之后,随着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日本方面今天要“暴支膺惩”、明天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近卫文磨号召全体国民“灭私奉公”、又喊出“奢侈是敌”的口号把咖啡、红茶、糖炒栗子一股脑算到敌人行列。限制进口数量征收高额关税,日本国民便没了口头福。

活该!谁让你们遇到这么一群混蛋首领,活该过苦日子。

他心里转着念头,脸上还带着笑:“老前辈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承包的事,我不想在日租界弄。不是钱或者担保的问题,而是贵国对于契约的态度,让我不敢相信。英国人毁约,我能和他打官司,我爷爷当初就干过这事。你们毁约,我就得和端刺刀的丘八讲道理,到时候合同还不如手纸好用,我又图什么。恕我直言,贵国如今军人的权柄太大,话语权过重,偏又是一群乡农的儿子当道,真正的武士后裔太少,我可不想和那些人打文字交道。”

宁立言说到此处,借着烟雾掩护,观察内藤义雄的表情。在刹那间,他捕捉到内藤脸色的些许变化,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是宁立言心里有数:这宝自己多半押中了。

他在燕京大学时,学过日本战国的历史,顺带研究过家纹。第一眼看到内藤义雄胸前的奇怪符号时,就认出那是日本战国武田家臣内藤昌丰的家纹。虽然日本在实行苗字必称令之后,很多平民出身的人,也去领公卿武士的姓氏,但是连家纹一起继承的,可就少见了。

自己在赌,赌内藤义雄的出身,而从这片刻的变化中,他认为自己赌对了。按宁立言的记忆,三年之后,日本就会爆发著名的二二六兵变,统制派占据上风,皇道派遭到打击几乎瓦解。

但是此时,皇道派的领军人物荒木贞夫还在当陆军大臣,他那些胆大包天的信徒们,在日本国内也不是老实本分的好人脾性。惹事生非,动辄便以暗杀这种激进手段处理问题,在内藤义雄这种老一代间谍眼里,自然是看不惯这种行径。

经历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传统武士一如没落的八旗子弟,提不上台面。但是在他们心里,依旧认为自己高人一头,不是那帮乡农的子孙可比。哪怕这种鄙视不表现在嘴里,心中也是这般想。内藤义雄这种老间谍,绝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超然淡漠。

自己没必要迎合内藤的高傲,但是适当挑拨一下他们的关系,再吹捧他几句,则是惠而不费之事。

果然,内藤的神色越发慈祥。“立言说得……没错!现在的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你的想法是?”

“在商言商,我可以恢复秩序,但是不能用这种态度跟我谈。该给钱得预备钱,我负责让码头恢复运转,但是该得到的费用,一分不能少。另外我要用码头做生意,这条如果不能答应,那这个事情还是谈不成。”

内藤道:“生意?什么生意?”

“自然是……发财的生意。”宁立言道:“我们宁家有祖训,不许子孙碰烟土,说是断子绝孙。我不碰这个,但是其他的东西,不能不让我卖。”

“听上去这是在犯罪!”

“犯罪?这年头还有这一说么?我还真没听说过。我在警察局学到最有用的知识就是,没被抓住的就不是犯罪。袁彰武在日租界开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买卖,也不见他被逮捕,可见这是合法的。我想我比他更合法,那便不是犯罪,老前辈以为如何?”

内藤想了想,“你的要求……确实有点麻烦,不是一两个人可以解决的事。这样吧,我会找我的学生出面,让他们安排一次酒席,你和他们当面把话说清楚,我想事情总可以解决。”

“不,不是我和他们谈,是他们和我谈。我反正有太古码头,三井这边开工与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时间不早,我得去自己的码头看看,老前辈怎么走?要不要我叫车送你?”

内藤摇摇头:“不必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每天多走几步路,是一种福分。能看风景的时候,便不会停下。宁三少少年得意,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时间,静下来看看路边的风景。中国的景色很美,不该错过。至于你的想法,我会考虑,该签的合同还是要签。请相信我,日本方面对于契约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输给那些白种人。”

门外,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宁立言朝内藤道:“多谢老前辈的好意,我的司机在催我出发了,到了您这个年纪,能够享受人生乃是福气。我现在这个岁数,却还得自己拼个前程,实在对不住,我只能送客了。”

第六十八章 冷眼旁观

天津医院,院长办公室内,内藤义雄喝着新泡的龙井,回味着方才送进肚里的那几个耳朵眼炸糕,神情说不出的惬意,全没了在宁立言面前的学者风范。人到了这把年纪,人生的享受便已经所剩不多,做得又是玩命的行当,不能委屈自己。于仅有的口腹之欲必须尽力满足,不容慢待。

至于眼前藤田正信因焦急而变得愤怒的情绪,他才懒得理会,随他去吧,他再急也不敢对自己这个老前辈直接发脾气。想当初自己在这个城市给联军提供信息时,他父母还不曾恋爱呢。

这种后生晚辈敢在自己面前甩脸子,只能说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宁立言的观点是对的,日本人现在太浮躁了。

内藤的养气功夫是给直隶总督做幕僚的时候练就的,一省封疆大吏可以放着大批紧急公事不管,与自己饮茶下棋,再不就是听戏。论起享受二字,日本人比中国人差了一天一地。现在这帮毛躁的小子,若是在那个时代一准没法和这种闲人应酬,太缺少历练。

如果是在当年的东北,就冲藤田对自己的态度,便可以要了他的性命。间谍不用上正面战场,可是凶险程度比之炮火连天的沙场只强不弱,这么多年走下来,手上怎能不沾血?

内藤义雄不以杀人为荣誉,但是也绝不会畏惧杀人。死在他手上的有俄国人、中国人、英国人乃至美国人,当然,也有日本人。

就像藤田这样的无礼之徒,换在三十年前,早就被自己随手杀了给其他人立个规矩。如今老了,心性变了,不愿意再造杀孽。何况现在的后辈,又大多和藤田心性相似杀不胜杀,也就没必要跟他计较。

内藤知道藤田发脾气的原因,自己对宁立言的评价,不符合藤田的想法,但他不在乎。间谍的工作是刺探情报如实陈述,而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颠倒黑白或是编造信息,那是记者的工作。

藤田虽然是个特工,却和那些皇道派的军官一样,以暗杀为主要行事手段,信奉武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脑子里只有武器、士兵、弹药,而不懂得权谋。蠢材!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好出身,居然跟那帮乡农的儿子一般见识!

内藤已经从自己的弟子那里了解到,藤田正信对于宁立言的敌意,来自于暗杀的失败。一个堂堂帝国特工,不能杀死一个混混,被藤田视为奇耻大辱。

再者,就是宁立言不像袁彰武,不肯受他控制。在藤田看来,所有不受控制的变量,都得尽早清除。惟有如此,才能避免在今后的华北作战中,受到来自民间的阻力。

愚蠢。

对于他们的想法,内藤义雄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

他知道,现在关东军里有一部分年轻人想法激进,准备在一年内对华北用兵,如同吞并东三省一样,把华北纳入帝国掌握。藤田就是这个团体里的一员。他所有的思维都是标准的战时想法,顺昌逆亡,不留隐患。宁立言这种变数,可杀不可留。

内藤义雄则是这一主张的坚决反对者。固然从战争层面看,帝国的部队足以战胜软弱腐朽的南京,攻占华北不会比占领东北困难。可是打天下很容易,坐天下可就是另一回事。统治一个国家,不能靠军靴和刺刀,就这帮人还能管好领地?笑话!

他熟读中国历史,在这个国家漫长的历史上,几次遭遇强大外来武装的侵犯。那些人的武力同样强大,也能迅速战胜本土的武装,可是在管理上又如何?

蒙元得国不到百年,便被赶回了大漠。金国和大清,都在占领中国后,迅速地被同化,失去了自己的尚武精神。清兵刚刚进关,便开始享受花花世界,连南下作战都要依靠绿营做先锋。日本那些苦出身的大兵,又会怎么样?

内藤义雄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踏上中国国土的情景,那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天国。一个小官就能吃上鸡鸭鱼肉,小康之家便能吃得起烧鸡。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一准以为这是一本水平低劣的幻想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日本土地贫瘠,耕地太少,粮食产量低,大米难吃,禽畜也养不好。养一只鸡舍不得喂粮食,便养不肥,又舍不得杀,等到老死以后,那肉就柴的不能下口。

即便是出身于真正的武士家族,内藤在走出国门前,也没吃过多少好东西,直到来了中国他才有了口头福。

必须征服这个国家,否则我们的国民就会一直饿肚子。当他在中国第一次吃上饱饭,并且得到饭店老板殷勤招待时,便已经下定了要侵略这个国家的决心。

但是他也知道,这事绝对不能着急。帝国还没做好统治这个国家的准备,就算是东北,现在也没能有效的控制,更别提华北乃至整个中国。

自前清一直到现在,为了占领这个国家,帝国做了数十年的准备。这个时间看似漫长,实际于此广袤的国土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放眼日本,有多少像自己一样的中国通?有几个人像自己和自己的老伙伴青木宣纯一样,走街串巷当货郎卖货,了解中国乡村的风土人情。又去给大员做幕僚,了解他们的工作流程思维方式?

一帮只懂得杀人的匹夫想要管理一个大国,注定是一场灾难。

帝国虽然于去年建立了满洲国,可是这并不意味帝国已经掌握了那片土地。在白山黑水之间,有多少武装向帝国发起挑战,城市乡村,又有多少人对日本怀有敌意?

在东三省的管理上,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靠强盗似地胁迫掠夺资源,而不是一个有效合法的政府征收。这么搞下去,只会让帝国尊严扫地。这个时候再占领华北,注定是一锅难吃的夹生饭。

现在军部的人,就是太急了。宁立言有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作为武士家族出身的子弟,他从心里看不上那些出身农家的同事袍泽。刚刚吞并了东北,还来不及消化,就已经有人想要占领华北,现在还有人提议要吞下那头北极熊,简直不怕撑破肚子。

东三省的领土面积,人口,已经超过了日本本土。肚子里的食物未曾消化,怎么可能再去吃新的东西?内藤一直认为,在占领东三省之后,日本就该停下战争的脚步,用起码五十年的时间,把整个东北彻底消化,成为日本领土。之后,才能考虑继续外扩。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占领整个中国,那是几代人之后才能完成的伟业,不可能在当代完成。

这种想法在他内心酝酿已久,只是不能当着这帮激进分子的面提出。可是要让他按着这帮激进分子的想法行事,自是万万不能。在他看来,宁立言这种人远比袁彰武有用,要想有效控制这座城市,就必须把他拉拢到自己一方,而不是只想着杀人。

“内藤前辈。您真的认为,宁立言是可以合作的对象?我调查过他以及他的家族,宁家虽然没有明确的反日倾向,可是也不和我们合作。在九一八事件发生后,宁家曾经数次给抗日武装捐款……”藤田终于失去和这老头耗下去的耐性,开口道。

“这座城市里给抗日武装捐款的人很多,中国人有赶时髦凑热闹的习惯。尤其天津卫的爷们,要的是脸面。宁家是头面商人,不可能带头不捐款。如果你以捐款作为判断依据,我只能遗憾的通知你,你的敌人是整个城市。”

内藤用了汉语,还特意加上了天津腔和土话,他是在提醒藤田,请用中国人的方式思考问题,忘记自己日本人的身份!

我们的敌人本来就是整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我们要夺取他们的一切,怎么可能指望不与他们为敌?谁不服就杀谁,杀到服为止,这才是个军人该做的事!藤田心里嘀咕着,克制着自己出言顶撞的冲动。内藤是如今日本在津浪人里的人瑞,得罪他可不是好玩的。

“那前辈如何看待宁立言?”

“一个自作聪明的毛头小子,虽然比袁彰武聪明,但是控制起来一点都不难。他和宁家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这种人最渴望成功,想要衣锦还乡去打那些家人的脸。为了发财可以不择手段,有钱之后,又未必驾驭得住自己的钱财。吉川的建议是正确的,我们可以先让他破产,再拯救他,最后把他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他提出的要求……”

“那并没有什么不合适。他说的那些事情,袁彰武都做过。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袁彰武是偷偷做,而他则把事情放在明处。他要的就是这种虚荣,认为自己可以和我们做交易,甚至以为可以操纵我们。让他保持这种幻想,就更容易控制他。”

“可他并不能像袁彰武一样,为军方效力。我认为还是袁彰武的弟子更适合……”

“袁彰武的弟子、朋友,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流氓!”内藤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依旧平稳,但是藤田已经感受到老人话语里的怒意,连忙住口。

“宁立言是一个体面人,这就是他和那些人最大的区别。我们需要一个体面人作为帝国的门面,而不是一群流氓给自己脸上抹黑。而且,白云生、张凤令,这帮人无法带来秩序,只会带来持续的混乱。用他们管码头,我们的运输还将瘫痪,你得对商人的利润负责!”

他看了看藤田,正色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它注定不会实现。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都需要这些帮会分子为我们效力。驻屯军绝对不会出现在码头,更不能用刺刀逼迫劳工工作。若是谁想以此为借口对华北采取军事行动,那更是白日做梦。现阶段的问题,都是商业问题,只能通过商业手段解决。”

藤田知道,眼前的老儿看似白丁,实际和外务省交情匪浅,在东京也有着深厚的人脉。活到他这把年纪的老特工,总是可以找到一些有能量的老头子发声。既然这么说,肯定有把握让自己吃亏。

这帮该死的老东西,帝国的前途就毁在他们手上!他强压着怒火,尽量把语气放平:“前辈对于宁立言的评价很高啊。可是据我所知,那些流氓并不见得都服从宁立言的命令,太古码头那边,今天会有一场乱子。或许他也不能带来秩序。”

“我相信宁立言的本事,应付这种江湖冲突不会有问题。”内藤自信地一笑,“我现在要去拜访几个朋友,帮宁立言从凑一场饭局,你如果闲的没事做,可以去太古码头看看,我相信那场好戏会比你想象得更精彩,就是镜头可能不太一样。当然,如果他处理不好那件争端,就证明其是个无用之人,到时候随你处置就是了。”

第六十九章 体面人的手段(上)

太古码头沿海河而建,往北走不了多远,便是“万国桥”。悬挂着各国国旗的轮船,在此停舶,等待货物装卸。自打前清天津开埠设立租界之后,这里便成了顶热闹的所在,也是无数穷得只剩一身力气的苦哥们,最后的谋生之路。

宁立言与英国人签了合同之后,便已经传下话来,今个太古码头准备正式恢复运营。巴天庆派了自己的十几个徒弟、把头过来,给宁立言帮场。刘桂希那边,也把几个得力的把头派了出来。

码头上的装卸工,并不是有气力就可以当,管理码头的人,也不是有钱就能雇佣到工人工作。在天津,所有的货物装卸,都必须通过脚行完成。苦力工人归入某个把头门下,服从其指挥,不得乱把,否则便是一顿毒打。若是有人想越过脚行承揽活计或是雇人装卸,必要闹出人命。

刘光海最早想要取宁立言而代之,便是吃定他出身富豪之家,虽然拜师入门,却没开山门。没有自己可靠的弟子门人,脚行里也没有自己的力量,码头掌握不住。刘桂希辈分大,但是实力一般,手下人不多,也惹不起大事,并没放在心里。可是如今多了巴天庆的人,情况就不一样。

作为天津脚行的一路大诸侯,巴天庆手下不愁人马,也不愁人脉。原本太古码头不是他的地盘,他不好硬插进来。现在有了宁立言的邀请,他自然就没了顾虑。

派来看场子的把头,身上都是崭新的黑布裤褂,腰里插着斧子,手里提着皮鞭,个个相貌凶恶如同凶神恶煞。原本在码头工作的苦力,已经被吞并到这些把头手下。由于宁立言有话,先用原来的人,是以今天来的,大多是过去就在此工作的苦力。

看着把头们在码头上摆的白蜡杆、撬棍、木杠。这些苦力心里都在暗自打鼓,今天的工能否开得稳当,自己又能否顺理结算工钱,怕也难说。

天津是码头城市,老少爷们都指望着码头吃饭。这码头就是大家的饭碗,为了争夺饭碗出人命,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天津卫大小码头,哪个码头没因为龙争虎斗出几条人命?巴天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江湖经验丰富,太古码头这种聚宝盆易手,且接手的还是宁立言这么个富豪子弟,绝对不会那么顺当。是以派出的都是手下的硬手,就是预防不测。而不测,果然就出现了。

今天带队的把头,乃是巴天庆身边得力弟子马小光。刚一到码头,就感觉情况不对劲。人一到码头,就能听到阵阵如同狼嚎的哭声。还有人扯着脖子喊着:“爹啊,您老死得冤啊!这门里的三老四少不给您做主,看着咱家的产业就这么被人霸占,就没人说句公道话啊!”

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了闹事的正主。

哭丧的人足有二十几个,个个披麻戴孝如同出殡,跪在那里烧纸,纸钱纸灰满天飞。在队伍前面,一口头号大锅下面架着柴草,下面点起了火,烈焰熊熊。虽然不曾近前,已知锅里烧得是什么东西。马小光心头嘀咕着:太古码头这块地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头一天就支了油锅。

他认出来,那帮孝子里带头的,是过去坐镇太古码头的脚行头王大把小儿子王德发。

当初袁三杀了王大把,王家人怕遭毒手,举家跑到城外乡下避难。袁三一跑,这帮人便杀了回来,居然想要拿回码头。

这背后肯定是有人唆使,今天摆开这个阵仗,也必然是有人给他们撑腰做主,否则王家人绝没有这个胆量,更没有这个本事。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几个外国人转来转去,虽然远远的不曾靠近,却也在关注着码头的动静。洋人素来不喜欢码头的脏乱,不会往这边跑,今天也算是破例。

可见码头这几天停摆,让洋人也有点吃不住劲,那些胡乱堆放的木箱,就是洋人的催命符。这场热闹,怕是让洋人当笑话看了。

这码头是宁立言的,马小光不能越俎代庖的出去接事,没有这种规矩。只能等宁立言出头与对方套事之后,自己才能出手帮忙。他对于宁立言能否接下这一阵,并无多少把握。

一个大学生加狗少,就算拜了门户,也总归不是江湖人。这种场合要的是骨头和狠劲,钱财的用处不大。

宁立言没有几个自己人,对着跳油锅一准要吃亏。自己这些人是巴天庆的得力部下。替宁立言打架没问题,可要说帮他跳油锅,那肯定是办不到。

这场事要是宁立言接不住,今后这码头可就不好干了。王家人只要定期来闹,码头就没法正常运作。日子一长,只怕洋人那边也过不去。

王家人倒是懂规矩,码头不开工,他们也不闹,就是不停地添柴加草,把油锅烧得旺旺的。这时候要是和码头的人闹事,事情就跑偏了。只等宁立言来,再动手不晚。

马小光一时吃不准,是不是该去给宁立言送个消息,让他先别露面,等找好了人再说。可是这年月通讯不便,自己想送消息,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就在他思考的当口,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黑色的别克车一路开过来。汽车就在距离油锅不远的地方停下,仿佛根本没看见那些人。一身制服的老谢下车,开车门把身穿雪白衬衣下着米色长裤的宁立言请下车来。

马小光朝身后的人使个眼色,一干人向着宁立言身边凑过去。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巴天庆特意交待要保护的人,不能让他吃了皮肉之苦。刘桂希手下的人,这当口也跟着冲过去,可是王家人终究离得近,王德发已经抢先一步,拦住宁立言去路。

“站住!还认得小爷我么?”他说话的语气就带着几分不客气。

宁立言看了他两眼,一脸诧异。“抱歉,您是哪位,我是真不认识。”

“少装蒜!昨个咱才见过,今就忘了?昨天你不挺牛么,拿攮子敢往人身上招呼。今个你再牛一把让我看看!这码头是我们家的产业。你仗着财大气粗,说占就占,天下有这种道理么?昨个跟你好说好道你不懂人话,就别怪爷们给你点厉害看看!今个我就问你一句话,这码头你让不让?”

“你家的产业?这怕是不对吧?据我所知,这是英租界的码头,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至于现在,这码头的管理暂时归我负责,这一点是英国……”

“你少跟我提英国,跟那个没关系!”王德法=发说着,就要去抓宁立言的袄领,但发现怎么抓都能被对方灵巧的挡开,只好用手指着油锅道:

“看见那个了么?今个我也豁出去了,没有这码头我们一家子就得饿死!既然你不给我留活道,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今个咱两并骨!这油锅在这放着,你先跳还是我先跳?玩刀的时候你胆挺大啊,这个你敢来不敢来!反正今个你要是不把码头让出来,这油锅里,一准有咱两人。”

“跳油锅?我凭什么跳油锅?”

“就凭这是老年间的规矩!从有皇上那天,码头归谁就是这么说了算!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命比我们贵,不愿意和我兑命。这没关系,我也不逼你,只要你服个软,把码头给爷让出来,咱各走各路,我保证不为难你。要是舍命不舍财,那就说不起,你今个得跟我一块下去!”

宁立言朝他一笑,“哦?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肯把码头交给你,就要把我丢进油锅,对么?”

“对,就这个意思!”

“好!非常好!”宁立言说到这里向旁一闪身,随后朝着车里说道:“他的话你都听见了,这件事还是请你处理一下吧。我是这个码头合法的承包人,你们得维护我的权益。”

“宁三少,我敢发誓,你是故意的!这明明是你的问题,却推给了我。你这人真不够意思。”

说话的人舌头根子发硬,但是汉语说得流利随着说话声,走下来的乃是个橘色头发的高大白人。头发花白,年纪已经不轻。但是两只眼镜炯炯有神,配上那鹰钩鼻,十足像是只山鹰成精。在他手上,很随意地摆弄着一把左轮枪,刚一走下汽车,便将手枪朝着王德发一比划:

“你,就是说你!双手高举过头,别乱动。我昨天晚上失眠,今天早上本来想睡个好觉,结果被宁三少拉到了这里。我的心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乖乖站好不要动,否则的话,我的枪可能会走火。”

王德发一见到洋人,腿肚子便有点发软,此时见手枪指过来,连忙举起双手。生怕动作慢了,洋人就敢搂火射击。嘴里问道:“你……你是谁?我们这是街面上的事,和你们没关系。”

“我是谁?”洋人笑了笑“我是天津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哈里森,你说今天的事情跟我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他又看了一眼跟随王德发来的那些人,随后道:“你去通知他们,乖乖站好,一会跟我一起回去。我认为你们涉嫌非法集会以及威胁合法商人,需要跟我回警察局协助调查。如果有谁试图拘捕的话,我就打烂他的脑袋。”

说话间哈里森迈着方步来到油锅附近,手枪一挥“砰砰”两声,油锅被打了两个破洞,里面的油顺着洞口流出,一股酸气弥漫。

哈里森哈哈一笑:“醋!除了少量的油,大部分都是醋!这种油锅跳下去只能洗热水澡,根本不会致命。过了这么多年,你们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种拙劣的把戏,太让我失望了!现在我命令,所有人站成一排,跟我走,谁敢跑,我就开枪!”

王德发身后的人足有二十几个,如果四散奔逃,一把左轮枪肯定制止不了。可是警务处副处长的身份加上洋人,让这些混混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乖乖双手举过头顶,排成一字长蛇,在哈里森的吆喝声中,渐走渐远。

一阵风吹过,那些没人照应的纸钱随风起舞,四处乱飘,如同给这支队伍送行。远方有镁粉闪烁的光芒,显然有人举着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

第七十章 体面人的手段(下)

马小光连同那些混混以及苦力,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本以为是场跳油锅夺码头的戏,却不想变成了捕盗拿贼。宁立言的汽车里居然载了个洋鬼子副处长,这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

英租界和华界一样,都是禁枪的。枪声一响,很快就有天竺巡捕跑过来看情况,一见是哈里森,连忙立正行礼,随后拳打脚踢地押送着王德发那帮人离开。哈里森看了一眼宁立言,后者来到他面前微笑道:

“作为刚刚开始英租界商业活动的我,由衷感谢哈里森阁下对我的帮助。我将向天津的报人,赞颂您的英勇事迹。”

“不必了。我只希望码头尽快恢复秩序,还有,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您放心,彼得龙公司的货物将优先装运。”

“那就好。我现在要回警署,好好补个觉。让你的汽车送我。”说这话哈里森已经收起手枪,又看了看油锅,露出个鄙夷的笑容。随后向着汽车走去。

自打天津卫的混混吃码头饭开始,为了夺饭碗,大家滚钉板跳油锅对铡刀,残害性命的事发生了无数。可是没等分出胜负,巡捕先把其中一方抓走的事还是第一遭。

宁立言面带微笑,仿佛方才的枪响和冲突于他无关,昂首阔步,向着码头里面走去。马小光和其他的混混簇拥在他两侧,生怕再有乱子出来。宁立言一路走到走到几块栈板搭成的临时讲台,管事递过来一个大铃铛。把铃铛摇晃几下,一阵铃声吸引了众人的眼神耳音,随后听宁立言道:

“大家好,我姓宁,叫宁立言,打今个开始,太古码头归我管。你们就是我的员工,我就是大家的东家。你们好好干活,我付大家脚钱,谁要是偷奸耍滑坏我的买卖,就给我走人。事情就那么简单,大家都听得明白吧?”

“我这个人好说话,规矩也不多,就是一条,我先对得起你,你就得对得起我,我这不养白眼狼。过去这边什么规矩我不管,从今天开始,一根签子值十六个大子儿,到你们手里最少是十个。谁要是嫌钱少,现在就可以走人。要是觉得合适,就准备干活!一会把货单和船单给我看看,别装错了东西。我还要去怡和还有大阪两个码头看看,就不多待了。大伙准备干活吧!”

话很简短,但是嗓音洪亮,人们听得一清二楚。

人群中,先是寂静无声,片刻后便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这次欢呼的,是那些苦力。

方才的冲突,乃至巡捕的出现,都已经不再重要。宁立言用的什么手段得到码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这些苦力认可的码头管理者,只有宁立言一个。

天津眼下码头的脚钱,分为租界华界。租界的略高一些,太古码头过去一根签子十二个大子儿,但这是给到管事人手里的钱数。

管事监工要抽水,结账的人也要收辛苦钱,还有固定的人头费。装卸工人实际到手的钱只有四到五个大子儿,遇到好说话的,才能得到六个。

宁立言现在开出的价码,让这些苦力到手的脚钱几乎翻了一倍,收复人心自然就容易。有人恨不得扑上去高呼万岁,更多的人则开始脱下上衣系在腰里,把破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就准备干活。

穷苦人没有那么多话说,报答人的方式也比较简单直接:惟卖命而已!

码头是开放式的,他在里面说话,外面的人也看得见。从支油锅开始就站在码头附近的几个中国男子向里面看着,低声嘀咕道:“他说嘛了?怎么这帮苦力那么高兴?就这么个少爷羔子,真能管住码头?”

“那可说不好。有巴大爷还有刘爷给他撑腰,这事还真备不住让他弄成了。再说,你没看他把洋人都叫来了么?从打有皇上那年头,我就没听说过洋人替中国人跑事。而且还是英租界的警务处副处长,这简直邪门。”

“有嘛邪门的?我看这是个败招,拿这种办法对付人,也不怕在江湖上让人笑话!”

“我就是怕他压根不在乎江湖怎么想……”身旁的男子轻叹了一声,念叨出一句自己都不愿想也不敢想的可能,如果真如此,自家老大的盘算就要落空,这日进斗金的大码头怕是真的就要拱手让人了。

“刘光海让码头那天,便藏着心机。表面上是把最赚钱的地盘拱手让出,实际却是暗藏祸心,想让我做他的盾牌。袁彰武跑了,东头必然还要有人出来,接手他的地盘产业。一些袁家弟子向我投诚,但也有不少人还是跟东头混混亲近,那边出来个人物,他们就可能跑过去。这码头不但是个风水宝地,更重要的是,卡着日租界烟馆的货源。当初袁彰武杀王大把,便是因为他那些烟馆的大土,都要从太古码头卸货。王大把涨了脚钱,两人因为钱财上的事起纠纷,最后到了出人命的地步。如今太古码头在我手里,出来接手烟馆的人必定不会答应,肯定还是想把码头拿回去。王德发不过是出来探路的小卒,真正的人物还在后面。”

杨敏是中午的时候过来的。宁立言并没告诉她自己包下码头的事,便是怕她不放心。

没想到杨敏与英租界一位大商人的女儿是同学,从她那听说宁立言承包了码头以及早上有人闹事的事情,便心急如焚地坐着汽车赶过来。在她的随身手包里,还带了一支女用勃朗宁手枪,竟是准备着拼命。

在码头这里有管理人员的休息室,本来是给码头调度用的,宁立言一来,那调度便自觉地离开,这里便成了他的会客室。在杨敏面前,宁立言并没有保留,坦陈自己的想法。

“今个那油锅,不过是小儿把戏。王德发既没有玩命的胆子,也置办不起一锅的滚油,只好用这法子来蒙事。就算用江湖的规矩对付这么个尿货,也不过指顾间事,可是开了这个头,后面的事就没法收尾了。我敢打赌,做类似勾当的人会层出不穷,我便是三头六臂,也招架不过来。所以干脆用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找巡捕!”

“这便对了。”杨敏对于宁立言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高度赞同。“咱们是体面人,犯不上跟那些混蛋去硬拼,有事就得找巡捕。你能想明白这条,姐就放心了。以后不管谁来,都记得喊巡捕,不许蛮干。”

“以后,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宁立言一笑,“王德发摆油锅的事,我已经听到消息了。去找哈里森,也是用了很大人情。包括乔大律师出面,还有一些利益上的交换。花这么大代价找洋人,不是真怕了王德发和他那口破油锅,而是给他背后的那些人看,这里面也包括刘光海。我是要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可以用江湖的游戏规则,也可以用绅士的游戏规则,至于用哪个规则玩,我说了算。他们只懂江湖的规则,不懂绅士的规则,所以他们玩不起!知道死活的,就不会再来我的码头,如果还有人敢来闹事,我也不会客气。”

“今天码头上,肯定有刘光海手下的耳目,说不定还有其他人马。消息会散开,人们很快会知道我这个码头有英国巡捕撑腰,有脑子的就不会来了。他们一开始会骂我不守规矩,用不了多久便会怕我。这个世道就是这么贱,吃江湖饭的,如何能够免俗?袁彰武坏的规矩还少了?照样没人敢动他,我也是一样。我过去用江湖手段,是因为我赤手空拳,除了一股狠劲,加上一条性命,没有其他资本。如今我有了码头,就是体面人,犯不上跟他们拼命。我用体面人的办法跟他们玩,不管谁来抢我的地盘,我都跟他用法律说话。”

“所以你跟英国人签了这合同,就是为了用合法的手段解决问题?”杨敏听宁立言陈述已经知道他签合同的事,开始还认为宁立言有点冒失,毕竟十年的承包款不是一笔小数目。

固然是汇丰担保,可是每月要为汇丰承运若干货物偿还利息,十年期满归还本金也不是小数目。现在听来,反倒觉得宁立言有先见之明,这一步棋走在了世人前面。

“没错。天津的混混只知道靠拳头加骨头夺码头,不懂合同的厉害之处。我请乔大律师出面,就是让他们见识下法律的威力。”

宁立言笑了笑,心中却并不得意。法律也就是这几年管用,等到日本人入侵租界,英国人被赶出天津时,所谓的法律便不起作用了。

“这乔大律师人真好,不但帮你定合同,还帮你介绍了哈里森副处长。我听说洋人都不好打交道,真不知道乔律师怎么跟他有交情。”

“大家都是吃司法饭的,有些交情也寻常。”宁立言回忆一下,昨天乔家良分手时给自己的电话号码,以及今天哈里森对自己的态度,隐约觉得乔律师和哈里森之间,只怕不是普通的熟人那么简单。但是两面有什么更深的交情,自己此时也看不出。

杨敏这时想到另一个问题:“老三,你跟英国人签了合同却没和日本人签,三井码头那边怎么办?要是到时候还有人去找你麻烦,可没有巡捕给你救场。日租界警察署的华探长刘寿延是袁彰武的干爹,心里不知道多恨你,你找他帮忙只怕不容易。”

宁立言笑了,“敏姐,我和英国人签合同,是我上赶着他们。三井码头那边,则是他得求着我。咱打个赌,三天之内,日本人一准主动上门,让我跟他们合作。不管刘寿延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没人敢坏我的事,否则那帮东洋人,就得把他们生吞活剥!”

第七十一章 与魔鬼交易

三天之后。

武家父女的住处虽然与宁立言的家只隔两条马路,但是宁立言这间小楼,武云珠很少涉足,有事也是宁立言去找他们。这里面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武汉卿。

他不希望女儿找宁立言这样的富家子弟结婚,更怕女儿白白吃亏。毕竟富贵人家子弟的荒唐与混账他见得多了,即使宁立言对自己有恩,他也不能放心。对于两人的交往,还是抱着审慎态度,武云珠来往受到一定限制。

再者她虽然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宁立言又是自己住,单身汉的房间自然不好随便进出。

可是今天,武云珠破例了。

宁立言还没出屋,武云珠就冲进来,将一张报纸重重拍在桌上,一双大眼睛盯着宁立言,模样像是要吃人。怒道:“三哥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这帮人诬陷你?咱找他们说理去!”

这是一份日租界刚刚出的《振报》。报社的主编是湖北人白逾桓,其原本是同盟会元老,但后来投靠了广东的陈炯明,对k记的主张多持反论,k记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白逾桓消息灵通,得知此事就脚底抹油。因为早年间留学东洋的关系,他在日本很有些朋友同学,便跑到东京避难。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回国在天津日租界办了《振报》,本人还兼任伪满通讯社记者。

虽然表面上说自己独立办报,但是他伪满记者身份不是秘密,这报纸背后是谁的经费支撑不言自明。

天津的读者对于这份标准的汉奸报不买账,振报销量平平,如果没有日本人的资金,早就维持不下去。最多就是贩夫走卒再不就是卖吃食的买他的报纸,图着便宜版多,拿来做包装正合适。不知道武云珠从哪弄了一份,找宁立言发难。

报纸头版位置上,刊登着立言商行正式承包三井码头的消息,上面援引了几个日本商人的言论,都表示今后会和宁立言进行全方面合作。背景配的照片是宁立言与几个穿和服的日本商人合影,一旁还有几个日本白帽巡捕保驾。

宁立言看看武云珠,面带笑容。“这报纸上的消息是真的,从昨天开始,立言商行就已经正式接管了日租界的码头。码头上每天有四个日租界巡捕巡逻站岗,防止有人捣乱,整个码头的运转恢复正常。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你!”武云珠脸色一变,后退了半步,与宁立言拉开些距离,手指头几乎戳在宁立言脸上。“三哥,你疯了!你怎么能给日本人干事!原本我还以为,你打跑了袁彰武,就是为了跟日本人作对,还等着给你帮忙呢。你怎么……怎么……”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数的话堵在胸口,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感觉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又像是遭遇了严重的背叛。之前看汤巧珍、陈梦寒她们在宁立言身边打转时,她都没有这般难过。

宁立言望着武云珠,眼神里半点也没有愧疚之意,反倒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怎么了?我当初夺码头,就是为了自己经营码头。你以为我把码头拿下来,就放着不管?日本方面会答应么?时间一长,自然会有其他人出面,承担码头的工作,我不是白费力气给别人做嫁衣?”

“那你也不能帮日本人运货,那是汉奸!”武云珠气得胸脯阵阵起伏。“你比我聪明,脑子好使,怎么这事上就糊涂了。想挣钱的办法多了,怎么也不能给日本人装货赚钱。”

“我不但要装货,将来还会弄几条船,自己运货。有了自己的码头,再有自己的船,那才像个样子。”宁立言反倒是格外冷静,没理会武云珠的怒气。

“帮日本人装货就成了汉奸?我看这话说不通。你可以去日租界码头看看,现在那里有起码三百个工人在开工,他们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中国穷人。在码头上干一天活,便能赚出一家老小全天的口粮。你让他们别开工,别给日本人装货,看看他们怎么看你?再说三井码头上的船也不都是日本船,那些货,也有很多属于中国商人。这些货运不出去,你以为中国商人就没损失?”

武云珠对商业所知不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宁立言又道:“码头不可能一直瘫痪下去,三五天之内日本人会慌,时间一长,便会找到人出来接手,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这份好处我不拿,就会落到其他人手里,那对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你的事,别扯上我!”武云珠哼了一声。

“好,就说我自己。这次借着码头瘫痪的机会,我跟日本人谈了条件,涨脚钱。三井码头的货物一装一卸外加仓储保管,所有的费用都要翻倍,这里面有多大的利润,你应该算得出来。做大事必然要有大钱,这个道理你懂吧?没有钱财,你拿什么开军饷?拿什么支付费用?”

“可那是日本人的钱!”

“谁的钱不是钱?一堆大洋放在那,你还能分出来这是南京的,那是东京的?只要是钱,便可以赚。抗日的方法有很多,上战场杀敌报国,是抗日,赚日本人的钱也是。”

“可是……可是日本人要拉着你做其他买卖呢?”

“只要条件合适,没什么不可以。日本人确实要和我谈合作的事,我也答应了。当然具体要看是什么生意,有没有利润。”

武云珠看着宁立言,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抽出那把“马牌撸子”,把手枪往报纸上一扔。“宁三少,是我看错你了!这把枪是你的,我不要。打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登你这个门槛。欠了你的,我会还你。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将来别后悔!”

女子转过身,用袖子在脸上飞速一擦,向着楼下冲去。下楼时,却看到一身洋装手里拿着举着纸袋的陈梦寒从下面往上走,武云珠伸手一推,把陈梦寒拨拉到一边,随后便毅然决然地跑了下去。

陈梦寒上楼,便看到那把手枪和报纸,随后体贴地站在宁立言身边,“立言要是拉不下脸,我可以帮你去追她。其实你刚才就不该让她走掉。你的苦衷和想法对她说明白,我相信她就能理解你。”

“走了挺好的。这几天日本人肯定派人盯着我,看这么一出也不错。”

“可是武小姐会误会你的。”

“你觉得误会我的只有她一个?”宁立言苦笑一声,拿起纸袋,开始咬里面放的炸糕。

“像武云珠那么想我的,只怕不是一个两个。刘光海让日租界码头给我,也是有这方面的想法。他本来就是混星子,给谁干活都天经地义。宁家三少爷和日本人合作,便成了丢脸的事情。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反过来说,如果是刘光海给日本人干活,也不会有巡捕为他放哨站岗,报纸上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这是东洋人的手段,绝我的退路。”

“立言能看明白他们的心思,为何还要如此?”

“因为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武家父女的战争,靠的是枪炮勇气,而我靠的是钱财还有手段。当然,结果都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惟有这点上,算是殊途同归。”

宁立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比钱财,日本一国之力,不是我所能颉颃。论手段,东洋人高人无数,也肯定比我聪明。这一仗怎么看我也是有败无胜,所求者便是能让日本人多付出一些代价便心满意足。要让别人付出代价之前,自己必须付出代价,就像做生意需要先投入本钱一样。自己的名声,朋友的误解,便是代价的一部分。武云珠、汤巧珍……或者还有其他人,都会误解我。武云珠性子率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另外一些人则会把这些事藏在心里,他们表面上不会和我翻脸,反倒会和我称兄道弟,可是背后呢?他们会在心里骂我是汉奸,说我是卖国贼,说不定还有人想要我的性命。可我不如此又能如何?要离刺庆忌的代价是牺牲了自己满门家眷。这种牺牲,我做不出来。我所能牺牲的,就只有我自己的名誉和体面。只要能办成大事,我个人的名誉也算不了什么。”

“那你也该对武小姐说清楚。”

宁立言摇头道:“这话对云珠没法说。她藏不住心事,一旦知道我是要学王佐、要离,必会露出破绽,日本人那边一旦看出破绽事情就麻烦了。敏姐那里不用解释,我不管做什么,她都能包容我。我师父那里算是知道我的想法,至于力行那边……他们巴不得我跟日本人走得越近越好,这样才好帮他们做生意算账。乔大律师关心的是那班苦力能赚到多少钱,不管钱从哪赚。真正能聆听我苦衷,分享我秘密的人,便只有你。”

陈梦寒心头一阵欢喜又夹着辛酸,双手按在宁立言肩上。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就只会给男人解心宽。你有什么闷在心里难受,又不想对人说的话,就只管跟我说。我记性不好,听过便忘了,你可以放心。”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宁立言已经发现,陈梦寒并不是一个贪财的女人。她确实需要钱,但是更注重感情,为了感情可以不顾一切乃至搭上性命。

只是她在感情问题上比较盲目,是个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这样的女子于此时的世道,极容易受到伤害,前一世香消玉殒的下场,便是个证据。

这一世自己未必能给她个好结局,至少可以保证,不让她像前世死的那么憋屈。轻轻抓住女子的手,宁立言问道:“我对你当然放心,否则也不会告诉你这些。我的半条性命现在就在你手里呢。”

陈梦寒一笑:“我的整条性命也在你手里,这样我们彼此拥有对方的性命,这样才算亲近。”

她看看那把枪:“还是找个机会,把枪给武小姐送去吧,没了枪就彻底伤了交情,这样不好。武小姐是个好姑娘,总得留个挽回余地。误会早晚会化解,她会明白你得心意。”

第七十二章 大亨

宁立言的判断在不久之后便应验了。先是汤巧珍不再上门,随后便是他找房子搬家的事,迟迟没了下文。

本来以他眼下的能力和势力,找房子是件极容易的事。可是就在报纸上的信息刊登出来之后,天津这帮专门为人联络房产的中人,便开始和宁立言磨洋工。

若是没人问,自然就没人主动联系宁立言。如果问起来,就说眼下天津市面动荡流民太多,实在是人多房少。偶尔找了几个地方,要么就是太偏远,要么就是房子太破旧,都不合用。

宁立言心里有数,自己这是陷入天津爷们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之中。这是天津人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特有的对抗方式,自己短时间内怕是休想搬家。

这种不正面对抗的抗争方式,并非天竺那位圣雄独有。前世的时候他清楚记得,天津在沦陷之后,很快就诞生了一句谚语“给日本鬼子干活”。天津人给东洋人工作时敷衍差事应付搪塞,干工作只为应付上司,乃至有意把差事办砸。像是打三枪便会枪栓折断的步枪,便是这个时期天津工人对于日本人的抗争手段。

这种手段,现在也用在了自己身上,宁立言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哭笑不得。杨敏倒是能给宁立言帮忙,但是他不希望杨敏因为自己欠太多人情,便婉拒了。反正房子不是不能住,多住一段时间也没有妨碍。

当然,日本人的阴招倒也不是只有负面影响,正向的帮助也同样存在。英、日租界的码头恢复正常,法租界的合同就顺利签下来。至此,天津三大租界最繁华的码头,都落入自己掌握之中。

在袁彰武逃跑之后,经过这段时间的混乱期,东头确实也出现了新头领,要带着手下继续和西头混混较量。包括袁彰武的同参张凤令,乃至袁彰武的师父白云生,都打算扯旗出山,做番事业。

原本争夺的目标就是那些码头,可是自从英租界的事一出,他们便改了主意。王德发和他带的人被送进租界监狱,外人没法保释。可是租界的法庭也不宣判,乃至连罪名也说不出来,只是单纯的关押,也不提释放时间,显然实在等宁立言的意思才放人。

洋人站在宁立言那边。这个结论让天津各路大混混心里都有些犯嘀咕。包括刘光海、苏兰芳等人,也有些心惊胆战,不敢惹事生非。

混混跟洋人向来对不上话,宁立言能借到哈里森的势力,在混混看来,不啻于请到了天上神仙。

在英租界里,肯定是没法跟宁立言较量。日租界本来是袁彰武的根基,可是现在日本人又发了这个声明,就连巡捕房都出来给宁立言站台,这处根基所在自然指望不上了。

华界这边更不用想,宁立言自己就是警官,还有乔家良这个大律师做法律顾问。要是有人来华界这的码头闹事,宁立言不需要任何人的人情,就能调来巡捕抓人。再说即便是没有巡捕,跟宁立言闹事也未必有好处。

人一有了财势,自然便有人想来依附。混混被有钱人看作破抹布不是没道理,只要口袋里有钞票,总能找到混混效力。宁立言如今虽然还算不上有钱,但是有几个码头在手里,足以称得上体面人,也有混混主动往他门下奔。何况还有个巴天庆撑腰。

和日本人合作这事确实会影响一些口碑声望,但是也会吸引一部分人主动投奔。毕竟日本人眼下得势,想跟风投靠的人同样不少。袁彰武给日本人办了那么多事情,身边也没少了帮手,便是个证据。

宁立言年轻辈分大,已经有人撺掇他开山门,收一些徒弟。三四十岁的混混,愿意给二十岁小伙当徒弟的也不是没有,只要有钱赚,这都不是问题。

另一部分不受报纸乃至舆论影响的,便是天津城的苦力。这帮人最大的追求,就是多赚钱少干活。谁能让自己一天不用多干活的前提下多挣两毛,谁就是恩人。而宁立言,就是他们的菩萨。

租界这几个码头给苦力开的份钱,在整个天津卫的大小码头上独一无二。一根签子十六个大子儿的价码,已经在苦力圈子里传开。那些脚行的小把头们,见天被手下的苦力围着,要么是闹着涨钱,要么就是让把头想办法,大家去宁三少的码头干活。

即便现在发生最恶劣的情况,宁立言和巴天庆闹翻,只要说一句码头开工,肯定会有小把头依附过来,求着宁立言赏口饭吃。其他的脚行头脑虽然明白这事很容易,只要涨钱就能和宁立言打对台,可是谁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一根签子涨六个大子儿,码头一天便是成百上千大洋的开销,几天下来便是一辆小汽车。把钱财如同流水般泼给那些苦力,便只有宁立言这种狗少做得出来,其他人可是没法学他。

即便是刘光海此时也得承认,宁立言的码头段时间根本动摇不得。相反倒是自己之前分到手的码头需要严加注意,免得被他夺了去。

好在这次打跑袁彰武以后,宁立言只要了几个大码头,袁家其他买卖都被刘光海吃下。那些烟馆、赌场、妓院的收入,也是相当可观。刘光海兄弟如今的生活,已经远非当初可比。

只是在一次大醉之后,刘光海拍着苏兰芳的肩膀道:“秃子,人家过去说我和袁三是龙争虎斗,现在看,纯粹是扯淡!我算不上虎,袁彰武更不配称龙。真正的龙,现在才要冒头。早知道这个,就不该听他的话,去办了袁三。现在想要弄他,恐怕是不容易了。过去一提起清帮,就知道上海有三大亨,我心里还有点不服气。凭嘛他们上海有大亨,天津就没有,现在看,咱天津只怕也要出个大亨了。”

“大亨这个称呼,来历是洋人的亨斯美马车。申报的史老板,花了几十万从德国人手里买了一部,所以被人称为大亨。我不过是个小商人,靠着一帮人支持,做点小生意糊口。没有史老板的身家,这大亨二字也万不敢当。”

太古码头上,宁立言边走边道,在他身旁,则是之前未曾露面,此时突然到来的复兴社特务处天津站负责人:王仁铿。

化名郑士松的王仁铿是打着谈生意的借口上门的。宁立言如今虽然承包了码头,可是立言贸易行的生意并没有太明显的起色。

天津商界的气节比混混可靠得多,在振报的消息登出以后,不但没有新生意上门,就连谈好的生意,也有几个人毁约。宁可赔偿定金,也不和宁立言合作。

王仁铿谈的是一笔极寻常的生意,一批进口颜料,从太古码头下货,王仁铿会安排人来取。宁立言只负责中间做个过桥,以他的名义买进卖出,便能得几十块佣金。看上去很正常,但是里面的门路却瞒不过宁立言。

在前世,宁立言参与过数次类似的勾当,一看就知道真相。王仁铿这批颜料,里面藏的不是大烟就是其他违禁物,华北是东北军的地盘,蓝衣社走私也得躲避耳目,否则大可打着军用物资旗号招摇过市。

这也是王仁铿留着宁立言的目的之一,有这么个码头和王仁铿合作,他便可以趁机发横财,把违禁物资随意运输销售。至于这些货柜里到底藏着什么,宁立言很是乖觉地不问,王仁铿怎么说,自己就怎么信。约定了交货地点,便在码头上闲谈。

王仁铿听了宁立言的话,微笑道:“史老板……你不要学这个人。他虽然有钱,却不识时务,自以为有几百万读者,就可以目无国家,早晚要吃苦头。”

宁立言当然知道,史老板不是目无国家,只是目无凯申先生而已。而吃的也不是苦头而是子弹。就在明年的时候,蓝衣社的人便用枪械捍卫了总裁的尊严,把史大亨送上了黄泉路。

他心里如是想,嘴上应酬着:“我即便是想学他,也没这个资格。人家的财产百倍于我,哪里敢比?”

“别谦虚。宁三少挥金如土的派头,也不比哪个大亨逊色。”王仁铿用手指了指那些正在往来搬运货物从工头手里拿签子的苦力,

“一根签子涨六个大子儿,这可是天津卫第一号大手笔!宁三少倒是个慈悲心肠,对这些穷人关心的很啊。”

上辈子在军统受训的宁立言十分清楚,这句看似随意的夸奖里,隐含着何等的恶意。连忙道:

“这话可不敢说。关心穷人,那是赤匪才做的事,我是个有钱人,怎么会关心穷人?不过眼下我刚刚挤进这个圈子,要是不笼络住一帮人,怎么斗得过那些世代相传的老混混?给他们一些钱,不过是买他们个忠心,等我站住脚以后再说。”

“哦?是这样?”王仁铿看看宁立言:“宁三少别担心,现在关心穷人的进步青年很多,里面不少还是大员子弟。不能说关心穷人就一定是赤党。便是郑某本人,对这些穷人的生活其实也很关心。本以为宁三少与我想法相近,大家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

“我已经不是学生了,进步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在乎的只有钱财。别的事可以志同道合,唯独这件事,大家怕是说不到一起。”

“那我就只好失望了。”王仁铿故做失望的摇摇头,忽然又问宁立言道:“乔家良大律师在三少身边做法律顾问,你们两个想必交情很好?不知对乔律师,你了解多少?”

第七十三章 邀请

“日寇侵占东北,又对华北虎视眈眈。蓝衣社身为党国锋刃,不去防范东洋人,反倒是把精神用在防范同胞身上,真让人无话可说。乔律师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不过是帮劳工义务打官司起诉工厂主,为穷人说几句话,便被复兴社盯上了。要不是我这说好话,说不定乔律师就要落个赤化嫌疑。反倒是我这个被日本人一通夸奖的合作伙伴,成了复兴社的好帮手,这天下间的道理便是这么古怪。”

宁立言一脸无奈地看着对面的杨敏,诉说着与王仁铿会面的情景。杨敏皱眉道:“按他们的想法,谁主张抗日谁就是赤匪,谁做好事就是赤化?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他们满意?”

宁立言苦笑道:“当年四一二的时候,广州街头见到留短发的女学生就要抓,说这就是思想危险。用人的发型作为入罪标准,这种行为是不是让人想起前清?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说他们想让天下变成什么样子?至少就复兴社成立的宗旨以及行事风格看,总裁先生虽然外交倾向英美,心里却是对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更为认同,在中国推行法西斯制度才真正符合他的心意。”

“按老三你这么说,乔律师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还好,王仁铿只是以个人的身份询问不是代表复兴社,南京方面应该还没注意乔律师,事情还没到那么危险的底部。我把大律师一通贬损,说他给穷人出头是假,实际是为了自己出名,好抬高自己的身价,王仁铿便没有穷追。复兴社现在的事情不少,乔律师又不是真的赤匪,王仁铿不会再他身上投入太多精力。”

宁立言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眼下是笑面阎罗和辣手书生两人争夺华北军统头目的时候,王仁铿搞事情,也无非是为了夺权。他不但怀疑乔家良也怀疑自己,好在自己上辈子是他的学生,知道怎么应付。王仁铿也不是非要找麻烦不可,这么应对,眼下足可以过关。

眼下这种时候,蓝衣社内部倾轧严重,绝不会在自己这种小卒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发现疑点不大,他就会去祸害别人。至于最后谁受害,那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等到几个月之后,王仁铿差不多就该去北平虎坊桥蹲监狱,天津就能暂时太平一段日子。

杨敏问道:“这事你和乔律师说了没有?”

“没说,说了也没用。大律师人确实聪明,学问也大,但是学法律的人,有时容易认死理。他认为自己做的事都符合民国法律,不需要害怕任何人。这其实就是书呆子脾气,四一二的时候杀了那么多人,又有几个人真犯了死罪。杨杏佛因为主张抗战就被暗杀,这帮人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以大律师的脾气,我跟他说了,他只会越发的狂放,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再说他帮了我不少忙,我帮他这点也是情理中事,不能拿来买好。”

“老三说得也有道理,但是你该劝还是得劝劝他,不能让这么个好人吃亏。”

“我心里有数的。”宁立言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最早想要经营码头,是想赚点钱,自己行事也方便。再后来发现不但自己能发财,还能帮其他人找口饭吃,到了现在又觉得除此之外还能救一些好人免遭毒手。不管外人怎么看,我自己倒是觉得,这行当越来越像是个正经事业。至少比起王仁铿他们做的事强多了。”

“老三本来就比他们强多了,把你和他们放在一起比,那是把你看小了。”杨敏在回护宁立言方面,向来不遗余力。哪怕眼下只有两人,她也不会把三弟和那些蓝衣强盗放在一起比较。

“姐知道,现在外面有不少对你的谣言。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外人不知你的心思,难免有了误解。小珍那边我会跟她解释,我相信她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再说你又帮过她那么大的忙,她不会怀疑你的为人。如果非要相信谣言,那就是她自己没福,别人也帮不了她。”

本来是杨敏有意借着汤四小姐被绑架的事,给汤巧珍和宁立言拉线,可是现在她反倒是觉得,两人就此成为陌路也不错。这种心思不能宣诸于口,只能藏在心里。

虽然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不可能一辈子不让老三娶妻,但总是希望老三能晚点娶老婆。似乎他一天不结婚,便是自己的老三,一旦结了婚,便会与自己成为陌路。

这种想法宁立言自然无从得知,他对于汤巧珍对自己的态度,其实看得也不十分重要。毕竟自己做的事不比武家父女要做的事业安全,少牵连一些人,也不是坏事。陈梦寒如今是铁了心要陪自己下地狱,其他人没有必要强求。

杨敏看他对汤巧珍有一搭无一搭的态度,嘴上数落他总是长不大,心里反倒莫名的欢喜起来。数落他几句之后才道:

“老三,下个星期就是老爷子寿宴,你准备带谁去?是梦寒?还是有新的女伴?反正别一个人来,如今你的身份要是自己去,肯定被他们笑话。”

“下个星期啊,我得想想,我要是约了人……”

话没说完,杨敏就把脸一沉,宁立言下面的话就缩了回去。“少来这套,你敢不去,别怪我跟你翻脸!”

宁立言见杨敏动了真格的,就只好不停地讨饶,又哀求道:“咱换个别的事不行么?宁志远本来就看我不顺眼,他过生日的时候我露面,把他气个好歹的怎么弄。我也不说不去,等错过他生日,找个别的机会再说。去年他过生日我也没露面,我听说他挺高兴,还多喝了几杯酒。今年咱还是按老规矩办,也省得姐到时候为难。”

“去年老爷子的高兴纯粹是装出来的,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的眼睛。母子连心父子天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搞得那么生份又是何必?再说今年是老爷子五十整寿,你平时不去我不说什么,这个大寿不露面,从我这就不满意,何况其他人。你如今是要做生意走正道的人,于名声上格外要紧。已经有人怀疑你不忠,便不能再让人怀疑你不孝,否则你便一辈子只能窝在码头上,吃这口江湖饭。”

听着杨敏的言语,宁立言脸上露出笑容:“姐,原来要我去拜寿是个由头,实际是为我的生意着想!”

杨敏白了他一眼,“你刚明白?聪明劲跑哪去了?我问你,你的那个买卖,最近是不是没生意?如果不是有码头撑着,你那商行用不了多久就得倒闭!老爷子的好日子,天津有头有脸的商人全都会到场,你敬老爷子一杯酒,大家面子上过得去,那些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关照你的买卖。码头的生意不是不能做,可是不能当成本业。你既是开了这家买卖,便该用心经营起来,这样才像个大人。再说,便是父子之间有再大的过节,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这才是商人的本事。连这点场面都交代不下去,将来怎么做大事?”

“姐要这么说,那我去就是了。”

杨敏点头道:“听话就对了。反正到了日子,我在门口等你,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领你进院子,你要是不来,我就一直在门口,哪也不去。”

宁立言连忙摇头道:“那可使不得。寿宴的时候那么多事呢,姐光等我,老太太那边准得急眼。”

“没事,今年的寿宴不归我管,由宋小姐全权负责,应酬的事归她。”

宁立言眉头一皱,“大哥把她领回家了?还是挑这个时候?”

“这事我都不说什么,你哪来那么大脾气?”杨敏神情平淡,半点也没有委屈或是不满的表情,眼神中反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们演了这么久的帽戏,终于本主上台了,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人家宋小姐这几年不易,也是该享福的时候了,难道让她一辈子给你大哥当外宅?我倒是盼着她早点扶正,我也好脱袍让位,不用再装大少奶奶。我跟你说这事,就是告诉你,等那天到了家里,对于宋小姐必须客气,要是你敢有一句不中听的,我先不饶你!”

“姐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宁立言应承着,他也知道,这位宋小姐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在前世的时候,直到自己死,她都不曾进过宁家大门。如今……似乎一切都变了。

这一辈子终归和上辈子不同,不能事事都按着上辈子的记忆生搬硬套,所谓道路,总归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路上的荆棘会让自己皮开肉绽,悬崖险滩会让自己粉身碎骨,事事全靠上辈子的印象,一准是死路一条。

人生之路一如当下的国势,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唯一的出路便只能咬着牙向前走,靠着自己的本事挣出条活路。

两度为人之后,站住脚,收拾掉袁彰武,这两步计划都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该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惟有如此,才对得起自己这次死而复生,才对得起身边亲人的护持。

如果说之前对付袁彰武,是自己死而复生之后通过的第一次考验,那么这次参加宁志远的寿宴,便是第二次考验。杨敏有句话说得没错,如果连自己的老子都应付不了,又怎么应付日后的对手?

第七十四章 寿宴风波(上)

宁志远的生日,是在六月里。作为天津商界的头面人物,他的生日宴会其实也是天津上流社会的一次重要聚会。

时下天津城内的商人,按照自己的籍贯以地域为纽带,分为六帮:闽粤帮、宁波帮、山东帮、山西帮、冀州帮以及天津帮。

宁家是青县人,自是冀州帮的一份子。但是宁家的主要发迹是在天津,又和天津帮走得近。到了现在,更是成了天津帮的帮魁,等若一身兼两帮,成了冀州、天津两帮的共同首领,也是两大商帮的联系纽带。

宁家在英租界以及华界都有自己的产业,是天津城里第一等大商人,家主的寿宴自然非同凡响。天津军、政、商三界要人乃至租界里那帮北洋寓公,洋行大班,甚至于领事都要表示祝贺。

宁家高大的门楼外面,汽车,马车、胶皮停了一大片,甚至还有两乘轿子。这是宁兴邦的两位旧交,都是旧家出身的人物,依旧改不过来习惯。人来人往宾客不断,酒席从大厅一直摆到了天井。

其中不少客人是宁家的通家之好,不但自己露面,女眷也要同行。应酬这种局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女人是非起来比男人要命百倍。尤其这里面还有不少外国女人,礼数和本地不同,就更增加几分难度。

杨敏一向是这方面的行家,能者多劳,前两年每到这个时候,她必是脚不沾尘,累个半死还要强撑笑脸。可是今年,她却闲了下来。

招待女宾,与人谈话的人,已经换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子的年纪与杨敏相仿,身材高挑柳眉凤目,于美貌中还多了几分英气。她应酬的手段也不在杨敏之下,说笑寒喧并不怯场。

杨敏对这女子很客气,见面之后虽然不言语,却也点头一笑。随后就把冷眼盯着这女人的宁立言拉到上房,路上还在宁立言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提醒他别忘了大事。

宁立言对这个新来的女人并不陌生,在前世便知道她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名为宋丽珠的女人,才该成为大哥宁立德的妻子。只是造化弄人,才有了眼下这场悲剧。

宋丽珠出身仕宦人家,门第家室不输宁家。可是摊上个大烟鬼加赌鬼的爹,败光了家业。年纪轻轻就被卖进戏班子,靠着过人的聪明与刻苦,成了红极一时的名伶。

宁立德是新派人物,对于话剧、歌剧极为喜爱,对于京剧看法一般。可是天津这地方是戏曲窝子,生意人少不了酬酢,即使为了应酬场面也得对京剧有所了解。本是敷衍场面走进戏园子的宁立德,第一次见到宋丽珠,就被她迷住了。

一向理智成熟的宁家大少,竟然疯狂的追逐一个戏子,这在旧家纨绔身上不算稀罕,放到宁大少身上便是个奇闻。如果不是宋丽珠最后不惜以死相逼,要宁立德完成与杨敏德婚礼。他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带着宋丽珠远走高飞,跑到南方去构筑爱巢。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宁立德就没打算隐瞒,结婚之后,宁立德也不曾割舍和宋丽珠的关系。每年有八个月以上的时间住在外面,身边陪伴的便是宋丽珠。乃至一些与对宁家不太熟悉的商人,都以为宋丽珠才是宁立德的夫人。

只不过在前世,宋丽珠始终没走进宁府,这一世却登堂入室。这个武旦出身的女人,如今居然大模大样在宁家招待客人。虽然称呼上还是宋小姐,但是宁立言心里雪亮:宋小姐不可能帮宁家支应客人,这是宁太太的权力。

从宁立言的角度来说,宁立德和宋丽珠越是亲近,对他来说越是好事。可是想到杨敏的付出和宁立德的越发放肆,他心里便有股无名火。

这股火主要还是对宁立德,不是对宋丽珠。这女人也是个可怜人,不能胡乱迁怒。再者宋丽珠很会做人,一见宁立言便跑过来见礼,态度很是恭顺。

她一身裁剪得体的旗袍,满头乌云盘着发髻,怎么看也是个端庄贵妇,风采丝毫不输杨敏。待人接物手段高明,是个生意场上的好帮手。不管从哪一点,也让人挑不出毛病,但是宁立言的心里就是不痛快。

他的不痛快倒不是因为宋丽珠,而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宁家当年的理由便是家中规矩,不许娶小老婆姨太太,所以母亲窝囊一生,到死也没个名分。可如今这宋丽珠算怎么回事?她不是姨太太,难道还是正房?宁立德养外宅没人管,要是敢休了杨敏娶宋丽珠,杨以勤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归根到底,能不能娶小老婆,还是看男人的意思。只要当事人自己乐意,什么祖训家规,都不过是一张废纸。这年月连国联都约束不住日本人侵略,祖宗的废话能管住男人讨小?

当日宁志远如果愿意负责,给母亲一个名分不过指顾间事,堂堂宁家,难道还支付不起一个姨太太的开销?无非是他把自己那可笑的面子与名声,放在了自己母亲的尊严与性命之上,认为母亲的生死或是想法,都不如他的面子来的要紧。

这个自私的男人,这个不负责任的伪君子!

宁立言只觉得额头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脑袋里仿佛有个小鬼举着锤子在他的太阳穴上猛凿,疼的他撕心裂肺,怒火中烧。看着面前衣冠楚楚满面春风的宁志远,虽然带着笑容和自己说话,但是怎么看,这笑容也像是对一个合作伙伴而不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今个是他的生日,再过十七天是自己母亲的生日,再过四十三天,则是她的祭日。宁立言看着面前的干鲜果品,便想要掀翻桌子,责问一下这个男人,还记不记得这两个日子。又是否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不过不用问,便也能想到答案是什么,他宁董事长贵人事忙,这点小事怎么可能记在心里?

不能掀桌,不能翻脸,就当面前坐的是日本人的大官。宁立言心里如是想着,以理智的缰绳,努力约束感情这头巨兽。嘴里则不咸不淡地与宁志远进行着毫无营养的交谈。

宁志远对自己的态度并未因日本方面的报道有所改变,当初厌恶自己,现在厌恶依旧。好在,自己对他的看法也没变过。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言辞也极为客气,努力让对方感到自己的善意,只是这种交流方式,便越发的不像父子。

“今天来的人多,其中不少要人得您亲自出面接待,我就不占时间了。”宁立言主动表态。宁志远带着笑道:“在家里没有必要客气。你母亲很想念你,到后宅去跟她坐一坐,说说话。开饭的时候,我让忠叔去喊你。”

拿自己当了赶饭的乞丐么?宁立言心里冷哼了一声,大概在父亲眼中,自己依旧是那个败家子,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不过这也难怪,眼下自己的这点成就家当,在堂堂宁府眼里实在算不了什么。

自己那小小的商行跟宁家的商号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至于码头……袁彰武得势的时候,这种场合便也只是派人送份寿礼过来,自己都没资格上门磕头。码头上的事,宁家有专门的管家交涉,家主不会过问。太掉价。

自己能够进来,还是托了杨敏的福,否则怕是还不够资格到上房来坐。重生之后,他对很多事都能看得开,唯独在关系到宁家的事上,是他的心魔,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随着管家走到二门的时候,便看到一身西装的宁立德正和宋丽珠说着什么,两人距离很近,看着就是一副亲热样子。宋丽珠看见来人,连忙后退一步,叫了声三少。宁立言点点头,以宋小姐回称。刚要往前走,宁立德却喊住他,看了看宁立言道:

“老三,我听说你现在开了家贸易行,生意似乎不大好?一会吃饭的时候,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他们都是专门做洋庄的,人很可靠,跟他们做生意,不会坑你。”

“那可要多谢了。”宁立言脸上依旧带着笑,必须感谢前世接受的特工训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绝技。自少年时,三兄弟便分成两派。

宁家正室所生的两个孩子一来年纪大一些,二来成熟较早,知道自己和宁立言不是一母所出,先天便有隔阂。宁立言自己也严守着分野,不和他们亲近。等到成年之后,三人的关系便越发疏远。因为杨敏的婚事,他还打过宁立德一顿。像这样的交流,已经算是难得。

宋丽珠道:“你们自己弟兄,说这个谢字就太见外了。三少要想做生意,家里的买卖不少,不如就找个店面给三少来打理,有老爷子的面子照应,做事也容易,好过自己在外面受罪。”

“老三是个要强的性子,自己挣来的,吃着才舒坦。外人给他座金山你,他也不会要。立言,我说的没错吧?”宁立德拦了宋丽珠的话头,宁立言也点头表示同意。随后道:

“我到内宅坐会,一会开饭的时候我再出来。”

“嗯,妈一直念叨你,过去跟老太太聊一会子吧。”宁立德点点头,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宋丽珠道:“以后别喊宋小姐,喊嫂子。”

“嫂子?”宁立言哼了一声,“这……不大好吧。我怕喊错了。”

“喊不错。”宁立德脸上笑容依旧,可是声音有点发冷。“里面那个是你的敏姐,嫂子就这么一个,不会有差错的。”

“听你的话头,老爷子那答应了?这倒是要恭喜你,估计过几天这还得摆酒席,又能热闹几天。就是不知道我干爹那,你打算怎么交待啊。那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可得多留神。”

“放心吧,我敢下这个决断,便有这个准备。”

宁立言还想再说,宋丽珠却把脸一沉,朝宁立言道:“你大哥中暑了,满嘴胡话,三少别打理他。您喊一声宋小姐那是抬举我,我这个出身还当不起这个称呼呢。我比三少大一点,你要是看得起我便也喊我一声姐,或是喊我的名字都行,千万不敢喊别的,我可是承受不起。您赶紧进去,老太天那等三少怕是等急了。”

宋丽珠推着宁立德往前走,边走边埋怨道:“你说得都是什么啊?……老三刚来,你这是闹哪出……”两兄弟的眼神在空中撞出几许火星,随后各自分散,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风中只留下宋丽珠的埋怨,以及宁立言故意抖丹田学金少山的那一句:“虽然是弟兄们情义有,各人的心机各自谋。”

第七十五章 寿宴风波(中)

从辛亥到民国,天津的一个明显进步,便是男人女人之间的相处变得开放。毕竟开埠了这么多年,即便学不来洋人那种奔放,也不至于像前清时候将彼此看作洪水猛兽。

是以宁立言来到后宅的时候,那些女宾们并没有作鸟兽散,反倒是有些人打量着他,或是朝他点头。有些上了年岁的女宾客,低头议论着什么,不用看便知道,又是说起他的出身。对他那本该是受害者,却在同性的舆论中以狐狸精形象出现的母亲进行贬损。

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与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进行着同样寡淡无味的交流。与宁志远相比,这位大太太对宁立言并没那么厌恶,或者说她能把自己的厌恶巧妙地掩藏起来,让人无从察觉。在外人面前,她知道如何维持优雅贤良的形象,尤其今天这种日子,就更不会让人笑话。

拉着宁立言的手,上下端详,明明只是离家不到两年,仿佛是数十载未归。妇人的眼睛里沁着泪水,拍打着宁立言的胳膊,明是责备,话语里却充满了关爱之情。

“你这狠心的孩子,是要摘妈的心啊。家里谁得罪了你,你告诉妈,我绝不能饶了他。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怎么就非要搬出去,让外人看着,还以为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会做人呢。你二哥常年在南京不回来,你又走了,我这心里就像是刀子扎的一样难受啊。打你出门那天,你的房间我就让人天天打扫,跟你离开的时候一样,一点没变模样。这回说什么也不许你再走!还回你的房间住着,想做生意想干什么都行,就是必须得住在家里。”

几个长辈妇人帮着宁夫人,数落宁立言的不是。这个时候,作为小辈是没办法还口的,只能低头承受。还有人主动请缨,要给宁立言说亲。宁夫人却摇着头:

“立言刚回来,我可不想他现在就娶媳妇,那样便又要离开我了。再说他今天是和陈小姐一起来的,你们说亲,不是做了恶人?现在是民国了,不兴前清那套,咱们也得改改自己的习惯,不要总想着包办别人的婚姻。年轻人的事,便让年轻人自己决定,只要立言喜欢我便喜欢。”

几个妇人见此情景,又夸奖宁夫人明白事理思想开通,不逊色于时下的新女性。随后便教训着宁立言,让他知道自己交了多大好运,才遇到这么一个贤明的母亲,可得要惜福才是。

好一番母慈子孝的情景,好一场笑中有泪的家庭伦理剧。宁立言嘴上敷衍,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冷。

明明是六月的时令,可是他仿佛是掉进了冰窟窿,四周萦绕着恶毒的寒意,随时都能把他吞噬掉。他必须逃,离冰窟窿越远越好,在自己冻死之前,找到那温暖的所在……杨敏。只有在敏姐身边,自己才是温暖的。

今天他带了陈梦寒一起来,本意也是要借着陈梦寒来气宁志远。但是杨敏手腕高超,早一步把陈梦寒拉到内宅,没让她被太多人发现免得麻烦。两人必是在一起,找到一个,便能找到另一个。不管是在谁身边,都好过在这里。

好不容易寻个借口离开,还没走多远,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出来,一下拉住他的手腕,怯生生喊了句:三哥!

汤巧珍!

自从联手坑了汤玉林那一笔钱财之后,两下来往便少了许多。王仁铿当初就像宁立言暗示过,千万不能私奔,最好和汤巧珍减少联系。再加上汤巧珍要筹备自己的报社,宁立言则忙着码头,正好顺坡下驴。

本来说好了,在报纸正式刊发时,宁立言要通过自己的关系,帮着汤巧珍印刷、贩卖报纸。毕竟前世在军统效力,也曾办过报纸,知道这里面的艰难以及门道,不是这些女学生可比。可是因为振报的事情,汤巧珍便不再来找宁立言,宁立言也没去纠缠。

对于这个女孩,他承认自己有一些好感,尤其是两人一起经历过军统绑票,险死还生之后,不可能还像路人。但是这种好感,便也只是好感而已。

不提她的未婚夫,便是两人之间,也远远没到所谓爱慕的地步。你若无心我便休,这种年岁的学生思想单纯性情冲动,认得是死理。自己说的再多,只怕也逆转不了她的看法,自己又何必费这个气力。

抱着这种念头的宁立言,本以为两人自此将成为路人,一如前世互相不认识一样。不想在宁立德的寿宴上,居然又遇到她。

想想也不奇怪,汤玉林是个贪婪性子,虽然身家丰厚,但还是想要赚更多钱。他手上有钱,可是在本地缺乏人脉,宁家这种大商贾,是他急需的合作伙伴。宁志远的寿礼他来参加,也就是极正常的事。

听那一声三哥,似乎不再把自己当成汉奸看待,宁立言的心里,略略舒服了些。再者即便她还怨恨误会着自己,也好过与那些妇人相处。因此宁立言拿出洋派作风,伸出手臂让汤巧珍抓着,两人不急不慢地,向着院落的边缘走过去。

“三哥……我之前误会你了,后来敏姐跟我说,我才知道你也有苦衷。你不要生我的气。”

“不必那么见外,其实也谈不到误会,我承包日租界的码头是事实。既然经营这个码头,就要给日本人干活,这也是事实。”

“但是三哥绝对不会做汉奸,不会出卖国家民族……对么?”少女乌溜溜的眼珠紧盯着宁立言,目光里满是期待与祈求还有一丝恐惧。如果宁立言有丝毫否认,只怕下一刻她便会掩面狂奔而去。

宁立言并没回答,而是笑了笑:“这话你让我怎么答?这年月世道大乱,便是亲眼看见的事也未必是真的,空口说白话你便相信。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当心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不信别人,也信三哥。”少女语气坚决地说道:“这几天其实我一直想去找三哥问个清楚的,可是……可是有一些事情耽误了,直到敏姐跟我说,我才知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我就说,三哥……绝对不是坏人。”

宁立言这时发现,少女的脸色与之前相比非但没变好,反倒憔悴了几分。这种气色出现在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脸上,绝对不正常。

如果说是为情所苦,倒也不是说不通,但是宁立言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些其他的因素才对。再联想到汤巧珍方才急不可耐地冲过来的样子,也不像是她这种性子的女子表达感情的方式,便越发认定,这里面有文章。

“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我来帮忙?”

“嗯!”汤巧珍点点头,但随机又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没有这件事,我也要找三哥的。就是这件事比较麻烦,这几天一直把我缠住了,什么也做不来。可是我发现这件事真的很难办,我们几个人根本做不了,还是得找人帮忙。”

“到底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汤巧珍像只胆小的兔子,左顾右盼,然后又摇头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晚上的时候去国民饭店,我再跟三哥细说。”

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宁立言便下意识地感觉,决不是什么好事。这样的女孩子是不适合做机密工作的,偏生她又是个好事的性子,只怕有些不该她管,也不是她能干涉的事情,便会找上她。

如果自己不帮忙,这丫头不知道闹出什么纰漏来。如果是汤佐恩那种混球,也就由他去了,偏又是这么个美丽可爱的姑娘,总不能看着她出了意外。两世为人,自己也练不出一副铁石心肠,能帮还是帮一把。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陈梦寒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面上带着微笑,丝毫不介意地拉住了宁立言另一只胳膊:“我还找你呢,原来是和汤小姐在这里聊天。外面的客人来了不少,连省署都派人过来,很是热闹。立言是不是该出去看看?正好也多认识几个人,多交些朋友。”

她又朝汤巧珍一笑:“汤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可不是有意的捣乱,是为了立言的生意。你们两个聊天的机会很多,改日到家里来,我烧菜给你吃,你们慢慢聊。”

汤巧珍在这方面的应对,可是远不如陈梦寒,一见她来,便忙松开手,脸红红的躲到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宁立言朝她一笑:“晚上的时候,我们去国民饭店慢慢聊。”随后便和陈梦寒携手向着前院走过去。

看着宁立言和陈梦寒的背影,汤巧珍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心,杨敏这时笑着走过来,主动拉住她的手道:“怎么?老三欺负你了?你跟姐说,我饶不了他!”

“没……没有。就是感觉陈小姐似乎有点太……太大胆了。”

“傻姑娘,如今这个世道,女人就该胆子大一些才对,被条条框框束缚住,便什么也抓不住了。你也是读书的,别太死板,免得自己受苦。”

汤巧珍并不是一个善于观察的姑娘,也就并没有发现杨敏说这话时眼中微微闪烁的泪光,和眉宇间那种难言的落寞。她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便随着杨敏又到一边去应酬。

陈梦寒拉着宁立言前走,在他耳边低声道:“到前面看看,我听说日本人来找宁老爷,门口还有当兵的,怕是来找麻烦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爹,不能让他受日本人的气不是?去看看!”

第七十六章 寿宴风波(下)

宁立言与陈梦寒挎着胳膊来到外面,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大厅里的佐藤秀中。

在日租界谈生意的时候,宁立言便已经知道,佐藤秀中虽然脾气暴躁,乃至被内藤信雄给了“最大成就只能当个库管”的评语,却是日租界内数一数二的大富商。

眼下在天津城里开着好几家纱厂,又做着进出口棉花的生意。天津既是华北最大的棉花棉花出口地,也是进口地(出口短绒棉,进口长绒棉)。佐藤这厮靠着这生意便发了横财,也确实有资格和宁志远对等交涉。

眼下在天津做大生意的日本人,必有日本情报机关的背景,谁家后院里都有几个军官作为指导,这不算秘密。可此时的日本人还没到后来肆无忌惮无人可制的地步,刚刚签订的塘沽协定效力约等于草纸,可是欧洲老牌列强的态度,却是日本必须考虑的因素。刚刚签字和平,就有日本大兵杀出租界,这事有些不寻常。

等到宁立言的目光自佐藤秀中移到他身边的同行者,更觉得情况不对。

在佐藤身边是个四十多岁的日本人,中等个小短腿,留平头戴眼镜,腰板笔直神情高傲。身上穿着军装,从领章便能看出是个佐官。

宁立言眼睛从他身上飞速扫过,并没有过多停留,面上不动声色。可是由宁志远以及内宅几个妇人所点燃的火头,因此人的引发,在宁立言心内已经形成燎原之势。若非他拼命压制,几乎要喷薄而出,让师太无法收拾。

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参谋长酒井隆!在看到这个日本人相貌的时候,有关他的资料,便如流水一般,出现在宁立言脑海里。

日本陆军大学16期毕业生,任日本驻济南领事馆武官,于1928年一手炮制济南惨案。在自己的前世,也是这个日本人在天津借“胡、白事件”以及“河北事件”发难,向国民政府施加压力。甚至拿东洋刀架在何应钦脖子上,逼他签署何梅协定。在攻打香港时,更是下达了臭名昭著的“大放假”命令,让香港变成人间炼狱。

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也跑到宁家来了?他是个军人,而且是日本军人,为何会来到一个商人家中?虽然宁立言不喜欢宁志远,想要看他倒霉落魄,但绝不想让他倒霉在日本人手里。

眼下日本人还不敢对华北全面用武,酒井隆再怎么混账,也不至于对宁家动粗。即使是在前世,自己军统身份暴露被捕,日本人也没对宁家这种大商人动手,眼下就更没可能。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酒井隆这种人出现在这,即使不大可能直接动物,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宁志远的五十整寿,怕是过不消停。

宁立言向四下看着,除了这两个东洋人以外,距离宁志远最近的便是天津市警察局的局长李俊清以及市长的心腹秘书田成俊还有那位和汤玉林打麻将的保安总队长曲长河。两方对面站着,如同两军对垒,宁志远所在的位置,便是楚河汉界。

他虽然关心双方交谈的内容,但是自己的身份,又不方便走过去。再说,他也不想让宁志远感觉自己是在帮他,他不配!就在他犹豫的当口,佐藤秀中却已经看见了宁立言,朝他招呼道:

“宁三少!我刚才就在找你,原来你去和美人约会了。今天是令尊五十大寿,可不是个约会的好日子。请你过来,给我们评评理。”

宁立言走过去,朝两人一点头。之前承包码头的宴会上,酒井隆并没出面,宁立言便也就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只和佐藤秀中寒暄两句,随后道:

“佐藤君今个想谈买卖,恐怕是不行。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在这种大日子的时候,不谈正事。要是听戏、喝酒都可以,谈生意就得改日。”

“我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好几年年,这个道理我懂。”佐藤秀中拿出中国通的派头,“我们找令尊不是谈生意,至少今天不是,而是要给他帮忙的。”

“帮忙?”宁立言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您这话我就彻底听不明白了,这是有多大的事啊,把佐藤先生惊动了,主动上门帮忙?”

酒井隆这时开口道:“阁下就是宁立言宁先生吧?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照片,比起照片来,你本人更出色。”他在日本参谋部任中国课课长,一口中国话说得滚瓜烂熟,丝毫没有滞涩痕迹。

“多谢了,没请教您贵姓?”

“鄙人酒井隆,大日本帝国天津驻屯军参谋”酒井隆语气冰冷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一如上次去宁立言家里跟他见面,日本人今天玩得还是红脸白脸的手段,所不同的是,扮演红脸的成了佐藤秀中。

宁立言想不明白,酒井隆他们有什么能威胁到宁家的地方,眼下可是1933年不是1937年。日本人在天津地面上,还不能为所欲为。酒井隆官再大,又能把宁志远一个商人如何?

宁志远此时开口,打断了双方的交谈:“老三,这没你的事。到外面帮你大哥去应酬客人,别在这里添乱。”

佐藤秀中却道:“宁老爷,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三少也听一听。三少,我们今天来找宁老爷,一是为宁老爷拜寿,二么……就是来通个消息,您的大哥,宁家的大少爷宁立德,惹祸了!”

说到这的时候,他故意学着本地人说话的习惯,拉长了尾音,透着那么欠揍。

宁立言倒是不为所动,“佐藤先生,您喝多了吧?我们家要说惹祸的,那也是我,我大哥是个本分的生意人,犯法不做犯歹不吃,走道怕踩死蚂蚁的主,他能惹嘛祸?”

“谋杀!谋杀大日本帝国的士兵!”酒井隆哼了一声,一字一句说道。虽然声音不高,可是在宁立言耳边,却不啻于打了个炸雷,将他劈得一阵头晕目眩。

重生之后,他最大的凭仗就是时间,距离1937年平津沦陷,还有足足四年的时间。这四年时间虽不能改变彼此力量对比以及中日两国的结局,但足够他休养生息为自己增加筹码。在这场注定有败无胜的战斗中,给敌人以更大的杀伤。

可是自从布局谋算袁彰武开始,便有一些事偏离的预设的轨道,上一世的经验有许多失去作用。饶是如此,于大势上宁立言还是有充分把握,日本人动手的时间,和天津沦陷的时候,这些不会有错误只要这个大方向不变,其他小细节,便都不算什么。

可是眼下酒井隆说出的消息,去让这种大势,随时处于失控边缘。

日本士兵失踪……这是自己前世七七事变时,日本人用来攻打宛平的借口,怎么现在用在了天津,还是宁家身上?

固然眼下的国际局势以及日本在东北的统治情况,都未必支持其发动对华北的攻势。可是日本昭和参谋和日本陆军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最出名的不是自己的军事素质,而是疯狂与莽撞。

九一八的时候,他们没得到军部的命令,也照样敢去袭击北大营,随后又席卷整个东三省。眼下如果找到借口,对天津城用兵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事。

固然日本人在华北的兵力有限,可是中国在华北的防御力量,也同样孱弱无比。如果真的开战,结局比东三省也好不到哪里去。

天津城百万黎民父老乡亲不提,就是自己念兹在兹的杨敏,也还没来得及转移。自己手上掌握的力量也还不足以和日本人对抗,这个时候要是让日本人动手,自己的一切想法都成了泡影,所有的努力也就是去了意义。除去白白赔上性命,再无任何意义。

不能打,绝对不能这个时候开打!

宁立言的心里,暗暗咆哮着。

除了自己以外,宁家显然也不希望真的开战。宁志远作为天津商界里河北帮与天津帮的头马,德高望重家财丰厚,宁立德即便真惹上人命官司也必有个办法了结。可如果是牵扯到日本人,那便另当别论。

即使最后事件得以和平解决,宁家父子只怕也难辞其咎,多半要被南京丢出去做平息日本人怒火的替罪羊。

方才还因为看这一家人不顺眼,恨不得他们落魄街头,可是现在机会来了,宁立言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这种情绪让他颇为错愕,自己不是一直恨这一家人,羞与其为伍么?怎么现在反倒是生出这种古怪情绪,难不成重活了一回,便是心性也大不相同?说不通!这种解释绝对说不通!

或许……因为这里有小日本插手,才让自己生出这种不该有的心思。一定是这样。

宁立言迅速完成了自我说服,认定自己不是不忍心对宁志远父子赶尽杀绝,只不过是不屑假东洋人之手出自己胸中恶气,一定是如此!

因为这片刻的迷惘,酒井隆后面的话他也没听太清楚,只看到佐藤秀中满面带笑地对自己说道:“三少爷,天津卫有句话,死事活人办。咱只要交情到了,天大的事情也有个了结。我和酒井参谋长既然肯来,便是想要让事情圆满解决,别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这等机密话题,自然应该是在密室之内造膝密谈,日本人的人情素来金贵,事关士兵的性命,自然要用足够的代价来交换。这种代价,更不能在外人面前交涉。

显然宁志远也深知日本人这个毛病,便特意不给对方这种机会,坚持在大庭广众之下交涉,免得造成误会。李俊清等人,既是给宁志远助威,也是他拉来的证人,省得他日被东洋人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果然,宁志远说道:“二位的好意,宁某感激不尽。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贵人失踪之事,与立德无关。如果你们想要调查,尽管查个清楚,清者自清,查一查也没坏处。”

酒井隆道:“宁老爷,你这么说,我便只能公事公办,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我恐怕都难以控制。届时一旦发生令人遗憾之事,我除了向您表达歉意之外,也无话可说。”

宁立言道:“慢!你们你一句我一句,把我说得有点糊涂,我大哥到底干了什么,居然涉及到日本士兵的性命?这事你们不说明白,我可是睡不着觉,赶紧的,跟我这念叨念叨。”

第七十七章 打赌

双方交谈的地点终于从前厅挪到了宁立言自己的房间。

不同于宁志远的爱惜羽毛,宁立言的状态基本上可以看作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振报的消息刊登之后,他的名声便是那个样子。就算是现在和佐藤秀中再怎么亲近,也不会变得更坏。

关系到宁立德以及日本士兵的性命,这种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终究不是个办法。宁家父子都要保持名声,这等事便只有自己来做。

事情还是出在宋丽珠身上。

宁立德结婚之后,便把宋丽珠也接出了戏班子,不让她再粉墨登场。这也是他当初违心迎娶杨敏的代价之一,虽然他迎娶的是杨敏,心里的新娘则是宋丽珠。

这两年宋丽珠跟在宁立德身边,名义上是宁立德的私人秘书,不再是红遍津门的梨园名伶,也算是脱离了过去的圈子彼此无犯。可就在杨敏拉宁立言参加寿宴的前两天,宋丽珠原先所在的戏班应了场极重要的堂会,收了定金也写了字据无可推驳。

这本来也是恨平常的事,偏生堂会的头一天,唱旦角的台柱子云丽英嗓子“塌钟”。她的“白蛇传”除了师姐宋丽珠,别人谁也拿不起来。这出戏要是不唱,主家肯定不会答应,到时候别说包银拿不到,便是戏班子怕是也要有一场劫数。

老板没办法,只好找到宋丽珠,用老面子请她无论如何救场。本以为也就是应酬个场面,宁立德为人思想开通,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爱人唱一出戏就翻脸,并没当回事。不想,事情便出在堂会上。

听戏的客人里,有一位年纪轻轻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对宋丽珠一见倾心。本来堂会不同于戏园子,即便是纨绔子弟关着主人家面子,也不能在堂会上追求女艺人。可是这位年轻人显然事不懂天津卫规矩的,戏没唱完就追到了后台,非要让宋丽珠陪自己吃饭。又拿了一大把日本老头票出来,要宋丽珠收下。

任是戏班老板说破了嘴皮子,对方也不为所动。如果不是宁立德到后台来接人,这件事还真有些不好收场。

那个年轻人很是粗野,对坏了自己好事的宁立德恶言相向,还动了拳头。好在主人家知道宁立德的身份,连忙规劝,把两个人隔开,宁立德也趁机带着宋丽珠离开。想来,宋丽珠搬进宁家,与这起冲突之间也不无关系。

虽然事情让人不痛快,但总归是过去的事,宁立德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迁怒于宋丽珠。可是他也不曾想到,这场小小的冲突,居然会给自己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

那年轻人并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一名参谋,少佐军衔。

日本陆军的德行,宁立言心里是有数的。上辈子加入军统,半是为了逃婚,半是因为日本人那野兽般的行径实在令人发指。

自清末直到北伐,中国经历了近数十年风起云涌,老百姓战乱也经过的多了,混蛋见了不计其数。可是像日本军人这样,以“这就是战争”为借口,便可以胡作非为无限放纵心中恶念的,也是第一次遭遇。

固然眼下还没到全面抗战爆发,可是一个少佐军官面对一个戏子,难免生出轻贱之心。如果不是宁立德赶到,当天的情形还真有些不堪设想。

如果剔除国籍属性,两个男人为个戏子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宁立德虽然吃了点亏,总算保住宋丽珠,便不应该再有下文。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便有些耸人听闻,那名日本参谋与宁立德发生冲突之后,便神秘失踪了。

日本人对被占领国百姓视如猪狗,对自己人也不当人看。按照租界的管理办法,日本侨民在海外只能赚钱不能享受。宝贵的财富必须无偿捐献给国家建设,即使是个人投资盈利,也不能拿来改善个人生活或是购买奢侈品又或是满足口腹之欲。

除非是内藤那种年岁大人脉广的人瑞,一般的日本人想要解馋,都得乔装打扮成中国人,才敢到华界去下馆子。

作为司令部的参谋,那名年轻军官更不应该离开司令部,之所以敢这么无法无天,便是因为其不凡出身。他的上辈是长州藩阀之一,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人物,但总归也是华族的一份子。眼下日本陆军内部,还有不少亲族子弟,门人故旧。

这么个日本纨绔失踪的后果,远比普通士兵严重,处理不慎便可以演变成一场严重的外交纠纷。

在这名参谋失踪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宋丽珠与宁立德,与他发生直接冲突的,也是宁立德。日本人怀疑到宁立德头上,也不是没有根据。即使碍于宁家的地位,不直接抓捕宁立德本人,宋丽珠肯定逃脱不了牢狱之灾。

佐藤秀中既然肯上门,自然就是没真想着动手抓人,对于其想法,宁立言也可以猜出个大概。

自从九一八事变之后,天津商界对于日本商人采取抵制态度,还掀起过几次抵制日货活动。虽然在塘沽协议签订之后,中国禁止本国商人组织抵抗日货行动,可是天津商人的非暴力不合作方式,既能恶心宁立言,自然也能恶心日本人。

固然自从欧战之后,日货依靠近水楼台的优势已经渗透到天津经济生活的各个领域,想要全方面抵制日货不现实。可是有限的抵制也足以让日本商人头疼万分。

日本的财阀实力惊人,即便是这些军人,也要看财阀的脸色。而这个国家本身又太过贫穷,即使在中国和北方的大国身上获取了大笔的战争赔款,依旧难以掩盖其本质上是个穷鬼的事实。

日本的商人一如他们的国家,都是吝啬鬼,对每个铜板都不会放过。而日本想要发动战争,也离不开这些商人的经济支持。帮助商人占领中国市场,是日本军人不容推卸的责任,惟如此才能让日本有资本向中国发起进攻。

宁家作为本地商界的头面人物,交际广阔说话也有分量。尤其宁家自己就开办纱厂、棉纱庄以及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商行,从宁家身上打开缺口,日货的处境就会得到改善。还可以拿宁家当样板,去说服其他商人。

可惜他们太不了解宁志远了。

宁立言心中有数,自己的老子向来信奉商人远离政治的原则,不会跟某一方对着干,但也不想牵扯太深。宁家是做英国人生意发家,到现在为止,也是和英国人关系亲近。

日本人虽然是英国人养出来的狗,可是眼下这条狗明显已经不肯听从主人的约束,甚至和德国走在一起,宁志远便不会还把他当成合作伙伴看待。以宁志远的圆滑,不会主动站出来抵制日货,再说宁家的纱厂、商行也需要日货供应。可是要想让他加深合作,也纯粹是白日做梦。

宁立言虽然看不上宁志远,但是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卓识。在天津的商贾还都安心在本土做生意,祈盼着时局变好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在盘算产业南迁。

二哥宁立功常年在南京,便是过生日也不曾回来,宁立德有了空也往南方跑,便是为这些事做准备。在前世天津沦陷时,宁家绝大部分产业都已经撤到南方,并未受太大影响。从这种布局也能看出宁志远的立场倾向,宁家只出薄幸,不出汉奸。

以自己对宁志远的了解,他最可能做的事,就是丢卒保车。把宋丽珠抛弃出去当弃子,保证自己儿子的安全。

在宁志远眼里,宋丽珠便是妨碍儿子前程的罪魁祸首,不管将来落个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自己的生意,家族的利益,宁家的名声乃至长子的安全,都比个戏子的生死荣辱重要。自己的母亲,不就是这么个收场?

他两世为人,都对宋丽珠没什么好感,可是此时察觉到她面临的处境与自己母亲当年颇有相似之处,心中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念头。沉声道:

“佐藤君,酒井阁下,只凭这么点情况,就说这位参谋的失踪与宁立德有关,这未免太过分了吧?他甚至不知道和自己冲突的是个日本人,何况在冲突之后已经离开了,又怎么可能伤害到这名参谋?”

酒井隆阴沉着脸:“宁三少不要用这种言语糊弄我们。我当然知道,人不可能是宁立德抓的。可是你们宁家人多势众,家里的护院或是奴仆,看到自己的主人吃亏,而出手报复,这也不奇怪。在岩仓君失踪以前,只和宁立德发生过冲突,他的嫌疑自然最大。今天是宁老爷的好日子,我们不会做败兴之人,只是给宁老爷送个消息,明天,大日本帝国的领事将要出面,向河北省公署正式提出要求,要宁立德以及宋丽珠到日租界宪兵队协助调查。”

日本宪兵队,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配合酒井隆的表情,谁都能感到,到了那边是个什么结果。

宁立言道:“宋丽珠是在华界唱堂会,可不是在日租界。这件事要是调查,也该是我们中国警察出头吧。”

“中国警察?”酒井哼了一声,“我对于贵国警方的能力和操守,都表示严重怀疑。他们会丢给我一个替罪羊,但是我要的是真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关系到大日本军方的尊严和利益,不容敷衍。”

“如果想要真相,那就更得查个清楚了。”宁立言不卑不亢道:“把人带到红帽衙门上大刑,跟去三不管抓个大烟鬼认罪,有什么区别?”

酒井隆打量两眼宁立言:“宁三少这么说,莫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算是吧。你给我一个礼拜期限,我替你把事查清楚,大家都有个交待。要是我找不到你们那个参谋,去宪兵队的时候,算我一个。佐藤老兄,我和酒井参谋长是初见,但咱两可以算个熟人。大家都在场面上混,我话说到这份上了,这个面子你给还是不给?”

第七十八章 千斤重担

“三少……我实在没想到,帮人救场,居然惹出一场祸事,更不曾想到,把三少给牵扯进来。这么大的恩典,若是口头道谢便没了良心。我宋丽珠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戏子,却也跑过码头懂得江湖规矩,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今后三少若是有什么用我帮忙的地方,只要派人送句话过来,我绝没有二话。”

寿宴还没正式开始,宁立言出面替大哥宁立德扛下日本人压力这件事,便已经在宾客里传开。

不知宁家根底的,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一奶同胞的兄弟,应该有这份手足情义。对于宁家事略有所知之人,便觉得宁三少似乎跟外界传说不同,至少在维护手足义气上无可指责,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豪杰风采。

尤其是事情牵扯到日本人,就更不寻常。东洋人近几年得势,便是英、法等传统列强也不及他们嚣张。敢和日本人打赌,拿自己进宪兵队做担保。不管所为何事,于天津本地的道德观里都已经划入“好汉”这个范畴,很容易获得好感。

天津卫有着浓厚的码头文化,对于义气交情这种私德的重视,超过大节。这些宾客商贾对于宁立言的评价,开始有所逆转,这也算天津城这块宝地的特色所在。

李俊清和田成俊都来找过宁立言。两人的意思差不多,对于宁立言敢于挺身而出勇挑重担的行为给予一番夸奖勉励。同时也提醒宁立言,这件事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眼下的局势大家心里都有数,与日军开战胜算渺茫,是以绝对不能给日本人宣战的借口这桩案件必须调查清楚,找到这个东洋参谋,又或是找到令其失踪的罪魁祸首,让日本人没有借口动武。

这案子关系的是华北安稳,平津局势,也关系着天津城里上百万父老乡亲的身家性命,怠慢不得。

李俊清已经答应宁立言,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要能找到真凶,不计较付出多少代价。田成俊则代表市里做了表态,只要宁立言能够侦破此案,必有重赏。甚至不惜亲自出面去拜访几位大商人,帮宁立言介绍几笔大生意。

宁立德并没对宁立言说什么,倒是宋丽珠主动过来,向宁立言做了这番肺腑之言。总归是跑江湖出身的女子,与宁立德这种商人家的好孩子不同。

回想前世,宁立言对这个女人所知虽然不多,但也记得她帮宁家的子弟化解过几次与汉奸、帮会的冲突,显然与她这种江湖作派也不无关系。

宁立言摇头道:“别说这些客套话,慢说我和他都姓宁,就是个陌路人,也不能由着他被东洋人冤枉。宁老大什么脾性我清楚得很,说他对日本人下手?不是我看不起他,我就算真把日本人放他眼前,他敢动人家一个手指头么?佐藤他们故意找麻烦,想要找茬动武,我断不能让他们如愿。这次出头是冲着天津卫这百万父老,不是冲你,更不是冲宁老大。用不着道谢,也没指望你报答。”

他和宋丽珠不是朋友,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就如同宁立德一样,他不露面正合宁立言心思。要是因为这点破事,就得和他演兄弟手足得戏码,还不如让宁立德被送进宪兵队去。

宋丽珠并没因为宁立言得态度显得不快,反倒是笑道:

“瞧三少说的。真要是因为这事打仗,我也落不了好不是?三少越这么说,我越得记得这份恩情。别管你大哥,也不提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当我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也不能忘了这份恩情不是?眼下这事关系重大,我这有个线索得跟三少念叨一下。这不算报恩,就当是你们巡捕问案,这总是不犯忌讳吧?”

“线索?”

“嗯。其实说来冤枉,那天从来到走,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日本人。他穿的西装,说得也是中国话,听不出是日本人。在后台的时候,他拿了一大把老头票,我不肯接,他就把钱撒得到处都是。后面主家带人过来劝架的时候,地上满都是钞票,很有几个人的眼睛往那些钞票上看。我怕是有人眼窝子浅,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念头。这年月世道不好人心大坏,为了几个大洋便可能出人命。一个外地人,身上带了大笔钱财,若是再不知谨慎,自然便会惹来大祸。”

对于宋丽珠的分析,宁立言颇为认同。方才李俊清他们谈话的时候,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把这一案归到了中日冲突上。眼下南京方面严禁抗战,可是民间的抗日热情高涨,从东北到热河,抗日武装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有一些武装在东三省被日本人打得难以立足,便退到华北这片非军事区域休养生息。眼下平津以及河北境内,散布着无数散兵游勇。其中固然有爱国志士,但也有不少是只认钱财不管其他的江洋大盗。

这帮人胆大手黑,行事不计后果,更不会顾忌大局。杀个日本参谋对他们来说不算大事,还能当作功劳夸耀。再有可能做这种事的,便是复兴社。

李俊清他们最担心的,便是这些人马基于反日的目的出手杀了那个日本参谋,破案之后中国方面也脱不了干系。日本人还是能借机生事,向政府发难。

他们或明或暗都提醒着宁立言,固然要破案,也要考虑破案的目的和案件可能引发的后果,要以大局为重。

言语里的意思,宁立言自然明白。实际是要他学前清天津教案的处理办法,找几个心甘情愿送死的替罪羊承认罪名。拿几个人的性命,换天津城的平安。

如果到了千钧一发之时,两人说得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比起他们的推测,宁立言更认同宋丽珠的看法。田成俊他们纯粹是做官做久了,遇到点事情,便先要往复杂的地方想。

若是抛开身份不谈,这就是个普通的失踪案,至于绑架还是抢劫眼下说不好。可要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就把事情当成中日冲突来办,脑子也不比日本人聪明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酒井隆找上门来,都没人知道那是个日本人。抗日团体又从哪知道那人身份?便是复兴社,也没有这份本事。

再说自己不久前刚见过王仁铿,如果复兴社真做了这等事,王仁铿神色间必有反应,更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乔家良身上。

既不是复兴社所为,其他团体,更没有这等手段,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便大幅度上升。

宁立言问了办堂会那家的身份,知道是盐商毕家叫的局。在前清的时候,盐商是天下第一等阔气的大贾。天津守着长芦盐场,不少大盐商在此安家。那时候的市面,也全靠盐商支撑着才能繁荣。

可是到了民国以后,先是食盐专营的制度取消,随后又有洋人进来,盐价大跌,盐商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盐商大多落魄,剩下的几个也就是苟延残喘。

毕家有钱的时候,随手开的几家买卖,现在倒成了救命稻草,勉强维持着家业。办堂会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极奢侈的事。想来这场堂会背后,多半是藏着什么打算。

宋丽珠刚走,陈梦寒便来到宁立言身边,朝他笑道:“立言这步棋走得不错。我刚才转了转,大家都夸你是个好汉,有点天津爷们的胆色,听到红帽衙门都敢出头,倒是个有骨头的汉子。还有人说,是灰比土热,不管再怎么着,立言也是宁家人,关键时刻还是得向着家里。估计这场寿宴一完,就有人跟你谈买卖。”

“要是因为这事跟我谈买卖,我还不见得乐意。”宁立言哼了一声,“我出头跟日本人套事,可不是为了宁家,更不是为了这点好处。”

“是啊,立言是大英雄,自然不屑于借着这事给自己换好处。可是白送的便宜,凭什么不要?你给宁家挡了这么大的事,宁家连个谢字都没有,若是再不拿点好处,万一他们以为立言真是惦记着手足情分,想要回来住可怎么得了?”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一句话便让宁立言通过这件事给自己的商行开张的行为顺理成章。宁立言心中欢喜,笑着问道:“你不喜欢这里?还是这些人对你不好?”

“这大喜的日子,没人会刻意为难我,好或者不好,现在都感觉不到。但我知道立言不喜欢这,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便不会喜欢。”陈梦寒理直气壮地说着,随后很自然地挽住宁立言的胳膊:

“走,我们到各处转转,开饭之前,先谈成几笔生意,一会再多吃他几口。”

根据宁立言对宁志远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白使唤自己不给好处,他是个大商人,不会在场面上失去礼数。两人之间即使不过话,也会有默契。比如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非要自己回来住,宁志远就不会有这种想法,自己也不会。

宁家肯定会给自己一些利益,算是对自己的弥补。之所以现在不给,是因为事情没办成,宁志远担心自己收了好处不做事。对其他人他不会这么防范,唯独对自己格外小心,谁让他宁三少是个丫头生的败家子?

他心里带着怒气,与陈梦寒周旋在一帮商人中间,走到第五张桌子时,已经谈妥了两笔不错的买卖。宁家的管事宁忠便是这个时候走过来迎住了两人去路,先行了礼,随后极客气地把两人请到小书房。

宁忠是宁家的老管家,虽然是个下人,手上权力却不小。安顿两人坐下之后,随即取了一张支票出来,笑着朝宁立言一递:“三少,这是老爷的吩咐,让您预备着赏人。”

宁立言看着支票上的数字,将支票朝宁忠一推:“忠叔,您是不是搞错了?这上面写的可是一万大洋,不是一万中交票。您最好和宁董事长再确认一下,免得给多了钱,惹他不高兴。”

宁忠赔着笑脸道:“三少爷又开玩笑了,这是老爷吩咐的事,哪里会有错。老爷方才和南京的二少爷通过电话了,二少爷的意思也是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凶手,务必不能让日本人找到借口,对华北发难。要办大案先要有大钱,这道理咱们都明白。三少爷往日和老爷之间不管有什么误会,现在都先放下,办大事要紧,咱不能让日本人看笑话不是?等明个我去毕家打个招呼,三少爷要想调查什么,毕家应该不会阻拦。还有哪需要出力的,您就只管吩咐,我这老胳膊老腿,还是能跑几年的。”

宁立言哈哈笑道:“忠叔说话素来有道理,既然如此,这钱我就收下了。替我向宁董事长说声谢谢,就说我宁立言虽然不肖,但绝不会坏了收钱办事的江湖规矩,让他只管放心就是。至于查案子的事,不用府上操心,我既然拿了钱,便该出力。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第七十九章 汤巧珍的麻烦

日本人一共只给了七天期限,到时间找不到答案,日本在海光寺驻扎的部队,必然会采取行动,那种局面谁也不愿意看到。东洋人的脾性和国人不同,死心眼不懂通融,说了七天就是七天,多一分钟都不会给。

不管找人还是找罪犯,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按照当下警察的办事效率,这等案子三、五个月都未必能查出端倪。七天时间怎么看怎么不够用,每一分钟都格外宝贵。

李俊清和宁志远的心思,自然都是希望案子快点了结越好。如果不是担心宁立言犯浑撂挑子,也没别人敢接这烫手山芋,李俊清恨不得让宁立言立刻回去找人,而不是在宁家听戏喝酒。

可他们越是急,宁立言越是沉得住气,仿佛忘了七天时限。往日里不怎么搭理的人,也格外要寒暄几句,又放开量吃喝。等到从宁家出门的时候,天色都快到傍晚,大半天就这么浪费了。

陈梦涵把身体紧紧贴在宁立言身上,丝毫不避讳司机老谢。做外宅就是要有个做外宅的模样,对这点她心里早有准备。

“你出来的时候,我看宁志远脸都快气青了。倒是宁立德没什么表情,似乎没当一回事。”

“是啊,我就为了看宁志远的脸色才故意待到现在的,要不然谁喜欢喝他的酒?至于宁立德……就那样,倒驴不倒架,就算真让日本人带到宪兵队,他一准也不会惊慌失措。能让人打死,不能让人吓死,在这点上他倒是有点爷们的样。”

“敏姐倒是担心的要死,私下里还跟我说,回头要好好收拾你。这事跟你没关系,就算要抓也是抓宁立德,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要真是到时候破不了案,日本人把你带走怎么办?”

“带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红帽衙门么,又不是……”宁立言那句又不是没去过来到喉咙,又被吞了回去,改为:“又不是森罗殿。”

今天酒喝的有些多,嘴上得格外留心。

“再说破案这事,也不用害怕。虽然我是拿自己担保,但是李俊清他们也别想置身事外。到时候真破不了案日本人必要动武,南京能饶得了他们?我敢打赌,今晚上天津城几个说了算的,谁都睡不了安稳觉。”

老谢这时候搭腔道:“破案?要说破案那还得说英租界那位美女大侦探乔雪。我可听说过,那姑娘长得俊极了,天津城里不知道多少王孙公子想追,可就是靠不上前。要是这回东家跟她一块破案,那可是福分。”

“也算不上什么福分。”宁立言笑道:“这是正经事儿戏不得,李俊清他们但凡没疯,就不会请她帮忙。美女侦探……美女在侦探前面,便知道是靠模样成名的,未必有真才实学。我估摸着,要不是英租界警务处太没用,要不就是有谁要捧这么个美女出来给租界拉人气,否则绝不会有她出头的机会。这事关系着天津乃至华北的局面,轮不到她来添乱。”

陈梦寒听宁立言这样说,心里格外舒服,于是靠得更近了一些。酒是男女的媒人,今个宁立言喝的不少,或许便不再只想着与自己做棋酒之交。她可是一直巴望着给这个男人生个孩子,才算合了心愿。

她嘴里问道:“立言,咱现在是去哪?去毕家调查?”

“不忙。天不早了,先去国民饭店吧。”

陈梦寒心头一喜,一种莫名的憧憬与羞涩萦绕心头,忍不住想要拿出化妆盒给自己补妆。可是宁立言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和汤巧珍约了在国民饭店见面,时间差不多了。一会我先送你上楼,再下去找她。”

本以为振报的事一出,宁立言和那些红粉知己就都没了联系,没想到事与愿违,汤巧珍居然又杀回来了。陈梦寒心里颇有些别扭,借着三分酒意在房间里朝宁立言的脸上和脖子上狠狠印了几个口红印,心里诅咒着两人的约会不欢而散。

汤巧珍这种新女性应该接受不了男人纳妾,最好看到这个口红印赶紧滚蛋,把这个男人留给自己。

让陈梦寒遗憾的是,汤巧珍并没被口红印打败,因为她的注意力压根就不在这些痕迹上。

她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国民饭店的皇后舞厅又开始了演出。汤巧珍犹豫片刻,就拉着宁立言进入舞池,借着跳舞的当口在他耳边说话。

少女芬芳的体香沁入鼻孔,与陈梦寒身上那法国香水的味道大相径庭,但却同样醉人。宁立言此时酒意颇有些上涌,对于自身的控制并不如平日那么强烈。

汤巧珍为了让宁立言听得清楚,又特意朝宁立言耳边凑,阵阵热气喷在宁立言耳边,让他的手上不自觉地用力,如同铁箍一般,把汤巧珍箍在怀里。当少女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又不好挣扎。

少女的舞步突然变得凌乱了。原本会跳舞的汤巧珍,瞬间变成了一个新手。脚步笨拙手足无措,跟不上乐曲的旋律,反倒是几次踩到宁立言的脚。不但如此,她的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说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事情交待清楚,也正因为此,便被宁立言多抱了好久。

等听完汤巧珍的陈述,宁立言也明白为何她的神情那么憔悴,跟自己说话时,又是那么一副紧张模样。一如之前的办报纸,这个丫头有着这个年龄以及其所处阶层所拥有的大胆,也有汤家人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

“买军火?你有多少钱,又有多少关系,居然敢掺和到买军火的事里?你当现在还是清末?几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只要手里有几千块钱,便能学着别人的样子赶时髦买军火,是不是过几天你还要去丢个炸弹?”

宁立言声音很低,但是态度很严厉。其实说起来,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他都没有资格和立场如此教训汤巧珍。两人的关系最多算是朋友加同谋犯,没有其他的关系。

也许是之前在王仁铿面前那句私奔,又或者是那一句句三哥,再不就是今天喝的白酒加上少女柔软的身躯,让他不再把汤巧珍当成个普通的过客看待。

他发现自己喜欢训她,喜欢看她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这个样子的她,非常可爱,讨人喜欢。

“三哥……别喊。”汤巧珍焦急地看着四周,生怕这话被谁听见。

其实在这种音乐声里,两人的交谈不怕走漏消息,即使真走漏了也不用担心。英、法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冒险家和诈骗犯,说不定消息被人听见,更有利于扩展生意。

显然,汤巧珍并不了解租界里的规则,吓得小脸煞白,贴在宁立言的耳边哀求着。宁立言强忍着笑,冷声道:

“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你知道这是何等的祸事?如果事情发作了,就算你住在意租界也不保险。你这么个大姑娘落到日本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我……我知道。”汤巧珍犹豫片刻,继续说道:“正因为我知道日本人对我的同胞做过什么,我才这么迫切的想要把他们赶出国土。南京那帮人不想着抗日,只想打内战。我爹他们又指望不上,现在有人出来打鬼子,我想给他们……帮一些忙。而且这支部队就在热河,如果不是我爹把热河丢了,那些人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跟日本人打仗,我不能上战场杀敌,帮他们解决一些枪支弹药,就当是给我爹赎罪吧。”

从刚才的交谈中,宁立言已经得知汤巧珍想要购买军火,是为了接济眼下转战于热河以及河北一带的孙永勤部。

孙永勤原本是兴隆乡间民团的团总,九一八事变后于五指山扯旗,成立“热河抗日救”又称“天下第一军”。部队全盛时有五千多人马,转战热河、冀东一带,在眼下众多抗日武装中,算是一路较为强大的部队,而且纪律严明不犯贫苦,于此乱世之中,就显得更为难得。

不过正因为这支部队的纪律太好,又专心抗日不借机打家劫舍,军队的钱粮始终紧张。而国府方面,则认为这样纪律严明的部队,必然是赤匪。不但不肯发粮弹接济,反倒是三令五申,让河北方面出兵与日军夹击,消灭孙永勤部。

在这种夹缝里求生存,军火供应就是最大的困难。光指望缴获以及东北军出于同情以及香火情分偷偷提供的一点补给,远远满足不了战争开支。这次孙永勤手下的参谋长王殿臣带了人进天津,便是设法来采办军火。

欧战结束后,列强签订了条约,对武器出口实施严格限制。天津的洋行出售军火上就非常慎重,如果没有国防部的部照文件,基本买不到大宗军火。

而在塘沽协定签署以后,这方面的控制越来越严格。私人买几条枪还勉强,想要成批的采购不但要有钱财,更要有人脉关系。

王殿臣是否有钱宁立言说不好,但是他肯定没有关系,所以辗转把人情托到了汤巧珍。对方本以为汤巧珍的未婚夫既然是保安总队的大队长,肯定可以搞到军火,却没想到,自己是在给这个少女出难题。

保安总队的军火连自给都办不到,更不可能接济外人。面对抗日的要求,汤巧珍硬不下心来拒绝,就只好勉强着答应下。可是她的能力不可能解决问题,惟一能找的人,就只有宁立言。

“三哥,我知道这事难办,可是我能找的人只有你。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想想办法,你认识的人多,肯定能解决的,对不对?”

“这事曲振邦知道么?”

“我……没跟他说,家里人也不知道,我只告诉了三哥。”

“你没告诉曲振邦,只告诉了我,这倒是很乖。看在这个份上,我可以考虑帮忙。但是我得找时间见一见王殿臣,孙永勤是个好汉,可是来的人到底是真是假,现在可说不好。这年月骗子多,胆子也大,我得好好看看,免得你上当。”

第八十章 酒是男女的媒人

宁立言前世的记忆里,对于孙永勤这一路抗日武装印象极佳。眼下抗日烽火遍地,自关外而至河北,很有些打着抗日旗号的武装。其中既有东北军溃兵,也有绿林响马,还有百姓自发组成的武装。

这些部队鱼龙混杂,既有一心抗日不惧牺牲的豪杰,也不乏借着抗战的名头,方便自己打家劫舍的强盗。从蓟运河北上,沿途的散兵游勇打黑枪抢粮船,杀人害命劣迹斑斑,那等抗日武装实在是给抗日这个神圣的行为抹黑。

孙永勤这支部队之所以能留给宁立言留下印象,便在于其始终抗日而无其他私心。全军禁止劫道、绑票也不许打家劫舍贩卖烟土,所有开支都来自募捐。全军自成军到灭亡始终以日本为死敌,直到最后全军覆没,亦不曾屈膝投敌。与那些动辄接受收编的散兵游勇也不可同日而语。

这支人马是日本人的眼中钉,也是南京政府的肉中刺。离开自己的根据地来天津本就是一件冒着杀头风险的事,若非军火供应极为艰难,想必不会如此莽撞。

宁立言所谓防范骗子的说法只是个托词,实际就是想要抽空见一见这些人,也算是拜访一下豪杰。

见面的时间自然不是今天。他身上担着找日本参谋的差事,说不定背后便有尾巴跟随,见人等于害人。

在宁家特意做一副狗少派头,固然是为了气气宁志远好让他着急一回,也是为了给日本人看。

东洋人性子急躁,即便是特工里也没有几个好脾气。见自己这般散漫,多半也就认定自己这狗少办不得大事,省得他们在后面破坏。眼下没法确定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不好随便拜客。

提出这个要求只不过是让汤巧珍先去送个信,让王殿臣心里有个准备。顺带也是看看,对方是否是真的好汉,够不够胆量和自己这个日本人的朋友碰面。

他倒是怀疑过,这个参谋的失踪是否跟王殿臣有关,但是随后自己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孙永勤的部队不绑票,不劫道,不贩烟土。因为这三不原则,才被南京方面认定里面有赤党人员,必须消灭。错非是他们能掐会算,否则绝不会在天津城内自砸招牌,还一击命中。

从国民饭店走出来,两人上了汽车,一进意租界宁立言便让老谢停下,步行送着汤巧珍回去。汤巧珍也知,两人现在谈的是走私军火的生意,走漏风声便有可能掉脑袋,不能当着老谢的面说,便也没有反对。

再者,她心里其实颇为希望和宁立言共行一程,哪怕今天三哥的举动不似平日那般绅士,跳舞的时候抱她抱得格外用力,她也不会生他的气。

在初期的羞涩之后,现在反倒是觉得方才那样的拥抱,滋味异样甜蜜,乃至宁立言身上的酒味,都是那么好闻。

虽然也和曲振邦这样在路上漫步过,可是和现在的感觉全不相同。曲振邦军人做派,走路步履生风,如同在赶时间,从来没考虑过她的速度。更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偶尔谈的也是军中情况,与她说不到一起。

现在两人把臂缓行窃窃私语,宁立言见闻广博能说会道,既能说些军政大事,也能谈些街头八卦,偶尔还能说些笑话逗她欢喜。那种憧憬已久的罗曼蒂克感觉,终于来临。

“王参谋长不是骗子,那是抗日英雄,三哥不该怀疑他。”夏日的热风,将宁立言身上的酒气吹过来,汤巧珍被这饱含酒意的风熏得也有些醉意。

意租界是出名的地广人稀,偌大个租界,华夷加在一起不足万人,天一黑路上就没人行走。汤巧珍胆子也就大起来,将头靠在宁立言肩膀上在他耳边呢喃,既像是责备,又像是撒娇。

“是不是总得见过才知道。你这小丫头见过什么世面,他说他是你便能相信?我还说我是日本天皇呢,你也信啊?”

“有人引荐的,靠得住。我可是夸了海口的,三哥要是不帮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家做的是好事,我们应该帮忙。我也知道这事情不好办,一个是现在管得严,再一个就是他的钱不多。三哥是没看见,那笔款子是他们几个人拿大车拉来的。为了怕人发现,装成卖西瓜的。把西瓜切开,里面装的全都是钱财。看着以为不少,可是里面有金戒指、大洋、铜子儿,还有些零碎的钞票。怕是把全部的家底都打扫干净了,才凑出这么一点钱。三哥你这次,能……不能少赚一些啊。将来我的报纸赚了钱,再补给你。”

“你的报纸赚钱?”宁立言满面带笑看着她,“你觉得这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就你们这帮大小姐开的报馆,必然是源源不断的往里搭钱才能维持的下去,到现在只怕连怎么办报都还不懂,还想着赚钱?指望你的空头支票,只怕是要饿死。”

汤巧珍知道,宁立言说得是事实,脸微微一红,随后朝宁立言做个鬼脸,“那就当我求你了。三哥,你就看在我的面上,这次不赚钱了还不行么?这帮人太可怜了,我给他们拿了点家里没人吃的剩馒头过去,便给他们高兴坏了,狼吞虎咽差点噎着。喝着又苦又涩的自来水,就说天津人好命,有这么好的水喝。真不知道,他们在山里过得什么日子。”

她边说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宁立言,拉着他的胳膊微微摇晃着,就像是小孩子撒娇找大人要玩意。宁立言本来就没打算从孙永勤的部队手上赚钱,眼下看她这副样子,就更没了这方面的打算。

孙永勤的部队没有后援没有财源,注定是要全军覆没的。在前世的记忆中,大约是在两年之后这支部队终因寡不敌众一度退入河北省,近而引发了河北事件。为了避免日本人借机发难挑起全面战争,孙永勤又带着部下自入死地,杀回热河。

最终孙永勤部全军覆没,军中将领也尽数牺牲。自始至终,这支部队不受招安,不和日本人谈判,以必死的决心与不屈的意志,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以几千乡民义勇,对抗日本精兵,情形如同以卵击石,对这个结果,这些将领甚至基层士兵,心里怕是早就有所觉悟。从举兵之初,他们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他们没拿过南京的军饷,也不曾借着抗战的由头为自己谋过什么私利。不惜拼掉性命,只因不愿向日本人低头,这是和田横麾下五百壮士一样的豪杰。手里有枪,还能坚持过苦日子,不因为自己吃不上饭,就拿枪去抢手里没枪的人,就更是堪比圣人的节操。

燕赵之地敬畏豪侠,崇尚壮士,不管是这种好汉的风骨还是圣人的品行,都值得人敬仰并提供帮助。从这种好汉身上赚钱,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心里是这般想,可是就着朦胧月色,与意租界内昏黄黯淡的路灯光芒,望着眼前清秀可人,天真美丽的少女,宁立言只觉得酒意上涌,脱口而出道:“这可是好大一笔钱财,更是生死相关的祸事。我替你办了这么大的事,你打算怎么谢我?”

今天的酒果然是多了,居然不自觉的,带出了几分轻狂做派。这本来是前世加入军统之后,在那个黑不见底的大染缸里练出来的。本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又不是人那般纯洁自律,人便没了模样。

再说,当时在团体里谁要是没有这份轻狂,也容易被当成共党卧底,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恶习难改。那几年的荒唐,如同烙印刻在血脉里,这一世想要控制那种恶念,也不是容易的事。平日里靠着理智还能约束,今天喝多了酒,人便有些不成样子,跟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确实是太冒失了。

汤巧珍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并未如宁立言想得那样发怒或是落荒而逃,只是低下头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发辫。

万籁无声。

除了几只蝉在鸣叫聒噪,便没了其他动静。这帮该死的意大利人,根本就不懂得经营租界,地广人稀,白瞎了那么大片的土地。

此时若是有个人走过,自己也好化解尴尬。宁立言倒不是没有办法继续方才的话题,可是以他现在的状态,很容易又故态复萌。这么个单纯而纯洁的姑娘,不该成为自己放荡不羁的牺牲品。

就在他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岔开的当口,汤巧珍忽然向前冲了一步,飞快地在宁立言脸上亲了一口,随后便闪电般逃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宁立言,结结巴巴道:“哪……哪能没办成事就要好处,三哥欺负我不懂呢。这是……定金,等到事情办成,再……再给其他的。”

这是她第二次亲自己了。温润的唇瓣,并未能降下他心头的火,反倒是像一根火把,把这个火药桶点燃。宁立言猛地向前一步,朝着汤巧珍逼迫过去。

少女出于本能地意识到什么向后退着,但是宁立言的身躯步步紧逼,直到她的后背抵到了路灯杆,退无可退时,男子的身影已然如同黑云压城一般落下。

汤巧珍刚刚发出一个“三”字音阶,后面的字,便被宁立言的双唇和那股因美酒美人双重作用引发的邪火给堵了回去,只剩一阵呜咽。

少女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着,拳头在宁立言背上敲了两下,却又担心使力太大打疼了他,于是越发的绵软。这种挣扎持续的时间不长便宣告结束,身子就像面条似的随宁立言摆布。

许久,两人的身影分开,汤巧珍慌乱地整理着衣服头发,低头看着鞋尖一语不发。宁立言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却被她甩开,只好陪着笑脸说好话,生怕她哭起来。过了好一阵,汤巧珍才低声说道:

“三哥已经把……把好处全拿去了,不许说话不算,否则我……我就再不理你了。”

随后的路上,汤巧珍不再说话,只剩了宁立言一个人再说。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恢复到半臂之间,汤巧珍不肯再让宁立言拉自己的手。直到眼看快到了自家别墅,汤巧珍才对宁立言道:

“三哥……下次不许再这样欺负人了,我……我都快被你吓死了。肯定是酒闹的,你回去好好醒酒,下次再喝那么多,我就……不让你亲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显然是不喝那么多酒,态度再温柔一些,自然还是可以亲的。这种表态不啻于投降宣告,向男人放弃了自己的防线。

说完这话的汤巧珍不等宁立言回应,撒腿跑向了自家的大门口,直到来到门灯之下,才回头朝宁立言微笑挥手。

灯光之下,少女笑靥如花,宁立言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硝烟味道,还多了几许栀子花香,令他心旷神怡。

酒是男女的媒人,古人诚不我欺!

第八十一章 冲突

次日清晨。

宁立言的酒已经彻底醒了,早早的李俊清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名义上是询问宁立言是否需要局里提供支持,实际上就是催促他快些干活。

这倒也怪不得李俊清胆小,实在是东洋人素来强横,这次又是他们的人失踪。若是不能妥善解决定会有场塌天大祸,李俊清乃至天津市府都承担不起。

敷衍了局长几句,宁立言吩咐着早早赶过来送早点的老谢道:“一会替我跑趟腿,把消息送下去,我两师父、巴大把还有刘光海那,挨个送信。告诉他们谁能访着蛛丝马迹,便有两千块现大洋的酬劳,现钱交易童叟无欺。”

之所以敢在日本人面前大包大揽定下七天期限,底气便在于此。天津城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可能瞒得过巡捕,但绝对瞒不过混混。

作为天津地下社会的统治者,销赃的鬼市以及城里的大小销金窟,全都有混混出没。只要有人销赃或者是花费赃款,宁立言这里便能得到消息。

做了天津华界地下社会的头目,对于探长工作的一大帮助,便是打听消息访拿疑犯格外方便。只要他想找,基本没几个找不到的人。

比起袁彰武、刘光海等人,宁立言最大的短板是手下没徒弟,最大的优势则是手里有钱。他把钱财当作弹药来用,并不吝惜数目。

两千块现大洋的赏格,在混混圈子里,绝对算得上天价。相信这个消息送到之后,天津城里大小混混都会放下手头的活计,专心去找那个失踪的日本参谋以及与这有关的蛛丝马迹。

“东家放心,这点事交我没问题。”老谢大包大揽地说着,随后又问道:“可是我送信去,东家您怎么出门啊?您现在的身份,要是自己开车可是太丢人了。”

“眼下家里没人手,就只能辛苦你多跑腿了。那些混混待的地方,总不能让梦寒露面。我这边好办,随便叫辆洋车就是。好在毕家住得不远,用不了多少时间。”

“东家,我这多句嘴啊。您光盯着毕家了,这倒是没毛病,毕竟堂会是他们家办的。可是您想想,毕家跑得了么?他家大业大,您什么时候去,他什么时候都得伺候着。倒是宋小姐师妹那边,可得多留神。他们是跑江湖的,到处跑码头,一不留神,他们就许溜了。”

“溜了?老谢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戏班子和这事有关?”宁立言想了想,又摇头道:

“不应该。宋丽珠不是个为非作歹的强盗,如果这个戏班真有问题,从她身上能够看出来。可是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想必是你想差了。”

“东家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宋小姐,是她那师妹,白牡丹云丽英。您老想想,她那嗓子怎么塌钟的那么是时候呢?这边一有小日本听戏,她那就唱不了,这事巧的有点邪乎。”

案子的情况并没有瞒老谢,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不值得背人,是以对整个过程他都一清二楚。宁立言经他提醒眉头微微一皱,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她病的时间,确实有点巧合。可她要是和这件事有牵扯,就不应该把宋丽珠拉进来,宋丽珠如今跟了我大哥吃喝不愁,就算这个戏班子真是个贼窟,她也不可能再去重操旧业。”

“东家说得对。不过我倒是想起前清时候天津卫的一桩案子,当时是几个南方来的贼寇,找了个女贼在前面引人,把男人骗到小旅馆里,几个男的便冲进去谋财害命。时间一长,杀的人太多,女贼有点含糊,便想要退出。可是这些亡命之徒,哪里容你来去自如。她就故意给自己脸上弄了点伤,破了相就没法引人,盗贼们只好另外找替手。也是因为这事,他们才犯的案。云丽英现在大小也是个角,她要是不想干这事,让宋小姐替她一场,也不算毛病。如果东洋人不是那么好色不要脸,或许这事就不会发生。”

宁立言看看老谢,不住点头问道:“老谢,真没想到,你连破案都懂。这个思路很对,倒是给我提了醒。若是贼寇就在戏班子里,让他们跑了可不大好。”

“看您说得,没两下子敢给东家当司机么?”老谢得意洋洋的一拍胸口:“也不扫听扫听,咱家老上辈是干嘛的。咱爹,咱爷爷,都是天津县的快手,当初听老辈讲那些老年间的案子,我是当评书听,全都记到脑子里。原本是预备着跟人吹牛时候用的,没想到给东家帮忙了。再多说一句,毕家家大业大,小日本倒不至于怎么为难,这帮唱戏的都是苦出身,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不管是不是他们的事,也少不了遭活罪。”

宋丽珠的戏班班主半世辛劳,也没给自己挣出个立足之地。戏班子原本四海为家,近年来就只在天津及周边演出,到哪都是住在剧场里。

眼下整个戏班的人都住在三不管的“小舞台”。那是家小戏园子,晚上开锣,半夜结束之后,便是戏班众人的旅馆。

“小舞台”位置在石榴胡同附近,宁立言的汽车刚一开到附近,就发现情况不对。十几个身穿黄色制服,头带硬檐帽,上面套着白色帽套的白帽巡捕拉了警戒线不许人接近。

这些日租界的华人巡捕平日和华界同行一样,拿棒子值勤,现在却都背着步枪。

在距离封锁线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卡车。这是宪兵队爱用的玩意,好在没看见穿军装的日本宪兵。

看来眼下日本人多少还是有忌讳,行事上还不敢太放肆,只派了巡捕过来,不是宪兵到华界抓人。

老谢嘀咕道:“这帮玩意怎么跑三不管来了?这不是他们辖区啊,到处伸手,也不怕让人把爪子给剁了。东家你看,这帮不是人的玩意,上这抓人来了。”

视线透过车窗,便能看到连男带女足有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推出来。巡捕在他们身后,连打带踹,把人向卡车上赶。

巡捕中带队的是个三十四、五的男子,中等身材黑面皮,身上的制服和其他巡捕相似,只是在左臂位置多了五道金线。

宁立言认识这个人,这是日本警察署的警务巡捕长梁奇。白帽衙门的华探的第二把交椅,地位仅次于同样为五道金线的刘寿延。在日本的警政系统里,和日籍的巡查平级,享受“判任”待遇。

宁立言推门下车,几个执行封锁的白帽巡捕刚想阻拦,宁立言已经抢先开口:“我是宁立言,大阪码头我包的。跟你们头说几句话,弟兄们给个人情。”

听到他自报家门,这几个巡捕连忙左右一分让开道路。宁立言大步流星朝梁奇走过去,高声道:

“梁二爷!这么早就带了弟兄们出警啊,真辛苦。吃早点了么?要是没吃,一会我请客,这附近有个买烧饼羊汤的味不错,一碗羊汤配两个芝麻烧饼,便是神仙过的日子。”

老谢这时已经把汽车前提,这辆别克汽车恰好挡在这些被抓的人和卡车之间,形成了天然的障碍。梁奇见拦路的是宁立言,也一愣。随后连忙陪笑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宁三少爷。您这起的也是够早的。好意我心领了,替弟兄们谢三少的赏,可是差事在身上,就不扰您了。改日我请三少吃八大碗,您老受累让让道,我先把人提走。日本人交代的差事,押车的还有两个太君呢。这帮人听不懂中国话,不知道咱这的规矩,要是等急了可不好办。”

说话当口,梁奇指了指卡车驾驶位置,发现两个穿军装的日本大兵正往这边看。不用看制服就知道,干这苦差事的,一准是高丽兵。这帮亡国之奴在日军里也是倒霉蛋,这路没油水还要费力气的活,都是他们的。

宁立言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四周,又朝梁奇一笑:

“我昨天喝多了,脑子可能不好使。要是说错了,您可别恼。我怎么记得这是南市呢?难道我看错了?南市是我们华界啊,嘛时候轮到日本巡捕上我们华界抓人了?要不然就是梁二爷调职了?现在跟我都是华界巡捕?这是嘛时候事,我可没听说。您现在归哪个分局?这帮弟兄,又是谁手下的?”

梁奇道:

“三少,您别为难我。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日本太君的一个参谋找不着了,他们急得要上房,不知道骂了多少声八嘎。让我带吉庆班回去审问,我能怎么着?还不就是听令行事。这帮人昨晚上没回来,我在这溜溜蹲了一宿,好悬没让蚊子把我吃了,刚把他们按住。您说我图什么?这不是没辙么?日本人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顶不讲理的一帮玩意。您跟他们说辖区管界,他们压根也不管那套,就是让带人。您受累让让,有什么要问的,您直接找日本领事,别为难我这干活的。”

“慢着!”宁立言脸上笑容渐去:“你少拿日本人压我!我昨天刚跟海光寺驻屯军司令部的酒井参谋长见过,还打了个赌。那参谋的事,归我调查。七天之内查不到人,我就得进红帽衙门走一回。吉庆班是我的重要线索,你把人带走了,我线索断了。到时候进宪兵队,你替我喝辣椒水?”

“三少,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我不知道您和酒井参谋长说过什么,这是上面给我下的命令。”

“你的上面,到头就是警察署长新坂狂也,警视衔简任官,不小。可是酒井隆是驻屯军的参谋长,大佐军衔。你说他们两谁官大?再说这是华界,你们从这带人,跟华界的警察打招呼了么?连句话都不说,就想把人提走。当我们是天津警察是面捏的?”

梁奇道:“三少,你这可是不讲理了。我这是奉的命令,就得执行。至于谁官大我管不着,我就知道他们都能管我,谁说话我都得听。您受累让让,要不然冒犯了三少不合适。”

宁立言哼了一声:“怎么着?想玩混的。那你可就要找倒霉了,在中国人地盘上跟中国人动手,你能有便宜?”

说话间宁立言从身上已经摸出了警哨,放在嘴里用力一吹,一阵刺耳尖啸响起。

片刻之后,远方警哨声大作,如同百鸟齐鸣!

梁奇顺声望去,但见黑色的浊流如同洪水,正向自己所在位置滚滚而来。那是天津华界巡捕制服的颜色。

他心中暗自叫苦,这回的事情,八成麻烦了。

第八十二章 一触即发

天津老百姓嘴里的白帽衙门也就是日租界警察署,位于旭街,乃是一栋三层的洋楼。当年的义和团如同洋人的噩梦,庚子年后修建的建筑,多少都有些要塞的味道。

这栋警察署的办公楼全用“钢瘤子砖”修建,坚固异常。楼顶上修着瞭望台,女儿墙上满是射击孔,俨然是个战斗堡垒。

警察署长新坂狂也的办公室设在三楼,这是他特意挑的地方,目的就是不让人能站在他头上。为确保这一点,还特意下了命令,瞭望台上不许站人。反正如今的中国人不会来攻打警察署,不需要在那里戒备。

一如梁奇所说,新坂狂也的官衔确实比不上酒井隆,但是这种官衔的比较没有意义。大家不是一个系统,不存在直接管辖关系。警察署直属上司是住在宫岛街的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并不受日本华北驻屯军指挥。

当然,眼下军人势大,该给的面子肯定要给,但也不至于惟命是从。就像目前发生在南市这场中日警察之间的对峙,不管背后是否真涉及到酒井隆与中国人的约定,他都可以不予理会,强行把嫌疑犯带回租界审问。

本来参谋失踪就是宪兵队的活,自己出面纯粹给宪兵队帮忙,现在让自己帮忙之余还要丢面子,而且是在中国人面前丢面子,这种奇耻大辱新坂狂也绝对无法接受。

虽然他是警察不是军人,但是脾气和日本军人没什么区别。他从骨子里轻视中国人,并不认为他们能做成什么事,更不可能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闹事的三不管属于争议地带,执法权属混乱,日本巡捕硬要抓人倒也能找出依据。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关系着大日本帝国的体面,不容退让。中国巡捕居然敢靠着人多,包围日本巡捕,是可忍孰不可忍?岩仓事件暂时不提,单是这场冲突自己就能把它演变为一场“三不管事件”!

新坂狂也知道本地军人的心思。这帮人从九一八事变吃到了甜头,看到同僚靠着侵略中国东北而升迁,全都眼热着。不少胆大妄为的狂徒,千方百计想要重演那一幕,正在找机会制造摩擦。

即使不能演变成全面武装冲突,起码也可以向华北方面进行讹诈,获取更大的利益。

这个时候自己保持强硬,也符合这帮莽夫的意愿。是以他得到梁奇被包围的消息后,立刻命令刘寿延集合了警察署全部华捕。准备向南市方向增援,把事情彻底闹大。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将是大日本帝国得利。

如果能成功复制东北的成功,自己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可是就在他的命令传达下去不久,内藤义雄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来意:

“新坂君请务必收回成命,马上命令你的部下撤离南市,把戏班的人交给宁立言。这也是领事阁下的意思。”

日本的警政和特务,其实是很难区分。从北洋时代来中国帮着中国人培训警察的顾问,便是日本的特工。这么多年传承下来,这个规矩还是没变。

警政系统与谍报系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香火缘分,新坂狂也在内藤义雄面前,也是个后生晚辈,必须对前辈保持尊敬。何况两人都是领事这条线上的人,内藤的地位又远比新坂为高,他也不好得罪前辈。

只不过对于仕途的渴望,让新坂还想垂死挣扎,他努力想要说服这个老而不死的浪人:

“内藤前辈,这起案件是宪兵队……”

内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新坂的话:“竹内那个蠢货的话,你不必听。他的脑袋就像花岗岩,从出生那天就没学会思考,这种人发布的命令只会给执行者带来灾难。岩仓君是陆军部的人,随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或者他身上那份情报,以免泄露。”

“既然如此,那我们更应该把那些嫌疑人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们应该把线索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那群戏子!”内藤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起来,日本帝国如今的官员怎么尽是这等莽夫,如果管理地方的都是这种匹夫,非误了大事不可!

“这里是中国,在这片土地上不管找人还是找东西,中国人都比我们在行。中国的巡捕在找人方面,天生就有优势。何况宁立言是天津新崛起的帮会头目,在找人方面更是有着我们无法匹敌的优势。天津混混无孔不入,就算人藏在地缝里,他们都能挖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和中国的巡捕以及混混发生冲突,我们的人在华界将寸步难行。不管是岩仓还是情报,都别想找到。”

“据我所知,宁立言与酒井参谋长之间有过约定,他如果找不到人,自己就得进宪兵队。不管发生了什么,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都会用心找人。”

内藤摇摇头,“新坂君,你来中国工作已经有十一年又四个月十七天了,在天津工作的时间是四年零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你还是没搞懂天津的混混,和他们的特征。在中国唐朝的时候,京都也有混混,这种人被称为游侠。”

一个无职无权只有资历以及社会关系的老牌间谍,在警察署署长办公室里讲起中国的历史,这实在是荒唐!

可是新坂狂也不管再怎么不高兴,也得强压着火气,做出认真的态度倾听老前辈讲话,这是日本的传统,也是社会规则。这个老人虽然只是个上了年岁的浪人,却和很多大人物说得上话,包括领事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得罪不得。

新坂狂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内藤怎么说,人是绝对不能撤的。事关帝国尊严,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面对中国巡捕时退让,会让上级认为自己是个软弱之人,在当下的日本,一个人如果被打上软弱的标签,他的前途便会彻底断绝。

他已经在想着,该找个什么时机离开一小会,只需要五分钟,就能让刘寿延带着他的部下赶去南市支援梁奇。

“当时的任侠都流行刺青,有人在肚子上纹了亭台楼阁,有人在身上刺了飞禽走兽。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在两臂各纹了一行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这便是任侠,便是天津的混混!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相反到会以这种事为自己成名的契机。你以为宁立言会畏惧进宪兵队?在他看来,这是老天送给他的出名机会,如果他死在宪兵队里,这个城市的黑道会把他塑造成传奇英雄,而我们则是这个故事里的反派。我们的码头将再次陷入瘫痪,而这次的损失肯定比上次更严重。我们的国家经济会蒙受巨大损失,商人会非常愤怒,他们会找到害他们蒙受损失的人,并对其施加惩罚,你觉得呢?”

内藤停顿了片刻,两只老眼如同锋利的匕首,再新坂脸上用力戳刺。随后道:“岩仓身上的情报,关系着帝国的重要利益,即便宁立言赔上性命,也没法和情报的损失相比。你想必知道,这座城市是中国北方的情报中心,租界华界,不知有多少间谍在活动。如果因为时间的耽搁,导致情报丢失,将有很多人面临处分。当然,这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操心。感谢你的茶,正宗的中国茶叶,味道比我们的抹茶好太多了。只有待在中国,才能享受到这种奢侈品,请多多珍惜,告辞了。”

“慢!”新坂连忙挽留住了内藤,方才那份急躁与不耐烦已经消失,低声下气哀求着:“内藤前辈,这件事该如何解决,还请您多多指教。”

“给天津警察局打电话。”内藤义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模样,看着新坂狂也,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来。

石榴胡同那边,人已经越围越多。天津的老百姓素来有好看热闹的习惯。哪怕是结婚或是出殡,后面都能跟上一帮看热闹的闲人。中日两国巡捕对峙,这种大热闹,自然是不会放过。

虽然冲突双方基本都是中国人,但其中一方穿着日本制服,便被理所当然当成了日本的代表。

自从九一八以来,国家软弱逢日必败,中国人已经吃了太多的亏,乃至失去和日本人硬抗的勇气。老百姓不管那许多道理和门道,只要看到和日本人对峙,便觉得兴奋莫名。

巡警平日里名声不佳,可是这回和东洋人对上,三不管的老少爷们便无条件地站在了他们一边。

人越聚越多,已经把这一带围得水泄不通。有人不知从哪个把式场搬来了兵器架子,一帮人拿着刀枪剑戟,在人群外大喊着:“弄死这帮白帽巡捕,给天津卫的爷们涨点脸!没带家伙我这有!”

闲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起哄,还有人给本地的巡捕鼓劲,让他们千万别放人,情况简直像是民变。两个高丽兵躲在车楼子里不敢下来,连玻璃全都摇上,生怕有人扔暗器进去。

宁立言来石榴胡同之前,就给李俊清挂了电话要人。他虽然不能确定日本人会来,但是小心无大错,何况带人犯回警局也需要人手。不想这个安排居然发挥了大用。

李俊清的支援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敢随口说说。要真是口惠实不至,宁立言甩手走人,这口锅就得他来顶。接到电话之后,便派了侦缉队的自行车大队赶往石榴胡同,并要他们一切服从宁立言指挥。这支人马,就成了宁立言的精兵。

黑色的浊流冲垮了土黄色堤坝。骑自行车挎警棍的华捕,靠着人数优势把背步枪的日租界巡捕分割包围。从人数上看,自然是华捕人多,动起手来,肯定是梁奇吃亏。

可是梁奇并没有退让,反倒是干脆撕破脸让人围住吉庆班的人不放,一步不退和天津巡捕对峙。几个巡捕已经摘下步枪,用雪亮的刺刀对着中国巡捕作为威慑。

梁奇本人解开风纪扣,手里提着警棍,眼露凶光表情狰狞,仿佛要吃人,可就是不敢碰腰里的左轮手枪。

大家都不傻,这个时候局面一触即发。枪一拔出来,一准出人命,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自行车大队的大队长丁振杰是侦缉队长丁振芝的堂弟,也是青帮中人,论辈分是宁立言的侄儿辈。

按照帮里规矩,在公事上论官衔,回到家里论辈分,他的职位比宁立言高的多,倒是不用顾虑帮会辈分。

可是他一边用雪纺手绢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在宁立言身边点头哈腰说好话,一口一个“三叔”的喊着,还是按着帮会的辈分称呼。

“三叔,这事千万不能莽撞。我知道您有气,说实话我也有气。可是没辙,谁让日本人厉害呢。您看那车里,还有两日本人。这万一要是伤了他们,那可是天大的祸事。咱担不起这个责任,要不然还是先……退吧?”

他看看宁立言,吞了口唾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连委员长都不和日本人争,咱犯得上么?”

宁立言眼下倒是格外的安逸,靠在汽车门上,挡着卡车的去路,还让老谢去买了两套煎饼果子来吃。他看看丁振杰,不紧不慢道:

“你想退?没问题。你想走就走,我不拦着,不过你看看这帮老少爷们父老乡亲,能不能饶了你!再说今个我话放在这,你和你的人谁走,到时候就得陪我一块去宪兵队,谁也别想跑!”

第八十三章 威风

宁立言的态度很强硬,但是强硬的有道理,丁振杰也没法说他的不是。这不单纯是公事,还涉及到宁立言自己的安危,没有通融的余地。

公事方面大家可以打马虎眼也可以阳奉阴违,可是拆宁立言的台,那就是结的私仇。想想宁立言之前不知为了什么就要收拾袁彰武的混横劲头,就知道这人是个敢玩命的狗少。

到了要进宪兵队的时候,行事就更没顾虑。到时候他要是攀咬谁,一准是不死脱层皮。

再看看越围越多的老百姓,丁振杰承认宁立言说得有道理。那些老百姓看着自己的人,眼里就像是要喷火。大伙在这站脚助威,这时候说声要撤,那是打整个天津卫的嘴巴。

若是现在推自行车走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自己淹死,今后再上街巡逻,一准有人当面骂闲街,这体面怎么也维持不住。丁振杰后悔自己太过莽撞,要是迟点过来,也就没事了。现在这件虱子棉袄已经穿在身上,想脱可就不容易了。

“三叔,这……这要是一回日租界来援兵怎么办?就我手下这点人,怕是挡不住。再说那还两日本呢,他们要下了车,咱们可不好应付。”丁振杰想方设法给自己留后路。

“在中国人的地面上,跟咱比人多?”宁立言看了丁振杰一眼,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

“你看看那些看热闹的父老乡亲,光他们就是多少人?你怕个六!再说,咱天津卫的巡捕,也不是吃素的,刘寿延带一个人过来,我们就有十个人等着他。真敢动硬的,一准是他吃亏。那两萝卜头不下来是他们的便宜,真敢下车,我自己就收拾了他们。”

我怕的就是日本人吃亏!丁振杰心里嘀咕了一句,嘴上可不敢说。

这宁立言的狗少脾气发作了,根本不考虑后果,万一把日本人打坏了,便是外交事件,可怎么交代?

再说这帮老百姓是看热闹的,真动手的时候,还能指望他们?丁振杰向来是没把这帮人当成过人看,打架的时候,自然不能计算成战斗力。

自己手下看上去凶恶,可只在面对中国百姓以及摊贩的时候才能表现出勇气。要真是刘寿延带日本巡捕过来,自己这边就只有挨揍的份。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方的巡捕一动不动,彼此盯着对方,倒是没人往前冲。巡捕这碗饭好汉子不爱吃,赖汉子吃不了。必是人精,才能干出名堂。

不管外面怎么喊,自己心里都有数。大家都是挣工资的苦命人,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互相都有交情。为了日本人的事,犯不上伤了彼此和气。大家等的,都是大佬的消息,上面有命令下来,自己只管执行就是。

“日本人!小日本来了!”看客里有人眼尖,发现从日租界方向,一辆插着膏药旗的老样式福特汽车向这边开过来。

日本人穷气,各国政府数日本人的车辆最差。破车开在南市那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车身剧烈颠簸,仿佛害了肺痨,这副丢人模样除了日本人便没有第二家。

看热闹的人不知道这路人马是什么路数,纷纷停住口,专门观看。若说是来帮忙打架的,就一辆汽车根本没用。若是来讲和的,自打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几时主动找中国人讲过和?莫非这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车子在人群外停下,车门一开,便见一身制服的刘寿延从车里走下来,朝着围观的百姓不住陪笑道:“老少爷们,借过借过!这怎么话说得,大早晨起来的,大伙不奔饭辙,怎么都跟这耗着。”

人们即使不认识刘寿延何许人,却也认识他那身制服,尤其是左臂上的五条金线,知道这也是个总巡,连忙左右让开。刘寿延沿着这条通道一路到梁奇以及他的一干部下面前。

梁奇和刘寿延都是总巡,级别一样,可是在警察署的地位却差着一大截。整个日本警察署除了日本人,便是刘寿延地位最高,其余几个巡捕长都只能算是刘寿延的部下爪牙。第一把交椅与第二把交椅之间的地位差距,如同头目与喽啰。

一见到自家上司到来,梁奇连忙立正行礼,刘寿延却是冷冷一笑:“梁子,你可以啊!大早晨起来的,就带人跑这支场子撂地来了?人还真不少,是干这个的材料,要不然我替你把差事辞了,你就踏实跟这挣钱得了,估计比你在警察署挣的多。”

本以为自家上级来,是给自己撑腰的,没想到夹枪带棒,把自己先贬损了一通。就连自己带队来这抓人的行为,刘寿延也装的好像毫不知情,梁奇就察觉到其中颇有些不妙。他连忙道:“长官,您听我解释,我这是……”

“你解释嘛,有嘛可解释的!”刘寿延不容他说完,抢先把话给拦了回去。“咱两都是巡捕长,我管不了你,你也甭跟我解释,有话回去跟太君说去!租界有大案子,所有人都有活干,新坂大太君找你半天没找着,已经发发火了。你赶紧回去跟大太君那好等着挨嘴巴,别跟这耗了!”

说话间,他用眼睛一瞪身后梁奇身后那些巡捕:“还有你们!瞎了!不认识自己辖区是么?这是日本地么?拿刀动枪的跑华界来,要反啊?还不把家伙收起来!回去以后给我好好背手册,记清楚了自己的管片再出来。跑到外面丢人现眼,回去再收拾你们!还都愣着干嘛?上车!”

至于吉庆班那些人,他仿佛压根就没看见,来了个不闻不问。

他的命令如同圣旨,梁奇不敢分说,连忙吹响警哨。这些来自日租界的巡捕收了步枪整队集合,一声声吆喝中,已经列好队伍,小跑着向卡车走去。

就在这当口,又有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这次的车却是从华界来的。只看牌照就知道,这是天津警察局局长李俊清的座驾。可是到了地方,从车里跳下来的人却不是李俊清,而是侦缉队长丁振芝。

他下车之后直奔丁振杰,也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跑这干嘛来了?上面三令五申严肃纪律,你当耳旁风是吧?这回你露脸了,局座都知道你工作时间溜岗!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骂了自己兄弟几句,丁振芝仿佛刚看见刘寿延,连忙上前打招呼,刘寿延也立刻回礼。两人有说有笑,俨然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知好友。至于两边手下的对峙,谁也没提一句。寒暄一番之后,刘寿延才道:

“丁队长,我这有事先回去了,过两天我请您喝酒,可一定得赏光!”

“都是自己弟兄没说的。不过别光请我啊,三少也别落下。都是自己人,今后还得多亲近。三少在天津卫可是这个,今后咱都少不了让三少照应,喝酒没三少我可不去。”

说话间丁振芝用眼神瞟了眼宁立言,右手大拇指高高挑起,用得还是街面上的规矩。

刘寿延这时才像是刚看见宁立言,连忙上前陪笑道:“三少!您嘛时候来的,我刚才没看见您,要不早过来打招呼了。这人一上岁数就完了,眼神不给使唤,前两天出门差点让骆驼绊一跟头,您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改日我请三少喝酒赔罪,您可不许不来。”

“刘二爷太客气了,大家都是当差的,穿这身老虎皮,只为混口饭吃,身不由己,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话,我可是承担不起。您这眼病可是要抓紧治,吃咱这碗饭全靠一双好眼神,要是眼睛不方便,可是要误大事的。”

两人说话的当口,老谢已经发动了汽车,悄悄给日本卡车留了个通道。

对于这个结果,宁立言倒是比较满意。吉庆班的人没被带走,便是自己最大的胜利。虽然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总归是中国人,能保全就尽量保全,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们死在日本人手里。

虽然不曾看见,但也能猜出个大概,想必是日本人那边已经和李俊清通了电话,各自出一个代表,把自己的人带走,结束这场对峙。出来的人要够分量,否则不足以平息争端。日本人先露面,丁振芝后出现,必然是李俊清的授意。

这等事谁先出头,等于谁先认输,这是中国官场的规矩。

刘寿延先出面命令撤退,按着中国人的讲究,在这场冲突中,算是日本人输了。惹事的是梁奇,出头认错的是刘寿延,又算是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日本人的颜面。刘寿延方才与自己说的话,名义上是说眼睛,实际是向自己道歉,承认手下人不懂规矩捞过界,希望自己谅解。

宁立言的姿态则放得很低,强调的是大家都是当差做事身不由己,自己也没有与谁为难的意思。不过是在这个位置上,又关系到自己的案子,不得不出头。

他不指望靠这种说辞就能说服刘寿延不记恨自己,只求日本人别拿自己当成抗日分子防备就万事大吉。

围观的天津爷们不懂这许多门道,但是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判断方法,日本人先走了,又把那帮五花大绑的犯人留下,这便是中国的巡捕胜了。

自从九一八以来,中国人便没从东洋人身上得过便宜,是以这次胜利在老百姓眼里,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即便这只是一次微乎其微的渺小冲突,即便冲突的结果对于中日两国实力对比以及华北局势都无影响,对于老百姓来说,就已经弥足珍贵。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好啊!”随后,便是一阵山崩海啸爆发开来,这帮看热闹的汉子扯开喉咙,大声地喝彩。将丢失国土的屈辱,受日本人压迫的怨气,都寄托在这一声吼中抒发开去。积压心头的怨气,随着大喊冲出体外,直冲霄汉!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宁立言,开始便只是乱喊,但是很快便有人将宁立言的身份在人群里散布开,人们的喝彩对象就越来越明确,从开始的泛指,逐渐指向个人,直到最后,便成了一声声的呼喝:“宁三少,好样的!”

“宁三爷,给天津卫的老少爷们长脸了!”

第八十四章 线索(上)

在这场集体欢乐盛宴中被人遗忘的丁振杰,不但白白跑了一趟,和梁奇的人马对峙。等到眼下,还得负责把人犯押解回特三区的警察局。

由于宁立言全权负责这一案,到哪去审问,如何审问就都是他说了算。再说别人也不愿意与这种棘手的案子产生瓜葛,如同躲瘟疫一般,远远的避开。

一路上垂头丧气的丁振杰,心里很有些不舒坦。明明是自己带人堵住了日本巡捕,最后的名声却落在宁立言身上,让他很不服气。

既是对宁立言不满,也是对自己不满。不明白自己快四十的人,何以对这种名声在意。明明从没把那些老百姓当成人看,可是听他们夸奖宁立言的时候,心里又觉得酸溜溜的,真特么矫情。

在这种复杂情绪的影响下,丁振杰的脾气越发暴躁,对待那帮戏班子的人就难免冷言冷语甚至动手打人。直到宁立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又将一张支票递到他手里,丁振杰的脸上才换了表情。

“三少……三叔,您这是干嘛……咱自己爷们,别来这个,我不能要。”

说着不能要,丁振杰已经看到了支票上的数字:大洋一千块。按照丁振杰的豪爽,他手下人根据级别不同,每人可以分五到十块,自己则起码要留下七百大洋上下。

一想到自己前后只是骑自行车帮人撑了回场面,再挨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训斥,就有如此一笔大财到手,他的心情重又愉悦起来。

便是受人尊敬,人人都拿你当菩萨供又怎么样?最终还是到手的钱财可靠,余者都是虚妄。有这么一大笔钱进账,所有的不满与矫情就都可以烟消云散,世界重又充满光明。

心情喜悦,话终于也多了起来。“三少,这帮人您打算怎么收拾?说句实话,您别不爱听,您是体面人,不会打人。要讲究用刑,还是得我们办。您就说吧,要弄成什么样,剩下事我包了。”

宁立言表面敷衍感谢,心中冷笑连连,军统培训出来的特工,可能不会刺探情报传递消息,但是怎么可能不会用刑?丁振杰那点手段在自己眼里,也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上不了大台面。

不过他没打算给这帮人用刑,来到特三区的警署,把人带到审讯室内。只是把几件刑具一亮出来,便有两个底包忍不住要尿裤子。

吉庆班的班主云里飞,年轻时是成名的武生,后来摔断了腿不能上台,便栓班教徒弟维生。跑了半辈子码头的人,眼里不揉沙子,不等宁立言发问主动说道:

“三少,您和日本人,是不是都是为了丽英来的?我不知道这孩子惹了什么祸事,但是能猜得出来,必是场塌天的祸事。今个要是没有三少出头,我们这时候怕是都要到宪兵队里去喂狼狗,救命大恩不能不报。您问什么,我们就说什么,可是我丑话说在前面,丽英不在。我们昨天晚上找她一宿没找找人,急得都快上房了。您要是找我们要丽英,我们可没办法。”

方才日本人退去,老谢开了汽车去挨个地方送消息,宁立言押着这批人来特三分局的路上,已经观察过这帮人。

时下的戏班男多女少,有的老戏班甚至不招收女徒弟。吉庆班主算是比较开明那一类人,但是班里的女人也就三个,一个中年女人的应该和云里飞是夫妻。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就是没有能挑梁唱旦角的女人。这时才知,原来人居然已经不见了。

难道自己动手慢了,对方已经先听到消息?

宁立言问道:“人不见了?几时不见的,又是因为什么不见的?”

“别提了。自打这孩子嗓子塌钟,人就有点不对劲。我们大伙住小舞台,可她是我们的台柱子,不能让她在后台睡觉。单在石榴胡同给她租了间房,对她够不错了吧?她倒好,见天把自己关屋里不出来,是人不理,好像大家欠她八万八似的。我给她求了个治嗓子的偏方,好不容易抓齐了药,您猜怎么着?大晚上的时候一敲门,屋里没人了。”

“天一黑我就从外面把她的门给锁上了。闺女大了,不得防着她学坏么?再说三不管那地方,我也得防着其他坏人。可是就石榴胡同那破房子您也看见了,那院墙哪拦得住丽英啊?她从小练功,一人高的大墙说上就能上去,翻那道矮墙跟蹬锅台上炕似的不费劲。我在那守了半宿,等转天天亮回来,我数落她几句,又打了她一顿,她也不吭声。我以为管好了就没事了,哪知道晚上人就又没影了。这回来个绝的,彻底不回家了!”

“不怕您笑话,我寻思着这是姑娘大了,有了男女之情的心思管不住自己,等天亮回来就好了。哪知道这一走,就再也看不见人。昨天晚上我带着人去找,把华界大小旅馆、饭店都找遍了,就是没找着人,您说这不是活活急死么?不知道她招惹了哪路的毛神,把我们的台柱子给勾走了,这不是要我的老命么?她这一走,我们这二十多人吃谁啊?”

吉庆班之前全指望宋丽珠挑旗,一个人养活一个戏班。宋丽珠跟了宁立德之后,便是云丽英接替她的位置做当家花旦。

其他的演员最多算三路角,全靠云丽英带挈着挣口吃喝。云丽英失踪,吉庆班的人利益相关,自然最是焦急。

宁立言察言观色,看其他人的表情就断定,吉庆班主所言非虚,看来云丽英确实是不见了。而且从他们的神态及举止看,这帮人也不是能干出杀人或是绑票勾当的狠辣角色。

他们和云丽英联手作案,谋杀日本军官的可能性,可以基本排除。但是云丽英的失踪,也让宁立言确定,她和这事一准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是个男人勾搭她?有证据么?这男人长什么样子,你见过没有?”

吉庆班主叹了口气:“三少,我从十二岁就跑码头,大江南北黄河两岸都去过,这点事还能瞒住人么?当初丽珠跟你家大爷相好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也没去阻拦破坏。我不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缺德玩意,为了自己赚钱不许徒弟嫁人,那事我干不出来。可是丽英这孩子不比丽珠,没有她的脑子,更没有她的眼力,她看不出好坏人,心胸又狭隘。见丽珠找了好人家,就总惦记也找个阔佬。追她的男人不少,可是她眼高,总拿人和宁大爷比,是以一直也就没看上谁。直到前一个多月,情形才有点变化,有小力巴给后台送东西让我堵上了。一瓶香水上面都是洋码,我一个字也不认识。过去送这个的也有,丽英转头就卖了,说是唱戏用不上。可是那瓶香水她留下了。”

吉庆班主仔细回忆着:“打那天开始,她散了戏就不跟我们一块走了,说是有事,一会有人送她回去。有两次回来,我还闻到她身上有点酒味。我们这行人可忌讳烟酒,毁嗓子。过去丽英也是滴酒不沾唇的,她这一动酒我就知道要坏。想要看看那男人到底是哪个宅门的少爷,偏又看不见人。就只看她每天得空就出去,死活拦不住。藤条打折了两根,照样敢往外跑,您说我怎么办?本指望唱过这些日子,我就带他们去趟南方,一南一北千里之遥,多大的心思也断了。没想到我这还没等动手呢,她就跑了!坑人啊!简直是坑人啊!你看上她明媒正娶也行啊,就这么带走了来个不见面,您说说这是好孩子能干出来的事么?”

宁立言听着班主描述,忽然问道:“云丽英的东西呢?”

“都在,什么都没拿。她要是拿了东西走,我早就报官,告那小子拐带民女了。”

“那我再问你,云丽英嗓子塌钟之前,有没有过什么异常?”

这时,那上了年岁的妇人道:“三少,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应了毕家堂会时间不长,丽英私下找过我,问我能不能不唱。我问她理由,她又不肯说,就说她觉得,还是不唱的好。这等要求我自然没法听从,便说了她几句,让她好好练功别胡思乱想。结果没过两天,她就嗓子塌钟,唱不了了。”

“那个时候的云丽英,有什么异常么?”

“这……”

妇人有些迟疑,宁立言脸色一寒。“我可以给你们交个底,这次的案子关系到一个日本人而且是个日本军官。你们要是知情不报,后果自己想清楚!”

“日本人?果然是日本人?”那妇人脸色一变,吉庆班主还想说什么,妇人抢先道:“我说呢!丽珠走之前偷着给了我二百块老头票,我问她从哪弄来的,她说是从毕家捡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这年月有几个中国人花老头票啊?这该死的丫头,怎么好端端的惹上了小日本?宁三爷,那钱被我缝在了‘喜神’身上,为了应急用的。那帮巡捕没搜去,您一拆开就能看见。”

妇人又说道:“其实那几天丽英整个人都不对,原本跟那个小子好上之后,成天带着笑脸。可是自打应了堂会之后,人便不大对劲,好像有多少心事,魂不守舍的。不是踩跷的时候差点崴脚,就是一脚把枪踢上了房。我本以为是和那个小子闹翻了,觉得是个好事。哪知道她居然就这么私奔了!那人是干什么的我们可真不知道,丽英那孩子素来心高气傲,难不成千挑万选的,找了个江洋大盗?三少爷,您可行行好,赶紧把我们家丽英找回来。我这心里怎么那么害怕,丽英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第八十五章 线索(下)

了解到云丽英的情形,宁立言心里反倒是更踏实了一些。如果说一开始找人没有方向,全靠混混大海捞针,现在至少有了个线索,可以有的放矢。

吉庆班已经提供不出再多有用的线索,宁立言也不再审,让巡捕把吉庆班的‘喜神’找了来,按着妇人的指点,果然找到了里面藏的一叠钞票。

所谓喜神,就是戏班的道具婴儿,又叫彩娃子。其前身据说是魏征的幼子,虽然是死物件,但是地位极高,是戏班里的大师兄。没演出的时候,这个东西不许乱摸乱动,倒是个藏钱的理想去处。

看着那崭新整齐的钞票,便知道绝不是地上捡来的。所谓老头票,实际就是日元。日本人的钞票发行之初,奉行银本位制度,日元一元,折合日本银币一枚。从价值看,也不算差。

但是日本人没有信誉,你拿着日元到银行,肯定兑换不出相应的银币。中国爷们本来就对纸钞不信任,见兑不成银子就更不放心。是以在天津,普通百姓花铜元大子儿或是银元,再不就是中交票。

有钱人花美钞、英镑、金条、银元,就是不大待见日本的老头票。最喜欢使用这种钞票的,还是日本侨民,再有就是和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

以云丽英的社交圈子,没什么机会拿到这种钞票,错非是从谁身上摸来的战利品,再不就是分的赃物。

想必她自己也知道所遇非人,才有那种种反常表现,终究只是个年轻的姑娘,江湖经验比不得老辈人丰富。想出来的办法,居然是自己装塌钟。想要搅黄一场堂会,免去灾厄,不想反倒是牵连了宋丽珠。现在她的处境如何,宁立言心里也没把握,只能祈祷着老天开眼,别让红颜薄命。

宁立言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做下这事的歹徒既能够诱拐云丽英,必不是那些热血爱国的抗日团体。不是山贼土匪,便是散兵游勇。这等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那个日本军官落到他们手上,多半保不住性命。

按照正常的绑架逻辑,现在应该联系事主开盘口要钱。现在任何消息都没有,估计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弄死的是日本人。普通人惹下这等大祸,多半就是逃之夭夭。可若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杀害更多人命保护自身。

现在破这案子找到凶嫌,已经不单纯是给日本人一个交代,还有了自身的考量。这帮歹徒在毕家见过宁立德,云丽英又和宋丽珠有这份同门情分。

若是遇到那等为了消灭隐患不吝惜人命的凶残角色,说不定要对宁、宋两人动手。都杀干净了,才会逃跑。要紧的抓住这帮歹人,才能免去更多人受害。

宁立言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么认真的办案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身上的制服外加每月领的薪水,绝不是担心宁立德也像日本参谋似的下落不明,跟宁家人更不会有什么手足亲情。

当他来到盐商毕家的时候,便差不多说服了自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自己将来跟宁立德还是谁也不认识谁!

“我和岩仓君是日本留学时认识的,他家在日本算是个体面人家,他自己也很慷慨,我们两就交上了朋友。”

毕家已经慌了手脚,日本人虽然没像对待吉庆班那样,把他们都抓取宪兵队,但是也有人来问过情况。得知自家卷到日本军官失踪案里,一家人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宁立言一来,便是远接高迎,生怕哪里招待得不周到,人家就把罪责安到自己头上。毕家大少爷,也就是这次堂会的邀请人毕自澄亲自接见,态度更是格外的谦卑。

“如今我家的情形您想必也看得出来,表面上还是那么回事,实际早就是个空壳子。长芦盐场的买卖没法干,得另外想办法。我家有位世交,也是盐商人家,他们想和我们合资,在日租界建个商场。法租界的劝业场发了大财,我们也想学。可想在日租界兴建土木,少不得要找日本人疏通关系。正好岩仓君也在天津,我知道他现在军队任职,就想请他出面。岩仓君最喜欢中国的戏剧,尤其是喜欢……旦角。”

毕自澄的脸色有点尴尬,替日本人‘拉马’,这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出去也不露面。但是现在大事当头,也容不得他害臊腼腆。

这倒也解释了为何他出重金请吉庆班来演出,不是因为这个戏班的能力有多强,只是因为云丽英模样俊俏,是天津卫坤伶中,极出色的美人。

生怕宁立言翻脸,他又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吉庆班临时换人的事。等到宋小姐出来,便已经无可挽回。在后台的时候,我也死说活劝的拉着岩仓,可是日本人的脾性……犯起性来,谁也拉不住。好在是没让宋小姐和宁大公子吃亏,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赔罪。”

“现在说那些没用。宁立德走了以后,日本人有没有为难你?”

“还好吧,虽然他说我不够意思,不是朋友,但是我跟他一个劲的赔不是,他也就不恼了。再说,他后来也看见了云老板。虽然没说话也没扮戏,可光是那样,岩仓君就已经动心了。喝酒的时候让我给他想办法,介绍两人认识。”

“毕大少怎么应酬的?”

“已经出了宋小姐的事,这事我就那还敢胡乱出头,就是拿话敷衍着他,压根没打算给他办。”毕自澄叹口气道:

“说句不好听的,我告诉他云老板在哪唱戏,将来两人到哪一步,我不沾麻烦就是了。要是我给他们牵线,宋小姐那恐怕不能饶我。一旦说尊兄动怒,我的生意一样做不成。”

宁立言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问着岩仓那天喝酒的情况,以及离开时的情形。

根据毕自澄描述,日本人特别没出息,尤其见了中国的酒肉,就像见了亲爹,不管什么身份,都是放量吃喝。岩仓当天酒已经过量,走路有些摇晃,还唱起了东洋小调。

小日本军令森严,士兵归营有时间限制。为了照顾岩仓,毕家特意把寿宴设在中午,可是岩仓走得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毕自澄本来准备叫一辆汽车送他,可是岩仓闹着要去三不管听落子,自己叫了辆人力车离开。

日本人的脾气粗野,他们认准的事,别人不能劝也不敢劝。毕自澄只好由着他去,当时只担心他会不会去纠缠云丽英,又是否会因此闹出一场风波。没想到居然是他自己失踪,给毕家带来麻烦。

宁立言想了想,忽然问道:“毕大少请岩仓的事,家里知道的人多么?”

“没几个。毕竟他是个日本人,还是个军官。眼下天津的舆论,三少心里有数。我若不是情势逼迫,也不想出此下策和东洋人合作。这种事自然不会让太多人知道,家里人只知道来个吃东洋庄的大阔佬,关系着好大一笔生意,得用心伺候别的不清楚。包括临时雇来的短工,也只知道这些。”

“临时雇来的?从哪雇的?几个?”宁立言精神一振,越发觉得线索清晰明朗。

毕家早已经没了当日的财势,也就养不起那么多佣人。这些年能削减解雇的,全都一一解雇。只剩下几个用熟的老仆,忠诚可靠,跑里跑外也离不开。

这几个人应付这么一个大宅门,日常运转都已经勉强,真到了大事的时候根本忙不过来。

再说天津这个地方最讲排场,大户人家办寿宴若是佣人太少,便会被人看作破落户,那样便没人再与你交割钱财生意。为了支撑场面,毕自澄也只能从外面雇了二十几个男仆冒充。

这种打短工装门面的现象早已有之,租界、华界都有专门的荐人馆做这种生意。毕家雇仆人的事,都是家里一个老管事负责。那老管事已经伺候了毕家两代,算是忠诚可靠的贴心人。

可是一问起来,这老人脸色也有点尴尬,反复诘问了半天,他才吐了真言。

这次寿宴花销太大,钱财如同流水般往外使,深知家里情形的老管事替主家心疼。荐人馆那收的佣金太高,人工也贵,为了节约开支,那些仆人是从三不管人市上雇来的。

找个剃头棚剃头刮脸,再去供苦力洗澡的汤池子一泡,换上身新衣裳,也勉强可以糊弄局面。

听到老管事的回应,毕自澄急得一跺脚:“老哥哥,您这可是误了大事了!人市上的人也是能往咱家领的?没有保人没有户口,没人知道他们的来路,要是有匪徒混进来,可如何是好?”

老管事也不住地自责,求着宁立言把他带走,表示这一切和主人家没有关系,都是自己的责任。宁立言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岩仓纠缠宋丽珠,大把撒票子的时候,那些仆人有人看见么?”

“有……当时为了拉住岩仓君,我喊了仆人过来帮忙。其中几个身强力壮的,都是外面雇来的。内中还有个人,被岩仓打了一拳满嘴是血。”

老管事道:

“那人我知道,据说是从关外逃难来的,姓王,个子不高,年岁不到三十。人挺老实的,挨了一拳也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没找我要赔偿。他当时说是牙被打松了,要去看大夫,得提前走。我看他满嘴是血的样子,留下来也不好,就给他结了账。”

毕家的另一名仆人忽然敲响了房门,等到走进来,便对宁立言道:“三少,有电话找您,说是您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第八十六章 香消玉殒

查找云丽英下落的电话是宁立言还在特三分局时便拨出的。吉庆班能力有限,只能在华界找人。宁立言的消息则是送到英、法、日、意四国租界的大小饭店。

这些租界的茶房大多是青帮弟子,门里扫听消息,也是常有的事。宁立言也不是白使唤人,谁能提供云丽英的情况,赏大洋一千块。重赏之下有勇夫,果然,没用太长时间就有了回应。

打来电话的是法租界惠中饭店的茶房钱四喜,人送绰号“狮子头”。圆脸双下巴,长得好像个弥勒佛。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居然能吃成个胖子,着实是个异数。

只是与宁立言见面时,他那张佛爷脸眼看就要变成小鬼,不住地央告着宁立言:“三爷,您老发发慈悲,受累跟我们经理好好说,千万别让他开了我。我一大家子好几口人,全指望我这点钱挣嚼谷。这要是没了事由,他们可怎么活啊。”

茶房泄露客人的行踪,是个犯忌讳的事。一旦暴露了,难免被解雇。不过整个天津的茶房,都靠出卖客人赚钱。

惠中饭店的经理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和钱四喜过不去。可是如果因为泄露行踪,让饭店牵扯到人命案里,那就另当别论。

“其实她进来那天,我就认出来了。吉庆班的台柱子,论能耐比她师姐宋老板是差点,可是模样好啊。尤其那小眼神,带着钩呢,在台上一个飞眼,下面立刻就叫好。老少爷们的心,就让她那小眼神全给勾走了。这也就是现在,放头几年,这路名角比那电影明星也不含糊,跟个大老爷们住饭店开房间,早就有小报记者扑上来了!虽然没有小报记者上门,可是我这也盯着呢,这一看就不对劲。人打住进去就没出来,也不让我们进去服务,哪有那么住店的?可是人家一住进来,就跟柜上撂了十天的房钱,没到日子谁也不敢砸门去,这是开店的规矩。这得亏是三爷的电话一来,我说去偷着看一眼,要不然真到了十天,整个饭店都得臭了。就这是不是得算我立功?不但不给赏钱,还要让我卷铺盖,您说这还有地方说理么?”

钱四喜边说,边打开了房门,随后便看到了云丽英的尸体。

死尸身上盖着被单,曾经俊俏的五官分外狰狞,号称勾人的双眼大睁,只剩了吓人。不需要验尸,也知道不是正常死亡。王四喜道:

“这是我给盖上的,你说这人有多缺德,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命不算,连件衣裳都不给人穿,哪能让死尸光着?临走的时候还来个卷包会,把云老板的家底都抄走了,劫财劫色还要命,太不是东西了!咱天津老爷们,就办不出这样的事。”

宁立言检查了一下尸体,前世军统的训练科目,此时发挥了些许作用。根据脖颈处环形的勒痕,可以判断出致死的原因来自外力绞杀。

从痕迹上判断,应该是腰带一类的绳索。身上没有抵抗伤,周围的房客也没听到这里有打斗的声音,可知是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惨遭杀害。

云丽英是梨园子弟,本宫又是刀马旦,从小打把子,满身的武功,想要在毫无抗拒得情况下杀死她绝非易事。虽然死尸身上没穿衣服,但显然也不会是暴力劫色而后杀人。

由现场推测,凶手想必与云丽英是亲密情侣,才能在一番恩爱之后出其不意,结果了枕边人性命。

凶手的力气很大,从绳子套上脖子到云丽英失去生命,过程非常短暂,一看就知道必然是行家里手。似这等勒喉索命之事不知干了多少次,否则纵有膂力也没有这么熟练。

房间被翻动过,云丽英的衣服七零八落地扔得到处都是。首饰、钱财全都不见,只在地板缝隙间找到两个铜板。房间里找不到男人的东西,问了钱四海,他却不知道男人是几时离开的。

惠中饭店这里常驻的客人,多是自己铺房间的交际花。这种人给小费很大方,但是也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的。

尤其是带回来的那些客人里,很有些身份不能曝光,是以茶房们不会没事盯着客人的房间看。而且惠中饭店顶层是露天影院、十样杂耍外加中、西餐厅。人员往来复杂,如果有心混在看电影的闲人里跑出去,也确实难以发觉。

想来凶手行凶之前,已经把这些都做了通盘考虑。从哪下手,再到怎么离开,都已经计划周详,才能在杀人之后处理得滴水不漏,让人查不到他的线索。

这等身强力壮又心细胆大之人,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从他对待云丽英的态度上,就可知是个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岩仓落到他手里,性命怕是已然不保。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现在只盼着能把凶手抓捕,免得让日本人找到借口。

宁立言问钱四海道:“你说杀云丽英的不是本地人?”

“您想啊,杀云老板的,必是跟她开房间的那个混账玩意。那小子打来那天,我就看他路数不正。挺热的天还戴个口罩,说是遇到劫道的,让人打破了相嫌寒碜,透着就邪性。说话一嘴的山东口音,不是咱本地人,可是出手又大方。连付房钱带给小费,全都用的老头票。我当时就琢磨,中国人哪来那么多老头票?本以为他是个江洋大盗,偷了日本人的钱财来散,也没当回事。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奔着杀人来的。”

“他们在房间里,可曾争吵过?”

“没有。这个我敢打包票。因为这两边住的姑奶奶都不好惹,那是属火药桶的,沾火就着。我们之所以空这间房不卖,就是因为让她们折腾怕了。遇到点事就闹,就为了少给房钱。这回本以为云老板这样的江湖人,绝不至于和她们起冲突。前面也确实这样,云老板跟她们相安无事。我们还高兴呢,万没想到……”

宁立言的目光落向那口大敞其开的柳条箱,几件女人的衣裙胡乱盖在上头,看款式都是时下极时髦的样子,多半还不曾上过身。他问道:

“云老板和那个人来的时候,便是只有这一口箱子?”

“不!两口。都是男的提着,这小子劲头不小,两口大箱子提在手里,没当回事。看那小子的身板,八成是练过点拳脚的,没少举石墩子。”

这便没错了!

宁立言心头已经有了定见,云丽英与对方怎么纠缠在一起不得而知,但定然是受骗无疑。等到发现对方是江洋大盗时,木已成舟。

对方暴露了身份,便想要拉她下水与自己一起干,云丽英却没这个心思。是以装成嗓子塌钟,想要破坏那场堂会,不想反倒越来越糟糕。

云丽英的胆子不大,必是害怕案发之后的官司,便以告发为威胁,逼男人和自己远走高飞。她离开吉庆班时并没带行李,这些东西都是后来置办,这男人出手很阔气,便是为了安抚住云丽英,免得她闹起来。

至于住进惠中这种大饭店,只怕也是云丽英的计谋。毕竟是跑过码头的女人,多少还有点防范,认为对方在这种大饭店里不敢行凶。不想棋差一着,还是难逃毒手。

看看床上那具年轻的尸体,宁立言心中叹了口气:这是何苦?同时也有些懊悔,自己前世和宋丽珠关系疏远,对于她身边朋友的遭遇命运更不关心。前世这个时候自己还在外面跑,后来又加入了军统受训,对于世面上发生的情形不了解,否则也要救她一命。

他拿了拍纸簿出来,准备询问钱四海男人的具体相貌,先画个图样,再去安排人寻找。门口忽然有人脆生生说了一句:“别忙!跟我也说说,免得一会再说一次。”

说话的嗓音清脆悦耳,像是空谷黄莺,声线甜润,如同春雨润人心田。说话的口音有些像是北平人,尾音又有些洋人学说中国话的腔调。宁立言看过去,就见从门外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年轻人。

来人戴着米色巴拿马草帽,雪白衬衣外面套着米色小马甲下着长裤,脚上穿着崭新的意大利羊皮手工皮鞋,一根纤细修长如同主人身材的手杖,被当作玩意似的摆弄着。

个子很高,约莫在一米七以上,细腰长腿,皮肤白皙如玉,齿白唇红,细眉大眼鼻梁高耸。不用看喉咙,只看相貌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个俏娇娃易钗而弁,做男儿打扮。

女子的年龄大概在二十上下,放在前清的时候,多半已经为人母。可如今风气不同,这个岁数的女孩,正经是能玩能闹能折腾的时候。尤其是在租界里,各种幺蛾子事情层出不穷,大姑娘打扮成个小伙子,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算不上十分出奇。

宁立言两世为人又出身豪门巨室,见过的美人不知多少。可是如眼前女子这般绝色,还是生平仅见。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东方美女,这个女人的五官里带有混血特征,气质上又有些像西方佳丽,美貌中还带有几分侵略性,如同一头皮毛鲜亮但又危险异常的美人豹。

只是眼下守着云丽英的死尸,不是欣赏佳人的环境,即便倾国倾城,也吸引不起宁立言的兴趣。

他上下打量两眼,随后道:“西洋戏法表演在顶楼,露天电影院那。这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无关人等不要靠近,马上离开。”

女人在宁立言打量自己的同时,也在打量他,此时不紧不慢来到宁立言面前,把手杖在手里转了个圈,随后道:

“我这个魔术师可不会从帽子里变兔子,只会把罪犯从阴影里变出来。这是法租界,执法权归租界巡捕房,不归天津警察局。宁三少早晨刚因为执法权的问题收拾了日本巡捕,怎么自己也犯同样的错?要说无关人员,似乎宁三少更符合这个标准。我受惠中饭店穆经理委托,来此全权负责云丽英小姐被谋杀一案。请宁三少马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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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立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谁啊?”

“你好,我姓乔……乔雪,私家侦探。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八十七章 美女侦探

汤四小姐被绑架的时候,便听说过乔雪的名字,见面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何,宁立言脑子里忽然闪过司机老谢的那句,“要是东家和美女侦探共事……”,这老家伙居然生了张乌鸦嘴。

惠中饭店里的长期住客大多不愿意沾染事端,尤其不想成为舆论焦点。如果不是钱四海发现尸体后通知宁立言,饭店的处置手段多半是安排几个茶房把死尸偷偷扔到国民饭店门外,嫁祸东吴。

开饭店都图吉利,如果知道这个房间出过凶杀案,不但这间房租不掉,只怕周围的客房也难以租出去。所以对于饭店来说,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息事宁人。

既然报了官,就只好另想办法,总之不能让案子落在正规警署手里。找私人侦探出来,最后来个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最符合饭店的利益。

这年月的私家侦探大多是小报记者兼职,主业是寻找欠债人的下落,外加调查夫妻一方对自己的配偶是否忠贞。最大的特长是跟踪和偷拍,想要查清人命案显然力不从心。

看乔雪的模样,像是出身豪门,不是那些无良记者兼职。可是看她那副打扮,和那些赶时髦的大小姐没区别。当侦探多半为了好玩,最多就是看过两本侦探小说,想要破案势比登天。

以宁立言的性子,其实并不介意和这么个美女聊天乃至交往,毕竟人的精神不能时刻紧绷,总需要舒缓调剂。可是这案子不但关系到人命,还牵扯着到日本人的威胁以及自己的赌约,不能拿来和这个大美人套交情。

因此宁立言冷着脸道:“乔小姐?久仰大名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在法租界调查案件的权力,可是据我所知,你是英租界的私人侦探,在法租界同样没有权力查案吧?”

“私人侦探是没有辖区概念的。再说谁拥有在法租界查案的权力,应该由法租界警务处的督察决定,要不三少给他挂个电话,听听他怎么说?”

乔雪的年纪和宁立言相若,能在租界里抛头露面的就没有善茬,也是个伶牙俐齿的角色,半点不怯阵。朝宁立言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警务处的华人探长赵松就在楼下,三少跟他聊聊也行,看看他怎么说。”

该死的法国佬!

宁立言心里骂了句娘。法国人是天生的记吃不记打,欧战的伤痛、经济萧条的损失并未让他们吸取教训。依旧当自己是欧洲的霸主,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东方的战争,德国的民心变化,都未曾放在心里。

法国男人向来以世界上最完美的"qing ren"自诩,见到乔雪这样漂亮的东方美人就像是苍蝇见了血,不发疯追求才怪。性别和外貌的优势,让自己未上战场便被打得溃不成军,跟乔雪讲道理纯粹自取其辱。

赵松虽然拿自己的贿赂,可是他得罪不起法国主子。若是真闹翻了,最后一定是自己倒霉。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跟这个女人硬扛。

他哼了一声:“案情很清晰明朗,乔小姐还有什么可调查的?如果你想缉拿凶手,那我得提醒你一句,凶手不会留在法租界。要说在华界办案,恐怕就是我说了算。”

“不!在华界办案应该是李局长说了算,或是市长说了算,而不是宁三少说了算。”乔雪寸步不让,那双美丽的眸子紧盯着宁立言,目光里带着挑衅,仿佛是要找他决斗。

“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在华界找人抓人,离不开宁三少手下那帮后生晚辈,所以我的意见是:两下合作。”

“合作?怎么合作?”宁立言下意识地问道,随后懊恼地几乎想抽自己一巴掌:上当了!

面前的不是王仁铿那种老谋深算的资深特务,也不是陈梦寒那种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这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富家千金,之前破的那些案子,说不定就是自己拿钱出来捧自己玩的演出。跟她说话不能按正常打交道的方法,否则一准吃亏!

果然,话音刚落,乔雪不容他反口立刻道:“简单。你来当我的助手,华生,我们现在该工作了。”

说话的当口,她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本英租界警务处专用的拍纸簿,递到宁立言手中:“记下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还有,我希望你拥有绘画的技能,这样就能节省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她是真把自己当福尔摩斯了!宁立言心里暗自抱怨着,对于华生这个称呼,已经懒得发表意见。他有心把拍纸簿丢在乔雪脸上,让她自己慢慢玩。即便没有钱四喜提供的消息,自己也未必不能找到人。

可这时候,乔雪却朝他用英文说了一句:“华生,别忘了乡谊俱乐部的事,你欠我人情。现在我需要你的配合,你不能反悔。”

乡谊俱乐部?她怎么会知道那?心头疑云一起,就只好停下脚步,听着乔雪询问问题,在拍纸簿上进行记录。自从死而复生之后,从不曾干过这种助手的活,今天算是栽到这个乔雪手里了。

她问的问题与宁立言方才询问的大致相同,但是侧重点放在男子是否有同伴来找过他,又问起他身上的衣服乃至气味。

“华生,你必须锻炼你的观察力,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你看,那位不幸的受害者,她那些衣服都是崭新的,而样子与劝业场服装专柜上几件新款式一摸一样。为了与她相配,凶手必然也会慎重挑选自己的服装。云小姐虽然是个戏曲演员,可终归还是年轻,心里依旧追求时髦。与这样的摩登女郎走在一起,男子的衣着必然也会显眼。置办那样一身行头可不便宜,天津这个地方有钱人就那么多,一个外地人出手阔绰,商店的服务员一定会对他有印象。你现在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了。”

两人已经离开饭店,门外停着一辆白色的敞篷凯迪拉克。1930年的新款,v16发动机,75升排量,最大功率175马力。若是有条平坦大道供其驰骋,天津城里大部分司机就只有吃尾气的份。车前端雄鹰展翅的车标,如同这车一样,带着股傲慢气息。

这是地道的美国货,因为价格昂贵,中国并没进口。可着天津城怕是只有一两个洋人阔佬有这好东西,不知道她是如何弄来的。宁立言原本不想坐这个女人的车,可是好奇心的作用下,还是忍不住按着乔雪的指挥,坐到副驾驶位置上。

“我不喜欢有人坐在我的身后,这会让我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受到袭击。作为一名侦探,时刻保持警惕是必要的素质。”

“这座城市里并没有莫里亚蒂,所以你大可放心。”宁立言忍不住讽刺道。这丫头片子刚才的问题倒也不是完全外行,可总归不是职业警探,光指望几本小说或是天赋就能当侦探?

“我就知道,你一准看过福尔摩斯!这个城市里喜欢看外国小说的不多,尤其是喜欢看侦探小说的警官就更少。包括外国人,他们对于这部著作也缺乏了解,总算让我遇到个知音。”

乔雪并未因宁立言的讽刺而赶到愤怒,反倒是兴致勃勃地说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推理家而言,他不仅能从一个细节推断出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推断出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

“正如居维叶能根据一块骨头准确地描绘出一头完整的动物一样。”宁立言接上了她的话头。

宁立言喜欢阅读,尤其喜欢阅读各种文学杂书,并且记忆力惊人。前世被招揽进军统,也和这方面的素养有关。乔雪的问题难不住他,要想和她成为文墨上的知己也很容易,但是眼下宁立言却有着更为关心的话题。

“乔小姐,我想知道你刚才说的乡谊俱乐部……”

“乔家良是我二叔。”这次乔雪并没有回避,正面回答道:

“我的家人都住在南洋,他们是前清时候出去的,如今已经落地生根。在南洋我们拥有自己的家业,但是二叔非要回国。我对于经营橡胶园或是进出口贸易没有丝毫兴趣,所以从英国毕业之后,也来了天津。上次在乡谊俱乐部那,是我让他们允许你和二叔进去。你应该知道,那有多困难。而后来那张纸条,也是我让人送去的。”

“你?”

宁立言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确实有着颠倒众生的美貌,可是英租界那些董事就因为她的绝色而甘愿服从其命令行事?这显然不可能。

乔雪看出他的怀疑,微笑道:“他们有事求我,就得卖我人情。而且,我恰好知道他们的一些秘密,大家做个交易而已。叔叔说你这个人不错,与袁彰武大不相同值得帮助,所以我就帮你把码头拿下来。今天也是叔叔找我,让我尽量为你提供帮助。”

“这么说是乔律师找你?”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要管这件案子。这个城市里虽然没有莫里亚蒂,但是招惹一个随时准备用绳子勒断你喉咙的杀人狂魔,也不是明智之举。至于你会不会被抓进宪兵队,跟我也没有关系。可是既然叔叔找我帮忙,我不能拒绝,作为报答,你充当我的临时助手,这也很公平。”

说话之间,乔雪已经踩下油门,宁立言连忙问道:“你现在要去哪?”

“去我叔叔家里,他答应了给我们提供一点帮助,希望这些消息能够帮助我们,早日把恶棍绳之以法。”

第八十八章 小试手段

乔雪是个自来熟的性格,与宁立言虽然是初见,但是言语间仿佛已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这倒是不奇怪。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大姑娘在租界里闯荡,还是个私人侦探。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根本就混不下去。

听她自我介绍得知,乔雪的家人还在南洋经营家业,在天津的乔家人就只有乔家良和乔雪叔侄两个。乔雪住在英租界,乔家良对租界没好感也不愿意住,日常陪伴乔雪的就只有两个女仆。这个女孩在租界里闯荡出的偌大名声跟她叔叔无关,全是自己的本领。

“我对美女侦探这个称号非常满意。因为这个词组拆分开来,都吸引不到多少关注度。天津有很多美女,侦探……有很多酒囊饭袋也挂着这个头衔。”乔雪哼了一声,“可是把美女和侦探合二为一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这便是美貌与智慧并存了。”宁立言随口奉承道。前世在军统那段荒唐岁月里,宁三少爷可是圈子里出名的女孩杀手。惯会逢迎女子,知道如何讨人喜欢,这种时候自然知道怎么接话。

和这么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聊聊天,是一种很不错的放松方式。至少云丽英那可怕的死状,在脑海里正逐渐变得淡漠。乃至沉重的心情,也有了些许舒缓。

宁立言眼下最担心的是凶手连杀人命之后逃之夭夭,从他抛弃尸体,以及交了十天的房钱判断,就怕是个稳军计。

那帮常驻惠中的交际花,也有些人脾气古怪,或是背着老斗养小白脸,三几天不叫茶房打扰也是有的。要等到尸体彻底发臭到惊动邻居的地步,起码也是三五天的时间,他如果利用这段时间逃之夭夭,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

人离开天津,自己也没地方去找。自己不怕去日本宪兵队,可是日本人如果真的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向发难,天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整个华北的局势,又会变成何等模样,谁又说得清楚?

“华生,你不用担心,我想咱们的‘勒喉者’先生,并没有离开天津。”乔雪似乎是有读心术,能猜出宁立言在担心什么,一边轻点着离合器,一边说道。

“我在上楼之前,特意询问了下面的服务生。在云丽英她们入驻的时候,那个男人和服务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原因是他坚持自己提旅行箱,但是服务生告诉他这是自己的活。男人显然不知道天津卫这个规矩,与服务生有了几句口角,还是云丽英提醒他,才没打起来。”

行李不许客人自己拿,必须服务生过手,这是天津从前清时候留下的陋习。根子还是在青帮身上。

帮会垄断运输业,脚钱不止包括货物装卸,也包括客人的行李。凡是在天津乘车登船的旅客,大件行李必须是脚夫负责搬运,主人因此要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前清进京的官员在天津下船,照样要守这个规矩。

天津各旅馆、饭店的服务生大多是青帮弟子,自然沿袭了这个传统。客人住店的行李,必须服务生来搬,客人得为此支付小费。服务生工资微薄,全靠这笔小费发财。不遵守这个规矩等于断他财路,必是一场纠纷。

除了小费收入以外,服务生趁着拎行李的当口,也可以掂掂分量。估算一下客人的行囊身家是否丰厚,能从他身上赚到多少钱,根据这些情况决定自己的服务态度。这规矩除了天津别处没有,也难怪那个男人不知道。

乔雪道:“那个男人带的旅行箱非常大,分量却不十分重,里面应该空了九成以上。当时服务生就断定,这男人是靠云丽英养活的小白脸,不管出手多大方,都不拿正眼看他。猜猜看,他买那么大的旅行箱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哄云丽英高兴?”

“带尸体!”宁立言眼前一亮,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

看来乔雪除了模样漂亮以外,心思倒也缜密,那句美貌与智慧并存,也算不上自己过分奉承。自己只关心那男人是否带了箱子,却忽略了箱子的尺寸。

云丽英不比宋丽珠,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如果硬塞进一口箱子里问题不大。听乔雪描述,那口特大号箱子分明就是给云丽英准备的棺材。

按着男人本来的想法,多半是杀人之后,把死尸放在箱子里拖走。箱子里没装多少东西,就是给尸体预留位置。饭店找不到人,只当是客人有事离开,反正房钱已经付过,绝不会追究人去了哪里。

可是这男人之前恐怕只住过鸡毛店,对于天津大旅馆的规矩不了解。客人进出,旅行箱必须服务生过手。云丽英虽然身材苗条,但也是个大活人,起码也有八十斤以上的分量。

人死了以后发沉,服务生只要一上手,就会发现不对劲。男人被迫遗尸饭店,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可是既然已经留下这个破绽,凶手还是有可能畏罪逃脱。

“逃跑也需要路费,他身上只有日元没有大洋,在很多地方不方便。”乔雪听了宁立言的回答继续分析道:

“除非去伪满,否则北方大多地方日元不能流通。带着那些日元,和废纸没有区别。他就算想跑,也必要搞到一笔钱财。还记得我询问他身上的气味么?对杀人犯身上的味道我不感兴趣,只想通过气味,多了解一些线索。钱四喜说从他身上闻着是三六三花露水的味,那是女人爱用的香水。一个从来没住过高级饭店的男人,不会有这种习惯。而且我们在房间里,也没发现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也闻不见,可知不是云丽英的……”

“凶手往身上洒花露水,是为了掩盖味道。”宁立言道:“他所在的地方,必是由极为强烈的气味。凶手心思缜密,所以撒了很多花露水,就是为了掩盖这种气味。”

“没错!”乔雪朝宁立言点头,“所以我判断,他现在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看上去挥金如土,实际手头并不宽松。他怕惹来日本宪兵,所以不敢拿日元去银行兑换,街上那些换零钱的,要么不收日元,要么就是日本宪兵队或是警署的包打听。所以他现在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如果不搞到一笔钱的话,根本没有条件离开。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得到一笔经费,我们还来得及把人抓住。”

她又看看宁立言,“你在华界当五等巡官,前途也就是这么回事,除了一些贿赂以外并没有多少收入。南京那边又出了规定,没读过警政,也不是之前留任人员的,很难得到提拔。要想把你提拔成四等官,还得河北省警察厅盖章。我看你不如辞职,给我当助手算了。保证比你在警察局的薪水多……你可着租界问问,愿意给本小姐免费当助手的人,能从马场道排到秋山街,这么个机会错过可就没了。”

“你这提议不错。可惜我既不是军医,更不曾得过伤寒,怕是帮不上你的忙。”

这女人……不但漂亮,身上更有一种疯劲!这种疯劲不但让她自己身上充满精力,还能感染其他人。乃至跟她聊天时,宁立言能够放下满腹心事,与她逗闷子开玩笑。

自己认识的女子里,就算最外向的武云珠,也只是活泼好动,没有她这股骨子里的肆意与自由。若是早年间的英吉利,绝对培养不出这般可爱的性情。可是欧战之后,英国社会风气大变,才有了这等精灵出现。

只不过自己要做的事并不是成为一个优秀侦探,更不是陪美人过家家,这份眷顾,自己也只能辜负。

说话的当口,她的汽车已经开到乔家良的住处。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乔家良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上次在鸟市吃饭的时候,我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没想到那次立言因故未到,结果就耽误到现在。”

“是啊,可着天津卫敢放我鸽子的,你还是第一个。”乔雪瞪了一眼宁立言,“等到这个案子破了,你必须请我吃饭,否则我就让叔叔不再做你的法律顾问。”

“这事你说了不算,我们之间有合同。不过饭也确实该请,只要不吃英国菜,吃什么都行。”乔家良并没站在自己侄女一边,而是在中间和稀泥。他又对宁立言道:

“立言,这次的事我能效劳之处不多,但是乔雪可以帮你。这疯丫头在英、法两国租界里颇有些人脉,如果立言想要在租界调查什么,她可以帮你的忙。”

“英、法租界?可不止这么点!”乔雪很是自豪地说道:“意租界的饭桶,也少不了求我帮忙,要不是我,他们的探长早被革职了。就算是华界,我也一样有朋友。而这个凶手绝不敢去日租界,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只要露出一点破绽,我们就能抓住他!”

她很是兴奋地看着乔家良,“叔叔,您说要帮我们的,可不能食言。我知道您有自己的门路,肯定有办法。”

宁立言道:“怎么?美女侦探不是靠头脑推理么?也得需要人帮忙找门路?”

“当然,能少花些力气就少花力气,这是聪明人都懂得道理。”乔雪看了一眼宁立言:

“你该去打电话了,让他们盯着车站、码头。反正出城就那几条路,我不认为凶手会开汽车,再说开车也跑不了多远。对了,别忘了他的山东口音,这等杀人害命的凶徒,不会懂得用口音伪装自己……”

“我知道了,我会找人去登瀛楼还有八大祥打听下消息。山东人到天津,总要去这几个地方见老乡。”

宁立言边说边去打电话,嘴上不说,心里也得承认,和这么个漂亮的疯丫头和自己一起,倒是不觉得疲劳。便是日本人的威胁,也变得不那么沉重。

第八十九章端倪(上)

几个电话拨出去,联系了自己师门,以及天津城内几个以善于找人闻名的大混混。按着钱四喜的描述,搜寻那山东大汉的踪迹。又请人到山东帮那边,帮自己问情况。

这年月各地来津讨生活的,都会依自己的家乡或是亲族关系组成团体。若是进入不了团体,不但得不到照顾,就连工作都找不到。这种地缘帮会的组织度不如青帮严密,但是内部十分团结,外人想要打听内情就要很费一番气力。

好在宁立言如今在天津城,已经颇有几分大亨气魄。先是许了一笔重金,再声明是自己的人情,老乡情分便要让位给经济利益。再说在宁立言码头上开工的,也有一批山东帮的苦力,念着宁立言的好处,也会为他说话,想来一两天内就会有所回馈。

等到回到座位上,乔家良那边正在向乔雪说着。

“那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不算个案子,而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祈求帮助。侯家后那边的蓝四姐知道我和天津地方法院的人有些交情,想让我出面,找个有面子的警员出来当中人,帮她谈一笔赎金。”

“侯家后?”听到这个地名宁立言愣了一下,那里最多的就是三等小下处,比三不管以及日租界也好不到哪去。蓝四姐这个女人,莫非是做皮肉生意的?

他对于这行女子并无偏见,可是乔家良这种大律师,就算要找女人,也该是去惠中那种一流饭店,去找那些受过一定教育的交际花,不该是去侯家后。

乔家良似乎看出宁立言的想法,解释道:“蓝四姐是个早已经没了客人的可怜女人。因为这个肮脏的世界,被迫从事了不道德的交易,换取自己安身立命的资本。我不认为咱们有资格嘲笑她,至少她没有眼前的困苦,就走上邪道,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来维持生活。比起趴在穷人身上吸血的寄生虫,我觉得还是她更值得尊敬。至于我跟她相识,是因为在几年前,两个英国的水手喝醉酒找上她,她提供了服务之后却没得到应得报酬反倒挨了打。我为她去英租界打了官司,帮她逃回了应得的收入和赔偿,难为她还记得我。”

“我婶子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就算叔叔想要再婚,我也不会反对,外人更没关系。”宁立言总觉得乔雪说到这时,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听乔雪又说道:

“我想了解的情况是,到底是什么赎金,还有为什么这件事我之前不知情?”

“蓝四姐早年间曾经生过一个孩子。按着侯家后的规矩,"ji nv"生了孩子,留女不留男,男孩不是溺死再不就是活埋。蓝四姐拼了性命,把孩子留下来,想要等着将来老有所靠。没想到就是这个孩子,被人绑了。对方开了五十块钱的赎金,蓝四姐好不容易凑了二十块钱,想要我找个可靠的人出面,和对方谈赎金数额。对于蓝四姐来说,儿子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对你来说,这便是一桩值得关注的大案。一个在意人质安全,一个想要捉拿凶手,最后必然会演变成一场悲剧。”

“悲剧发生于绑架案,而不是报警。”乔雪反驳道:“和绑匪谈条件,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你说对了。”乔家良的神色极是沉重,“我也没想到,会遇到那种穷凶极恶的匪徒。在第一次谈判之后,蓝四姐就再也没得到消息。绑匪和她的儿子,就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不见踪迹。她拼命的找人,我也托一些朋友出面,但是依旧找不到人。”

“大律师,您为什么不来找我?”宁立言问道。

“因为在我心里,希望宁三少做一个体面的商人,而不是上海三大亨那样的人物。而且这件事即便是三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天津城里每天都有人失踪,每天都有人死去,我们又能改变什么?我找的人也有些力量,他找不到人,只能说明蓝四姐的儿子……多半不在了。我不告诉她,只是为了让她保留一线希望,否则这个人就会垮掉。至于找人或是找到凶手,我已经不报希望。一个侯家后老妓的孩子被人绑架杀害,警局是不会在意的,即便三少出面,也没多少用处。”

宁立言承认,乔家良说得是事实。眼下这动荡的年月,让人命变得越发轻贱。除非是有身份地位的体面人,普通百姓的死活没谁在乎,何况还是个"ji nv"的儿子。在很多人眼里,这个无辜的生命从降生之初,便受到了诅咒。

人们会歧视他无法确认自己的父亲,嘲笑其母亲的卑微,而不肯反省自身的恶毒,亦不会体谅在生存面前的不得已。

这么一条生命的消散对这座城市而言,太过微不足道,除了蓝四姐没人会在乎。即便乔大律师加上自己想要为其主持公道,也是有心无力。但是他想不明白这桩绑架案和岩仓的失踪有什么关联,等他问起之时,乔家良道:

“不用急,我们先吃些点心,我找的人一会就来。我之所以认为两件事有关联,也是这位朋友的意见。”

宁立言感觉得出,乔家良似乎有意让自己的侄女和自己多交往。这位大律师虽然也是留学回来的,可是在某些方面还是保留着中国人传统的认识。比如女大当嫁,比如一个女孩过了二十岁便需要家长为其操心终身大事。

以乔雪敏锐的洞察力,不可能发现不了叔叔的意图,可是她并没表现出抗拒,反倒是很配合的与宁立言聊天,反倒是让宁立言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这种女孩不可能接受这种传统模式的牵红线,这又是唱的哪出?

就在三人边吃小八件边喝龙井的当口,房间里的铃铛忽然响了起来,乔家良点头道:“想必是人来了!”

来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一身粗布裤褂浆洗得发白,上面还有几块补丁,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男子身体健硕,站在那里就像是一统石碑。面如韧铁,粗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说话中气十足,举止间则带着几分江湖气。

来人先是和乔家良打了招呼,随后便朝宁立言走来。“三少!早晨刚在三不管见完面,没想到又跟这碰着了,一天见两会,这还真是缘分。以前听过三少的名号可是分不开身来不及拜望,今个咱算是正式认识了,今后多亲多近。”

说话间中年人伸出了手,宁立言也把手伸出去。这汉子手上满是老茧,粗粗硬硬的,握上去感觉像是一块铁胚。

“今个在三不管,三少算是给咱中国人争脸了。当时我带着几个徒弟都在那看着,那帮日本巡捕要是敢动手,不用骑警上手,我就把他们办了!那俩小日本只要下车,我砸折他们的腿!其实三少要是不来,我就准备带着徒弟们上了,他们日本巡捕,有嘛权力上三不管抓人来?当初他们说这不归他们管,那就是华界!那小日本顶不是玩意,今个要是让巡捕从三不管把人带走,明个他们就敢说这块地是他们的。我们这帮在三不管混饭吃的,可不愿意在日本人手下讨饭吃。不冲吉庆班,就为了自己,也不能跟日本人服软!”

“高见!执法权也是主权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把执法权让渡出去,在外交谈判上,就会处于不利地位。”乔家良点头道:“从这个角度看,三少今天的行为,也是在维护国家的主权,也可以算是抗战。”

“大律师,您这话我不爱听,嘛叫算是抗战?这本来就是抗日!您是没看见,那帮玩意比没尾巴狗都横,弄俩小日本开个破车,就想把中国人震住。丁振杰那个尿壶,一看见小日本就腿软,根本不敢和日本人叫板。要没有三少,他一准就撤了。想当初我就看他们哥们不地道,就今个他那倒霉德行,看着就有气。要是我当差那会,早把梁奇按那,先揍一顿再说。日本巡捕跑咱中国地面上抓人,反了他了!当巡捕就得是三少这样的,真提气!要我说这侦缉队长就该让宁三少当,丁家那哥俩趁早滚蛋!”

中年男人一见宁立言,就大声夸奖着他在三不管硬顶日本巡捕,救下吉庆班的故事,对于美如天仙的乔雪却像是压根没看到。等到彼此落座介绍,男子才自我介绍:

“我姓徐,徐恩和!过去跟三少是同行,也是巡官。现在三不管开个把式场,又开个鸡毛店。不说大富大贵,对付着过吧,起码饿不死。要说挣钱,赶不上当巡官那时候,可是心里痛快,起码不受气。人这一辈子,挣多挣少都没关系,够吃够花就完了,先得活个气顺,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立言点头道:“这是自然。原来您就是徐二爷,我也是久仰您的大名了。天津警察署,鼎鼎大名的八臂哪吒活秦琼!今个算是让我碰上了!”

徐恩和的名字宁立言早就听说过,在天津华界警察里,算是个传奇人物。他祖籍安徽颍州,家传的通臂拳,自己又练过形意、八卦、披挂等拳术,三五个汉子近不得身,警队内称其为八臂哪吒。

为人豪爽仗义,得了钱财便要散给同僚,或是吃喝花用,或是帮人解决困难,挥金如土。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则是1928年的一次抓捕。

彼时正值大盗“燕子李三”在天津作案,很是偷了几家富户,闹得人心惶惶,警察局上下压力极大。传说燕子李三浑身绝技,更有一手飞檐走壁的轻功,警局里有可能拿住他的,便只有徐恩和。当时许给他的条件是抓住李三,便把他提拔做分局的副局长。

徐恩和也不负众望,没用几天时间,便把李三押进警署。可是不等把人押到法庭受审,李三就从警察局逃脱下落不明。

对外的说词是李三武功高强,用缩骨法卸了刑具逃脱。但是警局内部都知道是徐恩和私开了镣铐,放走的李三。

本来这件事追究起来,便可以要了徐恩和性命,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再加上徐恩和在警局里人缘极好,便也就不了了之。打了一顿军棍,从警队开革了事。

因为这件事,反倒是让徐恩和于八臂哪吒的绰号外,又多了个赛秦琼的雅称。

听说他靠着一身武功外加人品,在三不管混得还不错。只是宁立言跟他没有交情,也犯不上去结交他,没想到乔家良交友如此广阔,居然和徐恩和也是朋友。

至于把徐恩和请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上一次出面与绑匪谈判的,便是徐恩和。而从乔家良这边得到岩仓失踪案的情况之后,徐恩和便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个小日本失踪和蓝四姐儿子那案子,说不定便是一伙人干的!

第九十章 端倪(下)

徐恩和当了多年巡官,除了一身武艺之外,也有一套抓差办案的经验,提出这个观点自有其道理所在,并非单纯靠揣测。

他不懂乔雪的逻辑推理,但是有自己一套行事的思路。这种老公事的经验在天津这个地方行事,效果也不算差劲,否则也不可能抓住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

“天津这地方,黑白两道,都有规矩。像是绑票这路案子,求财不斗气,许你漫天要价,就许别人就地还钱。蓝四姐不是有钱人,绑那么个苦命女人的儿子,本来就不地道。人家往下落价,是理所当然。绑票讲究的是吃大户,事先踩道,找好大户人家的少爷或是当家人,弄起来要一笔钱财,这是道上的做法。找这么个苦命女人要五十块钱,这是要逼死人命!当初大律师找我,我一口应下来,也是因为这是本地面的规矩所在。咱占着理呢。”

回忆当时之事,徐恩和依旧怒气不息:“可是绑蓝四姐儿子那波人,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事。事先没踩过点,也不知道这孩子家是干嘛的,只看他衣服上补丁少,能去学校上学,便要五十块钱。这都哪的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山猫野兽,都是吃生米长大的,根本不讲规矩。出头谈判的是个妇道,这就不像话,哪有妇道出来与人办交涉的?”

“妇道?”宁立言一愣。

“没错,四十出头,长得还慈眉善目的,看着以为是个厚道人,谁想到做这不是人的勾当。听说话像是河北人,不过口音有点杂,听不出跟脚来。我这一搭话,就觉得不对劲。一嘴外行话,既听不懂春典,对于江湖的规矩更是一窍不通。还是王八脑袋一根筋,就认准了五十块钱。说孩子在他们手里,想要人就得拿钱,降价的事办不到。我在道上混那么些年,就没见过这么不识路子的绿林。甭问,这是逃难的吃不上饭,把心一横走了这条路。这等人比那些江洋大盗可怕,绿林人知道规矩,行事有个顾虑。这帮人是穷疯了的饿鬼,根本不懂怎么下手怎么要钱。他们没闯过江湖,不懂得分寸在哪,动手就往死里弄。孩子落在绿林手里,凭我姓徐的,还能把人捞出来,落到这帮玩意手里,八成就要糟践。”

“果不其然,见了那一面之后,对方就不露头了,再也没了联系。这孩子……我估计是没了。”徐恩和提起此事,还是忍不住满脸怒色:“咱从头到尾哪件事都占在理上,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您说,这能是内行干的事?”

“这回小日本失踪,是大律师跟我念叨的。我当时就说,找他干嘛?日本人丢了就丢了,最好让人弄死。这帮玩意死一个少一个,死得越多越好。可是大律师跟我说,这事要是办不好,小日本兴许就得跟咱打仗,拿飞机朝咱脑袋上扔炸弹。不管胜负,老百姓都得遭殃。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咱吃天津喝天津,不能看着小日本祸害天津,我就只能替他们办回事。让他徐二爷给找人,你说他们多大造化。”

摇头叹息着,徐恩和叼起了烟袋,给宁立言等人分析情况。“说句不好听的,那帮绿林人也都是欺软怕硬的脾气,平时欺负老百姓能耐没边,真碰上洋人全都腿软。可着天津卫的黑白两道,敢动洋人的有几个?真要是黑道,一听那小子说日本话,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这年月都知道日本人厉害,没人惹这路麻烦。能干小日本的,也就是抗日团体、大学生再不就是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手。”

他伸出手指头,一根根点着。“天津眼下的抗日团体不少,可大多是全靠嘴把式,再不就是大户人家少爷小姐,让他们出钱可以,让他们杀人,那肯定没戏。有几个敢动手的,又是群真刀真枪跟日本人叫板的好汉,那都是直性子人,讲究个光明正大。就算杀人,也是明着来。抬手一枪结果了小日本的性命,才是好汉的作为。忍到酒席结束,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弄走的,怎么看怎么也像是想要绑票。这便让我想起之前那帮不上路的玩意。他们胆大敢干,又不会挑人,看见有钱的就敢下手,误打误撞抓了个小日本,也不新鲜。”

宁立言道:“我了解到的情况,和徐二爷的分析有吻合之处。”他说着,就把自己从毕家以及吉庆班打听到的情形以及惠中饭店的情况,做了简单说明。徐恩和听了宁立言说明,就越发笃定自己的看法:

“人命关天!正经的绿林人,都知道不能随便杀伤人命,一是不结死仇,二也是免得官府方面为了交差穷追不舍。所以落到他们手里,只要主家懂得规矩,大多能把人救出来。倒是那些不曾入过江湖的,手底下没分寸,更不知道官府的底线规矩,出手就是人命。天津城里,这么混着干的不会太多,否则早就闹翻天了。越琢磨他们越是一伙人,起码一男一女。而且犯得案子也远不止这两起。”

宁立言问道:“怎么?还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有!自从蓝四姐儿子失踪以后,我就让徒弟们下去帮我访查消息,又托付了街面上几个弟兄扫听下落。不为别的,就为咱的面子,也不能饶了他们!说真格的,我徐恩和仨字,还值不了三十块现大洋?这帮人既然不拿我当回事,就别怪我跟他们不客气!我只要访出他们的下落,就带人堵窝掏,把人都送到警察局去。结果人没访出来,事倒是访出来不少。”

徐恩和为人四海,当巡捕的时候,便结交了不少吃江湖饭的朋友。后来在三不管开把式场,更少不了和帮会打交道。

他的门人弟子加上相熟的混混,在三不敢一带也算是一股势力,打探消息的能力远胜过巡捕。很多时候老百姓不敢对巡捕说的话,却愿意对这些人说明,所以对情况掌握的就多。

“不问不知道,闹了半天,这事出的不少。先是郊区,后来进了城。前后足有好几个月,都和绑票有关。有上班有上学的,还有就是出去遛弯的,一走就没了踪迹。这里面有阔少,也有穷小子。根本就是混不论,逮谁是谁,见人就绑,绑了就找家里要钱。顶少的也是二十块,多的有一百有五百,也有三千两千。也是我之前说得那样,只认钱不认人,不管是找人说情,还是跟他们商量着容期缓限,好有点时间凑钱,对面都是直接翻脸。而且只谈一回,谈崩了就算完,家里也不知道人的死活,再想找他们也找不着。这手法一看就是同一伙人所为,所以我琢磨着,这帮人和绑小日本的,准是一伙!”

“那怎么没人报官?这么多人失踪,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这里没听到半点风声。”宁立言有些吃惊地问道。

毋庸讳言,自己做巡官不算用心。先是千方百计对付袁彰武,随后又卷到汤四小姐绑架案里面。即便没这些事,自己也顾不上警察局。巡官只是身份,而不是自己的工作追求。可这么大的案子,自己怎么也该听到一点消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这就太过蹊跷。

徐恩和道:“三少爷没听到消息不奇怪,因为这些人家跟蓝四姐一样,都没去报案。这帮人把人绑去了,给家里送信的时候,都会提醒一句,不许报案。谁敢报官,就一准要撕票。说句三少不爱听的,咱这帮弟兄在老百姓眼里是个什么德行,心里都有数。除了欺负老百姓外加收捐,还有嘛能耐?报了官,不但救不出人,反倒要被一帮人蹭吃蹭喝连拿带要,绑匪没抓住,先引来一帮强盗,还给肉票增加了风险。就算家里有人想要报官,主事的一拦,也就不敢去了。再说就算有胆大的报官也没用,现在是嘛年头?兵荒马乱的年月,几个人找不着了,谁给你当事办?去了警察局,也是让家里人自己去找,指望巡捕把人找回来,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所以事主宁可找混混或是警队里的熟人,也不会去警局报案,您又上哪知道去?”

宁立言苦笑一声,“到时我疏忽了。可是这么多人失踪,只靠两个人,恐怕办不到。失踪的都是男人,这绑匪里还有个妇人,就算有功夫,想要制服一个男人也不容易。只靠两个人完成这么多案子,感觉有些困难。”

乔雪摇头道:“罪犯绝对不止两个。除去体力因素外,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和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又分别操不同地区的口音,很难给他们构建一个正常的社会关系。我认为,这里面至少还应该有一个不曾露面的人,这个人构成了这两者之间的桥梁。正因为第三人的存在,才让他们能够组成一个团伙。而这还仅仅是最为保守的估计,如果把这一点发散开来,既然有第三个人,会不会有第四个,第五个?从受害人的数量以及频率看,这个团伙的规模绝对不容小看,说不定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人数众多,手段残暴的暴徒团伙。刚才是谁说天津城没有莫里亚蒂来着?这不说来就来了?”

说起与一群不知身份,也不知手段的暴力罪犯作对,乔雪的神情并不紧张,相反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这股子疯劲真不像是女人,即便是老爷们,也未必有她这份胆量。

宁立言道:“人多既是他们的长处,也是短处。人越多,目标越大。即便其中有人心思缜密,也必然有麻痹大意的,只要找到一个破绽,就能顺藤摸瓜,把他们一网打尽。”

徐恩和道:“三少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水过地皮湿,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上天入地。原本找他们,只是想为天津除害,这回还多了一条,给天津卫挡灾。听大律师说,是七天的期限。三少放心,用不了七天,一准把事访明白。”

“别掉以轻心。”乔雪泼了盆冷水,“日本人可不是绅士,他们不会遵守自己的承诺。他们不会帮你,还会暗中搞破坏,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如果真的认为有七天期限的限制,就不慌不忙,一准会吃日本人的亏。我们不但要和罪犯抢时间,也要和日本人抢时间,一分钟都耽搁不起。”

第九十一章 狼子野心

天津医院的院长办公室内,藤田正信头枕着椅背,双腿架在办公桌上,坐姿要多懒散有多懒散。在他对面,一个四十出头的高大男子垂手侍立,模样极是恭敬。

男子身材高大,相貌生得憨厚,一看就像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身上穿着一身夏凉布的短打,腰里扎着板带。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肌肉虬结,粗细如同小树的树干。只看身形体态,便知是勇猛过人的力士。

藤田正信打量他几眼,懒洋洋地问道:“你就是佟海山?”

“回您老的示,这正是小人的贱名。”中气十足,但偏不敢放开喉咙,刻意压着声音,就显得别扭。

“你的祖上是大清朝的捕快?”

“我得拦您一句,不是捕快。捕快叫衙役,算贱籍,咱是好人家的子弟不能干那个。大清国的时候,咱家是正经八百的官身,步兵统领衙门当差的。哦,说步兵统领衙门您可能听不懂,九门提督知道吧?就是那个衙门口,我家祖传七辈,都是九门提督那当差,我爷爷当年还做过步军校。要说抓差办案的活,那是没少干。九门提督负责京畿治安,这是正办差事。咱爷爷……小的是说我爷爷,想当年是四九城有名的伏地城隍。就没有他老办不了的案子,也没有他老抓不住的贼人。当年那大盗康小八厉害吧?一听我爷爷要拿他,吓得立刻就跑出京城,三年没敢回家。要不是那帮子乱党,小的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也是老家儿办差太较真,当年抓革命党抓的太多,就是现在南京那位行政院院长,想当初就让我们老家儿抓过,好悬没掉了脑袋。他们一得势,便没有我们的好处,为了避祸,小的全家才搬到天津。”

“你在旗?”

“没错,小人是正蓝旗的。”

“你既然在旗,必是大清朝的忠臣,我便敢用你办事。你应该知道,你们的皇帝,现在在大日本帝国的帮助下,正在重建大清,恢复你们祖上的荣耀。当你们的皇帝重新统治这个国家,你们将重新拥有铁杆庄稼,也可以夺回失去的工作和财富。即使只为了这个目标,你们也该和帝国合作。为了帮助你们复国,大日本帝国从经济、军事等领域,给予了无私的援助。援助金额的庞大,在世界历史上,都是史无前例的。中国人喜欢讲究忠义,受人点水之恩,必以涌泉相报,你们的皇帝受了日本帝国的大恩,你们这些旗人,该不该报恩?”

“您说的是。小的要不是凑不出路费,早就到奉天去辅佐陛下了。小的人虽然没去,可是这心已经在皇上老爷子那了。您派人一招呼,小的立刻就过来,就是预备着为您老赴汤蹈火尽忠报效来着。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绝没二话。”

藤田正信皱皱眉头,佟家人搬来天津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以至于沾染上这座城市的坏习惯。油嘴滑舌喜做大言欺人,至于是否能真的做到,却是难以预料之事。他打断了佟海山的夸夸其谈,问道:

“你们祖上的本领,你学会了多少?我要听实话!”

“这……可怎么说呢?”佟海山有些为难的挠挠头皮,“反正是这样,天津城里的江湖行,没有我不认识的。不管是“小捋”还是“高买”,咱都有交情。您老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放心。天津卫有规矩,三天之内货不许出手,我出去一句话,保证明天天一亮,这东西给您摆在桌上,连根毛都不短!”

“我丢的不是东西,是人!是一位大日本帝国的军官!”

佟海山愣了一下,“军官……这可能费点劲,可是只要人在天津,我也一准把他给您找出来。”

“不是一定,是必须!而且时间要快!”藤田正信脸色严肃:“在那位帝官身上,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我需要你找到军官的下落,并且把文件拿回来。我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很糟糕,你喜欢赌钱,但是运气不佳。所积欠的债务足以让你家破人亡。而你所有的债务,现在都已经被我收购了,我是你惟一的债主。如果你可以完成这项工作,我会送你去东北,去为你们的皇帝尽忠。否则的话……医院里有几名新来的外科医生手术经验严重欠缺,急需要标本供他们练习……”

佟海山脸色一变,抢步上前,干净利落地跪倒在地道:“藤田太君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的孩子,您千万得发发慈悲!不就是找人么,这事包我身上,就算挖地三尺,我也把人给您找出来!”

“记住,还有时间方面的要求。天津的警察也在做同样工作,我之所以给你这个机会,是相信你这个伏地城隍的后人,不会输给那些警察和帮会分子,别让我失望!”

佟海山给藤田正信磕个头表示接令,随后问道:“那个查案得用饷银……好像你们是叫经费。再说这种事免不了交手,小的得有个家伙。”

“出去吧,这些会有人提供给你。”藤田对佟海山有一种骨子里的厌恶,原因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不好。等到佟海山离开,他又拿起电话,随后吩咐道:

“跟着那个佟海山,找到情报之后就干掉他,如果岩仓活着也一起干掉。当然还有宁立言,找到机会把他也除掉。相信我,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帝国没有任何好处……够了!别跟我说什么赌约,那是属于酒井隆的约定不是我的,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我不属于他管理,也不必向他负责。我只知道,岩仓身上的情报,关系着帝国的利益,不能落在支那人手里。酒井隆自己可以犯蠢,但是不能让帝国为他的愚蠢付账。你们的任务,就是修正这个错误,把那份情报拿回来,交到我手里。一切为了帝国!”

说完这句口号式的结束语,藤田正信放下了话机,目光看着窗外,目露凶光。

作为关东军驻华北驻屯军参谋长,酒井隆的官衔远在藤田正信之上。而藤田正信归属于大迫机关管理,酒井隆则是大迫机关的上级,他们之间其实是有隶属关系的。

只不过藤田的直属上司不是酒井隆,在这件事上可以打马虎眼。可他现在的行为,已经在触及酒井隆的底线。一旦坏了事,肯定要受到酒井隆的处置。

可是自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军人便吃到了“独走”的甜头。即便是最应该重视上下级管理的情报系统内,如藤田正信这种少壮派干部,也跃跃欲试,找到合适的机会便想要挑战自己长官的权威。

藤田正信知道酒井隆与宁立言之间的约定,并且对这个约定内容嗤之以鼻。

所谓约定,应该是力量对等的双方,在彼此没有把握毁灭对手的前提之下,互相制衡的手段。任何没有武力做后盾的约定,都只是一张废纸,不具备任何效力。

这是个机会,一个昭和大神赐下的机会。按照藤田正信的想法,岩仓就算现在活蹦乱跳的回来,自己也会一刀结果了他,再以此事发难,进而夺取平津、席卷华北。

诚然,帝国在天津的武装力量有限,不足以战胜京津一带的东北军。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在山海关外,数十万帝国精华枕戈待旦,等的就是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

事实上,天津的华北驻屯军,就是绝佳的祭品。以这几千人为代价,就能为帝国带回无法估算的利益。

日本是个输不起的国家,尤其自日俄战争以来,帝国战无不胜的宣传,让民众对于自己国家的武力有着变态的自信。这三千多人如果全军覆没,国内民众必然群情激愤,民心汇成的洪流,将埋葬每一个保守主义者。

到那个时候,任何人也无法阻止战争机器的全面开动,整个中国,都将成为帝国的囊中之物。

红日西斜,落日余晖洒在玻璃窗上,于落日余晖中,藤田正信仿佛看到自己一身戎装胸前挂满勋表,趾高气扬走在天津街头的样子。

藤田医生、藤田院长、哪个称呼也不如藤田阁下来得顺耳。他相信,这一幕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生,自己的梦想终将实现。

他的嘴角上翘,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往日素以和善阳光闻名的藤田医生,此时的模样与那些身穿军装的同胞并无二样,狰狞异常。

此时,天津医院外,僻静的小巷子里。佟海山摸着口袋里那二百块中交票,愤愤不平地将一口浓痰吐到地上。向四下看看,见没人走动,才低声咒道:

“二百块中交票,这是打发要饭花子呢!要是放大清国的时候,看我不……这还是头一次碰着这么抠门的洋人。给你们干活还得爷爷自己搭钱,就冲你们这穷抠劲头,还想占了中国?姥姥!”

第九十二章 美人青目(上)

夜幕降临。

白色的凯迪拉克轿车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于英租界公路上缓慢前进。驾驶员已经换成了宁立言,乔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朝窗外看着。

天太晚了,马路上没什么人。英租界的柏油路面宽敞结实,以这辆车的性能,如果开足马力,完全可以享受一把风驰电掣的滋味。但是与佳人同行,傻瓜才会一脚油门到底。

若是美人恰好多喝了几杯酒,就更不该放开车速,否则定是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行径。乔雪今天喝的不少,她那白皙的面庞因为酒精作用,略带了几分红晕,如同涂了上等胭脂。

原本是讨论案情,可是到了下午的时候,乔家良便张罗着去吃饭,徐恩和也在旁起哄撺掇。

说起来,徐恩和跟这案子没什么关系,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出头,也不一定非要和警方合作。全是冲着乔家良的交情,才肯出面帮忙。再就是看宁立言顺眼,否则便是八珍席,也休想请动他半分毫。

跟这种人交往,最在意的就是个面子,若是让他们觉得被人看不起,合作就会立刻终止。见他也开了口,宁立言没办法。

西餐大菜乔家良都无兴趣,最后是徐恩和做主,一行人跑到东门里的“束鹿馆”去吃驴杂碎。

乔家良本来就和穷人打成一片,估计若是换上一身短打,扔到苦力堆里都分辨不出身份,到这种地方吃饭不足为怪。真正让宁立言惊讶的,还是乔雪。

他认识的女孩里,像武云珠是属于没架子的,到哪能吃能喝。但那是因为东北军的家庭教育关系,让她不拿自己当大小姐看。汤巧珍若是到了这种“穷人乐”的地方,只一看那挂着油垢的碗,就会失去食欲。

再说一帮大老爷们敞胸露怀坐在那划拳行令,劣质烟草散发得烟雾呛的人睁不开眼睛,她怕是连十分钟都待不住。杨敏、陈梦寒比她好些,也坚持不了多久。

乔雪这种出身富翁人家,一举一动都带着富贵气息的大小姐,又如何受得了?

事情的发展让宁立言大吃一惊。乔雪只是把自己的衣服换成了一套适合出席这种场合的纺绸裤褂,手上套了个扳指,便大摇大摆的过去。驴肠子、驴“钱儿肉”照吃,大碗的二锅头着喝不误,来了兴致还和宁立言划了几拳。

这种地方的酒性子烈,女人未必降得住。即便乔雪自称海量,在英国时用喝威士忌的方式决斗战无不胜,乔家良依旧不放心她自己开车回家。

酒席开始之前就嘱咐了宁立言少喝,待会替自己送侄女回去,随后便去和徐恩和拼酒。这个要求到底是单纯关心侄女,还是做月老太过认真,现在无从考察,但是也不好拒绝。

以宁立言的内心想法,倒也不拒绝这个护花任务。不是说他一定要和乔雪发生点什么,只是感觉和这个女孩聊天,自己感觉很放松,便不想错过能和她交流的机会。

之前对于乔雪的误会,此时基本已经都解除了。她是个美女,更是一个出色的侦探,能有今天的名号,应该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换来的,而不是靠性别的优势获取。最多就是在能力相近的前提下,靠着美女侦探这个噱头,比别人成功的更容易罢了,这算不上过分。

宁立言自己没学过警政,但是有着前世军统培训的基础,业务能力远在一般同事之上。可是直到和乔雪合作,宁立言才发现自己在警政这个专业方面,确实存在着巨大欠缺。

乔雪将徐恩和提供的情况以及自己这边掌握的情况进行了绘图,随后便圈定了一个范围,指出要抓捕的目标,便在这个范围之内。不去调查访问,只靠作图然后标定范围,很有些神棍的派头。

但那时候的乔雪表情严肃眼神凌厉,如同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统帅,就连徐恩和这种衙门口出身的老江湖,都不敢顶嘴。何况是宁立言。

宁立言隐约觉得,这丫头那股疯劲表面之下,隐藏着什么不易为人所知的秘密。这不是宁立言凭空揣测,一个普通的美女,可不会只靠一张字条就办成那等大事。这个女人身上肯定有文章。

但是根据乔家良的为人判断,乔雪绝对不会和日本人是同道。只要不是东洋人的同伙,就不是自己的对头,管她藏了什么秘密,都和自己无关。

借着酒兴,宁立言问起她那么笃定的原因,乔雪倒也没有故弄玄虚,坦白了自己的分析思路。道理说穿了也不复杂,两个字:距离。

这个团伙成员虽然不固定,但是大体可知,他们绝对不是有钱人。否则不至于绑一个人,只要三十、五十块大洋。而且在谈判时锱铢必较,差一个子儿也不行。这是标准的穷人绑票方法,怕是连个窝头都要好好算计一番的穷主。

这等人不会有像样的交通工具,也租不起汽车,惟一能用的载具就是人力车。

这种限制,就注定他们绑架不会距离自己的老窝太远,否则路上难免出现意外。根据目前已知肉票的住处,对照天津的地图做了个标记,就发现绑匪与肉票之间,形成一个残缺的圆形。这种残缺的原因,应该是消息的不对称。一部分被害人自己这边不知情,所以绘图不够完整。

圆的外沿已经找到,下一步就是标定圆心。有了范围,再找人就容易。既有警察局的支持,又有大批混混,背后还有宁家的财力,挖出罪犯想来不是难事。

在警察局看来,七天破案难如登天,可是在乔雪面前却是三言两语便有了线索。人与人的差距在这,自己必须服气。

宁立言没有大男子主义,不会耻于承认自己不如女人。遇到有本领的人,便不惜自己的赞美之词。何况面对一个绝代佳人,就更是如此。

他很会恭维人,这也是在军统练出来的本事。毕竟在军统那种地方,你可以碌碌无为,可以贪生怕死更可以中饱私囊穷奢极欲,唯独不能不会阿谀奉承,否则便活不久长。

在生存的重压之下苦练而出的本领,用来讨好女性自然是牛刀杀鸡。在前世他在脂粉阵里打滚,自己使费却并不多,主要就是靠这份本领,有时甚至能人财两得。

与乔雪这种聪明女人打交道,不能一上来就存着占有她的念头,那样一早就被她疏远,连接近都做不到。惟有待之以诚,加上朋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才能收获好的结果。

事实证明,宁立言得策略很有效果,一路上乔雪与他谈笑风生,如同相识多年的好友。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对于乔家良的用心,谁也不点破,但是彼此都很清楚,对方心知肚明。不说自然就是避免尴尬,这样才是个长久交往的态度。

“我也不曾想到,那位徐先生的经历如此传奇。当年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居然是他的朋友。一个警员发现通缉犯病倒在旅馆,居然不是动手抓人,而是先对他进行救治,这种人道关怀,恐怕只有在天津这座城市才能看到。”

乔雪回想着方才酒桌上,徐恩和介绍自己和李三结交经过的情形,大为感慨。宁立言道:

“这倒不是人道关怀,你跟徐二爷说这个,他也听不懂。这就是天津卫的‘道’。这边的江湖人,不是靠功夫吃饭,而是靠着‘道’维持着自己的存在。徐恩和如果趁着李三生病拿人,那就是坏了‘道’,两人便是死仇。他给李三治病,李三欠了他的恩情,病好之后要是一走了之,同样是坏乐“道”,这辈子在江湖上都抬不起头来。是以跟徐恩和到案伏法,也是他的道。等到徐恩和自己砸了饭碗救他,两人便是过命的交情,这辈子都是弟兄。不过越是如此,徐恩和越不会主动找李三,那就成了市恩,惟有李三主动上门帮忙才行,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么说来,这座城市倒是很有些上古任侠之风。若是不说时代,这简直就是个春秋战国时代的故事。”

“不管什么时代,总归都是人的故事。今人古人都是人,本来就没多少差别。”宁立言微微一笑。

乔雪摇头道:“我在伦敦学习了侦探的技巧,但是对于这个城市独特的人文,了解不多。租界里感受不到这种氛围,如果搞不清楚这种人文特征,早晚要吃亏。我叔叔太忙了,没有时间跟我讲这些,要不然……你教我?”

她说话间忽然看向宁立言,后者一愣,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意思。是这个美丽的女侦探对自己有意思,想要和自己有所交往?还是单纯的只是想从自己这了解些情况?

考虑到她在租界里神通广大,平日想必是个喜好结交朋友之人,不能按寻常女子看待。也许单纯就是想交个朋友,自己不该想太多。

他略一愣,随后道:“我可没胆子做大侦探的老师,不过乔小姐要想了解什么只管问就是,毕竟我这个华生就是做这差事的。这案子不是一半天可以了结,咱们总得碰面,有的是机会说话。”

“你这话不老实!”乔雪笑着看着宁立言,“听你这话,莫非案子一结束,就不欢迎我找你?”

“这……这可是没有的话,如果乔小姐愿意来找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就是担心到时候租界的青年才俊排成队找我决斗,我怕是没那么多时间应付。”

不知道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乔雪今晚上的疯劲格外大。既然女人都不怕,男人自然更不会怕。这种游戏里,宁立言永远不会是那个先说停止的玩家。

乔雪笑着摇摇头,“这案子结束你也别想甩掉我。倒是徐恩和那边,你还是该维持一下。大家虽然投缘,可总归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利益纠葛。这案子一结束,你们两边也没了结交的理由。若是想要他做个帮手,就得趁现在拉交情。三少既然熟知本地人情,懂得那么多的‘道’,何不效法当年的公子姬光,先收下这专诸?”

第九十三章 美人青目(下)

宁立言被她说得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何以有这种建议,乃至因何把自己比喻成吴王姬光。诚然,自己想做的事业比起姬光夺吴破楚的难度远胜,可是这个想法自己埋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起过,除非是仙人,否则何以得知?

再者这话里似乎藏着很多埋伏,怎么回答都有破绽,索性便闭口不语。

乔雪却不依不饶道:“你便只当我醉了就好,醉话不入耳,觉得有道理就听一句,没道理就忘了。反正不能因为醉话跟我生气。最近这些日子,三少成了名人,有人夸你也有人骂你。我听叔叔说,这座城市每年都会出现很多名人,他们也许今年风光无限,明年就穷困潦倒甚至死于非命。在这座大城市里,永远不会缺乏幸运儿和成功的投机者,可是三少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一个有雄心做大事的,值得我们帮助。”

此时的乔雪身上那股疯劲中,似乎又多了些别的东西,让人感觉她变得复杂且难以捉摸。不过女人本就是如此神奇,美丽的女人尤其如是,宁立言倒是早已经习惯。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大律师怎么夸我来着?你跟我说说,让我也高兴高兴。我怎么就成了做大事的?”

乔雪没理会他的玩笑,认真说道:“叔叔这些年帮穷人打官司,和这座城市的许多大老板、大善人打过交道。他们有的出身书香门第,有人自己就是慈善家。这些人是天津的大善人,很多人每年都会向慈善机关捐款。即便是袁彰武那种恶棍,也会在春节的时候给自己家附近的穷人发粮食。可是一提到给工人加工资,就没人愿意。哪怕叔叔愿意给他们做义务的法律顾问,他们也不愿意。你是唯一一个答应了这个条件的。而且我看过你管理的码头,和之前袁彰武管理下的码头完全不同。现在的码头才像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工作场所,而不是罪犯的安乐窝。”

“乔小姐去过码头?”

“作为侦探,应该了解自己所在的城市,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水平。”乔雪道:“你不去经营赌场或是烟馆那些容易发财,又充满罪恶的生意,反倒是开贸易公司。我可以感觉到,你从内心深处渴望秩序,憎恨混乱。如果可以自己选择,你绝不会去犯罪。这是一个绅士的品质,也是一个成就大事者应有的规划。我敢断定,你绝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帮会头目。码头只是你事业的起点,绝对不是终点。如今是乱世,政府的命令已经难以推行,基层社会的秩序,必然由地下社会接管。那么这个地下社会头领的品行,就决定了整个城市底层居民的生活质量。你是个值得信赖的绅士,我愿意和你成为朋友,共同维护这个城市的秩序。怎么样?高兴不高兴?我告诉你,可着天津求我帮忙的人多了去了,我主动给人帮忙的,这还是第一回。”

该死!

宁立言心头一惊,本就不多的酒意,被乔雪这句话几乎吓了个干净。本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又有着军统训练的经历,隐藏自己想法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没想到,在乔雪这个女侦探面前,自己精心打造的伪装,就像是劣质的盔甲,被轻松戳破。

自己在选择生意时,考虑的层面包括未来的布局,也有自己内心的些许洁癖。毕竟那些烟馆赌厂之类,太过辱没身份,一个体面的绅士,不该将这些偏门作为事业选择。因此在策划自己的商业布局时,这些生意就被他排除出备选范围。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现在不是宁家三少爷,而是帮会里新崛起的大亨,是靠着一身老虎皮护身,一帮混混打手撑场面的江湖龙头。

自己应该唯利是图,见钱眼开,乃至为非作歹都没关系。偏生自己放不下心中的体面,不想做伤天害理的生意,却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

来得及,一定还来来得及弥补!宁立言心中如是想着,心思也变得有些混乱。乔雪这时继续说道:

“想要成为地下世界的君主,有两样必不可少的资本。一是钱财,二是人才。你不缺钱财,可是人才……你确实很优秀,但是没有用。一个伟大的将军无法打胜一场战争,集体的力量才能带你走向胜利。你手下没有可用之人。”

“连这点乔小姐也知道?”宁立言随口答音。

“叔叔是你的法律顾问,自然了解你的情况。你的公司现在还没有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你自己也并不出现,生意不可能有起色。码头上虽然拥有秩序,但这种秩序依旧是靠那些打手和恶棍在维护。他们缺乏知识,但拥有着狡诈的心机。现在是因为畏惧,不敢挑战你的权威。将来你的管理一旦松懈,他们就会找漏洞,继续盘剥那些苦力,你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你需要合格的记账员、财会师以及明确的制度来管理码头,而不是靠情分和辈分。”

“这和徐恩和有关系?”

“当然。一般的记账员没办法在码头开展工作,这也是你不请人的原因,没错吧?如果有徐恩和提供武力保障,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人需要发达的大脑,也需要强壮的躯干。徐恩和和他的人,明显合适担任这个职务。”

“乔律师只是为他义务打过两场故意伤害的官司,就这么信任他?”

“那两场官司,有一个共同点,冲突的发生,都和徐恩和自己无关。全都是见义勇为,打抱不平,才让自己惹上麻烦。这种鲁莽的行为我并不支持,但是这种正义感,却值得我们敬仰。我相信一个拥有高贵品质的侠士,远比一群恶棍值得信任。如果要做大事,找这种人合作,更合适一些。”

乔雪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让宁立言的思绪从方才的混乱中渐渐恢复过来。回想着乔雪的话,他也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现在码头上管事的混混,都是巴大把的手下,基于师门的关系以及利益上的合作,他们倒是不至于坑害自己。

可是日久天长,人难免有私心,自己给苦力涨的份钱如果最后落到这帮人口袋里,便失去了意义。

徐恩和那些人不至于取代现有的管事,可只要有个监督,就能让他们产生畏惧心理,不敢胡作非为。再者说来,自己身边确实也需要些心腹。

跟日本人对抗,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即便自己要走的道路,对于保守机密要求严格,不是堂兵正阵,不能一味追求人多。但总归也得有几个得力干将,才好行事。

巴大把的手下和自己算是利益合作关系,不可能托付大事。

徐恩和当初能为了义气私放燕子李三,确实是个侠义人物。与这等人合作最大的好处便是放心,哪怕只是单纯为了义气名声,也不会出卖自己。

其次,徐恩和那身武艺,也确实值得自己倚重。虽然在对付日本人方面,个人武艺作用有限,可是在江湖争斗里,武功还是颇有些作用。

尤其天津混混讲究的是卖打,练武的人不多,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肯定会吃眼前亏。袁彰武能在混混圈里闯出一片天地,与他家祖传的武功也不无关系。

前世的袁彰武在成为津门大亨后,就和武术馆合作,请了武术教习教授自己那帮门人弟子拳脚。虽然练不成什么高明手段,但打群架绰绰有余。

他的团伙能在天津欺行霸市,除了背后有日本人做靠山以外,自己的武力确实强悍也是个重要因素。

毕竟天津对于枪械控制严格,江湖的争斗大多要靠拳脚兵器解决,学些武艺在身,对于未来自己掌握天津地下社会大有帮助。若非乔雪提醒,自己居然把这个成功的经验给忽略了。

乔雪说得没错,自己现在最缺的不是钱,而是人手。尤其是能独当一面,替自己遮风挡雨,又能托付大事的人太少了。

徐恩和这个人自己不能放过,必须借助这次的机会,让他成为伙伴。从这个人的言行看,也是个反日人士,大家既然目标相同,想必能够走到一条道路上来。

但是做大事这个话题太敏感,与乔雪交情不够,对她的为人也缺乏足够了解,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是以宁立言并没有接话,接下来便东拉西扯的,讲些笑话逗乔雪高兴。

宁立言有着喜剧演员的天赋,虽然自己没出过国,但是在燕京读书的时候,有几个极为要好的英国朋友。

他知道怎么逗笑英国人,更知道怎么逗乐那些在英国留学的女孩子,即便是大侦探也不例外。

乔雪笑得花枝招展,做大事这方面的话题,接下去也没再提起。

车来到乔雪的家门,她住的是一栋二层小洋楼,十分气派。门口的电灯亮着,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仆站在灯下,准备迎接主人。显然乔家良也给家里挂了电话,让佣人做好准备。

乔雪看着宁立言道:“这个时间租界里找不到人力车,你开我的车回去吧。明天早上来接我就是,我等你一起吃早餐。你不是要教我天津的风土人情么,那就先

从吃饭开始。然后我们再一点点,把这个城市的脓血挤出来,让它早日恢复健康。”

第九十四章 火灾

站在门廊下,与宁立言挥手告别的乔雪,身子已经有些踉跄。之前喝下的土酒,开始发挥效力。

看着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呕吐,是煞风景的事。注重仪容的美女,也不会喜欢在人前丢丑。宁立言是个乖巧的人物,自然不会留下来做个讨厌鬼,只是简单与乔雪说了两句,便开了车向租界外驶去。

从大门走向小楼,乔雪的身体不停地摇晃着,租界里大名鼎鼎的女福尔摩斯,露出了迷人的醉态。越是喝醉的人越喜欢逞强,即便是平素冷静理智的女侦探也不例外。

明明自己站不稳当,还不让女仆陪同,把人向旁边推搡。这名女仆前后照应着,又喊了家里另一名女仆过来帮忙,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搀扶到房间里。直到关上客厅门的刹那,乔雪的身体才停止了晃动,迷离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澈。

电话正当其时地做响,乔雪脚步敏捷地走过去拿起话筒,身形异常矫健。先是听了两句。随后道:

“我没事,这点酒算不了什么……他啊,人确实不错,不过还需要继续观察……嗯,是这样……这种大少爷确实容易没长性,所以需要留心观察……这件事我有分寸,明白。”

放下话机的乔雪,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走向厨房。一名女仆问道:“小姐,您这么谨慎,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最近接了个案子,可能牵扯到日本人。那帮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小心无大错。你们最近也要小心。”

“知道了小姐。您这是?”

“我去煮一壶咖啡,今晚上怕是又要熬个通宵。”她说着话忍不住打个哈欠,摇头道:“这帮日本人,剥夺了我睡眠的权力,真是罪大恶极。”

乔雪那壶极浓的黑咖啡只喝了一杯,女仆便敲响了书房的房门,提醒她有电话过来。她快步跑出房间,拿起电话,几句交谈之后,脸色变得凝重。

等到放下话机,吩咐女仆道:“你们好好休息吧,我要出去一趟,今晚上不回来了。关好门窗,注意警戒。”

“怎么?”

“宁三少的住处被人放了火,听说还出了人命,我要过去看看。”

宁立言从英租界回到住处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停在家门附近的汽车,随后又看到站在门前的司机老丁以及杨敏的使唤丫头凝儿。

等宁立言一下车,两人立刻过来见礼。房东彼得罗夫伯爵则紧跟着走过来,向宁立言大声嚷嚷着:

“我们的合同还没到期,中途更改合同及可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作为。宁先生,我觉得您需要慎重考虑一下您的决定,以免让您的名声蒙受不必要的损失。您是知道的,一个绅士的名声和体面,远比他的性命要紧。”

宁立言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三个人:“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老丁少言寡语,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凝儿道:

“三少爷,您可别跟我们生气,这都是老夫人的意思。寿宴那天您一露面,老夫人的心就软了。在内宅哭了好几回,还把我们一通训。说是我们平日定是哪里得罪了三少,才把您气走,差点把我们都赶出去。老夫人有话,分家不分家的话今后谁也不许再提,一定要把三少爷接回家去住。今个要是不能把您接回去,我和丁大叔就都别想回家。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先回去一晚上再说。”

凝儿平素与宁立言混得熟,虽然喊他三少爷,实际并不把他当主人看,也并不怕他。说到这里,脸上无比委屈,一手指着肚子一手地指着夜空:“您看看,这都几点了?我和丁大叔从下午四点多就过来,没吃没喝的在这等您到现在。您就算不可怜老夫人,也得可怜可怜我们不是?行行好,怎么着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宁立言心里嘀咕了一句:精明的妇人。

他当然明白为什么非要拉自己回家。宁立德可是宁家的长子长房,是整个宁家的骄傲。如果他有个好歹,便是摘自己那位母亲的心头肉。

虽然自己和日本人有约定,宁家也拿了钱过来。可是一个私生子加败家子的信誉,又有谁会相信?

他们肯定在担心,自己不肯出力。到时候自己可以逃之夭夭,到外地去躲风头,宁立德却少不了进宪兵队。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即使日本人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也会让这位商业巨子掉几层皮。

为了保证自己的儿子不遇到危险,宁夫人就只能放下面子,求着自己先回去。这是大户人家惯用的笼络手段,这几日且拿好话哄着,保证自己不逃跑,等到了时候若是破不了案,自己也跑不掉。

若是遇到个实心眼的,说不定便要来个舍命报知己,替宁立德进宪兵队受刑,宁夫人的心愿便可实现。

对于这些心机,宁立言看得透彻,可是对于宁夫人安排的人选,却有些迟疑。他问凝儿道:“是谁让你来的?”

“还有谁,自然是老夫人了。家里的事您最清楚,别看老夫人岁数大了,能瞒过她的事不多。只不过知道装糊涂罢了。”

宁立言看看彼得罗夫,又看看凝儿,见她身边没有行李,问道:“我的东西呢?”

“细软我给您收拾了,全放在车里。其他粗笨的家具还有铺盖没必要,家里什么都有。再说……我也不想白费那力气。”

聪明的丫头!宁立言心里对于凝儿的机灵很是认同,自己回家不是为了宁夫人,而是为了凝儿还有杨敏。宁夫人把凝儿打发来,实际是向自己暗示,杨敏来找自己的事,宁家一清二楚。如果自己还不肯去,下次说不定就把杨敏派来接自己。

他不在乎面子,但是杨敏得在乎,自己没得选择。自己在宁家不会长住,等到岩仓的事情解决完,自己就会回来。凝儿只带细软不搬大件,显然猜出自己的底线,也是给自己一个提醒:先应付过眼前再说。

“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你们这车也装不下什么,真想拉家具,也得明天再找。不过我房间里那些摆件得拿下来,那是人家陈小姐的东西,我不在这留神别丢了。”

宁立言当然不是怕丢。平时自己不在家,东西也放在那。

天津租房有租房的规矩,房东就住在楼下,若是少了东西,彼得罗夫的名誉就会彻底败坏。他带这些东西去宁家,是他给宁夫人的一个态度。

这些东西是陈梦寒送的,自己随身带着,还要摆在宁家,也就是暗示,自己将来会把陈梦寒带进来。

宋丽珠能够进宁家,是因为宁立德得到所有人的宠爱,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自己这个被诅咒的私生子,想带一个女明星进门肯定办不到。他们不准陈梦寒进门,自己就偏要这么着,大爷耍的就是这份混横。

有这个态度在这,等到宁立德的事情了结,自己想要搬走,宁夫人也就不会阻挠。

接着凝儿和老丁往下拿东西的机会,宁立言对彼得罗夫承诺着,自己只是到外面住几天,之后就会回来。既然租期已经约定了一年,自己就不会提前退租,随后又拿了几块大洋当作耽误老伯爵休息的补偿。

得到宁立言承诺的彼得罗夫,情绪也稳定下来,再三向宁立言叮嘱着,千万不要想要换房子。可着特三区,也不会找到比自己这里环境更好,租金更合适的房间。

汽车发动,老丁的汽车在前,宁立言的凯迪拉克在后,向着宁家驶去。于此时宁立言倒是很有些庆幸,乔雪把这辆车借给自己,借的真是时候。

宁家虽然有钱,但是没有门路搞到这样的好车。当日被所有人看不起的私生子,如今开着这样的汽车回来,大抵也可以算作衣锦还乡。

直到他来到宁家,才知道自己的运气确实不错,应该感到庆幸的事,远不止借车这一遭。

宁夫人也没睡,杨敏与宋丽珠在左右伺候着。二少宁立功的太太在南京,家里就只有杨敏伺候。如今多了个宋丽珠,两人一左一右并驾齐驱的样子,让宁立言心里颇为杨敏不平。但是这件事里,宋丽珠又是无辜。

在宁家她站在哪又或者是做什么,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见面时,宋丽珠神色间的一丝歉疚,也是在向宁立言说明:这不是自己的本意。

宁立言当然知道,这件事幕后主使必然是宁立德,否则宁夫人也不会允许一个没名分的戏子和自己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敌体相待。就在他想着怎么找机会收拾宁立德的当口,凝儿却慌张着跑进来说道:“三爷,消防队把电话打过来了,您住的那房子走水了。”

宁夫人正和宁立言说话,听到这个消息眉头皱了皱,“这帮消防队的人也真是的,难道我堂堂宁家,会少他几个救火费?这点小事也要惊动我儿子,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赶明个我就给市长打电话,告他们一状。”

“老夫人息怒,如果单是火灾他们也就不报了,可是有了人命,不敢不支会一声。”

宁立言忙问道:“人命?这里还有人命?”

“是,听说是那个穷老俄被烧死在里面,消防队的人说,不像是走水,更像是放火,请您有空时过去看看现场,也好出个手续。”

第九十五章 血债

人命关天。

即使是眼下这等兵荒马乱年月,天津依旧是个有王法的地方。随着时局动荡,法律的底线一再放宽,很多案件都得过且过。但是关系到人命的案子,依旧是警方的调查重点,一旦发生必要个交代。

正因为官方对于命案的重视,导致天的黑道在行事时,会尽量避免发生人命。除非有把握把尸体处理得利索不留后患,否则绝不敢杀人。

一旦有恶性命案发生,所有机关也必然认真对待。大宅门的规矩礼数,现在全都讲究不起。死者的俄国身份,更让发现尸体的消防队不敢掉以轻心。

眼下北方的红色巨熊并不承认在华不归的俄国人是本国公民,俄国人的所有权利、优待都被取消。

可是在天津设立租界之初,本地俄国人与英国人走得就比较近,在商业领域有着频繁交流。

即便是因为日俄大战的原因,英俄两国交恶,但也只是政府之间的矛盾,侨民依旧互通有无不受影响。英租界的小白楼,此时称为俄国城,住的大多是俄国侨民。

彼得罗夫伯爵虽然又老又穷,可是谁也没法确定,这个老穷鬼到底有没有某个住在俄国城又和英国人有交情的阔亲戚。万一惹出外交纠纷,消防队可承受不起。

因此当宁立言开着那辆凯迪拉克赶到时,消防队的队长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几步走上前拉着宁立言的手,不住道谢。

跟宁立言同来的,是宁家的管家宁福。

消防队是近年来成立的组织,算是政府编制,但实际上还是从地面上收“消防捐”维持开销,地位不比民间自发组织的“水会”高到哪里去。在宁家这种大财主面前,是拿不起架子的。宁福一个管家,也比消防队长硬气。冷声道:

“天不早了,我们三少爷早该休息。肯赶过来,是三少为人厚道,你们自己也要知道分寸。有什么文件拿过来,我替三少来签。”

宁立言摆手阻止了宁福的话,走到前面,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言不发。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半边天空,这房子估计保不住了。

别看是砖墙,可里面的主要结构全是木制,加上年深日久木头早已经干燥。一遇到明火,烧得飞快。消防队加上这一带的水会,一共也只有三架水龙,还有几十杆钩镰枪。

这点装备面对这么大的火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防范着火烧连营。幸亏今天晚上没风,否则周围的邻居也要遭殃。

估计明天早上火势才能衰减,这还得求神拜佛,保佑别起大风。即使火灭了,房子也没法保留,自己的家具还有那几盆精心伺候的君子兰……可惜了。

自己的住处就这么付之一炬,将来离开宁家,便又得重找住处。幸亏把陈梦寒放在家里的那些小摆件带了出来,否则毁在火海里,她也不好交待。

莫非当真是一切都有定数?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带走那些东西,如今看来,倒是成了先见之明。

今天果然是自己的幸运日么?先是削了白帽衙门的面子,给自己挣了好大名声。随后又认识了乔雪、徐恩和两人,接着便是自己那名义上的母亲抽风似的想起来,让自己回家住。

若非如此,只怕自己的处境也很危险。即使自己能够逃脱,那些钱财细软,也多半要毁于火海。

消防队长见宁立言一言不发,连忙上前给宁立言赔不是:

“三少爷,您老圣明,这事不怪小的们无能,实在是这火没法救,着火的时候太晚了,大家都回家了。我这临时召集人手,再赶过来,实在是来不及……也别说我们,您看那帮水会的,他们就住在这,来得也不比我们早多少。”

他看看宁立言,对于这位新崛起的津门教父,从心里有些畏惧,以商量的口吻道:“三爷,这房是您租的吧?认倒霉吧,房东也死了,又没个亲戚朋友,想让他包您房钱也包不了。再说您如今有头有脸,也不差这三瓜俩枣,回头换个地住吧。这破房子就算不烧,我看不定哪天也得塌。只要人平安,比嘛都强。这帮王八蛋够恨的,火烧独门,这是多大的仇,下绝户手!这样的人要是逮着,非得抽筋扒皮不可!”

宁立言看看他问道:“火烧独门?你确定这是有人放火,不是意外?”

“看您说的,小的就吃这碗饭,这还看不出来?门外面上着锁呢。头号锚链子,把前后门都锁了。就是不让里面人出来,不是死手能那么干么?而且弟兄们在附近找着两个煤油桶。泼煤油放火,这心得多歹毒!警察局可得想法把这人逮着,要不然放他在市面上晃荡,不知道还得有多少人受害呢。”

宁立言没理会他话里给自己开脱的意思,问道:“死尸呢?”

“那边……您看那马路牙子,就在那放着呢。”

宁立言走过去,见在便道上,放着一扇不知从哪借来的门板,上面盖着白被单。伸手撩开被单,一个消防队员连忙举起“嘎斯灯”帮着照明。昏黄的灯光下,便是一具已经发黑的尸体。

前世在军统时,死尸不知见了多少,更为恶心或是恐怖的尸体都见过,对这种被烟熏火燎的尸体,倒不觉得如何恶心。宁立言并没有露出畏惧或是嫌弃的表情,而是低下头,仔细观察着死尸情形。

宁福快步走过来:“三少爷,这种粗活不该您干,要办什么手续,我替您操持,你还是先回家……”

“你替我操持?关系到日本人走失的事,恐怕你操持不了吧。”宁立言哼了一声,伸手将死尸的右手举起来,死者的右手缺少无名指,只剩了四根指头。宁立言指着那断指道:

“这里原本是戴着个红宝石戒指的。老伯爵不管何等潦倒,都不肯把戒指拿出去换钱,我问过他原因,他说这是和太太结婚的纪念物,自己看着戒指,就能想起亡妻,哪怕饿死也不会卖了这个纪念。年深日久,戒指已经摘不下来,如同他和他妻子的感情。没想到,摘不下来的东西,被人连手指都砍掉了,落个尸骨不全。这等穷凶极恶的歹徒,你能处理的了么?”

宁福碰了个钉子,倒也不以为忤,连声道:“三少说得对,是老奴糊涂了。可这事跟日本人的事,有关系?”

“当然,宁三少刚接手这个案子,住处就被人放了火,世界上不会有这种巧合。我可以打赌,纵火犯与导致岩仓失踪的人,是一伙的。”

声音清脆嗓音甜润,宁立言抬头,便看到乔雪走过来。她走得很慢,不过脚步还算稳健,比之前踉跄的样子强多了。看到宁立言看自己,她羞涩地一笑:“王嫂做了碗醒酒汤给我,效果还不错,至少不会出丑。”

宁立言朝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问道:“乔小姐怎么也过来了?”

“叔叔打了电话,通知消息。这个彼得罗夫应该是个孤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如果有人试图讹诈,叔叔会负责解决的。现场这边,由我负责。”

“天这么晚了,乔小姐怎么过来的?”

“从租界警务处借的车。我和哈里森也是朋友,一个电话的事。”乔雪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蹲下身子。

消防员想要提醒她,尸体比较恶心,却不料这美丽娇俏的小姐,已经如同宁立言一样,抓起死尸的一只手端详,又捏开死尸的嘴巴看,随后朝消防员吩咐道:“把灯拿近一点,路灯太暗了看不清。”

“死尸双手无拳斗特征,口腔内不见灰尘,具体的验尸结果,要等到明天法医鉴定之后才能知道,但初步可以断定,这场大火并非导致受害人死亡的直接因素。”

宁立言点头道:“老伯爵当过兵,虽然有一身的臭毛病,但是耳聪目明。纵火犯在外面锁门,他肯定听到了动静,冲出去看情况,并因此送了性命。他是个老混蛋,吃喝票赌五毒俱全,以他的嗜好和生活习惯,能活到今天简直就是侥幸。他该死,但是不该是这么个死法。如果我不住在这,不接手这桩案子,他就不会遭遇这场横祸。是我太大意了,天津道上的规矩,不许轻易伤害人命,更不能戕害无辜。我便以为老伯爵不会有什么危险,没想到……”

乔雪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匪徒的胆量远超我们的想象,这个悲剧我们没办法预测。你不该因为歹徒的残忍,而责备自身,这样对你不公平。只要我们把歹徒绳之以法,也算是告慰了老伯爵在天之灵。”

宁立言点头道:“我明白。这年月里,死人是极正常的事,谁也避免不了。不过我和老伯爵相识一场,不能让他白死。天津卫这地方,更不能允许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横冲直撞,就算没有酒井隆的事,我也得把他们一网打尽,血债血偿!”

第九十六章 平静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立言与乔雪已经从火场来到了特三区警察局。宁立言虽然警衔不高,但是时下正要用着他办案,李俊清给了他极高的权限,便是特三区的局长也不如他来得威风。

法医本已经睡下了,硬是被他派人从家里叫起来,揉着惺忪睡眼赶到敛房验尸。

警局门外,身穿纺绸裤褂腰里别着斧子匕首的混混站成两大排,人数足够一个连。杀气腾腾如临大敌,如果不是和站岗的警卫相处融洽,互相递烟闲谈,多半会让人误会,天津的混混发了疯病,要攻占警局。

虽然宁立言眼下没开山门,可是上赶着巴结他的混混有的是。他家被人放火的消息一传开,附近的混混便主动上门护法,给宁立言充当义务保镖。这既是表忠心套交情,也是给宁立言释疑,这场火灾跟自己无关。

宁立言既是警官又是天津黑道上新崛起的龙头大哥,敢去他家放火的狂徒屈指可数。刘光海与宁立言因为码头的事有些不愉快,袁彰武也没落网。万一有人把这些矛盾与火灾联系到一起,搞不好就是场无妄之灾。是以不管出身东头还是西头的混混,都需要努力证明自己清白无辜。

司机老谢也已经赶过来,他在路上摊了煎饼果子,见面就给宁立言和乔雪一人递过去一套,嘴里安抚着:

“东家也别难过,那穷老俄也算是解脱了,要不然就他那穷德行,还不定怎么受罪呢。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他就该着这么死,跟谁都没关系,您可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想。煎饼趁热赶紧吃,凉了吃完不舒服。这年月,吃点喝点都是挣的,其他都是扯淡。”

宁立言咬了口煎饼,侧头见乔雪也在吃,问道:“这东西吃得习惯?我还以为乔小姐只吃面包,不吃本地的干粮。”

“我说过了,我要了解这座城市,首先就是从食物开始。这个煎饼味道不错,跟我平时吃得不一样。要说英租界也是个商业发达的地方,可是在早餐上,反倒不如华界?”

“英国人不好这口吃食,所以没多人去租界干这个。再说老谢是个会吃的主,知道去哪买到好吃的早点,你家里的仆人没他的道行。”宁立言指着手上的煎饼说道:

“有人说天津的煎饼果子是纯绿豆面外加羊棒骨吊汤,我得告诉你,这说辞是专门糊弄你们这帮外地人的。煎饼果子面裹面,是穷人的吃食,一碗羊骨汤比一套煎饼也不便宜,不能拿来摊煎饼,纯绿豆面也不可能,那玩意粘不起来。这东西是绿豆面加棒子面,比例要么是八二,要么是七三。至于调面糊的,就是凉水。油就是饼铛上那一点,多了不够本,再有讲究的,就是卷煎饼的时候,滴几滴香油。虽然是穷人的吃食,卷上甜面酱撒上葱花、碎芝麻,那味道却是令人难忘。面裹面搪时候,一套煎饼下去,才有力气干活。将来谁要是再拿羊棒骨什么的糊弄你,你就不至于上当了。”

乔雪听得津津有味,连煎饼都忘了咬,这时才点头道:“真没想到,就是一套煎饼,居然有这么多讲究。”

“民以食为天,尤其天津人最喜欢在吃喝上动脑筋。要讲打仗或是治国,我们是外行,可要说到吃喝,北方天津人得算是专家。马路上随便找个人,都能成本大套的给你讲究出一篇‘食谱’。包括天津的诗人,也是以写吃为擅长。油炸蚂蚱远闻香,卤味人称鸭子王。铁雀莫将他雀混,登盘先喜啖铃铛。这种描述吃食的诗文,注定出在天津卫。改日我做东,请乔小姐逐样品尝。”

乔雪微笑着看着宁立言:“三少这是……平静了?”

“算是吧。”宁立言咬了口煎饼,用力咀嚼吞咽下去。“我光生闷气没用,吃饱了才有力气帮老伯爵报仇,也是帮我自己报仇。敢放火烧我的房子,反了他们了!那帮人是冲着我来的,不把这事弄明白了,我睡觉都睡不安稳。至于跟乔小姐讲这些,是因为我对你的承诺。答应你的事,总是要做到,否则便成了言而无信。我也和彼得罗夫承诺过,绝对要住满租期的,没想到违约的居然是他。”

他又看看乔雪:“乔小姐为我的事一夜没睡,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吧,一晚上不睡的人,心里有火,吃不下饭食。可越是这样越得吃,否则身体扛不住。天亮了,人会越来越多,你现在不吃,待会想吃都找不到时间。”

宁立言说完,便狼吞虎咽地将剩下半套煎饼塞进嘴里。刚吃完没多长时间,预言便应验了。

最先赶过来的是陈梦寒,她神色匆忙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先是朝宁立言上下打量,确定他平安之后才长出口气。“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听说你那房子起火了还出了人命,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当时不在家,一点伤都没受。而且你放在那的那些摆件,我也都带出来了。”

陈梦寒先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宁立言说得是什么,摇头道:“只要你平安就好,那些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在乎。我看你还是乖乖回国民饭店来住,那里毕竟是租界,他们不敢乱来。”

直到这时,她才看见了乔雪。第一眼看过去,陈梦寒愣了一下,惊讶于世间居然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片刻之后脸色才恢复正常,宁立言为两人引荐之后,她便也保持着礼貌向乔雪打招呼问好,简单寒暄两句,便又回到宁立言身边,主动挎住了宁立言的胳膊。

“干什么……我这工作呢。一会得进敛房,你不怕吓着啊。”

“你去哪我去哪,你不嫌恶心,我就不在乎。再说我不会妨碍你的。”陈梦寒说这句话时,鼻子哼了一声,不知道这妨碍两字,指的是不是工作。

她又问道:“武小姐呢?她离三少的住处最近,怎么不见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上次她跟我发完脾气,就已经不在那住了。全家都搬走了,谁知道去哪。”

宁立言嘴上说着,心里却知道,武家人的离开,未必只是因为与自己交恶,更大的可能还是去从事自己的事业。

有了在花会上赢来的钱财,武汉卿就又有了招兵买马的资本。可是没有人帮衬,他一个外乡人又能招到几个兵,买到几条枪?但愿他这次,不要再被人骗。

至于武云珠是否真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也难说的很。昨天晚上火警报的及时,否则消防队也不会去得那么快。自己周围几户邻居都睡得很死,直到消防队来才听到动静,肯定不是他们报的警,做这事的人也许就是她也未可知。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迅速闪过,嘴上应酬着,心里明白,陈梦寒这么问不是真的关心武云珠,而是在提醒自己。

你宁立言出事,我陈梦寒是第一个冲过来的,你心里得有点数,知道谁对你最好!看来是乔雪的出现,刺激了陈梦寒,让她有点吃味。

他所谓要去敛房的说辞,自然是一句戏言。即便陈梦寒不在此地,也没有把宁三少爷叫到敛房交代结果的道理。眼睛里满是血丝的法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来到宁立言身边,将验尸的结果递上去,不等宁立言看,主动汇报道:

“这是让人从后面勒住脖子,给勒死的。拿的家伙应该是个麻绳,再不就是裤腰带。这是个惯手,这穷老俄没怎么挣扎就咽气了。据我分析,必是死者听到外面动静,出门去看,没想到中了暗算。凶手一个套白狼,就把人结果了。”

陈梦寒道:“那他们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他们不敢。杀人犯担心宁三少手里有枪,所以杀了房东便放火烧屋,不敢正面冲突。”乔雪在旁说道,陈梦寒笑了笑,

“不愧是美女侦探懂得真多,我这个小女人可是听不明白这个,我就知道自己的男人不能有闪失。立言你听到了吧?这帮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乖乖到国民饭店去住,哪也不许去。”

宁立言没说话,看着手上这份验尸报告,心思已然飞到了远方。绳索?又是绳索?他原本就认定,放火烧屋的必是之前杀害云丽英以及绑架岩仓的那帮歹徒。现在听到凶器,就越发证实了自己的观点。

天津这地方,每年也出不少命案,穷凶极恶得歹徒,也遇到不少。可是敢去放火烧警察房子的,却极为少见。

这是个极坏得苗头,若是让他们的胆量放纵下去,便没有不敢杀的人,没有不敢做的案。不光是自己,只怕自己身边的人,也未必就安全。

他看了一眼陈梦寒,正色道:“这两天好好在国民饭店待着,没我的话,哪也不许去。错非是听说我死了,否则决不许你离开饭店。”

“立言……”陈梦寒想要分说什么,但是看宁立言的眼神,便不敢多说话。宁立言转头又对老谢道:“你也是一样,最近加小心。”

“三少就放心吧,我老谢是干嘛的?这辈子闯荡江湖,嘛场面没见过?就这帮玩意,还想算计我?想瞎了他们的心!您就放心吧,嘛事没有,让陈小姐注意就完了,我没事。”

宁立言正想再数落老谢几句的时候,老丁已经开着汽车赶过来,车门开启,从车上走下来的并非杨敏,却是宋丽珠。

她几步来到宁立言面前,低声道:“宁三少,我师妹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有个情况必须跟三少谈谈。”

第九十七章 新线索

“丽英是个苦命的姑娘,打小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子,也就是我师父师娘过日子。戏班里不养闲人,很小的时候便在后台帮着干活,还要练功夫。受罪挨打的日子数不清,所以也就养成她格外要强的性格,总想着有朝一日做个人上人,不再过苦日子。我跟了立德,从此不用登台,她心里是有点羡慕也有些嫉妒,跟我闹了点小别扭。这事吉庆班都知道,但是有个小秘密,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我们俩说归说吵归吵,总归是臭嘴不臭心,私下里的感情依旧最好。”

宋丽珠陈述往事时语气平淡,似乎情绪毫无波动。只是她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躯,还是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激动情绪。宁立言相信,若是凶手此时出现,只怕宋丽珠立刻就会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唱戏的都是苦出身,丽英幼儿失学不认识字,学戏全靠师父一口一口喂。别看台上唱起来成本大套,实际就是个睁眼瞎。也因为这个,别人对她就少了提防。可是我们这跑江湖的,即便学问不足,脑子总还是有的。别人想欺负我们,也不那么容易。我去戏班救场的时候,她偷偷找过我,跟我说过几句话。”

这个情况之前宋丽珠从没提过,宁立言的眉头一皱:“有这事?宋小姐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三少面前我哪敢叫宋小姐,你喊我名字就行了。丽英跟我交代的时候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能随便说出去,否则不但害了她,也怕是害了整个吉庆班。”

“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能说的都说了。她说她结交了一个男人,以为是个大老板,可是后来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对方也以为她是个红角,必然有钱,想要人财两得。哪知道吉庆班上下全靠丽英一个人养活,师父师娘又都是见钱不要命的主,钱财落在他们手里,就没有往外拿的道理。两面空对空,穷鬼杀饿鬼。可是……丽英把自己已经给了人家,想反悔也办不到,只能将错就错。原本盼着男人对她好也就认了,可越是相处越害怕,具体怎么个怕法又不敢说。只说这男人手下有不少人,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有点什么事都知道。还威胁丽英不许离开她,否则便杀了整个吉庆班的人。丽英给我说,要是有朝一日她有个好……好歹,就让我把这事跟个可靠的人说,给她伸冤。”

“那为什么刚知道岩仓失踪的时候你不提?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就为这一条就能把你弄到红帽衙门去!”

“她跟我特意嘱咐过,只要没看见她的尸体,这话就不许跟人说,否则会害了吉庆上下所有人。我……我信不过警察。”宋丽珠神情略有些羞涩,

“我知道,这事是我糊涂了。若是一开始就说,或许……还能救丽英一命。可是巡警的名声……”

云丽英的死讯,宁立言通知了吉庆班。侯门似海,宁家这种富翁比之古代王侯,也差不多了太多。宁立德虽然喜欢宋丽珠,却厌恶极了吉庆班的人,尤其是宋丽珠的师父师娘。

这件麻烦归根到底,又是因为宋丽珠二次登台引起,这种愤怒便更加剧了几分。是以班主夫妻想要见到宋丽珠并不容易,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把死信送到。

“买棺材、发送还得找一块义地……若不是为了要钱,只怕师父师娘也未准给我送信。丽英这孩子从小可怜,在世上没几个人关心她,便是师父也只当她是徒弟,不当她是侄女。按师父的话说,这个年月,穷人讲不起感情。”宋丽珠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她还那么年轻,本该嫁个可靠的男人,过几天好日子,谁知道居然遭了这个不测!一日夫妻百日恩,二话不说就能下毒手,这是人还是野兽!若是让他流窜在外面,怕不知要害多少人命!三少住处那把火,肯定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丽英说过,这些人消息灵通,谁想对他们不利,用不了半天光景,他们就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丽英做点什么,那男人马上就能知道,把她吓坏了。就是因为知道这帮人的手眼,丽英这话才只敢跟我说。”

“她留下的话里,想必有极重要得线索了?比如这帮人得落脚点?”

“不,那男人从不带她去自己落脚的地方,每次见面,都是外面找旅馆过夜。不过总归是枕边人,也不至于真的一无所知。丽英告诉我,这男人自称姓李,实际姓谭。那是他的老乡用山东老家话跟他说话时带出来的。他们以为丽英不懂山东话,却不知我师父年轻时闯荡山东九州十府一百单八县,整个山东的方言全都知道,还教过我们。”

“除了知道他的姓氏,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男子的伙伴里,有一个就在登瀛楼饭庄后厨学徒,姓侯,外号三猴子。另有个人是个拉洋车的,姓张,人们叫他张大个子,没事的时候常在法国菜市那拉活。”

果然!宁立言想到了之前乔雪的分析,这帮歹徒手中,至少掌握一辆洋车。一来便于转移肉票,二来方便采探消息。

人力车夫凑在一起说闲话,消息极为灵通。除了这两人以外,想必戏班里也有这山东人的耳目,否则不至于云丽英一举一动他都能清楚。

他想了想马上问道:“吉庆班最近有没有新来的人加入?”

“没有。戏班子的规矩,不招来路不明的。再说吉庆班这点收入,也养不起角……”

宋丽珠说道这里凝神细思,忽然道:

“我想起来了,小舞台自己有个工友,五十多了没儿没女,也没有房子住,平素就住在后台。吉庆班一去,就没了他的地方,因此商量着,还允许他住在那。每天帮着收拾舞台,后台干杂活,不给工钱,只一天管两顿饭,也是管了不管饱。他的名姓不清楚,只知道师父管他叫老哑巴。”

“他是哑巴?”

“没听见他说过话,但是耳朵不聋,别人说什么都听得见。”

宁立言道:“十哑九聋!这人既然不聋,只怕哑巴也是假的,我看他多半跟那姓谭的一伙!”

两人急匆匆跑回来,宁立言便吩咐着手下的巡捕,去小舞台把吉庆班都带来。并不提具体带谁,只说是叫他们去训话。宋丽珠知道,这是宁立言用的计谋,防范打草惊蛇。

人安排下去,宁立言又对她道:“这两天你也是别出宁家大院了,那帮人本事再大,也不能对宁家大院怎么样,还是在里面安全些。我现在有些吃不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又能闹出多大的动静。”

“这两年年景不好,妖魔鬼怪越出越多,天津市面也不太平。世道不好人心就坏,鬼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人间便是个地狱模样。不过我当年跑江湖的时候,这等情景也不是没见识过,倒是吓不住我。”

宋丽珠感谢了宁立言的关心,也表示了自己的无畏。随后道:

“三少,你和立德之间的事,我所知不多,自己又是个下贱出身,本不该多口。可是看三少你的为人,不是那因为出身就轻贱别人的凡夫俗子,有些话还是想跟你多说两句。您别见怪。”

她深吸口气,看着宁立言道:“三少你是好人,立德他也是好人。你们两人必是有误会才闹得这么僵。他这次不露头,不是不感激三少的兄弟情分,就是拉不下脸来。男人么,可不就是活个面子。立德性子外柔内刚,在外人面前随和得很,跟自己人面前却不好说话。他越是跟你犯脾气,就越是证明没把你当外人。三少你……就让着他点,低个头认个错,也不算丢人。我先替他给你赔不是,你有火冲我撒,跟他那就受点委屈让他一些。如今这年月兵荒马乱,便是租界也未必就安全,总归还是家里保险。如今这房子又烧了,我看过了,一片瓦砾,您肯定回不去。不如搬回家住,一来老太太欢喜,二来也免得家里为你提心吊胆。我知道三少看我不顺眼,等这事完了,我就去南方……”

“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跟宁立德爱去哪去哪,跟我没关系。”宁立言打断了宋丽珠的话,心里的火又有些向上涌。这女人素来精明,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糊涂!

她莫不是以为自己和宁立德有夫妻之实,便真是自己的嫂子,居然摆出这个态度来做和事佬?

虽然两世为人,也吃过苦,平素在人前没有架子,但是他身上那股子傲气并没有真的消散,只不过是隐藏起来不易为人所察觉。此时被宋丽珠的不自量力激起了火头,便待要发作起来,给她几句难听的。

可就在这当口,一个警察从外面跑进来,立正报告道:“三爷,有水上警察的弟兄送消息过来。他们在水面上捞起个人,让人扎了两刀,伤得挺重的。本来不想管,可是听他念叨您的名字,没敢耽误把人送医院了,又给咱这挂了电话。”

“喊我的名字,谁啊?”

“这可不知道,就知道是个年轻姑娘,说话似乎有关外口音,对了……她身上有把手枪,是马牌撸子。”

第九十八章 贫民区

佟海山已经开始后悔接受藤田正信的任务了。

固然日本人交办的差事不容推辞,但是祖传几辈的老公事,自有敷衍的手段。明着卖命,暗里偷懒耍滑,把差事拖延到不必再办,是这一行的祖传本领。

北京城还有皇帝的年月,他们便是这样应付上官。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把这门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世界上就没有自己糊弄不了的长官。

日本人再精明也不曾多长个脑袋,自己能糊弄别人,便也能糊弄他们。要怪就怪自己不该一时糊涂,只为了还清债务发笔洋财,就胡乱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本以为只是找个人,顺手拿点东西回来,不想竟是落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不但丢光了祖宗面子,自己也落入了危险之中。

虽然看上去佟海山像是个二流子,所说言语里真话含量也少的可怜。单不管怎么说,也是祖传几辈的六扇门,行事自有章法并非无能之辈。如果想要找人,天津城里他也可以找到大把的耳目。

只要有足够的赏钱,便是藤田正信的媳妇偷过多少汉子他都能打听出来,何况是找个人?可是日本人一共才给了两百块中交票,折算成现大洋也只能勉强在八大成点一桌八大碗,还只能是陆八珍,吃不起官席。

这点钱买盐不咸打醋不酸,雇不起耳目,便只好辛苦自己。佟海山买了几个肉烧饼,躲在宁立言家对面的小旅馆内蹲守。

作为包打听,宁立言的名字他自然不陌生,也知道他和日本人打赌的消息。既然定了生死约会,必要全力以赴,自己便只需盯住宁立言,就能找到那个小日本。

至于到时候是不是动手杀人,就只能见机行事。吃包打听这碗饭,讲究的是八面玲珑,最忌讳治一经损一经。即便日本人不好惹,他也不会把宁立言往死里得罪。

毕竟对他来说,日本人固然要命,宁立言也能让他脑袋搬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皆大欢喜,找出条折中的办法。

当那栋小二楼起火的时候,佟海山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连带咬了一半的肉烧饼都掉在地上。果然是一群不要命的生瓜蛋子,连宁三爷的房都敢烧,这是活腻味了?

天津卫这地方不比外省,警察平日敷衍怠惰,可是一旦有人犯下杀人放火的案子,必然得要个交待。能把杀人当吃崩豆,放火当放炮仗的,绝不是本地人。这么一通折腾,乃是取死之道,怕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他是看着宁立言的汽车开走的,是以并不担心宁立言的死生,反倒确定这伙匪帮注定要死。对这种注定要灭亡的团伙踩上几脚,是傻子都懂得道理。他此时已经决定,帮着宁立言收拾了这伙人,放一个人情给他,再办了日本人,就不算得罪他太深。

放火的是两个人,还带了一辆人力车,逃跑的时候,一人拉着车,一人飞快地迈步飞奔,脚下速度都不慢。但是佟海山在他们放火前刚吞了一个烟泡,又吃了一肚子肉烧饼,正是气力足的时候,因此紧紧咬着尾巴,没被甩下。

他发现跟踪的不止自己一个,在自己前面,已经有人先一步行动,在后尾随着他们。虽然只看后影,他也能断定那是个女人。

这年月真是天下大乱,女人遇到匪徒居然不懂得跑,反倒是跟上,不是艺高人胆大就是脑子缺根筋。

佟海山没有救人困厄的习惯,只担心这女人败露行踪,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好在放火的两个生瓜蛋子一看就没跑过江湖,只知道自己没命的跑,却不知道回头扫尾巴。两方一个跑一个追,一路便追到了这片贫民区。

天津城内,大大小小的贫民区足有几十个。规模大小不一,但是样式格局都差不多。

这里没有宽敞的马路,也没有整齐的行道树,高大气派的洋楼,更看不见网球场。这里有的只有一间间窝棚,如同火柴盒,一眼望不到头。

两根长短不齐的木棍,向地里一戳,这便是门框。再寻一根三尺长的木棍打横一钉,便是门槛。在门框后面支两根棍子,用从垃圾场捡来的破芦席或是麻袋片重叠苫盖,一间房子便算完工。破席和地面连接的地方,务必多拍泥土,用力夯实。既是为了防风,更是怕大风吹走芦席,便没了屋顶。

这等窝棚长不过六尺,宽不过三尺,却要挤进去六、七口人。男人带着婆娘,再就是一群张嘴要吃喝的孩子。白天男人奔波挣命,夜里一家人便挤在火柴盒里度过长夜。早上男人一起身,一家人便都要跟着起,因为男人那件长衣服是全家的被子。

这等生活日复一日,永无终止。没人看得见希望,也没人能看见光明。无数道怨气与穷气汇聚于此,让外人远远的避开,不愿接近。里面的人最大的希望便是逃出去,外面的人没人愿意进去。

在这里生活的要么是外地跑来逃荒或是躲避战乱的难民,要么就是失去了自己所有产业也没有谋生能力的苦人儿。

卫生局和巡警都不会往这里跑,因为实在找不到油水。乃至在户籍人口统计时,也不会把他们计算在内,以免影响失业率、文盲的统计,让各位贤达面上无光。

没人给他们做规划,房子搭得里出外进形成天然迷宫。人跑到这里左拐右拐,就不见了踪迹。

佟海山绕了一圈,确定人没借道离开,必是还在这片贫民区内。可是具体在哪,就难说得很。

熏人的臭气顺着风吹到脸上,饶是佟海山这等人,也熏得头疼欲裂,一肚子肉烧饼险些顺着喉咙出来。他有心转身回去,但是也知道,这怕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宁立言何等样人?自己的房子被人点了,不可能无动于衷。

明天天一亮,天津城便是一场热闹。黑白两道非得一起动手把这里掀个底朝天,到那时候自己不但没法送人情,就连藤田交办的差事都没法交代。

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在宁立言之前,把这事先办利索,跟藤田面前便好说话。

这种地方自然是没有路灯的,只靠着朦胧月色进入这样的迷宫的找人,那是二百五才干的事。

他只需要在这蹲几个钟头,等到天亮之后打听就能找到人。那两个小子有一辆洋车,还穿着衣裳。在这地方,算得上巨富。拿几张中交票,就能把他们的情形打听个底掉,半点也不费力。

那女人却没有佟海山的定力更没有他的经验,在暗影里猫了一阵,便轻手轻脚的向里面摸去。看走路的动作,便知是练过武功的人。不过这种地方,有没有功夫又能有多大差别?进去就是个死。

佟海山没有提醒或阻止女子的打算。做他这行的必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家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他抱着看西洋景的态度猫在暗影里,过了约莫半个钟头,便听到几声吆喝,那女子踉跄着逃出来,在她身后,有人在追逐。月色之下,他能看到追逐的人和他手上的匕首。女人奔跑的样子,也证明受了伤,活该!一个女人若是死了还好,要是落到这帮人手里,可有得罪受。

可是他幸灾乐祸的心理也就持续到这,因为很快他就发现,有人朝他过来了。

该死!

原来对方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废物,自己跟踪对方的同时,对方也是在设法引自己入局。这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贫民窟,就是最理想的伏击地点,自己怎么没想到!

方才不动手,是他们发现自己这边不止一个人,担心不能全歼。若是方才自己拦住那女人,或许便能拖延到天亮了。害人却是害己。

有人堵了后路,佟海山没法原路返回,只好一头扎进贫民窟里,在那迷宫中胡冲乱撞。他虽然是包打听,但是从不曾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该往哪跑,只是没命地飞奔。

他的脚程不慢,可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又埋伏了多少人。未知的恐惧让他的体力快速消耗,两肺就像被人扔了火把,有剧烈的烧灼感。

他没蠢到呼救,那除了暴露自己的位置,没有任何作用。贫民窟的人未必都去害人,但绝没人会管闲事救人,更不会救一个穿纺绸裤褂的。

他剧烈的喘息着,臭气不停地吸入喉咙,让他阵阵恶心。手里紧攥着一柄铁尺,准备拼命。可是以当下的体力,到底还能挥出几下,连他自己都没把握。

早知如此,就该赖在医院不走,找藤田要把手枪……佟海山如是想着。就在这绝望的当口,两道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光圈瞬间锁定了他的位置。佟海山被光刺激得一挡眼,刚想拼命,却听来人低声道:“佟海山?跟我们走!赶快。”

说话舌头根子发硬,一听就知道是东洋鬼子。接应!藤田果然安排了接应!这当口听见日本话,让佟海山从心里感到欢喜。东洋人倒不是个纯外行,没让自己当冤死鬼。

他长出口气,随着两人向外走去,没走出多远,便见到有人倒在地上。一个接应者走过去,将那人拉起来,拖拽着快步前行,佟海山不解地问道:“您老带着他干嘛用?太耽误时间了。一会他的帮手要是追上来,咱怎么办?”

“少废话!用最快速度询问出他们的藏身地,然后执行你的任务。”说话的工夫,日本人将那个被打晕的人朝佟海山身上一丢,却是让他扛着人前进。

佟海山也明白过来,这两人救自己的原因,是要借重自己用刑问案的本领。早就知道,日本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九十九章 冲冠一怒

医院内。

武云珠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躺在病床上,白被单盖到了下巴,一如她现在的处境。

她身上被刺了三刀,刀刀直奔要害,如果不是她从小练武,关键时刻避过致命位置,此时已然死于非命。

即使如此,眼下她的生死尚无定论,白衣天使与黑翼死神的战争,目前还是个平手。

真不知道她是如何一路挣扎着跑到河边,一头跳进了水里。如果不是有那条河救命,当场便要被乱刀杀死。如果不是恰巧遇到水上巡逻队,又听到她轻声念叨着宁立言的名字,也照样逃不过一死。

天津的水上巡逻队也是警察局下属机构,专门负责查禁走私,其成员九成以上都是青帮弟子,昨天晚上当值的队官也不例外。

队官站在宁立言身边,既是安慰更是讨好:

“三爷别担心,虽然这姑娘眼下还没脱离危险,可是大夫说了,人送来得还算及时。眼下已经把一条大腿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剩下的那多半拉身子慢慢来,肯定也能救得回来。这姑娘身子骨壮实,换别人又是刀砍又是水泡的,早就完了。既然这么壮,就肯定治得好。这大夫医术不错,跟外国人还有交情,能弄来洋药,只要认可花钱,一准能把人救回来。”

宁立言从随身的公事包里拿出支票簿,飞速地写了数字盖上名章,又交给这名队长。等看到支票上的数字,那名队长连忙摇头道:

“三爷……这绝对不行。多大点事就两千大洋,这要是说出去,人家该说我财迷转向,连本家师爷的钱都敢黑,我没法出去见人了。都是家里的人,办这点事不应该的么?您赶紧收起来,小的绝对不能拿。”

“给你就接着。”宁立言的声音冷得像冰,把队长剩下的话,都冻了回去。

吃这碗饭的,平素也少不了与人争斗拼杀,手上很是见过些血。可是被宁立言的眼睛一瞪,这队官就感觉周身起鸡皮疙瘩,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倒是宁立言开口道:

“她身上有枪?”

“是,小的带着呢。”

“给我。你想要,我回头送你把新的。”

队官连忙从腰上把那把“马牌撸子”抽出来,双手递到宁立言手里,嘴里说道:“不……小的要这个干嘛,就是怕给三爷惹祸……”。

手枪再好,也得有命才行,看宁立言的眼神,这名队官就感觉这两天怕是要出几条人命了。

轻轻拉动套筒,检查枪上的各处零件。还好,并没有因为跳河,就让枪受到损害,绝对能用。

之前两人闹翻,武云珠退枪。可是陈梦寒提了建议,宁立言也就听从,安排人把枪借着送牛奶的名义,送到了武家。后来两下没了消息,枪也没有下落。现在看来正如陈梦寒分析的一样,武云珠当时在气头上退枪,气消了便舍不得。

看着床上的武云珠,宁立言忍不住想起前世她那行尸走肉的样子。自己本以为救了她,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不成想,却又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她陷入如此险地,是否保得住性命还在两可。

昨晚上报火警的必然是她。这姑娘性格活泼但是也好面子,那天跟自己发了一通脾气,再想找自己缓和关系也拉不下脸。

她一准是想给自己帮个忙,然后借这个机会解释清误会。可她只是个大小姐,纵然有满身枪马武艺,依旧只是个千金小姐,不是个跑江湖的女人。否则上一世,也不会受辱于袁彰武那种混混头目。

离开护兵,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人作战。多半是中了埋伏,以至于有枪没战胜持刀的,反倒吃了亏。她的那些护兵想必随着武汉卿一起,去做了某件大事。她表面上不在家住,暗中却在自己家附近转悠,自然是为了自己。

该死!

本只想着不让她如前世一般再落魔掌,却不料不经意间惹出这等情债。自己对她担心她的性子没说实话,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如此。

不管自己这个行为有多少正当理由,总归是有负于佳人。

枪没上膛。

怪不得她被人用刀伤了,原来手枪根本不曾发射。

自己嘱咐过她,在天津,枪是拿来吓唬人的镇物,不是真让你拿来打人的兵器。平时枪不要上膛,记得关闭保险,免得走了火伤人伤己。

这些话她都记着,即便是和自己大吵一架之后,表面上一刀两断,心里却依旧拿自己的话当圣旨一样服从。

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消说,她必然是时时徘徊在自家附近,观察着自己到底是真的唯利是图,跟日本人走在一起,还是另有苦衷。如果她不是那么在意自己,也不会受这番磨难。

若是她不记着自己的话,提着枪取追歹徒,见人就是一枪打过去,或许便不会伤成这样。她的血是因自己而流,自己必要报答。

宁立言心中想着,手上拨弄着弹夹,将里面的弹药退出,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又一枚一枚,将黄澄澄的子弹填了回去。

拉车的张大个没找到,登瀛楼的三猴子和庆和春打扫后台的哑巴,都被带到了审讯室。

几个特三区的警察准备着烙铁、皮鞭之类的刑具。两个人面色都十分紧张,哑巴那单薄干瘦的躯壳,就像是秋风里的叶子,在剧烈地颤抖。而一旁的三猴子则不住地喊冤。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凭什么给我用刑?你们欺负我们外地人,我得找地方说理去!”

乔雪被批准进入审讯室,看着这些刑具,她两道秀眉微蹙,摊开拍纸簿,又对那两个膀大腰圆的警察道:“我先问他几句话,不必急着上刑。”

“没必要了!”

宁立言不知几时已经走进来,快步来到乔雪面前道:“乔侦探,请你先离开一会。还有你们几个,都出去!”

他用手指点着,几个擦拳磨掌准备动手的警察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宁立言的眼神,几个人都只张了张嘴,却没人敢出声,乖乖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乔雪站起身,却没动地方,而是盯着宁立言看,宁立言也看着她,气氛于宁静中,又带着几分无言的诡异。乔雪问道:“那个受伤的女孩,对三少很重要?”

房间里依旧寂静。

乔雪点点头:“我知道了。英租界的史密斯医生,是一位出色的外科专家,他欠我人情。等那位小姐脱离了风险,就把人送去史密斯一声那,其他的事我会安排,保证会让那位小姐尽快康复。”

“有劳了。”

宁立言只说了这三个字,又不再言语。乔雪并没有动弹,过了片刻道:“宁三少,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身为一个侦探,不管在何等情况下,都不能失去理智。一个善于用刑的酷吏,永远成为不了侦探。再者,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冷静,便是报仇也办不到,我相信三少是个明理的人,动动脑筋,就能想明白这里边的利害。你……好自为之。”

她朝宁立言点点头,随后转身向外走去,哑巴“阿巴、阿巴”的叫着,三猴子也大喊道:“你们都出去干什么?问案也得留人啊!”

乔雪走出审讯室,随手关上房门,把惊叫声隔绝在内。从身上取出一块赤金怀表观察时间,分针轻轻转动,六分钟后,一声穿云裂帛的惨叫声从里面传出来,就连厚重的铁门都没能封锁住声音。又过了两分钟,门开了。

宁立言边拿着一块手帕擦手边向外走,几个警察连忙迎上来,宁立言吩咐道:“通知集合,带家伙!”

平日巡捕都不发给武器,但是这次既是面对悍匪,又关系到日本军官,黑红两色的警棍显然解决不了问题。脚步纷乱,子弹上膛声不绝于耳,特三分局三十二名身背步枪的巡警在正副队长的带领下排成四行队伍。

本来宁立言的职务不高,指挥官轮不到他。但是和日本人打赌的是他,这口锅别人不会帮着背,是以指挥权便也落在他身上。以他未来大亨的身份,倒也不是不能指挥这些人。

朝这帮人看了看,宁立言随后吩咐道:“郝守信!你带二十人奔马家胡同的青松旅社,从掌柜带伙计见人就抓一个也别放走。朱大庆,你带剩下的人奔任记车行,抓一个叫张宝的申县人,外号张大个子,谁给他打掩护,就一块抓来!”

正副队长各自立正答应,带了人向外就走。宁立言回头看看乔雪,“乔小姐一晚未眠,回去补觉吧。案子在身,我就不留你了,等抓了贼人再聊。”

乔雪道:“他们只是去抓人,但是却没让他们找人。真正的罪魁祸首,宁三少是想留给自己吧?”

“乔小姐聪明,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希望乔小姐不要阻止我。”

“三少想错了。男人之间骑士般的决斗,我是不会阻止的。再说,你这么安排,也能让在日本人那虚晃一枪,避免他们破坏,我不会反对。不过……你不能自己去,我必须得在场。复仇这么刺激的事可是不容易碰上,这种热闹不看,我可睡不着觉。你指路我开车,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不适合摸方向盘。”

第一百章 伏虎(上)

当年天津尚有九国租界的时候,以比租界的经营最为粗疏,经济最为落后。

当时比租界与俄租界比邻,租界土地共是七百四十亩。在天津城内,也有大批比利时商人以及投资。像是华比银行、世昌洋行都是比利时人的生意。天津最早的发电厂以及红、白、蓝三色有轨电车,都是比利时人投资兴建。所以老天津卫提起电力公司,都习惯叫做“比电”。

可是这帮比利时商人热衷于把资金投放到其他国家租界乃至华界,就是不愿意往本国租界里投资。从租界划定到比利时人主动把租界归还中国期间,在租界内惟一一家像样的工厂,便是英国人投资的蛋厂,其他工业为零。

租界里惟一的公共建筑,也只是一条环租界的柏油路。等到交割租界盘算账目的时候,中国政府更是发现,比利时人占了租界这许多年头,不但没赚到钱,反倒欠了三万多两白银的饥荒。急着把租界交给中国,就是为了赖账,可见洋人就没几个有好心眼。

由于比利时人财力不济,整个比租界基本只是挂了租界的名号,租界内的建筑布置,与划为租界之前并无显著变化。在中国接收之后,比租界变成了特四区,格局和基建,依旧保持原貌,与前清时相比并无太大改善。

位于郊区的小刘庄,便是这样一处所在。虽曾被划给了比利时做租界,可若问比利时人是何许人也,村民一准是摇头不知,也不知道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曾经归洋鬼子管理过。

小刘庄原本是天津城外,八国联军来的时候拆了城墙,城里城外便没了那么严格的分野。不管叫做比租界,还是叫做特四区,对村民来说,生活并没有多少变化。土里刨食填不饱肚皮,每日奔波,日子却越过越穷。外国人来之前如此,外国人来之后,依旧如此。

好在天津是个大码头,谋生的门路总比外地多些。随着难民日益增加,天津的地皮价格一路走高,村民们便也能像城里人一样,靠着吃瓦片填补收入,不至于挨饿受冻。

虽然那茅草搭建的房舍,低矮简陋,环境恶劣。但是对于那些手头不太宽裕舍不得住鸡毛店,偏又放不下架子去住窝棚的主来说,就是最理想的去处。

这种房屋的地段都算不上太好,与村子里原住民的房舍也有一定距离。这年月人心大坏,谁也信不过谁。

白日里大多数村民都去地里忙和,几条看家护院的大狗,则在这些院落附近转悠,不时发出威胁似地吼叫。但如果有细心人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狗的行动路线颇为诡异,吠叫时会有意避开一处单独的院落。

虽然看上去,这院落和村子里其他房子没什么不同,但是这些畜类的感觉确实比人类灵敏,尤其是在预知危险方面,更是如此。

这处院落是几个月前就被人租下的,村里人只管收房钱,其他事一概不问,这也是比城里方便的地方。私下里虽然有人看见时不时有女人过来,还有人拉着洋车往这边跑,很有些不寻常。但是这年月大家自顾不暇,除了巡捕,谁又有心思去理会旁人。

小院内,两个男子站在那里,看似无聊的抽着香烟,眼睛却警惕地四下张望。其中一个男子身高腿长格外显眼,若是云丽英未死,便能一眼认出这人就是她见过的张大个子。

房间里,三个男人团团坐在在土炕上,两口大号柳条旅行箱放在一边。其中一个男子年纪略轻一些,面皮白净相貌堂堂,跟两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人坐在一起,更显得鹤立鸡群。一个中年人埋怨道:

“不是我说你,做买卖不把眼睛擦亮点,怎么就惹上了日本人?这年月谁不知道日本人难对付,杀了他们的人,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还不知道几时才能避过风头。要我说,咱还是赶紧跑吧,咱这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早晚让人找到门上。就算这地方,也藏不住人。”

“怕啥?”那面皮白净的男子靠在墙上,轻松地吐着烟圈。“杀也杀了,烧也烧了,担心这担心那的有球用?就因为他是日本人,咱才更得弄死他,要不然他去宪兵队叫人,咱谁也活不成。做买卖之前不知道他是日本,等知道了,就只能将错就错。再说,日本人多个啥?别管他们说得多厉害,照样两下就没气,跟宰鸡差不多。”

另一个中年人道:“小二子,不带这么跟你六叔说话的,还讲不讲个尊卑长幼了?再说你六叔说得也没错,咱在这躲到啥时候是一站?那天晚上没抓住尾巴,反倒是把小叫花子给弄丢了,那人刚入伙时间不长,一准扛不住大刑。咱得趁着警察和日本人没追来赶紧跑,要不然走不成了。”

“现在跑才是送死呢。”年轻人脸上一副冷漠的神情,不知是看不起两个中年人,还是看不起捉拿他的对手。

“抓咱的宁三少,那是天津卫混混龙头,现在车站码头,一准都是他放的眼线,往哪跑,也跑不出他的手眼。这个地方,就咱几个人知道,在这忍几天吧。等到风头过去,宁立言进了日本人的监狱,我们就能走了。”

一个中年人道:“这地方三猴子知道。可是昨天晚上死活找不到他的人,我就怕他……”

“三猴子人仗义,又能扛刑,不会把咱们供出来的。”年轻人依旧是一副笃定模样,“再说,小花子不认识他,衙门不会抓他问话的。登瀛楼是天津城第一等的大饭庄,不是好欺负的。城里的警察都是欺软怕硬的混蛋,绝不敢随便抓有钱人的活计问话。知道他跟咱们关系的,只有云丽英……她现在已经说不了话了,怕个球?”

男子说到这里,吐出一个烟圈,眯缝着眼睛,怀念起云丽英那一身雪白的肌肤和灵活的腰身。若不是她一心拉着自己私奔,又以去警局告发未威胁,他倒是真下不去手,杀了这个迷人的小妖精。比起自己从小见得那些大妞,还是这种女人才叫女人,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同样找不到的,还有这样一方宝地。离开天津,再想找这么个水陆码头,人多财厚的地方可不容易。

即便是他们这种做打家劫舍生意的,也须得找个富庶地方才好动手。再说天津人烟稠密流民众多,才能让他找到那些甘愿与他一起做这亡命生意的伙伴。

这次自己丢卒保车,行事算是果断。毕竟他在云丽英身边安了眼线,其他地方也留了人,确定自己的消息没有泄露,本来用不着跑。

只不过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意外,才让他下令转移,以当下警察的行动速度,自己绝对是走在了他们前面。

即便那些警察手脚格外麻利现在就行动,也不过是抓住那些外围人员,绝对找不到这处最隐蔽的落脚点。可是那些喽啰估摸着难免全军覆没,只靠手头这几个人,不可能做成什么大事。

如今这个世道,要不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又算得上什么老爷们?

他想起说书先生讲过的水浒,梁山好汉那年月,天下便也是这般混乱,才有豪杰出头之时。现在坐镇天津的东北军,前身也不过是绿林响马。自己要是也像他们一样,一刀一枪博个出身,他日或许也能捞个将军?

脑子里想着美梦,脸上带着笑容,朝两个中年人道:“这地方没人能找来,等风声过了,咱们北上出关去奉天。”

“奉天?你疯了?这年月躲日本人还来不及,上奉天去不是送死?”

“糊涂!就因为都躲日本人,我们才要去。到那先做几笔买卖发财,最好杀几个像样的日本人,闹出点大名堂。然后到南方去,就能受招安得个前程。这年月咱穷人想发达,便只有这一条路走,错不得主意!”

他辈分虽然小,可是在这些人里却是头领,素来都是他拿主意。另外两人皱眉不语,却没人敢反驳。这当口,外面忽然响起两声鸟哨,一个中年人面色一变:“不好,有人过来了!”

“怕啥?这村里天天有人过来看房租房子,要是没人过来,才让人奇怪。”

话虽如此,一个中年人还是推门出去,过了一会才转回来道:“还真是,一个女人来这边看房子,你还别说,模样怪俊的。要是真住下了,二子可以去跟她聊聊,说不定你小子又能拐带个大姑娘。那可是个城里人,而且是个有钱的城里人。”

另一个中年人不屑道:“你咋知道她是有钱的城里人?能掐会算?”

“这用不上掐算,那小脸蛋白嫩白嫩的,一看就知道没受过罪,必是个阔出身。再说身上那衣裳,也是城里人的打扮。一个大姑娘穿的像个小伙子,不男不女的,要是村里的女人敢这么穿,早被男人揍死了。”

年轻男子原本只是闭眼听着,此时忽然睁开眼睛,正色问道:“这女人叔看清楚了?几个人?”

“就自己。咋……我可告诉你,现在不能再做买卖了,这要是出了人命,咱连这个地方也待不住……”

男子没理会中年人的话,而是从炕上直接跳到地上,蹬上鞋子,抓起一只旅行箱,另一手却从怀里拽出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对两人比划道:“少废话,下地拿东西赶紧走!”

“走?去哪啊?”两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男子却已经抢步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见过哪个大户人家小姐往这穷乡僻壤跑?便是偷汉子,也是去住饭店,不会来村里。这一准是官府前来探路的耳目,三猴子把咱们卖了。”

他说话之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朝两个放哨的人道:“拿家伙,跟我走!”

两个男子连忙从洋车的座椅处的包裹里,各抽出一支砂枪,跟在男子身后往外跑,两个中年人这时也提着另一口箱子狼狈不堪地跑出来。就在当先的中年人脚刚刚踏出房门的刹那,身子忽然停住,他身后的人不耐烦道:“干啥?快走啊!”

“不对!你听,这村里的狗咋不叫了?”

另一个中年人也发觉,往日吵人的狗叫声,忽然停止了。他们的智谋不及自己的侄儿,可是多年江湖跑下来,经验异常丰富,当下便知情形不对。当先的男子张开嘴,想要提醒前面跑的三个人注意。

可就在他张嘴的刹那,枪声骤然响起!

第一百零一章 伏虎(下)

乡村的寂静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破。而在第一声枪响之后,那个最引人注意的张大个便应声倒地。

其他人奔跑的脚步被这一声枪响以及同伴的倒地硬生生刹住,年轻男子反应最快。将手上的箱子向外用力一甩,则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向着房门滚去。

另一个男子的反应略慢一些,还举着砂枪四下张望,寻找射手,第二声枪响便在此时传来。

枪响,人倒。

自太阳穴流出的血,在地面渐渐流淌开来。在他们死尸不远处,那口被丢出的旅行箱摔在地上,箱盖打开,一些崭新的衣裳落在地上,先是沾上了沙,后又浸了血。

几枚大洋滚出来,直滚到死尸身边才停止,一枚大洋恰好碰到了死尸的手指,随后滚到死尸的掌心才停止滚动。当银洋落入掌心的刹那,死尸的手似乎抽动了一下,但随即停止了动作。

房间内的两个中年人,也已经抽出短枪。两人手上拿的,都是老年间的独角龙,紧张的四下张望,身体不住地哆嗦。比较而言,年轻人反倒镇定,朝两人道:

“慌什么?这是手枪的声音,不是大枪。警察抓人必是成群结队,隔着二里地就能听见他们的动静。现在来的就是一个人,干了他就是了!乡下没路,那个女人跑不了多远,杀了他再弄死那个女人也赶得及。”

“你们很善于杀女人啊。”

声音从门外传过来,异常冰冷。一个中年人抬手开枪,烟火在房间内弥漫。这种老式手枪使用的还是发烟火药,呛得人眼疼。年轻人呵斥道:“别乱打!”

而外面的声音又传进来。“不奇怪。你们本来就是一群以强欺弱的人渣,便只有欺负女人或是单身旅客的本领。便是走上打家劫舍这条邪路,也不敢与真正的强人较量,只会找普通的百姓下手。像你们这种人,又怎么敢杀人,又知道什么叫杀人?”

砰!砰!

这次却是年轻的男子开枪了,南部手枪朝着房顶射击,再晚片刻,人多半就要从屋顶跳下来了。

“反应很快,可惜还不够!”声音来自后窗。年轻男子二话不说抬手就向后窗射击,于此同时,外面的子弹也打进来。砰砰几声枪响,一名中年人应声倒地,胸前渐渐有血流出,越流越快。

“我说过。你们并不懂得什么叫杀人。只不过靠着自己人多势众,又有几分力气,便可以对普通人下毒手。遇到真正的杀手,你们就差得多了。”

男子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响起。房间里那名中年人不管不顾地扣动了扳机,随后大骂道:“你是谁?有种的出来较量,别装神弄鬼,老子不怕你。”

“是啊,你们当然不怕,我只有一个人一支枪。跟昨天晚上你们砍伤的女人一样,她也只有一个人,一支枪。你们人很多,这里有五个人,村口还有三个。懂得放流动哨,不愧是在韩复渠手下当过兵的人,可惜还差得远。现在你们的人,就只剩下两个了,而你们的枪里,子弹也不多了。”

年轻男子一言不发,忽然举枪朝着窗户连打三枪。

“南部手枪,我们老百姓的话叫它王八盒子,八发装填。但是你杀的那个日本人,是个情报参谋,平时又喜欢应酬,枪里没有装满子弹的习惯。他知道这破玩意不保险,压满了弹药容易走火,所以只装七发。你们不懂天津的江湖,不知道去哪里采购弹药,子弹得不到补充,所以你就只有这七发弹药。而拿到枪的当天,你便开了一枪,既是兴奋也是安稳人心,所以真正能用的子弹,只有六发。”

年轻男子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不停地用袖子擦着。手枪的射击距离有限,说话男子却又狡猾的很,让他无法锁定位置。枪膛里只剩了一发子弹,不敢再随意射出。他沉声道:

“朋友,你是宁三爷吧?除了宁三爷,天津怕是没有别的好汉,敢一个人找上我们算账。大家有话好说。”

外面没有动静,男子只好道:“我承认,是我有错在先,不该烧你的房子。可是你们天津城是个什么情形,你心里有数。我们外乡人来想吃口饭,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狠一点,就会被人欺负死。我也是没办法……昨天那女人是你什么人我不知道,砍人的时候也不清楚你们的关系。但是我们死了六个,也算对得起你了。我这大洋加上东洋人的钞票,大概还有两百多块,你放我叔一条生路,这些钱都是你的。我把命赔给你。”

“人生艰难,所以便要去抢。为了自己不被捉住,便要杀人灭口。如今世道不好人心大坏,便连道理都变得奇怪。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强盗的借口,也能堂而皇之的摆上台面?”

男子的声音冰冷依旧,“至于你们死了几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死是罪有应得,即便所有人死光,也换不回另一条性命。为什么你会觉得人命是可以交易的商品?”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到底想干啥?”男子气急败坏地大喊着,他的眼睛望向房门,宁立言应该就是站在门外面。抬手,或许就可以命中。可是这一枪,关系着他的性命,让他不敢轻易扣动扳机。

乡下的木门厚重,这东洋人的枪他也不曾用过。到底好不好用,能否射穿这样的木门,心里都没有准数。他朝门外比划着,期待着宁立言冲进来,自己便可以一枪把他击倒。

“我想干什么?这个问题真有意思。一个杀人犯向复仇者问这种问题,让我怎么说?我只好告诉你……那两百多块钱,爷根本不放在眼里。至于性命,我自己来取!”

轰隆!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烟雾弥漫。早已准备多时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扣动扳机,门外的宁立言也已经开火。两方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随后一支枪落地了。

因房门被踢开而荡起的烟尘,遮住了中年人的视线。等到灰尘渐渐落下,中年人才看清现场局势。门外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持枪而立,而自己的侄儿,那位一心要做这个乱世梁山好汉的后生也站在那,乍一看去似乎是平分秋色。

但是经验丰富的盗贼随即发现,自己侄儿手上那把东洋手枪,已经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便看到鲜红的血珠,顺着侄儿的手背,一点一滴落在地上,渐渐成了一条血线。而外面的男子,却好整以暇地退下了弹夹,当着他们叔侄两人的面装填子弹。

中年人怒吼一声,向着宁立言冲过去。他手上的独角龙装弹药怕是比对手上子弹更慢,只希望凭着近身搏斗,给侄子留一线生机。他冲出之时已经不存侥幸,一把贴身匕首直向宁立言小腹刺过去。

宁立言却不闪不避,只是等到对方即将冲到自己面前时,将手枪抛起,身子微微向旁退了半步,手臂轻扬。

鲜血如箭一般喷出来,因为惯性,中年男子的身体向前跑动了大约两米,才颓然倒地。手枪也在这时落下来,宁立言从容接枪,将弹夹推入枪柄,拉动套筒将子弹推上枪膛。

整个过程,房间里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发生的一切。宁立言看看他,后者冷笑道:“认赌服输,人死鸟朝天,没啥可说的。想要耍猴似的看爷爷丢人,做梦!”

“很好!是个硬骨头。”宁立言冷哼一声,举起了手枪。“人有骨气是好事,但因此要别人都让着你,就没道理。天津的混混靠骨头吃饭,也要先挨一顿毒打,而不是去打人。因为你脾气大,做不来伺候人的工作,又要吃香喝辣便动手去抢去杀人,认为有饭吃的,比你富的,天生便是亏欠你,这便是混帐的念头。”

说话之间,宁立言的手指扣动枪机,一声枪响,男子的身躯一震,左腿膝盖处爆起一团血花,人便单腿跪在地上。

“这一枪,为云丽英!”宁立言冷声道。

男子挣扎着用手撑地,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他过人的臂力于此时发挥了作用,居然硬生生扛住身体上的剧烈疼痛,挣扎着站起。就在他刚刚站到一半时,宁立言的枪又响了。

“为彼得罗夫伯爵!”这次是男子的右腿膝盖骨炸开了血花。还没站直的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全靠两手支撑,才没倒地。

“为躺在医院的武云珠!”

“为那些被你杀掉的肉票!”

一连四枪,男子再如何刚强,却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人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咬牙切齿地看着崭新的三接头皮鞋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直来到自己的面前。

男子艰难的抬起头,宁立言的手枪已经指向了他的额头,此时才看出,那是一支马牌撸子。男子咬牙道:“开枪!给爷爷来个痛快!”

“做梦去吧。你属于日本宪兵队,你跟他们还有笔官司要了结呢。到了那你就会发现,死亡有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祝你好运。”

第一百零二章 藏尸地

枪声一响,村里便已经开了锅。乡下人胆小,听到枪声便胆战心惊。这些年兵荒马乱,老百姓早就养成了听到枪声就跑的好习惯。好在乔雪是个能办事的,几句话稳住了局面,一手拿着大洋,另一手举着手枪,这些乡农便成了她的临时部下。

乔雪出手很大方,一个人给两块大洋,只要干点简单活计。她这么个绝代佳人出面,比男人更能得到认同。十几个壮劳力大着胆子接受雇佣,按着她的只会来到响枪的地方。

人一走进去,便看到满院的尸体和血浆。几个人丢下手头的锄头、棍棒转头就跑。留下的人看着宁立言和他的手枪两腿也不住哆嗦,若不是他及时报出身份拿证件,说不定就有人要跪下高喊好汉饶命。

尸体被拖拽出去,那被宁立言打断了四肢的年轻人则被捆得结实,放到门板上抬到外面。乔雪在旅行箱旁边转了转,随后又来到宁立言面前,

“复仇的感觉如何?看你的样子,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如果还是在警局时的凶神样子,就算拿出证件,这些人也不会相信你是警官。”

“乔小姐说得对,我没能控制住情绪,是我的错。”前世做特工,控制情绪是基本技巧。何况自己和武云珠其实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两人虽然相识相交一年多,但有武汉卿看着,没有过多的往来。

再者宁立言自知自己要做的事情何等凶险,不想把武云珠牵扯进这个漩涡,也有意保持距离,两人的关系始终只是朋友,并没有深入发展。本以为有两世为人的经验加上前世的训练,于朋友的生死早可以做到淡然处之。

可是看到武云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外加那支未曾上膛的手枪,宁立言的理智防线还是崩坍了。

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强,两世为人不代表毫无弱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是他最大的短处。

在前世,王仁铿就曾经在私下里说过,宁立言若想真的继承自己衣钵,便要变得辣手无情六亲不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表面强做无情,实际见不得友人爱人亲人受委屈。

内部档案里几次严重的警告处分,都和他这个脾气有关。若是不能克服这个缺点,一旦被敌人掌握,便能让他死于非命。

虽然前世自己被捕遇害跟这个弱点没有直接关系,但宁立言也知,那不过是机缘巧合,自己性格里的缺点还没来得及暴露,就已经身陷囹圄。否则便是过的了初一,也难逃十五。

像是今天,便是个很好的例子。自己因武云珠的重伤而失控,在警局里对三猴子和那个假冒的哑巴用刑时,便不自觉地用上了军统的手段。如果王仁铿他们查起来,也有些麻烦。方才杀人的时候,更是拿出了前世练就的本领,一枪一命,弹不虚发。

这种杀人手段不是少爷秧子能练出来的,以乔雪的精细,只怕已经看出些端倪。若是被她看出来什么,倒还无关紧要,如果是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他心中惟一庆幸的,就是自己在出发之前派人给老谢那边送信,让他在万国桥那堵一下日本人,别让他们来的太快。只要东洋人别注意到自己,事情就还好办。只是将来这性格缺陷还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现在还无法估计。

自己要做的事业不一定需要舞刀弄枪,但必须能够瞒过别人耳目,不至于让人怀疑。像今天这种事,绝不能随便做。

再者在看到武云珠伤势的时候,自己的行为便已经被情绪所控制而不是理智,对于个特工来说,这种情况有多危险他十分清楚。可是事到临头,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这……真的是个致命的毛病。

乔雪这时说道:“三少,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乔小姐有话只管说。”

“眼下天津报业为了找新闻无所不用,这么大的案子他们肯定不会放过。等到采访的时候,外面这几个歹徒的性命,能不能算到我头上?”

宁立言一愣,乔雪笑道:“我的乔雪侦探社在英租界虽然有名,华界里知道的人不多。我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做个宣传。一个击毙数名悍匪的女侦探,像不像一个从唐传奇中走出的剑侠?天津人喜欢热闹,最爱时髦,我这女子侦探社做大了,肯定有人效仿。说不定过几年,就没人记得我是谁了。如果有击毙悍匪这件事,人们对我的印象就不会淡忘,说不定将来还有人把我编成故事,把我塑造成贞德一样的女英雄。”

果真如此么?因为杀了几个人,愤怒的情绪渐渐平息,理智又回归大脑。宁立言不认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乔雪在试图为自己打圆场,帮着自己解决问题。

他摇头道:“恐怕不行,打死这几个人的枪眼和打伤那个头目的一样,那个人我要交给日本宪兵队,一验伤就瞒不住了。那个匪首可不会替你打掩护。”

乔雪微微一笑:“验伤的问题我解决,只要三少配合我就好。你就说你充当了诱饵,吸引了匪徒的注意力,击毙这些匪徒的事都是我做的。我就像西部片的主人公一样,砰砰砰!把这些恶棍全都击毙了。”

乔雪很俏皮地把手比划成了手枪形状,作势朝空气射击。

宁立言道:“乔小姐只为了这个噱头,值得么?”

“当然。”乔雪很认真地说道:“汤四小姐被绑架的案子,你是知道的。最早他们找的是我,我虽然鄙夷汤家的为人,但是看在那个孩子份上答应出面。结果汤家的五少爷,居然给我的咖啡里放麻醉剂。”

宁立言也想起,之前汤巧珍对自己说过的。本来汤家已经请了美女侦探乔雪出面查案,就因为汤佐恩觊觎乔雪美貌,想要给她下药。结果弄巧成拙被乔雪当面戳穿,即便汤家拿了金条赔礼道歉,乔雪也不肯再帮忙。

“现在租界里像汤佐恩那样讨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不懂得尊重女性,也不懂得社交礼仪。一见到我,就会像蚂蚁见到蜜糖一样包围上来,实在让人厌恶。可是我喜欢应酬,喜欢聚会,让我待在家里足不出户,那还不如要我的命。”

“所以乔小姐想要用这个办法,把那些讨厌鬼吓跑?”

乔雪点头道:“没错!那群欺软怕硬的人,跟这些强盗没有多少区别。他们需要的是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传统淑女,而不喜欢一个跟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比他们更出色的新女性。如果知道我是个能杀人的牛仔,就不会再来纠缠我。甚至我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吓跑他们。我可以参加舞会,又不用受人纠缠,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乔小姐都这么说了,我还有得选么?”宁立言也笑了笑,心里却连半个字都不信。

她是在帮自己打掩护,用这个当说辞,可瞒不过自己。自己想到的事,她说不定也想到了,但是她有什么必要给自己帮忙?一个侦探,也不应该参与这些。恐怕和自己一样,在侦探的表面之下,她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份……

几个村民的惊叫打断了宁立言的思索,他暂时放弃对乔雪身份的探究,快步走向房间。这时已经有村民连滚带爬地向外跑,一边跑一边道:“钱我不要了,你们自己弄吧,我不干了!”

房间内,按着宁立言的指示已经挖开了一个半米多深的大坑,在坑里,白骨、腐尸隐约可见。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即便是为了大洋坚持留下的男子,也已经失去了挖掘的气力,站在那里不停的颤抖。

二十分钟以后。

特四区的自行车巡警陆续到来。寻找日本人的工作属于整个天津警察局而不是特三区,特四区同样接到了李俊清的命令。

因此一听宁立言的名字,就立刻赶过来。当他们来到时,就之见宁立言拿着铁锨站在坑里挥汗如雨,乔雪以手掩鼻站在坑边,那些村民不是吓的面无人色,就是吐的不成样子。

累累白骨,展现在面前。而两具未曾彻底腐烂的尸体,也在那里。

从审问三猴子的时候宁立言便知道,这处民宅既是这伙歹徒最后的藏身地,也是他们一个秘密埋尸点。他们平日居住和杀人的地方,与乔雪的作图高度吻合,如果不是发生意外,按着绘图盘查很快也能锁定到人,但是发现不了尸体。

那片区域人烟稠密,死尸埋在那臭气熏天,没几天就会犯案。原本想着把死尸送到乱葬岗,又担心被掩骨会的人看出破绽。最后便选定了这处小村庄租赁的房屋,作为埋尸地。

类似的地方一共有两处,都是比较荒凉偏僻的所在,而且人际关系冷淡,邻里互不关心,卫生条件也差劲。浓烈的臭气便靠着深埋加上这里本就萦绕的臭味压抑住,除了外面那些看家狗,没什么生物能感觉到这里的不同寻常。

不过另一处埋尸的地方房间太少,住不开那么多人,所以宁立言才直接扑到这里。

带队的骑警队长连忙命令着下属过去帮忙,又指着村民道:“让宁三少爷干活,你们是干嘛的?村里住着杀人犯,还埋着这些死尸,我看你们就是窝主!一会全跟我回所里!挨个过堂,谁也别想好!”

宁立言抬头看了那个队长一眼,“别光站那喊,留神进一嘴土。下来一块刨,要不跟上头点数也行。看看他们到底杀了几个。”

第一百零三章 摊牌

虽然宁立言的职位实际比这位带队的队长要低得多,而且特三区也和特四区互不统属。但是天津华警圈子都知道,宁立言的影响和权柄跟他的职位无关,为了以后考虑,也绝不能得罪他。

是以不管如何不情愿,这些人还是捏着鼻子跳坑,跟宁立言一起开始了挖掘。

一具具白骨被丢上来,连同未曾彻底腐烂的尸身一道,都摆在院子里。村里人迷信,认定靠着天地三光就能让这些死者的冤魂消散,不至于对村子造成危害。

有人商量着要不要去请个僧道做堂法事,而这处小院的主人已经瘫在那里,变成了一滩泥。这么多条人命在这,可让自己怎么跟衙门解释!

宁立言打扫着身上的尘土,看着一边的乔雪道:“我一会要一辆自行车,自己骑回去。先去洗个澡再说,现在身上这味,可是不敢往你身边坐。”

村子里不通公路,凯迪拉克停在离村子好几里的路上。这年月会开汽车的不多,倒是不怕丢。

乔雪对于宁立言身上的味道确实有些忌惮,站得远了一些,但沉默片刻之后还是说道:“侦探不会轻视自己的助手,尤其是助手是为了破案才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从这骑回城里,怕是得几个钟头,日本人可给不了我们那么多时间。”

带队的队长这时跑过来报告道:“我们数了,死人骨头一共是十六个人的,有头盖骨、大腿骨这些地方作证,错不了。没烂的尸体是两具,有一个小矬子,估计就是那日本。”

两具尸体腐烂程度不一,个子略矮一些的尸体,腐烂的比较严重,面目已经难以辨认。两具尸体身上的衣服鞋子都被剥了去,多半是送到了估衣铺。

乔雪的眉头皱了皱,宁立言看了她一眼,“这帮人是真正的穷凶极恶,杀了人之后,还要把衣服换钱使。这么多白骨,想要找到蓝四姐的儿子怕是不容易了。”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天津警察局派过来一辆卡车,将死尸与活捉的人犯都弄到车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看着犯人向城里开,乔雪的卡迪拉克压后,与前车保持着几百米的距离。宁立言本想坐到后排,乔雪还是指着副驾驶的位置道:“我说过了,我可以忍耐这种味道,你不用躲那么远。”

凯迪拉克的减震系统良好,虽然开在这种崎岖不平的路上,晃的也不是特别厉害。开出去约莫一公里左右,宁立言才道:

“小日本的衣裳不好卖,尤其这个岩仓,身上穿的是西装皮鞋,这种衣服穷嫌富不要。买来摆阔气的又嫌他们个太矮,敲小鼓的也不爱收。可是要说扔了,这些人又舍不得。本来就是一群穷命,看见什么都当好东西,哪舍得把能换洋钱的衣服就这么烧了。跑不出去那两口旅行箱,等会东西进了证物室,我可以拿到钥匙。”

乔雪的手握着方向盘,侧头看宁立言,“三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明白了而已。”宁立言微笑着说道:

“乔小姐从一开始卷进这个案子,就不是单纯某一方面的作用。当然,乔大律师是你叔叔,他的面子你肯定要给。可是当划定了罪犯的区域后,乔小姐已经算是功德圆满。能不能抓住人,是警察的事。我来找这些人麻烦,乔小姐也不必参与其中。”

自从见到乔雪之后,大多数时间,这个美丽的女郎都靠着自己敏锐的思维和过人的观察力,成为最耀眼的明星,一出现就能夺去其他人的风头。乃至宁立言,也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有当下,一身沙土又混着浓烈尸臭狼狈不堪的宁立言,终于夺回了主动权。任迎面吹来的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宁立言不慌不忙道:

“刚才乔小姐卖个人情给我,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更是为了让我欠你的恩惠。就像你昨天把车借给我,今天又开车送我来这里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个天才。我刚讲了天津江湖的‘道’,你就把它用在了我身上。”

乔雪沉默不语,脸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灿烂迷人的笑容问道:“哦?那如果是这样,原因又是什么?”

“原因很简单,岩仓是个情报参谋,而且还是个华族。这个混蛋敢违反纪律溜出军营到华界去看戏,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而且我想过,他冒着风险离开兵营应酬,完事之后又要去三不管,这便有些可疑了。他当时的行动路线,要么是去找云丽英,要么是回兵营,唯独不该去三不管。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我换了个思路,他去三不管,会不会是一个借口?他故意说这个地方,是故意误导其他人,让大家都以为他是去三不管高乐,忽略了他真正的去处。”

“哦?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是个情报参谋!在日本的参谋体系里,作战参谋地位最高,情报参谋次之。这种地位高低,直接影响了收入。天津是个好地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但前提是你得花钱。小日本是一帮穷鬼,就算所谓的华族,也没阔到哪里去。岩仓又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人,那他就得想办法捞外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情报参谋,自然是用情报换钞票。”

“假设,岩仓身上如果带着一份重要情报,准备与人交易,那就很正常了。他离开军营也不光是为了参加堂会,有可能是和某个人约好了见面。只是没想到,半路上遇到这帮混账东西,搅了整个局。”

“日本人讲武士道精神,也会做这种事?”

“岩仓是华族。武士道、忠君……那是糊弄那帮乡下后生的鬼话,华族自己编的谎言,自己自然不会信。几百年前,他们还骑在天皇头上作威作福,怎会忠君?他们忠于的,只有自己。”

“假设三少想的都是事实,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局既然乱了,就得有人负责修正。乔小姐是英租界鼎鼎大名的美女侦探,又和法租界的人有交情,这件事由你出面修正,最合适不过。”宁立言笑得越来越从容,语气也越来越淡定。

“我有个司机老谢,他之前就提起过,说这件事因为关系重大,很可能请乔小姐这种大侦探出面协助调查。我当时认为这种想法很可笑,关系到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案子,谁又会放心交给私人侦探去调查?这并非不相信乔小姐的能力,而在于没人能承担这个责任。如果你破不了案子,或是把事情搞砸了,天津地方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个责任就得自己扛,这种事他们不会做的。乔大律师是个好人,他想要帮我,所以找你这个侄女出面,倒是合情合理,而乔小姐的表现也无懈可击。只是我刚才想了想,我们之间认识只有两天,而且没有共过大事,乔小姐这么帮我的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哦?那三少的意思就是,谁对你好,便是有所企图了?”

“这动乱的年月,人多个心眼总没坏处。何况乔小姐不比武云珠,你是个冷静而又睿智的女子,如果说单纯因为看着顺眼就出这么大的力气,这话我第一个不信。再说乔小姐的神通广大,也不是普通侦探的本事,就连那些射击痕迹,你也能安排妥当,这就更让我确定,你的人脉超出一个侦探的范畴。最后,则是你看着岩仓尸体时的表情,如果说有什么不对劲,就是在那一刻。你的情绪里,流露出了失望。”

“三少在那个时候还在观察我?”

“相比死人,还是活人更值得我注意,尤其是一位绝代佳人。”宁立言打个哈哈。“一个情报参谋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钱包里,想必是放在身上某个地方,最大可能就是衣服。”

“既然宁三少如此笃定,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把衣服交给日本人不是更好?你能猜到这一步,自然也能猜得出,日本人真正关心的不是岩仓的生死,而是他身上这份情报。如果你把情报交给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皆大欢喜。”

宁立言摇头道:“乔小姐你搞错了,日本人和我很难皆大欢喜。他们高兴的时候,我往往高兴不起来。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更喜欢损人利己。最好的结局是我高兴,他们不高兴,或者空欢喜一场。”

乔雪笑了。这次笑得比之前更美,这一刻宁立言脑海里甚至浮现出那句: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前车上押运犯人的警卫听不到说话声,只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多半以为自己在和这个美女挑情,心里说不定是何等的羡慕嫉妒。却不知两下里实际在悄悄的过招,虽未刀枪相向,却也有鼓角争鸣之声。

“感谢三少的夸奖。”乔雪笑了一阵,对宁立言道:“假设三少的分析属实,你现在是打算帮我完成目标?还是要跟我作对到底?”

“如果乔小姐相信我的话,我便是你的帮手。我先点了两路兵出去,日本人在特三区的探子即使送了消息,他们也不会找对地方,等他们找到这来早晚了。我刚才杀人挖尸体虽然浪费了一些时间,但是他们跑瞎道,也需要工夫。日本人又不能占领天津警察局,最多便是派几个人过来,我们警局的人没有太大的本事,占住他们的手脚总是绰绰有余。这段时间就交给乔小姐,至于怎么做,便和我无关。”

乔雪看了一眼宁立言:“这些知识,似乎不是警政学校培训的结果,燕京大学,也不会教这些吧?”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各自知道彼此的秘密,所以大家互不干涉,互不侵犯。我想你我之间,应该没有矛盾冲突。”

“但愿如此。”乔雪看看前面那些押车的警卫,又朝宁立言再次露出那迷人的笑容:“我想我们之间不但没有矛盾冲突,应该还会有进一步的接触,我对你……很感兴趣。”

第一百零四章 虎口夺食(上)

作为上一世的老对手加上仇敌,宁立言从一开始就不敢对日本人掉以轻心。这帮东洋人从甲午战争之前,就以各种名义向中国派遣浪人,等到庚子国乱之后,这种行为就越发猖獗。

以商人或是学者身份为掩护的日本人如同瘟疫一般,扩散到中国全境,为他们的国家刺探中国的军政情报。在列强之中,日本的情报员个人素质不算最好,但论起对中国的了解,则是这帮人最为透彻。

他们的短处是穷,长处则是能将每个铜子儿都用在刀刃上。知道什么样的人会为他们所用,也知道该怎么控制这些人。

虽然眼下日本人在华北尤其平津的影响力有限,但依旧有一批人,愿意为他们服务。即便是在警局里,也少不了他们的耳目。

之前对三猴子的用刑,除了得知这帮人那个隐秘的落脚地外,还得到一个消息。他们团伙里代号小花子的人,昨晚上在打斗中失踪了。想到乔雪之前的提醒,宁立言断定,这多半就是日本人动的手。

好在小花子是刚入伙的,对这伙人的下落所知不多,也就是知道那几个常去的地方。是以宁立言派将时,有意这么安排,就是为了给自己腾出手脚来,好方便自己报仇。至于现在,又多了一条获取情报的作用。

等来到警局,宁立言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东洋人的能耐。卡车还没停稳当,一部小汽车已经直冲进警察局的院子里,车速有些快,刹车的时候小汽车打横甩出,如同豹子甩尾,吓得几个围过去得警察手忙脚乱地向两边跑。

车门开处,先下来的是两个身穿制服的日本军官,随后便是酒井隆。他神色焦急,一眼看见从凯迪拉克上下来的宁立言,快步上前:“宁先生,听说你已经抓住了涉嫌绑架帝官的罪犯,请问,岩仓君有消息了么?”

“酒井参谋长耳目好灵通啊。”宁立言点点头,“您说的没错,罪犯已经落网。至于岩仓先生……我并没见过他,所以没法断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您最好找个认识岩仓先生的人,过来认尸。”

听到认尸两字,酒井隆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什么?岩仓君已经……”

“如果那个人是他的话,那我只能说非常遗憾,另外,我们从歹徒身上缴获了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不知道是否是岩仓君的配枪,请酒井参谋长过目。”

一名警士提着证物袋走到酒井面前,酒井从里面取出手枪看了两眼,随后点头道:“没错,这就是岩仓君的配枪。那么岩仓君现在在哪?”

尸体甚至来不及送到敛房,就在警察局的院落里放下,酒井隆上前端详片刻,随后便转头对宁立言道:“宁三少,这个人就是岩仓君。”

“看来我们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对于岩仓先生的遭遇,我表示非常痛心。”宁立言说到这里双手合十,低头默念。

日本人信仰复杂,但是整体上,佛门的受众基础较大,乃至在天津的日租界伏见街还修有观音寺,用佛门礼仪总没有错处。再说两国邻邦,风俗习惯上颇有近似,千金难买灵前吊,就算日本人再混蛋,也知道这个规矩。自己给他们的死人念经超度,这帮人也没法发作。

酒井隆站在宁立言身边,也随着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等到宁立言将心经背诵完毕,酒井隆道:

“感谢宁先生帮助岩仓君超度,你的行为我会报告本国政府,作为中日两国友好交往的象征之一,向民众进行宣传。我想你应该明白,岩仓君眼下的模样与他帝官以及华族的身份并不相配。武士的尊严不容冒犯,我想我们需要找到他的衣服,为他更衣净面,让他死得体面一些。”

“我对酒井参谋长的意见双手支持。衣服好办,我个人的衣服可以拿出来,给岩仓先生穿上,与他结个鬼缘。”

“不,我们要的是他自己的衣服。我国的风俗,不会让死者穿外人的衣服,请宁先生谅解。”

“参谋长阁下,你这就是在为难我了。”宁立言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是帮穷疯了的匪徒,在他们眼里什么都是钱。岩仓先生的衣服一到手,只怕就给卖掉了。这人海茫茫的,让我给岩仓君找衣服怕是不容易。好在天津有规矩,来路不明的东西,三天不能出手。您要不等我给您问问,吃这碗饭的谁收到过岩仓先生的衣服。我尽力而为,能不能找到,我可不敢打保票。”

“卖掉了?这不可能!”酒井隆摇头道:“岩仓先生的衣服,在你们国家是没有市场的。他的东西一定还在,我需要检查你们的收获。”

宁立言摇头道:“慢!这是中国的警察局,司法权在我们手里,参谋长阁下该不会忘记,根据贵我两国签订的条约内容,贵国必须尊重我国的主权,司法权也是主权的一部分。作为体面的绅士,我们都应该做到遵守承诺,我想酒井参谋长也不会想违反约定吧。”

酒井隆当然不是什么绅士,宁立言记忆中,在制造了胡、白事件之后,他可是直接架起机枪威胁市长。随后又放纵日本浪人在市府门外连卷带骂,作风比起混混还不如。说他是绅士,简直是侮辱了绅士这个词,称他为兵痞更为恰当。

不过这个兵痞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与那些“马鹿”相比,他至少还知道点轻重。虽然在自己重生后,一些事件发生了变化,比如岩仓的死,再比如日本人差点提前对华北动手。可是有个大方向不会变化,那就是日本眼下并没做好全面与中国开战的准备。

东北还没消化,对华北动手条件不充足。在天津驻军不过三千,兵力严重不足。再说退出国联以后,日本在国际上本就面临孤立。其本身是个资源贫乏的国家,大批重要战略物资都依赖进口。

现在欧洲尚未爆发战争,英法等传统列强,对于日本多少还有些震慑力。日本政府对于列强的态度不掌握,也不敢盲目挑起华北争端。就酒井隆来说,他如果有足够的理由,确实会制造摩擦诉诸武力。

但是就眼下而言,他可不敢随便承担一个破坏停战协定,率先挑起争端的罪名。如果日本真的强大到可以不需要捏造借口,随便进攻的地步,也就犯不上蓄意制造胡、白事件等手段,给自己开战寻找借口。

果然,听到宁立言言语的酒井隆愣了片刻,仿佛忽然记起自己绅士的身份,咳嗽一声,“多谢宁先生提醒,我是个军人,脾气难免急躁,并没有破坏协议的意思。我承认,你所说的话有道理,那么我要求将所有嫌疑犯和物证带到日租界,由日本帝国负责审理,希望贵方给予配合。”

“配合,我当然配合。”宁立言摆出一副全面合作的态度,随后又皱眉道:“无奈有一节,我的身份太低了,不过是个委任官,市局里是个人就比我官大,我说什么也没用。如果酒井先生想带走人,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我们局座商量,只要他下一道手令,我们立刻交人。”

“好!我现在就去见局长。你们负责警戒,别让凶手跑掉!”酒井隆大步如飞,向着警局的办公楼走去,两个军官看似面无表情,在卡车前盯着凶手。但是宁立言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实际在四下观望,像是在找什么。

大傻帽!爷跟你磨牙的时候,东西早送进了物证室,眼下乔雪也该进去了。

李俊清长于官场手段,立场上也属于坚定的反日派。虽然不能真的和日本人兵戎相见,但是当下这种机会肯定不会放过,想拿到他的批示根本不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个军官面上依旧从容,仿佛一切都不当回事。可是宁立言从他们额头的汗珠,和不经意的眼神中,可以察觉他们的焦虑。日本人都是急性子,这种比拼耐性的事,他们一准吃亏。就在这时,酒井隆怒气冲冲地从办公楼走出来,对宁立言道:

“非常遗憾,你们的李局长太固执了。我认为有必要向贵国政府提出警告,他们所选择的管理者,有着强烈的反日倾向,对于我们两国的和平相处,将是巨大隐患。”

宁立言摊手道:“酒井参谋长所说的这些,显然不是我一个小巡官能干预的问题。眼下咱们还是把精力放在这个犯人身上,我们局座怎么说?”

“犯人暂时会关押在天津警察局,由你们负责审问,并保障人犯以及证物的完整。我刚才已经用你们的电话通知了领事阁下,几个小时之内,领事先生就会拿到所需要的文件,把嫌疑人和物证带回日租界。”

“要是那样,就省了我们好大力气。”宁立言伸了个懒腰,“这帮混蛋把我的房子烧了,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赶紧把人弄走,我也好去补觉。”

“宁先生确实辛苦。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我已经和李局长谈过了,这些犯人的审讯,将由宁先生负责。黑木中尉作为陪审员,负责记录旁听,不会对你进行干扰。”酒井隆用手一指身边一个壮硕的军官,随后又吩咐另一名军官道:

“野村,你去守在物证室门口,确保没人出入。如果有人在你之前进入过物证室,不管是谁,都必须把他抓起来。”

他又看向宁立言,“宁先生,请你务必审问出岩仓君衣物的去向,这对我们双方的关系以及三少的前途都非常重要。相信我,只要你审问出真相,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说到这里,酒井隆忽然问道:“乔小姐呢?我听说阁下艳福不浅,大名鼎鼎的美女侦探,都和你成了朋友。怎么看不到人?”

名为野村的日本军官已经快步向物证室走去,看守物证室的两个中国警察低着头,一声不敢吭,亦不敢阻拦。而乔雪此时还在物证室内,没有出来。

野村来到门前二话不说一把便推开房门,那双肉包子眼睛瞪得滚圆,向着房间内扫射而去!

第一百零五章 虎口夺食(下)

物证室内,几个警察正忙和着分捡证物,其中一个背对着大门的警察更是毫不客气地骂道:“这才刚多长时间就催?催命啊?谁着急让谁自己干来!我们一人就两只手,那么多东西分不过来!”

野村目瞪口呆地看着物证室内堆积如山的证物,一时有些语塞。被分来分捡证物的,都是在警局内没了升迁希望又不大得上司器重的边缘人物,最大的特点便是说话如同吃了火药,格外呛人。

这名日本军官瞪着眼睛刚要发作,酒井隆已经来到他身后拍拍他肩膀道:“保持帝人的礼貌。进去和大家见面,互相介绍一下,感谢他们为侦破案件所做的努力。”

这小鬼子!宁立言心里诅咒了一句,对于酒井隆的用意也猜得出。他是担心乔雪混在警察队伍里,借着这个机会认人呢。再者,留下这名日本军官,也可以防范其他人来打证据的主意。

“宁先生,对于华界警局的风评,我早有耳闻。这里是个神奇的地方,除了活人以外,任何证据都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安排野村在这里,也是为了防范万一。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酒井隆用日语向宁立言说道。显然,这些话不方便让这些警察听到,只能说给宁立言听。

“酒井参谋长不必解释什么,物证室环境不好,闷热潮湿,只要野村先生不怕受罪,只管待在这就是。”

两人正寒暄着,门外忽然传来乔雪的声音:“宁三少你怎么在这?害我一通好找!”

两人朝门口看去,见乔雪站在门外,头发还有些湿润,显然之前在洗澡。

“我是个有洁癖的人,村子里实在太脏了,回来的路上,我身上就像是有虫子在咬,我敢发誓,这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体验。幸亏我车上带了更换的衣服,警察局里也有盥洗室。虽然你们的洗澡间也很脏,但是勉强可以将就。”乔雪说到这里又看看宁立言,

“我觉得你现在也该去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否则的话我可不敢靠近你,只能先回家了。”

“乔小姐说得没错。”酒井隆打了个哈哈,“宁先生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像个绅士,对你的名誉非常不利。虽然我急于了解真相,但是也不能不体谅宁先生的困难,你可以去洗个澡,然后再开始我们的工作。”

警察局外面,满头大汗嘘嘘带喘的佟海山仰头喝了半瓶荷兰水,然后对两名靠在墙边的男子道:

“这回的事得你们自己上手,我是没办法。物证室那边,是你们日本军官在那看着,谁也不敢偷着把东西送出来。再说,你们就光说一个大概其,让人去哪找?我说,你们不都是日本人么,既然有你们的人在那,又何必费力气找人?直接让他把你们要的东西拿出来,不就万事大吉?”

两个男子不语。他们没办法也不可能向一个中国人解释,帝国情报系统内的各个派别与山头,更没法向他说清楚,自己这次任务就是和酒井隆对着干,怎么可能从酒井隆的人手里,把关键的东西拿到手。

捅过对俘虏的审讯,他们搞清楚了罪犯的落脚点,可是刚刚赶到,中国警察的大队人马就已经打上门来。三个人根本阻止不了什么,只能看着警察把那些犯人包括他们的物品一扫而空,随后全部带回警局。

他们现在已经确定岩仓的死讯,任务只剩下找回岩仓身上的情报。佟海山本以为这是极容易办到的事,自己在物证室有关系,只要花些钱财,便能解决问题。

不想这帮东洋人做事太不靠谱,自己人坏自己人的事不说,就连到底要什么都说不明白,让他通天的手段无从发挥。本想着从中赚一笔差价的念头也无从实现,气得直跺脚。

一个男子道:“我需要向藤田先生报告,等候下一步的指令。”

“快去吧,别等着了。”佟海山做了个催促的手势,到了华界警局附近,他便有些反客为主,

“连跟他说一声,这事咱费了多大劲,搭了多少人情进去。要不然他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反倒会认为咱们没用,办不成事情。”

这帮小日本脑子一根筋,佟大爷得让他们觉得,三个人是一伙的,而且自己还是他们的救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不被藤田那个混蛋弄到手术台上,佟海山如是想着。

几辈子祖传的本领,很重要的一条便是知道如何趋吉避凶,自己已经知道藤田正信的身份,若是不想个办法求生,怕是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看看警察局,又伸手从怀里摸了卷烟出来,递给留守的日本人,“你们那伙计人不错,就是有点死心眼。咱这当跑腿的,就怕受累不讨好,不管干了什么,都得让东家知道,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吃亏。”

他喷了口烟圈,随后看似无意地问道:

“说真格的,你们到底要找什么啊?跟我说清楚点,等天黑的时候,我再过去想想办法。大不了,我自己进去一趟,就不信了,那留守的能在那破地方待一天?你说怎么进去……我偷着告诉你啊,这也就是咱两,换个人我都不能告诉他,犯忌讳的事。这警局的物证室,专门有道暗门,出去就是杂物间,再上楼就直接是一个小澡堂。这是专门为了花钱打点官司收买人命留的方便,外人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个小时过去,酒井隆的脾气重又变得暴躁起来。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引渡命令迟迟过不来,罪犯便提不走。

宁立言的审讯进行的倒是颇为顺利,一个巨大的绑架杀人犯罪团伙正浮出水面。岩仓是如何被害的过程,也交待的十分详细,于中国警方而言,算是完成了任务。既是给了日本人一个交代,也洗刷了宁立德身上的嫌疑。

更重要的是,根据口供,这就是一起单纯的绑架杀人事件。岩仓穿着便服,又说中国话,没人知道他是日本人。等知道他身份时,为时已晚,就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这不是抗日团体所为,也不是反日活动,在外交层面,中国也不算被动。

可是对酒井隆来说,这一切没有意义。他真正关心的是岩仓武身上那份情报,但是这方面的信息却又迟迟得不到反馈。

野村是个优秀的军人以及情报人员,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官僚。他缺乏与这种基层警员打交道的经验,看着他们四个小时手脚不停,证物分捡却迟迟没有进展。明知道是故意的,又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点,只好自己动手。

那些警察都是偷奸耍滑的行家,野村自己动手,他们乐得撒手不管,全都躲了清闲。

那些抓来的罪犯,大多是喽啰,或是充当杀人害命的刽子手,或是为虎作伥,给头目介绍目标,引人入毂。对于赃物的下落他们所知无多。而真正知道一切的头目,又被宁立言打了四枪,不管身体还是心理,都不可能配合审讯,也就越发问不出究竟。

在警察局的会客室内,酒井隆如同困兽一般转来转去,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烧,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他不可能向华北方面明言,岩仓身上带有一份重要情报,那样等于送把柄到对方手上。何况这情报里还关系着那头北方的巨熊,不能让她们得到任何风声。

警局方面对他们一行的态度,已经越来越不耐烦。这也在情理之中。对于这帮警察来说,抓住犯人找回尸体,已经算是完成任务。找死尸身上的衣服?从前清那年月算起,衙门也没有这份义务!

乔雪是个不缺乏耐性的女人,咖啡续了一次又一次,依旧保持着从容优雅的风度,看酒井隆的样子就像是去动物园看野兽。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宁立言站在门口,朝酒井隆招呼道:“参谋长阁下,我要下班了。”

“下班?”酒井隆看看墙上的挂钟,确定这是下午而不是凌晨,随后又问宁立言道:“难道宁先生已经问出了……”

宁立言此时已经走进房间里,先是看看乔雪,随后又看向酒井隆:“参谋长阁下,我们换个地方讲话。”

乔雪放下咖啡,起身道:“你们聊,我去车里等你。三少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今个要是不把这笔账还上,今后别想坐我的车。”

她起身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宁立言看看酒井隆,“参谋长阁下,我不知道你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打算问。我是跑江湖的,自然明白知道的越少,死得越慢的道理。我在日租界包码头做生意,图的是和气生财,不想得罪任何人,也谁都得罪不起。你们日本人自己就分成好几伙人,都在找这东西,我帮了阁下,就等于得罪了其他人,治一经损一经,不是江湖人的行事风格。再说,我不过是个生意人,又怎么掺合的起这种事?那个主犯我安排人送去天津医院了,至于那些喽啰,参谋长几时拿到手令,几时来提人。人犯、尸体都找到了,我的差事就算齐活,其他的事,跟我便没有多少关系,佳人有约恕不奉陪。”

“等一下!”酒井隆叫住宁立言,“宁先生刚才说,还有人在找岩仓君的东西?”

“是啊。我的人去抄旅馆的时候,就有人跟上了。真当我们警察是废物,连这都看不出来?现在跟踪的人就在警局外头,参谋长阁下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宁某人告辞。”

第一百零六章 租界幽灵

上了车的宁立言一路没话,仿佛满肚子心事,乔雪也并不吭声。能在租界里闯荡的女子,玩深沉的本事都是一流,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又该闭嘴。

直到凯迪拉克驶上了法国桥,她才适时开口:“三少也不问问去哪就敢上车?不怕我半路上把你给卖了?”

“从小好吃懒做,没人愿意买。”宁立言微微一笑,“福尔摩斯是个绅士,不可能干掉华生。再说,乔小姐既然要学天津的‘道’,便知道交下我这个朋友,比把我踹下车有用。我这人虽然没有多少本领,但若是想帮人做点事,总还是做得到。”

“三少怎知道我需要帮手?”

“若是不需要帮手,乔小姐何必做这个拼命勾当?以你的身份和财力,本可过安生日子。可是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冒险,必有一桩大事放在心头。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一路的神仙,但即便是唐僧西天取经,也少不了山神土地帮衬消息。我这个土地,虽然没有多少道行,但是愿意给你当个帮手。”

宁立言回答的干净利落。他心里已然有了主意,跟日本人作对,还是得多拉些可靠的帮手才行。一帮起哄架秧子凑人头的用不上,真正能帮大忙的,则是多多益善。

乔雪这个人在前世自己不了解,不知道她是哪一路人马。但是她今天冒着天大风险,从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窃取情报,让他心内生出个大胆的揣测:莫非她是租界里那群幽灵之一?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里,听说过租界内的一个传闻。在租界里,有一帮幽灵也似的人物。他们是一群商人,但是交易的商品既不是五金电器,也不是钢铁石油,而是情报。

自从首都南迁,天津这个地方,已经成为北方第一重镇。交通发达人烟稠密,租界里住满了下野的军阀政客,还有大批的财东不管不顾的往这里跑。这等繁华且又敏感的所在,又怎么少得了间谍?

在天津作为九国租界的时候,世界列强便借着外交官的名义,把特工派过来。再后来一部分租界撤销,可是这帮特工并没都随着回国。一部分人留下来,还有一部分人从本国特意赶到这座北方重镇捞金。

他们中一部分人为自己的政府服务,更多的人则只认钱不认人,都是标准的情报贩子。英法两国租界内,便是这帮人活动的场所。

上海滩的十里洋场,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天津这座北方重镇,华北平原首屈一指的城市,便是间谍特工的天堂。只要你胆大心细不怕死,多半就能发大财。

这些人的后台,往往是某一国家的外交官,或是某位了不起的政要。一些事情自己不方便做,便交给他们完成。也有一些人是搞不到情报,必须中间人出面。

像是军统,就一直想要从这帮情报贩子手里获取消息,但是因为日本人的干扰难以成功。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租界沦陷,这帮情报商人就作鸟兽散,幽灵就此消失。

上辈子主要就是从一些军统前辈那里,听过有关幽灵的传言,不曾打过交道。这一世从他判断岩仓可能是借着听戏喝酒为由头,实际从事倒卖情报的勾当,便开始怀疑跟这帮人有关。

再加上乔雪自己承认,在乡谊俱乐部,那张威力堪比圣旨的字条,就是出自她手,算是更加坐实了宁立言的怀疑。只有一张足以让几位董事身败名裂的字条,才有这种效果。而能掌握那些董事把柄,也只有那群幽灵才有这等力量。

再向前想,宁立言甚至怀疑,当初点出码头的,也是乔雪所为。至于原因自己现在还分析不出,或许就是单纯的看袁彰武不顺眼,想要让自己取代他。又或者袁彰武为日本人所用,在租界充当密探的行为,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总之不管为什么,他们是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提供以上帮助,让宁立言最终战胜袁彰武。这帮人虽然抵不住日本人的武力,可是就当下而言,却是群神通广大的伏地仙人。若是真能和这帮幽灵搭上关系,成为合作者,对自己的事业必有巨大帮助。

这帮人做得是机密勾当,选择合作伙伴条件严苛,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格。像是袁彰武,任是在天津地下社会何等风光,也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就算想从他身上获取些什么,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己动手,事前事后袁彰武都是一无所知。

有一些人虽然能和他们做买卖,但也只是单纯的生意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断没有交情可言。生意之外的事互不相助,关系如同路人。

要想成为他们的朋友,进入他们的社交圈子,自己既需要贵人扶持,也需要自己证明用处。这行里规矩大,不交无用之人。

他这句话既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也是一句试探,看看乔雪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中途打发自己下车,便是没打算拉自己入伙。若是肯带自己到什么所在,就证明这件事有门。

根据这几天的接触,宁立言认为乔雪对自己起码是不讨厌。这是个很不错的开端。倒不是说不讨厌就一定会拉自己加入,可是有了这个情感上的认同,自己说的话她便能听进去。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

自己需要这帮人,这帮人也需要自己这样的合作者。

宁立言举出孙大圣与土地的例子,便是向乔雪证明自己的价值。/从岩仓的事件就能看出,这帮情报贩子和前世军统那帮人一样,眼睛只看到上层,却看不到下面。他们可以联络到英、法租界的探长或是督察,却和地下社会的龙头大哥没有交集。

平日里他们倒是用不上江湖人,可是真到需要时,就会发现行事的不便。像是这次,如果没有自己,没有徐恩和,他们短时间内一样找不到岩仓的尸体。最后即便找到,也未必快得过日本人,很可能依旧功败垂成。

像是乔雪,未必不知道混混的用处,可是她这等人就算再纡尊降贵,也没法和混混打成一片。天津的地下社会构成和行事自成体系,与南方的帮会大相径庭。换个谁来都是水土不服,必须得有个自己人才能如意。

传统的混混和他们合作不到一起,强行捏合只会误事。自己这种既能统帅群雄,又是学过西学,作风时髦的人物,正是他们最理想的合作对象。尤其自己表现出来的不是个圣人,而是个普通人。该有的毛病一样不缺,正好适合他们拉拢。若是个纯洁的圣徒,双方也注定无法合作。

乔雪挺宁立言的说法,眸子一转:“听三少这么说,莫非你认为我是某个秘密组织成员?”

“这话不敢说,乔小姐的风范绝不是帮会中人。青洪两门,都出不了你这等俊俏人物。不过我既然在天津混口饭吃,耳朵总归比一般人好使。天津城里,有几路仙人,心里总得有个大概印象,否则便难免吃亏。”

乔雪笑了。“宁三少说得神仙都是谁啊?我回头一定要见一见,我自己肯定不能算。再说,你么知道我要把你带去哪?或许半路就把你赶下车,又或者拉你去饭店、酒吧,又该怎样?”

“不怎么样。那就说明我福缘未到,不该贪心。”宁立言表现得很大度:“我是个知道进退的人,不会贪得无厌。眼下的结果对我来说,已经非常满意。在日本人面前有了交待,又交了乔小姐这个朋友,夫复何求?”

乔雪看看他,:“三少的情绪,似乎平静了很多。四个小时的审讯,对你看来帮助不小?”

“还好。在审讯的时候医院那边来了电话,说是云珠已经基本脱离生命危险,如果四十八小时之内不出现变化,就可以转院。若非如此,不用乔小姐撵,我自己也得去医院。”

“武小姐能脱离危险,真是个好消息。三少放心,史密斯医生绝对可以让武小姐恢复如初。”乔雪又安慰宁立言道:

“既然三少已经冷静下来,那我就可以放心地领你过去。否则的话,我真要把你赶下车了。相信我,这也是为你好。”

“乔小姐这么说,是承认自己是一路神仙了?”

“三少过奖了。我只是一名侦探,和神学界没有丝毫关系。只不过我有几个朋友想要介绍给三少认识,希望今后能够多多合作。以你如今的身份,成事败事只在一念之间。我相信有许多人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你也可以和他们进行交易,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如果要说,就是这么个中间人,可不敢以神明自居。”

说道这里,乔雪停顿片刻,脸色严肃起来。“不过我要提醒三少一句,我只能为你美言,不能做决定。能不能成功,就全看你自己。这个地方中国人只有我一个,我感到非常孤独,也感觉势单力薄。我希望你顺利加入,成为我的助力,加油!”

说话之间,车已经停在了伦敦道的尽头。

目的地到了。

第一百零七章 白鲸咖啡馆

这里是一栋三层的洋楼,北方夏季天长,这时候太阳还没落山,牌匾上用金色油漆书写得英文招牌认的清楚:白鲸咖啡屋。

果然是这里了!

宁立言表面上不动声色,似乎对这里一无所知,只当是个普通店面。心里却忍不住阵阵激动起来,乔雪果然带自己来了这里,她果然和这帮人是一伙的。

前世他虽然对这里只是慕名不曾亲历,但是也曾经来过遗址凭吊同行前辈风采,对这个招牌极有印象。只不过那时的咖啡屋早已经败落,招牌上的金漆脱落,如同个衰老落魄的贵妇,美貌与财富都已经离她而去,所留下的只有满是褶皱的面皮。

如今正是这妇人正当年之时,咖啡馆就像是金光闪烁的招牌,充满了活力。这里曾经缔造过无数传奇,乃至咖啡馆自身,也是传奇的一部分。如今自己既然在此,是否也有可能成为传奇的一部分?

一念及此,宁立言只觉得周身血液沸腾,脚步也变得轻快。

当下的天津城里,也有着关于这家咖啡馆的一些传说,但是语焉不详互相矛盾,往往失之于荒诞,让人看不清其面目。

白鲸咖啡馆,实际就是这帮情报贩子的交易场所。一如宁立言前世,日寇进攻东南亚之后的澳门。

英、法、意大利甚至日本的领事、参赞又或是某些情报人员,或是为了捞外快,或是受人指使把政治、经济、军事等情报拿到这里换钱使用。

只要你出的起价钱,便多半能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至于代价,黄金、钻石、美钞、英镑……又或者是军火、烟土都可以作为交易品。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情报。

以情报交换情报,被视为公平的象征,也是这个中心的生存根基。在这里交易的特工,有的受雇于本国政府,更多的则是只效忠于钱财没有国家概念的职业间谍。作为暗影里的舞者,他们轻易不会露出庐山真面,往往选择一些人作为代理出面交易。

白鲸咖啡屋的老板露丝雅小姐,就是一位出色的代理人。

没人知道她究竟为谁工作,但是租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腰缠万贯交游广阔,几国租界都能找到关系,一个电话便可能联络到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即便是英租界的领事,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白鲸咖啡馆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饭店,三楼是旅馆。咖啡馆采用会员制,没有会员资格的随时可能被驱逐。至于如取得会员资格?首要一条,便是老板点头认可,否则便是黄金万两,也换不来一个会员身份。

饭店和旅馆都是免费服务,但前提也是要成为会员。至于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众说纷纭。有人说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来天津第一晚不住意租界而住在白鲸,也有人说住客里有一些是被本国严令通缉的重犯,但是只要不离开咖啡馆,他们就绝对安全。

在宁立言前世,日本人占领租界时,这位露丝雅女士在张贵庄机场搭乘了法国飞机离开。据说带着百万家私跑到瑞士,过起了神仙也似的逍遥日子,未曾见过芳容。这次算是弥补遗憾。

眼下日本人占领东北,暂时还没对华北下手。正是这些情报贩子最为活跃,也最为得意的年头。

若要其灭亡,先令其疯狂。眼下的天津地下情报市场,正处在这种病态的狂欢之中,大概除了露丝雅这等精明之人,没人感觉到大难即将临头。

他们手上有大笔的钱财,有着足够广博的人脉,更有着海量的情报。以一人之力和日本人作对,耳聪目明乃是最基础的要求。

这些情报贩子以及他们手上的钱财、人脉乃至于整个市场,都对宁立言有巨大的吸引力。他想要接近他们,设法影响他们,将这里化作一件武器,为自己所用。

这一行不比其他,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若是自身没有本事,只怕很难让他们看得起。如果一开始就被小看,日后想要合作怕也不容易。

宁立言一念及此,表面上神色不动,暗地里却已经吸了一口长气,心中嘀咕着:洋鬼子,你家宁三爷来了!

白鲸咖啡馆内的布置充满了文艺气息,人一走进去,便能听到阵阵悦耳的钢琴声,送入耳鼓。墙壁上挂满了油画,其中不乏名家大作,宁立言估摸着其中一多半都是当年沙俄贵族的收藏品。

大厅极为宽敞,但是座位不多,每两张座位之间的间隔极大,确保彼此之间的交谈不至于被邻桌窃听。

咖啡馆内一年四季不分早晚,落地窗都用窗帘遮挡严实,防范着外头有人偷拍,大厅内的照明则是由水晶吊灯加上十几盏光线柔和的电灯组成。

柔美的灯光配合着流畅舒缓的钢琴声,让人仿佛置身于维也纳,闭上眼睛便能忘却忧愁,也能忘却眼下的时局与艰难处境。

乔雪站着没动,宁立言自然也就一动不动,随着乔雪的目光,注视着弹奏钢琴的乐手。其所处的位置恰好是灯光难以顾及的阴影,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那里敲击琴键,却看不清具体样子。

直到一曲结束,演奏者才从座位上起身,不慌不忙朝两人走来。等来人走到宁立言与乔雪面前,先是扫了一眼宁立言,随后双手提着长裙下摆微微屈膝,以一口地道的北平腔国语朝两人招呼着:

“乔小姐好。这位……应该就是宁先生吧。这还是乔小姐第一次往我的小店里带男性客人,希望您在此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态度谦恭,嗓音甜润,又不着痕迹地帮乔雪证明清白,果然是个会说话的。

这是个三十上下的欧洲女人,身材高挑纤细,发色金黄,碧绿色的眼眸如同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美丽而又神秘的光芒。一身宫廷礼服,露着滚圆双肩,张口微笑时露出满口贝齿。

以五官论,她的姿色比乔雪要逊色一筹,可是举止说笑间散发出的魅力,却又让乔雪显得有些青涩。

这女人自然就是这白鲸咖啡馆的老板,也是天津这些情报贩子的重要代理人:露丝雅女士。

对于她的身世来历,宁立言所知不多,只知道这是个出名的毒玫瑰。她会是最好的生意伙伴,也会让你觉得她是你最知心的朋友。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染指这位富有而又美丽的佳丽,便会在几天之内蒸发,从此再也没有下落。

有人说她是意大利人,与墨索里尼有亲戚;也有人说她来自西班牙,是西班牙国王的爱女,乃至还有人认为她是沙皇的直系血亲,在情报市场的经营,只是为了积蓄资金。一旦钱财充足,便会招兵买马,恢复祖先的天下。

宁立言并不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谣言,他也不想了解露丝雅的出身根底,只需要知道这是个看似温和,实际充满危险的狠角色便够了。就是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与她扯上什么关系。是以只是按着规矩行礼,保持着热情而又不逾越的态度。

露丝雅对于宁立言的态度显然非常满意,又看了看乔雪:“宝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把你的男朋友借我十分钟,也好让我了解下,这位幸运的男士到底靠什么吸引了我们的冰美人。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跟我的厨娘好好聊聊,她是个固执的俄国女人,总是坚持按她的方式做菜,我希望你能说服她,学会尊重老板。”

“这不成问题,其实我觉得,在这些领域,我们还是应该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还有,他是我的男性朋友,你的中文还需要进一步学习。”

“真是如此么?”露丝雅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微笑,“如果确实如此的话,我便要赞美你高尚的品格,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之下,城市里优秀的小伙子越来越少,每一个都是宝贵的财富。你遇到了一个如此年轻英俊的绅士,非但没有私藏,反倒愿意带来与你的友人分享,这是何等高尚的品行,这又是何等博大的胸襟。”

露丝雅边说边笑,笑得花枝招展。乔雪则不以为意地把宁立言的手朝露丝雅面前一递:“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了。作为交换条件,今晚我希望看到鲑鱼子酱和鞑靼牛肉。”

“宝贝这我可帮不了你,我的厨房里有什么,只有我的厨娘知道。你必须说服她才行。我建议你动作快点,否则她会告诉你厨房里除了土豆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她干得出来。”

眼下的时间不到六点,咖啡厅里没几个人,两个女人说笑便也随意。乔雪迈着矫健的长腿向楼上跑去,露丝雅则挽着宁立言在靠近吧台的一张长桌前坐下,她自己则坐在对面。又招呼着吧台后那高大壮硕如同一头黑熊也似的服务生道:

“契诃夫,拿点什么喝的上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在那像个傻瓜一样的站着。我付你薪水,可不是让你发呆的。”

她又看了一眼宁立言,摊手道:“没办法,就是这样。俄国城那边可以雇佣到租界最廉价的服务生,但是却没法保证他们的能力。”

说话间,男子已经将两杯咖啡放好,宁立言并没动咖啡,也没去拿送上来的吕宋烟。这种地方的饮食烟酒,他还是决定少动为妙。

露丝雅看着宁立言,面上依旧充满富有魅力的笑容:“产自埃塞俄比亚咖法地区的咖啡豆,现在已经越来越难得了。据说在那里,最早吞吃这种咖啡豆的是山羊。”

“也有牧羊人。”宁立言回答道:“这些雪茄,应该也是地道的吕宋货。”

“没错,我觉得一个绅士不该错过这些享受。”

“我相信我付过费用之后,它们才是享受。免费的食物往往意味着陷阱或是糟糕的回忆,我不想尝试。”

宁立言说话间将咖啡杯向旁移动了一下,随后将手上夹着的纸片放在桌上,朝露丝雅一笑:“三仙归洞,中国戏法的小花招,练的就是手上功夫。我这两下子比不得真正行家,让夫人笑话。我今天又是抓人又是杀人,还来不及洗澡。满手血腥,不敢污了夫人的宝器,是以是用这张纸片碰的咖啡杯。”

第一百零八章 考核(上)

宁立言脸上神色从容,心里却在骂娘。指尖上微微的麻木感,证明着自己的谨慎是何等必要。这帮该死的洋鬼子,不知道从哪搞了这么强威力的麻药。未曾直接接触皮肤,尚且有这等药力,要是直接摸上去,此时一准人事不省。如果自作聪明的把注意力都放在咖啡上,这时便成了洋人的笑柄。

露丝雅脸上不怒反笑,轻轻拍手道:“我们的冰美人带来的,果然是一个勇敢的绅士,一个胆大妄为又机智灵活的小伙子。像你这样的人,在英租界注定受欢迎。下周在法租界有一场画展,画家是一位富有而且美丽的姑娘,如果阁下有兴趣……”

宁立言笑道:“那位美丽的画家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咖啡馆。我有话直说,现在对我而言,最想要做的,是一个在这里喝咖啡的资格。我知道,这件事不容易办,但是肯定有办法,希望得到您的指点。”

“宁先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露丝雅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宁立言以坦率的目光,迎上对方的眼神。双方对视了约莫十秒,宁立言才缓慢开口:“没错。我对于这里的鼎鼎大名早有耳闻。我的身份您想必已经知道了。不管是作为商人,还是底层秩序的维护者,我都需要足够的情报。而你们,也需要我的人脉,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合作。”

“合作?”露丝雅微微一笑,“宁先生应该知道,这座城市的地下社会是何等的复杂混乱,曾经有许多人试图将他们整合,但是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其他人的失败,并不能证明我也不会成功,这是两回事。”

“即便如此,我们也未必需要您这样的合作者。要知道,我们咖啡馆里,已经有一个中国人了。而我们的董事并不希望中国人的数量超出必要。”

“我想持这种观点的,必是那些脑子还停留在义和团时期的老顽固,您这样美貌而又充满智慧的贵妇,必不会有这种偏见。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和我们合作是大势所趋。”

露丝雅想了想,又摇头道:“宁先生没必要如此执着。冰美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她加入我们之后,就从没让我们失望过。你既然是她领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伙伴。你不需要任何身份,只要和她一起来就可以在我这里喝咖啡。她在这里拥有专属座位,你的开销可以算在她账上,也可以用她的座位招待客人,这都是制度允许之内的事。你是她第一个领到这里的男性友人,这个面子她肯定会给你的。”

“话虽然如此,但是中国男人总是希望靠自己的力量获取一切。而且我和乔小姐只是普通朋友,不该过于叨饶,还是应该自己想办法解决。我喜欢夫人这里的布置和环境,想要有空时就来喝杯咖啡,不知道夫人是否欢迎。”

宁立言指尖上的酥麻越来越厉害,暗自佩服对方用药手段高明,也惊惧于对方出手的的猛烈。见面就来这么手下马威,未来的相处,自己也要小心谨慎。

“我们的冷美人没有说谎?”露丝雅做出惊讶的神色,“真难以想象,她难道是贞德一般的圣女,又或者是年少时一时糊涂,发下过什么守贞誓言?否则我实在无法理解,宁先生这样的少年才俊,她为什么只愿意和你做普通朋友。”

“因为我们认识只有不到三天时间。”

“不,那不是问题。上帝可以在七天时间内制造世界,男人女人之间,三天足够让彼此把对方爱的死去活来。即使你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也没关系,我相信我的客人里,会有人很快就爱上宁先生,愿意与您分享她的位置。”

“与这相比,我还是更愿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宁立言寸步不让。第一次见面,绝对不能让这样的女人小看,否则将来就没法得到她的重视。

露丝雅脸上虽然带着笑,但是宁立言已经能感觉到,她目光里隐藏的锋芒。“宁先生的固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既然如此,就请原谅我的冒犯。任何一个试图加入的人,都将接受考核。这和交情无关,只不过是规则。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

“那么接下来,我请宁先生回答我一些问题,但是请你注意,千万不要撒谎。我和我的合作者最擅长的事,就是找到调皮的说谎者,然后惩罚他。相信我,那个过程绝对不会让人感道舒适,请你千万不要尝试。”

“理所当然。”

“很好,那么我们进入第一个问题,宁先生现在为谁工作?”

“为天津警察局以及我自己。”宁立言语气坚决,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含糊闪烁,否则便是自绝性命。

“第二个问题,你是个爱国者么?”

“我是个爱国的商人。”

“这两者有区别么?”

“爱国者无所吝惜,商人将本求利。”

“第三个问题,你希望咖啡馆为你作什么,你又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我说过了,我只是喜欢这里的环境,想要来这里坐一坐,顺带探听一下消息,给自己增加见识。至于我能提供的……不算多,但是绝对是你们需要的。比如天津地下社会的帮助。”

“宁先生何以认为,我们会需要这些?恕我直言,天津城地下社会的成员,就如同阴沟的老鼠,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多影响。即便他们帮助我们,又做成什么?”

“您说的这些老鼠,遍布于天津的大街小巷,各个饭店、酒楼、澡堂、旅社以及车站码头。他们就是一群如影随形的密探,他们如果想找一个人,对方绝对难以摆脱。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成事或许不足,但败事绝对有余。”

“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变化,你们的思路不应该还停留在庚子年。现在是一个合作的时代,你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你们。大家精诚合作,便能赚大钱。大家都是商人,说到底都是为了钱财而奔波,和我合作,我可以帮你们发财,当然,也是为了帮我自己发财。”

露丝雅端详着宁立言,“对于宁先生的提问环节,就此结束。至于你是否能够获得资格,需要其他董事共同会商,才能达成最终意见。我只是这家咖啡馆的股东之一,不能一手遮天,请你谅解。”

“夫人太客气了,我们和日本人不同,从没有强人所难的恶习。”

露丝雅一笑,“宁先生是否可以获得咖啡馆会员的资格,我无法预料。但是眼下,你有个成为我朋友的机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把握?”

“宁某荣幸之至。”

露丝雅看着宁立言道:“我想请宁先生提供岩仓失踪事件的整个过程,包括那些绑匪的抓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怎么?这种刑事案件夫人也有兴趣?”

“这件事关系到一名客户的性命,我当然要弄清楚原委。另外,我从小就是个故事爱好者,我给这里定的规矩就是,第一次来喝咖啡的人,都要给我讲个故事,如果故事精彩,才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既然如此,宁某献丑了。”

第一百零九章 考核(下)

咖啡的香气在室内弥漫,宁立言的介绍混着钢琴曲与咖啡香,像一首草原长调,记录着一场有关生存与杀戮的悲剧。

虽然绑架案的主犯谭青山不怎么配合审讯,但是那些被捕喽啰并没有他的硬骨头。此时不管华界还是租界,巡捕都是修罗夜叉一般的人物,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何况事情关系到日本人,动手就越发没有忌惮,因此口供得到的极快,也极为详细。根据这些喽啰的口供,大致也可以拼凑出这个团伙形成的过程以及在天津杀人害命掳人勒索的罪恶。

谭青山是山东人,在韩复榘手下当过兵,后来因为部队欠饷,便逃出来混迹江湖。他身上有武功,为人脑筋灵活又心狠手辣,平素很少与人动手伤人,但是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视人命如草芥。

于乱世之中,这等人最是容易出头,混迹江湖不久便收服了几个亡命之徒为其充当爪牙。就是谭家本家的几个长辈,也都愿意听他指挥。

有了乡党做为骨干心腹,他的胆子就更大。在山东很做了些案子,也积累了一笔财富。半年前来天津一是避风头,二是为了发更大的财。这座水陆码头的大城市在他看来,就是一座金矿,就等着他来挖掘。

眼下天津城内难民众多,有从东北进关避战乱的,也有从河南、河北跑来逃荒的。其中大部分人找不到工作,每日辗转于饥饿与死亡的边缘。这等人对于谭青山来说,就是最理想的兵源。

乱世之中,多有亡命之徒。在饥饿与死亡的威胁下,人的胆量成倍增长,谭青山手上有些钱财又有气力,更有股常人不具备的狠辣。没废多少气力,便拉拢了一批人马。

这些人有男有女,来自于不同地方,口音南腔北调。谭青山有意识地这样安排,就是为了迷惑别人,让人无法猜出他们的来历。

这帮喽啰来自难民,基本都已形同殍鬼。谭青山给了他们饱饭吃,又给了他们衣服穿,更给了他们一个发财致富的希望,这些人便甘愿为虎作伥。

谭青山主要的发财之路总结起来,便是绑架、杀人、勒索钱财。

他出手向来不留活口,肉票到手立刻就要处死。按他的说法,绝不能浪费粮食养活这些人给自己留后患。团体里几个女人,都是为了掩护行动所招募。或是慈眉善目适合去诱拐孩子,或是扮成流莺招揽那些打野鸡的寻芳客,随后动手杀人。

他的喽啰成分复杂,交际圈子便也格外广阔,动手的目标便是这些人身边熟悉的人,乃至自己的东家、邻居或是同事。这些目标未必都富裕,一顿饱饭,或许是一件新衣服,都会导致他们成为罪犯的目标。

被害的人里,一些小商人、店铺的东家、跑街的活计或是某个洋行、贸易公司的职员,还有几个上学的孩子。他们未必比歹徒富裕多少,只不过在谭青山看来,这些人有钱上学识字,必是不挨饿的,凡是不挨饿便是该死的由头。

还有一些人是和谭青山等人一样的穷人,他们被杀跟钱财无关,只是单纯的投名状。谭青山的野心很大,他羡慕的偶像乃是水浒传里的宋江,不止一次说过,要建一个小梁山。

是以在团伙后期,他便学着水泊梁山的路数,新入伙的喽啰必须找一个人来杀,证明自己入伙的决心。

有不少无辜者,就是这么丢了性命。到死的时候都没想明白,自己一个普通百姓,怎么就会被强盗盯上。

肉票被杀之后,索取赎金如故。不管是否收到赎金,都再不与受害人联络。有些时候还会故意给事主造成一种自己不乖乖付钱,才导致家人遇害的错觉。

谭青山这种行事方式,除了断绝手下退路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立威。他对于天津时下江湖的规矩不买账,对喽啰说过:自己是立规矩的人,不是守规矩的人。杀这些肉票也是让天津的百姓知道,自己要钱就乖乖拿钱,不要想用规矩之类的玩意来约束自己。

他前后杀的人不下三十个,开始是扔进海河,后来便租房子埋葬。固然是因为海河浮尸影响太大,担心招来官方注意,也是谭青山自己的一个想法。

要把这些死尸作为战利品搜集起来,以后给自己手下的人看,证明自己的丰功伟绩,震慑他们不要想着吃里扒外的逃跑。

像他这种绑架方法,得到赎金的概率是一半一半。好在这些喽啰本身日子就极艰难,只要获得一口饱饭就够了,倒也不需要太多钱财支撑。光是肉票身上的衣服或是饰物就足以支撑几天。

可是随着手下的喽啰渐多,单纯指望这种小打小闹漫无目的的绑架,已经难以支撑。谭青山本人野心也越来越大,不满足只杀害几条人命,勒索些小钱,想要做几件大案,给自己积攒名声。

他伪装富商勾引云丽英,最早是贪图其皮相,后来便是希望借云丽英的身份为自己做鱼饵,引诱富贵人家的浪荡子或是天津有名有姓的大老板入局。这等人只要绑了一个,便是一大笔进项,在江湖上也可以扬名立万。

不过这话关系重大,他一时没好说出来。毕家请客的消息,便是在此时传到了他的耳朵。

毕家从登瀛楼找厨子,又从吉庆班定戏,在两处地方早有耳目的谭青山自然也就知道了消息。他并不知道请的何许人也,但是能让毕家如此在意的必是个财东,当时便动了心思。

随后与云丽英的争吵以及云丽英突然“塌钟”的事,那些喽啰就不清楚,但是宁立言大概可以猜测出真相。必是谭青山要云丽英牺牲色相勾引这个财东入局,自己动手勒索。

云丽英当时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团伙不少秘密,又被谭青山吓住。不敢随便退出,但也不愿意助纣为虐,就只好用这种办法想要拖延。不想谭青山行事果断,已经扮成了短工混进毕家。

他不知道岩仓的根底,又看到他撒的那些老头票,把他当成了公子哥。他先是借故离开,随后又在外面监视,想找机会动手。岩仓又酒意上涌的出来,随便就要叫洋车,这等于是把性命送到谭青山手上。

直到动手时,岩仓的日本话,才漏了底细。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反悔余地,只能一条道跑到黑。

从死尸身上找到的除了大把钞票,还有一支南部十四式手枪,更证明这次踢到了铁板。随后云丽英借此事威胁谭青山与自己私奔,便是自寻死路。

“如果谭青山不曾落网,他还想要做几件大案。他是个天生的罪犯、冒险家、疯子。不但没因为自己闯祸而恐惧,相反因为杀了日本人而沾沾自喜,认为连日本人都结果了,便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放火烧我的房子,便是个例子。他认为做强盗的没必要怕警察,相反,应该让警察惧怕自己。只要烧死我,后面接手的人便得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不敢下力气抓捕他们,这些人便可以逍遥法外,横行霸道。说到底他们就不懂得什么叫规矩,也不敬畏秩序,靠着自己的蛮力横冲直撞。可以得意于一时,但是最终的下场肯定不会好。不过这种疯子往往破坏力惊人,这次不抓住他,说不定这帮人会杀进租界里。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露丝雅脸上不动声色,依旧是个听故事的样子,直到此时才轻轻拍起了掌。“非常出色的故事,我很喜欢。现在我终于明白,是谁破坏了我们的交易。”她的语气平和,

“在宁先生看来导致这个悲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守秩序?我倒是觉得,正是这座城市的规则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恕我直言,天津的风气整体偏向于保守,就连码头上的工人都要分成帮派,没有同乡引荐熟人担保,这种最低级的工作都无法从事。工厂里的工人绝大多数都来自同乡推荐,自己找工作的人,很难得到聘用。难民走投无路,就只能冒险。是这个城市把无辜的民众推向了罪犯深渊。”

宁立言一笑,“哦?露丝雅女士似乎读过某位德国名人的作品?”

“我父亲曾经建立过一个大型农庄,想要实现那种理想天堂,并因此破产。他留给我的遗产,便是哪些书籍。现在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来自源自我的勤劳。”

“您真是我见过的商人里,最出色的一个。”宁立言适当地恭维。随后道:“夫人说得因素确实也是一方面,但是他们不懂得遵守秩序,不敬畏规则,这一点与这座城市无关。天津是一座重视规则,遵守秩序的城市,也正因为这一点,这里才能成为一座繁荣而且富有活力的商业之城。如果失去秩序约束,对于商人来说,就是一场噩梦。所以,把他们绳之以法,不单是为了平息日本人的怒火,也是为了整个城市考虑。”

“这一点我深表赞同。”

“除此以外,夫人想必也意识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会给你们的生意带来何等影响。如今的城市已经不是当初可比,小看任意一人,都会给你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最后,帮你们完成交易的,也不是那些大人物,而是我们这些阴沟老鼠。”

露丝雅苦笑道:“您可真是个执拗的小伙子。既然如此,那就请原谅我的暂时离开,我去打几个电话,过一会通知您结果。”

“我静候佳音。”

第一百一十章 麻烦

露丝雅回来时,宁立言手指上的酥麻劲头已经削减了大半,精神状态也就越发好。

贵妇人脸上的神色很有些为难,不似方才那般谈笑风生,似乎电话沟通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她朝宁立言抱歉地一笑,“宁先生,我首先要向您表示歉意。您是个商人,当然明白秩序的重要。咖啡馆同样需要秩序,这一点希望您谅解。”

宁立言点头。

露丝雅继续道:“这家咖啡馆诞生于庚子年,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您心里想必有数,不需要我多说。当时九国租界各自派出了自己的代表,组成了这座咖啡馆最早的董事会。在成立之初,咖啡馆的规则便是:绝不让中国人加入。”

她停顿片刻,又道:“任何规则在时间面前,都会发生改变,就如同男人的海誓山盟。咖啡馆的规则,也随着时代而变化。在辛亥时期,我们改变了规则,吸纳了中国人加入,结果却导致一场悲剧的发生。几名股东在那次冲突中不幸遇害,谋杀与暴力充斥租界,差一点就毁了整个市场。”

出卖与暗算本就是间谍生活的常态,为何非要推到中国人头上?宁立言心里嘀咕着。

露丝雅道:“从那以后,我们重新严肃了规则,对于中国人的加入持保守态度。乔小姐是因为在英国留学,所以得到了批准,她的模式……不可复制。而且,几位股东认为,咖啡馆有一个中国人,是他们的底线。”

宁立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勉强了,告辞。”

“不!”露丝雅叫住宁立言:“这就是我要道歉的地方。您已经提出了申请,便不能随意退出。股东要求,您按照规则进行。”

“规则?什么规则?”

“今天晚上,您和乔雪都将留宿于此。明天太阳升起时,只有一人能走出咖啡厅。另一人将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我们不会干涉过程,只要结果。如果你们两人都未能解决对方,便只能一起出局。”

宁立言眉头一挑:“让我们自相残杀?这是谁出的混蛋主意?我宁立言做不出杀女人的事!何况,乔雪不是你的朋友?”

“在我们这一行,并没有男女之分,就像没有友谊一样。”露丝雅坦言:“如果你们明天未能通过考验,我会亲自执行制裁任务,这是我的职责。”

她看看宁立言,“另外,我可以告诉你。你们中活下来的那个可以获得对方在咖啡馆的财产。宁先生虽然身无长物,可是乔雪,却在咖啡馆有一大笔财富。何况眼下,你们两人也有一笔大钱在手。”

“抱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的义务就是把情况说完,所以请宁先生听好。”露丝雅态度坚决,不容推诿。

“岩仓先生不是咖啡馆的客人,只是一个供货商。按照规矩,即使供货商发生意外,只要交易完成,货款依旧要支付。白鲸咖啡馆收取百分之十的中介费用,以维持整个机构的运转。剩下的部分,则由供货人员获得。由于岩仓死了,你们就是供货商,所以货款归你们所有。在岩仓先生死前,这笔货物价值一万切尔文,现在已经上涨到两万。”

切尔文全称为“切尔文银行券”,如果用通俗的叫法,就是“金卢布”。这是中国北方的强邻,那头身强力壮的北极熊发行的纸币,以不少于25%的黄金和外汇为货币储备,币值稳定信誉良好,每1元切尔文可兑换黄金7742克。保证见票兑付,绝无推诿。

扣除露丝雅的手续费,剩余的切尔文可兑换黄金4900盎司左右,数字如此巨大得一笔钱财,便是宁立言这种出身富豪之家得纨绔亦不由动心。

间谍果然是个发财的行当,只要肯拿性命相搏,便有希望得个富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一份情报所关乎的,必然关系着日本与那头巨熊之间巨大的利害冲突,也难怪酒井隆会气急败坏。

只能说岩仓是个没有财运的倒霉蛋,如果不是运气不济,遇到谭青山这种心狠手辣又自大无知的匪徒,早就成了富翁。

这么一大笔钱,足以令兄弟反目,夫妻成仇,也就不怪露丝雅要把它拿出来特意说明。

“这笔钱的支付方式?”

毋庸讳言,宁立言并不相信买家的信誉,尤其在财富交割方面。那头北极熊在国际上向来不以信用闻名,并且视国际规则为腐朽的锁链不予理会。

在前世宁立言和他们也打过交道,虽然在国与国层面,该国和南京方面交情深厚还提供了慷慨的援助,可是在情报交易领域就让人不敢恭维。

他们往往可以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支付报酬,自己还心安理得。这么一大笔钱,那帮掌管财政得官员,只怕会恨得咬牙切齿,未必肯乖乖拿出来。只是这话不能直接问,只好迂回前进。

“我们在汇丰银行有匿名户口,只要对方确认了货物,就会安排转账。我知道宁先生在担心什么,但是请你放心,眼下苏联在天津负责情报工作的虽然不是之前那位花钱如流水的俄国伯爵,却是个理智的商人,知道该如何权衡得失。白鲸咖啡屋不欢迎声名狼藉的赖账者,他不会为了这点小钱,就承担失信的风险,尽管放心。”

宁立言冷笑道:“每一笔生意都有这么丰厚的利润?看来我若是能在这里求个位置早就可以发财了。”

“是的,一个精明大胆的生意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个富翁,这也是我得以重振家业的原因。但是风险与收益永远成正比,这等暴利必然要承担对应的凶险。每个人在加入的时候,都已经将性命交给神明。乔雪也不例外。”

她朝契诃夫伸出手,后者将一把铜钥匙交到她手上,而在钥匙圈上拴着木牌,写有房号。

露丝雅将钥匙递给宁立言,脸上满是哀愁,表情丰富如同话剧演员。

“我很遗憾,一个初次见面就令我感兴趣的朋友,居然要面对这种艰难选择。但是规则就是规则,不以人的意志为更易,愿上帝保佑你们的灵魂。”

宁立言没接钥匙。“如果我选择离开呢?”

“那我只能遗憾的通知您,这场考核被您视为自动弃权。接下来的日子里,便会有人取你性命。执行人或许是您身边最亲近的伙伴,也许是来自政府的命令。我们拥有的能量远超您的想象,即便您真的是地下社会之王,也难逃一死。”

就在这时候,咖啡馆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契诃夫拿起话机,不多时便递给了露丝雅。露丝雅来到吧台前,与对方交谈着,说的是意大利语,速度非常快,宁立言听得不是特别清楚。

过了一阵,她放下话机,看向宁立言道:

“您真是麻烦缠身之人,刚刚到这,就有一笔生意与您发生关联。刚才的电话来自意租界,里面提到一个名叫汤巧珍的女人。她跟宁先生,似乎认识?”

宁立言心头一沉,脑海里不由回想起少女轻嗔薄怒的羞涩模样。那丫头又惹了什么麻烦?对方的话不是针对汤玉林只是针对汤巧珍,理论上和复兴社应该没什么关系,难道是……救?

他心中为汤巧珍不安,脸上则不动声色,“我们确实认识而且是好朋友,难道她得罪了什么人,或是有谁要找她麻烦?”

露丝雅并没说话,而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这个消息价值一千大洋。只是消息,不包括解决办法,也不代表真的和你有关。”

“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开支票。”

“不必了,我相信宁先生的信用,就像相信那位来自莫斯科的情报官一样。你的那位朋友惹起了日本宪兵队的关注,就在刚才,日本宪兵队的竹下队长给意大利巡捕房打了招呼,让他们帮忙抓捕汤小姐。名义上是接受调查,但是最终会被移交给日租界。”

宁立言目光一寒:“日本宪兵队在意租界抓人?”

“是引渡。三少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种引渡通常只有一个原因,涉嫌参加反日行动。听说那还是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如果进了宪兵队……我想大家都会猜到接下来的情况。宪兵队的竹下队长,一直对中国的名门闺秀有着特殊的迷恋,在东北就曾经闹出过很多事端。”

宁立言当然知道,竹下闹出的不止是“事端”那么简单。这个来自北海道的渔民,从骨子里对于出身名门仕宦之家的贵妇千金有着病态的仇恨,并以摧残折磨她们,让她们的高贵跌落泥泞为乐。如果汤巧珍被他抓走,肯定不能幸免。

脑海里女孩纤细瘦弱的身躯,和那纯洁羞涩的模样,在宁立言眼前往复闪回,一声声“三哥”的叫声,在耳边回荡。他努力保持着冷静,询问着露丝雅:“距离巡捕抓人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三十分钟。当然,如果有人愿意为此支付费用的话,巡捕房的行动会受到一些意外干扰,而延迟到五十分钟到一小时。”

“这笔费用我出!”

“慷慨的绅士。”露丝雅轻轻拍了下巴掌,随后道:“请允许我向你推荐我的一位房客,伟大的瑞恩斯坦伯爵。他参加过欧战,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指挥官,最勇敢的战士。在她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雇佣兵,如果宁先生可以支付相应的费用,他们会组织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救援行动,保证可以把汤小姐营救出来。”

“多谢好意,不过这件事还是得我自己办。麻烦您叫一下乔小姐,我需要借用她的汽车。”

“宁先生,我刚才已经提醒过您……”

“是的,我的记性没那么糟糕。不过我的答案还是一样:玩去!你要么现在动手杀了我,要么就请通知乔雪,我需要她的汽车。就算要杀我,也等我救完人再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逮捕

意租界,汤公馆内。

七姨太的哭声与叫骂声威力足可穿云裂帛,透过汤公馆重门叠户,一直飘到外面,不愧当年红遍热河的名旦。

汤家几个男仆和保镖站在门口满面尴尬,不知如何行事。汤玉林站在二楼指着自己的妻女叫骂,“哭!你还有脸哭!就是你把她惯坏的!这败家玩意,我早就说她胡折腾,早晚得害了自己,你还不听,这回你老实了吧?二丫头这回的祸事,有一半就是出在你身上。”

“少废话!我闺女咋了?我闺女堂堂正正做人,有啥错啊?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有几个比我闺女干净的?堂堂一个大帅让人堵屋里抓你闺女,你的脸面呢?平时说起来威风八面,现在就会跟自己人横,我替你寒碜!替咱闺女不值。丫头啊,你下辈子投胎可得选好人家,别赶上这么个窝囊的爹,也别赶上那么个熊的老爷们啊!”

汤家的男女大多在二楼上站着,汤玉林的正室站在三楼,嘴上叼着烟袋,望着楼下的情形一言不发。汤佐恩站在母亲身旁,望着下面的巡捕,低声道:

“这帮玩意也太不像话了,平时也没少给他们送钱,怎么一点交情都不讲。上咱家抓人,这眼里也太不把咱当回事了。”

妇人头也不回,低声训斥着:“少给我犯虎啊!那小丫头片子跟你也不亲,犯不上为她出头。现在咱家虎落平阳,惹不起这帮地头蛇,你别给我招事!曲振邦这个老爷们都不说话,你掺和啥?反正将来也是他们曲家人,他不出头,我们就跟这看着。这表面上是巡捕,背后可是日本人,咱惹不起。”

“日本人?意租界还有日本人?”

“意大利和日本关系不错,两边巡捕都通气。你平时多跟人走动走动,就知道这里面内情。光知道傻玩傻闹,一辈子就是个熊货!”

来的巡捕不多,一共只有四个人,一名华人探长带着三名华人巡捕,话也说得客气。要带汤巧珍到意租界警察署接受问讯,如果事情和她无关,就保证把人送回来。

可是大家都不傻,眼看已经到了六点钟,这个时候带人,今晚上多半就回不来。一个未婚女子在巡捕房拘押一晚,这显然不是对体面人家应有态度。

既已不将汤巧珍当作大家闺秀看待,放人的承诺也就不足采信。不管汤玉林还是七姨太乃至汤巧珍自己,对这个情况都看得通透,只是通透是一回事,是否能抗争又是另一回事。

汤家的护兵仆人远比巡捕多,以身手论也是他们更出色一些。这四名巡捕中,只有探长带了枪,其他三人压根就没带武器,明显就是不想和汤家武力冲突。

七姨太坐在楼梯口,把汤巧珍挡在身体后面,汤四小姐汤佩珍拉着姐姐的手,朝那些巡捕吐口水。其他汤家的子女要么在客厅角落里看,要么站在楼上自己的母亲身后,没人开口。

曲振邦本来今晚上是来接汤巧珍去看电影,不想撞上这件事,额头上青筋暴起,紧咬着牙关人站在电话机旁一言不发。

带队的探长刘喜春便是之前调查汤四小姐绑架案时的负责人,乃是个一等一的滑头。七姨太连数落带骂又让仆人堵门,他并不动气,脸上依旧满是笑容,一边抽着烟一边朝二楼的汤玉林赔礼。

“玉帅,小人出生那天就有人算过,我这辈子就是倒霉的命,今晚上本来不该我当值,给人替班谁想到替出这么一场祸事来。您是带兵的人,自然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小人这也是上峰差遣,意大利人下的命令,实在没办法。事情要的很急,意大利人已经在巡捕房里等着问话了,连拖到明天上午都办不到。曲大队长不是打了电话么?想必也知道这里的干系。小的实在是官卑职小,这么大的责任,我哪里扛得动?您就可怜可怜我,给小的来个痛快话。要是说不让二小姐走这一趟,小人立刻就走,绝不耽误您一家子吃饭休息。就是意大利人那边……小的可不敢保。”

他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抬出意大利人来压人,就是提醒汤玉林事情严重,不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小事。

眼下巡捕出面是用软功,如果把他们赶走,接下来意大利人出面,必是硬做。到那个时候,便不是汤巧珍一人之事。七姨太这样搞,是在让汤家失去退路。

汤玉林大叫道:“老七!你给我起来!你要是再胡闹,今个我把你和二丫头一块撵走!”

七姨太没理会汤玉林,而是朝着曲振邦咆哮道:“曲振邦!你还是不是老爷们?人家要带走你媳妇,你就跟着看着啊?你不知道这里咋回事啊?不许人跟着,还没说多长时间放回来,这啥意思你不明白咋的?你就每句人话?你不是保安队大队长么?我咋看你这熊呢!”

曲振邦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戏台上的关老爷,红里发紫。眼睛扫了一眼汤巧珍,又看看七姨太,脚步微微挪动了下,可是刘喜春立刻道:

“这事也别怪曲大队长,他也是没办法啊。汤小姐卷进去的事,可是涉嫌非法抗日。大队长要是出头,那保安队是不是也要卷进来?保安队抗日……那事就大了。汤小姐是个学生,卷到什么事里都不要紧。保安队抗日,那可是外交纠纷,搞不好得惊动南京。那么大的篓子,慢说大队长,便是曲总队长他也承担不起不是?”

“啥抗日不抗日的,我们听不懂!我就知道我闺女一向老实,从不惹祸,你们就是想冤枉人!曲振邦,你想好了,二丫头可是你媳妇!”

曲振邦额头的筋越跳越高,似乎随时可能爆掉。但是他的脚步一动不动,低头无语。

刘喜春笑道:“二小姐,小的等您一句话,你要是说不想去,小的现在就撤。”

汤巧珍人站在二楼与一楼之间的楼梯处,从头到尾一语不发。低着头不动,似乎是被吓坏了,又像是一个局外人。一切的争吵、呵斥、痛哭都和她没有关系。

直到此时她才抬起了头,露出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和平静的面色,看了一眼楼上,以沙哑的嗓音叫了声:“爹……”

汤玉林不耐烦道:“干啥?这时候想起爹来啦,你胡折腾的时候干啥去了!我不让你出门,你非往外头跑。现在惹出乱子来了,喊谁都不好使!到那跟人好好说,有啥说啥,争取……早点回来。”

说话间汤玉林已经转身,向着卧室走去,竟是不再看汤巧珍。三楼的大太太则吩咐家里的女仆:“把七太太扶回房间,现在这样成什么样子!”

两个女仆刚走上来,汤巧珍却已经朝她们瞪过去。平素在家里素来老实的二小姐,此时的目光却如同匕首,让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仆脚步一停,不敢再向前凑。

她一言不发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又伸手去拉母亲。七姨太撒泼似地哭闹道:“我不起来!要带走就把我一块带走!我闺女干的啥我也有一份,要进巡捕房就一块去。”

“娘……你别闹,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汤巧珍说话间猛然用力,把七姨太生生搀扶起来。

身后的汤佩珍拉着姐姐的衣服,已经大哭起来。汤巧珍看着母亲道:“娘,你看着老四,别吓着她。”随后轻轻分开妹妹的手,走下楼梯。

七姨太的哭闹声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目光里满是惊讶与迷惘。在刹那间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个纤细的女孩,到底是不是自己那个老实胆小的女儿,还是鬼上身?

就在这一瞬间,女儿的身形变得异常高大,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成为整栋别墅里,惟一的巨人。房间里所有的光似乎都被她夺去,让其他人变得晦暗不明,只有被光芒包裹的少女步履从容的前行。

刘喜春讪笑着,“二小姐肯成全小的公事,这是体恤我们不容易呢。您放心,只要话问完了,您就能回家。要是快的话,误不了您吃夜宵。”

汤巧珍面色平常,只看了一眼外面,“带路吧。”

刘喜春朝手下使个眼色,两名巡捕向着门口走去,男仆与保镖纷纷闪避开,让出一条路。

刘喜春做个请的手势,汤巧珍迈着步子向着门外走去。身后传来七姨太那撕心裂肺的叫喊:“二丫头!”以及汤佩珍哭叫着高喊着:“二姐你别走!”

曲振邦这时终于叫了一声:“巧珍!”脚下动了一步,可是随即又停住,汤巧珍并没回头,也不曾看他。仿佛没听见一样,径直来到门前。

不等她伸手推门,房门猛地被人拉开,随后便见宁立言大摇大摆迎面走来,二话不说拉住汤巧珍的手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去夏太太饭店吃饭么?还非得我来接你啊!”

他目光扫向四周,“还挺热闹,这是要开家庭聚会?”

“三哥!”汤巧珍看到宁立言的刹那,努力维持的镇定瞬间崩塌,扑到宁立言肩头,放声痛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救星从天降

随着宁立言到来,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七姨太正在哭号的声音戛然而止,红肿的眸子内闪过一丝亮光。嘴快得像机关枪:“三少爷,您可算是来了。再晚来一会,就和这苦命的丫头碰不上面了。这帮人要把巧珍带去巡捕房,三少爷您可得帮巧珍说句公道话。”

汤佩珍则小跑着过去,摇晃着宁立言的衣角:“三哥,别让他们把二姐带走,让他们走!全都轰出去!”

宁立言朝汤佩珍笑着,又轻声安抚着汤巧珍。“别害怕,有我在这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汤家其他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尤其是三楼的大太太。但是宁立言帮汤家送赎金,与复兴社的人打交道,被汤家当成了救命恩人这也是事实。

何况现在宁立言是替汤巧珍说话,于道义上是站在汤家一边。汤家人自己可以不管汤巧珍死活,但是不能干涉别人营救汤巧珍,否则便没法在天津的上流社会立足。是以没人能出声唱反调,所有人都一语不发,目光落向曲振邦。

后者面色铁青,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大太太在楼上哼了一声,“真是养的好闺女,给咱们家涨脸了!”可是当下没人顾得上他,注意力全放在宁立言身上。

宁立言拍着汤巧珍的肩头表示安抚,目光落向刘喜春和他身后的巡捕。“你就是意租界的刘探长?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汤二小姐一个姑娘家能犯什么王法,要闹到巡捕房?”

刘喜春本人不是清帮弟子,但是对于宁立言并不陌生,更不愿意得罪。正如汤玉林不愿意为了女儿得罪意租界,刘喜春也不愿意为了洋人的差事得罪了天津卫新崛起的年轻大亨。

他面上带笑,朝宁立言行礼道:“不错,小人就是刘喜春。久仰三少大名,今天总算见到您本人了。上次汤家四小姐的事,您没少替我们巡捕房出力,我一直想当面道谢,就是没腾出来工夫,您可千万别挑理。”

宁立言脸上仿佛罩着一层霜,并没有寒暄的打算。“刘探长客气了,我救四小姐乃是本分,您不必道谢。倒是眼下这个事,我得跟您这要个解释。虽说我是华警,管不到租界头上。可是无缘无故的抓人,怕是哪国法律都不会允许。还是那句话,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她犯了什么法?”

刘喜春依旧带着笑。“三少息怒,咱是同行,都吃衙门口这碗饭,这里面的难处,您老应该最清楚。上峰命令,咱有嘛办法?不就是得照办么。要说二小姐犯了什么法律自然是谈不到,可是现在二小姐牵扯到一桩反日团体事件里,这可比犯法严重多了。您是知道的,租界一向奉行中立原则,任何有政治倾向的团体、演说、活动,都会被认为是破坏租界中立,一经发现立刻就要逮捕、驱逐甚至判刑。”

“租界确实有这个规矩,那又怎么样呢?”

“我手下的弟兄得到消息,今下午有一群反日暴徒出现在红玫瑰旅社。可是等我们去的时候,便只是看到了二小姐。当然,这也证明不了什么,也许就是个巧劲。可我也不知道意大利人怎么救听到了风声,非要当面问问汤小姐情况,这不就把我们给打发来了。咱们只不过是吃粮当兵,听令而行,三少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

“为难?不会为难啊。意大利人想要问问题是可以的,让他到汤公馆来问,或者打电话都行。再不然明天白天,我陪巧珍过去接受询问。现在天色不早了,根据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一个淑女这种时候应该待在家里或是家人身边,不会到巡捕房那种地方。意大利人不懂事,你们就得教他,哪能由着洋鬼子的性子来。”

宁立言的态度仿佛是理所当然,反倒是刘喜春这帮人不懂规矩,提出了极为失礼的要求。几个巡捕彼此对视,神色都有些尴尬。

刘喜春和宁立言之间,没有太多利害冲突。宁立言用不上刘喜春,但是刘喜春也求不到宁立言,是以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谁太怕谁。

和汤玉林不同,宁立言根本不在意租界住。只要不出大格,略微得罪一下刘喜春倒也没有太严重的后果,是以说话就格外的不客气。汤佩珍在旁边蹦跳着给三哥喊好,汤巧珍此时也站到一边不停的抽泣。

七姨太瞪了一眼曲振邦,提高了嗓门大声夸奖:“听听!这才像是老爷们说的话!嫁人嫁这样的,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刘喜春咳嗽一声,“三少,您可听明白了,这是反日的案子。意大利人就在巡捕房那坐镇,等着我把人带回去问话呢。您要是这样的态度,小的怎么交差啊?”

“这有什么不好交差的?汤家自己就有电话,你给意大利人挂电话。你们上司是皮耶罗吧,就按我说的告诉他。他要是不满意,我直接跟他说。”

“这……这是宁三少的意思,还是二小姐您的意思?是不是也得跟汤玉帅商量一下,要不然我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不必问了。”宁立言霸道地表态:“巧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支持她。巧珍是个成年人,她的事不需要请示别人,再说二小姐的母亲,显然也是不支持女儿去这一趟。”

宁立言向前走了一步,与刘喜春之间拉近了些许距离,声音也略低了一些:“刘探长,我刚穿制服的时候,就有人教过我一句老话:公门以内好修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有些钱可以拿,有些钱拿了,怕是会咬手!”

“三少,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宁立言冷笑道:“大家都是同行,弟兄们的辛苦难处,我都明白,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今个给我个面子,我记你个人情。该有的心意,宁某绝不会落板。要是非要跟意大利人那交差抓人,这事也不难办,把二小姐放下,我跟你去巡捕房!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有话冲我说!她该判什么罪,冲我来,我替她担了!”

宁立言突然的翻脸,倒是让刘喜春有些不知所措。刘喜春一开始表态要走,不过是个以退为进的法子,逼着汤玉林低头罢了。

如果真的草草收兵,在意大利上司面前根本无法交待。他敢让汤巧珍留在汤府,是知道人跑不了。可是宁立言情况不同,这种纨绔子弟出身又半个身子在江湖的公子哥,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他现在敢收兵,这公子哥说不定就敢带了汤巧珍私奔。到时候板子落下来,还是要打在他刘喜春身上。是以反倒不敢像刚才那样,张口就说要走。

可若是不放人,眼下的事情也难以了结。真要把宁立言带进巡捕房,日、英、法三国租界的码头一准要出事,便是意租界怕是也少不了要出现大规模骚乱,到时候依旧是他去顶缸。

眼下居然是个推车撞壁的局面,刘喜春不管怎么选,都很难得出一个可以称为完美的答案。他的目光略向曲振邦,见对方面色越发吓人,心头一动,

“三少,您跟我这么说是没问题。可是这话在意大利人那可说不出去,这帮洋鬼子不懂什么叫保密,万一把消息送到日本人耳朵里,那不是给您找麻烦么。您可是警察,万一日本人借题发挥,说您同情抗日分子……”

“大不了就是一场外交官司,我就不信了,为这点破事还能枪毙?顶到头就是革除职位,脱皮当老百姓,这没嘛大不了的,我还真没当回事。”

同样的手段,对上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反应。曲振邦如果想要阻止,这四个巡捕加一起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之前保安队的一通电话加上外交纠纷的大帽子下来,就把他牢牢扣住。

现在宁立言就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让刘喜春顿觉得头大如斗。他开始有点体谅袁彰武,任谁遇到宁立言这么个对头,只怕都是倒了八辈子霉。本来巡捕是混混头上的天,可是这位大亨跟自己耍混混手段,他还真的拿不出办法解决。

即便拼着被意大利人骂一顿也顾不得了。刘喜春心下有了定数,直奔电话机走过去。只要意大利人下命令抓人,自己就不算得罪宁三少。将来码头上闹成什么样,也是有意大利人顶在前面。

可是还不等他走到话机前,电话忽然剧烈作响,汤家的管家接起话机,应了两声之后,就看向刘喜春。“刘探长,警察署找您的。”

刘喜春长出口气,意大利人总算还没彻底糊涂,关键时刻帮了自己的大忙。意大利人来电话命令,比起自己主动请令,责任上更轻了一层。他一边去接电话一边对宁立言道:

“三少,您也看见了,这实在怪不着我。意大利人那不依不饶,我就是个干活的,只能按洋人的意思办。您也是场面上的人,不至于为难我这个办事的碎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话之间他已经拿起听筒放在耳边,几句交谈之后,脸色陡然一变,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长官,您刚才可是说……好吧……行,我知道了,立刻就走。”

放下电话的刘喜春,就像是兜头被人泼了冷水,笑容伴随着气势一扫而光,回头看了一眼宁立言,上下打量片刻之后,一抱拳:

“三少不愧是大宅门的少爷,手眼通天,连意大利人都能让您给降住,我算彻底服气。您大人大量,今个我有哪做得不到的地方,别跟我一般见识,改日我设宴给您和二小姐赔礼道歉。”

随后他朝其余三名部下道:“弟兄们走吧,上头改主意了,撤!”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能么

汤家的气氛并未因巡捕的撤退而变得缓和,空气依旧压抑,仿佛一团铅云,横亘于众人心头。只有年少无知的汤佩珍,蹦跳着欢呼道:

“还是三哥厉害,把坏人都轰走喽!这回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来抓我姐?再来,就还让三哥削他!”

汤家的子女们一语不发,既没人过来道喜,也没人过来慰问,见巡捕撤退,自己便也向卧室走。大夫人在三楼上哼了一声,大声道:

“佐恩,回房去,这几天少出门,免得被意租界的巡捕带走。今个得罪了人,只怕人家不会跟咱家善罢甘休。咱没那么大能耐,有那么多男人抢着当护花使者,就得谨慎着点,自己规矩做人,不给家里惹祸。”

七姨太对于大夫人的抱怨就当没听见,只是吩咐仆人预备茶水、糕点,大声喊自己的丫头去房里拿珍藏的上好明前。

曲振邦来到汤巧珍面前,他两只环眼里已经满是血丝,面皮青紫,脸上表情尴尬。目光落在汤巧珍脚尖,憋了半天才道:

“巧珍,我得跟你解释一下,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能找的人都找了。为这事还让我叔叔一顿训。你知道,我是个军人,必须服从上级命令。我得到严令,不许和任何反日团体发生联系,也不能掺和到非法抗日的事里,否则就得脱军装。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兵,只有当兵才能打鬼子,我不能脱军装……”

“三哥,你是喝茶还是喝咖啡?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今天一天没在家,他们来的时候,我给警局打了电话,才知道你抓了一帮绑匪,还听说那帮人烧了你的房子?你怎么样,受伤没有?”汤巧珍仿佛没听到曲振邦说什么,只顾和宁立言说话。

“我还以为这是我的劫数,老天故意不让我找到三哥,就是要我认命。没想到,三哥竟然来救我了。这一定是……天意。”

满面泪痕的少女,脸上露出了名为幸福的笑容。饶是曲振邦与她相识有一段时间,也不曾看过她这种笑容,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不知是怒还是痛。

宁立言这当口已经坐下,七姨太与他大声的寒暄,也是不肯看曲振邦一眼。“三少,你跟我们唠唠呗,意大利人那边下命令,你一准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然的话,你刚才不会有那么足的底气。就是不知道为了我们巧珍,又让三少花了多少钱,搭了多少人情进去。意大利人怕是不好买,这笔钱花少了估计不顶事。”

“钱财倒是没有多少,只不过是跟他们谈了笔交易。”宁立言笑道:“意租界的经济始终上不去,也吸引不来人口和资金,租界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前两年墨索里尼的女婿来过这边考察,打算在天津盖回力球场。现在场子盖的差不多,就是经营的事。所谓回力球,其实和跑马一样,都是洋人赌钱的玩意。这种地方,我没法保证他生意兴旺,但能保证它关门大吉。意大利人……不管是哪国人,只要他的买卖开在天津地面上,我跟他就有生意好谈。”

意大利人的回力球场和英国人的赛马场,乃是齐名的“洋宝局”。意大利人鲍乃第和瑞士人凯斯乐共同设计,孟特劳克公司负责施工,投资大收益也高。在宁立言前世,这地方很是红火了一阵,一度号称天津第一赌场,从天津父老手里赚了大笔钱财。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了英租界,夺去了财主们最后的栖身地。又通过联银券等手段,对华北开始野蛮掠夺,天津经济大幅度衰退。人们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自然就拿不出钱财来赌。

虽然意租界始终未受到日本的约束,回力球场照常营业,可是没了有钱的赌客,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在宁立言被捕以前,回力球场已经处于半倒闭状态。

只不过这种事意大利人自然不会预知,他们眼下还坐着靠赌场发财,以回力球场作为天津租界经济支柱的春秋大梦。不管中外,所有的赌场都不能得罪混混,否则便难以运营。

也不用格外破坏,只要三天两头在赌厂打一伙群架,这买卖就只能关门大吉。是以宁立言所谓的交易,倒不是一句虚言。只不过他的交易里,并不只是球场那么简单,现在还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七姨太是跑过江湖的人,见过场面,点头道:“怪不得呢。我就说洋鬼子就没这好心眼,知道我家二丫头是冤枉的就不抓了?可是话说回来,还得说三少有本事,能和洋鬼子讨价还价。不像有的人啊,平时看着也人模狗样的,真到了用人的时候就是个怂包,一点用都不顶。就跟那回杯记的词一样,猛虎一只能拦路,黑瞎子一百五十对熊。谁要是寻了这么个老爷们,一准倒霉!”

曲振邦的脸色一红一白,忽然一拉宁立言的胳膊。“宁三少,我跟你有话唠。”

七姨太把眼一瞪,“我这还没和宁三少说完话呢,怎么就出来打岔的了?这还有没有点尊卑长幼了?赶明个打牌的时候,我得问问总队长,老曲家这大户人家,到底是什么门风!我这现在正闹心呢,你别跟我这捣乱,出去!”

果然是个厉害的女人。宁立言在旁看着,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跑过码头的,和汤巧珍这种弱女子完全不同。发起泼来眉目凶恶的样子,真像个母夜叉。歇斯底里的样子,仿佛随时可能骂曲家八辈祖宗。

汤玉林这时又从房间里冲出来,大叫道:“老七,你闹什么丧?再这么胡嚷嚷,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七姨太的脾气更大,抓起手上的茶碗便摔在地上,将一旁的佩珍吓得大哭起来。七姨太一手叉腰,一手骈指对着楼上汤玉林骂道:

“这时候又有你的事了?刚才干啥去了?巡捕在这的时候,你怎么跑屋里待着去了?我算看透了,你这两下子也就是欺负我们女人还行,真碰上厉害得主,你根本就不敢惹。欺软怕硬的玩意,来啊!收拾我啊!我早就活够了!”

说话间人就势朝地上一坐撒起泼来。宁立言悄悄起身,朝汤巧珍道:“你送四小姐回房,我在外面等你。”随后向外面走去。曲振邦紧跟在后,两人一前一后,一直来到汤家门口的马路上才站住脚步。

彼此之间的距离,大约在两米左右,说话不用大声喊便能听清,若想动手也极为便当。

宁立言很随意地活动了两下手脚,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后。不出意外,在距离露丝雅借给自己的那辆黑色“菲亚特518”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福特,他敢打赌里面坐的准是日本特工。租界各国特工里,他们是出名的穷鬼,根本开不起像样的好车。

他的目光只简单扫过去没做更多停留,随后落在曲振邦脸上,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曲队长,把我叫出来有何指教?”

“我……我得先谢谢你帮巧珍解围。”曲振邦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态度保持平稳。

作为一个合格军人,他也发现在不远处,有人在窥视,看打扮是租界的便衣巡捕。若是因为打架斗殴被这帮人抓起来,那算是丢脸到家。是以他强压着怒火道:

“我和巧珍的婚事是两家老人定的,庚帖都换了。”

“哦。这事我知道,但是巧珍也说过,她对这种安排非常不满意。这种方式总让她以为还是在清朝,如今是民国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套东西,早就该作废。老脑筋得换一换,结婚这种事还是得两厢情愿,不是两边老人愿意。”

他这说法其实在当下说不通,尤其凯申先生这种刻意复古之人,更是对男女自愿视为洪水猛兽加以打压。不过在租界里说,或是用来气人都足够了。曲振邦犹豫片刻,

“我不是不关心巧珍,而是没办法。我一口气打了十几个电话出去,可是这里面关系着日本人,谁也不敢出头,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宁三少办法多路子广,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巧珍是有夫之妇。”

“这话你跟我说不如留着跟巧珍说,最好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去贴那三块大洋的印花税。跟女人结婚,得让女孩自己乐意嫁给你,光说服她的三亲六故不是个办法。你现在跟我说她是有夫之妇?在我看来,她在你心里的位置,还不如你的军装你的前程重要。我可以为了她和意大利人做交易,保证他们的回力球场平安无事,你却不肯为她阻挡那些巡捕,这个丈夫当的可不怎么合格啊。”

宁立言冷笑两声,“你自己问自己一句,如果今天晚上她真被拉去了意租界的巡捕房,又被送进日本宪兵队,你还肯娶她么?你的叔叔,你的那帮长辈,还会不会答应你娶她?而你又有没有胆子为了她跟你的家人翻脸?这些事我可以做到,你能么?”

这番言语如同一套组合拳,把曲振邦高大伟岸的身躯打得摇摇晃晃。汤巧珍不知几时从黑影里闪出来,站到宁立言身边道:“三哥,你不是要带我去夏太太饭店吃饭么?咱走吧。”

“好啊,上车吧。”

宁立言指了指那辆菲亚特,汤巧珍二话不说钻进车里,宁立言朝曲振邦看了一眼,随后也向汽车走去。

车头灯亮起,曲振邦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眼睛向旁一闪,菲亚特在发动机轰鸣中从曲振邦身边掠过。看着汽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曲振邦的嘴唇轻轻抖动,低声呢喃,自言自语的问道:“我能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有内奸

汤巧珍的行动算不上隐蔽,她几时来到外面,几时听到两人讲话,宁立言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最后对曲振邦那些问题,于汤巧珍而言,威力堪比重磅炸弹,足以摧毁她理智的堤坝,让她陷入混乱与迷惘。

现在的她虽然表面镇静,但是心里怕是早开了锅,属于六神无主的状态。

这等状态的女子最容易受男人的蛊惑欺骗,在市面上,便是男人嘴边的一道菜,眼下自己想对她做些什么,都非常容易。若是放在前世,他多半就一脚油门,汽车直接开到交通饭店。

但是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想着她所受的惊吓以及方才汤家的变故,乃至于自己走进房门时,看到的那种决绝,宁立言并没有改变行车路线。等开出一段距离之后才问道:“家里……怎么样了?”

没有回应。少女还处于迷惘之中,脑筋没有恢复清醒,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

过了好一阵,汤巧珍才小声道:“还是那个样子,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过段时间就会这样闹。只不过过去我爹是大帅,娘不敢闹得太凶。来到天津以后,便越闹越厉害了。娘说过,不能闹就会挨欺负,所以还要我学她的样子,将来也好这样闹,可是我……不喜欢。”

想了想方才争吵的样子,宁立言心里越发觉得汤巧珍可怜。在外人眼中光鲜的大小姐,一样有自己的苦楚,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他心头暗自庆幸,今天总算自己来得及时,否则这样的女孩子如果真被拉去巡捕房乃至宪兵队,怕是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那个阴影,用不了多久就会抑郁而终甚至自尽都有可能。老天总算是怜悯她,也是怜悯自己,给了自己做好事的机会。自己走的这条路少不了做些违背良知的勾当,多做些善事,便算是弥补。

他又问道:“红玫瑰旅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就是我和三哥说过的那件事了。”汤巧珍低下头,有些害羞,也有些自责。“我知道,我不应该擅自行动的,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做点事。我们的报纸快发行了,创刊号应该有一个足够有力量的新闻,所以我想去采访救的将军。”

“等等……你是说,你想要采访王殿臣?”宁立言声音提高了一些,汤巧珍则越发的怯懦,

“我知道错了,三哥别骂我了。王将军也说我们是胡闹,他这个人很和气的,今天还是第一次看他冲我发脾气。我一说来意,他就说我是在胡闹,然就带着自己的部下离开。当时的情况确实危险,他们刚走,巡捕就来了,晚走一步就要被抓住了。”

救以弱旅孤师,在粮弹两绌的恶劣环境下与强敌周旋数年,自然不会是侥幸。王殿臣的警觉性比宁立言许多前世同袍尤有胜之。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的谨慎,宁立言才愿意与他交易。不过王殿臣他们能够顺利突围,除了自己的因素之外,只怕眼前的少女,也没少出力气。

“是不是你给他们吸引了不少追兵?如果不是这样,只怕他们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也没有了,我哪有那个本事啊。我只是摔了个暖壶,又大叫了一声。大概是声音太像开枪了,几个巡捕就冲进来,还用枪指我,要把我抓走。我报出身份之后,他们才没敢乱动……”

回想起下午在旅社差点被抓的情形,汤巧珍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尤其是在宁立言面前,她发现自己的恐惧和柔弱被进一步放大,比起平日更为严重。

或许是这个男人给了她一直以来缺少的安全感,让她愿意蜷缩在他身后,享受他的保护。自己越害怕越柔弱,他就越会保护自己。这点小心思如果不是现在回想,甚至连她自己都没能发觉。

宁立言问道:“只有你自己?”

“不,还有两个同学。一个是盐业银行襄理的女儿,还一个是泰丰面粉厂三掌柜的女儿。哎呀……糟了!”说到这里,汤巧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两个同学也在危险之中,与自己相比,两家的家室背景都远远不及,抓她们比抓自己更容易。更重要的是……她们可没有一个三哥肯站在自己面前,跟巡捕房硬抗。

汤巧珍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宁立言去救两个同窗,这话没法说出口。可是那种地方是个什么情况她心里也有数,自己逃出虎口,自然也要关心同学的安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她,额头上汗出如浆,视线焦急地左顾右盼,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双手不住地攥着衣角用力揉搓。

“前面不远有个邮电局,你去打电话问问她们的情况。”宁立言开口道。

“问……我可以问么?”少女用小兔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宁立言,仿佛是个受气的奴隶。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你的主人凭什么约束你的行动?想打就去打一个,如果我能帮上忙,也会想办法。”

“真的?”汤巧珍脸上一下子露出笑容,精神也变得兴奋起来。不知是出于可以营救同学的欢喜,还是因为有人可以这样宠爱自己而开心。

因家庭的矛盾以及方才被捕时全家人冷漠带来的刺激,暂时都被这种喜悦所冲淡,乃至她走进邮电局时,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等她走进去,宁立言从反光镜里向后看,果然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着那部破福特。宁立言哼了一声,一会过了万国桥便是法租界,从法租界到英租界的“俄国城”,还有好长一段路,要是想摆脱他们一点都不难。

露丝雅并没有招呼乔雪,而是把自己的一部意大利出产菲亚特借给了宁立言。虽然车子性能不如外面那辆阿尔法罗密欧,但是比日本人开的破福特强多了。东洋人抠门的毛病,在间谍这种需要大笔钱财开销的事业上也不例外,迟早会栽个大跟头。

宁立言寻思的当口,汤巧珍已经从邮电局走出来。她走的速度很快,步履生风,等回到座位时宁立言发现她的脸色颇为难看,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道:“怎么?她们出事了?”

“没有。”汤巧珍回答着。“她们的情形好的很,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是好事,你怎么反倒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希望她们被巡捕骚扰?”

“我当然希望她们没事,可是这不对头。我们明明是一起被发现的,巡捕只到我家找麻烦,却不去找另外两人的麻烦,这太奇怪了。我总感觉,这件事背后有蹊跷,就连今天我们去红玫瑰旅社都可能是个圈套。我们一到旅社,巡捕就来了,证明他们在跟踪我们。可是他们怎么直到我们要去见王将军他们?三哥,我怀疑我们中间……有内奸。”

汤巧珍板着脸表情认真,只是搭配上她清秀可爱的面容,这种表情给人的感觉是可爱多过严肃。宁立言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为她叫了声好。

之前初见王仁铿那次,他就发现汤巧珍有做特工的潜质,这次的事让他更加确定自己想得没错。

听汤巧珍叙述事情经过,宁立言就确定她们中存在叛徒。但是汤巧珍性情天真,直说怕她接受不了,心里还在考虑怎么措辞。没想到通过两个电话,她这么快就产生了怀疑,当真是个好苗子。

若是用心培养,加上足够的训练,说不定就是这行里有一朵盛开鲜花。

只不过间谍这个行业太过凶险,尤其对于一个漂亮女子来说,往往还要付出巨大的牺牲。汤巧珍出身富贵之家,又不是那种放荡的女人,自己不该把她拉进这趟浑水。

这个苗子,不要也罢。

宁立言看看她:“你有怀疑目标么?”

“没有……其实我就是在猜,也许是我猜错了。我倒希望是那样,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真不希望她们中间出现一个告密者甚至是汉奸。我就是觉得奇怪,自己又拿不准。”

“拿不准的事就不要乱说,一旦消息泄露,大家便没法再做朋友。因为无端的猜疑让自己失去友情,是不理智的事。至于她们……回头请她们出来吃顿饭,我跟她们聊聊。”

汤巧珍点点头,神色间很是有些期待,“我就知道,跟三哥一说,三哥肯定帮我。除了三哥,这话我跟谁也不说。”

车从万国桥下去,便进入了法租界,工部局新近修缮的柏油路宽阔平整,天生是赛车的地方。后方跟踪的福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努力提升速度,但是在驾驶员水平相若的前提下,车辆本身的性能决定了冠军的归属。

宁立言低声吩咐了一句:“坐稳了。”脚下用力,菲亚特的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如同困在笼中的野兽终于得以逃脱,兴奋地嘶吼,在人力车夫的阵阵惊叫、咒骂以及躲避中,一骑绝尘,将福特车远远甩在了后方,直至从后视镜里消失。

第一百一十五章 良辰美景

夏太太饭店位于英租界的都柏林道,靠近墙子河。饭店所在位置本来是东家的住宅,后来将地下室开辟出来,当做饭店用。

店主夏太太是个关外妇人,能说一口地道的俄国话,为人开朗热情善于应酬场面,每一位到此用餐的顾客,都被她当成家人对待。大家说笑无忌,气氛最是温馨。当此乱世之始,这种感觉尤其难得,是以颇受顾客欢迎。

夏太太本人的厨艺极为高超,想当初宣统寓居张园时,便经常打电话过来,点名要吃夏太太做得俄国大餐。如今虽然自己雇了厨师,但是遇到体面或是相熟的客人,她依旧要亲自下厨整治。

宁立言与她不算太熟,但是宁家与她乃是旧交。见面之后夏太太便是以长辈对待晚辈的热情与关爱,让宁立言入坐,随后又看着汤巧珍笑。

“二小姐这些日子老没来了,让我怪想的。上次是跟令堂还有几位太太一起过来的,虽然您嘴上不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最得意的是我这的红菜汤配大列巴,对吧?”

她跟这两人交流自然不用俄语,而是一口地道的关外土腔,让汤巧珍听了异样舒服。今天一天经历了惊吓、惊喜,又经历了由寒至暖的过程,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夏太太这种热情对她来说,当真如同见到亲人。她点着头,又主动问道:“上次那个伏特加还有没有?”

“二小姐问,那就自然是有。可是那酒劲太大,老爷们喝还凑合,女人可喝不得。二小姐就算是怪我,我也不敢给您上。”

“没关系的我酒量大,再说少喝一点就是了,我自己有分寸。您就行行好,给我喝一点吧。”

“我以前就说过,二小姐这小模样要是开口求人,除非是铁石心肠,否则一准就得答应。谁要是娶了你,那就是祖上积德,后辈子孙得了福报。你等着啊,我给你拿去,可是话说好了,只许喝一杯,多了可不行啊。”

红菜汤、焖罐羊肉之类的热菜一时没上,鹅肝和硬肠之类的凉菜已经端上来。夏太太心细,虽然知道两人都是体面人家的子弟但是依旧不放心,只给他们拿了半瓶伏特加上来。

这是上次七姨太在这里喝剩下的,也不算忌讳。见宁立言如同个吝啬鬼一般,只给汤巧珍的高脚杯里倒了小半杯就死活不肯再倒,夏太太才放心去了后厨。

汤巧珍看她走了,才吐吐舌头,“她是怕三哥把我灌醉呢。我敢打赌,这酒里一准添了水。”

“添水也不叫毛病,俄国人的酒劲大,你个姑娘家的,和男人出去少喝酒,就算要喝,也该喝五十号红酒,而不是这种伏特加。”

“我知道,我只和三哥出来的时候才喝酒。”她说话间已经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片刻之后,便伸出舌头拼命地用手扇风,本就微红的面颊很快就像是烧着的木炭,连忙吃了几口凉菜。

宁立言笑道:“我就说你不行吧,还不信?你不会喝酒就别喝,我一会让夏太太预备一瓶五十号,再来一瓶风船。说实话,这个酒我也含糊。”

汤巧珍阻止了宁立言招呼白俄女招待的举动,“我虽然不会喝,可是我可以陪着三哥喝。反正喝醉了有三哥在呢,我什么都不怕。再说了,男人和女人出来,如果什么都不喝,就显得奇怪。让人看见,便要对三哥起疑心。”

宁立言举起杯,喝的同样小心。他的酒量尚可,但是面对俄国人的酒就像面对俄国大兵,都要小心谨慎,大意不得。他望着汤巧珍道:“你猜到了?”

“嗯。三哥刚才把车开得飞快肯定是因为我们后面有人跟踪。那帮人被三哥甩掉了,肯定会安排人来这里,我们还是不能露破绽,我说的对吧?”她边说边偷眼四下看着,餐厅里人不多,一眼扫过去,便能看个大概。

宁立言道:“别看了,人肯定不在这。这一共也没几张桌子,位置紧张的很。我如果不是托了关系,也根本拿不到位子。那帮东洋人的爪牙既没这么大面子,更舍不得花钱,只能在外面等,没法进来盯梢,所以你犯不上喝酒演戏。我把地方选在夏太太这里,也是为了保密。她这饭店开在地下室,外人没法从外面观测。来这里用餐的客人都是天津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日本人的走狗不敢硬闯。咱们在里面说话行事,都不用避讳。”

“哦。原来是这样,还是三哥聪明,我太笨了。”说话间,汤巧珍又抿了一小口,随后便又是用力扇风。

“都说了不用做戏了,怎么还喝?”

“虽然现在不用做戏,可是一会出去的时候,他们也会看见。我又不会装醉,就只好真的喝一些,这样演起来才像真的。”

“不许再喝了!和男人出来,又不等于一定要喝醉酒。”

“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应该是喝醉酒才合适么?家里人不把我当一回事,未婚夫看着巡捕带走我也不肯帮忙,最后还要靠三哥救命。这种时候喝醉,是很正常的啊。他们又不知道我的心思,只好演像一点。”

“这么说,你不难过?”

“因为从无希望,便也谈不到绝望,又怎么会难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一旦出事家里根本帮不上忙,汤二小姐这个身份就是层纸糊的盔甲,除了吓人一无用处。所以巡捕一来,我就知道没指望了。说起来我心里还挺高兴的,至少四妹会拉着我的衣服,会朝他们吐口水。娘也尽了自己的努力在维护我,在这个家里有两个人对我好,我已经很知足了。何况还有三哥,你和刘喜春作对的样子……真精神。”

汤巧珍双手托着腮,看着对面的宁立言,满是笑意。“那帮特务做梦都想不到,今天我有多高兴。不过他们认为我会难过,我就按着他们的想法演就是了。”

“现在的酒,演戏足够了。”宁立言劈手夺过酒杯,放在自己面前,随后嘱咐着:

“最近几天少出门,日本人不是讲规矩的主,意大利人跟他们关系又好。就算日本人真的做了什么勾当,意大利人也必然是睁一眼闭一眼,你在意租界也不安全。”

“我知道这件事表面上是意租界要找我,实际背后是日本人的主意。我也知道他们有多坏,自己会想办法的。”汤巧珍点头道:

“三哥先别说我,先说说你自己,到底你答应了什么,才让巡捕房肯放过我。我娘见识少,眼睛里只认得钱。我可知道意大利人没那么好说话,尤其关系到间谍的事,就更难办。绝不会像三哥说得这么轻巧,就把事情给放过去。我想知道,三哥……到底做出了什么承诺,才能让日本人不追究。”

宁立言对于汤巧珍的心态很理解,这种缺爱的女孩,最希望得到关心喝爱护。一个男人为她付出的越多,她的回报也就越强烈。偏生她是个看上去单纯,实际聪慧过人的女子,想要骗她也不是容易事。于是努力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知道的,我在日租界管码头,认识一些日本商人么,答应给他们出点力气,让他们帮着游说一下,也不算为难。再说你这事又不是抓到现行,只是个嫌疑而已,你又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事情闹大了,日本人也会被动。我只是给他们讲道理而已,再说……我也是找了个朋友帮忙。”

“找了什么朋友,欠了很大的人情么?”

宁立言微微一笑,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出来吃饭,哪那么多问题?快吃!吃完了我带你去跳舞。”

“嗯,我知道了。”

等两人来到国民饭店的舞厅时,跟踪宁立言的汽车,已经从一辆变成了两辆。

虽然日本人的特务可以进入国民饭店,但是想要窃听他们的对话,却也不是容易事。伴奏的声音太大,男女之间只能通过咬耳朵的方式交流,特务们又不可能凑到身边去听。

再者他们没有准备,身上的衣服并不适合跳舞,贸然冲进去又怕暴露身份,只能在门口观望,更听不明白两人说什么,宁立言也就不必要有所顾虑。

之前不对汤巧珍吐实,是担心她存不住话,把心事暴露出来,连累自己露出马脚。可是现在看来,这女孩在特工工作方面的天赋未必在自己之下,宁立言也就放心的向她做介绍。

音乐声起,汤巧珍觉得自己头晕晕的,脚下像踩了棉花,男人托在自己腰上的手,就像是一块烙铁,烫得她周身发热。浑浑噩噩的,随着音乐旋转。头靠在宁立言胸前,低声说着:“我就知道三哥是好人,果然没猜错。你要做的事,也是英雄所为,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可我不许你去送死!咖啡馆我们不去了。”

“不去怕是不成,如果我没猜错,请客的人,应该快到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最终考验

国民饭店门外,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跑车停在那里,福特汽车却已经没了踪迹,契诃夫如同门神一般戳在车子旁边。看到宁立言挽着汤巧珍出来,便朝宁立言行了个礼。“夫人让我提醒您,时间差不多了。”

宁立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是啊快到十二点了。在马车变回南瓜之前,我得赶尽归还。这位小姐……”

“我们会安排一位司机把她护送回去,您跟我走就可以。”

汤巧珍已经猜出这个白俄必是索命无常,猛地冲到宁立言身前,对着契诃夫道:“三哥哪都不去!你赶紧走,要不然的话,我可……可要叫人了。”

她的眼睛看向附近巡逻的白俄警卫。自从宁立言在国民饭店被绑架之后,潘子鑫加强了警卫力量,雇佣了不少俄国人做事。不过他们都是同胞,不知是否靠得住。

契诃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宁立言。“宁先生的行动,由他自己决定,我们绝对不会勉强。”

宁立言把手轻轻搭在汤巧珍肩头,低声道:“让开吧。借了人家的东西要还,这车是别人的,哪能不给人家。”他又看向契诃夫,“夫人答应过我,会妥善保护她。”

契诃夫点点头,“请宁先生放心,汤小姐今晚必定平安回家,没人可以为难她。”

宁立言不再多说什么,走向那辆菲亚特。汤巧珍方才已经知道,宁立言为了营救自己,在一位神通广大的大人物那里抵押了生命。现在,对方来收债了。

“三哥!”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响起,伴随而起的,却是汽车马达轰鸣。两部轿车驶出国民饭店,随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位遵守承诺的绅士,值得尊敬。而一位勇于拯救女伴的骑士,更是个理想配偶。”露丝雅看着宁立言面带微笑,“您这种绅士,如今越来越少了。作为一个女性,我更是为您的行为喝彩。为了表示我私人的感谢之情,请允许我向您推荐我的私人珍藏。”

露丝雅说着话,将一个精致的赤金粉盒推到两人之间。

“法国的最新产品,可以让人在毫无痛苦中魂归天国。其价值超过等重量的黄金,如果不是真正的朋友,我可舍不得以这种好东西作为赠品。”

露丝雅仿佛是一个推销员,向客户推广自己心爱的产品,丝毫没有教唆别人杀人害命的愧疚感。

“在世界各国,红颜老去,英雄迟暮,都是永恒的悲剧。即便是冰美人,也抵抗不了岁月的威力。趁着她衰老以前,让她的美貌永驻,人们将永远记住她最美的样子。这样对她,也是个好结局。”

宁立言摇摇头,“我回来是履行诺言,没打算真的动手杀人。您请收起这份宝贝,我不会用的。”

“我必须提醒你,乔小姐已经按照约定,做好了准备。如果你拒绝动手,那等于主动弃权等死。一个优秀的侦探,必能将杀人案做得天衣无缝。何况这里是英租界,别以为她不敢杀人。”

“我相信乔雪的胆略,就像相信她的智谋一样。但是这和我的决定无关。我不会和她自相残杀。”

宁立言的神色严肃。

“有些行当人越多越好,有些行当则只有父子可以合作。而情报这碗饭,往往是枕边人都不能信任,把自己搞成个孤家寡人。这样做不能算错,但是我不认同。独狼再凶恶,也活不久长。真正有威力的,还是狼群。若是一个人为了做这项事业而泯灭良心,谁都可以杀害。那么他也就堕入了魔道,这条路走不长,也活不久。一个可以随随便便杀死伙伴的人,谁又敢信他?”

“您和乔小姐可只有三天交情。”

“上帝也不过七天,就创造了这个世界。”宁立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露丝雅面色阴沉。

“宁先生的话很动听,如果我年轻十岁,可能都要被你迷住了。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非常幼稚。这些道理只有你一个人遵守并无意义,你如何保证冰美人也是这样想?”

“我们中国有个故事,叫做伯牙摔琴,不知道露丝雅夫人听过没有。知己和认识的时间并无关系,这种默契算是天生的。”

露丝雅沉默片刻,“即使你猜对了又有什么用?明天早上,如果你们两个都活着,就都得死!你愿意为了你所谓的坚持,就白白牺牲性命?”

“若是我为了性命可以随便牺牲别人,那么夫人又怎么保证,我不会出卖你?”

“我承认,你从某种意义上说服了我。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你决心求死,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对这个世界便没有留恋么?如果有什么未了心事,我可以替你完成。”

“多谢好意,不需要了。”

“别说的这么绝对。虽然只有不到八个小时时间,我还是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比如……帮你安排一场婚礼,让你在临死前和冰美人享受一下快乐。”

“嘿!这话不在我们约定的范围里!”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交谈。明明是一处壁画的位置,竟然开了暗门,随后便看到乔雪从里面冲出来。一向冷静从容的乔雪,此时竟然露出少见的娇羞。

露丝雅微笑道:“宝贝,你出来的太早了。如果再晚几分钟,我或许就可以看到一出浪漫的爱情话剧。将来在租界里公演,票房注定喜人。再说你就不想了解一下,他对你和汤小姐,谁才是真心?”

“我不关心这种无聊的事,只关心你我的赌局,你输了。”

乔雪大方地坐在宁立言身边,可是看着露丝雅的笑脸,又不自觉向旁边挪动了一些。

宁立言看看两人,一言不发。

露丝雅拍掌道:“宁先生,恭喜你通过了最后的测试,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成为白鲸的正式会员之一。不同于那些来这里吃残羹剩饭的乞丐,你将拥有自己的席位,发布或购买信息。也可以向白鲸的成员求助,得到大家的帮助。这是我们身份的代表,请你收下。”

手指轻轻一拨,把那个赤金礼盒打开,里面露出的并非药粉,而是一枚纯银制成的胸针。上面的形状,正是一条鲸鱼。

宁立言并没去拿胸针,脸上也没有笑容,反倒是面沉似水。

“我知道在很多地方,新加入者会遭到前辈的愚弄,并被视为理所当然。但我以为,那是孩子们的把戏。没想到白鲸,居然也信这一套。”

“不,你搞错了。这其实并不是愚弄,而是事实。只不过这不是全部的事实而已。”露丝雅道:“股东们确实不希望中国人的数量太多。但是作为股东之一,我拥有一个推荐权,这个权力只能动用一次。同样,我推荐的人选,其他股东无权拒绝。这个人一切行为都和我产生直接联系,由其引发的后果,也是我私人承担。所以我们轻易不会动用这个权力,免得给自己惹来麻烦,宁先生是第一个。至于冰美人,她是凭本事加入的,跟你的情况不同。”

宁立言并没有道谢的意思,眼神中依旧满是怀疑。

“我第一次对您说得消息是事实,也是股东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你想看到的?”

“没错。”

“如果我选择拿起武器和乔雪拼个死活呢?”

“那你现在已经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而不是坐在这里,准备品尝真正的意大利风味咖啡。”

时间已经不早,不过三人都没有困意。契诃夫将一壶咖啡放下,便回了柜台里打盹。露丝雅坐在那里娓娓道来。

“我从两手空空,到拥有如今的一切,靠的就是远超常人的感知与判断。我可以闻到暴风雨即将到来的腥味,眼下的平静只是未来大动荡的序曲,一场空前的风暴正在欧洲酝酿。我已经预感到,一些老朋友将永远离我而去。他们的守旧与固执,会在这次风暴中夺去他们的性命与财富。我们必须放弃成见,打破那些束缚才有可能渡过危难。孤狼不存,群狼得生。我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

露丝雅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显然特意把自己和那些股东做了区分。

风起于青萍之末,整个人间即将化作修罗屠场,情报市场也不会一片安详。日本人、德国人、意大利人……说不定有谁就惦记上了这个市场,或是惦记上了这个露丝雅得性命财富也未可知。

她在寻找可以交托性命,同舟共济的盟友,而不是职业间谍。忠诚的需求,远在能力需求之上,是以这番考验与其说是咖啡馆的规矩,还不如说是她的规矩。

宁立言此时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喝下咖啡享受糕点,通过考核之后的他,已经成为露丝雅私人的朋友。

他必须为露丝雅效力,但是露丝雅也会给他提供帮助。有这个手眼通天的女子以及这座如今极有影响力的情报市场,自己的事业必然大有好处。

仅就当下而言,汤巧珍的麻烦,日本人的问题,也可以靠她暂时平息。只不过要想让露丝雅这种人真的认可自己,也不能光靠忠诚可靠,还是得让她知道,自己是有本事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左右逢源

三人的关系拉近,宁立言说话便也放松开来。他微笑道:“其实我也爱惜自己的性命,不会随便就让自己掉脑袋。不过今天晚上的事,我倒是有个把握,不管我怎么选,露丝雅夫人都不会杀我。”

露丝雅一笑:“宁先生似乎对我缺乏了解。我亲手结果的人命,怕是超出你的想象。否则也没法在如此乱世,获得这样一份产业。”

宁立言笑道:“夫人当然不是个软弱的女人,但也不是个满手血腥的屠夫。您是个优雅的人,我刚进入咖啡馆时便已经观察到,您平时尽量戴手套,而不用手直接触碰物品。这固然是谨慎,也证明您是个喜好整洁之人。这样的性情,又怎么会允许一个将死之人乘坐您的爱车。那辆菲亚特保养的很好,绝不是随便就可以借人的货色。所以我的心里便越发笃定。”

露丝雅看看乔雪:“冰美人,你要想保持自己大侦探的位置,似乎需要更努力一些了。”

乔雪自信地一笑,“我向来对自己充满信心,你难道不知道么?”

她又看向宁立言:“汤巧珍的事情怎么办?露丝雅可以帮你这次,可是如果日本人持续施加压力,意租界警务处还是抵挡不住。”

“所以我在出发前,给内藤挂了电话,也算是帮咖啡馆带来一桩买卖。内藤委托我帮个忙,帮他买件估衣。”

日租界淡路街青木公馆内。

内藤义雄与这间公馆这代主人大迫逋贞同样彻夜未眠。

在日本对华的情报系统中,青木公馆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青木宣纯那帮浪人筚路蓝缕,打开了中国情报工作的局面,是所有日本在华特工的先驱、鼻祖。是以在青木宣纯之后,这个情报机构对外,依旧沿用青木公馆的名字,以示对创始人的尊重。

作为青木宣纯的战友、合作伙伴,内藤义雄对大迫这种后生晚辈有着足够的心理优势,态度上可以算作恩师教导学生。何况眼下的事情,虽然是参谋部惹出来的,但是大迫逋贞作为情报机构负责人,必须设法解决。

在如何解决事件上,内藤更是专家。

“那份文件到了那些职业特工手里,我们无法阻止。欧洲的局势尚不明朗,帝国现在还不能和英法交恶,靠武力夺回或阻止情报泄露是不可能的事。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亡羊补牢。至少要保证把情报原本拿回来,免得成为把柄。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宁立言。”

大迫逋贞面色阴沉,良久之后才道:“我们的人,也有白鲸咖啡馆的会员身份。而宁立言,根本不是白鲸成员,他对露丝雅的影响,现在还看不出来。相反,我倒从他身上看出严重的反日倾向,与这种人合作,是否真的符合帝国利益,还请内藤前辈三思。”

“大迫君,你的思维太像个军人而不像个特工。在军人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可是对我们来说,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充满着多种颜色,在黑白之间,也有灰色的存在。如果我们盲目地按照敌友来看待别人,只会让我们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你需要提醒自己,记清自己身份。你现在是帝国的情报官,而不是关东军的士兵。”

内藤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位帝国天津特务机关长的蔑视。

大迫逋贞曾经在东北军担任顾问,在任职期间以飞扬跋扈闻名,和东北军上下闹得极不愉快。在东北军里并没结交几个朋友,也没维持住人脉,之所以被调到天津当机关长也和这个情况有关。

这等人如果在自己那个年代,会被认为最无能的浪人,特工中的笑话。可是在当下,就因为九一八事变,他便成了帝国的功臣,甚至当上了机关长,于特工这个行业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也难怪他能教导出藤田正信那种弟子。

内藤冷哼道:“老夫是白鲸的元老。我亲眼目睹了这座咖啡馆从无到有的建立过程,奠基时,还曾经亲自去挖过土,可是那又如何?可是这次的事,我不能露面,我们的代理人也不能。我们的人秘密勘测满蒙边界地区地形和苏联军事部署,这件事的性质咱们都很清楚。红色帝国的怒火,你我都承受不起。现在只能装糊涂,把事情推卸开。苏联方面也不会迫切地与我们开战,只要表面上可以交待过去,就不会兵戎相见。可如果我们的人出面回购情报,就等于授人以柄。我们需要一个中间人,这样才不至于惹火烧身。”

“那份情报就是从宁立言手里流失的,找回这份情报是他的责任,而不是他和帝国讨价还价的筹码。如果算上码头的事,他现在应该主动来找帝国合作,给自己争取生存的机会,不是反过来拿捏我们。”

“问题是我们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当然,特工行动不需要证据,但是我们需要考虑……大局。”

内藤耐着性子分析着情况。他发现自己和宁立言这个表面跟自己谈买卖,背地里有自己小算盘的中国滑头聊天,远比和自己同胞聊天有趣。这帮新崛起的特工,全是花岗岩脑袋,当初和俄国人开战的时候,真该送他们去旅顺要塞。

“宁立言的性命,比起帝国的利益不值一提。一个江湖中人,杀之不足论,不杀亦不足惧。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回情报,不是处置某个人。参谋部那边,已经准备对藤田君展开调查。岩仓武一直都是我们的行动人员,他盗卖情报的事,对于公馆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大迫君,当初我和青木兄来到天津的时候两手空空,一步一步建立起这家公馆,费了无数心血。我们对于公馆的感情,是你们难以体会的。你继承了公馆,就应该继承青木兄的精神,让青木公馆变得兴盛,而不是让它名声扫地。”

这话说得颇重,但也正中大迫逋贞的要害。这起情报失窃事件,已经让青木机关陷入被动之中。

酒井隆从一开始就派了自己的部下全程监督搜寻岩仓遗物,情报如果是在物证室丢失,不管是谁偷的,他和他的部下都逃不了关系。

宁立言最后那句话,实际是给酒井隆一个台阶。没人能证明岩仓武的衣服到底在哪。如果一开始他的遗物就全在小旅社或是车场,从那里到警察局的过程中被藤田正信夺取,这个失窃情报的责任,便是藤田正信承担。

酒井隆并非等闲之辈,自然看得出宁立言是在挑拨离间,也能猜测到,整个事件背后,多半少不了宁立言兴风作浪。

可是对他而言,现在咬死宁立言并没有多少意义,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把情报拿走的责任,依旧要自己承担。但如果让责任人变成藤田正信,自己的担子就能减轻不少。

再者说来,藤田正信自身也不是没有把柄。他派出的那个中国眼线试图贿赂物证室的警员,帮他盗窃证物的事,已经被酒井隆所掌握。

其实这本来可以证明藤田正信并没拿到岩仓武德遗物,可是在当下这种局面下,酒井隆只要稍微动些脑筋,就能把藤田正信说成盗取岩仓武遗物并且出售到情报市场的罪名扣实。

岩仓和藤田都是青木公馆的人,他们的行为说是出自大迫逋贞授意也无不可。到时候倒霉的便不只是大迫自己,而是整个机关都要承担相应责任。

对于酒井隆来说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未来还想着在华北建功立业,自然不想背上这种污点。丢失情报的责任肯定往外推,不会往自己身上揽。以酒井隆的为人,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栽赃不过是家常便饭,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青木公馆的处境,确实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急的关头。如何减少损失,保证自己顺利过关,才是第一要务。

大迫逋贞沉吟片刻:“话虽如此,热河的孙永勤部,始终是帝国的敌人。这次终于抓到了他的尾巴,如果就这么放弃了……”

“你即使抓来那个女孩,也找不到救。你不了解中国的学生,他们在面临酷刑时有两种反应。有的会成为变节者,但也有人会以殉道者自居,宁可牺牲性命,也不会屈服。如果你不幸遇到了后者,又该怎么办?而且她是一个体面人家的女子。在没有可靠证据的前提下随意逮捕她,会惹来本地商人的强烈反感。宁立言为了她,完全可能在码头再发动新一轮的罢工,我们的商人因此蒙受的损失,将难以计算。”

“那内藤前辈的意思是?”

内藤义雄没回他的话,反问道:“天津是九河下梢,你可养成了钓鱼的爱好?”

大迫逋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内藤道:“我就猜到是这样。做我们这一行,嗜好过重影响工作,没有嗜好就会让压力把你逼疯。我给你的建议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去水边钓鱼修身养性。做情报工作不是作战,勇猛的冲锋远不如冷静的思考重要,对待孙永勤你需要的是耐性,不是胆量。你只要拿着钓竿等,鱼自己机会上钩,急着提竿,只会一无所获。在交易现场抓住他们,不但可以解决孙永勤,还能把同情他的力量都挖出来,这难道不是更好?”

“那现在我们就只能自己出钱,买回自己的情报?”

“目前看只能如此。苏联在天津的这位情报官,是个本分人,我们无法收买。但是他会给咖啡馆一个面子,只要交易达成,我们可以拿回情报的正本,装成及时挽回了损失。至于宁立言,这个人对于帝国的意义,远不是之前袁彰武或是你收买的那些罪犯、流氓所能比。只要能牢牢控制他,我们就能控制天津的地下世界,这关系着帝国在天津情报事业的发展,不能莽撞。”

第一百一十八章 踏出第一步

“和苏联人谈交易可比和沙俄的那位伯爵困难多了,他们两方考虑问题的思路完全不同。金钱能发挥的作用大减,真让人难以猜测,他们到底靠什么维持部下的忠诚。”

露丝雅说着话,已经把一件马甲递给了宁立言。“好在他只是廉洁,并非不可理喻。知道长期合作对于双方的重要,答应了我们的条件。”

只看尺寸就知道,这多半是件日本人的衣裳。仔细摸去,便能发现里面有着些不同寻常的隆起,多半就是酒井隆他们一直在找的东西。

拆开的线已经重新缝合了,看上去就像没动过。间谍的手段多着,这只能算小儿科。宁立言没打算看里面是什么,自己和日本人的交易,就是把这衣服给他们送回去

固然谁都知道东西进了情报市场,就注定要流散出去,但表面功夫总得要做,自己还是装傻为好。

乔雪笑道:“日本人用三百盎司黄金,买回自己的情报,这也算他们近年来吃过的大亏了。”

露丝雅则面色严肃:“内藤是这家咖啡馆的创始人之一,在天津谍报圈里,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前辈。如果把他看作等闲之辈,注定没有好下场。”

“我明白。所以我对他保持着晚辈对长辈应有的礼貌,绝不会蓄意冒犯。”

“我必须提醒你,咖啡馆和租界一样,奉行中立原则。我们这些人,是没有祖国的幽灵。不管世界局势如何,咖啡馆的会员,不能卷入。”

这是自欺欺人的规定。宁立言不认为这种可笑的规定真的能够维持。但是他们既然想要在各国之间担任情报掮客,这种表面文章总是要做。也不反驳,点头称是。

露丝雅打了个哈欠,看着乔雪笑道:“我困了。你要知道,熬夜对一个淑女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向新人介绍规则的工作,由你来完成。至于地点……你喜欢哪间房间,都可以找契诃夫要钥匙。”

乔雪以沉默表示抗议,露丝雅则微笑着离开。

等到她上了楼,乔雪才看着宁立言,认真说道:“成为会员只是第一步,如何能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伙伴,还需要自己的努力。接下来,由我向你介绍这里的规则。。”

这里的会员费用并不便宜,宁立言这种在咖啡厅拥有一张属于自己桌子的会员,每年要缴纳一万五千银元的会费,情报交易的费用另算。每一笔成交的交易,都要向露丝雅缴纳百分之十的钱款作为佣金。

支付方式包括不限于金条、银元、钻石等一般等价物,但是不要古董。眼下世面上假古董太多,她不是个懂得鉴宝的人,所以不冒这个风险。

除了货币之外,还可以用情报来支付费用,不过情报价值几何,是由市场以及露丝雅等董事判断,如果运气不好,拿着好情报也卖不出价钱。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支付方式便是为白鲸咖啡馆出力。

在露丝雅或是其他成员有需要时,尽自己的力量帮忙,都可以获得远高于市面的报酬。是以一个咖啡馆的会员,往往就意味着发财的机会。就像是这次和苏联人的交易,就足以让两人成为富豪。

其实在情报这件事上,宁立言算是有着巨大优势的。毕竟两世为人,前世的几个大事件,包括德国入侵波兰,绕过马其诺防线迅速击溃法兰西乃至后来的巴巴罗萨计划,以及日本人偷袭珍珠港。

哪一件大事拿出来,都是足以震动整个情报市场的重大事情,也都价值连城。但是拿出来的时机,就得另说。现在就算自己指天画地起誓,说德国人可以绕过马奇诺防线攻打法国,也只会被当成疯子没人相信。

还是得先认识那些股东再说。宁立言心里清楚,咖啡馆的内部互助原则,现在未必还有效果。纷乱的时局,足以改变人心。曾经的战友,如今可能要刀枪相向。何况间谍这一行,又有几个真心朋友?

自己是露丝雅动用特权吸收进来,肯定会让一部分股东产生不快。尤其是你安歇觊觎露丝雅位置和财富的人,更会把自己的当成眼中钉。

虽然乔雪和自己成为伙伴,但是也不能光指望女人保护。在这个三人团体里,自己是唯一的男性,总要拿出点男人的气概,让女人放心。

乔雪似乎很担心露丝雅醒来,继续拿自己和宁立言逗闷子。在讲解了规则后,不顾时间执意离去。契诃夫趴在柜台里睡觉,宁立言百无聊赖,也只好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宁立言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几个梦接连而至,不是被日本宪兵抓了枪决,就是被几个日本特工打死在暗巷里。直到几声轻轻的叩指,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睁开惺忪睡眼,看到露丝雅站在身旁。

“宁三少,你该吃早餐了。”

“白鲸旅馆还有这种服务?”

露丝雅指着正往桌上放餐盘的契诃夫道:“契诃夫的服务并非无偿,所以你得替我跑腿。日本人起的早,别误了时间。”

大家不用说,自然都知道是什么事。宁立言点着头,坐起来抓点心喝咖啡,契诃夫将一大摞报纸放在旁边,宁立言也不客气顺带着翻看。

白鲸咖啡馆大概是天津报业最欣赏的客户,租界华界、中文外文的报纸每家都有一份,乃至那些只刊登艳闻秘事的小报也不放过。一百多张报纸码得像是小山头。

宁立言翻动报纸的速度极快,露丝雅在旁微笑道:“宁三少看报的样子可不像个绅士。”

“所以我这根本不是在读报,而是在工作。露丝雅女士想必知道,我另一个身份是个商人。在特三区,我开了一家贸易行,我是在寻找商机。”

“哦?在公开发行的报纸上寻找?”

“当然,我知道有很多成功的商人,都是靠这个手段发了大财,我也想试试。”

“有发现么?”

“当然,比如我现在看,五天后太古码头靠岸的北极星号轮船上装了不少纺织机,负责代销它们的太亨洋行英国资东又陷入一场债务官司之中,眼下急等钱用。我只要在码头扣它一个星期,便能以三成的价格把东西买下来。而华界的华泰纺织厂在报纸上招募工人,证明要扩大生产,我用平价把东西销给他,他一准愿意。一进一出,这便是一笔好买卖。”

露丝雅看看宁立言,“宁先生现在的样子很像传说中的吸血鬼。”

“只要不是穷鬼就好了。这年月吸血鬼比人吃香。”

露丝雅哼了一声,“您这种态度可一点都不像个绅士,有鉴于此,我决定改变主意,这顿早餐必须收费。如果你不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把那该死的玩意送到合适的人手里,费用还要翻倍。另外,属于你的那部分钱,在我的掌握里。我现在就要用它投资一件注定失败的事业,让吸血鬼先生空欢喜一场。”

“如果女士能够如此行事,将是我最大的荣幸。”宁立言说话间,已经将最后一块面包吃下去,随后起身向露丝雅道:

“女士,有鉴于您给的时间太过苛刻,是否应该把那部阿尔法罗密欧借出来,才算公平?”

“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休想碰我的车!自己去找人力车!”露丝雅作了个发火的样子,但是脸上依旧满是笑意,宁立言也装模作样地狼狈而逃。

等他离开咖啡馆,露丝雅才来到报纸前,眉头微微皱起,在那里思忖着。过了好一阵,她来到电话机前,

“冰美人,你这次找来的人,很有些不寻常……不,他对我没有威胁,那点小花招只能算合格还称不上优秀。但是我怀疑他接受过相关训练,我敢对上帝发誓,那些技能绝对没有任何一个警政学校能教会他……我知道,他的记录很完美,而且都有据可查。我现在只怀疑他在燕京大学期间,是否接触过什么人……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我们这个行业里本来就充满了危险,一个毛头小子并不能影响什么。我现在只担心一点,就是你会不会被危险吸引,导致自己沉沦。别忘了,在伦敦读大学的时候,你就是表面文静,实际最喜欢冒险的那个。”

听筒里不知说了什么,露丝雅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宁立言并不知道,露丝雅已经因为自己的表现,而对自己格外关注。他赶到三井码头时,已经是九点多钟,刚刚付过车资,便见到内藤信雄迎面走来,边走边大声道:“宁先生,你不是一个绅士!让一个古稀老人在此久等,在我国是异常失礼的行为!你得向我道歉。”

“得了,咱别弄那虚头八脑的东西了,你们要的玩意我找回来了。要不要给个痛快话,你要说不要,我现在就给它扔河里去,大家两利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心插柳

内藤与宁立言并肩走在码头上,内藤的脚步缓慢老态龙钟,不住抱怨着宁立言不厚道,非要把自己拉到这种地方来,丝毫不懂得体恤古稀老人的艰辛,仿佛走这几步路已经耗尽了全部的体力。

宁立言心里有数,老东西是在跟自己装孙子,在暗处必然有日本特工拿着相机给自己和他拍照。日后摔在自己面前,便是要挟自己为其所用的武器。

这手段前世见得多了,便是和某些颇有身份的大家闺秀天体合影也被拍过好几张,何况是和一个日本老头?随他去吧,爱怎么拍怎么拍。当然,前世自己被日本人枪决,应该也和这油盐不进的混不论态度有关系。

现在让他们认为有个能约束自己的念想挺好,到了摊牌时再想办法不晚。

内藤看上去对宁立言带来的东西并不在意,甚至没去接塞了马甲的包裹,只让宁立言拎着。

“老夫在天津生活了半辈子,街面上的规矩我懂。荣行的规矩,赃物三天不许出手,等着事主来寻。本以为如今天下大乱,这规矩没人守,没想到本地‘高买’还守着行规,宁三少一出头东西就回来了。”

“好说。咱天津的娃娃还是懂规矩的居多,没让日本朋友看了笑话。不过既然您是老街面,那规矩不用我说。东西到手就完,不许问怎么拿出来的东西,也不许问是谁下的手。”

“这个老夫自然明白。不过……佟海山先生,就要受点委屈了。竹下队长因为没得到他想要的,正在找人泄愤,我想佟先生怕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佟海山……谁阿?这人跟我没交情,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不过咱都是外面的人,丑话说在头里。东西到手,咱们彼此两清账,你的事我办了,我的事呢?”

“只要汤小姐停止参加这些危险的游戏,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内藤郑重道:“意租界的人已经撤退了,她现在就像这天上的鸟一样自由。当然,我也要说明一点……”

“我知道,那三百盎司黄金你们不会拿出来。你们这帮人的穷鬼模样我也不是头一天看见,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算我倒霉,自己候了便是。”

“中国古代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得美人一笑。讨好女子,本来就是极为花钱的事情。所以尼采才说,去女人那里,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得了吧。我们年轻人见面带嘛,您这个岁数的就别操心了。”宁立言摇着头,“我不希望再有人去骚扰汤巧珍,否则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这丫头的安全,我保了。您说她是天上的鸟,这鸟虽然自由,也充满危险。自以为飞得舒服,不知下面有多少人拿枪瞄着,想要它的性命呢。



“那也是鸟自己不够小心,或是飞进了危险的区域。宁三少不该厚此薄彼,把罪过都推在人类身上。”

日本人习惯话里有话,前世和他们打过交道,对这个毛病极是熟悉。宁立言不假思索道:“我又不能把鸟关进笼子里!不知深浅的小精灵,胡乱飞到什么危险去处,自己不自知罢了。因此就说它取死有道,这对它不公平。”

“所以我会约束枪手,不要随便射击。但是宁三少也要管好自己的爱物,莫让它自取死路,那便谁也救不了它。”内藤说着话向前走了几步,又侧头对宁立言道:“宁三少学过军事么?”

“我读的是燕京大学,家里也没人在保定武备念过书。”

“那好,我们放弃专业,只从普通人的认知谈一谈,三少觉得孙永勤的武装和大日本皇军相比,谁更强大?”

“孤师敌国,胜负不需问卜。便是个学生,也知道胜负的结果。”

“没错,这种简单的问题,一个小学生都能做出正确回答,成年人便不该做出错误的选择。我与兴邦先生乃是至交,看在这份交情上,我要提醒一句。关东军下对于孙永勤匪帮必要予以消灭,这里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任何帮助孙永勤的个人或是团体,都将被关东军视为敌人。皇军对待朋友素来义气,对待敌人,也从来不会手软!”

“老爷子的话我记住了,这是贵军内务,我没什么话说。只不过奉劝一句,为敌为友,也要看个长远,更要有真凭实据。若是就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捕风捉影,把谁都当成敌人看,这天下便没几个人可以做朋友。”

“这话我认同。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之间,还是该做朋友,不是冤家。包括你跟警察署那边的不愉快,我也替你解释过了,不会因此影响我们今后的合作。下午的时候若是宁三少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找房子。老夫已经听说你房子被烧的事,正好可以到日租界帮你物色个合适的宅院。老夫的学生众多,总有人经营房产,不会让三少失望。”

内藤接过了包裹,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在他内心深处,坚信这是一件好事。这份情报的泄露,必然会让苏联加强对满洲的戒备。陆军的参谋们再怎么狂妄,也该知道无机可乘,放弃他们那愚蠢的北进妄想。

饶是内藤号称日本特工中的人瑞,也不曾想到,随后发生的事与他的设想南辕北辙。这份情报的泄露,并未让陆军知难而退,相反到时给苏联提醒。于是数年之后,在诺门罕一战,日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这一情况的发生,与他手上的包裹,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等到与内藤分手,宁立言外面走去。他约好了老谢来码头接自己,一路去看武云珠,不想却见汤巧珍也站在那。

老谢一脸尴尬:“东家。我这还没走呢,汤小姐就堵门了。我要是不带她,她就不走……”

他的话没说完,便主动住口。汤巧珍已经如同乳燕投林,一头扎进宁立言怀中。即便是陈梦寒,也未必有如此大胆。这温婉文静的大小姐,今天转性了?老谢干咳两声,无奈地转过头,哼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越绕越远,去远处驱赶行人了。那么大把年纪,却撞上这一幕,非害眼病不可。

“三哥!”

汤巧珍紧紧抱着宁立言,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像是个淘气的小狗。“太好了,你总算没事了是吧?吓死我了。我今天要是看不着你,就去那个咖啡馆找他们要人了。我都想好了,他们要是敢害你,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

“你……你这又是何苦。昨天刚闹那么一回,今天你还敢出来?”

“我不管。我看不见三哥,心里就不踏实。只要确定三哥没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三哥,让我跟着你吧。给你打下手,当个跟班。不管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扔下我,带着我一起干。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宁立言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汤巧珍的要求。自己选择的是条九死一生之路,不该拉这么个柔弱的女子入伙,这是要损阴德的。

她应该结婚嫁人相夫教子,一辈子即使不幸福,也总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拒绝的言语到了嘴边,又被少女那决绝的态度给挡了回去。

虽然看不见汤巧珍的眼神,但是从她拥抱自己的力道和旁若无人的态度,宁立言敢对天发誓,这丫头毕竟是认了死理,不容拒绝!即便宁立言狠心的拒绝她,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追随到底,那结果只会更糟糕……

这种女孩一旦决定的事,就很难改变主意,所以往往容易被人骗得彻底。宁立言回忆自己前世荒唐中,结识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对于汤巧珍的心理乃至精神状态,判断得非常清楚。她现在已经钻进了自己的死胡同,根本走不出来。

“巧珍,这不是孩子过家家,搞不好……”

“我知道。做这件事是要搏命的。昨天如果不是三哥来,我就要死了,我的衣领里藏了山埃。”

“山埃?谁教你这招的?”宁立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将这纤弱的身躯紧紧箍在自己身上,仿佛如此才能保护住她。他不曾想到,这柔弱的丫头,居然还有这种打算,更不曾想到,自己在汤公馆看到她时,她那从容的神态之后,隐藏的却是慷慨赴死的决心。

衣领里面藏毒药,这是职业特工惯用的法子,她怎么会知道的?若是让自己找到这个人,决不轻饶!

“同学们传说的,有人说是从洋人那听来的方法。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危险,也知道女孩进了宪兵队会怎么样,所以早就有了准备。我不怕死,为了三哥死更是心甘情愿。再说跟在三哥身边,反倒更容易活下来,三哥肯定会想尽办法保护我,说不定我倒是能活得更长一些。我知道自己很笨,很多东西都不会,但是我会用心学的,你教我就好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就是要跟着你,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自己干……”

说这些话的时候,宁立言分明感觉到,少女的身体在颤抖。这种紧张绝非来自死亡的威胁,多半是来自自己。

造孽!

他确定汤巧珍没说谎,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着惊人的能量,远胜男儿。她说得出做得到,如果自己不答应她的请求,她真的会去单打独斗,结局只会更糟。

他清楚记得,几年之后天津的学生抗日团体是何等激进,结局又是何等惨烈。她们袭击汉奸,用最为直接的手段向日本人宣战,造成的杀伤与自己的牺牲人数相当,甚至是用几条人命换一条汉奸的命。

这种赔本生意不能做!尤其汤巧珍这样一个女子,更不该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如果自己拒绝她,和害死她也没多少区别。留给宁立言的选择,便只剩下一个:接纳。

“你可以给我当助手,但是记得要听话。我们从事的是最危险的任务,要求绝对的服从……”

第一百二十章 威胁

这套军统洗恼的把戏,他前世司空见惯,自己也用过多次熟门熟路。靠着家国大义的招牌,加上军法威胁,让年轻人沦为牺牲品。

男子牺牲性命去和目标同归于尽,女子甚至要牺牲身体,去套取军统需要的情报,或是服务于某些所谓重要的“目标”。乃至军统内部上级占有女性下属,也会搬出军令或是大局来做幌子。

这也是宁立言坚决不让汤巧珍接触特工这个行当的原因,像她这样的女子如果进了军统,便如同羊入虎口,一准被吃得一干二净。

果然,少女如同宁立言前世见过的那些充满爱国热情又对世间险恶缺乏认知的女子一样,郑重地点头。在宁立言耳边低声道:“三哥,从今天开始,我一切行动都听三哥指挥,不管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无条件服从……”

有了这段誓言,两人的关系便又拉近了一些。等坐到车里时,汤巧珍便主动拉近了与宁立言的距离。她迫切地想要了解,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宁立言又是如何从死神的镰刀下逃生的。但是宁立言却什么都不肯说,只等老谢回来吩咐着:

“先送汤小姐回家。”

“回家?”汤巧珍愣了一下。

“我今天还有事,顾不上你。你先回去,回头有什么话我们再说。”

“我……”汤巧珍想说什么,大抵是想起刚才的誓言,又把话咽了回去。等汽车发动起来,汤巧珍才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去哪?”

“医院。云珠今天应该办转院了,我得过去看着点。”

汤巧珍目光有些黯淡,宁立言又说道:“她为我受了重伤,我这段时间偏又抽不出空去多看她几眼,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次把她安顿好,我还得帮你解决麻烦,还是没时间在病房陪护,实在是良心不安。”

汤巧珍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低头不语。宁立言又嘱咐道:

“他们得换个地方,意租界已经不安全。怎么跟他们联络,你有办法没有?”

汤巧珍看看老谢,宁立言道:“我相信老谢,不用避讳。”

“哦……王参谋长他们给过一个紧急的联络方式,可是我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他们还会不会相信我。”

“这个联络方式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汤巧珍想了想道:“再有便是介绍我和参谋长他们认识的沈老师,她也是热河人,与孙将军的部下有亲戚,所以两方面说得上话。”

“沈老师……男人女人?”

“三哥糊涂了,我们师范是女校,哪来的男老师?”

宁立言也发现自己关心则乱,尴尬地一笑。不过这一来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又显得亲近,之前因武云珠而引发的疏离感,也随之消失。

宁立言问道:“这个沈老师的嘴巴严不严?我对她不了解,有些担心从她那会不会把消息走漏掉。”

“这……应该不会吧。”汤巧珍也拿不定主意,犹豫着说道:“沈老师学问很好,同学们都很服气,喜欢上她的课。这么有学问的人,应该不会上当。”

老谢这时接话道:“应该可不像话。要我说别送汤小姐回家,送她去学校吧。找工夫跟那老师念叨念叨,让她心里有点数。”

宁立言也支持老谢的看法:“这话也有道理,那就先去学校。你跟沈老师提醒一下,别莫名其妙踏进陷阱里。再告诉王殿臣他要的武器弹药,我可以帮忙,但是眼下不行。日本人肯定在盯着我们,轻易交割货物,跟送死没什么区别……现在需要的是耐性,如果他们不能等,我安排船送他们离开天津。”

“三哥不和他们见面么?”

“这种时候草木皆兵,我这种生面孔一露面,肯定被当成抓人的。到时候我来负责把人引开,你们去碰头。还有,过两天把你那两个同学约出来,我们一起吃顿饭,我和她们聊聊。”

“这……还是不要了吧。”汤巧珍看了一眼宁立言:“就算知道是谁,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今后我不会和她们来往。”

“那你确实可能远离了一个日本人的耳目,但也失去了一个朋友。再说,如果可以看出谁是耳目,咱们还可以将计就计,做篇文章。”

“是这样啊。”汤巧珍想了想,又有些羞怯地看着宁立言问道:“三哥,你还会要其他的女生当助手么?”

宁立言见汤巧珍神情间流露出的一丝惶恐,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道:“胡思乱想,下次再犯我就罚你。我最近不会招女助手,更不会找你的同学做助手,这你该放心了吧。”

汤巧珍的脸涨红了,身子柔软得像是面条一样,一边提醒着老谢会看到,却又不肯用力挣扎。过了片刻,才在宁立言怀中轻轻哼起了落子,

“英台我家住上渝县城外,往南走祝家庄上有住宅。三年前辞别二老把妆改,投奔这骊山书院求学来……”

随后的路上,老谢很知趣地没有说话,直到汤巧珍下车他才问道:“东家,咱现在去哪?”

“先去医院看云珠,把我放下你就走,带着咱身后的伙计好好转转。等到把他们甩开,去趟三不管找徐二爷,有点事得托他去办。这事敢干么?”

“您这叫嘛话?不就带人溜天津卫么,小意思!”老谢大包大揽道:“一会到了医院,我打几个电话,有他们的乐子,不过就是得破费两个,得花个百十块钱。”

“只要办的成事,这点钱不算什么。万事保住自己为要,这帮人虽然不是土匪,可比土匪凶恶,烧我房子那帮人跟他们相比,都能算成吃斋念佛的居士,一不留神就是性命之忧,你要是不想做,我也不勉强你。”

“看您说的,我这把岁数了,有嘛可怕的?想当初清兵跟身后放枪我都没含糊,就这帮孙子辈的玩意,我还怕他们?”老谢哼了一声,

“说句到家的,我这岁数就算是死都够本了。就冲东家对我够意思,我也不能误事,您就等着看玩意吧。”

车子一路开得不快,宁立言感觉的出来,老谢这是有意放慢速度,知道他是要用骄兵计。看来这老头倒是有些心眼,自己不必为他担心。在医院打了通电话出去,便去看望武云珠。

武云珠初步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人依旧昏迷着。宁立言搬了椅子在旁坐着,端详着她憔悴的模样。不得不说,就算是现在的她,也比前世的脸色好看多了。可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她也不必受这份罪,细说起来,自己依旧是有愧。

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武汉卿等人必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离开天津去寻日本人打仗。

虽然眼下华北地区很有些抗日力量,可是没谁能抵挡住日本兵。一打起来,就是场劫数,只能盼着他们脱离险地。若是有什么不测,面前的女子便成了孤苦无依之人,自己便得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三少,你果然在这。”宁立言回头看去,便看到王仁铿面带笑容迈步走入,在手中提了个鲜货篮子,鲜艳的桃子灿烂如火。

“立言果然有情有义,不会放着红颜知己不管,我这趟总算是没跑错地方。”

虽然两边合伙做生意,但是王仁铿和宁立言的接触并不多。蓝衣社的工作性质,决定王仁铿的行动必然要有保密性,不可能长期和宁立言来往。再者,王仁铿和宁立言合伙做生意毕竟是两人的私相授受,自然不愿意闹得满城风雨。

岩仓事件发生后,宁立言不曾向蓝衣社求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眼下主动找上门来,想必没有什么好事。

宁立言脸上装着笑与王仁铿谈了几句,王仁铿放下果篮道:“立言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对你说过,当今之世,大丈夫要想有所作为,必要找个依靠。像过去那样单打独斗,注定行不通。你看这次,如果你在团体里,就不会让他们欺上门来。”

“您说得是,不过这次也是意外,没想到他们连警察的房子也敢动。这回把他们一网打尽,也算是给其他人一个教训。天津卫这地方容不得那帮匪人为非作歹,谁敢像他们那么胡闹,也免不了一死。”

王仁铿点点头,“立言的想法倒是始终未变,好吧,这件事我们先放一放,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和你合作。”

“有货要运?”

“不是运货,是找人。”王仁铿脸上笑容渐去,“这是南京方面的公干,不容耽误!立言如今已是天津码头上的名人大亨,这件事便非得你办不可。不但要办,还要办得漂亮。你放心,事成之后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我给你请功,保证让你名利双收!”

“还有这等事?”宁立言脸上带笑:“但不知要找的是谁?”

“土匪头子孙永勤的手下王殿臣,听说他带着一帮土匪来了天津,把人给我挖出来,越快越好!这是国家大事,开不得玩笑!”王仁铿最后一句话,封死了宁立言的退路。

宁立言苦笑一声,“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需要时间。我的人也没见过王殿臣,哪那么容易找。”

王仁铿一笑:“三少这话怕是有些言不由衷吧。你的人没见过,你的女人却见过他。问问汤家二小姐,不就知道王殿臣长什么样子了?我看在咱两合伙的份上,给你个面子,让你的女人离这帮人远点,再混在一起,没她的好果子吃!”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解围

从昨天意租界巡捕露面,宁立言心中便有个隐约想法,既然连那等废物都已经京东,蓝衣社牵扯进来只是个时间问题。眼下蓝衣社的主要工作就是内斗加上搞钱,对于地方上的事,轻易不会介入。一旦连这帮人都开始关注,就意味着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王仁铿道:“立言也不用太紧张,二小姐年少无知,受了别人的蒙蔽,只要痛改前非,党国也不会不给她机会。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冲着立言你的面子,我也得对她高抬贵手不是?”

说到这里,笑面阎罗又露出了招牌般的笑容,“女人固然要哄,该管也要管。像是汤二小姐这种女孩,从小养尊处优,不知道天高地厚。立言多管她,也是为了她好。告诉她一声,没事少和那个姓沈的女人来往,那样只会害了她。学生,还是该以学习为主,再不然便嫁人生孩子,那也是女人的本分。其他的事情少掺和,否则不但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家人。”

“这话我一定带到。”

王仁铿指了指昏迷中的武云珠。“就拿她说,本来也是个千金小姐,可惜命数不济,就落这么个下场。立言也别看她可怜,她要不受这番劫难,只怕下场更惨。她爹带着十几个残兵败将,和一帮土匪混在一起喊着抗日,纯粹是自寻死路!她要是跟在她爹身边,也是死路一条。就算不死,也得要好好调查,谁给他们的胆子,竟敢擅自组织抗日武装。委座几次下令禁止非法抗日,他们这是公开抗命!这回看在立言份上,我就当不知道,汤二小姐也是一样。”

宁立言道了谢,又要开支票给王仁铿,却被对方拦下。

“这回不是钞票的事。我手下那位弟兄,还惦记着三少那一脚之仇。若是没点切实的功劳,我怕是压不住他。那帮人都是土匪出身,敢想敢干,若是做了什么混账事,我也是追悔莫及。立言得抓紧动作,越快越好。”

一巴掌加甜枣威逼利诱一起来,这是军统惯用的招数。前世类似的事宁立言也干过,对这个路数再熟悉不过。

承诺的钱财奖励,这辈子都不可能到手,但是如果蓄意对抗,他们多半也会采取行动。这次送来的是果篮,下次便可能是炸弹。王殿臣他们惹出来的麻烦,似乎比自己想的更大。

过了片刻,走廊上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让开!我是来带病人离开的,你们阻止我的行动,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任,真出了意外,你们承担的起么?”

乔雪的声音。

宁立言快步来到外面,见之前见过的司机以及另一名生面孔男子堵在走廊里,对面是乔雪带着几个护士打扮的人,两方面正在对峙。这帮军统的特务好歹知道分寸,没敢随意拔枪,宁立言连忙道:“自己人,大家别误会,赶紧把路让开。”

“自己人?”王仁铿看了乔雪一眼,“这不是鼎鼎大名的美女侦探乔大侦探么?怎么,宁三少和她也是熟人?”

“是啊,大家是好朋友。”

乔雪瞥了王仁铿一眼,目光里满是鄙夷。“郑大记者你好啊。天津的记者不少,像您这么威风的,怕是不多见。出门还带两个保镖,这份体面快赶上领事了!”

“哈哈,乔小姐这是发火了。您别见怪,这两个是我的朋友,外地来的,没到过天津。我答应了带他们逛逛天津卫,所以陪着我出来,可不敢称保镖两字。外乡人没见过世面,举止上有些不检点,乔小姐大人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仁铿说话间看看乔雪身后的护士,“乔小姐,你这是?”

“给武小姐办转院啊!我和史密斯大夫谈好了,送武小姐到英租界的史密斯诊所进行后续治疗。史密斯大夫参加过欧战,是外科的专家,医院的环境也比这里好,肯定能治好武小姐。”

乔雪的脸上挂着一层严霜,怒目横眉的瞪着王仁铿,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宁立言不相信她不知道王仁铿身份,但是既然王仁铿要隐藏自己,乔雪乐得装作不认识,也没什么不对。

至少在公开身份上,乔雪这种在英法租界都能吃得开的女人,没必要对一个招惹了自己不痛快的庸报记者太有礼貌。如果客气的过分,反倒是露出了破绽。

王仁铿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这事怪我,没眼力见,在这碍眼了。乔小姐别见怪,我这就告辞。”他又看了一眼宁立言,

“天津卫能人不少,能比上立言的可不多。,就单是能让乔小姐帮你给武云珠治病,这手本事我真心佩服。不过提醒你一句,留神脚踩几条船,临老一场空。你记得我说那事,有消息给我的住处打电话。”

来到病房里,护士们开始移动武云珠,从手法就能看出,这几个人很专业,移动武云珠身体的时候分外小心,宁立言长出了一口气。乔雪伸手去抓果篮里的桃子,宁立言眼疾手快一把将桃子打翻在地上。

“刚骂完别人,就别吃人家东西,免得遭报应。”

乔雪笑道:“三少操心的事还不少,我可不是武小姐也不是汤二小姐,你就是我的助手,犯不上对我献殷勤。”

“对啊,我的东家要是让人药死,我这个助手不也丢人么?大家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是希望你好我好大家好。为了口鲜货冒险,忒不值得。”

“三少的意思我知道,为了吃喝冒险不值得,为了佳人冒险就没问题了对吧?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你大闹汤公馆,勇斗刘喜春的事,已经传到了英租界。虽然不至于上报纸,不过街谈巷议,说的人还不少。虽然不知道具体风评,想来年轻的姑娘必然是夸你,这年月大家都想找个有情有义的,你这样的倒是合适。”

宁立言笑道:“女人也不一定都是夸我。估计露丝雅女士能把我骂个狗血淋头。鲁莽、狂妄、不知轻重,类似的骂人话我能想好几十句,就是不知有哪句用在我身上。”

乔雪道:“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自己知道是什么结局了,还往上冲?”

“没办法啊。我当时要是不出面,人一定被意租界带走,后手就得送去日本宪兵队。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救人也不等于得自己动手,白鲸咖啡馆提供雇佣兵服务。据我所知,由白鲸房客组成的雇佣兵武装,足以把整个意租界警务处夷平。”

“我相信雇佣兵的能力,但是我不能那么做。吃这碗饭,能动脑子尽量别动家伙,一旦习惯了舞刀弄枪,再想静下心来思考就难了。没脑子的人,不管为谁工作只怕斗活不长远。”

乔雪点点头:“我只是个代理人,本职还是侦探。加入白鲸是为了利用那里的消息,为自己寻找线索。比起来,你倒是更像天生吃这碗饭的。想不想知道露丝雅在你离开后,是怎么评价这件事的?”

“愿闻其详。”

“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却让人满意。我们需要聪明的伙伴,但是更需要一个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朋友。做我们这一行,谁都会面临危险,而能够帮助自己的,只有朋友。你能通过考核,与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

她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让宁立言心里也莫名一动:她怎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她说她就是个侦探,这话根本不能相信。就算是有钱的人家玩票,想要过一把侦探瘾,也没必要把自己卷到那么个危险的去处。白鲸那种地方,与清帮差不多,有进无出。

一个聪明的姑娘,不可能无缘无故进那么个组织,更不会和露丝雅结盟。这里面必然有缘故。

他心里想着嘴上敷衍,乔雪脸上渐渐又恢复了之前的飞扬跳脱劲头,说道:“对了,我得告诉你一声,史密斯医院收费不便宜。你那部分佣金,也被露丝雅女士花掉了。想要做情圣,就得先努力工作,如果拿不出医疗费,史密斯大夫可是会把人丢到大街上的。”

“钱财的事我自有安排,我约了人,一会就来谈一笔生意。不过先说好,是赔钱的,不是赚钱的。”

“赚钱赔钱是你的事,我只负责通报消息,让你心疼。”乔雪眼珠一转,“你就不关心一下,她把钱花在哪?”

“在这方面,我相信专业人士的眼光,所以没必要多问。”

“你不问我也得告诉你,免得到时候抓瞎。她帮你在英租界买了栋房子,大概一周之后就可以入住。另外还帮你打点了工部局和警务处,为你调职做铺垫。”

“调职?”

“从华界到英租界,到警务处上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你现在是委任官,这次破了这么多条人命的大案,必然要提拔。可是你现在的位置是兵头将尾,再往上提拔就是荐任。这个提拔天津警察局说了不算,得去河北省警察厅拍版。根据南京颁布的警务人员任命法,你的资望差太多,就算有功劳,想通过也不容易。当然,要是送一些钱财打点,提升还是能提升,但是不会有太好的缺分。这一点,你想必也能明白。相比而言,还是英租界的发展空间更大,而且也更方便行事。不过这总归得看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来英租界趁现在说正好,后面还有不少人排队等着呢。”

其实便是乔雪不说,宁立言也知道,英租界的前程远比华界要好。即使做到特三区的分局长,也未必赶得上英租界的一个普通督察。

就拿王仁铿来说,现在是他拿捏自己,可是等到自己成了英租界警务处的官员,他就得想法结交自己,不敢再像现在这样盛气凌人。否则自己三天两头找他麻烦,他这情报站也就难以运转。

何况对于露丝雅来说,一个英租界的警官,远比十个华界警察有用。自己只有对她有用,才能从露丝雅乃至白鲸获得足够的帮助。洋人不是慈善家,若是自己没有价值,他们才懒得投资。

更让他动心的,还是那所房子。

自己的住处被烧了,又不想回宁家去住,找个地方居住就很麻烦。虽然国民饭店或是白鲸旅社都有房间,但总归不如住在家里舒服。现在他迫切需要一套房子居住,如果是房子位置坐落于英租界,那就更是完美。

英租界的房子,现在已经不好买了。租界里的商人都精明着,眼看着关外大批富豪到天津逃难,就知道房地产肯定有一波好行市。眼下大部分富豪还住在华界,而且没添置自己的房产,都指望着东北光复,自己还能回去。

租界的商人比这帮逃难者看得通透,就以南京政府的模样,想打回东北的念头注定不能成功。趁着这帮外地财主不曾买房,先把租界的空房乃至空地都买下来,等着将来靠吃瓦片发财。

租界方面,也希望控制一下人口,通过房价的方式阻止外来人进入也被租界认可为可以接受的方案。

英租界建立之初,人口不过六千,现在已经扩展到五万。可是对应的巡捕和军队规模,都没能得到有效的扩充。警察方面增加了一部分华警,不过对比人口的增长速度,依旧是杯水车薪。

租界的治安已经开始恶化,各项公共服务设施也有点跟不上脚步,工部局也意识到这一点,开始限制人口迁入,手段之一就是控制房产交易。对于房子的买卖进行限制,能满足条件的,多半都是大富大贵的主。

这时候有套房子在手,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消息。自己当初分的那八万块钱,就是想在英租界买房子,不过事情变化,事情被耽搁了,再想做就没了机会。

露丝雅这套房子买下来,自己在租界就有了栖身之地,好处自不用说,现在只盼望着房子能够大一些,将来可以多安置几个人。

“我就说过,露丝雅女士在投资领域的见识远在我之上。相信专业人士的能力总是没错的,事实证明,我的看法正确。”宁立言微笑道:“不知道房子位置在哪?”

“和我是邻居。你这个助手善于惹事生非,必须处于我监视之下。另外我可警告你,没事别总想着串门,本小姐学的是英国人的规矩,咱们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方才严肃,此时开起玩笑,那股子疯劲又回来了。两人说笑几句,颇有倾盖如故之感。武云珠已经送上了车,准备往租界转,宁立言约的人快来了,眼下还不能离开。

除去露丝雅的玩笑不提,经过昨晚的考验,宁立言与乔雪的关系,其实还是拉近了一大截。宁立言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肯伤害乔雪的选择,对于她绝非全无影响。

再者三人现在已经形成一个小圈子,其中两个中国人的关系无疑更亲近,彼此今后就成了伙伴。这一点不光他们懂,露丝雅也明白,卖乔雪邻居的房子既是放人情,也是个提醒:我就把你们俩放到一起,倒要看看你们两个中国人是否会真的组成联盟,吃里扒外?

有了这层因素,宁立言接见来客时,特意没有避讳乔雪,要她在一边旁听。乔雪也说着,要看看宁立言是怎么做赔本生意的,将来庆贺乔迁之喜时,可以好好嘲笑他一番。就在说笑之中,客人终于来了。

来人正是之前送武云珠到医院的水巡队长,一见宁立言就行礼,随后又朝乔雪点头示意一言不发。这等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讲礼数,什么时候又该装傻充愣。

宁立言早已经预备好了一张支票,不曾发话,先把支票递过去,随后问道:“海关缉私仓库那边,你说话管用么?”

“同着三爷的面,小的不敢大包大揽,说话管用这个我可不敢说。不过管仓库的是我的同参,大家好说话倒是真的。再说三爷的事,他不敢不给办。您老吩咐,看上里面什么了,您说出来,今晚上让您看见东西。”

“我不要东西,而是往里存点东西。大概存七到十天,价格按行市给。就是得辛苦一趟,让弟兄们去搬。”

“三爷这话说远了,都是家里人办这点事不应该的么。您上次赏的就有富裕,这回的钱小的可不敢拿。”

“交情归交情事归事,钱给你就拿着。”宁立言把支票推过去,随后吩咐道:“下晌三点左右的时候,大红门那有条船,船头栓两条白毛巾,扣船扣货不许抓人。船上是漏税的骆驼绒,谁要是弄坏了封,别说我对他不客气!”

“您放心,看都没人看一眼。不过容小的多句嘴,骆驼绒太贵了,小的给您写热河烟土。那玩意市面上臭街了,随便弄点就能平账。”

等到队长离开,乔雪不等宁立言说话,先招呼他上车。宁立言也不问去处,任她拉着自己出发,车开出好一段路,乔雪才道:“王仁铿找你,可是为了孙永勤的事?”

“他现在叫郑士松。”

“别跟我说笑话,我跟你说正事呢。”

“大侦探就是大侦探,光看见人,就知道他的来意。”

“因为我来之前,从咖啡馆那已经得到消息了。”乔雪没好气道:“有人在咖啡馆那边交了费用,要买王殿臣他们的下落。”

“谁要买这帮人的消息?”

“一个临时会员。咖啡馆里的会员分三档,一档是有座位的比如我们,一档没座位,但也是一年一交会费,还有一档就是临时会员。这种会员必须由固定会员提供担保,才有资格进入。他们不缴会费,但是每次交易的时候都得先交一笔进场费,然后抽成是百分之三十。这等人通常只会出现一两次,要么是卖一条重要情报,要么就是出重金购买情报,之后就没了下落,也没人注意他们。这来的人人开出了五千大洋的天价收购王殿臣的下落,我再看见王仁铿,就猜到他的来意了。”

“王仁铿是咖啡馆的会员?”

“复兴社不是我们的客户,我们也不欢迎他们进入。不过你能想到,所有的规则都有漏洞,限制本身就是为了给别人留出钻空子的余地。这个临时会员是日本会员推荐的,但是他不为日本人效力,两方应该是临时合作,这名临时会员身份怀疑为蓝衣社成员。”

“王殿臣是布尔什维克?”宁立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天下间能让复兴社和日本人联手对付的,便只有这个为穷人说话的党派。

在前世全面抗日爆发之后,乃至局势极为艰难之时,军统的主要工作重点还是对这些人。乃至所谓两方合作的声明发表之后,军统背地里的小动作也没有停止。

王仁铿为了钱财可以去绑票,现在肯拿出这么一大笔款子来买情报,也必然是这个原因。毕竟眼下抗日有罪,剿共有功。如果王殿臣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王仁铿必然要得之而后快,借他的人头给自己搏前程。

“这我可不知道。”乔雪摇头道:“布尔什维克的事在情报市场上买不到,白鲸咖啡馆排斥中国人,对于中国的情报了解就有限,能用的人手更少。他们的人脉和渠道在欧洲要么就是本地,其他地方的事,问他们也没用。”

宁立言点点头,“这活有人接没有?”

“暂时还没有,不过这么高的赏格,估计很快就有人接活了。即便露丝雅也没有资格终止交易。”

宁立言明白,为什么内藤那么痛快的答应了自己的条件放过汤巧珍,不光是放长线钓大鱼,更是用了借刀杀人的手段。表面上日本人撤兵,背地里蓝衣社的人又开始行动,东洋人背信弃义的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

比起日本人,蓝衣社更熟悉本地环境,汤巧珍和她那位沈老师,现在的处境怕是危险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传火

天津因为开埠比较早,衣食住行受洋人的影响都很大。本地人喜欢赶时髦,喜好穿洋装的人越来越多,便让大批中国裁缝也开始学着做洋人衣服。

中国人心灵手巧,在学习领域有着巨大优势,短短几年时间便后来居上。像是英租界巡捕房的制服,现在便是宁波裁缝何庆昌包办,把洋裁缝给顶了下去。

位于华界与意租界分界处的这家洋服店也是个宁波人的产业,店主人的手艺不比何庆昌差太多,人也很会讲话。尤其是遇到宁波乡亲时嘴巴就更甜,只是在价钱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同为宁波人的沈剑琴则用家乡话和对方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并且乐在其中。一旁的汤巧珍不时地看着店里的座钟,又用手帕擦着额头汗水。

她来到学校,本是按着宁立言的吩咐提醒沈剑琴,千万要小心,别走漏了风声。没想到沈剑琴并不以为意,反倒是拉着她到这边买衣服。

汤巧珍觉得沈老师的反应有些不知轻重,也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基于对老师的尊敬,并不好直接拒绝,只是情绪上实在难以放松。担心着王殿臣等人的处境,根本就没有买衣服讲价钱的心思。

谈了足足四十分钟,沈剑琴才和老板做成一笔生意,约定将一件连衣裙送到家里,但是送货费却不肯出。如果不是出于对老师体面的维护,汤巧珍几乎要冲过去,自己支付这笔费用,也不想看老师这么浪费时间。

等到走出店门,沈剑琴看着汤巧珍着急的样子,微笑着问道:“等急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太耽误时间了,咱们不还有正事要做么。”

“你不必急,事情已经做完了。”

“做完了?”汤巧珍一脸诧异,沈剑琴则挽着她的手,如同一对姐妹在街头闲逛,低声道:

“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认门,也让老板认识你。今后如果我……不能来,你可以到这里,说自己要买一件丝制晚礼服,老板会拿一件丝绸的给你,你告诉他自己要人造丝不要宁绸,腰身要收紧,他便会邀你去后面挑样子,有什么话就能对他说了。”

“沈老师……”汤巧珍听得心惊肉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即使没有从事特工工作的经验,她也听的出来沈剑琴这是把一个极为重要的联络地点告诉自己。和自己说这些的用意,到底是拉自己入伙,还是她个人面临危险,生怕遭遇不测之后,没人知道这个地方?

“别害怕,免得被人看出什么。”沈剑琴轻轻捏了捏汤巧珍的胳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已经跟踪了我两天。”

“是不是有坏人在打沈老师的主意?别害怕,我找三哥帮你。”

沈剑琴哑然一笑,“你的三哥又不是城隍爷,不能有求必应,这是我的事,不能牵连你们。组织上也不会答应。巧珍,你是我见过的学生里,思想上最要求进步的一个,我们的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但是你太单纯,很容易相信别人,这不好。如今时局混乱,很多人口蜜腹剑,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你自己要小心些,别被男人骗了。这个地方你不要告诉你的三哥,知道么?”

汤巧珍陷入了对老师的爱戴和对三哥宣誓的矛盾之中,过了好久,才被迫道:“我答应沈老师,不告诉三哥。可是沈老师你的安全……”

“你不必担心我,老师会有办法的。刚才我就耍了他们一回,咱们在里面选衣服,那些人不敢离开,全在外面盯梢。可是店里的伙计已经借着送料子的名义光明正大的走出店门,把消息送了出去。我们在里面有茶水喝,有点心吃,那些走狗就只能在外面晒太阳。如今的天气,他们搞不好就要中暑了,得吃几粒藿香正气救命。”

已经四十出头的沈剑琴说到这里,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小女生的俏皮。也是她这种全无架子的教学风格,才能和学生打成一片,得这些学生得爱戴。师生两人笑了一阵,沈剑琴道:

“这个地方本来是不该带你来的,不过这些人丧心病狂,你和我走的又近。我怕他们不光对我下手,也不肯放过你。你的家庭重男轻女严重,只怕对你没有多少帮主,昨天的事就是个例子。这里的老板、伙计都是我的乡亲,他们会帮助你。”

“老师,他们是你的乡亲,还是你的……伙伴?”

汤巧珍斟酌着字句。她对宁立言宣誓之后,便觉得自己跟过去不一样。虽然这个所谓的团体只有自己和宁立言两人,但是已经让她觉得,自己有了归属,有了亲人。

她本来就很聪明,对于沈剑琴又绝对信任,自然有什么说什么,心里则期待着自己和三哥能和沈老师她们的组织合并在一起,这样就更像个家庭。

沈剑琴却摇头道:“这个话题我没法回答你,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太幼稚了,这些事你不适合参与。我其实现在很后悔,不应该把你和他们的事联系在一起,为此我接受了批评也写了检讨。可是现在还要麻烦你,老师也很抱歉。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去,我绝不会强迫你。”

“沈老师您别这么说,我能为那些好人帮忙,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呢。您说,有什么事要我出力?”

“我现在的处境不方便和他们见面,只能由你出头。不过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大家不会怪你。中午十一点半,他们会在特三区彼得堡路的马记烧卖出现,一直待到一点钟。你去那里找他们谈,记得换一身衣服,你这个样子不像吃烧卖的。我们的纪律不能随便接触,所以我不能让洋服店的活计去。到底有多少人盯着我们我也说不好,没法保证你不被跟踪。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跟我说,我另外想办法。”

“不……我要去,我也不怕他们。我只是担心沈老师,你会不会有危险?”

“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这个世道,没有谁是安全的。就算是租界,也不过是一座沙上城堡,所谓安全,不过是人们的幻想罢了。想要安全,便先得武装自己,环甲持兵以守,让外敌不敢侵犯,而不是指望着逃或者藏。”

沈剑琴看看汤巧珍,“老师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你担心,反倒是你,根本没有多少自保的能力,务必要格外谨慎。还有,不能事事总想着依靠别人,那样是长不大的。”

沈剑琴此时的表情眼神,让汤巧珍莫名地想到母亲,自己从内心渴望从母亲身上看到这种神情,但始终未曾如愿。此时先是一阵莫名温暖,随后又是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拉着老师的胳膊道:“沈老师……你跟我去找三哥,他肯定能帮你的。”

“你啊……”沈剑琴宠溺的一笑,拉着汤巧珍走进了一旁的香水店。从那里离开,两人便自分手。汤巧珍没有反跟踪经验,又不敢随便看,心头敲起了小鼓。不知道自己身后是否有尾巴,又不知道老师是否真的能安全。心里越发怀念起宁立言,心里默默念叨着:三哥,快来找我,快去救沈老师。

此时的宁立言正坐在乔雪的车上,听着乔雪训斥。

“昨天你帮汤巧珍挡了巡捕,日本人表面收兵,背后一定在监视你。这个时候你还敢喝孙永勤做军火生意,这是要钱不要命!”

乔雪说笑时带着那股特有的疯劲,说起正事来又一本正经,很有当下新女性风范。数落起宁立言的不是来,神态语气与杨敏颇有相似之处。

“我的助手不要笨蛋,也不要莽夫。不管是当侦探,还是吃这口饭,都得有个好脑子更要冷静沉著,光凭胆量行事,不但害了自己的性命,还得把我也牵连进去,我可不会和这种人合作。”

“我早晨刚跟内藤老小子聊过,他也是这个意思,警告我别干傻事。我也知道孙永勤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不管怎么帮他,也注定是个死。可我要是不帮他,心里交待不下去。再说汤巧珍和她那帮同学,都不是会转弯的性子,这事我不做她们也会做。与其看着她们白白送命,还不如我出头,把这件事办了。”

“就算是你想办,也得办得保密点。别人不说,就是那水警,多半也知道你存的是军火。王仁铿的人如果查出来,这不是自己送死?”

宁立言哈哈一笑,“乔小姐,这就是你不懂我们天津的江湖了。吃江湖饭看着威风八面,但是自己也有为难的地方。既有关节要打点,也有一帮人跟着自己吃饭。光指望从苦力身上赚的那几个进项,也就勉强够填饱肚子罢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天津有码头立锅伙那天,就吃贩私这碗饭。明朝的时候漕军吃夹带,到了前清的时候贩私盐,到了现在贩烟,贩人口还贩军火。我不碰前两样,是我的体面,若是连军火都不碰,那我和手下人都得喝西北风,更喝不起白鲸的咖啡。水警也是门槛弟兄,自然明白江湖的事。只要该他的那份好处不亏,他管你贩什么东西?当初袁彰武为什么敢碰军火,就因为对他来说,不过是运一次货而已。烟土、军火还是大米、棉花,也就是运费不一样,别的没差别。王仁铿知道我贩军火不会感觉奇怪,我要是什么生意都不做,他才要担心。这年月凡是好人,就难免落一个通共嫌疑,我越是倒腾军火,他就越会信我。”

“可是你这个时候卖军火,不也是惹人怀疑?”

“自打日本人占了东北,天下间坏人就越来越多。河北这边有不少散兵游勇,成群结伙当土匪打家劫舍,他们对于武器弹药需求很大,军火生意好做得很。只要别让他抓住我和孙永勤做买卖,就没什么可怕的。现在我担心的是王殿臣和巧珍,我原本是想把王殿臣藏到三不管,来个灯下黑。可是现在看这招不能用。巧珍那边,处境也不大妙”

乔雪沉默片刻,忽然道:“灯下黑的办法不是不能用,而是要做个调整。还有水警那帮人,也是个不错的路子,听着华生,我现在有个计划……”

等到乔雪说完,宁立言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揶揄道:“大侦探,我现在感觉你更像教授。”

“少废话,快去准备,要是出了意外你的汤小姐就有麻烦了!”乔雪故作凶恶地说着,眉梢眼角却全都是笑意。

第一百二十四章 急急风

马记烧卖门面不大,跟“八大成”、“登瀛楼”这些大饭庄没得比。但是在天津的食客心中,地位却非同一般。

掌柜祖孙三代守着两间东倒西歪的破旧门面外加一口大灶,从前清一直经营到民国。万里江山几度易主,名门大户兴衰不定,这两间门面始终如此,马记烧卖的味道也不曾变更。

这家店做不了煎炒烹炸的酒席,就靠着羊肉烧卖、羊蝎子、全羊汤三样吃食成名,号称三羊开泰。别看东西不上台面,可在天津城里若不曾吃过马记这三样食物,便算不得地道老饕。

眼下城里热钱大量涌入,世面正处于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状态,马记烧卖的生意格外好。十一点半刚过,几张满是油泥的瘸腿桌子就被占满,店外面还排起了长队。

店里的人高谈阔论,外面排队的则是大呼小叫,时而还因为谁加塞叫骂起来。羊肉馅的香味混着人身上的汗臭、洋钱钞票的铜臭组成名为生活的气息,直冲人的鼻孔。这种味道算不上好,可是因为没有硝烟味混在里面,于当下时局来说,便已是无比芬芳。

角落里,几个带着草帽穿长衫的男子围着一张桌子就坐,桌上三大件一样不少,但是没人动筷子。几个男子警惕地四下张望。有人低声道:“这地方怎么这么多人?剑琴姐不方便过来吧?”

居中而坐的男子拿起筷子,安抚几人道:“闹中取静最好不过。这里人员来往复杂,更容易隐蔽,我们说话也不担心被偷听,是最好的见面所在。别干坐着,放开吃喝,否则一准有人骂咱们占着地方不动。大家昨天辛苦了半天全都饿坏了,正好吃顿犒劳。我跟您们说,越是在这种地方越要从容,过分紧张倒是会惹人疑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今天咱身上都没带枪,万一……”

“这是闹市区,不是意租界。你看看外面多少老百姓?如果在这里动枪,没法避免伤害无辜。我们拿枪是为了保护百姓,不能让百姓因我们受害,这个道理还不懂?再说,没任务出门不带枪,既是纪律更是经验,对你没坏处。”

“这个道理我懂,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

男子笑着安抚几人,“有什么不踏实的?无非是日本人加上国民党,战场上也不是没较量过,咱们不怕他!要说担心,我倒是更担心误了司令的大事。这次如果采办不到军火,后面的仗就难打了。现在全军平均下来一人不到三发子弹,一半以上的弟兄还都拿着梭镖、土枪。跟日本人干,没有趁手的家伙可不成。天津城军火管制的厉害,我们的资金又太少,就只能辛苦沈同志了。”

“昨天闹了这么一出,会不会是那个汤二小姐有问题?”

“我相信沈同志的判断。既然她给汤二小姐担保,这位千金小姐肯定是个可靠的人。至于昨天的事,不能怪在汤小姐头上,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隐情。日本人、复兴社……这帮人诡计多端,咱们得小心着,免得上当。”

“这帮常凯申的鹰犬!有能耐打日本人去!跟同胞这逞什么威风!”一个男子愤愤地说着。

另一个男子则看着周围的食客和外面排的长队:“这里吃饭的都是老爷们,剑琴姐一个女人过来不方便吧?太扎眼了。”

居中男子爽朗一笑:“你啊,这可是把你剑琴姐小看了,她做了多年学生工作,见过的风浪多了,这点警惕性还没有?京津不比热河,这里的民风开放,男女在一起吃饭,也不是稀罕事我跟你们说,在大城市里,可跟咱们那地方不一样……”

男子讲起了天津市的情形又夹杂着些许奇闻异事,几个正在少年的汉子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神态举止变得自然起来,与其他的食客没了区别。

男子暗出一口气,这几个年轻同志不缺乏勇敢,但是斗争经验严重不足。若是不来这一手,不用那帮特务,便是这家饭馆的老板,也能看出破绽。

汤巧珍乘坐的人力车,也差不多是在此时赶来的。她出门前精心化了妆,拿出自己在话剧团学来的全部本领,对自己进行彻底的伪装。

只不过话剧团的化妆术距离特工的要求实在太远了一些,这种简单的化妆并不能起到伪装的作用,若是遇到仔细些的巡警都能看出破绽。

天可怜见。汤巧珍平日去的馆子,都是天津城一等一的去处,穿戴上就只要足够奢华,符合她的身份就好。这种小饭店还是第一次去,思来想去就只好从家里女佣那要了一套毛蓝布袄裙穿。

女仆臃肿的身材和她相去甚远,衣服并不可体,穿在身上,就显得别扭,人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待着才好。

至于其他几处地方做得化妆,也算不上高明,即便汤巧珍自己,也觉得不成话。为了避免暴露行踪,她没敢坐家里的汽车,而是叫了一辆洋车。

一路上她总觉得车夫在偷眼看她,心里砰砰乱跳,将女士皮包紧紧挡在身前,仿佛那不是皮包而是一面盾牌。

谢天谢地,一路上总算是有惊无险,来到马记烧卖时,汤巧珍的心都差点顺着喉咙跳出来。乃至付过车资,脚踏上土地时,只觉得手脚发软,心头砰砰乱跳,两腿如同灌了铅,望着马记烧卖的字号,竟是迈不动步子。

她害怕了。

这是一个羞于启齿的事实。虽然她的怯懦并非源自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初次担当大任时,人之常情的紧张,可她还是觉得羞愧万分。本以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乃至连死亡都可以坦然面对,便不会再有恐惧这种情绪。

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事情远远不是那么简单。一想到整个热河抗日救的前途,以及十几条抗日志士的性命压在自己肩上,汤巧珍就觉得心跳加快,呼吸都变得困难,乃至每一次喘息,都要用去很大气力。心脏剧烈而杂乱地跳动,如同顽童在摆弄鼓槌。

越是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就越是不能成功。她越是想要成功,就越是害怕失败。如果这么重要的事情坏在自己手里,就算没人怪她,她也活不下去。

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宁立言的身影,如果三哥在这里就好了。有他在,不管多大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他在哪……

由于汤巧珍一路上光顾了害怕,并没注意到,她的洋车还没出特三区,后面便已经有车跟了上来。两辆洋车上,坐得都是身穿长袍的斯文人,但如果仔细看去,机会发现两人的眼神绝对和和善没什么关系。

而拉车的车夫同样恶形恶状,如同妖魔鬼怪,与和气两字更是扯不上关系。

汤巧珍下车之后,两个男子也下了车,车夫则来到树下避暑,等待雇主的吩咐。一个男子朝汤巧珍看了看,另一个男子则摇摇头,用眼神示意马记烧卖。一个车夫已经跑到远处去打电话。

汤巧珍此时终于下定决心,迈步准备走向烧卖馆,两个男子的手摸向腰间。乘客与车夫的腰里,都别着一把镜面匣子。虽然靠四个人的力量不大可能对付那么多人,但只要抓住一个就能升官发财。就为了这个,也得豁出去了!

而在马记烧卖附近的两家小吃店里,身穿短打的苦力、穿学生装的年轻人,穿着毛蓝布大褂的小商人,无一例外都把注意力放向门口。似乎是在等什么事情发生,或是知道,有什么事一定会发生。

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汤巧珍,依旧向烧卖馆走去。坐车男子的手已经摸到枪柄,而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一直在那里有气无力求着施舍的乞丐,忽然举起了他面前的破碗,准备朝地上摔。

可就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如同戏台上鼓佬的“住头”,让所有人的行动都停顿在那。

但见二十几个身穿制服背大枪的警察在一个年轻警官带领下,向着马记烧卖快步赶来,在最前面则是个身穿纺绸裤褂系青布褡包红穗头的男子,这人一边走还一边指着马记烧卖道:“快点!就在那!”

汤巧珍这时也被这些吆喝声惊动,顺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了那带队的警官。脸上神情一喜,但随后又是一呆,脚下生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带队的警官这时已经冲到她身边,在她肩膀上一推:“靠边!看不见这干嘛了?有点眼力见!”随后便不再看她,掏出左轮手枪,一个急急风冲进马记烧卖,随后便是个一声雷:

“我们是分局的,都给我老实待着!谁敢乱动,可别怪我不客气!”

角落里几个男子见状,都面露惊惧之色。一个年轻人双手抓住桌角,就想要掀桌,却被居中那男子一把按住。“别胡闹。”

那头前带路的男子目光四下转动,随后指向一张三人围坐的桌子:“就是他们!他们和那帮绑票的是一伙的,门口还有他们的插旗!不光他们,听说还有别人,可我认不全。”

年轻警官把手一挥:“全都带走,回分局慢慢问,门口的人也先抓起来再说!”

饭店门外,十几个警察已经高举着步枪把汤巧珍以及门口站的几个人全都包围起来,随着这道命令一下,便不分青红皂白全都上了法绳,推搡着向分局走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审讯

“你们太小看日本人和蓝衣社了。他们可以跟踪沈老师,自然就能跟踪其他人。就你那么个菜鸟,还想学人的模样来接头?也不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就算不是特务都要多看你两眼,如果是情报人员,第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破绽。你知道这叫什么?在宝局里这叫红灯照路,人家跟着你,就能找着其他人,懂么!要不是我来的是时候,你不但把自己搭进去,还得坑了人家王参谋长。不是哪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也不是神仙,能次次救你!我要晚来十分钟,你就得让蓝衣社或是日本人的走狗绑架了!我跟你说过了,不许你随便出门,你怎么刚听完就忘了!”

特三区分局的审讯室内,宁立言正言厉色的训斥着汤巧珍。整个审讯室里并没有其他人,而岗哨被宁立言安排守在远处,不怕偷听。

虽然绑架案的人犯已经落网,但是移交还没有办,事情没算了结。由于岩仓武身上的东西找了回来,酒井隆便收了兵,警局这面没有留人监督。可是警察局的人并未因为案件告破以及日本人收兵就放松心情。

从打庚子之后,天津的警察便和洋人打交道,知道这帮化外蛮夷的行事与天朝人物不同,不能以常理揣度,破了案子拿了真凶,也不代表一定可以高枕无忧。

日本人是出名的不讲道理,万一还拿这事做文章,将来负责办案的警察,身上少不了要背些责任。

自从案子发作到侦破,警局这边的头脑就都不露头,把一切权力交给宁立言,抓住人犯之后也没人出来和宁立言争功。固然是因为他和日本人打赌,也是为了自己不沾因果不担责任。

在此乱世努力维持平衡已非易事,何况是在日本与南京政府两边求个平衡?大家自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以当下的警局还是宁立言乾纲独断,他想要抓人便抓人,想要要个独立的审讯室也没人阻止。

有人看出汤巧珍是化了妆的,卸去可笑伪装,自身乃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只当宁三少狗少脾气发作,要借着机会占女犯的便宜。

这等事后患无穷,卷进去无辜受累,即使宁立言不吩咐,他们也要躲得远远的。因此两人交涉无碍,不怕走漏风声。

汤巧珍虽然被骂了,但脸上并没有悲伤难过的模样,反倒是带着几分兴奋的神色站在宁立言面前,问道:“三哥,你是怎么知道王将军他们在那的?”

“天津卫这地方,大事瞒不过洋人,小事瞒不过花子和混混。蓝衣社开了五千块钱的赏格,有的是人什么都不干,专门盯着天津大小饭馆、澡堂子还有小旅社。王殿臣算是有经验,可惜对天津的规矩不摸底。他们一露面,这边就有人去送消息。好在现如今有一帮人跟着我吃饭,不敢背着我去送消息,否则的话,我也未必能及时赶到。”

天津混混为人充当眼线,这是从清朝开始就有的营生。通常情况下,谁打探到消息是谁的运气,旁人不能干涉。可是这次蓝衣社开的数目太大,如果这笔钱不支会自己的龙头大哥,将来因为这笔钱惹出什么麻烦乃至祸事,便没人替你撑腰。

宁立言千方百计也要当上天津城地下社会的龙头,原因之一也在于此。这座码头城市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离不开帮会的影响。自己前世栽跟头,便是栽在这些人手里,这一世便要未雨绸缪,先把这股力量控制住。

眼下的他还不足以控制整个天津的江湖,但俨然也是地下社会的一方诸侯,这么大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当然,这不意味着他能把消息扣留,那是蠢人才用的笨办法。

混江湖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君子相交尚且不挡财路,何况江湖人更远远称不上君子。想让手下听话,就得给足手下人好处。

上千大洋的生意不让下面人做,便没人认你这个龙头大哥。消息依旧要送,不过自己先知道这件事,就占了先机,在布局行事上占了好大便宜。

汤巧珍长出了一口气:“还是三哥厉害,早早的就能算到有今天这一步,提前做了准备。那几个被三哥抓的人身上都有枪,王将军他们赤手空拳,打起来肯定要吃亏。三哥这算不算是为抗日立功?”

“在王将军那帮人面前,我可没脸称功。只不过我在天津的人头熟,比他们多了些便利罢了。眼下的情形很不妙,咱们的对头除了日本人,还多了个蓝衣社。那帮人遇到布尔什维克,必要赶尽杀绝。被他们咬上,军火的事情就更不容易了。”

汤巧珍也知宁立言所言不虚,短短两天时间便接连两次遇险,哪里还敢大意。但是她并不死心,而是走到宁立言面前道:“三哥你给他们想想办法吧,你也知道,他们要这批军火是为了抗日,咱们不能不管。”

“可你也得知道,酒井隆刚刚栽了个大跟头,正急着抓人将功赎罪给自己找面子,王殿臣这帮人他绝对不会放过。蓝衣社那边也想拿王殿臣他们的人头去立功受赏。一个人头熟,一个势力大,他们两家合成一伙,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慢说军火,就是把人平安送出天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一旦被日本人或是蓝衣社抓住把柄,便是杀身大祸。”

汤巧珍自然不会要宁立言为了做这件事搭上自己性命,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开口,只是情绪上难免有些低落。宁立言拉着她的手道:

“你也别失望,我又没说彻底撒手不管,只是说不可鲁莽。一会我得跟王殿臣谈谈,看看他是个什么意见,然后再想个妥当办法。”

“我就知道三哥最好了。”汤巧珍听宁立言还是答应帮忙,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可是没等她的笑容完全绽开,宁立言手上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抓住毛蓝布褂子的领口用力一扯。

盘扣崩飞,领口被暴力撕开,露出少女白皙的脖颈。汤巧珍并没有挣扎,而是以一种不明所以的神情看着宁立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她那清纯的目光中,宁立言可以确定,在汤巧珍心里,自己就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不管对她做任何事或是说任何话,她都相信没有恶意。哪怕是自己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她都不会反抗,只会认为三哥这样做自有其用意。

一如自己之前的判断,这种女孩生性敏感,轻易不会相信陌生人,可一旦付出真心,便会倾其所有再无保留,就算人财两空也无怨无悔。

在如此乱世,这种性子的女子,又生得美貌且有些钱财,就更容易成为某些人狩猎的目标,自己必须得盯紧她才行。宁立言心里想着,在她耳边道:

“你一会把自己衣服弄乱,掩着领口哭着跑,有人看见你,你便王八蛋、畜生之类的骂,便不会有人怀疑你。后面小楼三楼的屋子,都是我的房间,钥匙在我腰上挂着。你先去我房间等。我待会会叫一个女人来,你们在我的房间里调换衣服。等下班的时候我送你回家,免得真被人绑走。”

“哦。”汤巧珍不知是明白了宁立言话里的意思还是想到了其他,脸又泛起红晕,低头道:“我……我怎么知道衣服要乱到什么地步啊,三哥……你帮我弄。”

从马记烧卖抓来的人,逐个送到审讯室过堂。从刚才汤巧珍掩面痛哭的表现,这帮警察都相信,宁立言这是故意借题发挥,借着眼下大权在手敲几笔外快,顺带找自己的乐子。

可问题是现场真让他搜出好几只镜面匣子,在天津这地方,这许多枪弹便是通天大案,只怕比绑架案更为棘手。

警局的人明知道这帮食客里有冤枉的,但也知道必然有大案藏在里头。谁也不愿意往身上揽事,由着宁立言折腾。一连问了六七个无关人员,才看似无意的把王殿臣提到审讯室。

汤巧珍已经把双方的暗语以及标记告诉了宁立言,是以一见面,宁立言便先说了暗语,随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汤二小姐的朋友,她这次为你们奔走购买军火,也是我来办。”

借着说话的机会,宁立言也打量着王殿臣。

这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五官端正很有几分威风。从汤巧珍处听说过,他原本是二十九军的人,在长城抗战时受了伤,是孙永勤救了他性命,后来便跟着孙永勤拉队伍抗日。他受过正规军事训练,有较强的军事素养,在这支农民抗日武装里,算得上专业人士。

二十九军由于装备低劣,素来注重肉搏格斗能力培养。王殿臣出身特务连,更是格斗好手,据说满身功夫施展起来,三五个人难以近身。今天之所以束手就擒,关键还在于那些百姓。

“以百姓为质,说起来不是光棍手段。可是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办法和王参谋长细说,就只能出此下策,还望您不要见怪。”

宁立言先是道歉,随后话锋一转:“这也证明王参谋长果然体恤百姓,出门不带枪支,想必也是怕流弹伤及无辜。惟有仁义之师,才有此仁义之心,宁某佩服。”

王殿臣这时也在打量着宁立言,听了这番话,摇头道:“我是个乡下人,不懂您这套咬文嚼字的东西,孙大哥拉队伍,就是为了老百姓过好日子。我如果伤到无辜,孙大哥一准不答应。我想的就这么简单,没有那么多心思。”

“王参谋长,你这是不信我?”

“您这话越说越远了,我们几个人的命都在你手里拿捏,我们又哪能不信。只不过没有的事,我们总不能乱说吧。”

宁立言看着王殿臣的脸,心知事情有变。自己忽略了一点,王殿臣不是自己前世那帮袍泽,救命之恩对他而言虽然非同小可,可是比起组织利益却根本不值一提。他不会对自己吐露组织的情况以及自己身份,换句话说,王殿臣根本不相信自己!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灵震慑

做间谍本就是个高危行业,若是加入了组织,就更要当心。否则不但葬送自己性命,还要牵连其他弟兄。

在很多时候为了保密需要,间谍的真实身份必须时刻隐藏,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个道理宁立言自是懂的,前世军统受训的时候,教官也是把这些话当作军纪反复宣讲,乃至以军法相威胁。

但是怎么说和怎么做永远不是一回事。连教官自己都做不到,便也没法要求学员。军统的保密性一般,经常拖家带口的进来,乃至一人军统全家军统的事也有不少,所谓的保密不过是一纸空文。

宁立言眼下跑单帮,自然要格外谨慎,免得被人给吞了去。包括这次对王殿臣的试探,也是担心对方有名无实,连累自己遭难。

但是这种谨慎源自于他对自身的保护,如果有人是自己的恩人或是真正的朋友,他绝不会对对方保守秘密。是以面对陈梦寒或是汤巧珍,他都会表达自己的立场,与王殿臣这种绝对保密对比,宁立言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挫败之感。

这帮人到底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坚守组织秘密?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坚守秘密的代价可能是丧失性命?宁立言觉得房间里有些热,掏出手绢擦着额头汗珠。

“王参谋长不信我,我也能理解。谁让大家是初次见面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你总能知道我的为人如何。你不认那些事,孙司令的事总得认吧?你们进天津卫,就是采办枪支弹药没错吧?这事我不是不能给你办,但是很难。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来,就那几把镜面匣子,就能要你们的命。所以我的想法是,先把你们送出天津卫,等到过了风声再来办军火。”

王殿臣摇头道:“那便不必了。我们如果采办不到军火,救就没法维持下一阶段的战斗。我们自己保住性命,却害救败北,岂不是成了罪人?我在外面还有几个兄弟,宁三少与他们联系一下,该给的费用,他们一分不会少。你把军火交给他们,让他们带着武器回热河继续抗战。至于我们几个……从加入救那天,我们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国都要亡了,家又怎么可能安好?只要能够打跑日本人,我们个人的性命,随时都可以牺牲。”

“可是你们自己看不到那天,便不觉得后悔?”

“宁三少没见过我们的队伍,否则便不会有这种问题了。我们的弟兄有刚刚放下锄头的农民,有反正的伪军、保安团,还有出家的道士、拿听诊器的大夫……他们原本都有自己的日子,但是都自愿入伍当兵,跟鬼子拼命。从拿起武器那天,大家便知道自己的结局必死无疑。大家都是自愿当兵,从不曾强征一丁,也不曾勒索一钱,这就是我们热河救最为自豪之处。入伍之时,便发誓以死报国,每次作战都争先恐后不畏牺牲。若非如此,凭我们的武器和训练,又怎么可能打得赢日军?我们从进入天津那天,每个人都已经做好牺牲准备,所担心的只是那笔钱能不能换来急需的军火,又能换来多少。”

王殿臣叹了口气:“三少不曾看过那些钱,里面有现洋有毛票、铜子儿,还有不少女人的金银首饰。其中有一副金镯子足有八两重,乃是孙司令妇人的传家宝。司令平日最疼自己老婆,可是从老婆手上摞下那副镯子时,却没有半点犹豫。当时孙司令告诉她,你哪怕从此不认我这个男人,这镯子也得捐出来。国都要亡了,传家宝也没有用处,随后生生把镯子摞下来,交给了队上买枪弹。那些钱不多,却是乡亲们一个钱一个钱凑出来的,若是换不回军火,就这么扔在这,我王殿臣对不起弟兄,也对不起父老乡亲。拿我们几个人的命,换那些枪支弹药回来,值了!”

王殿臣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宁立言却觉得房间里响了个炸雷,让他的耳朵阵阵轰鸣,思绪也变得混乱不堪。他和日本人是不死不休的对头,这是没得商量的事。可是在手段上,他向来支持以柔克刚,能屈能伸,不能拿鸡蛋硬碰石头去找死。

可是王殿臣这些人明知道死路一条,却依旧不改初心,这到底是蠢……还是真正的英雄情操。自岳飞、关羽而至罗兰,宁立言从评书艺人到北平图书馆里看得那些西洋英雄形象在脑海里纵横交错,化成纷纷碎片又排列组合起来,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形象。

像王殿臣,又像是后世他认识的一些布尔什维克。这些人都牺牲了,有的死在日本人手里,有的则是被军统逮捕杀害。他们男女有别,年龄不等,相貌各不相同,但是临死前的神态,却是惊人的相似。

不同于上法场时还要要酒骂人的混横,那不过是恐惧到了极限之后精神失常的变态表现,不足为赞。

王殿臣这种主动求死,把死亡看作等闲事,才是大豪杰的做派。单凭这份骨气,便足以在天津城里成为众人敬仰的爷字号人物。若是一个组织的成员尽是这等硬汉,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把人锻造成这等不畏死生不避刀斧的英雄豪杰,以宁立言的见识万万想不明白。

他只隐约感觉,要想打赢日本人之后再打赢英国人、美国人,把这些租界乃至其他压在中国人头上的条约压迫都废除掉,便只有这股力量才能做到,其他人万无此能为。

宁立言的心狂跳着,虽然眼下王殿臣被捆绑着,宁立言坐在那。但是他还是感觉,与王殿臣相比,自己更像一个囚徒。即便是两世为人,依旧被囚禁在某个无形的牢狱之中,而王殿臣却是个自由的看守。

“王参谋长……”宁立言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莫名发干,身上直出虚汗,莫不是要闹病?

“我方才的提议,不过是随口一说,您别往心里去。我也是个中国人,自然想要为国家民族做点事。只不过眼下形势严峻,我不得不试探王参谋长一番,您别见怪。军火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的安全也由我负责。”

“多谢宁三少了。不过日本人和复兴社都不是好对付的,你没受过训练,不要轻举妄动。你一旦暴露了身份,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从成军之日,就不曾强迫过任何人加入,现在当然也不会。宁三少还是得先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我们牵连。”

王殿臣说得情真意切绝非虚伪作态,而回想着军统前世种种迫人就范的手段,宁立言便越发觉得,军统跟布尔什维克的战争不管进程如何,结局必然以溃败告终。得人心者得天下,靠暴力与恐吓,只能一时终不能一世。

不等他想好怎么向对方释疑,让王殿臣相信自己得好意,一旁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宁立言拿过听筒,随后应付两声放下话机,对王殿臣道:“来了个要人的,我先失陪一会。”

“宁三少别客气,先紧着自己的事情忙。有空便请想想我的建议,能运些军火回去,让孙大哥多杀几个日本人,我和弟兄们便都能瞑目。这事要做就得快,不能让复兴社的人查到汤小姐和宁三少头上。”

居然有人求着别人处死自己?目的则是为了掩护杀人者,免得他暴露身份?

宁立言只觉得自己的认知世界正在摇摇欲坠即将垮塌,一场查看对方成色的试探,却让他仿佛挨了十几记重击,人被打得头昏脑胀,几乎是逃命似地离开审讯室,一路跑到了警局的会客室。

那里坐着的是个五十开外的干瘦老头,一身长袍马褂,标准的旧派打扮。一看宁立言进来,立刻笑道:“师弟,老哥给你道喜来了,今个吃饭洗澡逛蓝扇子,全都是我的东,你要是不去,可是看不起你老哥。”

对这个人,宁立言也不陌生。他名叫陈友发,是清帮通字辈的人物,与宁立言平辈。

其曾经是褚玉璞的亲信,直鲁联军时期当过天津警察厅庶务主任,后来在法租界开北洋饭店,积攒了好大一笔家财。

等到北伐军兴,他便搬进了英租界,又在租界开山门。门人多是海关缉私处的外班、轮船公司的买办、水手。又利用北洋饭为掩护倒腾烟土,是青帮里专门吃洋庄的主。

他与宁立言井水不犯河水,这般热情的原因,则是因为蓝衣社。

在“马记烧卖”门口,警察来了个一锅端,几个复兴社行动组的人也没跑掉。他们是连人带枪一起被扣下的,若说宁立言抓人证据不足,那几把手枪却不容抵赖。

眼下华北是东北军防地,并不欢迎复兴社的力量。如果那些人承认身份,于学忠怕是要把官司打到南京去。如果不承认身份,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开脱,最后难逃蹲监狱。不管哪个结果,都不是王仁铿愿意看到的。

他委托陈友发出面,就是来疏通关节的。枪可以扣留,但是人必须释放。作为补偿,王仁铿会拿出一笔钱出来。警察局的腌臜事瞒不了王仁铿,懂得卖放的规矩。

陈友发满面带笑,先套交情后攀关系,一通闲扯之后才转入正题:“老弟,我得恭喜你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年纪轻轻就调入英租界巡捕房,将来的前程一准错不了。我也是吃洋庄的,咱们哥们正好合作,给自己置办些产业。眼下这时局你也看到了,天津也未必就是平安之地,租界里任嘛都贵,不存点钱可是活不下去。咱们哥两互相照应,一准错不了。你是快走的人了,犯不上跟一帮不懂事的小兔崽子较劲,看在老哥面上,把人给放了吧。多少钱封弟兄们的口,你给个成数,老哥绝不还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巧计安排

在天津码头上混事的,没有谁是省油灯。陈友发的主业是在英租界倒腾大烟,做这种歪门生意的,在巡捕房里自然广植耳目。对于警务人员尤其是上层的人事变动,也是最为关注。

露丝雅的行动显然卓有成效,陈友发打听到的情况未必是事实,但也相去不远,看来自己进英租界当差的事多半有了把握。

陈友发得到消息,王仁铿自然也不例外。对待特三分局的巡官王仁铿可以拿几分架子,但是对待一个英租界的华人警官,他便得讲几分体面。之所以自己不出面,只打发陈友发出来,就是这个尺度不好拿捏。

以往两人虽是合作,但是彼此知道对方身份,王仁铿的架子就拿的高些。现在宁立言成了英租界的伏地城隍,王仁铿骤然放低身段心理难以接受,请陈友发出面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他这个复兴社身份可以对宁立言暴露,却不能对英租界巡捕房的高级警官暴露。打发陈友发来,也是给宁立言一个暗示,以后大家相处,要彼此明确身份,该不认识的时候,一定要装作不认识。

几个被抓的复兴社成员的人并未暴露身份,宁立言也就乐得装傻。

“他们是陈师兄的朋友?按说那是应该放,不过师兄也是场面上的人,应该听说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拽不出的道理。何况告发他们的,说他们是绑架案的同谋,那桩绑架案关系到日本人,现在还没销案,从正门出去怕是行不通。不过老师兄张口,我不能不给面子。今晚上九点钟,我让他们从后门走,咱们来个神不知鬼不觉。至于钱财上的事,不劳师兄破费,小弟候了。”

“这可使不得,师弟肯放人,便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不能再让你搭钱。”

虽说早已经到了民国,但是国人耻于言利的传统依旧未变,尤其天津的爷们,一谈到钱财少不了要有几番推让。尤其是靠脸面吃饭的混混更是如此,两人你谦我让了半天,陈友发才把一张支票塞到宁立言手里。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却是又有电话过来找人。

能打断他们谈话的电话,必然来头非小。陈友发吃江湖饭心思玲珑,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咱就按说的办,老弟你先忙,下晌的时候老哥在登瀛楼候着,咱哥们可要好好聊聊。”

这次打来电话的却是内藤义雄,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处境的担忧,开口就是责备的口吻:“立言,你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

“我从小到大闯祸多了,早就习惯了,自己体会不到,麻烦您给我提个醒。”

“马记烧卖的事。你抓的人里,有孙永勤的探子。本来帝国已经安排好了抓捕方案,你带着人破坏了军方的计划。司令官非常愤怒,如果不是看着我的老面子,只怕已经要把你当成帝国的敌人了。”

“您这话说得可有点没道理!”方才王殿臣的那种气魄对于宁立言影响甚大,对内藤的态度略有些强硬。好在官升脾气涨,这也是情理中事,算不上破绽。

“马记烧卖是华界,我们动手抓人以前,总不能先跟白帽衙门通气吧?我的耳目跟我说,有那帮绑匪的同伙在那出现,我不能不闻不问,动手拿人是我的本分。再说谁是孙永勤的手下我又不认识,怎么知道会不会坏你们的事。这就成你们敌人了?合着我这些日子帮你们管码头的功劳都不算了是吧?”

“你的想法太幼稚了。”内藤对于宁立言的态度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苦口婆心。

“这是战争,跟军人没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讲。好在我这张老脸有点用处,司令官已经不再追究,只要你把人交给我们就好。我相信以你的才干,很容易就能找出这几个河北人。”

宁立言道:“交人?我说了恐怕不算,没有局长的手令,谁敢从监狱里往外带人?”

“立言,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老夫不是那帮刚来天津没两年的傻小子,对于你们警察局的情形了解得一清二楚。每年从监狱里消失的犯人不计其数,其中大部分都没有局长手令吧。”

“您老既然是老天津,就更不该说这种外行话。那些人是怎么出去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帮人既是孙永勤的部下,那都是敢打敢杀的亡命之徒。就这么简简单单把人交给你们,他们该拿我当汉奸办了,到时候来天津杀我,可没人替我抗雷。再说一个子没见把人放了,我没法跟下面弟兄交待,自己也没有面子!”

“人要面子没错,不过更要爱惜生命。当生命都无法保障时,尊严便只是奢侈品。何况人的目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看着眼前一时得失。立言眼下正是事业上极要紧的时刻,尤其需要平稳交接。如果军方向英租界表达出对你个人的不满,英国领事也会对你的任命慎重考虑。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华人警官,得罪日本军方。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

老东西着急了!宁立言听到他用了威胁口吻,反倒放心。东洋人心眼多,疑心又重,跟他们合作绝对不能痛快。

越是彼此两便,他越是要怀疑你别有用心,非得把一件顺当事办得急赤白脸,他们才会相信你是真心合作,天生的贱骨头!

他故作心虚的嘀咕了两句,骂日本人小气,为他们办事,却不肯支付报酬,最后才悻悻道:

“今晚上九点,我把人从后门放走,能不能抓得住,那就是你们的事。人要是跑了,可别赖到我头上!”

“他们跑不了!”内藤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残忍。

“立言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不久之前,特三区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三名男子在爆炸中死亡,还有一人重伤。现场还留下了不少纸币残骸以及金银制品。我们有证据相信,这几个人就是为孙永勤押解购买军火赃款的部下。如果你想要钱的话,可以派人到那边收尸,顺带搜寻一下被烧毁的金银制品,只要抢在消防队之前,肯定有收获。等到我们将另一批人抓住,这次进入天津的孙永勤匪帮,就被一网打尽。你不必担心。”

混蛋!

宁立言的头嗡嗡作响,强压着怒火,才没对着电话机破口大骂。他可以打赌,这场爆炸案的主犯,一定是日本特务。

想必是王殿臣的藏身地暴露,被日本特务找上了门。那些留守的好汉亦是和王殿臣一样的硬骨头,不甘心束手就擒,便选择了最为酷烈的方式抵抗。

内藤只说了日本人的战果没说日本人的伤亡,宁立言在心里祈祷着:漫天神佛保佑,让小鬼子多死几个人,也算对得起牺牲忠魂。

再次回到审讯室的宁立言把消息向王殿臣做了说明,后者愣了一阵,却没有露出过于悲痛的神情,语气依旧从容。

“负责看守武器和资金的兄弟,都是热河的农民,他们本应该安心在田地里劳动,是日本人把他们逼上了战场,又逼得他们丧了性命。不过大家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有人都会有这一天。他们先走一步,很快我就会跟上。只是可惜了那笔经费,老少爷们砸锅卖铁凑出的钱财……不知道能抢救出来多少,又能换多少枪弹。”

“你……你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军火不想着活命?”

王殿臣咧嘴一笑,“早死几天和晚死几天能有多少区别?多一只枪少一只枪,却关系着能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我自然更关心武器。”

“武器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宁立言脱口而出,他发现在这等人面前,任何试探都只能是自取其辱。萤火不足与皓月争辉,还不如有什么说什么。“你们的性命,我也保了。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几个丢了性命。”

“多谢宁三少了,你已经救了我们一次,否则在马记那边,我们就已经全军覆没。现在你还是得保重自己,不能为了保护我们让你陷入危险,孙大哥不会答应,我们的纪律也不允许。如果宁三少方便的话,设法关照一下沈老师就好了。她是个无辜的女子,受了我们连累,你能帮就帮帮她。”

宁立言当然知道,沈剑琴绝对不是受了连累,而是王殿臣的同路人。但是这些人的嘴巴比西洋保险柜还要结实,休想从他们嘴里探听出什么机密,他们怎么说,自己怎么听也就是了。

他点头道:“我现在就去找人暗中保护沈老师,再让人给你们预备点吃喝,不会让你们受罪。”

“跟其他犯人一样就好。宁三少跟我们的关系越淡,对我们越有好处。再说我们都是饿惯了的,只要能填肚子就成。”

四点钟一过,宁立言便带了汤巧珍离开警察局。与汤巧珍调换衣服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舞女。她只不过是收钱办事,具体情况一概不知,不用担心走漏什么消息。

只不过这种人的衣服,与汤巧珍的身份并不相配。一件开衩极高的碎花旗袍,走动间便会露出长腿。脚上的皮鞋跟又高又细,让汤巧珍走路都有些吃力,头发又梳回了双马尾,走动间发丝总是甩在宁立言脸上。

穿惯了学生装的汤巧珍自己对于这身衣服很有些别扭,从警局到车上这几部路走得艰难无比,几乎是被宁立言抱着,才完成了这段行程。

老谢的车就停在门口,上了车宁立言问道:“情况怎么样?”

“我老谢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谢广达很有些得意地说道:“那几个小子先是跟我后头转,我冷不丁一加速,把他们忙和个手忙脚乱不知所以。等到了法国桥的时候,我那几个老哥们也到了。直接拿车轱辘碰他们的车轱辘,接着就堵住了不让他们走,让他们赔轱辘。徐二爷的几个徒弟帮场子,我一脚油门就走了。”

宁立言听他的描述,便能猜想出当时情景。凑热闹起哄本就是天津老爷们的拿手好戏,法国桥在当时想必是一场热闹。而另一场好戏,则在自己的策划下,即将拉开帷幕,今晚上说不定便能唱一出三岔口。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情景,宁立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因王殿臣带给他的压力,总算略有舒减。

汤巧珍问道:“三哥这样,会不会暴露什么啊?”

“没事。我救你天经地义,日本人当场逮不住我的把柄,事后就没法发作。他们又不是傻子,知道什么问题不能问的。”

汤巧珍听到宁立言称救自己天经地义,低头一笑,就连这身衣服,也觉得不那么别扭。偷眼看了看老谢,见他认真开车,没往这里看,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宁立言的指尖,随即便像触电似的收回来。可是不等她收回,却被宁立言一把抓住,紧握着不放。

汽车快速前进,汤巧珍的心却跑得比汽车更快,两耳生风,心头狂跳,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审讯室内,宁立言抓着她的领口用力拉扯的样子。

满面染霞,笑靥如花!

第一百二十八章 驱虎吞狼(上)

宁立言来到登瀛楼时,已是晚上7点过。身边的女伴也早已从汤巧珍变成了陈梦寒。陈友发这等人请客,少不了叫条子找女人,这种场合汤巧珍这种乖乖女根本应付不了。

相反,陈梦寒这种见过世面又有着丰富社交手腕的女子,对于这种场合应付裕如。,何况她的定位本来就是宁立言的情妇,出现在这种地方极为恰当。

两人来到雅座时,陈友发早已经到了。同席的两个女子衣着时尚光鲜相貌出众,更为引人注目的一点,两人都是白俄女人而非东方佳丽。

自从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滞留天津的沙俄侨民纷纷破产,越来越多俄国女人下海做皮肉生意,价格甚至比交际花还低。但是她们大多不出租界,在华界出现这种外国交际花,到还很是新鲜。

陈友发本来是想卖个交情,让宁立言开个“洋荤”,将来再找他办事就方便。

可是见陈梦寒与他的亲热劲头,便知道这事万不能做,否则交情没有建立,反倒要得罪宁立言身边的女人。使了个眼色,两个白俄女人便靠在他身边,不敢往宁立言身边凑合。两人都是一口的俄语,显然不懂中文。

清炒虾仁、虾球两吃、扒三白、煎黄鱼……本地的拿手菜流水般送上来,陈友发这边也和宁立言打开了话匣子。

“我为嘛叫两个毛子女人陪席,最大的好处,就是她们听不懂中国话!我学过俄语,那还是在关外的时候,跟俄官学的。要没这点说洋话的本事,当年也没法在褚大帅麾下效力,如今更不可能挣洋人的钞票。我能听懂她们的话,她们听不懂咱的话,这才放心。中国的女人我可不敢往外带,免得被她们卖了。”

宁立言于这种时候自会表现得与陈梦寒格外亲热,陈梦寒也知道该如何行动。人就像没了骨头一般,挂在宁立言身上,懒洋洋道:

“亲爱的,这饭我是不好吃了。我总不见得为了吃饭,就得当回外国人。我先出去,你们聊够了我再回来。刚才来的时候,看到旁边的百祥金店挂了条链子,我去看看。”

“陈师兄说的是白俄,你不要乱接话!”宁立言嘴上训斥,脸上却没有半点怒气。“你就是我的命!你一走就得把我的魂带走,我拿什么跟陈师兄谈?我有事几时瞒过你?好好坐着,听着师兄说话。”

陈友发意识到自己失口,连忙陪笑道:“怪我,怪我没把话说清楚,该罚。陈小姐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先自罚一杯赔罪。”

他笑着喝了杯酒,又道:“陈小姐是宁三少的贴心人,自然不用避讳,可是这帮白俄我可信不过。她们为了钱,可是什么人都能出卖。我做的生意,又格外注重保密,实在是大意不得。”

“若是这等机密的生意,我看也不必在这里说,咱们喝酒吃菜。”

“那倒是不必,这生意本来也没想着瞒三少。”陈友发笑着说道:“说起来,这宗生意还得咱们两下合作,才能做得长久。”

“什么生意?”

“烟土!”陈友发直言不讳。

宁立言道:“英租界禁烟禁赌禁娼,你在英租界贩烟土?”

“是啊,就是因为他禁烟,我们才能发财。禁了别人的烟,我们的烟土自然就好卖了。”陈友发嘿嘿笑着,

“实不相瞒,愚兄在英、法租界做烟土生意,已经有些年头了,要说这里的事我比你明白。别看那些洋人嘴上喊得厉害,实际说到底都是为了要钱。他说禁娼,这两个白俄,就是从英租界蓝扇子带出来的,和从侯家后叫条子有嘛分别。他说禁赌,那马会谁开的?禁烟跟这个一样,就是个样子活。眼下租界里那么多人,大多数都有烟瘾,没大烟怎么过?就算是英国人,抽大烟的也不少,离不开这东西。英租界开公烟馆,工部局收烟税。他们禁的是私烟。可是这私烟如同私盐,越禁越好卖。我赚的就是这个钱。”

他停顿片刻又道:“英国人再厉害,他也是外来户,跟咱斗心眼,他还不是个。别看现在巡捕房的头是英国人,实际管事的,都是中国人。只要咱哥俩一条心,我告诉你,三年之内,我包你成为租界里头等的大富翁,绝对不次于上海的黄麻子。就看兄弟你干不干了。”

宁立言思忖片刻道:“事情是好事,做自然是想做,但是眼下局势未明,我应了师兄也是空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分个什么缺分,如果位置不对,怕也帮不上师兄多少。”

“这话就客气了!别的不说,就师弟你管着那个码头,那便是天大的帮衬。当初袁彰武为嘛捅死王大把硬夺码头,还不就是为了借着太古码头下货,给自己运大烟?现如今这码头你说了算,咱们哥们好说话,下货上给我行个方便,这不就是好处?跟我干吧,保证不能让你吃亏。等你再穿上这身老虎皮,英租界里就更是咱说了算,慢说是烟土,想贩点嘛不行?这年月手里不多弄几个钱,睡觉都不踏实。只要能挣钱,咱嘛都得干。”

“听师兄的意思,租界里发财的门路还不少?”

陈友发道:“那还用说?英租界遍地是黄金,比华界强多了,只要你有胆量,发财的机会有的是。我不是跟你吹,老哥这些年吃洋庄,正经趟出来几条路子。海关、轮船公司,咱都有人。再加上你管码头,想挣钱再容易不过。我跟你说,我最近还交了个‘翅子’朋友,在南京吃官饭的。人家也在这生意里入股,到时候咱们三家下账。有南京的人给咱们撑腰,你说咱有嘛可怕的?天底下还有嘛咱不敢运?”

宁立言心知,陈友发所说的‘翅子’多半就是王仁铿,也不点破,只是许诺着空头支票。这等靠贩卖烟土发家的人,宁立言从心里看不上,对于他的善意更持怀疑态度。

之前王大把的儿子来太古码头闹事,背后说不定便是陈友发唆使。正如他所说,太古码头关系重要,他多半想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这么长时间,何以不来商量?

现在改变态度,不过是因为自己即将在英租界任职,县官不如现管,陈友发为求平安只好拉自己下水。

看破不说破,眼下没有翻脸的必要,更不该闹得太僵。宁立言心中反倒是有个想法,这等爱财如命之人,正好是天生的争取对象,如果操作的好,或是能帮个大忙。

见宁立言答应,陈友发与宁立言越发推心置腹,宁立言趁机旁敲侧击,询问着英租界的情形。

乔雪是个侦探,露丝雅等人干脆就是群情报贩子,他们了解大事,可是江湖上的事终究差了一层。要想搞清楚英租界江湖的格局,还得问陈友发这种地头蛇。

宁立言眼下控制英租界的太古码头,可是和租界里的江湖势力接触不多,最多是交接货物,不涉其他。在英租界做警务,不震慑住这帮妖魔鬼怪便是寸步难行,先从陈友发这里打听清楚情况,也是个有备无患。

陈友发边聊,边不时看着怀表,显然是惦记着九点钟放人的事。宁立言既然已经答应,他就没法穷追不舍,只好旁敲侧击地询问着,留守警局的弟兄吃了饭没有,要不要送几个菜过去。

宁立言笑道:“师兄放心,咱吃江湖饭的爷们,说话算话,答应了你的事,保证不会说了不算。”

“那是。师弟是个人物,说话必然算话,我绝对放心。就是担心弟兄们吃苦,也是为了给师弟你露脸。哪怕不在特三区干了咱也得留个念想。”

这当口一个伙计从外面走进来,手里举着个红漆托盘,一方红绸垫在托盘上,红绸正中则是个长方木盒。

陈友发笑道:“师弟,刚才老哥得罪了陈小姐,特意打发饭店的小力巴跑了趟腿,弄了这么个小玩意算是赔罪。你上眼!”

木盒掀动,露出里面一条赤金打造红宝石吊坠的项链。

“师哥,您这是何必?这礼物太重了,可受不起。”

“有嘛不能要的,陈小姐既然说出来了,咱就得办。赶紧的,给陈小姐戴上,看看合不合心意。哪不合适就说,现在就让他改!”

陈梦寒穿的是件低胸晚礼服,配这条链子正合适不过。宁立言假意推辞两句,便从盒子里拿出金链,小心地给陈梦寒系在脖子上。陈梦寒更是大方,对陈友发点头一笑道了声谢,随后便等着宁立言给自己戴项链。

陈友发面带微笑,看着宁立言的动作。老江湖行事,讲究的就是个细致。这根链子一系,两下便成了一家人,方才那点过节反倒成了交情。日后宁立言要是想和别人合作,这美人就能帮自己吹枕边风。

他能在褚玉璞麾下混饭吃,靠的便是眼力和口才。这时正准备补上两句恭维话,把自己和陈梦寒的交情扣实。不想门帘一挑,又一个伙计从外头跑进来道:“陈二爷,有电话找您。”

“这怎么话说的,电话追到这来了,连个饭也吃不消停啊。”陈友发边说话边起身,随手摘下胸前衣兜里的“推把带问”的金壳怀表,看了看时间,脸上露出几许得意。随后朝宁立言一笑。

“老弟宽坐,愚兄去去就回。”

宁立言也掏出怀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二十,他朝陈梦寒笑道:“宝贝,链子喜欢么?”

“我更喜欢你这句宝贝。要是平时也这么叫我,便是什么首饰也比不上。”

“好好看戏,将来……我会这么叫的。”宁立言在陈梦寒耳边低声道,心内却嘀咕着:自己是否真的有将来,谁又说得清楚。

即便是谎话,也必须这么说。这个女人要的不多,自己若是连这点虚幻的梦想都不肯给,也未免太对不起人。

两个白俄女人看着宁立言与陈梦寒,不住地笑,似乎是在祝福他们。过了约莫五分钟,忽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后便见陈友发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脸上满是汗水,神色间说不上是焦急还是愤怒,朝着宁立言大声道:

“师弟,分局那边你怎么安排的?”

“有话慢慢说,别嚷!怎么了?人没放?”

“放了,可是又让人逮走了!不光是他们,就连接人的都给弄走了,还出了人命,这下麻烦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驱虎吞狼(下)

按着本地的规条,警局应该是全天有人值守。可是老天津人都知道,只要太阳落山,警局里一准找不着管事的,这是从前清一直传下来的习俗。即便是在警局附近的小巷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案也不例外。

陈友发、宁立言等人赶到时,现场依旧未变,两具穿着头蓝布长衫的尸体倒在暗巷里,地上已是一片血泊。

事发地距离警署后门不算太远,从情形分析,两方打斗发生时,值勤的警卫多半能听到动静。可是现在如果去问,得到的答复一准是不知道。

宁立言心知,这起冲突乃至伤亡,必是力行与日本人较量的结果。双方虽然在对待布尔什维克的问题上组成了联盟,但是各自都有自己的利益,也都有自己的秘密。不管怎么说,两下的关系终归还是冤家而非亲家。

日本人要秘密抓捕王殿臣的事,不会给力行打招呼,反过来,力行方面要接自己人出来,也不会通知日方。宁立言敢于设计双方,便是靠着这种消息沟通上的不畅,以及自己对王仁铿的了解。

王仁铿是个好面子的人。自己的手下被警察抓了,是他的奇耻大辱,绝不会跟日本人打招呼。日本人也不会派正规军越界抓人,来的必然是特工或是汉奸走狗,彼此不识对方根底,黑夜之中遭遇,必然是一场冲突。

凶神对上恶煞,死伤便在所难免。日本方面来的人多,力行社吃了亏。但是力行社的人拙于情报搜集善于杀人,在彼此都不动用枪械的前提下,日本方面也不会太好受。现场别看没留下尸体,可不代表日本人没死伤。这回算是一箭双雕,不管谁死,都是为民除害。

宁立言心知,此时必要先发制人才能摆脱嫌疑。他猛地挣脱陈梦寒手臂,人向旁一个跨步,右手一记锁喉,便扣住了陈有发的喉咙。

陈有发全无防范,人被直接顶在了墙上,宁立言手指用力,陈友发胡乱抵抗着却根本摆脱不了他的控制。

宁立言声音压得很低,但是语气里充满怒意。“姓陈的,你敢阴我!这帮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惹下什么了不起的仇家?刚出警局人家就找上门来,在警局外面就下死手!这么大的仇恨,事情一定小不了,你怎不跟我说清楚?本来看在大家同门份上帮你一把,你却跟我玩心眼!现在好了,人命都出来了,搞不好就要通天!若是因此坏了老子进英租界,我先要你的命!”

陈友发慌乱地摇着脑袋,他带来的两个跟班此时根本不敢上前,只在那里央告。“三少先把手撒开,让我们师父把话说完。”

“别给我耍花样!我现在招呼一声,就能把你们当杀人犯抓进警局等着枪毙。都给我老实点!”宁立言松开手,低声威胁着。

陈友发虽然在军队里混过,毕竟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人,身体情况不能和年轻人相比。咳嗽了好一阵,才开口:“三少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我没想瞒你,这帮人也不是惹上了仇家。”

“不是仇家会追到警局门外来杀人?把话给我说清楚,要不然我先弄死你们再说。”

陈友发垂头丧气地解释着这帮人的身份,以及自己受委托的前后经过,在言语里并没暴露王仁铿的存在,只说是个朋友。说到最后,他颇为沮丧道:

“本以为搭上一条发财的路子,谁知道如今变成这样。这下可怎么跟人家交待?”

宁立言装模作样地陷入沉思,点燃了一支香烟,用力地抽着。过了好一阵他才问道:“既然是力行社的人,他怎么让师兄出面,自己不来找我,可别是遇到骗子。”

“这人绝对不会是骗子。至于为什么找我,就是为了不想暴露身份,否则走官面也不是不能放人。按我看,那位是个体面人。若是让人知道他手下执行任务居然被抓了,脸上下不来。再说,眼下的平津是东北军控制,力行社的人在这,也得隐藏身份,更得躲避着日本人的耳目。”

宁立言点着头。“要是这么说,他们倒不敢从官面上跟咱较劲。”

先是发怒此时再故意示好,帮着陈友发一起分析。不知不觉间,就让陈友发变成了宁立言的同谋。

陈友发此时心情焦虑,没听出宁立言话里的意思,自己也点了支烟,边抽边道:“力行的人要想对付咱们也用不着官面的势力。一帮血滴子真心和跑江湖的过不去,有的是办法。随便来个戏法,咱都接不住。”

他的思路被宁立言成功带偏,已经认定这事是自己和宁立言的责任,而不是宁立言的过错。

宁立言道:“也不用那么害怕。三人抬不动一个理字。他力行再厉害,也得讲理。这事只要是咱占理,就不用含糊他。”

“话好说事难办。刚才给我打电话的就是力行的人,电话里都快跟我疯了。要是我料理不明白这事,脑袋都要保不住了!”

“敢!还反了他了!”宁立言表现得义愤填膺。“他要人,我放人,师兄跑事。人放了,事跑成了,他闹嘛?人丢了自己找去!死了人找人报仇去!跟咱来劲算嘛能耐?再说了,这人被抓到底是谁的责任,我看还说不清楚呢,凭嘛先跟咱来劲!”

宁立言看似无心的言语,却提醒了陈友发。他不住点头道:“对,师弟这话说得没错。对啊,他的人出事了,赖我干嘛!又不是我让人抓的他们,这消息从哪漏的,怕是还说不清楚呢。”

“能办了力行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就算想办这事,也没这个能耐。既然他们能办的了力行,必然就有能力在他身边布置耳目。力行还是自己想想那件事办得不周全,让人家听到风声,先别急着把责任往咱脑袋上扣。他要是欺人太甚,咱不管他是什么来头,也得跟他较量较量!”

陈友发越听越是同意宁立言的观点,点头道:“对,还是师弟想的周到,我差点把自己给绕里头。对啊,凭嘛出事就赖我啊。做媒的不管生孩子。人出了警察局,跟我就没关系了,他跟我来劲干嘛。你甭管了,我先找他去!这事到底赖谁,得摆个明白。这边的事……”

宁立言一笑:“既然出在我的地盘,那就没嘛好说的。料理这摊烂事我包了。”

等到陈友发带着手下离开,陈梦寒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宁立言身边道:“别人杀人用刀,你杀人用嘴巴。陈友发这条命,早晚要坏在你的嘴巴上。”

“鸦片贩子,死有余辜。”宁立言哼了一声,“他现在未必就死,不过将来就不好说了。等我灭了他,正好把英租界的势力拿下来。你没听说么,他手里还有两条专门运私货的蒸汽船,我怎么也得弄来再说。”

陈梦寒道:“汽船烟土的,我不感兴趣,我只担心你的安危。不是我背后议论谁,汤二小姐多半和力行八字相冲。这才几天时间,因为她已经两次跟力行对上了。这帮人行事心狠手辣,万一……”她说到这里又连啐了几口唾沫,想把这不吉利吐出去。

她是个聪明女人,让宁立言和汤巧珍别再来往的话,不会从她嘴里说出来。她只是提醒宁立言,让男人自己去权衡得失。

宁立言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事不能怪她,是我自己想要帮那些人。可是我比不上那些英雄,不敢和那帮人正面抗衡,就只能用这种手段。我其实还要感谢巧珍,如果不是她,我也没机会认识这些真正的英雄。一个人做鬼做久了,很容易忘记做人的滋味。现在至少有个目标在那里,让我不至于习惯做鬼,这是好事。我不能帮他们冲锋陷阵,做这点小事便不能再推诿。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桩功德,而不是负累。”

他看了看两具尸体。

“我知道自己走得路有多险,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死在这种陋巷里,死后没人会哀悼,反倒有人会觉得我死得活该。这样的路,你还愿意跟我走么?”

“少说废话!阳关道、独木桥,我都跟定了!”陈梦寒双手勾住宁立言的脖子,两眼直直盯着他。“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心里你就是英雄。天大地大,哪里都要带上我。”

巴黎香水的味道混着血腥味飘来,在死尸旁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处。陈梦寒在宁立言耳边道:“我不要跟你做棋酒之交,我要做你的女人,不是只担个外室的虚名。你是我的男人!就算不能独享,也不能让其他女人占先!”

“至少今晚不行。”宁立言摇头道:“我们要打发的不止一个陈友发,还有其他的客人,不适合做这件事。”

“那……你答应我,别让我等太久。”陈梦寒执着地说着,宁立言郑重点头。在这种生命朝不保夕的时候,或许不该过分纠结,既然两厢情愿,自己又何必让人空等?

在死尸身上做了简单搜查,并没有会暴露身份的破绽。陈梦寒不顾肮脏在旁帮手,虽然提供的意义有限,但是态度很明朗。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那种没有名分,但可以做好贤内助的“江湖嫂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很像宋丽珠。

既然没了暴露身份的顾虑,接下来的事便不需要宁立言出面,和附近的乞丐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找自家的团头,只说是宁三少的人情,明天一早保证陋巷里一切痕迹消失,不会让人发现这里发生过谋杀。

宁立言则送着陈梦寒来到国民饭店,果然,刚一到大厅,就见内藤义雄等在那里,朝宁立言道:“立言,我们需要谈谈。”

第一百三十章 李代桃僵(上)

内藤义雄对待宁立言的态度,依旧像是个慈祥长辈面对不服管教执迷不悟的不肖子孙。语气里虽有不满,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我只是一个年老的浪人,虽然政府念着我年轻时立下的功劳,给了我一些荣誉待遇。但是并没有权力。”

骗鬼去吧。你们这帮明治时代的老浪人,基本都已经死绝,活下来的都是人瑞。虽然少壮派看你们不顺眼,可是拿你们没办法。表面上是个白身,实际在政府里有不少弟子门生,影响力大的吓人。别跟我这装可怜博同情,水贼过河甭使狗刨,这套把戏我门清着呢。

宁立言心里嘀咕,表面上装作认真聆听,陈梦寒则把咖啡端了上来,随后便躲进卧室。

她是个细心的女人,虽然宁立言始终和她没有突破最后的关系,但是在房间里,她还是准备了适合宁立言尺码的拖鞋以及睡衣。外人看去,肯定以为两人早已经双宿双栖。这手布置算是她表明心迹,此时必然会给她带来危险。

内藤表面上似乎对陈梦寒并未在意,但是宁立言确定,老鬼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破绽。所有能拿捏敌手的把柄,他们都不会放弃,无非是个时机问题。

“我靠着自己的老脸,在司令部打了包票。可是立言你的表现,却让我颜面无存。当然,一个浪人的尊严并不值钱。可是一个武士的名誉,不该被这么轻贱。”

“老爷子,您说的事我知道了,您别埋怨我,我还一脑门子官司呢!”宁立言故意装作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我本来以为有人不懂天津的规矩,一事烦了二主,想着来个双保险。不成想却出了纰漏。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在您这得个好,在那边吃份好处。可是这怪我么?您是明白人,我们巡警不吃这份横财,还不得饿死?”

他装模作样的指着房间,“您看看,这总统套房一天得多少开销?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让女人付房费?我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在这住一个晚上,我能怎么办?我哪知道这是两事,也想不到孙永勤的部下居然没带枪!你们的话都不说明白,这能赖我啊!难道我还能问他,你们是不是孙永勤的部下?是不是热河抗日救?我问了,他能承认?只能是谁说河北话放谁,我哪知道放错了。那边的人还跟我没完,找我要人呢。”

宁立言此时耍起了狗少脾气,反倒怪起内藤。

“你们日本人做事霸道,我是早有耳闻。我们天津人也有霸道的,可是他得讲理,像你们这么不讲理的,我也是头一回看见。老话说得好,人命关天。你们动手就杀人,让我怎么交待?现在那头还不答应呢!我说,那几个你们弄走的,是不是该放了?既然他们不是孙永勤的人,你们扣着也没用不是?”

他这番表态倒也有些作用,内藤义雄没在追究错放的事,只是嘱咐宁立言:“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帝国有帝国的考虑,你很难理解。我也没法跟你解释,总之这些人的事你不要过问。”

蓝衣社的人到了日本人手里,必要有一番皮肉之苦。双方在以布尔什维克为敌方面是伙伴,在其他方面依旧是对头。互换情报不代表不会互相杀害。间谍这个行业就是如此,你可以和所有人把酒言欢,却难得有个真正朋友。

宁立言为蓝衣社求情,依旧是心机的一部分。他必须让内藤相信,自己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除了金钱美女,自己没有任何追求。

日本人并不怕人有,相反没有的人,反倒会让他们担心无法控制。要想获得这帮人信任,首先就得让他们相信你是个坏人。若是他们把你当成个圣人,接下来的日子便难过了。

内藤虽然驳了宁立言的话,但是态度上比刚才缓和了一些。可见宁立言的伪装还是发挥了作用。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想要赚钱跟我说,我好歹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又有许多弟子,发财的门路很多。码头上的装卸,河道运输,贸易经营,有得是赚钱办法。光是你管得那许多码头,难道还不够你开销?兴邦兄一生操持商业,给宁家积累下如此丰厚的一份家产,可曾用过这种偏门?你的路子走错了,也误了大事!其他人呢?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这个……应该还能找。所有人都是交保出去的,查保证人就完了。”

所谓的交保释放,实际就是变相的要钱。保证人的身份没人核实,只要保证金是货真价实的现大洋,保证人的名字哪怕写明治天皇都没人管。指望查保人找人,纯粹是句废话。

内藤义雄显然知道警局里的猫腻,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皱眉道:“所有人都放了?”

“没有,我走得时候还有几个在监狱里,都是凑不出保释金的穷鬼,要不我现在去趟警局,帮你们审审?”

“不必如此麻烦了。”内藤制止了宁立言的行动,脸上露出慈祥而又善解人意的笑容。

“时光不可虚度,美人不可辜负。如果一个老人不懂得体谅年轻人的需求,一定是个不受欢迎的厌物。让你放下这么个美人,去监狱里找人,这太不人道了。不过我要提醒立言,美人一如朝露,必须小心维护,稍有不慎,便会烟消云散。”

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威胁,这是日本人惯用的手法。好在他们威胁你的时候,证明还是存在谈判空间。如果直接动手,便是不死不休。

宁立言冷笑道:“老爷子,宁家人私下里叫我三土匪。说得就是我的脾气。不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记着把锅端走,不让别人碰。别人的东西我看上了,必要霸占到手。我的东西别人敢摸一下,我砸折他的骨头!谁要是拿走我的心头好,那便是我的活冤家死对头。”

“哦?如果有人犯了你的忌讳,你会如何?”

“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立言不可逞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也有个勇字。吃码头饭的,如果没了这个勇字,就没人看得起你。慢说吃饭,便是喝汤怕是也赶不上热的。或许我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吧,生就就是这么个脾气!谁要是敢拿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仇人!不管他是谁,都别想好过!”

一老一小的目光,在空气里撞出几朵火花。

最先退让的,还是内藤,他摇头微笑道:“成大事者,必有一份超越他人的执着,否则万难成功。当日兴邦兄孤身一人,敢跑到伦敦向英国人讨债,乃至惊动女王。这份胆略同样远超同侪,非如此不足以在商海中,搏出偌大身家。立言的性子也算是酷肖祖父,宁家后继有人,兴邦兄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不过你还是得多读些佛经,磨砺下性子,一味刚强只会害人害己。该藏锋的时候,还是得学会藏锋。”

内藤义雄就像是个苦口婆心劝浪子回头的老祖父,与宁立言念叨了十几分钟,直到陈梦寒告诉宁立言有电话过来,内藤才告辞离开。借着电话的由头,宁立言也没去送行,少了许多麻烦。

电话是汤巧珍打来的。她大抵是把能打的地方打了个遍,才想到打给宁立言。话机里,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甚至顾不上询问宁立言为什么这么晚还在陈梦寒的房间里,而是急切地说道:

“三哥,出事了!沈老师……不见了。”

“不见了?”

“是啊,我回家之后,想要联系一下沈老师,可是找不到人。沈老师平时是住在学校的,可是学校说她根本就没回去。我又让人去外面找了,还是找不到人。”

汤巧珍越说越急,宁立言连忙安慰道:“别急。沈老师又不是个孩子,未必只有一个住处,也许有些地方是你不知道的。明天天一亮,人或许就回来了。”

在电话里,宁立言也不敢说得太露骨。蓝衣社或是东洋人,说不定在电话公司就有自己的耳目。虽然法租界的电话一般人不敢监听,但如果真的丧心病狂起来,也说不好。

明知道沈剑琴的处境绝对不会像自己想的那么轻松,但是在话机里,宁立言还是装傻充愣的安慰着汤巧珍。汤巧珍并不糊涂,从宁立言闪烁的态度里也感觉出些许端倪,也不肯吐实。

她只哀求道:“三哥,我惟一相信的人就是你。沈老师对我很好,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无论如何,三哥都要帮我。”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悲伤无助与惶恐之情,沿着电话线路冲破话机的屏障,扑面而来。

放下话机,宁立言燃着了一根香烟,坐在沙发上发呆。陈梦寒体贴地坐在他身边道:“立言,你在想什么?”

“在想沈老师。这个女人我没见过,但是从巧珍的描述看,那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和王殿臣他们应该是同路人。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惟一的解释,便是遭遇了不测。对于这种不测,她其实已经预见到了,所以才会告诉巧珍那些。巧珍是个天真的姑娘,她还没明白,今天白天沈老师的行为,实际是和她诀别。巧珍把沈老师当成母亲,对沈老师而言,多半也把巧珍当作自己的女儿。母亲知道自己今日生死未卜,把所有重要的事告诉女儿,表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更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选择。”

“她会不会已经出城了?”明知道这种可能性极低,陈梦寒还是提出了这个可能,努力为宁立言解忧。

宁立言摇头道:“这不是他们的作风。沈老师告诉巧珍,她会引开追兵,实际就是要用自己的命做代价……一个女人,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她本来可以安生过活求个温饱,却甘愿牺牲性命。这等人格,宁某自愧不如。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她的牺牲失去价值,这批军火要运,那些人也要保下来。”

次日清晨,天刚一亮,电话便打到饭店里。电话里的警察声音颇为焦急,向宁立言汇报道:昨天抓进警局尚未释放的几个犯人,突发食物中毒,已经全数毙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李代桃僵(下)

宁立言赶到特三分局时,只看到一具具盖上白被单的尸体从里面抬出去。事情发作的突然,凌晨发病,不等送医院就已经气绝身亡,失去抢救的可能。

警局的食物是出名的不讲卫生,吃坏肚子食物中毒都是常有的事,可是吃出人命,而且一次死了好几个人,还是头一回。

能承揽监狱伙房的,都是局里几位主要头目的亲戚。平日里趾高气扬,不大给人面子。可是今天却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看见谁都恨不得作揖,拉着人就解释:

“这是祸从天降啊,兄弟是冤枉的!这帮人死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啊。我的早饭不干净,可是绝对吃不死人,再说这也没到吃早饭的时候啊。”

宁立言走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递了支香烟过去,“别急。谁也没说什么,你又何必慌乱?反正都是几个嫌疑犯,我回头在案卷上,把他们定成绑匪同谋就是了。这一案虽然还没送法院,但是我敢打赌,基本都是个枪毙。左右都是死,怎么死不一样,对吧?”

“三少……啊不,三爷!宁三爷,您真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给您磕头了!”

宁立言不再理会那个跪下来磕头的胖子,朝监狱方向走过去。他当然知道,那些人的死因不是食物中毒。看看时间就知道,监狱几时有过这种善心,天刚亮就给犯人吃饭?

日本人行事始终如此,简单粗暴,表面可以敷衍过去,细查都是破绽。

看来东洋人的手已经伸到监狱里,是买通了狱警?不对。狱警犯不上干这个,他们只是放食物过去,下毒的应该是送饭送水的杂役……。这帮人收入太低,给些钱便肯做事,即使查到他们头上,也查不出什么。

伙房的承包人如果再闹下去,便也要食物中毒或是畏罪自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少死一个是一个。

怪不得内藤告诉自己不急,原来是想出了这等绝户计。回想着对方跟自己说话时那副慈祥样子,再想到这种毒辣手段,宁立言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心中亦暗自警醒,和日本人吃饭,实在得多加小心。

那几个被毒死的包括烟贩子、人贩子还有两个杀人犯。这年月兵荒马乱,想从监狱里找几个作恶多端,却又能逃脱死刑制裁的人,不算什么难事。毋庸讳言,他们都该死。可是他们应该死在国法的制裁,而不是死于谋杀。

从外面走进监狱,几个狱警凑在一起正谈论着方才死人的事,几个人聊得眉飞色舞,把几条人命当成了取乐的材料。反正事件定成了食物中毒,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这些人格外轻松。

宁立言边向前走,边将目光从几个人脸上逐个扫去。眼神如同三九天得西北风,将几个狱警的笑容都冻结在脸上。

几个人点头哈腰的给宁立言行礼,有人连忙递过去香烟,宁立言一语不发的向前走,脸上不见喜怒,脑海里高速转动着:

“是谁接了日本人的钱?是老洪?全家四口人指他一个人养活,有钱就要……是小赵?他最近和一个唱蹦蹦的相好,使钱如流水……还是宫老三?又或者是他们都接了钱,全成了日本人的同谋?又或者他们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只是拿了钱……直到现在,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处……”

脑海里乱糟糟的,越走越觉得身上发冷,仿佛害了伤寒,又像是发高烧。

特三分局的监狱,属于临时性质,人犯按着罪行不等,关在不同的监区。既防着他们互相伤害到了法院的时候不好交待,也方便狱警区别对待,按着罪过的大小索要钱财。

监狱的尽头,都是重监号。那几个被毒死的人,都关在这里。这种地方的犯人,一般情况下不提堂,只等着案卷递上去再移送法院。与那几个死者监舍相去不远的牢房内,关着的都是械劫犯。

这种或是砸明火,或是打杠子的凶人注定是一死,又是穷凶极恶才能做下的罪行,是以狱警不愿意惹他们。只要不越狱不闹事,便没人搭理。

昨天审问之后,王殿臣和他的手下便被安排进了这里关押,卷宗上做了点手脚,人数不变,但是罪行和关押地点已经变更。

这里面出力最多的还是徐恩和,别看他离开警察局不少年头,赛哪吒活叔宝的名号依旧管用。他当年在警察局里仗义疏财,结交下许多可靠的关系,监狱里面也一样有人脉。若非如此,也没那么容易放走燕子李三。

天津是码头城市,敬重秦琼鄙夷黄天霸,对私交的重视超过公事。有徐恩和的面子加上一笔钱,这件事办得天衣无缝,不怕人查。

见宁立言向这边走,那位当年拿了徐恩和钱财才娶上媳妇的狱警立刻快步迎上去行礼,低声道:“三爷,您来了!”

“到底怎么意思?”

“我也说不明白,就知道何瘸子送饭过来。单给那一间牢房的人送,其他号的犯人差点炸庙。结果眼瞅着人就口吐白沫,这帮人都不言语了。这是得罪谁了,人都进了号里,还非得要个死口?”

“跟咱没关系,就甭打听那么细。家里怎么样?”

“还那样。打从生完小二个,媳妇就下不了地,现在小二又是痨病,这哪是穷人得的起的病症?只好是儿不死,是财不散。”

“别说这丧气话,有病只管治就好了。我在英租界有些关系,回头送你老婆孩子去租界的医院找洋大夫。只要拿得起钱,那里还是能把人治好的。”

“可……可我听说过,洋人的诊疗费贵的吓人,简直比土匪还凶。”

“请那帮老太医的使费也不见得小。钱的事你别操心,花多少都由我开销。”

“三爷,这可使不得!”

“跟我别客气。只要你把我安排的事办好,就算是报答我了。”

狱警满面通红,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连声说道:“三爷放心,您交待小人的事,小人都当自己的事来办。慢说您对我的好处,就是徐二爷交办下的事,小的也不敢怠慢。”

“你受累,替我外面插个旗,有人来知会一声,我跟他们聊几句。”

狱警点头,从腰上解下钥匙,直接递给宁立言。

走进牢房里,王殿臣几人全在那里坐着。以往重监号里的犯人,要么就是哭天抢地的喊冤,要么就是破口大骂耍混蛋。

王殿臣这几个人就那么安静的坐在那一言不发,如果不是宁立言进来时,几人抬头来看,几乎不敢确定他们的死活。这种如同老佛入定般的从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些人给宁立言的震撼已经够多,是以宁立言对于这一切反倒是很自然的接受,感觉这些人就该有此豪勇,否则又怎么值得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搭救?

王殿臣朝宁立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有人要对我们下毒手了。”王殿臣开门见山,

“那些毒药是给我们准备的,如果没有宁先生,我们几个已经死了。算起来,你已经救了我们两次。”

“王参谋长别跟我客气,我能做的不多,力所能及义不容辞。这手李代桃僵,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利用这个时间,我就可以安排你们转移。”

王殿臣道:“宁三少做这件事的危险有多少?如果这样做会导致你陷入险地,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不会为了自己性命,就要其他人牺牲。再说你活着,能做的事情更多。”

宁立言摇头道:“这件事就别争了,我有分寸。风险肯定会冒,但是不至于妨碍性命。外面那个狱警是我的人,我会让他安排好你们的饮食,晚上我送你们离开。”

王殿臣点头称谢,随后又道:“其实我想拜托宁先生一件事。”

“请讲。”

“汤二小姐既然和三少交情匪浅,三少自然知道沈剑琴沈老师和二小姐的关系。沈老师因为同情我们而遭遇风险,如果三少方便的时候能代为照顾一二,王某感激不尽。”

宁立言心知,此时绝对不能和王殿臣说实话,只好点头道:“宁某尽力而为。”

他和王殿臣交涉的时间不宜过长,交代了大事,转身便要离开。王殿臣忽然从后面叫住宁立言:“宁先生,还有件事要提醒一下,东洋人诡计多端,蓝衣社也不是善男信女,最好再做个布置。”

“这一点,宁某心里有数。”

一个小时之后,汤公馆的仆人将汤巧珍叫下来接电话。电话另一端,正是汤巧珍的闺蜜亦是上次一起去采访王殿臣的同窗。她在电话里语气很惊慌:

“巧珍,沈老师出事了,有人抓了她。我托人打听了,沈老师被关在英租界的一家小旅馆里,处境非常危险。抓人的听说是蓝衣社,如果我们不想办法,沈老师就危险了。你不是有个很厉害的男朋友?这件事必须他出面才行……你快点去求他啊,他要真的爱你,肯定会有办法,晚了就来不及了。”

而王仁铿的别墅内,曾经被宁立言一脚踢个半死的胡大庆,也向王仁铿汇报道:“查过了,水警从大红门码头查抄了一船走私烟土,就放在海关缉私监狱。听说今晚上就送到太古码头等着装运。”

“我知道了。”王仁铿沉着脸道:“再等等程笑笑的消息,这件事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不能再出纰漏!资助赤匪死路一条!不管是谁,都不能逃脱制裁!”

第一百三十二章 瞒天过海

夜色渐浓。

太古码头上,十几条黑影鬼鬼祟祟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码头附近的一处小仓库。

仓库挂着两盏电石灯,在风中来回摇晃,像是鬼火闪烁。灯影下,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彪形大汉如同戏台上的打旗,在那里“站门”。而在货仓附近,还能看见几个举灯的大汉,一手提灯一手提着明晃晃的长刀在走来走去,杀气腾腾。

几辆大车停在那,一口口长木箱被抬进仓库内。搬运的苦力动作格外小心,饶是如此,也没少挨那些打手的训斥。

一般情况下,码头的货仓不会有这么严的戒备,也不会这般谨慎。只看摆出来的阵仗,内行便知道今晚多半会有极重要的交易在此进行。箱子里的东西,也非比寻常。

作为幽灵领军者的王仁铿,无疑是个内行人。他虽然不在青帮,但是帮会里的规矩以及码头上的猫腻都瞒不过他。结合白日里得来的情报,他便确定,这些箱子里装的必然是军火。

英国人的码头管理严格,尤其在欧战之后,军火买卖已经变得格外艰难。即便宁立言如今管着太古码头,想要在这里存一大批军火也难如登天。这么大张旗鼓的运进来,必然是今晚要出货,自己今天必有收获。

王仁铿的身份对外保密,蓝衣社行动时,他自己基本不出面,以保证进退自如。可是今晚上,他必须亲自带队,才能稳定人心。

情报站这次运气不佳,先是抓捕王殿臣失败,随后又在警察局外面折了人手。王仁铿并没怀疑是宁立言捣鬼。那是个吃喝玩乐的主,错非关系着他的切身利益,否则不可能跟自己为难,反倒是小日本更可疑。

自己大意了。以为两下联合剿共,对方就不会此时对自己下手。那是群什么人?一群不能用人类道理揣摩的野兽,自己用常理分析,便在日本人手上吃了个闷亏。

被日本人抓走的怕是回不来,即便回来也不敢用。再有两个阵亡的,在这次意外中,他一共损失了七个行动队成员,对于天津情报站来说,堪称伤筋动骨。

他不敢找日本人算账。暗杀大王不是匹夫,相反正因为他比大多数普通人机灵懂得变通,才能活到现在。

他很清楚自己手里的力量,以现有的实力想从日本人手里救出部下,根本就是送死。日本人又是天下有数的混蛋,讲交情谈条件这些手段对他们全无用处,人落到他们手里,就没了指望。好在他们都是底层的办事员,对情报站的情况所知不多,倒是不怕走漏风声。

一口气损失那么多人,自己必要立功,才能赎罪。王仁铿心里有数,不管委员长还是戴老板,最重视的业绩还是布尔什维克。就算自己把日租界杀个血流成河,也远不如抓几个赤党有用。自己要想立功,就只能从王殿臣他们身上下手。

虽然监狱里来了消息,说几个人都被毒死了,可是王仁铿根本不信。那帮小日本处处以中国为师,也学着兵家手段用计。可惜在这个领域,他们还是个孙子辈,和中国人玩心眼,他们差远了。

在王仁铿看来,日本人的毒杀行动,反倒是方便了王殿臣那帮人金蝉脱壳。说不定就混在死尸堆里离开了监狱。要完成这一切,少不了有人帮忙。宁立言就是最大的怀疑对象,这批军火多半也是卖给王殿臣的。至于他是为了钱财,还是他本身就是赤党,王仁铿心里也拿不准。

根据他掌握的情况,宁立言是个标准的狗少。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赤党是穷人党,他这种使钱如流水的人和他们八字不合,注定不是一路人。最大的可能,还是为了钱财,或是压根不知道这事的严重程度。

今晚的行动,他已经定好了章程。即便抓了宁立言的现行,也不能抓破脸。对王殿臣等人必要下死手,于宁立言只敲打一番就是了。有了这桩把柄在,不怕这匹野马不乖乖套上笼头。

若是和其他人做交易,也必须把他们算成赤党,这更需要宁立言的配合。不管怎么说,今天自己亲自带队,就必须抓住赤党分子。只要宁立言配合,好处还是少不了他的。包括自己看重的那个女孩,也可以做他的女人,这样更方便控制他。

发展那个名叫程笑笑的女孩加入蓝衣社,本是个无心之举。蓝衣社要想在天津立足发展,离不开这些士绅名流的支持。把他们的子女拉进来,再拉拢他们就容易。

最早王仁铿招揽程笑笑的目的只不过是看中了她那个在洋行工作的老子,于其本人的能力没抱多少希望。可是那个女孩对于这份工作的狂热远超王仁铿想象,到底是为了抗日,还是为了让人怕她,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这个女孩表现出来的冲劲和天赋,让王仁铿深感自己挖到了宝贝。为了在组织内部获得器重,这位外表甜美可人,略有些冒失却充满真诚的女子不惜把自己的师长、同窗作为祭品。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学生居然是个告密者,把推心置腹的好友以及素来亲厚的老师告发给蓝衣社而无愧疚之心,乃至逮捕沈剑琴都是她亲自上阵。这份六亲不认的狠毒心肠,简直就是天生的蓝衣社成员。

今晚的情报,也是这个女孩从自己的好友汤巧珍那里套来的。虽然两人是同龄人,但是论起心机,却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几句看似无意的问题,就套出重要信息,随后便推敲出今晚在三号码头将有一场重要交易,很可能就是军火,这简直是天才的手段。

程笑笑是个好苗子,宁立言更是。若是这一龙一凤都能在自己手下,天津站必能成为蓝衣社华北第一站,说不定未来整个江北都是自己的天下。

从怀里摸出金壳怀表,借着月光看了下时间,已经接近十点。汤巧珍只说宁立言今晚要到太古做生意,没工夫管其他事,没说具体交易时间。但是根据水面情况,交易不会太晚,否则没法行船。

王仁铿合上金表,两眼紧盯着仓库门口,身后的人也是差不多反应。众人屏息凝神,生怕暴露自己的位置。码头上那随着外国轮船一起来的西洋花翅膀蚊子落在身上、脸上大快朵颐,特务们也只能咬牙忍受,连拍打驱逐都不敢。

“天津卫这月份的蚊子能吃人,尤其是码头那边的蚊子更厉害。巧珍你今个几句话,就让蓝衣社的人去那受罪,也算得上大手笔。王仁铿一辈子打雁,今天算是被雁啄了眼。今晚上有他受的。”

海河上,一条木船顺水而行。四下里一片漆黑,远方的灯火驱不走这里的黑暗,宁立言的好言劝慰,乃至于费尽心思的讨好,也没法驱走汤巧珍内心的阴霾。

今晚上她本来是不必露面的,可是她再三坚持,宁立言也没办法。

虽然她猜出了那位“好姐妹”是在骗自己,并且将计就计,给了对方错误的情报,但是她的内心并不欢喜。对方的话和感情都是假的,但是有一点应该是真实的:沈老师在蓝衣社手里。

之前已经和蓝衣社打过交道,直到这是一群杀人魔王。一想到沈剑琴可能面临的命运,汤巧珍的心里就像压了块千斤大石。

她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宁立言为了救沈老师去硬拼蓝衣社,那和送死没有区别。可是就让她这么接受沈老师的死,也无论如何做不到。

少女想了无数办法,最终却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整个人被这种绝望与无力的情绪所包裹着,除了发呆就是哭。

任宁立言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让她露出笑脸,对于她这个有些冒失的要求,也只能同意。

顺着海河就能一直到塘沽。王殿臣的部队在热河,要抓他必然布置重兵于陆路。宁立言反其道而行之,安排他们走水路。再绕路北上,便是为了躲开日本人的大队人马。

这条船是专门做送人生意的。这些年不知送走了多少必死之人,对于王殿臣的身份也不去过问,只是吩咐他们在舱里别露面。直到了墙子河,王殿臣才从舱里走出来。看着汤巧珍蜷缩在宁立言怀里的背影,王殿臣咳嗽一声。

“汤二小姐,你之前说得访谈,还打算做么?我正好还有点时间。”

“啊?”汤巧珍看向王殿臣,没明白为什么对方此时说出这个话题。

王殿臣一笑:“我眼看要走了,这一走不知几时再见。这次二小姐帮了我们的大忙,王某无以为报。就以这篇永远不可能刊登的访谈,算作报答吧。”

汤巧珍的兴致缺缺,但是王殿臣主动提出,她又不好拒绝,只好随着王殿臣走进船舱。宁立言站在船头,心中亦是一阵惆怅。这次虽然把王殿臣等人带出来,也解决了一批军火。但是沈剑琴的性命,自己注定无能为力,否则便要暴露。

再者,这些军火对比他们的敌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逆转不了大局。这一局到底是赢是输?赢了这一局又有多少意义,也难说得很。

船到了塘沽,对面接头的人也到了。来人是一艘轮船上的二副,他所在的货轮要开往秦皇岛。虽然船上挂的日本旗,船上干活的都是中国人。这帮人也是靠水吃水的典范,只要按规矩付钱,没有不敢拉的人或事货物。

从一开始进入海关缉私码头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热河土。真正的军火全放在大红门仓库里,当所有人视线都被引到海关缉私码头时,今天白天里,大红门的两条船已经把真正的军火送进了日租界,装上这条轮船。

这艘船在三井码头做走私生意,与宁立言少不了打交道。大家都按江湖规矩办事,这批货交给这帮人运,肯定出不了问题。就是从秦皇岛码头运到救的根据地,就得自己想办法。谁也不是神仙,没法把军火送到炕头上。

王殿臣对这个安排已是非常满意,朝着二副点头。随后又来到宁立言面前,拱手道:“宁三少,这份人情我怕是没法报答了。惟有沙场死战,以报大恩。”

“言重了。保重自身,早传捷报。”这句言语宁立言自己都不信,说得也无分量。王殿臣倒是很大方地一摆手,随后便跳到了二副乘坐的那条小舢板上。

海上不是讲交情的地方,二副只验了尾款,随后便吩咐人开船。漆黑的海面,很快就吞噬了王殿臣一行人的身影。但是宁立言总觉得,在那黑暗里藏着一缕火光,在指示着方向。

他乘坐的船也开始向回走,汤巧珍在宁立言身边站了许久,这时才道:“三哥,咱回舱吧。”

宁立言惊讶发觉:汤巧珍的语气恢复了正常,方才的访谈做完,她的情绪似乎变得正常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宁立言的秘密

“王参谋长在刚才跟我说了很多。”

不等宁立言发问,汤巧珍在船舱里主动说道。这种船坐的多是身负大案之人,船老大不听客人,既是江湖规矩,也是自己保命的手段。所以两人的交谈,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她也可以畅所欲言。

“王参谋长说了他们的军队,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处境。我这才知道,原来有人一天吃一顿饭,还能坚持作战。当年我爹部下那些正规军,也没有这种素质,比起救差远了。”

“除了这个,还说了什么?”

“谈了理想还有信仰。正是因为这种信仰,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和普通人不同。他们不畏惧死亡,只要牺牲的有价值,他们会主动去牺牲。沈老师有着丰富的对敌经验,也有过多次虎口逃生的经历。如果她想要离开,蓝衣社的人未必能抓住她。她被捕,是为了大局,乃至牺牲……也是。”

说到牺牲二字,汤巧珍的语气低沉了一些,但比起一开始的状态,总归是有了明显的好转。

“沈老师牺牲自己,就是为了保护我们。让蓝衣社的人相信,我和沈老师只是师生,没有更深的关系。王将军跟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担心我做蠢事,也是担心我过度悲伤,被蓝衣社的人看出破绽,让沈老师的牺牲失去意义。”

“所以你决定听王参谋长的话?”

“嗯。”汤巧珍点头道:“王参谋长跟我说了,他们的组织不会强迫别人牺牲。相反,他们会尽自己一切力量援救自己的友人同志。只要不到最后一刻,就总有希望。我相信他们,肯定会想到办法的。我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

宁立言用力握住她的手,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安抚。在他看来王殿臣的话就是个安慰,沈剑琴落到蓝衣社手里,不大可能生还。不过这种事心里有数就好,不能真的揭破,让汤巧珍伤心。

汤巧珍未曾理会宁立言的用心,依旧叙述着王殿臣的话。可以看出,王殿臣的言语对于这个年轻姑娘而言,堪比价值连城的珍宝,她愿意把这一切与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分享。

“参谋长跟我讲了很多他们打仗的事,每次打仗都会死人。不管胜仗败仗,都会有很多人离开。这些人是朋友、乡亲或是亲人,前一天晚上还在一起说话,一起想着打完仗之后要如何振兴家业过好日子。等到一仗下来,这些人便去了。谁也不会喜欢发生这种事,可是一味悲伤,不但于事无补,也会影响士气。大家都学会了理性看待牺牲,只要为了大局,大家都不会畏惧死亡。沈老师虽然不参与冲锋陷阵,但是和王将军他们一样,也是个战士,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沈老师希望我成为一个战士,我不能辜负老师的希望,会学得坚强起来。”

汤巧珍边说话,手上边用力,柔弱的少女在这一刻表现出了异常于平日的强大。船舱内灯火昏暗,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中,宁立言恍惚间感觉眼前的少女变得异常陌生。

清纯可人的少女,一刹那间似乎披挂上一身黄金甲胄,于灯光下散发出耀眼光芒让人不敢直视,如同一尊女武神。

这不过是瞬息间的变化,随着木船的轻轻摇晃,眼前的幻象消失。汤巧珍依旧是柔弱的二小姐,船舱内黑暗如故。

过了好一阵子,还是汤巧珍率先打破僵局。

“三哥,这些军火你到底是从哪弄来的?”

“干嘛?采访了王参谋长,便要来采访我了”

“才没有呢。”汤巧珍低下了头,那个羞涩的女孩,彻底回归。“王参谋长说,眼下天津的军火查的越来越严,他虽然没看到具体的数字,但是听三哥介绍,规模不小。这么大数目的军火,不管从哪个军火商手里购买,都会留下痕迹。如果被日本人或是蓝衣社找到线索,三哥就会有危险了。”

“怎么,担心我啊?”

“当然了。”汤巧珍认真地回答着,“程笑笑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她不光是在骗我,还想把三哥拉下水。如果不是三哥告诉我怎么对付这种人,我不但自己上当,还要牵连三哥。这件事其实和三哥没有什么关系,全是为了我才把三哥卷进来。如果最后害三哥遇险,我便没脸见敏姐还有其他人,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三哥你告诉我,是跟哪个洋人做得交易,我们想办法把事情解决,或者我来承担责任,总之不能让他们怀疑三哥。”

“傻丫头。”宁立言笑了笑,将头靠近汤巧珍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只有我师父姜般若和我两人知道。包括敏姐在内,都不清楚这件事。不是我信不过她,而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你现在还愿意听么?”

宁立言对这个秘密如此重视,关系自然非同小可。如果对汤巧珍说出真相,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没法退回朋友状态。即便未来汤巧珍想要反悔,宁立言也不可能答应。

汤巧珍虽然单纯,但绝不愚蠢,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但是她连犹豫都没犹豫,点头道:“只要三哥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既然如此……你陪我去趟码头,到了那你就都明白了。”

船沿着河道,来到大红门码头停住。两人上了岸,径直来到货仓。这里的守卫远不如太古码头严密,没有人往来巡逻,只有几个打手靠在那打盹,直到宁立言连打带骂才发觉来人,手忙脚乱地拿了钥匙开门,又把两盏“嘎斯灯”递到两人手里。

仓库的木门推开,一股腐臭气味扑面而来。宁立言摇头道:“我早说了,没事别让人在这存臭咸鱼,就是不听。”

他看向汤巧珍,发现后者虽然捏着鼻子,脸色也不好看,但始终还能坚持住,没有落荒而走。看来并没有沾染一般大小姐的娇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仓库,打手很贴心的从外面关上了门,整个空旷的仓库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和无数的蚊蝇。

汤巧珍手上的嘎斯灯一阵摇晃,光圈在仓库墙壁以及天花板上狂舞芭蕾。直到宁立言握紧她的手,把她带到一堆木箱之前,光圈才渐渐稳定下来,宁立言的掌心已是一片湿润。

宁立言指着那堆木箱道:

“很多人知道我两个月花光八万大洋的事,可是具体用项,就没几个人清楚。这事得说回刚分家的时候。我那时候要了八万块钱,除了帮助武家父女之外,另一个用项便是想在英租界买套房子,另外剩下的钱,可以做些生意。我要钱不是因为自己缺钱用,而是想要向宁家证明,我这个三土匪如果经商,不比他们的好儿子差劲。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件意外,让我的谋划落空,只好当回败家子。”

汤巧珍指着木箱:“因为这个?”

“没错。这批军火原本属于晋绥军,他们想靠这批军火顽抗的,但是武器装备并不能完全左右战争结果。阎老西失守天津的时候部队崩溃的太快,这批军火来不及运走,就藏在城里。知道这事的人想要发财,借机虚报战损,这批武器在账面上就没了。军需官本是想找门路销售,可是在天津的东北军并不是一个好买家,一直没卖出去。那帮人等着钱用,价格上格外放宽。前者来天津跑事的副官,在北平见过我,大家一起逛八……总之就是有交情。他找到我头上,声明半卖半送,只要六万大洋,就能拿下这批价值小十万的军火。如果再加一万,还能卖给我一批军用药品。龙胆紫、红汞、绷带都有。”

“三哥你就把钱都买了这个?可是你买了之后,为什么不卖掉?”

“我买下它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发财的。”宁立言举着嘎斯灯,对着木箱照过去。“我当初买下这些军火,是不想它们落到日本人手里,肥肉添膘。再后来,就是想让它们发挥点作用。”

“东北军不是个好买家,不是他们出不起钱,而是他们得了这批军火,也不会拿来打日本人。武汉卿也不行,他的脑子还留在北洋那时候,以为有钱有枪,就能拉起队伍。就算把这些武器都送给他,也只能武装起一支乌合之众,除了送死没什么用处。我一直在寻找一支真正值得信赖的武装,把武器弹药移交给它们。”

宁立言并没说出,自己原本的想法是把这批武器设法卖给未来的西北军,让守卫天津的部队实力增强。直到遇到王殿臣,才改变看法。只是说道:

“如今我总算是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军火、药品,这次拨了一半给他们。他们兵力有限,给太多了也没法弄走,反倒容易出事。不算利润,只是行价也差不多是五万块的东西。”

汤巧珍知道,这次王殿臣他们的经费都在爆炸里损失殆尽,这笔军火实际是宁立言无偿赠与。

天津城几次组织抗日捐款,从未有人如此大手笔,一次就捐出五万元。更别说如此规模的军火、药品更是有价无市,以当下的局面,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除去经济利益,其中包含的风险,也无需多言,而宁立言肯把这么重要的消息说给自己,也证明在宁立言心中,对自己的信任程度。

望着剩下的那些木箱,就能推测出王殿臣此次获得的军火数量,想象着那些战士得到武器之后,纵横沙场击杀日军的情景,汤巧珍只觉得心情澎湃难以自控,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急促。

过了好一阵,汤巧珍才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宁立言道:“三哥,你……你不该担一个败家子的污名!”

“这个污名没什么要紧。比起我未来要承担的污名,败家子这个名声,可能还要算褒奖。我不是个英雄,没有冲锋陷阵的勇气,只能在暗影里舞蹈。将来即使胜利,我也未必能得到好下场。古往今来,走这条路走到众叛亲离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宁立言长叹一声,“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知道注定一步一荆棘,走到最后,多半就成了孤家寡人。可是这条路总该有人走,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间,但可以确定,做这行,结局注定都是孤家寡人。”

汤巧珍却摇头道:“三哥不会是孤家寡人的,有我陪着你……不管外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三哥是好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茧

从仓库走出来,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宁立言准备着送汤巧珍回家,哪知汤巧珍却摇头道:“我已经决定了,搬到学校宿舍住,不再回家里。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被那些人操纵,我想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女孩做出的决定虽然大胆,但是也在宁立言的预料之中。一如他去年向宁志远提出分家的要求一样,固然是为了早点脱离家庭束缚,得以一展抱负。也是因为在家庭中生活太过压抑,想要逃离。

汤巧珍在汤家的压抑程度不输于自己,身为女儿身,面临的难处与压力,远比自己为大。即便是在一力促成汤家与力行社的暂时和解之后,处境依旧没有变好。

从巡捕上门抓人时汤家的态度就能看出,汤玉林对女儿的生死根本不在意,而汤家大太太则把七姨太母女当成了眼中钉。立功无赏,有过必罚。这一点汤巧珍也已经看得明白,不再对家人抱有幻想。

汤巧珍在家里惟一的存在价值,就在于可以嫁给曲振邦,成为两家联姻的筹码。包括她读书,也无非是为了给她增加一层“女学生”的光环。毕竟这年月女学生时髦,找婆家时可以多要些彩礼。

一件可居奇货,便是宁立言对汤巧珍在家中地位的评价。从汤玉林到汤家大太太,都把这个相貌清秀的女儿看作可以为自己带来收益的珍宝,不曾把她看做人。

即便是生母七姨太,碍着骨肉亲情必须袒护女儿,心中未尝对这个女儿没有抱怨或是不满。她想要个儿子,但是一直生不出,迁怒于汤巧珍也不稀奇。

如果按照宁立言的性情,在这种环境里早就选择离家出走。可是汤家总归有汤巧珍的生母小妹,不似宁立言那般自由。还是沈剑琴以及王殿臣两人的言行,给了汤巧珍无穷的勇气,让她敢于向自己的家庭发起挑战。

而她的这个选择并不单单像宁立言那样,只是一走了之,从骨子里还是认可自己与家庭的关系。她这次搬到学校方式较为温和,但是态度很可能更加决绝。

这次的抉择像是一种切割,逐步实现自己与家庭的决裂,以这种不大激烈的方式,洗去身上的某些烙印,获得新生。对这个循规蹈矩的女孩来说,做出这个选择的艰难自不必多说,其中所付出的努力个人的坚持,都非外人所能体会。宁立言不得不佩服,沈剑琴、王殿臣这些人对于人的影响,当真是非同小可。

汤巧珍说起这事,也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巡捕房上门还有马记烧卖的事,家里对我的态度很不好,尤其是大妈妈。她说我是害人精,一个人害了全家人。骂极了便连我妈也都骂进去,然后两面就吵得一塌糊涂。她甚至想把我锁在房间里,不许我跟同学来往,又让曲家抓紧时间迎娶,说是女人早点嫁人生子就能收心。我才不想做个只会生孩子的工具,我要做自己的事业,让她们知道,女人不比男人差劲。我这次搬走,也算是对她有交待,免得她总是担心我再招来巡捕,累及全家。”

“那你今晚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

“我娘会闹啊。”说起自己的母亲,汤巧珍脸上既有笑容,也有无奈。“爹年纪大了,大妈妈虽然凶,但是岁数也在那里,又不大会管家。家里下人虽然听大妈妈得话,但是私下里最怕我娘。对我得看管,就是睁一眼闭一眼。所以我我还可以接个电话,不至于真的被隔绝消息。今晚上我是偷跑出来的,连我娘都不知道。她们把我锁在二楼,我就用床单结成绳索,从房间里溜下来,又骗了门岗,所以才能离开。其实我家的管理一直松散,我想跑她拦不住。可我这次不想再玩捉迷藏,我要光明正大的离开这个家,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你疯了?从二楼敢往下爬?不怕摔着?”

“没事。在学校沈老师教过我的,当时说是紧急逃生办法。现在想想,确实是紧急逃生,只不过场合未必是火灾。我们在学校里演练过好多次,早就练得熟了。”

宁立言并不认同她的逃跑方式,也不支持她的冒险。但已经发生的事,再埋怨也没用。只是在心里决定,将来必要对她加强训练,否则这个“蔫萝卜辣心”的丫头,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显然不可能再去宿舍,只好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开房间。茶房看着两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话里话外提醒着如今管理严格,说不定几时就有警察查店。

直到宁立言把两张十元钞票递过去,茶房才知趣退出。

汤巧珍不解道:“三哥你何必给他钱?说出名字,便能吓死这种小人。”

“正因为是小人,所以才犯不上得罪。几块钱就能打发的事,没必要暴露身份。否则对你的名声不利。”

宁立言边说边检查着房间,这种临时找的小旅馆,条件没法和汤公馆相提并论,他担心汤巧珍睡不习惯。

汤巧珍却已经大方地坐在了床边,对于那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床单以及房间里的霉味都没在意。抬头看着宁立言问道:“三哥,你的房子烧掉了,以后是不是就住在陈小姐那里?”

“你这丫头,脑子里想得是什么?”宁立言举手作势要打,却不见她怕。自己反倒是笑起来,“我现在也是先找个旅馆凑合,反正用不了几天,我在英租界就有自己的房子了。”

他简单介绍了自己要去英租界当差,以及露丝雅正在帮自己买房子的事,至于资金的来源没提。情报市场的事,暂时还不适合让汤巧珍知道。

“好啊,到时候我去租三哥的房子住。我爹和我的哥哥,都怕洋人怕的要死。我只要住在租界里,他们就不敢去抓我回家。”

“你平时还是该住在学校,住在我家成什么样子?”

“我可以给三哥当秘书啊。我这次从家出来,便不准备再花家里一分钱。大妈妈一直说我离开家里就会饿死,以此来操纵我,让我按她的意愿行事。我偏要证明给她看,即使不靠家里的支持,我也可以自食其力。三哥的贸易公司一直还没请人,我可以为三哥工作。我会打字,也会英文,可以给你当个合格的秘书。如果你觉得我不方便住在你家,我就住在公司好了。那里我看过了,后面有适合睡觉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方向兴奋。至于这个方向是对是错,她又能否承受选择带来的后果,并不在少女此时的盘算之内。

宁立言摇头道:“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乖乖睡觉,等到明天睡醒了,或许你就会改变主意。”

“三哥呢?”

“我去隔壁开个房间。”

“别……别麻烦了。”汤巧珍拉住了宁立言的手,“一会天就该亮了。我们就在这里说说话,时间就能过去。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住这种地方,三哥要是不在这,我会害怕的。”

宁立言倒不觉得汤巧珍的恐惧有什么不妥。说实话,即便是他也不放心把这么个清秀可人的大家闺秀扔到小旅馆里一走了之。

这年月世风日下,什么恶行都可能发生。便是方才那个贼眉鼠眼的茶房,也让他心里不安。原本为了避嫌,想住在隔壁保护。可是看汤巧珍一脸期待的样子,便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拒绝。

拉了椅子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陪汤巧珍说着她的报纸,她的事业,她未来的人生规划。许是房间里的灯太黑,又或者一夜的提心吊胆与船只颠簸,让汤巧珍的体力消耗殆尽。越聊女孩的声音越小,控制不住地打着哈欠,最终就那么歪倒在床上睡去。

少女的睡姿安详,脸上还带着笑,仿佛是睡在自家床上,房间里的男人也像是不存在。真是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丫头。

宁立言点燃了一支香烟,端详着她的睡姿,心里百感交集。这个丫头是把自己当成了最为亲近的人看待,所以才会这般放心。这种心性的女孩,当此混乱时局,若是遇到居心叵测之人,注定人财两空,遍体鳞伤。

任是风狂雨骤,也要为世间保留这一株含羞草。有自己在,就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宁立言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汤巧珍乖巧的样子打动了自己,还是类似的遭遇,类似的家庭环境,让自己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总之从带她看军火、药品那一刻,便已经决定要背上这个包袱。

即使明知道于未来的事业而言,带着这么个单纯的姑娘必是个拖累,自己也不想放弃。有自己一日,便要保她一天。自己天生就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材料,做不来狠心人。

以后的世道只会越来越艰难,惟愿她的这份纯洁无暇与武云珠的爽朗,陈梦寒的妩媚以及杨敏的雍容一样,能够保留的越久越好。哪怕外间风高浪急电闪雷鸣,自己也应尽自己所能,给她们一个安宁港湾。

放眼看向窗外,只见无边黑暗,除了间或传来的犬吠鸟鸣,便没了其他动静。夜黑得让人绝望,视线所及只有眼前方寸,看不清前路,难辨西东。但是不久之后,太阳就会升起,黑暗将被驱逐,光明必然降临人间。

宁立言调整了一下坐姿,挡在了汤巧珍身前。在阳光到来之前,便让自己做她的守护者。在光明到来之前,便由自己替她挡住这无边黑暗。

四天后,一封来自北平的电报送到汤巧珍手上,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书已买到,勿念。

这是两方约定的暗语,证明军火已经顺利送到,王殿臣等人也已经平安无事。双手捧着电报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坐在立言贸易行办公室内的汤巧珍满面笑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却满是泪珠。

一切的牺牲与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仿佛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义勇,听到了阵阵欢呼以及枪炮轰鸣。一边看着电报,汤巧珍一边呢喃着:沈老师……你看到了么?我们成功了!

蚕蛹破茧,一只稚嫩但充满活力的蝴蝶,正在努力起飞。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家事(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宁立言从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正在热河救的战场上,看着王殿臣和他的部下以及许许多多模糊的面孔向日军阵地发起攻击。日本人的机枪疯狂吼叫,无数的人倒下。但是攻势一如潮水,丝毫未见怯惧之意,直到最终淹没日军,斩落了日本人的旗帜。

王殿臣朝着他看过来,点头微笑,随后,梦便醒了。

鞭炮声与梦里的机枪声异常相似,让宁立言恍惚间有一种犹在梦中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这是宁家在庆祝,据说是宁夫人的意思。

以谭青山为首的绑架杀人团伙,被判了死刑,就在昨天里押到刑场枪毙。中日两方共同执行,仿佛两国成了友邦。随着枪声响起,死尸倒地,这件事宣告结束。

由于牵扯到情报丢失以及苏联,日本人并没有再对中国方面发难,宁立德的嫌疑也被彻底洗刷,不必再担心被日本人捉了去。宁夫人至此终于长出口气,脸上终于见了笑容。

这个平素不怎么喜欢发表意见,恪守妇人本分的女人,这次难得做了一回主,要放一百万头鞭炮,庆贺宁家洗刷不白之冤。在宁立言看来,更多的还是为她的爱子宁立德祛除晦气。

以宁立言的想法,绑架案已经告破,自己对宁家就没了用处,多半各走各路。没想到宁夫人却依旧坚持让宁立言住在家里,打发了凝儿和老丁,把他往家里叫。

宁立言的新房子暂时还没下来,本有心住在宾馆里,可是宁夫人的态度很坚决,他也没法推辞。好在只是借宿,等到新房过手,就可以搬家,只当是住店。

一如宁夫人所说,从他离家到回归,房间摆设分毫未变,打扫得也干净。之前没被人占用,也不曾有人住过。

宁夫人是个做事让人找不出把柄的女人,这种细节上尤其见功夫。只不过对于宁立言来说,这种细心意义不大。事实上他对房间里的一切,就像对宁家一样,并没有什么感情。

在宁家能让他上心的,是母亲生前用过的一些衣服首饰,分家时被他带出来,全都放在汇丰银行保险柜里。眼下的宁家的东西就像宁家的人一样,牵动不了他的心思。宁家于他,跟旅馆也确实没区别。

虽然自己心里雪亮,可是看到下人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当日自己要钱分家,全家上下一清二楚。如今又回来做三少爷,这算哪么一回事?让这帮下人看了,该怎么议论自己这个三爷?

比起下人的看法,更让他不知该如何自持的,还是看到杨敏的时候。都在一个大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尤其是现在正在庆贺的时候。刚走出房门,便看到凝儿随着杨敏出来,一看见他,凝儿连忙上前招呼三爷,杨敏则朝宁立言点头,叫了声:三弟。

很客气,但也很疏远,远不如在自己住处喊自己老三时来得亲热。凝儿也一样。

在这座大宅子里,所有人都需要戴着面具,循规蹈矩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杨敏是大嫂,凝儿是个小丫鬟,每人都有自己的脚本,不能出差错。即使宁立言自身可以无视这种剧本要求,但没人陪他演出也是枉然。何况,他也不能只顾自己痛快,得为常住在这的人着想。

这该死的地方!谁在这里都休想活得快意!宁立言望着高大的青砖院墙,鳞次栉比的房舍,心里总觉得压了块石头,一早晨起来便没有好心情。自己必须早点搬走,否则必要折寿。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还有个女人在喊着:三少!

宁立德与宋丽珠并肩走来。

宁家的家规森严,即便是夫妻,也不能携手而行。像是宁立德与宋丽珠这样,已经是亲热的极限。只有新婚夫妻,才被允许这般亲密。

宋丽珠已经快步走过来,先给杨敏行礼喊大姐,又朝宁立言走来盈盈下拜。

宁立言却先看向了杨敏,发现她神色间并没有伤心或是委屈,反倒是有一种超然。看宁立德与宋丽珠,就像是得道真仙看着世间的凡夫俗子,荣辱喜乐不关心。

宁立德此时也走过来,并没理会杨敏,只朝宁立言看了一眼点点头,算是兄弟打招呼。接着便对宋丽珠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宁家不讲这种旧礼。”

“宁家不讲,我们江湖人得讲。”宋丽珠并没动地方,语气竟是极为刚强。不像个撒娇卖乖的小婆子,更像是与丈夫分庭抗礼的强势大妇。

“立言帮我师妹报了仇,把害她性命的凶手绳之以法,这个人情难道还不值我行个礼?”

在宁立言记忆里,宁立德是个外圆内方之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如同标准儒商,实际霸道强势。尤其是对待女人方面,更是个标准的大男子主义者,不会接受来自女人的批评。除了自己名义上的母亲,便只有宋丽珠敢用如此态度跟宁立德说话。

杨敏跟宁立德很少说话,偶尔对话也格外客气,如同外交官之间交涉。宋丽珠却毫不加以辞色,语气里还有些许不满。一向强势的宁立德对此非但没有愤怒,反倒是甘之如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你说的对,是我没想周全。不过母亲还在等咱们,不要太耽误时间。立言这次出的力,我都记着,不会让老三吃亏。老三,我今天晚上约了太原来的一个老客吃饭,他是经营颜料的,手面很阔人却土气,对于进口货没什么了解,钱很容易赚。他家和晋绥军有关系,是个长主顾,今后这笔生意就由你负责了。”

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宁立德的作风。宁立言的心情,反倒因为宁立德的态度而好转。都是这样的态度,自己才能没有负担。

宁志远不在,房里只有宁太太。一见到宁立言,脸上便笑开了花,招呼着凝儿把宁立言扶到自己身边坐下。

“三儿。回家住的还舒服么?若是哪里不满意只管说,谁怠慢你,娘替你做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次若不是你们弟兄亲厚,这场劫难哪能如此轻松化解?今后不许你再搬走,就在家里住着。我知道你想做生意,可是做生意也不用离家啊。咱家有的是买卖,你想做什么生意跟娘说,娘给你找铺子。我还约了华丰洋行华账房侯家的老夫人吃饭,她的二孙女刚从法兰西留学回来,你们两人见一面,年轻人之间交个朋友。”

杨敏站在宁夫人身后,另一边则是宋丽珠,如同哼哈二将。对于这种站位,杨敏没什么意见,从态度上也看不出不满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只是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宁立言,柔和的目光便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镇静剂,让宁立言的愤怒与焦躁化为流水,在宁夫人面前虚应故事地敷衍。

宁立德适时问道:“父亲呢?”

“他在前厅呢。那个叫佐藤的日本人来了,说是要为之前的无理打扰道歉。好端端一个寿宴,就这么被搅了,哪是道歉就能解决的?”

宁夫人说到这里,又拉起宁立言的手掉眼泪,说起他在码头扛包的旧事,便语气哽咽顺带把家里的管事骂个狗血淋头。说他们都是尸位素餐的白吃饱,若是有一人能了解到宁立言的情况,早就把老三接回家里,绝不至于受那种罪。

虽然是女人,对于日本人的专横霸道也并非一无所知。若不是宁立言迅速破了案子,宁立德即使不进宪兵队,自身的处境也不会太舒服,搞不好还要被迫离开天津。佐藤秀中能上门认错,在宁夫人看来,自然是宁立言的功劳。

对于保全了家业更保全了长子的功臣,宁夫人绝不会吝惜褒奖。何况通过这件事,也让宁夫人意识到一件事,天下动荡,影响的不只是小民,富翁难逃风波。可以拿钱收买的探长,绝不如由自家子弟担任的探长可靠。过去看不上的职业,未来说不定就是架海紫金梁,需要提前拉拢。

可是宁立言并没注意宁夫人说什么,他的脑子早就飞到了佐藤秀中身上。日本人是个喜欢道歉的民族,不过佐藤秀中这种人,绝不是个喜欢道歉的人。如今日本在华的商人,往往有军队背景。被这帮武夫影响,日本商人断无知错就改的良好品格。

佐藤上门道歉,这里面怕是别有所图,日本人八成是盯上了宁家的财产以及在天津商圈的影响力,想要拉人下水。

就在他思忖的当口,宁志远已经从外面回来,常年如同冰封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冷哼道:“佐藤秀中想和我合作?白日做梦!前倨后恭小人嘴脸,简直可笑!”

宁立德道:“佐藤还是想和我们一起建立棉纺联合体?”

“不光是棉纺联合,还有我们在英租界的那几家贸易行,他也想要跟我们合作,还说要投资。”宁志远哼了一声,“我不是南京政府,不受日本人的胁迫。想让我低头,做梦!”

他看了一眼宁立言,“立言,你跟我出去走走。”

杨敏朝宁立言使个眼色,宁立言起身,跟着宁志远一路走到内宅那片花圃。仆人们都怕宁立德,早就跑的没有踪迹,由得父子交谈。

父子之间素来冷漠,虽然一前一后,但是谁都没有话说。宁立德最早打破僵局,他回头看着宁立言道:

“立言,你快要当叔叔了。”

宁立言的身体没来由的一颤,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肌肉骤然绷紧。宁志远这时又道:

“宋丽珠怀了你大哥的孩子,我会让她进门,给她一个名分。往事如风,无论对错,总是无法回头。我们惟一能做的,便是亡羊补牢。”

宁立言忽然发现,宁志远头上的白发,似乎比寿宴时增加了许多,背也略有些驼,或许宁董事长真的老了?又或者是错觉?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家事(下)

“宁董事长可以改变自己的家规,把祖宗的嘱咐当放屁,外人无从置喙。可是我干爹的脾气,怕不是宁董事长能控制的。让宁大少爷迎娶宋丽珠,就不怕我干爹翻脸?”

宁立言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对他来说,宁立德迎娶宋丽珠其实要算个好消息。如果因此导致杨以勤与宁家反目,杨敏离开宁府,就更是喜上加喜。

可是顶撞讽刺宁志远,看到他愤怒乃至咆哮的样子,已经成了宁立言近乎本能的反应。宁志远越是愤怒,宁立言越是欢喜。即便这支狮子已经呈现出衰老之态,宁立言依旧觉得耍笑这么头兽王充满成就感。

少年时在宁志远面前吃瘪的经历,对比如今他的老态。宁立言心里既是欢喜,又隐约有些不安。他在担心,担心自己还没来得及战胜这头兽王,让他看着自己是如何取而代之的,其便一命呜呼,或是失去成为自己对手的资格。

是以眼下有机会就不能放过。

宁志远并未如宁立言记忆里那样,因儿子的顶撞乃至嘲讽而愤怒,反倒是露出一丝苦笑。

“小敏……明天就会离开。”

“离开?去哪?”

“哦,她还来不及同你说。以勤兄的干妈身体不好,小敏要去代夫行孝,离开一段时间。”

杨以勤在老龙头检票的时候,拜过一位干娘。那位妇人的死鬼丈夫,在行伍里很有些人望,与清末淮军名将姜桂题还有些交情。杨以勤靠着这层关系,很得了些关照,对于这位干妈也就格外孝顺。

那老妇人故土难离,在老家清县的乡下居住。其自己的子女都不在人世,闹了病需要人照顾是寻常事。可是以杨以勤的财富,买几个丫头不费力气,何必杨敏亲自去?这里面怕是和宁立德与宋丽珠的关系有些关联,杨敏这种举动联系她之前的说辞,分明是准备脱袍让位。

一想到这一点,宁立言的心莫名地躁动起来。宁志远此时道:

“我和杨兄现在合作经营地产公司,每年十几万的利润,对他而言,宁杨两家合作经商才是正事,余者都是小道。”

宁志远看看宁立言,目光里不知是关切还是歉疚。

“我知道你在怨我,我自己也怨过我自己。当初自以为天作之合的决定,没想到最后伤害了三个人。我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必须声明,事情到眼下这一步,绝非我和杨兄的本意。”

“宁董事长这句不是本意,有点老和尚谈禅的味道。您嘛时候进的居士林,我怎么不知道。”

在宁志远面前,宁立言不想有所谓的好态度或是风范。何况眼下他提到的问题,更是他心头一处巨大伤口。比较起来,不逊于母亲在宁家遭受的待遇。惟有用这种冷嘲热讽,才能略解心头恨意。

“立言,我知道你为此恨我入骨,我也不怪你。棒打鸳鸯两离分,却是我生平一大过错。我不想把自己说得如何无辜,这桩婚姻我考虑的是两家利益,确实不曾考虑过你们自己的感受,即使我想要弥补,也是有心无力。我只想说,有些时候我们做出选择,就要承担后果,直面牺牲。如今你也走上商路,将来也会面临取舍的难题。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理智的思考,搞清楚我们做出决定的代价是什么,又是谁来承担这些。有失有得,有索取有付出,这便是做生意。只想索取不想付出,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这么说,您是把婚姻当买卖干了!”宁立言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

“我不想否认这一点。”宁志远承认的很痛快。“当时的决定是我做的,我认为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决议,杨兄……也是同样看法。当时我们想得很清楚,杨兄除去七个女儿外,另有个义女,年岁与你相当。虽然相貌不过中人,但为人老实本分,任你怎么荒唐,她都不会口出怨言,与你正是良配。结果后来事情变化,你主动分家,又……挥霍无度,那位姑娘也只好许了他人。她的丈夫虽然家大业大却是个浪荡子,她的日子也极苦。说起来这都是我们一时糊涂造下的罪孽,你们恨我理所当然,只是希望你不要迁怒于别人,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

宁立言的目光如同匕首,口气中有了几分江湖人挑衅的味道。“宁董事长这话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

“我昨天和汤玉帅见了一面,一起见面的,还有几位英租界的寓公。她们都是带兵出身,与汤玉帅乃是旧识。人多面子大,再加上我答应让汤玉帅入股,和我们一起炒地皮。他看在这笔数十万巨款大生意面上,愿意放个交情给我。”

宁立言冷声道:“这事和我有关系么?”

“当日你离家时,我一次性给了你八万块。这是你自己算出来的,我也赞成。不过我在汇丰银行里给你开了个户口,为你存了一笔年金,这就是你不知道的。这份年金只可取息无权动本,领取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成家立业。等你成家之后,每年都可以从汇丰银行得到大洋三千元,虽然数字不多,但是省吃俭用,也足够你生存。”

“宁董事长太客气了,这年月三千块钱能养活上百苦力,养活我和我那不知道在哪的老婆,自然是足够了。”

宁志远依旧不慌不忙说道:“我当日不是不想多给你一些钱,但是我知道你的性格,喜好以小博大。有人说你胆略过人勇往直前,可是在我看来就是喜好投机,不肯脚踏实地从头做起。把钱给投机商,如同向烟鬼提供鸦片,都是不道德的行为。所以把一部分想要送你的钱改存了年金,作为你的退路。杨兄当时也是考虑到你这个性格,最终选择了立德。你大哥为人稳重,经商以堂兵正阵行事,是个优秀的守成之主。虽然不能开疆扩土,但是足以保全家业。杨兄也是个父亲,自然希望女儿未来的生活过得安稳。这个选择有些私心,但也无可厚非。你可以恨我,不要恨杨兄,更不要恨你大哥。我也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你和敏儿不公平,尤其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更非当初所愿,只是木已成舟,我们谁也没办法挽回。你当初离家出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桩婚姻,我能理解。我也希望你明白,在我心里,你和立德都是我的骨血,并没有亲疏之别,当日的决定,也是为了你们好。”

宁志远看看宁立言:“立言,你如今有了自己的事业,我很欣慰。但是做生意最大的忌讳就是急于求成,更不能走上歧途。我希望你结婚之后,可以学会脚踏实地,不要再想着赚快钱发横财,那样对你和家人,都没有好处。而我给你的年金,足以保障你的生活,也不需要你去冒险。”

宁立言发现,老狮子比自己想象的狡猾。自己的嘲讽没能让他气愤,他的话却成功点燃了自己的心头火。宁立言咬牙道:“我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这笔年金,您还是省下吧!”

“我跟你说过了,汤玉帅答应放个交情给我。”宁志远正色道:“咱们宁家,也算是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迎娶一个下野督军的女儿不算高攀。至于曲家那边,我来承担。我了解过了,汤小姐是个本分的姑娘,确实是你的良配,就当作是弥补当初的……”

“不劳宁董事长费心了!”宁立言打断了宁志远的话。他心头的火,再也无法控制。喷薄而出的火焰,把他彻底点燃。

这算什么?

因为宁家见鬼的祖训,就让自己的母亲抑郁而终,现在却让宋丽珠进门。当日拆散了自己和敏姐,让自己的姐姐变成了嫂子,现在用几句道歉,外加一个汤巧珍就想弥补?

没门!

一向努力维持绅士风度的宁立言,因为逆鳞的触动而陷入一种癫狂之中。朝宁志远怒吼着:

“你的债永远休想还清,你背负的罪孽,应该下地狱,接受无尽的折磨!宁立德也一样!我帮他是不想让日本人看中国人的笑话,想让我和他兄友弟恭?做梦去吧!让他好自为之,要是落到我手里,我照样剥他的皮!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宁立言,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谁拦着我,我要谁的命!我在英租界有房子,有事业,只会过得比你好,不会比你差。我把话说明白了,敏姐在我心里独一无二,谁也不能代替她!”

宁立言的双手紧握,眼睛瞪圆,在旁人看来,多半就如同一头发怒公牛。在一通咆哮之后,宁立言转身向外走去,宁志远做了个招呼宁立言的动作,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叫住他,但是宁立言已经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不会受任何声音影响。

宁志远举起的手慢慢放下,原本努力拔直的腰杆,随着宁立言的身形消失,而渐渐变得佝偻。若是宁立言此时回头,便会发现宁志远这头狮子衰老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更快。

“冤孽……”。老人无力地吐出这两个字,身子颓然坐下,瘫软在石凳上,久久不能行动。

急匆匆奔出宁府的宁立言,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他可去的地方不少,想去的地方也很多,正因为此,反倒是有些无所适从。

那一通大喊大叫并没让他感觉放松,反倒是觉得这股压迫感越来越严重。他需要放松,需要找个地方让自己心绪平和,否则不知道会做出何等愚蠢行为。

就在他思虑着该何去何从时,一辆别克汽车忽然停在身边,车窗摇动,露出老谢那张脸:

“东家先上车吧,刚才有人送了个东西到公司,我这睁眼瞎啊,汤小姐倒是认识,可是说这事非得让东家你看。您赶紧跟我说说,这上面写的到底是嘛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走了

别克汽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荡,浪费着宝贵的汽油。宁立言清楚记得,等到日本人占据天津之后,汽油就成了禁物,那时候马路上跑的汽车,八成都烧木炭。趁着眼下没人管,能舒服多久是多久吧。

他看过了东西,但是没把内容念给老谢,只将头靠在后背椅上一语不发。就在汽车开出去好一段路之后,老谢才听到身后传来欢快的西皮流水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立功劳……”。回头看去,才发现宁立言手指轻轻叩打着座椅拍板,笑得像是个孩子,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是一份电报抄件。内容是日本军队陷入包围,向上级请求增援。包围他们的,是孙永勤和他的热河抗日救,包围的地点则是宽城。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县城,既非军事要地,也非名城大邑。即使城池易主,也无助于改变中日力量对比乃至华北局势。

但是自九一八以来,中国人听到的多是丧师失地,少有捷报。哪怕是弹丸之地的县城,哪怕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但只要是国人战胜了日本人,就总是让人心里欢喜。

何况孙永勤的这次军事行动背后,也有着宁立言的帮助。那些军火在这次军事行动中,想必发挥了作用。宽城外被击毙的日军,这便是最高的奖赏,远胜于南京政府的勋章或是现大洋。于宁志远面前所积累的怒火,经过这场天降甘霖,总算削减了大半。

谢广达不愧做了多年的司机,知道此时宁立言的心理状态,并没像往日那样与他闲扯,甚至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径直开车,直奔国民饭店。等到汽车停下,宁立言才发觉居然是来这,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来这里?”

“要是干嘛都得等东家吩咐,抽一鞭子转两步,这一辈子也吃不上香东西。东家要是没事,自然是去英租界看武小姐。可是武小姐现在还没醒,您心里又不痛快,去医院更是添堵。到这来,东家还能开开心。再说明个就是潘七爷花会开张的日子,您得给他道喜,来这也合适。”

听谢广达提醒,宁立言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忘了这件事。潘子鑫的请帖是头三天就送过来的,邀请自己参与他的花会开张仪式,怎么把这事忘了。

请帖是送到宁府的,宁家人自然知道。宁志远跟自己说那番话……怕是和这份请帖也有关系。

自己参加这个花会开业,自然是以帮会身份而非宁家子弟身份。虽然宁立言眼下没有多少自己的弟子门人,但是在天津地下社会里,绝对可以算数得着的大人物。参加这种活动再正常不过。

宁家三代经商,与江湖人少不了来往,当年宁兴邦也和天津脚行几位老辈人物磕头换帖。但是如今的宁家已经成了大商人,不再和江湖人来往,也不希望子弟混迹帮会,吃这口江湖饭。

想必宁志远是觉得我这个江湖人,丢了宁家的人!宁立言相信自己的判断,心头的怒火此时已经变成了报复的快意。他朝谢广达道:

“你回头去报社,多找几个记者来拍照,把这事发报纸上,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人情。七爷对我够意思,我也得对得起他。”

走下车门的宁立言,情绪变得很是亢奋。喜悦与愤怒夹杂一处,交织成一种矛盾而又炽烈的危险状态。乃至见到陈梦寒时,竟是破天荒地主动把她抱住。

老谢是个聪明人,这个安排很符合他的需求。他需要放松,陈梦寒无疑是当下最能让他放松的女人。

陈梦寒并没有抗拒,也没有疑问,而是在片刻的恍惚后,主动回应了宁立言的热情。过了许久,两人才从门口来到座位,陈梦寒也不说话,只是自己关上了门,又拿了瓶白兰地过来。

宁立言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喝酒了?”

“只有陪你的时候喝一杯而已,平时我只喝茶。”陈梦寒回应着,已经倒好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宁立言面前。

“昨个七爷还打电话过来,让我问问立言明天几点到。七爷平时办事稳妥,这回有点糊涂。这种电话我哪能打?”

“为什么不能?宁家你又不是没去过,打个电话有什么关系?”

“情况不一样嘛。”陈梦寒笑道:“当时你是带我去闹事的,我怎么着都行。现在大家都知道,宁夫人到处找人,给宁家三少神探宁立言保媒。宁夫人是个有心的,找的那些女孩子要么是敏姐的校友,要么是出身名门的淑女。我这个时候出面,不成了不懂好歹?”

他们想用个影子来取代杨敏?笑话!真以为找个与敏姐条件乃至相貌接近,或者在她们看来更好的,就能弥补当初做下的恶?宁立言心里的火又升腾起来,抓起酒杯道:

“那是她的事,跟咱们没关系,你该打电话就打,不用考虑那些。”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梦寒道:“那些人怎么做是她们的事,可是立言的名声,是我的事。你可以看不上她们,但不能让她们说出你的不是来。这是你的名声,我不能不走心。”

宁立言哼了一声:“名声?我一个江湖草莽,又有什么名声?”

“这话可不对。你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天津神探,打赌赢了日本人,让东洋鬼子灰头土脸的大英雄。国民饭店里这几天一直有人念叨立言的名字,想认识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哪能说没名号?”

陈梦寒边说边站起身,“你大清早过来,一脑门子官司,心里必是不痛快。这也难怪。在那个家里,天天对着那些人,你怎么可能痛快的了?若换了是我,也早想着找机会跑掉,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宁立言拉住她的手:“我不是因为心里烦,才来找你。我只是……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不知道该去找谁。”

陈梦寒温柔地笑着,来到宁立言身边:“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我这种女人,本来就该是给男人解心烦的。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就彻底没用了。立言心里不痛快能想到我,我心里头高兴着呢。咱们先吃早饭,我去打几个电话,约一场牌局。”

宁立言并没阻止陈梦寒。牌局、宴会,这便是自己今后必须面对的生活。他不是宁兴邦这种商人,又不想借宁家的势力。

靠着自己的力量做生意,这些应酬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这么干。

陈梦寒的电话刚打完不久,就有电话进来找宁立言,等接起话机,对面传出露丝雅的声音。她的声音虽然甜美,但是能让人感觉出距离感。只一听就能明确是在谈生意。

“你的房子我已经谈好了,明天早上九点钟,到工部局来办理手续,别迟到。”

放下话机之后,宁立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陈梦寒道:“房子终于办妥了,终于可以搬出宁家了。怎么样,想不想搬过来,当女主人?”

陈梦寒坐在化妆镜前,一边给自己补妆一边笑道:“要是我当真了,看你怎么办?”

宁立言来到她身后笑道:“就是要你当真。宁家……他们别想管我!”

“杨小姐呢?”陈梦寒瞥了他一眼,“杨小姐允许我在你身边,就是因为我一早就说过,不会做宁太太。我如果食言,她第一个不会答应。”她的委屈不写在脸上,只是能让人感觉到。

宁立言心里感觉不是个滋味。陈梦寒的态度,总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与宁志远似乎没什么区别。

陈梦寒这时笑道:“我不曾想过去英租界。即便不是女主人,我也不想去。我不是计较名份,也不是不愿意给你当个通房大丫头。只是那样的话,我就只能照顾你的生活,不能帮衬你的事业。”

“我的长处是拍戏、唱歌、应酬场面。这些事是可以帮到你的。若是我帮你铺床叠被,不过是浪费光阴,在这里帮你应酬,帮你办社交,还算有些用处。”

天津的欢场规矩,交际花有了专属的“老斗”,依旧可以继续组织宴会,与其他人应酬,只不过不能留宿。所以陈梦寒继续留在国民饭店,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对她自己而言,无疑是个委屈。

“只要你开心,我就高兴,其他的都没关系。”陈梦寒微笑着:“今天我们好好打一场麻将放松,明天你去收房子,回来给潘七爷撑场面。等到宴会结束,我陪你一起过去,帮你布置房间。”

天津的夏季,气候变幻无常,白天时还是大晴天,等到牌局结束时,却已是雷雨大作。闪电劈了电线,国民饭店一片漆黑。几位牌友摸着黑上了自己的汽车离开,陈梦寒与宁立言在台阶上送客。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陈梦寒举着伞,看着瓢泼般的雨水,四下张望着。

“老谢呢?老谢跑到哪去了?这时候怎么不见人?”

宁立言摇头道:“是我叫他不要来的,今晚我不回去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陈梦寒的脸。随后便是一声炸雷响起。

陈梦寒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听她忽然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不回去了。今晚,就住在国民饭店!”宁立言一把将陈梦寒拉到怀里,在她耳边大声喊着。

随后,陈梦寒守中的雨伞落地,掉下台阶落入雨水中。宁立言正要去拣,却被陈梦寒拉住胳膊,在他耳边道:

“别管那该死的伞!我哪也不许你去,免得你又改了主意。抱我上楼去,我……我现在手脚发软,心跳个不行,自己走不动。你不许改主意了,今晚你是我的,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你离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喜上加喜

一场透雨下过去,虽然不能尽消暑热,却也能带来一日凉爽。尤其是清晨时候,从窗缝吹进来的微风,将白色窗纱轻轻拂动,也吹得人心荡漾。

宁立言靠在床头,惬意地吞吐着烟圈。丝织睡衣领口敞开,任清风拂过肌肤,滋味一如昨晚佳人发丝的摩擦。

天地交泰阴阳融合,这确实是纾解压力放松心情的良方。一晚上的折腾,让他愤怒的情绪压抑的心情,都得到了释放,那股无名火已经荡然无存。宁立言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又恢复到了最为巅峰的时刻。不管是和英国人签合同,还是应付其他什么人,都没问题。

老谢的安排是对的。如果不是他把自己拉来,被那种负面的情绪暴国,自己还不知道要做出何等愚行。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的味道,发髻蓬松身上裹着睡袍的陈梦寒,穿着拖鞋从客厅走进来,极其自然地坐到宁立言身边道:“立言,早餐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快去吃吧。”

桌上的残蜡还没收拾,半截残红蜡烛,记录着昨天晚上属于两人的永恒纪念。

对于陈梦寒来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于宁立言而言,他也是早已决定要做的事。所差的,只是个合适时机,至于昨天晚上算不算……从陈梦寒的表现便可以知道答案。

“梦寒,昨天晚上说起来也是草率了一些,什么仪式都没有,居然只是打了一天的麻将……这个,回头我要给你补上。”

陈梦寒莞尔:“我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也没想过要仪式。我当初和觉生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过是吃了一顿饭而已。两个人相爱就够了,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相反,如果没有爱情的话,只靠六块钱的印花税,也管不住什么。”

昨晚上蜷缩在宁立言怀里时,陈梦寒得以一吐衷肠。美梦成真的喜悦,让她愿意敞开心扉,分享自己的秘密。她也相信,眼前的男子不是世间俗物,不会因为她提起旧"qing ren"就愤怒。

“我从来没想过要那些东西,也从不曾憧憬过。我想要的,只有爱情。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的告白热情而火辣,就像是一个火球,将两人包裹其中。

“我会的东西对你可能没什么帮助。但是只要你教我,我就会努力学。不管怎么说,我也总比那个汤家的小丫头强得多吧?她能学会的,我就能学会,她能为你做的我都能做,她不能做的,我也能!”

吃醋简直是一种本能反应。即便再三表态,不会争夺名分位置的陈梦寒,也不能免俗。尤其是在突破了那层关系之后,她便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吃醋。

汤巧珍名义上是住进宿舍,却在宁立言的商行做了打字员,于学校去的不多。在陈梦寒看来,打字员或是女秘书与自己的身份差不多,都是东家的女人。

等到宁立言的房子装修完毕,汤巧珍必然要搬进去住,到那时侯,两人早晚会在一起。必须趁现在明确个位分。如果宁立言要娶汤巧珍,自然没什么话说。否则,就该乖乖排在自己身后,万事都该讲个先来后到。

宁立言知道她的想法,却只好装糊涂。这种时候为任何人说话,都不明智。他只是细嚼慢咽地吃着陈梦寒亲手做的早饭,享受的不是美味,而是那化在食物里的柔情蜜意。

陈梦寒看着宁立言那种享受的样子,心中便觉得惬意。晨起操劳,到现在水米未曾沾唇的疲惫,都已经一扫而光。所谓幸福,大抵就是如此。

男女相处,初时自是爱情,要想天长地久也少不了手段。汤巧珍她们虽然比自己年轻,可是要说到细心温存,肯定不及自己,要想跟自己夺男人,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她脑子里转着念头,抬头看了看西洋石英钟,“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动身了。英国人很麻烦的,跟他们打交道不要迟到。”

合同签署的过程非常顺理。许是露丝雅手眼通天,又或者是自己即将进入英租界当差的事为这些人所知,又或者是乔家良赶来担任顾问在旁护持的因素。总之宁立言的房屋交易文件签署过程顺畅无比,未发生任何阻碍。

这栋别墅的原主人据说急着回国,对于价格上格外克己,房子半卖半送,连家具都留下了。等到出了工部局,乔家良笑道:

“三少,我带你去新居,看看满意不满意。小雪这几天一直为这件事奔走,可是付了不少辛苦。除了办案子,还不曾见过她对哪件事这般用心。”

宁立言没答话。乔家良今天心情不错,甚至可以算作有些亢奋。说话多半没走心,自己犯不上搭腔。

乔雪既然在情报市场里担任经济,宽城的事肯定瞒不过她。乔家良自然也有所闻,心情舒畅情理中事而已。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大家心照不宣,路上说得也就是些闲话。

从签字到工部局备案,还需要一些时间走流程,但是钥匙在签字后立刻过手。从这个时候开始,宁立言已经可以算作别墅的主人。驱车一路来到地方,便看到玻璃窗的反光,再离近一些,便能看到由黑褐色“钢瘤子砖”组成的墙壁。

别墅距离宝士徒道不远,从这里很快就能进入法租界。乔雪往来两个租界之间,想必也是占了这个地利。

院落的铁门大开,车子可以直接开进去。等下车之后,发现前厅的门也开着。走上台阶,便看到客厅内,乔雪面朝门首坐着,正与人交谈。与她相对而坐的,是个矮胖的身影,一身绸制的裤褂宽松肥大,只看制式,就知道是日本人的打扮。

“宁三少,我给你‘温居’来了!”内藤义雄指着桌上放的苹果,以及博古架上的发财树说道:

“两条新鲜的鲤鱼,被送进厨房了。可惜,你这府里还没有厨师,只能从华界的饭店里,找个会做罾蹦鲤鱼的厨师来烹饪,否则便没有这份口福了。老夫虽然是日本人,可是来中国的年头已经太久了,已经吃不惯生鱼片。”

他一口地道的北平腔,可是说到温居时,还是按照天津人的规矩,把温字读成“稳”字,着实难得。

乔雪也笑道:“内藤老爷子是个地道的中国通,对咱中国的事了解得清楚着。这不,三少这刚一办手续,老人家就听到消息,非得上门来送礼。幸亏我在这帮你看家,要不然老爷子非碰锁不可。”

“我在工部局也有几个朋友,对于立言的事,着力打听了一下,所以知道的清楚一些,不足为怪。”内藤呵呵笑着,满面慈祥。

“我早就知道,立言有乔小姐这么一位热心肠的芳邻,眼下租界里又没有大案惊动东方福尔摩斯,想必是不会让我吃闭门羹的。就算这里进不来,到乔小姐住处讨杯茶喝,你也不会拒绝吧?”

“那可说不好。我不是个好客的性子。”乔雪似是在开玩笑,又似乎是在说真实想法。

内藤一笑,“那也无妨,我让立言带着我去拜访。我这个老头虽然不招人待见,立言这种年轻英俊的少年,必能通行无阻。今日前来,也是借立言的光,好享受一番口头福。我家里那个厨子手艺既差脾气又臭,偏又是多年相识,不忍辞退,只好到外面解馋了。”

宁立言与内藤寒暄着,心里则怀疑老鬼子上门的用心。他倒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日本人就算要杀人,也不会是这种身份的老浪人动手。只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种人上门,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用心。

这时,内藤道:“立言,我看过了你的房子,你也去看看我的房舍如何?”

“怎么?老爷子住处也在这附近?”

“我住在日租界,不过我来的时候,发现这附近有一栋房子标卖。人老眼花,看东西不准,你帮我掌掌眼。若是个年轻的淑女房东,你还能帮我讲讲价钱。”

说话间内藤义雄已经不见外地拉住宁立言的胳膊向外就走。这老儿大概是在中国待得太久了,连这套熟不拘礼的作风都尽学了去。

宁立言发现,内藤虽然年纪一大把,但是手上极有气力,竟不输少年,走起路来步下生风,于那两条小短腿极不匹配。

同时他也发现,乔雪已经起身跟在自己后面,脚下速度比起日本人丝毫不慢。直来到门口,向马路上望了望,才停住脚步对宁立言道:“三少,可要小心着,别让老人家摔着。这老胳膊老腿,可是禁不住折腾。”

两人站在宝士徒道上,便能看到附近几个巡捕走来走去。想必乔雪也是看到了这些人,才停住脚步。这女人对自己这个拍档倒是关心得很,比前世军统那些同僚有良心。

这时,内藤已经开口道:“三少。我是来给你道喜的。你的差事我已经打听到了,英租界警务处特务处华人副处长。从天津警察局调到英租界任职本已不易,一来就做副处长,更不容易。这对你来说,可是一步鸿运。你可知,要没有这么一份任命,你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威逼利诱

宁立言的脸上神色如常,既无惊惧也无愤怒。利诱加上威胁,是日本人最常用的手法。他们认定,一手金条一手刺刀,就能让所有人屈服。宁立言并非不怕死,但是绝不想在日本人面前露出怯意,免得让人笑话。

老鬼子是向自己示威呢。

宁立言很清楚,内藤这次亲自来给自己温居,就是向自己炫耀日本人的情报能力。自己的住处、前程,日本人都了如指掌。慢说你宁立言还要到日租界去管理码头,就是躲在英租界不出来,我们也有的是办法找到你。

于细微处不着痕迹的加以威胁,这是明治、大正时代那批老浪人的手段。正在少壮的昭和男儿只晓得拔军刀或是拿手枪,没有这份细心。不过不管哪种手段,对宁立言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英租界的警务处下辖巡捕房、特务处、消防科、卫生股等若干机构。若是租界内发生杀人、抢劫、绑架这一类重大刑事案件,又或是重大政治案件,都归特务处负责。

巡捕房作为下属机构,服从特务处指挥。以权限和身份论,特务处的副处长远在巡捕房探长之上。黄金荣以探长身份成为上海大亨,自己若是做了处长,足以在津门地下世界加冕。

日本人除非是打算和英国人抓破脸,否则绝不会在租界里谋杀一个特务处的高级头目。更别说自己在江湖上的关系和影响,他们除非是豁出一切,甘愿付出码头大乱,货物运输停滞的代价,否则绝不敢对自己下手。

内藤义雄越是这般说,宁立言的态度反倒越发放松,拿出了自己最为熟悉的纨绔做派,冷笑一声:

“怎么?司令部想要我的脑袋?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不让老爷子为难,咱这就去日租界见司令官。英国人的聘书还没下,我如今还算不上是巡捕房的人,不需要避讳什么。要杀开刀,吃肉张口,要是皱下眉头,就不算喝海河水长大的天津娃娃!”

他说话的动静大了些,几个巡捕向这边看过来。但是看到内藤一身日本人打扮,便又停住了走过来的脚步。这帮人必是到未来上司面前烧冷灶的,盼着能记住自己的脸。可是要想让他们为了这个念想去得罪日本人,也是白日做梦。

内藤义雄摇头道:“立言你误会了,要谋你性命的不是帝国,而是你的同胞。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南京的复兴社!”

他看着宁立言,见对方脸上神色如常,又补充道:“老夫这把年纪,早已经不屑于用诈语了,我说的是事实。被我们带走的那几个人已经招供了,他们并不是王殿臣的部下,而是蓝衣社的特工。”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立言你好糊涂啊。”内藤一脸的关心焦虑,“蓝衣社的作风,你应该清楚的很。他们可不是讲道理的君子。你害他们的人被捉……而且丧命。他们就把你算成了大日本帝国的合作者,按你们的话讲,就是汉奸。”

“中日不是签完条约,今后和平相处么?”宁立言故意装傻。

“你说的是官方辞令,下面怎么做,那就是另一回事!”内藤则十分认真。“蓝衣社不敢公开和日本帝国为敌,但是对于帮助帝国的人,可是会毫不留情地下杀手。他们不是绅士,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旦被他们盯上,日子就不好过。好在你现在成了英租界的官员,而你们的政府又和英美亲近,那些人暂时不会对你有所动作。不过未来如何,还很难说。”

宁立言做出一副凝重神色。“老爷子,这消息准确么?”

“千真万确。立言别把乔雪那等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当成神仙,便是露丝雅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童子军。老夫在白鲸俱乐部喝咖啡的时候,宣统皇帝还没退位呢。如今虽然年纪大了懒得走动,但这天津卫的大事小情还是瞒不过我。”

内藤得意的一笑。宁立言给出的反应,与他心中的分析相符。先是不屑一顾,随后便色厉内荏,纨绔子弟都是这样,没什么奇怪。一个人只要恐惧,就可以收服,这匹野马,也逃不开笼头。

“立言也不必太担心,我和你祖父是老朋友,看在故人交情上,不会坐视你遇到危险而不顾。再说,这件事老朽多多少少要承担一些责任,更不能撒手不管。你现在有英国人的差事,蓝衣社的人不敢动你。至于将来……有大日本帝国的保护,没有人能伤你分毫!”

老小子,终于图穷匕见了!

宁立言心里冷笑着。大老远跑这一趟,肯定不是为了吓唬自己,更不是给自己送信,用意必在于此。

在前世日本人是在侵略华北之后,才开始下大力气栽培袁彰武。起因则是因为军事物资运输困难,运河上水盗众多,对日本运输队也敢袭击。日军发现混混押运军粮的成本远比派出军队小,便把这工作交给袁彰武承包。

混混负责运输的军需,比日本人自己运输要省钱也更为安全,袁彰武便因此得到重用。

如今他们还意识不到这点,可是自己这个特务处副处长对于现阶段的日本情报机构来说,意义也是非同小可。

在前世,华界沦陷之后,还有大批反日人士和团体退入英租界,继续从事抗日斗争。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租界沦陷,那些团体大多遭遇了巨大损失。可是在那之前,这些团体的行动,也让这帮侵略者焦头烂额,大为困扰。

日本人眼下还不好公开派人到租界里搞破坏,丢炸弹一类的事,都是雇佣混混流氓完成。自己既有帮会身份,又是特务处的要人。若是自己肯支持日方,英租界的抗日活动必然大受影响。

当然,要是自己被发现有明显的反日倾向,他们也必然会设法把自己这根钉子拔掉。老鬼子是来探路的。

宁立言哼了一声,“您这意思是让我当汉奸?”

“立言何出此言?我哪能提出那等混账要求?”内藤一脸正色。“我是个真正的武士,不是关东军里那些农夫。我素来崇信忠义,怎么会让故人之后做遗臭万年的奸佞?我是要你和我们一起为黄种人的前途而努力。”

“这有区别么?”

“当然。日本的人口只有两千万,国土面积还不如东三省。弹丸之地的小国,若是想要以蛇吞象,结果只能是涨破肚皮活活撑死。我们又不蠢,怎么可能想要占领一个我们根本管理不了的广大疆域?之所以会发生冲突,说到底都是因为误会和有人从中作梗。你我两国虽然国籍有差,但肤色、文化极为接近。日本学的就是中国的汉唐文化,大家都是自己人。相反,那些以虚伪面目出现的白种人,才是我们的大敌!”

内藤抬眼四望,“英租界!英国人、美国人包括欧洲人。他们的肤色和我们不同,文化更是南辕北辙。在那些人眼里,我们并不算是人。他们只想着从我们身上榨取利益,掠夺资源,靠着坚船利炮,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咱们若是不能团结,便注定会被这些白种人欺压掠夺。大日本帝国要做的,就是把黄种人团结起来,洗刷曾经的耻辱,讨回债务。我们打败了俄国人,粉碎了白人的神话。未来,还要和更多的白人战争,这需要每一个黄种人的支持。可是天下鼠目寸光的人太多,看不出我们的苦心,把我们当作敌人,把白人当作朋友,这实在太可笑了!我们想要和有识之士合作,只要能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便是朋友伙伴,绝不是长官与部下。咱们彼此合作,为黄种人谋取福利,打破白人为尊的秩序,建立一个信的秩序。他日可以名标青史,怎会被当成汉奸?”

好个伶牙俐齿的老鬼子!宁立言心里嘀咕着。这些话他在前世就听过,靠着类似的说辞,加上钱财与武力,日本人才能扶植那么多汉奸为自己所用。天下没谁是傻子,若日本人只懂得靠武力压迫,抗日便容易多了。

他心里雪亮,表面上却装着犹豫的样子。这个时候公开拒绝固然不行,但是答应的太快,也不会取信于人,倒是这种难以决断的模样,最符合真实。内藤对宁立言的反应也很满意,点头道:

“事情不急在这一时,你好好想一想,我随时等你的答复。其实你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不和帝国为敌,大家便是朋友。有老夫的面子在,肯定尽量回护着你。等到你走马上任之后,我再介绍些人给你认识。在天津这么多年,总归是有些朋友,帮你介绍几笔生意不是难事。英租界开销大,若没有个进项,光指望工资,便活不出个人样。”

“那可要谢谢老爷子了。咱们现在先回去,我找厨子做鱼,下午还要去趟国民饭店,不能陪您太久。”

“明天吃鱼也没关系,咱们现在先去看看房子。”

“啊?真有房子?”

“当然!老夫再蠢,也不会对东方福尔摩斯撒谎。我确实准备在附近买一处房产,大家做邻居。”

该死!若是这东洋人做了邻居,对自己和乔雪,都不是好事。

宁立言心里琢磨:这件事必须得跟乔雪商量一下,自己固然是和日本人不对付,乔雪这个情报贩子只怕也未必对日本人有好看法。内藤真搬过来,大家只怕都没好日子过。这个女人在租界人头熟,说不定就能想到办法坏了这桩买卖。

第一百四十章 结盟

“内藤想来跟我们做邻居?欢迎得很啊。英租界地方那么大,又不曾有不许日本人入住的禁令,他想来别人是拦不住的。咱们既不能把地皮都买下来,不让别人盖房子,也不能禁止房屋买卖。谁想来和我们做邻居都可以,随他去吧。”

乔雪的态度很是豁达,宁立言倒是有些惭愧。前世接受的军统训练,固然让自己掌握了普通人不可能掌握的技能,但是眼界和气度上,却也受了影响。凡事疑心太重权衡过多,反倒不如个女人想得开阔。

日本在天津的浪人成千上百,愿意给日本人卖力的中国人更不知道有多少。若是他们起了监视心肠,总可以找到人效力。就算搅黄了这桩买卖,也没有用处。

内藤比起那些人反倒是个熟人,他在身边反倒可以当个照路明灯。自己只看谁跟他来往,就知道该防范谁。从这方面看,倒是件好事。内藤买房子的提议,说不定也是试探的一部分,若是自己执意阻挠,反倒证明心里有鬼。好在自己沉得住气,没露出破绽。

想明白这一层,宁立言心里的压力去了大半。乔雪又说道:“内藤想搬家,也不是容易事。日本的居留民团不许本国人在租界外面置办产业,纵然内藤这种老浪人不需要理会居留民团的意见,但是他的弟子徒孙都在日租界。他若是来了英租界,就成了无爪螃蟹。越是这种老浪人越是谨慎,依我看他只是诈你,绝不会真的搬来。”

宁立言看着乔雪,心中越发佩服。这女人对事物的分析能力,倒是在自己之上。靠着军统学来的那两下子加上自己名义上外行身份,倒是可以扮猪吃老虎。可是日子一长,便不好用。未来还是得多学些本领,多拉几个帮手才是。

乔雪被他看的似乎有些发怒,推着他向外走。“今个花会还等着你剪彩,这种事不能耽搁,赶紧去吧,你的房子就交给本姑娘了。”

宁立言回来时已是晚上,陈梦寒跟在身边。一来,两人正在蜜月期,舍不得分开。二则,她虽然不住在这,但必须给自己占一间房子,这是领地意识,不容轻忽。只不过话说得明白,只此一晚,今后要想自己,就得宁立言去国民饭店,而不是自己来这里过夜。

乔雪并没离去,捧了本莎士比亚全集在客厅里等着。陈梦寒是个乖觉的人,见此情形自然知趣的上楼,留下两人在一楼的书房交谈。

乔雪对于内藤的行动乃至这个人都不怎么在意:“好汉不提当年勇,年迈的浪人也不值得我们忌惮。虽然他现在还有着一些关系人脉,可是如今的日本,年轻人恨不得踩着老人的头向上爬,这种老浪人老而不死,自然是个万人恨。他又不知道收敛,不肯见好就收,早晚必有一场大难。不是折在同行手里,便是折在同胞手里。与其担心他,倒不如担心那帮年轻的特工。”

“我一个在咖啡馆喝咖啡做生意的,犯不上担心谁。”

乔雪看了宁立言一眼,微笑道:“在我面前说谎,是愚蠢的行为。你如果只是为了赚点小钱,可犯不上要一个专属位置。”

“我就不能是看上了露丝雅女士,找个机会跟她搭讪?”

乔雪嫣然一笑:“你这话我会如实转告的,到时候你就等着露丝雅把你扫地出门,剥夺会员资格吧!”

两人说笑两句,乔雪道:“日本那帮年轻的特工,论手段不见得比他们的前辈高明,可是论起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就不是这帮老浪人能比的。他们做事的风格和思路不像是情报员,更像是军人甚至是敢死队。以至于现在英、法的外交人员已经不愿意跟他们直接打交道,咖啡馆的生意倒是因此变得越来越好。等到这帮人彻底掌握权柄,很可能就不谈那么多,直接动手杀人。”

“若是那样,情报市场也就维持不住了。”宁立言苦笑一声,乔雪说得担忧,正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实。至少前世自己开始工作时,情报市场就已经消失。至于原因是日本人的封锁,还是日本特工的盲动,自己也说不清楚。

虽然前世自己接触的日本情报人员不像乔雪说得那般冒失,但是也不似内藤这般理性。这也是日本特工情报工作越做越艰难的重要原因。这些话涉及私密自不能说,只好叹息道:

“想来在租界里,他们总会收敛一些。毕竟英国也是老牌列强,日本人不敢太过放肆吧。”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的胆量上。”乔雪道:“眼下那帮疯子还不能彻底掌握权力,我们还有时间。现在你要做的事,第一是在租界站住脚,把警务处掌握住。虽然警务处是英国人说了算,可是实际干活的都是中国人,只要你能成为他们的龙头,这个警务处实际就在你掌握之中。第二就是收拾租界内的帮会,把他们的力量控制在手里,日本人想在租界搞破坏,也得雇佣这帮人,把他们掌握在手里,就不至于让日本人得到武装。至于第三……”

乔雪拉了个长声,眼镜盯着宁立言:“其实要想保住性命,最好的办法还是和日本人合作。说句实话,日本人也离不开你帮忙。若是你肯为他们效力,这帮人求之不得,绝不会妨害你的性命。三少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大英帝国已经今非昔比了。”

“先是欧战,随后又是经济大萧条,纵然是地主家里,也没了余粮。大英帝国就像是伦敦街头那些体面的流浪汉,虽然外表光鲜,口袋里却已经不剩几个先令。他们对于亚洲的影响在减弱,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租界也不像过去那么安全。和他们合作,不失为一个安身之道。”

“这话……倒是没错的。”宁立言点燃了一根香烟,语气平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果从保全性命的角度,自然是和强者合作最为有利。可是这天津卫是中国人的地方,我们祖辈生活于此,来了帮萝卜头就想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口气咽不下去!讲打我肯定打不过他,但是要让我服他也不可能。天津的娃娃就是这个脾气,打不过也不肯服。我们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为了活着就把祖宗脸面都卖了。让我跟他们打仗,我没这个胆子和本领,但是让我给他们办事,也办不到!”

乔雪看着宁立言的眼睛问道:“你把这话对我说了,就不怕我转头卖给内藤?我是个商人,任何商品在我眼里只有价值,没有立场。不能因为我和苏联人做了笔交易,就认定我是仇日分子吧?”

“要是亲日分子,内藤就不用跟我做邻居了。说句难听话,内藤要是真的搬过来,是为了我这个纨绔子弟,还是为了你,怕是也难说得很。”

“你这个一肚子心眼的坏东西!”乔雪朝宁立言指责着,但脸上却满是笑容没有怒意。“算你蒙对了一回,我确实不是亲日派,但是也别把我当成什么反日分子。我不喜欢日本人,是因为我们之间有利益冲突。你知道的,日本不产橡胶。他们觊觎东南亚的橡胶园已经很久了,那是我家的产业。眼下日本出资购买橡胶,自然是个好客户。可是这帮穷鬼有多吝啬,大家心里有数,时间一长,只怕就会生出其他念头。只是现在惧怕列强,不敢动手硬来。若是将来他们真的不受英国人控制,我怕我的财产会受损失。露丝雅说我是杞人忧天,日本人再混账,也不会把战线拉得那么长。可是我看了岩仓武的情报,他们和中国刚刚和平,就惦记着对苏联这个大国动手,可见这帮人就是一群疯子,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考量,天知道他们将来会不会真的用兵于东南亚”

宁立言在心里忍不住喝了声彩。前世的记忆里,日本人毫不吝惜地挥霍士兵的热情与勇气,做出一系列违反军事常识的行动。英国、美国在东南亚的脸面,几乎被日本人尽数扫光,乔家的橡胶园那时侯必要遭难。

现在要是告诉她未来的变化,只会被当成疯子,而且于事无补。就算拿到情报市场上,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只好附和着:

“是啊,日本是个赌性很重的国家,别人认为他们不会干的事情,他们说不定就真的做出来给你看。乔小姐要想保全财产,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们失去摆脱枷锁的能力。”

“哦?你相信我的判断?我的几个友人都拿这事取笑我,说我这是聪明过头的表现。”

“恰恰相反,我倒是觉得乔小姐的担心非常有必要。大家的立场虽然可能有所偏差,但是都以日本人为敌,便是战友。”

乔雪看看宁立言,“按照情报市场的规矩,除非有人刻意破坏规矩或以情报市场为敌,否则我们不会以一个国家为敌。情报商人没有国籍,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爱国情怀,情报市场从不排斥日本人,内藤也确实是这座市场的元老之一。露丝雅和咱们结盟只是自保,你要让她帮你对付日本人,一准碰一鼻子灰。”

“我们遵守规则,不会和日本为敌,最多……是给他找点不自在。”宁立言笑道:“我不是唐吉柯德,不会举着长矛挑战风车。我不会公开表现出对日本的敌意,只是不想和他们合作。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联盟,给日本人制造点麻烦,当然,前提是不暴露自己。而且,这是你和我的联盟,与露丝雅无关。”

宁立言感觉自己的语气像是魔鬼,充满了诱惑力。

“希望你别把这当成是搭讪,否则的话,你可是要倒霉的。”乔雪俏皮的一笑,随后伸出了手:“在日本人的威胁解除以前,我们在这件事上是盟友,哪怕露丝雅不参加,我们两个也要保持立场一致。其他的情况……另说。”

“一言为定!”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乔雪的手比想象中冷,但是格外稳定,证明这女人心里不慌。这也正常,一个在租界里疯玩的女人,哪会介意和男人握手?

宁立言微笑道:“作为合作的第一件事,我需要警务处的资料,尤其是特务处的同僚还有巡捕房的重要下属。”

“这种情报你应该去找露丝雅。”

“但是她显然要收费,你知道的,我刚刚买了房子,又做了一笔赔本生意,手头并不宽松。”

“和你结盟似乎是个错误!”乔雪怒斥了一句,但是随后就从书包里拿出水笔与拍纸簿,在上面飞速地书写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烫手馒头

“露丝雅就算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能凭空变出一个特务处的华人督察长的位置。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日本人有关。”

夜色已深。英租界的夜晚比华界安静,但也少了几分人气。四下一片寂静,人的感觉也就变得越发灵敏。陈梦寒与宁立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于陈梦寒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幸福。

宁立言向她介绍着,从乔雪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日本人素不知廉耻为何物,为了赚钱,什么生意都肯做。早些年让自己的女性国民出去卖身当南洋姐,赚的皮肉钱还必须交给国家,比老鸨子还缺德。现在又烧鸦片、炼海洛因,发卖红丸白面儿,又开赌场。只要是能发财,就什么生意都做,跟帮会也没什么差别。英租界设立之初,曾经禁绝这些东西。这些年秩序维持不住,私下里犯禁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公开场合,洋人还是不支持。英租界有公烟馆,收入归租界。不支持日本人,他们就通过租界的势力,偷偷倒腾热河土帮自己挣钱,同时还用烟土控制一些流氓做自己的耳目。”

陈梦寒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知道宁立言跟她说这些,既是把她当成自己人,表示没有什么私密,也是防着她多心。毕竟乔雪是个绝代佳人,又身家丰厚,怎么看也是男人最理想的追逐目标。

这么个女人和宁立言既是邻居,如今看来私交又好,难免让人多心。宁立言现在的态度,就是一种变向的安抚,让陈梦寒放心。

这是妻子才能享受的待遇,男人对自己的"qing ren"或是交际花,可没这种在意。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名分,宁立言有这种态度,陈梦寒便已经知足。

她问道:“日本人这样做事,英国人应该不会满意吧?”

“那是自然了。英国人要面子,自己虽然是鸦片贩子起家,可是现在穿上西装,便喜欢装绅士。租界表面上,禁止烟土走私。日本人做得就是连一点尊严都不给英国人留下,他们自然不高兴。何况日本人这样干,对于英租界的治安也造成恶劣影响,英国政府自然不满意了。不过欧战让英国死了一代人,如今的大不列颠元气大伤,没办法像过去那样约束日本,只能找自己人撒气。”

“做这种生意,肯定要有警署的人做内应,否则也干不成。难道是那位特务处的华人督察长拿了钱?”

“其实是整个警务处都拿了钱。不管英国人、印度人还是中国人,每人一份,谁也没落下。不过这里是英租界,英国人永远是对的,所以只能华探倒霉。这次警务处算是伤筋动骨,开除、降职、还有下监狱的一大堆。特务处原来的华人督察钱大盛,现在被降职去分局做了探长,英国人要找个能顶事的人出来接督察长的位子,露丝雅才有了操作的余地。”

“那也是立言侦破了绑架案,英国人信任你。换个旁人,只怕也没机会。”

“英国人现在是要用我当一把快刀,给日本人一点颜色看看,不让他们太过分。若是这把刀不够快,英国佬自然不满意。可若是刀锋太利,日本人一旦动了真火,也别指望英国人会为我出头。这是个既考量胆略,又考量脑子的活。若是缩手缩脚全无胆量,英国人那里必定无法交差。要是真跟傻小子似的一条道跑到黑,也是自己找倒霉。换句话说,这件事最难办的不是案子,而是拿捏尺寸,让各方都挑不出你的错处。”

“立言一定是有主意了?”

“算是吧。”宁立言的手划过陈梦寒戴的那条项链。“这事我不找日本人,只能找他!”

此时,陈友发的家中。

房间内灯火通明,已经从督察长位置降为探长的钱大盛正满面阴沉地看着对面的陈友发。

钱大盛今年四十出头,生得身躯高大健壮孔武有力,两只眼镜精光四射,又透露出几许精明。他也是青帮中人,不过名字里的大字乃是家里起的,在帮会里,只是个通字辈,与陈友发平辈论交。

陈友发是外来“跑海”的青帮,与钱大盛的师门没有关系,但是两人有着涉及巨额财产的合作,关系非常亲厚。像这种怒目而视的场合,却是不多见。

陈友发道:“我说钱师兄,您光盯着我有用么?这事不是我不给你使劲,要用钱,我给你拿钱,花多少都没关系。可现在不是钱财的事,英国人拿好了主意,谁又能给推翻了去?”

“少废话!”钱大盛不买他的账。“姓陈的,你别跟我眼前耍这套小心眼!要想保住我的位置,你不是办不到,只是不尽心!我说过了,只要把你这边的消息报上去,英国人肯定能让我留任。可是你就是怕了那帮人,居然不肯帮忙!”

“这话怎么话说得?不是我不肯帮忙,而是不能害你。我那个消息关系着什么人,你心里有数。这个消息你要是走漏了,怕是你不等复职,先丢了性命。反正这些年你没少攒下钱财,干脆借这个机会辞职,跟我一起做买卖算了。”

“我跟你做买卖?离了这身老虎皮,你还不把我这点家当连骨头带肉吞了?”钱大盛冷笑道:

“咱是老相识,你是什么人我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真把我惹急了,咱谁都别想好!我也别不告诉你,宁立言宁三爷这人我有耳闻,他虽然吃江湖饭,可是不玩烟土。等他在特务处站住脚,你的买卖就别想干了。我能当个富家翁,就怕你得吃断头饭!再说你干的事,没我替你兜着,早就通天了。我能为你兜事,他能么?你帮他还是帮我,自己心里没数?”

陈友发干笑两声,“师哥,您这是强人所难了。他的任命书两天之内就下来,难道我这两天还能找人杀了他不成?咱们都是老公事,想当初我也是吃衙门口这碗饭的,这里面的事瞒不了我。英租界里杀督察长?我的乖乖,我可没这么大的胆量。”

“那你就等着掉脑袋!”

“我看也不至于。宁三少也是个人,总不是三头六臂,要对付他说容易不容易,要说难,我看也未必。不拿刀动枪,一样能成。”

钱大盛把茶杯一放,“怎么说?”

“特务处的人再厉害,手下人也有限。要想抓人,最后还是得靠巡捕房的弟兄。巡捕房的探长,大多是你提拔上去的,英国人不养闲人,看他办不了案,自然也就不用他。另外,您再去日本人那多跑跑。让日本人出头说话,我就不信了,英国人能为宁立言得罪日本人?”

钱大盛脸上怒气渐渐去,不过依旧板着脸,“你说这办法能行?”

“这是从前清留下来的办法,专门对付这种黄带子,百发百中。不过他背后可是宁家,财大气粗,硬抗咱惹不起。跟他还是得好说好道,吃喝玩乐,把他架起来。最后这个坏人得让英国人当,咱不能出这个头。”

钱大盛点头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现在是天津卫的红人,我吃多了撑的才去惹他。只要把特务处的位置弄回来,别的我不在意。不过要是他知道你做的事……”

“有你钱老兄在,他怎么会知道?”陈友发点了支吕宋烟,又给钱大盛点了一支,两人喷云吐雾,方才的不愉快全都如同烟雾,随风散去。开始谈论起下一批烟土的买卖,以及分润方式。

陈友发一边吐着烟圈,心里嘀咕着:钱大盛越来越难驾驭,这个人不能再合作了。这回他和宁立言斗法,且先让他得意,到最后时候自己再出面帮宁立言收拾了钱大盛,他和自己便是过命的交情。将来不管是贩烟土还是帮日本人做事,都比现在方便。

不过自己做的事情,确实不能让宁立言坏事,否则寸步难行。他是个什么态度,又是个什么能力,总得试探试探再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新任命

英国人手脚利落,宁立言的调令与聘书,第二天就送到了特三分局。

聘书送到时,宁立言还在老龙头,挤在人山人海的队伍里,目送着杨敏上火车。

杨家这位老太夫人的住处很是有些荒僻,下了火车还得走几十里路,不知道杨敏如何受的了。好在对方也是体面人家,衣食用度乃至安全都不用担心。杨以勤显然也考虑到了世道问题,杨敏身边跟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仆,看样子就知道带了枪,宁立言便不必担心。

凝儿扶着杨敏上车时,杨敏向人群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后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车厢。宁立言混在候车、送人的人群中,当他看到那丝微笑时,便知道杨敏肯定看到了自己。或许是用眼睛,或许是用心。不管怎样,只要看到就足够了。

比较起杨敏的笑容,这份聘书的分量便显得微不足道。可是戏总得演下去。装作毫不知情的宁立言看着聘书先是一脸莫名其妙,随后便哈哈大笑。那副惊喜的模样,真像是刚刚知道消息。

特三区的分局长彭斌表情尴尬地看着宁立言,眼神里既有羡慕,更多的则是嫉妒。傻子都知道,英租界的华督察远比华界的分局长来得威风。何况英租界的经济虽然不及法租界繁荣,却也是富翁扎堆的地方,比起华界强出百倍。发财的机会远比分局大得多。

想想自己的从警年头以及业务水平外加上工作的勤勉,不由得感慨世风日下。英国人有眼无珠,用那么个纨绔子弟加帮会头目,却不肯用自己。木已成舟自然不能再恶语伤人,只拍着宁立言的肩膀道:

“我其实早就想提拔你,只可惜你这个岁数和资历,实在是有点为难。这回好了,到了英国人那好好干,也让英国人知道知道,咱天津华警也有人才。今晚上老哥在聚和成定酒席,给你庆功!将来咱们这帮老弟兄,还得指望立言照应呢。”

“彭爷,您这是骂我。没您提携,我也不能有今天,今晚上这顿我的东,千万别抢。我在这边的买卖,以后还得仰仗各位关照。”

“这话不用嘱咐。租界挡得住人,挡不住交情。谁敢在华界动你的买卖,我第一个不能答应!”

这话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而是事实。不管心里是否服气,木已成舟不能更易。如今的宁立言羽翼逐渐丰满,不再是过去那个靠干爹面子才能在分局吃饭的纨绔子弟。

既有帮会身份,又在英国人手下当差,手上还控制着天津最值钱的几个大码头。这种人要么横死街头,要么大富大贵。考虑到宁立言身后站着宁家这个大富翁还有杨以勤这位警界元老,彭斌这些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行为上只能上赶着巴结,绝不敢得罪。

在特三分局里,宁立言很是享受了一番人前显贵的得意,等来到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警务处,便没有那般惬意。

中国人进了租界,便矮了洋人一头。英国人刻板严肃的作风,在这栋工部局大楼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仿佛戴着面具,即便是那些明眸皓齿的西洋佳丽,也像是洋娃娃一般全无灵性,魅力大减。

人一走进去,就连呼吸都变得滞涩,恨不得快点离开,生怕走晚了就变成这些傀儡中的一部分。宁立言能从洋人的眼光里,感觉到那种鄙夷。虽然英国人努力掩饰着,但是还是能感受得到。

宁立言心里有数,这帮盎格鲁撒克逊人看不起中国人。在他们心里,英租界就是英国人的天下,中国人就算是做到了高位,或是发了大财,也依旧比他们低贱。虽然表现方法不同,但是说到对国人的歧视,英国人和日本人都是一丘之貉。

随他去吧。

宁立言想得开,性子也很务实。眼下和日本人为敌,断不能再给自己找个对头。这帮人想要高傲,也由得他们。反正用不了几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他们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眼下有日本人这个大敌在,朋友越多越好,对头越少越好,为了一个眼神或态度跟人作对,那是莽汉的行径,自己断不能为。

许是之前的受贿丑闻让警务处长谭礼士在上司面前丢人现眼,为了撇清关系,表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对于宁立言的态度就格外严肃。

从他的神态和语气上,仿佛是宁立言的仇人。但宁立言很清楚,这个英国人收了自己那笔生意提成的四分之一,否则也不会让自己一步登天担任要职。这么做不过是欲盖弥彰。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结合乔雪提供的资料,宁立言对于这个五十来岁的英国佬,认识更为全面。眼下且容他威风,等过段时间,再慢慢摆布他。在天津卫的地面上,还轮不到他充大爷。

一套流程走完,最后便是发给证件以及武器。担任督察长的最大好处不在于权柄,而在于可以不用穿警察制服。而是发给西装、衬衣、马甲,从穿戴上和体面的绅士相差无几。

英租界警务处的制服,全出自小白楼的宁波人何庆昌之手。那位裁缝的手段半点都不逊色于地道的英国人,西装的样式做工到选料,都很符合宁立言的需求。

警务处配备的柯尔特左轮手枪藏在西装里面,从外面看不出来。等到把盖着工部局钢印的证件揣好,宁立言便已是英租界警务处特务处的华人督察。

英国人不讲究新官上任的体面,至少对于中国人不讲究。办完了手续,便让宁立言到特务处报道,正式走马上任。

特务处的最高长官是个名叫罗伊的爱尔兰人,三十上下,身高与宁立言相若,一头红发满脸雀斑,高鼻梁蓝眼睛,两片薄嘴唇上覆着修剪整齐的胡须,透着尖酸。虽然是个标准的洋人长相,却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若是光听声音,绝对猜不出这是个外国人。

不问可知,这必是庚子国难之后来到天津的移民后代。虽然是洋人血统,却和本地的孩子一样,也是光屁股满街跑,听评书、大鼓、相声长大的。这路洋人也得算半个天津娃娃,对地面的情形熟悉,比起那帮从英国本土来的洋人难对付。

在乔雪提供的资料里,这位顶头上司的信息最少。只是简单介绍了他业务精通,尤其善于格斗,曾经有过徒手制服三名持刀歹徒自身毫发无伤的记录。除此以外,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宁立言不会因此就认为罗伊不重要,恰恰相反,信息越少越说明此人不简单。结合他的差事,宁立言怀疑,这个爱尔兰人很可能也是白鲸咖啡馆的客人之一,而且地位非同小可。代理人之间,不能随便调查对方的资料,这也是白鲸规则的一部分。

“咱们的警务处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居然从华界聘用一个中国人来当督察长?”罗伊打量了几眼宁立言,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宁立言是吧。我叫罗伊,你不用说你好,因为我知道那肯定是违心言语。你背后可以叫我洋鬼子或者王八蛋,但是见面的时候必须称呼我为长官,也必须听我指挥。我是在这座城市出生的,喝的是海河水,吃的是锅巴菜。街面上的事我都明白,别想跟我打马虎眼。我不管你靠什么手段得到这个位置,也不管你是想来发财还只是为了高乐,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让英租界恢复过去的秩序!让居民不用担心小偷或是强盗,让我们的女人可以在深夜独自上街不受到骚扰。如果三个月之后,我们的租界还像之前那样乌烟瘴气,哪怕你是领事的表弟,我都得把你扔进墙子河!”

你这要求便是伦敦也做不到!宁立言心里嘀咕了一句,但表面上还是得立正行礼:yessir!

“少跟我说洋话,你没我说得利索。”罗伊的天津话应该是在地道外学的,带着那边的味道:

“好好干活,别弄那套虚头八脑的玩意糊弄。咱们警务处两个分局,中街那个归你了。去那跟他们见个面,把人管起来。该巡逻巡逻,该逮人逮人。我承认,警务处一个月发的饷是不多,可是总比华界那帮同行强。你们拿多少好处我不管,我只要大面过得去,别给我找麻烦。我给那边的孙子打完电话了,今晚上给你接风,吃饭、泡澡、蓝扇子,我候了。”

这小子真像个天津娃娃。这个特务处,看来有点意思。这么个长官若是对头,日子怕是难过。但若是如他所说,大家合作共事,却是比特三分局痛快。

中街分局距离警务处没有多远,也是英租界最有油水的部门。从这个分配上,罗伊倒是显得大公无私,主动把好缺分给了宁立言。

英租界成立之初,警察主要是英国人,辅以受过训练的印度人。由于印度人的服从性好,其受工部局管理方欢迎程度甚至超过英国人。可是随着租界里华人越来越多,华捕数量也就相应增加,等到了现在,华捕已经成为人数最多的团体。

这些华人警探按着中国的传统,以帮会或是结拜的方式结社,组成自己的团体,地位已经凌驾于印度人之上,仅次于英国人。

由于人数多地面熟,英国人想要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华捕出力。所以当下英租界警务的实际情况是英国人担任大脑,中国人组成躯干和四肢。

若是华捕不肯效力,就算英国人再怎么有决心,也解决不了问题。是以英国人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督察长,原因也在于此。

只有用中国人,才能管理中国人。英国人虽然混账,但是在这方面比日本人开窍的早,也更有办法。

钱大盛带了整个中街分局的华人探长、探目站在分局门口,迎接宁立言上任。这个从基层一步步做到特务处华督察的老油条,在华探里很有根基。中街分局一半以上的探长、探目都是他一手提拔出来,彼此又有利益往来,换个人根本镇不住场子。宁立言的帮会身份,在这种时候就不是短板而是个长处。

谭礼士固然是拿了露丝雅的好处,但未尝不是考虑要借猛龙斗地头蛇的意思。不管两方面斗争的结果如何,对英国人总是有利无害。

看着满面笑容的钱大盛,以及簇拥在身边的那帮探长、探目,宁立言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或是得意,他清楚着,这场争斗刚刚才开始,不收拾了他们,警务处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管钱大盛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为了自己的事业,必须解决他!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斗法

中街分局的华捕过百,有资格招待宁立言的,也就是几个华人探长外加充当杂役的探目。英国人没有参与,但是也没有阻挠。这帮人在天津年头多了,终于明白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国家,强行干涉别人的人情往来,必然要落个万人恨的结果。

宁立言冷眼旁观,发现钱大盛虽然降职,但依旧是这帮人的头领。特务处有权没人,具体工作都得靠巡捕房。若是这帮人不听号令,自己这个督察长,也是有名无实。

钱大盛款待宁立言的地方在小白楼的三角地,距离夏太太餐厅也没多远。这里既是俄国人的聚集地,也是个个繁华的商业区,吃喝玩乐都能找到地方。

觥筹交错之间,钱大盛拍着胸口表示,今后一定听宁三少指挥,怎们吩咐怎么做,决不让三少为难。英租界的秩序包在自己身上,两个月之内,必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其他探长附和着,许下不着边际的承诺。若是不曾在社会上闯荡过的,看这帮人的态度,很可能就把他们当了知己。但是宁立言心头雪亮,这帮人的话,连半个字都不能信。只看他们的态度就知道,是要用醇酒美人把自己架空,不让自己抓到实权。

虽然自己花了大钱进警务处,但是这笔钱换的是个资格,不是个保证。英国人不养废人,若是在岗位上做不出成绩,这个差事很快就会丢掉。

至于治安。这帮混蛋肯定会把治安蓄意破坏,给英国人施加压力。直到钱大盛复职,才有可能让治安回归平稳。这是江湖上常用的手法,不算高明。宁立言承认,这种办法简单有效,但是过程里受损害最大的,就是对风险没有抵抗能力的老百姓。

租界里的罪犯也不敢随便去伤害洋人,只有日本兵才有才有让英国女人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的胆量。本地的歹徒只会去袭击穷人,再不然就是那些关外跑进来的富商。

随着大批流民的涌入,租界的治安本就处于危险状态,若是放任这帮人胡为,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受害。绝不能让他们如意!

宁立言心里琢磨着,表面上则装作懵懂无知,对这帮人推心置腹。以钱大盛的能量,肯定对自己的情况了解过一些,但是以他的资源掌握的注定不全面。

自己虽然是警察出身,却没受过业务训练,也不曾办过什么案子。破获绑架案,在外界的说法,主要是靠着帮会加上现大洋,还要加上一个乔雪。并不知道具体过程如何。

所以这帮人拿自己当成个出身富豪之家,喜欢靠钱财解决问题的青帮龙头对待,自己也便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演。

这帮探长、探目多一半都入过青帮。只不过这种身份是他们与江湖人打交道便利条件,并不像华界的混混那么守规矩。宁立言也不能摆出大辈身份压人。只是有了这个关系,大家显得更熟络。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宁立言借着闲扯的当口,尽力打探着租界的情况。陈友发、乔雪、这帮探长。大家的消息都灵通,但是站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同。把几方面的情况综合起来,便可描绘出眼下租界治安的一个大概情况。

只不过有钱大盛在,宁立言问的不敢太多,免得被他看破根基。钱大盛也在旁旁敲侧击地试探着,摸着宁立言的成色。问了宁立言在华界的差事之后,他差不多倒是确定了自己的分析没错,这位狗少根本对警务一窍不通。

他眼下在江湖呼风唤雨,很有些能量,不好明着得罪。可是管警政抓治安,跟混江湖不是一回事。只要别让他和租界的帮会搭线,这件事就好办。出身富贵人家的少爷入了江湖,自然离不开酒色财气。

钱大盛知道,宁家反对鸦片,便不提烟土,只讲女人。一帮探长在旁边起哄附和,宁立言表现得也符合这帮人的预期,虽然表面装着稳重,眼神里的跃跃欲试,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

“三少,蓝扇子那边我都给安排好了。那个白俄听说还有皇家血统,今年才十七,正经刚下海的。我跟那边说好了,必须给三少留着。要是敢先许了别人,我就让他买卖关门!俄国人……俄国人算嘛?他们不是头些年的时候了,现在这帮白俄跟咱眼前就是孙子,就算是他们的公主,咱也照样……”

果然。

宁立言听到皇室血统的白俄少女,明显有些坐不住,钱大盛心里暗自佩服陈友发有远见。若是那个白俄妖精能把他迷住,自己既能复职又不会得罪宁立言,算得上一举两得。

这种在帮会混得风生水起家里又是富翁且和英国人有来往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得罪,否则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拿软刀子把他扎死,最合适不过。

“行了,吃的差不多了,赶紧动弹着。别跟几辈子没见过吃食的花子一样。”探长们一开始便坐下与宁立言交谈吃喝,探目在这种场合就是碎催,跑里跑外,不是去买烟,就是去催菜。现在刚刚坐下吃喝,就被钱大盛打断了。

这几个探目一句话不敢说,都各自放下筷子起身,如同三孙子似的出门开道。钱大盛则陪着笑脸,请宁立言先走。宁立言看看那些探目道:“这不大好吧?几个弟兄还都没吃呢。”

“没事。饿不着他们。一会到了蓝扇子,从起士林给他们要几个大列巴就都有了。时间宝贵,不能耽误三少高乐。那白俄的小公主,还等着您呢。”

钱大盛脸上露出个暧昧的笑容,拉着宁立言来到外头。这么多人汽车拉不开,十几辆人力车已经一字排开等在饭店门外。

钱大盛搀扶着宁立言来到第一辆洋车之前,可是还不等上车,远处就有人向这边跑过来,边跑边道:“几位长官,出事了!您赶紧着过来看看!”

“混蛋!”钱大盛骂了一声,伸手就要掏枪,却被宁立言一把按住他的手。“钱探长这是干什么?不知道来人身份,怎么能掏枪?”

“黑灯瞎火往这跑,就怕是歹人!租界最近不太平,若是个抢劫犯,那就不好办了。”

“我看着不像,你听他声音,还是个童子音,多半是个孩子!别乱动!”

钱大盛两次想要掏枪,却被宁立言牢牢攥住手腕。宁立言的手臂虽然不粗壮,可是手上力气大得吓人,钱大盛死活挣脱不了,枪也掏不出来。他不掏枪,身后的探长探目就没人敢动。

这时,那人已经跑到洋车之前,借着路灯光芒看去,果然是个半大孩子,光着膀子,短裤的裤腿长短不齐,上面还有补丁。孩子身上黝黑,看不清五官,只有张嘴时,露出一口勉强算是整齐的黄牙。

“长官……不好了,出事了!”男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有点结巴。

钱大盛皱眉道:“干嘛!你娘跟人跑了,还是你爸让人弄死了。有嘛大不了的事,非得找我们!”

宁立言道:“你有话慢慢说,别着急。”

“谢谢长官。”孩子朝宁立言道:“海泉池那出人命了。我是海泉池烧锅炉的,掌柜的知道几位长官都在这吃饭,让我过来报案。”

这帮巡捕房的探长一来,就把原本在这吃饭的中国人尽数轰出去,周边的商人自然都知道他们的下落。海泉池掌柜知道消息,一点也不奇怪。宁立言从一开始就没怀疑对方是刺客,原因就在于此。

“海泉池?”钱大盛撇了撇嘴,“一帮码头上臭苦力泡澡的地方,死个人也叫事?你们掌柜的是诚心给我们找不自在是么?我告诉你,我叫钱大盛,你回去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他钱二爷今个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你没来过。今后他要再敢麻烦我,我封了他那破池子!苦力就不是英租界在籍人口,死活跟我有嘛关系?死了买领席一卷,扔乱葬岗子喂狗。找我干嘛?让我出棺材钱啊?”

几个探长附和着钱大盛的话,对那报信的孩子一通臭骂,这孩子本已经被死人的事吓得不清,此时又挨了兜头一棒,就越发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宁立言的目光从一干探长身上扫过去,看到的反应都差不多。冷漠、轻蔑外加上不耐烦。这种情绪既是为了附和钱大盛,怕也是他们平日的一贯行为。

海泉池距离这里不远,是低等澡堂,主要接待那些码头工人。池子的水三天未必换一次,腌臜的很,体面人肯定不去。这种地方没什么油水,死的人也没有身份,对于他们来说,管这种闲事也得不到好处,只怕是不愿意出头。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忽然发现,在队伍末排,一个年轻的探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开口,只好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一处,那个探目又连忙把眼神移开。

宁立言一摆手:“钱探长,这话就不对了。死的人虽然不是英租界的公民,可是事发地点就在租界,咱们吃这碗饭,不闻不问,说不过去吧?如果闹到英国人那,怕也不好交待。”

钱大盛一笑,“三少,您老初来乍到想立功,我明白。可是这海泉池洗澡的,都是臭苦力,死几个不叫事,报纸根本不报,老百姓也不会知道。您破了这个案子,也没用。何必管闲事。”

“闲事?我觉得这不是闲事。”宁立言的脸沉了下来。“你嘴里的苦力,是我的弟兄。我承包码头,都靠他们卖力气。我宁某人不能看着自己的弟兄死不闻不问!就算我不是督察长,这事我也得管!”

“不是……那蓝扇子不还有个……”

“让那小毛子候着。我今天不去明天去,明天不去后天去,我不去就不许她接别的客,不听我的,我砸了她的王八窝!今个,先办正事再说。你们累了先回去,你、你、还有你!”宁立言指向队伍后面几个探目,把那个与自己对视的人也点在里面,“跟我走,去海泉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血案

宁立言等人一到地方,最慌乱的却是澡堂的掌柜。他原本只是想找个探目过来,给自己证明清白,不料一口气来了四个穿西装的,就感觉事情不妙。等知道宁立言居然是督察,更是太古码头的宁三爷,就彻底乱了方寸,朝着那半大孩子头上先扇了几巴掌,又给宁立言赔不是。

“长官……三爷……这学徒的刚来,嘛也不懂。小的真不是有意惊动您,实在是人命关天……这怎么话说得……”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了烟卷,可随后又扔到一边。在身上拼命擦着手,吩咐着学徒去拿自己的三炮台。

宁立言制止了学徒的行动。“掌柜的,我们是来看现场的,不必要讲这些俗礼。死尸在哪?”

死尸不离寸地,这个规矩自打有皇上那年就是铁律,大家都明白。可是如今死人已经挪了地方,几个探目脸色都不好看。掌柜的连忙解释道:

“不是小的不懂规矩,实在是没办法啊。人是死在池子里的,一发现不对,一块洗澡的几个就都跑了。您是没看见啊,太惨了。那池子里又是血又是水,混在一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那几个人差不多是光着跑出去的,连衣裳都顾不上穿。这将来要是传开了,谁还敢来这泡澡。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几位嘛时候到,这要是泡工夫大了,人还不跟木耳似的泡发了?万不得已,才把人搭到炕上,几位老总千万高抬贵手,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原本用来供澡客休息的土炕上,此时只有一具尸体,身上盖了个破门帘子。在尸体旁边,一个年轻人大声痛哭。掌柜的介绍道:

“这是他兄弟,有人给叫来的。他们哥两从安徽逃难过来,在码头上干活。您受累给说说吧,他哥哥横死在我这,我不跟他追究,他也别揪着我不放啊。让我赔钱,哪有这个道理?”

哪知道话音未落,那个一直哭的后生忽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大哥死在你的地方,你不赔钱还成!不管谁来,今个也得赔偿!”

“长官,您看见了,他这是要讹人!”

宁立言制止了两人的争吵,来到土炕旁边,先亮明身份,随后端详着这年轻人。这人黑红面孔,个子不高,生得很是结实。

炕上那具尸体的五官略有些扭曲,但是毕竟死得时间不长,还能看出来,与这年轻人有几分相似。死尸身上还有鲜血,脖颈位置,有清晰可见的刀口。

虽然没有对尸体仔细勘察,但是根据宁立言前世的杀人经验可以判断,死者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几个探目都站在宁立言身后,一言不发,似乎等着宁立言下命令,又像是准备看他的笑话。宁立言回头,指了指方才与自己对眼光的探目:“你叫什么名字?”

“回督察的话,卑职叫华子杰。”

“子杰是吧?行,这个人归你审,我在旁边听着,哪问的不对我教你。”

这种做法像极了滥竽充数的狗少。宁立言确信,即便是这几个探目里还有钱大盛的亲信,也不会露出破绽。

华子杰的询问很有技巧,虽然比不上特工,但是在警察里也算是出色。后生是个老实人,很快就说出了一切。

两兄弟姓李,死去的叫大河,活着的叫二河。从安徽到天津逃难扛大包,在太古码头吃这碗饭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

两人安分守己,平素里不曾与人结怨,穷人胆量小,绝对不敢结下人命过节。即便是和谁口角龃龉,也无非就是为了一个窝头几个大子儿冲突,一顿厮打就能解恨,犯不上动刀。

华子杰开始询问,当时有谁来洗澡,那些人的身份为何。可是李二河当时没跟大哥一起来,是事发后才被人叫来,所以这些问题说不明白。问起他的去处,回答的扭扭捏捏,一个探目冷笑道:

“这还问么?必是到码头附近打野鸡去了。我知道有一帮专门吃码头的贱货,给点钱就能办事。这小子一准是干这个去了!要是哥两在一处,他大哥或许不至于被人弄死!”

“不……她不是贱货,是我的老乡!”李二河急着辩护,反倒是说漏了嘴。两个探目怪声怪气地拉着长声:“原来是老乡啊!”

“你别管我干啥,我哥一个大活人,洗个澡就被人害了,这事不能算完!我咋知道人是不是他们澡堂子的人给杀的?再说了,他们把凶手放走了,就有责任。这事不给钱不能算完。要是不给钱也行,把凶手说出来,我就不要钱了!”

掌柜的苦着脸道:“几位,您都看见了。这是摆明了讹人,这事您老几位得帮忙啊。”

宁立言忽然问道:“二河,给你送信的谁啊?他人在哪呢?”

“俺秋哥,苗立秋。他给俺送信,就去找人帮忙了!”说这话,李二河瞪了一眼掌柜的,“俺的老乡一会就来,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外乡人!”

正说话间,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有人高声喊着:“人呢?人在哪呢?二河甭害怕,给你撑腰的来了!”

一个三十几岁满脸横肉的男子如风似火般闯进来,手里拿着匕首,脸上带着煞气。可是刚一进来,便一眼看见宁立言,那一脸的凶相瞬间化于无形。先是把匕首丢在地上,随后陪着笑脸抢步上前磕头:

“三爷!小的宋四给您磕头了!”

宁立言认识,这是码头上一个小把头,巴天庆的人情。他冷哼一声,“行了,甭跟我这装蒜,你小子有多横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意思?过去别人在这管警察你横,如今我当了督察长,你也不给面子?”

“三爷您饶命!吓死小的也不敢这么想。这哥两都是跟着我的,听说大河出事了,我不得来看看来。”

“那个苗立秋是你那一把的么?人呢?”

“三爷也认识小秋啊……他……真格的,他哪去了?”宋四向外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他莫名其妙地挠着脑袋,“按说他跟我一块出来的,怎么就找不着人了。没事,明个上工,一准能看见人。”

宁立言点头道:“行啊,这个事你记着就行,先把死尸弄走,找口棺材送义地。这么远的路程,不可能把人送去安徽。至于钱财上,虽然死人和咱们没关系,可总归也是码头上出力的弟兄,给他拿五块大洋。算是咱们的义气。跟着我干的,绝不会吃亏!”

他最后这句话鼓起了丹田气,几个探目都听得清楚。宁立言使了个眼色,梁八喊了几个人就去搭死尸。李二河想去护尸体,宋四把眼镜一瞪:

“给脸不要是么?三爷怎么说,你就怎么听着,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也不想想,没三爷给你们涨份钱,你们能天天泡池子找窑姐?可着天津的码头,也就三爷把你们的命当命看,换别家,五块?一个大子也不会给!别不懂好歹,滚边去!”

见死尸被抬走,掌柜的总算出了口气,连忙从柜台里拿了一把钞票出来,要往宁立言手里送。宁立言摇头道:

“今个来了三个探目一个督察长,这份跑腿费你给不起!我替你付了。今后凡是太古码头干活的弟兄来你这泡澡,给我好生伺候着就行了。”随后朝几个探目招呼道:“刚才都没吃饱吧?跟我走!”

一个探目笑道:“长官,您这不还得去见那个白俄么?再耽搁,可就不赶趟了。”

“白俄?你不提我都给忘了。”宁立言冷笑一声,“跟弟兄们比,那算个嘛。咱先吃饭去,别管白俄。”

三个探目互相看看,即便是再糊涂的人也知道,宁立言今天算是跟钱大盛小小别了下苗头。眼下不是管不管白俄,而是管不管钱大盛的面子。

三人犹豫片刻,一个探目笑道:“长官,小的……家里还有点事,就不陪了。跟您这告假。”

“没关系。有事紧着事办。还有走的没有?”宁立言看向华子杰和另外一名探目,两人思忖片刻,都摇了摇头。宁立言道:“没事跟我走,带你们吃点顶饿的!”

小白楼这边号称俄国城,口味上贴近俄国人。宁立言找的是家小店,只提供列巴、熏肉加红菜汤。菜色不算出奇,味道十分可口,两个探目虽然在英租界任职有年,还是头一回尝试这种美味。

宁立言笑道:“别看我平时住华界,英租界的事我不外行。你们想想,我能包下来太古码头,又岂是没门路的?实不相瞒,工部局、领事馆我都有人。要不然的话,他们能从华界把我叫来当督察长?街面上有我的弟兄,大事小情瞒不过我的耳目。带你们找点吃食,不叫事。”

与华子杰同来的探目叫做张冲,他听了这话两眼放光道:“督察长,您跟英国人熟么?”

“跟英国人啊,关系一般,他们不管我的事。”

张冲听到这句话,脸色又是一喜。如果宁立言说能拉来英国人帮拳,张冲就没有和他交往的必要。英国人的性情他很清楚,说是能让英国人出面帮手参与中国人的争斗纯属吹牛。能让英国人对他和别人的争斗不介入,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在巡捕房工作了十多年,早就想做探长。可是在钱大盛面前,他排不上位置,家中又没有足够买通钱大盛的钱财疏通关节,探长没有他的份。宁立言就是老天送来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想了想蓝扇子的价格,揣摩了自己的家底,张冲咬牙道:“三爷。钱大盛说得那蓝扇子,我看就是唬人的。什么白俄公主,谁知道真假。我倒知道个地方,虽然门脸不大,也没有什么金枝玉叶,可是那里的姑娘可水灵着……”

华子杰此时忽然打断他的话,“督察长,对于刚才的案情,我有些看法向您汇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拉拢

张冲瞪了华子杰一眼,又接连咳嗽了几声。两人都是探目,张冲的年纪远比华子杰大,算是前辈。可在华子杰面前,这种年龄资历上的优势,显然没有什么作用。望着华子杰满怀希望的眼神,宁立言一笑:“子杰很喜欢破案?”

“我就是为了打击犯罪,惩办犯罪分子才加入巡捕房!”

“华子杰他们家是大户,他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花钱进的巡捕房。原本是当巡捕,想靠着自己的本事升官。结果发现,巡捕遇事做不了主,有时破了案,也得把人放了。一气之下,又花钱做探目。”

张冲在旁边做着介绍,他不能吃定华子杰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华家的财力。一个几代经营的富豪之家,根本不用怕探目。

宁立言道:“闹了半天,子杰还是个少东家。那我请这桌饭,有点寒酸了。”

“只要能让我办案子,吃什么都没关系!”华子杰目光炯炯,他年纪和宁立言仿佛,但是气质全然不同。少了几分沉稳,多了许多热情,整个人就像是一团火,时刻在散发着热量。

“我看你这意思,憋得够呛?怎么?在巡捕房还不能破案?你都探目了,连这点事都办不了?”

“那帮探长……”华子杰欲言又止,看看张冲,又看看宁立言。脸涨得通红,半晌之后,抓起杯,灌了一大口伏特加,将杯子在桌上重重一墩。“督察长,只要您愿意打击犯罪,我就跟您干了。哪怕是拼掉性命,我也认了!”

“别胡说八道。你是你们家的独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家老太太可就活不了了!”张冲连忙阻止着,看来他和华子杰关系倒是不一般,自己韩信乱点兵,居然还真点对了人。

宁立言道:“破案不是打仗。不是光凭一股子血性和胆气,就能办成事的。你跟我说说,有思路么?”

“有!苗立秋大有嫌疑!”一提起案子华子杰就精神抖擞,“苗立秋叫李二河去澡堂,又去找把头。表面上看是关心老乡,可在我看来,更像是故意搅混水。让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澡堂和赔偿问题上,他就可以脱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可能此时已经不在码头了,就算明天上工,也找不到人。”

“还有么?”

“还有……那几个一起洗澡的工人,也有嫌疑。李大河是被人用刀杀死的,这种谋杀不可能做得隐秘。当着众人面前杀人,他们只说出了人命逃跑,却不喊谁杀人了。这种反应很不寻常。而且李大河是个健壮的装卸工人,杀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现场看过了,并没发现明显的搏斗痕迹,证明他死于暗算。在澡堂里暗算他,即使他自己看不见,其他人也会看见有人拿着刀过来。他们没有提醒,放任谋杀的发生,这个态度也太奇怪了。”

“只有这些?”

“暂时……只有这些。其他的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知道。”华子杰看着宁立言目光里满是期待。

宁立言能想象得出,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后生,在巡捕房过的是什么日子。即便家里肯拿出钱来打点那些探长、探目,大家也最多是不找他麻烦,不可能和他成为伙伴。

为了不让他破案,说不定还会刻意打击他,让他产生自我怀疑。年轻人锐气正盛,碰几次钉子,撞得头破血流,棱角便会消失,锐气也会摧折。

幸好自己来得及时,若是再晚几年,这个年轻人多半就会和张冲一样,成为精通世故的老油条,又或者被巡捕房排挤出去。

他微笑道:“你接受过警政训练?”

“第三名!我还聘请了一位来自英格兰的退役老警官,对我进行培训。如果巡捕房还是这个样子,我可能就要考虑辞职,自己去开私人侦探所了。”

“私人侦探只有调查权,没有抓捕权。再说大家遇事想到的都是找警察,你当私人侦探,难道去偷拍外遇?”宁立言拿他打了个哈哈,随后道:“做的不错,可惜……还不够!”

张冲的视线也偏向了宁立言,端起了酒杯却没有喝酒。华子杰在警察局人缘一般,但是业务能力大家有数。宁立言这么个狗少,说他做得不够?这便要听听宁立言的高见了。

“你是从现场分析,缺少了对死者的分析。李大河是个苦力,纵然与人结怨,也不过是一人之事。苦力们思想简单,若是真有生死大仇,苗立秋一刀办了他就是。或者在码头上,直接弄死他,也有的是办法。可是苗立秋能联合好几个人一起动手,这就奇怪了。哪个苦力和这么多人结下死过节,居然要闹到大家合伙杀他的地步?”

“督察长的意思是?”

“这背后自然是有人指使。这些人不是因为恩怨杀人,而是因为钱财动手。不光是他们,恐怕李二河都知道些端倪。”

“不能吧?”张冲有些诧异,“一个扛活的,还至于出钱买他的命?再说李二河哭天抢地的,还能是弑兄的忤逆?”

“亲手弑兄倒不至于,但是这事他怕是知道端倪。在澡堂里,他是一门心思咬死掌柜的要钱,也找掌柜的要凶手,却不肯抓住苗立秋,问他要杀手。从常理上看,明显苗立秋更应该知道,是谁杀了李大河。梁八来的时候,如果不是我问,李二河也不肯问苗立秋,这一点也不寻常。”

华子杰点头道:“督察长说的对,我怎么就没想到!怪不得您能破了那个绑架案。”

张冲看着宁立言,眼神也变得复杂。本以为宁立言是个靠钱财打点当上的督察长,除了胳膊根粗人脉广,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料,这个据说从没受过警政训练,也不曾正经上过班的少爷羔子,却有点手段?那他刚才在澡堂子里,是扮猪吃老虎?

若果真如此,证明这位宁督察长已经把钱大盛当成了对头人。现在又在自己面前露了本相,也就是说,拿自己当了亲信。如果自己反水……

张冲暗自摇头,这时候相当于上了贼船。若是回头再去投奔钱大盛,一准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宁立言手下那帮把头可不是好惹的。

跟着他本是想靠他的势力,现在看来,宁立言除了势力财力,自己本事也不差。与钱大盛的争斗,无疑又多了几分胜算。自己这一宝押的有门,若是老天眷顾,说不定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是探长了。

有了这个指望,老油条也难得的认真起来。张冲道:“要是这么说,杀李大河的人只怕是个财主。收买好几个苦力杀工友,又让苦主的兄弟能放弃胞兄性命,这财、势都不是一般。可是这等人何以和李大河一个苦力为仇?这就透着蹊跷了。再说了,就算要买凶杀人,不言不语的把人办了,也不费劲。非得在澡堂子里搞这么一出,这就有点蹊跷了。除非他们是故意让人知道。”

“杀鸡儆猴!”宁立言道:“这起案件的幕后主使,只怕是租界里的帮会。他们是用李大河的生命在警告一些人,谁敢违抗他们,便是死路一条。这起谋杀,可以看作帮会执行私刑,也可以看作是他们故意搞的死亡宣告。”

华子杰这时怒道:“我知道了!幕后主使必然是那群鸦片贩子!”

“你小点声!”张冲呵斥了他一句,又向四下看着,神情十分警觉。

宁立言问道:“怎么?堂堂探目还用得着怕烟贩子?我在华界的时候,他们也是当孙子的份。你们都是配枪的,还用得着怕他们?”

“三爷有所不知。咱租界的烟贩子和华界的混混不一样。他们在巡捕房里有关系,而且手段能通天。他们是不敢主动招惹探目,可是我们要是想动他们,也是自己找倒霉。子杰以前想破烟土案,结果线人让人给宰了,就那么挂在他家门口,跟他示威来着。至于线索证据递上去,都石沉大海,没人理会。连他未婚妻都让人泼了一身的血,好悬没吓死。”

“有这等事?”宁立言眉头一挑,“一帮贩大烟的,还敢欺负到衙门口头上了?”

华子杰道:“这次英国人开除,下狱的,哪个不是衙门的人?他们拿了烟贩子的好处,自然就拿他们当自己人,不会替我们出头。再说,这帮烟贩子的后台,还牵扯到日本人。如今英国人都怕日本人,动不动就要顾全大局,我们做事的就难办了。就说李大河这事,就算我们猜出来是鸦片贩子,也没有证据。更不知道是哪一路人马,最多只能抓住苗立秋和他的几个同伙,想要抓出幕后主使,恐怕办不到。”

宁立言哼了一声,“我新官上任就给我来这手,这是成心不让我痛快。我既然不痛快,那谁也痛快不了!你们只要肯给我出力,我保证,有你们报仇的时候!来!”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酒浆四溅。

第一百四十六章 热血少年

张冲与华子杰的家不是一路,吃过饭各自分手。宁立言晚上本是准备着应酬,便不曾开车,回家也只能叫洋车。华子杰却追过来道:“督察长,咱们……咱们先走几步路吧,卑职有话说。”

两人的年纪相若,可是比较起来,华子杰就显得有些稚嫩。巡捕房这口大染缸,尚未将其同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赤子之心以及那份纯真。乃至于和人交涉的时候,都显得有些紧张以及害羞。这一点不但不像一个英租界的巡捕,也不像个大宅门子弟。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宁立言对他的好感要大于老油条张冲。看华子杰颇有些紧张的样子,微笑着安抚,又主动递了一支烟过去,却被华子杰拒绝了。

“我不会……不会吸烟。”他不但不会吸烟,酒量也不大。虽然宁立言没有刻意灌他喝酒,但是已经看出他的身体摇晃,舌头发硬。这年月的大户子弟不会抽烟喝酒的可是不多,这是个好品行,但在天津这个地方,这样的性子难有大成就。

“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一会叫辆胶皮把你送回去,你这样自己走怕是不成。”

“没……没事。我知道自己有点冒失,可是难得遇到长官这么一个愿意做事,又拿手下人当人看的,有些话我得说。”

华子杰边说边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宁立言也只好在旁边坐下。“你说吧,我听着呢。”

“李大河……不是第一个死的。”华子杰借着酒兴,扔出了一个重要消息。“其实这些日子,租界里死了好几个人。不过他们身份都很普通,有苦力,有车夫还有个货郎。这帮人没有多少财产,也就没在租界办户口,算是‘黑’在英租界的。大多数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只是被发现尸体才报警。钱大盛说这些人既然没户口,就不能算人,所以不让上报。英国人和报社都不知道,加上华界出了绑架案,就更没人在意。”

他看了看宁立言,见宁立言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心略微定了定,继续道:“我看过他们的尸体,都是类似的手法,用匕首割喉放血。”

“但是杀人的手法不专业。”宁立言接过话来:“那些死尸我没见过,不过我观察李大河的死尸,并不是职业杀手所为。凶手只是执行了‘割喉’这个行为,其本身的手法生疏,而且感觉得出,凶手也很紧张。从伤口层面看,绝对是个新手。”

虽然没有仔细验尸,但是作为王仁铿得意弟子,前世以杀人害命为能的军统特工,只看一眼,便也能看出大概。

华子杰看宁立言的目光显得十分诧异,“长官,你……你也是这么看?”

“有别人看过尸体了?”

“我请珞伊偷偷帮我检查过尸体。钱大盛为了把案子压下来,就想把死尸随便处理了,也不许人验尸。我花了一笔钱,才把死尸买下来,又找珞伊的医院帮着存了几天……”说到这里,华子杰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连忙道:“珞伊是我的未婚妻。”

“就是因为被你连累,让人泼了一身血的那个?她是大夫?”

华子杰有些尴尬。“她家几代行医,祖上在宫里当太医的。不过到了珞伊这一代,学的是西医外科。她虽然是女孩子,但是胆子很大,那次的事情没让她退缩,反倒是让她觉得必须和那帮人斗下去。”

“她懂法医?”

“她学外科的,对这些东西有了解。我虽然学过警政,可是在这方面的知识不如她。”

“没什么,人各有所长,男人也没必要处处强过女人。你说的这些人命案,除了杀人方法类似之外,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你认为有必要合并在一起?”

“当然有必要了。”一说到案子,华子杰又来了精神。“长官你想,华界的那些绑架案,如果单纯看案情,也不是一个人做的,可最后证明,他们是一个团伙。杀人案也是这样,虽然看上去凶手不一样,但是仔细看,他们也是一个团体。被杀的都是租界里没有身份的小人物,偏又要用极为激烈的方式去杀,事后还要大张旗鼓的弃尸,甚至利用关系不让巡捕房调查。证明他们杀人,是为了给某些人看,而不是普通的情杀或者仇杀。我怀疑,这一系列案件,应该和会党之间的冲突有关!”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宁立言问道:“这个结论你是不是和钱大盛汇报过?”

“没错!”

“我猜猜看……一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对不对?”

华子杰没有回答,但是看他的样子,宁立言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拍拍华子杰的肩膀。“我比你大一点,喊你一声老弟不算过分。你太嫩了。你分析得没错,可是要想破案,就不能说实话。自打清末,会党便是天下顶麻烦的事情。钱大盛即便没拿好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一说会党,他肯定就头疼。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敢也不愿信你。如果按你的分析,这案子搞不好就要惊动英国人。对他来说,便只好压你,把这件事给淹了。”

说到这里,宁立言又笑了笑,“你运气好,家里还算是体面。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就冲你这个折腾劲,不是被开除出警队,就是死得不明不白。”

华子杰道:“可是……可是那些无辜的死者……”

“钱大盛这种人会在乎无辜?”宁立言冷哼一声,站起身又把华子杰也拉起来。“老弟,吃这碗饭不是光会破案就行,你首先得会动脑子。你的分析我支持,可是你得找好了人才能开口,逮谁跟谁说,不但帮不了别人,还会害了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珞伊姑娘我虽然没见过,但听你说,也是名门淑女。这等女子为了你被人泼了一身血,她不害怕你也得害怕。今后说话之前,先学会认人。”

华子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又问宁立言道:“长官,那您?”

“我若是个圣人,很快就会被扫地出门,或是当街饮弹。别拿我当圣人,也别拿我当好人。”宁立言一笑,

“不过今天死的工人,是我码头的弟兄。动了我的人就是不给我面子,这笔账有的算。我这人懒,不爱管事。有你那么个傻小子愿意破案,我求之不得。只要跟着我干,我保你过足破案的瘾!”

华子杰大喜,快步上前道:“长官……”

“这不是在警署,不用那么正规。洋鬼子爱玩这套,咱天津娃娃不讲究这个,喊三哥就行。”

“长……三哥。”华子杰喊得声音不大,又迟疑片刻道:“我听说,您的宅子和乔大侦探是邻居?听说您和她,还是朋友?”

“没错,有事么?”

“那……那您能不能把我的分析,跟乔大侦探说下。”华子杰有些惶恐,又有些局促。“我想知道乔侦探对我的分析有什么意见,也想找个时间……当面领教。”

局促不安的神情,短而急促的呼吸,以及涔涔而下的汗珠,让这个年轻警官的掩饰变得徒劳且可笑。宁立言可以感觉到,他提起乔雪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冲动。

是啊,乔雪作为英租界当红的美女侦探,与巡捕房打交道的次数不会少。华子杰虽然纯良,终归也是个年轻人,好色而慕少艾,这本是寻常之事。

只可惜爱情的盲目遮蔽了少年的眼睛,让他失去了一名警官应有的判断力。与乔雪来往的都是何等人物,你的相思注定是一场幻梦。

只是少年有梦算不上罪过,而且华子杰这种腼腆内敛的态度,比起那帮狗少纨绔来,也不知强出多少。宁立言不忍心戳破他的梦想,让现实过早的伤害这么个纯真少年,迟疑片刻道:

“这……倒不是不行,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带上你的未婚妻一起比较好。都是女人,比较容易沟通。”

“我和珞伊是指腹为婚,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家庭就为我们缔结了婚约。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个笑话。这种荒唐的约定,对我们没有束缚力,也不会去履行它。”华子杰并不傻,听出宁立言话里的意思,做着阐述。

“我们两个不会阻止对方去追寻爱情,还会鼓励这种行为。”

听着他的言语,宁立言心中莫名浮现出杨敏的身影。眼前的男子虽然稚嫩,可是在感情上,却比自己勇敢多了。若是当初自己和敏姐也能有这般勇气……算了,往事不可追,何必空自伤神。

他点点头,“我尽量给你安排,你等我消息就好。现在赶紧回家睡觉,今后跟着我干。钱大盛要是敢找你麻烦,我会对付他。”

华子杰听到这个承诺,简直比得到晋升还高兴,先是帮宁立言叫了洋车,直到他上车后自己才上车离开。分手前还不断嘱咐宁立言,一定别忘了。

真是个傻小子。你这么个纯良少年,哪对付得了乔雪那种人精,还是该好好照顾自己的未婚妻。人家若是对你无意,又怎么会帮你验尸?蠢材!

宁立言确信,乔雪这种人,自然有的是办法应付这种情场菜鸟。自己要做的,只是提醒乔雪,这是自己在巡捕房的未来心腹,下手别太狠。

回想着华子杰的分析,宁立言也承认,对方的想法跟自己差不多。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会党的影子。可是哪一路山头,却猜测不出。

带着种种怀疑猜测,考虑着自己在这件事里到底该采取何等立场,以及如何掌握分寸等问题,洋车已经到了住处附近。

宁立言没等下车,忽然发现,在自己的住处门外,路灯阴影之下,一辆雪佛兰汽车停在那里。。

他一眼认出来,这辆车正属于蓝衣社。之前绑架汤四小姐,就是开的这辆车。这么晚了把车停在这,一定是冲自己来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血案背后

叫停了洋车,先付了车钱打发走了车夫。蓝衣社行事心狠手辣,不能让个车夫掺和进来。

宁立言向四下看看。英租界眼下还算如日中天,租界里各项服务到位。路灯光亮十足,在距离别墅大门不远处,几个巡捕在走来走去,眼睛也都盯着那辆雪佛兰。

还好。英租界的巡捕只是欠缺责任心和良知,而不缺乏专业技能。他们想必也看出了这部车子的不寻常,但是在租界里当差,脑子必须好用,不能随便得罪人。即使对车辆有怀疑,也只是在附近看,没去盘查惹事。可是车里的人一旦对自己不利,他们必要有所动作。

在英租界射杀特务处华人督察,这必是要通天的案子。英国人未必在意一个中国人死活,但一定会在意自己的面子,就为了维护体面,也必然会穷追不舍。

不管是蓝衣社损失的几个特工,还是王仁铿那帮人在码头喂了半夜蚊子,都不足以让王仁铿做出这种冒险行为。何况这两件事是否能算在自己头上还大有可疑,不至于因此就对自己下杀手。

王仁铿不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是并不缺乏理智。对普通人可以犯浑,面对英租界的华人要员,他还是得讲点道理才行。自己这位前世教官是暗杀专家,却绝非一个匹夫莽汉,绝不会为了一时之气,让自己在英租界无处立足。

有了这个把握,宁立言的略微放松了一些,迈着步子向汽车走去。没等走到车前,车门一开,王仁铿从车里走出来,朝着宁立言道:

“立言。你这家里也没个下人,想找你都没处找去,只好在车里等……没想到,惊动了那么多弟兄。你要是不来,我也得走了,再不走只怕该有人过来查证件了。”

宁立言一笑,“郑先生说笑了。眼下租界治安不好,我又是他们顶头上司,这帮人用心巴结差事,这也不算稀罕。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打扰郑先生。我这刚搬家,还来不及雇人,慢待了郑先生,您还得多原谅。”

“立言客气了。你如今是英租界新贵,我可是不敢生你的气。”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宁立言的别墅之前,宁立言拿了钥匙开门,两人一路来到书房,等拉亮电灯,王仁铿看着车轮形靠背扶手椅,不住点头:

“这是罗伯特亚当的手笔,地道的英国货。便是在大不列颠,也是贵族的享受。立言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主,不让自己受委屈。”

宁立言来不及烧水煮咖啡,只好拿了汽水出来,放到王仁铿面前。“这是老房主留下的。他回国回的急,留在中国的东西基本都没带走,倒是便宜我了。其实要说享受,英国人还是比不上咱们。等我有了工夫去趟北平,到琉璃厂转一圈,淘换一堂正经的旧家陈设,方才算得上气派。只不过如今刚刚当差,英国人要抓租界治安,这差事就着落在我身上。一大堆事放在那,实在是走不开。”

王仁铿一笑,“英租界号称天津各租界中治安第一,可是自从九一八之后,便也是有名无实。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一帮酒囊饭袋,又哪里管得好治安。能让立言做督察,是他们的福分。”

“郑先生过奖。总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其实租界华界的警员素质相差无几,租界的华捕也没比华界强到哪里去,差距全在责任心上。大家都认真办差,治安自然就能好。敷衍了事,什么也做不成。我既然做了这个差事,就得做出个样子来,免得让英国人笑话咱天津没人。”

“立言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其实国家的事也是一样,只要人人为国效忠,咱们偌大中华,还能怕了小日本?只可惜咱们中国人太多,私心太重,大家都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到国家利益,结果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攘外必先安内,若是国内始终是这么个情况,又如何能抵御外寇?”

这话也有脸说?

宁立言心里嘀咕着。按着总裁的英明决断,便是要天下人都自觉自愿为他牺牲钱财性命,方算的上没有私心。

以无数无名的华盛顿来造就一个有名的华盛顿,以无数无名的岳武穆来造就一个中华民族的岳武穆。但是这些无名的华盛顿、岳武穆里,肯定不包括总裁及他的亲信朋友在内。他的财富性命,也断然不会列入可牺牲的范围之内。

不是国人私心太重,而是凯申先生自己全无公心,天下人又怎会为其效力?桀纣当道,出现西岐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指望人人都是闻太师,纯粹白日做梦。

宁立言心里想着嘴上敷衍,靠着对王仁铿的熟悉,宁立言知道对方想听什么,也知道怎么应付这个特工老手。这大概算是他重活之后,最大的一个法宝。

王仁铿对于宁立言的态度看上去也很满意,至少那几名属下的损失,以及太古码头的事都没提起。当天晚上在太古,由于王仁铿没看到宁立言,也就没开始行动。宁立言也装着不知道,宾主之间推心置腹,好一副不打不相识的知己模样。

说了一阵闲话,王仁铿才切入正题:“今天立言去了海泉池?”

“是啊。郑先生果然消息灵通,刚刚发生的事,已经知道了?”

“巧合而已。我的一个手下要去海泉池洗澡,不想正遇到这件事。你也知道,我们的人在华北不能随便露面,所以没和立言打招呼。死者是个码头工人,这种人的死活,英租界应该不会放在心上。立言一个督察长,跑去管这种小事,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话虽如此,但是死得是码头工人,也就是我手下的兄弟。自己的兄弟让人杀了,做大哥的若是不闻不问,今后还怎么出来见人啊?不为了英国人,为了自己,这事也得要个说法!”

王仁铿一挑大指,“说得好!不愧是燕赵之地的好男儿,为人行事都有侠烈古风,令人佩服。不过……如今局势复杂,天下之事,不是单纯对错二分,就能说得明白。立言有这份血性是好事,但是也要用对地方,否则不但会惹祸上身,更会坏了大事。”

宁立言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

“人命关天。租界这个地方,尤其如此。若非迫不得已,何以非要致人死地?何况杀人之后还要大张旗鼓,背后自有隐情。我们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多想想背后的根由。说不定死者取死有道,又或者这背后关系着什么大事。立言初到英租界,要办几件漂亮的案子取信于洋人,此时断不可节外生枝。若是被一些小事牵扯了手脚,便是因小失大。”

到此时,宁立言已经确定,这起杀人案以及华子杰方才说得几起案件,要么和王仁铿有直接关系,要么就是他知道内幕。

从那种粗劣的杀人手法看,不像是蓝衣社的人直接上手。即便是最蹩脚的特工,也不会杀人杀得那般拙劣。

王仁铿是杀人专家,要想结果几个苦力犯不上去雇佣外行人节外生枝。这样分析,王仁铿很可能是知情者,但是没有参与行动。

比起其他人,王仁铿对自己的了解更多,之前自己凭着一些细微线索就找到他头上,加上绑架案的破获,让王仁铿对自己忌惮。这次登门,实际是警告,告诉自己少管闲事。

死者必然和蓝衣社有过节,而且身份神秘……宁立言心思电转,脑海里闪出一个大胆的结论,但是随即,自己也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若果真如此,王仁铿乃至蓝衣社便不是简单的装聋作哑,而是推波助澜,帮助外寇残害本国志士。

联想前世军统的作风,以及内部传达的种种规则,宁立言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看似不起眼的一桩杀人案,背后牵扯的势力却非同小可。若是揭露事实真相,只怕天津城内,都得有一场大风波。

他心里想着,脸上则带着为难,与王仁铿周旋。退让的太早,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退让的太晚,就会惹祸上身。这种尺度的拿捏,是个吃功夫的活。两人反复推磨,磨蹭了二十几分钟,宁立言才终于被说服,点头道:

“如果这件事真的关系重大,宁某也不会只为了一时之快,破坏局面。。”

“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眼下的英租界,需要的是安定祥和,不能闹出恶件。左右就是一个苦力,又不是在籍公民,你把案子淹下来,英国人是不会知道的。大不了多给苦主几个钱,千万别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你想想看,一个绑架案已经让人心惶惶了,若是再出个杀人案,租界力人心不定,说不定人们就要逃去日租界。到时候不是白白便宜了东洋人?现在就是要求一个稳,别让个小事变成大害。”

一派胡言。

宁立言暗骂着:天津的老少爷们又不是傻子,谁没事往日租界跑?所谓的求稳,就是要让自己学钱大盛尸位素餐,为虎作伥。

固然做了英租界的警察,为虎作伥乃至助纣为虐的事少不了,可是想想张冲以及华子杰,他心里还是有些难以释怀。难道开门第一案,就要不了了之?心里想着,嘴上则不住地称是,仿佛真被说服了。

王仁铿看着宁立言的样子,点头笑道:“我就知道,立言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是那种一根筋。你能想通了,那就最好不过。今后咱们两边继续合作,有我帮你,保证你官运亨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汤二小姐似乎和几个同学,准备办一份报纸?名字好像是叫新女性?原本她们选的地方是意租界,不知道怎得,现在似乎要往英租界跑。几个女学生,哪里懂怎么办报纸?要是被人骗了,可就大为不妙。好在我在租界里有些关系,自己也是做这行的,可以帮她。有什么不懂得,让她只管来问我。另外我可以介绍个印刷厂给她,保证价格公道,格外克己。这是咱们的交情,你不必谢我。。”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告辞,宁立言将人送出门去,两下挥手告别。回到书房里,看着王仁铿喝剩下的半瓶汽水,宁立言久久无语。忽然一把抓起汽水瓶,重重扔在地上。

一声脆响,汽水瓶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决定反击

威胁!依旧是在威胁!

本以为自己今非昔比,王仁铿乃至力行社,都应该意识到,自己是个有资格和他们谈判的对手。他们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首先应该拿出足够的报酬。大家坐在谈判桌前,像个绅士一样把条件讲清楚,合则来不合则去。没想到,他们依旧是用最原始的方式,以威胁手段强迫自己就范。

他介绍的印刷厂,自然是蓝衣社的机构。监视汤巧珍等人印刷报纸,也就能监视她们的思想和言论。这种堪比血滴子的做法,却是发生在号称三民主义的民国,实在让人感觉啼笑皆非之余,又是深深的无力与恐惧。

汤巧珍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只是想要为抗战做点贡献,且有一个思想上不见容于南京的老师,便要被如此对待?这便是王仁铿刚才说的大局?自己前世居然为这等人效死,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无地自容。

除了羞愧,怒火则更为猛烈,所占比重也更大。他们可以威胁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该拿自己身边女子的安危做筹码。这实在欺人太甚了!

蓝衣社也好,日本人也好,他们都没想过要和谁合作,只想要一个听话的部下,而不是平等相处,公平谈判,以利益相结合的盟友。

幸亏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他们为友,否则一准要被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气到吐血。

汤巧珍到英租界办报,是自己的主张。她既然已经决定与家庭决裂,就没必要再留在意租界。自己如今有了英租界警务身份,不好随便去意租界,她到英租界来,自己好照应。

不能让她因为自己的建议而受害,否则自己一生良心难安。好在她是有头有脸的大家闺秀,蓝衣社也不是日本宪兵队。在得到确实的证据以前,他们不敢随便抓她。

报纸是汤巧珍最容易暴露自己的破绽,必须提醒她,要注意自己的言辞。必要的时候,报纸就得自己帮她审。前世在军统的经历,让宁立言能够揣摩出这帮人看新闻的方式,知道什么文章才能算正常过关。

不但如此,也得让她搬到别墅里住。租界的安全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好,他们敢杀苦力,未见得就不敢袭击女学生。不能对这群混账的操守与智力有过高期待,还是得自己小心。

除了小心,便是要让自己的权力更大,位置更高。蓝衣社的威风在英国人面前起码要打对折,只要自己能在警务处得到重用,蓝衣社就必须考虑自己的面子,不会随便对自己的人下手。

而且拿住实权,手下便有了人马可用。眼下英租界内,真正影响民生左右治安环境的,还是警务处这些华探。他们虽然不能上战场迎敌,但是在租界内地下势力角逐里,无疑是最强的一方。只要自己控制住他们,便有了重要的筹码。

像今天晚上这种谈判如果再次发生,必是蓝衣社毕恭毕敬,对自己礼貌有加。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居然出口威胁!等着吧,风水轮流转,早晚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自己要做的事业,本就需要大量的钱财和足够的权力才能成功,如今再加上身边人的安危,越发促使宁立言下定决心,必须尽快搬倒钱大盛,把巡捕房控制在自己手里。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来人走路很轻,如果不留意基本听不到。宁立言接受的训练,让他的听觉远胜常人,几乎是本能地向隐蔽处一闪,手指已经摸到了柯尔特的握把。

“华生!你在么?”

门外传来乔雪清脆悦耳的声音,宁立言的手也离开了枪柄。

“一个淑女深夜闯入独居男子的房间,这种行为的冒险程度,相当于夜晚独自走在伦敦街头。我真奇怪,你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是不是走到哪都带着几十个保镖。”

宁立言重新拿了汽水出来,没好气道。

乔雪则不以为然:“我的防身术师从我家中保姆,她是戳脚门高手,最大的特长就是给男人做绝育手术。除此以外,我还是柔道黑带。最重要的一点,我来看我的助手,不需要选择时间!”

宁立言指着地上的碎玻璃:“我今晚上喝了些酒,又遇到了某些怒火中烧的事情,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我也是确定了那个令你恼怒的人离开之后,才来拜访的。”乔雪坦率地承认自己来意与王仁铿有关。“从他到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了。在我的楼上有望远镜。”

“什么?”宁立言最先想到的一点,是自己的卧室和望远镜的角度……这个女人果然能作妖!

乔雪笑得前仰后合,样子异常欢喜。“真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害羞。我对偷看你没有什么兴趣,虽然你很健壮,但也不值得浪费我宝贵的观测时间。我那架望远镜,是用来保护我们共同利益的。英租界并不是安乐窝,尤其这里是英法租界的边界,更容易发生凶案。在有空的时候观察一下你这边,避免被人暗算,也是谋生之道。你以为今晚你家门外为什么有那么多巡捕?”

“好吧,我向你表示谢意。”

“我不需要你的甜言蜜语,我需要实际行动。你应该知道刚才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如果你告诉我他叫郑士松,我们的合作就可以宣告终结了。”

“王仁铿。力行十三太保之一,东北讲武堂毕业,但是戴雨农的心腹。以北人身份在江山人为主要构成的力行社里成为股肱之臣,足以证明其工作能力。为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以暗杀为特长。现在是力行社天津情报站站长,正和陈恭涛争夺华北情报负责人的地位。”

在乔雪面前宁立言不准备藏私。除去自己的重生秘密外,大多数信息都能与其分享。这么个人精一样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若是被她发现自己欺瞒,影响了合作关系,反倒是得不偿失。

乔雪对于宁立言的坦率也十分满意,点头表示赞许。“你的情报搜集能力确实不错,露丝雅的判断是对的,你天生就该在情报领域发财。今天你去了海泉池?”

“你的望远镜能看那么远?若是如此,我也要买一架了。”

“滑头!”乔雪瞪了宁立言一眼,其实并没动怒。宁立言能和她开这种玩笑,说明情绪已经逐渐平稳,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一个人急怒攻心,势必影响思维,什么也做不成。

“就在你回来的时候,叔叔给我打了电话。”

“乔律师?他让你调查这个案子?”

乔雪一笑,“你很聪明。我拒绝了叔叔的要求,至于原因,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叔叔是个君子,也是个儒侠。知道这种事,就想着要仗义出手,连中了别人的圈套都不晓得。”

宁立言皱着眉头道:“我会请徐恩和保护乔律师。华界的警察署我也会找人。”

“那倒没必要。叔叔目前牵扯得还不深,不至于引起怀疑。如果力行真的怀疑他,便不是几个巡捕所能阻止的。你知不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起谋杀了?”

两人迅速交换了彼此掌握的消息,华子杰给宁立言提供的情报,乔雪差不多都掌握。包括死尸的伤口,她也有所了解。

“唐珞伊在史密斯诊所工作。她能接触到尸体,史密斯医生自然也能……”

宁立言无语。租界果然很小,人际关系的交集,也就更为密集。

“被杀的人,他们确实有个组织。这个组织的目的,是和日本人为敌。成员大多是社会底层人士,属于标准的穷人党。没有多少钱,缺少武器弹药。能做得事情不多,最主要的还是贴标语发传单,向他们的伙伴讲解抗战的道理。他们与人接触最多,做这种工作非常合适。其发起人是沈剑琴的战友,也因此成了蓝衣社的眼中钉。只不过这次对付他们的不是蓝衣社,而是日本人。”

“日本人?”

“这些人行动过于激进,有人甚至跑到日租界发传单,被日本的特务盯上了。但是这个组织规模不小,日本人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找到他们的主要干部,迟迟没有动作。这次是因为岩仓事件,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大为光火,酒井隆急着立功,便对他们下手了。”

“动手的应该不是日本特务,他们的活没那么糙。”

“没错。直接动手的人,是这些死者的工友、同乡,又或者是朋友。幕后主使的,则是租界里的鸦片商人。这些人本来就和日本人互相勾结,他们贩卖的鸦片,主要来自日本人供应,彼此关系很密切。”

“这个消息来自情报市场?”

乔雪摇摇头:“除了情报市场,我也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再说你别忘了,我是个侦探!租界的地下社会,也有我的眼线。”

“感谢侦探无私地分享了如此重要的情报,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你这么晚过来,应该不是只提供情报那么简单吧?”

“当然。眼下租界有罪恶发生,你身为租界警务人员外加我的助手,难道不该配合我一切打击犯罪?华生,你应该准备好武器和盔甲,时刻准备和我一起战斗。”

“那我能问一句,你到底得到了多少好处,才肯做这种事?”

“好处倒是没多少。只是不喜欢有人算计到自己亲人头上,要给他们一些教训。我们重视传统,爱护家人。有谁对我们的家人构成威胁,我们就该让谁付出代价!”

“这话我双手支持。”宁立言拍了拍手,“不过,作为助手我不喜欢义务劳动,我的服务是有偿的。给我搞些钱大盛的材料,我可以出钱,但是要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他。如果你们这帮人只有在租界喝咖啡的能耐,离开天津就不灵,我就得考虑一下是否和你们继续合作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站稳脚步

钱大盛显然已经从某种渠道了解到内幕,次日见到宁立言的时候,皮下肉不笑的打招呼闲聊,但是绝口不提海泉池杀人案的事。

宁立言这边昨天虽然做了询问,但只是记在拍纸簿上,还没来得及立档,从警察局的角度看,完全可以当案子不存在。

华子杰与张冲来到时,华子杰刚想开口,却被宁立言抢先打断。“大家到我办公室来,我有几句话说。”

特务处的华人督察长,在警署里也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罗伊不愧是在天津长大的娃娃腿,守着燕赵遗风言出必诺,不但自己不干涉中街分局的行动,也给这边的英国佬打了招呼。所以宁立言的办公室没被人占用,开会时也没有鬼佬打扰。

等众人来到办公室里,宁立言正色道:“昨个接风酒喝了,今天该说正文了。英国人找我来就一个要求,搞好治安,租界不能乱。我知道,这事不好干。可是不好干也得干,要不没法交差。大家伙自然要受累。”

“长官放心,昨天我就说了,治安的事包我身上了。”钱大盛拍着胸口。“租界里说说道道的,都得给我老钱一个面子。给他们下个话,管好自己手底下人,多了不敢说,一个月之内,指定不会有大乱子。”

“钱探长的情我领了,这个办法不错,可惜只治标不治本。我还是得邀租界里的头脑见面说几句话,大家把事讲明白。钱探长人头熟,请客的事你来,剩下的事我办。论公,我是官面,他们是贼,我给他们脸他们不能不兜着。论私,眼下天津几个大码头都归我管,他们要是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将来要想在码头上吃口饭,可就别怪我不讲交情!”

宁立言这话,封死了钱大盛的退路。他如果借着送信的机会上欺下瞒,破坏这次酒席,肯定要露陷。宁立言自己就是青帮中人,组织一场这样的酒席很容易。可他偏要让钱大盛出面,等于是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下人用。

钱大盛为宁立言奔走,身份上就从一个警界前辈变成了宁家的碎催。

这帮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天生的一肚子坏水!走出会议室的钱大盛牙根发酸,这纨绔子弟比自己想得难缠,缺德主意一点都不少。

好在这种主意都是大宅门里互相算计的把戏,宁家这种高门大户出来的孩子在这方面确实比江湖草莽出色,倒也不算稀奇。

这种小关节的输赢不影响大局,只要大势在手,宁立言就翻不了天!

钱大盛心里想着,又回头看看办公室。一帮探长探目都出来了,只有张冲、华子杰留下。再联想自己得到的消息,钱大盛冷冷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身边人听:

“这人呐,眼界得放长一点。若是鼠目寸光,就看眼前那么点亮,早晚非碰个头破血流不可!在警察局里要想混出个人样来,首先得自己手下有活,其次得有眼力见。连黑红都看不出来,这辈子也就顶这了。”

“事情大概就是如此。海泉池的杀人案表面上看是个小案子,实际牵扯很大,暂时我们不适合行动。”宁立言没解释太多,只是简单宣布了自己的命令,对于海泉池杀人案,暂时实行冷处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两个人的反应。不解释固然是因为关系到军统局,没法解释给他们听。另一方面,这也是宁立言对两人的考量。

毕竟自己的目标并不是做英租界的优秀警官,培植两个心腹的目的在于控制巡捕房,而不是维持秩序。对手下“可靠”的需求,要远远大于“得力”。

张冲与华子杰在巡捕房或不得志或不能实现目标,因此投效自己。现在肯定是能够控制,将来能否放心,就得加以考验。

能否无条件执行毫无道理的命令,是忠诚与否的表现之一。固然这种忠诚于巡捕与上司之间毫无必要,但是正因为此,才更为关键。

毕竟日后自己要做的事,并不都附和巡捕身份,乃至有些要和这个身份相背。两人到底是好巡捕还是好手下,决定着结果的不同。

张冲点点头,对这一切持无所谓的态度。在他眼里,只有自己的前途,至于人命并不在意。他是这个时代最标准的小人,但也最容易利用和控制。

华子杰显然是有些不服气,但是这种不服气不是对于宁立言,而是对于其他人。看得出来,经过昨天晚上的交谈,华子杰认定宁立言事自己一直在等的那种好警察。之所以半途而废,必是受了其他方面的胁迫。这个理想主义者不懂变通,也不明权谋,是个天生炮灰。

这个结果跟宁立言预想得差不多。不算最好,也不算糟糕。他看看两人,微笑道:“也别灰心。杀人案是暂时搁置,不是不查。该查的线索,我也没放下,如果能找到线索,立刻就可以推进。再说租界也不是只有这一桩案子,只要咱们做的事是维护治安,就不算不务正业。”

张冲附和道:“没错,咱只要把心放正了,办嘛案子不都是为老百姓么?像是租界里的‘飞钱’、‘高买’,还有人贩子,抓谁都是积德行善。”

华子杰没说话。他是个没有多少城府的少年人,心里的闷气,直接反应在脸上。宁立言道:“除了张冲说得这些,还有个毒瘤需要铲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枚毒瘤不除,租界里的治安就永远好不了。”

“长官您是说?”

“就是昨天说的烟贩子!”宁立言斩钉截铁道:“租界里禁止私人贩售烟土。即便不能真的彻底禁绝,也必须严格控制。现在的案件频发,很大原因就是瘾君子越来越多。这些人销售烟土,害人倾家荡产。破产者走投无路之下,就会铤而走险。这颗毒瘤不除,租界就永无安宁!”

他这话一说,华子杰的脸上又露出笑容,“长官,您真的要……”

“小点声!”宁立言瞪了他一眼,华子杰点点头,脸上还是挂着笑。张冲皱眉道:“长官,我昨天跟您说过了……”

“我知道。”宁立言低声道:“他们厉害,我也不好惹。既然敢接这个差使,就不怕他们。这帮人神通广大,我在警署里,就只能信任你们两个。张冲,你当了多年探目,手下总有可靠的巡捕吧?”

张冲点点头,“我手下有几个弟兄,都是过命的交情。”

“也不需要你们卖命,只要按我吩咐行事就是了。这件事办成,他们谁都少不了好处。我这个人爱说实话,他们为嘛当差,我心知肚明。大家都是街面上混事的人,只要你们能让我过得去,我绝对不让你们为难。可谁要是只看着那点眼前的小钱坏我大事,就别怪我不讲交情!”

张冲点头道:“长官放心,兄弟保证完成任务!”

华子杰急道:“我呢?”

“你啊……你先给我安生几天,对你我另有任用。但是首先得让你磨磨性子,当巡捕也得修行,你的道行差远了!”

宁立言定的酒店乃是英租界海大道的“鸿福楼”。这家酒店虽然位于英租界,却是以津菜闻名。其中“四盘五碗”,是它的看家手艺。海味为主,佐以牛羊。鱼山肉海加上上好的烧酒,正合今晚上这帮草莽英雄的口味。

鸿福楼二楼雅间内,已是高朋满座。来的客人年岁都不小,或是长袍马褂,或是西装手杖,这帮人便是英租界地下社会的各路诸侯。

天津的地下世界同样重视规则,即便是作奸犯科,也得有自己的门派组织,否则就难以立足。整个英租界的歹徒,按照作案种类不同,分归不同门派,由各自的老头子管理。

除了那些临时起意,或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大多数罪犯,都是在场这些人的弟子门生。

这等人家中都有大笔钱财,对外也有体面身份。往日里,都是些目高于顶的主,可是今晚在宁立言面前,全都成了低眉顺眼的好好先生。

黑道总归是黑道,不管他们私下的力量有多大,在明面上还是不能和租界的警务高官硬抗。何况宁立言还有个码头大亨的身份在那,算是两道通吃,更不能得罪。

虽然受限于年龄以及出身,宁立言威慑力不如那帮草莽出身的混混。但是这帮人都不傻,宁立言未来的成就必然远胜于袁彰武,当初袁彰武在天津横行,现在自然更没人敢得罪宁立言。

之前众人和钱大盛合作,算是各取所需。可是从宁立言这次召集饭局,这帮江湖龙头的立场就开始偏移。

大家都是老江湖,眼光犀利。表面上谈笑风生,心里都如同明镜:宁立言和钱大盛不对付,借这桌宴会给自己这帮人递消息,要大家做好选择。

几个龙头都纷纷表示着,肯定全力支持宁立言的工作。手下人不能不吃饭,但是做事肯定不会出格。未来几个月之内,肯定能把租界的治安维持在一个洋人可以接受的水平,确保宁立言新官上任,一切太平。

等到酒席散去,宁立言送众人出门上洋车,陈友发磨蹭在最后,等到其他人都送走了,才对宁立言道:“老弟,咱哥们换个地方聊几句?”

第一百五十章 拉下水

“英国人的威风不如从前了。自打欧战开始,英国人就一天不如一天。本土都守不住,更别说租界。若是在前些年,租界里断没有这般好地方,就算英国人想要高乐,也只能去日租界。可是如今,英国人连自己人都管不住,就更别说咱们。管不住好啊,他越管不住,咱越能发财。若是他事事如意,咱们这帮人,就只剩喝西北风的份。这等好去处,也就轮不到咱们享受。”

陈有发身上裹着一件真丝睡袍,叼着翡翠烟嘴,靠在安乐椅上,眯缝着眼睛喷云吐雾,模样说不出的惬意。在他身后,一个青春靓丽的白俄女人,正举着水果盘子,等待陈友发的命令。

宁立言与钱大盛,也各自裹着同样款式睡袍,躺在安乐椅上,三人呈鼎足之势。在每人身后,都有一个白俄女人。

宁立言身后那个白俄女子年纪最轻,也最为动人。她手上没有水果盘,而是紧紧拉着宁立言的手,双手紧扣不忍分开。

钱大盛笑道:“是啊。这位妮娅小姐,沙俄的金枝玉叶,在这蓝扇子公寓里,也算得上魁首。中街分局那几个洋督察,惦记她不是一天半天了。还有特务处的那个爱尔兰人,也没少打她的主意。结果怎么着?还不是落到三少的手里?看这恩爱模样,怕是非君不嫁?要是放前几年,中国人敢在英租界和洋人争女人?”

三人离开鸿福楼,直接来了蓝扇子公寓,把昨晚没做的事情完成,才继续了这场会谈。钱大盛话里所包含着明显的恐吓,陈友发则表现得很是不以为然。

“现在不是当年了。英国人算个嘛?这是男人找乐的地方,身份没用,全靠洋钱说话。谁的钱多,这帮洋婆子就得朝谁陪笑脸。便是玉皇大帝,也不能干涉人家自己选客人,咱又没强迫,有嘛害怕的?就算那个罗伊在这,也不用怕!他不过就是个督察长,在他上面还有工部局呢!到时候告他一状,也有他好受的!”

陈友发指着自己身后的女人道:“这个娘们也是我从英国人手里抢来的。那小子以为自己是英国人就了不起,照样被我砸了饭碗,乖乖滚蛋。这两年租界里破产的英国人越来越多。证明嘛?证明英国不行了。要我看,用不了几年,英租界就得落个德、俄租界一样德下场。往后的天津,多半是日本人的天下。到时候我在这开个窑子,专门弄一帮英国娘们伺候咱们,看他们还狂不狂!”

“陈老板这个办法不错,到时候我入一股!”钱大盛哈哈大笑着,安乐椅前后摇晃。身后的白俄女人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也陪着笑。

宁立言道:“陈师兄的想法不错,只不过以我对日本人的了解,这种生意恐怕轮不到咱们做,就被日本商人先抢去了。”

“到时候就得有请师弟出面,跟日本人交涉了。就连酒井隆都服你一头,有你出面,绝对谈的下来。”陈友发又捧了两句宁立言才切入正题。

“那是几年后的事,现在不急。咱且说说眼前。师弟这回荣任督察长,自然是好事。今个我请师弟过来,既是给你贺喜,也是跟你要个实话。你这份差事,到底想怎么个当法?”

钱大盛也学着宁立言的样子,拉起身后女子的手。只不过他没有软语温存的功夫,只把这女人的手当成核桃在盘。

宁立言含笑面对陈友发:“师兄,你这话说得我有点糊涂。天下间当差,自然都是升官发财这四个字。难不成英租界的差事与别处不同?”

陈友发哈哈一阵大笑,“我就说嘛,师弟能执掌半个天津卫的码头,必是个聪明人。可惜有人不相信,担心你是个一脑袋糨子的糊涂蛋。尤其今天你请我们吃饭,更让不少人担心,怕租界真来个包龙图。我这话是替那帮人问的,有你这话,他们就该放心了。没错!在哪当差,都是奔着升官发财。英国人本来就看不起咱,干得多好也没用。他们的国家又大不如前,给他们卖命,得不到好处,还不如替自己多打算一些。将来租界要是完蛋,这督察长身份任嘛用处没有,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多挣点钱防身。师弟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你看妮娅姑娘对你多上心?那小模样看着,十足一个新婚小媳妇。你是她第一个客人,她也是真看上你了,要不然接出去?你那别墅反正也空着,弄个白俄的公主当通房丫头也不错。一句话,多少钱我出!”

“师兄好意我心领了。男人逢场作戏无话可说,但要是真把人接出去,梦寒那里可不会答应。再说我刚到英租界,可不适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宁立言婉言谢绝。

“我跟师兄有话直说。我在租界当差,确实图个长远,也想干出番成绩来。这不是为英国人,是为我自己。吃江湖饭的,有这么张老虎皮防身,做事格外方便。我当一天督察长,便有一笔进项,这也是实打实的好处。我是个买卖人,做事将本求利。为谋这个差事我花了一大笔钱,若是不能在任上回本就被赶走,那不成了大傻冒?所以我今个请大家伙吃饭,是求大家给我条路走。免得差事没当两天半就被英国人扫地出门,我不能做亏本生意!”

他说这话,侧头看向钱大盛。“钱探长。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从督察长的位置上下来,心里多少有口怨气。换做是我,心里一样不舒坦。可是事已如此,就只能认清现实,别想其他。就算我不干,这活也轮不到你。你在租界当差年头多,英国人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他们若是让你复职,不等于承认自己错了?洋鬼子纵然今非昔比,也绝不会向中国下属服软!”

钱大盛看着宁立言,一语不发。只是拉着白俄女人得那只手微微用力,将那女人掐得变颜变色又不敢叫苦。

宁立言继续说着:“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把话说明白。这个位置既然我坐上来就不会让,在明面上我是上司你是下属,这个没有商量。钱财上,我可以让你得点便宜。你当督察长的时候和老师兄怎么分账,就还怎么分。在分钱上,我当你还是督察长。至于我自己可以吃点亏,比你的钱少也没关系。”

“三少客气了。谁该拿多少钱,有规矩管着。谁要是坏了规矩,别人也容不下他。”

钱大盛语气很是平静,“实不相瞒,就算英国人不赶我,特务处的差事我也不想干。这些年我挣得钱不少,本就该金盆洗手,安心当个富翁。只不过越是要退下来,就越是要表现得狠一点,否则就会被人当成肥猪,人人都想砍你一刀。我最近的行事,就是为了警告那帮人少惹我,若是让三少误会,我就合该赔礼道歉。”

陈友发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赔礼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今后这租界里的烟土买卖,就是咱们三家联手。上海的黄金荣他们,可以搞一个三金公司发财,我们为什么不能搞?”

钱大盛点头道:“没错!他们是三个人,我们也是三个人。说不定将来咱们就是天津的三大亨!”

陈友发面上带笑,看着宁立言:“师弟。黄金荣他们三个既是伙伴,又是金兰兄弟。我看我们不如也学他们,拜个把子!”

宁立言把手从妮娅手里抽出来,指了指墙上的西洋天体美女壁画。“有这玩意的地方,能摆三义码么?关老爷脾气大,怠慢不得。改日换个地方再说。今后咱们三家合作运土,我挣脚钱,师兄赚你的差价,钱探长继续挣他原来的分红。不过眼下,咱们是不是得避避风头,若是顶着来,其他人便当我说话没有力量,全都不肯听我的,这租界非乱套不可。”

陈友发一笑,“师弟,这你就想错了。要是真按你那么想,租界里没有私人烟土可买,才真要乱套。你也不想想,租界里吃烟的人有多少?我们就不说中国人了,便是英国佬,也大多离不开鸦片。光指望公烟馆那点烟土,连零头都不够。那么多大烟鬼发作起来,便是英国大兵出动都镇不住场面。若是我们不贩烟,英国人才要抓瞎。不过……既然咱们三家做生意,我自然希望老弟你的官运亨通。该让你立功的事,也不会耽误。明天工部局那边就会开始发表讲话,要求英租界内严肃禁烟令,打击烟土。他们越打击,我们就越发财。至于你的功劳,到时候自然就有了。”

钱大盛道:“租界里的烟贩子几百人,真正有货的不多,大部分从我们手里拿货做二道贩子。这帮人就是咱养的猪,平时让他们赚点跑腿钱,让他们高兴高兴。到了英国人要人头的时候,就拿他们顶账!这事交给我,保证让你有面子。”

“立言的干爹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我们帮你放。”陈友发道:“不过说实话,抓烟贩子不算什么本事。每年租界都要抓一批人来判处绞刑,你抓几十个烟贩子,英国人也记不住你的名字。要干,就得干点大事!”

“大事?多大的事?”

“走私军用药品的走私犯!”陈友发面露狰狞。“英国人信奉绝对中立,任何破坏他们中立的行为,都是大敌。贩卖军用药品给抗日武装,这是掉脑袋的罪过!若是立言破了这样的大案,在特务处一准扬名!”

“租界里还有吃这碗饭的?”

“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点线索。立言手下那个华子杰,他家里便是做药品生意的。那小子和他未婚妻,是咱们的对头。可是家里又有点势力,咱们不好动他。这回来个一举两得,你既立功又能除了这个祸害,何乐不为?”

第一百五十一章 筹备反击

自蓝扇子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

房间里亮着灯,大门敞开着。客厅里没有人,但是有物体撞击声和滚动声传来,宁立言顺着声音来到娱乐室,便看到手里拿着球杆在打撞球的乔雪。

她一身长裤衬衫黑马甲的男儿打扮,显得十分干练。聚精会神地盯着球台,对于宁立言的到来如同毫无察觉。

一杆击出,乳白色的象牙台球撞在球台边缘随后变向,撞在红球上,将这枚红球推送入袋,而白球停靠的位置,正好在一枚彩球附近,下一击必是十拿九稳。

一击得手的乔雪这时才抬头看向宁立言,“我当初跟房东讨价还价半天,总算是逼得他把这象牙台球留下。要说享受,在租界的英国人比本土的英国人要舒服多了,可是自从欧战之后,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想找点像样的玩物都不容易。我想买一张像模像样的球案也办不到。”

“乔小姐如果喜欢,可以把它拿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种好东西拿走了你会心疼的。反正咱们离得近,我又有你家的钥匙,想打球随时都能来。”说话间乔雪已经拿起一根球杆抛给宁立言:“打一局?”

宁立言本就是纨绔出身,前世在军统更是专门学过怎么在上层圈子里应酬,对于台球也不陌生,抬手接过球杆,随后便自觉地拿了三角木架摆球。

乔雪拄着球杆问道:“今晚跟陈友发他们谈的怎么样?”

“跟我们想得差不多。陈友发要拉我入伙,和他一起做生意。钱大盛手上控制着不少探长、探目,眼下还是个很强的势力。陈友发眼下不敢得罪他,依旧带着他一起跑。但是将来两人必要反目,今天便已经露出了苗头。他拉我入伙,固然是看重我的码头,也是想让我制衡钱大盛。将来我们两个斗个你死我活,最合陈友发心思。”

这时球已经摆好,乔雪一杆击出,主球击中顶端红球,随后反弹,落到球案边缘。这一击虽然自己没有得分,但是宁立言接下来也肯定得不了分。

“陈友发跟你说了什么?他的胆子突然大起来,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原因。他做这种生意,肯定和日本人有勾结,眼下租界里的乱子,也和他脱不了关系。跟住这条线索,挖出日本人在英租界的钉子,英国人说不定真要给你发勋章。”

“即便有勋章,也是挂在墓碑上。”宁立言的球击出,将一枚红球送入袋内。

“大英帝国如今就像是个落魄的八旗子弟,表面上还勉强维持体面,实际早就是个空壳子。日本这头新生猛虎,已经让它招架不住,不敢硬抗。最多就是维持下面子,什么也做不了。”

他苦笑一声,又拿了根球杆,比划着计算主球与黄色目标球之间的角度。“如果我估计的没错,陈友发在工部局里找到了靠山。即便是钱大盛在他面前,也不敢过分的摆架子。如今的陈友发不是普通的大烟贩子,若不是遇到我,他说不定真的能成为英租界的新大亨。真没想到,前几天还畏惧蓝衣社的小人,居然走了一步鸿运。”

前世因为有袁彰武的关系,日本人在帮会里就没再扶植其他人。陈友发和日本人合作贩烟,但是不受重视。

在这一世由于袁彰武逃跑,日本人急需在天津的地下社会扶植一个新的代言人为自己服务。宁立言是人选,可是他们也不敢充分相信宁立言。陈友发想必就是日本人刚刚找到的替补,准备在租界里扶植的对象。

比起宁立言,陈友发的势力大为不及。但是也正因为此,更容易控制。何况他手下还有几个胆大手狠的烟贩子,更可以靠大烟收买控制一些真正的亡命徒。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反倒是比一般的混混更得力。

不过陈友发不是糊涂人,他只想发财不想冒险,正常情况下,不会给日本人卖命。可是因为王殿臣的事,陈友发得罪了蓝衣社。那帮人心狠手辣,陈友发必要担心自己的性命。

这个时候日本人再找上门来,他就不会拒绝。和日本人合作,是开了头就刹不住车的事。走上这条路,便是有进无退。陈友发一开始或许只是想要脱身,现在多半是死心塌地当了汉奸。为了在日本人面前立功,做事就格外卖力。

这样推算起来,自己与陈友发投日也有一定关系。人间之事,便是这么荒唐,随便的一个决定或是谋划,当时看上去正确无比,随后产生的后果,却未必如是。说到底,在如此一个纷乱而诡谲的大时代下,一个凡夫俗子便该有着普通人的自觉。若是把自己当成诸葛亮或是救世主,万事力求完美,注定自讨苦吃。

“陈友发如今是甘心给日本人当刀子,租界里的命案,必是他所为。他有工部局的人当靠山,如果随便办了他,他身后的人肯定就会出面,到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要对付他,必须找好机会,一下就把人打死,不给他翻身的余地。也让他身后的人,没法保全他。”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自己暴露。”乔雪已经连续击球入洞,眼看没了机会,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给宁立言制造麻烦。

“那些被杀的人就是太大意了,贴传单贴到日租界,对于日本人的力量太过轻视。跟日本人作对,固然需要勇气,但是更需要谋略。你不能学那些人,白白赔上性命!”

“命”字出口,球杆击出。这一记击球大失水准,非但没起到破坏的作用,反倒成了给宁立言帮忙。

宁立言看了她一眼,“怎么?有心事?看你这身打扮,莫不是有了大案子,去了现场?”

“今天晚上,你和陈友发他们高乐的时候,又死了两个。一个是李二河,另一个是与他相熟的一个寡妇。听说两人本来就是同乡,当年还曾有些好感。可是因为某种原因,两人没能走到一起。这次在天津重逢,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以往如精灵般活跃,又能如水般沉静的女子,第一次在宁立言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陌生模样。在一瞬间,借着灯光反射,宁立言似乎看到乔雪在流泪,但是转瞬即逝,让他感觉似乎是幻觉。

“女人死了丈夫,为了生存就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李二河为了救这个旧"qing ren",很可能出卖的更多。这场谋杀不属于处刑,而是灭口。虽然做得很像是抢劫杀人,但是在我看来,只能算是欲盖弥彰。行凶的可能是一直失踪的苗立秋,还包括其他杀了李大河的人,但是幕后的主使是谁,不用说也知道。”

“陈友发是认为我不敢动他?”

“不是不敢是不会。这件事你查不到他的把柄,不能把他怎么样。即便你抓到苗立秋,也不可能牵扯到陈友发。他们中间肯定隔着很多人,你没办法把他牵扯进来,反倒会暴露自己。”

“那你呢?你不怕暴露?”

“我不过是碰巧碰上,算不了什么。可着几国租界,都知道我是有名的好管闲事/只要不真的动手抓人,他们不会疑心我。你的情况不一样,陈友发虽然拉你下水,现在对你肯定不信任。一边要利用你,一边也要试探你,若是这个时候沉不住气,之前的努力就都没了用处。”

“若是由着他们杀人,这伪装也装得忒窝囊了!”宁立言的一击同样大失水准,主球未能击中目标,反倒是自己落到洞里。

“这本就不是个快意恩仇的年头,你我也不是那些不顾一切的莽夫,窝囊是难免的。”乔雪无奈地叹口气,

“不过,我们两个人没理由斗不过一个大烟贩子不是么?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联手,一起想个主意对付了陈友发。另外给你送个好消息,武云珠很快就能出院了。”

宁立言去看望武云珠的机会不多,但是心里始终关心着这个因自己而险些丧命的女子。除了让老谢偶尔过去,便是拜托了乔雪多加关照。

听到这个消息,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当真?哪天能出院?”

“这个消息没法定死,大概一周以内有结果。我现在想要了解,你对解决这个卑鄙的杀人犯,一个潜在的莫里亚蒂,有什么办法?”

宁立言道:“谈不到办法,只能算是权术。我需要情报,需要租界里贩卖烟土的情报。我不认为陈友发的能量,可以吃下整个英租界的鸦片供应。这么大的利润,一个人独吞的结果肯定是撑死。英国人也不会把这么一块肥肉交给中国人。我在码头上得到的消息,一直有人在从事烟土发售,但是这些人只是出来的小卒子,幕后的主使身份不明。我需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是个英国人。”

乔雪道:“你是要借刀杀人?”

“我只是要找个靠山投奔罢了。自从我给日本人运货,便有人叫我做汉奸。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在乎名声好坏。已经给日本人运过货,再帮英国人卖力又如何?你是个优秀的侦探,必能做个成功的罪犯。咱们两个联手,做一桩大案子给他们看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武云珠出院

在这次会面的四天之后,宁立言得到了武云珠可以出院的消息。

英租界工部局已经明确表态,要对租界内的非法烟土,进行严厉打击。非法贩卖鸦片的商人,将面临死刑惩罚。

几天时间里超过二十名鸦片贩子被宁立言带队逮捕,随后投入监狱。英租界的几家华文报纸上,开始连篇累牍地介绍警界新锐宁立言,还刊登了他和一帮英国高级警务人员的合影。

明眼人一看便知,如今英租界必是天下大乱,租界已经无力维持秩序,只能把一个人捧起来,制造一个英雄稳定人心。顺带也把责任推到这人身上,若是治安还不行,就是这个人的责任,与伟大的大不列颠无关。

不考虑英国人的那点心思,于宁立言本人来说,这次得宣传确实是帮他很出了一回风头。在英租界,一个中国人要想成名露脸绝非易事。这次因为情况特殊,加上几方面出力,才有了这番际遇。

英租界的人大多离不开报纸。以往不知道宁三少何许人的,看了报纸也对他产生关注。又这番舆论上的帮衬,加上宁立言自身手腕厉害,在巡捕房乃至特务处,算是站住了脚。

可惜,这种名声在史密斯医院并没什么效果。那份刊登着他照片的报纸就扔在一边,接待他的医生却似根本认不出来眼前的男子和报纸上的英雄是一个人。只冷声道:“现在可以签字办出院了。我们的床位很宝贵,请你抓紧时间。”

这是一个身材高挑,身穿白衣戴着口罩的年轻女人。

虽然口罩遮挡了大半张脸,但是露在外面的大眼睛和洁白如瓷的额头,还是证明着这女医生是个年纪不大且模样出众的美人。只不过宁立言却没心思看她,就像没心思顾及她的态度一样。

他的视线完全落在病床上,武云珠躺在那,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如同陷入沉睡。可是任怎么呼唤拉扯,人都没有反应,也睁不开眼睛。

武云珠的手被宁立言抓在手里,暖暖的,与之前冰凉的触觉完全不同。而从她的脉搏看,也完全正常。可是人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怎么也叫不醒。

宁立言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女人,“唐医生,云珠的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说可以出院,可是现在她这个样子,这也能叫治好了?”

“病人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当然就是治好了。至于她苏醒与否,与我们医院无关。”女子的态度很不好,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医学的发展还没到包治百病的地步,很多病症不但无法治疗,甚至无法找出病因。你的焦虑和疑问我无能为力,只能告诉你,我们已经尽力而为。还是抓紧把出院手续办了,这的病床费不便宜,人留下来除了空耗钱财并没有其他意义。”

“我不在乎医药费,但是人必须治好!”宁立言低声咆哮着,他知道这女人为什么生气。

自己在昨天安排华子杰和乔雪见了一面。本想是成全他的心思,没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居然格外认真。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又预备了一束鲜花,看着就像是第一次赴女生约会的菜鸟。

这次见面的结局,自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头到尾他只和乔雪聊了十分钟,还都是在乔家院门"kou jiao"谈,没能进屋。

乔雪问了他对案情的理解,随后从专业角度提了几个疑问和漏洞,把华子杰训得面红耳赤,便送客赶人,花也不曾收。

就是这么一场糟糕透顶的见面,就成了今天这番冷遇的原因。华子杰根本不懂得为人处事,居然把整个会面过程都讲给了自己法律意义上的未婚妻,也就是宁立言眼前这位唐医生唐珞伊。

或许这个混账小子还曾向唐珞伊问计,询问该如何和女孩子搭讪,才能不被拒绝。他倒是痛快,却让自己抗雷。

吃醋的女人没有道理可讲,唐珞伊把这笔债记在宁立言头上。从电话通知他来接病人就是冷言冷语,见面依旧是这个态度。

“你花了钱便能治好病?若是这个道理成立,那天下便没有病死的富翁。人送进来的时候,也就比死人多口气。现在各项指标正常,自然就是治疗成功,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是医院,不能事事按你的想法来,你说没治好就是没治好?你是总统还是教皇?”

宁立言心里起急,又不好大声喧哗,“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这我们也无能为力。她的情况应该是某种疑难杂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

“一辈子就是这样。不知道几时会醒,也许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你和她非亲非故的,肯承担这笔医疗费已经不错了,没必要再背这么个包袱。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问,这个人你到底是怎么打算。如果不想一直负担这个累赘,我倒是可以帮你处理,但是你必须签署几份法律文件证明我的无辜。。”

“如果唐医生给我的建议就是这个,那就当我没问过。史密斯医生在哪,我要跟他谈谈。”

“武小姐的主治医生是我,即使你问了史密斯医生也没用。”唐珞伊依旧是那副冰冷的口气。“医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你找谁都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就两个选择,要么办出院手续,要么把人交给我处理。”

“那就麻烦唐医生把出院手续拿过来,我来签字。”宁立言的语气依旧温和,脸上却已经罩了一层寒霜。

唐珞伊对于宁立言的态度似乎没察觉,冷冰冰地问道:“然后呢?你把人接出去怎么安排?放到你的别墅里等死?你现在是警务处的神探,每天要处理大批案件,又有多少时间可以陪她?即使你有时间,又是否会真的用来照顾她?大明星陈梦寒是你的红颜知己,还有一位美女侦探是你的邻居,你会记得这么一个一直沉睡的女孩么?她现在的状态,时刻离不开人看护,还要有人专门陪她说话,不停地叫她。这些事你怕是做不到吧?”

“我会用我所有的空闲时间照顾她,也会雇佣工人,确保她得到很好的看护。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和你没什么关系!请你马上准备好出院手续,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宁立言目光如刀,但是这唐珞伊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居然丝毫不畏惧,反倒是以冷漠蔑视的眼神回敬。

是华子杰自己要去见乔雪的,与我何干!宁立言心里暗自咆哮。怪不得会看上华子杰那个二愣子,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不懂人情世故!

他不想跟女人一般见识,更不会真的迁怒于一个不讲道理的普通女子。即使这个女人让他动气,也不至于真的翻脸。

只是武云珠现在的样子,让他既内疚又焦急,情绪变得有些暴躁。固然努力维持着自己绅士风度,气度上终究不如平常。

明知道武云珠的病情不能责怪医生,可是一想到这个如今在天津城内已经举目无亲的女子,因为自己而身受重伤,心中便难以释怀。那些无辜人士的血肉性命,行凶者的猖狂以及自己面临的压力,这些因素混合一处,让宁立言的情绪如同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人在愤怒之下,下意识想要迁怒于人。而挑起他怒火的唐珞伊,显然是个很理想的迁怒目标。

宁立言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一句道歉或是自责,让自己舒一口气,可是这女人在固执方面丝毫不输于华子杰。加上嫉妒的怒火,让她的勇气倍增,目光冰冷如刀,半点不肯退让。

显然她也在等宁立言退让,来出自己的气。

针尖对麦芒。

两人的眼神在空气里碰撞,铿锵有声。

与一个女子如此斤斤计较不是绅士的行为,宁立言在内心里如是提醒着自己,强压着怒火准备暂时撤退。

“三哥!”

一个女子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僵持。宁立言只觉得手腕一紧,回头看去,却见武云珠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脸上满是笑容。

见宁立言看过来,武云珠另一只手在床上一撑,人就坐起来,身上盖的白被单落到了地上。

“云珠?你刚才?”

“我逗你玩呢!”武云珠扑哧一笑,露出一口整齐贝齿。她的性格本就是开朗活泼,许是在病床上闷得久了,这时就越发的活跃。一手抓着宁立言的手不放,另一手尽情地舒展,手臂在空中划了个半圆,随后对唐珞伊道:

“唐大夫你看我说啥了?三哥指定不能不管我,也指定不能跟女人发脾气。都让我说着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宁立言莫名其妙。

武云珠则既是自豪,又有些炫耀地说道:“我和唐医生打了个赌。唐医生说三哥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我要是好不了,就一准要把我扔下。我说不能够,三哥不是那样人。果不其然,还是我赢了。”

“你们很熟?”

“那是。我这条命就是人家唐医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要没有她,我不死也是个残废,至少不能和人打仗了。现在我身体好着呢,唐医生还教我说外国话,对我可好呢。对了,唐医生还帮我读外国报纸,我才知道三哥现在跟大烟贩子开打,我正好能给你帮忙。那帮烟贩子都是亡命徒,警察不是他们对手,要对付他们,就得我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冷面热心

与宁立言多日不见的兴奋,以及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武云珠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过了好一阵子,宁立言才大概问出究竟。

“我爹遇到了一个老长官,老长官说要带他去做大事,要啥有啥,就是缺我爹这么个帮手。我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自然就答应了。我们本来已经出了天津,可没想到没等到地方,那老长官就找我爹说媒。他儿子看上我了,非要我嫁给他,给他家生孩子。我爹这人老糊涂了,就看那熊玩意能打仗,就让我答应。我的终身大事,哪能那么草率。最后跟我爹吵了一架,就回天津了。本想跟三哥唠唠,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

武云珠挠了挠头,神情间有几分娇羞。“我知道三哥当时要抓贼,想偷着给你帮忙的。我给你帮完忙了,你就不能烦我。可没想到……打了一辈子雁,临了让雁把眼睛啄了。丢人现眼,差点把命都扔了。我也没想到,那么个破房子那,咋就有那么多埋伏。当时跳河的时候就想,管怎么着,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再想,就是觉得不值,没和三哥见一面就死了,太窝囊……”。

“再后来就是发现自己躺在这,遇到了唐医生。她医术老厉害了,人也好,特别照应我。就是信不着三哥,总说你给我治病,就是想跟我了断关系,等我好了,也就不管我了。我说不能够!三哥要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帮我了。就为这个,我两打赌来着。我刚才跟那装相,就是唐医生的主意。”

一旁的唐珞伊咳嗽了一声,武云珠却毫不在乎地一挥手:“我知道这是医院。可是你这医院一共也没几个病人,我这病房里就我自己,怕啥?能吵着谁?再说咱两过去跟屋里唠嗑的时候也不少,不也不在乎么?你打赌都输了,少说话,要不你先把赌账清了?”

宁立言惊奇地发现,一脸冷漠的唐珞伊对上武云珠,却是没什么脾气。世间一物降一物,大概武云珠就是她的克星。他看看唐珞伊,“唐医生,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聊几句。是有关子杰的事。”

唐珞伊看看宁立言,又看看武云珠。“在这说就可以了,诊所里没什么病人,武小姐住的是特护病房,没有人来。这里足够安全。”

看来这女人对自己误解很深戒备心也足,不想和自己独处。想必是自己荒唐之名为人所知,加上武云珠这张快嘴,把自己的帮会身份透露了出去。

一个纨绔子弟加流氓头目,确实容易让女人产生戒心。这是件好事,证明唐珞伊是个谨慎小心的女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选。

武云珠的痊愈,让他的心情格外开朗,普通人态度上的简慢,已经不会让他介怀。

他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说。我想问唐小姐,你和华家老夫人的关系怎么样,能不能保证你说的话可以影响她的决策,更重要的是,能不能保密?”

唐珞伊看看他,随后哼了一声。“宁先生有话请直说,我的时间很宝贵,禁不起浪费。”

陈友发用华家给宁立言立功的建议,算是个一石二鸟。既是为自己除去对头,也是测试宁立言的投名状。

若是宁立言护着华子杰,必然没法得到陈友发的信任。固然不至于怕了陈友发,但是两方的合作,就要蒙上一层阴影。于彼此提防的状态下,想要彻底解决陈友发和他身后的人,必要多费不少周章。

是以宁立言没为华子杰说话,但也从没想过真的把华家如何。固然华家的药品生意可能还是为了牟利,但肯把重要的伤药卖给抗日武装,就已经是极为难得之事。只此一项,就值得人帮助。

这几日里,乔雪已经把华家的情况了解了大概,向宁立言做了说明。

华子杰父亲一辈兄弟五人,他们都是精明的商人,但是却没赶上好年头。战乱夺走了其中两人性命,彼时二人尚未娶亲,也就没有后代。其余三房也只有华子杰一个男丁。

华父一直是华家药房的掌舵人,其在九一八时正在东北从事药品生意,就此下落不明。华子杰又无心家族生意,现在华家药房群龙无首,名义上是华子杰的母亲在支撑,可是实际上谁说了算却不好说。

孤儿寡母执掌偌大一片产业,又有两个叔伯共同管理,华太太必是个多疑的性子。宁立言若是用隐蔽的法子给他们来个寄柬留书,怕是不能取信于人。若是露面,又难以保证自身身份不被泄露。思来想去,只能找个足以取信于华家的人做这个差事。

华子杰是个冲动的理想主义者,他根本就不知道世间的危险与黑暗,也不曾明白保全自身的意义,和他说只会坏事。好在唐珞伊还算理智,听到宁立言介绍的情况,眼神中的戒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担忧,态度上也松动了不少。

“那些可耻的罪犯,反倒要污蔑子杰是违法者?若是让他们得逞,这天下还有公理么?”唐珞伊第一次表现出情绪的波动。

武云珠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坐下。

“你刚才数落我,自己嚷嚷啥?三哥既然给你送信,就不会让他们得逞。我跟你说啥来着,三哥绝不能是汉奸!三哥你别怪我,当初我怀疑过你,认为你走了歪道。可是后来我一寻思不对啊,你要是汉奸,还不早把我们一家子给卖了?能让我们出天津卫?越寻思越不对劲,你肯定是有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要说有,也就是在这个乱世努力活下去罢了。至于汉奸不汉奸,这个话题太大了,我说不清楚,也不适合在现在说。我提醒唐小姐,是为了体恤自己的下属,不忍见一个大好青年积善之家无辜受害。不要想得太多,我承担不起。”

唐珞伊点点头,“我明白宁先生的意思,我今天晚些时候会去华家,把事情说清楚。伯母经商多年,倒也不糊涂,有了防备肯定不会上当。只不过既然被人盯上,只怕短时间不敢出货了。”

“先保住性命要紧,钱不是一天赚的。只要有人,总会有发财的机会。”

唐珞伊没做声,沉默片刻之后才道:“说出来宁先生可能不信,他们做这个生意,利润低得可怜。有些时候,甚至是亏本经营。伯父是九一八的时候失踪的,虽然没有确切消息,想来必是遭了日本人毒手。华家对关外的药品贸易,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抗战,不是为了发财。”

“英租界奉行中立原则,任何人在英租界宣传抗日,都将受到处分。轻则驱逐,重则入监。唐小姐今后说话要谨慎一些,哪怕是为未婚夫辩驳,也得先考虑好自己说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宁立言倒不是有心报复,只不过若是态度不够恶劣,只怕引不起重视。这帮出生就活在租界的人,还体会不到乱世的可怕,必须得给他们提个醒。

唐珞伊并没有辩驳,反倒是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莽撞。“宁先生说得对,是我太糊涂了。好在我平时不参加社交,倒也不怕说错话惹来祸事。”

“唐小姐有这份警觉就最好不过。我带云珠先走了,你抓紧时间去华家报信,免得他们吃亏。”

“慢。”唐珞伊叫住宁立言,“出院手续其实我早就办好了,倒是不急。我有句话想问宁先生。”

“什么?”

“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租界神探?真以为像你现在这样,抓几十个大烟贩子吊死,租界就能恢复太平?”

“唐小姐这个问题,我不大明白,这件事跟你的工作或是生活有关系?”

“当然!子杰说你是警务处的希望,愿意为你出生入死。他年纪比我小,人也单纯,我不希望他信错人,更不希望他为了个不值得的人拼掉性命。他是华家独子,每次出任务,伯母都提心吊胆。我只能帮着他骗人,说他做得都是没危险的差事。可是我心里知道,他的工作有多危险,他这个人又是何等不知吝惜生命。我劝不住他,就必须替他把关。”

“你……比他大?那他喊你姐?”

宁立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换来的是唐珞伊的白眼,方才解除的戒备,又回来了。

该死!

宁立言知道,自己的态度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可是心中的波澜,却让他无从顾忌这些小节。

唐珞伊对于华子杰的关心,让他脑海里浮现出杨敏的身影。如今的唐珞伊对华子杰的关心,岂不是一如当日的杨敏对待自己?

所不同者,就是华子杰这个混账东西,居然不懂得珍惜,反倒是惦记着注定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乔雪。

一想到杨敏,宁立言的情绪就没法保持理智,方才对自己的冒犯,更是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顾不上谨慎,斩钉截铁道:

“唐小姐,我从未认为自己是个神探,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品格高尚,值得子杰为我牺牲性命的绅士。我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凡夫俗子,所作所为,只求苟全性命而已。我是个惜命之人,也同样爱惜部下性命,不会让部下为我牺牲。”

“只是不牺牲?租界里符合这个标准的人,不知有多少。这个素质可配不上你的位置。”

“身为警务人员,自然要整顿治安,保证一方平安。前提……是不危及性命。”

“若是想要保一方平安,你现在做得还不够。”

“事情总要一点点做,饭也要一口口吃。”

“可租界的老百姓等不了那么久!”唐珞伊的语气略有些变化,看着宁立言道:“如果你真打算解决那些人,我可以帮你,让这件事早点结束。”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戒烟丸

“帮我?”宁立言看了一眼唐珞伊,虽然口罩遮挡了大部分相貌,但是依旧难掩其姿色。让如此一个美丽而又体面的女人,卷到与陈友发这等恶棍的争斗里,绝不是绅士的做法。

何况这个女人与华子杰的关系,让他忍不住想起杨敏与自己,于私心上更不想让她面临险境。

他摇头道:“唐小姐急公好义,我十分钦佩。但是抓贼禁毒,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你是个医生,做好救死扶伤的工作便是本分,其他的事没必要参与进去。你若是不放心华子杰,我可以把他调动个清闲岗位。”

“我怕的就是你这样!”

唐珞伊语气略有些变化,看得出,她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平日也很在意自己的礼仪举止,但是涉及到华子杰就难免失态。

“以前伯母也想过给他调岗,尤其是他的线人被杀,我也被人泼了一身血以后。可是没有用,他自己会想方设法复职。而且他到了所谓的闲差,也会自己找事情做,岗位的调动根本改变不了他的行事作风,反倒是增加了他的危险。正因为此,伯母才不得不答应让他到巡捕房做一线的工作,还特意出钱,为他买了个探目身份。既然他不知道爱惜自己,我就只好照顾着他,谁让我们是几代的世交。再说,他做得也是正事,我应该支持他。”

“可是唐小姐就算想帮忙,也要考虑下方式方法。你一个外科医生,又能做什么?帮子杰验尸?”

“我能做的事情远比这个多!”唐珞伊扬起脖子,“我和子杰一直在研究戒烟丸,希望帮助那些被鸦片毒害的人,早日摆脱毒品控制。”

“戒烟丸?子杰没跟我说过这个。唐小姐是外科医生,还懂得研究药品?据我所知,日本人也研究过戒烟丸。”

“别把我的成果和那些害人的东西比!”

日本人发售的所谓“戒烟丸”全称为“枪上戒烟丸”,中国民间的称呼为“红丸”。其实际是吗啡加糖精,一等一害人的玩意。不但坑害人的钱财,更要命的是,毁了戒烟丸的名声。

宁立言当然不认为唐珞伊会做那玩意的生意,可眼下日本戒烟丸名声在外,其他人也想做戒烟丸生意,便难逃这个风评。

一说到专业领域,唐珞伊便显得有些霸道,训宁立言也像是训手下。

“我家世代行医,祖上帮助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时,便研究过戒烟丸。我虽是学西医,实际家学渊源从未荒废。回国后查阅了家中的药典,于祖宗的方子再次研发,已经很取得了一些成效。虽然对于那些依赖日本白面儿的受害者收效一般,可是对于普通的鸦片成瘾患者,有明确的疗效。我们做过测试,选了二十个人服用戒烟丸,其中十三个人症状有明显缓解,另外几个也有效果。”

说到这里,唐珞伊的眼神里也带有几分兴奋。她的年纪也和宁立言差不多,虽然一副冷面孔示人,不代表内心没有热血冲动。戒烟丸的研发,是她和华子杰共同的事业,也是两人一起做得正事。

除了救人这个高尚的目标外,这项事业也可以看作两人感情方面的一个见证。至少对唐珞伊来说,与华子杰一起研制药品试图消除烟毒的经历,于公于私都是美好的回忆。一说起来,难免情绪起伏,不似方才那般冷静。

回宁立言想自己,和杨敏之间虽然有很多温馨回忆,却没有这种刻骨铭心。属于两人的经历平淡如水,但也甘甜如蜜。与这两人相比,谁有谁劣,倒是一言难尽。

宁立言问道:“你这个戒烟丸的事,有谁知道?大规模投入生产了?”

“没有。这种药投入生产之前,必须得到租界的批准,否则就会被当成违禁药收缴。我的临床数据还不完整,目前还不具备送到租界审批的资格。除了子杰和我,就没人知道这事。包括我们两方的家人。”

“那些试验者呢?”

“他们都是因为吸大烟而破产的流浪者,为了赚一顿饭钱,甘当试药员。他们不知道自己试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只是为了一天一块钱的报酬,外加能吃饱饭,什么药都敢吃。”

唐珞伊的语气有些凄楚。

“在一般人心里,都以为租界全是富人,尤其英、法租界,看上去都是高楼大厦,就认定必是遍地黄金。可若是住在租界里四下看看,就能发现这租界里的穷人,一点也不比外面少。这些人里有一大批便是因为沾上了大烟,便从人变成了鬼!我亲眼见过,慈祥的父亲被逼卖掉自己的子女,恩爱的夫妻被迫分离。归根到底,都是被大烟害的。我研究戒烟丸,既是为了子杰,也是为了这些可怜人,希望少一些人被鸦片毒害!但是只有药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合作者,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否则药物效果再好,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信不过英国人,也不让子杰去求助他的上司。那帮毒品贩子能如此嚣张,警署里肯定有人与他们勾结,我不想子杰冒险。”

“唐小姐不相信他们,却肯相信我?”

“武小姐跟我说了很多宁先生的事,加上刚才的测试,让我愿意试一试。你和那些毒品贩子,至少不是一路人。你想要恢复租界秩序,我也想。可是烟毒如果不解决,租界就别想有太平日子过。我相信你恢复秩序的决心,我愿意赌一把。”

宁立言点点头:“唐小姐能这么看我,我十分荣幸。你足够谨慎,这是个好品质,请保持下去。这等灵丹既能救人,却也能害命!害你和华子杰的命!在得到我的指示之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至于铲除烟毒的事,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我们自己的力量也达不到。要么治标不治本,要么就会惹火烧身。”

“我知道他们的厉害,但是我不怕。”

“勇气并不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勇敢和盲动必须区分。我可以给你交个底,这些毒品贩子背后,是日本人还有租界里的高层,就连工部局都有他们的人。你们两个人,难道能敌过一个国家?还是能战胜英租界的工部局?”

“既然如此,那就听之任之?”

“我没那么说过。我们不能看着他们胡作非为,但也不能送死。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果你想要租界里没有大烟,那除非是先没有租界,否则不可能办到。如果你想惩办陈友发,就相对容易一些。”宁立言一笑,

“我会尽快缩短这个时间。日本人是陈友发的后台,解决他,日本人找不到代理人,租界里的毒品总量会大幅度下降,治安也会变好一些。但是该吸的人还是会吸收,我不是林则徐,没有那么大的权柄。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能做的只有这些。”

唐珞伊沉默了。武云珠也颇觉得气闷,但是没说话。她当然知道禁绝烟土的难度,不会给宁立言出难题。

过了好一阵,唐珞伊终于开口:“我……可以等,但是请你快一点。租界里每天都有人因饥饿和疾病死去,这其中最主要的诱因,就是贫穷。毒品正是导致他们贫穷的重要原因。我希望你能早点把这只魔手砍下来,还地方平安。子杰信你,我也信你,我希望自己没有信错人!”

“我尽力而为。不过这件事充满了危险,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日本人横行霸道作恶多端,他们可不会怜香惜玉。”

“我从被人泼血那天,就已经有最坏的准备。”唐珞伊眼神坚定。“但我不怕他们!”

宁立言想了片刻,问唐珞伊道:“你研究戒烟丸,总不会是在这诊所里吧?”

“我家有个别墅,那里没什么人去,我在那里进行研究,没人发现。”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觉得,这个地方可以当作我们一个见面的地点。我和子杰在警署里有些话不方便说,在外面也要担心耳目。如果是有个聚会的地方,情况会好一些。”

唐珞伊想了想,飞速地在拍纸簿上写好地址,给宁立言送过去。“这里就是我的研究室,你可以让子杰联系我。她是我的未婚夫,跟我见面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等到上了别克汽车,武云珠才问道:“三哥你要对付烟贩子,为啥要拉上唐大夫?这事是个玩命的活,有我给你帮忙就够了。可惜啊,你送我的那把马牌撸子找不着了。等回头我弄把枪,就把他们收拾了。她一个大夫能干啥?”

“我没指望她作什么,把她拉进来,还找个接头地点,是希望她什么都不干。”

宁立言一笑:“这种人很固执又胆大,你单纯恐吓她没有用,相反,她为了跟你对着干,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还不如给她哥指望,让她以为自己身上担负着重担,不敢乱说乱动,反倒是安全。”

“是这样阿,我说呢!”武云珠笑逐颜开,“还是三哥主意多。”

她看看四周,脸色又有些尴尬,“三哥,我……我没家了。爹跟别人去打鬼子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我在天津连个人都不认识。现在不知道该住哪,就得指望你。你可不许烦我。”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就算想离开天津,我也不会答应。住的地方我已经找好了,现在就送你过去。另外告诉你个秘密,那把马牌撸子没丢,就在我手里。你的仇我也替你报了,这件事我一会再说给你听……”

汽车远去,诊所内,唐珞伊站在楼上,隔着玻璃看汽车从眼前消失,一声长叹,目光里流露出几许羡慕,几许凄苦。

第一百五十五章 驱虎吞狼

宁立言暂时没打算把武云珠安排在自己家里,现在他的家依旧没有仆人,孤男寡女住在一栋别墅里,对于武云珠名声不利。纵然自己不在乎物议风评,也要为武云珠着想。

若是把人安排得太远,又会让武云珠误会,认为宁立言拿她当了累赘。以其刚强的性子,不知道要闹出何等变故。是以宁立言给武云珠选择的安置地,便是自己芳邻乔雪的别墅。

乔雪对于武云珠的到来非常欢喜,态度也极为热情。反倒是武云珠从见到乔雪那一刻,脸色就不大好看,直到汤巧珍也走出来时,神色才略微恢复了几分自然。

汤巧珍是在两天前搬过来的。她说服了她的同学,把报馆设在更为热闹的英租界,而不是意租界。当然,作为代价,报馆的房租,就得由汤巧珍自己承担,几个同学不肯掏腰包。

好在宁立言在租界里出名之后,也有一些好处,比如租门面房开报社这种事,他吐露想法之后,立刻就有人跑腿。

房子租金公道,地段也繁华,美中不足便是周围几家也是报馆。办报的全是戴眼镜穿西装的知识分子,见到一口气来了好几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有事没事便过来串门,让汤巧珍不胜其扰。

报馆搬到英租界,就没法住学校宿舍。她原本想住在报馆里,却被宁立言制止了。眼下英租界不太平,让一个姑娘家睡在报馆实在太过危险,单一个蓝衣社,他也不放心。

乔雪的别墅与宁立言的面积仿佛,人口也单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两个中年女仆,安排几个人住进来不算难事。她为人倒也好客,对于这个安排并无异议。

武云珠看见汤巧珍,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略微舒缓了一些,没有当场发脾气,而是看向宁立言:“三哥,你就让我住这,不让我到你家去看看?”

“怎么可能?我跟乔小姐说几句话,就带你去看房子。其实我们两栋别墅距离很近,一会我给你钥匙,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听到可以得到钥匙,武云珠的脸色越发好看,挺起胸脯,又瞥了一眼汤巧珍,满脸得意。汤巧珍一语不发,只悄悄把手伸到衣兜里,捏着里面的钥匙,暗自戒备,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丢失。

乔雪没理会两个女人的暗战,而是对宁立言说道:“刚刚从白鲸咖啡馆得到了消息,明天华家有一批药品北上,表面上的买家是北平的通济洋药房,实际有一批货会秘密北上,送进热河境内。”

“不用问,必然是卖给那些抗日的游击队。”

对于那些单打独斗,得不到南京政府支持的抗日武装而言,药品的珍贵程度,甚至超过枪炮武器。日本方面对于药品管制极严,英租界又以绝对中立为标榜,不许租界的商人把外伤及消炎药出售给抗日武装。

日本人、英国人以及南京政府,对于这种走私行为都视为大逆不道,必欲除之而后快。彼此敌对的三方对同一件事都采取敌视态度,这等荒唐之事,便只会在这个荒唐的时代才会发生。

乔雪既能从白鲸咖啡馆得到消息,日本人那边想必也会得到消息。东洋人对于华家的药品买卖想必怀恨已久,但是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次有了陈友发这个汉奸帮忙,绝不会放过。

除了他们,蓝衣社恐怕也会有所动作。他们既能坐视陈友发杀戮那些抗日组织成员,和日本人合作,对华家这种爱国商人实施迫害,也丝毫不足为怪。

若是真被抓了现行,华子杰、唐珞伊恐怕都会面临危险。

一想到唐珞伊,宁立言便忍不住想起了杨敏。两个人虽然外观和气质上不同,但是宁立言总觉得,唐珞伊身上有些东西很像杨敏。大抵就是那种对爱人的关怀?还是那种奋不顾身?

他说不出来,但是可以感受得到,就只为了这个,他得帮他们脱离险地。

“这么机密的消息都能泄露,华家想必是有内奸。能接触到这种消息的,必然是华家的心腹,甚至是本家。幸亏我没去送信,否则只怕也要暴露。我就是不明白,搞到了华家,对于这个人有什么好处?”

“世道不好人心大坏,人行恶便未必需要足够的动机。一些平素不可能的理由,都足以让他们做出蠢事。这就是一个属于蠢人的世界,我们无力改变,只能想想看,该怎么把问题解决。”

宁立言向乔雪简单介绍了唐珞伊,随后道:“唐珞伊是个说话很有条理的女人,华家太太能掌管家业,也不会是个糊涂虫。这批货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华家就此失去贩卖药物的勇气,日本人的计划也等于成功。华家存在与否,反倒是小事。”

“所以?”

“我们得想个计划,尽快结束这一切。华家这种商人,不知道能坚持多少时间,若是他们被吓住,我们最后就替英国政府做了白工。我可不想做这种赔本生意。”

宁立言点头,“想结束这一切,必须提供给我足够的情报。”

“你也是白鲸咖啡馆的成员,难道你不能自己去做事?”

“我当然可以去问,但是我不知道陈友发的靠山到底是哪路日本人马,可不想稀里糊涂露馅。再说,我在情报市场赚来的收益,都已经花光了。买情报可是件耗费钱财的勾当,还是得有钱人做。”

“这可不光是有钱,也是着实辛苦,你得犒劳我。”乔雪趁机要起条件。能在租界里混得开的女孩,绝不会是个腼腆性子。

宁立言笑道:“这事辛苦,也辛苦不过熬夜送几十个工人离开英租界,走水路北上。我昨天晚上可是在码头上亲自盯着那些人登船,一宿没睡。要说请客,也是你该请我。”

“你这个葛朗台!”乔雪嘟囔了了一声,摊开了一旁的拍纸簿。

“如你所料,租界里的烟土营销是金字塔结构。总商负责解决海关,把烟土弄进码头,然后在租界里发卖。次一级的分销商,就在租界里等着接货,再把它们卖给烟馆。总商不露面,既是自保,也是为了维持神秘感。目前英租界最大的烟土商人是陈友发,不过塔尖上的人并不止一个。”

“日本人的盟友有可能战胜英租界旧霸主?不过陈友发是暴发户,前后也没多少光景,那位旧霸主不至于就被干掉吧?”

“当然。他的身体非常健康,而且你还见过他。”

“谁?”

“工部局的九位董事之一,鲍里斯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宁立言脑海里那个和乔家良私交甚好,却又因为自己承包码头之事,几乎与乔家良绝交的英国老头形象。

真难想象,那么个标准的伦敦老绅士,居然是租界昔日最大的烟土总商。

乔雪继续介绍:“鲍里斯主要经营中国的云土。陈友发则是经营热河土外加日本白面儿。你应该知道,热河土量大价廉,对于毒品市场的占有率空前。而日本的白面儿更是功效更为强大的毒物,老烟鬼也难以拒绝。鲍里斯的烟土事业,正面临着巨大危机。他在股票上的投资已经血本无归,如果不能迅速恢复自己在烟土市场的地位,结局必然是破产。他知道陈友发是靠日本人帮忙,才抢了他的生意。可是英国人现在不敢跟日本人叫板,他也没办法。如果你能帮他解决陈友发,我敢打赌,鲍里斯一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我不觉得和这么个人成为知己,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何况鲍里斯那种人,是不会看得起中国人的。他既然是工部局董事,在警务处必然有自己的人,绝不会重用我。”

“如你所料,这个标准的种族主义者在警务处的关系,也都是英国人。可现在的英租界,真正掌握力量的是中国人。那些英国人肯帮他,只是有心无力。他现在急需找个华探合作,如果你肯帮忙,鲍里斯一定会欣喜若狂。”

“我倒是觉得,与其让英国人欢喜,不如让另一批人生气。”

“你的意思是?”

“驱虎吞狼,何如二虎竞食?”宁立言冷笑一声,“你能不能帮我搞到钱大盛和鲍里斯的照片,他们都算租界名人,应该好找。”

“你要做什么?”

“我说过了,一个优秀的侦探,必能成为个出色的罪犯,现在就是用一点罪犯的手段。还有,你在租界混了这么久,能不能从巡捕房调动一些人手。我是指瞒过钱大盛的耳目。”

“当然可以。”乔雪自豪地一笑,“如果不能调动警探的力量,我又算哪门子侦探?”

次日傍晚,太古码头。

荷枪持弹的华人巡捕把华家一行人团团围住,如临大敌贴了封条的集装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特务处督察长罗伊面沉似水,拿着手上的货单,看着陈友发和宁立言。

“两位尊敬的先生,你们信誓旦旦的表示,在德丰西药房的货柜里,混杂着走私的军用药品。那么请你们告诉我,西药在哪?”

宁立言一语不发,只死瞪着陈友发,咬牙切齿格外凶恶。陈友发则不知所措道:“这……这不可能啊,我明明得到了可靠的情报。”

“陈先生,您是一个商人,搞错消息是非常正常的事,不必自责。对于您这种热心行为,我代表租界表示感谢,希望您能够一如既往地协助警务处工作。宁督察,我明天早上进办公室的时候,希望看到你的详细报告,别让我失望!”

怒气冲冲的罗伊带着警察离去,宁立言看了一眼陈友发,向前逼近半步:“你敢算计我!”

“没有……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陈友发一脸茫然。

宁立言看看四周,紧握着拳头道:“我告诉你,我宁立言不是好惹的!我这督察长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谁要是绝我的前程,别怪我要他的脑袋!”

就在这当口,远方忽然传来阵阵警哨声,声音如同接力,由远及近。宁立言皱眉道:“这又是哪来的巡捕跟人动手了?”

话音未落,便有阵阵枪声,如同鼓点。听声音,距离太古码头隔着颇远,宁立言的面色更为阴沉:“这怎么还动枪了?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陈友发听到枪声响起,却已经面色苍白,人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一百五十六章 嫁祸(上)

“看报看报,英勇神探大破毒品仓库再立新功!看报嘞!价值百万元毒品被起获,租界禁烟战绩斐然!”把“报兜子”挎在脖子上

的报童,沿着大街飞速的奔跑。稚嫩却清脆的童子音,喊得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

“新女性创刊,一份儿十六版只要两个大子儿。试看当今新女性,如何评价租界年轻华探!全年订报打八扣送钱包了!”

报童磕磕巴巴地背着这颇为拗口的广告词,可是报社的大姐姐模样好看人又善良,创刊一周报纸白送,卖出去的钱全归自己不

说,还奉送一顿早饭。为了这等善人,报童愿意付些辛苦。

华子杰拦住报童,买下一张报纸,看着头版头条位置刊登的毒品藏毒被发现消息以及起获毒品数字,脸上的遗憾之意难以掩盖



一旁的唐珞伊脸上倒是露出几许释怀:“子杰,这样挺好的。你最大的理想不就是打击毒品么?价值上百万元的毒品被查封,对

于那些毒品贩子肯定是个沉重打击。这里面不光有大烟还有日本人的白面儿,这种东西比烟土更为害人。把它们找到是一件大

好事,你应该高兴啊。”

“珞伊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我就是不甘心。这么大的行动,居然没能参与。而且听说歹徒还和巡捕驳火,六名看守被当

场击毙五人,一人重伤。租界的枪战啊,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我居然错过了……”

“我看错过了也很好。巡捕也有两人中枪不治,还有一个人在医院躺着。伯母知道你没去,不知道念了多少阿弥陀佛。那种危险

的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你。”

唐珞伊看了华子杰一眼,又温柔地说道:“你的上司也是为了你安全着想,是好意。”

“我明白。”华子杰嘴上敷衍着唐珞伊,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今天的唐珞伊没穿白大褂,而是一身裁剪得体得苏绣旗袍,上

面绣着各sè花草。配上她那修长身材精致五官,在人群里便如同一颗耀眼得宝石,格外吸引人目光。

可是对于华子杰来说,这种绝sè并没有吸引力。或许是从小到大,两人厮混得太熟。在他心目中,唐珞伊的样子就是邻家姐姐

,亲切远大于美丽,不管她如何打扮,都不值得自己关注。

他的精神还是放在报纸上,幻想着自己如果参与其中,又将是何等威风。想到得意之处,不由嘴角上翘,笑得像个孩子。

华子杰人在巡捕房,对这件事了解的远比报纸更多。

就在罗伊带队搜查华家的货柜,寻找走私药品的同时,一队由印度巡捕组成的突击队,在英国警官带领下袭击了一栋小洋楼。

那是一处极为偏僻的独栋建筑,四周没有住家,行人也少。本以为住户是个一心修禅的隐士,闹中取静在此隐居,不想竟是个

藏毒的魔窟。

洋楼的二楼被改造成了储藏毒品的仓库,里面堆了满满的木箱。除了常见的鸦片更有即便在租界也是人人喊打的日本白面儿。

担任守卫的打手,还混着两个日本人。虽然租赁房屋的人,使用的是假名。但是根据线索已经能猜出来,这是陈友发的秘密仓

库。

数字庞大的毒品、枪弹对射、日本人……这几项哪一项都是足以引起轰动效应的大案。如果现在报纸上报道的是自己,那么乔

雪对自己的态度会不会就热情一些?可是现在报纸上把功劳给了宁督察,他们又是邻居……

华子杰的目光落在那份刚刚创刊的新女性上。这份报纸独辟蹊径,不提案件,而是着眼于破案人。

以女性的角度,介绍神探宁立言的年龄、性格以及以往的经历。文字优美流畅,俨然短篇的传奇故事。相信看到这份报纸的年

轻女性,即使对案件毫无兴趣,也会对破案人予以关注。

乔雪不该如此肤浅,可她终归也是个年轻的女性,又会如何想?

脑海里转动着无数念头,既有兴奋也有失落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后悔自己太过于怯懦。如果能多坚持一下,或是像

过去那样偷偷跟去,也许就能立功了。

唐珞伊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拉华子杰的胳膊:“赶快去我的药房准备,别让人等太久。”

两人一路来到唐家的那处小药房,一进屋就看见武云珠正在那好奇地四下张望。唐珞伊与她颇为投缘,见面就亲热的不行。这

个冷美人也只有在武云珠面前,才有几分热情。

寒暄几句之后,唐珞伊问道:“宁先生呢?他在哪?”

“三哥有事来不了了,让我替他过来送信。”武云珠很满意宁立言的这种安排,这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心情舒畅情绪就好,脸上

笑容格外灿烂。

“三哥去见陈友发了,这么一大批货让人抄了,那老小子急得要吐血。三哥让我告诉你们一声,最近一定要谨慎点,别乱说乱动

免得坏了三哥的计划。要是让疯狗咬一口,也不上算。”

陈友发家中。

面sèyin沉的宁立言,将那份早已被他团成球的报纸朝陈友发面前一扔。

“姓陈的!你老小子胆不小,敢算计到我头上了!表面上拉我要拜把兄弟,实际跟我玩心眼!说好了大烟的买卖咱仨人劈账,这

个是怎么回事?价值百万的毒品……我怎么不记得你跟我念叨过,你还有这么大一笔货啊?现在急赤白脸的让我把东西给你弄

出来,哪来那么大脸!我告诉你,晚了!这么大的数字,连英国领事都知道了,怎么弄?要不然你带人去端了警务处,从仓库

里把这些烟土抢出来?”

陈友发面sè苍白,人几乎是瘫在安乐椅上,脸上没有半分血sè,说话也没多少力气。

“师弟息怒,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知道因为德丰药房的事,你在英国人面前丢了脸,可你是他们捧出来的英雄,不会这么

轻易就砸掉。你看,这回的功劳,不还是记在你头上?”

“废话。那是我花了一笔钱换来的!你当收买罗伊那么容易?那个爱尔兰杂种有多心黑,你不知道?”宁立言依旧愤愤不平。

“这明明是你们自己情报错误,却害我背锅破财,你还跟我玩心眼?交朋友是这么个交法?”

“我承认,我是有些私心,想自己多挣几个,可是这批货,是在咱们三人定规下合伙之前就到手的,本就不该算在账里……,再

说,这批货我也是代销。连货款都没付呢。”

“你蒙谁呢?上百万的大烟加上白面儿,不付货款就敢给你?谁有那么大的本钱?谁又敢那么相信你?”

“日本人啊。”陈友发这时也直言不讳。“实不相瞒,这批货是日本人的。我上次找你帮忙放人,没想到惹出个大篓子,差点引火

烧身。若不是有日本人给我帮忙,我也没那么容易过关。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这日本人对你不错,敢拿上百万的货给你代销,倒是个讲义气的好汉了?”

“日本人讲义气?你就别拿我打趣了。”陈友发摇着头,“你也知道,那么大一笔货要是放进租界里,整个市面都会混乱。再说白

面儿那东西太厉害了,它们一进来,烟土就卖不上行市,整个租界的土价就全完了。在这一亩三分地吃这碗饭的,都活不下去

。日本人放这么大批货进来,就是想一口气拿下英租界的市场。烟是热河土,白面儿是他们自己提炼的,表面出头的是日本商

人,背后必然是热河驻军。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让我提闸放水,把整个英租界的烟土市场给淹了。以后就是他们一家说了算

。”

“没看出来,你倒交了个阔朋友。”宁立言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些货怎么没卖,反倒便宜了英国人?”

“我能卖么?”陈友发摇头叹息。“好歹我也是指望烟土发家的,这点道理总还是懂。眼下日本人捧我,是因为他们离不开我。若

是真让他们拿住了烟道,我这等人便没了用处。东洋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到时候我连口剩饭都吃不上。”

“自打那批货进了租界,我就存到那楼里,控制着数量发卖。好在日本人不懂咱们这边的市场,我怎么说他怎么听,还能控制得

住。可是没想到,却出了这等事!师弟,那批货我可是没付钱的!现在日本人找我要钱,上百万的款子,我去哪里筹?无论如

何,你也得帮帮我啊。”

宁立言哼了一声,“帮你?怎么帮?上百万的货是通天的大案,便是英国领事查理也拿不出来。现在那批货存在英国警务处的仓

库里,等着集中焚毁,我又不是齐天大圣,又能做什么?最多是在警局帮你遮掩,别让巡捕房查到你头上。”

陈友发也知,事情到了这一步,想拿回货本来就难如登天。即使他在工部局的关系,都很难为他帮忙,何况宁立言。是以对方

不帮忙,倒也不算奇怪。

他犹豫片刻道:

“巡捕房现在不重要了,丢了货我也是个死。要不这样,你多少帮我弄回点来,让我凑点钱,跟日本人那也有个交待。”

“这个交待的事先别急,我倒是觉得你该先查查,这批货是怎么没的。找不着这个奸细,类似的事就还会发生。先把这事了了再

说。”

陈友发也知宁立言说得在理,但是思来想去,自己这个藏毒的地方十分隐蔽,不该有人知道。六个守卫五死一伤,绝对不可能

是他们做得手脚。那到底是谁知道他藏东西的地方,又把他给卖了?

思忖良久,陈友发忽然想起一件事,“师弟,你这两天看见钱大盛了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嫁祸(下)

yin云密布,空中飘着雨丝。靠海的城市便是如此,说旱,两个月不见雨点,说涝,龙王爷打个喷嚏,城里都能下三天三夜。

小雨不大但是劈里啪啦地下个没完,老天津卫管这种叫“唾沫星子雨”,下一天也是它,下三天也是它。不妨碍上街,却惹人心

烦。

雨点落在钱大盛脸上,像是有淘气的孩子朝他脸上撒尿,让他的心情越发烦躁。

自从宁立言一来,他便有些犯流年。本来想设法夺了他的差事自己复职,偏又不能如愿。

陈友发这个老混蛋多半是要反水了。他一心拉着宁立言做烟土买卖,不可能帮自己复职,这个关系不能再指望。可是离开陈友

发的钱财和人脉支持,想要扳倒宁立言又是不可能成功之事。他现在只好装傻充愣,表面上装作大度,心中盘算着主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管拜把兄弟还是三家一起做生意,都是计策。钱大盛的钱足够自己过后半辈子,他现在在乎的不是钞票

,而是面子。得找机会把宁立言赶走,自己不能在那么个小年轻手下混饭吃,丢不起那个人!

可是还不等自己动手,迎面便是一闷棍打下来。就在陈友发准备对华家动手之前,钱大盛居然被两个英国督察秘密逮捕,在一

间小黑屋里,审问了足足七十二小时。

由于都在一个系统里,倒是没对他用刑,只是单纯问话。询问的内容,还是之前的警局受贿案。看来英国人并没打算放过租界

的高级华探,想要通过钱大盛的口供,再抓出一些人来。

混蛋!说得就跟你们没拿津贴一样。整个警务处,谁又是干净的?

钱大盛心里暗自咒骂,对于英国人的问题也没好态度。你们把钱爷看成什么人了?随便就卖了自己的伙伴,那是上街都会被人

戳脊梁骨的尿货才会做的事!自己堂堂一个五尺男儿,怎么能受这份折辱?

折辱!没错,在他看来,这就是英国人故意找茬羞辱自己。这帮不懂知恩图报混蛋!自己为他们鞠躬尽瘁,管了这么多年租界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就是这么回报自己的?

几个英国人轮番来问一些没营养的话,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英国人虽然受过专业训练,但自己好歹也是老公事,能被他们问

出实话去?彼此之间的问答,就是一场浪费时间的游戏。

英国人大抵是被上司逼迫得急了没事干,拿自己消磨时光。大家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持续了三天,一无所获的前提下,还是把自

己放了出来。

到底是图什么?

钱大盛有点搞不明白情况。英国人虽然混账,可是做事总归有逻辑。这次莫名其妙的抓自己审问三天,虽然在他们的权力范围

内,却毫无道理可言。这可不像是英国人做事的风格。

事出反常必为妖。

在黑与白的交界地带行走多年,钱大盛并不相信巧合。天下的事,必然有其原因所在,感觉不到只能说明没发现。越是这种没

道理的巧合,越有可能包藏大yin谋。

可是这几个英国混蛋对自己用了疲劳战术,甚至故意用灯泡照自己的眼睛,让自己无法入睡。三天三夜人没合眼,导致精神和

反应都大不如前。一想分析什么,头就如针扎一般疼痛。

不行。必须先回家睡一觉,再慢慢想具体原因,到底是谁搞得这出把戏。

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想要雇一辆洋车,偏又看不到。这种天气,人力车生意格外好,想找车不容易。就在这时,身后猛然

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回头看过去,一辆黑sè本特利最新型轿车停在自己身后。

作为租界的老警探,他甚至不用看牌照就知道,这车是工部局九位董事之一,鲍里斯的座驾。那个老东西最喜欢排场,这种新

车一出就买了一辆弄进租界,活该他破产。

之前鲍里斯联系过自己两次,想要让自己和他干。笑话!朝秦暮楚,岂是大丈夫行径?再说,陈友发和自己合作的时间长,彼

此手上都有对方的把柄,又怎能说倒戈就倒戈?

不过鲍里斯这个老洋人有点没羞没臊,被自己拒绝了两次,还没死心,有事没事还是想向自己示好。这次收拾自己莫非是他的

主意?先让洋人找自己麻烦,他再出来充好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这办法有什么用?

不过鲍里斯总归是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之一,他也不好得罪太过,只好站住身子,退到路边让路。鲍里斯的司机探出头来,朝钱

大盛笑着打了招呼。

这个英国佬吃错了什么药?自己和他不熟,他打哪门子招呼?可是在表面上,钱大盛还得装着欢喜,朝对方点头示意。司机指

了指车,原来是想载他一程,送他回去。

钱大盛自然不可能上他的车,摇摇头解释了两句,意思是自己可以回去,不必劳驾。

来中国年头一多,洋人也学会了动心眼,就连顺水人情这套也学去了。可惜跟自己来这套还嫩了点。就算是爬着回去,也不能

上老洋人的车。

好在没走太远,便看到了一辆洋车,等上了车,便看到座椅角落里扔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之前不知包裹过什么东西,上面还

有油渍。

自从被英国人带走,便不曾看过报,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景。钱大盛强忍着困意将报纸打开来看,第一眼便看到神探宁立言

勇扫魔窟,查缴价值上百万烟土的新闻。

又是这个宁立言!

钱大盛觉得头越发难受了。这该死的混账,怎么到哪都有他?这等人若是不死,几年之后必是警务处的华探头马,就算是英国

人只怕也不敢随便动他,自己想复职就更难了。

凭什么?他刚来几天,警务处的脸怕是都没记熟,就有了今天的地位,对自己这帮老人公平么?

他的愤怒持续时间不长,却又想起另一件事,重又扫了一遍报纸,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价值上百万的烟土?那帮小烟贩子,绝

对拿不出那么大笔的货。能囤这么一大批货的,必是几个总商。即便是鲍里斯这个老牌鸦片商人,也未必拿得出百万巨款囤货



难不成是陈友发?

疲劳让钱大盛思想变得迟钝,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才刺激的他略略精神了一些。陈友发的财力虽然支撑不起那么大宗的货物

,可是他背后有日本人。

那帮人占了热河之后,顺带也接收了汤玉林之前热河广泛种植的鸦片田。拿刺刀逼着老百姓下田,热河土便宜的不像话,因此

便有这种大手笔。

越想越觉得没错,钱大盛心里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这个陈友发跟自己玩心眼,瞒了这么大一笔数目的烟土,想偷偷吃独食。

这回落到英国人手里,让他来个血本无归,也算是个教训。

至于事情怎么解决,他不在乎。既然陈友发拼命巴结宁立言,就让他们去解决算了。自己回家睡觉,其他的事,和自己有什么

关系。

实在是太乏了。人坐在洋车上,眼皮便往一块凑,任是风吹雨淋,全不顶用。没等到家,便打起了呼噜。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从

他手边飞出,在被风吹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后落在一片水洼里。

雨水很快浸过报纸,让上面的字迹再难认清。又过了片刻,便有几双大脚从报纸上踩过,将其彻底踩烂成泥。

宁立言的桌球房内,乔雪与他的比赛已经进行了四局。两个人的球艺不相上下,认真较量起来,分不出高下。

宁立言一杆推出,将面前的绿球撞入袋中。“你的人不会被查出来吧?陈友发那人也不傻,不是我们说什么,他都肯信。鲍里斯

的司机好办,只要跟钱大盛说几句话,就能免掉那笔赌债,不会出现意外。可是警务处那边,我可没把握。”

“他们的工作本来就是负责警务处内部人员的纪律考核,而之前发生的受贿事件,也没算彻底结案。他们拿这件案子做文章,便

是领事都会支持。陈友发疑心再大,也不会怀疑到这点。倒是你的手下,才真的让人不放心。”

“华子杰?”

“难道你还有其他让人不放心的部下?”

说话间已经轮到乔雪击球,她的球杆推动,一枚红球落袋。“写信、送花……上帝保佑,我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执着又是如此羞

涩。只敢做这种不用露面的事,却不敢请我去吃饭或是看电影。”

“如果他敢的话,你会怎么样?”

乔雪抬头看了一眼宁立言:“哦?你这个问题让我很感兴趣。如果我的答案是,我会给勇士以足够的酬劳,你会怎么做?找他决

斗?用手枪还是匕首?”

宁立言摇头:“我会通知他的未婚妻!这是个好小伙子,他和唐珞伊的婚事,乃是天作之合。他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别拿他

开心。”

乔雪哼了一声,对于宁立言的答案表现得颇不满意。她瞪了宁立言一眼,推杆的力气加大,似乎把不满都发泄在象牙桌球上。

“这件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可以不回应他的愚蠢表白,但是一个陷入单相思的年轻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蠢事,我只希望他

的愚蠢,不要影响我们的行动。”

说话间,乔雪又是一杆推出,但是这一次彩球在袋口撞了一下,随后滚向了一边,并未落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否极泰来

钱大盛最近这几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否极泰来”。能从老祖宗那个年头一直流传到当下的名言,自然有其神奇之处。至少

在自己身上,这话便应验了。

本来在英国人那遭了场无妄之灾窝了一肚子火,又因为宁立言崛起而越发感觉复职无望,连做事都没了动力。虽然他被秘密逮

捕审讯只有几天时间,但是巡捕房里已经发生了变化。

随着那百万毒品被查抄的事,围在宁立言身边的探长、探目渐渐多了起来。那些钱大盛一手提拔的嫡系,也开始向宁立言靠拢



这些人都是人精,看事情极准。

百万烟土的大案,放在租界里也是了不得的事。便是中国人破的,功劳也得落在英国人头上。何况这次本来就是英国人带队,

功劳却算在宁立言头上,这实在太过反常。

惟一的解释,便是宁立言在租界上层,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网,有大人物要捧他上位。下面有大批混混听命,上面又有极硬的

关系。跟这种人作对,那是傻瓜才干的事。这帮探长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发现苗头不对,就都上赶着去走宁立言的人情。

对于钱大盛,他们倒是还客气,可是这种客气不是服从于钱大盛个人,而是服从于天津这个人情社会的礼仪规则。在如此乱世

人心不古的大环境下,这种客气又能维持多久,就是一件难以准确考量之事。

一帮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想想,他们是怎么当的探长!没有我钱大盛提拔,就你们这群混账东西,早被赶出警队了



不过巡捕房就是这么个地方,真正的君子钱大盛容不下,身边自然只有小人。眼看宁立言脚步越战越稳,自己想要斗垮他从而

官复原职,多半是个幻想,这差事当得便没意思了。

他寻思着是不是写封辞职信,连这探长的差事一起辞去。到时候巡捕房必然要乱套,也好让英国人知道,巡捕房离开他钱大盛

谁又能管得住那帮探长、探目。

可是没等他行动,法租界巡捕房那边就来人上门邀请,想要聘请他到法租界担任华探督察。一切待遇比照英租界不变,聘书已

经预备妥当,就等着他的意见。

老天开眼啊。

钱大盛积累的财富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足够他安稳地过后半辈子。可是这不代表他对钱财失去兴趣,也不代表他不想赚取更多

。何况比起财富,他更看重面子。你英国人有眼无珠看不起我,若是在法国人那受了重用,一样可以扬眉吐气。

日本人的毒品不是只卖给英租界。英、法乃至意租界,同样不例外。倾销的烟土加上烟贩子层出不穷的劝诱手段让租界增加了

不知多少瘾君子,这帮人加上赌棍以及破产的流民,让各国租界的治安全都一落千丈。

法租界是商业繁荣区,自然需要得力之人维持市面,稳定那帮华商。看来还是法国人慧眼识人,知道我钱大盛是个有本事的。

等到时候在法租界混出个人样来,再回来让这帮势力小人看看,谁才是值得他们效力的对象。

他原本住在英租界,要是到法租界当差,很多事就得早做准备。包括他在英租界开的几家买卖,还有眼下住的别墅。该出手就

得出手,到了法租界也离不开钱财打点关节。跟洋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对于里面的门道早就了然于胸。不管英国人还是法国人

都一样,只认钱不认人,有钱什么都好办!

多年来从警的经历,让钱大盛养成个多疑的性格,便是骨肉至亲也不愿相信。再说自己那个儿子是什么德行心里也有数,涉及

到钱财的事绝对不能找他,只能自己亲历亲为。

辞职信已经丢在了英国上司桌上,人便回家处理财产。英租界对普通巡捕管理严格,辞职也不容易,可是到了探长这个身份,

总还是有些体面,至少辞职不受人控制。

人一忙起来,很多事就顾不上。再者说钱大盛在英租界威风多年,租界里的三教九流在他眼前都不敢有丝毫放肆。太平日子过

久了,人便松懈下来,对于门外偶尔出现的几个神秘男子并未引起重视。

“钱大盛在英租界的五家买卖,都已经处理了。”

蓝扇子公寓内,陈友发yin沉着面孔说道。

宁立言发现,陈友发的胆量变大了。前些天因为死了几个蓝衣社成员,就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现在搞丢了日本人百来万的烟土

,短短几天就又精神抖擞,还有心情来蓝扇子这地方消遣。

陪宁立言的依旧是上次那个妮娅,可是陈友发身边的则是之前一直为钱大盛提供服务的白俄女人。

“我也想通了,没嘛大不了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弄丢了小日本的货,也无非就是这两条道。要么还钱,要么还货,还能把我

怎么着?宰了我?也不是我说大话,要是我有个好歹,小日本在英租界就等于是聋子、瞎子!没人给他们跑腿,这帮小鬼子懂

个嘛?这是天津卫,是咱天津爷们说了算的地方!”

他吐了口烟圈。“再说了,我为日本人卖力气不少。之前在租界里,替他们办了几个人。那帮人都是帮抗日分子,躲在英租界里

,日本人不敢碰他们,最后都得我办。给他们立了这么大的功,为点货就断了交情?那还是人么?货的事好办,真正得处理的

是人。”

“人?”宁立言一脸疑惑,“谁啊?”

“卖了我的人!”陈友发一咬牙。“我那货藏得隐匿,英国人绝对不会知道,只能是内鬼把我给卖了!我陈友发十几岁出来跑码头

,大小阵仗见得多了,手底下也沾过血。敢出卖我,肯定是活腻了!”

陈友发声sè俱厉的样子,把身边那个白俄女人吓得不轻,只当是两人要在蓝扇子打起来。连忙向陈友发献殷勤,转移他的注意

力。却被陈友发一耳光扇在脸上,人尖叫一声扑倒在地。

“贱货!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钱大盛拿你当了外宅看,我才懒得碰你一手指头!”陈友发打了一嘴巴还不解恨,跟上去

又踢了两脚。

陈友发财大气粗,蓝扇子的白俄保镖根本不敢惹他,只好委屈那个白俄女人。妮娅紧咬着下嘴唇,一声不敢出,面无血sè,低

着头不敢动地方,显然也是被吓坏了。拉着宁立言的胳膊轻轻晃动,向他求情。

“慢!”宁立言一声喊,算是救了白俄女人。他摇头道:“大老爷们欺负女人不算本事。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得看钱大盛

的面子?”

“我要不看钱大盛,还懒得打她呢!”陈友发怒气不息。“你不知道,这次卖了咱们的,就是钱大盛!”

“钱大盛?这不可能吧?就因为他出手了手头那几个买卖,就怀疑他?这也太草率了。”

越是害人的,越要装出无辜,且为被害人申辩。惟有如此,戏才演得真实。这是宁立言两世为人总结出的经验,至于演技上,

他有着绝对得自信。自己若是去拍电影,都能和陈梦寒演男女主角了。

“有嘛不可能的?你别拿他当好人,他要是好人,也到不了今天。这小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对你也早有歹意,想着害了你自己好接着回去当督察。要不是我在中间拦着,他早打你的黑枪了!”

陈友发说着话,从自己得公事包里拿了几个信封丢在桌上。“我花了大价钱,从警务处的内务科买了些照片回来。你看看吧。是钱大盛和鲍里斯密谈的照片。本来那些人是去调查鲍里斯的,没想到把钱大盛也拍了进去。现在英国人正在秘密调查他,他为嘛把买卖盘出去?还不是为了筹钱往法租界跑?自打出了事,我就把人撒下去了,非得弄明白是谁出卖我不可。事现在查了个

大概,有人把电话打到英国人那,说是那里藏有烟土,没说数量。如果真知道数目那么大,英国人反倒不敢动手了。等到了地方就是骑虎难下,谁也没法子停手。电话是从邮局拨的,根本查不着谁对谁。”

“既然如此,那又如何认定是钱大盛?光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

“你不懂,同行是冤家。我跟鲍里斯都吃烟土这碗饭,那就是解不开的仇。钱大盛背着我跟鲍里斯的人联系,必然是有蹊跷!后

来我的人看见他和鲍里斯的司机有说有笑,这就更不对劲!”

宁立言看着陈友发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随时准备生吞了钱大盛。心里想笑,面上则装着难以置信。

“还有这事?这会不会是巧合?”

“哪有那么多巧合?再说了,唐家……也就是华子杰他媳妇娘家给钱大盛户头上存了五千大洋,这也是巧合?”

唐珞伊这事办的靠谱,五千大洋好不眨眼,和华子杰比较起来,更像个能在当下做大事的材料。宁立言心里暗自夸奖,羡慕着

华子杰找到了好内助。

“这边刚破了烟土案,那边法国人就要让他去当督察,为嘛?这必然是他事先留好的退路。鲍里斯和法国领事是好朋友,这条路

必是他安排的。”

那不过是乔雪在法租界运作的一个小小骗局罢了。所谓准备好的聘书,永远不会落上法国领事的钢印,钱大盛注定空欢喜一场

。包括那些照片,也是人工合成的产物。陈友发查到的,都是宁立言想让他查到的信息。话虽如此,陈友发的调查能力,还是让宁立言佩服。

宁立言心里想着,脸上装着严肃:“那报纸上报道的是我……”

“障眼法!这是骗三岁娃娃的把戏,糊弄不了我!”陈友发咆哮着,仗着白俄听不懂中国话,说话也没顾忌。

“我的货刚一出问题,鲍里斯就上蹿下跳,开始跟我抢总商的地位。若不是合计好的,哪里能那么凑巧?可惜,我陈友发也不是

好惹的!他这点小算盘让我看破了,还想去法租界当官?做梦!”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钱大盛当年也烧过香,敬过祖,该知道出卖同门的下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既然坏了规矩,就得按规矩办他!”

“他可是巡捕房的探长。”

“他不是自己递了辞呈么?既然辞职了,就是个白身,那就得按规矩走。老弟,巡捕房那边你费心给我兜着点。老哥这次亏了大

钱,你不能让我再受气吧?”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我准备准备,就这几天的事。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钱大盛这些年没少弄钱,把他办了,咱是大刀切白菜,二一添作五,让

你发一笔横财!”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另有打算

“自打日本人占了关外,这世道便越来越坏。不提外埠只说天津。原本此地的混混讲究自伤,向不以杀人为能。像陈友发这种

烟土贩子,更不敢跟巡捕房较量。现如今却敢谋划着杀害辞职的探长,真把天津卫当成了上海滩。所谓江湖大乱道,说的就是

这等情景了。这种乱世中,人心难测,行事更要万分小心。陈友发虽然给褚玉璞当过部下,却从未上过战场,也不大会放枪,

主要的工作是敛财。其本质始终是个混混,不是专业杀人害命的主。这等人胆子不大,可是一旦犯浑又最容易造成大害。因为

他们没杀过人,不知道尺度在哪,所以最难对付。老手或许只需要杀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他们便要杀五个才行。一旦杀得手

滑,对人命没有了畏惧之心,就成了毒瘤。眼看大事将成,就格外要注意安全,好不容易闯过了风浪,别在河沟里翻船。”

唐珞伊的那栋小别墅内,宁立言对着面前的男女嘱咐着。华子杰正襟危坐凝神倾听,唐珞伊也不住点头,视线更多是放在华子

杰身上。她知道,这话一多半是对华子杰说的,他的性子太过幼稚冲动,最让人放心不下。

这栋小别墅和陈友发存烟土的地方有点像。都是位于租界的边缘地带,地处偏僻,四周人烟稀少,是个理想的秘密联络点。

狡兔三窟。宁立言未来要做的事业,相当于蚂蚁挑战大象。用于逃生藏匿的安全屋,自然多多益善。眼前这对男女,又让他忍

不住想起自己和杨敏,是以格外关照,以防出现意外。

唐珞伊神sè依旧淡然,可是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她紧张的情绪。

“宁先生,他们敢公开叫嚣谋杀,难道巡捕房就不能对他们的行为做出防范?如果在现场抓住他们,再一网打尽,不是更好?”

“没用的。唐小姐你不明白,陈友发杀人,绝对不会自己动手,肯定是雇人。即便抓住刺客,也未必能查到他身上。再说,他现

在结交广阔,两个分局以及警务处里,还有谁是他的人,我们无法确定。提前设伏搞不好打草惊蛇还会暴露自己。我知道你是

个好心肠,可是世道就是如此残酷,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唐珞伊无语。片刻之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华子杰,却见他的神sè里满是兴奋,心中就越发不安。

“子杰,伯母每到这个季节,都会犯哮喘。我知道北平有一家教会医院,对这个很有办法,你是不是和宁先生请个长假,带伯母

去住院?”

华子杰不耐烦道:“珞伊姐你说什么呢?大家在谈大事,你怎么引到我身上?现在这么大的事就要发生了,我哪能请假?我娘那

是老毛病,吃点药就没事了。我的医学造诣虽然不如你,好歹也是几代经营药房,你别总拿我当个不懂医的。”

他不再理会唐珞伊,而是紧盯着宁立言:“督察。陈友发几时动手?”

嘴上说着别把他当孩子,自己却是十足孩子气。不熟悉的时候便腼腆还有些怯懦,一熟悉起来,又把握不好分寸。宁立言心里

感到好笑,自己前世也不像他这般幼稚。看来家里对他的宠爱,确实限制了他的成长。对比而言,似乎宁家那种态度,反倒让

自己变得更自立。

他微笑道:“这可说不好,第一,陈友发不会对我完全吐实;第二,他自己也得找时机,在英租界杀人的事,可不是说办就办;

第三,我还得给他找点麻烦。”

“给他找麻烦干嘛?”

“子杰你少说话!”唐珞伊忍不住阻止华子杰,这种事知道的越多越没好处,宁立言不说,自然是有不说的道理。可惜华子杰根

本没理她,而是盯着宁立言问。

宁立言道:“若是想杀就杀成了,那就没意思了。让他们两边狗咬狗,不是更好看?”

“可这么一弄,不知道得耽误多少时间?”

“你还挺着急?”

华子杰并不否认。“当然。现在陈友发盯着我家的药品生意,家里那帮胆小鬼就不敢行动。我们可以等,可是关外的抗……”

唐珞伊忍不住,一把捂住华子杰的嘴,对宁立言道歉:“子杰没轻没重,宁先生别生他的气。”

“没什么。我也不会为这点事跟他怄气,就是你以后最好多管管他。如今的天下不比当初,没有太多的时间给我们成长。所有人

都必须快速的成熟起来,否则很难挺过越来越冷的风霜。子杰是个好孩子,就是缺少历练,也看不清形势,你多帮着他吧。这

小子,比我的命好。”

唐珞伊点头,算是承诺下来。

宁立言继续道:“烟贩子杀探长,在天津的警察圈是犯众怒的事。还是那话,咱这不是上海,没有这个先例。若是让他开了这个

头,以后这碗饭就没法吃了。所以他杀了人,自己便注定落不了好。不管他得手与否,结果都是为民除害。钱大盛忽然办辞职

,他手下那帮人可是慌了手脚。法国人又不会一口气雇那么多探长、探目。钱大盛这一走,等于把他们扔在了旱岸上。这帮小

子正满世界找山头,生怕砸饭碗。我这两天便忙着吃这帮人的酒席,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先吸收了他们,再办陈友发不晚。”

“那是一群废物加上吸血鬼!拉他们有什么用?”华子杰挣脱了唐珞伊的手,喘了几口大气,用袖子拼命擦嘴,对唐珞伊怒目而

视。好在他不记仇,一会就忘了,现在又毫不掩饰自己对那帮同僚的厌恶。

唐珞伊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他一脚,华子杰却没理会。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但是做事首在用人,用好人固然是本事,能把坏人驾驭住,让他们为了好事出

力,就更是能耐。”宁立言一笑,

“子杰,租界里那么多事,只靠你和张冲两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我们华人要想出头,就得和洋鬼子争权。要争权,首先得能做事

。做事就得有人,除了你这样的傻小子,又有几个好人能在巡捕房立足?我们得认清形势,不但要学会用好人,更要学会如何

驾驭坏人。否则,巡捕房的工作就没法干了。”

唐珞伊点头道:“宁先生说得对。子杰你就是孩子脾气,做事太冲动。平时要多听宁先生的话。”

这个冰美人在面对华子杰时,才会表露出特有的温柔与关怀。看着华子杰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宁立言恨不得扑上去将他一顿

好打,让他学会惜福。但是表面上还得装着满面笑容:

“我也不过是几句闲话,大家是朋友说着玩的,不必往心里去。子杰这颗赤子之心殊为难得,这等人多了,这个国家才有希望。

唐小姐多教教他,早晚是能锻炼出来的干才。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了。在这里待久了也不方便。”

华子杰连忙道:“我跟督察一起走。”

“你跟我干什么?我是回家去喝咖啡打台球,等着晚上有人请客,你也要凑份子?”

“不……我是……我是不知道陈友发几时动手,万一您这需要人手……”

“巡捕房那么多人呢,人手随时都有。再说,我刚说过了,这件事从头到尾,你不掺和最好。好好陪唐小姐说会话,再不然就去

买点东西。人家一个女孩家,冒这个风险行事,男人再缺心眼,也得知道报答!”

宁立言几乎是用命令的方式,把华子杰留在了房间里,自己从后门离开。等到宁立言一走,华子杰便在房间里四下乱转,就像

是个没头苍蝇。连走了好几圈之后,他忽然站住身子,自言自语道:“我不甘心!”

“什么?你有什么不甘心?”唐珞伊不明所以。

“你想想,我们两个人当初的理想是什么?让租界居民不再受毒品侵害!可是这几年看着他们为非作歹,我们无能为力,我心里

始终窝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有机会惩罚他们,却不能参与,这怎么甘心?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当个看客!”

“宁督察刚刚说过……”

“宁长官是担心我们做蠢事,又没说不让我们做正事。我们去做一些其他的工作,只要不和他的工作发生交集,也不会破坏长官

的计划。反正他用不上我。”

他看看唐珞伊又说道:“宁长官是个好人,但是他想的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咱们是要禁绝毒品,他想得是维持秩序,大家说不到

一起去。有些事,必须咱们自己干。”

唐珞伊知道,华子杰的孩子脾气发作了。

他是个天生喜好出风头的性子,这等禁毒大事少了他,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宁先生还是不够了解他,否则应该给他找点无关

大局又能占住时间的事情来做。

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大,可是性情上差了一天一地。想想宁立言的沉稳,越发衬托出华子杰的幼稚,怎不知道为何年龄出身相似

的男人,性格就差了那么多。

要怪就怪自己的命,看上了这么个孩子气的男人,实在没办法。眼看若是不随他的意,便能急出个好歹,她也只好哄着他:“那

你也得有个准去处啊。”

“日租界!”华子杰既是兴奋又有些神秘地说道:“我前几天交了个日本朋友……不是,不是鬼子军官,是个大夫。天津医院的藤

田院长。这人是个好人,他也反对毒品泛滥,愿意帮咱一起禁毒。我跟他说了戒烟丸的事,他兴趣很大。”

“戒烟丸!这种事怎么能和日本人说?”唐珞伊心头一惊,华子杰除了在破案领域有些天赋,其他地方实在是太天真了。

“看你说得。你又不指望戒烟丸发财,告诉日本人又怎么了?我知道日本人不是好人,可他们能做的坏事也不过是窃取了我们的

秘方,自己去生产赚钱。这对我们来说是坏事么?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利润,就不怕他们使坏。倒是恨不得日本人像散大烟

土一样,把这戒烟药散的到处都是,那不是正合了咱的心意?”

他停顿片刻,脸sè又有些尴尬,“珞伊你不知道,我昨天去看宁长官时,就看到乔小姐和他在打台球。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名

人?我这次如果能把戒烟丸在日租界推行,肯定也能上报纸,接受专访。将来我也能出名,那时候乔小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自己怎么就爱上了这么个可恨又可怜的傻小子……

唐珞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华子杰和宁立言在心里做了个对比,觉得自己未来的道路注定艰辛万分。

自己心中认可的丈夫,却只想着追求另一个女人,还要自己出谋划策。她的脸上带着笑,心情却像是烧骨记里面的台词:心中

好一似钢刀通……要多难说有多难说

有心彻底翻脸大吵一架,告诉他自己爱他,他是自己的丈夫不容惦记别的女人。可是结局注定是一拍两散,就这样的傻小子跑

到外面,必然吃亏上当。

大概是上辈子欠他的吧……

唐珞伊如是想着,强打着精神,草草收拾了一下,便随着华子杰出门。心中拿定了主意:过了今天,必须给他找点事干,不能

再让他瞎跑。

第一百六十章 绝望的钱大盛

两天之后,白鲸咖啡馆内。

天刚过了九点,钱大盛便推门而入。

英租界居民比普遍比华界富裕,夜生活也发达,作息时间也就不一样。各位有钱的阔佬彻夜狂欢,不睡到中午不睁眼,九点钟对他们来说算是半夜。此时的咖啡馆冷冷清清,只有契诃夫在柜台后打盹。

高大的白俄男子被吵醒,随后用充满进攻性的目光紧盯着钱大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认识每一名会员,却从不曾见过你。如果你是想要找人请你喝咖啡,现在害不是时候。”

对于这家咖啡馆的种种传说钱大盛早有耳闻,只不过在租界里混久了,人都有个基本常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少掺和,这样才能活得长。尤其白鲸咖啡馆这种地方,绝不是一个警探应该涉足的所在。

一旦被某些大人物误会,自己这个小督察做了对头的包打听,前来窥探阴司,饭碗就端不久。是以钱大盛平时刻意避开这间咖啡馆,当它不存在。不光是他,他的同僚基本都是这个态度,避免和咖啡馆产生交集,就连巡警都不会在这里巡逻。

如今钱大盛破例前来,自然是因为走投无路。他不复往日的从容,一把抓住了服务生的大手。“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临时会员,快给我一个临时会员的徽章,多少钱都行。”

服务生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自己那粗如小树的胳膊,就把钱大盛的手甩开:“你是买受方还是出售方?”

“买,我买消息。”

“那你需要的是个临时坐席。”

“没错,就是临时坐席!”钱大盛语气激动,却是不敢再去抓这个服务生。“您多费心,给我找个位置。”

服务生情绪十分稳定,并无半点同情或是关怀。“临时坐席按小时计费。你来的太早了,人们不会这个时候来喝咖啡。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等,也可以选择离开,等到下午再来。如果你选择留下,请你务必保持沉默。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任何问题都要另外付费。”

钱大盛毫不犹豫将几张钞票塞到了服务生手里。四张五元面额的英镑,即便在租界,也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服务生脸色依旧冰冷,只是把钞票放到口袋里之后,才问道:“你要什么咖啡?”

“什么咖啡都行……我不在意。”

“在白鲸咖啡馆,不同种类的咖啡,意味着不同的需求。来这里的都是绅士,不会去打探别人的。人们只要看到咖啡的种类,就知道客人。当然,我这里实际只有一种咖啡豆,却有世界上所有咖啡的牌子。”

“问事,雇凶杀人的事!”钱大盛语气颤抖。

“白鲸咖啡馆的规矩,就像租界的规矩一样,明哲保身严守中立。我们不能参与到刑事案件里,也不许透露具体案情的消息,这是规矩。买人头标花红的事,我们不会帮着扩散消息,但也不会向警务处汇报。就是您的上司,英国老爷来问,我们也该说不知道。”

钱大盛的位子前有了客人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以后。钱大盛急得满头大汗,几次跑到吧台,给家里打了高价电话。白俄服务生的脸色倒是越来越好看,口袋也越来越鼓。

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衣服破旧的高丽人。矮个子大饼脸,他们的模样都差不多,很是不容易分别彼此间的区别。身上西装是东洋布缝制,天津卫的体面人,都嫌东洋布掉价不肯穿。只有指望日本人吃饭的洋行人员再加上这些高丽的亡国之奴才会用它来做衣服。

西服肘部已经磨得发亮,肩部也开了线,看得出这人的生活已经非常窘迫。他也是白鲸咖啡馆今天的临时会员,但是卖家而非买家。他们不需要按小时交费,但是不享受饮食,还得缴纳高额的中介费。

全是群穷疯了的花子,指望找一个土鳖发财,他们说得情报未必就可靠。钱大盛心里告诫着自己,但还是随着对方的话被引了过去。

“看在您老这么大方的份上,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我听了个消息,保证可靠,就是不知道是否跟您有关。有人出了一笔大钱,雇了那个混蛋的同胞杀人。”

高丽人用手指了指正在擦杯子的白俄:“接活的人叫安德烈,具体的姓氏不知道,只知道他绰号叫……”

“老虎!”钱大盛从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名字,眼神黯淡无光,神情绝望,仿佛是刚刚得到死刑通知的罪犯。

“老虎……没错,就是老虎!您要认识他就好办了。这帮白俄反正也是认钱不认人,您跟他好好说说,多给他俩钱,让他把活辞了改行给您当保镖就完了。”

钱大盛没接高丽人的话,而是继续问道:“雇老虎的人是谁?”

“这个……我可不敢说。”

“我再付你一笔费用!”钱大盛如同将死之人,已经不在意钱财。

“您这是难为我,这行没有露本主姓名的,这是行规。我只是听说,对方付的定金里,有一半是用日本白面儿顶账。”

一个小时后,宁立言的别墅门外。

望着眼前这副破落模样的钱大盛,徐恩和的两个徒弟险些把他扔出去,或是给他几记狠的。若不是宁立言出来迎接,他们绝对不相信,这如同破产大烟鬼一般潦倒的男人,居然是前任督察长?这租界当官的都是帮什么玩意?怪不得要请宁三爷来这里当官。

宁立言的别墅已经热闹多了。汤巧珍、武云珠两人住在乔家,徐恩和倒是带着几个心腹弟子住在别墅里,帮宁立言看家护院。

徐恩和自己有买卖,虽然不富裕,但也不缺吃喝,犯不上为了钱财给人保镖。肯出头给宁立言帮忙,还是冲着义气。

徐恩和不是北京天桥的“老和口”,靠的是功夫而不是“纲口”吃饭。收徒弟为了传艺而非发财,弟子没一个有钱人。练了些拳脚却找不到事由,大多跟着师父蹭饭。

宁立言给他们安排了差事,在码头上护场,同时担任监督。每人按月发饷,到点开饭。虽然不算是正经出身,但是能给家里老婆孩子挣下一份嚼谷,功夫总算没白练。

冲着这份人情,以及对于宁立言人品的信任,徐恩和带着几个极可靠的徒弟住过来,为宁立言充当保镖。

看着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弟子,钱大盛目光里满是羡慕,等来到小客厅,基于警务人员的本能,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麻将牌。不用问,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撞破了一场聚会。

这等聚会他过去参与的多了,必然是租界里的探长、巡官变着法孝敬督察的牌局。那几个人现在一准躲在洋楼的某个位置,等自己离开后,再出来继续输钱。

人走茶凉!自己刚辞职,老部下就不再见面,那些过去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宵小,也敢冒头炸刺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以为早已经看透,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依旧是难以释怀。

“老虎安德烈是租界里臭名昭著的恶棍,为了钱什么都敢干,他是个疯子、魔鬼!”见到宁立言之后,钱大盛的情绪越发不稳定,喝了一小杯白兰地,才勉强可以正常交流。

“我承认,这是我自己做的孽。过去我能弄死他,可是看在这个人能帮我做事的份上,我饶了他,帮他平了好几条人命,抓住他又把他放了。现在他要杀我,也是我的报应。这个人的脾气我知道,他只认第一个雇主,第二个人出再多钱,他也不会答应。何况他是个大烟鬼,陈友发供他上等的白面儿,这比英镑还好用。我没法让他帮我。”

宁立言在他对面不动声色,一支香烟下去一半才问道:“消息准么?别冤枉了好人。”

“好人?他陈友发若是好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恶棍了!”钱大盛怒道:“天底下能想得起来的坏事,就没有他没干过的。我没招他没惹他,他居然就要杀我。幸亏有人在报箱里给我送了消息,让我有所防备,要不然昨天我家得让人灭了满门!昨晚上,几个人想要摸进我的房子,我跟他们交了火,家里两个仆人死了,他们应该也有伤亡。这帮人不想硬拼,就先撤了。从头到尾,没一个巡捕来帮忙,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是收了黑钱!我这些年自以为有些人脉,现在才知道全都用不上,只能求到三少头上……您得帮帮我!”

他说着话离开椅子,竟是在宁立言面前跪了下来。“我求你了,三少……不,三爷,您也是门里的人,不能看着我死不闻不问吧?我也不求别的,就想当个明白鬼,跟陈友发见一面,问问他我哪得罪他了,为嘛对我下死手?”

“你要想问这个,直接打个电话就是了,何必找我。”

“打电话也没用,他一准推个干净。我是想求三爷出面,约一场饭局,有嘛话在饭桌上说明白。”

宁立言想了想:“约个饭局不是问题,不过我对陈友发了解有限,这件事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觉得他可以说服,我现在就打电话。”

“别……您让我想想。”

宁立言这一问,显然也问到了钱大盛的心病。他对于说服陈友发全无把握,眼下联系很可能弄巧成拙。他连忙阻止了宁立言:

“您先等会再打。我先把家眷送走,再跟他见面。”

“你要把家眷送哪去?”

“河北老家。”钱大盛道:“我这辈子吃喝玩乐,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就算是死,也没什么遗憾。可是我还有三媳妇两儿子一大家子人家呢。安德烈是个畜生,女人落到他手里……您行行好,把他们送出去,我也就放心了。”

“把家眷交给我?你觉得咱的交情到这个地步了?”

钱大盛苦笑一声:“咱的交情?几天前我还惦记着把您扳倒,我接着当督察长,咱有什么交情?到了现在,我也不跟您说瞎话,我这辈子就从没信过谁,包括您在内。可是眼下我盘算了一圈,我认识的人里,能信的着也就是三爷了。这大概就是命吧,算计来算计去,一辈子跟人斗心眼,临到了才发现交不下一个知心朋友。您是这个……”钱大盛挑起了拇指。

“杀人全家,斩草除根的事您干不出来,更不会跟几个女人为难。您该要多少钱说话,我给!咱这是一场买卖,不是交情。”

宁立言一笑:“若是交情,我就没什么可说的,要是买卖……我答应你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垂死挣扎

陈友发虽然不是吃码头的混混,可是贩鸦片、走私样样都干,对于水路并不陌生。他雇佣的安德烈更是个出名的阴魂不散,即便是在码头,也不意味着安全。

钱家一家人并没在太古码头登船,而是来到华界的大红门码头,上次送王殿臣他们离开的那条帆船就停在那。

钱家几个女眷哭个没完,仿佛是在吊孝。钱大盛的两个儿子一人手中提着一口旅行箱,呲牙咧嘴模样好不凄惨。钱大盛的原配边哭边数落着:“挨千刀的,你怎么就非得留下呢?要走咱也是一块走。反正家也没了,你留下来有嘛用啊?”

“你懂个嘛?”钱大盛没好气道:“我要是也跟着走,就成了真亏心,陈友发绝不会善罢甘休,非得追到家里弄死咱不可。我跟他把话说开了,这事就完了。你们先走,路上多小心,我过些日子……找你们去。”

他挨个嘱咐了家里人,又着力叮嘱着两个儿子,借着嘎斯灯微弱的光芒,把船老大相了一通面,最后则来到宁立言身边。

“大晚上的,还连累三爷出来跑一趟,真不合适。我看这船还是指着帆?都嘛年月了,还使这种船呢?在水面上根本跑不快,就算是华界的水警缉私队都能追上他。陈友发手里有两条蒸汽机帆船,要是跑起来,我怕是……”

“那依着你,我还得弄艘军舰?”宁立言没好气地数落着。眼下钱大盛人在矮檐下,不敢多说半个字。

站在宁立言身边的陈梦寒倒是显得很不以为然,她的气场越来越像个江湖上的大嫂,靠在宁立言身边,却也带着几分傲然气度,不似绕树藤萝。她看着钱大盛一声长叹:

“钱督察也是在警界工作多年的老江湖,怎么也说了这么外行的话?想来是关心则乱,把您吓糊涂了。说句难听话,若是有心穷追不舍,怎么跑也是没用的。纵然是一条兵船护航,人到了地方,难道还要请个保安团看家护院?实不相瞒,今天贵宝眷离津,陈友发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这怎么可能?”

“我告诉他的。”宁立言接过话。“这种事自然是走得越正大光明越好,偷着摸着反倒没好处。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两家为什么结仇,而开始大家之前总归是闹着拜把兄弟。事情没成,交情还在,搞得赶尽杀绝,这就没意思了。这个人情算是我欠的,陈友发答应放你家眷离开天津。只要他们不回来,就没人为难她们。安德烈那也送了消息,他要是敢继续追杀,我要他的命!”

钱大盛先是一愣,随后便是一阵狂喜。

江湖人话在一句,尤其宁立言出面求情,就更不同一般。陈友发若是再追杀自己家眷,便是和宁立言过不去。陈友发不管如何狂妄,也不敢对英租界现任督察长加码头的龙头大哥言而无信。有宁立言这个保障,自己的家小便不必担心生命。

自己和宁立言之间的关系,实际要算作仇敌。若是易地而处,自己肯定是要赶尽杀绝,免去后患。宁立言如此安排,着实不同凡响。

在钱大盛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仁义之人,心中百感交集。既感念宁立言的恩情,又有些不甘。

这等人学的还是李金鏊那帮前朝旧人的处事原则,脑子里还是忠孝仁义那套东西,在当下这个险恶世道,这种思想的人注定生存不下去。这一次如果能够和陈友发握手言和,必能取宁立言而代之。这年月,好人断不会有好下场。

眼看着船已经出发,自己的原配站在甲板上东倒西歪地朝自己挥手,钱大盛只觉得鼻子阵阵发酸,挥手把人往舱里赶。码头这边黑灯瞎火,加上今晚星月不明,很快,承载着自己全家老小半世积蓄的船,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看不到丝毫踪迹。

钱大盛转过身,朝宁立言行礼道:“三爷,大恩不言谢。将来……”

“场面话就不必说了。我今天帮你,是不想无辜遭殃。我不喜欢株连全家那套,你跟陈友发有过节,跟你的家眷没关系。开口讨人情,是因为我看不得妇孺遭难。你不欠我什么。你想跟陈友发见面的事,我也替你说了。陈友发答应,明天中午十二点,在蓝扇子见一面,把事情说开。”

蓝扇子跟中国的妓院一样,晚上的时候热闹,中午基本无人光顾。那里的保镖都是白俄,钱大盛听到这个地方,心里就一阵哆嗦。

宁立言又说道:“记得一点,大家都不许带家伙。既然是要谈事情,就要有个谈判的样子。谁在蓝扇子动武,便是不给我面子!”

“好说。我也没想过和他动武,就是想问问他。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就要对我下死手,这里一定是有坏人挑唆。把误会解释清楚,也就没事了,哪能动手?”

事情既然已经说定,大家便离开码头。宁立言先把钱大盛送到英租界的饭店,随后带着陈梦寒一路去了法租界。

陈梦寒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去英租界住。宁立言想来找自己,便来国民饭店幽会。这间总统套房,便是两人的爱巢。于这次的布置,宁立言也没对她隐瞒。毕竟两人已经有了最为亲密的关系,可以分享彼此的秘密,这种事就更犯不上保密。

陈梦寒将头靠在宁立言肩上,微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要斩草除根呢,没想到最后还是高抬贵手,放了钱家妇孺一条生路。”

“你对我这种安排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

“你知道的,不管你怎么安排,我都满意。”陈梦寒微笑着朝宁立言耳朵吹气,“我知道,混江湖的人要有一颗狠心。慈不领兵义不存财,你心地善良不会得到感谢,说不定还会被人当傻瓜。可话虽如此,看到你有这颗仁慈之心,我心里还是挺舒服的。”

“仁慈……大概也就是你会这么说我。”

宁立言一笑,“如果让钱大盛知道事情原委,一准骂我八辈祖宗。说到底,这一切事都是我搞出来的。要是没有我在中间挑拨离间,他也不至于家破人亡。我放他家小一条生路,无非是给自己积福。做人不能赶尽杀绝,万事留一条后路,对谁都有好处。不过这种后路,只限于钱大盛的家人,他自己……没这个机会了。”

“他这些年包庇的坏人,自己做得坏事,足够杀他十次,不给他机会也正常。”在陈梦寒眼里,宁立言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她会主动帮宁立言找到理由。

“我就是不明白,既然挑起他们的争斗,为什么还要给钱大盛送信让他有准备?”

“如果没准备,就这么随便被杀了,没什么意思。正是先给他一条活路,让他有反抗的余地,这样才能压榨出他最大的价值。这个人要是就这么简单就死了,既是便宜他,也是便宜了陈友发。”

“立言这么说,想必是已经又收获了。”

“当然。他来码头之前,把一个档案袋送给了白鲸咖啡馆。声明如果自己遭遇不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拿到情报市场交易,优先卖给英国人。”

“然后?你把它买了?”

“这不好说,没有支付费用,应该无法算作购买,只能叫拿。”宁立言微笑说道:“这份情报是因为我的运筹,才落到白鲸咖啡馆手里,所以它的主人是我。那个档案袋里的东西,足够把陈友发送上绞刑架十次。他那个工部局的后台,也不会出手保他。他自己即将丢掉性命,同时将足以致陈友发于死地的利刃送上。租界里两个祸胎就此丧命,这才算得上谋略。”

“档案袋现在在哪?”

“在乔雪手里。那位美女侦探是个人精,从那些材料里,可以推敲出很多东西,说不定还能分析出陈友发其他的关系,为我们谋取最大的利益。”

陈梦寒没再追问,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口。

那个美貌绝伦的南洋大小姐,是武云珠、汤巧珍她们该头疼的问题,自己没必要在意。注定当个外室,便不该掺和这种争斗。

心里想得明白,可是一种莫名的酸楚还是从心头泛起,将身体紧紧靠在宁立言怀中。仿佛这种距离越近,越能拴住这个男人的心。

等杨敏回来,自己必须和她说说这个乔雪。一个不知根底的女人,不该让她和立言走得太近。陈梦寒怀着这个念头陷入梦乡,哪怕在熟睡时,依旧紧紧抱着宁立言,生怕他跑掉。

钱大盛的房间内。

茶房望着眼前这叠英镑,和一边放着的手枪,满面为难。

“钱长官,你这是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茶房,您这事我真办不了,您快把钱收回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你能办!只要你把枪拿给蓝扇子的柳巴,用俄文告诉她,她的中国保护神需要她这么做,其他事不用你操心。只跑个腿,带个话,这些钱就都是你的。”

钱大盛循循善诱,语气像是个魔鬼。不许带枪的约定,给了他一个灵感。这是个机会,一个干掉陈友发的机会。

这种谈判的场合,不会带手下。自己只要结果了陈友发,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就不足为惧。鲍里斯会出手,接管陈友发的地盘和势力,到那个时候自己可以和鲍里斯继续合作,自己便安全了。

既然陈友发对自己动了杀心,自己就没必要对他客气。江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道理,谁活着,谁就是最大的道理。宁三少……对不起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作法自毙

蓝扇子公寓白天相来不开门,可是这规矩对于陈友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十点钟刚一过,人便坐在大厅里,桌上摆了三个人的餐具,冷盘、红酒都已经预备妥当。在餐桌正中,一个大号的银制餐盘盖盖着今天的主菜。

宁立言身边照例是妮娅,这个白俄少女看宁立言的眼神里满是幽怨,显然是在抱怨他一连几日不来看自己。陈友发身边,则是上次被他暴打的那个钱大盛相好,宁立言印象中,妮娅喊她做:柳巴。

这个白俄女人的气色明显跟上次不同,珠光宝气如同个贵妇,脸上满是笑容,丝毫看不出曾被人毒打过。在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珍珠项链,大概这就是她喜悦的源泉。

在留给钱大盛的位置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白俄男子。男子满脸胡须,看不出真实年龄,身形魁梧壮硕,如同一头棕熊。在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刺青痕迹,形状像是某种野兽的躯体。

“他身上纹满了虎型,因此租界的人叫他老虎,可在我看来,撑死也就是条病猫。我这么说,你不反对吧?”陈友发吐着烟圈,看了一眼那个男子。男子一笑,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回应:“尊贵的阁下,您的任何评价都是对我的最高奖赏。”

原来他就是安德烈。

宁立言看看他,从其身上发达的肌肉判断,这必是个凶悍多力的暴徒。不过眼下这年月,力气比不上财势。看他在陈友发面前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就不值得自己重视。因此只扫了一眼,就回头和妮娅调笑。

陈友发又道:“安德烈喜欢钱,也喜欢烟土,但最喜欢的还是女人,尤其是中国女人。钱大盛那两房姨太太都不错,他惦记了很久。私下跟我说过,那两个女人,可以抵一成的费用。”

“哦。”宁立言敷衍了一声,没打算回应。妮娅的幽怨已经被他的甜言蜜语化解,开始对着宁立言撒娇。安德烈喜欢或是讨厌什么,跟他无关。

陈友发吐了口烟圈:“我把面子做给立言,放了钱家一家老小一条生路。也让他们带了大半积蓄走人,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钱大盛明白事,愿意跟我把话说清楚,我也不是不能给他留条活路。大家毕竟相识一场,我也不会赶尽杀绝。可是他……实在是太不识抬举了。”

他使了个眼色,柳巴来到餐桌前,掀开了餐盘盖。硕大的银制圆形餐盘正中,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六发黄澄澄的子弹如同群星拱斗,整齐地摆在手枪四周。

陈友发冷笑道:“钱大盛的歪心眼倒是不少。居然想把枪藏在柳巴手里,等到谈判的时候他把家伙拿起来,死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

妮娅看到手枪吓得一声尖叫,扑到宁立言怀里。宁立言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又朝陈友发道:“这事想必是柳巴告诉你的。”

“没错。昨天晚上有人把枪交给她,我一来,她就主动跟我说了实话。这年月人都该学聪明点,否则便活不长。一个洋"ji nv"都知道趋吉避凶,钱大盛非要一心寻死,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宁立言冷笑一声,“既然想死,那就成全他吧。安德烈看着倒是个好手,到时候利落点,别弄得满屋子是血不好收拾。”

陈友发朝安德烈打个手势:“没听见宁先生都发话了么?赶紧的把钱大盛给我办了,就用他的枪。要是让他活着走进蓝扇子,进后你就别打算出门!”

安德烈拿起了手枪和子弹,朝陈友发行个礼,大步流星离开了房间。陈友发一拍自己的大腿,柳巴立刻扭动着腰肢,坐在了陈友发腿上。陈友发哈哈大笑道:

“要是在这里杀人,以后再来这找女人不是坏了兴致?再说今天的酒局是立言你的面子,若是在酒桌上杀人,你的面子往哪放?他死在路上,就跟咱没有关系了,谁也说不出咱的不是!”

他一手抱着柳巴,另一手夹着吕宋烟,朝宁立言比划着。“钱大盛就是个傻瓜!有枪有嘛用?想当年褚督办人多枪多,照样被人打个落花流水。天下最厉害的武器是钱,不是枪!只要咱们有钱,就能找到枪为咱们效力。不管杀多少人,都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这才是明白人的手段!咱不理他,想想咱自己吧。把这个祸害除了,没人出卖咱们,该想想怎么挣钱了。”

宁立言点头,对他的话表示支持。

陈友发道:“生意还是那个生意,就是从过去的三家分钱,变成咱们哥两刀切帐。我跟日本人已经谈好了,大家是细水长流的买卖,人不死债不烂,他们不会逼命要钱,我也不用玩命还账。咱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分红不会少了你的。日本人眼下控制着热河,跟他们的军队搞好关系,烟土要多少有多少。还有日本的白面儿,也会敞开供应。就鲍里斯那个老混蛋弄的云土,累死也卖不过咱们,到时候你就等着发财吧!”

“这倒是个好消息。您也是知道的,我做这个差事,就是为了发财。正好沾师兄的光,赚几个钱使唤。”

“想发财还不容易?不过也得付点代价。”陈友发将身子略略前探:

“咱们垄断热河土,必要讨好日本军方。打点军官的事好办,到时候拿一笔钱,专门负责喂他们,另外还是得给他们干活。”

“给日本人干活?这话是怎么说的?”

“立言,你别固执。给他们干活,也是早晚的事。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来?未来的天下,注定是日本人的,不给他们干活,就是死路一条。咱早点和他们拉上交情,有好处。”

“他们让咱干什么?”

“第一自然是卖烟土;第二就是扫听消息,日本人捡到筐里就是菜,什么消息都要。从粮食多少钱一斤,到老百姓一天挣多少钱,再到那些大户人家鸡吵鹅斗,他们都有兴趣;第三,就是杀人。”

“杀人?”

“杀抗日分子。英租界严守中立,不许日本人到英租界抓人杀人,这事就得我们替他办。我手下的人干这个,就不如巡捕来的方便。到时候日本人给你名单,你按着名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会让你吃亏。”

宁立言一皱眉,“那我成什么了?打手?让我听他们使唤,他们配么?”

“我一猜你就要翻车,你这个大少爷脾气啊,肯定受不了这个。你听我说,这不是为了生意么……”

这时,蓝扇子公寓的服务生走进来,说是有电话过来找陈友发。

宁立言捏捏妮娅的手,起身道:“看来该我出头了。不管怎么说,钱大盛也是个督察出身,不能就这么死了。该走的手续,全都得走一遍。他那些部下,我也得笼络着。咱们丑话说前面,该破的案子,还是得破。至于日本人的事,回头再说吧。”

“放心吧,凶手都给你准备好了,到时候跟我要人就行。”陈友发说话间起身,将手上的吕宋烟放在钱大盛的餐具前面。“立言记得替我给他上柱香,好歹认识一回,人死不结仇,该有的礼数不能疏漏。日本人的事先放放,咱们的生意别耽误。日本人已经答应我了,两天之后,再运一批货过来,到时候立言安排人手,跟我一起去接货,这批货数字不小,可不能再出毛病。”

半个小时之后,宁立言已经带着部下,出现在案发现场。

六发子弹一颗不剩,全部射入钱大盛体内,其中两枪命中头部,把他的脸打得稀烂。左轮手枪就扔在尸体旁边,像是一种炫耀。

依旧是一种炫耀似的谋杀,凶手通过这种暴戾的方式,向东主证明自己办事得力,大功告成。这种行为等于公开挑衅警方尊严,若是放在前些年,没有哪个罪犯敢在英租界如此行事。

几个巡警脸色都不好看,即使他们对钱大盛已经失去忠诚,可大家都出自一个系统,难免兔死狐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公开射杀卸任督察,如果这种事拿不到一个结果,其他人的生命安全,也无从谈起。

有关钱大盛和陈友发的冲突,其实不是秘密。在钱大盛遭遇袭击之后,第一时间就找了巡捕房的故旧帮忙。可是这帮人要么收了钱,要么也是忌惮陈友发的势力,不敢介入。否则的话,钱大盛也不至于沦落到跑去咖啡馆求人帮忙。

巡捕们倒不是不能接受钱大盛死。毕竟卷到价值上百万的烟土里面,丢货的一方铤而走险杀人,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事。但是杀人是一回事,公开处刑是另一回事。如果秘密杀人,把人搞成失踪,又或者制造一场意外,他们都能勉强接受。

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处刑杀人,就有些不把巡捕放在眼里了。

不管租界还是华界,有些规矩是共通的。人活一张脸,天津这地方,丢了面子便等于丢了性命。烟贩子能在大街上杀前任督察,普通的巡捕便没法震慑街面,这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今天留守的巡捕,恰好有张冲在内,此时自然就成了负责人。他来到宁立言身边道:“小的问过了,行凶的是几个白俄,先是拦停了汽车,把人拖下来开枪。在英租界里拦车,开枪,杀人。这几件事都是往英国人脸上抽嘴巴,要是不能办出个结果来,只怕英国人那关不好过。”

与华子杰不同,张冲是个标准的滑头,和租界的江湖也有往来。想必他是知道宁立言今天组织的酒席,才用这种方式提醒。

“记者来了么?”

“来了几个,都是小报的记者,没让他们过来。大报的记者还没到,若是他们来了,只怕更麻烦。”

“你别管了,这事交给我,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冲点头,装模作样的跑过去录口供,勘察现场。宁立言则拿出怀表,站在路边计算时间。

英租界不过是巴掌大个地方,连开六枪,射杀了前任特务处华人督察长,按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租界的记者早该闻风而动,来这里拍照抢新闻。现在却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这里面透着蹊跷。

更为蹊跷的是,英国人居然也不露面。就连自己的顶头上司罗伊,都没赶过来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这就更加不可思议。

过了足足二十分钟,终于有英国人出现。

来的是陈友发商业领域最大的竞争对手,工部局九位董事之一的鲍里斯。

他简单询问了几句案情,最后对宁立言道:“我们雇佣你,就是要你维持秩序。杀人事件已经触及到租界的底线,绝对不允许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行凶者平息舆论。越快越好。”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逍遥法外

华子杰得到钱大盛当街饮弹的消息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他先去了分局,得知宁立言回家,又连忙跑到别墅。

徐恩和对这个单纯而又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人看法不错,伸胳膊拦住去路道:“乔侦探和我们东家正开会说事呢,你这时候进去打搅,一准找骂。有嘛话等明早晨再说。”

听到乔雪和宁立言在一起开会,华子杰反倒更是焦急。嘴里喊着:“不行,我这事很要紧,必须得让我进去。”硬是从徐恩和身边挤过去,一路冲到了小书房。

他到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武云珠与汤巧珍两人站在门213口。两个姑娘手上各自托着一个红木托盘。武云珠的托盘上放着前清官窑定烧团龙瓷碗,明前龙井的茶香顺着风往人鼻孔里钻。汤巧珍的托盘上,则是浓浓的黑咖啡。得,这哪是什么开会,活脱一出三娘教子。

对这两个女孩华子杰已经不陌生,知道她们的出身来历。各自在家里都是大小姐,几层做过伺候人的活计。宁长官几辈子修来造化,得两位佳人垂青,应该惜福。怎么还总跟乔雪在一起厮混?

就算是探讨案情,也该放在白天,何况这是一桩早就知道凶手身份的凶案,有何探讨价值?直接点起人马上门抓人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烦?

“幼稚!”

对于华子杰的想法,宁立言毫不客气地驳斥着。在他手边一边是香茶一边是咖啡,中国的龙井搭配着“狄得利”咖啡,这份洋罪怕也只有宁立言一个人能受。因为满嘴怪味,他的言辞也有些激烈。

“若论对陈友发的恨意,鲍里斯绝对算是租界里的头一号。可是他今天给我下的命令是抓住凶手,而不是抓住陈友发。甚至他没表示出任何对陈友发的怀疑,难道你不觉得这里有点门道?”

华子杰偷眼看去,见乔雪正托着香腮打量着自己。那双如同宝石般完美的眸子内,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不能丢脸!绝对不能丢脸!

他心里告诫着自己,深吸了几口气,脑海里则飞速的转动着。每当见到乔雪时,他的心跳就会加速,人也不如平时冷静。可是此时,他必须以巨大毅力克制自己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智思考。

“陈友发在工部局有靠山,这个靠山发力了?所以英国人才对这件事表现得很冷淡。就连那些报馆,也没对这起凶案跟进报道,这确实不寻常。”

“一切不正常的表面之下,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乔雪开口了。她指着摊在桌上的文件,“这是钱大盛给我们的武器,本来以为靠着这柄利刃,可以解决这个恶棍。可是仔细研究下来,却发现在利刃里居然藏有盔甲,让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盔……盔甲?”华子杰不明所以。

宁立言道:“简单说,就是陈友发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即便是英国政府,都对他的靠山有所忌惮,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日本人!陈友发结交了日本军方,并且为他们效力,残害租界内的抗日志士。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凶案你已经知道了,不用我们做过多介绍。英国人对这些案件并非一无所知,但是装聋作哑,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想为了中国得罪日本。”

“经历过欧战之后的英国,就像是一个濒临破产的老乡绅。一方面外强中干,已经难以维持家业。另一方面,却还要拼命保存体面,装出家业依旧的假象。英国政府在东方的影响正在迅速衰退,日本则像是一头野狼,扑上来抢夺英国人遗留的产业,壮大自身。如果在东方发生正面冲突,对英国来说是得不偿失之事。辛苦维持的假象,随时可能戳破。所以他们虽然装作强硬,实际一直在退缩。”

宁立言与乔雪你一句我一句,就像是在说对口相声。这些话肯定不是事先编排的,而是两人的思路能够完美配合一处。这或许就是默契,也就是古人说的心有灵犀。

华子杰因为这个发现而感觉心头剧痛,乔雪完美的笑容,就像是脱手的风筝,似乎正在逐渐远离。

武云珠和汤巧珍的情绪,或许未必比华子杰好多少。武云珠的脸绷着,一拍桌子。“勾结日本人,帮他们杀抗日的好汉,那不就是汉奸!留着他干啥,直接一枪崩了他就完了。我现在出去,明早晨就给他办丧事!”

“你给我站住!”宁立言朝武云珠呵斥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陈友发今非昔比,手上有钱,又有日本人撑腰,杀人不眨眼。你一个人要去冒险?给我老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乔雪注意到,武云珠那紧绷的脸上,闪现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暗自撇嘴。愚蠢的男人,居然被这种计谋糊弄了。她接口道:

“这次的钱大盛事件,日本人未必会给陈友发撑腰,但是英国政府却必须考虑日本人的态度。他们在担心,如果随便就解决了陈友发,会刺激日本方面的神经,导致双方在华北方面摩擦升级。英国人是一群商人,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意,自己的财产,而不是人的生命,或是力量对比的大局。这种短视,迟早要遭殃。”

宁立言道:“不管未来只说眼下。英国人显然是想让我做这个替罪羊,所以话说的很含糊。如果我真的抓了陈友发,将来日本人发难,我就是牺牲品。所以鲍里斯的意思是,让我找几个人交账,平息舆论安抚人心,而不是真的和陈友发开战。”

“怎么……怎么会这样?”

华子杰有些难以接受。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法律可以解决一切争端,警察则是维持这种秩序存在的卫士。可是现在却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强大的力量,足以无视法规,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乔雪道:“之前那次毒品查抄事件,如果不是有鲍里斯发力,我们也不会进行的那么容易。英国人那次占了上风,自然要在其他领域退让一步,避免刺激日本,引发对抗全面升级。现在保护陈友发,就是英国人向日本人示好的表现。在英国决定和日本翻脸以前,我们很难通过官方手段制裁陈友发。”

“他杀人放火还倒卖烟土!”华子杰有些不忿。

宁立言点点头:“所以他发了大财成了有身份的绅士。我们需要对他保持礼貌。”

武云珠道:“那要是一枪办了他?”

“他身边不会缺少保镖,通过火并的方式解决他不是不行,但是要等待机会,至少不是现在。”乔雪冷静地分析着:“现阶段,我们只能承认陈友发的地位,同时利用这一点,为我们自己谋取利益。立言达成了和陈友发的合作关系,这很好。借助这种关系,我们可以扩展自己的势力,同时为自己争取时间。等到我们的力量足以取代陈友发时,就可以动手。或者,等到英国方面决定向日本人展示自己的力量时,陈友发也会第一个成为祭品。”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华子杰第一次对女神发急。惩办罪恶的正义之火,烧毁了对美人的眷恋。眼看罪犯逍遥法外自己却无可奈何的愤怒与无力感,让他整个人暴躁得像是一只点燃引线的火药桶,随时处于爆破边缘。

乔雪的态度依旧和善:“那可说不好。这要看英国人几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决策愚蠢不堪。根据当下英国政府的愚蠢程度,我估计最乐观的情况也是在两三年之后。在这期间,立言必须与陈友发虚与委蛇,不能被日方怀疑为抗日分子。否则对方向租界施压,你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我懂。”宁立言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华子杰。“子杰,有些时候我们不能只从一个巡捕的角度思考问题。这件事不是单纯的刑案,而是一起复杂的政治事件。我们每个人的决定,都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即使我们不顾一切擅自行动,陈友发依旧不会受到惩罚,相反还会暴露自己。”

乔雪道:“不幸生逢乱世,就得掌握和魔鬼共舞的能力,否则便是自讨苦吃。”

“那……这起命案……”

“我明天会去抓人。一天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他们把一切痕迹抹除,保证不受牵连。随便抓个凶手,先把这件事平息下去,然后,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乔小姐说的是最坏情况,也许形势的发展比我们想象得更乐观。即便真的不能立刻干掉他,我们也能逐渐改善租界的秩序,让老百姓日子过得好一些。”

华子杰知道,这是宁立言在安慰他。毒品问题不解决,罪魁祸首不予以法办,租界的秩序不会有本质改善。自己这几个人不管如何努力,也比不上日本人的一通电话,或是几句暗示来的有用。

这事不能怪宁立言。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已经做出了最完美的陷阱,也确实把两人都网络了进去。最后不能抓人,显然和他无关。

都怪该死的英国佬!该死的日本鬼子!该死的……世界!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觊觎

日租界顶繁华的地方,还得说是位于宫岛街与松岛街之间的曙街。

这里最早是日租界的“游廊地”也就是东洋人的“八大胡同”。里面尽是来自日本九州以出卖皮肉为生的“天草女”。

1906年的时候,日本人做过统计。当时日租界的日本人总数是1840人,女性724人,而靠皮肉生意赚钱的“酌妇”、“艺妓”就有89人。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日租界,每8个日本女人,就有1个是"ji nv"。

到了1933年的时候,由于日租界人丁兴旺,“游廊地”已经外扩到了临近的浪速街、松岛街和蓬莱街,还有开在开在秋山街一带的“高丽会馆”。曙街这里反倒是变成了料理店、洋行的聚集地,从过去的烟花巷变成了真正的商业区。

日本物产贫瘠,即便是所谓小康之家,也常年挨饿。贫瘠的物质基础,诞生不了高明的烹饪手艺。号称精工细作的日本料理,在天津人看来也是一股穷酸小气的模样。天津爷们性情豪爽,讲究大碗酒大块肉,两根腌黄瓜一条臭咸鱼的“日本美食”根本入不了眼。

几十年下来,租界里的日本人也渐渐受了本地人影响,饮食习惯发生变化。曙街里那些味道正宗的日本料理店,生意反不如偷师天津南阁张记,专做“羊肉包子”闻名的林风月堂。

林风月堂的包子和张记一样,羊肉大葱为馅料,讲究一口一嘴油,是天津有名的穷人乐。本地的体面绅士,嫌弃吃相不好看,问津者少。可是在日本人看来,本地人的穷人乐已经是日本天皇才能拥有的享受。

羊肉包子太咸,高粱酒太劣。对于华子杰这种富商人家出身的少爷来说,都不是能下嘴的吃食。看着对面吃得满嘴流油的藤田正信,华子杰有些纳闷:日本到底是多穷?堂堂一个医院院长,怎么见了这个也像是饿死鬼投胎?

肚里没食,酒意就越发升腾。华子杰酒量小,偶尔应酬也是喝花雕,降不住这等烈酒。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部,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脑袋发晕,两颊似火。

藤田正信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说道:“华警官,你上次拿来的戒烟丸,我已经确认过了,对于治疗鸦片烟瘾非常有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合作开发这种药物,为中国居民摆脱鸦片危害做出贡献。”

“有效……有效就好。”华子杰摆着手,高粱酒的力量,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战无不胜的英雄,心里却又难过异常。乔

雪与宁立言珠联璧合配合默契的样子,就像是诅咒,来回在眼前闪现。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那些英雄,虽然神力无敌却注定命运凄苦。

“合作的事就免了,只要能让老百姓戒烟……就行。”他鼓起气力,表达着自己的豪情壮志,嗓门大的出奇。大英雄便该有这等胆魄,何况自己做得是正义之事,更不需要藏头露尾。

几个日本食客朝这里看过来,随即又低下头各吃各的。华子杰心中只觉得越发快意。日本人又怎么样?邪不侵正,自己光明磊落,怕得谁来?对比而言,宁长官就太谨慎了。明明是执法者,却要和犯罪头目虚与委蛇,是在太丢人。

乔小姐理应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侠女,为何也支持他这般做法?一定是她被迷惑了,一定是这样……

他的脑海里胡思乱想着,手不停的拍着桌子。

“大烟……是害人的东西。戒烟是好事,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

“没错。我们做的是正义事业,不该怕人知道。谁主张你隐秘行事,说来听听可好?”

“谁阿……这个……跟你没关系,少打听!”他华子杰是堂堂的侦探,是有资格追求东方福尔摩斯的聪明人,即便是多喝了几杯酒,也不会走漏大事。

藤田再好也是日本人,跟日本人说话得留几个心眼,华子杰佩服自己身醉心不醉的本领,这种时刻,还能保持理智。若是唐珞伊看到,绝不会再说自己像个孩子。

“好的,我不打听。”藤田微笑道:“你对我保留秘密,我对你可是知无不言。戒烟丸虽然有效,但是大批量生产需要时间。远水解不了近火,除了预防,还得要禁绝毒品才有效果。”

“当……当然。我们一直在禁绝毒品,前几天我们还查封了那么多……烟土。”

“这个消息我知道,不过你恐怕还不清楚,又有一批烟土要送到英租界了。数量比你们查封的那批,只多不少。”

“有……有这事?不对,你准是在骗我。这种事,你个大夫怎么会知道?”

藤田一脸惭愧:“因为那些烟土的发卖方,是我的同胞,而且是我国在热河的驻军。这些野蛮的军人,为了一己私欲,在从事这种不体面的交易,英租界里有他们的同谋。而我的一个同学,恰好在热河驻军担任军医,所以对这个情况了如指掌。”

热河……驻军……这些信息宁长官也向自己透露过,莫非小日本说得是实话?华子杰强打着精神,看着藤田正信。

“你告诉我这个……什么意思?”

“因为我厌恶毒品,就像我厌恶战争一样!”藤田正信的表情严肃,目光坚毅如同准备慷慨就义的志士,让人无法怀疑他的诚意与决心。

“我憎恨战争,身为日本国民我衷心地希望,我们两国能够像兄弟一样和平相处,而不是刀兵相见。身为医生,我坚决反对通过贩卖烟土这种不道德的方式谋取经济利益。但是我阻止不了什么,在军人面前,医生的身份毫无用处。真正能阻止他们的,只有你这样的正义之士。”

正义之士么?是啊,自己当然是正义之士。为了打击犯罪,自己放着少爷不当,拼命钻进警队。每次和罪犯搏斗自己都冲锋在前,从不曾怯懦逃避。

自己若不是正义之士,租界里还有谁是?宁长官或许可以算一个,但是他胆子太小了,打击罪恶还得靠自己这种勇士,不能指望他。

“这次毒品运输的规模比上一次更大,英租界的毒枭肯定会亲自出来接应。抓住他就是人赃并获,即便他有再多的钱,再多的关系,结局也只能是被送上绞刑架。能把这样一桩大案办妥的,也必然成为英雄。”藤田在旁循循善诱。

华子杰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乔雪与宁立言对坐相谈的样子。嫉妒是魔鬼,相思亦是剧毒。他盯着藤田道:“你的消息……准么?”

“当然。非常准确。只不过我得提醒你,这些人在租界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即便是警务处,也有他们的人。你的行动必须格外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藤田把已经颇有几分醉意的华子杰送上了洋车,回来的时候,华子杰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坐下。那是个凶神恶煞模样的男子,满脸络腮胡,脸上一道刀疤,加上那双三角眼,看上去便像个强盗。

他朝藤田哼了一声,“愚蠢的中国人!如果不是你的阻拦,我早把他抓进宪兵队,何必那么麻烦?”

“竹内君,这种人并不在意的折磨。让他的精神崩溃,比让他的遭受痛苦有用的多。”

络腮胡一脸不屑:“你那套精神理论太可笑了。在宪兵队的刑具面前,没人能坚持下来。我本来可以在这里享受,现在却要去英租界!看,这就是你给我找的麻烦!”

藤田不慌不忙,“华家与游击队的交易,我们抓不到证据。随便把一个英租界探目抓进宪兵队,只会给领事阁下制造麻烦。我国政府那些窃居高位的懦夫,欠缺与英国人抗衡的勇气。你抓了人也得时方,无法如愿。你成功的希望在英租界。”

络腮胡并没反驳,只是嘿嘿一笑:“那个傻瓜真的有一个美丽而又出身高贵的未婚妻?”

“不久之前我刚刚接到奉天的电报,让我设法把他未婚妻一家送去满洲,我们的那位皇帝陛下需要太医。唐家一连几代,都是宫廷的御用医生,结交的都是王公贵胄,你说她算不算贵族?”

络腮胡的目光变得灼热:“既然如此,就让那个皇帝见鬼去吧!只要消息确实,你的麻烦很快就会解决。那些对你不利的证据将消失得一干二净。”

藤田正信一笑,“感谢竹内君的帮助,祝你在英租界玩的愉快。”

说话间,藤田将面前的一张纸条递到络腮胡手中,“给陈友发看这个,他就会服从你的命令。相信我,他会为你把一切安排妥当,让你享受一个完美的假期。”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种喧哗再次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但是看到那个络腮胡,连忙又把头转过去。租界里的日本人大多知道络腮胡的身份:宪兵队长竹内大造!整个租界里大名鼎鼎的杀人魔王加色鬼,最喜欢名门淑女。这等人不管做什么举动,都没人敢多看一眼。

只是不知道藤田院长这么个斯文绅士,为何会跟竹内同桌吃饭,想来必是身不由己。

食客们心中有数,竹内这个混蛋这么笑法,就不知道又有哪个体面人家的女人要遭殃。

第一百六十五章 接货

随着钱大盛饮弹,中街警署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凶手在次日一早就被捉住了,可惜不是活的。“热心公民”提供了线索,警察大队赶到,一场小规模驳火,几个歹徒当场身亡。

死的几个白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看就知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们使用的手枪应该是刚刚才到手,否则早就被卖了换成面包。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凶手,也知道必须把他们当成凶手。

英国人对于这个结果并无异议,交了结案报告,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堂堂一个特务处前任华人督察长被杀,以这种方式宣告了结,其他的华捕难免兔死狐悲。

在天津,英租界巡捕这个身份,本是高人一头,即便在租界里也算头把交椅,说话都特意高两个调门。租界给他们的不单纯是一份职业,更是一份自信。不管外界兵荒马乱,世道混乱成何等模样,只要人在租界里,便可安享太平不受威胁。

可是如今,这份自信正在消失。

安德烈那六发子弹,终结的不只是钱大盛的性命,更是巡警们的幻想。英国人的戏法被这六声枪响破坏,真实的世界正一点点呈现在巡捕们眼前。

覆巢之下无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既破,家便难保平安。关外领土沦丧,侵略者可以在国土上横行霸道,巴掌大小的租界,又何以保证太平?

英国人需要巡警们维持他的戏法,不能让百姓看出端倪。还得让有钱人往租界里跑,靠着他们的钱财维持租界的繁荣。却又不能给这些助手足够的信心,这个戏法局面,便难以维持。

跑是不可能的。眼下山河动荡举国不安,租界虽然不是世外桃源,但至少眼下可以保证太平。人的目光终究有限,哪怕现在宁立言拎着这些人的耳朵告诉他们,几年之后这片租界也会落入日本人手中,只要眼下租界依旧太平,他们就不会逃跑。

逃不掉保不住,便只能另觅出路。这些华捕不是勇士,没有杀身成仁的胆魄,在泰山倾颓的大势面前,他们既不敢迎难而上,也不敢摇旗呐喊为坚持抗争的英雄鼓舞。

逃!一刻不停地逃!直到找到一个避难所驻足,才是这些人的正常抉择。英国人靠不住,想来其他洋人也差不多。法租界、意租界的情形,不会比英租界好到哪里去,一部分人的目光,开始落在宁立言身上。

作为码头城市,人们的生活本来就和帮会锅伙难以切割。钱大盛之死更让巡捕们发现,租界的帮会势力,已经拥有和洋人叫板的本钱。宁立言既是帮会龙头,又是现任督察,从各方面条件看,都是个值得效力的对象。

因为钱大盛的死,反倒让宁立言在分局收拢人心的工作变得越发顺利,这大概可以算作这次事件最为额外的收益。只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并未因此感到喜悦。

宁立言厌恶陈友发,厌恶他的为人,更厌恶他的职业。基于家训以及从小接受的教育,他对于烟土有着本能的反感。即使为了抗日这种关系国家民族的大业,他也不想牺牲自己的原则,去贩卖大烟土。不但自己不卖,对于其他贩卖大烟土的人,也没有好看法。

他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让烟土从租界绝迹,也知道该认清现实因势利导。可是陈友发这种勾结日本人,为东洋人卖命的毒枭,实在让他无法接受。以他的计划,本是借着钱大盛事件解决陈友发、钱大盛两人,彻底斩断日本人伸进英租界的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被意外的因素干扰,以至于他不但不能对陈友发下手,还得跟他称兄道弟。

在华子杰面前,有很多话是不方便明说的。乔雪之所以不同意对陈友发采取行动,更多是为了宁立言考虑。

日本人用陈友发,除了经营烟土,更是将其作为重要的耳目,在租界内探听情报,为日本特工做打手。

这个人并非不可取代。事实上,宁立言如果对陈友发采取行动,日本人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和之前解决袁彰武一样,不闻不问。但是事后,他们会找上门来,要宁立言接替陈友发的工作。

他们只要结果,不在乎是谁操作。

烟土不同于码头。宁立言千方百计从袁彰武手上夺取码头,不让这个重要地盘摆脱控制,是为了自己经营,从中谋取自己的利益。但他憎恶烟土,绝不会做烟土生意。这关系到他的体面,也关系到他的原则。

为了和日本人作对,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名声,但是不能牺牲自己的原则。更何况,要做的事情远不是牺牲原则那么简单。像陈友发那样对抗日志士下毒手的事,宁立言肯定做不来。可是不做,就会导致自己暴露,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乔雪建议暂时放过陈友发,就是因为他的存在,恰好能成为宁立言的一面盾牌。有他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宁立言才能保证自己的双手干净。除掉他,自己就要冲到前面,很多事避不开,也不知道怎么选,最后为难受罪的,还是宁立言自己。

宁立言不是个不懂好歹的人,明白乔雪的苦心,也知道这个方案是当下惟一的选择。可是巡捕的愤怒与惶恐,陈友发的嚣张与霸道,又在他身上反复戳刺,提醒着他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美好。

这个世界就像他每天晚上喝的咖啡加龙井,想要左右逢源,结果只能是两头受气。不想让自己的手脏,就必须看着那么个恶棍在租界里日渐嚣张横行霸道,更为绝望的是,这还仅仅是开始,而非结束。

今晚上便到了接货的时候。

一批来自热河的烟土,将通过太古码头进入英租界。陈友发再三要求宁立言陪同接货,显然是要他交纳投名状。

他如果走了这一趟,今后便成了陈友发这条船上的人。即使他的主观意愿依旧反对这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但是依旧会让自己留下难以洗刷的污点。

有得必有失!从一开始决定这条路,便已经知道这个下场。汉奸的名义都要承担下来,也不多一个烟贩子。宁立言如是宽慰着自己,可是心里依旧觉得别扭。这种情绪的产生,除了自己的道德观与事实的冲突,还有就是陈友发的态度。

自己努力解决袁彰武,就是为了控制天津的地下世界。不管华界还是租界,都应处于自己的掌握之内。陈友发这个大烟贩子,虽然其出身颇高,在租界混迹多年且也有青帮身份,但是在帮会里也就是个二流角色,上不得台面。

褚玉璞已经完蛋,那段经历没设么意义。原本陈友发有些能量,可也只是靠着钱财认识几个洋人,在警界的大员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可是现在,他靠着日本人的势力不但获取了钱财,更获取了社会地位。

这个在租界混了半辈子的老混混加烟贩子,已经有些飘飘然了。仿佛又回到了他给褚玉璞当部下的时候,想要对别人发号施令。

看的出来,枪杀钱大盛的事,给了他病态的胆量,已经不把警察放在眼里。过去他和钱大盛算是互相利用,钱大盛占据主导。与自己的合作模式却颠倒过来,陈友发想要当龙头,甚至给自己设圈套。

今晚上这笔货物,就是对自己的试探。若是被他看出破绽,只怕也会对自己下毒手。原本以为可以控制的野狗,忽然变成了一条疯狗,让宁立言大觉头疼。

大势的力量不是个人可以颉颃,一两个人的命运改变,并不能影响整个天下大势的走向。本以为除去袁彰武,会让日本人无人可用。没想到陈友发的出现,却让事情变得更为棘手。

他虽然在码头上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于抗日团体的危害,比之袁彰武只大不小,手段也更为残暴。

自己消灭了一个魔鬼,却目睹了另一个更为疯狂的魔鬼诞生,并且必须和这个魔鬼合作?宁立言有些担心,如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陈友发将变成怎样的祸害?这个该死的世道,给了这种坏人成功的机会,自己又该如何控制这一切?

夜色下的太古码头一片寂静,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数十名身穿短打衣靠的青帮弟子在黑暗中准备接货。他们既是力夫也是保镖,防范着对方火并。陈友发带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以白俄为主,绰号老虎的安德烈也在队伍里。

陈友发手下几个亡命徒,都在上次查抄烟土时被击毙。混江湖不是打仗,谁也不会养太多死士。现在到了用人之时,只能用这帮便宜而又不要命的白俄亡命徒。

宁立言从这些人脸上扫视过去,看着他们那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这帮人的手上,大多沾着钱大盛的血。虽然是狗咬狗,但这不影响他们是杀人犯的事实。

这群恶棍出身不一。有的是落魄贵族,有的是逃兵,还有些在自己国家也是被通缉的罪犯。他们不知规矩,也不爱惜人命。尤其对于中国人更是不放在眼里,什么人都敢下手。

这等人若是成了陈友发的心腹嫡系,日后租界百姓便有了受不完的活罪。即便日后不得不和陈友发这等恶人合作,也总得先剪除了这帮老毛子。他不由想起出发前乔雪对自己说得后备计划……或许真的该考虑下,动用那支雇佣兵,把这帮俄国暴徒弄死。

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宁立言一脸不耐烦道:“到底还来不来?这英租界的乐子都在晚上,我放着乐子不享受,跑来跟你喂蚊子。若是不来,我可就该走了。”

“老弟别急么,你听……”陈友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下无声,夜色寂寥,机器的轰鸣声,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宁立言想起了之前得到的消息:陈友发手上有两条蒸汽船,专门用来走私烟土。

陈友发的手下做这种生意都是熟手,彼此晃动着手电,确认身份,随后船便靠岸。

宁立言很清楚,这条船上装满了魔鬼的礼物,自己偏又无从拒绝。惟一的想法,就是不去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陈友发微笑道:“船已经到了,后面的事,就看你了。”

话音未落,猛然间身旁传来一声枪响。“老虎”不知几时已经举枪在手,朝着远方扣动扳机。宁立言几乎下意识地靠近陈友发,准备挟持他再说。陈友发也急道:“怎么回事?”

“我们有客人了!”此时的安德烈已经完全没有那份卑躬屈膝的模样,语气里充满了兴奋与嗜血的疯狂。人如同一头猎豹般矫健,说话间已经冲向远方,同时发出一声呼哨。十几个白俄各自抽出短枪,如同群魔乱舞,呼啸着冲入黑暗,不见踪影。

第一百六十六章 真正的投名状(上)

追逐与逃亡的游戏,很快便结束了。过程中有枪声响起,旋即又消失。十几分钟后,几个白俄裹着一个人向宁立言走来。“老虎”安德烈走在最前面,借着码头的灯火,可以看到他脸上那令人生厌的笑容。

“他跑的可真快,不过再快的兔子也逃不过猎手。让我们看看,这位给我们找麻烦的先生,到底是谁。”

宁立言手下的打手没人动地方,全都簇拥在宁立言身边。这年月江湖大乱道,租界里的人与洋鬼子相处久了,就更加不可信任。眼下出了这档子事,谁也没法断定是不是要演一出火并王伦,因此格外谨慎。

陈友发身边的人将一盏“嘎斯灯”提过来,安德烈抓住俘虏的头发使劲向上一提,这人的相貌便呈现在面前。

华子杰!

即便是一路上已经挨了不少拳脚,以至于鼻青脸肿,但是宁立言依旧第一眼认出了他,心里忍不住暗骂了一声:该死!

情形不妙!

宁立言素来相信,计划外的变故是灾难的发端,事件注定一桩接一桩。本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烟土运输,纵然良心有愧,也不过是荆轲刺秦要樊于期献头,或是要离断臂,只要将来铲除了陈友发这颗毒瘤便是。可华子杰的出现,极有可能让这一切偏离轨道,乃至彻底倾覆。

多亏了乔雪。

宁立言心底暗自叫了声侥幸,于此时此地,忍不住想起那个美丽而又精明的女人。为了今晚的交接,她给自己安排了后备计划。本以为是小题大做,现在看来,说不定便要发挥用处。

今晚怕是要热闹!

宁立言心里嘀咕着,同时控制着自己的冲动,没让身体做出任何危险举动。安德烈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始终没离开自己胸膛咽喉,一只手也放在衣兜里,身旁几个白俄估计拔枪的速度不如他,干脆把枪拿在手里方便射击。

谁也不信谁!

两方本就缺乏信任,华子杰的出现,则把这种不信任推到了极处。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实际上只要有一点异动,立刻便是一场血战。

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感情用事。以为人论,华子杰远胜于张冲,甚至远胜于自己。但是一个人是否得力,并不能单纯以人品判断。何况自己要做的事业,也不属于慈善家与骑士,好人未必有用。

宁立言隐瞒了这次的烟土运输,就是担心华子杰对于烟土的执念和他的正义感,会导致整个事件不受控制。这短时间相处,宁立言对华子杰看得通透。那是个善良、天真又有些冲动的大男孩。跟他讲大道理意义不大。在华子杰心里,正义打不得折扣,不管为了何等理由,正义都容不得妥协。

这样一个正直的青年,于抗日大业中很适合成为助手,前提是他经过足够的训练,心性上可以成熟起来。眼下这种愣头青,就只会害人害己。对他的使用必须限制,很多消息能瞒则瞒。天知道他怎么跑到这来,是谁告诉他这个消息?

风中飘来名为阴谋的味道,让宁立言的心沉到谷底。阴谋来得太突然,他不喜欢。

陈友发这时已经冷笑起来,声若夜枭。

“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华家大少爷么?够勤快的,大晚上跑码头值勤来了?这是谁给您的差事啊?把我们华大少当成苦力使唤这可不行,快告诉我是谁,我得跟他理论理论。”

华子杰怒目而视,一言不发。宁立言心知,此时自己必须表明立场。咳嗽一声,“子杰,你发什么疯?谁让你来码头的?”

“卑职得到消息,今晚在码头有大宗烟土运入租界。特为前来,抓捕烟匪。如今人赃并获,请长官抓人!”

糊涂!

若是在唐珞伊的小楼里,宁立言会毫不客气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你以为自己是谁?七进七出的赵子龙,还是力杀四门的小罗成?一个人就敢来抓烟匪,你长了几个脑袋?

可是他也明白,华子杰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危险,而是无计可施。连工部局的董事,租界的高层都可能被收买,下面的人又能相信谁?若是华子杰真的带一队巡警前来,很可能人还在半路上,消息已经送到陈友发手里。

为了心中的理想,宁可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一个英雄应有的品质,也是这个年月,人身上最难得的精气神。若是整个中国所有百姓都有这等胆魄豪勇,日本人武力再强,也不可能占据国土欺压同胞。

但是事实总是令人绝望。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世界上总归是普通人多过勇士。何等高贵的品质,都不足以逆转力量上的差距,一个人斗不过这个世道,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

眼下这种情况,自己没办法开口求情,否则便坐实了嫌疑。陈友发便能想明白,导致他价值百万烟土被查抄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钱大盛,两方马上就要火并。华子杰是自己的心腹,什么都不说,都难以洗清嫌疑,更别说讲情。

宁立言并不畏惧火并,但是却没有把握承担后果。为了一个华子杰,导致自己愚弄几方左右逢源的计划失败得不偿失,也对不起自己之前的步步为营。他不能救人,但是却也不忍心看着他死。

这是个有着良好家世大好前途的年轻人,品行高洁,热情乐观。他应该有着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雏鹰刚刚学着翱翔,不能折断翅膀。

安德烈这时已经把左轮枪顶到了华子杰的太阳穴上,手指扣住扳机,便准备击发。宁立言已经做好阻止的准备,不管用怎样一个理由,都得设法保下华子杰的性命。

可是不等他开口,陈友发已经抢先一步,劈手从安德烈手上夺走了枪支。

“哪凉快哪待着!你小子杀人杀上瘾了是吧?若是有这个癖好,赶明个我给工部局打个申请,给你补个行刑队的差事?刚杀了一个督察长,现在又要杀个探目,你是要疯啊?不懂好歹的东西!”

陈友发骂骂咧咧地接过枪,随后朝宁立言笑道:“老毛子就这个德行,根本不懂得轻重,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是守法公民,哪敢杀人害命,更别提对巡警下手了。”

说话间,他已经把左轮枪托在手上,递到了宁立言面前。

“只有警察才能杀人,师弟多费心吧。这小子看见咱们交易了,留他不得。”

投名状!这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宁立言心里有数,之前的试探只能算开胃菜,真正的大餐,现在才开始。

陈友发果然起了疑心,虽然嘴上不说,实际对自己也动了恶念。若是自己不肯杀死华子杰,便是不打自招。接下来,自然就是打个天昏地暗。

他并不怕那帮白俄,可是在这火并了陈友发,日本人那边,这出戏便唱不下去。这个问题,却由不得他不考虑。

宁立言咬着牙,缓缓拿起了手枪。

“我若是杀了华大少,日后这帮白俄说出去,可是好大的麻烦。”

“放心吧,他们说出去,也没人信。就算英国人,也不信这帮老毛子穷白话。再说,这也是为英国人办事。我跟你说实话吧,这船货不是我的,是鲍里斯那个老混蛋的。你没看见么,都是大烟土,没有一点白面儿。”

陷阱!从头到尾,今晚上的货物运输就是一个陷阱!

陈友发用鲍里斯的货做局,试探自己的态度。钱大盛虽然死了,但是他临死前想要和谈的表达,还是成功引发了陈友发的疑心。他想必也在怀疑,到底是谁出卖了他。

只不过这个鸦片贩子绝对想不到情报市场消息如此灵通,连他藏大烟的地方都能找到。是以虽然怀疑自己,却无法落实。毕竟他藏大烟的时候,自己还没进租界当差,从理论上对这件事不知情。

只不过这等人的多疑已经成了本能,稍微有一点怀疑,便要设法求证。今晚上这个局,就是他给自己设的圈套。

鲍里斯虽然和陈友发是竞争对手,但是以英国商人的性格,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影响他们坐下来谈生意。陈友发这次帮鲍里斯运货,可以看作他主动示好,那老洋人也不会想到,自己成了陈友发的工具。

宁立言的眼睛向四下看看。陈友发不是个大胆之人,他敢亲自出面,必然还有后手。说不定在哪个地方,还藏着他的援兵。

在码头连响几枪,都没听到有警哨响,可见附近的巡捕已经被收买。错非这边鸣枪放炮动静太大,否则他们绝对不会露面。

眼下要是硬救华子杰,难度更增加了几分。这些白俄本就是亡命徒,黑夜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伏兵。若是爆发一场枪战,他没把握保证这个年轻人活着离开。

一方面是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是相识不久的部下,该如何选择,似乎是一件摆在明处的事情。可就是这么点小事,对宁立言来说,却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问题之一,让他难以取舍。

自己终归不是个硬心肠,杀害华子杰这么个好人的事,如何下的了手?

他故作愤怒道:“师兄,你这是嘛意思?明明说是你的货,怎么变成鲍里斯了?”

“立言别急啊,这不是临时有变么?日本人送的消息,我也没辙。”陈友发一脸嬉笑,又指指华子杰。“跟你说实话吧,除掉他,也是太君的意思。今晚上他要是不送上门,我也得麻烦师弟跑一趟。这回好,给咱省事了。”

“日本人知道子杰?”

“立言不知道了吧?咱们华大少可是个能耐人,不但是英租界的神探,在日租界也一样有名,都交上日本朋友了。有个日本的大夫跟他勾结,专门跟咱们的买卖过不去,还想开发戒烟丸,绝了咱们的财路。这样的人,绝对不能饶!”

他们连戒烟丸都知道了?宁立言看着华子杰,心里又气又恨。这个冒失鬼,到底走漏了多少风声。

陈友发催促道:“赶紧的吧,早完事早散伙,你也好回家高乐,别让佳人等急了。你放心,今晚上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的人不秃噜,我的人保证没事。”

宁立言使了个眼色,那帮来装卸的青帮弟子,便远远避开,开始动手搬货,不往这边看。

宁立言咽了口唾沫,朝华子杰道:“兄弟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瞎了眼。”

华子杰不可思议地看着宁立言。“长官……你,你跟我不是这么说得!”

“这年月人说话能信么!长点心眼,下辈子和人打交道用眼,别用耳朵。把他给我弄水边去!”

他指示着白俄,将华子杰一路驾到了海河边上。陈友发笑道:“怎么着?师弟这是要给他海葬?”

“他不是一班苦力工人可比,死尸被人发现,就是个麻烦。顺着海河飘,到哪是哪。被龙王爷招了女婿,也算是我成全他。”

“行啊。你是刽子手,你说了算。”

安德烈侧脸看着宁立言,见他不曾开枪,先把转轮拨动检查弹鼓的样子,忍不住一声冷笑。这是菜鸟的毛病,老手看不上。

宁立言边小心地检查弹鼓边道:“子杰老弟。我这人讲交情,保证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罪。待会你可别躲,黑灯瞎火我本来就没准,你再一乱动,打得不是地方,就受了零罪了。咬住牙,闭上眼,一枪就完。死后积德,别在水里乱扑腾祸害百姓,就是你的功德。”

华子杰瞪着宁立言,一声不吭。眼睛里似是要喷火,紧咬着牙。

陈友发这时嘿嘿一笑,“华大少,临了我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最大的错处,就是带你的未婚妻进日租界。今个先送你上路,明个我们就带唐小姐和太君见面,让他们交个朋友……”

华子杰听到这话神色一变,本就愤怒的脸刹那间变得扭曲,大叫了一声:“珞伊!”两臂一甩,左右两个白俄竟是被他甩得左右一倒。华子杰则如脱枷猛虎,向陈友发扑过去。

陈友发与安德烈都不曾提防,陈友发大叫一声:“不好!”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德烈这时从身上又拔出一支枪,可是不等他扣动扳机,宁立言的枪先响了。

伴随着左轮枪口火焰跳动,华子杰的身体一个机灵,前冲的势头被无形之手向后使劲一推,随后便是。一声重物落水声响起。华子杰原先站立的位置变得空荡荡,只余无尽黑暗。

第一百六十七章 真正的额投名状(下)

宁立言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双脚叉开,双手在胸前平举,紧握着手枪握把。这是标准的射击动作,如果有英国教官在此,多半会夸奖一下宁立言动作标准,符合要求。

他保持这个动作已经超过了一分钟。

自从枪声响过,华子杰落水,便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动。安德烈从宁立言手上手枪时都费了好大力气,才硬生生把枪夺过来。听着宁立言那粗重且凌乱的呼吸,这个俄国人忍不住笑道:

“像您这种体面的绅士,一定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别紧张,放松。等到以后习惯了你就会发现,这和杀鸡没什么区别。”

“一边儿待着!”陈友发毫不客气地训斥着,又将一支点燃的吕宋烟递到宁立言手中,可惜没拿住,直接掉在地上。陈友发只好拍拍宁立言肩膀: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免心惊胆战。当初褚大帅的部队里还有尿裤子的,不寒碜。”

他安慰着宁立言,眼睛向海河看。可惜天太黑了,灯光打不到这边,什么也看不见。加上海河的水势,就算现在拿过灯来,也未必找得到目标。

宁立言此自己费劲地衔了根香烟,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一连划了三根,才把烟点燃。猛吸几口之后,才长出一口气道:“师兄,华子杰得算是淹死的吧?”

陈友发一愣,随后哑然失笑。“没错!他就是淹死的!你最多算推了他一把,手上没沾血!”一边说,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宁立言似乎也因为自己初次杀人的怯懦落入外人眼中丢了面子,进而恼羞成怒。朝着远处那些打手喊道:“快点干,别磨蹭!这点玩意你们还惦记干到天亮啊?”

陈友发笑了一阵,走到宁立言身后。“立言,上次那帮绑票加套白狼的,是乔雪枪毙的吧?看不出来,那小娘们挺水灵,杀人倒是不眨眼。”

“啊……她是英国留学的,跟洋鬼子没学出好来,杀人害命不像个大姑娘的作为。我当初拜师的时候,我师父跟我说过,干咱这行讲打不讲杀,安身立命靠的是规矩,不是杀人。”

陈友发轻蔑地一笑,但是嘴上奉承着:

“这都是金玉良言,应该听。可现如今的年头不一样了,老规矩也得变一变了。咱不杀人,人家就要杀咱,便只好看谁杀得了谁。这年月比的不是谁骨头硬,谁办事够板。而是比谁靠山硬,谁的钞票多。立言进了租界,也得学点租界的规矩,前清的规矩不好使了。”

宁立言点头,陈友发又说道:“华子杰的事还没完,后面还是得辛苦老弟。”

“还有事?”

“我不刚才说了么,他还有个未婚妻呢。”

“唐大夫?这事跟她有嘛关系?”

“华子杰这小子哪懂什么戒烟丸?还不是他媳妇做得好事!那个小娘们不知死活,上次泼了她一身猪血还不知道收敛,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丑话说前面,我不杀女人。”

“放心,不是让你杀人。”陈友发嘿嘿笑着,“就算你想杀,我也不能答应。师弟,我这是给你帮忙牵线呢。我的买卖全靠日本人关照,你也得交个日本朋友才行。别看这是英租界,有日本人给你撑腰,英国人照样不敢惹你!这姓唐的,就是你的见面礼。”

宁立言看了一眼陈友发,“嘛意思?”

“这华子杰是个傻蛋,带着自己媳妇往日租界跑,也不想想,那帮日本人都是群什么样的山猫野兽,女人被他们看见还有好?我实话告诉你吧,有大太君看上姓唐的,今个后晌进了租界。”

宁立言心头一动,嘴上问道:“大太君?干嘛的大太君?我连酒井隆都不在乎,他能比酒井隆官大?”

“那不是一回事。你跟酒井隆是打赌,他是咱的顶头上司,关系着咱的货源,不能比。这大太君的身份你别问,人家保密。反正他是个丘八,脾气暴性子野,你别招他。可是要把他应酬好了,今后好处也是说不尽。在租界不能多待。大太君这次进租界就为一件事,办了唐珞伊。”

“他那是做梦!”宁立言摇头道:“唐家是大户人家,她能跟日本人?要是玩硬的,后果太严重,你我都承担不起。英国人下个通缉令,租界就没法待了。再说这事说出去伤名声,在江湖上再也没法立足。”

“你说的难处我知道。可正因为难办,才能体现出咱的用处。这事要是办成了,咱和大太君就是自己人,以后进货方便,保准发大财。”

陈友发笑着,“再说了,等到大太君玩够了,咱也能跟着沾光。那个小娘们可是有名的美人,到时候你我都有乐子。”

“你说那些没用,我办不了。”

“我知道你方寸已乱,拿不出个办法来,所以我给你想辙,就让你费力跑腿。”陈有发主动想着主意:“你给唐珞伊打个电话,就说华子杰受了枪伤,要去唐珞伊的小别墅治伤。让她保密,谁也别告诉,她一准去。你带上安德烈再加个司机,仨人收拾个娘们,不是手到擒来?回头把人关在我那,唐家报官也没地方找人,又能把咱怎么样?”

他果然知道小别墅的存在!

宁立言庆幸,自己出现在小别墅的时候,要么是有个不至于引人怀疑的理由,要么就做了伪装,否则怕也是要被这条走狗发现。日本人隔着租界行事不便,没有这么灵通的耳目,只有这帮汉奸,才有这份打听消息的能耐。

今晚上的试探,到此才算是终结。杀人在先,帮日本人占有唐珞伊在后。若是这两件事做完,自己便被牢牢绑在日本人的战车上。

在天津这座城市的文化里,人们可以接受你为日本人干活,和日本人做买卖,但绝对没法接受你帮日本害中国的良家妇女。更别说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们是要绝了自己的后路,不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除了跟他们一条道跑到黑,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日本人的歹毒加上陈友发在北洋军的经历,便结合成了这么个周身布满猛毒的怪胎。

宁立言犹豫了片刻,“咱换个女人不行么?蓝扇子的白俄,再不就是清吟小班,我自己出钱,给他找个扬州瘦马也行。祸不及妻儿,祸害人家媳妇,这不是人干的事。”

“立言,你脑子还是没转过来。华子杰想和日本人一起开发戒烟丸,断了老百姓的烟瘾,那跟咱就是死仇。那傻小子没这手艺,还不是唐珞伊干的好事?她也算咱的仇人,怎么对她都不过分。再说了,华子杰让你弄死了,这小娘们知道绝对跟你没完。她是个大夫,真要想杀你,怕是防不胜防?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别犹豫,干吧。”

短处被捏住的宁立言,在陈友发面前并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沉吟片刻,只好将烟头一丢。“我必须亲自和大太君见一面,今晚上缺德事都是我干的,没我的好处可不成。”

“看你说的,老哥是那样人么?你放心,咱是三头对案,保准你跟大太君说上话,给多给少,总不会白了你。”

海河距离码头不远位置,一条不起眼的小木舟上。徐恩和朝身边人吩咐着:“华大少归我管,你去打电话,利索点别磨蹭!”

一个小时后,陈友发的别墅内。

身穿和服的竹内大造靠在安乐椅上,仿佛是个老太爷。身为主人的陈友发在旁陪笑伺候,倒像是个听差。

竹内已经喝多了。

本地的“大高粱”对他的胃口,本身又是贪杯不知节制的酒鬼,陈友发回来时,竹内已经开始在房间里砸东西,大唱家乡的小调。一张嘴便是一股混着大蒜味道的酒臭,熏的人直想吐。

屋里的古玩被他打碎好几样,陈友发却顾不上心疼,只怕伤了竹内。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才把他劝到安乐椅上落座,否则还不知道要作什么妖。

“宁立言……他办事,可靠?”竹内来中国的年头不少,但是中国话始终说得一般。他看不起中国人,也看不起中国的语言,并不愿意去学习。好在陈友发能够听的明白,回答起来不费劲。

“太君放心。人学坏容易学好难,他现在是有进无退,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今晚上保准让您满意。再说他要是不干,我也安排了别人干。”

“好!好!”竹内眯起了眼睛,手掌在扶手上摩挲。“我会向上级汇报,你是帝国真正的朋友,合作伙伴!只要你对帝国忠心,钞票花不完的!”

汽车喇叭声音,按着三长两短的节奏响起,陈友发面色一喜,朝竹内鞠躬道:“太君,给您道喜,美人来了!”

安德烈与司机两人推搡着唐珞伊走上来,宁立言则跟在后面。唐珞伊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戴着手铐。神情冰冷,眼神里充满蔑视。看着陈友发与安德烈的目光,如同在看虫豸。当她看到竹内时,更多了几分厌恶。

竹内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随后便如同被牢牢吸住,再也错不开。

没错,就是这样!自己心中的千金小姐,就该是如此。以往那些一见到自己就哭哭啼啼,再不就连声求饶的女人,跟她比起来,只能算是村姑,这样的女人,才是大家闺秀。

陈友发看了一眼唐珞伊,“唐小姐,这么晚把你请来,希望你别介意。他们没让你受委屈吧?谁要是冒犯了你,一会跟太君说,太君给你做主。”

他边说边笑,笑声格外阴森。

唐珞伊神情里依旧满是轻蔑,哼了一声:“人渣!”

“行!够硬气!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求饶,倒是跟华子杰那个混球挺般配。我说,你大概知道了吧?华子杰死了,让宁三少枪毙了!你的爷们,已经喂了海河的王八。过了今晚,你便是太君的人了。”

“子杰求仁得仁,他的灵魂将升入天国,而你们这些丑恶的魔鬼,只会堕入地狱,得不到救赎。”

她的神色从容,面对即将遭遇的厄运,全无畏惧。灯光落在她脸上,仿佛给她加持了光环,圣洁如天使。

陈友发感觉房间里四十烛的灯泡光芒太过有些刺眼,唐珞伊的态度也让他感觉有些别扭。

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看到这个冰山美人崩溃的样子,不料却事与愿违。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看你能横到什么时候?来人啊,给她来一针吗啡!她不是会戒烟么?我让她自己先变成大烟鬼。”

竹内这时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大声叫骂起来:“八嘎!你想浪费我多少时间?滚开!她跟我去卧室,你们在这里等!”

陈友发恨很地瞪了一眼唐珞伊,又朝安德烈使个眼色。两个高大的俄国人将唐珞伊朝卧室里用力一推,竹内随后便大笑着走进去,反手关上了房门。

陈友发站在门口,想要听听房间里的动境,把自己幻想成得趣的竹内,出一口胸中恶气。

“畜生!放开我!”

房间内果不其然响起唐珞伊的骂声和衣服撕裂的声音,陈友发脸上露出笑容。只是笑容刚到一半,房间一黑,电灯熄灭了。

这时候黑灯倒是应景,就是英租界供电向来稳定,这停电来得荒唐。

他刚要吩咐人去看看线路时,一声闷哼声在身后响起,随后便是重物落地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后备计划

陈友发在军队里混了不少年头,却不曾上过战阵,更不曾用过枪。在江湖上打滚,也不靠自身的拳脚本事,而是凭借机灵巧变吃饭。只不过总归是在部队里待过,自身反应比起普通人要快出不知多少。

当那声闷哼响起,他便意识到不妙,几乎是出于本能,人向前一扑,脸便贴上了长毛地毯。随即就是个就地十八滚,远离了方才所在的位置。以他这把年纪,这份身手也算得上干净利落。

他身上有枪,可惜不大会用。再说房间里现在一片漆黑,他平日里吃喝嫖赌,一双眼睛早就浑浊不堪。平时借着灯光还能勉强视物,在这种环境下,和瞎子就没区别。

卧室里传出竹内的咆哮声,这个日本鬼子玩女人也不选时候,他难道听不出来,外面出事了。

那声闷哼和响动,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停电,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本以为今个顺风顺水,大吉大利,没想到平地起风波,把自己推到了阎王爷面前。

人的胆量不是几杆手枪就能撑起来的。平日里靠着一帮打手前呼后拥,以强欺弱的时候,自可装出一副泼天胆量的豪侠气概。可是如今突发不测,危机近在咫尺,他便没了主意。

竹内不敢大张旗鼓进入英租界,只自己一人前来。安全保卫,都是陈友发负责。他之前的心腹死伤殆尽,全靠安德烈雇佣的白俄保镖看家护院。总数不超过二十人的保镖,要么在一楼,要么在院子里。

竹内今天要做的勾当总归要背着人,楼上担任保镖的只有身边两个白俄,外加老虎和那名司机,再有就是宁立言。

发难的是谁?

陈友发脑子里拼命转动,却猜不出行凶者身份。对于这帮白俄陈友发并不了解,只知道他们是剽悍的亡命徒,为了钱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种人为了钱财,随时可能反水,不值得信任。可他们在租界里生存,全靠自己关照,应该不敢对自己下毒手。再说,若真是想要杀人越货,之前就能行动,何必非得等到今晚?

难道是宁立言?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现了一下,可随即又被他否决了。

宁立言在码头上那副德行,比自己还废物,根本就不是能杀人的主。刚才那声动静,说不定就是他闹出来的。动手的,八成还是那帮白俄。

自己就不该相信这帮外国穷鬼!

陈友发心里后悔,他为了巴结竹内,也为了平息那些烟土的事,特意预备了一笔钱。准备竹内完事之后用来打点,帮自己在日本人那说好话。这笔钱数字不小,瞒不过这帮白俄的眼睛。

这帮人穷凶极恶偏又一无所有,做事根本没有顾忌。多半是因为钱财的数目太大,动起了歪脑筋。白俄造反,安德烈就指望不上,能用的人就只有竹内大造这个日本人了。

他是军人,应该比一般老百姓管用。即便不能逆转乾坤,只要能杀出去就好。

心里确定了念头,陈友发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向卧室爬,生怕闹出动静。

这时却听几声枪响,伴随着俄国人的脏话。枪口火焰跳动,带来一丝光亮。

陈友发吓得紧紧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以为是白俄发现了自己,想要下毒手。可是发现俄国人射击的方向跟自己存在很大偏差,应该不是朝自己来的。

他在打谁?

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听见一声枪响,随后便是一声砸夯般地巨响,俄语的叫骂停止了。

难道是白俄火并?

陈友发越来越迷糊,他郁闷地发现,自己随时可能你被流弹结果性命,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交手。而那些平日拿自己好处的巡捕都死哪去了?自己家里这么响枪,就没人过来看看?

他刚想要移动身体,枪声再次响起。这回他借着微弱的光芒依稀认出来,开枪的是自己的白俄司机。可是还没等他闹明白这白俄的对手是谁,枪声再次终止。

好枪法!

对比俄国人这种发疯似地乱射,反击者枪开的次数很少,但是枪枪致命,这是行家的手段。难不成今晚上造反的是安德烈?楼上几个人里,也只有他的枪法最好,又是一双夜眼,这种环境对他没影响。是自己错了,对他若是好些,或许就不至于如此。

楼下也响起了枪声,想必是在一楼的守卫也遭到了攻击。伴随着枪声和白俄的叫骂声,楼梯上又有脚步声传过来。声音凌乱嘈杂,还有人打着手电筒。大概是有人响起了陈友发这个东家,要来看情况。

糊涂!

陈友发虽然不懂打仗,但是脑子比谁都好用。一看到手电,就知道情况不妙。这时候打手电,不等于是给别人提醒?

果然,人刚一站在楼口,枪声便响了。手电光熄灭,有人如同破麻袋一般,从楼梯重重摔下去。

另外几个白俄开始还击了!

双筒猎枪的散弹外加手枪疯狂轰击,朝着房间里乱打,枪声如同雷鸣。

狗肉上不了席的玩意!

陈友发此时终于明白,为何这帮白俄只能当流氓,不能给人看家护院。这种只顾自己痛快,不管东家死活的打法,哪个富翁也不会用他们。他们就不怕把东家打死?活该饿死这帮孙子!

他匍匐着,蜷缩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被流弹杀伤。短暂的轰击对他来说,却显得格外漫长。在射击过程中,隐约听到一声惨呼。只是枪声太大,把痛呼的声音压了下去。

等到这帮人把枪里的子弹打干净,也听不到有人反击,便有人重又点亮手电,还有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喊着:“东家?”

回应他们的,却是无情的子弹。

枪手从一开始就藏在角落里,不还击只是为了节省弹药。这时人一个鱼跃跳出,两把手枪交替射击,几声枪响,站在前面的白俄应声而倒,手电落在楼梯上,光柱从下面照过来。一道光柱打在陈友发身上,另一道光柱落在距离他不算太远的地方,那里倒着一具尸体。

光柱正好照在尸体的面部,陈友发看得清楚,那是安德烈的脸。租界里有名的白俄凶神,就这么倒在那。满脸尽是痛苦与挣扎混合一处的狰狞,在他身下大量的血液渗入地毯。他不是被人用枪打死,而是一刀割断了喉咙。而他的枪,不见了……

一阵密集的枪声从楼下传来,伴随着俄国人的惨叫。枪声清脆密集,不是陈友发这边手枪或是猎枪的动静,听着像是冲锋枪。陈友发心中大惊,自己家里可没有这种厉害玩意,那帮白俄更不必说,这群拿冲锋枪的是哪来的?

在自动火器的火力优势下,白俄的反抗被迅速瓦解。没用太长时间,枪声就停歇了。随后就听到有人用带着浓厚德国腔的英语大声嚷嚷,“我们的黄金在哪?”

哪来的英国人?又或者是个说英语的德国人?

还在陈友发莫名其妙的当口,就听到不远处,有人以英语回应:“您的财富万无一失。”

陈友发明白,这时两方在对暗号。这人的英语带着本地口音,嗓音又清脆。不管自己还是白俄,都没法冒充,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而楼上唯一能发出这个声音的,就只有……宁立言?

得到这个结果的陈友发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开枪之后吓得没脉的宁立言,勾结了外人来血洗自己的家?他有这胆量?又图什么?

听声音,人就在附近,自己若是给他一枪?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转动着,身体却不受控制。过度的紧张让他的身体完全处于瘫痪状态,连动一动都很困难,更别说开枪打人。再说,对方的援兵来了,自己这个时候开枪,会不会惹祸上身?

就在陈友发脑海里转动念头的当口,一只脚已经踩在他拿枪的手上,剧痛钻心!

宁立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师兄,把你家弄得有点乱,对不住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算是补偿吧。那几个绑票的土匪,都是我杀的。只不过把功劳送给了乔大侦探而已。”

说话间,宁立言已经把陈友发拉了起来,一手用枪指头,另一手掐着他的喉咙,将他顶到了墙上。

手电光照在陈友发脸上,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想把头歪到一边,又被巨大的外力束缚,不能自主。

楼梯上再次传来脚步声,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整齐有序。

宁立言紧盯着陈友发,不给他逃脱机会,同时问道:“伯爵阁下,行动还顺利么?”

这次则是带着外国口音的中国话回应:“你在质疑伟大的瑞恩斯坦和他的精锐部队?我说过,我们是租界里最优秀的雇佣兵。解决这些流氓,就像是……杀鸡。”

“伤亡情况怎样?”

“你不必支付任何抚恤金。这帮人大多喝的酩酊大醉,对付他们轻而易举。不过考虑到英租界的巡捕,我们还是该快些。”

“放心吧,这条街的巡捕想必是被买通了,今晚上都躲得远远的,没人往这凑合。你的人先撤退,报酬我明天存进银行户口,让徐恩和带子杰过来,跟珞伊见面。对了,让他们恢复电力供应。”

“如你所愿。”来人回应了一声,便带人下楼。手电筒的光亮中,隐约透出个高大魁梧身影,和一支冲锋枪。

华子杰没死?

虽然从确定是宁立言发动攻击,陈友发就有这种念头,可是从宁立言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宁立言猜出他的想法,冷哼道:“我的射击技术你现在应该知道了,目标的死活在我一念之间,你真以为我会杀了我的部下?”

楼梯上重新响起脚步声,身上已经换了衣服,胳膊吊着绷带的华子杰用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举着手电筒走上来,在手电的光芒下,他的脸色像是幽灵,神情如同恶鬼。饶是陈友发这等老牌恶棍,心中也是一阵莫名惊慌。

“三少……三爷……咱有话好商量……里面的可是太君。”陈友发这时已经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拼命的哀告,只求保住性命。

宁立言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华子杰来到门口,朝房间内喊道:“珞伊……珞伊姐?”

房里没有动静。

他回过头来看着宁立言,宁立言没好气道:“你看我干什么?自己进屋去看!到底是不是男人?这还用人教?”

华子杰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不知是怕受到袭击,还是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情景。就在他的手推开卧室房门的刹那,别墅的灯重又亮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唐珞伊的另一面

卧室里,衣衫不整的唐珞伊坐在床头,面色冷漠,如同一尊女神雕塑。束缚她的手铐掉在地上,粉色高领旗袍被撕掉了一大块,露出如雪脖颈,衣服残片就落在手铐旁边。在她手上,一柄手术刀闪烁精光,刀锋所抵,正是赤身露体的竹内脖颈动脉所在。

作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唐珞伊显然很清楚,人身上哪些部位是真正意义上的“致命处”。竹内大造额头上汗珠滴答落下,却一动也不敢动。之前喝下去的高粱酒,显然顺着汗流出大半,房间里满是汗臭味道。

唐珞伊的手很稳,举刀时间不知多长,却没有丝毫动摇,似乎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到地久天长。对于华子杰的出现,根本没有丝毫反应,甚至不曾看他。

华子杰看着唐珞伊被撕开的前襟,以及竹内不穿衣服的丑陋身躯,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抡起手电重重砸在竹内的太阳穴上。

手电筒脱手飞出,撞到墙壁上,又落回床铺。里面的电池掉出来,一路摔倒地上来回滚动。而在手电筒的边缘,已经满是鲜血和人体的皮肉组织。

竹内健硕的身躯被砸的倒下,可是他刚一倒地便顺势向旁滚动。房间角落里放着他的衣服,那里有他的配枪。只是人刚刚滚到衣架旁,一只高跟鞋已经踩住了他的头,冰冷的刀锋在他脖子上轻轻一划,感觉不到疼痛,反倒是有一丝冰凉的舒适。

这是死神的诱惑。若是再有丝毫轻举妄动,这种冰凉便会转化成痛苦,随后夺去自己的性命。竹内大造不敢再动,用日语喊道:“别……别动手!”

“我警告过你了,不要乱动。医生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所有不听话的病人,都该受到惩罚!”唐珞伊的日语发音标准,是地道的东京口音。

“珞伊姐……你……”

眼看唐珞伊那如同猎豹般敏捷的动作身手,让华子杰有些莫名其妙。唐珞伊背对着他,语气平淡。“我家世代御医,祖上跟宫里侍卫学习拳脚,家里人都练来防身。这跟你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不劳记挂。”

语气冷得像是寒冬腊月西北风,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半亲半友。华子杰还是头一回听到唐珞伊的冷言冷语,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切都是这个混蛋的错!

一直以来华子杰都把唐珞伊当成朋友,姐姐,也当作亲人。他没想过娶她,却也不容人冒犯亵渎她。

当看到丑陋的竹内和衣衫不整的唐珞伊,想着之前竹内对唐珞伊的企图,他心里就莫名的难受。虽然理智告诉他,从身手看唐珞伊没有吃亏,可就算只是被撕破了衣服,或是被这个日本人接触了身体,他也难以接受。

伤口的疼痛已经被这团无名怒火所掩盖,乃至于血洗陈友发别墅的快感,都已经荡然无存。他只想发泄,想要破坏些什么,最好是杀几个人。非如此,不能让自己的心情舒畅。

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还是第一遭产生这种郁闷乃至于想要破坏的情绪。说不清原因,也不知该如何疏解,只是单纯的想要杀人。

他的枪还在汽车上,身上没有武器。此时想要杀人却没有工具,只能四下看着,想要在房间里找一件顺手的东西。

枕头、被单、看到枕头上鸳鸯戏水的图案,他心里的那种怒气越发难以控制。甚至顾不上再找什么东西,一把抓起枕头向着竹内走过去。他要用枕头闷死这个混蛋!听老巡捕说,这样杀人很难被发现,不知是真是假。

他走到唐珞伊身边,却被唐珞伊的眼神制止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唐珞伊身上见到这种冰冷且带着几分蔑视的眼神,更重要的是,这种眼神为什么会对着自己?

如同一个一向受宠的孩子,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弃儿,华子杰的心里根本接受不了,也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自己明明挨了打,又中了枪弹,险些丢掉性命。珞伊姐居然不来关心自己的伤势,不问问自己感觉如何,却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就像是朝自己身上抽鞭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赌气地站在那里不动,瞪着唐珞伊,等她给自己说法。唐珞伊却不再看他,而是盯着脚下的竹内。似乎这个日本人都比他更值得唐珞伊注意。

沉默了将近半分钟,唐珞伊才说道:“宁三少,请你进来。子杰想用一只手加个枕头闷死自己的对手,你最好给他讲解一下杀人的常识。这方面,你才是专家。”

宁立言推搡着陈友发走进来,看看华子杰手上的枕头,一把抢过来扔到边上,又对唐珞伊道:“警察习艺所只教了他们捕人的本事,却没教他们杀人的技能。再说子杰是个好孩子,当这几年警察,也不曾真的上海过谁,哪里又会杀人了?子杰得干他擅长的,别愣着拿铐子把这老混蛋先铐上。”

宁立言将陈友发朝华子杰一推,嘴上说道:“陈友发!不想死就老实点,敢拒捕我就先赏你一发子弹!”随后来到唐珞伊身边,看着她脚下的竹内,微笑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是唐小姐要了他的命,岂不是太便宜他?这人交给我了,家伙借我用用。”

唐珞伊把手术刀交给了宁立言,后退一步,朝华子杰看了一眼。见他虽然只是单手能用,却也麻利地给陈友发铐上了手铐,便不再看他。而是朝宁立言看了一眼:“你们没人关心我吃没吃他的亏?”

“看你说得,我和子杰又不是笨蛋,看你们现在的情形,何必多此一问?再说,你们刚一进来,外面便打成了一锅粥。这东洋鬼子就算是个人面兽投胎的急色鬼,也来不及做什么。”

唐珞伊一笑,“我倒是忘了,宁三少是见过世面的大人,不是那些小孩子。”

自从华家药品运输事件之后,宁立言与唐珞伊、华子杰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单纯是同事又或是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应该算是同谋。彼此之间的关系比普通人亲近,也是情理之中。何况这是英租界,人们的社交也不能按中国传统揣度。

话虽如此,看两人这般谈笑模样,以及对自己莫名的冷淡,华子杰心里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郁闷。仿佛第一次看到乔雪和宁立言对坐谈笑时,就是这种感觉。珞伊那句小孩子,又是在说谁?

宁立言这时已经用刀逼迫着竹内站起来。竹内两只牛眼大瞪着,大声咆哮起来。“宁立言!我认识你!”

“哦。我不认识你。”宁立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上下打量他两眼,随后对华子杰道:“在码头我打你一枪是迫于无奈,现在算是道歉!”

说话间,宁立言腿猛然踢出。三接头皮鞋毫无阻碍地命中了竹内身上关系亲族繁衍的位置,一声闷响伴随着惨叫响起。身为旁观者的陈友发都下意识地一个机灵,两腿悄悄掩在一处。

竹内的身体倒退着,重重撞在墙上,又向前抢了两部,人如同一只煮熟的虾米蜷缩着,血顺着那满是黑色汗毛的腿流向地面。

唐珞伊一拍巴掌,“好一招弹腿!”

宁立言此时已经跟身进步,手术刀在空中画出几道优美的弧线,竹内连声惨叫,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宁立言回头一笑:“班门弄斧,让唐大夫见笑了,手术做的还算成功吧?就是忘了打麻药。我帮大日本帝国天皇制造了一个太监,他是不是得付我一笔手术费?”

竹内杀猪般的痛呼翻滚着,却已经站不起来。除了身体上骤然少了某些器官以外,他的双手手腕处也在向外喷射着血浆,血落到别墅雪白的墙壁上,完成了一副诡异的抽象画。

陈友发看得明白,宁立言接连三刀,已经挑断了竹内双手手筋,最后一刀,更是让这个日本人生不如死变成了太监。好利索的手法,好大的胆量!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混混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绝不该有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胆量,更不会有这份手艺。

自己似乎看错人了

唐珞伊皱眉道:“他成了废人,恐怕没办法从他嘴里得到太多信息。”

“我本来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宁立言弯下腰,看着声音已经越来越小的竹内。

“我知道,你是个日本大官,身上可能还藏着不少秘密。靠你的身份,别人不敢动你。靠秘密,落到对头人手里也能保住性命。可惜我和他们想法不一样。我知道你们小日本讲究武士道精神,想要撬开你的嘴巴不是件容易事。而你那帮特高课的同胞神通广大,到时候说不定用什么办法就能把你营救出去。再不然为了所谓大局,可以拿你做棋子,去换一些人。我没那么多考虑,就知道好人做到底,送人送到西。你这种恶棍,本就不该活在世上。何况咱两还是仇人,留着你,便是个麻烦,所以……傻老爷们,上路吧!”

刀锋闪烁,血光迸溅。

手术刀表演着死亡之舞,血腥与臭气想要做一对恶棍,破坏这场舞蹈,反倒为舞曲更增颜色。

这场舞持续的时间不长,大约一分钟之后,便宣告结束。

作为总导演的宁立言回头,向华子杰一笑:“记住,以后杀人得这么来。找你珞伊姐要刀,她还能不给你?拿个破枕头没用。你和珞伊出去准备接电话,估计一会巡捕房会有电话过来问情况,请陈老板配合一下,别给咱的同事找麻烦。”

华子杰已经被这种近乎屠宰般的杀人方法吓得面色发白,他虽然是警探,却很少经历枪战,跟别说亲眼目睹过这种处刑。胃里剧烈翻腾,嘴巴紧闭,有些不知所措。

唐珞伊反倒更为从容,迈着步子来到竹内面前,对那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不但没有畏惧或是恶心,反倒是低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鼻息,随后道:“他还没死?”

“当然,我只是剥夺了他反抗、呼救和逃走的能力,而不是生命。”宁立言起身微笑:“我是个警务人员,谋杀这种事是不能做的。我只会让他受尽痛苦流干血液之后自然死亡,这是大慈悲。你们别打扰日本朋友享受死亡,赶尽去接电话,我也得参观一下这栋别墅。你们两一个受伤,一个被冒犯,理应得到赔偿!我去开罚单,收钱!”

第一百七十章 自愿加入

陈友发这栋别墅不是他的住宅,而是一处别院。狡兔三窟的道理不止宁立言明白,这位鸦片商人在租界里同样广置地产,以备不时之需。

普通的混混身无长物,也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才有那一身混横胆魄。但是租界的混混与华界不同,英租界最大的规矩就是钱财,想要在租界立足,钱远比一身铁骨有用。

陈友发在租界混事,守得便是租界的规则,逃生保命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钱财。只看那口又高又大的比利时出产最新款保险柜,便知道里面必然藏了大笔钱款。

宁立言摇晃了两下铁柜,纹丝不动他微微一笑,用手轻轻弹了两下柜体,心内嘀咕:老伙计,我又来看你了。

这种最新款的保险柜在当下是极妥当的存钱所在,只可惜今天遇错了人。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培训中学过开保险柜,用来练手的,就是这个型号。这年月欧洲经济萧条人心不稳,那些资本家大多不放心自己的财富,保险柜的更新换代极快。现在的新款,几年之后就成了大路货。在有着前世丰富开锁经验的宁立言面前,这保险柜锁与未锁并无区别。

他守着教官的训诫,随身带着发卡,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财富的大门便对自己打开。

鸦片贩子不比袁彰武那种吃码头的混混。他们做得是违法营生,事发就有掉脑袋的危险。因此他们不管积蓄再多的财富,也不会存到银行里,生怕一朝事发被冻结,白白便宜了外人。

他们全部的财富都放在家里以及各处藏身地,像陈友发这种人,肯定还会有一个专门用来存钱的地方,放着他大笔积蓄。眼下这个别墅只是用来款待日本人的,应该不会存太多现金。宁立言也没指望从这里搞到多少钱,不过是趁机走开,让唐珞伊和华子杰有机会独处。

他看得出来,唐珞伊在生气。这也怪不得唐珞伊。今晚的事如果不是乔雪事先设计了后备方案,与白鲸咖啡馆的雇佣兵做了约定,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拍两散。自己干掉陈友发,在日本人那彻底暴露。

即便是现在,事情也没算解决。那个日本人不会白死,后面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麻烦。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华子杰的莽撞搞出来的,不光是唐珞伊生气,宁立言自己也在生气。

唐珞伊可以包容华子杰,但不代表这种包容毫无底线。今天的事情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所在,必要发一通脾气。活该!这小子应该受点挫折,否则早晚赔上自己的性命还要害了身边人。

宁立言边想着,边打开了保险柜的铁门,随后,宁立言便吃了一惊。

目光所及,一片金光。

一根根金条呈塔形摆放,在一边则是一块块金砖,摞成一层又一层。粗看上去,这堆金货怕是有上千盎司。

陈友发居然如此下本钱!

宁立言知道他会巴结日本人,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不惜血本。不但把唐珞伊绑架来供其玩弄,还预备了这么多黄金作为贿赂。即便是鸦片贩子来钱容易,这么大的数目也足以让人肉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几十斤黄金,白白便宜了自己。

瑞恩斯坦和他那帮亡命徒战斗力出色,收费也不便宜。有了这笔黄金,再加上陈友发自己存的银元,应该足够付帐了。

就在这时,却听到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去,却是唐珞伊走进来。

她的衣服被竹内撕碎了一大块,露着雪白肌肤。此时虽然做了整理,也只是把散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衣服依旧是那副样子。宁立言心里骂着华子杰是个不解风情的饭桶,一边忙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唐珞伊。

“陈友发这混蛋家里没存女人衣服,唐小姐将就一下吧。”

唐珞伊点头,接过衣服披在身上。“我这个人有洁癖,宁可不穿,也不会穿他家的衣服。”

“原来如此。唐小姐怎么不在外面坐?这里无非是些钱财,没什么好看的。”

“外面更无趣,还是来这里畅快。”

她边说边拿起一根金条看着。“陈友发倒是存了笔巨款?”

“是啊,没想到这老混蛋这么阔。早知道我就早点让雇佣兵弄死他了。有了这笔钱,那帮人就好打发。陈友发用自己的钱雇人灭了自己,这也算是他的报应了。只可惜这笔钱只够支付他们的费用,不够支付唐小姐的赔偿。。”

唐珞伊苦笑一声:“若没有宁先生,我现在说不定生不如死。如今这世道,能保住自身便是侥幸,哪还敢说赔偿。若说赔偿,也是我和华子杰该付给宁先生赔偿,为了我们让宁先生冒生命危险,又惹了麻烦,是在太对不住三爷。华子杰不懂事,我却不能不知好歹。”

宁立言连忙摇头:

“唐小姐可别这么说,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我惹出来的。如果我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以武力解决陈友发,而不是想着和他虚以委蛇,唐小姐不至于受这番惊吓,子杰也不至于受皮肉之苦。要说道歉也是我该道歉。”

“三少不必这般客气的。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眼下这个动乱的年头,不管是自己人的命还是敌手的命,都轻如草芥一钱不值。为了大局牺牲一两个人的性命或是一个女子的贞洁,不会认被为是错处,反倒可能被称赞位英雄。您从未想过牺牲我们,又何必道歉呢?”

“唐小姐还是到大厅去吧,陈友发老奸巨猾,子杰又受了枪伤,你还是得多照应。”

“我又不是他的母亲,照顾不了他一辈子。”唐珞伊的语气有些冷,随后又朝宁立言一笑,

“对不起,那个日本畜生让我生气,三少别见怪。巡捕房那边已经打电话过来了,按着你的吩咐,让陈友发照着那些话去念,说是白俄喝酒放枪,先应付过去了。如今陈友发被捆着,子杰若是连这个人都看不住,便趁早改行别当警察。”

“就算陈友发跑不掉,子杰身上的伤也需要医务人员照顾。”

“他既然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就该体会一下痛苦。以往就是他对痛苦体会太少,于死亡的认知不够,才会那般冒失张狂。大家都竭尽所能保护他,他反倒恃宠而骄,自以为是不死之身。在这等年头,他若是不肯改过,不但害己也会害人。今晚要不是三少,我和他……算了,一说起这事就让我恶心。华子杰如今只是受些痛苦并不会危及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很生气。这个我可以理解,毕竟华子杰这次拼命,谁也没有通知,不但自己性命危险,还差点牵连了其他人。发生在谁身上,都会不高兴,这很正常。不过子杰总归也是个伤员,稍稍惩罚一下就好,别真的跟他翻脸。他多少有点孩子脾气,真翻脸了可是不容易哄。到时候还是你自己操心,何必呢?”

唐珞伊摇头:“我过去就是太顺着他了,觉得他在家里便是少爷,若是管束过多,会伤了两人的感情。没想到反倒把他惯得不像话。现在他还以为没什么,却不知坏了三少的大事。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却不是他的保姆!”

“你这是气话,过几天还会好的。”宁立言关上了保险柜,“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确实想和陈友发假装疯魔地套几年交情,再找机会办了他。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小人得志行事毫无顾虑,他现在的作为,已经成了租界里的祸害。就算没有这件事,也没法留他那么长时间。我的脾性也不好,让我被这么个老混球欺负好几年,这口气我咽不下。今天不杀,明天也要杀。其实说到底,男人都是大孩子,无非是表现不一样。爱之深责之切,可是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唐珞伊没理这个话,问道:“三少杀了那个日本人,就不怕后患?”

“顾不上那么多了。平时在日租界,我想杀也有心无力。今天落到我手里,谁还管他那个,先宰了再说。一会把这房子一点,来个死无对证就是了。”

“那将来日本人让三少为他们工作,又该怎么办?”

“真有那么一天,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你现在让我说怎么办,我也想不出来。今天这事是个意外,我又不是诸葛亮,没有那么多计划。”

“也就是说,三少还是为了救子杰还有……我,牺牲了自己的大局?”

宁立言一笑,“我一个督察,也配说大局?”

唐珞伊微笑道:“宁三少若是只想做个督察,哪会有那么多顾虑?把陈友发抓了,就是皆大欢喜。惟一的解释,便是宁三少另有图谋,所以才有那许多顾虑。不过三少放心,我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如果三少愿意,我倒是愿意给您当个帮手。”

“唐小姐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愿意帮忙?”

“我相信三少,做的不会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希望和三少成为伙伴。再说,我也想要报恩。”

灯光之下,佳人巧笑嫣然,与初见时的冰山大为不同。冰山融化固然喜人,只是宁立言眼前,却总是出现华子杰的面孔。

他苦笑一声,“走吧,先把陈友发的事处理了再说。至于伙伴……我们一直都是。”

两人来到客厅,华子杰正在那里来回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两人出来,连忙朝唐珞伊走去。可是唐珞伊的目光却不看他。

宁立言看着华子杰笑道:“子杰,你今天还算聪明,听懂我话里的意思。要是乱动,我还真怕把你打坏了。怎么样,伤口不要紧吧?”

华子杰脸色尴尬:“多谢长官关心。刚才有人检查过了,说是没伤到骨头,没大事。”

“那帮雇佣兵哪会查伤口,回头让唐小姐帮你检查一下才行,不能大意。”

宁立言边说,边走向陈友发,脸上带着微笑:“老师兄,您也是街面上混了那么多年的,没有不明白的事。到了眼下您想必也都明白了。咱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原本我想和你演几年戏,现在只能提前三长。我也不跟你说没用的,我问你答,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就让你死个痛快,而且保证你家小没事。你觉得这买卖怎么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铲除毒瘤

“师弟……你别急着动手,我有话说。”

陈友发的额头上都是汗,身上如同筛糠似地抖做一团,一股腥臭气忽然弥漫开来。液体顺着裤子滴答,却顾不上寒碜。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即便都是混混,品行胆量,也并不相同。陈友发虽然混过行伍,又吃混混这碗饭,却从来不是那等靠骨头吃饭,拿性命不当回事的硬气人物。

面临生死危机时,他没有半点勇气,也没有半点廉耻。

“师弟,你高抬贵手,绕我一命。我离开天津……不,我离开北方。你让人押着我上船,我保证这辈子不回天津。我可以赌咒,再不你让人盯着码头,看见我要我的命!”

他想要动弹身体,但是绳子捆得结实,根本挣扎不开,只好放弃。“师弟……不,三爷!您是我亲爷爷还不行么?我有眼不识泰山,把您得罪了,您怎么收拾我都成,给我留条命就好。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东西,我罪大恶极。我将功赎罪不行么?您给我个机会,小的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又看向唐珞伊。心知眼下能救自己性命的只有自己的智慧和阅历。略一思忖,便朝唐珞伊道:

“唐小姐!您是大夫,是租界里有名的活菩萨,心眼最好。您说句话,我这辈子感念您的恩德。我知道我冒犯您了,我给您磕头,我管您叫奶奶。您松开我,我现在就磕。今后我发誓不碰鸦片,我把租界所有的烟贩子和藏大烟的地方都告诉你,保证让租界里再也看不见烟土。”

华子杰听这话总觉得别扭,又说不出别扭在哪,抬腿朝陈友发身上重重踢了一脚。看得出,他是有意模仿宁立言方才踢竹内的动作,但是没学过弹腿,使不出那等力道,位置也拿捏不准。

陈友发疼的大呼小叫,宁立言摇摇头,把手术刀朝陈友发脸上一拍。

“老陈,我时间不多,有话赶紧说。你要是耽误我的时间,别怪我不客气。”

“别……别动手!”陈友发看到手术刀,就觉得心里哆嗦,连忙道:“我给你钱!我给你钱还不行么?你当督察就为了挣钱,我让你发财,发大财。”

“你让我发财?难不成到了现在,我还跟你贩烟土?”

“不是烟土!是真的横财。”陈友发咽了口唾沫,“我这几年贩烟土挣了不少钱,足有十几万。还有,之前帮日本人卖大烟,我做了假账,又吞了不少货款。现钱超过二十万。我把它们藏着呢,你放了我,这些钱都是你们的。算是我给唐小姐赔礼道歉,您不是想要研究戒烟丸么?有这笔钱,您能开个工厂,用不了半年,天津到处都是你的戒烟丸。”

唐珞伊没言语,宁立言却把刀在手上摆弄着。“钱……我不感兴趣,我先问人。那个日本是谁?”

“哪个……哦……他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别!三爷别动手,我没说瞎话。他是拿着条子来的。那个条子的签名,是我日本上家的。我得罪了蓝衣社,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是他找上门来,跟我合作。我们俩一个出货,一个出人,在英租界做买卖。以前我的买卖不如鲍里斯,自从和日本人联系上,才把他压过去。我知道他,这人跟军队有关系,否则绝对不可能搞来那么多热河土。那是日本占领军统一调配的物资,普通人可是弄不来那么多。所以他的话我不敢不听。”

“那你的日本上家又是谁?”

“天津医院的藤田院长。”

华子杰脸色一变,一把抓住陈友发的衣领道:“你说谁?”

“藤田正信……他表面是大夫,实际能耐大得很,我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反正军队里有人,其他地方也有他的关系。”

宁立言问道:“之前租界里那几起命案,是不是你雇人干的?”

“是。藤田太君给的命令,我不敢不听。听说那帮人都是个抗日组织的成员,日本人要杀他们不方便,就让我动手。我手下不敢随便杀人,就雇了那帮人自己动手。都是工友杀工友,完事便离开天津的居多。就是之前杀李大河的时候有点麻烦,他弟弟恋上个寡妇,想多要一笔钱,否则就不肯封口。我只好让人,把他也杀了。不过我从头到尾就是出钱,可从不曾自己动手伤过人命,便是到了法院,也未必是死刑……”

陈友发如实供述着自己的罪行,华子杰的脸色却已经变得如同死灰。自己信任有加,并且透露了重要信息的藤田正信,却是日租界的大毒枭,还对抗日团体下毒手,多半是个特务。自己家的药物上次险些被查扣,想来也和这个日本人有关。

认贼做友,烧香引鬼,自己干得都是什么混帐事?不但把戒烟药的秘密透露给了这个对头,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上次见藤田正信时,自己是带着唐珞伊同行的。甚至是有些炫耀地,将戒烟药的发明者介绍给了藤田正信。自己……怎么这般糊涂。

这个日本人之所以觊觎唐珞伊,必是上次会面惹来的麻烦。自己的一时大意,却险些害得唐珞伊万劫不复,自己做得都是什么事?

自责与悔恨交加,让华子杰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是连看一眼唐珞伊的勇气都没有,唐珞伊被撕开的旗袍,就像是长满荆棘的皮鞭,反复抽打着他的灵魂,让他时刻不得安生。

自己是个罪人,理应被珞伊厌恶。比起宁立言的举重若轻从容不迫,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个无知少年,自以为无所不能,实际只是个笑柄。

怪不得乔小姐不喜欢自己,想必是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成色。说不定私下里还在耻笑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颊发红,大脑阵阵眩晕。华子杰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姓字名谁,脑海里只剩了一句话:你是个罪人!

“子杰!”宁立言的一声喊喝,才把他的三魂七魄重又召回了躯壳之内。他看着宁立言,只见宁立言笑道:

“我已经答应了陈老板,他跟我说实话,我就留他一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所以,我今天不会动他。但是他今天想要谋害得是你的性命,又想让人侮辱你的未婚妻。这等仇恨该怎么个处置,你说了算。他归你了。”

说话间,宁立言已经把手术刀塞给华子杰,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向外面走去。

陈友发惊叫连连,让宁立言遵守承诺。可惜后者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不再看他。

华子杰看着陈友发,手中握着手术刀,不知如何是好。

曾几何时,他最大的梦想,便是把这个恶棍绳之以法,最好是亲手送上绞刑架。眼下机会终于来了,自己应该感到欢喜,随后便一刀终结这条丑恶的生命。

可是看着陈友发那令人厌恶的面目,华子杰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手。

他从未杀过人,不知道杀人是个什么滋味,也不知死人是何等感受。在与匪徒的搏斗中,他曾经用枪打伤过敌手,但那是隔着好一段距离,与近战搏斗是两回事。手起刀落,杀人害命,这种事却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他也知道,当此乱世,人必须变得坚强胆大,尤其男子更是如此。今日若不是宁立言,珞伊多半就要受辱,自己也难逃一死。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混蛋,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刀割断他的喉咙。或是像宁立言那样,让对方在痛苦中缓慢死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华子杰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想和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不管心里想得何等英勇,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自己是警察,该不该执行私刑?像这等人应该送上绞刑架,怎能由自己随意杀戮?自己是个执法者,不能带头践踏法律。何况……自己也是个罪人。一个罪人哪来的资格审判另一个罪人,更勿论处刑。

他犹豫了。身体僵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陈友发依旧在叫喊着,乞求着宽恕。华子杰就木木地戳在那,攥着手术刀不知所措,额头上的汗珠,丝毫不比陈友发来得少。

就在这时,唐珞伊伸出了手,一把从华子杰手上把刀夺了过来,随后白了他一眼。“一个大老爷们,连杀人都不会?去院里帮宁先生准备,这不是华家,不需要一个少爷。”

“准备?准备什么?”华子杰莫名其妙。

“准备放火!”唐珞伊没好气道:“你有什么不懂的,就出去问问,再不就跟着人家打下手。别妨碍我做事。”

一向乖巧可人的唐珞伊,在华子杰面前终于恢复了英租界冷美人的气场,一声吩咐之后,便不再搭理华子杰,而是举着刀朝陈友发走去。

陈友发惊叫着,哀告着,身体剧烈挣扎。唐珞伊不为所动,目光中充满兴奋。华子杰在旁看着,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地错愕感。唐珞伊好像是在进行一台手术,只不过这台手术的目的不在于挽救生命,而是制造死亡。

华子杰第一次发现,神情专注的唐珞伊,原来是那般美丽,自己之前却从未蹭注意到。他痴痴地看着唐珞伊的样子,一时竟呆住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毁尸灭迹

烈焰滚滚,火光冲天。

熊熊烈火将整个洋楼吞没其中,火光映红天际,在夜色里分外显眼。

火势未起时,宁立言便已经离开了。

绑架唐珞伊的那部汽车,现在成了他们一行人撤离的代步。宁立言开车,唐珞伊和华子杰坐在后面。除此以外,车里还塞了两具死尸。一具是安德烈,另外一具则是竹内大造。

福特t10型汽车地方有限,司机在前面开车,两个人坐在后排,再加两具死尸,十分逼仄。严格意义上说,竹内现在是否是死尸还难说。

人虽然不能动,偶尔还能发出轻微的动静,华子杰下意识想要离他远些,便往唐珞伊那边靠,却被唐珞伊冰冷的目光所震慑,懦懦地又挪向了另一端。

宁立言在放火前做了布置,火正式烧起来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陈友发的住处。这处别墅周围没有邻居,等到人发现火光再通知消防队,他们早就离开了。不用担心被谁发现。

瑞恩斯坦和他的雇佣兵素质过硬,等他们出发时,已经看不到人。华子杰从一个侦探的角度看,也得承认宁立言的布置堪称完美。加上这把大火,这就是一桩无头案。对比自己的冒失……他越发有些无地自容。明明年龄差距不大,怎么做事就差了那么多。

汽车行驶在柏油路上,华子杰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又不敢问。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些自惭形秽。

他知道自己惹出了何等祸事,也知道造成了怎样的后果。人命关天,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在英租界就是通天的大案。再说,这个生命力顽强的东洋人,也绝不是普通人。从他衣服里翻出的那支南部十四式手枪,就能证明这人多半是个军官。

日本人是出名的喜好惹事生非,一个士兵的性命都能闹出大乱,何况一个军官。这条人命将会惹出何等麻烦,现在还都说不好。宁长官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也是在责怪自己的鲁莽与冲动。

他希望有人骂他,骂得多难听都没关系。可是偏生没人这么做,没人批评,也无人搭理,才是真正的折磨。每当他看向唐珞伊,只看到那冷漠的表情,身上便一个机灵,不敢多说话,只觉得伤口钻心疼痛,一身伤势同时发作起来。

寂静像是一把锉刀,在华子杰的身上来回锉动,让他周身不自在。他忍不住了,必须说点什么,否则自己就得被憋死。干咳一声,刚准备说话,就被唐珞伊挡了回去。

“回家记得烧掉你的衣服,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裤子和鞋子上面都是血。”

华子杰也发现,自己因为踩着竹内,身上确实沾了血。该死。自己的精神恍惚,连这点常识都没注意,这可不像一个警探该犯的错误。他连应了几声,正要再说话,唐珞伊却又说道:

“三少,消防队如果去的太早,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不会的。英租界消防队的水平我心里有数,这样的大火他们有心无力,再说鲍里斯那边也会掣肘。他虽然和陈友发在媾和,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从心里巴不得陈友发死掉。这帮英国佬的为人咱们都有数,表面装绅士,心里比谁都龌龊。他才不会让消防队全力施救呢,这场火估计得烧到天亮。该破坏的现场也就破坏得差不多,剩下一些痕迹,等到去现场勘探时我会想办法的。”

“警务处的法医跟史密斯医生是朋友,我想我可以去……”

“不必。你好好在家休息,子杰去警局报道,汇报自己被打伤的过程,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这件事搞不好会引出日本人的特工,牵连的人越少越好。藤田正信……”宁立言念叨着这个名字,思忖了片刻之后嘱咐着:

“唐医生要小心。这件事肯定会查到你头上,我让子杰保护你。你的才智足以应付日本人的试探,但是这帮王八蛋做事不规矩,有可能动手绑架。必须给你安排保镖。”

“我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的,但是不需要华少爷保护。”唐珞伊瞥了一眼华子杰,“华少爷还是好好养伤,自己多加小心吧。他可是见过藤田正信的,到时候日本人要是把他绑架走,伯母便要急死。我可以代替华家申请两个请愿警么?放到华家门口,免得华少爷遭遇意外。”

华子杰脸涨的通红,他想告诉唐珞伊,自己可以保护她。可是一阵阵钻心的伤口疼痛,却让他的话说不出口。

脑海里没来由地出现宁立言脚踢日本人,以及唐珞伊踩在日本人头上的情景。或许只有宁长官这等男子,才有能力保护珞伊姐,自己何必自取其辱。

“珞伊姐,你会武功?我怎么……不知道。”华子杰壮着胆子问道。

唐珞伊看了他一眼,“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虽然咱们从小就认识,可是你眼里几时有我这个人?你贵人事忙,怎么会有空关注我?我家世代习武的事,你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可是上次有人袭击你……”

宁立言忍不住,在前面按了两下喇叭。“那是暗算,而且是泼血。一桶猪血泼下来,便是国术馆的几位教头也躲避不开。功夫不是神通,你小子以后少看还珠楼主!”

华子杰尴尬地一笑,又问道:“珞伊姐,那你那手铐和手术刀?”

“因为我和三少通电话的时候,从三少的言语中就知道出事了。不但是你出事,而且我也有危险。陈友发那个蠢猪,想让宁三少把我从家里骗出来,这是他犯得最大的错误。”

宁立言道:“这也是唐小姐足够聪明,从我几句话里,就听出情形不对。我本以为你不会露面,或是直接叫警察,那事情都有些麻烦。没想到唐小姐胆量过人,居然真的自入险地。这点子杰也不差,一句话就知道我要他站着别动。你们不愧是天生的一对,脑子都这么好用。”

宁立言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华子杰听来,却可以感受到那种危险。一个美貌的大家闺秀,明知道去了目的地就可能遭遇风险,却依旧从容不迫。

再想到她在房间内做好准备,将手术刀偷偷藏在身上的样子,华子杰只觉得心头狂跳,看着唐珞伊就像是在看传奇小说中的女侠。

自己心目中的珞伊姐,是那个温柔体贴,妙手仁心的女华佗。没想到,她竟然还是红线一流的人物?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身上有那么多优点,又是这般……迷人。

唐珞伊并没理会华子杰的目光,而是对宁立言道:

“三少过奖了。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个胆量,放下电话时,我已经吓坏了。只想藏在家里哪也不去,或是打电话给巡捕房,寻求保护。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没用。他们既然想要对我不利,便躲不过去。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走这一趟,不是对我自己有信心,而是对三少有信心罢了。”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片刻,又说道:“当我见到三少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做对了。你给我上手铐时,偷偷别到我身上的发卡,便是个定心丸。”

“发卡?什么发卡?”华子杰莫名其妙。

“你以为我是靠什么打开的手铐?”唐珞伊哼了一声,“宁先生教过我们发卡开手铐,你华少爷没学会,我可记着呢。”

华子杰想起来,这是三人聚会时,宁立言随意表演的小花招。华子杰自己就是警察,并不认为警械会作用在自己身上,所以对这种本领没太在意。珞伊姐居然学了这个?自己怎么不知道?宁长官又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唐珞伊与宁立言说话时,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容,乃至对自己的态度都好了几分。华子杰心里就觉得一阵莫名酸楚,仿佛从宠儿变成了弃婴。

虽然三人劫后余生,宁立言又刻意安抚,可是华子杰并没感觉到温暖或是喜悦,只觉得莫名地凉意将他包裹着。

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而去,人窝在车子角落里,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只有如此,才能对抗这彻骨的寒,锥心的痛。

车子终于停下,三人鱼贯下车。华子杰发现,他们又回到了码头附近,几个穿短打的男子等在这,华子杰认识,他们都是徐恩和的门人。

宁立言指向汽车:“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大洋你们哥们分了,金货存到仓库里,明天我要用。两个死人弄到三条石,找个钢炉填进去,活利索点,别留尾巴,车直接填海河。”

几个男子点头,有人将麻袋撑开,把安德烈和竹内分别塞进两个麻包里。

华子杰的头阵阵作痛,思路也不如平日敏捷,下意识问道:“何不把他们放在别墅里一起?”

唐珞伊冷声道:“我的华少爷,要是按你的主意办,那么今晚上这件事,凶手到底是谁?”

华子杰一愣。宁立言笑道:

“子杰受了伤,又被凉水一激,多半发烧了。这时候人糊涂是正常的。明天还得好好检查一下,如果有必要就住院,我准你的假。唐小姐的医术我是信任的,有她给子杰治伤,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他指了指麻包:“安德烈本来就是租界里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流氓。他见财起意,带领一部分手下袭击了陈友发,洗劫了他的钱财,夺取了他的性命。这伙残忍的暴徒还制造了一场大火,烧毁了陈友发的别墅,妄图破坏现场毁尸灭迹。”

那几个苦力这时正把从陈友发家洗劫来的金银往外搬,华子杰这时才明白过来,可是随即又有些不明白,“那日本人的尸体为什么也弄出来?”

唐珞伊道:“没有尸体,只能算作失踪,不能算死亡。日本人第一时间注意力就会放在找人,对我们最多就是绑架,不会直接谋杀。”

华子杰看着唐珞伊,又看着宁立言,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太笨了一些,也难怪珞伊姐发火。只要自己变成宁长官那样的聪明人,她就会高兴。

一定是这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鲍里斯的打算(上)

一如宁立言所预料样,这把火烧了足足半夜,直到清晨才勉强扑灭。死尸从火场里搭了出来,在马路上排成了一排。

陈友发的家人已经得了消息,看着搭出来的死尸,在外面哭得撕心裂肺。可巡捕们本就对陈友发怀恨在心,又都是顶势力的角色。原本忌惮他的势力,现在人多半死了,就不大看得起他的家属。不许他们进入火场,全都拦在外头。

昨天晚上的交火,陈宅保镖被杀了个干净。近二十个人的尸体,都靠这把火处理。一口气烧那么多,空气里的焦臭味道能熏死人。

几个租界巡捕戴着口罩,依旧愁眉苦脸,但还得在废墟里用心翻找,以免有尸体遗漏。

比较起来,宁立言倒是最轻松的一个。前世军统的经历,锻炼了他对于这种环境的过人耐受。哪怕是比这更为肮脏恶心的情景,也不会放在心里。他的脸色平和步履从容,一边走嘴里一边学麒麟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在别人失去亲人的时候唱戏,这可不是个绅士该有的行为。要是让人家家属听见,说不定就要投诉你。”

宁立言回头,看到满头红发的罗伊走过来。他跟自己一样,都没戴口罩,脸上也没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自己没看错,这小子是个人物,不能小瞧。

他朝罗伊打了个招呼,“长官您好啊。我这随便哼哼两句,不碍谁的事吧?便是投诉,又能给我扣个什么罪过?再说了,他个贩大烟的家属,还敢投诉巡捕?反了他了!”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半夜的时候就被电话叫起来,挨了领事阁下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换了你会好么?”

罗伊边说边走向宁立言,就连脸上的雀斑都充满了愤怒。“我记得跟你说过,你吃拿卡要还是收受贿赂我都可以睁一眼鼻炎,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维护治安,让租界的秩序稳定。可是自从你上任以来发生了什么?前任督察被枪杀,现在又是纵火还有枪战。据说昨天晚上的枪声,像是春节的鞭炮。而火灾发生在深夜,你却在天亮之后才来到现场指挥。上帝保佑,有时我甚至在怀疑,自己到底生活在哪?天津还是阿富汗?我说,咱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到底干的了干不了?干不了趁早说话,我有的是人选可用。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挡了好人的路!你还有心思唱戏?我要是你,现在就该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抽嘴巴,好好问问自己,是不是干这个材料!”

他一口本地话说得流利,再加上那副洋鬼子高高在上的派头,比本地爷们训人更让人起火。

宁立言的脸也沉了下来,“长官。您这大早晨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为了找我的麻烦?”

“找你的麻烦?你说我在找你的麻烦?”罗伊的火气更大了:“我是在对你的工作能力表示怀疑,这是我职责的一部分,怎么成了找麻烦?别忘了,这也是你的辖区!而且这件案子本身,你也脱不了干系!有人向警务处汇报,你手下的华子杰,和被害人之间发生过冲突,而且是激烈的冲突。他的胳膊中弹,说是被歹徒打伤的,这个歹徒是谁?和这起火灾,又是否有关?我感觉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华子杰的事,我会写报告给警务处,需要解释的话,也是我在内务部门调查的时候,向上级做详细说明。单独向您说明……似乎没这个必要吧?”宁立言耍起了纨绔子弟的混横,也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您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质询?要是公事,那请您提供文件,然后我们得找个第三方做证,免得说不清楚。要是私人的话,我想就没这个必要了。我没有义务对你解释这些,咱没这个交情。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您跟我说过。中街分局的事您不插手,一切归我负责。这现在是案发现场,咱两不适合闲聊。”

“你的意思是不服从我的管理?”

“我的意思是,只服从制度不服从私人。你要说想闻讯或是传讯,拿手续来。红空两爪子过来,对不起,我不接待。”

“这里是英租界,不是华界!”罗伊勃然大怒,指着宁立言的鼻子训斥道:“警务处是纪律单位,强调的是纪律和服从,不吃你那套耍混蛋的手段!”

“我知道这是英租界,所以才跟你客气。要不然,早把你废了!你家里人就没教过你,不许拿手指头指人么?”

“你这个目无长官的混蛋,看来需要人告诉你,什么是英租界的规矩!”

罗伊说这话伸手抓向宁立言的衣领,宁立言也不示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外就甩。罗伊则是借机使了个反擒拿,搭住宁立言的腕子,两人几个推搡便滚做一团。

一帮巡捕本来还在火场里寻找尸体,这时却眼睁睁看着,两位长官在自己面前演了一出中国式摔跤对抗赛。

这帮巡捕都是基层警察,看着两个督察长在火场废墟中滚打一团,时不时还要问候一下对方早已不在人世的祖先,根本无从上手。

二位虽然一华一洋,摔跤的本领却都来自谦德庄的跤场,技法相同,手段伯仲,竟是难分胜负。等到闻讯赶来的几个巡官、探长把两人分开时,罗伊和宁立言的衣服都已经撕了几个大口子,脸上也都变成了五眼青。你瞪着我我看着你,不住地喘着粗气,如同两头发怒的公牛。

人虽然被拉开,嘴上都不示弱,祖宗奶奶的对骂,全无半点绅士体面。难为罗伊一个洋人,对于本地的骂人俚语掌握得滚瓜烂熟,在骂街环节也半点不输给天津娃娃。与宁立言从拳脚到嘴架,两项较量结果都是平手。

两人的争吵太过忘我,以至于没发现鲍里斯是几时来的,直到他大声吼叫起来,两人才发现他。

一身正装的鲍里斯表情严肃,用手杖指着两人道:“我的上帝啊!昨天晚上刚刚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死亡人数达到了十七人。这是英租界建立以来,少有的恶件。我们的民众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需要你们找到凶手,保证这样的案件不会再发生。如果让他们知道,特务处的督察没去寻找凶手,反倒是在案发现场决斗,那会发生什么?”

工部局董事对于特务处干部,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一通训斥,两人就都不敢再说话,只是彼此偷眼看着对方,依旧丢几记眼刀过去。鲍里斯用手杖指了指宁立言:“你!跟我来。”

看着宁立言随同鲍里斯向外走,几个中国巡捕心里嘀咕:这下估计三爷要遭殃。英国人向着英国人,何况鲍里斯自己还是出名的看不起中国人。中国警官跟英国人对打的事被他抓住把柄,只怕是一场不小的祸事。

两人从陈家别墅走出来,上了鲍里斯停在外面的汽车。等到车门关闭,鲍里斯朝司机吩咐了一声,车直接打火启动。鲍里斯闭上了眼睛,一语不发。宁立言也不说话,任凭车子前进。

等车子停下,宁立言才发现鲍里斯居然把自己拉到了乡村俱乐部。他清楚记得,这老混蛋当初不许自己和乔家良进来时的高傲嘴脸,没想到今天却主动把自己带来。

把门的印度门卫见到鲍里斯连忙鞠躬行礼,对于宁立言视如不见,任他随着鲍里斯,一路走进包厢。

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和长三堂子的姑娘作息时间类似,这个时候刚刚起床。几个穿短裙的光腿女招待脸上满都是倦意,强打精神奉承。

鲍里斯丝毫没有恶客的自觉,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很快,一瓶苏格兰“白马”牌威士忌和两只水晶高脚杯被摆上了桌。女郎强作笑容为两人满上了酒,随后站在一边。

宁立言神色为难:“警务处规定,不允许工作期间饮酒。”

“让警务处的规定和那个红头发的爱尔兰佬见鬼去吧!”鲍里斯举起了酒杯,到了这里,让他格外放松,那种高傲古板的劲头,也消失了大半。

那个古板严肃的英国老乡绅,在走进乡村俱乐部的一刻便死掉了,真正的鲍里斯,在此时复活。

他朝宁立言举起酒杯“为了我们未来的合作,让我们喝个酩酊大醉!英租界的傻瓜把蓝扇子称作男人的天堂,但是要我说,蓝扇子只配接待乡巴佬。只有这里,才有资格为绅士提供服务。在这,你可以喝到苏格兰的威士忌,也可以找到来自不同国家的好女人。你喜欢俄国人?美国人?又或者是印度人?朝鲜和日本女人也有,只要你需要就能为你安排。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这里,只有大英帝国的朋友,才有这个资格。”

“据我所知,这里似乎只对工部局董事开放,其他中国人不能入内。”

鲍里斯得意地一笑,“如果有一个工部局的董事或是德高望重的英国绅士担保,便可以进来。而我可以做你的担保人,你也可以用我的名义签单。只要你答应,和我合作。”

“合作?我希望您说得具体一些,哪方面的合作?”

鲍里斯看看身边那个等待斟酒的女郎,指了指宁立言身上那撕破的衣服:“嘿宝贝,给他找一件体面的衣服,免得让人误会,我们的乡村俱乐部成了拳击场。看在上帝的份上,越快越好!”

等到女郎离开,鲍里斯看着宁立言,脸上露出狞笑。“听着中国小子,这里是英租界,而我是工部局的董事。我可以让你成为受人尊敬的绅士,也能让你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所以,收起你的心机,别跟我玩花样。陈友发死了,他的生意,今后就是我们的,这个市场很大,你休想独吞!”

第一百七十四章 鲍里斯的打算(下)

天津英租界建立之初,便只有水运没有陆运。如果把英租界比作人体,码头就是咽喉,谁控制住码头,谁就掌握了要害。英国人不是不知道这等要紧的地方理应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想得再通透也没用,管不住就是管不住。按照本地人的说法就是:“天要下雨,寡妇要嫁人,这事老天爷都没辙,英国人多个六。”

英国人来天津时间太久,与本地人打交道也太多。天津的老少爷们早就摸清了英国人的虚实,便不再怕他们。知道怎么跟他们谈条件,也知道怎么拿捏尺寸。英国人可以威胁南京的国民政府,却奈何不了天津卫的人精,最后只能服从现状,承认中国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码头在英国人手里就是个废物,开不了工运不了货,还三天两头出乱子。只有在中国人手里,才能保证租界货运正常,这是英国人早就承认的事实。

工部局的态度是只要码头不出乱子,货物运输吞吐照常,其他的便不必太在意。可是工部局几位董事,却各有各的心思,对于码头问题不可能真的漠不关心。

上次宁立言承包码头之所以遇到那么大的阻力,就是因为他这个行为,打乱了几位董事的计划,这里面最主要的就是鲍里斯。

袁彰武刺死王大把,独占太古码头。是靠着手下的脚行,背后又有日本人撑腰,英租界也无可奈何。他逃走以后,鲍里斯联合了几位董事,本来是想趁着码头群龙无首的当口,尝试用自己的势力接管。结果宁立言的出现,让他们的计划全盘落空,让鲍里斯大为头疼。

他那些来自云南的烟土需要在码头下货,再运到租界里分销。整个交易过程都离不开脚行和本地帮会的控制,就算鲍里斯是英国人,也一样得按规矩办事。

混混们只认钱不认人,英国人或是工部局董事身份没有多少用处。尤其是鸦片这种违禁品,大家心里更是雪亮,即便是英国人走黑货也如同大姑娘偷汉子,不敢大肆声张,越发敢漫天要价。

在袁彰武管码头的时候,鲍里斯便没少被拿捏,损失了大笔钱财。本想借机会把码头拿回来,扶植一个听话的人上来,没想到又被宁立言破坏了。

“这么说来,王德发确实是你找来的?”

“不能这么说,其实王德发从头到尾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他没有这个资格和一位体面的英国绅士交谈,是我的司机负责一切。”

鲍里斯倒是毫不掩饰,承认了之前码头冲突是自己在捣鬼。

“如果是王德发管码头,他绝对没有资格走进乡谊俱乐部,甚至没有资格跟我说话。你和他们不一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难缠的对手。乔律师那个如同圣徒般纯洁的家伙,都会为你工作,可见你的手段。还有,那张字条。那帮该死的幽灵,他们不该涉足到这件事里,他们可以为了你破例,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宁立言沉默不语,这时候故作深沉的效果最好。别看鲍里斯口口声声说要合作,若是被他看不起,依旧是个“碎催”的命,得不到对等的身份。

“你的胆子太大了,一个中国人居然敢对几位英国绅士进行敲诈,用他们一些微小的过失作为谈判条件,如果是在前清,你已经被吊死了。就算现在,工部局里还有很多人对你心存不满,认为你是个卑鄙小人。”

鲍里斯语气很认真,宁立言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也相信最想吊死自己的人,多半就是眼前这位绅士。

“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一向主张化敌为友,越是狡猾的敌人,越是最优秀的商业合作伙伴。毕竟我们没人愿意和白痴一起共事,你说对吧?”

他笑了几声,“其实从宁先生第一次来乡谊俱乐部,我便开始搜集你的情况。胆大、聪明、敢于冒险,拥有这些优秀品质的人在贵国容易被看作浪荡子,可是在我们英国人看来,这些都是一个英雄所应该有的潜质。”

“鲍里斯先生过奖,宁某不过是个商人,愧不敢当。”

“能够设计陷害钱大盛,导致其死亡的商人,可是不多见。”鲍里斯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的司机在外面欠下了几笔足以让他死于非命的债务,这件事其实我是知道的。他为了还清债务,曾经想过出卖过我,我正准备找个机会惩罚他。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清了那些债,重新变回了那个忠实勤快的正人君子。我问过他偿还债务的方式,随后便认定,那个蠢货认为的举手之劳,正是导致钱大盛死亡的主要原因。”

宁立言并不言语,看着鸦片贩子演独角戏。

“不必紧张,我对于钱大盛没有任何好感,也没想过要把这一切公之于众。虽然作为工部局的董事,我有义务查清真相,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事实上,近几年里,我一直试图解决这个麻烦,但是他背后也有人支持,让我的行动并不顺利。罗伊……那个可耻的爱尔兰佬还有查理,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都是钱大盛的后台。”

“罗伊也从陈友发手里拿钱?”

“当然,租界的警察有谁不从他手里拿津贴?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也同样付他们津贴,这是游戏规则,与私人感情无关。罗伊要的是稳定,查理领事追求的和他一样。那个白痴,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咱们不管他。这帮白痴需要一个能够保证局势稳定的探长,保证租界的犯罪行为在控制范围之内。当他们需要时,能提供一批罪犯给他们处置。钱大盛能做到这些,所以他们就不许别人动他,该死!我因此受到的损失,从来没有人关心。这帮忘恩负义的狗!”

他咒骂了几句,随后道:“其实你不该来找我的司机,应该直接找我,有我帮忙,你会发现一切变得更容易。你的才干和野心,都足以替代钱大盛,也足以取代陈友发。只要你能做得比钱大盛出色,其他事罗伊他们都不在乎。不管你打破他的鼻子,还是打断他的腿,都没关系。”

宁立言苦笑两声,“我就是这个脾气,火头一来压不住,不管是谁。即使未来后悔,当时也不肯吃亏。”

“这没什么不好,你不必为此自责。这证明你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值得骄傲。”

鲍里斯安慰宁立言:“警务处那边我会为你说情,没人会为难你。陈友发的死,是一件好事。必要的时候,我会拿出内务部门对他的秘密调查材料,证明他死有余辜。当然,前提是你得找到一个凶手。民众是愚昧的,不管中国人还是英国人都一样。他们胆小如绵羊,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凶手,他们会寝食不安的。”

“我会尽快找出凶手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我们接下来,要谈的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意。过去租界的烟土,是我和陈友发各自负责。现在他死了,我想今后就是你和我合作。我可以保证你对脚行的控制以及警务处的工作,而你需要保证的,就是像一个绅士一样遵守承诺,而不是做一个令人生厌的无赖。”

狡猾的洋鬼子!

宁立言心里明白,这个合作条件,实际是鲍里斯一方占尽便宜。他所谓的保证,都是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根本算不上利益。而他则可以趁机垄断租界的烟土生意,成为租界里的烟土之王。

英国终归是不行了,连谈合作都变得如此小家子气,哪里还有当年世界霸主的威风。虚伪的名声与面子,就像是旧家的体面,只好用来骗人,在现实面前是那般软弱无力。在本地,英国人混得越来越差,甚至被日本人后来居上,这也是重要原因。

不过这个合作对自己却有着不小的意义,至少在鸦片这件事上,有鲍里斯当挡箭牌,日本人的烟土想进来就不容易。他思忖片刻之后,故作为难地说道:“这个条件对我来说……”

“运费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而你现在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年轻人,商业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涉及到具体的社会环境,以及大家的处境,需要随机应变,认清形势。别忘了,你刚刚才打伤了你的顶头上司,如果没有一个工部局的董事为你担保,你将面临辞退的下场。对你来说,督察的身份才是最重要的利益,你说对么?”

宁立言为难地点了点头,鲍里斯看着这位年轻的帮会头领在自己面前低头,哈哈大笑起来。他举起酒杯。

“别哭丧个脸,我是个慷慨的商人,不会让你白干。你很快就会发现,与我合作将给你带来多少利润。现在,让我们喝个痛快,再好好找点乐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打上门来的洋鬼子

宁立言回到自己的别墅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手工缝制的上好西装,脸上的伤没那么容易消散,但是用冰敷过,倒是没多少痛苦。

等来到门口,便看到徐恩和带着几个徒弟在焦急地向外看,看见他走过来,徐恩和大步流星迎上去拦住宁立言。“三少,先别急着进去,您的仇家在里头等着呢。”

“仇家?哪国人?”

“洋人都一个德行,我哪分得清楚?大概其是个英国人。红头发,一脸的麻子,鼻青脸肿的,我扫听一句,是让三少给揍的。罢了,不愧是我徐恩和看中的好汉,敢在英租界打他们的人,够个爷们!”徐恩和说话间一挑拇指,随后道:

“这洋人来的工夫不小,得有快两个点了。看那意思来者不善,是来找三少报仇的。他倒是挺懂街面规矩,没带人,就自己一个。可是洋鬼子素来是只许占便宜,从不肯吃亏。前清那时候,他们跟中国人打擂台,只要输了,必然出幺蛾子。到今天他们也没学好。他现在找上门来,我估摸着是要玩命,您想好了怎么应酬,要不就先躲避躲避?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徐二爷,您老骂我?”宁立言一笑,“我要真按您说的这条道走,不等天黑,您就得带着徒弟们走人,从此再不理会我这个尿货。”

徐恩和也笑了起来,回头对几个弟子道:“我说嘛了?宁三少是好汉,不会见了洋人就腿软。在陈家都敢抽他,在自己家里有嘛不敢的。听说这洋鬼子练过,手底下挺利索。一会我跟他搭搭手,看看他多大能耐。”

“得了吧您那,我惹的事哪能让您搪,我进去看看,他到底想怎么着?现在是谁在屋呢?”

“大侦探还有一个姓唐的大夫陪他说话呢。”徐恩和边说边随着宁立言向屋里走,口中说道:

“这大侦探倒真厉害啊,洋鬼子那么大气性,见了她一点辙没有,全都得好说好道。这样的大姑娘,怕也只能出在租界,若是在华界有那么一号,早被人娶回家里当奶奶供起来了。这也是她没有家大人在身边的好处,否则提亲的也得踢破门槛。”

宁立言怀疑乔家良是不是私下里和徐恩和说了什么,媒婆大军队伍更加扩大。另一个问题是,唐珞伊来干什么?自己和罗伊打架的事,怎么会把她牵扯其中?

人走进客厅,便看到同样换了新衣服的罗伊坐在那,乔雪正在说着什么,换了一身提花长裙的唐珞伊则冷眼旁观。按说乔雪和唐珞伊都得算是己方人员,可是宁立言还是感觉出一丝三足鼎立的味道,却不知原因为何。

等到他一进来,罗伊立刻起身,大声道:“好啊!你总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害怕了,藏起来不敢露头。你回来就好,今天这个事咱得说道说道。”

一嘴本地的土语,若是闭上眼睛听,一准以为说话的是个街面上靠胳膊根混饭吃的天津爷们,绝不会想到是个爱尔兰督察。

宁立言毫不在意,一边解着西装扣子一边说道:“甭来这套,在外面不怕你,在家还能含糊你?别以为嗓门大就厉害,叫驴嗓门比你大多了,也没见谁怕那玩意。你今个来了,咱就把事套明白,你划道我接你的。咱是单练,是叫人,是玩拳玩跤玩家伙,我随你挑。咱家有现成的兵器架子,你想用什么家伙言语一声,立刻给你准备。”

乔雪这时却笑道:“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绅士。怎么现在听着,像是两个无赖?我是不是该通知报社,让记者过来记录下你们交谈的内容?”

三人都笑了,唐珞伊随后也笑了,只是笑得很牵强。

罗伊介绍着,唐珞伊原来是跟他一起来的。与宁立言打完架,他就跑到史密斯诊所包扎,唐珞伊正好也在,于是便随着他一起过来。至于原因,唐珞伊说是要向罗伊解释,华子杰的受伤以及宁立言的愤怒。可看到罗伊现在的样子,她发现自己可能有些多余了。

“很好,我总算等来一个地道的天津娃娃做我的搭档。”罗伊和宁立言刚才就像两只斗鸡,现在却彼此交换了烟卷抽。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何况还都是非同一般的男人。

罗伊并不以脸上的伤为忤:“以前的那个钱大盛,对我只会口头招呼,用嘴巴敷衍我,实际根本就是阳奉阴违!我知道他搞得鬼,可是没办法。如果换掉他,就必须有更合适的人选,但是这个人选并不好找。我要感谢露丝雅夫人,把你推荐了过来。很好,大家互相把对方狠揍一顿,这是个良好的开始。而且对我们未来的工作,都有帮助。”

“怎么,你也要应付外人?我还以为在英租界里,你就是一手遮天呢。”

“我的前任或许是这样,我却不行。”罗伊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战争给大英帝国带来的创伤,远比你们想象得严重。加上不久之前的经济危机,让帝国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缘。虽然伦敦的大人物一直宣称大英帝国坚如磐石,实际上整个国家已经虚弱不堪。在东方,我们的力量越来越薄弱,曾经被帝国引以为傲的离岸平衡手已经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日本过去是帝国在东方的重要棋子,如今……棋手已经失去了对棋子的掌握,整个棋盘,就不知几时都要反覆。作为工作人员,我们的方法也要改变,具体来说,就是和日本人的接触要灵活,要懂得策略,或者说的更明白一些,要学会保护自己。”

“日本这一代的军人和过去也有很大不同。在我看来,日本这个国家,正逐渐被一群有着严重自杀倾向的狂徒和疯子所把控。即便是在最为讲究策略的外交环节,也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疯狂。我们的参赞、武官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已经不打算和日本人直接接触。至于我这种办事人员,那些伦敦的大人物倒是不介意牺牲,可是我的性命属于我自己,可不想为了女王陛下的荣光,就自寻死路。所以,我们需要智慧。”

“这事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唐珞伊适时地装傻。她是个精明的姑娘,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市民。越是表现的一无所知,宁立言就越安全。

罗伊朝唐珞伊一笑,“唐医生,这件事的具体情况,你可以向宁督察请教。我只是告诉你,我和宁先生这场较量,算是互相称称斤两,看看对方够不够个爷们,有没有资格和自己合作。另外,也是演戏。按照本地的说法,叫做假打架,活使唤钱。”

宁立言看看唐珞伊,又看看乔雪。“为这点事把二位都惊动来,实在是让我太承情了,也有点惶恐。本当叫桌酒席庆祝,可是又怕露了马脚。怕是得借乔小姐做个过桥了。”

唐珞伊道:“不必麻烦了,还不如我们自己做几个菜。你打发人去采办,我来主厨。”

乔雪惊讶地看着唐珞伊:“怎么?唐小姐这拿手术刀的手,还会颠勺?”

“乔小姐一看就是在外国待得年头太多,对本地的规矩风俗所知有限。咱们天津的姑娘要是烧不出一手好菜,出了门子可是要被婆家笑话的。”

“这风俗确实不懂。我嫁的男人必是要包容我的一切,绝不会对我有这种要求。”

两个女人边说边离开客厅,一个去开单子,另一个则说着要去观摩外科大夫怎么炒菜。罗伊等两人走后,才抚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微笑道:“一个聪明的女友,是福气,两个就是劫数。”

“劫数也是旁人的劫数,我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也没有那么深的罪孽。”宁立言说这话,心里却想起每天晚上的咖啡就龙井,若是再加进来一盅药汤,绝对是要人命的事。

他朝罗伊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西装,“看看,怎么样?乡谊俱乐部的服务员倒是神通广大,不用拿尺量,也能买得可体。”

“小白楼何世昌的手艺,跟你的制服出自一人之手。不过这一件西装的手工加上料子,可以顶一个小队的制服。鲍里斯在小恩小惠方面倒是舍得下本,可惜一到了正事上,就成了个葛朗台。否则的话,怎么会被陈友发打得落花流水?你今天就在乡谊俱乐部等你这件西装?”

“顺手还和鲍里斯以及查理领事,玩了一会牌。送了一万块大洋给领事老爷,手头没现金,从俱乐部借的高利贷。临走的时候领事阁下表示警察是纪律部队,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应在专属场地内进行。像是咱们这种野外拳击比赛的行为,警务处并不提倡,希望下不为例。如果有需要,可以使用乡谊俱乐部的拳台。”

“我不习惯戴护具打人。”

“你那是挨揍!”

“少废话,你脸上的伤也没少到哪去!”

两人逗了几句闲话,罗伊才转入正题:“你决定和鲍里斯合作了?”

“不,我是警务处的人,只和警方合作,一个鸦片贩子还不配跟我称兄道弟。你要想抓他,只要吩咐一声,今晚上就办了他。”

“就像办了陈友发一样?”罗伊突然发问。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异国知己

宁立言面色如常,依旧是谈笑风生的模样。

“办了陈友发?您还真抬举我。我在火场数着来着,一共是七个人,除了陈友发,全都是人高马大得白俄。这还不算,长枪短枪应有尽有,现场还有冲锋枪的弹壳。这么多人,加上快家伙,要是放到华界,说不定能突突了一个分局。我有多大道行,能办了陈友发?要收拾他,必须得通知警务处,调动锡克大兵才行。若是出动华探,人在道上陈友发就跑了。我自己动手……你看我长得像赵子龙,还是高宠?”

“我听说华子杰昨天晚上去查大烟,结果被陈友发的部下打伤了,掉进了海河。如果不是他运气好,早就死于非命。鸦片贩子向警务人员射击,这是不能容忍的暴行。就算你杀了陈友发,也没什么不对。”

“那是。陈友发干的事,足够绞死他十次了。别的不说,但是杀钱大盛这事,警务处就人人切齿。可是有一遭,想办他的人多了,有这能耐的没几个。你觉得你行么?咱两也搭过手了,大家半斤八两,你要不行,我也不行。”

罗伊指着宁立言道:“你小子嘴倒是挺硬!跟你说实话,就算铁嘴钢牙也不成。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方面面必须要有个交待。不光是英国人要交待,日本人也要交待。”

“我跟你说半天了,没事少指人!”宁立言把罗伊的手向旁一拨拉,“小日本找人贩烟土,还贩出道理来了?英国人就算再怂,也不至于连颜面都不要了吧?据我所知,你们可是帮好面子的主。要是这样都忍下来,我看巡捕这碗饭也没法吃了。”

“当然不是通过官方途径,而是通过一些私下的通道。你应该明白,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需要足够的……弹性。”罗伊想了想,只能用弹性这个词形容。他也知道这词用得不妥当,沉默片刻,一拍桌子。

“这帮东洋王八蛋,蹬鼻子上脸!要我说,不管谁杀的陈友发,都是好汉,比政府养的那帮胆小鬼强多了!”

骂了一通闲街,罗伊才接着说道:“英国和日本的交往,除了官方渠道,还有民间渠道。那帮日本商人透过这个渠道,向英国方面提出了质询。表示他们会关注这起案件,希望租界给他们一个交代。至于原因,他们没有明着说大烟,但是也承认了,自己有一些货物交给陈友发代售。由于彼此信任,并没有签订文字类的说明。现在陈友发遭遇不测,他们的货物以及款项,就会面临损失,所以对案情进展格外关心。日本人会对中国人信任?这是个笑话!不过他们的态度,很说明问题啊。我们俩必须得继续假装不和,但是也得想辙,找个凶手出来搪账。只要有个凶手的范围,在那就好说话。日本人认可与否,就跟我没关系。要是工部局非挤兑咱们,我就跟你一起辞职!”

“那倒犯不上,只要你们别冤枉我是凶手就行。”宁立言一笑,“找个凶手倒是件容易事,但是只能我们办,不能交给日本人。”

“交人?他们也配!”罗伊哼了一声,“他们要是敢找我要犯人,我就去领事哪里大闹一场。领事的秘书,是我的同学,由不得他们胡闹!”

他看看宁立言,又嘱咐道:“不过这事不能随便买几个大盗出来,胡乱搪塞。日本人必然也会派人查找线索,若是让他们找到把柄……”

“这绝对不会。我交的犯人保证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必不会闹出风波。”宁立言表现得很有信心,罗伊脸上也有了笑容。“好!我要的就是你这种助手,若是一个助手不能帮着主官糊弄上级,要来何用?”

两人对视一阵大笑,竟是有一种人生得遇一知己的感觉。这种彼此之间的欣赏,无关乎国籍身份,纯粹是志同道合,心性相似。在眼下这个日益功利且充满狡诈的人世,又是在铜臭味掩盖了人情味的租界,这种惺惺相惜就越发珍贵。

只可惜宁立言心里有数,这种感觉虽然舒爽,但注定难以长久享受。两个人的立场不同,各怀心病,为友为敌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事,做朋友也得互相防范。

罗伊在怀疑自己,这小子怕是从一开始就在疑心,那些人命折在自己手里。若他真像分析的那样,也是白鲸咖啡馆的会员,雇佣兵的事就很难瞒过他耳目。

现在的问题关键是,猜不透罗伊立场。他到底是倾向于维护租界秩序,还是愿意恶心日本人?又或是跟日本人同流合污。

英国佬不比中国人,他们的心思太多,品行又不够纯良,临阵退缩倒戈出卖朋友的事,他们完全干得出来。是以跟英国人打交道,不管彼此私人关系如何亲厚,也不能推心置腹以诚相待,否则一准吃亏。

在这里谈笑风生,到了警察局便要针锋相对。人在不同的地方,就要戴上不同的面具。这种日子过久了,便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到时候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表达,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所谓朋友,如何长久?

不过此时此地,二人倒是可以推心置腹。能做片刻知己,也算人生难得缘分。两人又聊了几句,罗伊才问道:“你和鲍里斯的生意,是怎么个分成?”

“还按老规矩走。他按规矩付给警局津贴,脚行那边单独拿一份,这个是我自己的收入,跟警务处没关系。”

“这个吝啬的老混蛋!他现在是要独占租界的烟土生意,津贴必须增加,否则的话,整个警务处的人收入都会受影响!领事阁下难道没有为我们争取?”

宁立言摊摊手,没有说话。罗伊骂道:“我早就知道,这是头只为自己着想,从不肯关照手下的蠢猪。难怪他越混越差,领事的位置也快保不住。”

“回头你可以去找他谈谈,让他给你们涨钱。如果不行的话,就限制他的销量。这事我可以做。”

“哦?你拿了津贴还要去扫荡烟馆,不怕他翻脸?”

“我拿津贴是他应该给的孝敬,他要是挡了我的道,我照样饶不了他!就那几个钱,也不够买我在英租界的前程。我们已经谈好了,接下来的一个月,英租界内的烟土生意会全面收缩,除了租界允许成立的几家烟馆和药用鸦片之外,地下通道的鸦片暂时不会出现。鲍里斯也要借这个机会,看看谁还偷着贩烟土进租界,这一个月的时间便是我们立功的机会。等到事情理清,两下便能合作。”

“这一个月的时间,莫非你有什么打算?”

宁立言点点头,“也谈不到打算,就是给咱们手上增加几个零花钱罢了。这一个月,我会拿出点本事,把日本人伸进英租界的爪子全给他砍下来!日本烟土进不来,鲍里斯肯定高兴。可是这些通道断了,烟土的渠道也就变得单一,到时候我们想控制这个市场也就容易多了。过去是烟土贩子跟我们叫板谈条件,等到我们把渠道掌握住,就是咱们和他们叫板谈条件。鲍里斯不是个笨蛋,到那个时候不用我们说,他也得给咱们涨津贴。”

“很好!这是个标准的东方式阴谋,或者可以叫做坏水。”罗伊满脸笑容,“你这算不算是因势利导?”

“也可以叫借水行舟。”

两人一阵大笑。

开席的时间按照天津标准属于不晌不夜,特意错开了饭口,罗伊走得时候也显得气势汹汹,似乎跟宁立言仇上加仇,宁立言也没去送。既然要做戏,当然就要做得稳当。不能让人看出,他在宁家吃了一顿好菜。

唐珞伊的菜烧得到家,是地道的天津本地风味,重油大酱,外地人多半不习惯,本地的娃娃则是吃起来没够。难以想象,那么一双拿手术刀的手,居然也能炒出那么入味的好菜,宁立言心里忍不住羡慕了一番华子杰。

等到罗伊走了,乔雪便也要回去,本以为唐珞伊应该随着离开,没想到她反倒坐了下来不走。

宁立言当她关心案件情况,连忙安慰着:“这里毕竟是英租界,日本人再怎么狂妄,对于英国人也总是忌惮,行事不敢太过嚣张。他们会给英国人施加压力,但不会像之前岩仓事件那样,动不动就用战争作为威胁手段。我连顶缸的人选都选好了,不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你只管放心就是。我肯定会保护好子杰,也会保护好唐小姐。”

唐珞伊一笑,“我当然相信三少,我来这里也不是不放心这个。而是不放心三少,你和罗伊发生冲突,说到底也是因我们而起。本想过来帮着调解,没想到……是我多事了。”

唐珞伊自嘲地一笑。

宁立言连忙道:“太客气了。唐小姐肯来,宁某很承情,如何能说多事?”

“我炒的菜还对三少口味?”

“确实是美味佳肴,以后子杰有福了。”

唐珞伊一笑,“这是我报答三少,跟他没关系。”

“他的伤怎么样?”

“雇佣兵的判断很正确,子弹穿过身体,又没伤到骨头,根本不要紧。在家休息,按时换药,根本没必要在意。”唐珞伊哼了一声,随后看看宁立言,

“怎么?如果没有子杰,三少就不欢迎我?难道我只能算是子杰的附属品,不能以个人身份,做你的朋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演戏

一个在洋人开的诊所做外科大夫,给男性做手术毫无障碍的女子,是不能按传统的大家闺秀去考量的。宁立言怀疑,即使自己不出现,那个日本人真得到唐珞伊,又能活多久?

这等女子绝不是被谁占有就寻死觅活,或是死心塌地的性子,说不定几时便来个同归于尽。以这种脾性,作为战友伙伴自然无话可说,可如果真的让她觉得被轻视鄙夷,必然反目成仇,其害非同小可。眼下正是多交朋友莫结冤家的时候,自然不能无端将友为仇。

可是她的表现明显不是交友这么简单,处理起来就更费心思。

宁立言沉吟片刻微笑道:“没有这个意思,能和唐小姐做朋友,是我的福分。只是天色不早,我担心唐小姐的安全,也担心子杰的身体。他是我在租界第一个部下,更是我的兄弟。”

“我明白了。宁三少这是怕瓜田李下人言可畏。”

唐珞伊脸上带着笑意,干脆坐到了宁立言对面。

“我和子杰的事,三少都知道。我对他的心思,三少想必也看得出来。三少既然把子杰当自己的兄弟,那我倒要请教一句,您觉得您这个兄弟对不对得起我?”

宁立言尴尬一笑:“清官难断家务事,唐小姐这是为难我了。我知道子杰有些孩子脾气,有时惹人生气。不过他终究还是年轻,你让着他一些。将来总有他知道好歹,向你认错低头的时候。”

“宁三少这话说的有意思,您和他年岁相若,听上去倒像是长辈一样。”唐珞伊面上笑容渐去,冰山美人的模样重又回来。

“我过去太惯着他了,才让他有恃无恐。以为不管怎么伤我,最后我都会包容他。这次若不是三少费了力气,事情还不知道要到何等地步才能收手。我若是再由着他胡来,既对不起三少也对不起自己。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都得给他个教训!”

“唐小姐的意思是?”

“人若是得到的太容易,就不知道珍惜。所以这次我要给他些教训,让他知道日后该怎么和我相处。想请三少帮我,把这场戏演下去。您也不必费多少力气做戏,只要拿我当个平等相处的朋友,另外就是为我保密,不要走漏消息。我知道,您是个好体面的人,不好强求。只是您若不答应,我也只好另找他人。我唐珞伊虽比不上乔小姐,但是租界里愿意和我演话剧的男人,怕也不是一个两个。”

宁立言沉默了。

他并不认可唐珞伊的计划,觉得这实在太荒唐。但是察言观色,他可以确定,唐珞伊已经下定决心,不会被人说服。华子杰这次冒失,不但差点害了自己,也害的唐珞伊险些被侵犯。数年积累的火气,因这件事彻底爆发,不是言语能阻拦住的。

若是自己不肯点头,她多半真的会去找别人去演。到时候若是假戏真做……不但华子杰失去了一个好女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团队失去了一个人才。

从杀死竹内开始,他们这个小团体内部,就不容易分割。大家互相知道的秘密太多,自己又不是能杀人灭口的性子。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唐珞伊绑在这部战车上。这就更不能让她随意行事,误了大局。

万般无奈之下,宁立言只好点头:“我觉得……这其实不是好主意。但是唐小姐既然决定了,我也不好多说。我会尽力配合你,不过等到子杰浪子回头的时候,唐小姐也要为我做证。”

唐珞伊笑了。冰山美人,再次露出笑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宁立言,她就觉得这个男人很有意思。他为了武云珠不惜钱财又和自己差点冲突,可是后来却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自己想象得那样。这种多情种子,自己原本是看不上的。

可是和华子杰那个混小子对比,她又不得不承认,就算这位是个多情浪子,对每个女子的付出,也远远超过华子杰对自己。而她原本喜欢华子杰的正直、善良充满理想等优点,在竹内事件里,却显示出幼稚与不合时宜。相反,倒是宁立言的成熟老练,以及关键时刻的心狠手辣处事果决,更能解决问题。

从陈友发的别墅回到自己住处,唐珞伊辗转难寐,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宁立言对竹内动刑以及处置陈友发的身影。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大胆地提出这个要求。

跟这个男人演戏的感觉一定不错,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刺激华子杰,让他真的感受到危机。唐珞伊心里想着,若是子杰能因为压力而改变,哪怕只学到宁立言一半,自己就知足了。

双方做好了约定,说话倒是更随意一些。但是孤男寡女,宁立言还是觉得应该聊点正事。他略一思忖,立刻抛出一个彼此都很感兴趣的话题:戒烟丸。

“我原本是想把戒烟丸保密的,这个东西的影响太大,搞不好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无端受害。可是现在既然日本人已经知道,我们就没必要再隐瞒,还不如反其道而行,把戒烟丸真的做成事业。我们开一家小型加工厂,合成戒烟丸,在租界里销售。这一个月英租界要戒烟,我会严格控制烟土的流入。整个英租界的大烟鬼,都没好日子过。他们中怕是有不少人要跑到日租界去抽,但是有一些人还是会留在英租界。我们只要把戒烟丸派下去,就能减少烟民的数量。”

唐珞伊也知道,自己的戒烟丸对于戒断烟瘾,主要还是辅助作用。不可能真的只靠吃药丸,人便没了烟瘾。所以要配合强制手段,长期使用戒烟丸,才有可能戒除大烟瘾。一个月的发放能起多少作用,实在难说。

不过眼下租界的情形,这种环境根本不可能出现。英国政府也不会支持搞这种戒烟,宁立言借着这个风头,在租界内散布戒烟丸,差不多就是人力能做到的极限。

作为一名医生,她对于鸦片于人的毒害心知肚明,深恶痛绝。研发戒烟丸的目的,也是为了减少毒物对于国民的侵害。

可是她不同于华子杰,并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心里很清楚,这药研究出来多半也是个废物。不想现在竟然有机会尝试,脸上也露出笑容。

可很快,她的笑容消失了。

“三少这样行事,会不会激怒租界里的烟土商人?如果让英国人从官方打击三少,就得不偿失。戒烟不是朝夕之功,如果有心戒烟的人就这么被牺牲,那么这项事业注定失败。三少是个理智的人,不该采用这么激进的方法。”

“一个优秀的战士,当然首先要保存自己,不能盲目地牺牲性命。但这不等于束手束脚,不敢发动反击。支起胳膊防御,那是窝囊的打法,不合我的性情。我还是喜欢找准机会,就回敬他两下。”

“那总要保证自己安全。”

“这一点尽管放心。我们发放戒烟丸,是配合着扫荡鸦片稳定世面同步进行,租界里的大烟断了来源,一些大烟鬼就备不住闹事。再者,英租界当局也不喜欢居民没事往日租界送钱。所以这批戒烟丸,我们可以卖给英租界。以租界配套物资的名义发放。”

“鲍里斯会答应?”

“鲍里斯是个狂妄之徒,他压根不相信靠中药能够戒断烟瘾,在他看来这种药无非就是骗人的手段,压根不在乎。再说,我们也不会真的影响他太多的市场,这批戒烟丸,主要发给华人。”

租界里的洋人,基本没几个相信中医,唐家这种中医世家都要女儿去学西医,就知道租界普通居民对医学的态度。以中药为主要构成的戒烟丸,在洋人堆里注定流通不开,宁立言干脆就不理会他们,只给华人发放。

“这个问题我今天打牌的时候,跟鲍里斯还有领事他们都商量过了。洋人表示支持。在鲍里斯看来,真正体面的人家,是不会去接受免费的戒烟丸。再说这等人家有的是手段,除非我们关闭租界,否则他们总有办法搞来烟土。真正需要戒烟丸的,就是那些既穷又有烟瘾的人,这些人人口基数虽然大,但钱财有限,不是鲍里斯的目标。这帮穷人都是抽热河土的,抽不起鲍里斯的云土。随便我们怎么折腾,鲍里斯都不会干涉。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戒烟丸必须免费,绝对不能用来盈利。”

“他是怕我们把戒烟丸形成产业?”

“是啊,老洋人的把握就在这。任何事业只要没有钱赚,就注定不能长久。何况戒烟丸是笔不小的开支,他不认为凭借我们的财力可以支撑多久,所以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不过这次算是老洋人自己失算了,他没想到我们有一笔大钱。”

“那笔钱……应该是三少的。”

“我可从没那么想过。那些都是陈友发贩卖鸦片聚敛的不义之财,正好拿来做制造戒烟丸的资金,算是物尽其用,最合适不过。我送唐小姐回家,然后去看看钱。”

唐珞伊道:“那……我可以一起去么?”

“如果唐小姐愿意的话也可以,等一下,我叫上云珠。陈友发一死,租界里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波折,有云珠在,多几分保险。”

夜风阵阵,树叶在风中无力摇摆辛苦挣扎,最终还是难以摆脱被狂风从枝头扯落的命运。只能任由狂风席卷着,在空中乱舞。

夏日将去,秋意初来。

于此夏末秋初的夜晚,听着窗外风吹叶落沙沙作响,望着眼前火炉内化作纸灰的文字。佟海山总有一种感觉,这是在烧纸。就是不知道,到底烧给谁。

藤田正信背对着佟海山,眼睛紧盯着火炉。那些注定要化成纸灰的文字对他而言,显然关系重大,以至于他必须亲眼看着那些纸化成灰烬才能放心。

藤田不开口,佟海山也不敢说话。房间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佟海山只觉得脊背发凉,寒毛倒竖,眼睛四下踅摸,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在找什么。是找伏兵,还是寻找退路。

直到最后一张纸也变成了灰。藤田正信才开口,声音混在风声里,让佟海山差点以为是鬼叫。

“这次的事情做得不错。”

“谢……谢太君。”佟海山缩了缩脖子,心里止不住骂娘。

从日本宪兵队长的住所偷东西,这是玩命的差事,换来的评语居然只是不错?若不是天津“高买”行的“老头子”与自己过世的老爹有八拜之交,又欠过自己假救命之恩,绝不会派人做下这桩要命的案子。

因为这事,对面和自己的交情彻底了断,今后再不来往。这么大的人情,只换来一句不错,实在是太亏本了。

藤田的声音再次响起,“仅靠这点功劳,不足以抵消你上次办事不利的罪行。想要活命,你必须做得更多。”

“一切听太君吩咐,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去一趟英租界,查清楚竹内太君的下落,还有陈友发到底是怎么死的。记住,我要真相!”藤田的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我可以给你个承诺。如果这件事可以查清楚,以后皇军的烟土生意,就由你做代理商,就像曾经的陈友发一样。”

“谢太君!”

佟海山磕个头,随后离开了房间。

藤田望着越烧越旺的火,心内盘算:自己的本意,只是借用美色把竹内骗到英租界,趁机把他帮酒井隆调查自己的证据拿到手进行销毁。没了这些东西,酒井隆就没法把自己送上军事法庭。

可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陈友发被杀,竹内下落不明。从常理推断,多半已经丧命。

动手的人,到底是针对陈友发,还是针对竹内?英租界内,是否出现了一个拥有一定武装力量的抗日团体?如果这个团体真的存在,又怎么让他们为自己所用,成为挑起事端,促成日本对华北用兵的筹码?

思考多时,藤田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自言自语道:“竹内君,你这次说不定立了大功!日后九段坂见面时,我会向你道谢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战利品

汽车迎着秋风,碾着落叶,一路疾驰,来到一处二层小楼处停住。

天已经黑了,小楼没点灯,远远看去漆黑一团,仿佛是没人居住的荒宅。宁立言用手连续敲打了三次铁门,里面就传出动静。几声粗声粗气地骂骂咧咧,全都是地道的本地口音,宁立言则回应了一句:“东家有话,搬药材。”

过了约莫一分钟左右,门口的电灯便亮了。

门灯照射下,见两个彪形大汉走出来打开院门。这两人都是身高体壮眉目丑怪的恶汉,只看面相就知道不是善类。唐珞伊进门时双手已经握成拳,武云珠则把手放在腰间。自从她身体康复,宁立言就把马牌撸子还给了她。武云珠秉持着家族的教诲,枪不离身,时刻塞在腰里。

自从上次在贫民窟吃亏,人便变得格外细心,稍有不对就准备拿家伙。枪平日就上膛,只要打开保险便能射击。

宁立言笑道:“你们别紧张,这几位都是信的着的好汉,只管放心。”

走进院里,看到还有两人在院子里侯着。与外面两人相貌差不多,乃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宁立言为彼此做着介绍,这四个人既是兄弟又是同门,在天津武行里出名的力大手黑,人称四金刚。

四兄弟当年欠过徐恩和救命之恩,两下因此结下过命的交情,算是徐恩和最信任的贴己。若非如此,也不会把他们安排到这里,做这等要紧差事。

昨天晚上放火之前,从陈友发嘴里审问出这个重要所在,今天趁着警察的关注点都在陈友发别墅的火灾与人命案时,这边便动了手。徐恩和亲自带队行动,几个人都是好身手,动作干净利落,没废什么气力,就已经让这处所在改了姓氏。

陈友发为人多疑,对谁都不放心,即便是夫妻子女亦不例外。生平积蓄的七成,都存放在这处小洋楼内。对外,这只是一处民宅,户主亦不是陈友发。实际则是他最重要的秘密金库。

陈友发这几个心腹都是当年褚玉璞部下的士兵,被陈友发控制着,忠诚无虞。可是这些北洋兵本就不是什么高手,又过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早已经疏忽了戒备。徐恩和有心算无心,没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这几个人。

这栋房子名义上主人的尸体和他几个伙伴的死尸在一处,都塞在地下室,上面盖了不少草袋子,一时半会味道发散不出去。等到这批钱财运走,这些死尸即便被发现,也没什么了不起。

四金刚里的老大忍不住叹气道:“天津卫过去是个好地方,大家伙怎么说怎么闹,动手都有分寸,轻易不闹出人命。想当初我们哥们一时失手,打死一个人,险些就被拉去法场。多亏徐二爷上下奔走打点,才把我们给弄出来。现如今这院子里就是五个,再加上陈家小二十人。那么多条人命,要是放在前清年月,天津道都要摘印。现如今却是跟宰鸡一样说弄死就弄死,这世道想想都让人脊梁沟子发凉。”

宁立言笑道:“有人杀人在明处,有人杀人在暗处。真正的厉害角色,杀人不用刀。军人杀人成千上万,我们杀人零敲碎打,只要是事出有因取死有道,也就不算什么大毛病。别的不说,就说陈友发。不算他指使人杀害的人命,就光是因为大烟土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冤魂,就不知道有多少。只不过这些人不是直接死在他手上,所以不引人注意。这么算,杀他是功德,而不是罪孽,老天爷得给咱们延寿。”

说话的光景,几个人已经走进小楼内,大金刚拧开了电灯。

一楼客厅的摆设很简单,地上放着方桌,几张木椅,再就是供人休息的床铺。靠着山墙堆着一口口木箱,很是整齐。四金刚上前,将一口木箱搬下来,当着宁立言的面把箱盖打开,露出里面一大片白花花的银元。

“除了大洋还有大元宝、银锭子。总数我们没过秤,但是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二十几万。”大金刚介绍着财产的数字。

做这个差事,最怕账目不清,平白惹一身骚,是以他交代得格外详细。宁立言摆手道:

“有个大概数目字就行了,四位这番辛苦,宁某记在心上。若说分你们多少银钱,那等于骂人。我算是粘徐二爷的光,跟四位交个朋友。只要四位看得起我,咱今后就是弟兄。四位日后若是有个马高蹬短,只管来找我宁老三,我保证对得起四位的交情。”

大金刚连忙道:“三少把话说远了。当初要是没有徐爷,我们哥几个不死也得脱层皮。救命大恩始终未报,办这点事,那是理所当然。三少肯把这么大笔的银钱交给我们看管,这是信的着我们弟兄。这是天大的面子,我们不能不兜着。您赶快点点数,然后把钱挪地方,免得夜长梦多,我们这心其实也提到嗓子眼了。”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二十几万大洋,在当下的天津绝对能引发无数血案。若是闹开来,只怕比陈家那场屠杀更为严重。

停留在钱折子上的数字与摆在面前的真金白银,对人的影响力完全不同。便是唐珞伊这等出身名门的大小姐以及武云珠,看着这许多银钱,呼吸也有些急促。唐家的家产算起来,也有近百万,但那是不动产、股票等等加在一起。陈友发这么大笔的现金,她也是第一次看到。

武云珠更不用说,即便是家境鼎盛之时,也不曾见过这么多现洋。忍不住低头捞起一把袁大头,又看着它们顺着指缝溜走,落在木箱里叮当作响。她深吸一口气,“这么多钱啊!要是爹没出发就好了,他老人家最头疼的,就是手里的钱太少。要是有这么一笔大钱……”

“这笔大钱有开销了。”宁立言拉了武云珠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让她离钱箱子远了一些。

随后又对唐珞伊道:“这笔钱我已经安排妥了,存到美国花旗银行的金库里,至于户头……立唐小姐的名字如何?贵府也是租界有名的财主,这笔钱存进去也不怕惹人疑心,不知道唐小姐是否愿意?”

“三少能信得过我,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可是……”唐珞伊的表现比武云珠好一些,但是这位冰山美人此时也忍不住两颊绯红,看得出精神异常兴奋。

她看看宁立言,“这笔钱是三少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立我的户头可以,但不能都算作我的钱。戒烟丸的生产资金,也不需要那么多,我可以只拿一半,如果不够,由我个人设法筹措追加。其他的钱,应该让三少支配。”

“这笔钱还是先给唐小姐使用,等到最后看看还剩多少结余在做下一步安排。租界里烟民的数量还没有有效统计,这种药又不是吃一丸就能起效,一口气吃上一个月,挑费不会少。这是一次拿钱买名声的机会,等到事情做成规模,在民间有了舆论,鲍里斯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有了这个好名声,对你和子杰都是一个保护。这次的戒烟丸,准备以华家药房和唐公馆的名义共同制造发放,有了这个名声,以后华家药房的药品销售,就能减少很多麻烦。这种事不能吝惜资金,投入越大,效果越好。”

“可是三少你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能斩断租界里一枚毒瘤,又怎么能叫白忙?再说云珠之前受伤,全靠唐医生妙手回春,这个人情我还没报答呢。要说报恩,也该是我报答唐小姐才对。”

武云珠看着那些木箱子很有些不舍,但是听到宁立言这么说,也只好附和道:“三哥既然说了你就拿着吧,别墨迹。”

唐珞伊点头道:“既然三少这么说,我就不多推辞了,不知道几时装运?”

“自然就是现在。在天津要讲运东西,怕是谁也快不过我。四位麻烦跑一趟,给我的司机送信,让他带人过来。”

运白银不比其他物资,大晚上在英租界里行动,充满了各种危险。宁立言的身份,可以解决官方的盘查,哪怕是英国巡捕他也可以应付。但是装卸工人必须可靠,否则早晚是个麻烦。

老谢早已经自告奋勇应承下差事。说是自己有一帮过命的朋友,都是群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哥们。平日做各种营生都有,就是没人混脚行。

只要给运费,他们不会问东西的来历,也不会关心去处。而且这些人不是装卸工,将来就算有人想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老谢便带着六个人赶了过来。加上四金刚,十多个人搬运这二十几万银元、元宝也算够用。老谢带来的人虽不是专业脚行,但也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地牛”之类的工具准备得很是周全,一看动作就知道都是行家。

宁立言放了心,对老谢道:“你送唐小姐回去,云珠算是保镖,我把这笔钱送到花旗,咱们在小别墅碰头。”

说话间他已经解开西装扣子,开始脱上衣。

老谢问道:“东家,您这是干嘛?”

“一块干啊!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不行了,我这年轻着呢,大家伙一起动手。”

说话间,宁立言已经脱光了上身。唐珞伊道:“三少,你也要干这种工作?”

“这没什么。当初我在码头当过力工,干这个不外行。唐小姐快走吧,你先去打前站,我们一会就到。”

灯光落在宁立言身上,那一身发达的肌肉在灯光下泛着光芒。充足的营养加上坚持不懈的锻炼,让宁立言拥有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没有的良好身材。那身肌肉如同磁石,将唐珞伊的目光吸住,落在宁立言身上久久不动。

武云珠拉了她一把,不解地问道:“看啥呢?三哥身上有啥不对劲?”

“没……没有什么。”唐珞伊微微一笑。

“没啥就赶紧着走吧,咱在这,这帮大老爷们不好意思光膀子。”

唐珞伊被武云珠扯着向外走,望着武云珠,她忽然叹口气道:“当真是羡煞人也!”柔肠百折,竟是个绝好的青衣甩腔。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了断手尾

“啪!”

一份调查报告被宁立言重重甩在罗伊的办公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几个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各自低头,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陈家别墅那场冲突,让宁立言在警务处出了大名。第一,是一个中国人敢和自己英国上司挥拳头;第二,是他这样做的结果,只是罚款一百五十英镑,作为惩戒。

虽然一百五十英镑在当下算是一笔巨款,可是对于一个日进斗金的英租界特务处华督察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一个和英国上司互殴,仅被除以罚款的华人督察,便意味着无穷的潜力,自然有的是人上赶着为其垫付罚款,根本不用宁立言自己破费。这场冲突给宁立言带来的收益又岂是几百英镑所能衡量?

经过这场打斗,特务处两位高管的矛盾算是公开化。大家都知道,罗伊督察和宁立言不和,但是也知道,罗伊督察奈何不了自己这个下属。

这个中国人在租界上层有着过硬的关系,一场打斗下来,警务处内部处理结果居然是把租界的两个分局对分。严格规定了辖区和各自的工作范围,谁也不得越界执法。

看上去似乎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数,这轮斗法是罗伊输了。也料想到,未来的特务处必有一场龙争虎斗,于这等场面,心里早就有了预料,因此并不吃惊。

罗伊当着宁立言的面把报告打开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时不时抬头看着宁立言,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作奸犯科的证据。宁立言也不理会,点了支香烟不屑一顾地吐着烟圈,将烟灰弹到罗伊的烟灰缸内。

“绰号老虎的沙俄匪徒安德烈,带领数名白俄暴徒,策划了这场袭击,其动机为陈友发家中的一笔巨款?这就是你的调查报告?”罗伊语气不善。

“当然。证据说明附在后面,你看了就知道。我们找到其中两名暴徒下落,并与他们发生了激烈冲突。罪犯火力强大,如果不是我们人多,几乎吃亏。两名歹徒被当场击毙,现场缴获的两把花机关,与案发现场的弹壳吻合,同时,在现场还搜检出六十盎司黄金以及少量毒品。经查明,这批黄金属于陈友发所有,上面留有他的私人标记。”

“另外,根据对陈友发别墅发现死尸的核对,安德烈并不在其中。这也更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安德烈就是凶手。”

乔雪是个精细的女人。正如宁立言所说,一个精明的侦探,必然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罪犯。她的反侦察能力之强,远超出宁立言的想象。

不但识破了陈友发在黄金上留有记号的小花招,随后通过宁立言找了黑作坊对金条重新熔炼,还将计就计,利用这些东西搞了几个凶手出来。

被击毙的确实是沙俄暴徒,他们手中也确实有黄金和毒品。不过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通过一些黑市上的中间人,用这笔钱收买了他们,说是准备策划一起爆破事件。就在他们以为交了好运时,宁立言便带着部下包围了他们的住处。

武器、钱财都很吻合案发现场的痕迹,证据链完好,惟一的遗憾是没有口供。但是这并不影响结案。英租界总归不是华界,眼下英国人对日本人有些忌惮,却谈不到畏惧。

他们可以在私下场合对日本人让步,但是在官方环境里,依旧要保留日不留帝国的颜面。这份报告就是私下里给日本人的交待,若是日方依旧穷追不舍,英国人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回应。

宁立言说得必有个交待,既是指自己能找到凶手顶缸,也是指这种顶缸方法,和钱大盛被杀案的顶缸方法一样。都是随便找了几个俄国人,就把他们说成是凶手,随后就地击毙来个一了百了。

当初陈友发用这种方法了结了钱大盛的案子,如今宁立言以同样的方法为陈友发之死结案,也算得上报应。就算有人想要质疑,也不好明着开口,否则警务处那帮普通华警的情绪,也不容易承受。

罗伊扮演的这个黑面长官,其实本质上还是查漏补缺,确定宁立言的结论是否可以站住脚。至于他心里怎么想,还是否认为宁立言是真凶,这些都无关紧要。至少在现阶段,他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人,不会彼此拆台。

这个爱尔兰人的表演功底不在宁立言之下,皱着眉头,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欠揍模样。

“安德烈呢?你只靠一个火场的尸体缺少就怀疑他,似乎证据不足。”

“那是律师应该操心的事。作为侦探,我只负责找出凶嫌,其他问题,轮不到我操心。安德烈我们现在还在追捕之中,但是有理由怀疑,他已经逃出了租界。事发当晚,陈友发的私人汽车丢失。根据线索,安德烈拥有那部车的钥匙。经过寻找,我们在海河里把车打捞了上来。”

“海河?”

“是的。安德烈试图用这种方式迷惑我,可惜在我的面前,这种诡计毫无意义。他使用的必然是声东击西的办法,我们若是在水里找尸体,一准成了大傻帽。正主早就跑出租界,到别处逍遥快活去了。”

“一个俄国人能去的地方也不多,我会申请发布协查通报,查找安德烈的踪迹。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如果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最终找错方向,我饶不了你!”

罗伊将报告漫不经心地一丢:“你的分局现在情况怎么样?你有没有把中街分局改造成拳击场,让你的部下可以和你尽情比赛?”

“根据上司的命令,中街分局归我负责,无需向罗伊阁下汇报。”宁立言不紧不慢说道:“再说,我的部下目前忙得很,没有时间进行体育锻炼。若是长官对于有这雅好,不妨亲自到中街分局,给我的部下做示范。我非常愿意给您当陪练。”

等来到门外,乔雪的凯迪拉克已经等候多时。

坐在车内,看着大批身穿制服背大枪的华人巡捕来回奔走的样子,乔雪微笑道:

“英国领事曾经抱怨过,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莫过于让租界的华人巡捕变得勤快。他们会各种敷衍上级的花招,就是不肯认真干活。真该让他来看看这一幕,看看新上任的华人督察长,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奇迹。”

这几天里,中街分局确实很忙。租界的巡捕工作量比华界的更大,但是整体看,依旧是敷衍为主。这年月大家出门混事由,图的无非是口吃喝,有几个人真肯卖命?

但自从陈友发死后,中街分局的华人巡捕忽然变了个模样。华人巡捕的工作变得认真,人既勤快也更为和气,于民众的口碑也大为改善。

这等情形出现的原因,自然还是在宁立言身上。

钱大盛死后,中街分局的华捕士气很是消沉,认定自己这帮人将来要受烟贩子的气。可是随后,陈友发就被人打死,没两天又在另一处小别墅里,发现五条大汉的死尸,据说也和陈友发有关。

这两起凶案的发生,彻底吓破了陈家人的胆。他的家小甚至不敢等到凶手落网,连夜带了些细软逃出天津,跑到河北省乡下去了。曾经气焰嚣张的陈友发团伙,如今群龙无首,便又恢复了过去那胆小怕事的模样。

虽然大家不认为陈友发之死和宁立言有关,可是随着陈友发死后,宁立言带着巡捕们对陈友发团体的打击扫荡,加上认定真凶的方法,让这帮华捕看到两点:

第一,自己的这位上司不怕事。一个连英国上司都敢揍的大少爷,就没有他不敢惹的人,跟他混自己不会吃亏。第二,这个人心狠。若是在他手下不肯听话,性命就难保全。

除了立威,亦有怀柔。原本在钱大盛手下,只是按月拿烟贩子的津贴。如今靠着宁立言,华人巡捕便发了横财。

陈友发那些手下虽然不如他有钱,但是这些年贩烟土,手上也颇有些积蓄。按着过去的规矩,查抄烟贩子的收入,一半上缴警务处,剩下的大半也是分局里英国人的孝敬,其他才是华捕与锡克巡捕的分红,到手的钱并不太多。

这次宁立言做了调整,警务处只上解两成,余下的只要打点好英国人,其他都是华捕的奖金。自己在中间分文不取,保证不占大家便宜。

“有奖励也有鞭策,他们怎么可能不勤快?”宁立言在车里看着那些巡捕,也颇为满意。

“他们倒是也不糊涂,知道我不是过去的长官能比。街面上到处都有我的手下,他们就是我天生的眼线。谁要是偷奸耍滑,或是趁机欺负老百姓,绝对瞒不过我。我已经给他们立了规矩,谁敢坏我的名声,别怪我不客气!下面有一帮混混监督,上面又有张冲和子杰,他们不敢不听话。再说张冲的例子在那,他的提拔洋人已经批了,正式任命说话就下。不管是想求上进,还是为了发财,最次也是为了保住饭碗,都得好好干。要说能力,咱们中国人比印度人强多了,只不过是不肯用心。这回拿出几手给英国人看看,不怕拿不住权力!”

“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为了做自己的事业了。”宁立言泛起一丝冷笑:“英国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我给他们卖命。无非是借他们做挡箭牌,方便咱们做自己的事业。像是这回的事,如果不是发生在英租界,还不知道要有怎样的风波。……竹内大造……真没想到,那天晚上弄死的,居然是宪兵队长。早知道是他,就让他多受点罪。”

“泄愤不是目的,只要结果他的性命就够了。”乔雪倒是很冷静:“日本宪兵队长私下进入英租界,这是会引发外交纠纷的严重问题。所以日本人也不敢明说,更不能以此发难。但是他们的心胸狭隘,这件事可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这点我已经想到了。所以得保护好自己的身份,别让日本人查到端倪。陈友发的这笔款子,是个麻烦事,处理不妥当,就会被人咬住尾巴。”

乔雪莞尔一笑:“那也得分谁办。本小姐出面,自然手到擒来。”

说话间,她已经踩住了刹车。在他们面前的,正是美国花旗银行的办公大楼。

第一百八十章 投机大王宁立言

乔雪是个神通广大的女子。不知是咖啡馆给她提供了资源,还是因为她的出色,才成为某人的代理,得以进入咖啡馆。总之,她在租界里的能量远非普通富家千金能比。

宁立言处理这批银元的手法颇有些麻烦,与银行制度也有抵触之处,若不是有乔雪的面子,这件事怕是难以成功。等到与美国人签完合同,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两人刚刚走下台阶,就看到在乔雪那辆

之事并不简单,但是有她在旁说项,倒也顺利完成。等到从银行走出,却见在凯迪拉克旁边,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撑着伞,为居中的老者遮挡阳光。而那老人正是多日不曾露面的内藤义雄。

自打上次他表示要和宁立言做邻居,说是要买房之后,人便没了踪迹。不想此时,却在此见面。内藤义雄看到宁立言与乔雪,脸上满是笑容,朝两人打招呼道:“你们可让我好等啊!随我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乔雪心知,这位堪称天津间谍行业活化石级别老人的邀请不容推辞,好在对方并没有表露出恶意,便也没必要呼叫花旗银行门前的警卫。大方地挽起宁立言的胳膊,随着内藤一同前往咫尺之遥的日本“正金银行”。

一行人直接穿过办公区,来到银行后面的休息区。沿途所遇到的日本工作人员,一见到内藤,顿时矮了半截,如同恭敬自己的长辈。宁立言笑道:“老爷子到底是人类学博士,还是银行的大老板?”

“正金银行的头取,乃是老夫的弟子。日本素来有尊师重道的传统,所以他对我就格外恭敬。受他影响,这些人对我也就礼貌几分。说到底,无非就是活得长久,占了年岁的便宜,让立言见笑了。”

三人来到正金银行后面的一间贵宾室落座,银行的头取、常务等人都跑过来行礼见面打过招呼,随后便退了出去。那两名撑伞的男子,给三人准备好茶点,也退了出去。

内藤义雄打量着两人,面带微笑:“之前说是要买房子和立言做邻居,没想到事情还没做,便有居留民团的管理来呱噪,说是大日本帝国的财产不容挥霍。日本国民在海外赚取的钱财只能寄回国内,不能在国外置办产业。笑话!那都是老夫的私财,几时成了帝国的财富?我想怎么用,凭什么看他们的眼色?有这等人在,帝国的事业注定难以发展。被这些俗物耽搁,便没心思出门。今日来英租界找自己的学生喝茶,没想到无意中便发现了乔小姐的汽车,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

三人说笑寒暄几句,内藤问道:“立言到花旗银行,莫非是有什么生意的往来”

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宁立言索性坦言:“没错,我去花旗银行办了笔贷款。多亏乔小姐出面牵线,介绍了花旗银行的大班给我,事情办的还算顺利,方才便是去签合同,拿支票。”

“托马斯?那个美国人可不是良善。”内藤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立言如今在警察局供职,又升了督察,于生意上的事,怕是就没有太多精力关照。这个时候贷款经营,一定要慎重。尤其欧美银行素来信奉晴天送伞雨天收回原则,贷款不但重利盘剥,而且一旦你遇到周转方面的问题,他便会抽贷,让你面临绝境。如果你有急事要调头寸,可以从正金银行借贷。老夫为你说句话,条件绝对比花旗银行要优厚的多。”

“多谢老爷子好意。不过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就不好反悔。我这次和花旗银行也不单纯是借贷关系,而是做了笔生意。”

“生意?不知立言和美国人做了什么生意?”

“白银。”宁立言道:“我这份其实是和花旗银行签的白银期货合同,我向他借贷了一笔款,虽然是以美元为单位,但是实际到手的则是等值白银。等到规定日期,我只需要连本带利,归还如数的美元即可。”

杀陈友发的事不小,牵扯上竹内,更是后患无穷,所有的尾巴都得想到。从陈友发别墅起获的那笔巨款,也是一条重要线索。

如果直接把从别墅里起获的银元拿出来花用,很可能被人怀疑。宁立言现在的操作,便是借着花旗银行的合同,把这笔银元洗白。有这份合同在手,他使用的银元来路光明正大,不必担心调查。

可是这份合同里的风险也很大,内藤义雄眉头皱得更紧,

“立言,当年兴邦兄经商,稳字当先。是天津商场上,有名得太平财神。可是你现在,却像在走钢丝。每一步都让人觉得充满风险,我作为长辈,不得不替你担心。你这种所谓的投资,实际就是投机。你其实是在赌,赌白银在未来会大幅度升值。可是我必须提醒你,就在去年,白银的价格曾经一度跌至一盎司二十五美分,只相当于现在白银价格的一半。”

“所以现在银价上涨了。”

“但是谁也无法预估,白银的价格什么时候会跌落。毕竟美国是产银大国,一旦白银扩大生产,其价格可能还会走低。欧洲各国依旧未能摆脱29年大萧条带来的影响,经济持续低迷,银价可能进一步回落。我看在故人交情份上,可以向你透露个秘密。”

内藤压低了声音。

“根据帝国金融专家推测,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美元与白银的兑换比例不会有太大变化,涨跌幅度最多不会超过百分之十。这种幅度的涨跌不适合长期投资,根据银行的贷款利息,即使银价不跌,你也是要赔钱的。依我之见,不如赶快把钱还给他们,宁肯损失少许利息,也好过未来的损失。”

“这一点我跟您的看法相反。”宁立言显得十分自信:“之前白银价格大跌,是胡佛在位。如今罗斯福已经当选为美国总统,从他上台开始,白银的价格便有所回升。他是民主党人,而美国的产银七州,民主党人势力很大。罗斯福要想讨好参议院,讨好自己身后的党派,就必须考虑那些产银州的利益。”

宁立言终究是个商人子弟。在骨子里便对于投机、获取财富有着巨大兴趣。前世在军统受训时,对于时政的关注程度有限,但是对于几个大的商业投机事件,都保留着极大的关注,美国的白银法案就是其中之一。

根据宁立言的记忆,最多在明年6月,美国政府就会颁布《白银法案》,对白银实行保护性收购。一盎司白银的价格飙升到129美元,与现在每盎司05美元相比,提升了接近两倍。

从陈友发那里查抄的白银总数大约在21万盎司多一点,刨除贷款利息以及付给托马斯的好处费,这笔白银投机,也能让宁立言获得十万美元以上的利润。在宁立言看来,这才叫投资,这才叫爷们发财的手段。

这里面的先知因素不能对日本人说,其他的道理,倒是没必要藏着掖着。小日本的大藏省里,有的是经济学家、金融学家,外务省里也不缺乏对于美国局势分析透彻的高人。

自己不点破,也不代表日本人想不到,反不如表现出来,让日本人知道,自己不是个江湖草莽,而是有资格和他们交涉的人物字号。

宁立言并不后悔自己杀了竹内大造。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为了保全自身,就坐视唐珞伊受辱于倭人,便没资格立于天地之间。既然要和日本人作对,便不能丢了这股精气神。

人不能没有这口气,同样也不能自以为有了气便天下无敌,不考虑其他,那也是莽撞愚行。虽然手尾料理得干净,也要防备日本人狗急跳墙,因为嫌疑就对自己下毒手。

适当表现自己的才干,给日本人一种错觉,让他们认为自己能为他们所用,且对他们有巨大帮助,便是最好的护身符。乔雪担心陈友发死后,那些干脏活的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宁立言也有同样的顾虑。

用一方面的特长,掩盖另一方面的才干,让日本人放弃让自己当杀手的企图,是当下惟一的办法。

宁立言心里有数,内藤今天的邀请绝非无的放矢,说不定便是竹内失踪后的一场试探。自己正好借他的口,把自己的名声传出去。若是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个能为他们带来大笔钱财收益的人才,慢说嫌疑,就算真的确定自己杀了竹内,都不会急着动手。

至于因此让日本人跟着发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句难听话,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国力相关。国力不如人,便不可能事事占尽便宜不吃亏。在前世记忆里,这次白银收购法案带来的风波,便是国民政府推行法币,以纸币全面取代银元。

日本商人则借着这个法案以及自己的身份充当中间商,从中国商人手里收购银元销往美国,一进一出发了横财。有没有自己阐述,日本人都会赚钱,自己能做的,就只有一条路:从日本人手里尽可能多的抢钱出来,不能让他们一家独得利润。

他拿出全部手段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内藤则留神倾听,忽然打断了宁立言的话,拿起话机,把银行的头取、常务也叫进贵宾室,一起听宁立言分析。

等到宁立言讲完,内藤叹息道:“虎父无犬子,兴邦兄后继有人,当真可喜可贺!你这等人才在警务处,实在是委屈了。依我之见,立言不如到正金银行来工作,身份国籍问题我来解决,三年之内,我担保你成为专务……”

宁立言拒绝:“人各有志,银行证券这些地方,只是我的钱柜。用钱的时候来转一圈,取几文小钱去花。若是让我在此工作,岂不是放着东家不当,转做账房先生?忒无趣了。”

内藤一笑,“罢了,老夫年岁大了,理解你们这帮年轻人的想法。你既然不想来正金工作,那咱们一起做笔生意如何?你贷出来这笔白银总不能放在手里,你要做什么生意?不知能否说出来,让老夫也借你的光,赚几文零花钱。”

“我用这笔白银其实不算做生意,也是拆借给别人。华家药房和本地名医传人唐小姐一起开发戒烟丸,我这笔钱就是借给他们投资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恩人

唐家小别墅内,宁立言将花旗银行的本票放在桌上,向对面的唐珞伊和华子杰说道:“这里是十一万美元,明年七月份为归还期,到时候唐小姐户口里的二十一万七千盎司白银将被兑换成美元,用于归还这笔债务。如果到时候银价大涨,我们不但做了这桩善事,还能得到一笔巨款。如果运气不好银价暴跌,再不然子杰或是唐小姐反悔,这笔债务就会导致我身败名裂。”

唐珞伊微微一笑:“首先,我相信宁先生的眼光。连正金银行的头取都被你说服了,这笔投资必然很有前途。如果真的运气不好,这笔债务也将是我来承担。连我的命都是宁先生搭救,还在乎这点钱么?”

华子杰也点头附和:“没错。这笔钱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帮忙偿还的。再说那些白银本来就该是长官的,无非是寄存在我们这,我又怎么会起了那种贪墨心思。”

“你起什么心思都没用。花旗银行的户口是我的,最终决定权在我这里!”唐珞伊语气依旧冰冷,华子杰脸上的笑容都被冻僵了。

华子杰身体的伤已经大好,但是心理精神上的创伤,却日渐恶化,关键在于唐珞伊的态度。

那天晚上似乎是一道分水岭,从那之后,唐珞伊对待华子杰的态度日渐疏远寡淡。倒不至于成为陌路人,但是给人的感觉,仿佛真的退回了那种老世交的状态,而非未婚夫妻那般亲近。

过去是华子杰主动提出要和唐珞伊做朋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唐珞伊在外人面前冷如冰霜难以接近,对华子杰则格外温柔。可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情形就发生了变化。

唐珞伊的笑容不再对华子杰绽放,反倒是和宁立言相处时谈笑风生。虽然说经过救命之恩,又做下杀死日本军人的大事,彼此之间关系必然会拉近。可是唐珞伊的表现还是让华子杰心里觉得不舒服。

华子杰现在也说不好,他到底对唐珞伊是一种什么感觉。像是眼下这样,四个人坐在一起说着大事。乔雪近在咫尺,依旧让他心跳加速,面红过耳,乃至于思维都变得迟钝。和心中的偶像如此接近,让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般舒服。

可是这不代表他不在意唐珞伊。看着唐珞伊对宁立言的笑容,以及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他就觉得莫名地烦闷。这种感觉很微妙,此前从未有过。

以他的人生阅历,甚至没法说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看到唐珞伊那美丽的笑容,心里便觉得阵阵刺痛,就连这场胜利的喜悦,都失色大半。

“戒烟丸的事要抓紧了。我们在租界查烟土,目前成效卓著。陈友发那条线上的人,除了几个投奔了鲍里斯,其他都被收拾了。这帮人一完蛋,日本的烟土暂时进不来租界。鲍里斯的云土,大多数人抽不起。租界里的无数烟鬼,都等着你这位唐菩萨救命呢。”

他一句笑话,逗得唐珞伊微笑不止,场面看上去便不再尴尬。

经过陈友发事件后,唐珞伊、华子杰与宁立言可以算作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经历过这种人命杀戮,已经算是同船客,不管什么局面都得一路走下去,否则便只能白刃相向。

不管他们是否合适,宁立言都必须把他们接纳到自己这个小团体中,与自己共大事。眼下还只是办这种小事,日后潜移默化,大家便得联手和日本人作对。

其实自从竹内被杀之后,华子杰与唐珞伊也只能和日本人为敌,没有其他选择。他们的投名状在那个晚上已经交了,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

华子杰比较单纯,属于一眼就能看到底。虽然缺乏历练,但是本性纯良,足以栽培。比较起来,倒是唐珞伊更难把握。

唐珞伊的医术和她的身手,又都是宁立言特别需要的技能。毕竟间谍不是太平营生,纵然不去冲锋陷阵也难免损伤。有一个可靠的医生,便等于多了条性命。从这个角度,唐珞伊也必须拉拢过来。

可是这个女人不是好对付的,答应了和她演戏,本以为是两三天工夫。可是现在看,似乎并非如此。唐珞伊与华子杰的关系并未因为演戏就变得亲近,反而越发疏远,自己似乎又惹上了麻烦。可是贸然斩断与她的联系,又势必反目,这里面的尺寸可着实不好拿捏。

宁立言对付日本人可以谈笑风生,从容不迫,可是对待唐珞伊就有点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

华子杰忽然想起什么:“长官,戒烟丸的事,您为什么要告诉内藤?您就不担心日本人从中破坏?”

唐珞伊连看都不看他,冷冰冰呛声道:“某人已经上赶着把戒烟丸和样品交给了日本人,还担心日本人知道?”

宁立言担心华子杰面上挂不住,连忙打圆场。“我介绍戒烟丸的消息,也算是一个准备。唐小姐有句话倒是没错,这件事对日本人保密已经失去意义。再说我们推广戒烟丸肯定会闹得租界尽知,日本人必然会得到消息。内藤这个人,应该是个老牌日本特工,手段和辈分,都在藤田之上。若是你们遇到他,要多加小心。”

“怎么?内藤敢来这里?”华子杰伸手摸向腰间,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的手枪始终放在腰里方便拔出的位置。他忘不了唐珞伊那被撕开的上衣以及竹内的丑态。类似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他必须拼尽性命保护珞伊。

唐珞伊看着宁立言八风不动的样子,再看看华子杰的紧张,咳嗽一声,“宁先生敢这么做,自然有道理,若是需要拿刀动枪,哪还用你出手?”

宁立言笑道:“内藤是头老谋深算的狐狸,拿刀动枪的事,反倒不会轻易做。那帮昭和时代的老浪人,最中意的谋杀手段还是下毒。不过我想他也不至于对你们动手。我跟他说那些,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那天晚上被干掉的日本人,身份已经查出来了……”

乔雪打开拍纸簿,冷静地介绍了竹内的身份,并且向两人坦言,消息绝对属实。

华子杰的手指紧握住枪柄,身上的肌肉也在刹那间绷紧了。说话变得有些结巴,“竹……竹内?日本宪兵队长?”

“没错。”宁立言点点头。“此人不是小角色,日本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华子杰深吸一口气,朝宁立言点头:“长官我明白了!请你安排一条船,送珞伊姐离开,最好是出国。我们查查报纸,看看最近一条去英国的船是哪条。”

唐珞伊道:“干什么?”

“你必须离开,免得遭日本人毒手!我留下来,大不了我去日本宪兵队自首,就说人是我杀的,让他们有什么手段,都朝我来!再说,竹内的行为,本来就该死!”

唐珞伊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最后无力地挥挥手:“华少爷,你行行好,老实待着,别再丢人了,听宁先生怎么说。我现在要是出国,不等于不打自招?那我们之前做得那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宁先生贷款给我们做戒烟丸,不也成了笑话?”

华子杰无语,他也意识到,自己又闹笑话了。脸涨得通红,低头不语。

宁立言安抚着:“子杰也是好意,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日本人是一帮混蛋,做事不讲规矩,也不讲证据。若是有疑心,多半便会绑架。这几天我在附近安排了人手巡逻,唐家本家那边也安排了巡捕。加上现在是严肃治安的时候,日本人不是神仙,不会危及唐小姐的安全。但是不怕贼抢,只怕贼想。我得绝了日本人的念头。”

“如果唐小姐只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日本人或许不会太在意。可如果唐小姐是租界名流,他们就得考虑一下后果是否承担的起。如果我们的戒烟丸大获成功,与租界上层有了交情,日本人就更要掂量一下,为了竹内是否值得和英国人闹翻。”

唐珞伊皱眉道:“和上层搭上关系?这可不容易,我的戒烟丸效果是有的,但终归不是仙丹,不可能真的彻底根除烟瘾。”

宁立言点头:“我知道戒烟丸的效果,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一定效果就可以。只要我们的戒烟丸声势做足,领事阁下那边肯定会有所表态。他现在最需要这种消息来为自己增加业绩,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

乔雪笑道:“我们的危险人士似乎不止唐小姐一个人。”

“当然,还有子杰。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了。扫毒的事我会带人做,子杰负责另一项工作,查缴枪支,对租界内暴力团体进行打击。这件事同样是领事阁下在乡谊俱乐部亲自向我布置的任务,不可怠慢。你做这件事,便证明是我的心腹。日本人若是动我的心腹,就别怪我给他们上眼药,你的安全我保了!谁动你,我替你出头!”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上)

伴随着凯迪拉克的引擎高速旋转,乔雪的脸色也渐渐由晴转阴。方才在唐家别墅里巧笑嫣然的天使,此时露出了咖啡馆鼎鼎大名“冰美人”的本相。虽然唐珞伊也是冰山美人的气质,可是跟乔雪相比,唐珞伊的冷漠与高傲往往更能刺激男人的征服欲,乔雪却能彻底绝了男人的心思。

宁立言和乔雪的关系既是伙伴,又是朋友,关系非同一般。放眼租界,有资格上这辆凯迪拉克,且能和乔雪互为驾驶的年轻男子,也就宁立言一个。对宁立言来说,即使抛开乔雪本身是“美女”这个前提条件,她都是一个让人愿意亲近,愿意加深接触的优秀伙伴。

两人的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却已经成了知己。很多默契不是靠岁月积淀产生,而是单纯两个人志趣相得思路接近,于灵魂层面有着深切共鸣,在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对方开口,便已经猜出彼此的心思。一个眼神过去,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种相处让他感觉舒适,乔雪同样如此。是以两人独处时,便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避讳。比如在内藤面前,乔雪可以很自然地挽起宁立言的手臂,毫无表演痕迹。上车时,宁立言也很自然地坐在乔雪身旁的位置,不必有其他考量。

此时乔雪虽然没说话,他也能猜出对方所想,抢先开口:“我知道你说的人不是指子杰,也不是指唐医生,而是指我。日本人不糊涂,他们可以想到,最有可能办了竹内的是我。即使没有证据,采用倒推的方式,也是这个结果。不过我是英租界的督察,他们想要抓我,可不是容易的事。”

“你知道就好!别以为你在英租界,就不用怕日本宪兵。日租界的码头需要你去管,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日本的特务在本国租界素来无法无天,就连英、美外交官都不愿意和他们接触,何况是你?”

“这算是……关心我?”

乔雪一语不发只是把汽车马力提高,在傍晚的马路上,把车开得飞快。

“好吧,有话直说犯不上跟车较劲。我当然知道日本特务的大胆,所以才要抓紧一切机会自保。就像是今天和内藤的交流,也是我给自己套了层盔甲。”

乔雪的车忽然踩了个刹车,宁立言身体前倾随后又弹回来,这个狼狈模样似乎让乔雪舒坦了一些,脸上又有了笑容。

“在咖啡馆里,你我是少数派。在你加入之前,我自己一个人单干很舒服,在你加入之后,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累赘,但也不希望你随便就丢掉性命。这关系到我们中国人的面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今天你和内藤的说辞,是否有这么大的效力,现在还不能确定。我必须等待下一步的情报,再做判断。这段时间内,你不能进日租界。”

“你就不怕码头因此脱离我的掌控?”

“如果你被日本人绑架,码头一样会脱离掌控。”

“在青帮里有句话,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有些时候,一些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程序。如果这个程序没发生,我反倒要担心情况蹊跷。做任何事情都得付出代价,杀了陈友发如是,杀了竹内更是如此。但是在那一切发生之前,让自己的安全系数增加,也是必要的自保手段。当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也得付出一些代价,比如……让日本人得点便宜。”

“白银的事?”

宁立言点点头。乔雪皱眉道:“其实内藤不问,我也想问你,对于白银的价格,你真的那么有把握?按照你和托马斯签订的合约,如果银价涨幅小于百分之二十,你还是会亏本。可是白银的价格波动空间有限,其实从世界的经济发展以及银产量看,白银已经失去了过多的上涨空间。百分之二十,已经是一个极限,相反还有可能回落。”

“我们要相信产银七州在国会的影响力。之前胡佛和他们作对,如今罗斯福上台,必要有个变数。你可以把这个情报在咖啡馆放出去,让他们都见识下你的本事。”

乔雪道:“我们是商人,不是预言家。”

“那你可以把消息告诉露丝雅,到时候等着印证。”

“你希望露丝雅记住你的名字?”

“我希望露丝雅对于中国人的印象深刻一些。虽然你们两个是好友,但是必须承认,中国人目前在咖啡馆的话语权太轻了,这不对。我们应该设法扩大话语权,让洋人对我们重视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未来在咖啡馆的权益。”

“露丝雅说得没错,你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想要的很多。”乔雪嘟囔了一句,似乎后面还有话,但是没说出来。而是继续方才的话题,

“即使靠这个,也不能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所以我需要给自己获取声望,让日本人投鼠忌器。同时,让他们觉得我是个有用之人,日本是个功利思想很重的国家,只要是有用之人,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拉你下水。其有所求,我便可以安全。”

“所以清除租界暴力团体的事?”

“这确实是领事的意见,陈友发别墅的事,让英国人吓坏了。”

英国人震惊的,并不是陈友发等人的死亡。在那些英国绅士眼里,陈友发等人是否可以算作人,都很值得商榷,又何谈性命。真正让英国领事震惊的,是案发现场发现的大量枪械。

遗留在火场的长枪短枪有十几只,事后在追捕凶手时,还发现了mp18冲锋枪。

租界里枪支比华界管理松懈,那些昔日的大帅或是部长,如今虽然做了寓公,体面与他人终究不同。家里大多存着枪械看家护院,有钱的少爷小姐们赶时髦,也会从洋行搞一两只手枪做玩意。这在租界是公开的秘密,没人去过问。

可是这些武器都是零散在个人手中,不成规模。一口气这么多武器集中出现而且还有自动火器,让英国人闻到了危险的味道。若是租界里华人武装如此迅猛发展,不出几年便可能有强力武装团体诞生,英国人便睡不好觉了。

工部局的老爷们准备把这种现象归咎于领事的无能,领事阁下眼下任期将满,国内似乎也有麻烦。是以迫切需要宁立言帮自己挽回名声,以免在国内没法过关。

打击暴力团体,就是宁立言下一步的工作重点。这也是他准备卖给日本人的又一个人情。

“蓝衣社?”乔雪闻弦歌知雅意。

“是啊,英租界还有比他们更暴力的团体么?”宁立言微笑道:“日本人之前就要求天津不许有抗日团体存在。当然,蓝衣社不算抗日团体,但是他们的武力,同样是日本人所忌惮的。如果借着这次机会,约束蓝衣社的行为,日本人自然会知我的情,对其他人也有好处。”

“你是指那些地下抗日团体?还是说南方的赤党?”

“兼而有之吧。”宁立言冷哼一声,“陈友发之前在租界杀那帮工人,拿的可是两份工钱。蓝衣社还给他开了津贴,还让他帮着杀人。有几个工人不是日本人要杀的,而是蓝衣社想要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工作重心,压根不在抗日,而是在于迫害同胞和抗日人士。”

“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运筹一下。”

“嗯,我这有个计划,一会到别墅,我们一起研究一下。这件事,说不定还得借日本人的力。不过第一步得先把戒烟丸的事情走通,才能推进下一步。”

第一批戒烟丸上市,是五天之后的事情。

之前日本人便在京津一带制售过枪上戒烟丸,不过是用更为强力的毒品,取代了鸦片,害人更深。导致这种药物在民间名声不好,若是光明正大发售,销路未必喜人,反倒可能给华家招来诽谤。

可若是由巡捕发放,再有几个身穿纺绸裤褂卷着袖头,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混混随行监督,便由不得人拒绝。

这些日子发了横财的华捕,个个趾高气扬,脖子上挎着木盒,打开来,便是一颗颗龙眼大小的药丸。

他们对于自己的管片哪家有芙蓉癖心知肚明,敲开大烟鬼的门户,将戒烟丸一放,嘱咐一句:“这是华家药行和唐医生的恩典。”随后转身离开,直奔下一处。

混混们则指着事主的鼻子嘱咐一句:“按时按点吃,你小子要是把这个心意糟践了,出门留神!”

走在街上的烟民,也会被巡捕拦住,强行把戒烟丸塞到手里。由于整个过程免费,人们倒也没法提出意见。反倒是有的烟鬼满脸期盼,这边领了戒烟丸,又想着到另一条街再领。眼下租界里买烟土越来越难,有免费发放的烟丸哪里会拒绝。

乡谊俱乐部,专属包厢内。

一张支票摆在宁立言面前,领事的私人秘书叮嘱着:“这是领事阁下对于禁毒事业的支持,不惜用自己这些年的积蓄,支援这项伟大的事业。领事阁下是个不喜欢出名的人,所以这件事,你们要严格保密,不能走漏风声,戒烟丸的生产也不能停顿,不能出现偏差,否则就是让领事阁下蒙羞。”

“明白。”

宁立言已经从乔雪那里得到消息,领事自己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英国人卖鸦片起家,和日本一起,被指为毒贩国家名声扫地,自己也作茧自缚。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充斥着鸦片烟。曾经毒害了中国人的玩意,如今开始报应在英国人身上。

英国政府对此不能相容,已经命令开始调查。领事那位在议会呼风唤雨的堂兄如今灰头土脸地位不保,领事参与销售鸦片的事快要曝光。

领事这次回国述职,注定一去不返。在那之前,自己必须把这个消息泄露给租界的报社,让大家都知道,他用自己的积蓄支持了禁毒事业,与鸦片势不两立,伦敦黑市的烟土绝对和领事大人无关。

领事阁下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就只能别人帮他出风头,事后么……少不了一顿臭骂!若不经历这么个过程,又怎么让领事满意?光棍好做,国门难逃,哪国人都是这个规矩。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下)

租界内大小报纸头版头条,几乎是同时刊出了领事阁下用自己的积蓄支持戒烟丸事业的文章。据说领事阁下大为震怒,在办公室里咆哮着,要把泄露秘密的宁立言督察赶出警队。只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再没了下文。

大家都不是傻瓜,自然能知道宁立言这一手,是帮了领事的大忙。虽不能靠着这些报纸,把他从伦敦鸦片风波这潭泥水里拯救出来,至少可以保留几分体面。这是个能员的作为,谁敢把他轰出警队,领事第一个不会答应。

而作为另一方的华家药房和唐珞伊,也成了众人关注的重点。他们和他们生产的戒烟丸,眼下是个人付款义务发放不收分文,药丸成本不赀,全是他们个人垫付。这是圣徒才有的行为,连领事阁下都已经慷慨解囊,其他人还在等待什么?

即便领事很快就会卸任,但是这项善举必将会成为一桩美谈,在本地广为传播。天津是一座好面子的城市,耗财买脸向来被视为体面绅士的美德之一。不考虑领事大人的意见,只考虑这桩善举带来的名声,就让租界里不少商人蠢蠢欲动。

其中不少人自己也吸大烟,或是曾经靠烟土发过大财。越是如此,越是想要参与到戒烟丸事业里,为自己积累名声。英国本地商人也开始考虑着,能从这件事里获取多少利益,或是得到多少好处。

唐珞伊的制药工作被迫暂停。

寻求合作的生意伙伴或是带着支票来想要投资的名流商贾络绎不绝,华子杰不是个能敷衍场面的,即使他在场,也得唐珞伊操持,否则必然说错话。

资金方面变得充裕,更重要的是,有这些人加盟之后,对于华家药房的生意,也有着巨大推动。不少从事药品生意的商人,已经开始和华家药房签订合同,形成进一步合作,这里面还包括了几家英国的大药商。

有了这帮人的支持,巡捕房对于华家也得格外关照。本来在钱大盛、陈友发死后,华家的处境就大为改善,但主要还是靠宁立言私人交情。按他现在的布局,未来即便宁立言不出面,有这帮人做掩护,华家的药品生意,也会变得一帆风顺。

小楼内。

刚刚送走一波客人的华子杰很有些兴奋,对唐珞伊道:“珞伊姐,这笔生意来的太是时候了。从天津发大连,正好借机会把一批外伤药带过去。东北那边的爱国武装,眼下是真的撑不住了。伤员没有药品治疗,只能截肢,实在太惨了。上次码头查抄事件之后,家里那几个叔叔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往东北发货。这回借这个机会,总算可以继续我们的生意。”

唐珞伊道:“你别胡来!北方的事情再急,也要先保全自身,免得害人害己。”

“看你说得,我又不是个孩子。”

“你若真不是个孩子,便不会把这种要紧事挂在嘴边上。伯母因为你中枪被吓病,到现在还没好。你若是再惹出什么祸事来,伯母可怎么办?”唐珞伊没好气地训斥。

她抬头看了看时间,眉头皱得更紧,华子杰问道:“怎么了?”

“三少今天去三井码头查账,按说现在早该回来了。我和他商量好要开会的,怎么现在还没到?”

“开会?我怎么不知道?”华子杰此时才注意到,唐珞伊今天换了一件自己从未曾看过的新式旗袍,虽然款式复古保守,可是穿在唐珞伊身上反倒有一种异样得吸引力。这衣服自己怎么没见她穿过?还有那淡淡的法国香水味道,让他周身不适。

唐珞伊却没理会他的话,而是紧紧盯着钟表,神情越发焦躁不安。忽然道:“不行,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必须给乔小姐打电话,宁先生可能遭遇不测!”随后便快步向电话机走去。

宁立言做了警务处的高级警员,手头的事情便多,于日租界的关照便不如过去。不过码头在那里,每周怎么也要过去两天,既是视察也是查账。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和那些苦力工人的交流。

这是乔家良向宁立言传授的经验,每次到码头随便找几个小把头以及苦力闲谈,一两根烟卷的时间,不会耽搁太久。交谈的内容未必有多重要,但是只要当家人有这个态度,码头的人便不敢随便弄鬼,欺骗自己的龙头。

如今宁立言羽翼渐丰,除了没有自己的门人弟子这一条短板外,在天津的地下社会,俨然有了一番诸侯气象。而且他现在走的路子属于厚积薄发,等到在英租界的格局铺陈开,整个天津的地下势力,便没了抗手。

从向袁彰武开战,到如今成为天津地下世界的霸主候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有了今日的成就。从速度上看,在天津的帮会历史中,还没有一个人能以这种惊人的速度成功上位。

有非凡之举,必是非凡之人。码头上管事的把头对于宁立言的态度越来越恭敬,那些脚行的打手更不必说。毕竟这一行还是个认人的行当,爷字号的人,走到哪都受人恭敬。

眼下宁立言的格局事业,都不是袁彰武能比,这群混星子也不是浑人,自然看得出好歹。愿意跟着宁立言的人日益增多,至少就当下而言,倒是没人敢在他面前弄鬼。

不过宁立言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种情况就变得轻松,打从今天进入日租界他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跟踪他的,是两辆老式福特汽车,一看就知道,是日本特务们的座驾。日租界人烟稠密,日本人又对基建不重视,路面情况恶劣的要命,别克车的速度优势很难发挥。再说傻子都知道自己要去码头,也没必要把他们甩掉。

等到从码头出来,一部福特已经趁机跑到了别克前面,另一部车则尾随在后。老谢嘴里叼着烟卷,双手紧握方向盘,脚尖轻点油门,头也不回地问道:

“东家?这怎么弄?要不然我直接冲过去算了!这帮萝卜头才摸过几天方向盘?敢和我较劲!我这回一脚油门下去,非把前面那孙子撞零碎了不可!他那破福特都快散了,一撞准完蛋。”

“没有必要。”宁立言制止了老谢。“未来有机会让你展示车技,但不是现在。车现在奔曙街,那有一家神户馆,买点牛肉回去打牙祭。我在那下车,你直接回去。”

“下车?那不行!”老谢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东家您这是小瞧我!我老谢不怕这个!想当初辛亥的时候,我连革命党都敢拉,我还怕小日本?他们能把我怎么着?一会我对付他们,您走您的。”

“走了也没用,这地方我又不是不来。他们要想找我,总是找得到,索性给他们个机会。一切按我说的做,回去跟乔小姐说一声,如果我晚上还没回家,她知道该联系谁。”

根据宁立言的经验,这两部跟踪自己的汽车,还处在盯梢加搜集证据阶段。毕竟自己眼下的身份不同寻常,日本人要想对自己下手,必要有个万全准备,迟迟不动,就是要搜集足够把自己钉死的凭据才好动手。

这种时候与其等日本人行动,便不如先下手为强。日本人行事毛躁,做事不够稳妥,这是他们的一个缺陷。自己卖个破绽出来,不怕他们不上当。

车到了曙街,宁立言买了牛肉交给老谢,自己并没上车,而是走向了对面的敷岛料理店。点了鳗鱼和天妇罗,又要了一份清酒。这时还不是饭口,料理店没有客人,只有宁立言自己占了张桌子自斟自饮像是在混光阴。

过了约莫半个钟头,一个高大威猛偏又神色鬼祟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一眼便看到宁立言。长出了口气,三两步走上前,朝宁立言打千行礼:“您老是宁三爷?”

“好说,在下宁立言,敢问您是?”

“小的姓佟,名海山,在白帽衙门当差。咱之前没会过,可是小的久仰您的大名,今天特为了救您,才跟您老见面!”

“救我?”

“没错!您还不知道吧,红帽衙门的两辆汽车,已经跟踪您半天了。就等找机会捕人。您若是落在他们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咱都是中国人,小的不能看您这样的好汉,落到小日本手里。您跟我走,小的把您送出日租界!”

“红帽衙门?那有什么可怕的?”宁立言一脸不屑,仿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少。“我在日租界有的是朋友,不管哪个衙门口,我都不在乎。你个白帽衙门的巡捕,惹不起红帽衙门的宪兵,这事你掺和不起。麻烦去送个信,就说我宁立言在这等他们。有话在这说也行,去衙门里说也行。要是没事,我就告辞了!”

佟海山还想说什么,不想这时两个穿军装的日本人冲进来,举起手枪对准宁立言和佟海山,用生硬的汉语大喊道:

“不许动,你们被捕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滚热堂

宁立言知道日本军人性子粗鲁,宪兵更是这帮粗人里格外有名的混蛋。上辈子进过红帽衙门,知道这帮混帐的手段。不管身份高低是否有罪,进了那个地方肯定要受皮肉之苦,心里有了准备也想好了应对之法。

日本人第一脚踢过来的时候,他便顺势倒地。双手紧紧护住头面,两腿并拢蜷曲护住要害,身子蜷缩成一团,将那皮糙肉厚的地方卖给了对方随便踢打。

宁立言闭着眼睛,感受着日本人军靴在自己身上的踢击力道,虽然疼痛,但是还在耐受范围之内。动手的准是那帮干粗活的士兵,有一把子力气却不知道怎么用,踢上去虽然疼,但是很快就麻木了,失去用刑折磨的本意,乃是下乘手段。

一旁传来军靴踢击皮肉的声音,闷声闷气,伴随着佟海山那走了调的哭爹喊娘之声。这倒也是个法子,靠这种叫喊示弱,一般人总会下意识地减轻力道,可惜对上日本人没用。

还是毛嫩啊。宁立言心里嘀咕着:这一看就是对日本人不了解的,居然盼着他们发善心。

这帮混账根本算不上人类,又哪来的善心?借着战争为借口,释放心中的恶念,认可弱肉强食这种野兽理念,又有哪里像人?在他们面前示弱求饶,换来的只会是更加残酷的折磨。他敢打赌,佟海山叫得越凶,日本人打得越起劲。

宁立言自己闭紧了嘴巴,一语不发。虽然这里发生的情况不会传到外界,但是堂堂天津卫地下世界的未来龙头,若是让日本人打得求饶,就丢光了这行人的脸面。混混靠骨头混饭吃,卖打是看家本事,还能怕了这点小把戏?

不出宁立言所料,佟海山那边的哭叫声越来越大,估计一开始是作戏,后来便是真的受不了。不知打了多久,宁立言被从地上拉起来接推着前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才知道到了房间。直到这时,罩在头上的黑布套才被拿下来,得以看清四周。

满是乌黑血迹的墙壁,各色充满锈迹血痕的刑具,外加上熊熊燃烧的火盆,便是刑讯室的全部。

与宁立言前世印象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就是刑具种类少。眼下全面抗战没爆发,小鬼子的刑具还不齐全。眼下这几样,前世差不多都受过,今天不知要接受其中哪几位老朋友的问候。

居中而坐的日本军官三十出头,满脸横肉相貌凶恶,身后几个光膀子的日本兵都是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在日本这种国民严重营养不良的国度,倒是稀罕物。

军官用力地一拍桌子:“宁立言!你袭击皇军的案子已经被查清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宁立言看看军官,从肩章看这是个中尉。

宪兵权重,待遇好,军衔并不一定都高。毕竟1935年东条才担任关东军宪兵司令,在此之前,陆军宪兵最高长官也只是个中将。

在日本的军队系统里,宪兵的权力很大,对于嫌疑犯也可以执行死刑。换句话说,这么个小小的芝麻官,便可能随时成了自己的要命阎王。但是正如自己所说,人做事便要有付出对应代价的觉悟,救了唐珞伊,便要承担这种危险,没什么可抱怨的。

宁立言面带冷笑看着审问官,“别张那么大嘴,留神苍蝇飞进去。我连你们酒井参谋长都不怕,还能怕你?我是和你们日本人签了码头承包合同的合法商人,是英租界警务处特务处督察。你们敢对我不利,便是严重的外交事件,所引发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你负责!”

军官眨着小眼睛,露出一丝狞笑:“你可能对自己的处境还有一些误解,需要我提醒你。这里是大日本帝国的宪兵队,不是英租界的法庭。你说的这些,在这里完全不起作用!我们是军人,只考虑一个问题,对面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你杀了我们的竹内长官,就注定死路一条!如果你能痛快地说出真相,我可以让你少受一些痛苦,否则……你将了解到,什么才叫生不如死!”

“竹内?你是说你们的上司竹内大造?他几时死的,我怎么没听说?再说,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没有交往,更谈不到仇恨,何以要谋他性命?你们就算要诬陷,也请找个靠谱点的理由,这种指控除了浪费大家的时间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嘴巴很硬!就是不知道你的骨头,是不是和你的嘴巴一样硬!”军官目露凶光,用手拍着桌子。

“我问你,陈友发是怎么死的?”

“你不是问竹内么?怎么又变成陈友发了?你们到底有准没有?”宁立言一脸不耐烦。“陈友发的死是他手下的白俄保镖,绰号老虎的安德烈所为。他洗劫了陈友发的保险柜,拿走了他的财富,并且杀人灭口。”

“胡说!如果动手的是俄国人,他们会把陈友发的全家杀光,而不会只杀他一个!”

日本军官倒也不是无能之辈,于宁立言的栽赃中,居然生生看出了破绽所在。“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事发当晚,码头上发生了枪击事件。你的部下华子杰中弹,而开枪的人是你,不是陈友发的部下!在当天晚上,陈友发就被杀了,你怎么解释?我们的竹内队长,当天就在陈友发的别墅,他的人在哪?”

这多半就是现阶段日本人最大的杀手锏。威力不错,可惜用早了。

宁立言心中暗叫侥幸,自己这次自投罗网,倒是把日本人的后招提前引了出来。这个提问如果混在一大堆证据之中,倒是让人难以招架,现在单独拿出来,便没什么效果。

他表现得非常愤怒,看着四周问道:“这话是哪个混账东西说的?把他叫出来,我们当面对质!再不然就把华子杰叫来,我们三头对案,把事情说个清楚!简直岂有此理。华子杰是我的部下,我怎么可能开枪射他?我承认,当天晚上我是在码头,也看到华子杰中枪,但是开枪的是陈友发身边的白俄。因为这件事,我和陈友发闹了点不痛快,乘他的车走了,半路下车回家。至于他后来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我晚上在码头干嘛,你们宪兵心里没点数么?还是非得逼着我,把你们那见不得光的生意说出来?”

“狡辩!完全是在狡辩!”军官怒道:“对抗皇军的审问,不会有好下场!”

“我说的是实话。我帮你们运大烟的事都敢承认,我还有嘛不敢认的?可不是我做的事,非要安在我头上,这绝对行不通!陈友发是被安德烈杀的,这事有详细的证据佐证,由不得你不信。至于你们的竹内队长,我从头到尾就没见过他,他当天晚上在哪,我更是一无所知。”

“你不要试图蒙混过关,我们对你的调查已经进行很久了!对于你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你欺骗皇军,表面上与皇军合作,实际秘密在搞破坏,而他就是你的同谋!”

军官用手指向佟海山。

后者缩了缩脖子,连忙摇头道:“太君,冤枉啊!小人只是凑巧路过,可不是什么同谋!”

“凑巧路过?你的身份我们已经查过了,你表面担任帝国巡捕,实际是个反日分子。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他不说,你来说!你们的组织有多少人,他们的身份都是什么,竹内阁下现在到底在哪?”

佟海山一脸不知所措,连连摇头:“这都哪的事啊?太君,您搞错了,我真不是什么抗日分子。我在白帽衙门当差,三等巡。我口袋里有证件,您让人看一下救知道……”

军官嘿嘿一阵冷笑:“你们中国人有句话,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不让你们吃些苦头,你们肯定是不会招供的!来人!”

一声令下,军官身后那四个彪形大汉几步就来到佟海山面前,七手八脚,将他拖到一边,绑在一张长木椅上。军官对宁立言道:

“接下来,佟海山将接受水刑、压杠两种刑罚,整个过程都要你全程观看,如果还嘴硬,你自己也将尝尝滋味!”

宁立言摇头冷哼:“岂有此理!想用酷刑让我屈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这是白日做梦!”

“动手!”

一声令下,惨叫声随之响起,比方才的叫声更为凄惨,也更为宏亮。

半个小时之后。

佟海山已经瘫软在角落里,即便是两个人架着,人也很难站起来。声音变得嘶哑,就连求饶都变得有气无力。

宁立言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全无惧色。

军官看向宁立言:“你部下倒是有个硬骨头,接受了这么多刑具,还不肯招供。那么现在轮到你了,你是回答问题,还是等皇军动手?”

“你们问的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至于回答?我要到领事馆抗议!到法院起诉!我如果不露面,码头的工人就不会开工,你们的货物不能装卸,就全等着烂在港口里吧!这就是我的答案!”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就在此时,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几个士兵簇拥着一个三十来岁瘦高个男子进来。男子身上穿着白大褂,看着像个医生,眼神中满是冷漠与傲慢,并不像一个合格的医务工作者。来人进门后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佟海山,脸上露出几分鄙夷神色,又看向那个军官,毫不客气地吩咐道:

“松岛街又出现了反日传单,你带人去看看,记得把那些传单捡干净,不能让它们落到中国人手里,动作快!”

这个医生显然比这个军官权力大得多。后者不敢反驳,一个立正行礼,随后向外就跑。

医生在后面冷声道:“把门关上!”

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

医生看向宁立言,满脸无奈。

“跟这种粗人,永远讲不清道理。他还是应该待在家乡喂马,而不是为帝国服务。你好,我叫木村健,入伍前是一名牙医,你可以叫我木村医生或是木村先生,当然也可以叫我日本鬼子,没有关系。接下来将由我向您提问题,请不要对医生说谎,那样对你没好处。”

第一百八十五章 苦肉计

内藤义雄毕竟是个老人了。即便他的思路依旧清晰,身体依旧健康,但是身体总归是不如年轻人。是以当他一路疾奔推开审讯室大门时,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出“徐策跑城”只跑了圆场,那一段“湛湛青天不可欺”的“高拨子”却无论如何也唱不出来。

莲花白的酒香混着扒三白的香味,直冲人的鼻子。若不是看到满身血污哼哼唧唧的佟海山,内藤还只当自己走错了地方。脑海里本该在遭受诸般折磨的宁立言,此时正一手端杯,一手拿着筷子比划着。

“要说动刑,你们日本人才哪到哪?直到在唐朝有个来俊臣么?……你说那是武周?外行了不是?武则天那叫篡位,咱们忠义之士能承认那个朝廷?来俊臣琢磨请君入瓮的时候,你们日本人还只会拿脚踹人外加拿鞭子抽。结果千把年过去,你们的手法还是当初那老一套。顶多是靠着这些年和洋人打交道的便利,从那帮洋鬼子那学了些个皮毛。水刑、电刑,可是玩的最熟的还是烙铁。看看那火炉子,大热天放个这玩意在这,你们也不怕起痱子。这等手段对付凡夫俗子还凑合,遇到大英雄真豪杰全无用处,就说眼下你们口口声声要抓的赤党,这玩意有用么?”

在他对面,宪兵队里凶名赫赫,被称为修罗的木村医生,此时却像个小学生一般认真倾听,不住点头。

“阁下说得没错,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请多指教。”

“指教两字谈不到,这玩意得看自己的悟性。简单一句话,像你们现在这么弄法,只会制造痛苦,泄愤的目的远大于询问。遇到那帮不知轻重的莽夫,几下把人弄死了,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以后多想想,怎么让人少受罪,心甘情愿跟你们说实话。这条路不好走,但是走通了,便是天下无敌。就拿眼下来说,你这一桌子菜,我只能看不能吃,对我这种好吃的老饕来说,就是折磨。比打我一顿难受多了。对什么人得用什么办法,不能光靠打人。你看那戏台上,包公、寇准、况钟,谁是光靠动刑就拿口供的?乒乓五四打一顿,他说是自己干的,有用么?有那工夫你弄点大饼牛肉,也能找人出来顶缸,问题是对你来说不解决问题。好好动动脑子吧,这行学问大了,跟你那拔牙的手艺不是一回事。”

内藤揉揉了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并非老眼昏花,也没在做梦。宁立言现在居然在宪兵队里当起了顾问教训起木村这个有名魔头?看来自己的眼光没错,这个中国人绝不是袁彰武那种混星子可比,他身上有东西。

“误会,这全都是误会!”内藤清清嗓子,抖起丹田气叫板起唱。

毕竟是个年老的浪人,对于现役军官的一意孤行,他只能掣肘,而不能推翻。由于关系到宪兵队长竹内的生死下落,以及宁立言的立场问题,是以内藤没法阻止这次针对宁立言的绑架。但是他也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

宪兵队负责唱白脸,内藤代表日本商人唱红脸,而藤田安排的内奸,则是最后一招。既然宪兵队没问出真凭实据,就得轮到内藤表演了。

虽然身体的机能严重退化,但是想想自己阵亡于旅顺要塞的子嗣,老来孤苦无亲无故成了“老绝户”的悲哀,内藤的老眼里还是能挤出几点眼泪。手轻轻抚着宁立言的头脸,如同慈祥的老祖父,不住叹息:

“好险,好险啊!如果让你在宪兵队受到虐待,我在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我爷爷上天堂,你这老东西得下地狱,你们俩见不着!宁立言心里想着,嘴上则满不在意地说道:

“红帽衙门的名字我也听了好长时间,这回来开开眼界,而言是个造化。何况在这还交了个日本朋友,以后说不定还得来这串门。”

“内藤前辈,宁先生是真正的武士,鄙人对他表示由衷的敬佩。”木村一本正经道:“我在今天之前都无法想象,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居然对于用刑也能有这么多研究见解,如果我那位医学院的教授在此,一定会和宁先生把酒言欢,痛饮通宵。”

“一听你这话,就是平时不爱出门。京油子卫嘴子,我们天津卫街面上的老爷们,要是没个利索的嘴皮子外加一肚子杂学,如何赶在街面走动?以后没事多出门转转,别在屋里摆弄你那点牙医的行头,长学问去吧!”

内藤将一份文件放到桌上:“这是司令官亲笔签发的命令,要求宪兵队立刻释放宁立言,并且停止有关的调查。现在,我要带人离开。”

木村仔细检查了一番文件,随后点头,又指向地上的佟海山。“这个人……”

宁立言看看他,“好歹也是因为我逮进来的,又没少挨揍。虽说骨头不硬,但是也没有死的罪过。咱商量商量,把他也放了吧?”

“既然宁先生是无辜的,那这个人当然也可以释放。是否需要我们安排一辆车,把你们一起送走?”

“不,宁立言会跟我走,至于这个人,你们看着安排吧!”内藤一声吩咐,随后拉着宁立言向外走去。直到上了汽车,他才关心地问道:“立言,在宪兵队可曾吃了亏?”

“还好,一顿进门拳脚,就是个开胃点心不当事。木村大夫好心眼,义务帮我做了牙齿诊断,这一个礼拜别吃硬食光喝粥,估计也就没事了。从红帽衙门打来回,站着进站着出,在天津码头上,也算是头份了,我知足!”

“这帮恶棍!”内藤表现得义愤填膺,“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佐藤已经在联系日本商会的人,向居留民团提出抗议。我也会通知自己的学生,让他们向宪兵队施加压力。你可以放心,今后类似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为了保证安全,你进出日租界可以配备保镖。”

“能打赢宪兵队的保镖,那除非是英租界的驻军。我早说过,跟日本人不能签合同,签了也没用。这回应验了吧?”宁立言脸上笑意渐去,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冷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你们的地盘,怎么收拾我,我也没办法,这我没话说。不过山水有相逢,等你们求着我的时候,自己掂量着办!到时候您老人家可别再出来当和事佬,您跟我爷爷的交情在那,把您老的面子驳了,该说我不懂事了。”

“我便知道会如此。”内藤摇头叹息,吩咐司机把车开向英租界。“这帮军人只懂得破坏与杀戮,不懂得经济利益,早晚要被他们坏了大事。你无端受刑,想要出一口恶气我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希望你能慎重,不要伤害无辜。毕竟这次保释你的主要力量就是商人,把自己的朋友推到敌人一面,对你并无好处。”

见宁立言不说话,内藤又说道:“我不是说你不能报仇,只是要把握好分寸。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可以拿捏住尺度。再有,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陈友发事件你到底参与了多少?你只有跟我说清楚,我才能帮你。”

“我帮陈友发运大烟,保他的烟道,他付我钱,我们就这个关系。”

“若是这样就还好。你并不清楚这件事的严重程度,陈友发之死,已经惊动了热河驻军,很快就会有专门的人到天津进行调查。”

“热河驻军?陈友发闹了半天是你们的人啊,他可没和我说过。”

内藤哼了一声,“还不是现在这帮武夫搞出来的名堂?陈友发销售的烟土,主要来自热河,是帝国在热河驻军的重要经济来源。他的死,导致热河方面收入严重受影响。更重要的是,陈友发还拖欠着热河方面大笔的烟土货款。这笔债如果不能顺利追讨,便是热河的司令官,都会陷入被动。”

宁立言冷笑道:“闹了半天,咱们两国也差不多,为了大烟土兴师动众的事,前些年北洋那帮大帅也没少干。贵国陆军的做派,没好到哪里去。”

“大家本是邻邦,怎会有太大差别?”内藤毫无羞愧之色。“陈友发涉及的烟土款项数目惊人,这帮人询问时必然会问到立言头上。而且他们是外来人,本地商会对他们的影响有限,你要做好准备。”

“准备?我怎么准备?难不成他们还能枪毙了我?”

“少年人火性大,需要克制,不可一味刚强。以卵击石,尤为不智!”内藤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你得学会变通。这次的事情虽然是场误会,但是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你和帝国的合作还远远不够。如果你是帝国的重要合作伙伴,宪兵队也不敢随便对你实施抓捕。”

“我还以为我和你们已经是伙伴呢,看来是我想错了。那码头对你们没那么重要。”

“码头对我们当然重要,但是那帮丘八哪里懂得此中关键?一群刚刚穿上军装的农夫,不能指望他们的见识。你需要更直接的合作,比如代替陈友发,为帝国效力。”

第一百八十六章 祖训

天津医院。

藤田面前放着厚厚一摞文档,而在手边,则是空了的档案袋。这个档案袋是他利用自己手上的资金和权力,为宁立言设立的专属档案。

比起之前零敲碎打获得的残缺信息,这份档案已经差不多把宁立言的身家背景查了个清楚。为了搜集这些情报,足以将几个凯申先生嫡系军官的情况摸清楚。

日本这种惜金如命的国家,情报部门花费大笔钱财打探一个帮会分子,还是第一次。都未来审计开销时,这笔钱绝对是个麻烦。

藤田知道自己在玩火。烧了竹内对他的调查报告,不过是把起火的时间推迟,并没能熄灭火源。如果未来这场火真的烧起来,自己必然粉身碎骨身败名裂。必须抢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做出成绩,才能免于处罚。

帝国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只要证明自己的花费值得,一切就不是问题。

他的目光从档案上逐行扫过。从情报角度看,花费高额代价买来的,似乎是一堆废纸。在那帮严格的审计面前,这准是一条滥用帝国财富的大罪。

档案里的信息虽然详细却无价值,天津的大宅门内,差不多每家都有类似的事情,也都有类似的纨绔子弟。按本地的话讲,这叫做狗少。读书习武,一事无成,和自己的兄弟不睦,与大嫂存在感情纠葛,细节不详。

这些东西如果拿给小报,倒是个好素材,对于情报工作来说,并无太多意义。可是正因为这些材料普通,才引起了藤田的注意力,乃至于废寝忘食反复阅读。他坚信,面前这堆废纸就是个宝藏,只等着自己去挖掘。只要能拨开重重迷雾,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

如此普通的履历,绝对培养不出现在这个宁立言,这中间一定缺少了什么。而缺少的部分,就像是拼图里最关键的那一块,有它在,才能得到真相!

藤田反复看着却不得要领,他觉得档案可能有残缺,有几年时间是错误或丢失的。宁立言在那几年里,接受了某个组织的秘密培训,成为了这个组织的一枚暗子。

可是这个观点又和眼前的档案相矛盾。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得来的档案在年份上无可挑剔,宁立言短暂的人生经历,几乎都在上面有所反应,根本不存在消失的时间。再不然……就是他开启了宿慧?

藤田摇摇头,这种荒诞不经的说辞报上去,只会让上层笑话,随后把自己投入精神病院。不过这种感觉依旧像是一丝氤氲,萦绕在心头,让他难以释怀。

档案之中看不出宁立言的政治倾向和立场,倒是可以确定其不是赤党。他们不会要一个吃喝嫖赌的少爷秧子。根据自己手上掌握的情报,他也不是蓝衣社的人,莫非是英、法等欧洲列强栽培出的人物?这倒是不可不防。

这些资料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可以看出宁立言的性格。任侠使气,喜好打抱不平,性格上偏向于本地市井传说中的主人公。若非如此,怕是也不会拜入刘桂希、姜般若门下。似这等人于义气看得很重,佟海山与他一起进宪兵队,又受了皮肉之苦,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条苦肉计对上他必然有用,至于有多大用处,就得看佟海山的本领。

即使这条计策不成……自己也有后招。藤田的目光停留在资料中,宁氏家训的条目上:宁家子弟不得吸食、贩卖烟土,否则生不准入祠堂,死不准入祖坟。

内藤那老东西也有失算的时候!宁立言吃码头饭,替人搬运货物,货物内容与他无关。若是自己参与贩卖经营,就是另一回事。

中国人对于祖宗的畏惧,乃是镌刻在血脉里的,越是大家族越是如此。宁家家训在此,宁立言绝对不会如内藤设计的那样,取代陈友发为热河驻军贩卖烟土。这样一来,热河军方便不会容他活在人世。

到那个时候……这个局面就有趣了!

“我和内藤说了,我虽然跟自己的父兄不和,但总归是宁家人,不会违反祖训。我不稀罕入宁家祖坟,但必须是我不入,不是他们把我赶出来。若是做出贩烟土的事,不光自己丢人祖宗蒙羞,便是老娘也不能饶我。”

宁立言趴在床上,赤着上身叙述着经过。

汤巧珍还在报馆,暂时没得到消息。武云珠拿着棉签,在唐珞伊的指导下,正在为宁立言上药。

在宁立言看来,这顿拳脚伤实际什么也算不上,便是在国术馆练功时,也少不了这种踢打磕碰,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在专业领域,唐珞伊的意见便是权威。何况还有乔雪在旁支持,宁立言就没法拒绝。

唐珞伊自己就是外科医生,在医院里接触男女病患都有,对于男子的身体并不避讳。她本来想亲自动手,却被武云珠拦下了。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和唐珞伊交情很好,吃喝不分。可是涉及到宁立言的问题,武云珠就变得很敏感,极霸道地把上药的活抢了过来,没让唐珞伊动手。

听宁立言跟内藤近似于翻脸的表态,武云珠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宁立言背上,大喝一声:

“敞亮!三哥这样说话我爱听!跟日本鬼子就不能客气!要说贩大烟土那也没啥,我们东北军当初就靠这个发军饷。可是咱不能给日本人干啊,他们算什么东西,凭啥让咱给他干活!”

唐珞伊一语不发地从武云珠手中夺过药瓶,将断掉的棉签扔到一边。另换了一根,小心翼翼地蘸着药水涂抹。“克里米亚战争的时候,南丁格尔被称为提灯女神,不是因为她的医术高超,而是因为她足够细心。如果换成你,便是个提灯阎王。”

“我……我这也是一时高兴给忘了,三哥不能生我的气。”武云珠不好意思地笑着,想要把药瓶夺回来,又找不到下手的空挡。

乔雪在旁看看两人,随后对宁立言道:“内藤与你家是世交,这条祖训他不会不知道,想必是故意这么说,为的是让你答应其他条件。”

“没错。大家无非是互相妥协而已。我不帮他们贩卖烟土,但是要帮日本人对付租界内的抗日团体。换句话说,我手下的华捕要给日本人当密探。每个月向日本人汇报,租界内的反日活动迹象,谁是反日积极分子,哪些团体可能对日本人展开行动。”

武云珠道:“那不成!三哥你可不能当汉奸。大不了日租界咱不去了,码头不要了,咱就跟租界里不出去,看他能把咱怎么地?他要是敢进租界来抓人,我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唐珞伊此时已经不能算是外人,何况宁立言被捕一事,归根到底也和她有关。事情不适合让华子杰知道,唐珞伊却是可以旁听,所以这些话不需要顾忌她。

她对于武云珠的观点并不认同,皱起眉头嘀咕着,“这样做当然也可以,但是太消极了。如果在租界躲一辈子,那么之前的布置……”

“这是个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乔雪脸上露出笑容,“一个汉奸当然需要这样的机会来效忠他的主子,但是一个爱国者,更需要这个机会。有了这个权力,我们就能保护更多的爱国者。”

宁立言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头看着乔雪,“没错!乔小姐想的和我一样。我这顿打不能白挨不是?他们打了我,我就得对英租界的日本人人下手。光棍打光棍,一顿换一顿,这没什么可说的。这帮浪人的行动受限制,他们就更得依赖汉奸。陈友发死了以后,日本人在英租界的行动大受影响。虽然他可以收买一些流氓地痞为他充当眼线,但是那帮人水平有限,不足以谋大事。他们需要有能力的人,为他们出力,比如……我。我成了日本人的耳目,那么英租界里谁是反日分子,便是我信口一说的事。只要我不说,日本人那边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这中间便有文章可做。日本人如果有所行动,我也能事先知情,设法给予保护,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哪能拒绝。”

唐珞伊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是却要冒险,名声上也不好听。”

“做大事如何能不冒险?”宁立言一笑,“就像进了宪兵队,怎么也要受伤一样。这都是逃不过的事。我损失名誉,总好过爱国志士牺牲性命。我冒点风险,也可以救更多的人。这就像唐小姐方才说得提灯女神一样,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在付出。”

唐珞伊沉默片刻,又问道:“日本人狡诈成性,只怕不会随便相信三少。”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要想取信于日本人,便要先有个祭品。这个祭品不能太假,但也不能真的牺牲爱国志士。这事急不得,需要从长计议。眼下得想办法,先把这个仇报了再说,这帮混蛋玩意,敢收拾他宁三爷,就准备好接招吧!”

虽然说得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但是宁立言态度倒很是随意,似乎面对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对手。唐珞伊看着他的从容神情,神情有些恍惚。武云珠在旁提醒道:“你别光抹棉签啊,没蘸药水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余波未平(上)

宁立言被日本宪兵绑架受刑的事,在报纸上并没有刊发,但是在英租界警务处上层,却已经悄然传开。

这件事的发生,并没有损害宁立言的威名,反倒是于他的名誉大有好处。毕竟宪兵队凶名在外,能从里面完整的走出来,便如同孙悟空在老君炉走了一遭,于人们眼中看来便成了铜筋铁骨火眼金睛。

英租界警务处的高级警员被日本宪兵队绑架并且受刑,若是放在前些年,少不得便是一场外交领域的轩然大波。说不定连英国皇家海军,都会有一番动作。

可是欧战加上大萧条,已经让昔日雄霸天下的大不列颠帝国失去了这份威风体面,非但没找日本人要说法,反过来给租界的报馆下了命令,不许报道。

当然,对于宁立言本人,英租界倒也不是全无体恤。先是允许带薪休假,等到身体康复后再来工作,随后警务处的一帮英国上司,也来走了个过场。

除了他们,便是租界里各路吃偏门饭的,上门对宁立言表示问候。随身带来的,也必是一份数字可观的重礼。这帮人本来被巡捕断了财路,此时却还得陪笑脸送好处,宪兵队在里面功不可没。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宁立言杀了陈友发,可是租界里这帮吃偏门的龙头却有个共识,这件事多半和宁三少脱不了干系。他们不是警察,不需要证据,凭感觉和经验,便可以下结论。这回宁立言被捕,就更是让他们这种揣测坐实,从心里认定宁立言必然是凶手。

不动手则以,一动手便杀了二十几口人命,还捎带上一个日本人的狠角色,已经多年不曾出现。杀了日本人进了宪兵队还能囫囵出来的,就更是绝无仅有。这帮老头子、大当家全都是有家有口,有积蓄有身家的主,谁也犯不上和宁立言硬拼,只好认怂为上。

一连几天里,宁家都是宾客盈门,金玉满堂的局面。直到今天稍稍素静下来,外面没了访客,房间里却又吵翻了天。

“这是耻辱,是大英帝国的耻辱!外交部的那些猪猡,全都该被吊死!”

宁立言的房间里,罗伊第一次表现出情绪失控的一面,在房间里大声嚷嚷,好像挨打的是他一样。

“日本宪兵队绑架大英帝国警务人员,这是对陛下的无礼,是对整个大英帝国的冒犯。领事应该向日本领事馆提出强烈抗议,同时对其进行制裁!结果现在这帮胆小鬼,居然被日本人吓破了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看清帝国的虚实,那时候谁都没有好日子过!蠢猪!饭桶!”

咒骂了一通之后,罗伊才稍稍压抑了一下怒火,对宁立言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领事阁下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可不会像他那么窝囊。日本人敢绑警务处的人,就别怪我不客气!英租界也不是没有日本人,由他们好受的!”

宁立言其实伤的并没有多重,真正难过的地方全在嘴里,但是喝两个星期稀饭加上唐珞伊的护理也就没事了。只不过陈梦寒特意从国民饭店赶到别墅里,手脚不停的伺候,就是不许宁立言下地,他也就只好半躺半坐在床上。

看着罗伊那副样子,他忍不住笑道:“你这洋鬼子有点意思。你那帮同胞对我都是表面安抚,实际没当回事,只有你动了真火。他们的意思我明白,我是个中国人,跟你们不是一回事。日本人收拾中国人,他们不认为是冒犯英国政府。怎么到了你这,就这么大火气?”

“别把我和那群傻瓜混在一起!”罗伊表达着愤慨。“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这道理不止你们中国人懂。今天能绑架你,明天就能绑架英国人。不从一开始就给他们个教训,将来只会自己后悔。”

“有你这么个明白人,倒是英国人的福分。不过报仇的事,不用你操心了。大丈夫恩仇必报,我们中国老爷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这洋人插手。我的人这几天就会动手,让日本人知道知道锅是铁打的!”

罗伊看看宁立言,脸上怒气渐渐消散,忽然一拍桌子。“好啊!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用这么个苦肉计,好给自己挣名声来着?现在街面上可都传开了,三头六臂宁三少,连日本人都治不了你。我看用不了多久,整个天津的帮会就得归你控制。这顿打,挨得值啊。”

“等你让日本牙医给你检查口腔之后,就知道我会不会用这种计策。连着俩礼拜不能吃硬食,那滋味可不是人受的。我不是黄盖,没他的骨头硬。这计策再好,我也不爱用。只不过日本人心眼小,我不让他们问一回,他们总不会放心。这回该动的刑动过了,总该相信这事跟我没关系,也就不用再纠缠不放。”

罗伊瞥了宁立言一眼,“说到这个,我倒确实是有点好奇。日本宪兵队那么厉害的手段,怎么都没能问出你的实话?这手抵抗审讯的本事从哪学来的,能不能透露一句?”

“这不用问我,大街上老太太都能告诉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竹内大造是死是活跟我有嘛关系,小日本问我这个,我哪里招的出来?说句不怕你笑话的,他要是问我知道的,我早就说了。”

罗伊哼了一声,没理会宁立言。过了片刻,又问道:“宪兵没问出你的破绽,难道也没提要求?就这么把你放了?”

“小日本几时有过这好心眼?但是我在日租界有关系,他们也不敢不放人。真把我惹急了,我让他码头停工三天,那帮日本商人就得活活急死。”

“三天,太少了吧?我看起码也得一星期才好。据我所知,日本一年运进天津的物资超过五万吨,再加上运出的货物,每天就是几千吨吞吐量。让他们一个星期不能运输,日本人非得活活急死不可!”

“玩去!”宁立言不屑地撇嘴:“你这洋鬼子想借我的手,帮你们英国人出气挣钱,那是白日做梦。你们两国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别把我拉下水。我们中国人是玩心眼的祖宗,你那点洋转轴趁早收起来,否则一准是自己闹笑话。”

“你想不下水,怕是也不容易。”罗伊并不否认宁立言的指责,“特务处的工作之一,就是侦察租界内的各种秘密组织。日本人想要在租界里设立组织,各种反日团体,也看上了英租界是风水宝地。两边若是在租界斗法,一准是我们遭殃。领事阁下给我的命令,就是严格取缔打击租界里的反日团体,发现一个抓一个。等你伤好了,这份工作,就由你来做吧。”

罗伊的眼睛盯着宁立言,似乎要透过皮相,看穿宁立言的想法。宁立言心里有数,这红毛鬼子上门,便是为了这一遭,英国人也要试探自己的立场了。

英国现在害怕日本,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可是毕竟有一份体面在,英租界不会敞开来任日本大兵抓人。抗日团体依旧可以利用这个条件,借租界躲避日寇魔掌。

英国人表面上喊着中立,也担心被日本人抓住把柄,向英国发难。是以对于租界内的抗日团体,一向是不大支持。偶尔也会组织警力进行搜捕,发现之后要么是驱逐要么就是蹲班房。

比起普通人,英国人真正担心的还是警务人员参与到抗日活动里。尤其是自己这种人,既在警局又混会党,是英国人眼里最为危险的存在。偏又是不肯吃亏的性子,这回被日本人绑架,很有可能就因此成为抗日人士,跟日本人势不两立。

罗伊到底是担心自己变成抗日分子……还是期望自己就是抗日分子?

宁立言脑海里转着念头,嘴上敷衍道:“这怕是不合适吧?这种差事是发财的买卖,君子不夺人之好,这差事还是你干着吧?”

“你如今在租界里发放戒烟丸,又扫荡日本浪人,不让热河土进入租界。这已经是得罪了日本人,以你的性格,绝对不肯帮助日本人卖烟土,这等于仇上加仇。若是不给你找点事情和日本人缓和关系,我只怕下次就不是绑架,而是谋杀。”

罗伊面色严肃,拍了拍宁立言的肩膀。“我讨厌租界的锡克巡捕,他们非常无趣,就像是一堆提线木偶,全无灵性。除了服从命令,他们不懂得任何乐子,活活能憋死个人。有脑子的中国人心眼又太多,一不留神便成了祸害。像你这种有趣而又不会胡作非为的绅士,实在难得。所以我希望你多活几天,跟我多做几天搭档。”

宁立言看看他,并没开口。罗伊笑道:“让一个中国人信任洋人,就和洋人信任中国人一样难。路遥知马力,咱们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人品如何早晚能品出来。你这没病没灾的就别总在家猫着,要解心头恨,亲手杀仇人。你自己看着解恨,那才痛快!”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余波未平(下)

宁立言最终并没有采纳罗伊的意见,去亲手实施报复。事实上随后几天,他依旧足不出户,在家里享受着陈梦寒的温柔,还有武云珠、汤巧珍等人轮番探望,日子过得逍遥赛神仙。只是每天的饮品变得越发古怪,从咖啡加茶水又多了唐大夫开的中药方偶尔还得混着些洋酒。

租界里的日本浪人,在此时开始遭殃。居住在英租界的日本人不是很多。日本人对于本国公民的管理异常严格,就连花销自己的财富都要受居留民团管控,自然不会放任居民住在外面。

正金银行的员工下班必须回日租界居住,禁止在英租界过夜,更别提置办产业定居。住在英租界的日本人数量有限,这些人表面上是无所事事的浪人,实际上基本是受日本政府雇佣的情报人员。

宁立言被抓到宪兵队之后,租界里的混混,便开始对这帮人进行报复。英租界的日本人若是单独出行,身后必然缀上几个描龙刺凤穿短打的好汉。待等到了没人之处,便是砖头棍棒加铁尺伺候着。

几天时间内,被类似手段收拾的浪人便有二十几个。其中有几个浪人还是当着华人巡捕的面被围攻,可是当班巡捕事后一概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日本人轻易不会报官,这关系到他们的面子。忍不住报官的,也会被一番敷衍后不了了之。

日本人不是个善茬,绝不会只挨揍不还手。可是宁立言从宪兵队全身而退的经历,给了混混们足够的底气,跟着这么个厉害人物身后摇旗呐喊,一准没有亏吃。

自打庚子国难之后,天津的老少爷们,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过这种与洋人较量的经历。何况这回又是怎么看都不会吃亏的便宜事,谁要是这时候落后,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街面上混?

租界华界的混混组成了联军,对于英租界的日本浪人形成了围攻。日本浪人孤掌难鸣,三五个人一起出门,也避免不了挨打。便是待在家里也要担心有人扔砖头砸玻璃,或是给门上刷大粪。

以《新女性》为代表的几家租界报纸,给这种行为定性为“英租界的爱国活动,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英国政府保持中立,混混们人多势众,日本浪人只能被迫搬离,这正是宁立言最想看到的结果。

要想成为日本人的耳目,第一步就是要除掉其他耳目,让自己的消息具有独占效果。这件事不容易做,可是又必须做,非如此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日本人攥在自己手心里摆弄。

“小日本不是个玩意,三爷就不能和他客气。要我说,这才刚哪到哪?光在英租界闹没意思,直接去日租界给他来个样看看。码头上放几把火,再不然就停他半个月的工,保证日本人见了三爷全都得主动鞠躬!”

客厅里,佟海山口沫横飞地给宁立言出主意,后者一语不发,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在宪兵队里佟海山受的刑远比宁立言严重,那些皮肉之刑,全都是作用在他身上。就连木村的那套牙医手段,也是先在佟海山身上施展,才给宁立言用上。这半个月宁立言吃不了硬食,佟海山也只能喝稀饭。

除了牙齿的折磨,佟海山身上的内外伤也非同一般,若是换个身体孱弱的,怕是已经没了性命。这人虽然骨头不够硬,可是身板足够结实,挨了这么番大刑,还能生龙活虎。

他是来投奔宁立言的。

虽然从宪兵队活着出来,可是佟海山在日租界警署的差事丢了。没了收入来源,就只能来投奔宁立言求口饭吃。

有了一起进宪兵队的经历,两人的关系就不同一般。天津人讲面子,码头爷们更重义气,佟海山能够通风报信,并因此被捕受刑现在又丢了饭碗,宁立言对他就得另眼看待。

本想在码头上给他安排一份例钱,不必到岗,每月都有钱粮供应。可是佟海山坚持要给宁立言看家护院,不肯去码头吃闲饭,就只好随着他。

佟海山倒是不敢因此就在宁立言面前放肆,乃至连坐都坐的格外小心谨慎,生怕损坏了这上好家具。他从小接受的训练便是如何奉迎讨好,来的日子虽然不长,人缘倒是混开了。这当口说起闲话,也头头是道。

宁立言摇头道:“敌死一千自伤八百的事,我可不想干。码头上开工,咱们就有进项。要是把那的工停了,咱进账也受损失,犯不上。再说我和日本人也没仇,不能把误会变成死过节,那就不江湖了。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惹,以后别再搞这种事就好了,没必要不死不休。”

“哦……我还以为,三爷要跟小日本翻脸呢。”佟海山陪着笑脸,“我还说呢,要是真跟小日本动手,我给您当个先锋。别看他们把我打成这德行,就算现在动手,我一个也顶他们仨!”

“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出气也不能挡了财路。”宁立言点燃一根香烟,又给了佟海山一根。

“在租界里想活得像个人,归根到底就是要有钱。你口袋里只要装满了钞票,便是遇到麻烦也可以化险为夷。若是只求一时痛快,坏了自己的生意,那可混不长久。老佟,你以前在白帽衙门当差,想不想在英租界也当个巡捕?”

佟海山一愣,随后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这次来英租界,就是铁了心跟三爷手下吃饭。您要看我不是那意思,一句话,小的立刻抱着脑袋滚蛋,绝不在您面前讨厌。您要是看小的还行,就赏口饭吃。至于当巡捕……那还是算了。”

“你想多了。我让你当巡捕,就是为了给我帮忙。这次我从宪兵队出来,日本人也和我谈了笔交易。让我帮他们找租界里的抗日分子。你是当过差的,做这事是行家里手,这件事我准备交给你来办。”

佟海山看着宁立言,“找抗日分子?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按着日本人的吩咐处置。或是杀或是抓,再不然就是赶出去,这个不能一概而论。”

“那……那不是成汉奸了?”佟海山压低些声音。

宁立言哈哈一笑,“老佟,你这话说得就像是抗日分子了。我说过了,我是个生意人,跟日本人是合作谈买卖。他们求我办事,我收取报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管是跑江湖还是当巡捕,这都是常有的事。莫非你在白帽衙门当差,不曾拿过这种钱?”

“拿……拿过。”佟海山点着头,“我就是以为三爷您看不上这个钱呢。我在白帽衙门时候,就听人说,三爷是不服日本的,我还以为您是……”

“笑话!我不服日本人不等于我不能和日本人合作。只要他们肯付账,就一切都好商量。当然,你要是自己看不上日本人,或是怕坏了名声,我也不勉强,你自己拿个主意。”

佟海山犹豫片刻,一点头:“我来英租界,就是投奔三爷。您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慢说是当巡捕抓抗日分子,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没二话!”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我给你在巡捕房报个名,手续的事我来负责。”

刚说到这里,老谢走进来对宁立言说道:“庸报的郑记者来了。”

“看我这记性!”宁立言一拍脑袋,“今个约好了郑先生谈事情,怎么给忘了。老佟你和老谢先出去,回头我找你细谈。”

来到外面,佟海山小声问道:“谢二爷,这记者跟咱东家也谈买卖?”

“你懂个嘛?”谢广达蔑视地扫了佟海山一眼,“这郑记者表面是记者,实际有来头。他跟咱东家,过的都是大买卖,一进一出,都是了不得的大数。别瞎扫听,该干嘛干嘛去。”

佟海山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但随即被老谢拉扯着,一路向前而去。

房间内,王仁铿看着宁立言,面上带笑,一张汇丰银行的存单放在桌上。

“立言,恭喜了。我早就说,你不是池中之物。等你再过几年,必是天津卫举足轻重的人物。这点小意思,算是给你的贺礼,老弟不要推辞。”

前世师徒今世兄弟,宁立言心中既是好笑,又觉得光怪陆离。他心里明白,王仁铿的钞票没那么好拿,这笔钱必然有着后话。微笑道:“郑先生客气了。不过您不该给我钱,到时我该给您这个月的分红。”

“两回事。咱两过买卖,是咱两的私事。这笔钱,是南京国民政府给你的公款。”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难道委员长也给租界的人发工资?”

“对于国有功之人,党国向不吝惜金钱。即便如今国家艰难财政紧张,也不会让有功人士受委屈。”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宁某并没作什么,怎么能拿犒赏?”

“你如今这个位置,正适合为党国效力,只要你想做,就一定可以做事。这是预付的部分,等你立了功劳,还有重赏!眼下,党国有极为重要的工作,需要立言的协助,希望你不要推辞。”

“不知是什么工作?我又能否胜任?”

“胜任自然是可以胜任的,工作内容,其实和你的差事没有冲突,都是为了维护租界秩序,找出租界里的危险分子,予以清除。”

“郑先生请说明白些。”

王仁铿点燃一支香烟:“简单说,便是赤匪!赤匪的北方局,借助英租界的特殊地位,从事秘密活动,对党国安全构成严重影响。党国需要立言把他们找出来,予以清除。这件事对你我都无妨害,立言应该不会拒绝吧。”

“那是自然,不过这帮人可不大好找,这笔钱我收下,日子可不敢许,只能一点点来,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算。”

“线索是现成的,就在立言身边。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要犯灯下黑的毛病。”

第一百八十九章 讨债人

麻烦事不止王仁铿这一桩。

宁立言的牙齿刚好,就接到了内藤的邀请,要他去日租界的敷岛料理见面。

陈梦寒与汤巧珍都是坚决反对,武云珠则打算带着手枪护驾,大不了就唱一出杀四门。但是她们的提议都被宁立言拒绝了。

他连司机老谢都没带,叫了一辆人力车大摇大摆进日租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再次进入日租界。

对于他这种示威行为,内藤并没有表达意见,只是关切地询问宁立言的身体情况,以及康复得如何。得知他已无大碍之后,才长出口气。他绝口不提那些被赶出英租界的日本浪人,也不提码头上这段时间的损失。而是开门见山,向宁立言说明自己的意图。

“老夫今天请你来,实际是代替帝国关东军热河司令部,和立言交涉。热河方面的代表,已经到了天津。他们是来查帐的。陈友发与皇军合作期间,账目有些问题。何况还有笔烟土的损失,这么一大笔钱,不能就这么算了。军方的意思是,必须有人负责赔偿。”

“这事可难办了。陈友发的家眷都走了,去哪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在天津,要不然让他们去别处找找看?”

“那帮军人做事粗疏,没有你那么讲道理。他们的意思是,陈友发找不到,就找相关方索赔。”

宁立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将瓷杯用力一墩。“相关方?那就是我了?那麻烦您老告诉他一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没和关东军做过买卖,也不曾该欠过一文。想让我赔钱,痴心妄想!”

“稍安勿躁。”内藤劝阻着,“我已经为你尽力游说了,你和陈友发刚刚合作,很多生意你都不知道,找你要赔偿自无道理。这笔损失,自然有其他人承担……”

内藤看向远方,目光深邃,仿佛包罗万象。

天津医院内。

几个面沉似水的西装男子将一份文件放在藤田正信面前。

“这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你的工作暂时停止,天津医院的工作,接下来将由长谷川医生接替。”

藤田神色自若不慌不忙,“不必搞得这么紧张,有话坐下说。你们的来意我知道,我一定配合。英租界那边销售烟土的账目,记得明明白白,你们随时可以查。需要我承担的责任我不会逃避。这回你们该放心了吧?从热河来一趟天津不容易,晚上到华界放松一下,我来请客。”

几个男子面色略微放缓,为首者说道:“藤田君能如此配合,我们就放心了。这次损失的烟土数字惊人,热河驻屯军方面必须要一个交待。只要你能拿出钱,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钱,我怕是拿不出。”

几个男子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枪,显然是准备采取强硬手段。损失的烟土,乃是热河驻屯军的财产。日本军人卖大烟,是政府批准的官方行为,但是所得的款项是一笔糊涂账。

从热河驻屯军内部到整个关东军的上层,都从里面获益。价值百万的烟土损失,经销商又死了,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要承担损失。在这等大钱面前,便是同胞也没有交情可讲。

“我虽然拿不出钱财,但是可以给你们提供重要的线索,别忘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可以保证,这条线索不但能弥补之前的错误,也能在经济上有所收获。”藤田依旧镇定自若,

“关外的抗日武装,是我们的麻烦,尤其对你们来说,威胁更为直接。东北太大了,深山老林和高粱地,成了他们最理想的掩体。帝国的军队很难找到他们的下落,单纯靠军事手段,要想解决他们是非常艰难的事。”

几个男子面色依旧冷漠。

“但是这些人也有自己的致命缺陷:物资。他们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军饷、粮食,也没有药品。只要能堵住他们获取物资的通路,我们就能不战而胜。我现在就掌握着一条线索,一条涉及到向抗联提供药物的线索。只要顺藤摸瓜,把那些走私犯抓住,就可以切断抗联获取药品的来源。这个功劳,足够你们提升了。而且那个走私犯有着丰厚的身家,足以弥补因烟土导致的损失。不过你们自己,也得做一些工作,咱们通力合作,保证让你们立功发财。”

“立功,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立功!”

敷岛料理内,内藤苦口婆心地向宁立言解释,让他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就怀恨于日本帝国。另外也再次提醒宁立言,必须做一点成绩出来,惟有大功,才能让热河司令部相信宁立言对日本的友好,不至于迁怒。

“以当下的国力判断,国民政府绝对不是日本的对手。一旦开战,必败无疑。保持当下的状态,消除所有仇恨种子,对你我双方都是好事。所以对那些反日团体进行打击绝不是卖国,而是真正爱国者应该做的事。”

内藤语气真诚,言辞充满诱惑力。魔鬼施展妖术,企图愚弄凡人。

宁立言点头道:“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而是尽快!那些军人耐心有限,如果他们擅自采取行动,那个结果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发挥你的优势,让那些帮会分子行动起来,立几件大功,我等你的好消息!”

五天后。

唐珞伊别墅内,华子杰满脸兴奋,面色通红。

“珞伊,你这次终于不再说我是个孩子了吧?你们都说我幼稚,却忘了我也是个侦探!即使比不上宁长官,但也不会差太多。”

唐珞伊脸上依旧冷如冰霜,“你说你自己,别总跟宁长官比!”她看看华子杰,面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你能确定,那些人是假冒的抗联?”

“他们虽然装的很像,甚至还知道该找谁出面担任联络员,可还是露出了破绽。”

华子杰脸上带着炫耀的神色,“他们再怎么伪装,也装不出营养不良的模样。抗联武装长期处于缺粮少药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满面红光。而且抗联的经费紧张,没有多余的财力供他们挥霍。这帮人在旅馆里偷着吃烧鸡,却不知道买烧鸡的茶房也是宁长官的门下,我只要一问,就能打听出他们的行动。”

唐珞伊道:“这事不能莽撞,万一弄错了,便无可挽回。你带我和他们见一面,我去看看他们。”

“这不行!”华子杰摇头道:“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不会再让你随便冒险。这帮人来历不清楚,你不能出面。再说你是医生我是侦探,在这方面你的观察力不如我。最多可以请宁长官过去,不过我觉得没必要,目前掌握的线索,已经可以确定他们是冒牌货。下一步就是看怎么对付他们就好了,敢冒充抗联诈骗,真是胆大包天!”

“普通人不会有这种胆量,以抗联的名义行骗。再说他们也不是诈骗,那张支票不是验过了么,确实可以兑付款项。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不在于诈取金钱,而是对华家药房不利。”

唐珞伊思考片刻,迈步走向电话机:“我得给宁长官打电话,让他帮你拿个主意。”

“珞伊姐,这事我看不用惊动宁长官吧?反正我也看出他们的破绽了,大不了不做这笔生意就是了。”

“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有人惦记上华家药房,必须早做处置,这事耽误不得。”

看唐珞伊对华家药房上心的样子,华子杰心里很是舒坦。可是见她有事就想到找宁立言,心头又有些隐约的不快。即便宁立言很大概率带乔雪同来,他依旧高兴不起来,这感觉……真怪。

过了半个多小时,宁立言匆匆赶来,不过同来的并非乔雪,而是陈梦寒。看到两人挽手而行的样子,华子杰不自觉地就去看唐珞伊。潜意识里希望唐珞伊能多看看两人的样子,自己的心情就会舒服一些,其中的道理却说不清楚。

“假冒的抗联?”宁立言听了华子杰的叙述,思忖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这帮小日本,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个大苦头,是不会懂得进退的。”

陈梦寒问道:“怎么?又是日本人?”

“够胆量冒充抗联的人要有谁?子杰,这两天我会到府上拜访,向伯母当面提出建议。你们之前的行为确实有功于国家民族,但是也把自己摆在了极危险的位置。现在盯上你们的人越来越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是时候把药品生意收一收了。”

“长官,关外那边……”

“宁长官既然这么说,肯定会考虑到这个问题,你不要争辩。”唐珞伊打断了华子杰的话。陈梦寒看看唐珞伊,目光一转,靠宁立言靠的更近了一些,微笑说道:

“这个办法其实不难想。再成立个公司,从华家拿药,往别的地方销售。借着这个名目打掩护,偷着把药往关外走私就好了。这次假冒抗联的日本人,也是找走私犯做联络人。这条路子他们可以走,我们自然也可以。即使将来这家公司被人盯上,也可以随时倒闭。这年月公司开办和倒闭的速度都快得吓人,日本人就算神通广大,也休想查清楚。”

唐珞伊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原来陈小姐不光是个电影明星,还是个足智多谋的智囊。”

“唐小姐说笑了,只不过要想留住一个男人的心,总要有些本事才行。即便过去不会,也得自己学,否则这日子可过不安稳。”

华子杰问道:“那几个假冒的抗联,又该怎么办?”

宁立言道:“那些人我来对付,你只需要把你们交往的过程写一份说明报告给我。这两天你就忙这件事,唐小姐可以帮子杰参谋一下,免得他写得不够圆满,哪里被人抓把柄。”

“写报告?长官要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交给英国人了。”宁立言冷笑一声:“咱们英租界想来秉持中立原则,不欢迎任何有政治倾向的群体。尤其抗联这种武装力量,更是在取缔打击范围之内。你要是不把这事解释清楚,当心被人说你是抗日分子,到时候连差事都保不住。”

第一百九十章 拉下水

佟海山虽说在宪兵队挨了一顿狠打,但是伤好之后,确实过上了好日子。

宁立言出手大方,见面就是二百大洋,平日里给钱更是不计较数目,比只肯给中交票的日本人不知道阔气到哪里去。英租界的巡捕差事比日租界清闲的多,每天随便转转,就有一笔孝敬拿,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若不是日本人手段太狠,他倒是真想就此反水,干脆跟宁立言手下混饭吃。可是一想到藤田在自己面前露的手段以及自己的把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给日本人干活,就像是抽白面,只要你抽了第一口,就别想脱身。

由于混混的报复加上租界自己的整顿,日本人在英租界的线全都断了,短时间没有新的联系人过来。佟海山只能固定时间跑一趟华界,把自己掌握的消息对那边的联系人汇报,再由其向藤田转达。

那个联系人也是个中国人,这年月中国人给日本人干活的太多,以至于感觉不到丢人。

英租界的氛围和华界不一样,报纸上的文字大胆,偶尔还有人发传单。佟海山家境好的时候,曾经读过几年书。虽然认字有限,但是汉奸、卖国贼这些词还是认得出。

这些文字就像是木棒上的硬刺,虽然不会损害性命,但是每次触碰都会感受到不舒服。即便佟海山自认为早已被世道把自己磨练成一副铁石心肠,为了生存下去可以无所顾惜,可每次看到这些文字,心中依旧阵阵刺痛,脸上总像是挨了嘴巴火烧火燎。

这帮该死的学生!

这年月能都得起书的,便不是真正的穷人,不穷的人便有罪。他们不明白求生的艰难,也不曾见过真正的恶人。正因为对生活的没有畏惧,才那般鲁莽胆大。等认识到锅是铁打的,便该体谅自己的难处。

虽是能用这种言语给自己开脱,但是挨着窝心骂的感觉总是不舒服。他需要寻找认同感,从骨子里希望,像自己一样的人越多越好。若是天下人都给日本人效力,便也没有了汉奸这个说法。法不责众,这是古老相传的道理,一准错不了。

佟海山是个自私的人,自己不舒服,便不想别人好过。尤其宁立言这等年少英俊的财主,更是他心中的对头。

他嫉妒宁立言的名声,嫉妒他的钱财,更嫉妒他的女人缘。乔雪、陈梦寒乃至唐珞伊这些一等一的美人,都在他身边打转,却不肯看自己一眼,让他既是窝火,又有些不忿。

凭什么?自己没人喜欢,他宁家有财有势的花花公子却有那么多女人垂青,这不公平。自己必须把他拉下水,让他变得和自己一样!佟海山心里如是想着。

只要宁立言成了汉奸,即使他依旧有钱,那些女人依旧不会离开他。那些学生再骂汉奸、卖国贼的时候,他也跑不掉。自己既然掉进了泥潭永远无法挣脱,便要多拉几个人下来。

藤田新近交办的差事,便是让他利用自己的身份,访查租界里的抗日团体,尤其是赤党,同时监督宁立言的立场。他知道日本人的手段,这事不能说假话。借机陷害,最后只能害了自己性命,必须有一说一。

在日租界想找反对日本人的团体,是极为容易的事。整个天津的正经人,没谁看日本人顺眼。租界之前的自发抗日斗争更给了老少爷们胆量,在大街上随便逛逛,就能遇到敢骂日本人八辈祖宗的反日人士。

不过这等人算不上业绩,日本人要的是真正有影响有行动力,且有实际反日行为的团体。这种人找起来可不容易,毕竟佟海山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容易寻找。至于赤党……他可不敢招惹这帮天兵天将,小日本那边敷衍着就好,真去找人就是缺心眼。

他在宁立言面前,还必须伪装出一副好汉样子,不能让对方怀疑自己和日本人有勾结。因此宁立言的势力用不上,要办差事还得自己想办法。好在他很快找到了突破口,便是老谢。

谢广达是宁立言的心腹,对于租界的事了解很多。人又喜好喝酒吹牛,非常容易接近。佟海山拿出祖上传授的本领,没费多少力气,便和他套上了交情。几瓶直沽高粱,加上鸟市的羊头肉,就能从老谢嘴里,换来至关重要的情报。

与天下所有的酒鬼一样,老谢也是好酒而又无量之人。二两酒下去,本就如同枣皮的脸膛红得像是关公。舌头发硬,胆气越豪,说话的调门都提高了几分。

“我跟咱东家那是嘛交情?我跟你说,你来的晚不知道,我跟咱东家那是一块办过绑票案的。就是汤二小姐她妹妹,前两天上咱家来那小胖丫头,骑咱东家脖子上要糖吃那个。她就是咱东家从郑记者手里救出来的!当时那事我是全程参与,那帮人手狠心黑,差点就把东家脑袋要了。真要是那样,我也好不了。我这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这交情不含糊吧?”

“谢老哥,你喝多了。郑记者是文人,哪能干绑票的事?”

“谁喝多了?我告诉你,再来一斤酒,我照样能开车!姓郑的是文人?我去他的吧!他姓郑么?他他么姓王,叫王仁铿。东北讲武堂出来的,正经八百在南京政府吃饷的蓝衣社!绑票算嘛?这帮人杀人都不眨眼!跟你说,这帮人才不是东西呢。弄点钱说是入股,实际就是变着法的从你手里弄钱花。每月码头上挣的份钱,他都得弄一份走,说是抗日经费,我看,都跑他口袋去了。拿咱码头走军火,运物资,从来不给钱。”

“他们还运物资?走军火?往哪走?”

“看你说的,现在有谁用军火?可不就是那帮打日本的抗联武装。他们明面上说抓抗联,实际上偷着卖军火。就说河北那孙永勤,上次他们嘴里说抓,偷着还是找人跑合,把武器卖给孙永勤他们。里外里都是他们的好,没别人嘛事。这帮王八蛋玩意,一提他们我就有气。”

佟海山问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图的是嘛?”

“还能图嘛?自己落好!他们说孙永勤身边有赤党,抓人能在南京买好。可是要没有孙永勤他们牵制日本人,这帮人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他们既要养着孙永勤,又不能让他真成了气候,得控制着他。这就是这帮人的手段,咱老百姓哪斗得过!”

佟海山一一记着,尤其是郑士松是王仁铿化名这条,记得格外牢靠。等到老谢又喝了几杯酒,才又问道:“那他现在找咱东家,莫非又是要钱?这钱都让他要走了,咱喝西北风啊?”

“他不是来要钱的,是来谈买卖的。倒腾药,还得栽赃给别人。这帮玩意,就没长好心眼。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东家也没法不干啊。蓝衣社的嘴大咱嘴小,谁敢不听令?再说了……自古来丑妻薄田传家宝,这媳妇太漂亮,没好处啊。”

新加坡道,王仁铿别墅内。

宁立言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人员、地点我都摸得很清楚。一共五个人,全是关外来的,说话都是东北口音。他们住的地址和房间号我都写给你们了,茶房这边也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但是这事我必须汇报给英国人,对他们进行驱逐。”

“驱逐?这可使不得。”王仁铿摇头道:“这帮人离开英租界,反倒是如鱼得水。你不能驱逐他们,也不要汇报给英国人,这件事现在由我来接手。等到这件事处理完,我也要去北平一趟,这帮人正好算是个践行酒。。”

宁立言心知,蓝衣社华北联络人的争端也到了白热化阶段,王仁铿急着立功,才把自己报上去申请奖金。说不定在他的汇报材料里,自己已经成了他可靠的线人或是内应。眼下这起事件,更是他立功的绝好时机,在王仁铿北上之前,必然要把这事做个了结。

自己的计划重点,就是时间。以蓝衣社的能力和资源,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这个戏法注定会露出破绽。所以必须用时间压迫他们,让这帮人来不及从容调查,只能速战速决。

等到事情形成既定事实,王仁铿就只能想方设法弥补损失,把一切向好的方向描述。不但不会戳破自己的把戏,还得帮自己把戏法变下去。

自己最大的优势,不是手上的权力和资源,而是对这帮人的了解。这次就是要利用这帮人的缺点和陋习,挖一个坑,把他们埋进去。

宁立言脸上带着为难:“这事可不好办。租界不比华界,英国人规矩大,而且人多眼杂,人都不托底。尤其那帮印度人,根本掌握不住。要是他们给我检举了,事就麻烦了。”

“立言放心,这事我不会拖太久,保证尽快完成。你也别太在意英国人,虽然你给他们当差,可总归还是中国人。你二哥在南京当差,你家的产业都在华界,南京政府才是你安身立命的保障。”

王仁铿语气里带着威胁,这帮人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拿了他们的钱,便要受他们控制。宁立言装作为难的样子,无奈地点头应诺,但又嘱咐道:“在分局里我也不是一手遮天,你们别耽搁太久。否则别人报上去,我可管不了。”

“你放心吧,你只要拖延三天时间,一切都会结束!”

第一百九十一章 恶性事件

英租界内的“亚细亚饭店”乃是个二层楼的建筑,左右两边的建筑都比它高,挡住了阳光,导致整个饭店必须常年点灯。外墙墙皮已多处脱落,墙体斑驳,让整个饭店看上去破败不堪,充满腐朽与衰亡的气息。

这一带位于英租界的外扩区,算是英租界的荒凉地带,商业不算太发大。旅社级别一般,不是招待贵宾的地方。

但是这等地方也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客人的行为不会有过多约束。只要不拖欠房租,其他的小小放肆没人会在意。不管是姨太太包小白脸,还是芙蓉癖在这喷云吐雾都很方便。

二楼的几间房被东北来的阔客包下了。自从九一八之后,进入天津的关外豪客越来越多,都是本地商家最理想的主顾。这几位客人的手面很阔,每天酒肉不离口,跑腿采买的茶房便颇得了些便宜。

不过这几位也有不体面的地方,好像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大白天便把那些野鸡叫到房间里。这种破房子隔音效果又不好,闹得很不成体统。可是这几个人身强力壮,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善,没人敢找他们麻烦。

今天算是破例,这几个人没有急着叫女人,旅社的人算是得了点清静。

几个人凑在一起,房门关得死死的,低声商量着。他们平日都是标准的东北口音,还夹杂着地方土语。可此时内部交流,全都使用日语。

“华家药房那边,对我们态度很冷淡,我怀疑我们已经暴露了身份。”

“这不可能!一群商人不可能识破我们的伪装。我倒是觉得,藤田愚弄了我们,华家药房根本不是抗日分子。他和他介绍的那个走私犯,是在有意拖延时间。我们应该回租界,让藤田交出那些钱。”

“是啊,我也觉得是藤田在耍花样,他可能故意把我们引开,自己趁机捣鬼。”

“那他可就要吃大苦头了,司令部不会对他客气。酒井阁下已经对他非常不满,现在他又对我们说谎,提供假情报,必须要对他进行严肃处分。”

几人正说着热闹,就听到那老旧楼梯传来嘎吱作响的声音,知道是有人上楼了,全都闭口不言。现在整个二楼都被他们包下来,有人上楼,必然和自己一行人有关。几人面面相觑,用眼神互相询问,得到的答复都是不曾招呼过茶房。

“几位开下门,巡捕查店。”是茶房的声音,语气不像平日那般亲切甜润,反倒是带着丝许紧张。几个人几乎同时拔出手枪,房间里只有透气用的小窗,人跳不出去,只好把枪对准了门口。一人装作平静地回答:“门没锁,你们可以进来。”

片刻之后,激烈的枪声在旅社内炸响,紧接着便有人投掷出手榴弹。茶房抱着头从楼梯上滚下来,掌柜已经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幸于此时路过此地得行人,也发出阵阵尖叫。

二十分钟后。

宁立言神色匆匆地带着一队巡捕赶到,佟海山也在队伍之中。

消防队的人已经先于他们赶到,总算手脚利落,把爆炸引发的火苗扑灭,没有酿成火灾。旅社的二楼冒着青烟,一楼地面上都是水迹,柜台被撞翻,店簿和几张钞票泡在水里。掌柜的捶胸顿足:“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老天爷这是要挤兑死我啊!”

很快,就有结果统计出来。一共死了五个人,三个死在房间里,一个死在楼梯口。只有一个死在旅社外面,应该是试图逃脱,但是没想到对手在外面也设了伏兵。

几具尸体都持有武器,全是火力强大的驳壳枪。根据掌柜介绍,进攻者的人数差不多是被害人的两倍,使用的也是驳壳枪之类的武器,甚至还有两只花机关。在驳火过程中,他们还使用了手榴弹。

掌柜的一脸绝望地说道:“我这好好待着,冷不丁闯进一帮人来,二话不说,就拿枪顶我脑门子。让我们听话,帮他们去叫门。谁知道怎么着,两面就打起来了。这都哪对哪?我们嘛也不知道啊。又是杀人又是扔炸弹,我这买卖还怎么干啊?”

一听到所使用的武器,几个巡捕就都感到问题严重。配备这么多威力强大的枪械,出手就要人命,只怕不是土匪所为。多半是两路神仙,跑到英租界斗法。这等人乃是不穿号褂子的行伍,哪是自己这帮警察能对付的?

“华子杰!你这差事怎么当的?我让你查禁武器,你就这样干活的?”宁立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训斥着华子杰,把后者骂的满面通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佟海山心中嘀咕:老谢说得没错,媳妇太漂亮了没好处。看来宁立言已经故意给华子杰找麻烦了。

他知道死者的身份。从这几个人一住进来,藤田就给他布置了任务,观察这些人的动向,为他们的行为提供必要的支持,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藤田的眼线。藤田没明确说明,佟海山也能猜到,这几个必然是日本人,身上有秘密任务。现在这帮人死在租界,绝不是寻常的冲突,这件事要查清楚,自己便能立个大功。

果不其然,下午的时候他借个由头溜到华界,藤田的指令已经来了。

“太君吩咐了,必须查明是谁动的手?以及为嘛对他们动手?后者比前者更重要。”联络人传达着藤田的命令,临走时又留下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整整一千元中交票。

自从跟日本人打交道以来,这么大方还是第一次。日本人的票子不好拿,佟海山越发坚信,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

“立言,这次的事情麻烦大了!”敷岛料理内,内藤义雄脸色凝重。“亚细亚旅社被害五人,都是热河调查组的特派员,他们进入租界,是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必须找出杀害他们的真凶,否则大家都没法交待。”

“现在不只是你们要交待,英国人也要交待,我都不知道谁该给我交待!”宁立言显得气急败坏,语气里充满焦躁不安。

“所有人都在逼我,我又该去逼谁?英租界的治安刚刚好转,这又闹出了一场血案,而且还有那么多枪支。英国人又会怎么看我?若是我的差事砸了,想帮你们怕是也有心无力!”

“立言不必冲动,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内藤安慰着他,“你手下有的是人,找个人出来做替罪羊承担责任就好。英国领事眼看就要回国述职,只要大概上能有个交待,他也不会穷追不舍。何况你们两边,还是合作关系,不会对你催逼过甚。”

安慰了几句之后,内藤话锋一转,“这次的事件也证明了我的观点。抗日团体的存在,对我们任何人都没好处。这几个特派员都是身经百战的优秀军人,不是一般人能够对付的。袭击者显然同样训练有素,而且装备精良。这不是民间团体能做到的事情,必然是职业军人所为。他们的行动肯定是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就是对大日本帝人下毒手。这种事情不禁绝,两国如何能友好?你的日子又怎么可能好过?”

宁立言看上去被说服了,吕宋烟叼在嘴里,不停地喷云吐雾。过了好一阵才道:“这几个热河来的特派员,身上不知道是否带了证件?如果让英国人抓到把柄,那就是外交纠纷,事情便严重了。”

“他们都是职业特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英国人那不会查到他们的身份线索。”

“那我就把他们说成一股土匪。把这次的事情,定义为土匪之间的火并。未来警务处对于进入租界的人会加强监管,不让人携带武器进入租界。这个严管期说不好,但是眼下,你们最好别想派人带枪进来。”

“大日本帝国绝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这么多军人遭遇不测,肯定要有所行动。”

“那我只能公事公办了!”宁立言态度坚决。

这头倔强的驴子,果然不好驯服。内藤心里在笑,宁立言的反应跟他想得差不多。这种富贵人家出身的少爷,自己见得多了。他们的脾气是从小养成的,没那么容易听话。对付他们,得用点手段,胡萝卜和鞭子都不能少。

他微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稍后再商量,我现在首先要知道,对帝人发动袭击的是谁,以及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来办。只要办好,热河方面我负责解释。”

“好吧,我们一言为定。我把这事查清楚告诉你,但是你们也得答应我,这段时间不能擅自行动。”

“可以,我们一言为定。”

宁立言告辞而出,并没急着回英租界,而是直奔国民饭店。等他刚从洗澡间出来,便有电话追到这里。电话内传出的是王仁铿阴森的声音:“宁三少,请你马上到我的别墅来一趟,我有要紧事跟你说,耽搁不得。”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将错就错

王仁铿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带的杀意,连三岁孩子都能感觉得到。平日里刻意维持的那层伪装被撕去了八分,骨子里残忍嗜杀,视人命如草芥的丑恶本质,如同一头出笼恶兽,张牙舞爪准备破囚而出。

“在亚细亚旅社的行动,我们的行动组损失了四个兄弟,他们都是党国的精英,国家的栋梁,更是我的手足袍泽。除此以外,还有两人重伤一人轻伤。若仅仅如此,只能怪自己本领低微,不怪旁人。可是在驳火的时候,我的人却听到他们在说日本话。三少,我希望你给我一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立言心知王仁铿此时正处在情绪爆发的边缘。这等人表面谦和,性情粗野。这回蓝衣社又吃了大亏,如果他所说的伤亡数字没错,整个复兴社天津情报站的行动科,差不多伤亡殆尽。

这种规模的伤亡,谁也掩盖不住。王仁铿到了北平,只怕是有场难关要过。若是真能杀死几个东北抗日义勇军的人,那些伤亡还可以用战场消耗的名义交待过去。现如今那帮人的日本话,想必是给王仁铿的伤口上撒了把盐。若是要形容的话,便是:好一似冷水泼头怀里抱着冰。

南京方面现在对于日本还抱有一定幻想。哪怕心里明白这种和平不会长久,依旧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自己坚持不抵抗,日本人便不会与中国全面开战。虽然嘴上不说,实际上并不支持部下与日本人发生冲突,否则何来“非法抗战”一说?

王仁铿打死五个日本人,在内部算不上功劳。平白折损这许多人手,倒是一桩大过失。更要命的是,小日本是从不吃亏的性子,王仁铿自己都不知道这场冲突之后,日本人会采取怎样的报复措施,又会引发何等严重的后果。

徒劳无功的挫败感,加上对于前途的担忧,足以让王仁铿采取极端手段。哪怕自己如今有英租界的老虎皮护身,也没法保证对方不来个鱼死网破。换句话说,从他迈进王仁铿住所的刹那,便已经是把自己的性命,押在了赌桌上。

跟这位前世教官打交道,最要紧的便是有底气。越是心虚,越没有好下场。他脸上并没有任何的错愕或是畏惧,反倒是表现得比王仁铿更愤怒。

“解释?你找我要解释?我又找谁去要解释?”他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也丝毫没考虑过王仁铿会翻脸杀人。

“你们答应得好好的,三天把事办利索了对吧?英国人现在正在抓租界的秩序,万事小心为上,这话我告诉过你吧?你又是怎么做得?好家伙,又是开枪又是丢手榴弹,你怎么不拉门炮过来,或是让飞机投炸弹多好?你是怕英国人听不见么?”

他这通气急败坏的样子,让王仁铿身边几个随从面色大变。有人已经伸手去摸手枪,但是没等到王仁铿的明确命令,没人敢真的出手。

宁立言这时依旧不依不饶。“你问我怎么回事?我问谁去?那几个人自称抗日义勇军,说一口东北话,找的关系也说他们是,你说我该不该信?我还别不告诉你,这事我按不住了!人家华子杰不是傻子,这两天跟他们接触,之后就写了报告。直接向英国人汇报,说是抗日分子进入租界,想要购买药品,让英国人拿主意!这帮洋鬼子既不会收留抗日武装,却也不想让人感觉是给日本人帮忙。采取的办法就是驱逐出境。可是你这一闹,我现在完全被动了!洋人还不知道怎么看我,若是认为我无能,制不了租界的悍匪,或是和日本人勾结吃里爬外,我的前程就完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算向英国人报告,也不算对不起你。可是我还是念着咱两边的交情,把这事尽量往好里办,你倒是怪起我来了?”

王仁铿被宁立言的态度搞得也有些拿不准,本以为是宁立言扯疯狗咬傻子,自己平白做了他的杀人刀。可是现在看来,事情又并非如此。王仁铿信得过自己的眼睛,便是第一流的演员,想在他眼前蒙混过关也不容易,何况宁立言这么个后生?

他那副样子,不是装出来的。而且根据外面的暗哨回报,宁立言是自己来的,并没有带人。以他如今在租界的实力,若是心里有鬼,必然会安排巡捕在外面接应,再不就是让混混支援。

这些人都没带,证明他心里没鬼。莫非他真的和自己一样,也是刚刚知道情况?

王仁铿问道:“那几个日本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为什么冒充抗日武装和华家接触?而且华家药房不是说一向秘密援助义勇军么,为什么会向英国人打报告?”

“你这话问的都莫名其妙。我哪那几个人到底是日本还是高丽棒子,要不是你说,我还以为他们是义勇军呢。你说他们为嘛冒充,你问我我问谁?再说他们到底是不是义勇军,现在谁说得好?备不住你的手下听错了,他们说得不是日本话。你自己又不曾亲耳听到,哪里就能作准?至于华家为嘛检举义勇军,这还不明白?华家不玩了!”

宁立言咽口唾沫。“华子杰他老爹多半是死在日本人手里,所以他窝了口气,要跟日本人作对。不过这气再大,也有散完的时候,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也知道靠他那买卖根本斗不过日本。现如今华家药房跟英国领事合作,大好的前途在这,又有大笔的钱财到手,他犯得上再为这点事玩命?就不许他安心挣钱,预备着娶妻生子?你要说过去他和东北的关系,这个我也知道。至于现在,我就不清楚。你要说那几个是日本,还备不住他心眼活动,偷着跟日本人做买卖,为了不让人戳脊梁骨,让日本人冒充义勇军。”

王仁铿沉默不语。

他不大相信宁立言的观点,可是却也得承认,如今说华家勾结抗日武装的证据并不充足。继续在这家药房身上用功夫,便有些犯不上。

经过亚细亚旅社一战,天津站已经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未来一段时间内,都注定人员紧张。这时候再安排人手去盯华家,就太浪费了。

不过从宁立言的话语里,王仁铿忽然有了个思路,他问道:“三少,警察局那边对于死者身份确认了没有,日本人那边,有没有人来认尸?”

“你这话说得就外行。慢说不知道死的是不是日本人,就算真是日本人,他们也绝对不会来认尸。五个日本人带着枪到英租界,这官司打到哪,也是日本人不占理。英国人未必会追查,日本人也绝对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病。”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这些注定是无主尸体了?”

“没错啊。肯定是敛房里放两天,接着就送义地了。”

王仁铿思忖片刻,朝宁立言一笑。“三少,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每一名党国精英的性命,都是珍贵的财富。这次行动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对手反抗如此强烈,而且战斗力凶悍异常,我们的伤亡远远超出预估。这些人都是我的好弟兄,看他们流血牺牲,我心里不是个滋味。说话态度上有些冒犯,还请不要见怪。”

“说这个都没用。都是大老爷们,没人小肚鸡肠,不会为了一句话翻脸。再说眼下是事怎么个解决,不是光谁给谁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

“这就是我要麻烦立言费心的一点。”王仁铿不得不用讨好地口气,向宁立言说道:“立言在租界里消息灵通,还请你帮忙打听一下,那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要能搞清楚他们的身份,我不在乎开销!另外,亚细亚旅社这场冲突,我希望能多安排几份报纸上刊登,包括那些中立的以及倾向抗日的危险报纸,也可以刊发。”

“你不说,他们也得发,这都小事。可是打探消息那个……可不是好办的。”

“好说。这笔经费我来想办法,另外该给立言的好处我也不会食言。英国人也是人,一样喜欢金银财宝。我帮你准备一笔钱,立言疏通一下关节,不至于被这点事,就损坏了前程。”

“你给我钱,帮我买前程?”宁立言脸上露出一丝怀疑,随后摇头:“这就不必了,我可不敢受这么大的人情。”

“你这是跟我见外了!”王仁铿道:“刚才的事,咱们谁都不许提,就当它没发生过。咱们是朋友,更是合作伙伴。三少在这个位置上,对于党国的情报事业有着非凡意义,我自然要帮你保住位置才是。这件事就不要推辞了,只要能把事情办好,我们就不要在乎钱财开销。来人,给三少拿支票!”

离开王仁铿的别墅,宁立言走得依旧不慌不忙,以王仁铿的鼠肚鸡肠,背后必要安排人盯梢,看自己的动向,切不可于此时被看出破绽。

直到上了汽车开出许久之后,宁立言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作聪明!他敢打赌,王仁铿一准是想要来个将错就错,把这几个日本人硬算成义勇军,给自己开脱罪名。这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谎言开了头,就得用更多的谎言去维护。到时候王仁铿的努力,会让整件事更加混乱,自己就有了操作的余地。

蓝衣社眼下算是稳住了,下面就该对日本人下功夫。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人成虎

白鲸咖啡馆内。

宁立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轻轻拨动着调羹,优雅的钢琴曲在耳边回荡。

露丝雅在音乐上造诣过人,尤其喜欢肖邦,只要她在店里,宁立言便有耳福。秋日午后,享受着正宗的意大利咖啡,听着优美的音乐,于人生而言堪称绝佳享受。咖啡馆的木门仿佛把金戈铁马滚滚征尘挡在了外面,留给人们一处最后的世外桃源人间净土。

宁立言甚至有个想法,哪怕这里不能交易情报,就只是这种氛围,在乱世之中就值得人花大钱去享受。这几年还算是风平浪静,这种感觉还不明显,等到卢沟桥炮声一响,人们也就知道这种好日子有多难得。

只不过对面高丽人的絮絮叨叨和嘴里那股大蒜味,实在太煞风景,让宁立言逃避现实的念想毁于一旦。

“小的这个消息一准可靠,这几个人是关外来的马贼,您没看身上带着盒子炮么?来天津是惦记着作案,结果让人给火并了。您尽管放心,若是消息不准,小的把钱给您如数退回来。”

这帮高丽人是情报圈里有名的老鼠,自己没什么能力搞情报,也拿不出钱财。只能跟在人后面吃些残渣剩饭,再不就是替人出面跑事,出售一些假消息搅混水。跟他们做买卖就像是南方人憋宝,需要格外小心谨慎还要加一点运气。

虽然已经猜到被杀者的身份,可是必须装作不知道,就连到情报市场买消息,也是必要走的过场。王仁铿这次出了血本,一下拿了一万大洋出来,让宁立言收购情报,自然要在情报市场上散出去,才能取信于他。

宁立言不在乎买到的情报是真是假,他只要确定情报市场上流行的说法内容就达到了目的。来到白鲸把自己的采购要求放出去,便只等着人来。

除去给露丝雅的中介费,每个消息支付的报酬八百大洋。这点钱大人物看不上,就只能吸引这帮吃残羹剩饭的情报乞丐。

这个高丽人已经是他今天见过的第三个,消息也最离谱。前两个都是中国人,不知替谁出面放消息。送出的情报,都承认死者是抗日义勇军成员。看来日本人已经拿好主意,要将错就错。

“散财童子,花钱的感受如何?”身穿猎装脚踩小马靴的乔雪从外面跑进来,大方地坐在宁立言对面,顺带拿走了他面前的空杯子。这是个记号,空杯子挪开,证明买主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会再花钱。随后朝契诃夫招呼:

“一杯黑咖啡,记在这位豪爽的先生账上!我要真货,别糊弄我!”

宁立言看看她:“你这是?”

“英国领事快回国了,租界里要给他筹备一个欢送舞会。这种热闹我哪能错过去?我现在是舞会的筹办委员之一,上午都在忙这件事,否则早就来阻止你这种败家子的行径。”

又一个一脸寒酸的男子走进来,可是看到宁立言面前没了空杯子,又垂头丧气地离开。乔雪指了指男人的背影:“那些人的消息一钱不值!放着真神不拜拜假佛,这可不像聪明人干的事!”

“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数量,三人成虎,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

“那这头老虎符合你的要求?”

“算是吧。”宁立言一笑,“东洋朋友的想法跟我们估计得差不多,他们不想公开承认这个事实。郑记者算是误打误撞,这回说不定能换枚勋章回来。”

乔雪道:“想要勋章,现在这点功劳可不够,他怎么也得再付出些代价才行。”

“那就要看我身边的蒋干,到底中不中用了。”宁立言看着门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若是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就替日本人清理门户,便是养条狗也得知道看家护院,一个无用之物我替他们收拾了。”

佟海山这几日也不清闲,自从接了任务,便如同上满发条的玩具,从早到晚跑个不停。双腿酸疼两脚起跑,却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亚细亚旅社的案子,像是被迷雾包裹着,怎么也摸不到门路。藤田那边催得越来越紧,口气也越来越严厉,若是拿不到点真东西,怕是没法交待。

这件事已经成了英租界的热点,过惯了太平日子的租界居民,先是感到恐慌,随后便是兴奋。这帮住在租界的阔人,不用为了一日三餐发愁,有的是闲心找乐子。人命伤亡,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事件里生命的消逝,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下酒的配菜。

已经有好几家报纸刊登出亚细亚旅社枪战事件,《新女性》的主笔汤巧珍,还做了个专访。

这年月的女人也是奇怪,放着风花雪月不看,专门愿意看这种血肉模糊的凶案。当然,宁立言这位年轻富贵的督察参与,也让不少名媛佳丽对这个案子分外关心。

舆论闹大了,租界就要给说法。官方结论是匪徒火并伤人,随后又表示因为在现场发现了东洋白面儿,怀疑是毒贩之间的内讧。租界将加大力度打击毒品生意,同时加强进出盘查。锡克大兵与华人警察在租界的几个入口设了卡,严查过往行人,防止枪械流入。

这是标准的骗人话。英租界乃至整个天津卫的强盗,也不会有那么强的火力和行动力。

不单是十几个人好几辆汽车,发动袭击后,还有接应出现,现场没留下一具死尸或是伤号。这种人力物力以及训练有素的行事手段,就不是强盗的本事。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军队。

他把自己的猜测如实汇报了上去,换来的却是一顿臭骂。佟海山能想到的,藤田都能想到。他不需要佟海山提供这些傻子都知道的事,他要的是具体的人员姓名、职业以及这次行动的动机。

日本人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这回死了五条人命,必是下定了决心报复。不过事情发生在英租界,由不得日本人按着自己的脾性胡作非为,即便是藤田那种混账也得弄个明白才好动手。

敢于动手杀日本人的军人,绝对不会对汉奸手下留情。佟海山既要在日本人面前交差,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便还是得从宁立言这边的人身上下手。

老谢这人虽然有着酒后豪言的习惯,可是这等大事,又不能信一个酒鬼。真正了解宁立言的,还得是他身边的女人。

武云珠是个傻狍子,估计不会知道太多机密。陈梦寒又是个人精,跟她打交道,佟海山自问没这个胆量。思来想去,便只有把目标锁定在汤巧珍身上。

这个一身学生气的小姑娘,和租界里那帮吃喝不愁的大学生一样,一脑子抗日救国,满口民族危亡,最是好骗。而且她们有一桩最大的好处,便是喜欢宣讲平等。自己这个小巡捕入不了大家闺秀的眼,可是为了平等,她们还会对自己笑脸相迎,肯说几句话。

只要肯说话,便好对付。多年混迹市井练就的一张好嘴皮子,对付这等初出茅庐的雏,不费什么气力。

佟海山早早来到报馆,只说是奉了宁立言的命令来保护汤巧珍。果然,这句话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让汤巧珍失去了戒备。随便闲聊几句,佟海山便把话题引到了亚细亚旅社的枪击案上。

虽不是专业的间谍,可要论装模作样的本事,佟海山倒也不输给谁。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仿佛死得那几个日本人是自己的亲娘老子。最后还愤愤不平地表示:

“那几个人哪是什么土匪?分明就是抗日救国的好汉!我可听说了,那都是正经八百的义勇军战士,跟小日本玩命的主。真没想到,小日本的枪炮不曾伤损了她们性命,反倒死在旅社里。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非掐死他不可!汤小姐,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报纸上怎么就不能给好汉们扬名?反倒让他们丢了性命,还得担个土匪的名号?”

汤巧珍一脸无奈地长叹一声:“这事我也没办法,我们办报的也有自己的难处。佟警官你自己也要注意,别以为人在租界里,就能想说什么说什么,提防被谁听见。”

“听见又怕嘛了?我就不信了,这天下就没了公理?这帮人杀抗日的好汉,要我说就是汉奸!一准没有好下场,注定不得好死!”

他骂的正起劲的时候,门外一个圆脸盘戴眼镜的姑娘走进来,看看佟海山,随后问汤巧珍道:“这位警官是谁啊?”

“这是佟海山佟警官,三哥派来保护我们报馆安全的。亚细亚旅社的案子还没破,三哥担心咱们这里被袭击。佟警官,这是我的同学程笑笑。”

佟海山朝这姑娘点点头,有了外人事情就不好问,好在没等他想出办法,汤巧珍道:“我要去印刷厂看一下,佟警官要不要一起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生如戏(上)

路边一家小咖啡厅内,汤巧珍小声嘀咕着。两人隔着桌子交谈,但是女子身上的香水味道顺风飘来。佟海山像是喝了烈酒,浑身血脉贲张。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一位千金小姐一起喝咖啡。虽然知道对方是因为宁立言的原因,对自己高看一眼,可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汤巧珍透露出来的消息,也让他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这次总算是找对了人。

“郑士松是蓝衣社的人,这事是他们干的。不但如此,他们还监视二小姐?反了他们了!不就那程笑笑还有印刷厂那几个么,您甭害怕,我找几个弟兄就办了他们!”

汤巧珍摇头道:“那可使不得。他们毕竟代表南京政府,三哥虽然人在英租界,可是家业总是在华界,不能跟他们翻脸。所以就只能忍耐着,由着他们监视。这次的报导,也是在程笑笑控制下完成,之所以把被害者污蔑成土匪,也是郑士松的授意。其实我也听说了,被害人都是义勇军的人,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就只能给他们抹黑。”

“我不是太明白,郑士松为嘛要杀他们?”

“正因为他们是抗日英雄,所以才要谋害他们性命。按三哥的话说,这便是政治。”汤巧珍一脸无奈:

“这件事说起来,责任还是在我身上。当初若不是为了救我妹妹,三哥也不必和蓝衣社的人拉交情。若是两下不曾有过交往,如今的事便没那么麻烦。三哥既要维护着交情,也要保护我的安全,所以不敢和那帮人翻脸。现在闹得左右为难,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偏生最近和华子杰又闹了些误会,总之都是麻烦事。”

她看看佟海山。“佟警官,这些事的关系重大,你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应该会为三哥保密吧?其实三哥再三叮嘱过,不许我对外人说。可我闷在心里实在难受,每天被人监视,就像个囚犯一样过日子,生活也不舒服想要找个人说几句话,让自己出一口气。能跟你谈谈这些,心情就好多了。不过你千万不要外传,否则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二小姐放心,我老佟心里有数,这话就是烂在心里,也不能吐露出去。”佟海山满应满许,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抓紧时间把情报送走,自己落个安生。

这小丫头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再加上之前老谢的酒话,彼此对照,可以确定说的是事实。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再做个保险,抓个活的。

送走汤巧珍,佟海山找了个澡堂子混到黄昏,来到汤巧珍印报纸的那家印刷厂附近,蹲在胡同里等。五点半的时候工厂下班,他悄悄跟上了一个工人。那人显然也不曾想到会被人盯上,全无防范。等绕过两条胡同,来到一处僻静所在,佟海山便如同猎豹般扑出,袖子里暗藏的铁尺,挂着劲风向那名工人头上砸去。

两个小时之后,天津医院。

内藤义雄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水,看着面前的藤田正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如何?你亲自询问的结果和我的推论,有任何区别么?复兴社把帝国的军人当成了义勇军,所以发动了这次袭击。让他们冒充抗日武装到英租界试探华家药房,这似乎不是司令部的命令,也没有机关的授权。”

“我还是坚持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藤田道:“几名帝人的死亡,绝对是一场阴谋!”

“藤田君说得没错,这一切绝对是阴谋,所以我们要把它调查清楚,把人揪出来才对。车在外面,请藤田君抓紧时间,热河司令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帮忙。”

内藤义雄微笑着注视藤田,后者点点头,站起身朝内藤鞠躬一礼:“老前辈,天津这边的事情,就由你负责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放心吧,这个消息你不会等太久。我已经在野马身上套了笼头,今后它的行动,必须受驭手控制,不会由着它的性子乱跑。倒是藤田君你自己倒是该好好想想,你的笼头在哪?”

国民饭店内。

陈梦寒满脸无奈地说道:“当初想拍电影的时候,总担心没有片子拍养不活自己。如今我想歇一歇了,片子偏又多起来。一口气三部电影找到我头上,片酬高,剧本任改,只要我肯出面。这哪里是拍电影,分明是供祖宗。”

宁立言笑道:“这是好事啊。我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让你为了我抛弃自己的事业。我看得出,你喜欢拍电影,只不过是担心我吃醋,又怕没时间陪我,所以推掉了好几部片子。我不希望你这样。如果为了我,让你牺牲自己的事业,我会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好在这几部电影都是在天津拍,我随时可以去探班,不用担心看不到你。再说我看了,工作量都不算大,也不至于累坏了你。去玩玩也没设么坏处。”

“看你说得,如今天津城里,有几个人敢给我安排重活,莫非不想活了?”陈梦寒笑着坐到宁立言身边,将头靠在宁立言肩上。

“可是这几个片子的投资方,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把戏。他们哪来那么大笔的资金拿来拍戏?这里面肯定有花头。我怕他们是奔着你来的。”

“聪明。”宁立言揽住她的腰,“这几家公司我已经派人查过了,都是被人推出来做傀儡的,背后的大老板都是日本人。你也知道,如今天津爱国情绪高涨,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焚烧日货,可是大家对和日本人做买卖都是一种谨慎态度。小日本就弄了不少这样的公司,目的是给自己当过桥。”

“日本人?那这些戏更不能拍。拍了之后,不是被日本人拿住把柄?”

宁立言苦笑道:“想不被拿把柄,那是不可能的事。过去我给日本人运货,有那些和日本人一起签合同的照片就够了。将来日本人要用我在租界当耳目,担心我吃里扒外,就得捏个足以让我粉身碎骨的把柄,才能放心。他们是要把我逼上梁山,到时候没了退路,只能听他们摆布。”

“立言既然看出来,为何还要上当?”

“不上当,又怎么让他们放手用我?借着这次亚细亚旅社的事件,我在租界加强盘查,就是为了把日本人的力量尽量往外赶。等到租界里他们只有我一个耳目,便可以做成许多大事。有得有失,要到这个位置,就得给日本人足够的把柄,让他们认为足以控制我。好在这件事即使曝光,损害的也是我的名声,对你不会有太大影响。我会竭尽所能,确保你的声誉。”

“我又有什么声誉?大家表面上奉承我,实际不过是拿我当个交际花,如果不是立言的面子,我不过就是大人物眼里的玩物花瓶罢了。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关照,我若是说被你牵连,良心在哪里?再说你我之间,又哪分得清楚?总之只要你需要,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皱眉头,拍几部戏算什么?便是身败名裂,也是我们一起倒霉!”

陈梦寒并未因宁立言的表态而有所畏惧,反倒是因为能成为宁立言的把柄而心中喜悦。双手勾着宁立言的脖子,在他耳边道:

“我不怕坏名声,也不怕冒险,只是觉得这帮人演戏没意思。要是能在立言身边演戏,那才过瘾。汤巧珍……看着那么老实一个姑娘,现在被你教成了一个大明星。我们演戏是在棚里,她演戏却是随时随地,要说拍戏你才是行家。”

宁立言叹了口气:“这便是世道了。这个见鬼的世道,逼得我们练成十八般武艺。老实人要学会作戏,我这等人更要学会拍戏,否则便难以生存。巧珍若是生在太平年月,便是该做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犯不上冒这等风险。”

“依我看,她倒是求之不得。若是让她选,她一准选跟着你担惊受怕,也不选做个小女人。”

宁立言道:“可惜啊,当今天下,人又哪里有得选?不光是你我,其他人也是一样。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大家赶上什么角,便要唱什么角,由不得自己挑三拣四,只能认命而已。巧珍的戏演完,便该我去演戏了。今晚上的戏码虽然不是打把子,可是也半点大意不得。若是唱成了,便能发一笔大财,你等我的好消息!”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人生如戏(下)

英国领事的回国日期已经近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查理领事的表兄已经四面楚歌,成为内部斗争的失败者。查理这次回国多半难逃名声扫地一蹶不振的下场,但是基于绅士的体面,该有的流程总是不能缺少。

或许是在中国时间太长的缘故,租界的英国人被中国官场规矩影响的越来越严重。像是前清年间,不管是何等贪赃枉法民怨沸腾的官员离任,都要有人送万民旗,万民伞一样。英国领事回国述职,也必要在中街的“英国俱乐部”组织一场欢送舞会。非如此不足以证明众位社会贤达对于领事的拥戴热爱之情,于双方的面子都是损害。

乐队卖力地演奏,侍者端着盘子来回穿梭,供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拿取饮料食物,舞池中,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好一派繁华盛世太平景象。

宁立言的身份原本不足以参加这等聚会,尤其是他“泄露”了领事阁下捐款的秘密之后,似乎更不应该出现在领事面前。

好在伟大的领事阁下胸襟若海,不但不念旧恶,反倒是特意给宁立言下了请帖。也因为这个原因,让宁立言成为惟一一个参加舞会的华人警探。

舞池内,一身礼服的宁立言挽着乔雪舞蹈。乔雪有意地表现出和宁立言关系不同寻常,生把他从一位英国贵妇身边夺过来,便跳个没完。这种举动让宁立言顿时成了众矢之的,无数英、美绅士的目光如同乱箭,将他戳个千疮百孔。

“领事阁下一会要找我们单独谈话。”借着耳鬓厮磨的当口,宁立言低声说着。

乔雪道:“我们?难道不是你一个人?”

“领事阁下显然消息灵通,知道你我的关系。”

乔雪的小马靴在宁立言的皮鞋鞋面上不轻不重地落下,提醒着他不要口无遮拦。“我可不是汤巧珍她们,别给我用这套花言巧语!”乔雪小声警告着宁立言,随后道:“什么时候?”

“我们约定在半小时以后,大家一起过去。你看舞会上总有些人会悄悄离开,咱们学他们的样子,才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怀疑。”

“哦……你说的是这样么?”乔雪忽然在宁立言胸口用力一推,把他推开两步,随后叫了一声:“下流!”转身向舞池外快步急行。宁立言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这疯丫头!

和她在一起生活便充满了惊喜,或许过程与想象得不一样,但绝对不会无趣。

他的反应也极快,在一干绅士反应过来之前,大步流星追赶上去,边走边喊着:“达令!你听我说!”

不就是互相坑害么?自己又怕过谁来?

英国领事查理,也算是个可怜人。于宦海加商海中沉浮半生,最后能信任的,却只有一个不能任事的私人秘书外加两个中国人。秘书守着门,查理坐在办公桌后,两眼通红酒气熏天,精神颓丧的很。

“伦敦方面的情况……不太好。”沉默了好久,查理才开口说话。他看看乔雪,露出一丝苦笑。

“算了,不必说这种漂亮话了,反正以乔小姐的人脉,很快就能查到一切,隐瞒没有意义。伦敦的烟土事件,成为议会里一场战争的导火索。有人借题发挥,要借整治我的由头,去攻击更多的人。为了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不惜采取诬陷、嫁祸等卑鄙手段。我在租界取得的成绩,正被他们一点点否定,我需要足够的筹码,才能返回那种赌台,向那些卑鄙小人讨回公道。”

宁立言点头:“我明白阁下的意思。您需要一些短时间可以获得收益的事业,以便回伦敦时发起反击。”

“没错。我的那些同胞不可信任,他们盼着我倒霉,还有的人本就和那些小人狼狈为奸。我只能信任你们……因为你们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查理在中国颇有些年头,除了学会一口地道的中国话,也学会了和中国人打交道的方式。

“我不会让你们白忙,在我离开天津之前,依旧可以对工部局的工作进行指导。我会给你们足够的好处,让你们赚钱,赚很多钱。即使未来的领事,也没法推翻这些决定,相信我,可以做到这些。”

宁立言道:“钱的事情不急,我们中国人还是喜欢讲交情。大家还是先以朋友的角度,帮你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发财的事。领事阁下要如今的处境到底有多难?我必须听实话,否则没法出主意。”

查理半晌没说话。两只大眼珠子盯着宁立言的脸,似是想用这种方法找出罗马人的银币。忽然,他举起面前酒杯,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随后把杯子重重一墩,以一种破罐破摔的姿态大声喊道:

“他们要逮捕我!这帮狗娘养的!我为国王陛下尽忠,他们却在背后捅刀子!这群"biao zi"养的……”

一向温文尔雅的领事,变得暴躁粗俗满口脏话,仿佛是撞邪。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表现,一准要被人捆起来,送到精神科处理。从他只言片语的文字中,宁立言大概猜出真相。

领事那位在伦敦当议员的表哥,给他发来一封密码电报,查理在伦敦下船之后,不等述职就会被警方逮捕,要他交待英国境内的烟土问题。表哥对此无能为力,惟一能给的忠告就是:船在印度港口停靠时,查理可以偷偷溜下船。按照《远大前程》中的描述,一个英国人在那里只要不怕热,总可以自食其力。

查理被抛弃了。

不管他承认与否,都是这么个情况。他那个表哥从他身上赚了大笔钱财,现在却要把他丢出去抗雷。求人已经无用,只剩下自救一条路可走。宁立言和乔雪,已经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板。

“如果是这样,我想只能用个冒险的方法。”宁立言等到查理骂累了,才开始说话。

“以领事阁下的名义,向华家药房订购一大笔戒烟丸,然后把它们投放到外地。比如北平,甚至是关外。我会在报纸上扩大宣传,让伦敦知道您对于烟土是何等的仇视,也可以告诉他们,您的财富都已经用在了这项慈善事业上,自己已经一文不名。对一个穷困潦倒的慈善家穷追猛打,并没有多少好处,反倒容易招来反感,我想大英帝国的绅士也应是这种规矩。”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的钱……”

“阁下只管放心,这笔钱只是挂您的名字,实际是我来支付,算是我送你的路费。你的钱永远是你的钱,不过眼下若是跟你一起回国,肯定落在贵国警方手里。所以你得有点耐心,当然你要是有更好的处理方法,我也不勉强。这等事沾边一溜皮,搞不好还要被贵国政府调查,我也不愿意干。”

“不……宁先生误会了。我对你完全信任,不会怀疑你的操守,只是……随便问问。”查理勉强一笑,“你说的很对,我必须在伦敦度过一段艰难时光以证明自身的清白,在那之前我不适合拥有太多财富。”

“需要的时候,您给我发电报,用咱们约定的密码。我会把瑞士银行的存单,送到您的手头上。再说,您是个体面绅士,固然是受穷,也不能真成了那等流浪汉。我已经预备了一万英镑现金,等您上船的时候,保准送到您的手上,留着路上花销。”

查理长出了一口气,“我发现自己犯得最大错误,就是和宁先生打交道太晚了。如果我们能够早几年合作,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处境。”

乔雪笑道:“查理先生这样说,我可是不高兴的。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看啊,我们的福尔摩斯生气了!”查理也露出了笑容,问题有了解决的希望,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

“乔小姐为我筹备了这场舞会,我由衷感谢。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尽自己的能力报答你们。在我离开租界之前,还是可以办几件事的。你们可以看着,我这个人够不够朋友!”

离开领事的房间,乔雪并没返回舞场而是和宁立言直接上车。宁立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笑道:

“一个女人骂了她的舞伴,然后两人从舞场消失,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都只会找你决斗。这是你的麻烦,与我无关。”乔雪哼了一声,朝宁立言瞪了一眼。“到时候你被一群洋人挑战时,我会为他们鼓劲的。”

“你可真绝情!我还以为起码会为我喝彩呢。”

两人说笑几句,乔雪才问道:“你真打算帮领事料理他的私财?”

“算是吧,至少对外得落这么个名声,这样将来的领事也就离不开我。至于实际……那个鸦片贩子从中国人身上赚的钱,都是不义之财。按着水浒传的路子,这些钱财就是生辰纲。再说,查理已经完了,他现在只是在做自己的春秋大梦。如果他在印度不肯下船,到了伦敦怕是没几天好活。我既收不到他的消息,那么这笔钱财我替他打理也不算违约,你说对吧?”

乔雪嫣然一笑:“我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滑头!”

“这年月当滑头总比当傻瓜好。接下来,便该是我们两个滑头合作收官,让这出戏结束的时候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拖下水

宁立言再次来到敷岛料理店时,情形便与以往不同。单间里没预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日本料理,反倒是摆了两盘子大肉包,除此之外还多了个之前未曾谋面的日本要人:大迫逋贞。

说起来在日租界内,大迫逋贞绝对算是个人物。论起身份地位手上权柄,比那个死了的竹内队长不知要强出多少。只不过青木机关乃是日本人在华北的谍报中枢,行事格外谨慎。大迫逋贞在天津很少抛头露面,与宁立言乃是初见。

只是在宁立言前世于军统受训时,看过他的照片,甚至军统内部一度设想通过暗杀夺取他的性命,所以一眼便认出其身份。宁立言心知:这回的酒席怕是要动真格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得唱一出滚钉板。

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拿大迫逋贞当了日本的商人看待,谈笑风生不当回事。大迫逋贞那双小眼睛紧盯着宁立言上下打量,视线里带着刀锋,似是想把宁立言当场捅个对穿。

“宁立言先生,我的时间很紧张,所以咱们不必兜圈子。”大迫逋贞语气低沉,语调阴森可怖。

“我的名字叫做大迫逋贞,是青木公馆的负责人。至于青木公馆是什么地方,你心里应该有数。一般情况下,我会用其他身份做掩护,但是内藤前辈告诉我,你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朋友相交贵在诚实,所以我决定跟你坦诚相见,希望你也是如此。”

宁立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向内藤,一脸的莫名其妙:“老爷子,这是……怎么个意思?”

“立言不必紧张。大迫机关长见你是出于赏识而非恶意。”内藤笑得像是庙里呲牙的小鬼,说不出的难看。

“是老夫向机关长阁下保举的你,以你的才干,如果只是在码头上小打小闹,就太屈才了。帝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也需要我们的支持,我们双方和则两利,分则两害。你所求无非娇妻美妾荣华富贵,只要为帝国工作,金钱、美女都不成问题。”

大迫拍了三下巴掌,单间的门被拉开,几个脸上涂满白垩,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小碎步来到三人附近跪倒,用日本话向三人问好,态度极为恭顺。大迫指着她们道:

“只要宁先生一句话,她们就是你的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女人,是世界上最为温顺的女子,保证可以把你伺候得像皇帝一样舒服。”

“要想让我舒服,就让她们离我远点。看见她们的脸,我就舒服不了。看见她们那一脸的白灰,哪里还有食欲!”

宁立言毫不客气地表示着自己的鄙夷。下一刻,那几个恭敬有加的日本女人,各自从身上抽出一把手枪,枪口指着宁立言。

内藤咳嗽一声,朝她们摆摆手,几个女人又像变戏法一样把枪收起来,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样子,迈着小碎步离开,随手还关上了房门。让人忍不住怀疑,方才那番拔枪的动作是个幻觉。等到女人退出去,宁立言的神情也略微恢复了几分镇定。

“你们这嘛意思?吓唬我?我怕你这个?别不告诉你,机关长又怎么样,我没当回事。要说谈事,咱是好说好道。要想让我在你面前当孙子,你怕是找错人了!不就是带响的家伙么?那玩意我见得多了,没往心里去,有能耐让她们崩了我!皱皱眉头,我跟你姓!”

内藤笑道:“我早说过了,立言和普通的中国人不一样,用这种手段对他没用的。大家还是心平气和,谈谈生意的好。”

大迫看了一眼宁立言,脸上依旧布满阴云。“宁先生,我对你进行过调查,也知道你现在为白鲸咖啡馆工作。你听着,所谓的情报交易市场,在帝国眼里不过是阴沟,那些自以为神通广大的情报商人,也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在那里厮混没有前途可言。如果你想吃情报这碗饭,和帝国合作是唯一出路。帝国对于真正的朋友,向来不会吝啬。可是如果有人对帝国心存恶念,我们也绝不肯饶恕。租界不是避风港,帝国对叛徒进行惩戒时,也不会因为英、法等国的存在,就畏首畏尾!”

宁立言一言不发,等着大迫的下文。大迫也意识到,这个狗少确实有股子混劲,自己居然压不住他?

军人的执拗脾气上来,便忘了自己情报人员的身份。正想再发作,或是把外面埋伏的那几个相扑手叫进来,给宁立言来些苦头尝尝的档口,还是内藤打了圆场。

“立言,你和郑士松到底是什么关系?郑士松的真名到底叫什么,他在天津的任务又是什么?你一定要说真话,这对我们未来的合作,有很大影响,不可儿戏。”

宁立言眼神里露出一丝疑虑,虽然很快,但还是没逃过两个老特务的眼睛。她们心中有数:这事有门,宁立言害怕了。

大迫道:“你不要心存侥幸,帝国的情报搜集能力,可不是那些情报贩子可比。我们对你的情形,可以说了如指掌。如果你敢欺骗帝国……”

“你们若是了解的那么多,又何必来问我?问你们自己的手下去,我没那工夫哄你们玩!”

内藤笑道:“我承认,对租界的很多情况帝国了解有限,所以才需要立言帮忙。不过郑士松的事情,我们已经了解了不少,立言不要再为他们打掩护了。我也能明白,你是个商人,不会跟他对着干。不过眼下的事态严重,由不得你讲义气。再说即便你不说,我们自己也能查到他,这种时候说出真相,算不上出卖。”

“当真?我不说你们也知道?”

“相信我,只要有了方向,我们的情报员就能找到我们想知道的一切,包括郑士松先生自己都忘记的事,我们也能查到。我们在南京有关系,要想调查国民政府的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个电报就能解决。这种放着河水不洗船的事,可不是江湖人该做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说实话了……”

宁立言的叙述自然和佟海山汇报的材料差不多,而内藤通过自己的渠道在情报市场上收获的消息,也和宁立言的陈述接近。三头对案,这便没了疑问。大迫逋贞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王仁铿,复兴社第三号人物,绰号三木王的暗杀专家。虽然日本的情报机关和蓝衣社之前有往来,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对面的,居然是这么一条大鱼,险些走了宝。他不等内藤说完,便主动抢话道:

“这个人对于帝国事业有着严重阻碍,必须把他控制起来。他人在英租界,我们的人很难进入,就只能由你来办。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奖金,数字绝对让你满意。”

“我怕是满意不了。”宁立言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和他也是朋友,把他的消息出卖给你们,已经是大为不该,若是动手抓人,不是真成了汉奸?以后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事?”

“汉奸?”大迫逋贞看看宁立言,又看看内藤义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之后,才对内藤道:“内藤前辈,宁先生现在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他居然认为自己不是汉奸?”

“立言,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是合作的盟友,从一开始就是。如果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从那时候开始,你便已经是……汉奸。”内藤面上带着微笑,循循善诱。

“王仁铿的身份,在南京政府眼里是高等机密。你把这么重要的情况泄露给我们,便已经是叛国行为。如果让蓝衣社知道,肯定不会饶你性命。我敢打赌,你的名字一定会上他们的锄奸名录,把你算作汉奸。”

看着宁立言目瞪口呆的样子,大迫逋贞又补上一刀。

“陈梦寒小姐是你的红颜知己吧?她的运气不错,一口气得到了好几部电影的邀请。那些电影的资金,大多来自大日本帝国的商人。不但你是汉奸,就连她也逃脱不了汉奸的嫌疑。如果那件事公布于众,你应该知道她的下场是什么。”

“你们……你们给我挖坑!”宁立言似是想要翻脸。

内藤摆手道:“别冲动。我们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对你百利无害,只要你忠于帝国,我们肯定会帮你保密。我和兴邦兄多年交情,自然希望他的子孙做个体面人,不会让你身败名裂的。”

他看看宁立言,“再说,除掉王仁铿对你也有好处。他在码头上吃干股,等于是从你的口袋里拿钱。蓝衣社的人贪得无厌,他们的永远无法满足,与他们合作,最终会让你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相反,帝国不但不会追究你过去和王仁铿合作的事情,还会让你发财。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宁立言点燃一支烟用力抽着,低头不语。

大迫逋贞这时嘿嘿一笑,“宁先生,中国有句老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如今已经背叛了王仁铿,即使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你。再说,王仁铿的身份已经暴露,被帝国抓住就是个时间问题。你不帮我们,也保不住他,不必再固执了。人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不要被那些租界里的言论搞坏了脑子,你真正的朋友是我们,不是复兴社。”

内藤这时也在旁咳嗽一声:“立言……该做决断了!你放心,这次的任务,不会让你白忙,帝国对于朋友,是很大方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刀锋上的狂舞

宁立言的汽车出租界时是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则是四个人。司机位置上,一个粗壮的年轻男子坐在那,副驾驶位置,同样是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宁立言坐在后排,在他身边,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三人都穿着便装,不过宁立言还是能感受到三人身上那种杀气。他们都是大迫逋贞指派给自己的,由自己负责带他们进入租界,并且提供帮助,其他的事情不用过问。

不问可知,这三个人不是普通意义的特工,而是专门执行杀戮任务的杀手。在前世自己在军统的工作与他们类似,同类之间最容易感受到彼此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这个中年人虽然看上去老实本分,可是看人的眼光专门围着脖子和脑袋打转,动起手来只怕比前面两个更难对付。

日本人这次是下定决心,发起一次决战。他们的目标不是王仁铿或是复兴社里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复兴社天津情报站。进入英租界的,也绝不只自己车上这三个,整个青木机关的行动组,只怕都已经被动员起来,进入英租界行凶。

这帮特工要进英租界倒是容易,只是没法携带武器。宁立言的汽车,便是他们的军火库。

这三个日本人主要工作是押送武器,顺带监视宁立言,防备他临时变卦,把武器交给英国人。虽说目前的一切并未偏离自己想好的剧本,但是一想到车上满载的杀人利器,宁立言总觉得像是吃了死苍蝇,说不出的别扭。

说到底,在这个悲哀的时代种,人想要活得舒坦,本就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即便自己用尽心思,也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想要真的扬眉吐气,只能是在梦里。

虎穴藏身虚与委蛇,本就不能妄想快意恩仇。受气违心都是家常便饭,要成此大事,总要能人所不能,忍也是其中之一。现在能做的,便也不过是尽力弥补,少造孽债,尽量求个心安。

宁立言的车自然没人搜查,四个人很容易进入英租界。宁立言看看三人,“你们三位准备在哪住?还是打算现在就动手?”

那个中年人回答道:“我们自己会找旅馆,行动时间我们自己也会决定,不劳宁先生费心。”

日本人并没有彻底相信自己,尤其这三个人。他们做的是亡命勾当,生怕被自己出卖或是暗算,自然要离自己越远越好。因此宁立言并没追问,只是提醒那个中年人。

“你们行动时不能开我的车,拎着这么多家伙什,可没法在大街上溜达。”

“这一点我们有数,请开到香港路上,那边会有车跟你交接。”

车来到香港路,一辆破旧的“道奇”汽车停在那。三个日本人下车,二话不说便开始把宁立言车上带的木箱搬到那部破车上,司机也不搭话,等到装卸完毕一脚油门,便先离开了现场。

中年人朝宁立言一鞠躬:“感谢宁先生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帝国会记住你的功劳。接下来你可以休息一下,等到我们的工作完成,还要请宁先生出面,负责善后。”

大迫逋贞与宁立言的约定就是,宁立言不直接出手对付王仁铿,只负责保护这几个日本人安全。如果他们落到英国警方手里,宁立言要负责出手捞人。如果在行动中出现伤亡,宁立言也要负责收容救治。此时他们已经安稳下来,宁立言就没了留下的必要。

等回到自己的住处,汤巧珍已经等在门口。宁立言的车刚一停住,她就快步冲过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三哥……事情成了?”汤巧珍的声音因激动变得颤抖,双手紧紧抓着上衣下摆,神情紧张。

“差不多。日本人动了真火,蓝衣社自然要倒霉。沈老师的失踪,就是王仁铿他们做的恶。这回把他们赶出天津,也算是为沈老师报仇,给你出一口气。别的不说,蓝衣社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差不多能拔个干净,以后不用事事小心,处处被人挟制。只剩一个程笑笑,闹不起什么风浪。如果不是你为她求情,我真想连她一起解决了算了。”

汤巧珍摇头道:“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同学,我还是不希望闹到那种地步。再说,笑笑是个女生,如果被日本人捉去,可怎么得了?大家都是中国人,做事别太绝。”

真是个善良的丫头。宁立言一声长叹:“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想,沈老师就不会失踪,日本人也不会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不过你说的对,毕竟都是中国人,不能让小日本太过如意。该是给他们找点麻烦的时候了。”

他的汽车一路开到史密斯诊所,随后便和汤巧珍走进诊所里。没过五分钟,便有一个电话打到了电话公司,听筒内传出男子沙哑低沉的声音:“盯死史密斯医院,所有打出的电话,都要知道去向!”

这年月的电话除非是扯了专线,否则便离不开接线员转接,谁的电话打向哪里,脱离不了接线员的掌握。当然,考虑到人力成本为entire,要想掌握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通话工作量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但是只在某个时间段,盯住某个特别人物,倒不是难事。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又有电话打过来。声音甜美的接线小姐,小声念着自己在拍纸簿上的记录。“大华影院、荣昌鲜果行、夏太太饭店、何记裁缝铺……乐都旅社。”

听筒另一端的人,手边放着一副日本特工内部使用的地图,边看边划线。很快便勾勒出一个吃喝玩乐买衣服,最后到旅社开个房间,尽享鱼水之欢的场景。像是挨了一记窝心脚,一口气横在咽喉,上不来下不去。过了好一会才对接线员道:“你做的不错,奖金按老规矩给你。”

这些地方都是眼下英租界有名的繁华场所,每天打进打出电话无数,即便是神仙也没法监控,若是让接线员去查那边的电话一准会导致这个情报员流失。再说,对那些地方的电话进行监控也没意义。

男子对着地图研究了好一阵,忽然感觉不对:“宁立言若是想要玩乐,只带一个女人就够了,何必要去史密斯诊所?”

在旁边急于向新主子卖好的佟海山连忙道:“太君,您不知道,这史密斯诊所的唐大夫唐珞伊,也就是华子杰的未婚妻,和宁立言走得很近。因为这个,宁立言和华子杰不睦,恐怕今天他们是……三个人。太君不懂这个?”

“够了!”满脸麻子五短身材的男子打断了佟海山的话,只看面相就知道,这不是个善于讨女子的人。一想到宁立言这连享乐都是两个美人相伴,自然恨得牙根发酸。该死的中国人!该死的有钱人!该死的享乐主义分子!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问佟海山道:“你说……那个唐珞伊是华子杰的未婚妻?”

“没错。”

“你给华子杰打电话,让他到旅社那边……捉奸!不过要记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让人查到是我让你做的,明白?”

佟海山眨眨眼睛,随后不住点头:“明白……您就放心吧,干这个是小人的拿手好戏,保证没问题。”

新加坡道,王仁铿的别墅内。

王仁铿的司机于镇江放下电话,一脸莫名其妙。“电话是荣昌鲜果行打来的,说是有人给咱们定了红枣脆梨,问是嘛时候送过来方便?这是谁给咱们送水果,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荣昌鲜果行?我不曾在那里定过鲜货。”王仁铿因为亚细亚旅社的事,心情烦躁异常。这段日子倒是需要水果败火。可是这么大一桩祸事在那里,他又哪里有胃口吃喝,更没有那份心思。听部下报告,下意识地就想去摸枪,不管是谁摸上门来,都先给个好看。

可是过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于镇江。“对方说要送的是什么水果?”

“红枣,脆梨。”

“枣……梨……脆。”

王仁铿转了两圈,忽然面色一变。向于镇江吩咐道:“赶快处理文件!让胡大庆那几个人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撤离?”

王仁铿已经开始向楼上走去。二楼的机密室的钥匙只有他有,一部分文件也只有他有权利处置。

“枣、梨,就是早离!让咱们早点离开!至于脆梨,更是告诉咱们,走的越快越好,晚了就不好办了。印刷厂的张国忠失踪好几天了,人肯定出了租界,只怕是落到对头手上,现在人家杀上门来了。”

于镇江问道:“这消息可靠么?”

“不知道我身份的,不会打这个电话。知道我身份的,便没人敢和我开这种玩笑。小心无大错。印刷厂那边来不及撤退了,其他地方全部撤离,别留下人。”

他走到楼梯一半,忽然又站住,回头对于镇江道:“咱就算走,也不能走的那么狼狈。不管是谁,想要我王仁铿的命,都得做好自己送命的准备。把存的德国进口炸药都拿出来,给他们送份礼物。集合我们的人手,在附近街道做好伏击准备。我倒要看看,来人到底长了几个脑袋!”

第一百九十八章 捉奸

乐都旅社位于英法两国租界交界,管理权属上有些混乱。巡捕轻易不会过来检查,这里便有空子可钻。

旅社老板坐拥宝地,一不卖烟土,二不贩军火,只热衷于支持自由恋爱事业。旅社的最大作用,便是为那些彼此相爱偏又得不到家庭祝福的男女,提供谈恋爱的场所。

至于恋爱双方使君是否有妇罗敷可曾有夫,恋爱过程中采取何等方式相处,对不起,按着英国人的习俗,那叫个人,老板也不能干涉。是以这家旅社号称月老的红线,又好比水浒传里王婆的茶馆。

租界、华界好赶时髦的男女乃至那些想要冲破家庭桎梏寻求生命的另一半的痴男怨女,都会选择在这里筑个爱巢。

房间的窗帘一年四季全都拉得紧紧的,阳光进不来,全靠一个小灯泡照明。房间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西洋铜架子大床,挂着薄如蝉翼的幔帐,床上铺盖枕头簇新,看得出老板着实下了本钱。房间的陈设以及墙上几幅西洋天体油画,都是提醒着房客,时间与钱财同样宝贵不容浪费。既到了此地,便不要再搞那些假模假式的套子活,理应直入主题,切莫辜负大好时光。

隔壁房间内,痴男怨女共同演绎的生命大合唱透过单薄的墙壁送入房间,坐在床头的汤巧珍小脸涨得通红,身体筛糠也似的直打哆嗦。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要走这一遭,且宁立言也是自己极为信任之人,可到了此时,却总归难免芳心乱跳体软如酥。双手紧抓着上衣下摆,双眼看着脚尖,不敢挪动半分,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宁立言倒是大方地脱了外衣,随后看了看她,吩咐道:“把外套脱了吧,到了这里穿的太整齐,会让人疑心。”

“嗯……”轻如蚊呐地应了一声,汤巧珍颤抖着动手,却死活解不开扣子。听着旁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手就越发的抖。宁立言此时已经坐在她身边,手搭在她如同刀削的美人肩上,嘴巴凑到汤巧珍耳边。阵阵热气喷出,烫的汤巧珍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汪春水。

“别怕,大家只是做一场戏,不会有事的。放松……深呼吸,对就是这样。这场戏你的角色也很重要,必须保证清醒。你解不开,我帮你。”

“三哥……”汤巧珍声音哆嗦的厉害,一声三哥叫的宁立言心头冒火,拼命提醒着自己大事当前不容乱来才不至于解错了扣子。

“真的……真的会有人来么?”汤巧珍发现自己必须问点什么,否则整个人就要疯了。一团看不见的火在烧,若是不引开两人的注意力,这团火便要把两人都吞进去,情况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肯定会有的。小日本在电话公司安排了耳目,我们的通信虽然没被监听,但是打到哪里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密探。”

宁立言也意识到了这团火的存在,自己面前的不是过去军统里那些女学员或是女性同行,而是个好人家千金小姐。也正因为此,才让这团火变得格外危险,自己必须让话题回到工作上。

可是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差,不知道日本的密探到底在哪,两人只能咬着耳朵说话。耳鬓厮磨,让这火越烧越邪乎。汤巧珍单薄的身形,楚楚可怜的样子,如同一头待宰羊羔,让宁立言心中的魔鬼逐渐放大,忍不住要去享受祭品。

“那……我是不是也要那样……”汤巧珍指了指隔壁。随后,她的嘴唇便被宁立言的嘴唇封住了……两人的努力失败,火还是烧了起来。

华子杰便是在此时气势汹汹冲进了乐都的一楼,掌柜的不止一次见过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应对从容:“这位爷,您找哪位?咱们这住的人多了,不少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体面人,您找自己的媳妇,可不能坏了别人的姻缘……”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华子杰抽出来的左轮枪堵了回去。提枪拿刀的武大郎掌柜的也见过不少,是以并没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只用手一指店簿,随后向旁一让步:您老请便。

华子杰的脸色铁青,并没看店簿,而是瞪着掌柜问道:“宁立言在哪?”

“您问谁?”

左轮枪机头张开。

掌柜的嘴倒是比华子杰手快:“二楼,2230,我给您拿钥匙。”

从听到电话起,心里便升起无名火的华子杰,脑海里幻想过许多画面。越是想,心里的怒气就越大。这种怒气他却又找不出道理。

他心性单纯善良,却并不愚蠢。相反,作为一名出色的侦探,他在观察力方面比普通男人更强。从陈友发别墅的那个晚上之后,他就感觉到唐珞伊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宁立言的态度完全不同。

即使心里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唐珞伊很可能对宁长官产生了兴趣。

这个结论让他沮丧异常,也为唐珞伊担心。宁长官是个好人,可是他身边有好几个女人环绕,珞伊姐不该趟这趟浑水。从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便费尽心思补救。直到这个匿名电话,把他彻底打落谷底。

唐珞伊居然和宁长官到乐都去开房间……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冷艳且庄重,除了自己以外,不喜欢给男人好脸的珞伊姐?

他清楚来电话的人未必是什么好意,很可能是想挑唆自己和宁长官的关系。可是在那一刹那,他发现人的理智堤坝在情绪大潮面前是何等脆弱,不堪一击。

不管心里怎么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像疯了一样冲到旅社,逼着服务生给自己开门。钥匙转动,大门即将敞开,幻想中的画面可能要呈现在面前时,华子杰发现自己的愤怒已经被恐惧取代……他害怕了。

他不想承认这个丢人的事实,但是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即便房间里的情形真如想象中一般不堪,甚至犹有过之,自己竟然没有合适的理由发作,也没有资格向当事人发难。

虽然唐珞伊是自己未婚妻,但是自己亲口承认过,两人的婚约根本不作数。除了两家的长辈以外,没人把它当成真的。唐珞伊只是自己的姐姐,不是自己的妻子,这是彼此都知道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她和哪个男人成为男女朋友或是去旅社,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即便那个人是大家共同的朋友,那也没什么不该。更何况宁立言还是自己和自己家族的恩人,自己更没有理由发难。

三个人……他们是三个人……

华子杰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这或许是自己唯一可以发难的借口。宁长官如果真的尊重珞伊姐,就不该这样对待她。怎么可以让她和其他女人一起……自己要为珞伊姐讨公道……

房门被推开。

华子杰的冲天怒火,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只能勉强用一个讨公道的理由推动自己前进。两条腿沉得像是灌铅,手枪早已经放了回去,就连冲进房间的勇气都没有,又拿来的勇气拔枪?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和一无所获,哪个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当房门洞开的刹那,华子杰的身体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头转到一边,祈祷着房间里一切正常。就算他们真的什么都做了,只要自己没看见……就可以转圜。

他这个出人意料的歪头动作,却有了意外发现。一个男人从隔壁房间探出头向这边看,华子杰的怯懦与追悔,便都发泄在这个人身上,大叫道:“有什么好看的!我是巡捕!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

那个探头出来的男子愣了一下,显然华子杰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连忙把头缩回去,把房门关上。华子杰却不依不饶,向着那房间走去,心里则反复念叨着:眼不见为净,你们快点穿上衣服。

“子杰?你这是要去哪?”

身后宁立言的声音传来。华子杰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周身汗毛倒竖,汗出如浆!

他甚至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终于到了面对事实的时候,宝盅掀开,起手无悔。华子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用,哪怕现在真的看到唐珞伊与宁立言在一起,自己也没有拔枪相向的勇气,只会落荒而逃。

“华警官?您也来这了,刚才开门是您的吩咐?”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但不是唐珞伊。

华子杰的心跳在刹那间骤然停止,又在转瞬复苏。只要不是珞伊姐就好,哪怕她躲在房间里,只要自己看不到她,就什么都好。他慢慢转过身,看到了面色通红鬓发凌乱的汤巧珍依靠在面色阴沉的宁立言身边,眼神中尽是不满。

服务生指着华子杰,表示一切和自己无关。宁立言不容华子杰解释,朝他招手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看看吧。转这么一圈就走,心里怕是还不舒服。”

“不……长官……”

“哪那么多说得,进来!”

宁立言一声吩咐,随后拉着汤巧珍进屋,又故意放开喉咙:“现在是民国了,这里又是天津卫,不搞猪笼沉塘那套,有什么可怕的?谁愿意看谁看,我们就是开了房间,又怎么了?”

茶房关上了房门,而那名负责在乐都监视的日本人也长出口气,将头靠在墙上,听着远处的动静。过了许久也听不到枪响,不由对床上那个女人道:“中国人真奇怪,发生了这样的事,居然不开枪,不出人命!”

汤巧珍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给华子杰倒了杯水,满面通红不敢和人对视。心里不知该感激这个冒失的小子,还是该埋怨他。若是他再晚来一会,自己和三哥……她不敢在想下去,手上一哆嗦,水泼在华子杰身上,两人却都没有感觉。

宁立言沉着脸:“你是来抓唐医生的?子杰,其实你敢做这件事,证明还是有点胆量,也是很在乎她的。既然如此,就该有点行动,别成天到晚跟着乔雪身边打转。唐医生是个人,不是你华家得物件!凭什么你可以爱上别人,她就要在原地等你?再说,你们认识这么久了,难道不知道她的为人?三个人进宾馆?你想想看,她会不会答应?你们两个连知心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姻缘?”

华子杰不停地擦着汗,眼睛看着木纹开裂的地板,想找个合适的裂缝钻进去逃生。懦懦道:“长官……我错了。”

“总算你敢带枪上门,也是个爷们的举动。在追女人上,也应该这么爷们,你这一来倒是为我作了证人。”

“作证?”

“是啊,证明我和巧珍始终没离开房间啊。”

华子杰到底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出身豪门的他,并非不知男女之事。他发现,房间里似乎没发生自己想象中的事。

两人开了房间,就为了在这待着?他们去史密斯医院,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每次看到宁长官的时候,都会发生一堆怪事干扰思路,让自己始终像是个莽汉,表现不出自己在专业领域的才干?

汤巧珍这时问道:“到底是谁让华警官来这里的?”

“一个……一个陌生的电话,我也没听出是谁。只能确定是个中国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两败俱伤

过了约莫一个小时,茶房再次敲响了房门,急得如同报丧。“三爷,有电话找,那头可是挺着急的,像是死了亲爹。”

茶房的耳音不错,事情确实很急,也确实是死了人,而且死的还不是一个。即便以宁立言如今的身份权柄,也压不下这么大的事情。

新加坡道王仁铿的那所住宅,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这笔账不能记在英国人头上,他们修别墅时倒是没有偷工减料,只不过德国进口炸药威力实在太大,要是换了华界的建筑,此刻多半是片瓦无存。

地上横躺竖卧着十多具尸体,血流的到处都是。死者都穿着普通人的衣服,看不出所属。不过宁立言在死尸里发现了那个自己回租界时负责开车的日本人,同车的中年人则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色铁青。

除了死尸,还有不少重伤员。仓促赶来的巡捕,把他们驱赶到了一处,用步枪指着头如临大敌。

一见到宁立言,负责现场的张冲长出一口气:“长官,您可算来了。这回事大了。不算伤号,现成的就是十几条人命。听说动了快家伙,两面都拿出机关枪互相突突。您看看地上这子弹壳……又是炸药又是机关枪,简直就是打仗!这等事咱怕是解决不了,怕是得请英国人发兵。”

“别嚷嚷。”宁立言沉着脸打断了张冲的话,他心里虽然乐开花,但是脸上却装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大戏开锣,该是自己粉墨登场,脸上绝不可露了破绽。

看着那一地的伤号,初步估计一下,人数不必死尸少。这都是来不及或是没法转移的重伤员,中日两方都有。这批人可是个关键棋子,有他们在手上,不管蓝衣社还是日本,就都得看自己脸色。

从放弃重伤员的情况就可以猜出,当时的局面何等惨烈。特工不是军队,这种级别的损失,对谁都是难以承受之重。蓝衣社的行动组在之前的战斗里就已经报销,这回怕是连其他小组也都伤了元气,整个天津站都被打废了。

日本人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

正如宁立言之前预料的一样,虽然在情报领域,中国特工比起日本同行尚显稚嫩,可是在杀人这个专项上,王仁铿堪称行家里手。即便是和日本人相比,也未必逊色多少。

尤其是在得到了提醒,可以预先做好布置的情况下。这帮日本人也吃足了苦头,青木机关的行动组,怕是也伤亡惨重。否则以日本人在战场上尚且抢夺死尸隐瞒伤亡的作风,怎么可能抛弃那么多伤员?

张冲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种规模的冲突,已经可以审情英国人出动军队。英国人最怕的,也莫过于此。

那帮洋鬼子才不会在乎死了多少中国人,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能否太平。日本人在英租界杀中国人,英国人并不会出面给干涉。可是有人要在英租界打仗,他们绝不会答应。

中国人对于战争的耐受力,远在英国人之上。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中国人经历了太多的战火,神经早已经变得粗大。可是经历过欧战的英国人,从骨子里恐惧战争,千方百计的避免自己卷入战火。

租界必须太平无事,这既是对租界里生活的英国人有个交待,更是个自己麻痹自己的良方。英国人不在乎中国人的死活,却要在乎自己的感受,不管怎样,都要把租界粉饰成一个太平世界。

在他们心中,中国的战争与英国无关。可是这次的冲突加上之前亚细亚旅社那次交火,已经让英国人产生自己被卷进战火的感觉。这是英国人绝不能接受的事,即便他们现在没办法奈何日本,但终究还是列强之一。一旦动了真火,日本人也得忌惮一二。

想要不让英国人发火,想要妥善解决这一切,关键点都在自己身上。这场戏王仁铿负责“跳加官”,自己必须唱好这个“大轴”。

他看了看那些伤号,随便找了两个人问话。不出意料,都是一言不发。宁立言吩咐道:“先给他们包扎急救,人犯了王法也没有等死的罪过。搜查一下,解除他们的武装,然后送医院治疗。有什么话,等人出了危险再说,别再增加人命了!”

张冲指着现场:“这边怎么办?”

“这边你甭管了,我回头跟英国人交涉!”

宁立言说话间又看向身后,华子杰是和他一起赶来的,这时正四下看着查找线索。宁立言虎着脸道:“还有嘛可看的?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只要眼睛不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让你负责查禁军火,你就是这么给我查的?刚查没几天,又是爆炸又是机关枪,再查下去,是不是就该有铁甲车了?”

“长官……这……”

“这什么这!回家给我写份检查出来,把你这些日子的工作给我交待清楚。我得知道知道,你到底干嘛了!写不明白别来上班,滚!”

现场的巡捕虽然办案能力一般,但是在人际关系方面都是专家。侧耳旁听就知道宁立言是准备把这个手下扔出去顶雷,把脏水泼到了他身上。

华子杰算是宁立言的心腹,居然成为了弃子,这倒是让巡警们大出意料。众人表面不说话,心里则各自转起了念头。

宁立言要的,就是他们这个反应。从今天华子杰捉奸,宁立言心中就产生了这个念头。把华子杰作为自己的一个对头栽培,或许比手下更合适。

日本人也好,英国人也好,都不会允许自己在租界一手遮天没有对手。哪怕事实上如此,表面上也得存在一个人跟自己分庭抗礼,否则多半就是罗伊站出来唱黑脸。

华子杰的身份地位合适,捉奸这事日本人又知道。虽然没有找到人,但是两边的矛盾算是结下了,因此反目也是情理中事。未来由他做自己的对头,进可攻退可守,对自己对华家,都没有坏处。

来的路上,宁立言也做了交待。华子杰不是个演戏的材料,但也不需要他演戏,只要他扮演好自己就是了。果然,宁立言一通劈头盖脸之后,华子杰低头不语,宁立言不依不饶道:“你聋了?哑巴了?还是把规矩给忘了?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卑职……明白!”华子杰几乎是从牙缝里把这几个字挤出来,皮鞋后跟一磕,举手敬礼,随后便快步离开现场。

印度兵是一个小时以后才赶到现场,来的时候早已经晚了八春,什么都看不见。

英国人也不糊涂,知道这等案件必然牵扯甚多,查的越清楚,将来越不容易了结。索性让宁立言冲在前面,最后的责任自然也就都落在这个华人身上。当然,这也是之前陈友发事件宁立言的处置获得英国人认可,查理领事也站在宁立言一边,否则也不会给他全权。

印度人一来,宁立言便能撤离,向带队的英官介绍了一下情况,便扯了个借口退出。今晚上,大把的人等着自己,没工夫在这耽搁。

日本人性子急,这帮年轻的情报人员,也缺乏前辈的沉稳。宁立言刚一上车,脑袋后面便被一支手枪顶住,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开车,去你的别墅。”

“把那玩意收起来,放脑袋后面硌得慌。”宁立言不慌不忙。“少拿那个吓唬你三爷,有能耐你搂火!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的伙计还在医院里躺着,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个都别想活!不说这个,英国人现在一肚子气,你这一枪下去,英国人非跟日本领事玩命不可。一枪坏了你们组织的大事,你在日本的家人一定会得到你们组织的重点‘照应’”。

枪挪开了。

男子的语气放得平缓了一些,“我要去看望我的部下。”

“别做梦。你现在敢去医院,就能把你抓起来。还有,把你那枪扔我车里,告诉你的人,把家伙都扔了。出了这等事,英国人必要严查行人,搜索武器。你们的人要是不想被英国大兵抓去,就赶快解除武装,空手回家。你们大日本帝国家大业大,也不缺这几把家伙。”

“我们哪也不会去!”男子声音变得激动。“这里是一个陷阱,我们遭到了复兴社的伏击,对方似乎知道我们会来,我需要一个解释。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叛徒必须为帝国的武士偿命!”

“偿命?这个我支持,谁害你你找谁,这没毛病。不过先得知道是谁害得你,否则你连哭都找不到坟头。不过这事你问不着我,谁害的你,跟我有关系么?你上我的车嘛意思?莫非你以为我是那个告密者?”

第二百章 刀切豆腐(上)

车后座的人没说话,宁立言知道,日本人多疑。出了这样的事,自然第一个怀疑到自己的头上,这也是情理中事。若不是日本人眼下在英租界失去了所有可用且有用的人脉,说不定直接动手杀了自己再说。

这就是身份带来的好处。一个普通百姓,即便杀错了也没什么后果,日本人也不会手软。可是一个英租界的督察在这等时期身份敏感,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提下日本人不敢随意动手,因此才有自己的活路。

这次日本人死伤惨重,青木机关行动组多半已经步蓝衣社后尘,死伤者中说不定有这个中年人的手足骨肉,至交好友,才让他如此冲动。若是对答不利,他还是有可能动手。因此宁立言格外放松,甚至都没回头看他,自顾说道:

“你们要认准我是叛徒,那我说嘛都没用,麻利的开枪,给你三爷来个痛快,算是你孝顺我一回。要是想听实话,咱就好好聊聊,别给我来这套吓唬孩子的把戏。想动手趁现在,要不然一会可没机会了。”

过了好一阵,并没有反应,宁立言冷笑一声。

“合着不动手了?那就是说想听我说话?”

“狡辩影响不了我的判断。我只想听听你的解释,再来确定谁是叛徒。今晚的情况,蓝衣社绝对是有备而战,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当然得有个解释!蓝衣社能事先布置,这里面必然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不光你们想找,我也想把他找出来生吞活剥!这个混账东西可害苦我了!我本以为你们有心算无心,事情必然做得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人解决了撤退,我善后也方便。现如今把事情弄成这样,英租界差不多打了一场恶仗,你让我怎么给你们擦屁股?英国人翻脸的话,说不定先砸掉我的饭碗!到时候也省事,你们自己和英国人交涉,看看怎么样才能让英国人不生气。这件事要是闹成外交纠纷,你们日本的外相就算面皮再厚也要下不来台,你们这帮办事的谁也别想落好。”

中年男子只是个情报员,对于外交所知有限。宁立言说得道理他不能完全明白,但是基本认同。

日本人是个矛盾的集合体,他们一方面不拿道歉当回事,动不动就鞠躬行礼,这不代表他们心里真的认可;另一方面又死要面子,把认错看得比掉脑袋还丢人。

若是因为情报机构的失误,就让外交陷入被动,自己说不定就要上军事法庭。眼前这个中国人,确实不能随便就杀。可是他对于宁立言得怀疑并没有减轻,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不是告密者?”

“这得由你们自己判断,我说了你信么?”宁立言没好气道:“你说我告密,我拿什么告密?莫非我知道你们进攻时间,方式?若是你们不曾强攻,而是采取个迂回手段,比如先报警,说是这房子里藏着军火。让英国人来查一通,再在半路上伏击,他们的布置还有用么?对这些我都不知情,就算想告密,请问又怎么个告法?”

日本人思维简单,按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根筋,绝对想不出这等计策。宁立言借此说事,中年人就没了话。宁立言不用看就能猜出,他此刻的脸色必然难看到了极处,懊悔自己为何想不出这等办法,白白折了许多人命。

傻老爷们,慢慢学去吧。中国人肚子里的主意,够你们日本人学几辈子的。跟外国人学了些火器枪炮,在正面战场上占了便宜就认为自己天下无敌?真到动心眼的时候,你们不是个。

宁立言此时悄悄放慢了车速,由于是均匀降速,日本人应该感受不出来。“你们的对手,也是大国的情报机构。你们有能耐,他们也有手段。何况这是中国人得地方,地利不敌人和,你们本就吃亏。至于说怎么能把你们埋伏了,对不起,这是你们同行之间切磋的事情,我就无从得知。我只是告诉你一个基本的判断方法,无利不起早。我卖了你们若是有好处,我自然去做,若是没好处,我何必做坏人?再说,我要是真想卖了你们,刚才在现场,我就让印度大兵把你办了,不是一劳永逸?”

“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帝国的军人视死如归,我的同伴会要你的性命给我报仇!”

“你死都死了,报不报仇跟你有嘛关系。我方才在英国人那说一句话,今晚上整个英租界就得封界大搜捕。英国大兵加上我手下的混混,黑白两道联手对付你们,你的那些同伴,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租界!”

中年人沉吟片刻:“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对于帝国忠心耿耿,不可能被蓝衣社收买。”

“那是你们的事,别问我。做奸细、找奸细,都是你们的本业,我插不上手。我只能担保我没出卖过你们,至于你们信不信,我管不了。至于说谁出卖你们,也是你们自己内部清理门户的事,跟我扯不上关系。你要是不信我说的话,那就动手弄死我。要是信我的话,就下车找人去!”

“下车?”

“废话!你还惦记跟我去哪?英国人不是傻子,你们这么多人拿刀动枪,他自然知道租界里有人当了内应。你别看明面上没见几个英国人,实际眼珠子都瞪得赛金鱼,在暗处盯着呢。我和你们合作的事要是漏了,后面可就嘛也管不了,你也别指望我帮忙了。滚蛋!”

车拐过一条街,在一处偏僻的所在开了车门。车子略略放慢了些速度,中年人直接从座位上跳下去,落到了路边树下。身手利落,看得出身上有功夫。宁立言回头看了一眼,见后座上放了一把手枪。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顺者为孝,算你这孙子听话……”。一脚油门,别克汽车开足马力,向前疾驶而去。

宁立言的别墅里,已经有人等在那。

王仁铿一身长衫换作了短打,手臂上还缠着纱布,但是脸上的笑容依旧。一见宁立言微笑道:“今个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立言莫怪。”

乔雪没在这,王仁铿对面的,是满面警惕手按枪柄的武云珠。武云珠知道王仁铿的底细,丝毫不敢大意。王仁铿的司机于镇江没在,只有他一人出现,而且在手臂有伤的前提下,应该不至于造成大害。

不过这位前世教官可不是那个日本傻老爷们可比,宁立言丝毫不敢大意。先是朝武云珠摆手,示意她出去。武云珠刚要拒绝,宁立言却已经沉下脸来。

他平日不对武云珠摆脸色,一旦真翻脸,武云珠确实害怕。只好低着头走到外面,想把手枪交给宁立言,却被他推了回去。等到武云珠出门,宁立言一把带上房门,朝王仁铿一抱拳:“小姑娘没见过世面,郑先生别见怪。”

“见怪,这话可提不起。如今在英租界,怕是没几个人够资格怪罪立言。今个要不是你提醒,我的人就要被日本人收拾干净了。这份救命之恩在这,我哪还敢说怪罪的话?”

兴师问罪!

宁立言绝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给王仁铿提醒,对方就会感谢自己的地步。相反,以特工的思路,他只会考虑一件事:日本人要动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了这个念头,再往下一想,自然而然,就把宁立言归到日本人的合作伙伴之中。

所谓救命之恩,在这帮人的世界里毫无价值,他们考虑问题只有利益,绝无恩情。是朋友还是仇人,现在还说不好。即便王仁铿本人不动手,有这么个组织纵向谋害自己姓性命,也绝不是令人愉快的消息。

宁立言苦笑一声:“果然还是瞒不过郑先生,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还是让您查到是我。若是日本人也查出来,只怕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我不是查出来,而是猜出来的。”王仁铿直言不讳。“能有本事有胆量干这活的不多,三少绝对得算一个。我估摸着,这是你的手笔,看来是没猜错。”

“您老高见。”宁立言道:“这个电话是我打的,不过可不敢当您这个人情。要细说起来,我怕是还有罪。”

“此话怎讲?立言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怎么还有罪?莫非……这帮日本人是你带进来的?”

说到这里,王仁铿仰天一阵大笑,笑得格外放肆。似乎他此时不是在被人追杀,而是运筹帷幄的杀人者。

宁立言道:“郑先生还真说对了。确实有日本人是我带进来的,今个去日租界的时候,接了这么个差事,让我带几个人日本人进租界。除了人不算,还带了长短家伙,看情形足能武装一个排。要不是如此,我又哪能打那个电话?”

“那么说,我倒是要恭喜立言和日本人交上了朋友。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喜欢欠人情。如今我身无长物,要报答立言救命之恩,便只有自己这条性命。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抓起来送给日本人,免得说我对不起朋友。”

第二百零一章 刀切豆腐(下)

码头上吃饭的爷们,说话办事讲究“一板不落”。尤其是关系到性命的时候,就更是要格外的小心。口头上绝对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否则性命便难保全。

论及情报领域的专业技能,王仁铿绝对比不上内藤义雄这等从明治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人精。可要单论对宁立言的生命威胁以及威慑程度,内藤却未必比得上这个蓝衣社内部的暗杀王。

王仁铿手臂受伤,足以证明战况的残酷。整个复兴社天津情报站多半名存实亡全军覆没。王仁铿本人也在日本人面前露相,日后很多行动多有不便。他不是个懂得忍让的脾气,吃了这样的大亏,怕是正满世界找人撒气,这时候犯不上触霉头。

宁立言的模样仿佛是受到了无比的侮辱,差点骂了王仁铿八辈祖宗。“郑先生,您这叫嘛话?我这好心好意,担着杀头的风险救你,你倒好,话里话外说我是汉奸!这是人办的事么?别来这套!我也是街面上混事由的主,吃苦吃亏就是不吃话!你要拿话往里圈我,可别怪我没有好听的!我救你还救出错处来了,合着就该看日本人把你弄死就对了?”

“立言,你急什么?我说的是事实,你不必翻脸。如今日本人势大,可着中国,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给日本人效力。便是这天津城里,也有的是人愿意给日本人跑腿。你给他们办事,不算丢人。你想想看,要是没人给他们帮忙,这帮人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居然直接找到了我的住处?”

“你的住处又没藏在深山老林,就在那光明正大戳着,日本人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宁立言态度依旧是急赤白脸,却又不能表现出丝毫心虚,所谓的“角儿”,值钱就值钱在这考教做戏功夫的时候。

“要说日本人怎么找到的你,这个我也不知道。日本人就是让我给他们带人带货,多余的话不会跟我说。你要说办了这事,就是和日本人勾结,那我没嘛可说的。吃码头这碗饭,就是谁找我运货,我给谁效劳。不管是黑的白的,中国人日本人还是美国人,只要给我钱我都得运,由不得我挑肥拣瘦。你要说怎么暴露的,这个我说不好,他们也不会跟我说。你要是怀疑是我给日本人通消息,那实在是天大的冤屈。你想想,我要是在日本人那卖了你,还给你通风报信干嘛?嫌自己活得长?”

王仁铿看看宁立言,“立言也不用这么撞天屈。是非曲直,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是朋友我肯定会报答。谁要是出卖了我,我也不会让他好过。天津毕竟是中国人地盘,给日本人跑腿赚钱,这我就当没看见。可谁要是吃里扒外,帮着日本人杀中国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话没毛病!要是让我找出这人是谁,我也饶不了他!”

“立言既然说不是你,那你说说看,谁能干这事?谁又有这个本事?”

宁立言故作为难,犹豫片刻道:“我今天要不把话说透,只怕郑先生不能释疑。我跟你交个底吧,前两天我就听了个消息。日本人在白鲸那已经放出盘口,要买亚细亚旅社的消息。价格可不低,凡是认可的消息,一律一千块老头票。您可听明白了,是认可了就给,不定要放多少份出去。而且保证换成大洋发到手,不会给纸钞。说实话,租界里物价比外面高几倍,用钱的人有得是。为了这么一大笔赏金,肯为日本人出力的不知有多少。”

王仁铿看看宁立言:“这消息……我也听说了,可不是从立言嘴里听来的。”

“您这是怪我不给您送信。对不起,这信我送不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在白鲸当会员,就得守那里的规矩。要是随便有消息就往外散,那买卖还怎么做?这家咖啡馆怕是早就关门了。”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为了钱财出卖我?”

“这个说不好。也许是出卖,也许单独是图财。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种事在所难免。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现在不是查这个的时候。租界太大人太多,你查不过来。现在你最该做的事,就是撤离天津,走得越快越好。新加坡道上那一炸,英国人必然翻脸,接下来就是全租界封锁,搜捕两方面的幸存者。不管是谁,落到英国人手里怕是都没好。日本人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暴露了行踪,也有性命危险。”

王仁铿一笑:“立言的观点我支持,可问题是……我走不了。”他指了指自己的伤口:“你也看到了。我跟日本人交手受了枪伤,现在这个样子,走到哪都能被人认出来。再说,我还有好几个兄弟在你们手里,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我不能为了自己活,就不管自己的弟兄。”

说这番话的时候,王仁铿态度很是坚决,颇有些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义气千秋可比关圣。若不是前世有师徒关系,还在一起合作过,宁立言几乎就要相信眼前这位暗杀大王真是个燕赵大地最为推崇的豪侠男儿。

可惜啊,自己前世对他再熟悉不过,这等言语作戏,根本骗不了人。王仁铿前世在上海被捕,没用多久就投靠日本人,导致日占区的军统情报站遭遇毁灭性打击。这等人又怎么可能是个视死如归的大丈夫?

至于说义气?在间谍这个行当讲义气,如同在赌场里讲诚信,都只能沦为笑柄。前世里王仁铿策划暗杀行动多次,壁虎断尾丢卒保车绝不含糊,义气二字他压根就不懂。

试探,依旧是试探!宁立言确定,表面上王仁铿单刀赴会,背地里一定藏着伏兵。若是露出一点破绽,自己这栋房子只怕也保不住。

他没有急着大包大揽,而是为难地在房间里转磨。过了好一阵才说道:“巡捕房那几个弟兄……我怕是没办法。你也别过意,实在是案子太大,英国人那必有个交待。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将来只是坐牢,绝不会判处死刑。若是里面有郑先生极重要的人,你可以提出来,咱们单独想办法。只是这事要破费一大笔钱财,希望郑先生做好准备。至于你……看在咱们这份交情份上,我把你送出去。不过丑话说头里,媒人不管生孩子。我把你送出天津就完,至于郑先生要去哪,怎么去,您别跟我说,我也不听,免得又是多管闲事惹麻烦。”

“你送我出天津?这可是要担风险的。”

“这不废话么?我给你送信难道不担风险?你现在来我的别墅,我不担风险?”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为了救我,赌上自己性命?”

“我也没那么大的气度,长那么大个子不容易,哪能随随便便就死?可是有一节,我虽然人住在英租界,可是吃的江湖饭,哪头都得罪不起。我知道,郑先生现在还怀疑我出卖了你。只有把你安全送出租界,才能打消你的疑心。我冒险,就是为了释疑,免得你始终拿我当汉奸看。咱们把话说透了,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可没有你们那动不动就玩命的胆略。”

“哈哈哈哈。”王仁铿一阵大笑:“立言这话说得倒实在。实话实说,我今天上门,便是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里。既然立言要救我,我也不好拂你的意。我一切听你安排,不过……能不能多带两个人?”

“一个羊也赶,两羊也放。多两个人没什么,总归别太多。”

“如今就算你想要多送几个人出去,只怕也没有。”王仁铿说到这里,脸色又有些阴郁。“你让你的人去外头,那有个小力巴候着,就说郑老板要吃韭菜盒子,一会我的人就来。”

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又有三个人走进来。宁立言知道,这是演戏给自己看。实际这三个人就埋伏在自己家门外。若是自己真的喊了警察或是通知日本人,他们就要发动攻击,把王仁铿救走。

三人身上都穿着长大风衣,里面暗藏着冲锋枪,胡大庆、于镇江都在里面。三人脸色都不好,大概都受了枪伤。胡大庆看宁立言的眼神依旧充满怨毒,若不是王仁铿压制,说不定抬手就是一梭子。宁立言没跟他们打招呼,只是摇头道:“这些家伙不能带。英租界现在严查枪弹,若是遇到巡逻的,只看到家伙就会出事。”

于镇江看着王仁铿,后者爽朗地一笑:“立言发话了,咱们就听着吧。几挺花机关打不过日本人,也杀不出租界,别三辈子没见过钱的穷棒子一样,让人家笑话。既然到了立言家里,一切都听他安排就是。把家伙都卸了,身上寸铁不许带。立言,我们今晚上住哪?”

“我给你们找地方,但是不能住我家!”宁立言语气坚决。“英国人罗伊跟我不和,说不定借题发挥,来搜我的住处。这别墅不是能藏人的地方,你们这样一照面就会被抓。”

于镇江问道:“那要躲到哪里?”

“白鲸咖啡馆!”

王仁铿对于这个地方垂涎已久,只是洋人不给面子,他根本进不了那个圈子。现在机会上门自不会错过,因此对宁立言的安排极为赞成,:“立言说得没错,就住那吧,但不知要多久。”

“你放心,这事我比你急。你们跟这待着,我连气都喘不匀。三天之内,我肯定把你们送走。”

“不光是送走,还得帮着救人。”王仁铿倒是显得格外沉着,仿佛是吃定了宁立言。“我们在英租界的关系……也只有立言你这条线可以用。郑某人那几个弟兄,就拜托你照应了。”

第二百零二章 一手托几家

一如宁立言的猜测,英租界果然戒严了。

身背大枪的锡克士兵出现在租界几个出口,禁止人员出入。有些地方还构筑了街垒,架起机关枪,就连英国本国士兵也走出军营出现在街道上。王仁铿这几个人此时也不得不佩服宁立言确实有远见,若是不肯解除武装,注定死路一条。

蓝衣社与青木公馆这两个国家级情报机构的较量,堪比一次小规模战争,这显然触及了英国人的底线。殖民者如今虽然穿上西装,却未曾忘却自己祖上的强盗根基,知道武力才是发家守业的根本。何况如今租界力量大不如前,也就更为敏感,对于这些武装力量必要连根拔起。

在这等关系切身利益的大事面前,没有任何情面可讲。慢说王仁铿,就是日本人此时也不敢出面触英国人的霉头。所有滞留在租界内的青木公馆特工与王仁铿的部下一样,都难以脱身。

白鲸咖啡馆内。

露丝雅看着王仁铿几人,面上如罩冰霜。“这座咖啡馆的所有者并不喜欢中国人,看在宁先生以及房租的份上,你们可以住在楼上,但是在得到批准前,请不要离开自己的房间。否则的话……后果自负。”

王仁铿这时已经没了借藏身机会和这家咖啡馆建立联系的想法,蓝衣社的三号人物,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只看露丝雅的态度,就知道张口也是自取其辱。现在只要平安离开租界就是万幸,其他不可奢求。

“想要离开租界不是一件容易事,整个英租界已经封锁。七十二小时内不可能开放,英国人会用尽全部力量,把所有的危险分子挖出来。”露丝雅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宁立言介绍着自己所知情况,随后又发了句感慨:

“那些可怜的小商人啊,他们注定要在这次风波里受到牵连无辜入狱。”多愁善感得像个虔诚修女,但是宁立言知道,这次露丝雅必然要借英国人的手,除掉几个不顺眼的情报贩子。

王仁铿没时间考虑这邪恶,拉着宁立言进了房间问道:“我们该怎么离开?还有我们那些伤员……”

宁立言摆手道:“这事我来办,你们只管听消息就好。破费多少钱,搭多少人情都是我的事,绝不牵连列位。一日三餐这给送,其他时候别出去,好生待着吧。”

他心里知道,王仁铿这边好打点,他是个惜命的主。一个惜命之人,此时必然会接受自己摆布,真正难缠的还是那帮小日本。他来到楼下,露丝雅的神情已经变得满面春风。

“我必须得感谢冰美人,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幸运儿。你给白鲸带来了一笔不错的生意,对于让我财富增值的人,我相来抱有好感。”

“可不是一笔,而是两笔。”宁立言指指楼上,“这只是小钱,真正的大钱在后面。”

露丝雅笑道:“日本人视财如命,想让他们出价可不容易。”

“形势比人强,他们没有选择。除非他们想跟英国人交恶,我看日本人眼下还没这个胆量。”

英租界内现存的日本人比蓝衣社多得多,却没有白鲸这种藏身地。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可能出事。一旦被捕,就有可能酿成外交纠纷。日本人眼下必须争分夺秒,抢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和英国人达成秘密交易。

日本人在英租界能用的棋子不多,尤其是这种事,一般人更是插不进手。日本人莽撞的性格,加上小人得志的骄横,在行动之前,并未制定如何勾兑英国人的预案。临时抱佛脚,能够出面担任这个工作的,也只有宁立言。

日本人、蓝衣社,交战的双方,选择的桥梁都是同一个人,让宁立言心中既觉得荒唐,又有些莫名地兴奋。在如此乱世中,左右逢源,在几枚鸡蛋上跳舞,却也能带来异样的刺激,让他兴奋莫名。

他心中转着念头,人已经离开白鲸来到了史密斯诊所门外。日本人越急,他越稳当。让日本人一找就找到,未免太没面子。之前收拾自己收拾得那么顺手,现在也该他们着急了。再说这里还住着几个日本伤员,这帮人都是不稳定因素,自己怎么也得来看看。

来到病房里,便看到了一身白大褂,神情严肃的唐珞伊。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在医院里的唐珞伊始终是一副冰冷高傲让人难以接近。

在宁立言看来,这或许是她的自保手段。一个美貌动人的佳丽,在当下这个时代于如此环境中,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罩上隐形盔甲,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虽然英国人对于医院、诊所都下了命令,但是总有例外存在,比如史密斯诊所就是其中之一。史密斯医生与乔雪有交情,自身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在宁立言看来,他很可能是那些幽灵的专属医生。毕竟吃间谍这碗饭少不了承担风险,有个可靠的医生,便多了半条性命。

甚至史密斯本人也可能是幽灵之一。这家医院的手眼远超旁人想象,便是印度巡捕也不会来这里搜查。

在这里接受救治的日本伤员有十几个,占满了整个诊所。唐珞伊对待病人的态度虽然不好,但是手段着实高明。宁立言看得出来,这帮人得她得救治,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可是当他第一眼从房间里扫过去的时候,发现病房里几个伤号的眼神中并没有多少感激,反倒是充满了不满、怨恨以及……不加掩饰的。那个正接受唐珞伊检查的伤员,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唐珞伊的胸脯,毫不掩饰地欲念让人心头生寒。

宁立言暗自感慨:自己来的确实是时候。大步流星冲进房间,板着脸道:“怎么回事?史密斯诊所已经没有护士或是男医生了?为什么要你做这个工作?”

唐珞伊听到声音,才看向宁立言,随后那一层无形的精神盔甲便消失了。

虽然大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看不到表情,可是眼神在刹那间的变化,却瞒不过这一屋子特务。冰消雪融阳光普照,少女看到自己的意中人时,才会有这般模样,唐珞伊整个人也因此变得更为动人。

“史密斯医生出去了,诊所里便没有人。你也是知道的,这里一共就这么几个医生护士,一口气住进来那么多病人……”。高冷的女神低声下气地解释,十足一个受气小媳妇。

宁立言的眼神从这帮人身上扫过去,随后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一帮大老爷们让个女人照顾,不嫌丢人么?吃刀枪饭的应该学过怎么包扎伤口吧?打今个开始,这边只提供药品,轻伤号照顾重伤号,实在不行派男护士过来帮忙。若是忙不过来,你们就只好自己忍耐。”

几个特务谁也没作声。

宁立言语气冰冷如刀:“别不懂好歹。我现在一句话,你们都得进英国人的监狱!你们上司有话,这段日子你们听我安排,谁敢不服从命令,我可以执行军法!”

他说完这话拉着唐珞伊的胳膊一路来到她的办公室,才把手松开。随后解释道:“为了取信于那帮畜生,只好出此下策,冒犯之处唐小姐还请原谅。”

唐珞伊解下口罩,露出灿烂笑容。

“这本来就是我要求的,宁先生又何必道歉?我还要感谢你帮我解围。那帮人虽然不敢作什么,可是那种眼神实在让人感觉恶心!”

“是我没考虑周全,不该让你露面。这个史密斯也是太荒唐了些,我让他全权负责,他就把事情负责成这个样子,早晚非要收拾他不可。”

“这也不怪他。”唐珞伊摇头道:“是我主动要求的。既然要做这行,将来少不了和人打交道。这群人既进了医院,性命便在我的手里。若是连他们都应付不了,将来还怎么应付那些真正厉害的人物”

“唐小姐本不该卷到这等事情之中。”

“宁先生就别说这客气话了,国难当头,谁又避得过?即便租界,也不是人间净土。不把那些混账东西赶出中国,那天晚上的事,说不定便要重演。这不光是关系着国家民族的利益,也和我自身相关,哪能置身事外?再说,他们不过是眼睛过瘾,却不知道药物都是我调配的……这帮畜生,就等着变成残废吧。”

原来是个外表清纯,心思狠辣得姑娘。宁立言心里叫了声好,这等女孩才是当今这个乱世中,最需要得人才。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怕只是目光的亵渎,对于唐珞伊也是冒犯。“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点来,或是让子杰过来。”

唐珞伊摇头:“他要来,我便将他赶走了。那种毛躁性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要紧的事哪能交给他?这帮日本人住到医院也不安分,还有人找机会查病历,看宁先生来诊所作什么。好在你虑事周全,开药的记录完整不怕查。若是换了他……肯定要露破绽。”

宁立言笑道:“子杰是个侦探,在他本专业领域很出色,其他领域所知可能不多。”

“这话不对。他是个侦探,难道你便不是?说到底还是个本事高低。他眼高手低,若不是你照顾他,迟早要吃大亏。可是他还不懂好歹,居然去乐都……”

显然,唐珞伊最为不满的,还是华子杰去捉奸的事。本以为这个行为虽然莽撞,但是表现出的勇气可嘉,或许会换来唐珞伊的好感。可是从事实看,似乎起了反效果。宁立言只好为华子杰辩解几句,唐珞伊道:

“不提他了。我要谢谢三少,我看得出,你方才为我出头是真的,不是做戏。”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烈火。宁立言却想要后退逃离,免得害人害己。可是不等他辩解,唐珞伊已经挽住了他的手:“既然做了开头,我们就得演下去,半途而废可不成。从现在开始,我们得让日本人相信,我和你的关系不一般。”

宁立言连忙摇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一场戏,等到戏演完,就得散场。”

“就算要散场,也得善始善终不是?”唐珞伊的美眸一转,“首先我觉得我们得从称呼上改。我们之间应该彼此称呼名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礼貌。其次,我们需要有一些信件,预备着日本人调查。”

她说得不算错,可是宁立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唐珞伊演得有些过分投入,让宁立言大为不安。

唐珞伊继续道:“这件事关系着你我两人的生命安全,怎么能大意?戏要是演得不像,可是害人害己。我还不曾活过,并不想现在就死。所以这些事都得考虑周全。”

“子杰那边……”

“立言要是把实话告诉他,这场戏还能骗过谁去?让他怀疑着吧。他不是想要捉奸么?我这回倒要看看,他会怎么样!”

唐珞伊说话间看看时间:“我们该去见查理先生了,别耽误了。我想一定有日本特务盯着咱们,也是该在他们面前亮个相,立言说对不对?”

第二百零三章 夹带私逃

英国俱乐部内。

查理领事自从得到宁立言的保证以及建议,人便有了精神,比起上一次见面,气色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乃至见到身着低胸礼服的唐珞伊时,眼前一亮,但紧接着就被唐珞伊那如同冰雪利刃一般的眼神刺伤,讪笑着与宁立言打招呼:

“你如果每次来跟我见面时,都更换一个美丽的女伴,会让我嫉妒到失去理智,随之想要找你决斗。”

“那你最好改变一下念头,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谁又帮你赚钱扬名呢?这活只有我能干。”

宁立言打了个哈哈,随后道:“今天我带唐小姐来,可不是带你发财,而是来讨债的。”

“只是一张小小的批文,何必说得那么严重。”查理继续在打哈哈。

唐珞伊此时以英语说道:“这道批文已经让我们在工部局碰壁数次,只怕也不像领事阁下想象的那么轻松。”

“鲍里斯……一定是鲍里斯那个老混蛋!他的靠山这次成功躲过了审查,他又该得意了。”查理的脸上有了几分怒气,拉开公事包将一张批文放到桌上。“拿着吧。我说过在我离开天津之前,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我的朋友。”

“这道批文对领事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却关系着戒烟丸的生产。而戒烟丸的生产如果被破坏,对于我们下面的计划也没有好处。所以你不是在帮我们,而是在帮自己。”

宁立言并不领情。对于一个眼看要回国,而且注定要身败名裂的英国人,他也犯不上太客气。

鲍里斯最早把唐氏戒烟丸当作日本人研究的红丸、白面一类的东西,并不十分重视。即便是领事投资入股,他也没在意。

可是就在新加坡道枪战事件之前,工部局对于戒烟丸的材料开始搞调查,说是这些中药没有确切效果,不得随便制成药物发放给租界公民服用。每一种药材的采购,都需要得到工部局批准。

这显然是英国人玩的把戏,目的就是为了破坏戒烟丸的生产。鲍里斯想必是了解到唐珞伊的戒烟丸确实有效果,开始动手打压。

批件从工部局肯定拿不到,好在查理眼下还是租界的最高管理者,有他的支持事情不算难办。宁立言之所以陪唐珞伊走这一趟,固然是为了在日本暗探面前证实他和唐珞伊关系不寻常,也是为了给查理一个警告。少在出发前打中国女人主意,否则有你好受的。

事实证明这很有必要。这个得意忘形的狂妄之徒骨子里与日本人没什么区别,他不敢打乔雪的主意,可是对于唐珞伊就没那么多负担。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到那种企图,若非自己在旁,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见宁立言毫不感激地拿走批文,查理多少有些失落,只好问起正事。

“我们要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可以运行?”

唐珞伊道:“多亏立言的支持,在工部局禁止我们购买药材的命令下达之前,已经为药房储备了足够多的原料。工人们加班赶工,已经完成了第一批的任务,随时可以装船启运。”

宁立言道:“查理先生,时间不等人。你再有一周就得离职,这些戒烟丸当然是赶在你前头启运为好。事不宜迟,要我说明天发货最好不过。”

“可是租界现在正在戒严……”

“戒严又不关码头的事。整个租界的货物吞吐全靠码头,要是把水路戒严了,全租界的人都得喝西北风。咱们在药品在码头装货,和戒严不相干。就是得请领事阁下出个手续,我的工人把药品送到码头的过程中,不想得被那帮印度巡捕找麻烦。”

“这很容易。不过……”领事停顿了片刻,“我想知道,这批药物的北上,会不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你要知道,这两个货柜是以我私人的名义援助北方禁烟事业。如果出现什么问题……大英帝国不会为我分担任何责任。”

“我明白。世界上任何的投资都伴随着风险,我能做的就是把风险控制在最低,同时让收益最大。这口货柜正因为是领事阁下的私人名义,所以才不会有人搜查,我们才有……发财的可能。那些药品到了北边,都是上好的价钱,你就等着发财吧。我跟你打赌,等你回到伦敦之后,一准会怀念我们现在的好日子。”

查理摇头道:“宁先生,你真是一个魔鬼,你在让一个绅士堕落!”

“恰恰相反,我只是让绅士直面自己的,这是圣徒应该具有的能力。”

等到出了俱乐部,唐珞伊主动挽起了宁立言的胳膊,在他耳边道:“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陪我来,这个领事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绅士。”

“唐小姐一身绝技,也不会在他面前吃亏。”

“拳脚功夫防民难防官,我可没有对领事挥拳脚的勇气。另外我说过了,叫我的名字,免得被人看出破绽。”

两人离得近,唐珞伊身上的香气飘过来,让宁立言颇有些尴尬。他只好先上了车,可是唐珞伊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又侧头对宁立言道:

“我和子杰也参加过几次聚会,他的应对便没有立言这般老练。今天这场谈判才像是成年人之间的交涉,如果华家药房的生意由你来负责,一定比现在更好。”

“子杰是缺乏锻炼,等练一练就好了。”

“我们这一行相信人是有天赋的,天赋不到怎么练也是枉然。”唐珞伊哼了一声,又问道:“把药物走私的消息告诉查理,真的安全?我对他没有多少信任。”

“这无关信任,只关系着利益。查理在这次交易里有好大一笔收入,他眼看要卸任回国,注定失去经济来源。他又是个贪酒好色的浪荡鬼,对于钱财的渴望近乎无穷。这么一大笔进账,足以把他牢牢绑定在我们身边。”

唐珞伊歪头看着宁立言,他说这番话时的冷静沉着,与华子杰的意气风发相比,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不知几许成熟。曾经的她最喜欢华子杰身上那股热血激昂的气息,可是经过竹内的事情之后,她却意识到只有宁立言这等男子才真的可以保护自己。而自己在他身边时,也最有安全感。

她深吸一口气,“万一……我的意思是说万一,走漏了什么该怎么办?立言和子杰不一样,你和日本人没有那么大的仇,与义勇军之间也没有交情,犯不上承担这等风险。”

宁立言微笑:“正如珞伊所说,国仇家恨。覆巢之下无完卵,能恶心恶心日本人总是好事。其中当然要承担风险,但比起前线的士兵,我们总是安全的。为了那些在前线搏命的士兵考虑,冒些风险也是值得。至于消息泄露……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看着他充满自信地微笑,唐珞伊的目光略有些呆滞,片刻之后才恢复如初。微笑回应道:“既然立言有把握,我就放心了。我不是一个胆小之人,但是不愿意把性命交托给一个冒失鬼。如果是和立言这等考虑周全的人合作,多大的风险我都敢冒。”

宁立言别墅内。

谢广达满面通红,酒显然又到了量。

“冒险?看你这话说的,这年月干嘛不冒险?不冒险能赚来钱么?咱东家吃的这碗饭,就是个玩命的行当,四平八稳走不了这条道。”

佟海山不住劝酒,又问道:“冒险我知道,可是带蓝衣社的人出租界?这不怕日本人知道?”

“东家给日本人干活为了挣钱,夹带蓝衣社出租界,也是为了挣钱,有嘛可怕人知道的?这叫一手托两家。”

这叫脚踩两条船!让日本人知道,是要掉脑袋的。佟海山心里嘀咕着,脑海里浮现出汤巧珍、武云珠等人的俊俏模样,以及她们看宁立言的痴迷眼神,心里一阵泛酸。天下好事都被你一人占了,这等人必要遭天谴。佟二爷就是老天派来收拾你的!

“拿送药的船送人,这靠谱么?人放货柜里,还不闷死?”

“你懂个嘛?”老谢嘲笑着佟海山的无知。“货柜里放的都是西药,全都是红伤药、消炎药。听说这堆药送到关外,比烟土赚头都大。至于人,全都住船上。往伙房里一塞,谁知道船上有几个伙夫?我再告诉你,这条蓝宝石号上,用气割切出来的小隔舱,我亲自进去看过。在那里面一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专门的气眼通风,到点有人给送饭,跟旅馆住单间一样。那地方号称小公馆,在那住挑费不比住饭店少。”

“什么人会安排在那?”

“废话!能住那的,自然是不能出头露面跟外人见面的,就像上次我说那郑记者,他就得藏在那,让人看见就完了。这事你自己知道就完,别跟外头说,知道么?”

“您放心吧,我保证谁也不告诉!”

两个小时之后,日租界宪兵队内。

木村打量着佟海山,目光里充满怀疑:“你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不是汇报给其他人?”

“没错。当初藤田太君嘱咐过,说我要是联系不上他,就让我找您。还说您能给……一大笔赏钱。其他人,谁都不能信任。”

“这样么……那我看来不能辜负藤田君的信任,只要你的消息属实,我会按你说的,给你足够的酬劳。不过行动的时候,你必须在场。我和藤田不同,我只信事实,不信谣言。”

第二百零四章 一场闹剧

英租界戒严第二天。

太古码头早早的就被记者包围了。整个租界的大小报馆无一例外全都派出了自己的访事记者,你推我搡为自家的相机寻找好位置,把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这里面固然有领事的面子,更多的还是宁立言的人情。

天津的报人从前清的年月便练出了一副过人胆量,是有名的“混不论”。虽然租界不比华界,行事不敢过分。可是一个即将卸任的领事,也不值得他们过分巴结。有那份气力还不如留下来,预备和新任领事套交情。

可领事的面子可以不卖,帮会的面子却不敢不给。领事最多只能让一家报馆封门,大不了换个名字再开。可帮会却能对报人赶尽杀绝,轻则让人在天津无处立足,重则肢体受损,是以宁立言按着规模给每家报馆送去包裹不等大洋的红封套,这帮人便乖乖派人给查理撑场面。

查理见到这人山人海的记者以及燃烧镁粉产生的光芒,情绪也颇有些激动,调门比往日涨了三分。

“在我来中国之前,我的朋友对我说过。查理,我的朋友,你走运了。你将要登上一块富饶的土地,那里遍地是黄金,河流里流淌的都是牛奶。这是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载的黄金之国,等你返回伦敦的时候,一定发了大财。他说的很对,这是个富饶的国家,充满机遇的城市。如果我想发财,一定已经腰缠万贯。但是我在祈祷的时候,不停地问自己,查理,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佟海山挤在人群里,眼睛紧盯着那艘“蓝宝石”号货船。他今天没穿制服,混在人群里不容易被发现。方才货柜上船时他仔细查点了人数,上船的苦力和下船的对不上,差了好几个人,想必就是借着运货的机会,把人带到了船上。

老谢说得没错,宁立言是要借着查理的名头,把蓝衣社的人送走。一边拿着太君的奖金,一边和蓝衣社眉来眼去,想要来个左右逢源,哪有这等好事?既下了水,就该和自己一样,做个彻头彻尾的汉奸,哪能给你留下退路。既想要两面不得罪,便别怪我让你两头落空。

佟海山的眼睛又看向人群里,汤巧珍今天没露面,只派出了一个访事记者。想着那个肯和自己喝咖啡的美丽女子,佟海山心里就忍不住的发痒。他心里有数,这种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不会看上自己这种人,可那又怎么样?

只要把宁立言弄垮,这个女孩终究跑不出自己的手。得不到心也能得到人,哪怕只有一次,这辈子便不算白活。

一想到那等艳福,佟海山的胆量便格外大。不管是蓝衣社还是青帮,他都已经不在乎。

查理的讲话还在继续。

“你们看到的,就是我全部的财富。我把我半生的积蓄,全都换成了这些戒烟丸。用我私人的财富作为武器,向毒品宣战,便是我最终的决定。我的后半生可能因此而潦倒,但是我的灵魂将享受安宁……”

佟海山悄悄向人群外走去,查理的废话讲完,便是拍照,接着就该准备开船。自己犯不上参与这些,该是给日本人送信,准备动手了。

这帮该死的小日本,没一个可以共谋大事。自己在英租界卧底,给他们提供消息,他们负责动手拿人就好。非要拉自己跟着查船,哪有那么办事的?这船查完了,自己也就暴露了,将来还怎么当密探?这帮一辈子没吃过小站稻的萝卜头,都是群天生的猪脑!

船离开英租界,沿海河南下,这一路都是中国的辖区,不归日本人管。可是日本人若是犯起混蛋,便没有那许多讲究。两艘日本蒸汽船停在水面上,只是没有挂旗。甲板上是水手,船舱里却满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大兵。

看着闪闪发光的刺刀,佟海山感觉喉咙一阵发干,连吞了几口唾沫。回答木村问题的时候越发小心谨慎。

“您放心,我都看清楚了。运货上船的苦力和下船的差了好几个,这里头肯定有事。而且从昨天下午,码头上就戒备了。宁立言派了好几十人跟那守着,不许外人靠近蓝宝石,自然是房备走漏消息。对了,我还从华家药房那扫听来着,这批戒烟丸是存在华家的西药库,那里面除了戒烟丸,还有不少消炎药、止血药。装货的时候怎么装法,谁知道?那货柜那么大个,不可能装的都是戒烟丸,说不定他们还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违禁药品倒腾出去!”

“既然你如此确定,我也别无选择。这次行动我们承担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如果一无所获的话……我们都会有麻烦。”

木村语气冰冷,让佟海山忍不住打个寒颤,心头敲起了小鼓。虽然和木村不曾共事,但是按着日本人的德行,若是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一旦行动失败,必有残酷惩罚降临。

他的大脑高速转动,回想着自己到底在哪个环节还有所疏漏。忽然,他心中升起一丝疑云,在码头的那场热闹里,似乎少了个人?

宁立言!

他作为眼下租界里顶出风头的人物,这种场合怎么也不该缺席。可是自己在码头上,确实没看到他的影子,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说道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向木村做个汇报,可是没等他开口,一个水手已经走进来汇报:“少佐,蓝宝石号出现了!”

“升旗,开始行动!”

木村一声令下,起身便向外走,来到佟海山身边时,看了他一眼:“请佟先生跟我们一起行动,正好验收一下你的成果。”

等到几声枪声响过,蒸汽船把日本国旗挂起来的时候,佟海山才知道自己到底惹了多大的祸事。

那些在海河上往来穿梭的船只听到枪声本不以为然,可等看到日本旗,顿时炸了庙。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小日本打进天津卫了!”随后便有人下饺子似的朝海河里跳,把自己的船扔在那不闻不问,任水流推着木船来回打转。

日本兵举起步枪向着水里开火,不多时便能看到有暗红色的血迹浮上水面。佟海山急道:“木村太君,这帮人不是蓝宝石号的,打他们干嘛?”

“这是战争,是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是让人们学会遵守规则的必要手段,你不必多问。”木村没再理会佟海山,而是紧盯着前方缓缓驶来的蓝宝石号,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芒。

佟海山明白了。

为什么宁立言不喜欢和日本人合作,就因为他们是一群疯子!为了战争便要随便杀人,这是从不曾听说过的行径。他们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自己又会不会成为报应的一环?自己家几代祖辈辛苦维持着黑白两道的交情,全靠人情面子混饭吃,若是给这么群疯子效力,日后自己还能不能混得下去?

他脑子里转着无数念头,以至于日本人如何拦停蓝宝石号以及如何与船长交涉都不曾听见。等到木村招呼他的时候,佟海山只看到英国船长已经被两把刺刀抵住胸膛,水手、轮机长等人都被叫到甲板上列队,日本人正从里面寻找谁是蓝衣社。

木村招呼佟海山上了船,有人已经取来了撬棍和斧子,几个日本大兵上去,不管不顾地朝着货柜招呼。不多时货柜的门便被砸的稀烂,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药品。

日本大兵只顾搜查不讲究体面,包装完好的戒烟丸被从货柜里抽出来,丢的到处都是,药丸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包装被军靴来回践踏碾压,变得不成样子。这帮人手脚快,一个货柜很快就掏空了。除了戒烟丸,便是日本的仁丹,再有些治时疫病的药品,种类繁多却不见消炎药和止血药等军用药物的踪迹。

木村看了一眼佟海山:“你确定他们只运了这一个货柜上船?”

“我……确定。”佟海山吞了口唾沫,额头上满是汗珠。这么多的药丸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却找不到违禁药品,这件事可不好交差。尤其这些药品属于英国领事,便是日本人也压不住。但是要他信口胡说,硬说还有其他货柜,却又绝对不敢,一时失了方寸。

忽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隔舱!他们这船上还有隔舱。拿气割割出来的,里面藏着人!你们去那看看!”

木村做个手势,几个日本大兵举着步枪便冲进船舱里。这帮宪兵搜查的能力不弱,不多时便有了收获。听到几声口哨响起,木村脸上也露出喜色,带着佟海山一路冲进船舱。

隔舱里的人被带了出来,一共十四个,全是中国人的打扮。为首的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一双眸子闪烁寒光,语气阴森如同阎罗。木村看到中年人的面目,神色也是一变。

“荒木君?怎么……怎么会是你们?”

“英租界正在戒严,宁立言通过这种方式送我们出租界。本来说是在河北下船,没想到惊动了木村少佐前来迎接。你们的工作很出色,青木公馆行动组,被你们一网打尽了!你们的丰功伟绩,我会向酒井参谋长做详细说明!”

就在此时,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的汽船正向事发地驶来,查理站在甲板上,仿佛即将上阵的将军。而他的士兵,就是身后那些访事记者。这帮人也不曾想到有这等好运气,一场人情应酬,居然应酬出一个大新闻来,全都志得意满。所谓看热闹不怕事大,都惦记着这场乱子越大越好。

第二百零五章 谁人稳坐钓鱼台

白鲸咖啡馆内,宁立言轻轻摆弄着调羹,把杯中咖啡搅动起漩涡。乔雪从外面走进来,大方地坐在他旁边,“外面闹得热闹,你倒是坐得住。英国领事和日本领事眼瞅着快决斗了,你也不说去帮忙?这个警务处督察,当得可不称职。”

“放心吧,两人都是嘴上喊得凶,一准打不起来。要是想动手英国人就该出动军队,而不是让一个即将卸任的领事带着一帮记者去面对日本大兵。不过有这些记者吹捧,查理领事的行为可以被描述成一位英勇的骑士为了维护大英帝国的体面,单枪匹马的去挑战一群野蛮人。即便是伦敦也会喜欢这样的故事。至于查理维护的到底是国王陛下的尊严还是自己的戒烟丸,便没人会在乎。这次突发情况算是成全了查理,眼下的英国需要英雄,查理便很可能成为这个英雄。至少在他的光环未曾褪去之时,不能让英雄和鸦片扯上关系,他大概算是过关。”

“他若是过关,你帮他操持的私财不就是要如数归还?”

“他不过是在鸦片的事上过关,而不是生死的事。伦敦那边争的也不是个善恶只是个是非。若是他赢了,岂不是说查他那些人错了?那群人为了自己不错,便只好让查理死掉,免得自己声望与前程受损。正好他又得罪了日本人,连承担责任的人都是现成的。这等人站在你面前,你又怎能忍住不杀?所以查理的钱,我只好在寒食、中元的时候慢慢归还了。”

“那这么说,你不是发了笔横财?是不是该请我们吃晚饭?”

“我们?”

“我、云珠、巧珍啊。是不是还得加上个珞伊……”乔雪笑得像是头狡猾的狐狸,总觉得笑容后藏着无穷陷阱。

宁立言点头:“晚饭自然是要请的。不过人员上不宜过多,这时候还是要低调一些为好。日本人刚吃了大亏,别招他们。”

“人员上你决定,吃什么可得我做主。今天必要你大大破费一番,否则难出我心头之气。你从一开始就躲在这里喝咖啡,让本小姐去打探消息,可着租界你打听打听,敢这么支使我的,你还是头一号。怎么?就不问问我,王仁铿他们逃了没有?”

“这一手李代桃僵用出来,王仁铿只要不是笨蛋,都应该逃得掉。如果这时候他还被抓住,那就是天要亡他,我也救不回一个必死之人。”宁立言喝了一口咖啡,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蓝衣社在天津搞风搞雨,这次终于把他们赶出去,也算是大快人心。就算他们重新设立站点,也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华家经过这回的折腾,也能把走私药品的罪名洗清。日本人的力量有限,不会再盯着他们查个没完,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乔雪道:“你身边那个钉子也被拔掉了,也算是去了你的心病。。”

“他啊,他还算不上我的心病,只不过正戏开锣,跳加官的用不上了,他便该下台。”

乔雪微笑道:“日本人眼下在英租界,便只有你这一个耳目能用,这次的事情一出,少不得又要送一笔大钱给你。”

“他们本来就该送我一笔大钱,只是这回英国领事下场,他们要送的就更多一些。”

“你用蓝宝石号往外送日本人,查理能答应?”

“他回国沿途旅费,大半都是这几个日本人的孝敬,为什么不答应?放心吧,从舆论上那些人只能算是中国船员,不会提日本特工之类的消息。英国和日本算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指望为这点事两下翻脸肯定不可能。日本人理亏在先,又被英国人抓住把柄,破财出血在所难免,这倒是板上钉钉之事。比起来,蓝衣社更抠门。我给他们打点关节,最后还得自己垫钱。以他们的作风,这笔钱多半是没了指望,没办法,只好认倒霉。”

海河上。

趁着不惜以生命捍卫大英帝国尊严的忠诚领事查理一个人与一群日本大兵理论,一艘不起眼的帆船从旁边悄悄溜了过去。日本人被英国人抓了现行,自然顾不上再封锁河道。中国的水巡这个时候也不敢阻拦任何船只,生怕多说一句话就被卷进这场风波里。

这条帆船直接出海,另有一条蒸汽船等在那,几个男子鱼贯登船。这是艘运输鱼货的货船,一股臭咸鱼的味道熏的人脑浆子生疼。船长朝几人一抱拳:

“几位爷对不起了,咱们现在还不算彻底安全,小日本的船不定嘛时候就来检查。委屈委屈,您几位在货舱里忍一会。仗着路程不远,到了地方洗澡换衣服再撒点花露水,保证几位还是体面人。”

全程目睹日本人搜查蓝宝石的王仁铿,此时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带头换了衣服,然后向那堆满了咸鱼的货舱里走。其他人见他如此,自然更不敢有话说,跟着他向后走。等关上舱门,王仁铿忍着那刺鼻的腥臭摇头叹息: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真难以相信。整个复兴社天津站,居然是毁那么一个小人手里。那个站在日本人身边的人我见过,是英租界的巡捕,之前和宁立言一起在宪兵队受过刑。现在想来,这多半是日本人用的苦肉计。他们大概是想埋一根钉子在宁立言身边,没想到最后却把我们的手扎破了。这个人可杀不可留,坏了我们的大事,绝不允许他继续活在人世。”

于镇江道:“我们的天津站,就这么不要了?”

“那不可能!”王仁铿斩钉截铁道:“天津为华北枢纽所在,绝对不能放弃。只不过这个站点如何重建,如何运行都需要仔细考量。不管怎么说,宁立言这个人都至关重要,必须保证他在我们这边,情报站才能正常运作。等到了南京,就要找条安全通道汇款给他。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在他身上不要省钱。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我算是领教了。能从日本人眼皮子下面把我们送出天津,这等人才必须为党国所用,否则便不能为任何人所用。这个人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否则早晚是个祸害!”

“卑职明白!”

“祸害……不不,我看他是我们的福星。”

青木公馆内。

内藤义雄面对面色铁青的大迫逋贞,不慌不忙分外从容。

“宪兵队把一个人说成祸害,便等于判了一个人死刑。可若是把宁立言判了死刑,谁又替我们和英国人沟通?查理虽然眼看就要回国了,可他依旧是英国领事。在外交领域,他的尊严和英国政府尊严是一回事,对他的冒犯很可能上升到国家层面,如果到了那一步,事情就会变得非常严重。我们派武装特工进入英租界的事,也会被放到谈判桌上,我已经老了,又是个白丁,不必担心什么。你就得转去预备役,从此与前程无缘。”

大迫逋贞愤愤不平:“我敢打赌,这肯定是宁立言的阴谋!他一定是愚弄了佟海山那个蠢货,害我们出丑!那些蓝衣社的人,肯定也在他保护之中!这个人绝不是帝国的忠臣!”

“你让一个中国人当帝国忠臣,这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对待中国人,你只能给他利益,换取他的服务,而不能信任他,更不能期待他的忠诚。”内藤循循善诱:

“这次不管那些人的死活,蓝衣社肯定是要被赶出天津,对于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未来复兴社如果继续派人来津,依旧要住在租界。有宁立言为我们充当耳目,不愁打探不到他们的消息。我们是特工,不是士兵。不要总想着杀人攻城,摧毁一个情报机关,远不如让这个机关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甚至按我们的意图行事有用。要做到这些,我们必须在租界里有自己的人。这个人第一要聪明,第二要有权势,至于忠心反倒是细枝末节。一个忠诚的笨蛋,远不如一个狡猾的投机商对我们有用。”

大迫沉默半晌:“那老前辈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除非你希望我们在租界无人可用并且和英国人现在就抓破脸,否则请你谨慎考虑。”

内藤义雄瞥了大迫逋贞一眼,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宁立言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子,和本地大多数精明且又胆大妄为的青年一样。愚蠢的大迫逋贞,他居然认为自己真的在为帝国收拢忠臣良将,给华北攻势做准备?

恰恰相反,他要找的就是够聪明肯合作,且对日本没有多少好感的本地后生。帝人的行事越来越狂妄,在中国水域设卡拦船,区区几个士兵就敢和英国领事正面冲突,这都是极坏的兆头。

按这样发展下去,这帮热血上头,一脑子肌肉的狂徒,不但会和中国全面开战甚至可能和英、美等欧洲强国交手。到时候整个东南亚都会打成一锅粥,这帮疯子不但会输掉自己的性命,还会拉着整个帝国陪葬。

帝国目前只要控制东北就够了!

至少在五十年内,把军队牢牢按在中国的关外,不让他们染指河北以及整个中国,更不能让他们进攻东南亚与列强为敌,这才是对国家的忠诚。以自己一个老人的力量,怕是挽不住帝国这匹疯马,宁立言这么个机灵鬼,则是一个很好的盟友。在眼下,自己必须保护他,等到他没用的时候,再除掉他不迟!

第二百零六章 大英帝国的脸面

虽说查理的行动并没有给英租界或是国王带来任何直接好处,与丘八讲道理的结果,也注定是秀才遇见兵。可是对于租界管理层以及租界内生活的英国人来说,依旧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兴奋,查理本人也成了英租界又一位传奇般的英雄。

本以为单枪匹马面对一群武装歹徒面无惧色的英国老派绅士在欧战的时候已经死伤殆尽,不想居然在异国租界内尚有沧海遗珠。这场并未占到便宜的外交冲突,却成了租界里贵妇名媛津津乐道的话题。查理从码头下船时,迎接他的便是鲜花、掌声外加无数赞誉。

工部局破例,额外举办了一场舞会,地点依旧选在英国俱乐部。对于一个即将离开的领事来说,这是前无古人的殊荣。这份荣誉让查理兴奋不已,红彤彤的酒糟鼻子透着几分得意。

“立言……我的朋友……不,按照中国的说法,我该称你为贵人。自从和你成为朋友,我便交了好运。”

在上次见面的房间,查理给宁立言来了个熊抱,喜不自禁地说道:“这两天的报纸我会收藏好,作为我最有力的武器。泰晤士报也会转载我的英勇事迹,当我踏上英国国土的时候,那些卑鄙小人将心惊胆战无地自容。我到时候倒要看看,谁敢站在我面前,对我提出指控!”

他们不会提出指控,只会结果你的性命。你回到英国,将成为搅乱议会的不稳定因素,他们不会让你活着回去。索命的无常,很快就会登上“玫瑰花”号客轮,你的生命所剩不多了。宁立言心里嘀咕,嘴上则不住地恭喜奉承。

查理压低了声音:“日本人这次准备出多少?我在船上不能和他们谈这个,但是必须对你说清楚。他们这次差点搞砸了我的大事,让我的戒烟丸变成了一堆垃圾,我可不会轻饶他们。”

“阁下放心。就算您饶了他们,我也不会善罢甘休。下午的时候已经有人捎话过来,再加两千英镑,付现金。”

“两千?”

“这已经很多了。日本人是何等吝啬,您应该比我有数。整个天津卫,能让他们多付两千镑的人,也就只有尊驾一人。而且这笔钱是付给领事个人,与租界无关。”

“好吧!拿他们必须向英国政府道歉,并且处罚那些野蛮无理的士兵。”

“这不可能。前者关系到日本的脸面,区区一个领事或是机关长做不了主,至于后者……他们就算答应了也没用。宪兵队是军人,不归领事管束,他不可能对那帮人做出处理。”

查理很有些不甘,过了好一阵才咬牙切齿地下了决心:“那他们必须额外支付我一千镑,少一分钱都不行!”

“好吧,我会向他们阐明领事阁下的决心和态度,我想日本人也不会执迷不悟。不过要想出气,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

“怎么讲?”

“日本人今天的举动,摆明是不把大英帝国放在眼里。在中国水域拦停悬挂英国国旗的船只,这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多做说明。如果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早晚要欺负到英租界头上!”

宁立言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在前世里日本人因为英租界的刺杀事件,包围英租界长达半年之久。进出租界的英国人不分男女,都遭到脱衣检查的羞辱。英国驻军摆了机枪出来撑场面,日本军人就敢开来坦克威慑。最终把英国人的脸面踩在地上反复践踏,让这老牌殖民者的神话变成了笑话。

现如今的情形还没到那么严重,可是这次拦船事件已经释放出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日本人不服管了。若是放在日俄战争那时候,便是借日本人几个胆量,也绝不敢如此放肆。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便等于承认了英国外强中干,在外交领域自是极大的失败。

查理沉默不语,并没接宁立言的话。他是个要卸任的领事,未来的他属于伦敦,天津的英国人活成什么样子,只有上帝才会操心。

“这不光是能给日本人找麻烦,也能发财。”宁立言抛出了第二根骨头。“现在日本人封锁药品流出,走私犯弄一点小额药品小打小闹,也能发不小的财。若是能放大批药品出去,便是无数的钱财。”

“我……即将卸任了,这件事恐怕爱莫能助。”

“在这几天时间里,足够阁下签署一份文件,批准一家贸易行成立。另外据我所知,租界里有一些人会服从于领事阁下的命令……我说的是各种意义。即便您卸任之后,这个命令依旧会有效,只要它不违反大不列颠的在华利益,便会一直执行。这是外交官的权力之一。”

查理的脸色变得严肃,“我的朋友。我必须提醒你,你现在正在一个既危险的边缘试探。我个人非常推崇冒险精神,但是你现在走得太远了。在租界,有一些事不能触碰,这就是你们中国人口中的分寸。我认为出身名门的立言,在这方面应该比其他人更知道该如何把握。”

“我当然明白,不过我也知道任何一笔生意的投资与它的风险都呈正比。我不会过问不该我过问的东西,只是作为替您打理私人财产的忠实伙伴,我觉得有义务提醒您,如何让您的财富快速升值。据我所知,伦敦的物价并不便宜。而您现在身体还好,理应在其他的职位上继续为陛下效力。而要想获得一个足以匹配您才干的职位,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钱财。”

查理犹豫片刻,“据我所知,那些买家并不是有钱人。”

“他们付帐的方式非常……灵活。”宁立言微笑道:“那些药品关系着他们的事业,更关系着他们自己的性命。在这种时候,便是葛朗台,也会拿出最后的金币,他们也不例外。他们缺乏的是传统意义的贵金属,但是阁下要知道,东三省和热河曾经作为前朝龙兴之地,也曾住过大批达官显贵。他们拥有大量的财富来不及运进关内,便只好埋入地下。更有祖宗给他们留下来的宝贵遗产,这些现在都落入那些团体手中。其中有大量的书画、瓷器或是摆件。这些东西在当下的中国并不值钱,但是如果交给一个识货的行家,拿到合适的地方,便是无价之宝。前清年间,盛京便是陪都。后来因为战乱,很多古董落在外面。那些武装手上,很有些古董,他们不懂行情,看不出贵贱。若是有行家到那边走一遭,便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宁立言说到这里,已经可以感受到查理的呼吸渐渐有些凌乱。心中暗自发笑:洋鬼子,跟你三爷耍心眼,自己找倒霉!若不是把你的脾性摸透,我也不敢跟你提这桩买卖。

白鲸咖啡馆里关于查理的资料不少,总结起来就是:查理先生是大英帝国优秀官员的代表。除了贪财好色毫无廉耻之外,再没有其他毛病。其最大的爱好是女人,其次便是古董。对于中国的古董,有着近似病态的痴迷。在他回国的行李里,光是托运的古董就占了两口大木箱。

投其所好,不怕鱼儿不上钩。

宁立言给出的饵,正对查理的胃口,他自然不复方才的镇定与坚持。不过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政府并不希望对亚洲事务干涉过多。中国和日本的问题,还是应该你们自己设法解决。如果被日本人发现我们把药品销售给抗日武装,他们必然会在外交领域给我们制造麻烦……”

“所以您才需要一位代理人,确保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件事都和英国政府无关。您只是批准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至于贸易公司的经营内容,与您或是租界都没关系。最多就是在检查的时候,给一些合理的……优待。作为酬劳,他们将把前清皇帝的御用品搬上船,与大批廉价的仿制工艺品一起,送到伦敦。”

“天啊,你简直像个魔鬼!你在引诱我跳入深渊!”查理摇着头,“你先去参加舞会吧,你的要求我会考虑,但我不保证你什么。。”

“当然,租界的事由您说了算。”宁立言微笑着鞠躬离开。他不相信洋鬼子不动心,只不过当下还拉不下脸来,给他个台阶,不怕他不下。

会场里热闹非凡,比起上一次的送别舞会,这回邀请的成员更多。除了英国人,还有不少华商也在邀请范围之内,毕竟日本人搞坏的那部分戒烟丸,都是华家与唐家联合生产,他们也在被邀请之列。只不过任务是给查理歌功颂德而已。

舞会已经开始,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宁立言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乔雪。却发现了在角落离,满脸沮丧的华子杰。他今天是以华家药房少东身份出现,自然可以参与进来。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宁立言一眼便发现在会场角落,三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子团团而坐,交头接耳。三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唐珞伊,一个是乔雪,而另一个却是已经许久不曾见面的:杨敏!

第二百零七章 杨敏回归

当日杨敏离开天津前往乡下时,宁立言只在老龙头那拥挤的人群里,向着火车看,既不曾上车,也不曾在车站话别。但是他相信,杨敏可以感觉到自己,就像自己可以感觉到她一样。

宁家、杨家两家的下人仆役都在场,杨敏作为一个好体面的女人,绝不会在那个时候对自己说什么,更不会允许自己对她说什么。公开露面除了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用礼数作为枷锁束缚彼此,其他一无用处。只远远看着对方,就最好不过。

在那之后两人的联系主要通过书信,但是次数极少。除了考虑到杨敏身边的仆人可能走漏消息外,主要是那位老太太住的地方虽然离天津不算太远,但却甚为偏僻荒凉。

在这动荡的年月里,邮差也不可靠,丢失书信是常有的事。何况在那种地方,两人的书信往来必然会闹到世人皆知。宁立言并不在意,可是杨敏却要顾念名声。

另外,宁立言也得考虑日本人。

陈梦寒是自愿站出来,替宁立言吸引火力,作为宁立言的一个公开弱点在外面招摇。杨敏却不能如此。宁立言不想把杨敏卷到这种漩涡里,是以书信很少,里面的内容也刻意表现得超然。

即便是落入情报人员之手,从文字里也感受不到两人有什么特殊关系。杨敏的回信则一如以往,大方得体中规中矩。像是长姐关怀幼弟,又似乎是一对挚友在探讨人生。

她会提及乡村的情景,身边的人,以及自己那位义祖母的身体,再不就是说些闲话。至少这种书信落到外人手中,也没人能指责他们之间有什么。

只有宁立言能够明白,这些文字里包涵着怎样的热情,就像只有杨敏明白,宁立言是如何想的一样。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第三人拿到信也没有作用。

由于最近和日本人走得近,宁立言主动中断了与杨敏的联络。本是等待着风平浪静再说,没想到居然错过了杨敏要回天津的消息。敏姐真是的,要回来为何不对自己说一声,让自己也能去看她一眼……不对!

宁立言忽然意识到,情况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此时的杨敏和以前自己熟悉的敏姐并不相同,在她身上,发生了很显著的变化。只不过自己一见到她就心中那份相思所干扰,导致现在才想到这一层。

“立言,不要站在那,过来一起坐。若不是乔小姐引荐,我还不知道唐小姐是谁。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好多事情不曾对我说,怎么?跟我还留个心眼?”

杨敏发现了宁立言,主动走过来,把他拉去角落里一起坐。灯光落在杨敏的身上,裸露在外的肩头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柔美光泽,让宁立言心头狂跳,嗓子发干。下意识地想用身体遮蔽住杨敏,不让其他人看到她的肩膀以及她整个人。

是了!问题就在这!敏姐几时穿过这种暴露的衣服?又为什么会来参加英租界的舞会?

杨敏虽然是个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派女性。可是她平日给人的感觉,依旧是那种旧时代的大家闺秀。在她嫁入宁家之后,这方面就更是做到了极致,穿衣打扮格外在意,几乎要把自己用衣物层层包裹起来。

虽然她也参加社交,更是三天两头去看望宁立言。但是只有在宁立言面前,她能活得像自己,其他时候包括在参加各项社交活动时,她都只是在扮演“宁家大少奶奶”这个角色而已。一举一动乃至穿戴,都完美地符合这个形象无可指摘。

宁家是新派人家,并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也不会限制儿媳参与社交活动。可是杨敏依旧恪守着旧家规矩,社交只限于教会活动、校友会再不就是阔太太之间的一些必要应酬。

宁家是做外国人生意发家,杨敏本人却不与洋人接触。这种由洋人发起,且男女相拥起舞的舞会,按说她不会露面,更不可能穿这种大胆的晚礼服。

乔雪是个大胆而又没什么管束的女孩,露出如雪双肩毫无压力。唐珞伊的礼服就相对保守,不但遮住了肩膀连脖子都挡得严实。可是在礼服的收腰部分却又格外用心,将她婀娜妩媚的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有杨敏最为奇怪。宁立言还是第一次看她穿这种西式晚礼服,虽然遮一肩露一肩,但不管是露在外面的圆润肩头,还是光滑如玉的后背,对于她这种本分规矩的女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敏姐会来参加这个舞会?又为何会做这般打扮?

在宁立言到来之前三个女人的交谈很投机,可是随着这个男人落座,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乔雪和唐珞伊都不说话,只看着两人。杨敏则微笑应对,不慌不忙。反倒是让宁立言感觉,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武小姐和汤小姐都住在乔小姐家里,给人家添了好多麻烦。这是你的不是。”杨敏开口便是数落着宁立言:“帮忙可以,长期麻烦人家,便不应该。租界里又不是没有旅社,再说,也可以租一套公寓给她们住下。不管怎么安排,都好过住在乔小姐那里,搞得一家不像一家两家不像两家。”

“敏姐说的是,我的思虑不周全。”在杨敏面前,宁立言很少争辩,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

乔雪微微一笑,“杨小姐多虑了。我这人就是好玩好热闹,家里人越多越热闹越好。我不是你们本地人,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立言的家我想进就进,没有一家两家的区分。”

“哦……这倒是我闹笑话了。”杨敏莞尔一笑,“我不曾留过洋,不懂外国的规矩,乔小姐原谅。我们中国人还是喜欢讲个内外有别,尤其立言还没成家,更要在意这些舆论。他的人虽然进了租界,但总归是个中国人,若是因为进了租界便学洋人的规矩,我先不答应。”

“入乡随俗么。洋人到了天津,也得学天津的规则,反过来,我们也不能固步自封。该学的还是要学。比如这穿衣打扮,本地旧家可不许自己的女眷穿成我们这样见男宾客。还得是洋人的舞会上,我们才能穿得自在。”

宁立言感觉自己似乎不该来,咳嗽一声想要说话,却被杨敏轻轻踢了一脚,就闭上了嘴巴。她微笑道:

“这其实也是老人为了我们好。我看那帮洋人也未必对我们安着好心,方才便有几个人过来邀请我们跳舞。就他们那个样子,哪里是想跳舞,分明是想讨便宜。我们若是太过胆大,可要小心吃亏。”

她看看宁立言,“老三,你说是不是?”

“都有道理……都有道理。”宁立言在杨敏的微笑和乔雪的眼刀之间,只能选择绝对中立。

他不能落杨敏的面子,也同样不能让乔雪下不来台。那是个好热闹也要面子的女孩,若是真让她尊严受损,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来。眼下不是太平年月,自己人之间总该以和为贵。

唐珞伊这时笑道:“是啊,杨小姐说得很有道理。那些洋人色迷迷的,让人很不舒服。不过对付他们也不是没有办法。乔小姐,我们两个去跳支舞怎么样?”

“我们?”乔雪一愣,随后一笑,“唐医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两个女人跳舞,便是洋人里也少见呢。”

“是啊,这舞会从不曾说过不许两个女人跳舞不是?咱们跳舞没犯了谁的规矩,也省去许多麻烦。让这帮洋人看看,咱们中国人是不是真的比他们土气?”

她大方地伸出手,乔雪这等喜好热闹的女子哪能放过这个机会?跳起来拉着唐珞伊向舞池走,没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杨敏:“杨小姐,我听说天津旧家还有给女儿缠小脚的。那等女孩就算后来把脚放开,也不能再跳舞。你见过这种可怜的女人么?”

说完这话,她便随着音乐与唐珞伊走入舞池,去享受跳舞的乐趣。宁立言咳嗽一声:“乔小姐是个好人,帮了我很多忙。她这个人其实……”

“你不必说她,她是什么人姐看得出来。”杨敏端起眼前的葡萄酒,喝了一口,摇头道:“洋酒再好,总归不如花雕。虽然这酒看着好看,价钱又贵,可是不合我们中国人口味。”

宁立言没接这话,看看左右没人,低声问道:“姐,你来参加这个舞会,宁家人知道不知道?不会给你惹麻烦吧?还有,你的衣服?宁家那老太太虽然表面厚道,实际上是个狠角色。要是让她说出话来,你的日子可不好过。我一会让人给你买身礼服换上,别惹她不高兴。”

“怎么?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土匪,也有为别人着想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盼着姐和宁家吵个天翻地覆才高兴呢。要是我被宁家欺负了,你管不管我?”

宁立言一愣,杨敏从不曾对自己说过这等话,此时说出来是什么意思?他毫不犹豫道:“宁家要是敢欺负姐,我饶不了他们!是不是跟宁立德打起来了?还是宋丽珠欺负你?我现在就跟姐回去,谁敢惹你,我要谁好看!”

“你啊……”杨敏嫣然一笑,忽然主动握住了宁立言的手。“老三,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宁家把我放了。”

第二百零八章 自由身

杨敏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有宁立言能听见。但是对宁立言来说却不亚如晴天霹雳。

“宁立德下周会正式登报离婚,然后和宋小姐结婚。你应该知道,宋小姐已经怀了你大哥的骨肉,若是不能抢在孩子生下来之前给她名分,对她和孩子都不公平。”

杨敏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似乎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可是却惊得宁立言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虽然民国比之前清,在男女关系上有所进步,允许夫妻离婚,也不需要恪守“七出之条”的清规戒律。可是对于女人来说,离婚绝不是一件小事,也不似男子那般轻松。

在中国的夫妻关系中,女性是天生的弱势方。离婚虽是男女双方的选择,可是从社会舆论到家庭内部的态度,都只会给女人派不是。

宁家虽然是新派人家,不似旧家那般保守。可是在这种问题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固然离婚的原因是宁立德先和宋丽珠有了孩子,可是在此时的道德体系中,男人总是如同国王一般不承担责任。

人们不会责怪宁立德不对,只会说杨敏不生养,又或是怪她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

天津虽然不似乡村那般保守,可是对于“离婚”这个行为的接受度依旧有限。在大多数人眼里,只会认为是宁立德休妻,杨敏就从宁家阔太太变成了下堂弃妇。在上流社会里,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总会面临意想不到的歧视与排挤。

即便是杨家内部,对于杨敏也未必支持。杨以勤出身寒微,因此格外重视面子。女儿被人写了休书,对他来说必然是奇耻大辱。除了对于宁家恨之入骨以外,对于自己的女儿,也多半没有好看法。

宁立言一直以来希望杨敏离开宁立德。这是他最大的愿望,可是愿望归愿望,说一句良心话,他并不希望自己的愿望成真。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杨敏被休就意味着这个美丽而柔弱的女人,将面对来自各方面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将被踢出其所熟悉的社交圈子。

他不希望自己心中的挚爱去承受这种痛苦,宁愿自己求不得、爱别离,也不愿杨敏受半点委屈。

此时终于听到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的消息,宁立言心中自然有欢喜,但更多的却是愤怒与不甘。杨敏受了委屈,远比自己好梦难圆更让他难以接受。若不是顾虑这是英国俱乐部,他的拳头就能擂碎面前的圆桌,咬牙低声发问:

“这是谁的主意?宁立德?我干爹知道么?”

“干嘛?你莫非还要帮着宁家把我留下,继续坐无罪之牢?”杨敏看着宁立言一笑,指着他的拳头:“当初宁立德要娶我,你把他揍了一顿。如今他要休了我,你还要揍他。你这三土匪也太霸道了吧?”

“不是……我是替姐叫屈。”

“我自己都不叫屈,你又叫得哪门子屈?”杨敏的神情里确实看不到半点委屈,反倒是充满了释怀与欢喜。

这种欢喜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在她嫁入宁家以后,虽然人前一直笑脸迎人,但唯有此刻的笑容,才是发自内心,倾国倾城。

“这件事我得谢谢老爷子。若不是他在我爹面前求情,这件事也成功不了。你也知道,老爷子是个何等刚强之人,可是为了这件事,他不惜在我爹面前下跪,求我爹成全。若不是我亲眼目睹,绝对难以相信。他不但放弃了宁家在房产公司全部的股份和收益,还把宁家在英租界全部的生意都交给了我。这还不说,他给我爹下跪认错,只希望我爹能够答应这件事。”

宁志远下跪?

杨敏这话让宁立言也吓了一跳。宁志远虽然是商人,却是个标准的硬骨头。即便宁立言对于这个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充满不满乃至怨恨,他也必须承认,可以夺去这个男人的财富或是性命,但是想要让他下跪绝无可能。

听着杨敏的描述,他脑海中浮现出宁志远给杨以勤下跪的画面,心中竟是莫名地一阵酸痛。

这……这怎么可能?自己明明是恨他的,为什么听到他下跪的消息,心中竟如同刀割,全无半分快感。

“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和我爹,是在奶奶家见面的。我刚到奶奶家没两天,老爷子和爹都到了。在奶奶面前,老爷子给我爹下跪,对我爹只说了一句话,杨老兄咱们错了。好在错的时间还不长,一切还有得挽回。若是错上加错一错到底,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安生。我爹见多识广,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阵仗,有些乱了方寸。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奶奶在旁也帮腔,说杨家几个女孩里,我的命数最苦。她老人家自从见了我,就知道我受委屈了。那是个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不用我说,就知道必是婚姻不幸,错配红鸾。如今有了弥补的机会,便该给我一条生路走。两个人一起说,爹最后也只好点头,按老爷子的吩咐办。不过就是嘱咐我,没事少回娘家。”

这句少回娘家说得轻松,里面包含的用意,却让宁立言感觉心中阵阵酸楚。他握住杨敏的手:“姐,你受苦了!”

“没什么。我嫁到商贾之家,自然懂得做生意的道理。万事有得有失,不能光想着占便宜不惦记吃亏,那不是买卖人的处事之道。我得到了自由,自然就要付出代价。与如今获得的自在相比,那所谓的代价,也就微不足道了。”杨敏说话间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漂亮么?看你那眼馋的,就差盯到姐的肉里,就知道你喜欢。你是知道的,我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像这等舞会,总是想要让你陪我来开眼界。但是做了宁家的媳妇,一言一行都有约束,容不得半点偏差。这两年我演这个宁家媳妇演累了,如今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要说难处……就是我今后是个没丈夫也没娘家的女人,只能靠宁家分的那些产业过活。你知道我的性子,既出了这个门就不会回去,若是生意做得不好,也只有自己忍受。不过我有信心,能自己养活自己。”

宁立言摇头道:“我养活你。我有钱了,可以养活姐。”

“是么?”杨敏看着宁立言:“你虽然有钱,可要养活的人也不少。梦寒、武小姐、汤小姐、如今还要算上这位美女侦探,说不定还有个唐医生。你当真养得起?”

她的目光如剑,言语里藏着钩。宁立言心知,以宁家分给杨敏的财富,足够她自己生活。她所说的,显然不是钱财问题。

宁志远不会无缘无故就向杨以勤下跪,让杨敏与宁立德离婚。即便他对自己的长子再怎么宠爱,也不会做这种事。最大的可能还是杨敏先向宁志远提出了要求,才有后来的种种。

杨敏甚至没和自己打招呼,就做出了这种决定,堪称破釜沉舟。而她在宁家生活了两年有余,直到现在才提出这个要求,表面上看是因为宋丽珠的出现以及有了宁立德的骨肉,但事实绝非如此。

宁立言很清楚杨敏与宁立德之间的关系。对于宋丽珠的存在杨敏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毫不介意,对于两人有骨肉也没有任何不满,反倒是乐见其成。那个孩子的出现,最多只能算是个借口,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多半还是自己。

她在赌。

赌自己已经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可以自立门户,可以给她幸福。

她也在害怕。

害怕自己身边出现的女人越来越多,自己目迷五色,忘记前尘往事。

糊涂啊!两人之间的情义,棒打鸳鸯的凄苦,一如对日本人刻骨铭心的仇恨一样,都镌刻在骨头里,怎可能忘怀?

宁立言甚至可以听到,决定两人命运的硬币高速转动的声音。如果自己回答的不能令杨敏满意,唾手可得的幸福,心想事成的美梦转瞬就会成空。他的手握紧了杨敏的手,生怕她跑掉。下意识想要大喊一声:

“这些我都可以不要,只要陪在姐身边。”但是话到咽喉,又万难开口。

很多事情开了头,就没法反悔。除了乔雪,武云珠、汤巧珍更别提陈梦寒,几个女人的命运都维系在自己身上。若是真的不管她们,自己的良心也同样难安。再说,自己的事业也离不开她们,若是真的只给杨敏一人交待,就等于要放弃自己之前所有的谋划。

他可以放弃钱财、基业,但无法放弃仇恨。眼前女子的一片痴情,亦不容辜负。宁立言深吸一口气,手又握紧了几分:“我一切都听姐的,就像小时候一样。在我心里,姐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宁立言的呼吸有些凌乱,心跳得不成样子。囚犯即将迎来判决,是死是活,就看杨敏最终的裁断。

杨敏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扑哧一笑,任宁立言攥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拿起手帕,为宁立言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看你这副狼狈样子,让外人看见肯定笑话你。姐跟你闹着玩的,你莫要当真。几个人都是好女孩,你要好好珍惜她们才是。来,陪姐跳舞去,也让乔小姐看看,我到底缠没缠过小脚!”

第二百零九章 幸福舞步

杨敏跳舞水平,宁立言也不算特别了解。当初在学校时,知道她喜欢热闹爱赶时髦,也曾学过跳舞,但水平高低很难说。只记得当时杨敏喜欢拉着自己陪她跳舞,毫不介意被自己踩脏了新皮鞋。乃至后来自己刻意在这方面下苦功,也是因为学校时那段颇有些尴尬的经历。

等到她嫁入宁家之后,既没了这方面的机会,更没了心情。以至于连宁立言都渐渐忘记了,杨敏并不是一个守旧人家的闺秀,而是读过书的女学生。讲究起时尚来虽然不及乔雪这种租界女孩,但也未必差出多远。

裙摆飞扬,莲步轻摇。平日里端庄稳重的贵妇,此时却像个小姑娘一般活泼。仿佛是有意卖弄,她故意引导着宁立言来到乔雪与唐珞伊这边。

两个女人共舞,就算在租界也是个奇景,何况又是两个绝色佳人,更是吸引无数眼球。很多人甚至放弃了自己的舞蹈,在一旁看两个女人的舞姿。两人成了整个舞会的焦点,找起来很容易。

宁立言来到的时候,两个美人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华丽的晚礼服如同仙衣,装点着绝色仙子。两人的舞步堪称登峰造极,进退趋避恰到好处,音节踩得也准。身段婀娜摇摆,将自己的身体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如同两株盛开鲜花,让人舍不得错开眼睛。

杨敏看了两眼,微笑着在宁立言耳边道:“姐这几年第一次跳舞,有点生疏了,你带着我,别让我丢人。”

宁立言感觉得到,杨敏和乔雪有些不对劲,格外介意在乔雪面前的形象。是以音乐声起,他便小心翼翼地配合着杨敏,把这场舞蹈当作了杨敏的一个任务在完成。

等到音乐响起,宁立言发现杨敏在家的时候,绝对偷偷练习过舞蹈,一个做了两年多家庭主妇的,绝对没有这么灵活的步伐。

但是她的舞步很奇怪,自己的步子纯熟无比,但是配合起来就很生疏。可以断定,她在家中练习时不是一个人抱着空气,便是抱着椅子,没有个舞伴陪伴。这个发现让宁立言越发兴奋,拿出了自己全身的解数。好在上学的时候,宁立言便是她惟一的舞伴。虽然两年多没有共舞,彼此之间的默契依旧,只要一个眼神,或是一个肢体动作便能明白对方心意。

从开始的滞涩再到随后的流畅,最终两人如同一对蝴蝶在原地飞翔,与唐珞伊和乔雪那一对相比难分高下。

整个舞场的光芒,被这四个中国人夺去了。那些衣冠楚楚的英国人,只剩下干看着的份。

身形旋转中,宁立言发现了无数羡慕、嫉妒以及带着某种不可告人心思的目光,于是揽住杨敏纤腰的手,就更加用力。他这回不许任何人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谁敢抢,他就要跟谁拼命!

“老三,不用抱这么紧,姐不会走的。”杨敏在他耳边低声说着。

“这样我才会放心。”

“不……是我放心了。”杨敏笑道:“当初跟奶奶说这件事的时候,老太太最担心一点,就是怕我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最后孑然一身,成了孤魂野鬼。可我相信老三,不会这样对我。现在证明,我赌对了。我刚才是逗你玩的,我跟乔小姐之间并无过节,也不会有什么冲突。我不过是感觉这个女孩不简单,担心你吃亏。可是现在这个世道,太简单的女孩才更容易吃亏,找个人精在你身边,我倒是放心。”

“姐,我和乔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必解释,姐都明白。”杨敏的语气依旧温柔。“你们眼下当然还不是那样,可是这么个美人若是被别人夺了去,姐心里反倒第一个不高兴。难道租界里的还有比我三弟更好的小伙子?她不看上你,若是看上了别人,我还不痛快呢。一会你和乔小姐跳吧,我和唐小姐跳,我相信我不比她差劲。”

舞会结束,众人走出俱乐部时,杨敏主动挎起了宁立言的胳膊。宁立言的心头狂跳,心中憧憬着什么,又在担心着落空。他看着杨敏,低声问道:“姐……你现在住在哪?”

“我的行李还在宁家,宁立德还没登报,我现在不好搬行李。”杨敏回答得非常自然。“我今天在国民饭店定了个房间,正好去看看梦寒。”

“哦……那我送你。”宁立言心里的念头落空了。但是在杨敏面前,他不敢露出丝毫的失望。两人之间的感情不比其他,不敢有丝毫的简慢或是亵渎。

杨敏看他的样子,随后又是一笑。“你急着送我去饭店,莫不是别墅里还藏了我不知道的女孩,不敢让我看见?”

“这话从何说起,绝没那种事。”

“既然没有,那就带我去认门。自打你搬到英租界,我还不曾见过你的房子。我倒要看看,我的三弟如今混得何等体面?”

宁立言本来失落的心情,瞬间变得兴奋起来,别克汽车的马达轰鸣声里,也充满了热情与喜悦,飞也似地冲进黑暗里。

乔雪很识趣地在后面跟着,汽车速度放得很慢,唐珞伊在后座上冷笑一声:“乔小姐号称租界的万人迷,据说每一个见到你的男人,都会像着了魔一样爱上你。这回,算不算第一次失败?”

“失败?唐医生在开什么玩笑?只有上了赛场,才有胜负可言。我用得着和谁比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准备不战而降?”

“恰恰相反,我只是不认为有人会是我的对手罢了。唐医生,我给你提个醒,当你想着和谁争什么,便是默认了对方有和你争夺的权力。我可不认为谁有资格和我争什么。杨敏……她也算我对手?”

她轻轻踩着离合,凯迪拉克带着一股子酸气也冲进夜幕里,仿佛烧的不是汽油而是老陈醋。后排的唐珞伊不言不语,看着乔雪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死鸭子嘴硬,看你得意到几时!

“这就是老三的卧室?不错,布置的有品味。我看人不会出错,梦寒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只是遇人不淑才沦落到这个地步。若是不计较出身,她便是你的好内助。比起其他的房间,你这间房布置的最好。”

杨敏边说边走动着,宁立言跟在她身后。老谢那帮人都是机灵鬼,这个时候全都猫在自己的下人房里不露头。谁敢这个时候坏宁立言的事,一准翻脸成仇。

房间里只有两人,宁立言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一把拉住杨敏的手。“姐,你要是喜欢,这以后就是咱们的房间。”

“瞎说什么!”杨敏白了他一眼,轻轻抽出了手,“你把姐当成什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认真的,姐既然离开了宁家,我们就可以……”宁立言往日巧舌如簧,可是面对杨敏时,就没了机灵巧辩。满身的神通,没一样敢施展出来。

杨敏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又是一笑,“你啊,还是个孩子模样。我又不曾生你的气,何至于如此?这间房姐肯定是不会住的,不过……”她拉了个长声,“你对面那间卧室,我要了。”

宁立言心头狂喜。这里是英租界,按照英国人夫妻分房睡的规矩,自己对面的房间,便是女主人的住处。杨敏这样说,便等于默许了。他再次揽住了杨敏的腰肢,这回却不是为了跳舞,而是将她紧抱在怀中,不许她逃离自己身边。

杨敏也主动地回应着他的热情,这对曾经被命运拆散的痴男怨女,终于得到这次机会,谁也不想再退缩。

火花变成火苗,随后便有燎原之势。可是杨敏却并不肯顺从宁立言的意愿。

“不……不是现在。宁立德的声明还没登,我们不能这样……等到他登报,姐把什么都给你,可是现在不行。”

宁立言坐了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他绝不会违拗杨敏的意思,也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心头的郁闷,只能交给香烟疏解,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道:“我明天就去找宁立德。登个报磨蹭什么呢?大家都定好的事,他还想反悔不成?”

“不是你想得那样。”杨敏也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鬓发,“宁家家大业大,这等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总要各方面料理周全。不过下周登报已经说好了,否则宋小姐那边也不好过门。”

宁立言算计着日子,“最少也还要等四天!”

“我们已经等了两年,也不差这几天了。”杨敏安抚着宁立言的情绪。“我们就算不管宁立德,也得给老爷子一点脸面。这次的事,没有老爷子成全,也没那么容易。找个时间,跟我去趟家里吧。”

“我……”宁立言本想说一句不去,但是又怕杨敏发火。

杨敏不容他推诿,步步紧跟:“老爷子这次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你就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你如今也是自己做事业的人,很多事自己应该有数。宁立德要给宋小姐名分,有的是办法,不一定非要和我离婚。他就把我养在宁家,活活耗死我也不是没可能。为什么老爷子非要他出个手续,你不懂?老爷子这次是想跟你聊几句,你难道连这个机会都不给?”

“那……什么时候?”

“明天。你陪我去宁家见老爷子,顺带听他老人家说些什么。”

第二百一十章 父子会

宁立言再见到宁志远时,发现他衰老速度快得吓人。之前见到他时,只是头发有些斑白,但二目有神说话铿锵有力,依旧是个叱诧风云的豪杰模样。此番书房重见,却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悉数变白,后背有些佝偻,导致整个人都矮了几分。脸上出现了多条皱纹,破坏了原本威严的面容。一双老眼略带浑浊,全无之前的锐利。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宁立言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说不上是动了恻隐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不欺凌老弱的好汉,预备的几句难听话都没说,反倒是赔了个笑脸。

宁志远倒是仔细地打量着宁立言,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点点头:

“老三……你长大了……要是你娘看到你这个样子,一定很欢喜。”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中气也不足。宁立言不禁怀疑,是不是家里最近闹了什么变故,何以让他变成这等模样。只不过关心的话从自己嘴里说不出来,只在心里转动念头罢了。

宁志远指了指手边放着的一大摞报纸:“老三,你看看这个。”

宁立言不知个中情形,走上来随便翻了几份。发现全都是英租界给自己树碑立传的,其中尤其以新女性为主。作为一个新派吃洋庄的商人,宁志远喜欢读报不是奇闻。但是这些报纸的搜集,显然和商业活动无关,更像是对宁立言的关注。

宁家在英租界的关系不少,想要掌握宁立言的消息也不是难事。可是看着那些精心保管的报纸,以及全部和自己有关的版面,宁立言总觉得里面包涵了利益之外的东西。

宁志远道:“老三。你去英租界当差,家里未曾提供什么帮助。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知道我儿子的脾性。若是我出面帮衬,只会适得其反。再者,我也相信老三的本事,你爷爷当年赤手空拳在乱世中可以挣出一片家业。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肯定能在英租界站脚立足,打出自己的大好江山。我没有看错人,我儿子果然是好样的!”

宁立言克制了自己想要反唇相讥的冲动,并没有说话。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自己血统上的父亲,更重要的是,这次他总算做了件好事,给了敏姐自由之身。不看僧面看佛面,犯不上在称呼上和他计较。

宁志远示意宁立言坐下,这对平素见面即为仇人的父子,第一次和睦相处,只是气氛依旧尴尬。宁立言抱定宗旨不开口,免得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坏了气氛,宁志远则只是盯着儿子看,也一言不发。

率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宁志远。他今天的情绪有些激动,不像平时那般冷静。让宁立言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人有些反常。

“老三。小敏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你母亲对于这件事并不十分满意,你不要怪她。她是个好女人,就是脑子有些陈旧,考虑问题跟不上时代。离婚对她来说,跟造反差不多,都是大逆不道。她疼你,也疼小敏。正因为如此,才不希望你们走上斜路。在她的脑子里,这么做是为了你们好。虽然事情做得有些欠妥,但对你们并无敌意,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宁立言点头,未曾说话,宁志远继续说道:

“立德对你其实也一直抱有歉疚,不过你们两兄弟都是一般脾气,心里纵有多少歉意,见面却没有半句好话,搞得好像是仇人。大家心里,都很在意对方,嘴上却不肯说,谁先张嘴谁就丢了面子。立德外圆内方,论起倔强来,比你只强不弱,所以你不会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抱歉。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立德为你做了多少。”

宁立言心里又有些不耐烦了。他从心里反感宁立德,也反感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跟他提这些,让他大为厌烦。考虑着今天是杨敏正式离开宁家的好日子,再加上宁家的声明对于自己有巨大意义,强忍着怒火。用尽量平和地语气说道:

“敏姐说,董事长有事找我?”

宁志远顿了一下,随后便又笑了,笑声中,颇带着几分苍凉。

“哈哈……是,确实是有话对立言说。人老了,记性就不行了,你若是不提醒,我倒忘了。我这次把家里在英租界的生意都交给小敏,除此以外,还会给她一张十万块的存单。做事业离不开钱财,尤其当今乱世将起,更是要大笔的资财支撑才行。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胆大敢为,便只有用这种方式为你提供帮助。”

宁立言看看他,“您说的意思,我听不大懂。若是担心敏姐的生活,那就大可不必。我养得起她。”

“当然。立言如今已是青年才俊,可以对小敏的人生负责。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做这个决定。”

宁志远叹了口气。“你二哥前些时从南京写了书信过来,说得都是时局。世道越来越差,民穷财尽,国家不稳。日本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爆发战争。国府的心思又都放在围剿红色政权上,这个天下怕是要乱了。外人当租界是避风港,我却知道租界乃是是非地。每一次骚乱,租界里都要有一番动荡。立言身在租界,又担任要职,没办法独善其身。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做汉奸,就像我相信你不会贩运烟土一样。你不做汉奸,便是日本人的对头,他们绝不肯放过你。你们之间,早晚必有一场争斗。咱们宁家的钱财,便是你的武器弹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番话情真意切,宁立言可以断定,宁志远没有撒谎。不管他对宁志远看法如何,都得承认,这是个绝不会当汉奸的正派商人。在前世天津沦陷之后,他也放下了万贯家财南下,并未与东洋人合作。现在所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可问题是……他不想领情。

除去不愿意欠宁家人情这个因素,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安全考虑。对自己误解的人越多,自己便越是安全。

同样,跟自己关系疏远乃至恶化,对他们也是安全的。自己与宁家往来越少,宁家人越能安心。当然,杨敏这属于例外,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杨敏。可是宁家……还是算了吧。

宁立言故意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您怕是误会了什么吧?我在英租界当差,是为了自己的码头生意,图的就是一个钱字。当初我若是有钱,敏姐会嫁给宁立德么?我娘若是有钱,会死得那么窝囊么?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发财,其他都不在乎。至于日本人,我和他们早就有生意上的来往,我在日租界那些码头,便是给他们运货的。汉奸?我不知道什么叫汉奸,也别跟我说那些道理。我们吃码头饭的,不懂那些乱七八糟。谁给我钱,我就给谁效力,谁的钱都一样!至于和日本人打仗?三十万东北军都打不过,我个英租界督察,哪敢做那种事?您要是给敏姐分家产,我不干涉。要是说什么提供支持,大可不必了。属于我的那份我已经拿走了,剩下的跟我没关系!”

宁志远看着儿子的样子,脸上并没有动怒,反倒也笑了起来。

“说得好!不管到何时都不要改口,对你我都是好事。成大事者胆量为先,谨慎也不可缺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也没什么能教你了。”

停顿片刻,宁志远继续说道:

“下周一立德就会在报纸上登报,宣布他和小敏离婚。而我会在那之前就登报,宣布断绝和你的父子关系。宁家这个牢笼困了你们这么多年,这次你们终于自由了。好好对待小敏,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为了离开这个家,她已经赌上一切。如今这个世界上,你是她惟一的指望,千万莫要负了她。”

宁志远的态度和安排,其实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却委实出人意料。而宁志远的话并没有结束。

“立言,你不曾到我这个年纪,有许多事便体会不到。人上了年纪,便喜欢追忆前尘往事,也想要弥补年轻时的种种过失。知子莫如父,我了解你的脾性,也不曾妄想靠这种方法就能换取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夙愿得偿,心中的怨气少一些,于行事时少几分戾气。更重要的是,如今国难当头,你心愿了结,便可放开手脚去做大事,不必纠结于个人的情感之中蹉跎光阴。只要你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于国于民有一番作为,我便心满意足。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家,出了这件事以后,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必回来。只希望你记得,你的父亲虽然不称职,但却不怕事也不怕死!不管刺刀还是炸弹,都吓不住我。我虽然老迈无用,但是为了我的儿子,我会不惜我的所有。”

宁立言感觉自己坐的椅子一定是被人动过手脚,每一分钟都刺得自己坐立难安。他忍不住起身道:“多谢董事长关心,我自己可以照顾好我自己,不用你操心了。”

说完这句话,人便落荒也似向门口跑去,堪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宁志远,脱口道:“宁家不是揭不开锅的穷汉,你让厨房给你熬点人参燕窝的补一补。没事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了何等模样,不怕把人吓到。”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杨敏的真心

宁家在天津城算是数得着的大户,单是英租界内的店面生意便有不少。这还是宁志远年轻时一心实业报国,把宁家大部分租界产业变卖,集中资金搞民族工业,否则英租界里十分之一的土地都会姓宁。

如今宁家在英租界没有房产,只有一些店面。杨敏虽然从法理意义上分得这些产业,但是这些买卖店面的掌柜、学徒都是宁家的人。她这个被休的少奶奶,能否把这些人控制住,却是难说。

这种生意场上的事和江湖上争码头不一样。宁立言手下有警察和混混,在这件事上能发挥的力量不多。如果随便带着人手用江湖手段威胁,很可能适得其反。

杨敏对此也早有准备,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处置方式:不要店面,只要钱。

“我把这些买卖全部盘出去,换成现钱。宁家的店面做得都不错,眼下又有关外大笔钱财进来。有很多人捧着洋钱,不知该投资什么。这些店不愁卖,价钱也不会吃亏。我和老爷子商量过了,他不反对。”

“嗯,我回头帮姐去找买家,不会让姐吃亏的。其实没这些生意也没关系,我养得起你。”

杨敏一笑:“我若是全靠你养活,等于是出了一个笼子,又进了另一个笼子。我倒不是说你会把我困起来,只是觉得既然走了这一步,便该把胆子放大一些。我在宁家这两年,也帮着料理过一些生意上的事,并非是个只知道吃喝享受的少奶奶。论起做生意来,不算个外行人。我这次自己也想做点事业。”

“好事啊。姐想做什么事业,我可以帮你。”

“你不说,我也不会跟你客气。”杨敏道:“我知道你从查理领事那弄到了经营西药的贸易行牌照,这个买卖归我了。”

宁立言一愣:“西药?宁家吃洋庄的时候,做得也是羊毛棉纺,现在开的是纱厂和纺织厂,跟药行倒是有些联系,不过很一般。姐怎么想起做这个生意?”

杨敏看看宁立言,随后把双手向前一伸,如同少女一般耍赖。

“三弟不愧是在警务处当差的人,脑子倒是灵活的很,三句话不过便在查我?算了,也不用查了,把姐铐起来带走就是。”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姐做得生意太巧了一些,知道我有这个牌照姐就要做这行生意,之前又不曾碰过,这也未免太过巧合。姐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谁工作,又要干什么?即便是杀人放火,我也会帮着你,但前提是你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敏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她盯着宁立言的眼睛,“老三,你知道这次奶奶为什么叫我回去?她的身体其实好得很,并没有什么病痛,所谓的闹病只是个托词。固然是上了年岁眼下无人,想要人在身边伺候。更重要的是,她要介绍个人给我认识。”

“谁?”宁立言的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手紧紧握住杨敏的手。原以为两人此生无缘,如今好不容易峰回路转,绝容不得旁人从中坏事搅局。要是有人敢在这件事上试图截他宁立言的和,必是个人命才能了断的结果。

“看你的样子……真是长不大。”杨敏娇嗔着,却显然很享受这种紧张乃至霸道。“那位也是奶奶的干孙女,跟你一样喊我做姐,其实比我还要大三岁。是个寡妇,她男人是马占山的部下,死在了江桥。这回你该放心了吧,醋坛子。”

宁立言依旧没松手,“在这件事上,我的心眼小过针鼻。真要是个男的,我绝不会允许你们两个碰面。是个女人……那我也得看看。”

“她吃的那碗饭,也不是谁想见就见的。一个寡妇失业的女人,没被日本人的刺刀吓住。反倒是抄起家伙,跟小日本真刀真枪的交手,这一点就让我佩服。她虽然喊我大姐,但实际上,我应该称呼她大姐才对。奶奶这次能这么开明,帮着我说服爹,固然是心疼我,也和这位大姐分不开。她给奶奶讲了很多道理,奶奶这等老派的人也被她说动了,愿意为我出头。她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难道我不该帮她?再说,帮她就是帮中国人,这也是在做好事。”

宁立言道:“她……怕是有意识的接触奶奶吧?多半就是想要用姐的关系,才使了这一招。”

“你这么说,也不叫错。其实大姐也跟我承认了,她来河北是带着任务,毕竟好几万人的性命都在她们这些人身上。这时候行事便是有些目的,也算不上错处。何况人家话说得明白,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只是希望我能看在情份和都是中国人的份上,帮一把手。若是不想冒险,他们绝对不会强迫。这些人说话是讲信用的,跟南京那帮人不一样。”

不强迫……讲信用?

宁立言脑海里浮现出王殿臣那帮人的影子,这位不知姓名的“大姐”,只怕也是那条线上的人。

眼下在关外抗日的武装力量成分复杂,既有被打散的东北军,也有关外原先的绺子、土匪以及乡间的民团、保险队。而其中素养最高,品行操守最为出色的,则还是布尔什维克领导下的武装力量。

关外的环境远比关内恶劣,没经过训练装备又落后的民众,面对的却是日本陆军中有名的精锐之师,结果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从九一八事变到现在,这些武装非但没能从南京方面得到军火、钱财的补给,反倒成了“非法抗日”的罪人,面临日军和本国武装的双重绞杀。

如今的关外抗日武装正在走向衰弱阶段,曾经遍地抗日烽火,正在一点点熄灭。布尔什维克努力地试图保存一部分火种,不让民间的抗日热情彻底熄灭。

本该是政府承担的工作,由这些人来做,所要付出的,自然就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与辛劳。食不果腹眠冰卧雪都是家常便饭,自己的性命更是悬于一线,每一天都在和死神进行赛跑,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性命。

这等人值得所有人敬仰。但是宁立言却不希望杨敏变成这种英雄里的一份子。两人还没过上想过的日子,他不能让杨敏失去性命。若是出了宁家,便要加入他们,宁立言宁愿杨敏留在杨家做衣食无忧的少奶奶。

他摇头道:“这帮人做的事,全都是拼命。我不许姐去冒险!你给我在别墅待着,哪也不许去。他们不管有什么要求,要钱要枪都跟我说,总之你别卷进去。”

杨敏道:“看你吓得?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胆量还不如个女人?人家也没想让我拼命,也把里面的危险阐述得明白。他们只希望我在天津,帮他们开一条路,搞到军中最急需得药品。东北的环境恶劣,伤员得不到药物,随时可能失去性命。那些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和日本人舍命拼杀的好汉。帮他们一把,也是我们应尽之责。”

她盯着宁立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他事姐都能听你的,这件事不行。你不让我做,我便自己去做,你休想管住我。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们跟你说了多少我的事?”

“没有。奶奶当时担心我两头落空,大姐说了一句宁三少是好样的,便没说其他的话。但是我知道,他们从不轻易夸人,既然说了这句话,就证明我的老三绝不是等闲之辈。奶奶也是因为她的夸奖,才下定决心。你看,奶奶还给了这个。”

说话间,杨敏从随身的首饰匣子里,找出一对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

“这是奶奶的心头肉,自己的儿女都舍不得给。据说是孙传芳从东陵得来的,前清时候帝后之物。奶奶把这个给了我,就是祝贺我找到一个真正可自己心意的男人。大家都认定你是好汉,你难道自己要否认?”

宁立言无话可说。

不提自己和那些人的目标相同,都是和日本人为敌。单是按着街面规矩,出来混事的,也要讲一个恩怨分明,有恩必报。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欠了他们这么大一个人情,若是对他们的事撒手不管,于良知与道义,都无法交待。

可是……

他看着杨敏,心中实在下不了决断。自己的职责是保护她,让她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现在看着她卷入这种危险的工作之中又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让宁立言之前的好心情也打了几分折扣。

杨敏看出他的心思,反过来宽慰着。

“三弟也不用把事情看得太重了。这是英租界,日本人再凶,也不能直接冲进来抓人。我们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又不是真的去冲锋陷阵。危险固然是有,比起那些前线的人,总是小多了。再说姐还有你保护,不会出事的。前线等着药品救命,我们不能耽搁。这几天就把药行搞起来,抓紧时间组织一批药物送过去。我筹措钱财也是为了这一条,他们……已经没钱了。这些药物注定是免费赠送,你不许心疼。”

钱财……比起杨敏的安全,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宁立言现在恨不得拿出自己全部身家,换杨敏置身事外,可是也知道这做不到。前世是自己遭难,杨敏救自己。这一世本以为游刃有余,却不想,敏姐反倒也掉到这个乱局之中,这实在是太超出自己预料。

另外,从时间推算,也就是自己刚刚确定要到英租界工作,那边就开始了争取自己的安排。他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自己进英租界的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彷徨

乔雪家中。

听着宁立言的陈述,乔雪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或是紧张,反倒是笑吟吟地端详着宁立言。

“怎么?连日本宪兵队都曾出入过的人物,也会害怕?”

“勇气从来不等于无知。”宁立言反唇相讥。“现在的环境下,人多个心眼总没坏处。我们的行动本就该小心低调,结果越来越多人盯上我,这让我没法安心。”

“人们盯上你很自然,因为你的位置太重要了,而且你这个人……也算马马虎虎。如果是钱大盛,自然就没人在他身上用那么多心思。这是对你才能的肯定,你该感到喜悦才对。”乔雪打了个哈哈。

“眼下日本人行事越来越狂妄,这次把水巡派到华界,军人公开鸣枪,华北方面也拿不出个说法来。可知南京政府或是华北的中国武装,都已经不能依靠。要想和日本人作对,目前最安全的地方还是租界。英租界一个迅速成名的华人督察,对于当今中国各方势力都是一枚重要的棋子。日本人要争取你,抗日团体当然也要争取你,这不是很正常?”

“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穷党的人不会进入白鲸,他们得到消息的途径,必然是在我身边安排了耳目。一想到身边藏着一个不知为哪方效力的密探,我这心里可就舒坦不到哪去。”

“我当然可以为你把他找出来,这费不了多少力气。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乔雪看着宁立言,“你要怎么处理这个人?干掉他?这可不是佟海山那种汉奸,而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你对他也要下毒手?”

“那自然不能。”宁立言想也不想就摇头道:“我最多就是请他离开,别继续在我身边。”

“这种处理方法并不明智。你赶走这个人,必然要找新的帮手,你又怎么确定,新的帮手就是你的人?如今这个时代,不管做英雄还是当恶棍,都要找个团体依靠。你除非找一个无能之辈,否则稍微有些本事的,就可能是受命接近于你。你不是国王,不能要求部下只对你一个人效忠。”

宁立言点燃了一支香烟,语气里带了些不快。“听你这么说,反倒是认为他们在我身边安排人手是对的?”

“他们或许是往你身边安排人手,或许只是为了保护你,也未可知。立言可以和我结盟,也可以和露丝雅成为伙伴,为何不考虑和他们成为盟友?你的目的若是发财,那些人不是你的阻碍。你若是想要与日本人作对,当下的抗日团体中,又有哪一路人马,比他们更合适合作?”

宁立言看乔雪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这个女人平日里要么是疯跑疯玩张罗事,要么就是与自己说笑,俨然一对知己。再不然就是办一些租界的案子,靠她那精明的头脑,轻松把事情解决。偶尔正经一次,便是在白鲸咖啡馆里从事情报买卖。

她号称是代理人,可是从没见过她的东家。按着白鲸的规矩,不许打听别人背后的靠山是谁,否则就要被驱逐。本以为她和自己一样,名义上是代理,实际上是为自己服务的情报商人。可是现在听她的话音,莫非她和王殿臣他们是一路人?

这个念头颇为荒唐,更有些怪诞。前世宁立言和这个团体打过交道,知道这是个真正意义上为穷人说话的组织。虽然不排斥富人,但是大多数成员都是三餐不济家无余粮的穷汉。

就像自己之前安排撤退的那些工人,以及王殿臣他们,这些人身上带着明显的烙印。他们大多身无长物,纵然有些钱财,也会贡献给组织用作大事开销。即便是富翁加入这个组织,往往只是为了掩护身份吃喝开销,私下里奉行节俭,不敢挥霍半分。把自己的财产,视为组织的公帑。

乔雪和自己一样,都是喜欢吃喝玩乐的性子。她南洋的娘家,每年都会为她提供大笔钱财免得女儿受委屈。她自己在租界也有发财的路子,虽然当侦探大多免费,可是靠着丰富的人脉,随便介绍几笔生意,也是大笔进项。

这些钱财变成了两人奢华的晚餐,高档名酒,又或是最流行的时装以及珠宝。这种人绝对不可能是王殿臣他们的同路人……那她这么说,到底是为了试探自己,还是另有原因?

宁立言心里转着念头,乔雪却已经说话了。

“你盯着我看什么?莫非我脸上忽然开出了一朵玫瑰?还是……你打算辜负那个为你破釜沉舟的女人,向我求婚?”

他们两都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平日的玩笑没有什么忌讳,类似这种话题都只能算是小把戏。

宁立言摇头:“娶二房也用求婚?”

“二房?这倒是有些意思,要不然你试试?看看本小姐会不会心情好,答应你的要求。可着英租界,敢说娶我当二房的也就是你了,或许我会酬劳勇士也不一定。”乔雪的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怂恿,似乎真的希望宁立言提出这个非分要求。

“我就算娶二房,也得娶个跟自己一条心的。像你这样站在其他人立场的,不够资格。”

“那是你不懂好歹!”乔雪哼了一声,“日本人眼看着势力一天比一天大,英国人能够制衡他们到什么时候是个未知。欧洲的局势现在也不乐观,从白鲸那得到的消息,如今的欧洲就像一个点燃的火药桶,不知几时就会炸开。自从经济大萧条之后,纳粹在欧洲越来越吃香。一帮脑有贵恙的疯子,以为这样真的能给自己带来好日子。英、法两国因为欧战的损失,严重畏惧战争。他们的外交理念从维持平衡,变成退让,力争以和平为主。这两个大国退缩,那些狂徒就越发得意。一旦有人看破他们的虚弱本质,欧洲立刻就会陷入战争之中。到了那个时候,英国人怕是没有多少力气保护他们在亚洲的利益,租界能有几日平安,谁又说的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寻找一个新盟友并不是坏事。”

“我是个有钱人,能和他们成为盟友?”

“从他们目前的动作看,并没有把你当敌人的意思。只要对方没有表现出敌意,我们就该以善意相待。只有这样,我们的朋友才能越来越多,否则注定众叛亲离一事无成。退一步讲,你就算不想和他们做朋友,也犯不上为敌。”

宁立言点头:“我从没想过和他们做敌人。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心里不踏实。”

乔雪微笑道:“那是你想错了。你对这个隐藏在暗中的人以善意款待,对方多半就会以善意回报。像日本人那样恩将仇报的败类毕竟有限,大多数人还是有良心的。相反,你把人找出来,大家都很尴尬,反倒是不利于你将来和他相处。”

“这……倒也有道理。”宁立言承认,乔雪说得没错。自己还是戒备心理太强,加上对方又牵扯到杨敏,潜意识里有了敌意。此时平心静气想想,这个人对于自己应该没有敌意。即使不是保护自己,至少也不想伤害自己。

蓝衣社那等混账透顶的组织,自己照样和对方有来往,对比之下,那些赤党无疑比蓝衣强出百倍。自己不该太过疑神疑鬼,反不如放开怀抱,和他们结交。至于乔雪……宁立言看着她脖子上那串刚买不久的红宝石项链,推翻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那些人绝不会要这么个千金小姐加入团体,就像自己这个吃喝玩乐的狗少,不在对方的接纳范畴一样。她纵然为某个团体工作,也不会是那些布尔什维克。

宁立言笑道:“你说到团体,不知你是哪个团体?”

乔雪骄傲地一仰头,“没有哪个团体有这么大的本钱和面子雇佣本小姐。我只为自己工作。”

“这一点咱们差不多。”

“不,我为自己工作,你得为我工作。”乔雪一副得意的样子。“即便没有杨敏,我们也要把药品送给抗日武装,这回算是顺水人情,不能不做。他们能把日本人拖延得久些,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何乐不为?今晚上我请了罗伊来吃饭,你把杨敏也带上吧。”

“不必了吧?我和你招呼那个爱尔兰人就好了,何必叫上敏姐。”

“你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乔雪冷笑了一声:“她不是个孩子,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不能把她藏在口袋里一辈子不见人。即便你神通广大,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也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再说,这里是租界,参与社交是女性的权力,你不该剥夺。如果她连这么点场面都应付不了,还怎么做大事?难道她唯一的用处,就是和你过日子?”

等宁立言回到自己的住处,杨敏的反应竟然和乔雪惊人一致。

“今晚上的聚会我必须参加,老三,在家里我是你的姐姐。在外面,我是你事业的伙伴。大家合作对付日本人,你不能约束我的行动,这是我们都说好的。这次的事我是主导人之一,怎么能不出面?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人?其他女人能为你出力,我也不会输给她们!”

第二百一十三章 生意就是生意

事实证明,宁立言对于杨敏与罗伊会面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

且不提天津开埠较早,本地老百姓对洋人的路数风俗颇为熟悉,不至于惊慌失措。也不说杨敏受过良好教育,又在宁家这种买办之家做儿媳,对于西洋社交礼仪丝毫不陌生。只说罗伊这么一个长了洋人相貌,却是一口天津话的洋人,也很难让人把他当洋人看,更不用说害怕二字。

罗伊与杨敏按着西洋规矩行过礼,随后便朝宁立言嚷嚷,一副街面上“来人儿”的派头。

“我说你小子,这事办得不地道。从头到尾拿人家查理先生当猴耍了。他是眼看就回国了,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这么戏耍他,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英国人都是傻冒,由着你们摆弄呢?”

宁立言毫不怯阵,“得了,别来这套了。你若是想要为查理出头,就该拉着他一起来三头对案,你背着他前来赴约,已经是把你的长官放在了货架子上待价而沽。跟我这唱哪门子关公调?”

杨敏微笑着对罗伊说道:“查理先生回国,罗伊先生却依旧是英租界的管理者。咱们虽是初次见面,但是听您说话快人快语,与立言的脾性相投,我相信我们两方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今天的杨敏并未穿那件大胆的晚礼服,而是一件极为端庄的高领礼装,上等的印度绸,颜色却是偏暗。再加上一身珠宝首饰,俨然是一位名流贵妇。脸上带着礼貌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让宁立言越发放心。

是自己太小看敏姐了,她过去不显山露水,只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环境。现在看她与罗伊交涉的样子就知道,她其实是个社交好手。即便没有自己关照,她也不会吃亏。

更让他欢喜的,还是杨敏的着装。在舞会上那样穿着,显然是为了给自己看。毕竟现在身边围绕的美丽女子不少,杨敏担心被人轻视,才会有那样的表现。

女为悦己者容,不但杨敏如是,乔雪亦如是。这位租界里活跃的大美人,穿戴虽然讲究,却也不似舞会那般大胆。大家都是分得清情况的理智女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服,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

罗伊和宁立言谈笑无忌,在杨敏面前却显得有些拘谨,尤其得知杨敏是杨以勤的女儿后,就更加恭敬。

“我对杨厅长那是久仰了。从小我就听‘蹦蹦’杨三姐告状,知道天津卫有这么一位杨厅长。等有机会,我定要到府上拜访,向老人家当面讨教一番,当初高占英那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欢迎之至。家父定会好生款待阁下。”

两下说了几句闲话,乔雪把话题导入正轨。显然,这位大侦探不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表现得非常老练。在罗伊面前,她并未显出和宁立言如何亲厚,而是采取一个中立的态度。

“天津是个自由港,英租界也是个推崇自由贸易的商人天堂,入乡随俗,在这里我们每个人行事都要遵守商业规则。宁先生想要和罗伊先生做生意,我则是你们的见证。大家像个绅士,把交易谈妥,再把应付的费用结清,就可以尽情享受豪华晚餐。”

“乔小姐的晚餐可不便宜。”宁立言打趣道。

乔雪则表现得一本正经,“这是英租界,什么都贵。何况一场绝对保密的商业谈判,价格就更该对得起它所承担的风险以及交易双方身份。”

罗伊看看她,又看看杨敏,嘿嘿一笑。“乔小姐这个生意人可有些六亲不认,当心捡了芝麻丢西瓜,要是一把好牌被人截和,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你安心管好自己的钱包吧。”乔雪毫不怯阵,她白了宁立言一眼,“我爸爸教过我,便是和自己的丈夫做生意,也应按规矩获取利润。如此才能让感情和事业都保持生命力,你们学着点吧。”

罗伊点点头,看向宁立言和杨敏,“这笔生意非常简单,你们告诉我我能得到多少,又需要承担多少风险就可以。查理那份你们可以不用考虑,但是我的那份,不能少一个子。另外,就是日本人那边,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新加坡道的那场冲突,差点被定性成一场战争。即便你买通了查理,这件事依旧悬在那。现在医院里还收有十几个伤员,他们又该怎么处理?”

“这件事目前只能按土匪冲突来处理,若是把事情扣实,就是给你们英国人找麻烦了。”

“话是那么说,可也不能便宜了他们!查理不在,谭礼士又是个出名的优柔寡断,这么大的事他不敢随便做主,必要等新领事上任拿主意。你给日本人递个话,这段时间我若是拿个结论出来,便是新领事想压,也不那么容易。他们的眼珠子别光往上看,我这的香不烧,这关他照样过不去。”

“好说,这个话我肯定带到就是。”宁立言承诺着。随后又说道:“不是光让他们出钱,也得给他们来几句硬话。今后若是再随便往租界派人手,就别怪咱们对他不客气。这回的伤员……还他三分之二吧。”

“依着我就只还一半的。若是他们钱给得不痛快,就再少还几个。南京那边也是一样,上面的交情如何我不管。现在他们在我手里,不给我这有个交待,也没那么容易把人捞出去。蓝衣社再进天津,给我规矩点!再给我搞这套杀人放火的玩意,就别怪我公事公办,到时候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跑!”

乔雪此时说道:“你这个态度,就不怕上了暗杀名单?”

“越是怕死就越得横着点,要是让他们认定我是个软蛋,这租界一准变成三不管,大家谁也别想过好日子,咱的买卖也做不下去了。再说,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蓝衣社,想杀我也得有人可用,他们现在租界里还有人手么?要杀我,一准是他动手,到时候你们记得替我报官。”

他用手一指宁立言,四人都是一阵笑。

宁立言点头:“这话听着实在。日本人若是让我动手,我必会给你送消息就是了。罗伊说得没错,把他们镇住,咱才有好日子过。事事听他们安排调遣,咱的买卖就干不了了。这回在华界设卡堵英国商船,便是个明显信号。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将来水上这碗饭,大家都没得吃!”

罗伊道:“这就说到第二桩生意了。”他看了一眼杨敏:“像您这么个体面的女士,真不该掺和到这等要命的买卖里面。我多说一句,如今的英租界不比从前,日本人也不像早些年那么听话。您跟我这好商量,日本人那边却没法交涉。船若是被他们查扣了,我也无能为力。按说我只管收钱放行,其他的事不该过问,可是我实在不忍心您这样的大家闺秀卷到什么麻烦之中,就当我多句嘴吧。”

杨敏含笑点头,“多谢罗伊先生的提醒,您的善意我铭记于心。我也知道这是一件极为危险的工作,可是没办法。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侵略,我上不得战场,可也想要出点力。至于风险,我相信立言能够保护我的安全。”

宁立言点头:“我自然不会让敏姐冒险。从英租界发货,必要走水路。码头是我的地盘,这部分可以确保安全。唯一需要当心的是日本人的缉私艇,我们只要在发货的当天,搞到日本人缉私艇巡逻的安排,风险就小了八成。眼下日本人在英租界耳目不灵,正好合适做这买卖。”

罗伊并没去追问宁立言从哪搞到日本人的巡逻安排,这关系到他身边人的安危,绝对不会信口雌黄。相反,这种表态证明,宁立言手眼通天,有着足够的能量。倒卖军用药品的生意关系重大,没有这么强的能量,罗伊也不敢和他合作。

他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即便立言你搞到了日本人的巡逻计划,也不代表高枕无忧。日本人最喜欢搞突然袭击,临时更改计划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光靠一个消息,可不能保险。”

“没错。所以我还有第二件法宝,就是船。我的船只要不是被堵在河道,日本人的缉私艇就休想追上!”

罗伊愣了片刻,忽然一拍桌子。“好啊!陈友发那两条汽船是不是在你手上?你还敢说陈友发被杀那事跟你无关?”

“甭吹胡子瞪眼,有能耐你把我铐起来!”宁立言点燃了香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两条汽船是我买的,手续完整,有据可查。咱英租界嘛时候出过规定,不许私人买蒸汽船?至于说这船原本谁用,我不知道。卖我船这家,是你们英国人自己的洋行,你可以去调查,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罗伊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水贼过河,别使狗刨。那家洋行若是能查出端倪,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去世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没被人发现的犯罪就不是犯罪,所以你最好保持谨慎。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你露出马脚,抓你的时候,我也注定不讲情面!”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秋夜寒

天津的深秋,晚上已经有了几分寒意,尤其码头,感觉尤为明显。杨敏虽然穿了呢子大衣,宁立言还是担心她受凉,想让她留在车里,直到杨敏瞪起眼睛,才放弃了坚持。

“乔小姐整天跑来跑去,好象个没把的流星,也不见你阻拦她什么。怎么到我这就管这管那,难道在你眼里,姐就比她差那么多,什么都做不成?就连走这几步路都要你搀着,好像我真是个小脚女人似的。”

杨敏任宁立言搀扶着自己走向码头,嘴里还在数落。不过宁立言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后生,颇能揣摩女人的心思。他听得出来,杨敏心情好得很,这番娇嗔乃是喜悦的表现。因此手上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搀扶得更为用力。

人的脾气秉性不同,同样的遭遇,反应就大相径庭。若是自己这么对待乔雪,后者肯定认为自己试图控制她,干涉她的自由,搞不好要翻脸。那是个哪怕成为夫妻,也会要求各自有独立空间,彼此不得干涉对方自由的洋派女子。

杨敏虽然也是新女性,但身上还保留着旧时代大家闺秀的一些特质。她渴望有自己的生活社交,但同样渴望爱人的关心呵护。自己的这种管束对她来说,则是最好的关心。

嫁入宁家的这两年,杨敏虽然依旧保持着和宁立言的往来,尤其是在他搬出宁家之后,这种往来就更为频繁。可是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异,便如同一道无形鸿沟横亘在一对有"qing ren"中间。

对于杨敏这个在意自己的名声,更在意宁立言名声的女子来说,这道鸿沟便是不可逾越得雷池。大家虽然经常见面,乃至很多时候除了凝儿也无他人在场,即使逾越也不会走漏风声。但是对于礼教的敬畏,还是让她小心翼翼,不敢和心爱之人有肢体交缠。宁立言出于对杨敏的尊重,更不敢勉强。

那两年时间,对两人来说,都是人生缺憾也是折磨。现在终于摆脱了樊笼束缚,自然要把失去的加倍弥补回来。像是这种程度的亲昵,对两人来说,都是人生最大的满足。

杨敏享受着宁立言的搀扶,宁立言也享受着杨敏依偎。明明是一次充满危险的军用药品走私,于两人而言却成了一场刺激且又充满浪漫的约会,时局如此,只有心大胆宏之人,才有这份苦中作乐的本事与心性。

码头上,几十个工人正在忙碌,老谢指挥着他们把一口口木箱运上船去。

这些货物是今天白天时候弄进仓库的。宁立言早就猜出来罗伊不简单,现在看,最起码他也是英租界秘密警察的头目。把他变成自己的合作者,最大好处就在于做这些事不怕被人发现。

这批货以贸易行的名义从华家药房提出,货单上全是治疗胃病以及感冒之类时令病的药物,实际上全都是止血、消炎的军用药物。

以宁立言如今的势力,在英租界内运输这批药不费吹灰之力,真正的难处还是怎么运出去。日本人对抗日武装必要赶尽杀绝,在军用药品方面管理严格。如果没有宁立言管着码头,要完成这样的偷天换日难如登天。

上次运输白银时宁立言便发现老谢在指挥装卸方面是个行家,几十人在他手里如臂使指丝毫不乱,特意把他提前派来。调度苦力的本事外行人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吃码头饭的却清楚,其中难处不比调兵遣将容易。

这些工人不是老谢的朋友,而是宁立言在码头上发展起的心腹。随着宁立言权势越大,他所管辖码头的大小把头对他也就越是敬服,他为人也公道,工人得好处把头们也不会吃亏。这种豪爽的作风开销巨大,也能收货人心。目前宁立言名下这些码头所产生的利润远远比不上袁彰武时期,但是人心所向,却非袁彰武所能比。

在那些装卸工人里已经诞生了不少宁立言个人的拥护者,他们不是青帮中人,认的也只是宁立言这个有良心的东家,不是什么帮会身份或者合同。这些人不懂太多的道理,但是守着有恩必报的原则,只要给足了工钱,让他们干些私密工作就不怕走漏风声。

“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装运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是我的货,而且是得背着衙门的私货。在码头上当工人,对这种走私贩私的事早就司空见惯了。只当我是借码头偷运物资发财,因为是我个人的事,所以干活格外卖力气。黑灯瞎火的,干活速度反倒比白天还快,就是担心夜长梦多把警察招来。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若是换个人拿三倍工资让工人加班,根本就找不到人。即便来,也是混钱的,一晚上也装不了几箱货。若是货主自己带人装卸,立刻就是场血案。”

为了避免工人摸黑受伤,也为了避免货物受损,码头上点了不少嘎斯灯,视线良好。工人看得清楚路,杨敏也就能看清周围那些那些穿着短打衣靠,手里提着砍刀的大汉。

宁立言担心杨敏害怕,连忙解释着:“这都是看码头守仓库的。天津大小码头都是战场,夺过来还要守得住。尤其是租界,越是晚上越容易出事。大家摆出一副凶神恶煞样子,就是为了压住场面。都是自己弟兄,出不了事。”

杨敏微笑道:“傻老三,你忘了姐是谁的闺女?我从小就看着这帮人在我爹面前点头哈腰的三孙子模样,还会怕他们?我只是看着他们,想起你当初在码头扛大包的样子。前后也不过年余光景,老三便成了大亨,站在这里,不用自己上去卖命。想想简直就像做梦似的。”

“这可不是做梦,是我真能给你好日子了!我能有今天,自然少不了贵人扶持。可是在我心里,最大的贵人还是你。”

杨敏并未说话,只是紧握着宁立言的手,看着工人们走动。许久之后,她才说道:“要说贵人,还得说是乔律师。没有乔律师让你给工人涨份钱,你也收不下这许多人心。还有就是……乔小姐。”

说到乔雪,杨敏的语气略微低了些,握宁立言的手则更加用力。她深吸了一口气,码头上那充满咸涩腥臭的空气,让她心里忍不住地一阵翻腾。以至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开口:

“她是个有本领的女人,租界大名鼎鼎的美女侦探,听说也是体面人家的小姐。谁是娶了她,都是天大的造化。今晚上的事,也离不开人家帮忙。老三今后可要和乔小姐多来往,在英租界要想成大事,还是得指望乔小姐这样的能人帮衬。”

“姐……”

宁立言话没出口,就被杨敏用视线挡了回去。很多话放在心里比说出来更好,杨敏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女子。

老三肯为了自己放弃乔雪,是他对自己的情份,若是因为这情份就有恃无恐,真逼得他这么做便是自己的不是。何况除去私人情感,这里还关系着大局,更是容不得任性。

大登殿里面的王宝钏,大约就是这么个心思吧?杨敏心里一阵酸楚,脸上却依旧笑靥如花,端详着停在码头上的那艘蒸汽船,仿佛这黝黑肮脏的船体上,忽然开出了一朵鲜花。

“老三,这就是你的凭仗?”

杨敏指着船说道。

宁立言点头:“这是英国人的小火轮,烧锅炉的。吨位小,载货量有限。跑远洋生意没戏,可是有一桩好处,在河汊子里来回来去乱钻没问题。英国人造它就没安好心,不是想要走私,就是惦记着将来和我们开战时,用它来侦察内河情形。不过如今的英国人穷了,打不起仗,当初的雄心壮志就不必提。这船就是给吃水上饭的爷们用着。早些年拿它运鸦片,如今则要拿它干点好事。”

杨敏看看船头蹲着抽烟的男子,与宁立言后退几步,低声问道:“使船的人可靠么?”

“还行吧。陈友发的门人带了船投奔过来,大部分都给钱打发了,只留了少数几个。剩下的是让乔律师还有乔雪帮忙,从轮船公司雇的人,驾船玩机器都是好手。内中有个工程师还会修锅炉,经他的手,这汽船的速度比原来还快了一些。他们有的是贪财,有的是在我手上有把柄。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的家小都在英租界。敢跟我玩花活,全家老小谁都别想好。对他们来说,贩卖军用药品是死,贩卖鸦片也是死,没什么区别,所以不会太害怕。我给他们的钱比过去多两倍,那些外面雇佣他们的,也是干这行。跟谁敢都是干,不至于生出反心,至少眼下出不了事。”

“那将来你也得找人,光用他们可不放心。”

“那是自然。另一条汽船还在修理,这段时间我让乔雪帮我在寻找着可靠人手。她在租界人头熟面子大,一准能找到可靠的人。”

西凉有个女代战,她保孤王坐银安。

杨敏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红鬃烈马》里这句唱词。乔雪确实有本事,也能帮大忙,老三……怕是没法离开她。

她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又问道:“万一……遇到鬼子怎么办?我看这船也很有些年头,能不能跑过他们?”

“这船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是陈友发保养的好,我弄到手以后还特意做了大修。正经还能跑几年,锅炉又是新换的。日本人是穷骨头,水面缉私队的汽船用了小二十年,锅炉早该报废依旧舍不得换。只要不被堵在港口,水面上赛跑,累死那帮混蛋也追不上。我知道这批药关系重大,绝不会让它出问题的。”

是啊,比起自己和乔雪的那点小芥蒂,眼前这批药品以及药品能救的人才是正事。

杨敏收拾心思,回想着那位相貌平平,却让自己觉得光芒万丈的妇人以及她描述的悲壮情景,憧憬着这批药品可以挽救那些大好男儿性命,心中酸楚略微疏解。

再者为了这批药品,宁立言已经承担了天大的风险。一旦事发,性命都无从保全。老三装作无事,自己却不能没心没肺。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不该再逼他。

机器声轰隆作响,满载药物的货轮咆哮着冲出码头,进入无边黑夜。杨敏脑海里此时只剩下宁立言的话:“只要不被堵在港口里,日本人就追不上它。”

如今它已经离开港口,大抵便可以安全了。老天保佑莫要被日本人追上,保佑着把药送到那些好汉手上,保佑着三弟……也别忘了保佑乔小姐,办大事还离不得她……

西凉有个女代战,她的恩情比我贤……

王宝钏那满含凄凉与委屈的唱腔,在杨敏的脑内回荡。夜风寂寥,打破层层衣衫包裹,让她觉得遍体生寒

秋夜……好冷。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为何鲛珠化泪抛

从码头向别墅的路程,依旧是宁立言与杨敏独处。老谢很乖觉地留下来,在码头上安排善后。

别克汽车速度不快不慢,宁立言神色淡定,仿佛刚才是陪杨敏娶吃了一顿法国大菜又或是听了一出挑滑车,而不是做了一桩足以让自己掉脑袋的大事。

与宁立言对比,杨敏便显得有些沉闷。一路上话很少,脸色也十分严肃。只是侧头看着宁立言,双手交叠胸前,用力抓紧身上的大衣。仿佛直到此时,杨敏才感受到秋夜的寒,意识到身上冷。

宁立言踩了刹车,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为杨敏盖在身上,同时安慰道:“头一回做这个买卖,谁都难免紧张,这是情理中事。下次还是我自己来吧,这点小事犯不上让姐露面。等什么时候我办不动,再请姐出头。你别担心,船已经出了码头,这件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那帮人就是吃这碗饭的,知道怎么躲巡逻艇,我给他们提供了日本巡逻的路线图,躲起来就更容易。就算是被日本人碰上也没事,他们追不上咱。”

杨敏紧紧抓着宁立言的衣服,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老三……姐不怕。姐知道你本事大,这事你办肯定能成,一点都不担心。姐的胆子也没那么小,这点事吓不住我。我……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长大了,我却没能及时发觉。”杨敏叹了口气,“虽然这两年咱们常见面,可是姐还把你当成了那个跟在我后头的小兄弟,那个只知道胡闹的三土匪。如今你已经是大人了,自己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做大事。当初姐做梦都想你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可是现在你真的成了,姐反倒开始害怕。”

“怕什么?”

“怕你用不上我了。这些年有什么事姐都想挡在你前面,不管做生意还是和家里人相处,我都能给你遮风挡雨。如今咱们掉个了,你成了姐面前的大树,我成了藤萝野草。我有些怕,怕自己忽然没用了。我知道你的为人,不担心你不要我。可我不想做你的累赘,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宁立言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再说下去。杨敏也用力抱着他,四下无人,秋夜寂静。两人就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过了许久,宁立言才在杨敏耳边道:

“等宁立德登报以后,我们就结婚吧。去贴印花税,办酒席下贴子请客。谁敢不给我面子,我就让手下的混混烧了他的房子。我要让姐成为天津卫最出风头的新娘子,所有报纸上都能看到咱们两个的照片……”

毫无回应。

随后的路上,杨敏紧闭着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紧紧抓着宁立言的衣角不放。宁立言成功运送药品的兴奋也为杨敏的态度所影响,心情渐渐变得沉闷。

回到住处,宁立言发现杨敏的眼神里已经没了之前的那种彷徨与恐惧,脸上也有了从容的微笑。往日里那位有主意的大姐姐又回来了。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借着灯光端详,杨敏的两颊绯红,如同涂了胭脂。自己的外套被她脱下来,小心地放在身边,动作轻柔。自己梦想中的妻子,便应是如此。心中幻想着杨敏穿上婚纱与自己在教堂交换戒指,大声宣布我愿意的画面,血液又渐渐沸腾起来。

“姐……”

宁立言坐到杨敏身边,杨敏看了他一眼,主动将头靠在他肩上。宁立言喜不自胜地揽住了杨敏的腰,后者却轻轻挣扎了一下,在他耳边道:“不许淘气!去,把姐那口小箱子拿过来。”

杨敏虽然要了宁立言对面的房间,但是自己行李都放在国民饭店,只在要的房间里放了一口小皮箱,像是跑马圈地。等到把皮箱打开,见里面是一个上了密码锁的盒子。盒子的做工精巧质地优良,是洋行里的上等货,大户人家拿来存首饰或是传家珠宝的物件。

可等到打开密码锁掀开盒盖,里面放的并非金银首饰,也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灯光映照下,沉睡在锦盒中的一张张老旧照片如同天津城里那些依旧留辫子的前清遗老,与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可以把自己的存单还有珠宝盒子放在国民饭店,因为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可是这些照片,我只能放在你这,因为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除了这里放在哪我都不放心。在宁家的时候,这个盒子也是我最珍贵的私房,生怕被人看到,每天都要检查一遍是否完好,又是否被人动过。虽然老爷子和夫人不是那样的为人,可是我……不放心。”

杨敏说着话,将最上面的照片拿出来放到两人面前。照片里,是个穿学生装的少年和一个穿旗袍少女的合影。照片中两人虽然满面带笑,但是眼神中都充满即将分别的哀愁。

“这是……我去北平之前,咱们的合影?”宁立言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当时姐不是说这照片不能留着,否则是个祸根,硬逼着我烧了……”

“是啊。我逼着你把照片烧了,轮到我自己的时候,却死活舍不得烧,就偷偷藏了起来。也就是你这傻小子拿姐当个老实人,我若真是个没心眼的,爹也不会让我嫁到宁家那种大宅门去。”

她的语气略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继续道:“其实还是笨点好,吃亏是福,老天爷不欺负老实人。我若是巧珍那样的没心眼,爹舍不得让我去受挤兑,只会找个对我好的丈夫,咱们也早就做了夫妻。”

“现在也不晚。我们都年轻着,怕什么?”

“先看照片再说,记不记得这张?”

杨敏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中女子依旧是杨敏,只是年龄更小一些,打扮也是戏台上的大青衣。

“我记得。这是我在国术馆的时候,跟跑戏班的师兄学二黄,回来拉着姐唱武家坡,非要你扮王宝钏。你开始害臊不愿意,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找人借的相机,帮你拍了这张。”

“是啊。我本来不喜欢京戏的,可被你磨得没办法,竟生生成了青衣名票。我们一帮太太搞募捐义演的时候,我便是唱武家坡的,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张……这是我们第一次学跳舞的时候。”

“这是你第一次照相的时候,非要拉着我才肯去照,说我不去你便也不去。”

这些发黄的照片,把宁立言的记忆生生拉回了少年时,与杨敏一起经过的那些虽无波折却极甜蜜的时光。彼时天下亦不太平,但是天津城干戈不兴,对于当时的这对小儿女来说,也体会不到什么叫乱世烽烟,只要生命里有彼此便是人间仙境。

只可惜如梦似幻的桃花源终究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差一点让两人永远错过,好在老天开眼,又把差点失去的送回了自己手中。

这些照片或是两人合影,或是单照,但绝对没有第三人。在杨敏心中,自己永远是她的惟一。可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已经有了太多难以摒弃的颜色。

甜蜜的回忆中,掺杂了几许苦涩。宁立言只觉得无形的鞭子从四面八方抽过来,谴责自己的荒唐。他唯有紧紧抱着杨敏,反复地忏悔,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

杨敏却和少年时一样,大度地抱着他,包容并宽恕他的一切。

“只要三弟欢喜,姐就欢喜。不管你做什么,姐都不会怪你。你不用害怕,姐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姐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道歉,只是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自始至终,不管我是杨七小姐还是宁家大少奶奶,我心里的男人只有你。不管你我是什么身份,你在我心里,谁也夺不去。”

“姐也是一样!你是我的妻子,谁也夺不去。你若是不喜欢住在这里,我们就回乡下。”

“那你这一切基业,还有你要做的大事?”

“为了姐,我什么都能扔下。”

“傻老三!”杨敏笑着制止了宁立言的话,双眸波光闪烁。“姐要是真让你舍了基业,跟我到乡下去当普通夫妻,那我便不配做你的妻子。我要做你的内助,不是拖你的后腿。今后这种傻话不许再说了,免得让部下弟兄听到。快去,把那些照片收拾起来。我今晚有些疲累,不想动了。”

宁立言心头一动,大着胆子问道:“姐,你是说……不走了?”

杨敏脸更红了,但是眼神依旧清澈,语气坚定。“对,我……不走了。今晚上姐哪都不去,就留在这。我偷偷看照片的时候就想过,当初我们当初如果胆子大一些,或许便不会拖延到今天。今晚,我不想再等了。登报的事……别去管他,你想怎样便怎样,姐都听你的。”

那些照片并没有被收起,而是被放在了床头的台灯下。如水月光,照在男女合影之上。照片中男女笑得格外甜蜜,眼神中的离愁,似乎消失无踪。

对面别墅里。乔雪从望远镜前挪开步子,拿起一边的白兰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坐在窗边喝着。这位租界里有名的精灵,让无数名门公子魂牵梦绕却又永远难以接近的女神,不论何时永远面带笑容,从不知愁苦二字为何物。此时倚窗而立,一手执杯,脸上竟是露出从未有过的落寞与惆怅。

一杯酒喝了三分之二,她低声哼唱起来:“昔日里梁鸿配孟光,今朝尚香会刘王。暗地堪笑奴兄长,弄巧成拙是周郎……”便是宁立言也不曾知道,这位留学西洋的美人,居然能唱一口地道程派青衣。

只是唱到一半的当口,唱腔越发婉转纠结,竟是不能继续。乔雪沮丧地将酒杯放在一边,直接拿起了酒瓶。瓶中的酒还有一小半,乔雪端详端详,微微一笑,随即将瓶口对着嘴巴狂饮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痴儿女

宁志远所说的兄友弟恭手足之情,宁立言本以为是句托词。直到他和杨敏终于突破最后的雷池之后,才明白宁志远话里的意思。这个真相让宁立言很有些惊讶,自己前世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天大秘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宁立言低声询问着。他不敢问得太直白,生怕惹杨敏难过。可这事不扫听清楚,又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好奇害死猫!。

杨敏倒是并未表现出愤怒或是伤感的情绪,宁立言在她面前有着如同帝王的特权,不管做什么问什么,都是对的。

“我过门的那天晚上,宁立德跟我说了很多话。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什么时候都是那副冷冰冰的理智模样,那天晚上也不例外。那样也不错,本来我心中既是害怕又是委屈,更觉得这辈子便如此了,他的样子让我放心不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他知道咱们两个才是真心相爱的恋人,我和他的婚姻乃是一场错误。但这是家族的决定,谁也没法对抗。他也跟我说了宋小姐的事,并且明确告诉我,他的心里只放得下一个人。我们两个把话说开,相处倒也容易。表面上我们会是模范夫妻,共同维持一个夫唱妇随的假象,在外人面前把这出戏唱好。私下里,我们两个人按照英国风俗分房睡……宁立德从不曾辜负过宋丽珠,亦不曾辜负过手足之情,他的妻子从头到尾就只有宋小姐一个。我们约定了,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将来他和宋小姐的孩子会作为我们的孩子继承家业。本以为这是上辈子的罪孽,要用这种方式偿还。没想到老天开眼,居然给了我一个重新选一次的机会。大家都能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这也算是苦尽甘来。姐的第一个男人是你,最后一个男人也是。从今晚开始,我才是你宁家的人,不管有没有婚礼和凭证,都是!”

宁立言心头激荡,即便他他并不介怀自己是否是杨敏第一个男人,听到这个消息时,也难免心情激动。乃至于对杨敏话里藏得机锋,并未曾在意。

他只是在杨敏耳边说着:“你不是宁家的人,是我的人。你属于我,不属于宁家。”

“嗯……我是你的人。”杨敏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宁立言,“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管将来如何,今天晚上,你只属于我一个。”

次日清晨。

杨敏醒的格外早,蹑手蹑脚地想要下床,却被宁立言抱住。“天还没亮呢,起那么早干什么?”

“就是不能等天亮。宁家的声明还没出来,我在你这算怎么回事?我得去对面房间。”

“何必呢?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没必要。宁家的声明登不登,你都已经是我老婆了。”宁立言抱着杨敏没有放松,在她耳边道:“我就是得让人知道,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别人谁也不许惦记。回头让老谢他们见你时先改口喊太太,我的钱财也都归你管,这才像个当家夫人。我不会干涉你的社交,但是冒险的事,都由我来做,不许你自己去冒风险。我们今天先去选礼服、定饭店。等到宁家的声明一出来,我们就结婚!”

杨敏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泛起羞涩。“我……我已经什么都依了你,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分别。反正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分别大了。我和姐是要过日子的,不是做露水夫妻,昨天一晚怎么够?今后每天晚上,都要如此。我还要你过上最舒心的日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宁太太。”

“可我已经决定了,不和你结婚。”

虽然宁立言纠缠,但杨敏还是坚持着下地,在梳妆台前化妆。宁立言便也跟着下来,为她梳头伺候。有了昨天的关系,两人之间的相处便不似以往,亲密起来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谨慎与隔阂。就在宁立言享受着这种情侣间耳鬓厮磨的当口,杨敏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宁立言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姐,这事不许开玩笑。别的事怎么都行,就这件事不能闹着玩。你虽然事事管我,但这事你得听我的。”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杨敏语气依旧温和,但是态度坚决。熟悉她的人便知道,这是杨敏动了真格的,不是说笑。

“你是我的男人,永远都是。我这辈子都会如同妻子一样服侍你,只要你不厌烦我,哪怕拳打脚踢,都别想把我赶走。但我不会跟你结婚,对面那间房子我也不会要。我有钱,在英租界可以买属于自己的房产,再不行便租房子,总之我不会长期住在你这里,也不会做宁太太。你若是不答应,我便离开天津,你这辈子都休想找到我。”

“为什么?”宁立言知道杨敏不是说笑话,脸色也严肃起来,木梳放到一边,拉了椅子在旁边坐下。“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说错了话?”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杨敏没让宁立言胡思乱想:“我确实动过嫁给你的心思,可是在码头上就改了主意。若非如此,昨天晚上又怎会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我就是把昨天当作了我们的新婚夜,才会把自己交给你。连这都想不明白,真是个傻小子。”

她边说边伸出手,在宁立言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这是两人从相识开始,就有的小动作。每当杨敏要训斥宁立言时,便用刮鼻子这个方式作为惩戒。

这个动作勾起了两人的回忆,让气氛有了一丝松动,也多了几许温馨。

宁立言抓住杨敏的手,“我明白了,是我昨天唐突了姐。这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用这办法惩罚我。你若是觉得对不起宁家,我去给宁志远宁立德他们跪门,有什么尽管冲着我来,绝不会让他们说你的不是!反正我就是个三土匪,你就当是我强迫你……”

杨敏制止了宁立言的话。“胡说!我若是不肯,你敢对我动粗?我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可是在码头上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不能只顾自己高兴,妨害你的名声事业。”

杨敏面带微笑,依旧像是哄弟弟一样,对宁立言开导着。

“若是在太平年月,姐肯定要你娶我,你不答应都不行。可现在这个年头,我们便不能只想着自己。你是我的命,我恨不得把你揣在怀里。可你是好多人的命,想把你揣在怀里的可不止我一个。武小姐、汤小姐,她们都是好姑娘,你不该辜负了她们。若是娶了我,她们都会伤心。更别说乔小姐,那不是个能给人当小老婆的,可你又离不开她。别的不说,那个日本人水上巡逻队的路线图时间表,就是她帮你弄的吧?否则你刚来英租界几天,怎么可能拿到那种机密?”

“为了姐,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杨敏正视着宁立言:“爹让我跟你,就是为了让你收心,好一心做事业,免得分心于儿女私情,耽误了为国出力。要做大事,必要有得力的帮手,乔小姐就是你最好的臂膀。她那等女子不是好招惹的,你惹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我们女人看女人最准,乔小姐那种人爱的时候怎么都好,一旦反目,必会因爱成恨,如今爱你多深,他日就会伤你多重。就算你不怕她,事业也会大受影响。不为自己,也得为那些跟日本人真刀真枪较量的好汉着想,不许你由着性子胡闹!”

“乔雪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和她是搭档,不是姐你说得那样关系,我没碰过她……”宁立言这话说着自己都没底气。两人之间的关系,跟是否有过身体的接触无关,若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乔雪必要大嘴巴打过来。

“跟那没关系。你就算没碰过她一手指头,她现在也爱着你呢。”杨敏白了他一眼,随后又摸着宁立言的头,暖声和气。

“听话,不许犯轴。现在这样多好?我是你的老婆,只不过没有那份文书罢了。梦寒也和你没有文书,她可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你的姨太太,这又碍着什么了?我也是一样,咱们除了没有名分手续,其他又有什么分别?那间女主人房,应该留给一个对你的事业有帮助的女人,姐不能占。我只要在你心里有个位置,就足够了。”

“不行,那对姐不公平!”

“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再说我和你大哥离婚,再和你结婚,对我的名声也有妨碍,不利于我进入租界的上流社会。我要做自己的事业,名声对我也很重要。所以不但不能和你结婚,就算咱们两个……交往,也得保持低调。”

“你想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你不用自己费力进入所谓上流社会。”

“不,我需要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至少不比乔雪差。”

杨敏拍着宁立言的头:“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你心里我就只能伺候你,给你生孩子?别的什么都不会?”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都不能按你的意思办。虽然你是我的男人,但你也是我的小老三,永远得听姐的话!”

杨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站起身吩咐道:“帮我收拾好衣服,别让乔小姐看笑话。这种事看破不说破,不管怎样,表面功夫得做足。”

“你去找乔雪?干嘛?”

“她在租界神通广大,我托她帮我找个房子。再说,我要在租界做生意,难道不该交这么个朋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王见王

宁立言与杨敏来到乔雪家中时,已经过了九点,乔雪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样子。平日里的乔雪不管几时出现,都是容光焕发充满活力,纵然是梦中初醒,也是一般。可是今天,她却是睡眼惺忪,显得很没精神。这种模样出现在她身上颇不寻常,固然有着佳人晨起懒梳妆的可爱,可也透着蹊跷。

距离近些,便能闻到刺鼻的酒气。即便喷了不少香水,依旧盖不住。莫非她昨天晚上喝多了,此时宿醉未醒?

这可大不应该。乔雪能喝酒也能应酬场面,但绝非嗜酒之人。不管是做侦探还是当特工,都需要她保持头脑清醒,酒精乃是大敌。她自控能力很强,绝不会喝多。若非有这份本事,也不能周旋于租界一干男子之中,从不曾吃亏。

再说最近这段日子不太平,更不是放歌纵酒的时候。难不成她遇到了麻烦,或是遇到了什么挫折以至于借酒浇愁?

宁立言无法想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机智而又阔绰的少女为难到需要靠酒精麻痹自己的地步。若是真有,必是了不起的大事。眼下没有什么公事发生,就只能是私事,能令女人如此伤心的事,大抵就是感情受挫。

忽然,宁立言想到了那架望远镜,随即又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心急火燎地实现梦想,根本不曾拉窗帘,莫非……如果真像自己想的那样,可真让人心疼。

宁立言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犯着嘀咕。随即他又发现,自己居然关心起乔雪的私生活,这可万万不该。我们只是拍档,不该有其他的私情,否则对不起敏姐!他偷眼看了眼杨敏,后者并未注意他,宁立言依旧觉得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捉典型,一阵心虚。

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能辜负了杨敏对自己的深情和坚守,更不能忘了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自己,即便她不答应结婚,自己也不能就坡下驴。过段时间怎么也要说服她,让她做自己的新娘子。绝不可招惹其他。

如是想着,宁立言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和乔雪保持距离,可是一张口,却还是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这副样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该死!习惯成自然,没那么容易改。这口气又哪里像是拍档了?

杨敏这次把头转过来,看了一眼,又挪开去。但只这一眼,就让宁立言身上没来由地一阵难过。乔雪的眼光里满是幽怨,武云珠与汤巧珍此时也走进来,看着杨敏和宁立言,神情也如同秦香莲加敫桂英……

隐形的鞭笞弥漫在房间里,宁立言只觉得无处可逃,满腹智计尽化成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擦汗。天津的秋天,怎么会这么热!

乔雪伸了个懒腰,没好气道:“现在租界有你这个大侦探,天下太平秩序井然,能出什么事?我倒恨不得有事发生,也让自己有点用处,免得在家里发霉!我就是困得厉害,你拜客也不看看时间!现在是本小姐的休息时间,你把我从床上叫起来,你说我该是什么样子?你到底有事没有,没事我还要去补觉呢。”

杨敏微笑道:“对不起,打扰乔小姐休息了。其实这不怪老三,是我让他带我来拜访的。在来英租界之前,就久仰乔小姐大名,如今我住进英租界,更是想要和您交个朋友。上次在俱乐部没能深谈很是遗憾,所以特意早早过来拜望。”

她的神态谦和,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算是以柔克刚。举手难打笑脸人,乔雪的起床气在她面前不好发作,便也笑着回应:“哦,是宁太太要来啊,那就没说的了。王妈,去预备咖啡!对了,宁太太喝得惯咖啡么?要不要换龙井?”

“我什么都可以。”杨敏说话间又看看武云珠和汤巧珍,“二位在乔小姐这住了不少日子,可给您添麻烦了。老三就是不懂事,不知道自己给乔小姐找了多少麻烦,我代他给您赔不是。”

“宁太太见外了。我和立言是拍档,交情好的不得了。这点事不算什么。别看我刚才要赶走他,那是因为我们关系好,一般人这个时候来,我可是连个面都不会见,直接让王妈赶人了。”

是啊,素面朝天见客,自是因为彼此关系亲近到了不需要化妆的地步。在大宅门里,更是正室才能用这种姿态与丈夫见面。这丫头真是个有城府的,看上去还没睡醒,却已经和自己斗心眼。杨敏虽然在昨晚就拿定了主意,此时心头依旧难免酸楚。

老三这个不省心的,怎么非要招惹这么个女子?戏台上的代战公主可没这么多心机,有这么个女人在家里,姐这个王宝钏该有多辛苦!

杨敏的脸上依旧带着笑:“乔小姐和老三的交情我是知道的,可是交情好也不能随便麻烦人不是?我想好了,再买一栋房子,让二位小姐和我住在一起。武小姐、汤小姐,不知道你们愿意么?”

和杨敏住在一起?武云珠原本看汤巧珍并不顺眼,可此时却下意识地看她征询意见。自己是个武将,只会骑马使枪,玩心眼不是她们对手,这时候还得看这帮念书人的。

汤巧珍也愣住了,嘀咕着:“租界里的房子……可不好买。”

乔雪此时却忽然来了精神,一双凤眸瞬间燃起光芒。“宁太太的意思是,要在英租界置办产业?这得好好考虑一下了,自己住还是出租?这里面说道大,可得要弄明白我才能出主意。”

“自己住。”杨敏大方地一笑,“不瞒乔小姐,我很快就不是宁太太了。这一两天之内,宁立德会登报宣布和我解除婚姻关系。我得买一处房子,也好安身立命。可是我这个人胆子小,一个人住一栋别墅难免害怕,想要二位陪我做个伴,不知道两位答应不答应。”

听到杨敏说自己胆子小,乔雪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后说道:“租界的治安比华界好多了,尤其有我们宁督察在,更是稳如泰山。不过杨小姐这种想法也是正常反应,至于肯不肯,就看二位的意思了,我不能代替她们做决定。房子的问题,我倒是可以帮忙。你们就是三个人住?”她停顿片刻,又问道:“我是说你不需要几个仆人?”

“我的仆人凝儿被我送去读书了,身边一时没有得力的人。外人又不放心,就先是三个人吧。以后若是需要仆人再说。”

“那我就要告罪了,先回屋换件衣服洗把脸,你们在这坐一会,喝杯咖啡。”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在这片刻之间,她的疲劳倦怠便一扫而光,就连醉意都已经消失不见。上楼的时候脚步轻快,似乎在踏着舞步。宁立言暗自摇头:真是个疯丫头。

杨敏拉着武云珠与汤巧珍说话,三个女人凑到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宁立言反倒成了不被欢迎的,只好在一边干坐着。偶尔能听到武云珠的大嗓门:“你也太老实了,说休就让他休了?凭啥啊?这事得跟他说道说道,不能这么被人欺负啊!”随后又被杨敏拉着说话,声音压了下去。

宁立言发现杨敏确实有着过人的亲和力,武云珠与汤巧珍本来有些小别扭的,可此时在她身边,却显得十分亲近,没了往日的小对立。

望着杨敏窈窕背影,宁立言忍不住又浮现出乔雪上楼时的样子。娶妻以德,纳妾以色,若是齐人之福该有多好……该死!怎么又想到这一层去了,万万不该!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乔雪重新下楼时,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一身裁剪得体的米色风衣,脚上穿着高帮小马靴,配上一顶米色遮阳帽格外俏皮。在手上拎着一只路易威登手袋,朝杨敏招呼着。

“杨小姐要买房子是大事,正好我知道附近有一栋别墅空着,趁早把它买下来。若是钱不凑手,我先借给你。”

乔雪一下楼,就大方地拉着杨敏的手,亲热如同姐妹。杨敏却暗自冷笑:假洋鬼子和我耍大老婆威风,不是班门弄斧?可惜,纵然你有千般手段,我都抢在你前面和他做了夫妻。

杨敏微笑道:“不用乔小姐费心了,我有钱。若是钱不够,老三也会帮我出的。不知别墅在哪?”

“不远,就是我们的邻居。”

宁立言连忙插话道:“你说的,是不是内藤看上那房子?”

“没错!”乔雪点头,“不过他只是看上了,还没交定金。租界里认钱不认人,商业行为不考虑对方身份。就算领事也没有资格让人把房子留这么长时间,何况是内藤。咱们去看看,若是杨小姐满意,我们今天就把事情定下来。”

乔雪说着话,眼睛在杨敏脸上一扫,观察她的表情。

杨敏主动提出买房子,实际就是暗示,不会和宁立言结婚。既然你退缩,那我就该冲锋。英国人不讲娶小老婆那套,至于"qing ren"就随他去吧,谁让自己看上了一个花心的男人?呸!不是自己看上,而是他死乞白赖缠的自己没办法,找民间的话叫做烈女怕缠郎才对。

总之既然杨敏退了,这个男人就休想跑出自己的掌握,否则面子也丢不起。自己的丈夫,必须处于自身掌控之内。若是杨敏住在远处,宁立言随便找个理由,便能跑去偷腥。我偏把你安排在眼皮子底下,到时候架上望远镜就能看得清楚,看你们有没有脸像昨天晚上那样荒唐。

想起昨晚上,乔雪的脸没来由地一红,又狠狠瞪了一眼宁立言。我先对付了杨敏,再来收拾你!撩拨了我,便休想娶其他女人!否则,有你好受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下场

日租界,宪兵队牢房内。

比起宁立言灵魂层面的困扰,道德层面的思辨,佟海山所遭受的痛苦,就显得肤浅粗俗流于表面。只不过若是能够选择的话,佟海山肯定愿意和宁立言对调,哪怕灵魂被拷打得支离破碎,也好过身体方面的疼痛。

出身衙役世家,佟海山在用刑方面算个行家。若论起用刑的手段,日本宪兵队比起千年历史的中国六扇门还差得远。所谓的刑具既没有美感,也没有创意,只是单纯的制造痛苦。

只是这帮人形野兽在制造痛苦方面做到了极致,同样不是血肉之躯所能颉颃。不同于上一次的苦肉计,这次宪兵队是动了真格的,佟海山现在明明奄奄一息,神智也不大清醒,可是对于痛苦的感受未曾消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牛头马面总在自己面前出现。这帮混账东西,他们根本就是想要折磨人,而不是要口供!

虽然在和查理的冲突中日本方面没吃亏,后续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退让,可是这不意味着日方不生气。眼下的日本还未曾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无视欧洲列强,可以肆意行事。尤其是对于英国这个昔日的环球霸主,心里更是缺乏底气。

过度自卑,便成了病态的自大,谁退一步,就会被同胞认为是国贼。所以哪怕是面对英国领事,这帮日本人也不会说一句软话。可是等到英国人离开,日本人内部便要开始追究责任。

这次失败的搜捕,不但得罪了英国人,更让日本情报部门出了大丑。日本领事已经把整个过程如实向政府汇报,宪兵队的人少不了要挨处分,甚至有人可能要被转去预备役。

英国人表面上不说什么,随后不但通过秘密途径让日本损失了一笔宝贵的外汇,更是对英租界实施严格管理,日本人的眼线几乎被清除一空,很难打探到消息。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佟海山。

不但让日本人得罪了英国人,更让复兴社的漏网之鱼从英租界逃脱。两件罪名合在一起,便等若宣判了佟海山的死刑。

他一路上指天画地表示自己是被宁立言陷害了,自己是无辜的,可是压根没人理会。木村板着面孔一言不发,等一回到宪兵队,便命令部下把佟海山架起来,随后直接用钳子生拔了他的槽牙。

刑讯室里诸般刑具流水般拿出来,在佟海山身上进行效果测试。佟海山除了惨叫之外,便是大声呼叫冤枉,反复强调这一切都是宁立言的阴谋,自己和各位太君都被他当猴耍了。

只不过木村完成无麻醉拔牙手术之后,便不再露面。几个动手的日本兵都是糙汉,多半听不懂中国话。任佟海山怎么喊,他们也不理会,只管按着规定用刑。

日本人现在已经停手,佟海山也变成了一滩保持呼吸与心跳的臭肉。他心里有数,自己的大限到了。

在他眼前,出现了过世的老爹,以及被自己陷害过、伤害过的人。有的面目清晰,有的模糊一片。他有些糊涂,搞不清自己在哪,也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但同时,他又格外清醒,浑浑噩噩生活了几十年,此时此刻却如醍醐灌顶,瞬间顿悟。

自己是个大傻冒!

往日里自己看不起的那些少不更事的大学生,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其实都比自己活得明白看得通透。日本人势力再大,也必须跟他们拼到底,哪怕是鸡蛋碰石头也顾不得。

这不是唱高调,也不是不懂好歹。你不想碰它,它也要碰你,躲不开避不掉,只有咬牙拼命而已。

人家这帮孩子都看透了,自己这个老江湖反倒犯了糊涂。还以为日本人像前清一样,给他们做事,只要肯用心,少不了升官发财。却不曾想到,在这帮人眼里,中国人压根不算是人。不管怎么忠心,还是想杀就杀,想罚就罚。

自己中了宁立言的圈套,当了盗书蒋干。这固然是错处,可是日本人自己难道就没错?结果现在把一切罪名推到自己头上,毫不留情下死手,这哪里还有半点人味自己是瞎了眼,才为这等人效力。

还是宁三少聪明啊。

他不管表面和日本人如何亲近,却始终保持着平等相交的姿态,说翻脸的时候绝不含糊,绝不肯低三下四做汉奸。纵然最后也难免一死,和自己比起来,他才像个爷们。

若是能重新选一次,自己必要学他不活得这么憋屈……可惜,人这辈子又哪来的那么多如果?其他的汉奸临死时,是否也会像自己一般追悔莫及,又无可奈何!

自己到底是开了窍,还是更糊涂。这辈子自己到底是活对了还是走错了路?怎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耳边传来了门响。

佟海山却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的门。刑具对身体造成的损害加上脱水,让他的神智混乱,分不清在哪。只是本能地感觉,自己又要遭罪。

脚步声来到身前,一个声音响起,似远实近。不知是无常叫魂,还是天庭传召。

“佟爷是吧?我叫聂川,在租界混饭吃的。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只不过有人付了我一笔钱财,跟您这算比旧账。您老可别记恨我。”

佟海山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随他去吧,对方不管说什么,最后都是要落到对自己的折磨上,不管他了。

但是这次佟海山并没觉得疼,反倒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冰凉。伴随着这阵冰凉,被疼痛折磨的身体,似乎变得轻便,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在渐渐减弱,眼前变得一片迷离。

只感觉深处无尽黑暗之中,只在远方遥遥看到一丝光亮,在光亮里无数神佛以及自己过世的老爹在朝自己招手。佟海山努力地向那抹光亮冲过去,可是就在他即将接近时,却发现自己看错了。

漫天神佛过世亲人都化作了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牙舞爪向自己扑来。佟海山拼了性命要逃,却已经没了力气。被这些鬼怪拉扯着进去,而那抹光亮也随即消失,变得与四周一样漆黑如墨,永无光明!

两天后,天津医院。

消失数日藤田正信,重新出现在医院里,让医院的大夫、护士都有些吃惊。本以为院长已经回国,没想到竟然又出现了。

大家发现,藤田院长和过去一样,依旧是笑脸待人说话和气,可是身上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让人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就连医院里几个平素喜欢靠近藤田的女护士,现在都选择了远离。

院长办公室内。藤田坐在大班椅上,来回打了两个转,随后看着对面的代理院长高桥,哈哈大笑。

“高桥君,让你空欢喜一场,我表示非常抱歉。这一切都是司令部的决断,我也没有办法啊。说实话,我真的喜欢热河,那里的气候比天津舒适,坝上草原可以放马驰骋,那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可惜司令部非要我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这等好去处,只好便宜高桥君了,回到热河之后,可要记得感谢我。”

“是……是的。”高桥面色铁青,但又不敢发作,只好应声。

藤田看看他:“我留下的那个佟海山死在宪兵队?”

“是的。有人冒充帝国士兵,在宪兵队里割断了佟海山的喉咙。”

“宪兵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出入了?被人在自家的监狱里杀了犯人?”藤田冷笑一声,“虽然死的是个中国人无关紧要,可是宪兵队里发生这种凶案,是帝国的耻辱。你该不会就听之任之,什么都没做吧?”

“我收到公馆以及宪兵队的命令,都不让我们介入……”

“好了!”藤田打断高桥的话。“高桥君即将到热河享福,这个问题是我问错了,你本不必回答。送你上任的车,就停在外面,别让人久等。你的行李想必已经收拾好了,我让人帮你拎。”

高桥一句话没说,向门口走去。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藤田忽然又开口了。

“对了,有个消息我要提醒你。这次司令官阁下让我在租界成立一个俱乐部,名字就叫……藤田公馆。如果日后还有人让你来这里取代我,你就告诉他,你不懂俱乐部的管理,无法胜任,这样你便不用再来回折腾了。”

房门被用力关上。藤田正信靠在大班椅内,回忆着这几日死里逃生的经过,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内藤、宁立言还有……乔雪!你们等着吧,我藤田正信回来了!咱们日后还有的是交道要打,倒要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

第二百一十九章 摊牌(上)

白鲸咖啡馆内。

内藤义雄与宁立言对面而坐,在他们面前放的并非咖啡,而是一壶地道的西湖龙井。内藤眯缝着眼睛,品尝着香茶味道,宁立言则面带笑容对面而坐不发一语。

作为白鲸咖啡馆的缔造者之一,内藤在白鲸的地位超然,即便是露丝雅对他都要礼让三分。但是内藤近年来专心打造自己的学者形象,已经很少在这出现。作为日本浪人的活化石,很多事不需要他亲力亲为,越是深居简出,就越能保持神秘,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今天他虽然还是那身宽袍大袖的和服,可是胸前多了一枚钻石胸针,这是白鲸元老身份的象征。每一位奠基人都有这样一枚钻石胸针,在本人死后,胸针随着物主下葬,如今天津城有胸针的,就只剩了内藤一个。

不管洋人的想法,天津人还是有着尊老敬贤,尊重前辈的优秀品德。露丝雅既在这座城市讨生活,自然也要遵守这座城市的行事之道。不管内心对内藤是怎么个看法,当他悬挂这枚象征元老身份的胸针时,必要礼敬三分。内藤显然也是算准了露丝雅的心态,才刻意为之,他是在施压加示威。

这老浪人行事如同绵里藏针,穿衣打扮上都藏着心机,宁立言也打起了精神应付。自己的本领比起这老牌东洋特务远远不及,所能依靠的便只有随机应变外加自身的演技。

不问可知,内藤此来必是因为之前青木公馆与蓝衣社的那场火并,以及随后引发的扣船事件。日本人不好对付,自己这手蒋干盗书的计谋能瞒过佟海山以及日本宪兵队,能不能瞒过内藤就很难说。

他今天来是来兴师问罪,还是……另有所图?

宁立言抱定了宗旨,没搞清楚对方真实意图前只以沉默应对。

率先打破局面的还是内藤。

“当年老夫随同军队在塘沽登录的时候,此处还是一片荒地,走上几里地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可以说,老夫是各国租界从无到有,从荒凉到繁荣的活见证。就是露丝雅在我眼里,也依旧是那个有野心有智谋但缺乏经验的小丫头。”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胸针:“立言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我如今虽然年老力衰,懒于走动,但是对于这座城市并未失去掌控。反倒是那些仗着自己年轻力壮,或是自以为精明,想要在我眼前耍花样,甚至想要取而代之的年轻人,都已经消失了。”

钢琴声依旧。

时间刚到下午,咖啡馆没几个人,环境素雅的很。露丝雅似乎压根没听见内藤在说什么,又或者在她眼里,天大地大,都不如她的演奏来得重要。契诃夫万年不动,在吧台后面擦洗杯子,仿佛工作永远无法做完。没人向这边看。

秋日的午后,一老一少坐在咖啡厅伴随着钢琴声对饮,俨然祖孙共享天伦之乐。但是作为当事人的宁立言心中雪亮,戴兜帽持镰刀的死神,正站在自己背后。应付不当,便会身首异处。

大英雄虎死不倒威!宁立言坚守着自己的原则,神色镇定,依旧是那副冷笑热哈哈,外带几分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

“我就知道,老爷子大老远跑英租界找我喝咖啡,一准是遇到了糟心事。说说吧,是哪个不开眼的,不尊重老前辈,要跟您对着干?您告诉我名字,我帮您对付他。咱爷们谁跟谁?犯不上生那么大气。听我一句劝,人上了年岁一定要学会保养,动不动就怒气冲天,不是个养生之道。”

“这次的英租界冲突,从表面上看,是帝国的情报机构获胜,把复兴社从英租界连根拔起。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实际上是两败俱伤。青木公馆牺牲的成员里,有几个是老夫的学生,还有一个乃是老夫的故人之子。他父亲是我的好搭档,曾经几次救过我的性命。临死前只让我关照独子,我却还是辜负了故人所托。”

“兵凶战危,您要是真关心自己人的后代,就不该让他做这玩命勾当。”

“这么说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内藤哼了一声,“帝国的本意,是让你找出隐藏在租界里的抗日分子,复兴社那边,多半是要你帮他们拔除赤党设在租界的分部。结果这次火并结束,你倒是落了个清闲,赤党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租界里到底有没有赤党还是未知数,您找我要,我也没地方寻去。至于说抗日团体,复兴社自称自己是抗日团体。至于是不是,我可分辨不出。”宁立言索性耍开无赖,看着内藤还能使什么招数。

内藤冷笑一声:“帝国送了一笔大钱给你,让你收买查理,但是双方的关系却没有改善,反倒因为运河上的冲突闹僵了。查理已经回国,两国租界之间,依旧是剑拔弩张。若非老夫还有些人脉,想进租界就要废很大力气。普通的日本人即使可以进入英租界,也要遭受重重盘盘查,帝国在英租界的情报网,已经瘫痪。”

“您还少算了一个法租界。”宁立言冷笑一声。“英法两国在这件事上算是共进同退。自打运河的冲突发生之后,法国人也开始对租界的日侨实行严格管理。虽然力度比英租界略有不及,但贵国的情报人员,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今后想要扫听事,还是乖乖花钱,雇佣中国人工作吧。不过我得说,这一切是你们自找的。再有就是佟海山坏事,他胡乱送情报,才有了这场灾祸。”

“他已经死了,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内藤适时说道。

宁立言哦了一声,神态依旧。“你们够狠的,杀人还要割喉,我以为直接枪毙呢。”

“不是宪兵队干的。有人混进宪兵队,杀了他。能做这事的,便只有复兴社。他们怨恨佟海山为帝国效力,就杀死了他。若是让王仁铿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你说他们会对你怎样呢?”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怕他们!”宁立言哼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不屑。“我若是怕死,现在还在宁家当少爷,不会出来闯码头。顶天就是个死,没嘛大不了的。再说我又不是佟海山,就算蓝衣社神通广大,想要我的命,自己也得考虑一下,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成功。这个代价他们是否付得起,又是否承担得起相应后果!”

内藤对于宁立言的态度很有些不以为然:“人有自信是好事,但如果自信变成自大,就是败亡根基。英国人并不如你想象的强大,白鲸咖啡馆也不是世外桃源。当初与我一起创建咖啡馆的几位元老,有三人便是在租界被暗杀。现如今的时局不稳,想要保全性命,总得要自己有本事不能指望外人。”

内藤缓了口气,又说道:“佟海山在宪兵队的时候,曾经指证于你。说他之所以会传递假消息给皇军,是因为受了你的欺骗。你故意给他假情报,才让皇军吃了个大亏。”

这是宁立言早就料到的事。佟海山没有义务替自己保密,到了宪兵队里必要把自己供出来。他冷笑道:

“无凭无据,信口雌黄。若是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要怀疑别人,这情报工作我看也干不出什么名堂。”

“除了这条指责,佟海山还提供了不少旁证。这次帝国行动遭遇挫折,必然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那又怎样?这里面的话我不想再解释,该说的我早就说得很清楚了。我也知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莫非老爷子今天来,是要我到宪兵队,再过一次堂?”

内藤嘿嘿一笑,“你大概还不知道,日租界昨天刚刚成立了一家名为藤田公馆的俱乐部,俱乐部管理者就是天津医院的藤田正信。他们的经费主要由热河驻军负担,行事上自由度很高,即便是大迫逋贞也很难干预。佟海山便是藤田正信的耳目,把他安排到你身边,也是藤田的主意。现在他既然回来,佟海山死的事情就不会随意揭过去,你要做好准备,藤田只怕不会跟你善罢甘休。”

藤田这孙子不是被抓去了热河,居然放回来了?听这意思他还交上了好运,不但没被处置,反而搭上了热河驻军的线,居然自立门户。

白鲸关于日本的消息来源主要是海光寺司令部里的参谋,对于热河方面情况掌握有限,这个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日本在天津的情报机构众多,虽然名义上有共同的上级,实际更多时候都是自行其是。若是藤田想要对自己采取行动,大迫这边确实难以约束。再说,对于日本人而言,他们也未必真会阻止藤田对自己的暗算。说到底,自己也是个中国人,日本人对自己不会放心,也不会为了自己内部翻脸。

但是内藤给自己送这个消息……

宁立言心思电转,脸上则带着几许怒意:“这么说,您老是早知道佟海山是藤田派来的卧底?他跟我一块受刑,是你们用的苦肉计?我这真心实意跟你们交朋友,你们却跟我来这套?”

他说着话,便要翻脸拂袖而去。内藤老眼一瞪,这垂暮的老人刹那间却变得如同怒目金刚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这里没有外人,就不用演戏了!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断定你不是个可以任帝国驱驰,为钱财利益出卖国家民族的软骨头。你们宁家人,可以和洋人做生意,但不会出卖自己的国家民族,你爷爷如此,你也如此。在那帮笨蛋面前你想要演戏,我就陪着你演。可现如今这里没有外人,你再这样假装疯魔,未免也太小看老夫!我当年装疯卖傻的时候,你爷爷还在给洋人管账,这套把戏收起来吧!不要自取其辱!”

第二百二十章 摊牌(下)

笑面佛变成了怒目金刚,往日里慈眉善目的宽厚长辈,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獠牙。宁立言并未改变自己的态度,依旧是摆出一副滚刀肉模样,叫着冤屈。

“我说老爷子,三人抬不动一个理字。你们日本人就算再横,也总得讲道理吧?当初可是你们自己上我家来,硬逼着我给你们干活的对吧?再后来在敷岛料理,也是你和大迫逋贞两人花说柳说,又拿刀动枪的,非让我给你们办事,咱两边才算是成了一伙人。现在佟海山几句话,又要拿我当贼人办,这未免太让人心寒了!天地良心,你们日本人在天津是个什么人缘,自己心里没点数么?天津卫的体面人有几个愿意给你们帮忙的?我这给你们办事,已经挨着骂呢!不说多少人背后戳我脊梁骨,就说我在英租界的差事。我拿着英国人的俸禄,就该给英国政府效力,现在给你们干活,是要担风险的。我又说什么了?”

“混街面的爷们,都讲义气。老爷子跟我家老辈有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你这人也不错,我给你们办事跑腿,咱两面算是合作。可是你要想让我跟你们给你们效力就得和其他人不来往,那就太不讲道理了!我是个买卖人,不是日本大兵,没有义务给你们的天皇效力。这年月出来跑江湖,所图的无非是钱财富贵。我做生意赚钱,至于和谁做,我不在意。蓝衣社跟我做买卖不假,我就认大洋不认人。至于这大洋是日本人的,还是南京政府的,跟我有什么相干?你们要是拿这条来当罪证,我只能说你们在天津就找不到一个帮手!”

“你说得生意,也包括给抗联提供药品以及帮蓝衣社离开天津?若是再早一些,孙永勤宽城大捷的军火来源,只怕也和你的生意拖不了关系。”内藤的声音阴森可怖如阎王。

“我说过,白鲸咖啡馆的交易瞒不过老夫的耳目。虽然你们找了高丽人做中间商,但是那些老鼠,又怎么逃得过老夫法眼?我可以对你说实话,那个出售皇军水面巡逻队路线图的参谋,便是老夫的手下之一。”

不同于前几次见面嘻嘻哈哈虚声恫吓,这次的内藤动了真格,一出手就指向宁立言的要害。

他对于白鲸的掌握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牢固,比如瑞恩斯坦和他的雇佣兵,显然就是露丝雅的私人武装,内藤并不了解,就像陈友发和竹内被杀事件,他咬不死宁立言一样。但是药品走私这件事,也足以让宁立言人头落地。

如果日方把这件事闹到英租界,为了保证自己的中立立场,英租界必然把宁立言解雇,乃至驱逐出租界。得罪了日本人,又没有英国人保护,身家性命也就无从保全。

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宁立言心里第一反应并不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或是生命是否安全,而是那些药品是否安全,随即则想着杨敏身份是否为日军所知?自己该用什么办法把杨敏送出去,坐哪条船?到哪里去?

至于自身的安危……老天待自己不薄,不但让自己重活一次,还弥补了前世的遗憾,与杨敏做了真正夫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然,没能给杨敏一个真正的婚礼也算是遗憾,只是生逢乱世,不能求全。

心中紧张,脸上反倒越发镇定。宁立言收起了笑容。“老爷子,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个生意人,只要是赚钱的生意都做。对于生意人来说,战争是最好的商机。谁给的钱多,我就为谁服务。你扪心自问,贵国是不是一个慷慨的客户?这次从英国领事手里帮你们捞人,我自己还垫付了一笔钱,却没人张罗着还款。一方面要我搭钱,一方面又不许我赚钱,这样的合作我怕维持不了多久。你们不杀我,我自己也要饿死了。”

“你的道理没错,不过对军人来说没有意义,他们要的只是听话的走狗,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商人。”内藤冷声说着:

“帝人在东三省的统治模式,你想必有耳闻。中国传统的社会道德以及规则体系,他们都不予以承认。所有的规则都由他们来制定,皮鞭和刺刀则是他们讲道理的方式。你的行为如果被军方得知,他们绝不肯宽容!”

“听您这意思,军方还不知道?”

“那名参谋是我的人,不是军队的人。我们这些老浪人为国家奔波半生,门下总有几个信得过的学生门人。知恩图报这种情操,不止你们中国人有。这件事我压下了,不会上报。你那些偷运的药品,也会顺利的送达目的地。”

宁立言并没道谢,而是看看他,“老爷子一向自诩爱国者,真正的武士,却包庇了我这种行为,总不会是贪图我的好处费吧?”

内藤没理会他,而是盯着宁立言道:“如今的日本,像藤田、木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正在逐步掌握权力,控制舆论,影响国家的决策。他们就像是不知饱足的野兽,一口吞下了东三省,又属意于华北,乃至整个中国。你虽然自诩商人,但是我骨子里和兴邦兄一样,是个爱国者。这也是我一开始就决定和你合作的原因。你不会希望华北如同东北一样,被帝国直接控制。”

宁立言没说话,由着内藤唱独角戏。这老东西说话风头不对,他怎么接话都有问题,干脆沉默是金。

内藤继续说道:“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不会让你做汉奸,而是让你做帝国的合作者。这个观点我依旧坚持,我希望我们双方能够真诚的合作。”

“我们现在不是在合作么?”

“我说的不是这种欺诈游戏,而是真正的合作!”

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内藤营造的就是个慈祥且宠溺晚辈的老人。不管宁立言如何犯浑,他始终如同弥勒佛,肚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上次与大迫逋贞谈论合作时,他也是负责唱红脸,如同帮闲般左右弥缝。

可是今天他终于放下了一直以来营造的形象,以另一幅面孔出现。严肃刻板眼里不揉沙子。谁若是真把明治时代就在中国厮混的老浪人当成了糊涂虫或是吃斋念佛的僧侣,必然是自寻死路。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也可以对你说个痛快话,你不是做汉奸,相反是在做英雄。保家卫国,不让外人侵占自己的家园,这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上,都是英雄所为。你恨皇军,你支持抗日分子,你也希望天津保持现状,不变成下一个东三省。我们合作之后,你依旧可以坚持原则不做任何改变,惟一的变化,就是从过去的单打独斗任意妄为,变成和我合作。在我的指导配合下,做这些工作。你确实聪明过人,但是年纪太轻,手段太稚嫩,遇到真正的高手是要吃亏的。到时候不但你自己性命难保,你身边那些红颜知己,一样难以有好下场。只有听我的吩咐,才不至于让你自寻死路。”

老鬼子的言语为宁立言构建了一副完美的画卷。既可以抗日救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自己还可以逃避风险。内藤自己就是个特工界的活化石,加上天津城里他那些弟子徒孙,门下走狗,论势力怕是比青木机关也弱不到哪里去。

若是这些人和自己合作,自己不但有望做成大事,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有了保障。而自己要付出的是什么?

抗日?有没有他,自己都得抗日。听话?内藤的话没错,论起工作能力和经验,自己比这个老鬼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更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的伪装被老鬼子撕得差不多,若是不答应他,接下来便是个鱼死网破。

看上去,自己已经没了选择,最理性的态度就是一口答应下来。哪怕是带着倒钩的饵料,现在也得吃了再说。

可是宁立言到了此时,反倒是比方才更沉稳。他拿起面前的茶杯,把已经有些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反问道:“老前辈,您是武士家族的后裔。您的祖上对主君忠心耿耿,您本人也向来以爱国者自居。怎么现在反倒要和我合作?莫非是在天津待得太久了,真把自己当成了天津人?我得提醒您一句,您的老家在海那边呢。”

“我得立场从未更易。我是个爱国者,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儿子都为天皇尽忠,战死在旅顺要塞。可着日本国,你也找不到几个人比我更忠于帝国。”内藤一本正经道:

“正因为我爱我的国家,我才需要和你这个敌对分子合作。我不追究你援助抗日分子,是因为他们对帝国没有威胁。一群农夫与溃兵组成的武装,即使得到武器装备,药品金钱,也不可能战胜关东军。大日本帝国真正的敌人,是藤田正信、木村健这些狂妄之徒!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帝国利益,急于在华北挑起战火,以获取个人武勋。你的意义,就是阻止他们的行动,让帝国意识到,眼下最迫切的任务是经略东三省。必须用起码五十年的时间,把东三省完全消化,才能对华北动手。”

宁立言哼了一声:“合着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入侵华北,只是反对现在入侵。得等你们准备充分了,再动手不晚。我配合你这么做,这不还是汉奸?”

“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你就能让你的故乡有几十年太平日子过,这难道不划算?你出去看看,整个城市有多少人能再活五十年?你这个国家,又有几个人能活到五十岁?你争取了这些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辈子的福气,他们谢谢你还来不及,谁敢说你是汉奸?再说,若是五十年时间中国还不能自强自立,拥有抵抗帝国的实力,被吞掉也是活该。物竞天择,这是最公平的天道。”

“那我要是不同意跟你联手呢?”宁立言目光灼灼。

内藤则以同样有力的目光回应:“你会同意的,我了解你!”

第二百二十一章 强敌将至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到了你的骨头里。你是个胆大妄为好出风头的少年。你想要抗日,但也想要出名,被人们称赞。让你一辈子默默无闻,做个无名英雄万不能成。我现在送这么大的功劳给你,你不会拒绝。再说,你自己也知道,没有其他选择。如果不跟我合作,你在英租界都难以立足,最好的结局也是滚出天津。你费尽心思得到今天的一切,你会那么甘心把这一切双手奉献?我不信!”

乔雪的别墅内,宁立言学着内藤的样子,复述他的语言。桌子另一端得乔雪凝神思忖,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等到宁立言说完,才开口发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当时的局面,容不得我拒绝。但我要是就这么答应,内藤也绝不会相信,所以我又问了他一件事。他眼下是要我帮他扯住日本军方的后腿,不让他们腾出手脚来对天津用武。可有朝一日你们彻底消化了东北,咱们两下还得敌对,那时又怎么说?”

“嗯,他说什么?”

“老小子哈哈一阵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他自己前半生作孽太多,能活到今天已经是阎王开恩。就算他用尽办法养生,也不可能活到日本彻底消化东三省那天。他同辈的浪人都已经丧命,他用不了多久也要去和那些人团聚,他死以后的事就不关心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管不过来。有生之年,只要我按他的吩咐行事,不胡作妄为,我们就不会成为敌人。”

“那你怎么想的?这老东西的条件对你很有利啊,若是答应了他……”

“那我就成了天津卫头一号缺心眼!”宁立言截了乔雪的话头,“跟日本人做了半天对头,最后听一个老鬼子发号施令,按他的指示行事,我不成了傻瓜?一个明治年间就跑到中国刺探情报的老浪人,绝不会是抗日的臂助。他无非是利用我达到他的目的,我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话,最后只会身败名裂,和佟海山一个下场。”

乔雪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在宁立言鼻子上一刮。“还行,没傻到家。若是你真信了内藤的话,和他合作,我就得考虑换个助手了。”

宁立言没防备,被她刮个正着。连忙向后躲闪着:“有话说话,别上手。”

“我上手怎么了?我可看着杨小姐刮你鼻子好几次了,你不但不生气还像是吃了仙丹一样笑,她摸得我摸不得?”乔雪理直气壮。

宁立言无可奈何举手投降,放弃与她争论这个问题。乔雪原本就是个活泼好动得姑娘,按照天津标准,算是个标准疯丫头。可是以往乔雪和宁立言的玩笑只限于口舌,嘴上说得厉害,除非真的必要或是演戏,否则没有肢体接触。

直到杨敏出现之后,这种情况才发生改变。

乔雪的胆子变大了。在她和杨敏出去一趟,买了别墅之后,这丫头的胆子一下子变大了许多。

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说,都能感受到彼此心意。乔雪的表现等同于捅破了窗户纸,宁立言不拒绝,就等于认可了她的行为,那乔雪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之前两人共同维系着一道隐形的楚河汉界,如今的乔雪,已经主动越界。

宁立言没办法回击侵略者,就像他不能正面和日本人冲突一样。又不能告诉乔雪,很多杨敏能做的事,她确实不能做。只好自己认倒霉,不和她一般见识。心里记挂着陈梦寒的好处,还是那个女人好,什么都不争。

“他要真想要合作,就不会选在白鲸见面。”乔雪收回手,把拍纸簿推到两人之间,招呼着宁立言来看。两人额头对额头的看着拍纸簿,巴黎香水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这丫头越来越过分了,这入侵速度比小日本都快!

白皙的手指在本子上指戳着。“白鲸咖啡馆虽然是他们那帮老人一起创建的,可如今他们已经老了,元老凋零,只剩了他一个日本老头,对于咖啡馆已经没有多少控制力。最多是在董事会上对露丝雅的行为进行指责干涉,可也只是口头功夫,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露丝雅对于前辈需要遵奉,但是在具体的经营方面,不必服从内藤指挥。白鲸咖啡馆创立之初,便奉行情报绝对中立原则。情报商人没有祖国,大家只认钱不认人。欧战的时候,战场上炮火连天,咖啡馆里英国、法国以及普鲁士特工把酒言欢亲如兄弟,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惟一看不惯这一切的,就是日本人。”

乔雪轻声在宁立言耳边吐露了一个秘密。

“露丝雅拉我们结盟,要对付的最大敌人,就是内藤。这老东西一直想把咖啡馆掌握在日本人手里,变成一把武器,用来对付他认为有威胁的抗日分子。可是情报贩子们怎么可能听从这种主意,彼此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极深。当年开创咖啡馆的元老死走逃亡,据说那几个在天津死于非命的,和内藤脱不了干系。现在那帮董事惧怕内藤,就把露丝雅推到前面。她虽然有本事,但是能用的人手有限,所以拉咱们做帮手。”

“内藤故意约我在白鲸谈合作,实际是给露丝雅看?这是个一石二鸟的主意,如果我真的应承了,露丝雅和我就离心离德。反过来,他又能用我来威胁露丝雅屈服?”

“不愧是我的助手,真聪明!”乔雪在宁立言耳边吹了口气,一阵香风拂面,不容他反应便又坐回了位置上。得意地翘起二郎腿道:“但是内藤也不是神仙,不可能算计得面面俱到。你的反应他没算准这是一,本小姐和露丝雅的交情他没算准这是二。”

“怎么说?”

“吃我们这碗饭,很少彼此信任。就算是夫妻,也免不了各怀心思,尤其是男人尤其靠不住。”乔雪说到这里,语气有点酸酸的,不知想到了什么。

“比较起来,还是同性值得信任。我和露丝雅情同姐妹,她绝对信任我,我为你做了担保。所以只要你在咖啡馆当时没犯傻,内藤这条离间计,就成功不了!”

“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我现在是想下一步该怎么行事。按照内藤的说法,他会默许自己的门人向我出售消息,包括一些以往不大肯卖的消息,也会拿出来交易。作为代价,我得设法让日本参谋进租界。那帮人不进来,情报也送不进白鲸。”

“老东西这是打得好算盘。借着和咱们做交易的幌子,实际还是为了让他们的人进租界。”

“除了这个,还要用我这把刀对付藤田公馆。”宁立言冷哼道:“小日本在天津的特务众多,山头林立。内藤原本是这帮浪人的活祖宗,即便官方没有身份,实际在情报界也是大拿。可是藤田那班少壮派素来不喜欢这些明治遗老,即便表面敷衍,行事上其实也是我行我素,不卖面子。这回藤田又得到热河驻军的支持,不但行事不会受内藤约束,还要和内藤夺权。这老东西就是要用我对付藤田公馆,等到把藤田收拾服帖了,再把我交出去清账。”

乔雪对宁立言的分析表示认同。“对方的想法你猜得出来,接下来便是怎么办。你的意思是?”

“只能顺水行舟。虽然老鬼子用心歹毒,但是有句话没说错。藤田那帮人为了建立武勋不顾一切,随时可能对京津以及华北动手。这帮人行事手段激进,武夫作风严重。若是让他们得势,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内藤是想把咖啡馆控制在自己手里,藤田他们多半是想把咖啡馆毁掉。包括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也不易保全。”

乔雪没有否认宁立言的看法,而是帮着他筹划。

“内藤不愧是我们这行的人瑞,提的要求我们没法拒绝。咱们算计了佟海山,滕藤田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和他斗,多一个帮手不是坏事。纵然这个老东西心怀鬼胎,在对付藤田的时候,多少也有些用处。不过日本人不能指望,还是得靠自己。”

宁立言看了她一眼:“你这么说是有主意了?”

“当然!”乔雪洋洋自得。“未思进先思退,我们先挖一条地道。”

“地道?”

乔雪点头。随后翻动拍纸簿,指着自己画的草图道:“这是你,我,宁太太……对不起叫习惯了改不过来,咱们三家的位置分布。洋人吃了闹拳的亏,建租界的时候,各家都修地下室,以便危机时刻藏身。我们三家距离很近,找一个专业团队很容易就能修一条连通我们三家的通道。如果以后真的遭遇袭击,这条地道便是个逃生的门路。”

她说到这里,美眸一转,微笑道:“当然,在没有危险的时候,也方便了某些人进行爱情冒险。当初宋徽宗据说就挖了一条地道,去见自己的爱人。在欧洲也有类似的传说,可见古今中外,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总是惊人相似。我相信,当你忽然从地下出现在杨敏面前时,她一定会欣喜若狂,随后送上热情的拥抱。那两个女人则会腼腆的多,但最终还是会被你征服。”

“这地道是联通咱三家的,我要是走错门,备不住是进了你的房间。”宁立言没好气道。

“你可以试试,我说过我的格斗术来自于戳脚门传承,擅长给男人做绝育手术。另外,我可是射飞碟比赛的冠军。”乔雪话虽然说得凶,但是脸上却没有半点杀气,导致她的威胁听上去更像是邀约。

宁立言不再与她胡扯,而是皱眉思忖着:“地道是个好主意,但也不能光靠地道,还得有别的招数跟上。藤田这次回来来者不善,连内藤都要亲自露面拉人帮忙,我就怕对手不光是藤田一个,还有什么厉害角色未曾露头。”

第二百二十二章 风雪骤

在这个秋天里,在天津码头上叱咤风云乃至成了许多混混人生偶像的大混混李金鳌在怡和斗店一命呜呼。

一辈子卖命挣名的混混,以寿终正寝的结果离开人世,在混混这个圈子里,也算得上一个异数。李金鳌徒弟不多,最出彩的是刘桂希,而刘桂希出彩很大程度上还是依赖于收了个好徒弟宁立言。是以这场丧事宁立言责无旁贷,一力承担,很是花费了一笔大钱。

在葬礼上,宁立言当着西头大小混混的面,宣布了自己最新的决定:开山门收徒弟。自己是通字,那么自己的徒弟就是悟字辈,递了门生帖子,就能和上海滩的杜先生平辈论交。那些见识丰富的老混混心中有数,辈分是扯淡的,宁立言这是打算动手,做天津街面的大龙头。

如今的宁立言不比几个月前,既是英租界的督察长,又开着贸易行。虽然根基比不得这帮老混混扎实,可是财势兼有,来者不善。租界的大混混陈友发死的不明不白,大家心里都犯嘀咕。是以对他的提议没人反对,反倒是纷纷赞成。

于是整个秋季,天津最大的新闻便是年纪轻轻的宁立言,收了一大群比自己大几十岁的人当徒弟,人称为奇。越来越多的眼睛开始注视宁立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寒风呼啸,草木摧折。

天津是个四季分野比较明显的城市,夏季的炎热与冬季的苦寒,同样令人记忆深刻。

“一九二九难出手”,事实上还没等到入九,老天就把那如同刮骨钢刀一般的西北风就着鹅毛雪片落在这座城市头上。尺把厚的积雪把英租界打扮成一个粉妆世界,然而这美丽的景色下暗藏的,却是生命的消逝。

自从大雪一下,宁立言和他手下的警员便多了一项新工作:监督工人向外清运死尸。

每一个寒冬对于穷人来说,都是一次生死考验,未能通过者将在凛冽的寒风中永眠。露宿街头的流浪汉,买不起煤的穷汉以及买不起棉衣的乞丐,到了这时候就只能祈求上苍,让这个冬天快点过去,允许自己在人世间再多受些煎熬。

英租界也不例外。随着大批难民涌入,英租界的穷人比往年更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带着大笔钱财进入,也有不少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还有的因为抽大烟、赌博或是沉迷于蓝扇子不可自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破产,也成为了穷人之一。再者,英租界的物价远比华界高出数倍,若是找不到体面的事由,破产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因寒冷、饥饿或是疾病而死的人每天都有,刚刚稳定不久的英租界治安再次面临压力。为了一块银元或是一个面包酿成人命的凶案,开始在英租界出现。工部局对此惟一的应对措施便是:问责警务处,同时要求死尸必须尽快运出租界,不许怠惰。

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人搭头一人搭脚,将死尸放到平板车上,那里已经有几具尸体了。老人、妇女还有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共同的特征都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身上带着明显营养不良的痕迹。

拉车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身上紧紧裹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破夹袄,泥垢加上补丁,已经看不出夹袄的本色。搭死尸的两个青壮,也是同样的穿戴。三人露在外面道额手腕如同松枝,上面满是青筋,脸上也同样尽是菜色。远远看去,甚至分不清从事这项工作的到底是活人还是僵尸。

身上裹着一件蓝布棉袄的乔家良站在路边,身旁是身穿“狐腿”大衣,脚上踩着簇新长筒皮靴的乔雪。叔侄两个站在一起,仿佛是名门千金带着个落魄长随。若不是乔雪在租界是知名人士,多半就有巡捕要凑过来盘问了。

乔家良面色阴沉,就像是头上那彤云密布的天空。乔雪倒是显得很淡然,“叔叔在华界这种事也看得不少,早该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光靠您一个人的力量也帮不了什么,就算您把您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又能救多少人?”

“我知道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才希望多找几个帮手。事情见得多,不代表就要接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在造孽!”伴随着乔家良的言语,阵阵白气喷出,整个人仿佛是个火车头。只可惜这个世界分量太重,一列车头再怎么用力,也拖拽不动。

乔雪跺着脚下的积雪,“没用。连工部局都拿不出办法,只靠您和您的合作者,更不可能改变什么。我们得认识到自己的弱小量力而行,再说租界每年都在搞慈善募捐。”

“那是伪善!富翁用自己的食物残渣拿出来,距离人们的需要根本是杯水车薪。你看看,刚才抬到车上那个孩子,最多不超过十岁。孩子是国家的未来,现在让他们冻死在街头,这是在犯罪。”

“没办法,英租界人太多了,根本没有配套的设施,肯定会饿死不少人。立言已经让人去搭了些窝棚,不过也差得远。再说,工部局对于这些人并不欢迎。他们不能创造税收,又不是壮劳力。按工部局的想法,还想把这些人都赶出去,免得他们破坏租界秩序。”

“这帮该死的殖民者。”乔家良低声诅咒着。他摇头道:“我这次进租界,就是想办法的。本想让你们来华界,可是太不安全了。日本人的行动越发放肆,前几天有人在华界开枪,射杀了报人于隐樵。虽然事后有人自首,说是因债务纠纷导致杀人,实际那根本就是去顶缸的。于隐樵长期在报纸上撰文批判日本侵略者,这是他们的报复。”

乔家良看着侄女,她身上这身衣服总让他觉得刺眼。但是他也知道,在英租界里衣服就是身份的代表。若是侄女穿得像自己一样,就没法展开社交。他只好尽量不去看她身上的大衣、首饰,也不去看那些死尸。

“小雪,今年情况和往年不同。关外进来的难民太多了。一开始是阔佬,现在是穷人。扒火车、讨饭……用尽各种手段逃到关里求活命。日本人又故意找麻烦,说东北军收容抗联,借机闹事抗议,目的是要挤走于学忠和他的东北军。现在政府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这些难民。华界比租界惨得多,死尸没运利索,运死尸的人也死了。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们得想个主意,帮帮这些穷人。”

乔雪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和立言都知道,现在既要抗日募捐,又要慈善募捐。用钱的地方太多,自然就分薄了善款用项,事情不好办。叔叔也别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身上,你是律师,不是救世主。如果你想要当救世主,起码得保证自己不饿死。”

她有些心疼的看着叔父。“上个月立言送您的那件貂皮大衣,又送到哪个当铺了?那是他从贝勒家败家子手里买的旧货,真材实料,现在想买可不容易。您把当票给我,不能便宜了当铺。您想帮助穷人我不反对,可也不能把自己变成个穷人。您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大宅门会招待您,又有谁会真心实意和您谈慈善?”

“所以我来找你们了。我善于向这些富人讨公道,打交道的事,还得你们办。”

乔家良说到这里,忽然打量着侄女:“这衣服……也是立言送的吧?”

乔雪大方地点头,“跟您的貂皮大衣一起买的,咱们一人一件。想给本姑娘买衣服的人,能从这排到劝业场,我肯给他面子是他的运气。再说他那个收徒大典,是我给他忙里忙外的奔波操办,要没有我这个帮手,哪里能那么顺利?这是他应有的答谢。”

看着侄女的模样,乔家良笑了。在这凄惨的年头,残酷的世道面前,便也有小辈的幸福,能让他的心略感欣慰。

自己这个素来聪慧的侄女这次也糊涂了,虽然想给你送衣服的人多,可是你真正给机会的男人就只有这一个,与其说是荣幸,不如说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定数。这些日子天津城里最大的新闻其实不是宁立言收徒,而是向来目高于顶视男子为猪狗的美女侦探有主了。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乔雪和宁立言出双入对的时侯越来越多,这两人的关系就算是定了。从乔雪现在的反应乔家良也可以断定,自己这个侄女,终于找到了归宿。

虽然宁立言身上有着不足,但是在天津城内青年才俊之中,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再说,如今时局动荡,容不得太平日月那般慢条斯理的挑选。自己相信宁立言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把他们凑成一对,自己也算对得起兄长。

他知道自家侄女好面子,且平素里又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便不点破她的心思,只评论另一件事:“立言担心我跟这些江湖人合不来,收徒大典时没有请我。这其实没必要,我在华界的时候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不会对任何人歧视。何况我最早和立言合作时,便知道他的营生根底,又怎么会看不上那些人。”

“这是我的主意。”乔雪主动承揽责任,“您虽然平易近人,可是这毕竟是个势利眼的地方。立言这场收徒大典接了四百二十张门生贴,内中有不少是记者报人。他们若是把您在场的消息散布出去,对您的名声总是妨碍。”

你就不怕自己的名声妨碍,还是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宁太太?乔家良强忍住笑,问道:“立言这次收徒搞得如此排场,也是你的主意吧?”

“我们这也是一个自保的办法,等一会上了车再说。这宁立言怎么回事阿,说好了接人居然还没到?”

“你看看这雪,他的车子开不起来的,给点耐心吧。”

“雪是不小,可也没误了他去国民饭店接陈梦寒。”乔雪小声嘀咕着,“今个是杨敏的西药行正式开业,他要去剪彩,要是误了时间,看他怎么交待?”

远方,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宁立言那辆别克汽车慢悠悠地开过来。路上几个执勤的巡捕一见到汽车牌照,连忙站在道路两侧立正举手行礼。车来到乔雪面前,身穿呢子大衣的宁立言从车里跳出来,和乔家良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埋怨乔雪。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外面站着来了,不怕冻着啊?你自己那车呢?”

“天太冷,坏掉了。”乔雪没好气地回答着,随后看看别克,“就这么个车,我们这么多人坐的开么?”

乔家良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陈梦寒,知道这是乔雪怒气的来源,笑着打圆场。“挤挤就坐下了。”

车子没熄火,老谢从驾驶室出来,一把拉住乔家良。“大律师,咱哥们有日子没见了,走,你上车咱两聊会。就这大雪,开车比走着快不了嘛。再说杨小姐那买卖离这不远,让东家和二位溜达着过去。咱这老胳膊老腿不禁冻,车上还暖和。”

老谢不由分说的把乔家良架上车,也不招呼宁立言,脚踩离合,车子如同蜗牛似的一点点前进。隔着车窗,看着宁立言与乔雪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就看三个人把着臂,在雪地艰难前进。乔家良叹了口气,“我乔家这头骄傲的凤凰,看来是找到自己的梧桐枝了。”

老谢笑道:“上岁数人别掺和小辈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爱也好恨也好,随他们去吧。自己选的道,不管是摔了跟头还是崴了脚,都不能怪别人。你这个当叔的,管不了侄女一辈子,再说乔小姐这种人精,不管怎么选,自己都不会吃亏。你看,他们玩的好着呢。”

乔家良也看见,三人之间已经配合的很默契,宁立言扶着两个女子,三个人步调一致地在既是雪又是冰的路面上跋涉前进。虽然速度不快,但脚步沉稳有力,想来不会摔倒。

老谢这时又看看乔家良身上的那件半新不旧的棉袄:“大律师,别看他们,该看看你自己了。最近气候反常,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若是冻坏了你的身体就不好了。要不换个地方住,就当散心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新局面

杨敏的西药行距离宁立言接人的地方,只隔了三条街,距离很近,但已是天堂地狱般的分野。在药行门外,汽车排成了长龙。头戴暖帽身穿棉袄的司机,满面红光叼着烟卷在那里高谈阔论。十几名制服笔挺的华捕背着步枪排成两行站岗助威,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几十个穿二大棉袄提蟒鞭的混混帮着维持局面。

阵阵音乐声从店面里飘出来,悠扬悦耳。刚一走进去,就有药行的女性员工上前问好,帮来宾掸去身上头上的雪花。看这里的景象,俨然还是个太平盛世富贵不到头,让人忍不住怀疑近在咫尺的路倒死尸,只是一场幻觉。

杨敏的药行工作人员全都是年轻姑娘。好在天津经济发达民风开放,否则想找那么多受过教育的年轻女性,也不是容易事。

自从关外难民大举进入租界之后,买卖开张、倒闭都是很寻常的事。市面上大笔的热钱带来了虚假的繁荣,让生意变得好做,也让破产变得更容易。

这些逃进租界的阔佬未必都会做生意,但是都会营造声势,每一家店面开张,都会弄得惊天动地,连洋人都很容易被吸引过去。如此折腾了不知多少次,人们的神经变得麻木,再想吸引人也不容易。即便是一水的娘子军,也未必能引来关注。可是有了宁立言加上乔雪,事情就不一样。

乔雪的社交能力,为杨敏拉来了足够多的体面客人。而宁立言则请来了五位工部局董事担任嘉宾,让杨敏一开始做生意成了租界商场上的风云人物。

一个中国商人的店面开张,工部局五位董事到场,这绝对是绝无仅有之事。当五位董事逐个上台致辞,对杨敏极力褒扬之后,现场便沸腾起来。

人们议论纷纷,谈听着杨敏的来历跟脚。随后穿得像个小买卖人的大律师乔家良以及大明星陈梦寒出场,反倒没引起多少震动。人们的注意力已经从嘉宾身上移开,关注起这家药行的老板杨敏。

宁立德早已经正式登报宣布了与杨敏离婚的消息,也和宋丽珠办了婚礼。在外人看来,杨敏就是个标准的弃妇。这个身份通常和委屈可怜联系在一起,让人见而生怜,久而生厌。

可是每一个见到杨敏的人都差不多会产生同样的疑问:到底她和宁立德是谁休了谁?在杨敏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弃妇应有的凄楚神情,那种喜悦与轻松绝不是伪装出来,乃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一些旧日的友人以及同窗,本是基于同情的目的出席助威,此时则惊诧着老同学几时有了这份能耐,居然拉来了洋人当靠山。

几个女人交头接耳议论着:“不曾听说小敏在租界有这么硬的靠山,莫非是娘家出面?”

“未必吧?就算杨厅长,也不曾有这么大面子。五个董事给她出头,这里面还有洋人,这可是天大的本事。”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回想着自家丈夫或是父亲,也绝对没有这份体面,心中便有些失衡。本是来关怀弱者,却发现对方实际远比自己强大。心中原有的一点恻隐,此时全成了嫉妒。

一个女子看看左右,随后低声道:“她哪来的关系拉人给他撑腰?你们说,会不会是她陪洋人睡了?”

几个人愣了一下,先是一阵目瞪口呆,但随后便纷纷低声赞同。

“没错,肯定是这么回事,否则这几个董事怎么会来?刚离婚就和洋人睡觉,真是太不要脸了!”

“你们仔细看啊。”一个女郎指着杨敏,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你们看她那满面红光的样子,还有她身上那股劲,活生生就是个新娘子!你们看哪个下堂妻会这样?甭问,她肯定有野男人。说不定还是因为这个被休的!”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以自身丰富的经验,断定了杨敏出轨的罪名。也有细心的人低声问道:“要是她对不起宁立德,为何宁家三少和她还如此亲近?”

另一个女人立刻回答着:“你哪知道?宁三少是杨厅长的干儿子,与杨小姐乃是姐弟。他们两的交情在先,叔嫂的关系反而在后。宁家登报离婚之后,宁三少还在新女性上发表文章,把宁家臭骂一顿。”

“那你们说,会不会就是她们两……”

这女人的话没说完,就遭到了同行者一致反对。

“不可能!宁三少能看上她?也不看看她那模样,也配和宁三少搭关系。我跟你们说,其实当初一起吃饭的时候,宁三少还偷看过我,就是他面嫩,不敢跟我说。要不然我现在就是宁太太了。”

“是啊。谁不知道宁三少和乔雪是一对,她杨敏算什么?人家是可怜她给她帮忙。别看她得意,要是没有宁三少撑场面,她一个弃妇,又能折腾起什么来?”

“还敢做西药的生意,也是胆子大。租界里的西药行都是固定的,她硬插一脚,到时候有她好看!”

“没错!”

几个人断定着杨敏的生意必然失败,决定留着自己的同情心,到那个时候再做善人。眼下还是充当侦探,分析杨敏到底和哪个洋鬼子有染才是要紧。

除去几个人自身的恶意,她们的分析也并非没有道理。天津的生意按照商帮划分为若干圈子,宁家过去主要是做洋庄,后来做棉纱毛纺生意,也经营染料,除此以外还涉足房地产,和药行素来不搭界。杨敏做西药生意,等于是在已有的江湖圈子里硬插一脚进来,很犯忌讳。

再说她的声势搞得太大,也让一些人心里抵触。宁家在英租界的产业已经悉数出手,换取的钱财都做了本钱。拿这么大笔的资金做药品经销,就像是一头鲸鱼冲进了水池,租界里做西药生意的几家店铺心里自然不舒服。

这帮人若是团结起来和杨敏为难,她的生意也不好开展。但是有宁立言为杨敏撑腰,这些人想要团结也不容易。

宁立言开山门的时候,是印度锡克巡捕负责维持秩序,这就是实力的象征。虽说如今华捕的地位已经超过印度人,但明面上还是印度人地位比中国人高。宁立言是惟一能把印度巡捕当碎催使唤的中国督察,单这一宗,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招惹。天津的买卖人不怕混混,可是一个穿了老虎皮的混混,谁都得忌惮三分。

除此以外,德丰西药行华家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杨记西药行,双方开展全面合作。租界新近成名的妙手菩萨唐珞伊也在新女性报纸上实名撰文,表示对于女性创业支持,并且自己会投资入股。

这两家的表态直接让租界其他药行的联盟不攻自破。谁这个时候再站出来反对杨敏,那就是天字一号的笨蛋。

鼓乐悠扬。西洋乐队卖力演奏,营造着良辰美景太平天下的气氛。

租界里几个有名的大宅门纨绔子弟,也拜在宁立言门下,递了花红贴。他们做正事不行,起哄都是行家。几个人把英租界舞厅里的菲律宾铜管乐队请来,正事一说完,便开始演奏。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走去,宴会正式开始。

乔家良想找宁立言商量难民的事,可是转眼就找不到人,随后便发现杨敏也不见了踪迹。他看着正在与唐珞伊说话的乔雪,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经理办公室内。

宁立言拉着杨敏的手,关心地询问着。杨敏则笑着用手在他鼻子上一刮。“你把姐当成纸糊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不就是和人说几句话,谈几笔生意么?从选址到装潢,你和乔小姐忙前跑后,还有云珠她们出力,我只是甩手掌柜。现在买卖开张,我和人说几句话就要累着,我就那么没用?再说韩大姐还在,也不怕人家笑话?”

在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面含笑地看着宁立言与杨敏。她相貌普通衣着平凡,怎么看都是个不起眼的家庭妇女。但是宁立言和杨敏对她都极为尊敬。

这个女人就是杨敏之前提过的大姐,宁立言和杨敏能走到一起,也多亏她游说之功。她没有明确的落脚地,平日和杨敏也没有往来,是以这次买卖开张事先并未通知,不想居然主动找上门来。宁立言知道她身份不同一般,只好安排在这里,没让外人看见。

看着杨敏与宁立言亲热的样子,韩大姐满面带笑,神情很是欣慰。宁立言笑道:“韩大姐又不是外人,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说我这是心疼你,姐过去没受过那么大的罪,我怕你累着。”

“我这是享福,不是受罪。在宁家的时候,我做梦都想出来操持生意。可惜家规放在那,男人在外面应酬,轮不到女人出面。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觉得辛苦。”

杨敏说着话,从宁立言手上一点点把手向外抽。不管心里如何受用,在人前她还是不习惯和宁立言过分亲热。她朝着韩大姐一笑:“老三就是这么个孩子脾气,不管不顾,让大姐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韩大姐也是一口关外口音,“你们两是恩爱夫妻,我祝福还来不及,哪会笑话。那些旧礼教的东西早点砸碎了才好,千万别被束缚住。”

“你看,韩大姐都这么说了,你还害羞个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肩膀?”

“不许胡闹!说正事!”杨敏瞪了他一眼,随后对韩大姐道:“多亏乔小姐帮忙,刚才就有两笔大生意谈成了。除了德丰的合作以外,万隆和永泰都答应让咱们做代理。这是两家美国公司,我把代理权拿了过来。日本人对美国人多少存着忌惮,打着他们的旗号,做咱们自己的事就方便了。”

韩大姐点点头:“上次你们送去的那批药帮了大忙。今后若是能把这条路走通,那可是大好事。就是……得让你们破费一大笔。我们现在拿不出钱来结账。”

宁立言摇头道:“说这话就太见外了,钱财身外物,不必提起。大姐这次来得有些仓促,是不是又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力?”

“我这次来,本是来看小敏的,顺带看两个小老乡。听说您这有两位小姐,都是关外人士。大家都是吃高粱米长大的,天生的亲近,想要和她们聊聊。可是等进了租界之后,倒真遇到点需要三少帮忙的事。你们先忙,我的事不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小心思

“韩大姐求你帮忙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她是个好心肠的,看到那些挨冻受饿的穷人就看不过去,乔律师心思跟她相近,都是一样的好人。这份心肠我能明白,可是怎么救人我就想不出办法了。年终岁末是富人花钱高乐的由头,却是穷人的鬼门关。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便是国民政府也想不出办法,何况是我们?真是难为你了。”

夜晚,杨敏的别墅内。

宽大松软的席梦思床垫上,杨敏依偎在宁立言怀中,低声说着话。

韩大姐是个乖觉的人,没去做令人厌恶的恶客,待在楼下与武云珠、汤巧珍闲聊,陈梦寒在那里作陪客。按说韩大姐算是杨敏和宁立言半个媒人,怎么也该去和她聊一阵。可是杨敏格外珍惜和宁立言在一起的一分一秒,便顾不上失礼。

那些女伴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杨敏确实比在宁家做宁太太时更有女人味,也更为滋润。说她像个新媳妇也不是污蔑,虽然她坚持着不和宁立言注册结婚,但是两人这段时间如胶似漆,她可不就是个新媳妇?身上有着新婚妇人的特征,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就像现在,她宁可陪自己的丈夫在这里说话,也不想动一步,也是蜜里调油的夫妻一点小心思。这种甜蜜时光能维持多久她心里没有把握,自然不能浪费光阴。

“韩大姐和乔律师都是慈悲心思,不过韩大姐的请求既是善心,也是小心。他们不像日本人或是蓝衣社,不搞杀人害命投名状那套,只看你对穷人的态度,便知道是不是一路人。”

“试探?她试探你干什么?”

“韩大姐来天津你当真是看老乡?”宁立言笑了笑,身子略做起来一些,后背靠着床头。想要点一支烟,但是被杨敏的眼神阻止了。和杨敏在一起时,宁立言受的管制最多,但他乐在其中。

“南有上海滩,北有天津卫。这里有现成的租界可以藏身,又是北方重镇,各方情报汇聚。进可攻,退可守,这么个好地方,各路神仙谁不想占?虽然韩大姐嘴上不说,我大概也能想到,她们必是准备在英租界建立一个情报站。之前日本人和蓝衣社火并,闹得两败俱伤,目前英租界是个情报机构的真空期。这时候赤党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情报站正当其时,乃是个最正常不过的事。又或者情报站已经建立起来,只是我们不知道,她是来当交通员的,这也有可能。不管是准备建立,还是已经建立完毕,他们都需要本地人的帮助。我自然就是个最合适的目标。”

杨敏感觉有凉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身上有些冷,拼命挤在宁立言怀里。两人火热的恩爱,让她忘记了季节。此时的言语才将她从梦幻桃花源中拖回现实,这不是太平年景,好日子是老天爷的恩赐,未必长久。

“老三,你之前不是弄了不少枪支,还有好几把花机关?都送给韩大姐可以么?我知道他们打仗,最缺枪炮。”

“姐说话了肯定是行,回头我把枪给她。大批的军火不能买,一两支枪我从洋行也可以办。”

“那就好,给了枪再给大姐一些钱,你就不要和他们接触了。”

“为什么?”

“我们帮他们抗日,帮他们提供药品,乃至自己垫付钱财都没关系。可是……我不想让你卷进去。”

“欸?姐之前可不是那么说的。”

“之前和现在……又不一样。”杨敏羞红了脸,很多话没法说出口。

她承认,自己不是大英雄,只是个小女人。虽然自己也有着爱国心,抗日心,也曾满怀雄心壮志想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自从和宁立言突破了那一层关系之后,她如今的心思却是像妻子多过斗士。

她爱国,但是更爱自己的枕边人。她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卷入危险之中,更不想宁立言遭遇不测。她可以牺牲自己的财富,但是不能牺牲自己的爱人,不能看着心中挚爱卷入危险之中。

这些话没有宣诸于口,但是彼此心中都有数,不需要说出来。

“做情报工作,就像是入帮会,一旦上路不能回头。从我给王殿臣提供武器,给韩大姐她们运输药品开始,两方面就已经合作了。现在说不干,也来不及了。再说就算我不帮他们,小日本也未必会放过我。”

宁立言的手轻轻抚过杨敏的发丝:“内藤对我步步紧逼,早晚要掀桌子。我这次收四百多个徒弟,就是为了控制天津的黑道,让内藤对我有所忌惮。可若不能让这些力量化为对付敌人的利刃,统合黑道这事就没用了。以我一人之力绝不是日本人对手,找个盟友理所当然。”

“韩大姐、王殿臣这帮人和国民政府最大的区别,便是把人命当命,和他们合作算是最好的结果。再说救济那些难民,也是乔律师想做的事。不过他只有好心,缺乏手段,做不出名堂来。早晚乔雪也要开口让我出面,这个顺水人情卖给韩大姐也挺好的。”

“老三从小就是好心眼,就算她们不开口,你也不会看着那帮人都冻饿而死。这些日子因为上冻,码头总歇工。那些苦力没活干就要挨饿,你给他们开工资,发太平饷。又带着人给他们送煤送劈柴送棒子面,这些都是善举,可惜韩大姐不知道。”

“这年月光有好心眼不行,也得有坏心眼才能活下去。我做那些事可不是为了做慈善,也谈不到多少慈悲心。今年不同以往,遭难的人多,而且日子难活。那么多朝不保夕的难民,为了口吃喝,什么都肯做。若是日本人拿出一笔钱财来在里面拉拢人手,必然会有不少人愿意跟他们走。我让这些人饿不死,就能少出几个日本爪牙。”

杨敏问道:“整个天津都下雪,日本人那边倒卧也不少,还顾得上英租界?”

“那是群闻到臭味就要扇翅膀的苍蝇,这种事不会落空。他们才不在乎自己租界里死多少人,只会想着怎么在英租界安插眼线。内藤要我每周一次向他提供租界的物价以及居民收入,就是为这方面做准备。我们现在就是要和日本人比快,看谁先能争到人心。本就是要做的事,又能和韩大姐的人交上朋友,也算是一举两得。”

“我倒不这么看。”杨敏摇摇头,“日本人对韩大姐她们是必要赶尽杀绝的,我们帮他们提供药品还能设法推脱搪塞。若是在英租界给他们帮忙,只怕日本人要对你下毒手。姐不许你去冒险!”

宁立言可以感觉到,杨敏抓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几乎刺进皮肉里去。从她的语气和力道上,就能感觉到她确实在意,也确实紧张。宁立言微笑着,轻轻拍着杨敏的后背:“别这样,我一直做得都是拼命勾当,又不是第一次了。”

“那不一样!”杨敏的态度没有松动。“日本人对赤党是必要杀之而后快,其他事都能疏通,抗日和通共,在哪都是死罪。若是真被他们找到把柄,是会杀了你的。姐不要老三做英雄,我只要你做我的爱人,将来做我们孩子的爸爸。”

“姐你想想,日本人为什么只对布尔什维克如此憎恨,对蓝衣社都没有那般凶狠?还不是因为怕?平心而论,南京政府就是坨烂泥,不管怎么帮助他们,都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东北军更指望不上。惟一有可能带着中国人战胜东洋鬼子的,便只有韩大姐、王殿臣他们这些穷党。我们要想过好日子,就必须赶走日本人,要想赶走日本人,就只能和他们合作。”

“可是他们要让你加入怎么办?”

“他们规矩大,不会要我的。像我们现在这样,在那边都要受处分吃官司,肯定不会让我加入。大家互相帮忙,做一对盟友,不会真的让我入伙。再说赤党不是蓝衣社,他们不畏惧牺牲,但是更珍惜生命。比起只会暗杀、破坏的王仁铿他们,这帮人做情报工作的水平更高。和赤党合作,比起和外行合作来安全多了。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地,姐只管放心。”

宁立言不住地用好话安抚着,杨敏的心情略放松了一些,但还是紧紧抓着宁立言不放。过了好一阵,她才深吸一口气,在宁立言耳边道:“你是我的男人,我一切都听你的,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能阻挠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结盟也好,还是加入也好,不管你做什么,都带上乔雪!她是个精明的女人,也是肯为你着想的。有她给你出谋划策拿主意,你一准不会吃亏。”

“姐……”

“傻老三,有这么个好女人给你当参谋是好事,你还犹豫什么。记得啊,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上乔雪,否则我就不理你了。”

杨敏面带微笑如同哄孩子,但是宁立言却能从她的笑容里看到泪光。这到底是谁的错,又该惩罚谁?

第二百二十五章 慈悲心

次日清晨,宁立言挽着杨敏刚下楼,武云珠就猛地冲出来,一把拉住宁立言空着的胳膊,不管杨敏的脸色,自顾用力摇晃着。

“三哥……咱这回说好了,给租界穷人放粮的事,必须给我安排个活。打进了租界,我就没摸到活干。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人都胖了。这回你怎么也得给我安排点事干!”

“放粮?我什么时候说给穷人放粮了?”

“你可拉倒吧!人家韩大姐啥都跟我说了,你还骗我。你答应韩大姐救人了,肯定要给老百姓放粮,这么多粮食你一个人放的过来啊?肯定得找帮手。我跟你说好了啊,这事得有我一个,要不我可不答应。”

韩大姐与汤巧珍从房间里出来,看着武云珠耍赖的样子不住发笑。看来韩大姐和她们相处的不错,包括两个姑娘与宁立言此间的复杂关系,韩大姐也没有过多介入或是干涉的意思。

武云珠与汤巧珍从乔家搬到了杨家,就住在杨敏楼下。一开始的时候,两个女孩对于宁立言与杨敏之间的亲密颇有些不满,乃至对宁立言都有些冷淡。最直接的证据,便是宁立言再也喝不到咖啡就龙井这种特色饮料。

不过杨敏确实是个精明而又富有手腕的女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很快便化解了两人的坚冰。最近一段时间,两人又重新恢复了对宁立言的热情,见面又是三哥三哥叫个不停。像武云珠这样扯胳膊或是趴在耳边说话的场景,也不止一次发生。

对于这样做的原因,杨敏也说得清楚。

“第一,谁让我是做姐姐的,自然就要偏心自己的弟弟,恨不得天下的好东西都给他享用,才称我的心意。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两个好女孩离三弟而去,我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第二,我又不是你的太太,这种事自然要让想要当太太的女孩去发愁,我何必做恶人?你看梦寒,她从不反对你和女孩交往,就是这个原因。别看她现在脾气好,若是你们两个真的交了印花税举办了婚礼,她必要跟其他女人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天下女人都一样,无非是位置不同行事的想法不同,再有便是脑筋是否好用。”

等到宁立言坐下来准备吃早餐的时候,韩大姐指着窗外道:“三少你看。又下雪了。”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而落,空中的云彩却越积越厚,没有半点放晴的意思。宁立言皱着眉头道:“看来这雪得下上好几天。”

“是啊。这是有钱人家的乐呵,尤其外国人的孩子,不等雪停,就能跑出来堆雪人打雪仗。可是咱中国的穷人就倒霉了,不说那些蹲桥洞、睡大街的。就是那些普通居民也扛不住。他们开不了工,挣不了钱,就没办法养家糊口。全家老小还不得饿死?”

“三哥……已经帮他们很多了。”汤巧珍怯生生地说着。不同于武云珠的泼辣大胆,汤巧珍的性子偏于内向。

她在报纸上以笔为刀的时候,笔锋犀利如同一位行侠仗义的女侠,但是在生活中却又有点怕生也有点羞怯。尤其是在杨敏和宁立言住到一起之后,她的这种羞怯更加严重。

原本对于宁立言她是毫无保留的,可是自从搬到这栋别墅以后,她也开始和宁立言拉开距离。现在两人的关系又有些亲近,可和武云珠还是不能比。基本一天里说不上太多话,也很少主动拉宁立言说话。直到这时,她才忍不住开口为宁立言辩驳。

韩大姐点头道:“我知道三少做了不少,不过租界里每天还是有很多人死。”

“那跟我三哥有啥关系啊?他又不是神仙,管不了那么多。”武云珠也加入了辩驳大军。虽然三个人是老乡,昨天晚上交流的也很愉快。但是宁立言就是她们的逆鳞,容不得人说他的不是。

杨敏微笑道:“大姐的意思是,想让老三想想办法,多救几个人。这想法没错,老三也是这么想。可是该怎么干,总得仔细盘算,不能胡冲乱打。”她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那副雍容大方的模样,便是话里藏机锋,也是绵里藏针。

“这么大的雪,多耽搁一天便是许多人命。冻坏冻伤的,就更不计其数”韩大姐忧心忡忡。

杨敏则拿起调羹,搅拌着面前的咖啡。英租界里没有多少中式早餐,下大雪不容易去华界买,只好将就着吃西洋风味,面包煎鸡蛋外加咖啡。她的动作优雅,语速不紧不慢,带着大户人家的从容不迫。

“人力有限,再急也得等。再说老三手大捂不住天,就算他用尽浑身的解数,也不可能救所有人。这话不好听,却是个事实。他就是个警察,最多算个龙头,可是要救这么多人,还得一个不死,那怕是要总统才行了。”

她的担忧虽然被宁立言的大道理压住,但不代表消失,此时借话头发散出来。未尝不是存着一个念头,最好搅他个满堂大散,从此两下谁也不与谁来往。所有的罪名都由自己承担,只要老三性命无碍,就算是被人称作汉奸也认了。

韩大姐倒是不恼,她点头道:“小敏说得没错,是我心太急了。不过看着外面见天拉死尸的车,你换谁能不急啊。我也知道咱救不了那么多人,但能多救几个总是好事。”

“好事也得想个好章程,否则天大的好事,也只会害人。”

宁立言正要打个圆场,免得好友真的伤交情,别墅的门铃却响了起来。杨家没有佣人,这种事都是武云珠负责。她嘟囔着:“这才几点,咋就有人上门了?”宁立言抢先一步起身道:“我去看看,外面太冷了。”

别墅门外站着的,正是乔雪。

自从宁立言送了那件狐腿大衣给她,她便不怎么更换。这对于三两天便换一件时装的乔雪来说,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此时看她站在雪地里不住搓手跺脚的样子,宁立言心里又觉得心疼,又有些莫名其妙。

乔雪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懂得分寸拿捏。固然在杨敏的推动下,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了明确的变化,彼此都知道改朝着哪个方向前进而且一起努力。可是在两人真正成为夫妻之前,乔雪是非常懂得进退的。大早晨起来就跑过来敲门,这跟捉奸差不多,可不是她该干出来的事。

宁立言推开门,拉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走,边走边数落道:“不是有电话么,怎么还非得自己跑?再说了这时候你不是不起床么?怎么跑过来砸门了?”

“让我进屋暖暖手,这天真冷!”乔雪一边抱怨着,一边主动冲进房间里,朝几个人看了一眼,目光在杨敏那红润的脸上多停了半秒钟,随后挥手朝房间里几个女子打招呼:

“嗐!打扰你们用餐了,非常抱歉。不过事情很急,我也没有办法。敏姐,我得把立言借走了,您可别生气。”

杨敏微笑道:“他白天的时候是属于警务处的,这话得跟他的上司去说。”

宁立言没容两人继续聊下去,连忙截住话头:“出什么事了?”

乔雪的目光在韩大姐脸上一扫而过,“算是个公私兼顾的事,事情很急,我出去跟你说。”说话间她一眼看见宁立言面前那份早餐,毫不见外地抓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又把杨敏刚刚加好的面包煎鸡蛋拿在了手里向外走,边走边道:“我平时不起那么早,可饿坏了,正好路上吃。”

“你等等,我车钥匙还在楼上,得上去取。”

“开我的车去吧。”

“你的车不是坏了?”

“我难道不会修啊?已经修好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杨敏觉得壁炉的柴似乎烧光了,身上莫名地冷,咖啡也异常的苦。

从杨敏让乔雪帮自己买房子开始,就是暗示自己不会和宁立言结婚,甘愿把太太的位置让出。那是个聪明的女人,自然猜得出她的心思。之后杨敏和乔雪成了一对好友,也是因为杨敏的这个态度。包括宁立言和乔雪这段时间关系的突破,也是杨敏耳提面命的结果。

她不糊涂,事情到了这一步,除非是想要和乔雪反目为仇,否则便只能这样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两个人必然成为夫妇。能娶到这么一个绝色美人,是老三的福气,自己不该破坏。

可是……

自己已经退让到这一步了,乔雪何必还要咄咄逼人?到底要自己怎样,她才满意。韩大姐张张嘴,不等她说话,杨敏已经抢先开口。

“我的药行第一天开张,我这个东家不能偷懒,虽然天气不好,也得照常营业。云珠,大姐,你们陪我一起去吧。巧珍,你还要不要去报馆?”

汤巧珍点头,杨敏道:“那咱们一起走,早饭干脆路上吃吧。”

家里没了宁立言,两个女孩也觉得吃东西没意思,对杨敏的意见并不反对。看着她们收拾东西的样子,杨敏心里才略略舒坦了一些:有些东西争也没用,硬抢过来也不是你的。不用争,也在自己手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功利心

乔雪的凯迪拉克就停在家门口,等来到车门附近时,乔雪直接把钥匙丢给宁立言:“我的手都快冻僵了,你来开车。”

听乔家良说过,这部车是乔雪的心头好,除了宁立言,别的男人休想摸方向盘。这么个有钱有本事的绝代佳人青目,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可是一想起杨敏,宁立言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好在他终究是受过训练的,心中愧疚不曾挂在脸上,反倒是与乔雪像往常一样说笑几句才问道:“大小姐,我们到底去哪啊?您要是不指示,我可就信马由缰了,拉着你这么个大美人去哪我都乐意?”

“那你就随便开吧,油箱是满的,我看你想把我拉去哪?”乔雪挑衅一般看着宁立言,随后笑道:“去白鲸。”

“白鲸?露丝雅那边有事?”

“是出事了。好在不算太严重,否则你就得到消息了。”乔雪边说边拿起从杨家拿走的面包咬了两口就摇头道:“这鸡蛋煎的比王妈差远了。”

“你要是不爱吃就给我吧,我这还饿着呢。”宁立言边说边伸手,乔雪却不肯给,“想得美。到本小姐手里的东西还想往回要?你给我饿着吧。”边说边狠狠咬了两口面包,好像是示威。

等车开出好一段路,乔雪才介绍着咖啡馆的事。“昨天晚上有难民想要闯空门。自打咖啡馆成立,这可是从没发生过的事。”

“出人命了?”宁立言不认为咖啡馆会吃亏,要是冲突,倒霉的一定是老百姓。

“那倒不曾。契诃夫对付几个难民不至于动枪。再说还有几个客人在,没惊动那些雇佣兵。可是事情很恶劣。如果咖啡馆不能给交易者足够的安全保障,那么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家不肯相信白鲸,露丝雅怎么维持的下去?”

“你说半公半私,露丝雅报官了?”

“是啊。有你这么个督察盟友,为什么不报官?不过要是几十个巡捕大张旗鼓的去调查,那就是故意与她做对了。趁现在没人的时候把事情问清楚,再想个对策。来,张嘴。”

乔雪手上的面包还剩了三分之一,像喂狗熊似的,一块块撕下来塞到宁立言嘴里。等吃到最后的时候,宁立言故意用舌尖在她手上一点,果不其然乔雪就像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来,随后一路上红脸低头一语不发,不复平日的活泼。

宁立言早已经看出来,这丫头虽然看上去西洋作风,实际骨子里还是个中国姑娘。对于男女肢体接触没那么大方,与人交际时是靠着自己的机灵保证不吃亏。必须得吓唬吓唬她,要不然她这么放肆下去,两人之间必要出事。让她知道自己若是放肆起来她根本驾驭不住,以后就不敢随便调戏自己。

一路太平,就在宁立言自以为得计的时候,到咖啡馆门口下车时,乔雪却主动地挎上了宁立言的胳膊。脚上的长筒马靴在宁立言小腿上轻轻一踢,低声恐吓着:“下次敢再调皮,我就找露丝雅讨些毒药,让你一个星期不能下床!”

咖啡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如果不是乔雪介绍,宁立言都不曾发现这里有被袭击的迹象。显然事发之后连夜修缮,把痕迹抹去了。但露丝雅脸上的神情凝重,证明这件事对她产生的触动绝不像乔雪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宁立言相信一个职业特工的敏感,并不认为她这是杞人忧天,因此落座之后先是慰问两句,随后便切入正题。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又有何等影响。

“昨天晚上是我的几个朋友在这里举行一次私人聚会,顺带就欧洲的一些问题发表意见。几个难民的袭击,让这一切都泡汤了。我必须得费一番心思才能让他们相信,白鲸依旧安全可靠,是理想的聚会场所。对于白鲸而言,信誉就意味着生命,如果客人连起码的都不能保证,就不会有人光顾。”

“我理解。”宁立言点头道:“为了维护白鲸的保密特征,所以这一带向来不安排巡捕。白鲸也有自己的武力来保障安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发生这种问题的。除非……有人蓄意为之。”

“没错。契诃夫对难民进行了询问,他们已经承认,是有人付他们钱,让他们这么做。在被抓获的人身上,甚至发现了自制的燃烧瓶。就在柜台上放着。”

宁立言来到柜台前,见契诃夫依旧是平日里懒散木讷模样,看不出昨晚上和人交过手。自己猜的没错,这个俄国人必是个善于格斗的好手。做情报贩子是玩命的买卖,身边没有几个好手护卫,也活不长久。

他拿起柜台上放着的几个玻璃瓶子端详,又拿到鼻子边闻了闻,里面放的是煤油。之前火烧码头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玩意。咖啡馆是砖木结构建筑,若是真被这东西一烧,纵然露丝雅有通天手段,怕是也难以保全。

再者这一带建筑物不少,若是火烧连营,整个英租界都要闹翻天。昨天晚上的风雪,从某种程度上算是挽救了咖啡馆。这帮难民想必是担心大雪天从外面点火烧不着,才想要冲进咖啡馆从房间里动手。

宁立言摆弄着瓶子,摇头道:“雇佣者对这些难民也没说实话,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对付的是谁,否则绝没有胆量冲进来。契诃夫老兄的拳头,可不是那么好尝的。”

“每人四块大洋,便收买了几个人来放火。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区区几块钱,便能让人们不顾性命。”露丝雅愤愤说道:“他们难道不曾想过,一旦火势蔓延,他们自己可能也逃不出去?”

“没办法,对他们来说四块钱就是活下去的希望。至于烧死……和冻死又有多大区别。一帮看不到希望的人,对生存没有期待,也就不怕死。我想幕后的主使必会把自己藏得严实,不让你们查出身份。不过他既然以咖啡馆为敌,必然要查出他的身份,否则就太没面子了。”

乔雪问道:“你们得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么?”

“雇佣他们的是高丽人。这是租界里最常见的掮客,没什么特殊之处。而且他们也记不住人的相貌,想要从这方面找人并不容易。不过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露丝雅停顿片刻,随后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从现在开始,白鲸咖啡馆拒绝接待任何高丽人。除非他们把雇凶者的姓名提供出来,在那之前,高丽人无法在咖啡馆交易。至于能够提供雇凶者线索的,我将支付他一万大洋的奖金。”

英租界地下情报市场的掌舵人,自然有着自己的底牌和霸气。这次的纵火事件,如同一场战争。有人试图挑战整个王国的尊严,把这个市场摧毁。露丝雅的应对,也必然要有足够得分量。

乔雪摇头道:“我看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可以从结果反推过程,便能知道真凶。如果白鲸被摧毁,谁将得到最大的利益?”

宁立言道:“我支持乔雪的意见,这必是藤田公馆干的好事。”

露丝雅看看乔雪,又看看宁立言,本来紧绷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微笑。“真难得,我们的冰美人遇到一个知己。你们两人……好吧,我得承认我现在刚刚理解你们的思路。对于白鲸最为不满的是日本人,可是内藤是想让咖啡馆处于日本的控制之下,为他们的国家服务。所以绝对不会让这里被毁掉。只有藤田那种少壮派军人,才会急功近利,想要摧毁这里,让我们这些商人无法存在。”

宁立言与乔雪同时点头。乔雪不理会露丝雅那充满揶揄的目光,只询问她的想法:“既然知道了是谁动手,你有什么打算?”

“我们不能以一个国家为敌,这是咖啡馆创立之初的原则。但是有人针对我们,白鲸也不会束手待毙。从现在开始,咖啡馆将会给藤田公馆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自己选错了对手。不过这方面也需要你们的帮助。在租界官方,为白鲸争取利益。”

露丝雅大早晨起来把他们叫来,目的也就在于此。白鲸咖啡馆并不怕藤田公馆,至少眼下的英租界里,日本人不可能彻底战胜这批来自各国的情报商人。但是白鲸咖啡馆的胜利不代表露丝雅胜利,如果她不能靠自己的人脉力量教训对手,维护白鲸的体面,自然就会有人对她提出弹劾,要撤换经营者。

她不缺乏智慧,手上也有大笔钱财。可她缺乏人手,尤其是可以冲锋陷阵,承担这种任务的人手。当初接纳宁立言加入团体,也是看中了这一点,现在便是他效力之时。

宁立言既与露丝雅结盟,维护她也是责无旁贷之事。点头道:

“没问题,他们使用了燃烧瓶。这东西如果烧起来,就不是一个咖啡馆的事,整个租界都没好。新来的伯纳德领事再如何窝囊,也得做出处置。不过……这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最好的方法,是让那些难民有个活路,不要为几块大洋就去卖命。否则,我们的对手有着近乎无穷的兵源,咱们这场战争必败无疑。”

露丝雅摇头道:“他们不会有无穷的兵源。我保证他们很难再从难民里找到帮手。就算找到,我也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那依旧是被动的。再说日租界自己也有难民,咱们的手伸不到那里。”

“可是我们不是上帝,救不了那么多人。”

“我们只要救大部分人救够了。”宁立言看着露丝雅,脸上笑容渐去。“想想你看过的那些书,就该明白我说得没错。那些在生死线徘徊,面临饥饿与病痛双重折磨,随时可能被死神拥抱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谁先争取到他们,谁才是这场战争的真正赢家!”

第二百二十七章 虎狼意(上)

“以前我一直认为白鲸的力量惊人,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藤田敢朝他们扔燃烧瓶,就是看透了他们胆小如鼠的本质。那几个直接动手的难民,不过是杀人的刀,如何处置他们都没有意一。持刀的手是日本人,他们却不敢真的采取行动。不疼不痒的说几句要报复,却没有具体计划,和国联倒是一个路数。大清早把你我惊动来,只为了看几个燃烧瓶,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

回去的路上,宁立言一边开车一边抱怨。乔雪反倒是精神十足,看着窗外铲雪清路的人以及运死尸的板车,一言不发。过了一阵才答话。

“你这话也没错。他们本质上是一群商人而不是战士。他们的力量来自于自己的钱财和当年制定的规则,可是面对一个国家时,他们掌握的钱财不能和一个国家颉颃,规则不能约束对方行动,自然就显露出软弱模样。这些燃烧瓶吓不住你,却让他们胆战心惊。因为你是个勇士,他们不是。”她说到这里,侧头端详着宁立言,嘴角微微翘起。

“你和他们不一样,和租界里那些纨绔子弟豪门公子都不一样。你是个战士,一个把自己伪装成商人的战士。虽然你藏起了自己的剑,但是你依然比他们加起来更有勇气。”

“你过奖了。和日本人开战,我也没这个胆量。但是被人上门放火,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必要给他们点颜色才行。”

“所以露丝雅才来找我们。董事会的人只会指责她没有平衡好各方的关系,我们才会为她帮忙效力。她也不愿意受这个窝囊气,只是没有报复的力量。咱们联手,给日本人来点颜色看看,她肯定会高兴。”

“她高兴有用么?为这事得罪了日本人,他们报复的是我。原以为白鲸至少可以保护一些人,现在看他们连自己的财产都未必能保护住,就别说其他了。为他们冲锋陷阵,可是危险的很。”

“你现在后悔也晚了。我把你带去,便是个态度的表示,这件事你肯定扛上了。谁让我和露丝雅是好朋友来着?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自然就是你的事,你跑不掉的。”

乔雪的眼神里带着得意,也带着欣赏。她喜欢这个男人,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她堂堂乔美人只会耍弄男人,让男人出力外加出丑,几时会对男人动心?可是这回,她真的动情了。

这个男人有着中年人一般的稳重与深沉,能带给乔雪安全感。在找乐子玩闹的时候,又有着年轻人的朝气。既有着富家子弟的贵气,又没有他们目中无人对女子视如玩物的恶习。更重要的是,两人脾性相投心灵相通,往往不需要开口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这等男人本以为只存在于幻想中,不想真的出现在面前,乔雪只能承认,自己这次遇到了克星。

她喜欢战士,却又不喜欢莽夫。这等既有胆色又有谋略的滑头,才是她心中最为理想的目标。

至于杨敏……乔雪不是傻瓜,知道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等真吃到了嘴,也就是那么回事。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女人永远是下一个。是以她不会去拆散宁立言和杨敏,反倒会让他们多点时间相处。陈梦寒那几个女人也是一样,有比较才有高下,等到分出高低来,这傻小子自然知道谁才是他命里真正得贵人。

宁立言按了几下喇叭,打断乔雪的思绪,也给车中的气氛降温。挡在车前讨钱的难民以为宁立言要轰油门,吓得四散奔逃。他用手指着那些人道:

“看看。这帮人在有钱人面前是没什么胆量的,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为了几块钱就去放火。这个事情不解决,小日本很快就能再找到一帮亡命之徒,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危险举动。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白鲸咖啡馆也难以保全。”

“你倒是跟我叔叔想一起去了,都想要救他们。”

“不光是大律师,你也想救人。否则的话,方才就不会配合着我,向露丝雅谈判了。”

“我想也没用。你不能指望外国人拿出钱财救助中国人,尤其还是一帮情报商人。他们亡命得来的钱财,不会拿来赈济中国灾民。”

“所以这不是赈济,而是为了应付一场战争而必须支付的军费。”宁立言道:“当然,比起这笔费用,我更在意的还是这位新任领事伯纳德的资料。若不是有这次袭击咖啡馆的事,露丝雅只怕不会把资料免费提供给我。”

“你看来又要拉一位绅士下水了。”

“能被拉下水的就不是绅士。若他是个真正的绅士,我反倒没办法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家,再去找伯纳德领事聊聊。”

乔雪一笑,“没我领着,你能见到领事?”

“事在人为,罗伊那小子也不能不干活光拿好处。租界真要被日本人搞乱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给我回家睡觉去,从资料看伯纳德那家伙在女人方面比查理恶劣,在我能掌握住他以前,你少在他面前晃悠。”

“这个警告你还是留给其他人吧。本小姐在租界那么久,教训过无数恶棍,对付他们我有经验。他要是敢打我的主意,我就让他身败名裂滚回伦敦做流浪汉!不过我今天确实是困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觉。”说话间她在车里伸了个懒腰:

“中午饭你自己想办法,晚上的时候我让王妈预备个火锅,你记得七点以前回来吃饭。紫蟹火锅,银鱼、铁雀、韭黄。你念叨的那个冬令四珍要是错过了,可有得后悔!”

她虽然没把伯纳德这个新任领事放在眼里,可是宁立言的关心却让她格外受用,愿意顺着他的心思,还想要弄点好吃的犒劳他。乃至于忽略了自己居然会听男人的安排,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时,杨记药行经理办公室内,一个不速之客正与杨敏对坐交谈。

大厅里韩大姐拉着武云珠的胳膊,好像很是亲热,实际是不让她掏枪打人。武云珠低声嘀咕着:“日本鬼子上门没有好事,我一枪结果了他大家省心。”

“别胡来!相信小敏能应付,再说这是英租界,日本人不敢胡来。”韩大姐在武云珠耳边嘀咕,死拉硬拽,拦住这位女将军。

房间里杨敏与对面的内藤义雄寒暄几句,随后说道:“天气如此恶劣,老前辈还要上门拜访,实在是让我们做小辈的心中惶恐。您若是用药只管打个电话,我打发伙计送上门去,怎能劳您大驾跑这么一趟?”

内藤不慌不忙:“杨小姐客气了。当年令尊做警务道台的时候,与老夫可是没少打交道,咱们也算是老世交。我今天来,只是来看看故人之后,叙叙交情。老夫的身体还算硬朗,不能做你的客户。以我的年岁,需要吃药的时候,多半便要回归天照大神怀抱,任何药物都起不了作用。”

他看了一眼杨敏,“你住的那栋房子本来是老夫先看中的,后来被人干扰,交易被迫中断。没想到,最后被你买下了。这倒也是个缘分。那房子离立言的住处倒是近,不过咫尺之遥犄角之势,彼此之间关照方便。可是用来巢,可不是个明智之举。乔雪素来聪明,在选房子这件事上,却是个败笔。”

杨敏脸色一变:“老爷子,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杨小姐不必害羞。老夫这偌大年纪,又是令尊的旧相识,看你们就像看我自己的子女一样,不会笑话你们的。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当日你和立言本是情投意合青梅竹马,却被错配鸳鸯,成了人生憾事。如今可以重续前缘,我自然应该祝贺。可是租界里专有一帮无事生非之人,喜欢传播坏人名声。现在已经有人盯上你们了,手上还掌握了立言在你那留宿的证据,你们实在是……太不谨慎。你也知道,叔嫂相通的事,最合本地无赖闲汉胃口。若是这件事传出去,顷刻间便是满城风雨,立言是吃街面的,名声对他就是性命,这事传开,对他实在是太不利了。”

杨敏的手紧握成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知道这老鬼子身份,在一个老牌间谍面前抵赖,是一件愚蠢的事。自己和立言的关系,肯定被他知道了。

从把自己交给宁立言的那个晚上开始,她就考虑过消息走漏,事情传开的可能。尤其是在自己不能嫁给宁立言的前提下,这件事就更可能变成一桩丑闻。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自己以为好日子刚刚开始,末日审判便降临到头上。

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乃至性命,可是却不允许宁立言的名声受一点点损害。难道现在……就要走那一步?

她咬着牙一语不发。内藤反倒是关切地问道:“杨小姐,你还好吧?不必担心,老夫在天津生活多年,总还有些关系。想要压住一些人,一些闲言碎语,也是有办法的。我和宁家是老世交,与立言又是合作伙伴,怎么忍心看你们这对恩爱夫妻身败名裂?”

“老爷子……您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乔雪不适合立言,你才是他的良配。你和宁立德既然已经断绝了夫妻关系,便是和立言成婚,也是天经地义。若是立言有负于你,老夫身为长辈绝不会答应!”

“多谢老前辈关心,这事……我们自己有分寸。”

杨敏并不糊涂,自然知道不论如何,都不能找日本人帮忙,尤其不会和这老东西同流合污。内藤也不着急:“我明白,你是为立言着想。事情不要急,好好想想,你嫁给立言,才是真正为他着想。至于眼下,倒是得想办法把那些小人的事情解决。”

“我可以出钱,把那些证据买下来。”

“不,你误会了,你不需要出钱,相反倒是有人要送一笔钱给你。正金银行想要举行一次慈善募捐,所得善款用来赈济天津市内受灾民众。这件事要想做成,离不开立言的力量,你在他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肯帮忙,他绝对不会拒绝。大日本帝国对于自己的朋友,向来不吝惜力量帮助,且不可自误。”

第二百二十八章 虎狼意(下)

在乔家的饭桌上,杨敏把内藤的威胁和要求和盘托出,语气淡然。火锅的香气映着她的芙蓉粉面,让宁立言心中阵阵心疼。顾不上乔雪就在一边,一把握住了杨敏的手:“你别怕,他们要敢公开,我……”

“你听乔小姐拿主意,别打岔!”杨敏强自装作无事,把手向回抽。

杨敏心里有数,内藤的到来不光是威胁,也是个机会。如果自己想要名分,借着这件事发难,以宁立言对自己的感情,肯定会办一场风光的婚礼。所谓威胁也就不攻自破,至于名声……这里是英租界,真要豁得出去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自己也不是无牌可打。只要长辈出来支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真正的问题从来不在于外,而在于内。内藤这头老狐狸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来煽风点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目标其实是乔雪。

如今宁立言虽然远非昔日可比,可依旧离不开乔雪的帮助。两人就像是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和孙权,齐心合力才可抗曹,若是翻脸必是个败亡局面。

自己不是个糊涂女人,虽然不能和内藤比拼谋略,可是这种心思她还是看得出来。为了老三,自己什么都能牺牲,一个名分又算得了什么?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远走高飞,从此不和立言见面。这段时间的神仙眷属,便当是老天爷的恩赐吧。

宁立言能明白杨敏的想法,便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连这上好的银鱼紫蟹,吃到嘴里也没了味道。

乔雪端起了酒杯,“内藤这是用的离间计!一般的女人遇到这种事只会不知所措,或是设法掩盖。更蠢的,就会相信日本人的花言巧语,以为妥协就能换取平安。敏姐你肯当众说出来,我佩服你的胆量,这杯酒我敬你!”

宁立言想要说话,杨敏已经抢先端起杯:“大家都是……一家人,别那么客套,请!”

两个女人的酒杯轻轻一碰,宁立言觉得心也像被敲了一下,阵阵酸楚。乔雪这声敏姐算是认可了杨敏?可是杨敏又何需她的认可?这代战公主和王宝钏的身份,怎么颠倒了?

说到底都是自己的不是,可是杨敏的眼神就像是定身法,把他牢牢控制在座位上,不能有丝毫举动。

武云珠和汤巧珍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低头用筷子戳着食物不说话。陈梦寒倒是所有人里,心态最超然的一个,还能分析情况。

“这事我们得想个办法,该怎么应付日本人。我觉得不能答应他们的主张。虽然不知道日本人打算干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不管他们要做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如愿就对了。”

宁立言感激陈梦寒这话说的是时候,用正事化解眼下的尴尬正当其时。他点头道:“没错。内藤想要给日本人牵线,绝不能让他如愿。自从上次在河道上查了英国货轮,两国租界就算是结仇。英国人表面上嘛话不说,私下里使绊子,还给巡捕们开会,告诉大家不能对罪犯手软。哪怕是有外国身份,也不能畏惧。指的是谁,大家都有数。日本人自打上次跟蓝衣社火并,便不能再在英租界设立机构。这次借着赈灾为名,便可以和英国人搞好关系。再借个下台阶,便能让两边恢复友好。接下来,就可能在英租界设立情报站。虽说两下和解是早晚的事,但是能多拖一天就是一天。”

韩大姐道:“不是这么简单,日本人一直试图打造一副伪善面目,给自己的侵略行为粉饰。如果真让正金银行参与赈灾,日租界的报纸必然会大肆报导,把那大东亚共荣的鬼话当成真话来讲为日本人造舆论,欺骗普通百姓。这种话虽然骗不了明白人,但是这世界上总有些糊涂虫或是装糊涂的,真要是被他们占了舆论的先机,对整个抗战大局,都是极坏的影响。”

乔雪说道:“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已经是扩张的极限,目前不具备进军关内的能力,便想着扶植一帮汉奸,在华北搞分裂。最近他们在冀东一带又开始活动,未来必然有所动作。这种行动固然需要军力支持,更需要拉拢民心。一场赈灾如果运作得好,就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内藤虽然反对日本进关,却还是会为自己的国家打造伪善面目。也是南京太不争气,赈济灾民本是他们的本分,却根本没人在意。就因为现在天津不在南京嫡系手里,便不当作中国领土看,说不定还存着龌龊心思。恨不得借日本人的手,铲除东北军。”

宁立言摇摇头:“不光是东北军。在那位眼里,不是自己嫡系的,就都要铲除。器量格局如此,国势如何不问可知。幸亏把蓝衣社赶出去了,要不然这件事他们不但不会帮忙,还会掣肘!”

杨敏看着他:“老三,你可有主意?”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内藤嘴上说着跟我合作,背后跟我玩这套,就别怪我坏他的事了。赈济的办法好想,从老年间留下来的法子,现在一样能用。关键是要个能张罗事的人,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所托非人,反倒会坏事。韩大姐,你这边有没有人选推荐?”

韩大姐一笑:“宁三少这是故意拿人开心了。你身边守着一尊真神,何必问我?”她看了一眼乔雪:“大名鼎鼎的乔律师,可是个热心公益的人物。昨天我还看着他去谈赈济的事,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

晚上的时候雪终于停了,但是却起了大风。西北风呼啸着,吹得玻璃发出阵阵响动。杨敏与宁立言独处时,便没了人前的刚强雍容。相反,倒是表现得更加柔弱。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泪水湿润了宁立言的前胸。

宁立言只能无数次地说着对不起,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切都是自己惹出来的祸端,如今却要杨敏承担可能身败名裂的压力,自己简直罪该万死。

他只能安慰着杨敏:“不用怕。内藤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是个鲁莽之人。若是把我们的关系曝光,对他并没有好处,相反倒是和我们成了死敌。所以这件武器只会成为他敲诈的工具,绝不会真的把它公之于众。”

“他不会,可不代表别人不会。我承认我很害怕,我不是怕死或是坏了名声,我是怕一旦揭开,便不能和你像这样厮守。我在她们面前,必须装作从容镇定,否则就让她们看笑话了。可是我心里真的怕,怕的要命。”

杨敏边说,边在宁立言身上用力捶打着,宁立言只能默默承受,顺带把杨敏抱的更紧。活该!一切都是自己活该!直到杨敏打累了,又抚着宁立言的身体痛哭,尽情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从嫁入宁家的那一天,她便是个完美的贵妇人,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只有在宁立言面前,她才能做回自己,才能这般肆无忌惮乃至可以任性使气。

等到次日清晨,宁立言被杨敏推醒时,见她脸上的泪痕尤在,但神情已经完全改变。那个彷徨怯懦紧张的杨敏消失了,往日里雍容华贵处事得体的贵妇,重又回归。

看着她容光焕发的样子,宁立言有些发愣。反倒是杨敏在他鼻子上一刮,笑道:“看什么呢?天天看还看不厌啊?”

“姐,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跟昨天晚上,好像是两个人。”

“打了你这个罪魁祸首,姐心里自然就舒服了。”杨敏居然主动开起了玩笑,随后才微笑道:“姐知道如今不是争风吃醋发脾气的时侯,可是心理里又难过,就只能对你发火,谁让你是我最亲近之人?活该受着吧。火气发过了,自然就没事了,不会闹起来没完没了。你也不要只考虑我而荒废了正事,要是那样,姐岂不是成了祸国殃民的褒姒、妲己?赶快下楼吃早饭,然后用你的手段去搅日本人的局,给他们点厉害尝尝。即便他们真的狗急跳墙,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也不在乎。三弟为了跟他们作对,从一开始就担上个汉奸名号,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别害怕,放开手脚跟他们较量。晚上回来,姐给你包三鲜馅的饺子吃。虽说姐做饭的手艺比不得乔小姐家那位大厨,但是有一样本事肯定比她强,我知道你口味,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欢喜。”

等到别克车出发,韩大姐问道:“小敏,你今个还去不去药行?”

“当然要去。若是不去,不是被日本人小看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敢把我怎么着!”

杨敏抓起手袋,向外面走去,武云珠她们便也随着出门,韩大姐看着杨敏的背影微微摇头:“怪不得这两人是一对,性子真是太像了。”

白天的风比晚上还大,风透过别克的车玻璃,直接抽到宁立言身上。但是他脑海里满是杨敏的笑容和言语,整个人就像泡在温泉里,连这西北风都感觉不到冷。

车直接开到了乡谊俱乐部,将钥匙丢给门口的天竺警卫,自己便往里走。昨天他去找了罗伊,约定了这场会面。

乡谊俱乐部包厢内,一个谢顶的中年人坐在那。房间里没有扮做兔子的女服务员,也没有美酒佳肴,只放着一壶锡兰红茶。伯纳德五官严肃刻板,面部肌肉仿佛坏死了一般不会动,看面貌眼神,十足就是个乡村教会学校的校长。一丝不苟刻板无趣。

等到宁立言进来,伯纳德示意他在对面坐下,随后拿出怀表看了看:“十五分钟以后我还有个重要会议,所以请你抓紧时间。另外,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我们的朋友查理在回国途中不幸感染疟疾,在印度去世。我在伦敦听到了一些传言,查理的私人财产一直由你为他打理,请问这是不是真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拉下水

宁立言并没急着搭话,而是先脱下风衣丢在一边,随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无意冒犯,但是这乡谊俱乐部的服务确实该改进了,堂堂领事在这,居然没人伺候着,这可是不像话。看看,这锡兰红茶居然没给配砂糖,怎么入喉?但凡懂事的,也该给房间里准备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伺候着,这是领事阁下应有的体面。现在什么事都得我们自己动手,这会费交的可有些不值。这里的会费相当于领事阁下年薪六分之一,如此敷衍,不是个买卖人的样子。”

“宁先生……”

“我明白,我要回答问题。放心吧领事阁下,我是个标准的良民,不会违抗你的命令,只是想要让这个过程尽可能……轻松。”宁立言一笑,喝了一口茶,

“您可以查阅一下我进入租界的时间,我认识查理先生一共才有多久,怎么会是他的挚友?没有深厚的交情,他肯把自己的私人财产交给我打理?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再说在他回国之前,将大笔积蓄都用在租界的慈善事业上,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也就是说,你否认代替查理保管财产?”

“也并非完全如此。查理先生经营的慈善事业中,有一笔特别经费倒是委托我掌管。这笔经费是查理先生为自己的接任者准备的……补贴。”

“补贴?”

“没错。租界的物价简直太贵了,领事要维护国王陛下的体面,便不能过得太寒酸。可是单纯靠薪水支付生活费用,却难以为继。为了维护国王陛下的尊严,查理先生特意用一笔钱作为后继领事的津贴。”

“可怜的查理,他可真慷慨。”伯纳德并未追问那笔津贴去向,只夸奖着查理的品格。随后道:“可是我必须遗憾的宣布,这笔津贴属于大英帝国。由于查理生前卷入了某些不名誉的指控中,他的财产并不能归他自己支配。如果那些指控属实,他所有的收入都属于赃款,应该追缴。即使他是清白的,这些财产也该属于他的遗孀……”

宁立言摇头道:“这可是不容易。那笔钱在我的运作下,全都投资于艺术事业。现在想要收缴,很有些困难。我给您的建议是入乡随俗,殖民地官员应该有殖民地官员的行事方式。我建议您可以拿出一些收藏品,我把那些收藏品拿到用那笔经费运营的画廊中拍卖。所得的款项,画廊收取百分之十的交易费用,余下将汇入阁下指定的户口。您用这笔钱上缴国库或是接济遗孀,全看您个人高兴。”

“不不不,我想你误会了什么。”伯纳德一本正经道:“我出发前对国王宣誓绝对清廉,不会为了钱财损害租界利益。当然,我承认我有着收藏方面的爱好,但是那和工作无关。另外我这个爱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下在租界也有些朋友,其中也有领事阁下的朋友。请您相信我,拍卖绝不会影响您的清廉,也不会损害租界利益。钱财本身并无善恶之分,拿到钱做好事,谁又能说您的不是?比如查理阁下,他的善行让远在东方的人们,也能沐浴到英王的光辉,称颂英王的伟大。您应该把慈善事业进行下去。”

伯纳德并未说话,宁立言则恭维着:“我从您的朋友那里了解过,您是个大慈大悲的绅士,不会拒绝行善的需求。租界里需要救助的人很多,画廊每年可以提供十万元以上的善款,您如果草率地关闭它,将对整个租界的治安带来恶劣影响。”

“十万?这……好吧,你让我考虑一下。”

宁立言心头暗笑:考虑?还跟我这装相!你在股票上的投资一败涂地,如果不想办法搞到钱,等你卸任之后就会被投入债务人监狱。那么一座每年十万元的金矿,我不信你不动心!

他随后道:“您果然是个好心肠的善人,这是租界的福分。现在租界里有大批的可怜人,我想他们正需要您这样的慈悲之人施以援手。”

“你是说街头的那些流民?说到这个问题,我倒是觉得警务处需要承担首要责任。”伯纳德脸色依旧严肃,只是不再去看他的怀表。

“这些流民大部分都不是英租界的公民,你们既不能阻止他们进入租界,又不能把他们驱逐出租界。这实在太令我失望了。租界的警务机构应该充满力量,行动迅速纪律严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拉、松懈、行动缓慢。这些人在租界里多待一分钟,都会让大英帝国的公民感到危险。没人愿意和野兽成为邻居,英租界需要一个安全、文明的环境。这些人必须被驱逐,你们如果做不到,我就只能让驻军完成这个工作。”

宁立言心头问候着伯纳德的八辈祖宗,脸上却还要陪着笑。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沟通,必须给足伯纳德面子,也得表现出自己的力量。

如果自己太软弱,就会被他欺负死。可太强势也不好,这里毕竟是英国人的天下,一个华人太过桀骜,就难以获得重用。

他微笑道:“领事阁下的命令,我将认真执行。您说的很对,这些人的存在,是英租界安全方面的重大威胁。就在前天晚上,有难民试图对白鲸咖啡馆纵火。幸亏被及时制止,否则伦敦道将变成一片火海。他们使用的燃烧瓶威力惊人,我已经送到了警务处物证科,留档备案。天知道这些人手上还有多少燃烧瓶,如果在英租界搞大规模的纵火,必然会让居民遭受巨大损失,也会让阁下面上无光。您放心,我回去就下令,所有华捕出动,街上流民全都赶出去。谁敢不听话,就用棍子和皮鞭教训他们。”

“你等一下!燃烧瓶?你刚才说燃烧瓶?这些人哪来的煤油?”

洋鬼子,你不是横么?再横一个我看看?

宁立言心里冷笑,面上严肃。“煤油的来源,我审问过。是有人提供给他们的。由于这些难民只是收钱干活,并不知道提供者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们是高丽人。至于有多少人得到了燃烧瓶,也是个谜。或许您看到的每个难民的怀里都揣着一个燃烧瓶,也或许没有。不过没关系,只要把他们赶出去,不管有什么都没关系。”

“先忘掉那件事,把注意力放到燃烧瓶上!”伯纳德的情绪不像刚才那么稳定了。作为一个殖民地官员,他不需要考虑本地人的生死,只要让那些殖民地英国人满意,他就可以高枕无忧,获取名声和财富方面的收益。是以不管死多少中国人他都不在乎,也不反对对他们使用暴力。

巡捕对难民使用暴力,或是难民大规模死伤,对于伯纳德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事。可如果租界发生大规模火灾,甚至造成英国人伤亡,就会让他身败名裂。另外,白鲸咖啡馆这个名字,也让他心惊肉跳。

他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事实上几国租界领事都知道,在天津存在着这么一处所在。但是大家又都默契地选择了装聋作哑。只要这家咖啡馆存在,每年自己都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佣金。除此以外,这里也是个重要情报来源,维护还来不及,不可能去破坏。

各国的外交人员都兼任情报工作,有白鲸咖啡馆存在,让大家的情报搜集变得容易。是以对白鲸的维护,是英、法等国外交官的共识。在那里放火,背后必然有着远比难民袭击更为复杂可怕的真相,联想到之前与日本的龃龉,伯纳德的心头泛起一丝不安。

“根据我们的分析,做这种事的,应该是日方特工人员。”宁立言粉碎了伯纳德最后的侥幸:“因为上次运河上的冲突,英日两国租界关系紧张。他们的特工人员一直在找机会进行破坏。这段时间,我们中街分局的主要工作,就是防范日方特工的破坏。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过多的人手去阻拦那些难民。”

“日本人?你可以确定?”

“十拿九稳。”

“你们防范日本特工的工作,看来并不成功。”

“请原谅,这一点我有不同看法。难民可以从日租界、法租界、华界等若干方向进入租界,我们不可能阻止他们。而且,这件事背后还有日本人的推手,我们的工作就更困难。如果手段过于激烈,还会导致华人对英国人的仇恨,那正是日本人想要看到的结果。我命令我的部下不许对难民动粗,就是在维护英国政府的体面。当然,这种情况下就没法制止难民进入租界。这不能说明我们无能,相反,正是因为我们的努力工作,难民并未对租界秩序没有造成恶劣影响。这段时间以来,每天都有难民冻饿而死。却没有任何一个英国人遭到骚扰,我认为这就是警务处最大的功劳。”

伯纳德并未和宁立言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问道:“如你所说,日本人在收买难民,要给我们制造麻烦。我想知道,你们的对策是什么?”

“我请领事阁下来这里,便是想跟您谈谈这个问题。对这些难民不能单纯动用暴力,否则会让问题越来越糟糕。这些人是租界的麻烦,但也是我们的机会,日本人可以拉拢他们,我们也可以。这些人如果可以为租界效力,将发挥警察难以发挥的巨大作用。”

“我必须提醒你,工部局不会拿出一笔经费来收买这些无业者。这不符合英国政府的利益。我本人以及整个租界的英国公民,都希望这些人越早离开越好。我们不能给这些人会成为英租界居民的错觉。”

“我明白。我说得是拉拢,不是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人。中国人强调恩情,只要在他们走投无路时,租界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再加上适当的引导,他们就会把租界当成恩人,不会跟我们作对。”

“你是说赈灾?这个提议我已经听过了,这并不算如何新奇。”

“不光是赈灾,而是一场由领事阁下主导,大英帝国独立完成,不需要任何外部力量支持的慈善行为。让每一个难民知道,帮助他们的是租界,以及尊贵的领事阁下,而不是其他的人或组织。让他们的感激之心限于领事阁下,而不是其他人或组织。您将成为这些难民心中的神,难民会对阁下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他们不会忠于租界,但是会忠于自己的恩人,绝不会再和租界为敌。”

第二百三十章 巧借力

“伯纳德是个贪婪的人,他贪图财富,同时也贪图名声。英国政府的衰弱,也从此可见一斑。他们就算想要经营好自己的殖民地,也选拔不出真正优秀的官员。而查理、伯纳德这些人,则连起码的标准都不符合。之所以打发他们来中国,一方面是上层利益角逐的结果。另一方面,也证明一件事,英国政府对于殖民地已经处于有心无力的状态,想要选派能人也无人可用。对英国人来说,殖民地能够勉强维持局面就好,根本不指望能经营出什么样子。这一点我能猜出来,伯纳德必然也能,所以他现在对于水手国王的忠诚远不如对他自己前途的考虑。大笔的钱财外加一个慈善家的名声,足够打动他。”

杨敏的别墅里,宁立言介绍着自己与伯纳德见面的过程。几个女人围坐一处,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听着他的介绍,让宁立言心中颇有些得意,幻想着此等情景若是能多维持一段时光,便是人间仙境。

乔雪道:“这里面还得算上日本人给他的压力。如果白鲸咖啡馆真的被烧,伯纳德的仕途也面临着终结。愤怒的董事们未必敢把日本人怎么样,但绝对会不遗余力打击伯纳德,他承受不住这些人的怒火。这些年他作奸犯科的罪证,将被送到伦敦,他将失去名誉、财富,甚至性命,就像查理一样。所以他没有选择,必须维护白鲸,维护租界。”

杨敏思忖着:“老三这么说,是让伯纳德以个人名义搞一次慈善晚会,整个善款都由他负责募集。这样倒是可以把日本人挡在外面,咱们也不必和日本人正面冲突。”

“就是如此。”宁立言承认了杨敏的分析,若不是挨着乔雪在旁,多半还要夸一句心有灵犀。

“天津的小日本在内斗,以藤田为代表的那些年轻日本人和内藤那等上了年纪的老朽,从思维方式到行事手段完全不同。为了争夺权力,互相攻击,彼此拆台。但是说到底,他们都是日本人,注定是咱们的对头。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和他们硬拼,不是个明智之举。最好的办法,还是借力打力,借着洋人的力量对付他们,我们自己不用冲在前面。这次内藤想要借着做慈善,让日本人和英国人关系改善,同时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来,未尝不是对藤田的反制。咱们坏了他的计划是一,让日本鬼子内部生出嫌隙是二。这是一举两得的妙事,自当庆祝,来大家喝一杯。”

宁立言说着话端起了酒杯敬酒,乔雪却微笑道:“到底是一举两得,还是一箭双雕,这祝酒词可要想好了再说。”接着也举起酒杯,抢在杨敏之前与宁立言轻轻一碰,自己一饮而尽。抬手亮杯底,甩给宁立言一个白眼

宁立言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不肯陪她吃紫铜锅,执意到杨敏这里吃三鲜饺子,惹得这位大小姐闹脾气。好在她倒不是个浑人,只跟自己耍性子,不对杨敏发脾气。受着吧。谁让自己离不开她的帮衬,要想做点大事,谁又能不吃点苦头?日本人的气能受,乔雪的气就没什么不能受的。

杨敏脸上倒是神色不变。“不管什么言辞,只要做的是好事,老三心里也痛快便能下酒,云珠、巧珍来我们一起喝。”

等放下酒杯,乔雪又开了口:“伯纳德负责组织慈善晚会,目的还是为了敛财。他必要从善款里克扣一大笔,落到自己口袋。”

宁立言点头:“这是必然之事。他现在债台高筑,全靠当领事谋财,是以既是贪名,也要图财。”

“那好啊。到时候咱们抓他个把柄在手里,就不怕他不听从摆布。”

宁立言知道乔雪话里有话,还惦记着自己之前对她的叮嘱。这是个闲不住的姑娘,让她在别墅里不去抛头露面,那比杀了她还难。拿住伯纳德的把柄,便不用担心可能的纠缠。

其实宁立言心里有数,有白鲸咖啡馆的关系,乔雪必有手段能制约伯纳德。但是她这个表态,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妥协,只好赔笑道:“是啊,这种场合若是少了你乔大侦探,那便失色许多。”

“不光是我,你也别闲着。还有敏姐也是。”乔雪说话间,很大方地拉着杨敏的手。“敏姐在租界还没站稳脚跟,这样的机会可不能错过。这种社交场合多认识几个有钱的阔佬,生意便好做了。你们光是赔本卖药不是个长久之计,一边赔钱另一边也得有进账才能长久。”

杨敏点头道:“这就得看乔小姐的本事了。多给我介绍几个有本领的人,我生意就好做了。”

“立言认识的有本领之人也不在少数,跟他比我可算不了什么。”乔雪朝杨敏一笑,倒是很友善。随后又对宁立言说道:“我叔叔这次也要卷进来?”

“有乔大律师做公证,会让这次募捐更能取信于人。我知道,这对大律师的良心是个折磨,可是咱们要救这么多人,谁还能不受点委屈?何况大律师做这事也算是和伯纳德交了朋友。不管怎么说,这个洋鬼子都是领事,做他的朋友没有什么亏吃。”

“我叔叔可不稀罕。他是个何等正直之人,这次却要对伯纳德睁一眼闭一眼,心里不知道如何难过。”乔雪哼了一声,用筷子把饺子戳得稀烂。“那你也别闲着,给我干点什么。”

“那是自然,我得维持会场,还得负责安全保障。”

“那事华子杰也能干。”乔雪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坏笑,“这慈善募捐也不能光是拍卖外加宣讲。咱们……送伯纳德一出大戏。特务处的华人督察粉墨登场,一准是个好噱头。”她看着宁立言,两眼放光。“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啊,我知道你有这能耐。”

宁立言不敢确定,是不是杨敏收藏的那些旧照片被她看过了?这个女人神通广大,她要是真想偷看什么,不是杨敏所能防范的。他不敢否认,只好打马虎眼:“我会是会,可是英国人哪听得懂京戏?”

“英国人一共也捐不出几个钱。他们不过是来凑热闹,混一个慈善家名声,真正出钱的都是租界里的华人。咱们的戏是给他们唱的。”

“咱们?”

“对啊,你,我还有敏姐。”乔雪看了一眼杨敏,“我连戏码都想好了,珠帘寨。敏姐扮刘银屏,我扮曹翠娥,你来扮李克用。大皇娘刘银屏戏份不重,就是得走台步,敏姐应该行吧?”

杨敏一笑,“我其实是不喜欢唱戏的,不过当初被老三磨的没办法,为了陪他自己也练过几年。若是不怕丢人的话,也能胡乱哼哼几口。只要乔小姐你能唱,我便没什么问题。”

宁立言心头倒是一松,只要不是大登殿或是铡美案就好。珠帘寨里曹翠娥戏份重,身份却是个二房,要喊刘银屏做姐姐,乔雪这个安排,是不是有些其他的意思?

夜静更深,鸳鸯并枕。杨敏在宁立言耳边再三嘱咐着。至于乔雪的盛气凌人乃至言语里的明枪暗箭,杨敏一句话不提,也不许宁立言放在心里。

“她能容下咱们这样,已经是格外宽宏,想要她欢天喜地不生是非,那就是强人所难。只要一个女人爱你,便不会欢喜其他女人跟她抢。只不过有的不敢说,有的说不出口,乔雪偏是个敢想敢做的性格而已。以她的身份财富,能让步到这已经是难得了,我们也不该有其他的奢望。她只要不撵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也不许犯浑。人家乔小姐可是租界的万人迷,你得盯紧点。要是被别人追走了,你连哭都找不到大门。”

宁立言并没接话,只是把杨敏抱的更紧。他知道,杨敏说的话没错。自己虽然在英租界已经有了不小的力量,但是若没有乔雪这个能人奔走牵线,自己的事业怕是难以做大,更不容易和日本人抗衡。

不管内藤那个人瑞,还是藤田那个疯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想对付他们,帮手自然越多越好,尤其乔雪这个足智多谋又有深厚人脉的美人更是足以比拟千军万马。

可是不管有多少道理,自己都有负于怀中佳人。今生无从补报,只能来世结草衔环。

清晨时分。

内藤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内藤皱着眉头,“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睡眠就是享受。在本地人的观点里,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是神仙过的日子,老夫为国家奔波半生,晚来还不能做几天神仙?”

“当神仙好阿,不食人间烟火,这辈子不用为吃食发愁了。可是话说回来,这玩意见天享受香火少油没盐的,活着也没意思啊。要我说爷们还是接着当人吧,能享受点好吃食。我这大早晨起来给您带点好东西孝敬,您可不该跟我甩脸子。”来人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身后四个身高体壮的跟班,怀里抱着砂锅、烧饼、果子,都是本地的早点。

来人此时已经切换成了标准的本地方言。“我知道日租界没有像样的早点,天没亮就跑趟华界,给您买了点好吃喝孝敬。西门脸的锅巴菜外加吊炉烧饼,有这个吃谁还当神仙?咱爷们进屋论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四击头

内藤在日租界的公馆是一栋二层小楼,日本地少人多,在本国大城市里拥有这样的房子并非易事,就如同这锅巴菜一样没地方寻找。只有待在中国,才有这份口头福。

也正因为此,他就更迫切地希望自己国家的军队早日实现对中国的征服,让越来越多的日本人过上这种好日子。从这一点上说,他和藤田等少壮派并无区别,大家的分歧只是在手段上。

他希望帝国能够真正的占领这个国家,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政权,而不是像关外那样,搞成一片兵营要塞。那样对于帝国来说毫无价值,也不会让人感到幸福。目标越是远大,手段就越要谨慎,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只可惜那帮人听不进去。

这个天下注定是少壮当道,老成谋国的言语没人爱听,短视冲动急功近利的主张更符合人们的需要。天数如此,人力难当。就如同这个清晨造访的不速之客,当年不过是在自己面前聆讯的后生小辈,现在却敢带着手下找上门来,这眼里又何曾有过尊长?

做了数十年间谍,涵养功夫自是到家,内藤的愤怒藏在心里,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一边吃着早餐一边信马由缰的闲谈。将嘴里的烧饼咽下去,缓慢说道:

“中国人奢侈,用上好的羊肉吊汤来制作卤汁,如此豪奢配方,却是做成贩夫走卒凡夫俗子都能享用的寻常早餐。如此还不知满足,称这些吊汤的羊肉做筋头巴脑,体面人绝对不肯吃的劣等食物。这便是中国人,浪费物力,挥霍成性。这种事情若是写在旅行笔记里,一定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无人相信。”

来人则漫不经心:

“咱们的国家是个穷底子,便是您老祖上,也不曾吃过几只羊,偷摸进山猎一头野猪就算过年,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中国的一个土财主。您认为是奢侈,本地人看来就是那么回事。筋头巴脑在咱们国家是好东西,在天津就是上不了台面。人家比咱们阔多了,跟他们比吃喝穿戴,那是自讨没趣。咱就跟他们学,他们吃什么咱吃什么就完了。”

清晨造访的不速之客跪坐在内藤对面,身穿一件黑缎面夹袄外面套着同色直贡呢坎肩。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品尝着津门美味,说话则是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半点听不出门外的东北口音。

直到他把自己碗里的锅巴菜吃光才抬起脸,露出一张五官端正仪表堂堂的好面孔。

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自少年便喜好游历四处奔波的经历,让他的脸上多了几许风刀霜剑留下的刻痕。但是这些风霜痕迹不损其英俊,反倒是多了几许沧桑,比毛头小子更容易讨女人喜欢。

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初看上去满是热情,细看就会发现里面写满了诡诈,若是仔细观察,还能从中看到阴狠。

内藤看他的目光里既有欣慰,也有警惕。这是一种属于狼王看着竞争者的警惕,狼群中一旦诞生了有资格竞争头狼位置的青壮,狼王便该有这种警惕。

虽然眼下两人同桌而食,可是不妨碍随时可能性命相搏。一代新人换旧人,成功者夺取失败者的一切,从钱财势力到性命丝毫不留,这便是浪人的宿命,做情报工作的尤其如此。

那个从小喜好游侠,因为仰慕福岛安正就离家千里,一路跑到东北去拜见坂西利八郎的唐吉柯德,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前辈叫着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浪人。昭和时代已经看不到传统浪人的影子,明治大正两代浪人的精髓似乎都集中在眼前男子一人身上。

胆大心细足智多谋偏又心狠手辣,这些特质集中在一人身上,不成英雄便为大害。曾经自己对这个少年的器重与欣赏有多少,现在的防范就有多少。

小日向白朗……或者自己该叫他的中国名字,尚旭东。这是个生错了年代的年轻人,若是早生几十年,与自己并肩作战,以他的精明与大胆,必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论从军从政还是做情报工作,都将立下盖世功勋。

他错过了浪人的黄金时代,浪人已经不再受重视,小日向本人才具虽然了得,却因为不曾入过行伍而耽误了前途。日本眼下军人当权,对于未曾穿过军装的人存有鄙视心理,这也就注定了尚旭东再如何了得,所能取得的成就总归有限。要想成功,必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小日向的身材比普通日本人高一些,将近一米七零。日本人普遍个子矮小,尤其一个穷人家出生的孩子来说,长成这个身高着实难得。从小喜好冒险仰慕游侠的他,使枪弄棒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也是个出名的闯祸精。

有些地方他像极了宁立言,尤其是在惹事生非和不按常理出牌上,两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兄弟。这等人不该入伍,入了行伍,也受不了纪律约束,必要惹下大祸。浪人事业日暮西山,养不活这条蛟龙。因此他最终选择跑到关外做响马,是个最明智的抉择。

本以为这个大胆的年轻人,会在马贼的火并中丧生。没想到数年不见,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成了关外绿林人人敬仰的活神仙葛月潭弟子,成了东三省绿林中赫赫有名的“小白龙”。如今更是做了这些马贼的盟主,被他们推举为“东北抗日救亡军”总司令。

一个坂西利八郎的门人,忠于天皇,一心为日本开疆拓土担任先锋的日本人,成了抗日武装的司令,手下掌管着数万能杀善战的绿林好汉。论起实力,比那些真正抗日的义勇军只强不弱。只有在这个荒唐的时代,才有可能发生这种荒唐的事。

这次小日向进天津事先并未通消息,突然上门拜访,与其说是探望故人不如说是示威。昔日羸弱的狼崽,如今成了年轻力壮善于捕猎的猛将,便有了对老前辈呲牙的勇气。若是他刚到中国的时侯,断不敢在内藤一碗锅巴菜只吃了三分之一得时侯,便开始吃第二碗。

内藤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会主动发问,就在那里信马由缰地胡扯,等着对方露底。果然,关外绿林培养不出老谋深算的耐性,小日向还是主动开口了。

“我听说您老想让正金和英国人联手赈灾?还特意准备了二十万的经费,想要拿这笔钱重新打进英租界。不是我泼冷水,这事准没戏!不信咱就打个赌,这事绝对成不了。那笔钱您还不如给我,让我做点大事。”

“大事?你如今是关外的抗日武装总司令,手下有号称十万铁骑,你的大事只怕不是老朽能够参与。”

“爷们,这就是您不厚道了。我那边是个嘛情况您还不知道?”小日向嘿嘿一笑,用日语说道:“我们不必绕弯子,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得到新任宪兵队长池上的支持,池上君又向我推荐了佐藤秀忠。佐藤是个孝敬师长的,让我跟您来讨个章程,得到您的支持。”

小日向已经到天津好几天,自己居然没得到消息?内藤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年迈的浪人最怕对部下失去控制。佐藤秀忠身为自己的弟子,却不肯先对自己透消息,这可不是个吉兆。

他面上倒是冷静,从容问道:“不知是何等大事,我又能作什么?”

“统合天津本地帮会,把天津的青帮、洪门联合起来,让他们成为大日本帝国的情报人员,这算不算大事?这股力量的强大不需要我多说,只要把这股力量掌握在手里,藤田公馆也就不在话下!”

“这是谁的意思?池上一个人,可是不够分量。”

“大本营那边也有这个意思,资金方面满铁会提供支持。这件事关系帝国在华北的布局,各方面都会出力。”小日向显得信心十足。

内藤倒是更加谨慎了。他不像小日向那么冲动,也不像他那么乐观。人老奸马老滑,他很清楚帝国眼下的情况。骤然吞下东三省,其实已经超出帝国的管理能力范围。现在帝国内部也是一团乱麻,九龙治水令出多门,各方面齐心合力这种事一听就不靠谱。

他摇头道:“那笔钱是重要的经费,如何使用我自己做不了主。至于你和佐藤秀忠之间的事,我不过问。只是要提醒你一句,天津是一座商业城市,可不比满洲。”

许是在马贼里厮混久了,尚旭东举止间带着几分匪气。他放下手里的调羹,哈哈一笑:

“我虽然比不得前辈半辈子生活于此,好歹也在地面上混过几年,‘家里’的师父也是天津人,本地的情况我了解。这里是商业城市不假,可是咱不是商人,用不着活得那么斯文。这地方欺生!你要是不够横,就得让人活活欺负死。要想立足,必须得把本地人镇住!我这次来,就是得给他们长点记性,也好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和咱打交道。这是佐藤的事,也是我的事,各方面都说停当了,不劳您老费心。您岁数大了,也该是好好享福,少操点心。今后的事,有我们这帮小辈冲锋陷阵,您老就不必劳神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幕启

1933年的英租界因为有了宁立言这个华人督察,便成了三不管一般的热闹所在。戏码接二连三,让租界里过惯了消停日子的老少爷们大开眼界。先是前任领事查理在海河上和日本大兵正面冲突,现在又是新任领事带头倡议慈善晚会,华督察粉墨登场上台唱戏募捐。热闹戏码一出接一出,没有半点停歇。

大人物票戏募捐是从前清就留下来的风气,当事人过了戏瘾,也捞了个善人名声。像是上海滩的杜月笙与张啸林,就为了赈灾数次同台。可是天津这边英租界华督察票活,几位绝色佳丽配戏的场面,就是绝无仅有。慢说英租界,就是整个华北,怕也是少有的新闻。

报纸上刊载伯纳德组织慈善晚会的消息同时,也登出了戏单子。宁立言扮李克用,杨敏、乔雪二人扮两家皇娘,里子老生程敬思却是如今租界里大名鼎鼎的唐大夫唐珞伊反串。这份报纸一出,就连华界都炸了庙。

原本大家只是给新任领事面子,又或是忌惮宁立言的声势,不愿意招惹他。可是看到这戏码之后,那些原本不需要去捧场的华界商人,也来了精神,耗财买脸攀交情之余,能看到这么一场热闹,对他们来说也算值得。不过就是几个钱么,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老天爷似乎也存了看热闹的心,从白日里便不再下雪,风也小了许多。于年关岁末的北方而言,算得上好天气。但是在马路上站久了,刺骨的寒,依旧会顺着你衣服的缝隙或是鞋子钻进去,吞噬你的身体,让你手脚冰冷,周身僵硬。太阳下山之后,这种情形尤其严重。

在俱乐部外面放哨警戒的巡捕,全都冻得打哆嗦,不停地搓着手或是跳来跳去,顾不上风纪警容。只有华子杰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雕。

他的职位已经从探目提拔为探长,可是丝毫看不出高兴。这位巡捕房有名的拼命三郎,自从在码头中枪以后,脸上就没了笑容,行动时越来越莽撞。越是危险的任务就越愿意打头阵,仿佛认定了自己有不死之身一样。让人忍不住疑心,华子杰似乎是希望自己受伤或是丧命才好。

幸亏租界发生几次恶性枪案之后,江湖势力都谨小慎微,不敢作奸犯科。那些犯罪的全是些小角色,看到巡捕腿就先软了一半,手上也没有厉害武器。否则以华子杰的行事风格,必定要吃大亏。

张冲作为宁立言的心腹,也受命负责警戒。他如今虽然也是探长,可是和过去一样圆滑,跟下面的巡捕有说有笑,和谁都称兄道弟。看到华子杰那副样子,他皱皱眉头,走过去拍拍华子杰的肩膀。

“你跟这戳着干什么?留神一会冻挺了,就得去医务室抢救。活动活动,让自己暖和点。你说你也是,明明上峰给你安排了在大厅里值勤的活,你非往外头跑,图什么?你是个大少爷,不像我们这帮苦出身,受不了这个罪。”

“我……没事。”

华子杰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就不再说话。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张冲摇摇头,“你啊……拿着这个吧。”说话间,将一个锡酒壶塞到华子杰怀里。“直沽大高粱,喝一口混身暖和……”

他话音未落,一阵锣鼓声从身后的英国俱乐部里传出。这素来响管弦乐的地方,第一次传出本土乐器的动静,随后便是雷鸣般的喝彩从里面传出。这是……开戏了?

正戏还没开始,这是前面的“帽戏”。吉庆班免费孝敬一场“加官”,报答宁立言从日本人手里救下自己全班人马性命的大恩大德。

华子杰的目光看向俱乐部的门口,脚步动了动,却又停住了。张冲摇摇头,把酒壶又从华子杰怀里夺回来,“得了,别糟践好东西了。你这心啊,早就冻成个冰坨子,怕是喝什么都不顶用了。”

张冲摇着脑袋往回走,边走边嘀咕着:“人啊就是这样,跟你眼前晃的时候,你不当回事。没了又舍不得。现在知道难受了?晚了!早干嘛去了!”

是啊。

自己早干什么去了?与唐珞伊相识那么久,为何自己就不知道她有武艺,也不知道她能唱京戏?几天前两人约会时,唐珞伊用冰冷的态度责问自己的话,如同重锤,砸碎了华子杰的心。

“我的事你知道多少?你可曾关心过我,知道我会什么,喜欢什么又厌恶什么?这些年你除了让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曾想过为我做什么?我愿意陪宁三爷唱戏,就像我愿意冒险一样,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至于未来怎样,不劳你费心,我的华少爷!咱们不是有过约定么?你去追求你的美好爱情,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咱们谁也别干涉谁。”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情景,像是无情的冰锥,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外面的风再冷,也好过俱乐部里的折磨。看着唐珞伊和宁立言在那里对唱作戏,才是真正的折磨。

一部汽车从远方驶来,华子杰浑若未觉,张冲带了两个巡捕迎上去,路过他身边时,用力一推,低声道:“老爷们有点老爷们样,别忘了正差!”华子杰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跟着上前。

司机从车窗里递出了入场券,张冲连忙鞠躬行礼。这时后座的玻璃被摇开,一个美貌的贵妇人向张冲一笑问道:“敢问一声,戏开了么?”

“正跳加官呢,太太现在进去,不耽误您听正活。”

车窗摇上。宋丽珠朝身旁的宁立德嗔道:“要不是你误事,早就该到了。要是耽误了扮戏误场,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宁立德的视线落在妻子那隆起的肚腹上并没说话,宋丽珠却已经猜出他的念头,“我今晚上串大太保,只是个配角。在英国俱乐部唱戏不比正式的园子,扑跌功夫用不出来,没有身段,不碍事的。再说三少心眼好,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不会为难我。赶紧的吧,我这大太保要是误场,整出戏都没法唱了。”

宁立德抓着宋丽珠的手,安抚着:“不要紧的。吉庆班是老江湖,见你没露面,自然知道该如何拖时间,不会让你为难的。别急,小心动了胎气。”

自华界来到租界的商人,并不只是宁立德一个。天津开埠的时间早,城市里吃洋庄的买卖众多,指望洋人发财吃饭的不知凡几。有资格和洋人打交道的商人、买办都在被邀请之列。

这些人基本都和宁家是旧相识,大家打过招呼之后,看宁立德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异。

若说以往杨敏和宁立言的关系还算是秘密,这回这出戏的安排,让不少人都闻到了些不寻常的味道。乃至唐珞伊的程敬思,乔雪的曹玉娥,都不如杨敏这个没什么台词的大皇娘刘银屏吸引眼球。

更让人觉得古怪的,则是宋丽珠客串的大太保。杨敏和宋丽珠的关系太过古怪,她们两个同台,却是陪宁立言唱戏。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天津爷们,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不住摇头叹息,虽然没说话,但是那种神情已经足以说明他们的想法。

宁立德对于这些人的反应全都无动于衷,只是当宋丽珠出现时,握紧了拳头不错神地盯着台上。

“大少放心,三少是个体贴的人,你没看,他把大太保的跪拜全都给免了?就是照应着宁太太腹中娇儿,担心她有闪失呢。宁太太从小练功,敷衍这种场面,自是手到擒来。”

宁立德侧过头去,内藤义雄满面陪笑地坐在他身边。原本这个位置上的人,不知几时和这老日本换了位置。宁立德朝他点头没说话,继续看向台上。内藤又道:

“这是宁先生第一个孩子吧?我第一次做父亲时,比你还要紧张。这乃是人之常情,并不丢人。你我虽是两国,但是文化相似,在这件事上反应也是一样。大少放心,吉人天相,你和宁太太都是慈悲之人,菩萨会保佑你们的孩子平安健康。”

宁立德朝内藤一笑。“承老先生贵言。。”

内藤看看四周,微笑道:“珠帘寨乃是一出喜剧,这台下则是一场俗人闹剧。贵昆仲光风霁月,不与凡愚一般见识。只是也没必要受这等腌臜浊气,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宁立德摇头道:“我的妻子在台上,我若是不在,只怕她心中慌乱。这是慈善募捐,若是她因为分神出了纰漏,既对不起大家的善款,也对不起老三的这份苦心。”

“贵昆仲兄友弟恭,倒是让我佩服。不过听说宁家的企业最近有些困难,老朽或许能帮大少化解一二也未可知。”

“经营企业遇到困难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不劳您费心了。我相信我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今天咱们只谈慈善,不谈其他。”

第二百三十三章 蛇吐信(上)

慈善晚会与宁立言的表演,都大获成功。一来是身份在那里,没人敢故意找茬;二来两位主演的戏剧功底都不弱。宁立言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妙人,在京剧上下过苦功,唐珞伊的坤生更是造诣精湛不逊色于梨园名角。两人的配合堪称珠联璧合,一帮懂戏的华商都忍不住叫好。

等到后台卸妆的时候,宁立言夸奖着唐珞伊的本领,也纳闷她这身能耐的来历。唐珞伊笑道:

“我家是御医出身。祖上当初和各位内廷供奉往来密切,又是个好唱的主,很得了几出传授。这出珠帘寨,祖上是跟着谭贝勒一句一句学下来的,舍不得断掉,要家里子孙必须像学医术一样学会这出戏。我虽然是个女流,也不能例外,这么些年也算是学了些皮毛。”

“唐小姐过谦了。让您唱程敬思是委屈了,我给您贴里子才是。”

唐珞伊连忙道:“那可不敢当。今个这场慈善晚会,名义上是英国人为主,实际可是三少唱主角。我要是喧宾夺主,那便成了不懂事了。”

乔雪在旁接过话来:“你们啊就别你推我让了,赶明个再办一场,两人颠倒个位置,其他人不变。随便找个园子贴戏报,保证火爆。美中不足,就是宁太太不能来了。”

宋丽珠微微一笑,“乔小姐这话可说错了。要是三少的请帖,我肯定会来。慢说是为了灾民募集善款,便是为了一家人,我也不能落后不是?”

她边说边来到杨敏身边,试探着帮杨敏卸妆。后者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有劳了”。宋丽珠连忙说着:“不敢当。”不顾自己的身孕,诚惶诚恐地伺候着杨敏,仿佛是妾室伺候大房。

看到她这副样子,宁立言对于她的看法颇为好转,连忙起身来到杨敏身边道:“宋小姐身子不方便,这事还是我来吧。您要紧着卸妆,宁大少还等着您呢。一会追到后台来就不好了。”

“他敢?”宋丽珠眉毛一挑,还带着武生特有的飒爽英姿。“后台是有规矩的地方,有教养的人,绝不会随便乱闯。他要是那么胡闹,我早就不和他来往了,更不会嫁给他。”

看着宁立言帮杨敏卸妆,后者心安理得接受的样子。宋丽珠长出一口气,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忽然对杨敏说了一句:“杨小姐……恭喜了。”

杨敏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宁立言却在此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别乱动,乖乖坐好。”杨敏听话的不再挣扎,只隔了片刻,才颤抖着声音道:“宋小姐,你……你也是场面上的人,很多话……不用我多说。”

“敏姐……原谅我这么叫,喊您杨小姐透着生分,喊您大姐又不成话了。您放心,我宋丽珠跑江湖闯码头懂得好歹,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从我嘴里走漏半个字,就让我天打雷劈!我是真心实意为您高兴,也为着三少高兴。立德其实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敏姐。能看到敏姐幸福,我们都高兴着呢。只要您不怪我们就行。”

乔雪这时接过话头:“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只要心里知道怎么做就好。我倒是听说,宁立德的工厂最近遇到点麻烦,被人放了火,烧了不少棉纱。还有人烧了宁家的货仓堆栈。”

宁立言一愣:“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报纸上没登,应该是被压住了。事情不是发生在码头上,你当然不知道。再说……人家也不会告诉你。”

乔雪的话没说明白,但是宁立言心里有数。天津的地下世界,对于自己和宁家的关系已经有些耳闻。即便是不怎么太清楚的,也知道自己和宁家这帮人不对付。即便是在杨敏离婚之后,宁立言依旧保持着和宁家的敌对态度。

于他而言,这也算对宁志远的报答。毕竟自己和日本人纠缠不清,和宁家走近了,必然给他们带来麻烦。可是那些街面的混混以及帮会,体会不到里面的深意。即使不会刻意为难宁家,也不会替他们出头打抱不平。宁家那几个专门与帮会打交道的管家,多半也顾虑着自己和杨敏的关系,没给自己送信。

宁立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报工作还是有个疏漏。过去盯着华界,现在盯着租界。可是眼线还是没有铺开,好多消息未能做到先知先觉。看来军统学来的一身本领,还是比不得乔雪的能耐,自己真就离不开这个大美人帮助。

宋丽珠摇头道:“年月不好。关外的人往关里跑,遭灾的百姓也进天津卫讨生活,仿佛到了这里就有了饭门。又到了这个要命的时令,正是闯鬼门关的时侯。好端端的人,不知几时就成了倒卧。人到了这一步,行事便没了顾虑。原本家里也做了防范,雇了几个警察看门,设了个粥场,给大家一条活路。这事往年的惯例,三爷也是知道的。万没想到有人雇了这帮人去烧工厂烧仓库。他们穷的只剩一条命,便没什么可畏惧的,警察守在家里,也不曾到工厂看门。光指望工人,又如何抵挡。”

宁立言问道:“这事谁干的?”

唐珞伊道:“整个天津城,能做出这等行径的,想来也只有那些人。”

宁立言从行事手法上也能断定是日本人所为,但他必须搞清楚,具体是哪一方势力下的手。佐藤秀忠、藤田正信,甚至于内藤义雄,他们都有理由做这等事。

虽然这些人都是日本鬼子,在大方向上可以把他们归为一类。可是情报领域忌讳盲目,这种粗略的划分方式绝对要不得。

宋丽珠道:“我一个女人家也说不清,只是听你大哥说是日本人想要和他合伙经营他不答应,便出了这等事。如今这个世道,这事也算不上稀罕,华界的金店、米店都被人抢过。比起他们来,家里还算是幸运。只损失了一些钱财,人并未伤损。老爷子已经决定,家业逐渐南迁,不在这里和日本人纠缠。等到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们再回来。三少如今贵人事忙,万不可为这等事分神。再说您做得事情既是积德行善,也是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这些难民有口饭吃,也就不至于做哪些玩命的勾当,也是为我们帮忙。”

她看看宁立言,又微微一笑:“若是……若是三少肯多来家里走动走动,老爷子便高兴了。等到我生了孩子全家就要南下,到时候家里人想见面,怕是就不容易了。”

乔雪在旁插话道:“大家想要聊天另找个日子,先去前面应酬。若是英国人等急了找人,可不会顾及后台的规矩。”

有伯纳德的面子加上精彩的演出,这一晚上光景收入的善款数目极为可观。伯纳德特意说明,只接受英国人以及华人的捐献,至于被邀请参加晚会的其他国家朋友,只是作为旁观见证,不会让他们损耗钱财。

这是新任领事的变相示威,暗示着大英帝国不会向日本人低头。作为慈善晚会上惟一的日本人,内藤义雄神色如常,仿佛成了个老糊涂没听出伯纳德的弦外之音,反倒是带头鼓掌。

等到募捐开始,宁立言带头捐了三千大洋,随后便来到人群里,直奔宁立德。对于这位兄长,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从小两个人便不亲厚,这不能算谁的过错,只是大家的出身决定了彼此的关系好不到哪去。再到大一些,两人又走了不同的路。

宁立德是个能继承家业的少爷,勤奋好学勤俭刻苦,乃是个标准的好孩子。宁立言则像个标准的败家子,任性使气吃喝玩乐。

哪个大家族里,都有他们这样的少爷,依旧不算稀罕。直到宁立德迎娶杨敏,两人便从路人成了仇人。宁立言对于宁家的仇恨达到顶点,对于宁立德更是恨之入骨。

自己期待着他倒霉,想要看他走背字被人收拾的样子。可是当这一切真发生时,却又狠不下这个心肠。

上次日本参谋的事如此,这次依旧。不过看在他成亲数年,未曾碰过敏姐一手指头份上,这次帮他也算应该。宁立言如是想着,一路来到宁立德面前。

他此时正搀着宋丽珠向外走,等到被宁立言叫住,才回过头来。

两兄弟见面,历来冷若冰霜,今天情形也不例外。宁立德平素温文尔雅,但是面对宁立言时,总是有些怒气。“宁督察,有事吩咐?”

宋丽珠掐了他一下,宁立德却没有反应。宁立言道:“我听说你的工厂被人放火?还有货仓也被人烧了?”

“一场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宁督察费心。再说,你是英租界的督察,华界的纵火案不归你管,就不用操心了。你经营好自己的事业,其他的事不必多问。我太太已经很累了,孕妇需要足够的休息,改日再聊。”

走了两步,宁立德又回过头来瞪着宁立言道:“宁督察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管好自己。你也老大不小,该到了成家立业之时。纵然你自己可以不要脸面,也得考虑别人的名声,好自为之!”

说完这番话,宁立德拉着宋丽珠走出英国俱乐部大门,内藤义雄却如个幽灵一般出现在宁立言身后,微笑道:“兄弟情深,让人欣慰。你若是想要帮你的兄长,何不来问老夫?”

第二百三十四章 蛇吐信(下)

“放火的事情,是佐藤秀忠雇佣人所为,目的是想要令兄屈服。目前帝国在华北最大的追求还是经济收益。佐藤身为帝国的商

人,有义务为帝国赚取钱财增加收入,这是他的本分。令兄则恰好挡在了他的路上,又不肯答应合作,这便是矛盾所在。”

内藤开口就直击宁立言心中的疑惑,随后又有些惭愧地一笑:“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比当初,尊师重道的光荣传统被后辈当作了旧

时代的垃圾所抛弃。当军部的命令与老师的吩咐发生抵触,他们还是会以命令为主,对于令兄的事,我非常抱歉。”

宁立言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彼此之间的伪装渐渐撤销,相处模式也就变得更自然,虚情假意的戏虽然也要演,但是频率不用

像过去那么频繁。

他并不相信内藤已经约束不了佐藤秀中那个莽夫,不过老鬼子没必要说谎,这件事很有可能是那个混账东西自己的意思而非内

藤指使。若是这个老儿亲自计划,手段断不会如此粗糙,宁立德的处境也会比现在窘迫。

“我说过,我已经老了。对于帝国来说,我这等老人已经失去作用,我的意见他们已经越来越不愿意参考。我虽然据理力争,但

是佐藤他们还是认为,宁家在天津商界的地位以及他们的态度,已经严重影响到帝国在华北的经济利益,必须予以打击,对此

我只能表示遗憾。而且我们必须承认,如果帝国可以通过经济手段得到它想要的,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就目前而言

,帝国可以通过经济手段达到目的,就不会动武,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

“战争是花钱的买卖,指望开战发财,是你们国家的人自己脑子不够用。”宁立言哼了一声,又看看身后。“别忘了,天津是他们

的地盘。你们对天津用兵,就等于是从欧洲各国碗里抢饭吃,到时候小心得不偿失。”

“立言的观点我支持,只可惜那些鼠目寸光以及狂妄自大的家伙看不到这一层,所以没办法说服他们。我本来希望可以通过慈善

募捐,修复帝国与英国zhèng fu的关系。宁家和英国人颇有交情,到时候英国人出面,佐藤他们就会有所收敛,没想到……”

“没想到英国人不是软柿子。被你们扫了面子,还要接受示好,这不是他们的风格。要想道歉,就拿出一些诚意,玩这种手段没

意思。再说他们也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你们搞慈善的目的?”

宁立言哼了一声:“我可以跟你说句实话,日本人想要在英租界设立情报站,怕是没那么容易。若是白鲸真被烧了,到时候整个

租界的间谍就会跟你们日本间谍成为死敌,你们的情报员进入英、法租界,就是个死。”

“作为白鲸的创立者,老夫当然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心血被狂妄之徒随意毁坏。不过那些人行事莽撞大胆,又不受约束,何况他们

也有自己的理由。帝国对英、法租界情形一无所知,这是军方所不能容忍的。要想保全白鲸,给租界的职业特工一条生路,最

好的方法是互相妥协。”

“您是白鲸的奠基人之一,这些话应该去和白鲸的董事会谈,跟我说怕是没什么用处。我不过是白鲸的会员之一,无从影响他们

的决定。”

“那帮人已经失去了为人的勇气,乃是不能雕琢的朽木,只有你这样的少年英杰,才能救他们。也只有你,才能救你的兄长和家

族。宁家三代经营,才有了如今这片家业,若是毁于莽夫之手,乃是天津商界的悲哀,老夫也不想看到那一幕发生。”

内藤看看宁立言,“有些话在这里说不方便,改日我们可以在白鲸详谈。我今天来,主要是给你送个消息,这是个绝密,白鲸的

人万不会知晓。”

宁立言看看他,大有爱说不说的意思。

内藤看看身后,压低声音道:“关东军司令部决定,在天津成立普安协会。至于成员包括厉大森、张英华、高使轩、戈梓良……

这些名字,立言应该不陌生吧?”

内藤的眼镜片在俱乐部的灯光下,反射着充满恶意的光芒,语气中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还有几分戏谑与鄙夷。仿佛神明

俯瞰人间,嘲笑着卑微的蝼蚁奔波终日,却敌不过自己轻轻一挥衣袖带来的无限威能。

他说的这些名字,宁立言全都耳熟能详。厉大森是袁彰武的师爷,原来天津军警稽查处处长;张英华曾任北洋zhèng fu财政总长兼

币制局总裁;高使轩是经过铨叙的陆军中将,41军骑兵司令;戈梓良曾任长江巡阅使处长,也是陆军中将。这些任或从军或从

政,都是举足轻重的要人,另外一个共同身份,便是青帮子弟。

自清末到min guo,数十年乱世,风云变幻莫测,帮会的力量借着天下大势得到飞速扩充。就像是四川的袍哥一样,青帮的成员身

份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在码头上讨饭吃,靠着烟土、走私发财的苦哈哈,也有身居庙堂,坐镇一方的诸侯。

尤其是北洋时期,由于北洋zhèng fu本身就是个伪装成zhèng fu的帮会,青帮势力更是得到空前发展。zhèng fu要员大佬,都纷纷以入门槛

为荣。带兵的军官更是通过会党的方式维持部队,以帮会身份而非军纪保证部下的忠诚。

日本人对于中国帮会的力量同样重视,在甲午战争爆发前,便有日本人拜师入帮,成为青帮成员。

九一八事变后,土肥原贤二拜师魏大可,另一位情报官中尾一德拜师张英华,都是为了通过青帮获取情报,访查民间kàng ri力量

。这些日本情报官还大力号召日本人加入青帮,和k记争夺中国的帮会力量。

在宁立言的记忆中,前世日本人也在天津成立了普安协会,但那是在1935年左右,河北事件发生之后。现在这个机构的成立时

间被提前,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自己几次和日本人颉颃,主要的凭仗便是自己掌握了租界的重要码头。日本人想要从华北掠夺物资,就必须受制于宁立言。而

宁立言能掌握码头的最大凭仗,便是他帮会的身份。

普安协会主要成员里,有不少青帮大字辈的元老,辈分在宁立言之上。虽然大多老而无用,或是一直从军从政,不曾和码头打

过交道。可是日本人要是把他们抬出来争码头,也是宁立言一块心病。内藤把这条消息告诉宁立言,固然是给他提醒,同时也

是shi wēi。

你平日里仗着帮会身份要挟皇军,未来普安协会成立,皇军便有大批身份地位更高的帮会成员供自己使唤,你这个帮会身份便

不值钱了。若是不改你的脾气和行事,皇军便要对你不客气!

这老东西并不愿意自己控制日本的码头,可是更不愿意少壮派得势,便想要借刀杀人。

说实话,宁立言对于这个协会并不担心。在前世的记忆中,日本人成立这个组织是一招明显臭棋。这帮人虽然对于中国的了解

超过欧洲各国,自身却并非无懈可击。官僚作风求大求全的毛病,在他们身上同样存在。

为了追求成绩突出,把天津帮会分子的头面人物全部笼络在一起,却没考虑彼此之间的关系和出身来历。这些帮会分子有的出

身青帮,有的是洪门中人,在帮会上先就不和。就算是同门之间,也有宿怨,平日里王不见王。

日本人把他们强行捏合在一起,妄图一举统治天津黑道,结果就是这帮人内斗不休,普安协会发挥的作用远不如日本人想象那

么大。

真正让宁立言担心的,则是前世普安协会的日方主要负责人小日向白朗。这人在前世是在军统内部标了名字的,乃是个一等一

难缠的狠角sè。若是他现在来了天津,这些kàng ri团体的日子只怕都不好过。

他不好直接打听,只好旁敲侧击道:“这协会里没有日本人?这可不像贵国zhèng fu的行事风格。”

“这还只是个草案,帝国的负责人是谁,眼下还不清楚。等到立言加入之后,自然就会知道帝国派谁负责此事。不光是你,包括

尊师般若先生,也在邀请范畴之内。立言心里最好有个准备,免得邀请你的时候乱了方寸。关东军对于这个机构非常重视,如

果执意拒绝,会被视为敌意表现,很可能被认定为帝国的敌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没等宁立言搭话,乔雪却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把拉住宁立言的胳膊嗔怪道:“领事找你半天了,你倒跑到这边偷懒。善款清点

记账,还有如何使用,都是需要人操心的事,别想躲清静。跟我过去。”随后又朝内藤挥挥手,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拉着宁立言

向着俱乐部里面走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擒虎计

乔雪家里的两个女佣,都是从南洋老家带来,手脚利落精明强干。加上乔雪早有吩咐,一行人来到乔家,便有热气腾腾地馄饨

以及羊肉白菜馅饼奉上,作为众人的夜宵。

第一口咬下去,便知道主烹之人手段高明,做馅的手艺不是杨敏能比。乔雪安排这个夜宵显然是证明自己虽然不会做饭,但是

在饮食上绝不会让宁立言受委屈。选了吃馅,又躲开了三鲜馅的饺子,给杨敏留足面子。

小细节上都考虑得如此周详,让宁立言心中既是佩服,又有几分忌惮。和这等精明女子做夫妇,对男人是个考验。这种既美丽

又精明还有巨额财富的女子,不是等闲男子能够驾驭,普通人对这种女强人只能敬而远之。但是要想做大事,这种贤内助就是

可遇不可求得良配,打着灯笼也难找。

偷眼看了一眼杨敏,见她满面忧sè,却显然不是冲着乔雪的安排。他咳嗽一声:“敏姐,你是在担心……”

不等杨敏开口,一口气已经将一碗馄饨吃了大半的乔家良抢先说道:“值得担心的事情很多。伯纳德是个不可信任的卑鄙小人,

又不许别人接触账本,这么大笔善款在他手里,必然要被其侵吞。我是这次慈善募捐的特别公证人,可是对于善款的收支却难

以干预。我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受损,但是灾民们碗里能有多少米粒,我却不能不操心。”

韩大姐微微一笑,“乔律师你想多了。这事吧你得这么想,不让英国人沾光,他们对这事就不会上心,老百姓就得干挨着。现在

好歹可以救一些人,这就是好事。我没有太多文化,说不出你们那大道理,只能说些老百姓的直理。你跟坏人打交道,就得用

坏人的规矩。让他们先得好处,旁人才能得利。你要是把他们拿钱的道堵死,大家都得挨饿,那就不值当了。”

乔雪也附和道:“韩女士说得没错。法律需要坚持,但是世道要我们学会变通。叔叔也要学聪明一些,懂得随机应变。伯纳德肯

定会从善款里克扣一部分,但他初来乍到,也不敢让账目交待不下去,表面上必然是个皆大欢喜。今天工部局从杨xiao jie的药房

订购了大批药品,算是让杨xiao jie正式进入租界上流社会。单就这一件事,便值得我们的投资。再说……这笔钱就是根绞索,过

段时间他便知道后果是什么。”

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灯光之下分外迷人。说话之间又看向汤巧珍:“yu lun一定要跟上,把势做起来,让日本人不敢再捣乱。



武云珠急道:“那我干啥?”

“你忙的时候在后面呢。给难民分发食物、衣服、药品。还要对一些难民进行救助,这都需要大量人手。到时候你和唐珞伊一起

,帮她给那些女难民治病,不会没事做的。还有陈xiao jie,你是天津的大明星,跑外的事就得多费心。陈xiao jie的名字亮出来,便

有不知道多少大老板愿意鼎力相帮。”

陈梦寒腼腆一笑,“您过奖了,我可担当不起。三爷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用我,我肯定尽力而为。”

杨敏看着乔雪调度安排的样子,俨然就是家里的主妇。只觉得嘴里的馄饨味道越来越差劲,上好的羊肉还不如萝卜白菜顺嘴,

将筷子轻轻一放。“这事还得需要个负责人。英国人只会担名声,不会真的去做事。”

乔雪一笑:“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今天伯纳德没提具体的负责人,便是留着讨价还价的机会。我们破出一笔钱收买他,这个人

选便是我们说了算。我看……让韩大姐出人吧。”

韩大姐一愣:“乔xiao jie,我出人?这不方便吧?我不是你们这的人,啥也不懂,这种事我可上不去手。”

“您客气了。我知道您不是本地人,也知道您在天津不会常驻,早晚得走。可是您的朋友总是要在天津常驻的,也必然是要住在

租界里。这是座重名声讲体面的城市,租界也不例外。要想在租界立足,首先就要有个好名声。有了这个,和方方面面面打交

道才容易。”

光棍一点就透。乔雪话里的意思,韩大姐应该可以听明白。不管任何kàng ri团体,想要在租界搞情报工作,都得成为个体面人。

乔雪显然也知道韩大姐的来历,不过看破不说破,只把机会给了对方。

韩大姐点点头:“我……我回头想想吧,明天给乔xiao jie准信。”

杨敏看看宁立言想要说什么,乔雪却抢先道:“天sè不早了,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吧。叔叔,我得麻烦您个事,我今天唱戏太累,

实在不想动了。租界现在难民太多,女人晚上出门又不安全,麻烦您辛苦一趟,把韩大姐送去她的住处。总让韩大姐住在杨小

姐那不大好,若是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对谁都是个麻烦。”

韩大姐点头道:“乔xiao jie说得对。我确实也要回去一趟,还得跟人聊聊赈灾的事,乔律师有劳了。”

等到两人离开,杨敏才问道:“乔xiao jie,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雪满不在乎地一笑:“自然是学月老牵红线。我叔叔如今一把年纪,该有个人照顾他。我看韩大姐这人不错,我叔叔又不介怀

她寡妇身份,让她当我的婶子绰绰有余。两个人心性又相近,让他们多点时间互相了解,说不定就能成一桩佳话。”

杨敏惊讶地看着乔雪,对她的奇思妙想不知该如何评价。她对于乔雪的安排不满意但是又没有立场去反驳或是发火,这种感觉

让她越发觉得不痛快,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好强压着火气,谈起另一个话题:

“赈灾的事情好办,现在真正头疼的是日本人搞得那个普安协会。老三左右为难,加入不是,不加入也不是。”

“我猜到你必是为这件事发愁,所以才要把我叔叔和韩大姐支开。这是个秘密,只有自己人可以听。”

此时房间里几个女子,都是和宁立言有些牵扯不明的关系。她话里的意思,承认了这些人的身份,就像是大太太喝姨太太敬献

的茶水一样。

汤巧珍生在大户人家,这等事如何不懂?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低着头嘀咕道:“我那还有几篇稿子没看,明天还得见报呢。

”扭扭捏捏脚下不见动弹。

武云珠抱着肩膀看着乔雪,一脸不服不忿,毫不领情。嘴里嚷嚷着:“这有啥可愁的?不就是小日本么?三哥跟他们碰过不止一

回了,没啥了不起的。这个什么协会就不能参加,一参加就上套了。到时候日本人跟咱要码头怎么整?不如干脆就不给他面子

。谁敢夺码头就收拾谁!我不认识什么大辈不大辈,谁要想占三哥的码头,我一枪崩了他!”

杨敏知道这个时候离不开乔雪的智谋,只好强压着怒气,等待乔雪的下文。

乔雪对于武云珠的态度倒是毫不介意,“武xiao jie说得没错,加入普安协会,便是受制于人。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被那帮所谓

的前辈三言五语夺去,任何人也不会甘心。可是青帮的规矩是立言约束部下的利器,若是他带头不守规矩,日后行事也不方便

。”

宁立言道:“硬顶不是个办法。小日本这次成立普安协会是挟大势而来,我不加入,便会被孤立。若是加入,又难免被那些前辈

拿捏。这就是日本人的歹毒之处,用的就是这么个两头堵的绝户办法。其实说实话,我也不见得怕了这个协会。他们那帮人都

是群乌合之众,彼此之间多有不和,要说联手对付我,我看也未必如意。”

“可厉大森是袁彰武的师爷。你夺袁彰武基业的仇,只怕他没忘。”杨敏提醒着宁立言。

汤巧珍与武云珠附和着,汤巧珍道:“其实日租界的码头不要也没什么,要管那个码头就得进日租界。三哥每次去我都提心吊胆

,生怕再被日本人抓走,还不如就给他们图个省心。”

乔雪端详着宁立言,嘴角微微翘起。两人初次相遇,这男人身上便扛着天大的麻烦,却又未曾露出半点愁容。从那时一直到现

在,他不管遇到多大的危机,从来都是这副从容不迫生死置之度外的风范。也正是这一点,最让她着迷。

对比之下,家里几个女人对宁立言有些过分关心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堂堂男子汉若是一点风险都不敢冒,如何成的了大

事?就冲这条,这个男人也只能由自己管束,否则必要被宠坏。

“我想立言敢说这话,自然是有对付厉大森的主意。内藤当着英国人的面不能把话说透,但是他的意思不难猜测。立言是日本人

在租界的眼线,他们要借助立言的力量在租界设立情报站,又对他不能放心。破坏宁立德的工厂,既是个压力也是个警告。若

是立言不能让日本人充分信任,他们便要对立言身边人下手。这个普按协会在我看来倒是个好机会。”

武云珠不满地问道:“啥好机会?”

“自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宁立言与乔雪异口同声。

第二百三十六章 用毒谋

“放火的事情,是佐藤秀忠雇佣人所为,目的是想要令兄屈服。目前帝国在华北最大的追求还是经济收益。佐藤身为帝国的商

人,有义务为帝国赚取钱财增加收入,这是他的本分。令兄则恰好挡在了他的路上,又不肯答应合作,这便是矛盾所在。”

内藤开口就直击宁立言心中的疑惑,随后又有些惭愧地一笑:“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比当初,尊师重道的光荣传统被后辈当作了旧

时代的垃圾所抛弃。当军部的命令与老师的吩咐发生抵触,他们还是会以命令为主,对于令兄的事,我非常抱歉。”

宁立言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彼此之间的伪装渐渐撤销,相处模式也就变得更自然,虚情假意的戏虽然也要演,但是频率不用

像过去那么频繁。

他并不相信内藤已经约束不了佐藤秀中那个莽夫,不过老鬼子没必要说谎,这件事很有可能是那个混账东西自己的意思而非内

藤指使。若是这个老儿亲自计划,手段断不会如此粗糙,宁立德的处境也会比现在窘迫。

“我说过,我已经老了。对于帝国来说,我这等老人已经失去作用,我的意见他们已经越来越不愿意参考。我虽然据理力争,但

是佐藤他们还是认为,宁家在天津商界的地位以及他们的态度,已经严重影响到帝国在华北的经济利益,必须予以打击,对此

我只能表示遗憾。而且我们必须承认,如果帝国可以通过经济手段得到它想要的,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就目前而言

,帝国可以通过经济手段达到目的,就不会动武,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

“战争是花钱的买卖,指望开战发财,是你们国家的人自己脑子不够用。”宁立言哼了一声,又看看身后。“别忘了,天津是他们

的地盘。你们对天津用兵,就等于是从欧洲各国碗里抢饭吃,到时候小心得不偿失。”

“立言的观点我支持,只可惜那些鼠目寸光以及狂妄自大的家伙看不到这一层,所以没办法说服他们。我本来希望可以通过慈善

募捐,修复帝国与英国zhèng fu的关系。宁家和英国人颇有交情,到时候英国人出面,佐藤他们就会有所收敛,没想到……”

“没想到英国人不是软柿子。被你们扫了面子,还要接受示好,这不是他们的风格。要想道歉,就拿出一些诚意,玩这种手段没

意思。再说他们也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你们搞慈善的目的?”

宁立言哼了一声:“我可以跟你说句实话,日本人想要在英租界设立情报站,怕是没那么容易。若是白鲸真被烧了,到时候整个

租界的间谍就会跟你们日本间谍成为死敌,你们的情报员进入英、法租界,就是个死。”

“作为白鲸的创立者,老夫当然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心血被狂妄之徒随意毁坏。不过那些人行事莽撞大胆,又不受约束,何况他们

也有自己的理由。帝国对英、法租界情形一无所知,这是军方所不能容忍的。要想保全白鲸,给租界的职业特工一条生路,最

好的方法是互相妥协。”

“您是白鲸的奠基人之一,这些话应该去和白鲸的董事会谈,跟我说怕是没什么用处。我不过是白鲸的会员之一,无从影响他们

的决定。”

“那帮人已经失去了为人的勇气,乃是不能雕琢的朽木,只有你这样的少年英杰,才能救他们。也只有你,才能救你的兄长和家

族。宁家三代经营,才有了如今这片家业,若是毁于莽夫之手,乃是天津商界的悲哀,老夫也不想看到那一幕发生。”

内藤看看宁立言,“有些话在这里说不方便,改日我们可以在白鲸详谈。我今天来,主要是给你送个消息,这是个绝密,白鲸的

人万不会知晓。”

宁立言看看他,大有爱说不说的意思。

内藤看看身后,压低声音道:“关东军司令部决定,在天津成立普安协会。至于成员包括厉大森、张英华、高使轩、戈梓良……

这些名字,立言应该不陌生吧?”

内藤的眼镜片在俱乐部的灯光下,反射着充满恶意的光芒,语气中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还有几分戏谑与鄙夷。仿佛神明

俯瞰人间,嘲笑着卑微的蝼蚁奔波终日,却敌不过自己轻轻一挥衣袖带来的无限威能。

他说的这些名字,宁立言全都耳熟能详。厉大森是袁彰武的师爷,原来天津军警稽查处处长;张英华曾任北洋zhèng fu财政总长兼

币制局总裁;高使轩是经过铨叙的陆军中将,41军骑兵司令;戈梓良曾任长江巡阅使处长,也是陆军中将。这些任或从军或从

政,都是举足轻重的要人,另外一个共同身份,便是青帮子弟。

自清末到min guo,数十年乱世,风云变幻莫测,帮会的力量借着天下大势得到飞速扩充。就像是四川的袍哥一样,青帮的成员身

份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在码头上讨饭吃,靠着烟土、走私发财的苦哈哈,也有身居庙堂,坐镇一方的诸侯。

尤其是北洋时期,由于北洋zhèng fu本身就是个伪装成zhèng fu的帮会,青帮势力更是得到空前发展。zhèng fu要员大佬,都纷纷以入门槛

为荣。带兵的军官更是通过会党的方式维持部队,以帮会身份而非军纪保证部下的忠诚。

日本人对于中国帮会的力量同样重视,在甲午战争爆发前,便有日本人拜师入帮,成为青帮成员。

九一八事变后,土肥原贤二拜师魏大可,另一位情报官中尾一德拜师张英华,都是为了通过青帮获取情报,访查民间kàng ri力量

。这些日本情报官还大力号召日本人加入青帮,和k记争夺中国的帮会力量。

在宁立言的记忆中,前世日本人也在天津成立了普安协会,但那是在1935年左右,河北事件发生之后。现在这个机构的成立时

间被提前,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自己几次和日本人颉颃,主要的凭仗便是自己掌握了租界的重要码头。日本人想要从华北掠夺物资,就必须受制于宁立言。而

宁立言能掌握码头的最大凭仗,便是他帮会的身份。

普安协会主要成员里,有不少青帮大字辈的元老,辈分在宁立言之上。虽然大多老而无用,或是一直从军从政,不曾和码头打

过交道。可是日本人要是把他们抬出来争码头,也是宁立言一块心病。内藤把这条消息告诉宁立言,固然是给他提醒,同时也

是shi wēi。

你平日里仗着帮会身份要挟皇军,未来普安协会成立,皇军便有大批身份地位更高的帮会成员供自己使唤,你这个帮会身份便

不值钱了。若是不改你的脾气和行事,皇军便要对你不客气!

这老东西并不愿意自己控制日本的码头,可是更不愿意少壮派得势,便想要借刀杀人。

说实话,宁立言对于这个协会并不担心。在前世的记忆中,日本人成立这个组织是一招明显臭棋。这帮人虽然对于中国的了解

超过欧洲各国,自身却并非无懈可击。官僚作风求大求全的毛病,在他们身上同样存在。

为了追求成绩突出,把天津帮会分子的头面人物全部笼络在一起,却没考虑彼此之间的关系和出身来历。这些帮会分子有的出

身青帮,有的是洪门中人,在帮会上先就不和。就算是同门之间,也有宿怨,平日里王不见王。

日本人把他们强行捏合在一起,妄图一举统治天津黑道,结果就是这帮人内斗不休,普安协会发挥的作用远不如日本人想象那

么大。

真正让宁立言担心的,则是前世普安协会的日方主要负责人小日向白朗。这人在前世是在军统内部标了名字的,乃是个一等一

难缠的狠角sè。若是他现在来了天津,这些kàng ri团体的日子只怕都不好过。

他不好直接打听,只好旁敲侧击道:“这协会里没有日本人?这可不像贵国zhèng fu的行事风格。”

“这还只是个草案,帝国的负责人是谁,眼下还不清楚。等到立言加入之后,自然就会知道帝国派谁负责此事。不光是你,包括

尊师般若先生,也在邀请范畴之内。立言心里最好有个准备,免得邀请你的时候乱了方寸。关东军对于这个机构非常重视,如

果执意拒绝,会被视为敌意表现,很可能被认定为帝国的敌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没等宁立言搭话,乔雪却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把拉住宁立言的胳膊嗔怪道:“领事找你半天了,你倒跑到这边偷懒。善款清点

记账,还有如何使用,都是需要人操心的事,别想躲清静。跟我过去。”随后又朝内藤挥挥手,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拉着宁立言

向着俱乐部里面走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手足义(上)

空荡荡的病房内,宁家两兄弟对面而坐,除此再无他人。杨敏帮着唐珞伊照顾宋丽珠,给两兄弟独处的机会。一瓶本地产直沽

高粱,外加一份花生米,两个松花蛋,便是两位阔少的豪华夜宵。

以宁立德的财富和身份,这辈子怕是第一遭吃这等粗劣食物,喝这种味道冲得吓死人的烈酒。

宋丽珠的情况还不算彻底脱离危险,护理的事用不上他们。杨敏做主,将两人弄到一起,又让巡捕去张罗了这些吃食。她心里

清楚,宁家弟兄的表现虽然不同,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臭脾气,若不是遇到这等逆事,两人见面便要吵架。借着这个机会让两人

讲和,算是这场悲剧中惟一的一点喜sè。

宁立德虽然在生意场上打滚,酒量却不大。三钱的酒杯,两杯高粱下去,脸便红得像关老爷。他不肯吃菜,一味去倒酒,宁立

言阻止了他。“我知道,你吃不下去这些东西,可是没办法。英租界这方面比不上华界,后半夜买不到吃食,能吃上这口东西都

是好大的人情。将就一口,再难吃也把它吃下去。”

“我知道。”宁立德的嗓门有些大,与平日的温文尔雅颇为不同。“别以为只有你受过罪,懂得街面情形。我未曾继承家业时,也

在咱家的买卖里当过学徒,什么没见过?就算你弄来龙肝凤髓,我也咽不下去,只有这酒才是我的救命星。怎么,咱们兄弟第

一次喝酒,你就不肯让我喝个痛快?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说你连瓶大高粱都管不起?”

“你的心思我知道,一个儿子说没没了,换谁也受不了。可你是谁?你是宁家的掌门人,是天津卫商场里的名角。醉生梦死逃避

问题,那不是你该干的事。挺直了腰板往前走,让小日本知道,只要有一口气咱就不服他,这才是老爷们该有的行为!你想想

,你媳妇醒过来得有多难过?你再这样,她可怎么活?这时候你就得装成没事人,她心里才能稳当。老大,你心里再苦也给我

憋着,别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往你媳妇心口捅刀子。小的已经没了,大的要是有个好歹,还是你自己受罪!”

宁立德看看宁立言,似乎眼前坐着的是个陌生人。良久之后,却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把酒杯轻轻放在面前。

“怪不得……怪不得小敏心里一直惦记着你,还是她有眼光,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我……配不上她。”

宁立言没开口。

宁立德这时却已经抓过了酒瓶子:“我明天估摸见不到丽珠,喝多喝少她看不见。你说的对,在她面前我得装成个没事人,就只

好在你面前出丑。谁让咱们都姓宁呢,不管你再不乐意,也得承认咱们这个关系,得替我兜着,不能让我丢人。”

“我跟你说实话,丽珠早年跟我有过孩子。但是她为了不破坏我的家庭,都用药拿掉了。这样我随时可以跟她了断,不用被牵绊

住。她就是这么个性格,万事为别人想,宁可自己受委屈。大败毒那种凉药吃多了,最伤女人的身体。若不是她有一身武功根

基,人早就不成了。这个孩子怀的很艰难,这次没了……估计今后也不会再有,我这一房算是绝后了。”

宁立言咳嗽一声,想要说什么,却被宁立德摆手拦住。“我跟你交个底。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跟家里死扛到底的。可是等我和

小敏相处久了,却也动了心。人非草木谁能无情,那么一个好女人,又担着妻子名分,每天打头碰面,纵然是个铁石心肠也难

免动摇。可是我当初对小敏有过承诺,绝不碰她。就想着日久天长她也如我一样,我们两人就能假戏真做。到时候再把丽珠接

进府里,做个两全其美。我是个商人,商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贪心。做生意如此,做人也如此。爹曾经说过,做人要知足,否则

便会有报应,如今这一切就是我的报应。我若不是想要毁诺,拖累了小敏两年,丽珠便不至于受那么多苦,我也不至于成为绝

户。这是老天在罚我。”

“我记得你过去不信命来着。”宁立言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品着。天亮之后要去拜见英国领事,自己不能喝得红头胀脸。

虽然宁立德承认了对杨敏动心,宁立言却没感觉到气愤。其实他早就想到了,宁立德肯定是对杨敏有了爱意,否则不会跟自己

这么大的火气。

这没什么。杨敏这么好的女人,男人对她动心是正常的,不动心才是不正常,何况他们又有着夫妻名分。就冲着宁立德自始至

终不曾用强,最后放手也干净利落这两条,自己就不会跟他计较这点小事。

“你若是遇到我这种经历,也一样会信命的。我现在不止信命,也愿意相信所有神明。只要他们能保住丽珠,我信谁都行!我情

愿折损我的阳寿去交换丽珠的性命,怎么换都愿意。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不是个看不开的男人,不至于因为没了后代就要死要

活。老天罚我,我认罚,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是替丽珠不值,她……不该遭这个罪。我现在就怕她有个好歹,心里不踏实

。只要她能好,我其他什么都不在乎,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碰其他的女人。这片家业爱谁继承谁继承,我也不想操心了。再说国

势如此,等到几十年后,咱们宁家还有没有在这片家业也难说。我方才就在想,若我没有这片产业牵累,丽珠便不至于受这个

横祸。”

“日本人对你下手,是因为宁家的家产?”

“一个商贾之家,除了这些钱财,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宁立德一声苦笑。“自从九一八之后,小日本在华北的生意就不好做

。东洋布便宜但是质量差,本地的体面人不爱穿,老百姓又因为憎恨日本人,不愿意买他们东西。zhèng fu虽然严加约束,但也只

能不让百姓站出来高喊kàng ri,却不可能逼迫百姓认购东洋货品。佐藤一直想和我们合作,就是准备把他们的东洋布借着咱们家

的商标销售。日本在天津的工厂、会社都有军方背景,这是众所周知之事。若是咱家和他们合作,和汉奸有什么区别?何况日

本人豺狼心性,和咱们合作,也是为了找机会吞掉咱们的祖产,好让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国家发财。于公于私,这种事 都不能

做。”

“佐藤不会是第一次提出要求吧?但是动用这种手段,却是少见。”

“日本人沉不住气了。自从在海河上日本与英国发生冲突,本地的商会便悄悄与日本人为难,不管是原料采购还是产品销售,都

给他们制造困难。日本人向来在华北收购棉花,运到青岛去纺成棉布,再来销售给我们。可是现在,他们不管是采购还是运输

,成本都大幅度上升,价格优势维持不住,更加赚不到钱。所以他必须要借助咱们宁家的牌子。”

白鲸咖啡馆里流传最多的,还是经济情报。宁立德说的情况宁立言从咖啡馆也有所耳闻。

天津商人很多是做洋庄发家,和英国人关系亲厚。很多人愿意为英国人出头,也有人想着借英国人的威风扫日本人的面子,因

此这段时间日本人在商场上处处碰壁,利润严重下滑。

日本眼下的统治模式,任何活动都和军事分不开。这些商人都负担着为日本帝国筹措经费储备军事物资的任务,完不成工作,

便要承担责任。

如果宁家和日本人合作,东洋人便能借尸还魂,打着宁家的旗号和本地商人做生意,维持之前的利润。再说宁家是天津五大商

帮之一的头领,如果他和日本人合作,绝对能让本地商会联盟阵脚大乱,后面不知还要出多少叛徒。

宁志远显然也是看出这一点,不管日本人开出何等优厚的条件,他都不肯让步,就是不和日本人合作。除此以外,还在秘密的

转移财产,准备家业南迁。

在宁立言前世,宁家也曾大规模迁移,杨敏为了自己选择留守天津,否则也早早离开。那时候她和宁立德因为这件事彻底决裂

,搞得自己声名狼藉。如今这一切虽然因自己而改变,可是宁家转移家产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可是与前世不同。这一世自己和日本的情报机构过早发生纠葛,导致对方对于宁家也提前加以注意。宁志远转移财产的行为,

显然已经被日本人所知。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公开的敌对,而日本人对待敌人的手段,也向来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可言。

“佐藤威胁过我,要我不要把产业南下。华北是东北军的地盘,我们宁家在这里经商,还可以算作中立。如果把产业转移到国民

zhèng fu直辖地区,就等于和日本人作对。我也没惯着他,当时就反问,日本既然与国民zhèng fu签订了和平条约,为何帮助国民zhèng fu

就等于和日本为敌?他们是不是想要背信弃义?佐藤被我问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只能狼狈而逃。”

“这话痛快!”宁立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平日里你少言寡语,不想也是舌利如枪。”

宁立德却摇着头:“词锋再利不能损人分毫,除了一时快意又有何用?面对豺狼,惟有枪炮相迎。老三,我真的羡慕你,羡慕你

有着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的力量,而我却是个无用的商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看着宁立言:“老三,我知道你恨爹,也恨我。但是不管怎么说,咱们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脉。就算我求你,如果我有一天遭

遇不测,替我看住丽珠,别让她干傻事。她表面精明,实际是个下定决心便不顾一切的冒失女子,必须有个人盯着她。将来你

和小敏有了孩子,能不能让他继承我这一房。我不在意绝后,但担心丽珠想不开。给她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行,她就有了牵

挂不会去做傻事。我可以立下遗嘱,把全部的财富都留给你。我知道你不在乎钱财,可是除了这个,我已经一无所有。你就当

可怜可怜我,答应下这件事如何?”

第二百三十八章 手足义(下)

宁立言并未回应,他只当宁立德喝醉了,没打算把他的话当真。不过一向在自己面前刚强而又冷漠的宁立德,商场上的骄子变

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他颇有些唏嘘。杀人不过头点地,看他当下的模样,心中再多的怨气与不满,都随着酒浆流散了。

他不可能原谅宁家父子,但也不可能对着眼前的宁立德发作。任他说何等请求,自己只听着就好,反正不会落实,随便听下也

无妨。

对于宁立德的态度,宁立言很是满意。宁家果然没有软骨头怕死鬼,宁立德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挂念自己死后爱人会出现不

测。不在意性命,只在意自己的爱人,这个脾性对自己的胃口。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杨敏以及宋丽珠对自己的捧场,这个

忙自己也应该帮。

等到天一亮,宁立言先去了ling shi guǎn,接着回家,召集了自己的弟子门生发号施令。

“传我的话。这回赈灾是给吃不上饭的穷哥们这个饭辙,这是给自己积yin德的大好事。吃咱们这碗饭的,平日里少不了为非作歹

,就指望做点好事积功德。谁要是在这事上偷奸耍滑想要自己发横财,就别怪我宁老三翻脸不认人!”

“师父放心,我们绝对不敢在这事上拿好处。”几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围着宁立言这么个年轻后生喊师父,面上却没有丝毫惭愧

之意,仿佛天生就该是师徒。

宁立言挥手打发他们离开,人瘫软在罗伯特亚当靠背椅上闭着眼睛憋气。一阵香气扑鼻,两只纤纤素手搭在她的太阳穴上,不

轻不重地按压着。宁立言并不睁眼,“这活不是你该干的。堂堂的东方福尔摩斯,几时伺候过男人?让人看见,你的面子就丢光

了!”

“知道就好。这是你欠我的,将来我要你伺候我的时侯,敢说个不字,看我饶不饶你。”

乔雪是个嘴上从不服软得主,即便两人独处时,也从不曾说过小话。今天宁立言心情不好,她乔大xiao jie体恤着助手,便在他面

前伏低做小一回也无妨。

再说她是个何等聪慧的女子,驾驭男人这点小事不用人教,便能无师自通。这个男人虽然像一匹野马,她也有自信给他挂上笼

头,让他跑不出自己的掌握。

“白鲸俱乐部那边有消息传出来,说是你出钱雇凶谋杀宁立德。这个消息很恶毒,影响也很坏。它不会闹到官方,所以你没有澄

清的机会。江湖上都知道你和宁立德关系不好,这种话肯定有人信。三人成虎,咱们过去一向靠yu lun对付别人,现在也有人用

类似的手段对付咱们了。其实这就和打仗一样,战法谁都能用,被自己的招数反制,也是寻常不过之事,你不要太生气。”

“宁老大不是个傻子,这种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会相信。退一万步,他就算相信了,我也不在乎。可对方传出这种谣言,是

个很不好的信号,证明这次不成功,还会有下一次。反正最后责任都会推给我。天下间不都是明理的人,总有些糊涂虫,认定

大宅门里必是腥风血雨,尔虞我诈。这种杀兄夺产的话,肯定有人信。”

“你是担心自己的名声?这你尽管放心,这次我们救了这么多难民,就是圣人一般的人物。他们挑这个时候说你的坏话,是最大

的破绽。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就是咱们最好的证人。谁敢散布这个谣言,不用我们吩咐,那些受了恩惠的qiong rén,就能要他的

命!即便有些人信了谣言,也不会造成太恶劣的影响。”

“可是一旦宁立德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上层社会里,有多少人对这种流言感兴趣,到时候一准闹个沸沸扬扬,

便是假的也多半要当成真的。散布留言者未尝不明白,他的谎言目前威力有限。这是给我个下马威,要我向他低头,若不然他

就要采取下一步行动,让我更加难以自辩清白。”宁立言睁开眼睛,轻轻握住乔雪的手,把她的手从头部移到自己胸前。

“我们这次遇到个难缠的对头。他的手段未必比得上内藤,但是不见得比内藤愚蠢。他有头脑有力量,更可怕的是不守规矩。不

管是情报圈子里的规则,还是本地码头的讲究,对他都没有意义。对我们来说,这种为所欲为的敌手比内藤更难缠。他现在是

在逼我就范,让我向东洋人彻底服软,否则就要给我个厉害看看。行刺宁立德用刀不yong shou qiāng,却又这种伤害,就是他的一个预

告,如果我不肯答应,下次的手段就更激进,宁立德性命能否保住就在两可。”

“你也看出来了?凶手刺伤宋丽珠并非意外,而是蓄意为之。从一开始,他们要伤害的就是宋丽珠,只不过做出要伤害宁立德的

假象而已。”

“我虽然不是你这样的大侦探,但是这点见识总是有的。若是想对宁立德下手,便一起向他围攻就好了,何必只对着宋丽珠捅刀

。”

乔雪微微一笑,借着宁立言拉自己手的情形,低下头在宁立言耳边道:“总算你这个助手还没糊涂,值得夸奖。说说看,你打算

怎么办?”

“我不可能投降,但也不能不管宁立德死活。他们打了我一拳,我就得还他们一脚,这才公平。只是这一脚怎么还,得好好斟酌

。因为天气的原因,最近日租界码头进出货也不多,现在组织罢工,对于小日本损害不大,反倒让他们认为我黔驴技穷。何况

宋丽珠的事,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他们干的。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急切间报不了仇。眼下要紧的就是找到宁家的内鬼,这个

人必须尽快除掉。小日本必然是在宁家有内线,否则不可能行动的那么顺利。”

宁立言思忖着:“还有就是接下来的施舍,咱们肯定要做,但是这个名声我还是想让给韩大姐的人。他们做的事比我危险,也比

我有意义,更需要保护。这个风头还是让他们出吧。”

“抓内鬼的事就交给我来办,这事本xiao jie才是行家。”乔雪吹气如兰,她虽然不是很理解,但是能看出来宁立言对于这个不知身

份的敌手高度重视。这并非怯懦,而是面对劲敌时的紧张。男人在这种时候,最坚强也最脆弱,她喜欢宁立言现在这等样子,

像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她将樱唇靠近宁立言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老丁。这个人绝对有问题。他昨天晚上停车,很可能是和对方串通一气,如果

一脚油门轰过去,就不会发生这些。即便宁立德他们心地善良,老丁作为司机兼保镖,应该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不……我是说问题可能不在他,而在他儿子。老丁这个人我了解,是个忠心耿耿的义仆。但他的儿子是个轻佻的浪荡鬼。”

宁立言回忆着前世自己落难的原因,老丁的儿子小丁,也是其中之一。他赌性重而不知节制,很容易就因为债务问题被日本人

控制。再者,他始终对杨敏的丫鬟凝儿有非分之想,前世用尽卑鄙手段得到了凝儿,导致这个可怜的少女饱受折磨。这一世杨

敏把凝儿送去读书,算是绝了他的念想。这混账不敢记恨杨敏,却未必不会记恨宁家。

在如今的天津,小丁这种浑身恶习的浪荡子弟不知多少,宁立言并未把他放在心上。全部心思都用来收拾袁彰武,对于小丁没

当成一回事,只是提醒了杨敏提防他。不曾想被这条癞皮狗,狠狠咬了一记。

乔雪怀疑老丁,宁立言同样怀疑。那是个不会说谎的老实人,让他隐藏心事实在太难。在医院里他不敢和自己打招呼,甚至不

敢和自己对眼光,便知道他心中有鬼。

但是根据对老丁的了解,这人绝不会出卖宁家,做背叛东家的事情。惟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拿住了命脉,也就是他的独生子。

“这条线索对我很重要,我今天就让人把这小子弄到英租界,再去审问老丁。做慈善那边就是你和杨敏的事,本xiao jie就帮你们捧

个场。真正操心费力的事,别指望我,我可不是受累操心的命。”

“你已经很辛苦了。”

“别光靠嘴把式,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乖乖闭上眼睛,我再给你按几下。”

就在乔雪再次把手移到宁立言头上时,房间门却开了。乔家良与韩大姐一前一后走进来,看了个满眼。乔雪的脸微微一红,不

过转瞬就恢复正常,反倒是嗔怪道:“叔叔怎么不敲门就进来,这可不像个绅士。”

“我来立言这从来不用敲门啊,不信你问立言。”乔家良看看侄女与宁立言,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又知道侄女好面子,为避

免弄巧成拙,又连忙的道歉。

宁立言请两人坐下,韩大姐道:“我们已经听说宁大爷被人暗算的事了,刚去了一趟医院。小敏守在那,听说人没什么危险,总

算是老天开眼,没让好人遭殃。三少今后也要多加小心,如今的租界不比以往,可要多加小心大意不得。”

“感谢大姐的好意,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管是谁想要伤我,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倒是你们自己要小心,昨天晚上回去还安全?”

乔家良点头道:“一路上倒也太平。到地方还结识了几位好友,等找到机会,大家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韩大姐道:“我们昨天讨论过了,这次的慈善义举,还是宁先生做负责人,我们只负责协助,不做这个主事。”

宁立言一愣:“韩大姐,这可是你们进入上流社会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但是我的朋友和我都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进入租界的上流社会。大家不是一路人,强行绑在一起也没用。上流社会的

爱国者,我们愿意结交,和他们成为伙伴、同志。但是这个所谓的上流社会圈子,我们却没什么兴趣。比起他们,我们还是更

喜欢和老百姓打交道。我的同伴已经有人去准备宣传材料,编成数来宝还有相声,很快大家就会知道慈善的义举,另外我还给

宁三少带来个人,或许能对您有些帮助。”

第二百三十九章 暂别离(上)

空荡荡的病房内,宁家两兄弟对面而坐,除此再无他人。杨敏帮着唐珞伊照顾宋丽珠,给两兄弟独处的机会。一瓶本地产直沽

高粱,外加一份花生米,两个松花蛋,便是两位阔少的豪华夜宵。

以宁立德的财富和身份,这辈子怕是第一遭吃这等粗劣食物,喝这种味道冲得吓死人的烈酒。

宋丽珠的情况还不算彻底脱离危险,护理的事用不上他们。杨敏做主,将两人弄到一起,又让巡捕去张罗了这些吃食。她心里

清楚,宁家弟兄的表现虽然不同,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臭脾气,若不是遇到这等逆事,两人见面便要吵架。借着这个机会让两人

讲和,算是这场悲剧中惟一的一点喜sè。

宁立德虽然在生意场上打滚,酒量却不大。三钱的酒杯,两杯高粱下去,脸便红得像关老爷。他不肯吃菜,一味去倒酒,宁立

言阻止了他。“我知道,你吃不下去这些东西,可是没办法。英租界这方面比不上华界,后半夜买不到吃食,能吃上这口东西都

是好大的人情。将就一口,再难吃也把它吃下去。”

“我知道。”宁立德的嗓门有些大,与平日的温文尔雅颇为不同。“别以为只有你受过罪,懂得街面情形。我未曾继承家业时,也

在咱家的买卖里当过学徒,什么没见过?就算你弄来龙肝凤髓,我也咽不下去,只有这酒才是我的救命星。怎么,咱们兄弟第

一次喝酒,你就不肯让我喝个痛快?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说你连瓶大高粱都管不起?”

“你的心思我知道,一个儿子说没没了,换谁也受不了。可你是谁?你是宁家的掌门人,是天津卫商场里的名角。醉生梦死逃避

问题,那不是你该干的事。挺直了腰板往前走,让小日本知道,只要有一口气咱就不服他,这才是老爷们该有的行为!你想想

,你媳妇醒过来得有多难过?你再这样,她可怎么活?这时候你就得装成没事人,她心里才能稳当。老大,你心里再苦也给我

憋着,别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往你媳妇心口捅刀子。小的已经没了,大的要是有个好歹,还是你自己受罪!”

宁立德看看宁立言,似乎眼前坐着的是个陌生人。良久之后,却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把酒杯轻轻放在面前。

“怪不得……怪不得小敏心里一直惦记着你,还是她有眼光,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我……配不上她。”

宁立言没开口。

宁立德这时却已经抓过了酒瓶子:“我明天估摸见不到丽珠,喝多喝少她看不见。你说的对,在她面前我得装成个没事人,就只

好在你面前出丑。谁让咱们都姓宁呢,不管你再不乐意,也得承认咱们这个关系,得替我兜着,不能让我丢人。”

“我跟你说实话,丽珠早年跟我有过孩子。但是她为了不破坏我的家庭,都用药拿掉了。这样我随时可以跟她了断,不用被牵绊

住。她就是这么个性格,万事为别人想,宁可自己受委屈。大败毒那种凉药吃多了,最伤女人的身体。若不是她有一身武功根

基,人早就不成了。这个孩子怀的很艰难,这次没了……估计今后也不会再有,我这一房算是绝后了。”

宁立言咳嗽一声,想要说什么,却被宁立德摆手拦住。“我跟你交个底。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跟家里死扛到底的。可是等我和

小敏相处久了,却也动了心。人非草木谁能无情,那么一个好女人,又担着妻子名分,每天打头碰面,纵然是个铁石心肠也难

免动摇。可是我当初对小敏有过承诺,绝不碰她。就想着日久天长她也如我一样,我们两人就能假戏真做。到时候再把丽珠接

进府里,做个两全其美。我是个商人,商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贪心。做生意如此,做人也如此。爹曾经说过,做人要知足,否则

便会有报应,如今这一切就是我的报应。我若不是想要毁诺,拖累了小敏两年,丽珠便不至于受那么多苦,我也不至于成为绝

户。这是老天在罚我。”

“我记得你过去不信命来着。”宁立言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品着。天亮之后要去拜见英国领事,自己不能喝得红头胀脸。

虽然宁立德承认了对杨敏动心,宁立言却没感觉到气愤。其实他早就想到了,宁立德肯定是对杨敏有了爱意,否则不会跟自己

这么大的火气。

这没什么。杨敏这么好的女人,男人对她动心是正常的,不动心才是不正常,何况他们又有着夫妻名分。就冲着宁立德自始至

终不曾用强,最后放手也干净利落这两条,自己就不会跟他计较这点小事。

“你若是遇到我这种经历,也一样会信命的。我现在不止信命,也愿意相信所有神明。只要他们能保住丽珠,我信谁都行!我情

愿折损我的阳寿去交换丽珠的性命,怎么换都愿意。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不是个看不开的男人,不至于因为没了后代就要死要

活。老天罚我,我认罚,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是替丽珠不值,她……不该遭这个罪。我现在就怕她有个好歹,心里不踏实

。只要她能好,我其他什么都不在乎,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碰其他的女人。这片家业爱谁继承谁继承,我也不想操心了。再说国

势如此,等到几十年后,咱们宁家还有没有在这片家业也难说。我方才就在想,若我没有这片产业牵累,丽珠便不至于受这个

横祸。”

“日本人对你下手,是因为宁家的家产?”

“一个商贾之家,除了这些钱财,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宁立德一声苦笑。“自从九一八之后,小日本在华北的生意就不好做

。东洋布便宜但是质量差,本地的体面人不爱穿,老百姓又因为憎恨日本人,不愿意买他们东西。zhèng fu虽然严加约束,但也只

能不让百姓站出来高喊kàng ri,却不可能逼迫百姓认购东洋货品。佐藤一直想和我们合作,就是准备把他们的东洋布借着咱们家

的商标销售。日本在天津的工厂、会社都有军方背景,这是众所周知之事。若是咱家和他们合作,和汉奸有什么区别?何况日

本人豺狼心性,和咱们合作,也是为了找机会吞掉咱们的祖产,好让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国家发财。于公于私,这种事 都不能

做。”

“佐藤不会是第一次提出要求吧?但是动用这种手段,却是少见。”

“日本人沉不住气了。自从在海河上日本与英国发生冲突,本地的商会便悄悄与日本人为难,不管是原料采购还是产品销售,都

给他们制造困难。日本人向来在华北收购棉花,运到青岛去纺成棉布,再来销售给我们。可是现在,他们不管是采购还是运输

,成本都大幅度上升,价格优势维持不住,更加赚不到钱。所以他必须要借助咱们宁家的牌子。”

白鲸咖啡馆里流传最多的,还是经济情报。宁立德说的情况宁立言从咖啡馆也有所耳闻。

天津商人很多是做洋庄发家,和英国人关系亲厚。很多人愿意为英国人出头,也有人想着借英国人的威风扫日本人的面子,因

此这段时间日本人在商场上处处碰壁,利润严重下滑。

日本眼下的统治模式,任何活动都和军事分不开。这些商人都负担着为日本帝国筹措经费储备军事物资的任务,完不成工作,

便要承担责任。

如果宁家和日本人合作,东洋人便能借尸还魂,打着宁家的旗号和本地商人做生意,维持之前的利润。再说宁家是天津五大商

帮之一的头领,如果他和日本人合作,绝对能让本地商会联盟阵脚大乱,后面不知还要出多少叛徒。

宁志远显然也是看出这一点,不管日本人开出何等优厚的条件,他都不肯让步,就是不和日本人合作。除此以外,还在秘密的

转移财产,准备家业南迁。

在宁立言前世,宁家也曾大规模迁移,杨敏为了自己选择留守天津,否则也早早离开。那时候她和宁立德因为这件事彻底决裂

,搞得自己声名狼藉。如今这一切虽然因自己而改变,可是宁家转移家产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可是与前世不同。这一世自己和日本的情报机构过早发生纠葛,导致对方对于宁家也提前加以注意。宁志远转移财产的行为,

显然已经被日本人所知。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公开的敌对,而日本人对待敌人的手段,也向来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可言。

“佐藤威胁过我,要我不要把产业南下。华北是东北军的地盘,我们宁家在这里经商,还可以算作中立。如果把产业转移到国民

zhèng fu直辖地区,就等于和日本人作对。我也没惯着他,当时就反问,日本既然与国民zhèng fu签订了和平条约,为何帮助国民zhèng fu

就等于和日本为敌?他们是不是想要背信弃义?佐藤被我问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只能狼狈而逃。”

“这话痛快!”宁立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平日里你少言寡语,不想也是舌利如枪。”

宁立德却摇着头:“词锋再利不能损人分毫,除了一时快意又有何用?面对豺狼,惟有枪炮相迎。老三,我真的羡慕你,羡慕你

有着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的力量,而我却是个无用的商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看着宁立言:“老三,我知道你恨爹,也恨我。但是不管怎么说,咱们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脉。就算我求你,如果我有一天遭

遇不测,替我看住丽珠,别让她干傻事。她表面精明,实际是个下定决心便不顾一切的冒失女子,必须有个人盯着她。将来你

和小敏有了孩子,能不能让他继承我这一房。我不在意绝后,但担心丽珠想不开。给她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行,她就有了牵

挂不会去做傻事。我可以立下遗嘱,把全部的财富都留给你。我知道你不在乎钱财,可是除了这个,我已经一无所有。你就当

可怜可怜我,答应下这件事如何?”

第二百四十章 暂别离(下)

乔家良行事充满上古君子风范,既然决定要走,就要把手上事情了断清楚。他手上还有几宗案子,另外还有些财务上的纠葛需

要料理,是以在宁立言家里并未久坐,只是交待了自己需要置办的东西,便转身离去,走得甚是洒脱。

这回轮到宁立言反过来安慰乔雪,“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能听出韩大姐话里的意思。她怕你担心,话故意说得轻巧,事情只

怕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我大哥只是个商贾,都惹来日本人动杀机,何况大律师这种社会贤达。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àn shā计划,

离开天津避避风头,也是情理中事。”

“他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而不是自作主张。本来叔叔只是同情qiong rén,和任何组织都没有关联。现在随他们走,等于不打自招

,断了自家的退路。除了和他们合作,叔叔已经无路可走。若是我事先知道消息,不需要如此也照样能保证叔叔的安全!他们

那个组织的处境,咱们心里有数。南京zhèng fu调动重兵对他们进行围剿,以一地敌天下,早晚都会失败。枪弹无眼,叔叔的处境

不是更危险?”

“又不是让乔叔叔去他们的根据地,没那么危险德。他们要去的也是大城市,虽然没说具体的行程和目的,我想必然是他们有借

助乔叔叔的地方,不会让他吃亏。乔叔叔是法律专家,就算在那边,也是技术人才,不会让他面临危险,也不会吃苦。再说,

他们既不是强迫也不是诱拐,是大律师自己想要那样的生活。你在英国读书,大概不知道咱们这边的老话:顺者为孝。真要把

乔叔叔圈到小别墅的方寸之地,他心里绝不会痛快,时间一长必要害病。真到了那时候,后悔的还是你,咱是救人还是坑人?”

乔雪瞪了宁立言一眼,心里嘀咕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男人就不能娇惯!刚给了点好脸sè,就学会和自己犟嘴,若是好好收

拾一顿,将来必要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心中转着给他点颜sè看看的念头,嘴唇不自觉地撅起来。一身喜怒不形于sè的本事在这个男人面前全然失灵,也是邪门的很。

不管她心头如何窝火,也必须承认宁立言说的话确实有道理,自己难以驳倒。乔雪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纠

缠:

“你说的没错。叔叔跟他们在一起或许比留下更好。可是跟他们牵扯太深,真的是好事么?方才叔叔找你要电台,这东西他要来

干什么?分明是替韩大姐那帮人要的。这种东西应该他们自己设法解决,却要我们出头,到时候把你牵连进去,那不是把你也

拖下水了?还有那个杨满堂……他虽然立场和我们相似,但是人太过刚直不懂变通,和这种人合伙做生意,是要上绞刑架的。

我们是商人,不能跟蛮徒为伍。”

“我们不止是商人,还是有自己立场的战士。你要保住自己南洋的家业,我也要保卫自己的桑梓。现在更多了一份私人恩怨在里

面。宁立德再怎么样,也跟我一个姓氏,我可以办他,其他人没这个资格!更不能顶着我的名字去做这等事!若是我不和他们

为敌,那还有什么脸面在街面上走动?若要对付日本人,必然以豪杰为帮手,杨满堂那等人越多越好。不就是一部电台么,我

吃码头饭,军火、药品都敢运,区区一部电台,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乔叔叔心疼我,怕我破产,值钱的东西都没舍得要。你是

个无价宝,要多少东西都不嫌多。”

为了讨好乔雪,宁立言也只好打几个哈哈,拿两人的关系为引子开些玩笑。

日本人想要夺我家的橡胶园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我现在跟他们作对为的可不是自己!乔雪心里嘀咕,嘴上说得则是另一

个问题:

“那帮人可不是徐恩和那般侠林中的人物!跟他们合作,绝不是讲义气就行的。”

“但他们确实是日本人的对头。”宁立言平素对乔雪百依百顺,这时却是寸步不让。

“以人敌国绝无胜算。就凭我们两人的力量,就算加上露丝雅,也绝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这时候能多一分力便多一分力,盟友永

远不会嫌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你放心,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这帮人在这件事上奉行自愿原则。若是乔叔叔不想和

他们合作,也不会强迫什么。你看,自从我在租界立足以来,惟一没找过我的,便只有他们了。”

“我叔叔的脾气咱们都知道,这自愿两字非害了他不可!”乔雪心里不踏实,又恨宁立言犟嘴,总想要找茬发一通脾气。可是看

着宁立言的眼神与认真的模样,她的脾气不知怎的,就发不出来。

人这辈子都会遇到自己的克星。她想起自己在英国练习本领时,一位孀居多年的英国老寡妇对自己说过的话。

自己目高于顶,婚姻之路必然坎坷。可一旦对哪个男人动心,骄傲的fèng huáng就得被这个男人关进笼子,任他摆布。只要遇到那个

克星,就是自己一辈子的魔障,不管对方的身份年龄,注定要被他掌握一生。搞不好就可能心甘情愿给谁当了地下情人。

乔雪心里对于这个既像预言更像诅咒的观点颇为不忿,自己何等样人?只有自己耍弄男人的份,怎么可能被男人拴牢。

可此时看宁立言的样子,她竟是发现自己下不了狠心教训他,重振妇纲的想法只存在于脑海不舍得付诸行动。心中暗自一凛:

难道那研究了一辈子毒药的老寡妇,还懂得算命?

“你听我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都不喜欢别人为我们安排人生,也不喜欢别人强迫我们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正因为如此,我们

才能成为知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不希望别人强迫我们,我们就也不该去强迫乔叔叔。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们该尊

重他的决定。何况你昨天晚上还想撮合他和韩大姐呢。”

“我那时是想把这个人留下,没想到叔叔居然会被她带走,简直是失算。我愿意和他们做朋友,但前提是自己的钱财不受损失,

没想到这次连人都赔了进去。”

女侦探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还好是在宁立言面前,她没有多少顾虑。若是换个场合,打死也不会这么说。

既然已经认输,索性就多认一些,她看着宁立言的眼睛道: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该因为自己的意愿去干扰别人的生活。可叔叔是我在国内唯一的亲人,他这一走,我在租界可就无

依无靠了。”

“你不是还有我么?怎么算得无依无靠?”宁立言一言出口随即恍然:自己上当了。这丫头在租界横冲直撞,几曾又依靠过谁?

她这是故意示弱挖坑,自己一时冲动,就这么跳去了。这个好逞英雄的毛病,早晚害了自己。

果然,乔雪脸上又露出笑容。“看你臭美的,本xiao jie还用得着依靠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助手,我才是主人。不过你这话说了就

得算数,将来我要是派苦力活给你,容不得你推三阻四。”

说话间,她站起身,很江湖地拍了拍宁立言肩膀:“你也别高兴太早,电台就是个开头,将来不定找你要什么。咱们丑话说前面

,既然你承认我是无价宝,到时候就别叫苦,也别想让我出一分钱。”

“男子汉大丈夫,还能被这点小钱吓住?区区几个钱财而已,算不了什么。”宁立言豪气干云:“我就知道你能想通。跟他们打交

道总比和蓝衣社打交道束缚多了。连蓝衣社那帮混蛋东西我都能应付,何况是他们?”

“你似乎对他们很了解?”乔雪有些好奇。“难不成你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也是穷党中人?”

宁立言一笑,“他们规矩大,不要我这酒sè财气之人。只不过和王殿臣他们打过交道,对这些人略有了解。等到日子久了你便知

道,这是一群好相处,也值得我们相处的好人。至少他们不会强迫别人参与自己的事业,也不会打着某个大义名分,就强迫别

人牺牲,单凭一切必须自愿原则就比蓝衣社强多了。”

乔雪未置可否,只笑了笑:“好啊,他们是好人,我便是坏人了。咱们话符前言,你负责准备物资,我则做我的本行,抓凶手!



“你有目标了?”

“你就瞧好吧。这回有了杨满堂和他的车夫朋友,做这件事更为容易,本xiao jie出马,保证马到成功。”

史密斯医院内,唐珞伊和杨敏坐在宋丽珠左右,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她,面带忧sè。宁立德在外头走来走去,两只眼珠里满是

血丝。看着大少爷这副模样,老丁很有些诚惶诚恐,嘴里糯糯着:“怪我,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不必自责。”宁立德挥挥手,又看他两眼:“丁叔身上的伤如何?可曾进行过处理?”

“少爷,您……您还惦记着我?”

“我自己的不幸不能怪罪在别人身上,丁叔昨天晚上也受了伤,但是我的心情不好没有顾及到,这是我的不对。您赶快去找大夫

处理下伤口,我这边不用人。”宁立德指着门口方向,那里有两个华人巡捕值守,光天化日想来没人敢再来发难。

老丁脸上的肌肉牵动几下,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宁立德关切地看着他的身上:“别耽搁赶快去处理一下,没有丁叔和丽珠

,昨天晚上我怕也难以幸免。我不该在此时发脾气,丁叔不要见怪。”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后一个陌生的男子说道:“我知道宁大少在这,也知道宁太太在这,还知道她住院了。这

不是过来送点礼,行个人情么?大家都是在街面上混的,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了?”

说话之间,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相貌俊朗面白如玉的男子从两个巡捕之间挤进来。两人明明没有放人,却没能拦住他。老丁眉

头一皱,向着宁立德身前一挡,来人却似没发觉一般脚步不停向宁立德走来,边走边道:

“这就是宁大少吧?幸会幸会,小人尚旭东,特意前来拜访!”

说话之间,他已经快来到宁立德面前,老丁双手向前一探想要推开来人,不想尚旭东手轻轻一抬,老丁没看清对方动作,就感

觉手上有了分量。低头看去,尚旭东手上的花篮,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中。

一身西装革履的尚旭东则朝宁立德一抱拳:“来得鲁莽,宁大少可别见怪!”

医院对面,几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男子向医院里看着,有人将手伸向怀里,却不是为了取暖,而是紧握着怀中bi shou刀柄等待命令

。他们都是用刀斧的高手,那两个扛大枪的警察在他们眼里,和死人没有区别只要一声令下,便能让整个医院化作修罗屠场。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以狼为友(上)

“愚兄十年前来过天津,拜师王约瑟,乃是嘉白帮门下,跟宁三爷不是一个帮头,但都是青帮门下,咱们之间算是联宗。大通

悟觉,我师父是大字辈,跟西头刘师叔是平辈,咱们是师兄弟,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次的事也是家里事,三弟务必

要捧场才是。”

医院的走廊上,尚旭东满面笑容地与宁立言套着交情。他的名片上印着“兴中公司总经理”的头衔,言谈举止穿衣打扮也像是个

商人。

可是宁立德在商场混迹多年,分辨一个人是不是自己的同行,并不是难事。几句话之后便不在于他交涉,而是打电话把宁立言

从家里叫到了医院。

尚旭东表现得光棍,一见到宁立言便脱了西装,大拇指向上一挑,摆出青帮弟子的做派。

其师王约瑟又名王大同,乃是青帮里有名的怪杰。自称嘉白帮帮主,但是嘉白帮已经在南方的帮会冲突中死光,没人能证明,

也没人能否认,也就由得他占了大字辈身份。

王大同本人由修女养大,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曾经靠着做局骗洋人的钱财而名动江湖。其辈分高名头大,不少人愿意拜他门

墙。王大同本人也如同封神演义里的通天教主,广开山门有教无类。其在关外的弟子最出名的有两个,一个是尚旭东另一个便

是昔日奉军总参谋长杨宇霆。

能和杨宇霆相提并论,尚旭东的本领自然不差。那位关外绿林赫赫有名的葛神仙,便被他骗得死死的,让这年轻的东洋浪人继

承了自己衣钵。

宁立言并不比葛月潭聪明,但是好在有两世为人的经历,对于对方的身份了解的一清二楚,不至于上当。再者,对方名片上的

公司,宁立言也再熟悉不过。

兴中公司是南满铁路株式会社也就是百姓口中的满铁注资一千万元成立的子公司,虽然名义上是民间公司,实际受伪满州国支

持,关东军为他们站台并且提供经费。在这个公司的财政顾问里,包括了三菱、住友等日本大财阀,公司的定位也是“日本经济

进入华北的桥头堡”。

日本如今在华的会社都和军方少不了关系,其中很多所谓企业本就是军方出资建立,兴中公司就是其中之一。佐藤秀忠多半也

在兴中公司任重要职务,两方必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

想明白两方关系,再看看面前这位年轻一辈中最富传奇sè彩的浪人,宁立言便能确定,对宋丽珠暗下毒手的是何许人。

小日向进租界不能带枪,若是自己发一声喊,或是直接拔枪射击……类似的念头在宁立言脑海里闪过,但随即就被否决。自己

不是个跑单帮的刺客,身后还有一大堆人需要照顾,由不得自己快意恩仇。让杨敏等人给一个小日向陪葬,那就实在太过莽撞

了。

尚旭东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身份。除了兴中公司的总经理以外,另一个身份便是“普安协会”的总办,他拉宁立言,便是要

他务必加入普安协会,给自己一个面子。

“咱们普安协会是大日本帝国在后头撑腰,一个国家给咱们做靠山,咱们还有什么可惧怕的?自打大清倒台,咱们青帮的人日子

过得就大不如前。这回总算有个强国出面,给咱们这帮江湖人一条出路。日本人拿钱,咱们出力,这种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过了这村绝没有这店。不光是你,刘大爷、姜先生、巴大把这些前辈那我都下了贴子,到时候咱们一起共襄盛举。爷们在一

起做事业,那日子该是何等痛快。”

“哦?日本帝国出面帮咱们成立普安协会,他们怕是没这个好心眼吧?经费日本人出,自然是有所图,可我们不过一帮乌合之众

能做什么?”

宁立言压着火,敷衍着尚旭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前世两人没正式交过手,但是他知道这人的本事,心中不敢有半点小看



一个日本人单枪匹马跑到中国东北去做马贼,从小喽罗很快成为二当家,再后来成为山寨里的总瓢把子。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就成了关外绿林盟主,kàng ri救亡军总司令。闯荡出如此一番事业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不同于藤田那等混账,却也不似内藤一般沉稳老成。在浪人圈子里他和内藤一样,都算是活传奇,只是代表不同的时代,不

同的行事风格。

他身上既有明治时代的睿智沉稳,更多的则是昭和时代的霸道酷烈。和这等人打交道自是小心翼翼,也得有自知之明,不能认

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号聪明人。宁立言自知,论才干本事,自己比这个小日本必然有差距,但是事已至此怕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

向前冲。

从得知普安协会成立开始就悬在心头乌云终于化作了雷雨,宁立言的心态反倒放平,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畏惧。事来了怕也没

用,不管是小白龙还是玉皇大帝,咬着牙接招就是。

原本还不知道尚旭东是否到了天津,这回既然朝面,就能确定凶手必然是他,倒是省了不少手脚。

尚旭东一笑:“我去拜访过内藤前辈,跟老爷子聊了你的事来着。”他脸上满是笑容,仿佛说着旁不相干的闲篇。

但是笑容掩盖之下,二目如刀直刺宁立言的眸子,似乎是要透过皮肉直击灵魂。看看宁立言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关外胡匪不同于天津的混混,那是帮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刚才还一起喝酒的兄弟,转眼便互相杀戮残害性命,在绿林中都是寻

常事。

尚旭东本就是胆大妄为的狂徒,又在那种环境里熏陶,绝对是个谈笑杀人的狠角sè。若是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当场便要动手。

宁立言却似未曾发觉一样,看着尚旭东满面带笑。“内藤前辈跟我家祖父有交情,倒是很关照我。”

“内藤前辈倒是没少夸你,说你有本事识时务,是大日本帝国在天津的一条臂膀。可是那有嘛用?好话说得再多,也不顶钱花。

这年月说到底,还是财主腰杆硬。”

尚旭东哈哈一笑,露出几分匪相。“我方才看到病房里两位美人,听说天津最近很红的大明星陈梦寒,也是三爷的红颜知己,租

界里还有个měi nu大侦探。人生一世,有这么多美人相伴倒是没白活。男人么,三妻四妾是本事,别人羡慕也没用。可是要养活

这么多美人,手里绝不能少了钞票。我这人不说废话,咱就说实在的。谁能让你发财,谁才算关照你。内藤前辈岁数太大脑筋

陈旧,你跟着他发不了大财,加入普安协会,才是条财路。”

“嗯。”宁立言未置可否,听着尚旭东说。他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警告。他把自己的社会关系已经摸透了,若是自己想要跟他

们为敌,身边人就有可能受到伤害。这帮关外的胡匪做事霸道,只怕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

“日本帝国帮咱们成立普安会,自是有所图。不过你别管他们怎么想,只要咱们知道怎么干就完了。当年乾隆皇帝在杭州粮帮公

所孝祖入门,赏下龙鞭龙棍,图的是咱们把南方的粮食顺顺当当运进京城,别让他们挨饿。可是咱们图的是什么?发财!如今

大清朝没了,龙鞭、龙棍没人畏惧,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依旧是最硬的敲门砖。管他日本人还是大清朝,咱们发自己的财就完。”

“日本人在华北做买卖,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我们帮忙。他们是东家,咱们是伙计。这年月有不从东家手里骗钱的伙计么?到时候

东家是死是活咱管不着,只要自己口袋有钱花就完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天津几个大码头如今都在三爷手里,等你入了普安会

,这些码头就算受大日本帝国保护,谁再敢跟你夺码头,就是跟日本人作对。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尚旭东又是一阵冷笑:“说句话不怕三爷不爱听。咱本地混混有个短处,胆太小。老哥我在关外的时候,杀人杀的多

了,谁敢当道就结果他的性命,不像天津这边,杀过人就是塌天的祸事,墨迹!只要你入了普安会,想杀谁就杀谁,日本国给

咱撑腰,你有嘛可怕的?”

“听尚师兄这么说,莫非咱们普安会就是个杀人的地方?”

“那哪能啊。咱是个做买卖的地方,大家都是商人,将本求利为的是荣华富贵。除非他挡了咱的道,否则绝不会杀人。三爷放心

,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跟我们这等粗人不一样。就算要杀人,也是别人替你杀,不会脏了你的手。你带着这些码头入会

,就是最大的支持,绝不能亏待你。别看咱这个是民间团体,日本人那边给军衔待遇,你入了会有了身份,便跟日本军官平起

平坐,在日租界看到巡逻大兵上去就抽嘴巴骂八嘎,保证他不敢还手。宪兵队再敢抓你,就打他个王八蛋。看上哪个女人了,

自然有人帮你抢!这是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还有嘛可犹豫的?”

宁立言看看尚旭东,“这……确实没什么可犹豫的。不过我有个疑问,不知道尚老兄能不能回答我。”

“三爷有嘛想问的,只管说。咱们之间没嘛不能聊的。”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日本国出钱成立普安会,自己人在里面担当何等职务?”

尚旭东看了一眼宁立言,脸上泛起一丝yin笑:“三爷,咱明人不说暗话,你这话多半是替白鲸那帮洋人问的吧。那帮洋鬼子跟天

津卫的混混互不枉来,普安协会的消息他们打探不着,你把这份情报送去,倒是能发笔横财。”

“尚二爷耳目倒是灵通,刚来天津没两天半,就连白鲸都知道了。不错,我确实有这么点打算。普安协会的事他们感兴趣又没有

门路打探,这就是一个现成的发财机会。我是个买卖人,这种机会哪能放过?”

“敞亮!”尚旭东这句用的是东北口音。“宁三少快人快语,是个老爷们的派头,我就爱跟你这样有啥说啥的人来往,想知道啥就

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准告诉你。正好也借你的金口,给白鲸那帮洋人带个话。尚某人来了!我这人有个毛病,人敬我一尺,

我让人一丈。谁要是挡我的路,就别怪我心狠手黑!今后交朋友还是做对头,他们说了算!”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以狼为友(下)

乔家良行事充满上古君子风范,既然决定要走,就要把手上事情了断清楚。他手上还有几宗案子,另外还有些财务上的纠葛需

要料理,是以在宁立言家里并未久坐,只是交待了自己需要置办的东西,便转身离去,走得甚是洒脱。

这回轮到宁立言反过来安慰乔雪,“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能听出韩大姐话里的意思。她怕你担心,话故意说得轻巧,事情只

怕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我大哥只是个商贾,都惹来日本人动杀机,何况大律师这种社会贤达。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àn shā计划,

离开天津避避风头,也是情理中事。”

“他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而不是自作主张。本来叔叔只是同情qiong rén,和任何组织都没有关联。现在随他们走,等于不打自招

,断了自家的退路。除了和他们合作,叔叔已经无路可走。若是我事先知道消息,不需要如此也照样能保证叔叔的安全!他们

那个组织的处境,咱们心里有数。南京zhèng fu调动重兵对他们进行围剿,以一地敌天下,早晚都会失败。枪弹无眼,叔叔的处境

不是更危险?”

“又不是让乔叔叔去他们的根据地,没那么危险德。他们要去的也是大城市,虽然没说具体的行程和目的,我想必然是他们有借

助乔叔叔的地方,不会让他吃亏。乔叔叔是法律专家,就算在那边,也是技术人才,不会让他面临危险,也不会吃苦。再说,

他们既不是强迫也不是诱拐,是大律师自己想要那样的生活。你在英国读书,大概不知道咱们这边的老话:顺者为孝。真要把

乔叔叔圈到小别墅的方寸之地,他心里绝不会痛快,时间一长必要害病。真到了那时候,后悔的还是你,咱是救人还是坑人?”

乔雪瞪了宁立言一眼,心里嘀咕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男人就不能娇惯!刚给了点好脸sè,就学会和自己犟嘴,若是好好收

拾一顿,将来必要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心中转着给他点颜sè看看的念头,嘴唇不自觉地撅起来。一身喜怒不形于sè的本事在这个男人面前全然失灵,也是邪门的很。

不管她心头如何窝火,也必须承认宁立言说的话确实有道理,自己难以驳倒。乔雪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纠

缠:

“你说的没错。叔叔跟他们在一起或许比留下更好。可是跟他们牵扯太深,真的是好事么?方才叔叔找你要电台,这东西他要来

干什么?分明是替韩大姐那帮人要的。这种东西应该他们自己设法解决,却要我们出头,到时候把你牵连进去,那不是把你也

拖下水了?还有那个杨满堂……他虽然立场和我们相似,但是人太过刚直不懂变通,和这种人合伙做生意,是要上绞刑架的。

我们是商人,不能跟蛮徒为伍。”

“我们不止是商人,还是有自己立场的战士。你要保住自己南洋的家业,我也要保卫自己的桑梓。现在更多了一份私人恩怨在里

面。宁立德再怎么样,也跟我一个姓氏,我可以办他,其他人没这个资格!更不能顶着我的名字去做这等事!若是我不和他们

为敌,那还有什么脸面在街面上走动?若要对付日本人,必然以豪杰为帮手,杨满堂那等人越多越好。不就是一部电台么,我

吃码头饭,军火、药品都敢运,区区一部电台,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乔叔叔心疼我,怕我破产,值钱的东西都没舍得要。你是

个无价宝,要多少东西都不嫌多。”

为了讨好乔雪,宁立言也只好打几个哈哈,拿两人的关系为引子开些玩笑。

日本人想要夺我家的橡胶园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我现在跟他们作对为的可不是自己!乔雪心里嘀咕,嘴上说得则是另一

个问题:

“那帮人可不是徐恩和那般侠林中的人物!跟他们合作,绝不是讲义气就行的。”

“但他们确实是日本人的对头。”宁立言平素对乔雪百依百顺,这时却是寸步不让。

“以人敌国绝无胜算。就凭我们两人的力量,就算加上露丝雅,也绝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这时候能多一分力便多一分力,盟友永

远不会嫌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你放心,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这帮人在这件事上奉行自愿原则。若是乔叔叔不想和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亲疏有别

听到乔雪的话,宁立言愣了一下,连连摇头,“日本人对赤党恨之入骨,一直以剿灭布尔什维克作为他们的侵略借口。他们和

南京的人可以谈,和赤党见面便如水火。如果我大哥……我是说宁立德跟那帮人有接触,不是死得更快?再说宁立功在南京政

府工作,宁立德怎么能和赤党……”

他说到这里,忽然用手扶额,苦笑道:“今天和小日向这场交锋太耗心神,导致自己都糊涂了,千万别见怪。”

乔雪白了宁立言一眼,目光中流露出的信息便是:这次姑且饶过,下次再敢随便质疑本xiao jie的决定,便要让你尝尝厉害。口中

却哼了一声:

“你跟敏姐面前,可从不见这般客气。错了就错了,没必要道歉。日本人撑死在租界里发展几个流民,或是雇几个高丽人当包打

听,论起耳目灵通来已经远不及当初。只要我们事情做得隐蔽,就不怕他们发觉。再说,就算看见也没什么,我们知道韩大姐

是赤党,日本人可未必知道,最多就是个怀疑。宁立德和她的人接触,反倒是可以减少他们身上的疑点,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再说南京zhèng fu是什么德行,你我心里都有数。你宁家的产业在他们眼里,就是块肥肉。就算宁立功在财政部任职,也不一定

能保证你家产业安全。让宁立德多个选择,也不是坏事。”

“不过你之前可还是抱怨大律师和他们搅在一起来着”

“宁立德又不是叔叔。他是个爱国的商人,却不是个惹事生非的性格。充其量就是钱财上提供点支持,有宁立功帮他说情,算不

上大过错。叔叔那种喜欢冲锋陷阵的跟他们在一起危险,宁立德为人内敛,不会让自己出事。再说他想报仇,也只有和穷党合

作,其他人帮不上忙。当今各路诸侯,要论起舌辩的本事,多半是穷党第一。你要想不让宁立德做傻事,就只能指望穷党的人

说服他。”

宁立言已经猜出乔雪的用意。宁立德不会让自己平白绝后,早晚要进行报复。如果找到自己头上,自己没法直接拒绝,若是当

真出手,又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乔雪这番计较,算得上祸水东引,把事情引到韩大姐的组织身上。到时候成与不成,自己既不用承担风险,也不用承受良心的

谴责。就算宁立德遭遇不测,乔雪又不会心疼,只要保住宁立言,死几个姓宁的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除了这一步,另外她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宁立言当场戳破:“你多半是希望宁立德和你叔叔一起离开天津吧?对宁立德来说是散心,对你叔叔来说则是个保护。有一位商

业巨子陪同,刻意减少怀疑,不用担心被特务盯上。。”

“不是我叔叔,是我们的叔叔!”乔雪纠正着宁立言的口误。“我当然有这方面的考虑,我又不认识宁立德,凭什么全心全意为他

着想。帮他,自然也要得到点好处。再说宁家的产业既然要南迁,他提前去看看环境也是应该的。至于天津这边的生意,我看

收一收没坏处。再说有那么多人替他看守家业,不至于真的就出意外。”

“看来这件事你是考虑周全了,我要是不答应呢?”

乔雪一笑:“谅你这个助手不敢不听话!你若真是个弄不懂好歹的笨蛋,我才懒得为你操心,大晚上的还要奔波。”

她说话间站起身,用手指着衣架上那件簇新的裘皮大衣,“帮我穿上它,我去趟白鲸。既然日本人下了战书,我总要告诉露丝雅

一声,接下来怎么应战,那就是她的事。哦对了,小丁已经被带来了,就在地下室关着,要不要去过一堂?他自称知道不少事

,必须当面对你说。”

“抓他的时候可曾惊动宁家?”

“他跑去日租界抽白面儿,那的‘钵衣[学徒]’送的信,给他加了点料。杨满堂的人用人力车弄出来,谁也没惊动。”

宁立言点点头,陪着乔雪出去,问道:“要不要我送你?”

“我倒是想,可惜你舍不得。楼上还有两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等着你,我可不会做煞风景惹人厌的事。好生珍惜眼前时光,等将来

谁敢乱闯主人房,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说话间她已经上了汽车,车灯闪烁消失于夜幕中。

徐恩和以及老谢等到乔雪走才敢出现,询问着宁立言,该怎么对待小丁。宁立言冷哼一声:“英租界挖坑是来不及了,海河上凿

第二百四十四章 放下

一连数日狂风暴雪,老天爷终于开恩赏下个晴天。瓦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火红的太阳在空中敷衍着点卯,给这冰冷的世界施

舍些许温暖。

连续几日的奋战,英租界柏油路上的雪和冰终于被铲得干净。人力车又得以在宽阔得柏油路上狂奔,提醒行人让路的铃铛声叮

当作响,生龙活虎气势十足。

喜好锻炼的洋人,总算能够迎着初升的太阳,撒开长腿飞奔。穿着大衣戴着礼帽的职员夹着公事包行sè匆匆,来回奔走不停歇

。之前随处可见的难民,现在没了踪迹。仿佛整个世道就如同天气一样陡然变得好起来,一切的坎坷与不幸伴随着消融的雪水

流入海河,化作流水归海。

史密斯诊所门外。

宁立德望着街上的行人,陷入迷惘之中,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好像是中了定身法。

杨敏在他身后轻轻咳嗽一声,宁立德这才回过神,朝杨敏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看看他沧桑憔悴的面容,与容光焕发的宁立言相比,杨敏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花中魁首是牡丹,人间英俊是少年。老三是风华正茂少年郎,宁立德又何尝不是青年才俊?他的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也是风华

正茂,可是看着和宁立言就像两代人。不怪戏台上伍子胥一夜愁白发,人间的艰辛磨难便是那杀人不见血的刀,不知毁了多少

人。

她咳嗽一声:“大嫂的伤势已经稳定了,但是短时间不适合和人接触。我明白你的想法,只能说遗憾。不过你们两个是知己,不

用说话也知对方心思。若是看到你这副样子,大嫂心里绝不会舒服。”

大嫂……

宁立德有些恍惚。这个称呼从杨敏嘴里说出来,总觉得非常古怪。看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样,比起在宁家时更增几分颜sè。作为

过来人的宁立德如何不知其中原因,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作何感想。

随即眼前又浮现出那一晚bi shou的闪烁,宋丽珠毫无犹豫地阻挡,以及那一声:“立德快走!”从口到心便只有苦味留存。在未来

的岁月里,自己多半只能品尝到这种味道,但是还要在宋丽珠面前努力装出甜,这是自己的责任。

这位在天津商界叱咤风云的商人,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他摇头长叹一声:“丽珠清醒时,我会让她看到我最好的一面,这是身

为丈夫的本分,我可以做到的。我们过去合作演戏,骗了家中双亲,我自己骗过丽珠也不是难事。今后就要辛苦你和老三,我

不在这,丽珠就托付你们照应。她是个女人心路窄,知道失去了儿子,不知道要难过成何等样子,你们多费心。”

“这你就错了。大嫂虽然是个女人,但是个男儿性格,不会因为这件事就一蹶不振。若是比起来我们可能都不如她来得坚强。”

杨敏实话实说:“家里这边有我和老三,不会有问题。老三刀子嘴豆腐心,不管老爷子还是公司,他都会料理得很好,不会出意

外。你只照顾好你自己便是,其他的都不必问。”

“就因为老三的这个心肠,我才放心不下。”宁立德摇头道:“宁家亏负他的怕是很难还清了。”

“一家人说谁亏负谁,就太远了。今后这种话不要再说,免得被人听去了耻笑。”

宁立德点点头,又看看街道,唏嘘道:“我过去心思都在经营生意,积累财富上。于身边的人和物,都不曾太过留心,如今才知

自己错过了多少。丽珠过去只关心我在意什么,然后努力适应我,我却从不曾为她想过。等到她康复之后,我会陪着她看看这

景致,好好补偿她一番。”

杨敏点头道:“肯定有机会的。等到这天真的晴朗起来,大家便可一起出行,看看这大好风光。”

“我希望韩大姐说得是真的,若是他们真能让天空一直晴朗下去,便是人间最大的功勋。虽说如今他们困居一地,被重重包围,

但是自古来民心向背,才是胜负关键。我这次离开天津并非惧怕日本人的暗算,而是真想去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成事。若真

是言行如一,我和丽珠就算是有了盼头。”

“我和他们没有深交,但是从韩大姐的为人看,他们说得必然是真。你也该准备准备,早点动身为上。今年的饺子多半不能在家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春贺礼

听到乔雪的话,宁立言愣了一下,连连摇头,“日本人对赤党恨之入骨,一直以剿灭布尔什维克作为他们的侵略借口。他们和

南京的人可以谈,和赤党见面便如水火。如果我大哥……我是说宁立德跟那帮人有接触,不是死得更快?再说宁立功在南京政

府工作,宁立德怎么能和赤党……”

他说到这里,忽然用手扶额,苦笑道:“今天和小日向这场交锋太耗心神,导致自己都糊涂了,千万别见怪。”

乔雪白了宁立言一眼,目光中流露出的信息便是:这次姑且饶过,下次再敢随便质疑本xiao jie的决定,便要让你尝尝厉害。口中

却哼了一声:

“你跟敏姐面前,可从不见这般客气。错了就错了,没必要道歉。日本人撑死在租界里发展几个流民,或是雇几个高丽人当包打

听,论起耳目灵通来已经远不及当初。只要我们事情做得隐蔽,就不怕他们发觉。再说,就算看见也没什么,我们知道韩大姐

是赤党,日本人可未必知道,最多就是个怀疑。宁立德和她的人接触,反倒是可以减少他们身上的疑点,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再说南京zhèng fu是什么德行,你我心里都有数。你宁家的产业在他们眼里,就是块肥肉。就算宁立功在财政部任职,也不一定

能保证你家产业安全。让宁立德多个选择,也不是坏事。”

“不过你之前可还是抱怨大律师和他们搅在一起来着”

“宁立德又不是叔叔。他是个爱国的商人,却不是个惹事生非的性格。充其量就是钱财上提供点支持,有宁立功帮他说情,算不

上大过错。叔叔那种喜欢冲锋陷阵的跟他们在一起危险,宁立德为人内敛,不会让自己出事。再说他想报仇,也只有和穷党合

作,其他人帮不上忙。当今各路诸侯,要论起舌辩的本事,多半是穷党第一。你要想不让宁立德做傻事,就只能指望穷党的人

说服他。”

宁立言已经猜出乔雪的用意。宁立德不会让自己平白绝后,早晚要进行报复。如果找到自己头上,自己没法直接拒绝,若是当

真出手,又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乔雪这番计较,算得上祸水东引,把事情引到韩大姐的组织身上。到时候成与不成,自己既不用承担风险,也不用承受良心的

谴责。就算宁立德遭遇不测,乔雪又不会心疼,只要保住宁立言,死几个姓宁的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除了这一步,另外她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宁立言当场戳破:“你多半是希望宁立德和你叔叔一起离开天津吧?对宁立德来说是散心,对你叔叔来说则是个保护。有一位商

业巨子陪同,刻意减少怀疑,不用担心被特务盯上。。”

“不是我叔叔,是我们的叔叔!”乔雪纠正着宁立言的口误。“我当然有这方面的考虑,我又不认识宁立德,凭什么全心全意为他

着想。帮他,自然也要得到点好处。再说宁家的产业既然要南迁,他提前去看看环境也是应该的。至于天津这边的生意,我看

收一收没坏处。再说有那么多人替他看守家业,不至于真的就出意外。”

“看来这件事你是考虑周全了,我要是不答应呢?”

乔雪一笑:“谅你这个助手不敢不听话!你若真是个弄不懂好歹的笨蛋,我才懒得为你操心,大晚上的还要奔波。”

她说话间站起身,用手指着衣架上那件簇新的裘皮大衣,“帮我穿上它,我去趟白鲸。既然日本人下了战书,我总要告诉露丝雅

一声,接下来怎么应战,那就是她的事。哦对了,小丁已经被带来了,就在地下室关着,要不要去过一堂?他自称知道不少事

,必须当面对你说。”

“抓他的时候可曾惊动宁家?”

“他跑去日租界抽白面儿,那的‘钵衣[学徒]’送的信,给他加了点料。杨满堂的人用人力车弄出来,谁也没惊动。”

宁立言点点头,陪着乔雪出去,问道:“要不要我送你?”

“我倒是想,可惜你舍不得。楼上还有两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等着你,我可不会做煞风景惹人厌的事。好生珍惜眼前时光,等将来

谁敢乱闯主人房,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说话间她已经上了汽车,车灯闪烁消失于夜幕中。

徐恩和以及老谢等到乔雪走才敢出现,询问着宁立言,该怎么对待小丁。宁立言冷哼一声:“英租界挖坑是来不及了,海河上凿

第二百四十六章 要解心头恨

宋丽珠的春节,是在史密斯诊所度过的。史密斯在天津生活久了,习俗上完全本地化。二十三的时候糖瓜吃的比谁都多,导致

大晚上跑去看牙医。等到过年的时候,便去和他的那帮朋友打麻将,吃饺子。按唐珞伊的说法:

“这个洋人除了不娶小老婆,已经和本地的土财主没有丝毫区别。”

史密斯一走,医院基本就空了,只有唐珞伊和杨敏陪着宋丽珠过春节。宁家倒是来过几个下人,但是都被杨敏赶走了。

宋丽珠也明白,自己和宁立德的婚姻,本就是靠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成就。如今孩子没了,丈夫不在,自己戏子的身份就变得显

眼起来。宁家只有下人过来,主人不来看望,就是看不起自己。留在这也伺候不好,还不如杨敏贴心。

“其实我在这过年,最合婆婆的心思。她老人家不爱看我,这我是知道的。只不过做媳妇的,又有几个不受婆婆的气?尤其我这

个出身,就更得忍气吞声,这是我嫁给立德之前就已经想到的。在这过年对我对婆婆,都是个解脱,就是苦了你们,还得跑这

陪我个病秧子。”

宋丽珠说话依旧有气无力,人也消瘦了很多。不需要化妆,就能上台扮林黛玉。唐珞伊和杨敏都在她身边陪着,望着她憔悴的

模样,想着她为了保护丈夫而失去骨肉也失去做母亲机会的不幸遭遇,两个女子都很是心酸。

自从她苏醒之后,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只是询问了宁立德的去向,随后就变得很是从容。每天有说有笑,反倒是比这两个人更

为洒脱。

大家心里有数,她不是不难过,只是为人乖觉,不忍因自己的不幸,就让关心照顾自己的人也一起痛苦。这是个大仁大义的女

人,宁立德福分不小。杨敏安慰着她,说着自己在宁家当媳妇的经历,告诉她宁家老夫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不坏,但是总能给

人压力,在她身边便不会觉得舒服。

两个人本应关系尴尬的女人,此时却融洽得如同姐妹,这多半要归功于凶手那歹毒的锋刃,也要归功于宋丽珠那博大的胸怀。

她比宁立德放下得更早,也更轻松。

宁立言便是在此时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笑容。给宋丽珠见礼拜年,随后又说着几句笑话,左右不过是过年时候发生的乐子,

租界华界都有。

听到今年工厂的工人并未因停工而挨饿,反倒是宁立言挨家派去了洋面和猪肉鸡蛋小虾米,让他们能吃上三鲜馅,宋丽珠笑着

打趣道:

“好你个老三啊,你这一番善行,明年工人可就都不想着开工了。这可不成,我这当大嫂的可饶不了你,看我好了以后怎么找你

算账。” 几个人说说笑笑,让病房里有了年味。

说笑几句之后,宁立言才正sè道:“今个破五,晚上兄弟有场应酬,所以提前赶过来,给嫂子送点礼。听唐医生说,嫂子的身体

如今大好,虽然还是要修养调理,但是勉强可以拿得动刀?”

宋丽珠脸上笑容渐去,看着宁立言摇头道:“按说我这个身份在三弟面前没资格说话。可你既然给我脸,喊我声嫂子,我就只好

借坡下驴。你是个有大好前程的体面人,不该……不该啊。”

宁立言摇头:“没什么不该的。按说欠债不过年,可是嫂子身体一直未曾康复,就只好拖延到现在。好在现在也不算太迟,按老

例今个本来就该是剁小人的日子,咱也别坏了规矩。”

说话间,宁立言拉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大号公事包,露出里面雪亮的斩骨刀。这是屠夫们切排骨用的,刃口锋利分量沉重,若是

普通的女子还真就拿不住。宋丽珠从小练武功,若不是怀有身孕,虽然如今元气没恢复,但这把刀倒是勉强可以拿的住。

宋丽珠下意识向后缩了下身子,随后又看向了唐珞伊。宁立言道:“唐医生不是外人,没必要隐瞒。再说事后我会安排人做清洁

,出不了差错。”

唐珞伊点点头没说话,宋丽珠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作停留,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杨敏,然后看向宁立言。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

波流转面带笑容:

“唐医生肯定是外人,珞伊就是自己人。我这条命是珞伊xiao jie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的,这个恩情老三帮不帮嫂子报答?”

第二百四十七章 他乡故知

普安协会办事处的地址设在日租界桃山街,一栋二层半的小洋楼。这里本是个富商的别墅,如今则被小日向强行盘踞,做了普

安协会据点。顶端的半层阁楼已经封死,一楼是接待处,二楼是会客厅和休息室。

宁立言并非一人前来,一身银狐大衣的陈梦寒寸步不离,两人把臂而行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样子。宁立言选在初五拜客,固

然是因为这个日子特殊,适合跟日本人见面,也是因为陈梦寒的原因。她遭遇了一个顽固的追求者,而且指名要求要让陈梦寒

来桃山街相见。

在慈善进行期间就有人每天往电影公司给陈梦寒送鲜花,并没有留下姓名或是其他信息,但是每天一束雷打不动,一直持续到

电影公司过年休息。

当红的明星有人追求是常有的事,哪怕陈梦寒成了宁立言的女人,也挡不住有钱人家的阔少公子或是大老板围着她的裙角打转



欢场上的规矩便是大家公平竞争,错非是手握重兵的军政要人,否则谁也别想阻拦美人琵琶别抱。天津卫的大财主并不惧怕混

混,即便混混有了警务处的身份,大家也只是恭敬犯不上畏惧。

不管是国民饭店还是电影公司,陈梦寒都没少遭遇倾慕者的鲜花以及求爱信攻势,包括“你不答应我我便zi shā”的血书,都不知

道收了多少。乃至和宁立言幽会时,也会拿出这些书信鲜花做个取笑之物。

可是这个追求者的持之以恒以及从来不表露身份,就很有些蹊跷。宁立言想过给陈梦寒安排保镖以免不测,但是被拒绝了。春

节前最后一束鲜花里终于有了一张明信片,邀请陈梦寒务必于春节期间到桃山街十号一会。

这种口气强硬,名为邀请实为要求的邀约,陈梦寒遇到过不少,处置态度都是不予理睬。尤其是在成为宁立言的情人之后,就

更不曾给过其他男人献殷勤的机会。但是宁立言却觉得对方如此持之以恒,只怕不是普通的浮华浪子,绝不可等闲视之。自己

不管如何都要去见一见小日本,干脆就来个公私兼顾,带陈梦寒过来。

小日向并没有回关外过年,就住在这栋洋楼里。一见到宁立言立刻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又打量着陈梦寒。那一双狼眼里放出的

光芒,让陈梦寒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用力拉紧宁立言的胳膊。

“三爷,把这个给你。原本是想给你送家去,可又不想给你惹麻烦。英国人小气,若是让他们看见不知道闹嘛幺蛾子。平日里该

戴警徽戴警徽,就是到了这边的时候,还是戴上这个,方便识别。咱们这虽然还没挂幌,可也是个会馆俱乐部,会员跟非会员

不一样。下回你自己来,只要戴着这个保证你在这吃好玩好,乐不思蜀。”

小日向说话间已经将一枚圆形双龙浮雕珐琅铜章递到宁立言手中。这枚章的大小形状和袁大头差不多,背面四个阳文雕刻“普安

协会”,正面则是双龙浮雕镶边,正中则是个纳粹的反万字标识。

这是普安协会的徽章,也是辨别身份的标识。日本人毕竟不是帮会分子,做事很有些章法。明明是一帮乌合之众,有了这个东

西,便显得正式起来,对这帮帮会分子自身来说,也未尝不是个约束。

宁立言把玩着这枚徽章,心中已然猜出日本人的小算盘。这枚小小勋章,分量没有一两,戴在身上便是个千钧重担。

不同于之前答应青木公馆,那是没有任何凭据的信口开河,有人指证自己也可以推得干净。这玩意只要一戴上,便是自己投靠

日本mài guo求荣的铁证。小日向不光是个凶残的暴徒,也是个诡计多端的yin谋家,他是用这个办法,绝自己的退路。

小日向的狼眼这时顾不上陈梦寒,紧盯着宁立言,看着他的动作。宁立言笑了笑,很自然地把勋章别在了胸前。不入虎穴焉得

虎子,既然来了桃山街,这件事就避不掉。

看着宁立言终于戴上勋章,小日向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拍掌道:“好!是咱们街面上的爷们!下回三爷进门就把这个戴上,保

准把你伺候成神仙。不过今天……就不凑巧了。”

阵阵鸦片烟的味道混着女子的笑骂声以及麻将声,已经传到了楼下。一帮穿短打的帮会分子和一帮穿zhi fu的帮会分子混在一起

第二百四十八章 普安协会(上)

宋丽珠的春节,是在史密斯诊所度过的。史密斯在天津生活久了,习俗上完全本地化。二十三的时候糖瓜吃的比谁都多,导致

大晚上跑去看牙医。等到过年的时候,便去和他的那帮朋友打麻将,吃饺子。按唐珞伊的说法:

“这个洋人除了不娶小老婆,已经和本地的土财主没有丝毫区别。”

史密斯一走,医院基本就空了,只有唐珞伊和杨敏陪着宋丽珠过春节。宁家倒是来过几个下人,但是都被杨敏赶走了。

宋丽珠也明白,自己和宁立德的婚姻,本就是靠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成就。如今孩子没了,丈夫不在,自己戏子的身份就变得显

眼起来。宁家只有下人过来,主人不来看望,就是看不起自己。留在这也伺候不好,还不如杨敏贴心。

“其实我在这过年,最合婆婆的心思。她老人家不爱看我,这我是知道的。只不过做媳妇的,又有几个不受婆婆的气?尤其我这

个出身,就更得忍气吞声,这是我嫁给立德之前就已经想到的。在这过年对我对婆婆,都是个解脱,就是苦了你们,还得跑这

陪我个病秧子。”

宋丽珠说话依旧有气无力,人也消瘦了很多。不需要化妆,就能上台扮林黛玉。唐珞伊和杨敏都在她身边陪着,望着她憔悴的

模样,想着她为了保护丈夫而失去骨肉也失去做母亲机会的不幸遭遇,两个女子都很是心酸。

自从她苏醒之后,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只是询问了宁立德的去向,随后就变得很是从容。每天有说有笑,反倒是比这两个人更

为洒脱。

大家心里有数,她不是不难过,只是为人乖觉,不忍因自己的不幸,就让关心照顾自己的人也一起痛苦。这是个大仁大义的女

人,宁立德福分不小。杨敏安慰着她,说着自己在宁家当媳妇的经历,告诉她宁家老夫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不坏,但是总能给

人压力,在她身边便不会觉得舒服。

两个人本应关系尴尬的女人,此时却融洽得如同姐妹,这多半要归功于凶手那歹毒的锋刃,也要归功于宋丽珠那博大的胸怀。

她比宁立德放下得更早,也更轻松。

宁立言便是在此时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笑容。给宋丽珠见礼拜年,随后又说着几句笑话,左右不过是过年时候发生的乐子,

租界华界都有。

听到今年工厂的工人并未因停工而挨饿,反倒是宁立言挨家派去了洋面和猪肉鸡蛋小虾米,让他们能吃上三鲜馅,宋丽珠笑着

打趣道:

“好你个老三啊,你这一番善行,明年工人可就都不想着开工了。这可不成,我这当大嫂的可饶不了你,看我好了以后怎么找你

算账。” 几个人说说笑笑,让病房里有了年味。

说笑几句之后,宁立言才正sè道:“今个破五,晚上兄弟有场应酬,所以提前赶过来,给嫂子送点礼。听唐医生说,嫂子的身体

如今大好,虽然还是要修养调理,但是勉强可以拿得动刀?”

宋丽珠脸上笑容渐去,看着宁立言摇头道:“按说我这个身份在三弟面前没资格说话。可你既然给我脸,喊我声嫂子,我就只好

借坡下驴。你是个有大好前程的体面人,不该……不该啊。”

宁立言摇头:“没什么不该的。按说欠债不过年,可是嫂子身体一直未曾康复,就只好拖延到现在。好在现在也不算太迟,按老

例今个本来就该是剁小人的日子,咱也别坏了规矩。”

说话间,宁立言拉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大号公事包,露出里面雪亮的斩骨刀。这是屠夫们切排骨用的,刃口锋利分量沉重,若是

普通的女子还真就拿不住。宋丽珠从小练武功,若不是怀有身孕,虽然如今元气没恢复,但这把刀倒是勉强可以拿的住。

宋丽珠下意识向后缩了下身子,随后又看向了唐珞伊。宁立言道:“唐医生不是外人,没必要隐瞒。再说事后我会安排人做清洁

,出不了差错。”

唐珞伊点点头没说话,宋丽珠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作停留,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杨敏,然后看向宁立言。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

波流转面带笑容:

“唐医生肯定是外人,珞伊就是自己人。我这条命是珞伊xiao jie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的,这个恩情老三帮不帮嫂子报答?”

第二百四十九章 普安协会(下)

陈梦寒随着池小荷离开了房间,不知是要逃离付觉生,还是要逃离宁立言。宁立言并没有阻止,这个场合不适合谈这个问题,

何况他也不想左右陈梦寒的意志。他相信陈梦寒,也相信自己。若是她当真过不去这个坎,那也是彼此的缘分使然,非人力所

能挽回。

两个女人走了,小日向拍了拍手,也示意剩下的女人离开。又怕众人扫兴,特意提高了嗓门道:“晚上咱开舞会,把你们的姐妹

儿都叫来,把爷们伺候舒服了少不了赏钱!”

女人退出去,宁立言便知道正戏开始了。

其实即便是不说,他心里也已经猜出大概。不算他两世为人的记忆,就只看今天这帮人,非军即政,又都是下野失意的落魄人

物,这场聚会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

日本虽然和国民zhèng fu签了停战协议,暗地里小动作从来不停。之前李际春在秦皇岛设立华北民众自治联军,实际就是给日本人

当爪牙。

但是他的号召力有限,加上宁立言烧了**码头的军火,让他威信大减。收拢了一批散兵游勇,实际就是伙土匪,成不了气候

。日本人决定换马,用殷汝耕代替李际春。

在宁立言前世里,殷汝耕成立冀东伪zhèng fu,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的时候,通州保安队反正,通州事件爆发,事情闹得很大。今

天看到池墨轩出现,就明白他们肯定是为了这件事开始运作。

前不久福建宣布脱离南京zhèng fu,也给殷汝耕和日本人更多胆量。虽然福建是反对打内战,要求南京zhèng fukàng ri,和殷汝耕南辕北

辙。但是不妨碍他们借题发挥,起哄架秧子的,也闹着要当自立王。

张英华这帮人的身份和号召力要远远高于李际春,张英华本人是北洋的财政总长,戈梓良他们都是国民zhèng fu经过铨叙的将军。

若是把这帮人发动起来,很有可能在天津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还能复制福建的模式。一旦

基于条约xiàn zhi以及眼下欧洲情况未明,日本人也不敢随便撕毁协议攻打华北。这帮人若是肯做傀儡,就省了日本人好大的手脚



由于宁立言捣毁了日本人在英租界的根基,导致日本人和北洋遗老的沟通中断,这次的普安协会,便是日本人的应对手段。以

青帮为纽带,把他们拴在一处,共商大事。

今天这帮人见面就算是认识,不会谈真正要命的东西。可是自己只要加入这场会谈,就等于下了水,将来再想脱离,就没那么

容易。前世军统禁止部下离职,号称: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普安协会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他心里明白表面装着糊涂,说话不多,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在听。在他看来这帮人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也是在说着场面话,互相

恭维互相吹捧,没人说正题。

这帮北洋老臣的脑子还留在二十年前,认为天下顶厉害的是英吉利、法兰西再不就是花旗国,至于日本也就是能欺负欺负中国

,在欧洲列强面前,也就是个暴发户,上不了台面。固然中国的国力敌不过日本,可是日本的国力同样也敌不过欧洲列强。

南京的凯申先生和欧洲列强颇有交情,日后只要借来巨款购mǎi qiāng炮,还是能把日本人赶走。再者东洋人终究是侵略者,在中国

地面上,怎么可能让一帮萝卜头作威作福?这个天下总归还是得中国人坐,轮不到外国人发号施令。

这帮人里固然有人想要借着日本的财势获取自己的好处,也有人只是想跟着蹭吃蹭喝,抱着吃孙喝孙不谢孙心思的人也不是一

个两个。摇旗呐喊起哄架秧子斗可以,没几个人会动真格。

小日向并不理会他们的态度,依旧笑容满面地陪他们闲谈胡吹,过了好一阵,才拉动一根绳索,随后吩咐进门的侍者取来一份

文书放在宁立言面前:

“上次在英租界,好多话不方便说,这份东西也没带。今个正好是个机会。这就是咱们普安的宣言,宁三少请过目。”

宁立言接过文书展开来,定睛看去:

溯我中华在亚洲建国已历数千年,向称文化之区、礼义之邦,举世民族,无年钦羡。近年欧风美雨,东渐亚洲。所谓新文化者

,既未建立基础,而于固有之道德礼教,甚且一扫无余。毋怪世风日下,廉耻道丧。年来chi fěi猖狂,tiān nu人怨,忧时之士,目

第二百五十章 心腹话

宁立言没去看那把bi shou,只朝尚旭东一摆手。

“我不是三岁的娃娃,你跟我别来这套。咱今天把话说明白,我和宁立德有天大的仇,也不能借外人的手。更不能杀兄夺产,那

是犯忤逆的事,要被雷劈的。在英租界有人捅了我的大嫂,那是给我脸上抹黑,我不报仇就没脸在江湖上混。所以那几个动手

的人,我不能让他们活着。可我不会为了宁立德,就把自己性命搭上。我若是接刀,岂不是成了个莽汉?你找我这么个莽汉入

伙岂不是瞎了眼?”

“哈哈……罢了!怪不得内藤前辈夸奖三爷是后起之秀,年轻一辈的才俊,这话说得敞亮!”尚旭东将bi shou向靴子里一放,随后

哈哈笑道:

“三爷说得没错,我拉你入伙,就是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论身份,他们不是总长就是师长,人五人六都以为自己了不起。可是

我跟你说句实话,在我眼里他们任嘛不是!充其量就是一帮混吃混喝的帮闲,壮门面充人头还行,正经的大事根本不能指望!

当初他们在台上的时侯,被北伐军打得全军覆没丢盔弃甲,现如今指望他们东山再起实现华北自治,纯粹是白日做梦!只不过

他们是青帮的子弟,自己又有点名气,给他们个脸面就是。这个天下是咱们的,怎么说,也是咱们近便。”

他向前凑了两步:“我跟三爷说过,我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中国人。要说对两国的感情不分彼此,硬说谁是祖国,我也说不

明白。在我看来,这两个国家不打仗,就是最大的好事。我是从关外来的,亲眼见过那边的情景,太惨了!”

说到这里,小日向摇摇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若不是对他的身份早有所知,必然以为是真情流露。他的语气低沉,声

音也带着几分沙哑。

“小日本就是一群牲口!尤其那帮当兵的,简直不是人!我虽然身上有日本血统,却不会和这等人同流合污。对真人不说假话,

我在关外是东北kàng ri救**的总司令,手底下几万弟兄,都是马快枪准的豪杰,杀了无数日本鬼子!当官的、当兵的还有侨民

,逮着机会就杀。我恨他们,就像恨我自己的血统一样。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让我这辈子成了半个日本人。”

“尚二爷,这是日租界,请你慎言。”宁立言态度不yin不阳,就像是门外的风,让人血液凝固。

“没关系,我这普安协会是日本人拿经费,新任的日本宪兵队队长池上发一大尉是我的上司,在日本人那,这算情报机构。你们

这些签名的,都是大日本帝国的情报员。宪兵队不会来查自己人,说嘛都没关系。”

宁立言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刚知道普安协会的背景如此深厚。随后又劝解着:“就算如此,也该多加小心。万一让人听到

什么不该听的,也是给自己找麻烦。天津卫不比东三省,这的人聪明,却也格外歹毒,一不留神就要吃苦头。”

“三爷的提醒我记下了,不过我还是得把心里话说出来,要不然憋在心里能把我难受死。”他看看宁立言:

“三爷若是个为了继承家业能让人杀了自己兄长的主,这些话我也不会和你详谈。就是因为你方才的态度,我断定你是个好汉,

才敢跟你交心。日本人让我成立普安协会,是有自己的打算,这里面还有对三爷不利的地方。可我既然是总办,就得按我的想

法走,这个协会干什么,我说了算!我实话实说,我要用这个地方kàng ri!”

在日本人的租界里,花着日本人的经费,从一个日本浪人嘴里说出kàng ri二字,着实让宁立言觉得好笑。可是小日向一副正经八

百的模样,又让人笑不出来。

这是个天生的演员胚子,怪不得lǎo jiāng湖葛神仙那种人都能着了他的道。宁立言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不曾知道真情,说不定也被

他瞒过了。他皱起眉头:

“尚二爷,你喝多了酒,还是抽多了大烟?要是跟我聊这些,我可就没法听下去了。我吃街面求财不卖命,你总说些要连累我丢

掉性命的话,我可不敢接茬。”

“三爷这是不信我。也难怪,咱们相处时间有限,光靠红口白牙很难让你取信。这样吧,我可以把实话告诉你。我成立普安协会

第二百五十一章 背后言

陈梦寒随着池小荷离开了房间,不知是要逃离付觉生,还是要逃离宁立言。宁立言并没有阻止,这个场合不适合谈这个问题,

何况他也不想左右陈梦寒的意志。他相信陈梦寒,也相信自己。若是她当真过不去这个坎,那也是彼此的缘分使然,非人力所

能挽回。

两个女人走了,小日向拍了拍手,也示意剩下的女人离开。又怕众人扫兴,特意提高了嗓门道:“晚上咱开舞会,把你们的姐妹

儿都叫来,把爷们伺候舒服了少不了赏钱!”

女人退出去,宁立言便知道正戏开始了。

其实即便是不说,他心里也已经猜出大概。不算他两世为人的记忆,就只看今天这帮人,非军即政,又都是下野失意的落魄人

物,这场聚会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

日本虽然和国民zhèng fu签了停战协议,暗地里小动作从来不停。之前李际春在秦皇岛设立华北民众自治联军,实际就是给日本人

当爪牙。

但是他的号召力有限,加上宁立言烧了**码头的军火,让他威信大减。收拢了一批散兵游勇,实际就是伙土匪,成不了气候

。日本人决定换马,用殷汝耕代替李际春。

在宁立言前世里,殷汝耕成立冀东伪zhèng fu,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的时候,通州保安队反正,通州事件爆发,事情闹得很大。今

天看到池墨轩出现,就明白他们肯定是为了这件事开始运作。

前不久福建宣布脱离南京zhèng fu,也给殷汝耕和日本人更多胆量。虽然福建是反对打内战,要求南京zhèng fukàng ri,和殷汝耕南辕北

辙。但是不妨碍他们借题发挥,起哄架秧子的,也闹着要当自立王。

张英华这帮人的身份和号召力要远远高于李际春,张英华本人是北洋的财政总长,戈梓良他们都是国民zhèng fu经过铨叙的将军。

若是把这帮人发动起来,很有可能在天津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还能复制福建的模式。一旦

基于条约xiàn zhi以及眼下欧洲情况未明,日本人也不敢随便撕毁协议攻打华北。这帮人若是肯做傀儡,就省了日本人好大的手脚



由于宁立言捣毁了日本人在英租界的根基,导致日本人和北洋遗老的沟通中断,这次的普安协会,便是日本人的应对手段。以

青帮为纽带,把他们拴在一处,共商大事。

今天这帮人见面就算是认识,不会谈真正要命的东西。可是自己只要加入这场会谈,就等于下了水,将来再想脱离,就没那么

容易。前世军统禁止部下离职,号称: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普安协会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他心里明白表面装着糊涂,说话不多,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在听。在他看来这帮人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也是在说着场面话,互相

恭维互相吹捧,没人说正题。

这帮北洋老臣的脑子还留在二十年前,认为天下顶厉害的是英吉利、法兰西再不就是花旗国,至于日本也就是能欺负欺负中国

,在欧洲列强面前,也就是个暴发户,上不了台面。固然中国的国力敌不过日本,可是日本的国力同样也敌不过欧洲列强。

南京的凯申先生和欧洲列强颇有交情,日后只要借来巨款购mǎi qiāng炮,还是能把日本人赶走。再者东洋人终究是侵略者,在中国

地面上,怎么可能让一帮萝卜头作威作福?这个天下总归还是得中国人坐,轮不到外国人发号施令。

这帮人里固然有人想要借着日本的财势获取自己的好处,也有人只是想跟着蹭吃蹭喝,抱着吃孙喝孙不谢孙心思的人也不是一

个两个。摇旗呐喊起哄架秧子斗可以,没几个人会动真格。

小日向并不理会他们的态度,依旧笑容满面地陪他们闲谈胡吹,过了好一阵,才拉动一根绳索,随后吩咐进门的侍者取来一份

文书放在宁立言面前:

“上次在英租界,好多话不方便说,这份东西也没带。今个正好是个机会。这就是咱们普安的宣言,宁三少请过目。”

宁立言接过文书展开来,定睛看去:

溯我中华在亚洲建国已历数千年,向称文化之区、礼义之邦,举世民族,无年钦羡。近年欧风美雨,东渐亚洲。所谓新文化者

,既未建立基础,而于固有之道德礼教,甚且一扫无余。毋怪世风日下,廉耻道丧。年来chi fěi猖狂,tiān nu人怨,忧时之士,目

第二百五十二章 舞会风波

晚饭的时候没看见付觉生的人影,自然也不见池小荷。根据宁立言的经验,池小荷这种女孩其实不难对付,只要男人能拉得下

脸,把她糊弄住便不算多困难。付觉生大概就是去做这件事,以保全自己的饭碗。

陈梦寒陪在宁立言身边强颜欢笑,酒窖里那一幕如同没发生过。但是作为最熟悉的人,宁立言还是能感觉到她的不自在。

酒席间小日向谈的还是福建自治。大家都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以福建之力对抗南京,注定有败无胜。但是从福建问题发散到华

北,就是另一回事。池墨轩发言很谨慎,基本不说正事,但是偶尔一两句也表达出华北与福建不同,日本关东军近在咫尺,如

果发生类似事件,南京方面绝对不敢诉诸武力。

张英华这帮人谈不到多聪明,但也没有傻子,对于这个话题根本不接话,只是说些风花雪月。结果就是一帮昔日的职业军官谈

文治,真正的文人与马贼大谈武功,场面好不荒唐。

话不投机,这顿饭便只能草草收尾,小日向招呼众人来到公寓门外说是拍合影。摄影师早就准备好了,一帮人站成两排,小日

向、池墨轩前排居中,其他人按着岁数官衔排列位置。小日向特意把宁立言叫到自己身边,在照片里占了个突出位置。

合影里所有人除了池墨轩以外,胸前都别着普安协会的双龙浮雕珐琅章,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有勋章在日后想要抵赖,便是势

比登天。同样是投名状,小日向这个手法倒是最为高明。

等到合影结束,小日向便不见了人。池墨轩则主动拉着宁立言来到客厅抽纸烟,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详细询问着他如今的情

况以及宁家的情形。

“立言开了家贸易行?”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池墨轩的嗓门都提高几分,随后又摇头感慨:

“我来天津好几天,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们蓟密公署需要从天津采购大量的军需物资,必须找个可靠的贸易行。这件事

我说了算,既然立言做这生意,那我就不再考虑其他人,回头我们就定合同!”

这种军需采购类似前清办粮台,做这种生意的商人必然发财。蓟密区虽然辖地有限,但是养活一个贸易行总是绰绰有余。从常

理看任何一个商人听到这个生意都会喜不自禁,唯有宁立言态度淡然,对这笔大生意一点都不上心。

池墨轩颇有些没趣,正要再找别的话题时,舞会已经开始了。

天津的外国人里数日本人的舞会水平最差,这帮人缺乏娱乐细胞,组织社交娱乐活动的能力也严重不足,日本女人的罗圈腿更

不是跳舞的材料。在马匪中混迹了太多年头的小日向显然也不擅长操持这种活动,加上对这事没上心,舞会就更不成个样子。

留声机里播放着舞曲唱片,一帮北洋遗老拥着高丽、日本女人僵硬地走来走去,脚步沉重的像是砸夯。宁立言很有些心疼这帮

老头,一个个跟高丽女人贴得那么近,也不怕被她们嘴里的大蒜味呛死?

付觉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拉了陈梦寒陪自己跳舞,池小荷坐在一边沉着脸喘着粗气,一看就是怒火中烧。

池墨轩的目光在舞厅里逡巡,随后牢牢停留在陈梦寒身上,不住夸奖着:“立言好福气啊,陈xiao jie这等绝sè佳人都成了你的红颜

知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听说租界里还有一位měi nu侦探也和立言情投意合?有机会邀请出来大家见一面,彼此交个朋友如

何?”

“池秘书乃是殷专员的心腹,贵人事忙,怕是没这个时间吧?”

“不管多忙,吃顿饭的时间总是有的。不过立言有句话说得没错,汝耕对我确实倚为长城,就连今天这场应酬也是公事。”

池墨轩的声音压低几分,腔调里却又带上了难掩的得意。点起了一支吕宋烟,翘起二郎腿,神态格外倨傲。

“尚旭东不过一平头百姓,何来这么大的面子和财力,筹办如此规模的协会?光是维持费用,就不是他所能承担。别看他挂着满

铁公司的招牌,又有宪兵队的关系,都是口惠实不至,根本没有资金支持。若不是我们蓟密区每月提供特别经费五万元,这个

协会根本无法开办。名义上普安协会是民间机构,实际上也是要接受蓟密区管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往事随风

为了方便舞客亲热,房间里光线很是昏暗,等离近了才发现陈梦寒脸sè很不好看。虽然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池墨轩颇有些不怀

好意,但是宁立言并没有太过担心。

陈梦寒能在这个圈子里立足,自身必然有着远胜于普通女人的应酬交际能力。追求她的豪门纨绔、huā huā gong zi又或是富翁、名流

不知多少,各种形式的纠缠她都遭遇过且能应付自如。既保证自身安全,也不让对方感觉受到冒犯。如果没有这点本事,她也

混不到现在。

可是从眼下得情形判断,事情似乎有些严重,池墨轩很可能坏了圈子里的规矩,行为超出了正常范畴。

“梦寒,出什么事了?”

宁立言拉住陈梦寒的手,发现她掌心依旧冰凉一片。

陈梦寒看到宁立言,目光略游移开,沉默片刻才说道:“没……没什么。池秘书喝醉了,我在提醒他该回去休息了。可能声音大

了些,没想到把你惊动过来。”

池墨轩看到宁立言冲过来也有些意外,尴尬地一笑:“宁……宁老弟,这是个误会,误会。我不过是想邀请陈xiao jie谈谈拍电影的

事,不知道怎么,陈xiao jie就发怒了。我这也是一片好心,想要和陈xiao jie合作。再说我们刚刚也在谈合作的事情,大家以后就是

朋友,陈xiao jie的反应也太过于……急躁了。”

这时候一些舞客已经发现这边的不对头,张英华等几人不再和wu nu胡闹,全都走过来看热闹。宁立言面上带着冷笑,说话的声

音带着冰碴:

“是啊。梦寒是有些冒失了,池秘书既然喝醉了酒,就不应该再斤斤计较。谁也不该和一个醉鬼较真。应该先帮醉汉醒酒才对!

梦寒,我教你个让人恢复清醒的办法,你看着。”

说话间宁立言松开陈梦寒的手,两步来到唱片机旁边,从侍应手中拿过一只茶杯,随后快步来到池墨轩面前。不等众人反应,

便已经把茶杯举起,将杯中的凉茶顺着池墨轩的头顶浇了下去。

池墨轩猝不及防,被凉茶淋了满头满脸,惊叫着用胳膊阻挡,呵斥道:“你这是作什么?我只不过和陈xiao jie说两句话……”

宁立言不紧不慢道:“是啊,我也就是给你倒点水帮你醒酒,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你看,这不是就精神多了。梦寒看着点,以后

要是在遇到醉汉,就用这种办法帮他清醒。如果还不行的话,就得这样!”

手臂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空茶杯重重地拍在池墨轩的额头上,伴随着玻璃碎裂以及男子的惨叫声,池墨轩人便踉跄着倒地,血

顺着他的前额流下,染红了胸前的白衬衣。

“杀人了!来人啊!”池小荷发出一声凄厉地尖叫,现场一片哗然。张英华等人这时才如梦方醒般冲过来,用人墙把池墨轩和宁

立言隔开。宁立言侧头看了一眼一边一语不发仿佛中了定身法的付觉生以及尖叫的池小荷,冷笑道:“想当侄女婿的这时候应该

找我打一架,想要做护花使者就该照顾好自己女人。男子汉该有个担当,光在哪里傻站着没用。”

宁立言并不理会身边人的劝解,拉住陈梦寒的胳膊向外拖拽着走去,大声吩咐着:“走!我们回家!”

“抓住他!把他抓起来!”池小荷喊着四周的保镖和警卫,可是并没有人听。这里的适应只听小日向的命令,池小荷这么个娇小

姐根本支不动他们。宁立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朝他们嚷嚷有用么?去给日本宪兵队挂电话,看看他们抓不抓我!我等着你!”

随后大步流星走出了大门。

别克车就停在门口。由于不知道要闹到几点,今天宁立言自己开车没带上老谢。上了车的宁立言并没急着发动,而是轰着油门

用车头灯照着普安协会的大门,好像是在讨敌骂阵。

陈梦寒催促着:“立言快走!免得宪兵真的追来!”

“日本宪兵队又不是没去过,也没嘛了不起。我给他五分钟时间,如果他能放下一切出来追你,就证明他在酒窖里说得话都是真

的。”

陈梦寒的神sè未变,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立言当时也在酒窖?我以为只有小日向那个日本人在呢。”

“你怎么知道他在?”

“你现在开车我就告诉你。”

“不等了?”

“等来干什么?车里也没有茶杯,再说我也没有你那么大的力气帮他清醒。”

第二百五十四章 力行社的连环计

晚饭的时候没看见付觉生的人影,自然也不见池小荷。根据宁立言的经验,池小荷这种女孩其实不难对付,只要男人能拉得下

脸,把她糊弄住便不算多困难。付觉生大概就是去做这件事,以保全自己的饭碗。

陈梦寒陪在宁立言身边强颜欢笑,酒窖里那一幕如同没发生过。但是作为最熟悉的人,宁立言还是能感觉到她的不自在。

酒席间小日向谈的还是福建自治。大家都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以福建之力对抗南京,注定有败无胜。但是从福建问题发散到华

北,就是另一回事。池墨轩发言很谨慎,基本不说正事,但是偶尔一两句也表达出华北与福建不同,日本关东军近在咫尺,如

果发生类似事件,南京方面绝对不敢诉诸武力。

张英华这帮人谈不到多聪明,但也没有傻子,对于这个话题根本不接话,只是说些风花雪月。结果就是一帮昔日的职业军官谈

文治,真正的文人与马贼大谈武功,场面好不荒唐。

话不投机,这顿饭便只能草草收尾,小日向招呼众人来到公寓门外说是拍合影。摄影师早就准备好了,一帮人站成两排,小日

向、池墨轩前排居中,其他人按着岁数官衔排列位置。小日向特意把宁立言叫到自己身边,在照片里占了个突出位置。

合影里所有人除了池墨轩以外,胸前都别着普安协会的双龙浮雕珐琅章,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有勋章在日后想要抵赖,便是势

比登天。同样是投名状,小日向这个手法倒是最为高明。

等到合影结束,小日向便不见了人。池墨轩则主动拉着宁立言来到客厅抽纸烟,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详细询问着他如今的情

况以及宁家的情形。

“立言开了家贸易行?”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池墨轩的嗓门都提高几分,随后又摇头感慨:

“我来天津好几天,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们蓟密公署需要从天津采购大量的军需物资,必须找个可靠的贸易行。这件事

我说了算,既然立言做这生意,那我就不再考虑其他人,回头我们就定合同!”

这种军需采购类似前清办粮台,做这种生意的商人必然发财。蓟密区虽然辖地有限,但是养活一个贸易行总是绰绰有余。从常

理看任何一个商人听到这个生意都会喜不自禁,唯有宁立言态度淡然,对这笔大生意一点都不上心。

池墨轩颇有些没趣,正要再找别的话题时,舞会已经开始了。

天津的外国人里数日本人的舞会水平最差,这帮人缺乏娱乐细胞,组织社交娱乐活动的能力也严重不足,日本女人的罗圈腿更

不是跳舞的材料。在马匪中混迹了太多年头的小日向显然也不擅长操持这种活动,加上对这事没上心,舞会就更不成个样子。

留声机里播放着舞曲唱片,一帮北洋遗老拥着高丽、日本女人僵硬地走来走去,脚步沉重的像是砸夯。宁立言很有些心疼这帮

老头,一个个跟高丽女人贴得那么近,也不怕被她们嘴里的大蒜味呛死?

付觉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拉了陈梦寒陪自己跳舞,池小荷坐在一边沉着脸喘着粗气,一看就是怒火中烧。

池墨轩的目光在舞厅里逡巡,随后牢牢停留在陈梦寒身上,不住夸奖着:“立言好福气啊,陈xiao jie这等绝sè佳人都成了你的红颜

知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听说租界里还有一位měi nu侦探也和立言情投意合?有机会邀请出来大家见一面,彼此交个朋友如

何?”

“池秘书乃是殷专员的心腹,贵人事忙,怕是没这个时间吧?”

“不管多忙,吃顿饭的时间总是有的。不过立言有句话说得没错,汝耕对我确实倚为长城,就连今天这场应酬也是公事。”

池墨轩的声音压低几分,腔调里却又带上了难掩的得意。点起了一支吕宋烟,翘起二郎腿,神态格外倨傲。

“尚旭东不过一平头百姓,何来这么大的面子和财力,筹办如此规模的协会?光是维持费用,就不是他所能承担。别看他挂着满

铁公司的招牌,又有宪兵队的关系,都是口惠实不至,根本没有资金支持。若不是我们蓟密区每月提供特别经费五万元,这个

协会根本无法开办。名义上普安协会是民间机构,实际上也是要接受蓟密区管理。”

第二百五十五章 闹翻脸

陈恭涛对于宁立言的态度并没放在心里。换句话说,他并不在意宁立言的想法,也不在意陈梦寒的感受。

力行社乃是天子亲兵,陈恭涛年轻气盛便是宁立功在场他也未必在乎,又哪会把本地帮会头目放在眼里。他说出自己的打算,

并不是真的要和宁立言商量,而是要他执行命令。也不光是力行社,此时南京zhèng fu的大多机关都是这般大爷态度,认定自己让

百姓贡献妻女财富乃是天经地义。

“宁三少的思想不要太狭隘,现在是min guo了,你也不要太过保守,男人和女人交个朋友是极平常的社交,算得了什么?再说我们

只是让陈xiao jie和池墨轩保持接触,没让她做不体面的事情。陈xiao jie在国民饭店也没少举行酒会,知道如何敷衍,不会吃亏的。

再说池墨轩因为昨天的事对宁三少心怀不满,陈xiao jie安抚他一下,也是对宁先生的保护。”

宁立言与陈恭涛见面的地方在客厅,陈梦寒就躲在卧室里。两人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宁立言态度稍有松动,这个敏感而又有

些自卑的女子,多半真的可能为了宁立言的安危牺牲自身,是以宁立言的态度也就格外的恶劣。

“陈长官,大家都是老中医,就不必开偏方了!我就是吃江湖饭的,这套糊弄傻小子的话,就别在我面前用了。你们这手段,按

我们本地话来说,就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池墨轩是什么东西,大家心里有数,梦寒去敷衍他,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你们自己也知道事情的结果为何,所以把自己先撇个干净。将来就算梦寒吃亏,也可以说不是你们本意。只是让她去交朋友打

听个消息而已,吃了亏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聪明,或是为了保护我不得已而为之,一切都是池墨轩的错,跟力行或是zhèng fu没什么

关系。这种把戏我们江湖人用得多,没想到你们力行的操守和我们混混也差不多!”

陈恭涛的脸sè变了变,脸上笑容也消失了。

他从王仁铿那了解过宁立言,也专门搜集过他的信息。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出身于大宅门,并非小门小户没见过市面的穷家子。

背后既有姜般若这等名流为师,又有英国人撑腰,自己又是英租界要人,并不惧怕力行或是自己。

但是宁家其他人还是住在华界,宁立功也是zhèng fu公职人员。宁家整体产业目下正准备南迁,将来也少不了靠力行关照。他自己

可以不怕力行,他的家族却必须和zhèng fu打交道,他居然敢为了一个电影明星伤自己的面子?

此处若不是法租界,潘子鑫若不是社会名流,陈恭涛此时多半便要发作起来。眼下只好强压着怒火说道: “我能理解宁三少的

心情。但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每个人都应有牺牲的觉悟。男子牺牲性命,视死如归,女子牺牲身体,又有什么不可以?”

“牺牲的前提是自愿,而不是强迫。”

“若是陈xiao jie自己愿意牺牲?”

“自愿的前提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如果她拒绝你们的要求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也不会因为这个选择而遭遇伤害,才能称得上自

愿。陈先生要是能遵循这个原则,我可以让陈梦寒当面和你谈。”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谁都没说话,宁立言冷笑一声:“你自己都不敢接话,便知道所谓的自愿连你自己都不信。阻击枪与zhà dàn面

前的自愿,就如同中日的和平条约一样可笑,这个道理你想必也是懂的。”

陈恭涛发现宁立言比自己想象得难对付,怪不得王仁铿再三强调,不要把他当成个普通的纨绔子弟或是混混看待。

本来他这次只是单纯和宁立言修复关系,以便接下来力行社开展工作方便。可是昨天在桃山街发生的冲突,让陈恭涛看到了一

条捷径。如果可以走通这条捷径,便是一桩天大功劳。

他性情中喜好冒险好出风头的一面占了上风,这时碰壁也不肯回头,相反倒是越发严厉:

“现在我们谈的是党国大业,是华北全局。三少别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殷汝耕不是李际春之流,他若是和日本人暗中勾结,

整个华北局势都将变得恶劣。若是不能提前防范,说不定华北就会变成第二个东三省,天津那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

第二百五十六章 苦肉计

“力行做事从不考虑当事人感受,只求自己功劳,跟这种人翻脸没什么不好。若是一味由着他们心意,最终只会被他们榨得一

干二净,直到赔上性命。一个未曾受训之人贸然去做卧底,最大的可能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的戴老板乃是泼皮赌徒出身

,如今虽然身居高位,但是赌徒习气未改。只不过筹码从钱财变成了人命,尤其是我们这种旁不相干的人,更是可以随意牺牲

的对象,根本不会吝惜。”

“这帮人总以为摆个大义出来,别人就该主动服从命令,自愿奉献一切。这种念头不除,就没办法合作,翻脸就是个时间问题,

早点闹翻也不是坏事。不合作不等于不做事,我得让他们看看,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美人计这一个办法。要做事就得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要自己付出,而不是让旁人牺牲。”

白鲸咖啡馆只对会员开放,露丝雅和乔雪又是朋友,陈梦寒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不适合进去,只好在汽车里等。脑海中回响

着宁立言对她说得话,心中泛起万千滋味。

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蓝衣社的负责人绝不是善男信女,得罪他不是小事。即便宁立言今非昔比,同时得罪了殷汝耕的亲

信加力行华北负责人,肯定会面临巨大危机。只不过在自己面前,宁立言会装出浑然无事的样子,以免自己发愁,所有的压力

都由自己承担。

她可以猜出来,宁立言在前往力行之前,心里是有个计划的。但是池墨轩对自己的骚扰,影响了他的计划。现在到白鲸来,便

是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对计划进行调整,确保能够顺利实施下去。

宁立言对她介绍过白鲸,她很清楚其成员的身份与品行。日本人固然是恶棍,其他的洋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以情报为商品进

行贸易的,绝不会是正人君子。与这等人谈生意必然会付出代价,立言想要的是什么,自己又要付出多少?而他所付出的一切

,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陈梦寒觉得怀里揣了个火盆,身边偏又放着冰块。爱情的甜蜜与现实的苦难搅成一处,让她也说不清个中滋味,只

是提醒着自己在宁立言面前必要做出一副笑容。到了这时候任何的感激或是表白都是多余,惟生死与共四字足以。

虽然有了这个觉悟,可是等听到宁立言真的说明交涉内容,陈梦寒还是变了脸sè,不顾一切地要向车外冲。

“这……这绝对不行,这种交易必须取消!如果你不好意思,就让我和那位露丝雅谈。即便是要用苦肉计,也该是冲着我来,不

是让你受苦。如果真按你的办法做了,乔xiao jie和杨敏都不会答应!到时候她们非把我赶走不可。与其那样,我宁可去死。”

“来不及了。”宁立言拉着陈梦寒不许她行动:“彼此之间已经订立了契约,任何人都不能停止,这是规矩。若是随便坏规矩,不

成了小日本那样的万人恨?走吧,咱们现在去起士林,然后回饭店,把被打断的美梦补上。”

宁立言嘴角带着笑容,看上去心情不错,比和陈恭涛冲突之后还要好几分。可是陈梦寒却是愁容满面,便是想要挤个笑容出来

都做不到。宁立言只好好言安抚着:

“别愁眉苦脸的,跟你说点高兴事。刚才我从白鲸得到一个消息,因为普安协会的成立以及藤田公馆的霸道作风,咖啡馆内部已

经达成共识,对于日本必须做出反制。如果放任日本人胡作非为,这个市场就没办法运作。今后情报市场在对日本人实施差别

对待,这种对待的间接影响,足以抵的上千军万马!kàng ri不是只有一种办法,力行社派多少美人出去,也休想得到这份成果!”

宁立言的兴致很高,又是下饭店,又是在商场花了大笔钱财,给陈梦寒添置不少珠宝。等回到房间,便拉着陈梦寒跳舞。陈梦

寒脸上勉强带着笑,眼睛里却含着泪水。直到天sè将晚,宁立言准备离开时,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

“别……别走。我不许你走!”陈梦寒拿出了从未有过的霸道,边哭边说道:“今晚你就算打死我,也休想从这离开!我不能看着

你去玩命,就算要用你那个计划,也该换个人。力行社都懂让别人当炮灰,凭什么你就得自己往上冲?”

第二百五十七章 枪击案

陈恭涛对于宁立言的态度并没放在心里。换句话说,他并不在意宁立言的想法,也不在意陈梦寒的感受。

力行社乃是天子亲兵,陈恭涛年轻气盛便是宁立功在场他也未必在乎,又哪会把本地帮会头目放在眼里。他说出自己的打算,

并不是真的要和宁立言商量,而是要他执行命令。也不光是力行社,此时南京zhèng fu的大多机关都是这般大爷态度,认定自己让

百姓贡献妻女财富乃是天经地义。

“宁三少的思想不要太狭隘,现在是min guo了,你也不要太过保守,男人和女人交个朋友是极平常的社交,算得了什么?再说我们

只是让陈xiao jie和池墨轩保持接触,没让她做不体面的事情。陈xiao jie在国民饭店也没少举行酒会,知道如何敷衍,不会吃亏的。

再说池墨轩因为昨天的事对宁三少心怀不满,陈xiao jie安抚他一下,也是对宁先生的保护。”

宁立言与陈恭涛见面的地方在客厅,陈梦寒就躲在卧室里。两人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宁立言态度稍有松动,这个敏感而又有

些自卑的女子,多半真的可能为了宁立言的安危牺牲自身,是以宁立言的态度也就格外的恶劣。

“陈长官,大家都是老中医,就不必开偏方了!我就是吃江湖饭的,这套糊弄傻小子的话,就别在我面前用了。你们这手段,按

我们本地话来说,就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池墨轩是什么东西,大家心里有数,梦寒去敷衍他,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你们自己也知道事情的结果为何,所以把自己先撇个干净。将来就算梦寒吃亏,也可以说不是你们本意。只是让她去交朋友打

听个消息而已,吃了亏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聪明,或是为了保护我不得已而为之,一切都是池墨轩的错,跟力行或是zhèng fu没什么

关系。这种把戏我们江湖人用得多,没想到你们力行的操守和我们混混也差不多!”

陈恭涛的脸sè变了变,脸上笑容也消失了。

他从王仁铿那了解过宁立言,也专门搜集过他的信息。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出身于大宅门,并非小门小户没见过市面的穷家子。

背后既有姜般若这等名流为师,又有英国人撑腰,自己又是英租界要人,并不惧怕力行或是自己。

但是宁家其他人还是住在华界,宁立功也是zhèng fu公职人员。宁家整体产业目下正准备南迁,将来也少不了靠力行关照。他自己

可以不怕力行,他的家族却必须和zhèng fu打交道,他居然敢为了一个电影明星伤自己的面子?

此处若不是法租界,潘子鑫若不是社会名流,陈恭涛此时多半便要发作起来。眼下只好强压着怒火说道: “我能理解宁三少的

心情。但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每个人都应有牺牲的觉悟。男子牺牲性命,视死如归,女子牺牲身体,又有什么不可以?”

“牺牲的前提是自愿,而不是强迫。”

“若是陈xiao jie自己愿意牺牲?”

“自愿的前提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如果她拒绝你们的要求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也不会因为这个选择而遭遇伤害,才能称得上自

愿。陈先生要是能遵循这个原则,我可以让陈梦寒当面和你谈。”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谁都没说话,宁立言冷笑一声:“你自己都不敢接话,便知道所谓的自愿连你自己都不信。阻击枪与zhà dàn面

前的自愿,就如同中日的和平条约一样可笑,这个道理你想必也是懂的。”

陈恭涛发现宁立言比自己想象得难对付,怪不得王仁铿再三强调,不要把他当成个普通的纨绔子弟或是混混看待。

本来他这次只是单纯和宁立言修复关系,以便接下来力行社开展工作方便。可是昨天在桃山街发生的冲突,让陈恭涛看到了一

条捷径。如果可以走通这条捷径,便是一桩天大功劳。

他性情中喜好冒险好出风头的一面占了上风,这时碰壁也不肯回头,相反倒是越发严厉:

“现在我们谈的是党国大业,是华北全局。三少别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殷汝耕不是李际春之流,他若是和日本人暗中勾结,

整个华北局势都将变得恶劣。若是不能提前防范,说不定华北就会变成第二个东三省,天津那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

“那是你们力行社的工作,别推给我们。如果要用美人计,也该是你们力行自己的特工去,不是强迫别人牺牲。文官提笔安天下

,武将上马定山河。你们拿枪的人无法守卫国土,强迫女子献身,还有理了不成?”

“我没有强迫的意思,事实上这是个突fā qing况,我们也是因势利导。一直以来我们都苦于不能打入敌人内部,这个机会不该放过

。如果陈xiao jie可以把宁先生也推荐到殷汝耕身边,更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到时候互相关照便万无一失。党国不会让陈xiao jie白

冒险,一定会给出足够的补偿。可以把这当成一次演出……”

“如果是池墨轩做搭档,那么这个演出梦寒不会参加。至于你们的补偿,我不稀罕。”

“我还是希望宁三少慎重考虑一下,不要意气用事。事关华北安危,万千人的性命,容不得儿女私情!”

卧室的房门豁然推开。容光焕发的陈梦寒缓步而出,她身上依旧穿着睡衣,很是随意,但是行走之间仪态万方,俨然是个豪门

贵妇的样子,让人生不出轻慢之心。等来到宁立言身边,她把手搭在宁立言肩头,又朝陈恭涛一笑:“陈先生,你好。我就是你

要找的陈梦寒。”

“陈xiao jie,你好。你本人比照片上更美,果然是绝代佳人。”

“多谢夸奖。”陈梦寒微微一笑,与陈恭涛握了握手,随后笑容渐渐散去,神sè也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立言挡在我前面,是不希望我难做人。但这件事既是因我而起,便不能让立言受过。方才立言说得

没错,只有自愿的牺牲,才能称为牺牲。恕我直言,陈先生有什么权力决定让别人去做貂蝉、西施?不管这件事对你来说有多

重要,都不是强迫别人的理由。我不会去做这件事,也不会去敷衍池墨轩。不管是为了立言或是你们的计划,我都不会那么做

。池墨轩想要报复,就随他的便,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陈恭涛看看陈梦寒:“陈xiao jie是否先听一下条件再做考虑?我说过,不会让你白担风险。”

“对不起,我对你们的条件不感兴趣,同样,对我的处境也不感兴趣。”陈梦寒不满意陈恭涛的墨迹,自己昨晚上把宁立言留下

,不定什么时候乔雪那边就来抢人。趁着机会还想多腻一会,谁耐烦敷衍他?心情不好,说话也就有些冲。知道怎么说话讨人

喜欢,自然就知道怎么气人。

“我知道我的处境可能很危险,池墨轩可能会朝我丢个zhà dàn,但是有立言保护我,我什么也不怕。”她任性的像个孩子,也是彻

底关死了门,不给对方留下说话的空间。陈恭涛皱皱眉头,犹豫片刻道:

“其实我们在池墨轩身边也有耳目,这个人会配和陈xiao jie的工作,必要的时候也会为你提供支援。你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

“陈先生是拿我这个本家当三岁孩子哄了。”陈梦寒没好气道:“既然你们在他身边有人,又何必让我出头?自然是这个人不能轻

易暴露,要留下来做大事,所以找个可以牺牲的人进去,是我给你们的人当助手挡枪子,不会颠倒过来。真到了危险的时候,

你们的人有一百个理由不必出面,我又该怎么办呢?既然你们的条件那么好,大可以去找其他女人问问。池墨轩是个好sè之徒

,只要女人够漂亮,就足以打动他,又何必在我身上耽误时间?”

“陈xiao jie,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有些时候不是你不想参与,事情就不会落到你头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宁立言接过话,目光直视着陈恭涛。“我把话放在这里,谁敢动我的女人,我就怼谁不客气。我不想得罪

人,但也不会任人宰割。在天津卫这地方,谁要想让我不痛快,就别怪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陈恭涛看向陈梦寒,后者没说话,却转身向房间走去,边走边道:“立言,你准备约谁打牌?今个是初六,要约牌局可得趁早,

晚了就来不及了。”

宁立言朝陈恭涛做了个请的手势,竟是把这位力行社北平站站长未来华北情报计够负责人生撵了出去。陈恭涛脸sè几变,朝宁

立言道:“希望宁先生和陈xiao jie不要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我正是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追悔莫及,才不会考虑陈先生的方案。不管你们搬出多少道理,或者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改变主

意。另外我提醒陈先生一句,殷汝耕不过是个小人,充其量因人成事。只要断了他的臂膀,其人也闹不起多大风浪。倒是日本

人狼子野心,步步紧逼。谁是真正得祸害,不用我多说,陈先生心里应该有数,恕不远送了!”

回到卧室里,陈梦寒正对着镜子补妆,看了一眼宁立言微微一笑:“为了我先是得罪池墨轩,现在连力行的人都得罪了,值得么

?”

“这有什么不值得的?若是因为畏惧就把你牺牲掉,我便不值得你爱了。”

“池墨轩那边怎么办?”

“自然是帮他出气了。”宁立言微微一笑,“池秘书这种体面人被我开了瓢,不给他出气怎么行?今天就让池秘书高兴高兴,我一

会去趟白鲸,帮池秘书安排下复仇的事。”

此时,日租界的敷岛料理店内。池小荷yin沉着脸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对面的男子面前。后者接过信封的时侯,手在池小荷的

手背上轻轻一捏,池小荷的脸顿时一红,如同烫着了一般把手抽回来,勃然变sè。

对方抢在她发怒之前说道:“别嚷!这可是公众场所,要是闹起来您交代的事可就黄了。”

池小荷的话被堵了回去,只好鼓着腮帮紧盯着对面的男人,男子嘿嘿一笑:“您这脾气还真大。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至于这么

不依不饶么?我这可是担着性命风险,又该找谁去说?那可是宁立言,整个天津卫除了我聂川,再没第二个人敢接这个玩命的

差事!”

“只肯开一枪,有什么可吹的?”

“人只有一条命,你还想打几枪?我的美人。”

男人最后一句话里有骨头,池小荷刚要翻脸,聂川已经抢先一步,把信封收到怀中,随后如同一只仙鹤般从座位上跳起。朝池

小荷挥挥手,转身离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弄巧成拙

池小荷与付觉生赶到史密斯诊所时,发现门外站着几个面目凶恶的彪形大汉。带头的大汉正是小日向的贴身护卫赵雷,池小荷

没急着下车,而是机警地四下观察,又皱起眉头低声嘀咕着:“好死不死的居然和他碰到一起,只怕要有麻烦。”

病房内,小日向看着躺在床上的宁立言和一旁两眼红肿神情憔悴的陈梦寒,摇头叹息着:“这是怎么话说的?协会刚刚成立,正

是大展拳脚的时候,立言居然中了暗算。晦气啊。你也是太不小心了,以你眼下得身份,走到哪都应该带着保镖才对,你身边

的人要是不顶事,我给你推荐几个好手?”

宁立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那倒是不用了,我身边不缺人,就是我自己太大意了。今后我自然得加小心,不能再大意失荆州

了。”

陈梦寒感觉到小日向朝自己看过来,虽然隔着衣服,还是感觉他的目光往肉里钻,不由得打个冷颤。低头不去看他,拿起一个

苹果聚精会神地削着。小日向嘿嘿一笑:

“还得说立言有福,住院也有美人伺候。陈xiao jie这么个万人迷放下自己的事业,在这照顾你,你得知道感激。说句不好听的,你

这脾气得改改,不能说翻脸就翻脸。上午好好的,下午就翻车,哪能这样?今后可别再和陈xiao jie闹别扭,这次要是你们不吵嘴

,也不至于出事。”

果然。小日向来之前去过国民饭店了解情况。当时场面混乱,又有宁立言中枪的事,茶房以及客人的注意力都在宁立言这边,

没谁会记得陈梦寒的具体情况。仅靠一些支离破碎的情景,小日向就算是神仙转世也看不出破绽。

陈梦寒低着头道:“这不怪三爷,是我太任性了。非要三爷再多陪我两天,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这不叫任性,叫情分。也就是三爷这样的铁石心肠,换别人恨不得留在陈xiao jie身边不动呢,就是赶都赶不走。”

小日向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宁立言咳嗽一声:“我也没想到池墨轩那老东西居然这么大胆子,真敢派人打我的黑枪?给我等着

,我饶不了他!”

“那是自然!”小日向一拍胸膛,“我来就是给立言撑腰的。你既然带着普安的章,就是咱们的人,有人打你的黑枪,咱们普安肯

定要给你出头。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别嘛事都指望洋人。这是中国人的地盘,洋鬼子不好使。白鲸有嘛用?你跑一趟嘛也没

解决,自己倒挨了两枪。不管嘛时候,都得靠自己人。这回咱们普安协会得折腾把大的,让他们知道知道咱的厉害。你这两天

在医院还不知道,天津卫老少爷们都动起来了,年不过酒不喝,全都上街面找人去了。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那个刺客找出来

!至于幕后主使,不管是谁,咱都不能轻饶了他。池墨轩算个嘛?就算是殷汝耕,也得给咱个说法,要不然这事就没完!”

“这是我和他的恩怨,不必牵连协会。”

“这叫嘛话?咱们是家里的人,说这话就生分了。你的事就是普安的事,打你就是打我们!你尽管放心养伤,外面的事我们办了

,保准让你满意。等你伤好以后,我还有大事让你帮忙呢。”

“池墨轩毕竟是吃zhèng fu饭的,不是好对付的主。他打我女人的主意,又买凶杀我,我们两边势不两立。大家没必要跟他对着干,

光棍不斗势力,犯不上。”

小日向嘿嘿笑了几声,“势力?他那点势力算个嘛?别看他跟个人似的,我要是想办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咱们普安成立以后

,外人还不知道厉害,这回也让他们看看,把池墨轩收拾了,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拿咱不当回事。”

陈梦寒低头倾听,脑海中回响着宁立言昨天晚上对自己说的话。

“日本人成立这个普安协会乃是作为耳目,也是入侵的先锋。当年袁彰武成立便衣队搞暴动,闹得乌烟瘴气,若不是保安队早有

准备,天津还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现在天津的青帮集合起来,他们自然希望闹出更大声势。只有华北乱起来,日本人才有

借口向华北伸手乃至动兵。养活他们,就是看中他们的号召力和组织力,换句话说就是要他们闹事的。”

“小日向是个浪人,想要获得日本zhèng fu的财政支持,也需要做出事业。所以他迫切需要找个事端大闹一场,才和自己心思。我和

池墨轩闹事,正是个顶好的引子。眼下已经不是我和池墨轩的问题,而是普安借机证明自己力量的机会。小日向如果上门,必

是要借题发挥大闹一场,既能在军方面前证明普安的价值,也能让我欠他个人情。将来借这件事向我提条件,我就不好拒绝他

。你看着吧,他只要来就是大戏开锣的时候。让他们唱吧闹吧,越得意越好。我答应了嫂子替她报仇出气,不能说了不算,不

让他们折腾起来这仇怎么报?”

果然一切都被立言算中了。日本人也好,普安协会也好,虽然看上去不可一世,可是所有行动都在爱人的盘算之中。

陈梦寒想笑,却又得装着难过的样子,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再者有小日向在,她也笑不出来。这个无礼的日本人,马贼的恶习

尚未洗刷,看女人的眼神太过肆无忌惮,让她心里异常厌恶,却又不得不敷衍。

宁立言也看出她对小日向的厌恶,故意打了几个哈欠,小日向便知趣地告辞。他前脚刚走,池小荷带着付觉生便闯进来,一路

来到病房,随后朝宁立言道:“我需要和你谈谈。”

池小荷趾高气扬的态度不变,付觉生在她身边,像是个跟班。从头到尾都是池小荷自己在说。

“情况就是这样,杀手是我雇的,他收了我五千日元,答应打你一枪,至于为什么打了两枪我也不清楚。这件事是我为了替叔叔

出气做的,跟其他人无关。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不要难为觉生,也不必难为我叔叔。”

池小荷说着话把皮包放到桌上,先是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随后又从里面拿出一把女子防身用的掌心雷阻击枪,当着宁立言的面

,把两发子弹填了进去。

“我害你中了两枪,你要报复也是理所应当。这是汇丰的支票,见票兑付一万块,是叔叔赔偿的汤药费。如果你不满意,也可以

打我两枪解恨,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

宁立言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池xiao jie这是准备在关老爷门口耍大刀?耍狠卖命,那是我们混混的看家本事,你个娇滴滴的千

金xiao jie玩这手,怕是差点意思!”

“你别看不起人!想开枪就开枪,我绝不会怕!”池小荷紧咬着下嘴唇,巴掌脸发白,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第一次经历这种阵

仗,心里怕得要死偏要强充好汉。

宁立言扫了她一眼,目光好象是鞭子,把她抽了个趔趄。“你敢说自己不怕?你要是不怕,就不会拉人壮胆了。我现在要是冲你

那好看的小脑袋开一枪,打不死你也会吓得你尿裤子!想要和我谈条件,先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这个态度,咱们就没嘛可谈的

。”

付觉生拉了池小荷一下,却被她一下甩开。“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不用你来扛。”她又盯着宁立言道:“你别太过分了!没错我

是让人拿枪打了你,那也是因为你先打伤了我叔叔,而且是为了一个biǎo zi。”

“你说谁是biǎo zi?”宁立言目光变得冷厉,但是池小荷依旧紧咬着牙关:“我说的就是陈梦寒!她就是个不要脸的jiàn huo!一面花着

你的钱,一边又勾引我的未婚夫,她不是biǎo zi谁是?”

付觉生忍不住道:“小荷,你这样太过分了。”

“我过分?她勾引你,却说我过分?我如果真的过分,就让人朝她开枪了!”

池小荷发了脾气,在再次甩开付觉生,盯着宁立言道:“你别以为自己赢定了。充其量你不过是有一帮流氓朋友给你摇旗呐喊吓

唬人罢了,他们能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我告诉你,滦榆区的地盘很快就是我干爹的,整个冀东都是我干爹的天下。别说你

们一帮流氓,就连日本人都要和我干爹合作。池上一发或是普安协会,都得看我干爹脸sè。真把我惹急了,小心你的脑袋!”

“你说完了么?”宁立言并没有暴跳如雷,脸上反倒是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个笑脸落在池小荷看来没有丝毫善意,反倒是让

她的脊背发凉。她强撑着点点头。

“既然说完了,那就拿着支票滚吧。”

“你……你是不打算谈了?”

“谈?咱们这样还有谈的必要么?赶紧滚蛋,这笔钱留着给池墨轩买棺材办白事吧。”

“我说过了,这事跟我叔叔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天下事又那么轻巧么?”宁立言笑得越发灿烂:“你今天自己送上门,这叫不打自招。我现在就可以把天

津的小报记者叫来,说池墨轩派了侄女来认罪自首,承认自己买凶杀人。你说他们会相信谁?这条消息一见报,很快就能轰动

华北,你干爹慢说是冀东王,就是华北王都拦不住”

“你……”池小荷身子一阵摇晃,伸手抓起了桌上的掌心雷。陈梦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在宁立言身上,高喊道:“来人!”

“别紧张宝贝。”宁立言摸着陈梦寒的头发,从容不迫。“池xiao jie最好马上开枪,这样就把自家的罪名坐实了,神仙都不能翻案。

来啊,开枪啊!你打死我,池墨轩就得给我陪葬。我一个换你们叔侄两个够本了,犹豫嘛?开火啊!”

啪嗒。

阻击枪落在地上,池小荷如同被烫了手,慌张地丢下枪。房门此时已经被撞开,两个华捕举着阻击枪冲进来,枪口对着池小荷。宁

立言摆手道:“把家伙收起来,别吓着池xiao jie。池xiao jie,梦寒对我的情意你也看见了,你觉得我为了她打你叔叔应该不应该?在

我眼里,你这个所谓的大家闺秀还比不上梦寒的一根头发,为她挨枪子我心甘情愿。不过我是个警务人员,访查凶手维hu fǎ纪

,是我的职责所在。你的请求我无法接受,请你马上离开。还有,记住一点,人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今天说过什么自己

记清楚,免得将来做糊涂鬼!”

第二百五十九章 千金女谍

客去主人安,池小荷含怒而去,病房内又成了陈梦寒与宁立言的二人世界。

小日向不在,宁立言便不必再装,在病床上半躺半坐,手抚着陈梦寒的青丝。“真对不住,害你受了委屈。这个池小荷不讲究啊

,有话应该冲着我说,朝你耍什么威风。早晚给她点苦头吃,让她知道厉害。付觉生摊上这么个未婚妻,也是不幸。”

“没什么。骂人无好口,何况是那种大xiao jie,说话自然格外难听。这一点我不生气,但是她居然雇人àn shā你,事后又想用钱财解

决此事,这就太过分了,理应给她些颜sè。”

“恰恰相反。她雇人杀我这事我倒是没生气。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我开了她叔叔的瓢,她找人打我的黑枪,一报还一报谈

不到谁怨恨谁。为叔父报仇行刺,这是烈女子的行为,值得夸奖。我们之间若是只有这点过节本也不算什么,今天我就给她个

台阶,让她过关就完了。小日向想要给普安立威,不会让事情这么容易收场,我点头不点头没什么区别。我们这边先退一步,

接下来再闹得多大,都是小日向的主意,池墨轩必然记恨他,双方将来想要合作就不那么容易,算是给他们埋个刺进去。可是

她开口骂你,那是另一回事,我不能让你受这个窝囊气。”

“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我吃这碗饭被骂的多了,男人女人都有,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你何必为了这点口舌义气坏了大局”

陈梦寒不是得便宜卖乖,而是真的为宁立言考虑。经过这次枪击事件,陈梦寒于个人的荣辱得失,已经不在意,只要这个男人

好,自己受多少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池小荷自作聪明,活该吃亏。她多半也猜出我的想法,就趁机公报私仇发泄自己的情绪。大xiao jie么,任性一点也没什么。可是

我要不给你撑腰,她今后还会找你的麻烦,付觉生那边说不定也要来纠缠什么,索性闹把大的,让他们知道我的底线在哪,也

不是坏事。我急她也急,既然她想要闹事,我就奉陪到底!”

陈梦寒一愣:“立言,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明白?”

“陈恭涛没撒谎,力行确实在殷汝耕身边有眼线,而且和你一样,也是个没受过训练的业余人员。这是我疏忽了,光记得池墨轩

和殷汝耕是同乡,忽略了他们和南京那位一样,都是浙江人。虽然不算是江山帮,但也是本乡本土,池xiao jie既能做殷汝耕的干

女儿,和其他人搭上关系也不奇怪。”

“你是说?”

“梦寒没注意她的话么?池xiao jie可是透露了两个重要的消息给我。第一,蓟密、滦榆两个行政公署要合并,管理者是殷汝耕。日

本人虽然一直向南京施加压力,要求两区合并驱逐陶尚铭,但是南京方面始终没有明确回应,现在可以确定消息属实。第二,

殷汝耕有很大可能投敌。所以她才说日本人都要和殷汝耕合作。她今天上门固然是为了保护她的未婚夫,更重要的也是为了给

我送这个消息。怪不得她一个大xiao jie会跑去桃山街那边,只怕也是为了看看我这个白鲸会员,够不够资格和她接触。”

“那她还雇人杀你?”

“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想要跟我接触也不那么容易。其实真想要我的命,也不需要雇那么优秀的杀手,随便找个胆大无智的逃兵

,近距离射击一样可以。她不但找了个高手,还是个狡诈之徒,就是不想让我死。凶手必然是圈子里出名的滑头,如果不是看

到之前有人朝我开枪,他这一枪未必打我的右胸,说不定随便找个地方开一枪就逃之夭夭了。找一个这样的杀手也不是容易事

,池小荷算得上用心。”

“那她可以在舞会上跟你说,何必用这种办法。”

“她当时应该还不敢完全信任我。作为一个追求利益罔顾道德的情报商人来说,我扭头把她卖给日本人才是利益最大化。直到我

打破了池墨玄的脑袋,她才信任我的为人。”

陈梦寒吃了一惊:“她可是池墨轩的侄女,而且是被池墨轩养大的,两人情同父女!殷汝耕又是她的干爹,她怎么会出卖他们帮

力行?这会不会是试探你的手段,你不要上当。”

“不错,梦寒越来越精细,估计很快也能吃这碗饭了。你的想法不是没道理,不过都这么谨慎,就做不成事业了。我还是愿意相

信池小荷,如果她是日本人或是其他什么人派来试探我的,反倒是犯不上拿枪打我,也犯不上朝你发脾气,这种行为是自找麻

烦,只有没受过训练的外行人,才会这般快意恩仇。小日本虽然抠门但是做事认真,他们不喜欢使用外行,至于其他势力,更

没有这样试探我的必要。综合分析,池小荷最大可能为力行服务。眼下天下大乱,国破家亡,英雄和孬种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大义灭亲的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宁立言有些话没法对陈梦寒说。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前世,天津沦陷之后,出现过一支由富家子弟官宦之后组成的锄奸团,对

汉奸国贼实施制裁。这帮人不少都是汉奸家族子侄辈分,其中主力枪手,就是汉奸头目齐燮元的外甥。

除了这些直接以武力抗争的青年人,还有不少汉奸子弟从事秘密工作,为kàng ri团体提供帮助或是输送情报,乃至成为情报网络

的成员。家族的立场并未影响他们的抉择,反倒是利用家族关系,为自己的kàng ri行为提供便利。

眼下天津还算太平,陈梦寒体会不到危机来临。等到几年之后山河破碎,如池小荷这等人层出不穷,也就该见怪不怪了。

从行动上可以看出来池小荷是个外行人,没受过特工训练,全靠聪明才智随机应变。骄傲刁蛮可以算是本性,也是保护sè。她

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掩护自己,避免自己暴露。

说起来,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也是个聪明人,但终究不是科班出身,容易犯低级错误。把私人恩怨和公事搅在一起,给他些教训

也不是坏事。

事关重大,纵然宁立言分析得详细陈梦寒还是不肯相信池小荷这么个娇xiao jie会是为力行工作的特工。“如果她是力行的人,这个

情报应该通知力行,没必要告诉我们。”

“她现在和力行很难取得联系。力行天津站被打散了,冀东那边则是日本人的势力强,力行甚至派不出特工打进殷汝耕身边,也

没人能和池小荷联系。日本人疑心重,池小荷来医院,背后必然有人跟踪。她随便跟人交涉,也会引起怀疑。陈恭涛想让你去

卧底,也是这个原因,他需要一个人把情报带出来,保证信息畅通。这个人最好是个公众人物,这样和他接触起来就不会引起

别人的怀疑。这条路走不通,就只好想其他的办法。池小荷知道我是白鲸的会员,就想要借我的力把消息传递出去。这也是走

投无路之下,最后的办法,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她就只能自己去冒险了。”

“这么说,池xiao jie算是个好人……当然打你黑枪这事我还是不能原谅。不过总算她也是跟日本人做对的,你要是不为黑枪的事生

气,就别为难她了。再说要是只是为了我就影响大事,也不大好。”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又或者跟谁做对,跟我没什么关系。谁欺负你我就要对付谁,否则怎么算你的男人?间谍不是好干的营生,

我教训她一番也是为了她好,免得她仗着小聪明和那点势力任性妄为,等到吃大亏的时候哭都找不到门。”

“可是她送来了情报。”

“那又怎么样?她不管送来什么或是做了什么,都没权力羞辱你。再说这些情报若是拿到白鲸或许能卖个好价钱,对于国民zhèng fu

来说其实意义有限。”

殷汝耕的叛变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是拿不出证据,光靠红口白牙陈恭涛等人不会相信。即便相信了,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战争是综合国力的比拼,即便在某个方面占了先机,也无助于改变整体结果。现在华北的局势大家心里有数,日本人的力量处

于绝对优势,南京zhèng fubèi po将驻扎平津的东北军陆续撤出。现存的军事力量只能勉强维持市面稳定,没有多少威慑力。根本阻

挠不了日本人的脚步,也阻止不了殷汝耕。

殷汝耕的号召力远超过李际春,统辖两个行政公署之后,更是华北的一方诸侯。二十几个县城的保安团在他手里,背后又有日

本人支持,军事力量对比上,国民zhèng fu的武装反倒处于劣势。除非国民zhèng fu有不惜一战的决心和能力,否则既阻止不了殷汝耕

投日,也阻止不了华北独立。

宁立言感觉自己就像是学会了未卜先知的乔郓哥,已经算出来潘金莲要和西门庆苟且,面对的却是武松不在身边的武大郎。就

算告诉他真相,又能改变什么?力行惟一能采取的手段,也就是派人结果殷汝耕的性命。这和武大郎举着菜刀试图找西门庆算

账一样,除了送死别无他用。

殷汝耕位高权重狡诈多疑,身边戒备森严,不容易接近。根据宁立言的记忆,前世军统组织过对他的制裁,带队人也是陈恭涛

,结果功败垂成毫无收获,反倒是牺牲了无辜义士性命。

以当前的情况看,力行在平津一带人力紧张,要想制裁殷汝耕,很可能要让池小荷动手。这个女孩靠着小聪明加上人情关系,

勉强能搞些情报,但绝完成不了刺杀。若是接了这个任务肯定死路一条,最好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她赶走,也算是积德行善。

陈梦寒对于宁立言的打算没有全弄明白,但也算听出个大概,点头道:“这话没错。那么个大xiao jie,又哪里能杀人?”

宁立言不由想到初五那天,在这间诊所里发生的谋杀,杨敏、唐珞伊谁又不是千金xiao jie来着?他微笑道:

“其实娇xiao jie未必不能杀人,只是需要磨练。不过若是把名门闺秀磨练成合格杀手,只能证明这个世道已经坏到了极处,只期盼

着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所有的千金xiao jie名门淑女不用亲手杀人才好。”

事与愿违。世道的险恶远比想象中更为严重,五天之后,蓟密滦榆两个行政公署合并的消息正式出现在报纸上。新成立的冀东

行政公署专员,便是殷汝耕。池小荷送出的第一个情报,得到证实。

当天下午,池小荷再次出现在史密斯诊所。而随同她一起来的,却不再是付觉生,而是小日向白朗。

第二百六十章 强迫献身

池小荷与付觉生赶到史密斯诊所时,发现门外站着几个面目凶恶的彪形大汉。带头的大汉正是小日向的贴身护卫赵雷,池小荷

没急着下车,而是机警地四下观察,又皱起眉头低声嘀咕着:“好死不死的居然和他碰到一起,只怕要有麻烦。”

病房内,小日向看着躺在床上的宁立言和一旁两眼红肿神情憔悴的陈梦寒,摇头叹息着:“这是怎么话说的?协会刚刚成立,正

是大展拳脚的时候,立言居然中了暗算。晦气啊。你也是太不小心了,以你眼下得身份,走到哪都应该带着保镖才对,你身边

的人要是不顶事,我给你推荐几个好手?”

宁立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那倒是不用了,我身边不缺人,就是我自己太大意了。今后我自然得加小心,不能再大意失荆州

了。”

陈梦寒感觉到小日向朝自己看过来,虽然隔着衣服,还是感觉他的目光往肉里钻,不由得打个冷颤。低头不去看他,拿起一个

苹果聚精会神地削着。小日向嘿嘿一笑:

“还得说立言有福,住院也有美人伺候。陈xiao jie这么个万人迷放下自己的事业,在这照顾你,你得知道感激。说句不好听的,你

这脾气得改改,不能说翻脸就翻脸。上午好好的,下午就翻车,哪能这样?今后可别再和陈xiao jie闹别扭,这次要是你们不吵嘴

,也不至于出事。”

果然。小日向来之前去过国民饭店了解情况。当时场面混乱,又有宁立言中枪的事,茶房以及客人的注意力都在宁立言这边,

没谁会记得陈梦寒的具体情况。仅靠一些支离破碎的情景,小日向就算是神仙转世也看不出破绽。

陈梦寒低着头道:“这不怪三爷,是我太任性了。非要三爷再多陪我两天,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这不叫任性,叫情分。也就是三爷这样的铁石心肠,换别人恨不得留在陈xiao jie身边不动呢,就是赶都赶不走。”

小日向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宁立言咳嗽一声:“我也没想到池墨轩那老东西居然这么大胆子,真敢派人打我的黑枪?给我等着

,我饶不了他!”

“那是自然!”小日向一拍胸膛,“我来就是给立言撑腰的。你既然带着普安的章,就是咱们的人,有人打你的黑枪,咱们普安肯

定要给你出头。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别嘛事都指望洋人。这是中国人的地盘,洋鬼子不好使。白鲸有嘛用?你跑一趟嘛也没

解决,自己倒挨了两枪。不管嘛时候,都得靠自己人。这回咱们普安协会得折腾把大的,让他们知道知道咱的厉害。你这两天

在医院还不知道,天津卫老少爷们都动起来了,年不过酒不喝,全都上街面找人去了。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那个刺客找出来

!至于幕后主使,不管是谁,咱都不能轻饶了他。池墨轩算个嘛?就算是殷汝耕,也得给咱个说法,要不然这事就没完!”

“这是我和他的恩怨,不必牵连协会。”

“这叫嘛话?咱们是家里的人,说这话就生分了。你的事就是普安的事,打你就是打我们!你尽管放心养伤,外面的事我们办了

,保准让你满意。等你伤好以后,我还有大事让你帮忙呢。”

“池墨轩毕竟是吃zhèng fu饭的,不是好对付的主。他打我女人的主意,又买凶杀我,我们两边势不两立。大家没必要跟他对着干,

光棍不斗势力,犯不上。”

小日向嘿嘿笑了几声,“势力?他那点势力算个嘛?别看他跟个人似的,我要是想办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咱们普安成立以后

,外人还不知道厉害,这回也让他们看看,把池墨轩收拾了,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拿咱不当回事。”

陈梦寒低头倾听,脑海中回响着宁立言昨天晚上对自己说的话。

“日本人成立这个普安协会乃是作为耳目,也是入侵的先锋。当年袁彰武成立便衣队搞暴动,闹得乌烟瘴气,若不是保安队早有

准备,天津还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现在天津的青帮集合起来,他们自然希望闹出更大声势。只有华北乱起来,日本人才有

借口向华北伸手乃至动兵。养活他们,就是看中他们的号召力和组织力,换句话说就是要他们闹事的。”

“小日向是个浪人,想要获得日本zhèng fu的财政支持,也需要做出事业。所以他迫切需要找个事端大闹一场,才和自己心思。我和

池墨轩闹事,正是个顶好的引子。眼下已经不是我和池墨轩的问题,而是普安借机证明自己力量的机会。小日向如果上门,必

是要借题发挥大闹一场,既能在军方面前证明普安的价值,也能让我欠他个人情。将来借这件事向我提条件,我就不好拒绝他

。你看着吧,他只要来就是大戏开锣的时候。让他们唱吧闹吧,越得意越好。我答应了嫂子替她报仇出气,不能说了不算,不

让他们折腾起来这仇怎么报?”

果然一切都被立言算中了。日本人也好,普安协会也好,虽然看上去不可一世,可是所有行动都在爱人的盘算之中。

陈梦寒想笑,却又得装着难过的样子,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再者有小日向在,她也笑不出来。这个无礼的日本人,马贼的恶习

尚未洗刷,看女人的眼神太过肆无忌惮,让她心里异常厌恶,却又不得不敷衍。

宁立言也看出她对小日向的厌恶,故意打了几个哈欠,小日向便知趣地告辞。他前脚刚走,池小荷带着付觉生便闯进来,一路

来到病房,随后朝宁立言道:“我需要和你谈谈。”

池小荷趾高气扬的态度不变,付觉生在她身边,像是个跟班。从头到尾都是池小荷自己在说。

“情况就是这样,杀手是我雇的,他收了我五千日元,答应打你一枪,至于为什么打了两枪我也不清楚。这件事是我为了替叔叔

出气做的,跟其他人无关。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不要难为觉生,也不必难为我叔叔。”

池小荷说着话把皮包放到桌上,先是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随后又从里面拿出一把女子防身用的掌心雷阻击枪,当着宁立言的面

,把两发子弹填了进去。

“我害你中了两枪,你要报复也是理所应当。这是汇丰的支票,见票兑付一万块,是叔叔赔偿的汤药费。如果你不满意,也可以

打我两枪解恨,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

宁立言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池xiao jie这是准备在关老爷门口耍大刀?耍狠卖命,那是我们混混的看家本事,你个娇滴滴的千

金xiao jie玩这手,怕是差点意思!”

“你别看不起人!想开枪就开枪,我绝不会怕!”池小荷紧咬着下嘴唇,巴掌脸发白,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第一次经历这种阵

仗,心里怕得要死偏要强充好汉。

宁立言扫了她一眼,目光好象是鞭子,把她抽了个趔趄。“你敢说自己不怕?你要是不怕,就不会拉人壮胆了。我现在要是冲你

那好看的小脑袋开一枪,打不死你也会吓得你尿裤子!想要和我谈条件,先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这个态度,咱们就没嘛可谈的

。”

付觉生拉了池小荷一下,却被她一下甩开。“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不用你来扛。”她又盯着宁立言道:“你别太过分了!没错我

是让人拿枪打了你,那也是因为你先打伤了我叔叔,而且是为了一个biǎo zi。”

“你说谁是biǎo zi?”宁立言目光变得冷厉,但是池小荷依旧紧咬着牙关:“我说的就是陈梦寒!她就是个不要脸的jiàn huo!一面花着

你的钱,一边又勾引我的未婚夫,她不是biǎo zi谁是?”

付觉生忍不住道:“小荷,你这样太过分了。”

“我过分?她勾引你,却说我过分?我如果真的过分,就让人朝她开枪了!”

池小荷发了脾气,在再次甩开付觉生,盯着宁立言道:“你别以为自己赢定了。充其量你不过是有一帮流氓朋友给你摇旗呐喊吓

唬人罢了,他们能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我告诉你,滦榆区的地盘很快就是我干爹的,整个冀东都是我干爹的天下。别说你

们一帮流氓,就连日本人都要和我干爹合作。池上一发或是普安协会,都得看我干爹脸sè。真把我惹急了,小心你的脑袋!”

“你说完了么?”宁立言并没有暴跳如雷,脸上反倒是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个笑脸落在池小荷看来没有丝毫善意,反倒是让

她的脊背发凉。她强撑着点点头。

“既然说完了,那就拿着支票滚吧。”

“你……你是不打算谈了?”

“谈?咱们这样还有谈的必要么?赶紧滚蛋,这笔钱留着给池墨轩买棺材办白事吧。”

“我说过了,这事跟我叔叔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天下事又那么轻巧么?”宁立言笑得越发灿烂:“你今天自己送上门,这叫不打自招。我现在就可以把天

津的小报记者叫来,说池墨轩派了侄女来认罪自首,承认自己买凶杀人。你说他们会相信谁?这条消息一见报,很快就能轰动

华北,你干爹慢说是冀东王,就是华北王都拦不住”

“你……”池小荷身子一阵摇晃,伸手抓起了桌上的掌心雷。陈梦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在宁立言身上,高喊道:“来人!”

“别紧张宝贝。”宁立言摸着陈梦寒的头发,从容不迫。“池xiao jie最好马上开枪,这样就把自家的罪名坐实了,神仙都不能翻案。

来啊,开枪啊!你打死我,池墨轩就得给我陪葬。我一个换你们叔侄两个够本了,犹豫嘛?开火啊!”

啪嗒。

阻击枪落在地上,池小荷如同被烫了手,慌张地丢下枪。房门此时已经被撞开,两个华捕举着阻击枪冲进来,枪口对着池小荷。宁

立言摆手道:“把家伙收起来,别吓着池xiao jie。池xiao jie,梦寒对我的情意你也看见了,你觉得我为了她打你叔叔应该不应该?在

我眼里,你这个所谓的大家闺秀还比不上梦寒的一根头发,为她挨枪子我心甘情愿。不过我是个警务人员,访查凶手维hu fǎ纪

,是我的职责所在。你的请求我无法接受,请你马上离开。还有,记住一点,人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今天说过什么自己

记清楚,免得将来做糊涂鬼!”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以德报怨(上)

房门关上了,房间里寂静无声。池小荷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秋风里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随风消逝。两人都没说话也没有

动作,过了好一阵子,池小荷拉住了宁立言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宁立言感觉得到,池小荷的手上满是滑腻的冷汗。

他回过身去看她,见她双目紧闭额头满是汗珠,身体绷得很紧,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一只手握着

宁立言的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

宁立言问道:“你是给力行工作?”

“这……不能说。”池小荷的嘴皮子哆嗦,说话说不利索,声音变调不成个样子。

“你说不说也都是那么回事,归了包堆就是这几个组织,能干出逼着手下陪男人睡觉这种这混蛋事的,也只有力行。我猜猜看,

真正逼你陪我shàng chuáng的不是殷汝耕而是力行社,你跟他们取得了联系,而他们给你的命令确实大局为重对吧?”

宁立言知道,军统的特工有专用的紧急联络信箱,必要时可以通过这个信箱向自己上级求援或是提供最紧要情报。大多数时候

,这个信箱除了给人心理安慰外毫无作用,所以池小荷宁可通过自己传话,也不会用信箱传信。

人在即将溺水的时候,会紧抓住浮木不放。池小荷没道理使用这个信箱,看她进屋来那绝望的样子,就知道求助的结果为何。

宁立言这次的苦肉计既是对付池墨轩,也是对付力行社,绝了他们对自己动粗的念头。天津这个情报点是力行不能放弃的,这

次自己中枪后社会的反应,也让力行明白一点,宁立言如今是天津举足轻重的要角,和他交恶绝对是弊大于利。

何况宁立言的白鲸会员身份,对力行同样重要。这次冀东行政公署成立的情报,就是通过白鲸的渠道散布出去。力行要想接下

来在华北的情报战斗中站稳脚跟,白鲸就是极大的助力。

可是白鲸自从建立之初,就对中国人不友好,蓝衣社的力量没有进入白鲸的资格。要想通过白鲸获取渠道,就得通过宁立言这

道桥梁。

陈恭涛拉不下脸来向宁立言道歉,就只好让池小荷牺牲。力行牺牲他人成全自己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池小荷自以

为可靠的组织在关键时刻抛弃了她,池墨轩、殷汝耕等人也不肯施加援手。从骄傲的公主瞬间跌落凡间,她除了听凭摆布之外

,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根据宁立言对力行的了解,他相信力行社绝对干得出这种事。如果陈梦寒被陈恭涛那番大义凛然的言辞打动,结果也多半是如

此。

军统的上层把部下性命都当作战略物资消耗,何况是这种未经训练的编外人士,死多少他们都不心疼。若是真的想不开zi shā,

还可以拿来做篇文章攻击对手,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好生意。

可是池小荷反倒发了怒:“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问那么多问题了好不好?”

她睁开眼睛瞪着宁立言,看对方离自己远远的,咬咬牙主动向宁立言身旁凑过去。

“我身上没有传染病,你不用怕!”

“不……不急。”宁立言摇头道:“先让我猜猜看。这次让你过来,是力行的意思,也是你家里的意思。你视为靠山的叔叔、干爹

,这次都没为你出头。力行则要你为了国家大义,牺牲个人的情感和身体,你走投无路只能来陪我,我猜的没错吧。”

“你到底是谁?为谁工作?”池小荷不像刚才那么羞怯,反倒是表现出几分敌意。

“我是宁立言,天津卫的龙头宁三少。怎么,年纪轻轻就得了健忘症,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少来这套!如果你真是个帮会分子,这时候早就扑上来了,不会想那么多。”池小荷道:“你肯定是职业特工,你到底谁的人?

为谁效劳?”

“我得教你个常识,职业特工的答案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你不具备区分真假的能力。现在这种处境,这种问题问出来除

了给自己找麻烦,并没有什么好处。职业特工也不是太监,照样可以享用你的身体,然后把你骗得团团转。”宁立言依旧一副从

容的样子。

“看在你是个糊涂虫的份上,我破例对你多说一句。我为我自己工作,大部分白鲸会员都是如此。我们是商人,情报就是我的商

品。我们没有立场,没有倾向,但是我看日本人以及汉奸不舒服,在这方面,咱们算是同路人。”

“我不相信!”池小荷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随时可能遭到侵犯,拿出了审问官的气势:“我不是傻子,你这种话糊弄不了我。”

她的大眼睛转动着:“你不是穷党,他们不会要你这种大少爷。你也不可能给日本人效力,否则我早被捕了。莫非你是为美国人

或是英国人工作的?”

“随你怎么想吧。只要给钱,我为谁工作都行。”

池小荷把这个答案当成了默认,态度很有些鄙夷。“为他们工作一样是汉奸,跟我叔叔没有区别。虽然英国人现在没有入侵,可

是从鸦片战争开始,欧洲列强就对我们进行掠夺,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英国人掠夺中国的罪证。”

“你这么说是确定要和你叔叔和干爹决裂了?”

池小荷点头。“没错!他们虽然是我的亲人,但是大敌当前,有国无家!何况这次的事,也是他们逼着我来陪你,我将来不会对

他们手下留情。至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她强撑到现在,一口气终于消耗殆尽,说到最后嗓音有些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鼻子使劲地抽气。过了好一阵见宁

立言依旧没有动作,没好气道:“难道这种事还要女人主动么?”

“我虽然吃江湖饭,但也是英租界的督察长,是个体面的绅士,勉强女士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少废话!你不就是想逼我承认是自愿的,别来纠缠你么?我爱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付觉生一个,我如果结婚,丈夫只会是他。就

算你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嫁给你。”

傻姑娘。真以为入了力行,婚姻还能自主?宁立言前世是见识过力行手段的,不管是名门闺秀,还是将门虎女,只要进了军统

的培训班,就失去了人身zi you。

包括名节也成了南京zhèng fu的公有财产,谁都可以来侵占。婚姻也是一样,她们的婚姻只能内部流转,不能嫁给外人,而且必须

接受上级安排。

在抗战爆发后,军统颁布了严格条例,所有人下班后必须回单身宿舍,但是长官却可以享受妻子以及女性下属的服务。就算付

觉生也加入力行,只要他不是力行的管理层,一样不可能成为池小荷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注定如同风中残荷,任人欺凌采

摘。

看着她那讨人喜欢的可爱模样,再想到她良好的出身,就知道未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打她的主意。想着她未来的悲惨命运,宁

立言的心头一软,于她的态度也就不那么介意。柔声道:

“你既然有爱的人,我就更不能做这种缺德事。穿好衣服吧,我们说一会话,你就可以离开。我帮你打掩护,不会让尚旭东的人

看出破绽。”

池小荷看着宁立言,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对宁立言虽然没做过专门的了解,但是在决定和他合作后,也设法了

解过他的一些档案。知道这是个标准的津门纨绔,大宅门的混帐少爷。

这种人睡个女人不过是家常便饭,自己这种送到嘴边的肉,他居然不吃?难

君子的行为并没换来感激,反倒是让池小荷对于宁立言的怀疑越来越深,她想要搞清楚这个男人底细的求知欲超过了对自己身

体的保护。再者即便过了这一关,小日向那一关也还是过不去。

因此她并没有穿衣服,反倒是向宁立言的怀里钻过去。宁立言的病床虽然宽大能容纳两个人,但是也架不住这么折腾,他已经

快没有地方躲藏。只好低声呵斥着:

“你再这样,我可就不躲了。”

“不躲便不躲,给了你,总好过便宜尚旭东那个畜生!”池小荷道:“他是个披着人皮的野兽,表面上和我叔叔称兄道弟,暗地里

却打我的主意。只是因为我还是……所以没对我下手。可是从你这里离开后,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宁愿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是你

,也不要是那个混帐!”

宁立言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问道:“你初五的晚上拉我上楼,想来不是为了这事。你当时就决定选我做联系人了?”

池小荷不知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个,但是只能据实回答:“我当时只是想试探你一下,看看你值得不值得我信任。力行答

应给我找个人来做帮手,负责传递消息,可是这个人一直没出现。我等不及了,只能自己想办法。我知道你在白鲸,应该懂得

一些做情报的事。最不济也可以把消息拿到白鲸卖掉,只要能让zhèng fu知道就足够了。”

“我说的没错,你始终是在玩火!如果我是个恶棍,借机占你的便宜,你能这么办?真以为当时那帮警卫会帮你?”宁立言批评

着池小荷的冒失,但是心里有数,这怪不得她。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情报战场虽然没有沙场硝烟,论起危险却毫不逊sè。每一个重要情报的传递,都要冒着性命危险。情报传

达之后引发的连锁反应,也注定让情报员处于高度危险之中。

不是每次都能涉险过关,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人栽赃嫁祸。一旦露出马脚,往往就是性命危险。

力行这种组织并不擅长保密,也不拿情报员当回事。给他们工作暴露的风险更大,作为池小荷这种漂亮女孩,一旦暴露所面临

的下场,也最为凄惨。

不管她如何谨慎,结果都差不多。即便能在殷汝耕面前掩饰身份,若是被军统某个要人看上,也是一样的结果。总之她若是继

续和力行纠缠,类似的悲剧也就是时间问题。

虽然对于池小荷没有太好的看法,但此时见她委屈的样子,宁立言心头又忍不住生出恻隐。故意板着脸道:“这是内行才能做的

事,你一个娇xiao jie瞎凑什么热闹?回浙江老家去,和付觉生结婚,过你们两个的日子,别再掺和这些事。我来给你想办法,保

证让你安全离开天津,不会让尚旭东碰你。否则的话,今天这种事肯定还会发生,其他男人就未必有我的好心肠,放着你这么

个大美人不碰。”

“我不能回去!”池小荷态度异常坚决。“我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伤害,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国难当头,所有人都应该抱有牺

牲的觉悟。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清白?如果牺牲我的身体可以为驱逐日寇做贡献,我心甘情愿牺牲。”

她看看宁立言,“你骗了日本人,也骗了力行的人。你的样子都是伪装的,你是个职业间谍,也是个君子,而且和他们都不是一

条心。”

宁立言苦笑一声:“池xiao jie,我其实不想伤害你,这是你自找的。”

池小荷则以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看着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反倒是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会对自己施以侵犯。

可是宁立言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动粗,反倒是大声喊道:“梦寒!你给我进来!”

陈梦寒再次推门而入,看着两人的样子,眼神里既是无奈,却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没有哪个女人真的希望自己的爱人左拥右抱

,陈梦寒也不例外。她可不希望池小荷跑到宁家,成为日后的姐妹。

宁立言道:“你把她给我弄边上去,你过来陪我。我不是个圣人,也不是太监!这把火没人灭,能烧死我。”

池小荷怒道:“你要她来陪你,要把我赶走……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明白么?就这个脑子还想当特工?快别惹人发笑了!”宁立言没好气地数落着:“我说过,在我眼里你池小荷比不上

梦寒的一根手指头,我不愿意碰你,这总行了吧?给我滚下去!”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以德报怨(下)

太阳照进房间里,阳光满屋。病房里的池小荷蜷缩在墙角,两眼里满是血丝,满面憔悴。身子紧紧蜷缩成了一团,仿佛只受伤

的小兽。鬓发凌乱两眼无神衣服也有些散乱,这副样子落到外人眼中,肯定相信她被宁立言折腾了一个晚上。

由于担心小日向派人监视,昨天晚上池小荷只能住在宁立言的病房。虽然身体没受到侵犯,但是让她堂堂大xiao jie当了一晚上听

墙角的大丫鬟,还要睡在冰冷的地板上。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同样让池小荷濒临崩溃。

她心里清楚,宁立言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不露出破绽,但也是为了给陈梦寒出气。自己骂了她一句,这个男人便要用这种办

法收拾自己,让自己难过。

从小到大,池小荷从未曾吃过这等裤头,更不曾想到一个男人居然会为一个交际花出头为难自己。按说她应该恨这种不知天高

地厚的男人,可是看着宁立言拿出短刀割破手掌,让鲜血滴到雪纺手绢上的样子,池小荷心里又泛起阵阵感激之情。诸般情绪

搅在一起,让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应该感谢他,这是做人的根本。但是话在喉咙里,又说不出来。这个男人不是个圣人,也不是个君子。可是他宁可要陈梦

寒那种女人,却不肯碰自己。再联想到付觉生对陈梦寒的态度,池小荷有些拿不准,宁立言到底是人好,还是自己真的比不上

陈梦寒。

“做戏做全套,梦寒你帮帮她。”宁立言吩咐着。

满面羞涩又难掩得意的陈梦寒对池小荷说道:“池xiao jie对不起,我要冒犯了。这也是没办法,这就像我们演出前的化妆一样,都

是必要的手段,你别当真。一会你要演得像一些,若是让尚旭东看出破绽,就前功尽弃了。到时候立言固然要暴露,你自己也

要吃亏。”

她说着话,来到池小荷面前,亲自动手把她那本就有些凌乱的得发髻弄得散乱不堪,如同被暴风雨摧折的娇嫩花朵。望着镜子

里的自己,池小荷也承认,这个扮相算得上天衣无缝。怎么看怎么像已经遭了毒手。

陈梦寒如此用心,到底是为了帮自己,还是借机泄愤,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冷笑,却又说不清楚。

天亮之后,尚旭东必然上门来验收成果。一想到这一点,池小荷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如果露出破绽,或是宁立言的计划失败,尚旭东那条恶狼绝不会放过自己。虽然尚旭东的外表

堪称英俊倜傥,可是他那马贼的身份以及看自己时那种丑恶的目光,池小荷只要一想起来,就感到阵阵恶心。

即便力行的上级一再强调,她的牺牲是为了kàng ri大业需要,和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一样光荣,她还是无法忍受被那个出身低贱

的恶心男人占有。在心中忍不住拿尚旭东和宁立言做个对比,若是那件事不能避免,她宁愿那个男人是宁立言。起码那还是个

好人家的子弟,不是个土匪。

她又有些后悔。如果昨天自己豁出去,或许现在就不必那么害怕。

心中患得患失,加上对命运的担心以及一晚的精神摧折,池小荷坐在那两眼发直表情呆滞。配合上她憔悴的脸sè,和松散的发

髻,小日向进门之后看了片刻,便哈哈大笑起来。

“道喜,给三弟道喜啊。池xiao jie也犯不上如此,这点事想开了也没嘛大不了的。你们新女性讲究zi you,别像个小脚女人似的矫情

。再说你是大家闺秀,我们宁三少也是富人家的子弟,你们算是门当户对。这也不算是辱没了你吧?”

宁立言咳嗽一声,“人家是个大姑娘,不是侯家后的条子,你说话讲究点。小荷你先出去坐会吧,我和尚先生谈谈。”

看着她的背影,小日向再次笑了起来。“这名门千金就是和普通的女人不一样吧?三少爷莫非是食髓知味,想要做个长久夫妻?

这事我是没意见,就是不知道乔xiao jie那关你过不过的去?”

“她昨天晚上的时候还是个大姑娘,又是好人家的丫头,我怎么也得心疼一些。我不会和她结婚,但也会把她当成我的女人看待

。今后谁要是打她的主意,就是给我戴眼罩,别怪我不客气!这几天她先跟我过,将来就算她结婚嫁人,也得随叫随到。”

小日向道:“您这是嘛意思?”

“这样的美人若只是露水姻缘,岂不是暴殄天物?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宁立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催促着小日向。

“你有嘛话赶紧说,没事我就得哄她去,这小丫头阅历浅,又没什么脑子。从小被家里宠坏了,对于市面上的事一无所知,换句

话说,就是个傻闺女。昨晚被我弄到手,现在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只要多温存些,便能让她对我死心塌地。带时候甘心给我

当个外宅,那是何等的体面?”

“三少觉得她会不会是南京方面派来的特工?”

“她是不是特工,我上哪知道?别看我在白鲸当会员,干的是情报买卖勾当,你说的这个不归我管。不过她要是个真特工,能乖

乖受我摆布?”

“这可说不准,保不齐是美人计。三爷想要玩她可以,但千万别动真情。”

“她若真是南京的特工,你就是她的同谋!是谁把她送我床上来的?”宁立言翻脸的速度半点也不逊sè小日向,天津卫的纨绔子

弟若是没有这点混横劲头,就没法在社会立足。他缓了缓语气,又说道“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往我身边派特工有嘛用?如果南京派来的都是这等尤物,倒是多多益善。”

“三少可别小看了自己,论起在天津的作用,就算是那帮司令、师长,也未必比得上你。这些码头工人苦力,还有英租界的警务

处,足以抵千军万马!我要是南京zhèng fu,肯定选一批漂亮女人,到你身边做工作。”

“少给我灌迷汤,有话就说。这么个美人你没碰就让给我,算是够意思。我不会白收你的好处,想让我干嘛,说痛快的!”

“也没嘛,就是三少的老本行。这几天运河开化了,也该动弹动弹。我手里正好有批大活,运到冀东地区,都是要紧的东西。数

目大用人多,脚钱一分不少。但是有一条,必须得快,而且要保密。不光是对下面人保密,对三少也得保密。”

“怎么,不相信我?怕我把你运的东西,也卖给白鲸?”宁立言满是鄙夷地冷笑一声,“看你那点胆?真不像是吃江湖饭的。你与

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东西能否运到地方。这年月往冀东的水路不太平,到处都是土匪,越是大买卖越不安全。那帮人雁过拔毛

,不问情报见东西就抢,你的东西能不能到地方,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三少别误会,我这不是不相信你,是不想让你惹麻烦。就像你说的,这条路不安全,货物随时可能被劫。三少不知道,就少了

一层怀疑,我这还是为自己弟兄着想。”

宁立言冷哼一声:“那我还得谢谢你?”

“自己人说谢就远了。这是咱普安成立之后的头一炮,不求财只求名,协会在里面不抽头,脚钱都归你。就是有一条,得把活干

漂亮。按时按量,不能偷奸耍滑。另外,咱丑话说前面,运河上的安全我负责,码头的安全三少负责。哪出了问题,都得承担

责任,就算是我亲爹,都没有通融!”

由于宁立言留下了池小荷,小日向就没法提出带人走的要求,与宁立言商量了装运的事,出去又和池小荷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池小荷的脸sè苍白,神情很是难看。陈梦寒低声说着:“那个混蛋把手绢要走了。这帮人简直就是活畜生,这种事也干的出来。



“他们在东北做的,比这个过分多了!”池小荷咬牙切齿道:“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这个畜生。现在你们能不能安排我和上

级见一面,尚旭东运输军需必有图谋,这件事我必须汇报。如果见面不方便我也可以去寄信,但必须你们掩护我。”

“你要是不怕他们被抓住的话,随便怎么做都可以。”宁立言对池小荷没有什么好态度,帮她是因为她可怜,但是于其可恨之处

犯不上包容。

“尚旭东能活到现在,脑子绝对比你好用。一条手绢还不足以让他对你彻底放心。医院外面必然布下了眼线,只要你的人一来,

就是自投罗网,寄信也是一样。”

“那……那他运货的事?”

“我就是吃这碗饭的,自然有活就要干,这有什么可说的?”

“他这么神秘,运的肯定是军需物资。这么大规模的军需品运输,哪能让他如愿?得毁了它们才行。”

“你聋还是傻又或是没有心肝?他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货场安全归我负责,一旦军需品被破坏,就会唯我是问。至于河面上

的水匪,你的上级认识几个?他的面子或是钱财,又能雇出几个人做这件事?我敢打赌,他们只会在本地发动袭击,最后拿我

顶雷。我可不想被你们当枪使,这个主意休想。”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现在我说了算!”宁立言恶狠狠地瞪了池小荷一眼,后者也意识到自己眼下还是处于任人鱼肉的状态,不适合

与宁立言正面冲突,只好乖乖坐下,认错道:“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

“我不是你叔叔,少来这套,装好孩子骗自家大人,瞒不过我的眼睛。以你这点能力要想对付日本人,跟送死没区别。对你来说

,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不说别人,就是你那个干爹,只怕对你也没存什么好意。”

“你!”

池小荷维持不住自己的端庄,愤然而起,却又说不出话。显然宁立言的言语,正戳中她的要害。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厮混数年,对于所谓干爹干女儿,或是干兄妹之间的事看得多了,早已经练就出一副火眼金睛。要不是殷汝

耕还要考虑些体面,只怕早就对这个干女儿下手了。

他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想走到那一步,最好按我说的做。装疯卖傻少管闲事,陪着你的觉生,当个无忧无虑的大xiao jie。靠你叔

叔的面子,不管是尚旭东还是殷汝耕都不敢轻易动你,只是要躲着点日本顾问,尽量不要参加社交。宁可当个傻闺女,也不要

自作聪明。”

“你这不就是明哲保身?”池小荷忍不住了:“你就看着尚旭东他们为所欲为不管?都像你这样,我们就要当亡国奴了!”

“谁说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的方案有必要让你知道么?你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还是玉皇大帝?我给你这个建议,是因为你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不希望我饶了你,结果你还是自己跳进火坑。至于我和尚绪东的事,你别问,说了你也不懂。”

第二百六十三章 积草囤粮

房门关上了,房间里寂静无声。池小荷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秋风里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随风消逝。两人都没说话也没有

动作,过了好一阵子,池小荷拉住了宁立言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宁立言感觉得到,池小荷的手上满是滑腻的冷汗。

他回过身去看她,见她双目紧闭额头满是汗珠,身体绷得很紧,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一只手握着

宁立言的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

宁立言问道:“你是给力行工作?”

“这……不能说。”池小荷的嘴皮子哆嗦,说话说不利索,声音变调不成个样子。

“你说不说也都是那么回事,归了包堆就是这几个组织,能干出逼着手下陪男人睡觉这种这混蛋事的,也只有力行。我猜猜看,

真正逼你陪我shàng chuáng的不是殷汝耕而是力行社,你跟他们取得了联系,而他们给你的命令确实大局为重对吧?”

宁立言知道,军统的特工有专用的紧急联络信箱,必要时可以通过这个信箱向自己上级求援或是提供最紧要情报。大多数时候

,这个信箱除了给人心理安慰外毫无作用,所以池小荷宁可通过自己传话,也不会用信箱传信。

人在即将溺水的时候,会紧抓住浮木不放。池小荷没道理使用这个信箱,看她进屋来那绝望的样子,就知道求助的结果为何。

宁立言这次的苦肉计既是对付池墨轩,也是对付力行社,绝了他们对自己动粗的念头。天津这个情报点是力行不能放弃的,这

次自己中枪后社会的反应,也让力行明白一点,宁立言如今是天津举足轻重的要角,和他交恶绝对是弊大于利。

何况宁立言的白鲸会员身份,对力行同样重要。这次冀东行政公署成立的情报,就是通过白鲸的渠道散布出去。力行要想接下

来在华北的情报战斗中站稳脚跟,白鲸就是极大的助力。

可是白鲸自从建立之初,就对中国人不友好,蓝衣社的力量没有进入白鲸的资格。要想通过白鲸获取渠道,就得通过宁立言这

道桥梁。

陈恭涛拉不下脸来向宁立言道歉,就只好让池小荷牺牲。力行牺牲他人成全自己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池小荷自以

为可靠的组织在关键时刻抛弃了她,池墨轩、殷汝耕等人也不肯施加援手。从骄傲的公主瞬间跌落凡间,她除了听凭摆布之外

,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根据宁立言对力行的了解,他相信力行社绝对干得出这种事。如果陈梦寒被陈恭涛那番大义凛然的言辞打动,结果也多半是如

此。

军统的上层把部下性命都当作战略物资消耗,何况是这种未经训练的编外人士,死多少他们都不心疼。若是真的想不开zi shā,

还可以拿来做篇文章攻击对手,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好生意。

可是池小荷反倒发了怒:“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问那么多问题了好不好?”

她睁开眼睛瞪着宁立言,看对方离自己远远的,咬咬牙主动向宁立言身旁凑过去。

“我身上没有传染病,你不用怕!”

“不……不急。”宁立言摇头道:“先让我猜猜看。这次让你过来,是力行的意思,也是你家里的意思。你视为靠山的叔叔、干爹

,这次都没为你出头。力行则要你为了国家大义,牺牲个人的情感和身体,你走投无路只能来陪我,我猜的没错吧。”

“你到底是谁?为谁工作?”池小荷不像刚才那么羞怯,反倒是表现出几分敌意。

“我是宁立言,天津卫的龙头宁三少。怎么,年纪轻轻就得了健忘症,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少来这套!如果你真是个帮会分子,这时候早就扑上来了,不会想那么多。”池小荷道:“你肯定是职业特工,你到底谁的人?

为谁效劳?”

“我得教你个常识,职业特工的答案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你不具备区分真假的能力。现在这种处境,这种问题问出来除

了给自己找麻烦,并没有什么好处。职业特工也不是太监,照样可以享用你的身体,然后把你骗得团团转。”宁立言依旧一副从

容的样子。

“看在你是个糊涂虫的份上,我破例对你多说一句。我为我自己工作,大部分白鲸会员都是如此。我们是商人,情报就是我的商

品。我们没有立场,没有倾向,但是我看日本人以及汉奸不舒服,在这方面,咱们算是同路人。”

“我不相信!”池小荷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随时可能遭到侵犯,拿出了审问官的气势:“我不是傻子,你这种话糊弄不了我。”

她的大眼睛转动着:“你不是穷党,他们不会要你这种大少爷。你也不可能给日本人效力,否则我早被捕了。莫非你是为美国人

或是英国人工作的?”

“随你怎么想吧。只要给钱,我为谁工作都行。”

池小荷把这个答案当成了默认,态度很有些鄙夷。“为他们工作一样是汉奸,跟我叔叔没有区别。虽然英国人现在没有入侵,可

是从鸦片战争开始,欧洲列强就对我们进行掠夺,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英国人掠夺中国的罪证。”

“你这么说是确定要和你叔叔和干爹决裂了?”

池小荷点头。“没错!他们虽然是我的亲人,但是大敌当前,有国无家!何况这次的事,也是他们逼着我来陪你,我将来不会对

他们手下留情。至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她强撑到现在,一口气终于消耗殆尽,说到最后嗓音有些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鼻子使劲地抽气。过了好一阵见宁

立言依旧没有动作,没好气道:“难道这种事还要女人主动么?”

“我虽然吃江湖饭,但也是英租界的督察长,是个体面的绅士,勉强女士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少废话!你不就是想逼我承认是自愿的,别来纠缠你么?我爱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付觉生一个,我如果结婚,丈夫只会是他。就

算你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嫁给你。”

傻姑娘。真以为入了力行,婚姻还能自主?宁立言前世是见识过力行手段的,不管是名门闺秀,还是将门虎女,只要进了军统

的培训班,就失去了人身zi you。

包括名节也成了南京zhèng fu的公有财产,谁都可以来侵占。婚姻也是一样,她们的婚姻只能内部流转,不能嫁给外人,而且必须

接受上级安排。

在抗战爆发后,军统颁布了严格条例,所有人下班后必须回单身宿舍,但是长官却可以享受妻子以及女性下属的服务。就算付

觉生也加入力行,只要他不是力行的管理层,一样不可能成为池小荷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注定如同风中残荷,任人欺凌采

摘。

看着她那讨人喜欢的可爱模样,再想到她良好的出身,就知道未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打她的主意。想着她未来的悲惨命运,宁

立言的心头一软,于她的态度也就不那么介意。柔声道:

“你既然有爱的人,我就更不能做这种缺德事。穿好衣服吧,我们说一会话,你就可以离开。我帮你打掩护,不会让尚旭东的人

看出破绽。”

池小荷看着宁立言,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对宁立言虽然没做过专门的了解,但是在决定和他合作后,也设法了

解过他的一些档案。知道这是个标准的津门纨绔,大宅门的混帐少爷。

这种人睡个女人不过是家常便饭,自己这种送到嘴边的肉,他居然不吃?难

君子的行为并没换来感激,反倒是让池小荷对于宁立言的怀疑越来越深,她想要搞清楚这个男人底细的求知欲超过了对自己身

体的保护。再者即便过了这一关,小日向那一关也还是过不去。

因此她并没有穿衣服,反倒是向宁立言的怀里钻过去。宁立言的病床虽然宽大能容纳两个人,但是也架不住这么折腾,他已经

快没有地方躲藏。只好低声呵斥着:

“你再这样,我可就不躲了。”

“不躲便不躲,给了你,总好过便宜尚旭东那个畜生!”池小荷道:“他是个披着人皮的野兽,表面上和我叔叔称兄道弟,暗地里

却打我的主意。只是因为我还是……所以没对我下手。可是从你这里离开后,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宁愿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是你

,也不要是那个混帐!”

宁立言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问道:“你初五的晚上拉我上楼,想来不是为了这事。你当时就决定选我做联系人了?”

池小荷不知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个,但是只能据实回答:“我当时只是想试探你一下,看看你值得不值得我信任。力行答

应给我找个人来做帮手,负责传递消息,可是这个人一直没出现。我等不及了,只能自己想办法。我知道你在白鲸,应该懂得

一些做情报的事。最不济也可以把消息拿到白鲸卖掉,只要能让zhèng fu知道就足够了。”

“我说的没错,你始终是在玩火!如果我是个恶棍,借机占你的便宜,你能这么办?真以为当时那帮警卫会帮你?”宁立言批评

着池小荷的冒失,但是心里有数,这怪不得她。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情报战场虽然没有沙场硝烟,论起危险却毫不逊sè。每一个重要情报的传递,都要冒着性命危险。情报传

达之后引发的连锁反应,也注定让情报员处于高度危险之中。

不是每次都能涉险过关,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人栽赃嫁祸。一旦露出马脚,往往就是性命危险。

力行这种组织并不擅长保密,也不拿情报员当回事。给他们工作暴露的风险更大,作为池小荷这种漂亮女孩,一旦暴露所面临

的下场,也最为凄惨。

不管她如何谨慎,结果都差不多。即便能在殷汝耕面前掩饰身份,若是被军统某个要人看上,也是一样的结果。总之她若是继

续和力行纠缠,类似的悲剧也就是时间问题。

虽然对于池小荷没有太好的看法,但此时见她委屈的样子,宁立言心头又忍不住生出恻隐。故意板着脸道:“这是内行才能做的

事,你一个娇xiao jie瞎凑什么热闹?回浙江老家去,和付觉生结婚,过你们两个的日子,别再掺和这些事。我来给你想办法,保

证让你安全离开天津,不会让尚旭东碰你。否则的话,今天这种事肯定还会发生,其他男人就未必有我的好心肠,放着你这么

个大美人不碰。”

“我不能回去!”池小荷态度异常坚决。“我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伤害,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国难当头,所有人都应该抱有牺

牲的觉悟。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清白?如果牺牲我的身体可以为驱逐日寇做贡献,我心甘情愿牺牲。”

她看看宁立言,“你骗了日本人,也骗了力行的人。你的样子都是伪装的,你是个职业间谍,也是个君子,而且和他们都不是一

条心。”

宁立言苦笑一声:“池xiao jie,我其实不想伤害你,这是你自找的。”

池小荷则以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看着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反倒是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会对自己施以侵犯。

可是宁立言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动粗,反倒是大声喊道:“梦寒!你给我进来!”

陈梦寒再次推门而入,看着两人的样子,眼神里既是无奈,却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没有哪个女人真的希望自己的爱人左拥右抱

,陈梦寒也不例外。她可不希望池小荷跑到宁家,成为日后的姐妹。

宁立言道:“你把她给我弄边上去,你过来陪我。我不是个圣人,也不是太监!这把火没人灭,能烧死我。”

池小荷怒道:“你要她来陪你,要把我赶走……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明白么?就这个脑子还想当特工?快别惹人发笑了!”宁立言没好气地数落着:“我说过,在我眼里你池小荷比不上

梦寒的一根手指头,我不愿意碰你,这总行了吧?给我滚下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豪侠

天津海关设在英租界的紫竹林,这是打从前清留下来的规矩。当时海关关税收入主要用来还洋人的债务,是以虽然海关归属中

国,可是洋人说了算,衙门也设在洋人的地头。这是当时英国人靠着军舰大炮打出来的特权,没法争嘴。

等到min guo建立,前清的老规矩大半废除,怕洋人这个传统却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前清许给洋人的权力国民zhèng fu哪个也不敢收回

,海关自不例外,还是归英国人掌握。

不过眼下的天津海关英国人只担任管理岗位,具体干活的都变成了中国人。

按本地人的叫法,在海关工作一律被称为“混洋事由”。天津是码头城市,在海关工作就是这个城市的城隍土地。即便是大商人

也要对海关的雇员礼貌三分,是以哪怕是一等一的清廉人物,在这种地方工作一年,也能落个肥吃肥喝积攒下一份丰厚家私。

曹胖子曹锦春就是这么个混洋事由的主。

他和华子杰是发小,后来又都吃了公家饭。一个在巡捕房,一个在海关的缉私队,都算是体面的职业。

华子杰一直怀疑,就曹锦春那个小胖子臃肿的身材和笨拙的身手,如何能抓捕走私犯。要说他最大的优势,大概就是脂肪足够

厚实,一旦意外落水,靠着自身的浮力,不至于被淹死。

后来华子杰才明白,曹锦春从不曾亲自抓捕过走私犯。每个月有人把钱送到他家里,他便在缉私队糊弄自己的洋上司,带着他

们下馆子、去蓝扇子、侯家后……再不就是去俄国人的赌场。当上级需要业绩时,他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走私犯送到他门

口让他立功。

至于那些人是不是走私犯?又是否真的是罪无可赦?总之海关缉私队说他们是,又有谁能否认?

是以曹锦春虽然做了这职业,却不曾付过辛苦。收入和名声都远胜华子杰,自己还从不曾遇到过风险。

得知真相之后的华子杰,便和曹锦春少了来往。因此当曹锦春主动找到他并且说明来意的时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这是自己

认识的那个曹锦春?

曹胖子的五官相貌没什么变化,比当初更胖了几分,看上去就像个皮球。可是他那双肉包子眼里的神采,还有面上的光泽,让

他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靠着这股神采,便掩盖了身体上所有缺失。

过去的他最多算是一堆骨头架子撑起来的肥肉膘,可现如今的曹锦春却让华子杰觉得这人比自己更为高大。而他的言语更如黄

钟大吕,震荡自己的灵魂,振聋发聩,让自己的灵魂不住颤抖。

“我们必须给小日本来点颜sè,不能让他们继续霸道下去。过去他们在关外折腾,跟咱关系不大,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谁也不碍

谁的事。可现如今他们盯上了华北,咱们再这么混日子,早晚都得当亡国奴!”

饭馆雅间内,曹锦春二目圆睁,样子像是要chi rén。捶胸顿足地向华子杰陈述局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华子杰给曹锦春讲道理

,这次居然颠倒过来了。天之道他是从哪学来的这些?这个眼里只认识洋钱的庸俗之辈,几时对国家兴亡感兴趣?

“殷汝耕跟小日本好的穿一条裤子,他自己的媳妇就是日本娘们,这个人当了冀东专员,就是第二个石敬瑭!到时候准把整个冀

东都卖给小日本,到时候天津四周的县城、村子都归了日本人,本地就成了孤岛,绝对待不长久!我这人好吃好喝,五毒俱全

,可有一条,不愿意当亡国奴!我伺候英国人,那是为了吃饭,他们看着是爷爷,实际是孙子!我怎么支使他们,他们怎么走

。可是小日本跟他们不一样,这帮混蛋是想把咱们整个中国给吞了!这是刨祖坟的事,绝对不能通融!”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他们拼啊!大家都是一条命,小日本也不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咱们跟他们拼命,杀一个够本杀两赚

一个!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小鬼子占了咱们天津卫!”

华子杰看着曹锦春,真不敢相信,这番话居然出自这个自己一向蔑视的蛀虫之口。本以为他不过是和租界里大多数吃洋事由的

人一样,没有廉耻不懂黑白,为了发财可以无所顾忌。

可现在看来,曹锦春的胆sè比自己强多了,跟他比自己才是懦夫。不管对方的想法有多鲁莽,至少敢和日本人为敌。反过来看

自己……与曹锦春相比,自己实在太渺小,也太懦弱了。

自己在租界里兢兢业业,履行着本分,并以此自傲。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呢?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为英国人出

力,对于本国同胞,对于天下大局并无帮助。

论仇恨,自己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也有夺妻之恨。那个唐珞伊被日本人撕破衣服的晚上,自己这个巡捕能作什么?号称维护

法律尊严,却连青梅竹马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杀父之仇都不能报,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之间?所维护的法纪,又有什么作

用?

华子杰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不住地拿手帕去擦,与外面依旧寒冷的天气毫不搭界。

曹锦春道:“我知道单丝不线,孤树不林,浑身是铁打不了几根钉。这事不是我单打独斗,是和一帮人一起干,都是咱的同学。

少英、树斌,对了还有连珍。你还记得吧?连树斌他妹妹,那时候咱们去他们家写作业,连珍切了西瓜先给你吃,还帮你挖西

瓜子。”

“过去的事了,还提来作什么?”

“她还没婆家呢,这几年你没联系她,人家可没忘了你。这次拉你加入,是我的提议,连珍可是第一个响应的。”

华子杰不打算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主动把话绕开:“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子弟,不是有自己的产业,就是有体面的工作。你们凑在

一起做什么?组织募捐?”

“募捐?那是去nián de shi了。当时大家觉得反正是在长城打仗,日本人的炮弹落不到天津,捐点钱捐点粮食,就算是抗战了。提起

来有面儿,自己也心安理得。现在不行了。小日本已经闹到了冀东,再出点钞票粮食不顶用,得动点真格的。我们现在用这个

!”

曹锦春将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阻击枪的造型,把华子杰吓了个魂飞魄散。

这帮人都是自己的同学、玩伴,家境都还不错。对他们来说,搞到武器的难度比普通人小得多。可是一帮少爷、大xiao jie拿着手

枪去kàng ri?不需要别人评判,华子杰就知道这是送死。

“我们又不跟日本大兵硬拼,就是给他们使绊子,给日本人找点麻烦。我们杀的主要是那帮为日本人出力的汉奸。咱们中国人多

地广,小日本一共才几个人?只要没有汉奸mài guo,累死他们也别想把中国怎么着。杀几个汉奸,让其他汉奸不敢给日本人效力

,小日本的日子就难过,这便是kàng ri。”

华子杰以往只知道kàng ri需要在战场上杀人,此时才想到在城市里杀人,一样也是kàng ri。想想宁立言,便想到他手刃竹内大造的

情景。他在城市里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日本人,可见在城市里杀日本人的事行得通。

唐珞伊和自己疏远,便是发生在杀死竹内的事之后。那个晚上自己的表现实在太懦弱,也太像个孩子,比不得宁长官沉着冷静

,更比不得他杀人不眨眼。若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干净利落的杀几个日本人,珞伊姐对自己的态度或许就会好转。两人的感

情还能挽回,至少不会让珞伊姐去飞蛾扑火!

一念及此,华子杰说道“我是探长,不能杀人,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报考警校时的誓言,绝不违反法纪。不过你们要是杀人的

话,只要是杀汉奸,我可以放你们一手。”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已经失去了爱情,不能再失去原则,那样他就一无所有了。

“我们不用你杀人,只要你帮忙办点事。连树彬他老子在三北公司做事,消息灵通的很。从他老子那听说,小日本在准备物资,

准备运到冀东去。听说那些物资都是要紧的东西,有粮食、棉花,还有军火。这些东西若是到了冀东,那帮kàng ri的好汉就有难

了。咱不能让他如愿。”

“你们打算怎么办?”

“炸了它们!”

“怎么炸?如果物资放在英租界,我可以帮你们。”

“要是放在英租界我还用得着找你?那些物资存在华界的老俄国仓库,那是宁立言的地盘,青帮的人在那把守着,连只苍蝇都飞

不进。zhà yào我们自己想办法,连树彬会做定时zhà dàn,一块马表加上léi guǎn就齐活,神不知鬼不觉炸了小鬼子的仓库。但必须找个

人把zhà dàn送进去,这事得找你帮忙。”

找我?为什么是我?

华子杰一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曹锦春所谓的找自己是个引子,目的是找珞伊。现在外面都在传,唐珞伊给宁立言当了qing fu



包括自己的母亲也听到了类似的谣言,过年的时候特意跑去唐家,商量几时操办喜事,结果被唐珞伊婉言谢绝。虽然两家没抓

破脸,但是婚姻之事已经希望渺茫。

宁立言对华家有恩,外人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清楚的。她不能埋怨宁立言,也不好责怪唐珞伊,只在没人的时候把华子杰骂

个狗血淋头。怪他不争气,看不住自己的媳妇,把这么一个好女人放跑了。

华子杰不相信唐珞伊会成为某个人的qing fu,但是她和宁立言关系日渐密切,和自己疏远乃是事实。曹锦春他们想必是相信了这

个谣言,就想要唐珞伊利用和宁立言的关系,把zhà dàn带进去。

他们当珞伊是什么?又当自己是什么?

华子杰的脸sè几变,可是不等他翻脸,曹锦春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不好办,不过为了大局,再难也得办。咱们再难再苦

,也苦不过关外的义勇军不是?你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为了报仇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受多少委屈都应该……”

老龙头火车站。

宁立言拥着池小荷走向站台,四十个身穿黑sè裤褂的混混雁翅排开,把旅客往两面挤开,生生开辟出一条人胡同,供两人行走



身穿崭新“灰背”大衣,外加一身名贵首饰的池小荷头靠在宁立言肩头,宁立言的手则搂着她的腰。池小荷脸上满是依依不舍,

像极了一个饱受摧残后又自甘沉沦的可怜虫。

宁立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件事付觉生肯定会听到消息,你们见面以后别拌嘴,也犯不上解释。这种事解释没用,抓紧时间结

婚,到那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记住我说的话,别再冒险了,下次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池小荷没说话。她看着宁立言,心中百感交集。

这七天她在宁家过得好像囚犯,行动不能zi you。可是他不但没来占自己的便宜,还肯送上名贵衣服首饰。今天摆这个排场送行

,既是为了保证自己安全免得小日向横生枝节,也是为了把戏做足,让人们相信她已经是宁立言的爱宠,不敢对她染指。

这份细心若是对情人无可厚非,对于个曾经雇凶射伤他的仇人来说,足以称得上天高地厚。这种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说出去

绝对没人相信。

生逢乱世便是不幸,未来的前途渺茫命运未知。身在虎狼窝中,不知几时就会尸骨无存。便是和付觉生的婚姻,有这番波折也

不知能否如愿。但不论如何,宁立言的恩情不容忘怀。

池小荷不是个混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她更知道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的道理。可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报答宁立言的办

法。这份恩情或许终自己一生都无法还清,只能作为永久的亏欠。

眼看就要分手,她趴在宁立言耳边低声道:“谢谢。”

“珍重。”

忽然,池小荷主动抱住宁立言,在他耳边道:“车站可能也有尚旭东的耳目,不能功亏一篑。亲我!”

远方有相机的镁粉光亮闪烁,池秘书的侄女与英租界华督察相拥而吻的画面,注定登上那些小报。宁立言心中为池小荷的爱情

祷告:但愿付觉生是个胸襟开阔之人。

第二百六十五章 志大才疏

清晨,杨敏的别墅内。

天不亮的时候,老谢就跑到耳朵眼买了炸糕,现在还没放凉,趁着热乎劲还能下嘴。杨敏等人享受着宁立言的贿赂,嘴头并没

饶过他,依旧你一句我一句的,用言语敲打着宁立言。

即便是最乖巧的汤巧珍也指着报纸上池小荷与宁立言抱在一起亲吻的黑白照片,从新闻角度做着评判。宁立言虽未做贼,依旧

心虚,只好干笑着表示拍照者摄影技术不过关,实在是记者这个行当的耻辱。

其实这些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没办法,只有多开开玩笑,才能派遣心头的郁结。

毕竟给日本人工作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明知道他们运输这批物资,是为了与kàng ri武装为敌,自己还得给他们帮忙搭手,就更

让人心里难过。必须得找点乐子放松精神,否则人就撑不住。

汽车喇叭响起来,是乔雪和她的凯迪拉克。宁立言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暴露在小日向面前,只有乔雪算是例外。她压根不怕见

人,反倒是挑衅般在小日向面前晃荡。即便小日向真成了气候,乔雪也不怕他,能够在租界横行的女人,又怎会没有这份手段



上了汽车。乔雪很自然地把驾驶位置让给宁立言,随后说道:“小日向虽然要求保密,但是这么多物资,又怎么藏得住?河盗崔

老亮派了人来天津,正在四下打探消息。要不要我把消息卖给他们,借刀杀人?”

宁立言知道,崔老亮是天津往北的运河水路上,新出头的河盗。据说手下很有些人马,本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符合这个乱世

优秀强盗的标准。在这条水路上,每年都会有河盗发大财,也每年都会有河盗被砍脑袋。一代新人换旧人,从老祖宗那辈,江

湖就是这么传承下来,到现在也不例外。

他摇摇头:“没这个必要。这把刀太钝了,不能指望。小日向若是连这种河盗都对付不了,早就滚回老家了,哪还能成就事业?

崔老亮就是个土鳖,不知道厉害。他的人住在华界,行踪肯定早就落在小日向眼里。就连他们的消息,八成也是小日向放出去

的。卖给他消息,不是把自己漏进去了?”

“那要不要给他个警告?”

“日本人不是东西,不代表崔老亮就是好货。让他们自己打去吧,狗咬狗一嘴毛,谁死了都是好事。通过这件事,也好让各方面

力量认识一下青帮的力量。便是白鲸那帮洋鬼子这回也得对本地帮会重新考量,不能再把人看笑了。”

“确实如此。通过这些青帮弟子获取情报掌握目标行踪,比日本宪兵队还要方便准确。过去不管是白鲸咖啡馆还是其他kàng ri团体

,都对帮会的力量估计不足。结果便宜你,成了天津的龙头。露丝雅现在应该非常高兴,有了你的加盟,白鲸在获取本地情报

上,就占了先机。至于kàng ri团体……他们也该好好想想,怎么和本地的帮会交朋友打交道。”

“这涉及的层面太多,不是一两个人能决定的。韩大姐和我结交,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在他们的组织内部,对于和帮会接触恐怕

也有争论,说不定有人还会认为我们不可靠,不想和我们纠葛过多。其他人更别说,不是想要让我们做炮灰,就是眼睛长在脑

门上,因为自己kàng ri,就觉得高人一头。能好好打交道的不多,只要他们别惹事,我就阿弥陀佛。”

宁立言的子弹没有白挨,除了教训池墨轩,绝了他真正动手行刺的念头,同时也敲打了陈恭涛乃至整个力行。在宁立言遇刺之

后,英法租界再次戒严,对租界内过了一次筛子。华界也有响应,军警和混混全都上街,抓人搜捕闹了好大动静。虽然没抓到

那个打黑枪的刺客,却抓了不少散兵游勇,还收缴了不少qiāng zhidàn yào。

警察的力量加上帮会的势力,双方合作办案,没几个人招架得住。虽然那些kàng ri团体没被扫掉,但是几个平日比较活跃团体,

都得到了警告:希望这事和你们没关系,否则就别怪我们辣手无情。对警界高层搞àn shā,乃是犯忌讳的事,谁敢干,谁就是租

界的公敌!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力行的人也很是低调。本来宁立言得罪陈恭涛,还要考虑对方的报复。有了这件事之后,他想必是不敢再

有类似想法。

不但如此,根据宁立言掌握的情报,陈恭涛已经回了北平。他不在就意味着城市当下较为太平,力行的人不会去破坏这次的军

需品运输,宁立言可以稍微放心。真正需要防范的,是那帮学生、工人、或是无党派人士组成的激进kàng ri团体。他们不吝惜性

命,也缺乏大局观考量。一旦为了kàng ri大业不惜破釜沉舟,自己就不好做人了。

宁立言有些怀念韩大姐。如果她没带着乔家良、宁立德南下,肯定能代替自己出面,说服这些kàng ri团体从长计议。以**的

良好声誉,应该可以说服这帮人放弃蛮干。

现在虽然有杨满堂在,但是一个人力车夫实在是缺乏必要的体面。天津是个讲面子的城市,一个人力车夫是没法和大户人家子

弟交涉的,他出面不起作用。最多只能说服自己的同志,却管不了外人。

便衣队大闹天津卫之后,城里就出现了不少kàng ri团体。有穷有富,成员复杂。租界的kàng ri团体大多是有钱人成立的,还有的出

身名门,家中有着显赫威名和泼天富贵。这帮少爷xiao jie不知道日本人的厉害,也没有明确纲领,kàng ri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宗

时髦的消遣。

这帮人除了惹祸没什么用处,偏又胆大包天没有不敢干的事情。靠着祖辈遗留的人脉以及家中丰厚的产业,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就像是一群会走的仙人球。就连特务处对他们都头疼,轻易不敢招惹。论起危险,他们比崔老亮可怕多了。

“我得到消息,咱们的华警官,这次又有麻烦了。”乔雪微笑说道:“他可真是个白马王子,居然惹下那么多风流债。简单说他陷

入了和某人一样的情感纠葛中。爱他的女人他不喜欢,喜欢那个女孩的得不到回应,三人处在情感旋涡里。”

“谁?”宁立言绕过乔雪言语里的陷阱,免得被她贬损。

“海关缉私队的成员曹锦春,一个小胖子。”

“海关缉私队的成员还缺女人?”

“他缺的是爱情!”乔雪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曹锦春喜欢连珍,连二xiao jie却对华子杰情有独钟。最近曹锦春频繁接触华子杰

,多半就是这方面的原因。他为了连二xiao jie,把情敌拉下水,再让他去当牺牲品。我们的华大少就像个迷途羔羊,受人摆布,

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他的本事不差,就是太善良,也太容易相信别人。这是做情报工作的忌讳。”

“所以得找人栽培他。也真难为你,给他想了那么周全,总不会是因为心中有愧吧?”

宁立言咳嗽一声:“kàng ri的帮手越多越好,我相信子杰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臂膀。那个组织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你别问我,回头去问珞伊就行,她已经加入了。”

“胡闹!她怎么没跟我说?”

“当然是要做出一番成就之后再告诉你,那样才有面子。你对女人的心思了解还是不够,得加强训练。像是你对唐xiao jie的关心,

就得当面说,她自然就什么都告诉你了。跟我说又有什么用?”

乔雪抱着肩膀微笑着看向宁立言,宁立言心知不妙,自己绕过了两个陷阱,结果还是掉进第三个陷马坑。

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她想说自然就说了,咱还是说说怎么运货的事,小日向那边很急……”

英租界伦敦道的一栋小别墅内。西装革履的连树彬,指着桌上放的一堆零碎,眼神里带着难掩的兴奋。他兴奋的原因不是因为

即将从事的大事,而是在他面前的唐珞伊。

无需讳言,从第一眼看见唐珞伊,连树斌就喜欢上了这个长腿美人。他想要征服她,让她变成自己的战利品。

虽然连树斌已经成家,但不妨碍他追求美丽的女人,这是min guo赋予他的权力。华子杰和唐珞伊的事他知道,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两人已经分手了,唐珞伊接下来跟谁是她自己的事,外人不能干涉。她既然不介意做宁立言的姘头,想必也不会介意自己是有

妇之夫。

乱世里追求女人的道具不再局限于玫瑰红酒,刀枪也有同样效果。连树彬指着眼前的闹钟、léi guǎn,仿佛是将军在检阅军队。

“德国人的产品,质量就是好。定时zhà dàn,要的就是时间精确,否则未曾伤人先伤了自己,不是闹笑话么?我用的闹钟、电léi guǎn

、zhà yào都是德国货,质量比日本的强多了。zhà yào都是军用的,黑市上中交票五元一克,还是有价无市,这帮奸商!我找了个老

世交,搭上好多人情才弄到手。这种zhà yào最大的优点就是稳定性好,不怕颠不怕摇,唐xiao jie可以放心携带,绝不会中途bào zhà。

启动装置我会事先安装完毕,你到了地方就负责上弦、接电线,另外铺设燃烧管线。单纯靠zhà dàn的力量还不足以摧毁那么多物

资,必须得放一把火。”

连树彬的眼里已经升起熊熊的火光,双手扶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珞伊,放眼整个华北,你都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出sè的zhà dàn

专家。我制作的不是zhà dàn,而是艺术品。为了这几枚zhà dàn,可是花费了我好大的家财,可是为了珞伊……我是说为了我们的友

情,这钱花的值得!二妹说了你的难处,我表示理解。我不让它在仓库bào zhà,等到东西上了船再炸,跟你我乃至宁三少都没有

关系,谁也不能为难他。我们在租界里吃着牛排,跳着舞,只等着小日本被扎上天的好消息。我这有一瓶法国红酒,等着给你

庆功。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现在也可以喝掉一部分。”

“不必了。我不大喜欢吃牛排,也不喜欢红酒。zhà dàn在哪,我带走它。”

“别急,我还需要进行最后的调试,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可以先聊聊,探讨下具体的行动细节。”

唐珞伊的面上冷漠如冰,“那就不必了,我还有两个手术要做,忙的很。你尽快把zhà dàn完成,我来拿。要是等物资运走了,你炸

弹做出来也没用。”

“这……”连树彬发现了唐珞伊的冷淡,越是如此,他越有兴趣。没有什么比征服一尊冰山更有成就感。就在此时,房门忽然被

撞开,气急败坏地华子杰冲了进来,拉住唐珞伊的胳膊不由分说向外就走。

身后传来连树彬的咆哮以及一个年轻姑娘的呼喊,华子杰却置若罔闻紧抓着唐珞伊的胳膊,大步流星向外飞奔。

第二百六十六章 好心坏事(上)

天津海关设在英租界的紫竹林,这是打从前清留下来的规矩。当时海关关税收入主要用来还洋人的债务,是以虽然海关归属中

国,可是洋人说了算,衙门也设在洋人的地头。这是当时英国人靠着军舰大炮打出来的特权,没法争嘴。

等到min guo建立,前清的老规矩大半废除,怕洋人这个传统却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前清许给洋人的权力国民zhèng fu哪个也不敢收回

,海关自不例外,还是归英国人掌握。

不过眼下的天津海关英国人只担任管理岗位,具体干活的都变成了中国人。

按本地人的叫法,在海关工作一律被称为“混洋事由”。天津是码头城市,在海关工作就是这个城市的城隍土地。即便是大商人

也要对海关的雇员礼貌三分,是以哪怕是一等一的清廉人物,在这种地方工作一年,也能落个肥吃肥喝积攒下一份丰厚家私。

曹胖子曹锦春就是这么个混洋事由的主。

他和华子杰是发小,后来又都吃了公家饭。一个在巡捕房,一个在海关的缉私队,都算是体面的职业。

华子杰一直怀疑,就曹锦春那个小胖子臃肿的身材和笨拙的身手,如何能抓捕走私犯。要说他最大的优势,大概就是脂肪足够

厚实,一旦意外落水,靠着自身的浮力,不至于被淹死。

后来华子杰才明白,曹锦春从不曾亲自抓捕过走私犯。每个月有人把钱送到他家里,他便在缉私队糊弄自己的洋上司,带着他

们下馆子、去蓝扇子、侯家后……再不就是去俄国人的赌场。当上级需要业绩时,他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走私犯送到他门

口让他立功。

至于那些人是不是走私犯?又是否真的是罪无可赦?总之海关缉私队说他们是,又有谁能否认?

是以曹锦春虽然做了这职业,却不曾付过辛苦。收入和名声都远胜华子杰,自己还从不曾遇到过风险。

得知真相之后的华子杰,便和曹锦春少了来往。因此当曹锦春主动找到他并且说明来意的时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这是自己

认识的那个曹锦春?

曹胖子的五官相貌没什么变化,比当初更胖了几分,看上去就像个皮球。可是他那双肉包子眼里的神采,还有面上的光泽,让

他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靠着这股神采,便掩盖了身体上所有缺失。

过去的他最多算是一堆骨头架子撑起来的肥肉膘,可现如今的曹锦春却让华子杰觉得这人比自己更为高大。而他的言语更如黄

钟大吕,震荡自己的灵魂,振聋发聩,让自己的灵魂不住颤抖。

“我们必须给小日本来点颜sè,不能让他们继续霸道下去。过去他们在关外折腾,跟咱关系不大,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谁也不碍

谁的事。可现如今他们盯上了华北,咱们再这么混日子,早晚都得当亡国奴!”

饭馆雅间内,曹锦春二目圆睁,样子像是要chi rén。捶胸顿足地向华子杰陈述局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华子杰给曹锦春讲道理

,这次居然颠倒过来了。天之道他是从哪学来的这些?这个眼里只认识洋钱的庸俗之辈,几时对国家兴亡感兴趣?

“殷汝耕跟小日本好的穿一条裤子,他自己的媳妇就是日本娘们,这个人当了冀东专员,就是第二个石敬瑭!到时候准把整个冀

东都卖给小日本,到时候天津四周的县城、村子都归了日本人,本地就成了孤岛,绝对待不长久!我这人好吃好喝,五毒俱全

,可有一条,不愿意当亡国奴!我伺候英国人,那是为了吃饭,他们看着是爷爷,实际是孙子!我怎么支使他们,他们怎么走

。可是小日本跟他们不一样,这帮混蛋是想把咱们整个中国给吞了!这是刨祖坟的事,绝对不能通融!”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他们拼啊!大家都是一条命,小日本也不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咱们跟他们拼命,杀一个够本杀两赚

一个!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小鬼子占了咱们天津卫!”

华子杰看着曹锦春,真不敢相信,这番话居然出自这个自己一向蔑视的蛀虫之口。本以为他不过是和租界里大多数吃洋事由的

人一样,没有廉耻不懂黑白,为了发财可以无所顾忌。

可现在看来,曹锦春的胆sè比自己强多了,跟他比自己才是懦夫。不管对方的想法有多鲁莽,至少敢和日本人为敌。反过来看

自己……与曹锦春相比,自己实在太渺小,也太懦弱了。

自己在租界里兢兢业业,履行着本分,并以此自傲。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呢?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为英国人出

力,对于本国同胞,对于天下大局并无帮助。

论仇恨,自己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也有夺妻之恨。那个唐珞伊被日本人撕破衣服的晚上,自己这个巡捕能作什么?号称维护

法律尊严,却连青梅竹马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杀父之仇都不能报,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之间?所维护的法纪,又有什么作

用?

华子杰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不住地拿手帕去擦,与外面依旧寒冷的天气毫不搭界。

曹锦春道:“我知道单丝不线,孤树不林,浑身是铁打不了几根钉。这事不是我单打独斗,是和一帮人一起干,都是咱的同学。

少英、树斌,对了还有连珍。你还记得吧?连树斌他妹妹,那时候咱们去他们家写作业,连珍切了西瓜先给你吃,还帮你挖西

瓜子。”

“过去的事了,还提来作什么?”

“她还没婆家呢,这几年你没联系她,人家可没忘了你。这次拉你加入,是我的提议,连珍可是第一个响应的。”

华子杰不打算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主动把话绕开:“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子弟,不是有自己的产业,就是有体面的工作。你们凑在

一起做什么?组织募捐?”

“募捐?那是去nián de shi了。当时大家觉得反正是在长城打仗,日本人的炮弹落不到天津,捐点钱捐点粮食,就算是抗战了。提起

来有面儿,自己也心安理得。现在不行了。小日本已经闹到了冀东,再出点钞票粮食不顶用,得动点真格的。我们现在用这个

!”

曹锦春将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阻击枪的造型,把华子杰吓了个魂飞魄散。

这帮人都是自己的同学、玩伴,家境都还不错。对他们来说,搞到武器的难度比普通人小得多。可是一帮少爷、大xiao jie拿着手

枪去kàng ri?不需要别人评判,华子杰就知道这是送死。

“我们又不跟日本大兵硬拼,就是给他们使绊子,给日本人找点麻烦。我们杀的主要是那帮为日本人出力的汉奸。咱们中国人多

地广,小日本一共才几个人?只要没有汉奸mài guo,累死他们也别想把中国怎么着。杀几个汉奸,让其他汉奸不敢给日本人效力

,小日本的日子就难过,这便是kàng ri。”

华子杰以往只知道kàng ri需要在战场上杀人,此时才想到在城市里杀人,一样也是kàng ri。想想宁立言,便想到他手刃竹内大造的

情景。他在城市里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日本人,可见在城市里杀日本人的事行得通。

唐珞伊和自己疏远,便是发生在杀死竹内的事之后。那个晚上自己的表现实在太懦弱,也太像个孩子,比不得宁长官沉着冷静

,更比不得他杀人不眨眼。若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干净利落的杀几个日本人,珞伊姐对自己的态度或许就会好转。两人的感

情还能挽回,至少不会让珞伊姐去飞蛾扑火!

一念及此,华子杰说道“我是探长,不能杀人,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报考警校时的誓言,绝不违反法纪。不过你们要是杀人的

话,只要是杀汉奸,我可以放你们一手。”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已经失去了爱情,不能再失去原则,那样他就一无所有了。

“我们不用你杀人,只要你帮忙办点事。连树彬他老子在三北公司做事,消息灵通的很。从他老子那听说,小日本在准备物资,

准备运到冀东去。听说那些物资都是要紧的东西,有粮食、棉花,还有军火。这些东西若是到了冀东,那帮kàng ri的好汉就有难

了。咱不能让他如愿。”

“你们打算怎么办?”

“炸了它们!”

“怎么炸?如果物资放在英租界,我可以帮你们。”

“要是放在英租界我还用得着找你?那些物资存在华界的老俄国仓库,那是宁立言的地盘,青帮的人在那把守着,连只苍蝇都飞

不进。zhà yào我们自己想办法,连树彬会做定时zhà dàn,一块马表加上léi guǎn就齐活,神不知鬼不觉炸了小鬼子的仓库。但必须找个

人把zhà dàn送进去,这事得找你帮忙。”

找我?为什么是我?

华子杰一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曹锦春所谓的找自己是个引子,目的是找珞伊。现在外面都在传,唐珞伊给宁立言当了qing fu



包括自己的母亲也听到了类似的谣言,过年的时候特意跑去唐家,商量几时操办喜事,结果被唐珞伊婉言谢绝。虽然两家没抓

破脸,但是婚姻之事已经希望渺茫。

宁立言对华家有恩,外人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清楚的。她不能埋怨宁立言,也不好责怪唐珞伊,只在没人的时候把华子杰骂

个狗血淋头。怪他不争气,看不住自己的媳妇,把这么一个好女人放跑了。

华子杰不相信唐珞伊会成为某个人的qing fu,但是她和宁立言关系日渐密切,和自己疏远乃是事实。曹锦春他们想必是相信了这

个谣言,就想要唐珞伊利用和宁立言的关系,把zhà dàn带进去。

他们当珞伊是什么?又当自己是什么?

华子杰的脸sè几变,可是不等他翻脸,曹锦春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不好办,不过为了大局,再难也得办。咱们再难再苦

,也苦不过关外的义勇军不是?你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为了报仇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受多少委屈都应该……”

老龙头火车站。

宁立言拥着池小荷走向站台,四十个身穿黑sè裤褂的混混雁翅排开,把旅客往两面挤开,生生开辟出一条人胡同,供两人行走



身穿崭新“灰背”大衣,外加一身名贵首饰的池小荷头靠在宁立言肩头,宁立言的手则搂着她的腰。池小荷脸上满是依依不舍,

像极了一个饱受摧残后又自甘沉沦的可怜虫。

宁立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件事付觉生肯定会听到消息,你们见面以后别拌嘴,也犯不上解释。这种事解释没用,抓紧时间结

婚,到那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记住我说的话,别再冒险了,下次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池小荷没说话。她看着宁立言,心中百感交集。

这七天她在宁家过得好像囚犯,行动不能zi you。可是他不但没来占自己的便宜,还肯送上名贵衣服首饰。今天摆这个排场送行

,既是为了保证自己安全免得小日向横生枝节,也是为了把戏做足,让人们相信她已经是宁立言的爱宠,不敢对她染指。

这份细心若是对情人无可厚非,对于个曾经雇凶射伤他的仇人来说,足以称得上天高地厚。这种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说出去

绝对没人相信。

生逢乱世便是不幸,未来的前途渺茫命运未知。身在虎狼窝中,不知几时就会尸骨无存。便是和付觉生的婚姻,有这番波折也

不知能否如愿。但不论如何,宁立言的恩情不容忘怀。

池小荷不是个混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她更知道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的道理。可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报答宁立言的办

法。这份恩情或许终自己一生都无法还清,只能作为永久的亏欠。

眼看就要分手,她趴在宁立言耳边低声道:“谢谢。”

“珍重。”

忽然,池小荷主动抱住宁立言,在他耳边道:“车站可能也有尚旭东的耳目,不能功亏一篑。亲我!”

远方有相机的镁粉光亮闪烁,池秘书的侄女与英租界华督察相拥而吻的画面,注定登上那些小报。宁立言心中为池小荷的爱情

祷告:但愿付觉生是个胸襟开阔之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好心坏事(下)

看到小日向面带yin笑的样子,宁立言就知道没好事。

“三弟,我来给你送上一桩大富贵。”

“我看过水浒传,刘唐的词还是省省吧。有话直说。不过丑话说前面,别再给我弄这么多麻包。我这几天累得够呛了,该回家好

好歇歇,有活我也不干了。”

“这个恐怕是办不到,这事还真是三弟的活,不干不行。”小日向凑前一步:“三弟可曾听说,昨个日租界出事了?”

宁立言如何不知此事?杨满堂和他手下那些车夫弟兄乃是些血心热胆的直性汉子,拿了钱财便抢着做事。一多半的人见天在日

租界里拉活,再不就是找个背风的地方跟等活的车夫闲扯。日租界的大事小情,瞒不过自己的耳目。

昨天晚上,日租界的一栋公寓发生了bào zhà。伤亡情况还不清楚,只知道白帽衙门的巡捕早早封锁了现场,后面据说还来了宪兵

,从里面搭了死尸出来,还有伤号。但是在小日向面前,自然只能装傻。

“正金银行的常务小泽,昨天让人丢了zhà dàn。好在小泽先生一回家就带着妻儿出去应酬,只炸死了家里的两个高丽女佣,还有个

前来拜访的客人受伤。伤者是买办何金发的三姨太,一个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妇人,但愿她能挺过来,否则就是一尸两命,造孽

啊。未出世的孩子招谁惹谁了,凭空遇到这种祸事。”

坏了!

宁立言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件事必然棘手。前世在军统里打滚时,他最佩服布尔什维克的一点就是,他们的特工是真正的情报

员,而不是刺客。他们不怕牺牲,但不会把性命浪费在行刺制裁上。

即便是斗争需要,不得不对某个人进行制裁,也会策划周详,确保冤有头债有主,不搞梁山好汉那套灭人满门的手段。

小泽的真实身份不提,公开身份是正金银行的常务,标准的非战斗人员。对他实施àn shā,本就容易惹来争议。现在正主没杀成

,反倒是造成无辜佣人以及访客死伤,这里面还有孕妇牵连其中,更加说不过去。刚才小日向提到,他还有老婆孩子?

把妇孺列为àn shā目标,是丢人的事,在天津更是如此。本地素来有着祸不及妻儿的朴素道德观,便是混混抄家,也是只找本主

,不犯家人。kàng ri锄奸本是光明正大的壮举,若是沾上妇孺血肉孕妇性命,对所有kàng ri团体的形象都有不利影响。

天津城里百十来个kàng ri团体,本来就良莠不齐,手段五花八门,其中很有些人的行为游走在道德边缘。日本人一直在找这种黑

材料,把kàng ri团体形容成无法无天的暴徒。这样一来,日本对于中国的侵略行为就有了借口,日军的bào xing也可以解释成维持治

安的需要。

年前暗算宋丽珠虽然是日本人授意,但是动手的都是中国人。而且那帮人都是救**成员,接受的也是自家司令的命令。从头

到尾,从程序上找不到日本人的破绽。

这就是日本人的yin损之处,在关外肆意作恶,在关内由于还没成为占领军,就需要维持体面。如果宁立言穷追不舍,真的把案

子查清,也是关外的kàng ri武装集体顶雷。可惜的是这个道理大多数kàng ri团体不明白,包括军统也不明白,平白被日本人算计。

这次如果是对小泽一个人打黑枪,那么问题可以引到日本对华的经济入侵上。这笔烂账纠缠起来,会牵扯到日本在华北的经济

掠夺,以及满铁公司对中国经济的破坏,于日本人也很被动。可是行刺者使用zhà dàn为武器,这就落了下风。

zhà dàn不长眼,如果小泽当时未曾外出,他老婆孩子也有可能被炸死。日本人必然会说天津存在着武装暴徒,对于日本无辜侨民

实施袭击。为了保护侨民的安全,自己就要增添兵力,同时中国方面也会承担巨大的压力,乃至做出让步。

不考虑日本人的借题发挥,单是kàng ri团体杀人不管不顾,老弱妇孺都要杀害的yu lun一旦形成,对于所有的kàng ri团体也是巨大危

害。

眼下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宪兵特务进入华界抓人bǎng jià的事时有发生。kàng ri团体在华界很难立足,只能退入租界。

英租界奉行中立原则,禁止在租界里宣传kàng ri。但当下而言,有人在英租界喊口号或是组织个秘密ji hui,英国人也就睁一眼闭

一眼,只要别闹出人命就没人关注。可是随便丢zhà dàn的,就另当别论。

一群随便丢zhà dàn炸妇女儿童的武装团体,会令所有人不安。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英国人也要对kàng ri组织赶尽杀绝,免得zhà dàn

落在自己头上。这帮糊涂虫啊,你们怎么就不能用个稳当点的办法?

宁立言心里起急面上装傻:“这事发生在日租界,不该是宪兵队负责?”

“bào zhà虽然发生在日租界,可zhà dàn却是从英租界带出来的。池上队长勘察过现场,确定zhà dàn是放在小泽先生带回来的一件古董里

头。定时zhà dàn,闹钟和电池都是德国货,还使用德国的军用zhà yào。所幸里面掺的黑huo yào太多,否则整栋公寓都好不了。能用得

起这种定时zhà dàn的,必然是殷实人家。从他们身上,很能发一笔财,这也是咱们兄弟的交情。其他人想要这种好活,我还不肯

给呢。”

听到这里宁立言已经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了。

学生kàng ri便是如此,不知畏惧,缺乏谋略,敢想敢干,不计后果。真以为有kàng ri这个正义的目的,就能得到所有人支持?一帮

没经过磨砺得傻小子。

黑市上的人管你是kàng ri还是干什么?只认钱不认人,便是亲娘老子也照坑不误。花了买军用zhà yào的钱,结果买到了一堆“杂合面

”。也幸亏如此,否则日本人就更加得意。

zhà dàn怎么放进去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推测。有人送了小泽一件古董,事先在里面做好机关,藏了上好定时器的zhà dàn。

用这种手法,必然要找天津地面精通古玩摆件的手艺人做活,华子杰作为探长,找这行人最方便。

这年月日本银行里最多的就是特务而不是经济学家,小泽多半也不例外。本地人的机关没能骗过日本专业人员的手眼,再联想

到他带了妻儿出门的举动,宁立言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这次的bào zhà虽然是连树斌他们策划,结果却是日本人自己导演的苦肉

计。

连树彬这个混账东西!你做个定时zhà dàn直接引爆,把他炸死在银行里就算了,何必把时间定那么长?结果事情露了马脚,鬼子

将计就计,带了老婆孩子出门拜客,又找个人来家里做替死鬼,扩大yu lun影响。

何金发是双田洋行的买办,东洋主子的命令不敢拒绝,只能把自己的小老婆和未出世的孩子牺牲掉。这帮混蛋!自己丧尽天良

,却要中国人承担污名。可是又能怪谁?要怪,也是怪自己的人没长脑子,闹了这么大的破绽。

华子杰啊华子杰,你这回又惹祸了。

宁立言不用问,就知道这里面有华子杰的事。这小子白学了这几年警政,怎么就连杀人都杀不利索?

他看看小日向,皱着眉头:“军用zhà yào、德国电池,这是有钱人家孩子干的。这帮人不好惹啊,英租界这地方是看钱说话,谁有

钱谁有理,我这督查也怕有钱人。没逮着他们的手腕,我可不好抓人。”

“不用急着抓人,要想抓,我们已经抓了。”

随着大批货物运出,小日向的腰板拔得更直,说话的声音也比过去高了几个调门。再有个变化,便是脸上的笑容少了。属于土

匪头目的凶悍,逐渐取代了本地街面“来人儿”的和气。

宁立言算是个例外。虽然小日向对宁立言的称呼已经从“三爷”变成了“三弟”,可是每次见面都是笑容可掬,态度比对其他人强

多了。这固然是因为宁立言牢牢控制着苦力工人,把天津的所有大码头牢牢掌握在手里,也是因为他通过了小日向的初步考验



码头的货物已经发走了四分之三,包括那些qiāng zhidàn yào,全都顺利装船启运。如果宁立言心怀异志,绝不会如此配合。虽然宁立

言借这个机会也运了不少自己的货物出去,但是这不算毛病。吃江湖饭的,都会占这种便宜,只要不耽误自己的事,就没什么

关系。

这批关系着小日向个人前途地位的物资顺利运出,外加池小荷的事,让小日向认为拿捏住了宁立言的把柄。两个陌生人之间的

交情要一点点建立,现在还谈不到推心置腹。但不妨碍在现阶段,小日向把宁立言当成自己人。

既是自己人,便有几句心腹话。

“三弟,要想抓人我已经抓了。又是军用zhà yào,又是德国电池,这人太好找了。我们要找的不是他,是他的整个团伙,一网打尽

一个不剩。还得把他后面的人挖出来,这才是咱们要的东西。”

“你确定他们背后有人?”

“一帮纨绔子弟,若是没人指使,哪敢干这事。他们背后必然是**挑唆,才会如此丧心病狂。”

“这话恐怕不对吧?那帮人穷的要命,哪有钱买德国货?”

小日向嘿嘿一笑:“三弟,你这人平时脑子灵活,怎么这时候倒犯起糊涂了?人到了你手里,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现在

掌握了两个嫌疑犯,一个是三北公司经理的大儿子,另一个就是你手下的爱将华子杰。听说你睡了他的未婚妻,干脆趁这个机

会把他结果了,省得后患。不过动手之前,必须让他们交待出来自己的组织还有谁,另外必须让他们承认,自己的行为是gong dǎng

指使。这对咱们都有说不尽的好处。”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为难

“蛤蟆来在养鱼池,自己为难自己知。别人看你面欢喜,委屈为难在心里……”

话匣子里正放着相声《大相面》,听着逗哏的这几句台词宁立言心中顿生知己之感,这些话仿佛是为自己量身定做。若是在园

子里,肯定要大声喊好,再赏一笔钱。

现在的自己,正是相声里描述的那般光景。为日本人运货,必然遭到误解,乃至受人唾弃。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结果,既已

决心行动,便要敢于承受,委屈便委屈了也没什么要紧。可是现在的处境却让他深觉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从宋丽珠遇刺,就下定决心要收拾小日向,但是这个关外盗魁不比袁彰武,要解决他可不是容易事。

自己设计的这个计划,本就是险中求胜,步步小心。即便一切按部就班,都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何况现在又出了华子杰这帮混

小子,闹出那么个变数,这件事就更加艰难。

既要保全kàng ri团体的名誉,不能让这些好汉蒙受不白之冤,又不能坏了自己的计划。一手托两家,又想要两全其美,自然就难

办了。

屋子里烟雾缭绕,眼前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自从收拾了袁彰武,已经很久不曾这般烦恼。就连借着小日向的船给王殿臣他们

运输军火这等事,都在谈笑间完成,这件事却让他真的犯难。

何金发的三姨太已经死了。这是在宁立言预料中的事,日本人不会让她活着,只有死人才是最有力的控诉。

日租界的几家报纸开始行动,向天津城的kàng ri团体发难。把他们指责为残忍的暴徒,称这种袭击平民的行为超出人类的下限不

能容忍。还有人直接污蔑是布尔什维克领导的kàng ri团体,策划并实施了这场灭门式àn shā。

小泽在报纸上发言,声称自己不会退缩,将和暴徒战斗到底。日本那种军国体制国家,公民没有说“不”的权力。就算是让他送

死,他也得咬着牙往前冲,这种表态没意义。但是宁立言担心,日本人过段时间自己动手杀了小泽再栽赃给**,事情就更

加不好办。

现阶段日本人还不会做的那么极端,yu lun如同打仗,这个阶段日本人是在火力摸排。谁站出来为**或是kàng ri团体申辩,就

会被日本人看做kàng ri力量,接下来自然就是密集的火力覆盖。如果不反击,又等于是默认罪名。

其实这事要想解决,也不是没有便捷的办法。最简单的莫过于杀人灭口。江湖人讲究快刀斩乱麻,从白鲸雇佣几个身手高明的

雇佣兵,一晚时间,就能让连树彬和华子杰从人间消失。

人死债消,只要人死了就谁都说不清楚。事后再把这一切推到内部的清理门户上,小日向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可是用这个办

法,必要有一副狠心肠,这恰好是宁立言所欠缺的。

前世在军统里成为少年才俊,王仁铿衣钵传人,自然不会是心慈手软之辈。在他被捕丧命之前,很是杀了一些人。其中有日本

人,但更多是中国人。有汉奸,更多的还是自己人。

军统锋利的bi shou,更多时候用来划开同胞的咽喉,而非饱饮敌寇鲜血。在那种环境里,他确实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哪怕是昨

天一起饮酒欢歌的至交,转脸便能白刃相向辣手无情。

但是这一世,他不想再如此过活。宁立言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自然知道前世自己的行为是何等不堪,又欠下了多少孽债。这

一世自然不能再重复这个错误,这一世自己的力量远胜前世,就更要防范自己重蹈覆辙。

这是个混乱的年代,等到战争全面爆发,道德体系将彻底崩解。本地奉行了几百年的规矩失去力量管不住人,只要你胳膊根粗

,就可以为所欲为没人能约束。在这种环境里,人学坏是很容易的事。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走上歧途,再也回不来。

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又实在太多。尤其是这种几个鸡蛋上舞蹈的,注定面临各方面的you huo。这些路摆在眼前,看上去都是金光

大道,谁又能判断哪条路通向天堂,哪条路直达地狱。躲开日本人和蓝衣社,不过是一小部分,还有无数条连宁立言都不知道

结果的路等着他选。

人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学坏的。一不留神就可能走向深渊万劫不复。要想洁身自好,不给祖宗蒙羞,除了有一副好脑壳,更

要有颗慈悲心。乱世人命如草芥,若是杀顺了手,不管不顾地杀下去,结局只能是自我毁灭。

杀人的路行不通,另一条路就是送他们离开天津。准备几张船票,或是用走私船送人走,都不是难事。可是在小日向那边怎么

交待,同样需要思量。那是个狡诈多疑的浪人,心狠手黑的土匪。眼下称兄道弟,一旦察觉自己可能背叛,就会动手杀人。纵

然杀不了自己,也会让身边的人面临不测。

人不能杀,也不能让自己暴露,宁立言只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乔雪此时推门进来,她皱起眉头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连忙推

开窗户。嘴里数落着:“你这是要用香烟把自己呛死?这种zi shā方法,也算是别出心裁。”

说话间乔雪已经来到宁立言面前,夺下他的香烟在烟缸内捻灭,摇头道:“就那么点事,至于愁成这等模样?就算是要找小日向

和佐藤秀忠报仇,也没看你愁成这个样子。事情来了拿不出决断,只会躲在房间里抽烟,这可不是个男人该干的事。”

“要说决断倒是容易,要想两全却没那么容易。虽然连树彬他们行事莽撞,但是也不能把责任都推给他们。这帮人算是胡闹,但

罪不至死。真正该死的,还是做局害人的萝卜头。”

“谁都有责任,你也不用给他们撇清。”乔雪并不认可宁立言的责任划分方式,“这帮人活该吃点苦头,否则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

祸端。他们把事情闹成这样,却要你煎熬,哪有那种道理。走,陪本xiao jie跳舞去。今晚上英国俱乐部有舞会,你做我的舞伴。”

“现在那还有那个心思啊。”宁立言摇头叹息。

乔雪却一本正经:“你为什么没有心思?他们跟你非亲非故的,就算被抓去枪毙,也和你没关系。你为了他们发愁,这愁从何来

啊?赶快收拾干净陪本xiao jie跳舞才是你的正办,别墨迹,到地方有你的好处。”

宁立言先是一愣,随后也如梦初醒。乔雪不是个不懂事的娇xiao jie,她让自己去参加舞会,实际就是在日本人面前伪装,不让人

看出破绽。小日向给自己安排这个任务,自然也安排了监视者。如果自己现在就露出破绽,接下来不管做何等行动都不方便。

他起身道:“我现在去换衣服。”

“再去洗个澡!一身烟味,若是不收拾干净了,我就不给你当舞伴!”

日租界的bào zhà案在舞会上也成了焦点话题,日本人很巧妙地泄露了一些线索,又不让人窥到全貌。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告诉

人们,凶手藏在英租界,还是一个或是一群有身份有财产的中国人。

正如宁立言担心的一样,日本人的这个分析,成功引发了英国人对于中国人的猜忌。英租界近年来华人渐渐增加,自然而然从

英国人手里分走了一部分权力。这帮食古不化爱面子摆排场如同西洋八旗子弟的英国人,对于华人自然就产生忌惮乃至嫉妒,

只是找不到借口宣泄。

这次的bào zhà事件像个药引,把这种对于中国人的恐惧、猜疑、反感引发出来,形成了一股yu lun浊流,目标指向了英租界内的华

人群体。

这帮人不糊涂,没有明着说出要排挤所有华人华商的蠢话,但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要求警务处协助调查,必须把罪犯绳之以

法。还有人把这次的zhà dàn事件和上次的国民饭店枪击结合起来,认定一伙中国暴徒将会破坏英租界秩序,让所有人面临危险。

闹得最欢实的当属工部局委员鲍里斯。这个鸦片贩子得知的消息显然比普通人更多,甚至可能通过某些渠道,得知了华子杰的

嫌疑,借机公报私仇。

虽然英租界没有全面禁烟,在陈友发死后,整个英租界的烟土生意重新归鲍里斯控制。可是唐氏戒烟丸的成功,还是让鲍里斯

生意很受了些影响。

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戒烟丸效力的鲍里斯,发现他的销售额并没因为陈友发的死而增加多少。得到戒烟丸的人,有七成以上已经

不需要频繁吸食烟土,并且开始向自己的亲友推荐戒烟丸,让他们减少在大烟方面的开支。

对于鲍里斯来说,华子杰与唐珞伊的戒烟丸已经成为新的威胁。可是华子杰不比陈友发,他是个探长,而且归宁立言管理。鲍

里斯可以对付华子杰,却不能对付警务处,要想给华子杰找麻烦,必须打通警务处的关节。

他向宁立言发过脾气,也进行过威胁,要求对华子杰进行惩办,最好是开除他的职务,被宁立言用伯纳德的名号给挡了回去。

只说这一切是伯纳德的意思,动了华子杰也不是个事。

由于前任领事的问题,新任领事对于烟土格外谨慎,至少在名义上坚持禁烟。华子杰的戒烟丸符合领事的主张,鲍里斯也没法

不依不饶。

如今宁立言控制码头,鲍里斯的烟土必须通过码头下货。鲍里斯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得认可,自己害怕宁立言,更怕乔雪。这

个中国女孩家财豪富手眼通天,即便是工部局也得卖她面子。只不过在他心里始终记恨着此事,这次找到机会,终于开始报复



宁立言看着鲍里斯像个乌鸦似的飞来飞去,又大声嚷嚷着要清整警务处的蛀虫,越发觉得心烦。倒是乔雪冷笑一声,低声道:“

你看他那模样,像不像个四处拉人倾诉冤枉的弃妇?”

就在舞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一身晚礼服的唐珞伊从外面赶来,宁立言迎上去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工部局下了请帖,不好不来。”唐珞伊道:“不光是我,子杰也来了!”

宁立言发现,华子杰此时也从外面走进来。他今天的身份是宾客而非警卫,身上没穿zhi fu,西装革履打扮的很体面。他面sè苍

白两眼满是血丝,走路脚下发飘,随时可能摔倒。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这副样子,倒也让人唏嘘,可是想到他办的糊涂事,

又让宁立言觉得活该。

不过比起华子杰的身体,宁立言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华子杰一向不喜欢社交,把他请来参加这种舞会,又是谁的主意?

他看向一边的乔雪,乔雪向他摇摇头,暗示不要轻举妄动。这时却见许久不曾露面的罗伊向华子杰快步走来,大声喊道:“华探

长,你牵扯到一起贪污案,请协助调查。来人!”

第二百六十九章 美人良谋

看到小日向面带yin笑的样子,宁立言就知道没好事。

“三弟,我来给你送上一桩大富贵。”

“我看过水浒传,刘唐的词还是省省吧。有话直说。不过丑话说前面,别再给我弄这么多麻包。我这几天累得够呛了,该回家好

好歇歇,有活我也不干了。”

“这个恐怕是办不到,这事还真是三弟的活,不干不行。”小日向凑前一步:“三弟可曾听说,昨个日租界出事了?”

宁立言如何不知此事?杨满堂和他手下那些车夫弟兄乃是些血心热胆的直性汉子,拿了钱财便抢着做事。一多半的人见天在日

租界里拉活,再不就是找个背风的地方跟等活的车夫闲扯。日租界的大事小情,瞒不过自己的耳目。

昨天晚上,日租界的一栋公寓发生了bào zhà。伤亡情况还不清楚,只知道白帽衙门的巡捕早早封锁了现场,后面据说还来了宪兵

,从里面搭了死尸出来,还有伤号。但是在小日向面前,自然只能装傻。

“正金银行的常务小泽,昨天让人丢了zhà dàn。好在小泽先生一回家就带着妻儿出去应酬,只炸死了家里的两个高丽女佣,还有个

前来拜访的客人受伤。伤者是买办何金发的三姨太,一个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妇人,但愿她能挺过来,否则就是一尸两命,造孽

啊。未出世的孩子招谁惹谁了,凭空遇到这种祸事。”

坏了!

宁立言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件事必然棘手。前世在军统里打滚时,他最佩服布尔什维克的一点就是,他们的特工是真正的情报

员,而不是刺客。他们不怕牺牲,但不会把性命浪费在行刺制裁上。

即便是斗争需要,不得不对某个人进行制裁,也会策划周详,确保冤有头债有主,不搞梁山好汉那套灭人满门的手段。

小泽的真实身份不提,公开身份是正金银行的常务,标准的非战斗人员。对他实施àn shā,本就容易惹来争议。现在正主没杀成

,反倒是造成无辜佣人以及访客死伤,这里面还有孕妇牵连其中,更加说不过去。刚才小日向提到,他还有老婆孩子?

把妇孺列为àn shā目标,是丢人的事,在天津更是如此。本地素来有着祸不及妻儿的朴素道德观,便是混混抄家,也是只找本主

,不犯家人。kàng ri锄奸本是光明正大的壮举,若是沾上妇孺血肉孕妇性命,对所有kàng ri团体的形象都有不利影响。

天津城里百十来个kàng ri团体,本来就良莠不齐,手段五花八门,其中很有些人的行为游走在道德边缘。日本人一直在找这种黑

材料,把kàng ri团体形容成无法无天的暴徒。这样一来,日本对于中国的侵略行为就有了借口,日军的bào xing也可以解释成维持治

安的需要。

年前暗算宋丽珠虽然是日本人授意,但是动手的都是中国人。而且那帮人都是救**成员,接受的也是自家司令的命令。从头

到尾,从程序上找不到日本人的破绽。

这就是日本人的yin损之处,在关外肆意作恶,在关内由于还没成为占领军,就需要维持体面。如果宁立言穷追不舍,真的把案

子查清,也是关外的kàng ri武装集体顶雷。可惜的是这个道理大多数kàng ri团体不明白,包括军统也不明白,平白被日本人算计。

这次如果是对小泽一个人打黑枪,那么问题可以引到日本对华的经济入侵上。这笔烂账纠缠起来,会牵扯到日本在华北的经济

掠夺,以及满铁公司对中国经济的破坏,于日本人也很被动。可是行刺者使用zhà dàn为武器,这就落了下风。

zhà dàn不长眼,如果小泽当时未曾外出,他老婆孩子也有可能被炸死。日本人必然会说天津存在着武装暴徒,对于日本无辜侨民

实施袭击。为了保护侨民的安全,自己就要增添兵力,同时中国方面也会承担巨大的压力,乃至做出让步。

不考虑日本人的借题发挥,单是kàng ri团体杀人不管不顾,老弱妇孺都要杀害的yu lun一旦形成,对于所有的kàng ri团体也是巨大危

害。

眼下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宪兵特务进入华界抓人bǎng jià的事时有发生。kàng ri团体在华界很难立足,只能退入租界。

英租界奉行中立原则,禁止在租界里宣传kàng ri。但当下而言,有人在英租界喊口号或是组织个秘密ji hui,英国人也就睁一眼闭

一眼,只要别闹出人命就没人关注。可是随便丢zhà dàn的,就另当别论。

一群随便丢zhà dàn炸妇女儿童的武装团体,会令所有人不安。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英国人也要对kàng ri组织赶尽杀绝,免得zhà dàn

落在自己头上。这帮糊涂虫啊,你们怎么就不能用个稳当点的办法?

宁立言心里起急面上装傻:“这事发生在日租界,不该是宪兵队负责?”

“bào zhà虽然发生在日租界,可zhà dàn却是从英租界带出来的。池上队长勘察过现场,确定zhà dàn是放在小泽先生带回来的一件古董里

头。定时zhà dàn,闹钟和电池都是德国货,还使用德国的军用zhà yào。所幸里面掺的黑huo yào太多,否则整栋公寓都好不了。能用得

起这种定时zhà dàn的,必然是殷实人家。从他们身上,很能发一笔财,这也是咱们兄弟的交情。其他人想要这种好活,我还不肯

给呢。”

听到这里宁立言已经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了。

学生kàng ri便是如此,不知畏惧,缺乏谋略,敢想敢干,不计后果。真以为有kàng ri这个正义的目的,就能得到所有人支持?一帮

没经过磨砺得傻小子。

黑市上的人管你是kàng ri还是干什么?只认钱不认人,便是亲娘老子也照坑不误。花了买军用zhà yào的钱,结果买到了一堆“杂合面

”。也幸亏如此,否则日本人就更加得意。

zhà dàn怎么放进去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推测。有人送了小泽一件古董,事先在里面做好机关,藏了上好定时器的zhà dàn。

用这种手法,必然要找天津地面精通古玩摆件的手艺人做活,华子杰作为探长,找这行人最方便。

这年月日本银行里最多的就是特务而不是经济学家,小泽多半也不例外。本地人的机关没能骗过日本专业人员的手眼,再联想

到他带了妻儿出门的举动,宁立言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这次的bào zhà虽然是连树斌他们策划,结果却是日本人自己导演的苦肉

计。

连树彬这个混账东西!你做个定时zhà dàn直接引爆,把他炸死在银行里就算了,何必把时间定那么长?结果事情露了马脚,鬼子

将计就计,带了老婆孩子出门拜客,又找个人来家里做替死鬼,扩大yu lun影响。

何金发是双田洋行的买办,东洋主子的命令不敢拒绝,只能把自己的小老婆和未出世的孩子牺牲掉。这帮混蛋!自己丧尽天良

,却要中国人承担污名。可是又能怪谁?要怪,也是怪自己的人没长脑子,闹了这么大的破绽。

华子杰啊华子杰,你这回又惹祸了。

宁立言不用问,就知道这里面有华子杰的事。这小子白学了这几年警政,怎么就连杀人都杀不利索?

他看看小日向,皱着眉头:“军用zhà yào、德国电池,这是有钱人家孩子干的。这帮人不好惹啊,英租界这地方是看钱说话,谁有

钱谁有理,我这督查也怕有钱人。没逮着他们的手腕,我可不好抓人。”

“不用急着抓人,要想抓,我们已经抓了。”

随着大批货物运出,小日向的腰板拔得更直,说话的声音也比过去高了几个调门。再有个变化,便是脸上的笑容少了。属于土

匪头目的凶悍,逐渐取代了本地街面“来人儿”的和气。

宁立言算是个例外。虽然小日向对宁立言的称呼已经从“三爷”变成了“三弟”,可是每次见面都是笑容可掬,态度比对其他人强

多了。这固然是因为宁立言牢牢控制着苦力工人,把天津的所有大码头牢牢掌握在手里,也是因为他通过了小日向的初步考验



码头的货物已经发走了四分之三,包括那些qiāng zhidàn yào,全都顺利装船启运。如果宁立言心怀异志,绝不会如此配合。虽然宁立

言借这个机会也运了不少自己的货物出去,但是这不算毛病。吃江湖饭的,都会占这种便宜,只要不耽误自己的事,就没什么

关系。

这批关系着小日向个人前途地位的物资顺利运出,外加池小荷的事,让小日向认为拿捏住了宁立言的把柄。两个陌生人之间的

交情要一点点建立,现在还谈不到推心置腹。但不妨碍在现阶段,小日向把宁立言当成自己人。

既是自己人,便有几句心腹话。

“三弟,要想抓人我已经抓了。又是军用zhà yào,又是德国电池,这人太好找了。我们要找的不是他,是他的整个团伙,一网打尽

一个不剩。还得把他后面的人挖出来,这才是咱们要的东西。”

“你确定他们背后有人?”

“一帮纨绔子弟,若是没人指使,哪敢干这事。他们背后必然是**挑唆,才会如此丧心病狂。”

“这话恐怕不对吧?那帮人穷的要命,哪有钱买德国货?”

小日向嘿嘿一笑:“三弟,你这人平时脑子灵活,怎么这时候倒犯起糊涂了?人到了你手里,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现在

掌握了两个嫌疑犯,一个是三北公司经理的大儿子,另一个就是你手下的爱将华子杰。听说你睡了他的未婚妻,干脆趁这个机

会把他结果了,省得后患。不过动手之前,必须让他们交待出来自己的组织还有谁,另外必须让他们承认,自己的行为是gong dǎng

指使。这对咱们都有说不尽的好处。”

第二百七十章 特别婚礼

对华子杰实施抓捕时理由是协助调查,但是大家心里有数,这案子既不能查也不会问。人从英国俱乐部带出来,随即就被扔进

租界的秘密监狱。

这座监狱规模不大,专门用来关押身份敏感的特殊犯人以及党派人士,其设立的历史可以上溯到辛亥时期。英租界的巡捕与满

清的鹰犬,曾经利用这里让那些惹了祸事就跑到租界的革命者饱受折磨。

法律在这里没有意义,犯人的命运乃至生死由印度看守以及警务处高官的意志决定。罗伊做了特别关照,是以华子杰并没有挨

打,但是镣铐没有摘除。

牢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骚臭与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但是华子杰并没有抱怨或是畏惧,相反心

内异常安宁。认定自己此时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是偿还之前的罪恶与人命,是自己应得报应。

珞伊姐说得没错,自己不是个杀人的材料。逞强行动,结果便是害人害己。事前自以为考虑周详,结果却成了一个笑话。

根据打探来得消息,小泽喜欢搜集中国的文物。连树彬他们先是重金雇佣了擅长制造假古董的高手,造了个带夹层的宣德炉,

把定时zhà dàn放进去。随后又让人借口贷款,把宣德炉送给小泽当礼物。日本人爱财如命,尤其喜好古董,对于这东西必然爱如

珍宝。

按华子杰的想法,直接在银行里bào zhà就好。可是连树彬认为不如把小泽一家子炸上天,所以定时的时间极长。华子杰也明白,

连树彬水平有限。对于zhà dàn的定时控制不好,时间太短,恐怕礼物还没过手就发生bào zhà,送礼的也得被炸死。时间弄长一点,

主要是为了安全。。

本来一切都是天衣无缝,怎么就跑了正主,伤了无辜性命?那还是个孕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自己这不是作孽?

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华子杰的人便垮了。天津卫的爷们,最讲究豪横,刀斧临头面sè不变,拿胸口接刺刀那是好汉的行为。从

加入团体那时,他便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并不曾畏惧死亡。

可是这种胆量的来源是自己拥有道理,驱逐鞑虏保卫家园,这是岳飞、杨家将做的事,纵然战死沙场也能名垂青史。等到得知

这次行动功败垂成,平白害了一个孕妇性命,这份豪横就没了踪影。

也不光是他,整个团体十几个年轻人,全都慌了手脚。这个同学会一般的kàng ri小团体,都把自己当成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好汉。

可是天下哪有滥杀无辜,杀孕妇杀女仆的好汉?

大家可以牺牲性命钱财,却不能损害名誉,这件事若是闹得世人皆知,自己还有什么脸面上街?

先是互相指责,再就是激烈争吵,最后闹到分道扬镳。要好的同学成了仇人,谁也不想自认为这起悲剧的罪魁祸首,就只能朝

身边的人身上泼脏水。事实上在被捕之前,整个团体已经分崩离析,一干誓同生死的兄弟反目为仇,几乎刀枪相向。

在得到英国人请帖的时候,华子杰实际已经意识到这多半是鸿门宴。可是他心里并没有恐惧,反倒是异常安详。只要自己的良

心安宁,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要说遗憾,就是直到此时,自己在珞伊姐眼里还是个孩子,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难不成是现在就要枪毙?

熟悉英国人办事流程的华子杰不认为英国人会仓促到这个地步,但是这次的事件太过恶劣,英国人破例也未可知。死便死吧。

活着的时候自己比不过宁长官,若是死的时候像个好汉,或许能让珞伊姐知道,自己不是个懦夫。

他张开嘴,想要模仿自己少年时见过的那些“出红差”的绿林响马,唱几句京剧再不就是“大口落子”。可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只有阵阵喘息声传出。

他不是个胆小鬼,更不是怕死,只是发不出声音来,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太过没用。

忽然,牢房里变得亮堂起来。以为早就坏了的电灯开始工作,让宁立言得以看清面前的人。

“宁长官?”华子杰一愣,随后大声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你陷害我的,你早晚会

有报应!”

“别嚷了!”唐珞伊从宁立言身后走出来,朝华子杰呵斥道:“两个锡克看守拿钱走了,你不用演戏。”

宁立言倒是点点头:“总算没糊涂到家,还知道演戏。我本来已经给你找好了教官,教你吃这碗饭的本事,若是假以时日,未尝

不能做大事,可你自己却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这又怪的了谁?你当小日本是市面上的大西瓜呢,拿把刀随便切随便剁。要是

那么好杀,还轮得到你?天津卫老少爷们那么多,一人一刀,早把他们结果了。不知天高地厚一脚踩进小日本的陷阱里,不但

害了你,也坑了别人。”

华子杰低下头,小声问道:“连树彬他们怎么样了?”

宁立言哼了一声:“现在想起他们来了,早干嘛去了?我跟你们说过,咱们是以人敌国的战事,只许胜不许败,宁可隐忍不动,

不能随意妄为,你怎么就不听?”

他的态度像是父亲训儿子又像是哥哥训弟弟,华子杰满面羞愧不敢抬头对视,只是不停地用头去撞栅栏,嘴里嘟囔着:“我该死

……我该死。”

“子杰哥……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不制定这个计划,大哥他们也要去刺杀日本人了。他们的行为比你还要激进,可能后果会更

严重。”

一个五官清秀瓜子脸的年轻姑娘从黑灯影里走出来,冲到华子杰面前,隔着栅栏道:“你别怪自己,也别伤害自己,你要多想想

伯母。”

华子杰看到少女一愣,“连珍?你……你怎么来了?”

“她才是今天的主角。”唐珞伊冷声说道:“抓你的时候已经有人去连家抓人了,连树彬现在也在监狱里,跟你不是一个号舍。你

不用内疚,连树彬不会恨你,反倒是应该感谢你。巡捕去的时候,连家附近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出没,见到巡捕就跑掉了。如果

不是立言先下手把你们弄到监狱里,或许过两天你们就会被bǎng jià,送到日本宪兵队,就是连珍也未必能幸免。”

对于唐珞伊的态度,华子杰此时已经顾不上心痛,反倒是认为理所当然。自己这种罪人不配拥有这样的好女子,何况人在监狱

里不知前途如何,不该耽误珞伊姐的青春。

他只是哀求着宁立言给连珍安排一条出路,她三北公司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出不了力,宁立言要是撒手不管,她迟早逃不出日本

人魔掌。得知已经买好了船票,连自己的母亲也做了安排,华子杰这才抬起了头,看着宁立言道:“长官……三哥,我欠你的恩

德,只有下辈子还了!”

“自己弟兄说这个废话干什么?”宁立言摇摇头,“你想想怎么报答连二xiao jie才对。你的高堂老母人家伺候着,凭什么?非亲非故

的,她以什么名义做这事?”

华子杰一愣,连珍却已经低下了头,嘀咕道:“没……没什么的。等到打跑了日本人……”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中日两国的事情,谁知道要牵扯到几时?”宁立言直言不讳:“子杰你不是个傻子,别跟我装糊涂!一个大

姑娘忙前跑后帮你伺候老娘,图的是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你要是个老爷们,就给个痛快话,答应不答应?以二xiao jie的人才想要

找个如意郎君不费力气,也不是非你不行!赶紧的,给个痛快话!”

连珍被宁立言的直白吓住了,呆了两秒钟,转头就往外跑,唐珞伊一把拉住她:“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害臊?”

是啊,都什么时候了?华子杰心里,也是同样的念头。他不爱连珍,在这次重逢以前,他甚至已经忘了这个女孩的样貌。可是

现在这个时候,又哪还谈得到爱或者不爱?

宁三哥说得没错,自己亏欠了她,就必须报答。人家一个大姑娘帮自己伺候母亲,必须有个名分。

他可以选择拒绝,把母亲交给别人照顾,但是不管交给谁,都不如交给连珍能让他放心。再说,看着连珍的样子,华子杰又想

起了自己和唐珞伊。当初珞伊姐对自己又何尝不是有着类似的相思,现如今……

人不应该在一个地方摔两次。华子杰干净利索地回答道:“连珍,我娶你!等我出去以后,就娶你为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

的妻子。我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没法给你信物,但是你相信我的承诺。”

“信物我替你给过了。”唐珞伊举起连珍的胳膊,少女手腕上的冰种翡翠手镯,在灯光下发散着光芒。

华子杰惊道:“珞伊姐,这不是你们唐家的传家宝?”

“你我通家之好几辈子交情,什么你们我们,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你是我弟弟,她是我的弟媳妇,送她这个有什么问题?我的就

是你的,我给的信物就算是你的信物。另外,别说什么等到你出去再娶的废话,乱世里这种承诺只会害人。那些锡克巡捕又是

什么好人了?如果不是立言开路,一个姑娘家到这里会发生什么,你比我清楚。小珍为你不惜一切,你也该有个表示。我看,

你们现在就结婚好了。”

“现在?”

华子杰和连珍都有些慌,连珍又想跑,但是被唐珞伊死死拉住动弹不得。唐珞伊问道:“小秀,你愿意不愿意今天就嫁给子杰?

虽然地方简陋,但是比起十年八年的等待,我觉得还是快刀乱麻为好,你说实话,愿意不愿意?”

连珍吭哧了半天,终于小声道:“我……听姐的。”

另一边华子杰虽然觉得事情荒唐,但作为一个罪人,他现在除了听人吩咐以外,又哪有说话的份。只是说道:“隔着栅栏做夫妻

,委屈二xiao jie了。”

“你是她丈夫,不是连家管家,喊哪门子二xiao jie?”宁立言瞪了他一眼,不知几时手上已经多了根铁丝,开始拨弄监狱的门锁:

“隔着栅栏做夫妻?堂堂宁家三公子能办这糊涂事么?今个你们连结婚带入洞房全办了,主婚人是我,证婚人是珞伊,结婚证和

两块六的印花税,我给你们想办法,保证手续齐全,是最正经的夫妻。这年月生死无常,将来怎样谁也说不好,珍惜眼前人吧

。”

说话间,牢房门已经被打开,宁立言又如法炮制打开了华子杰身上的镣铐。唐珞伊把连珍带到牢房内,随后说道:“婚礼仪式,

现在开始!”

第二百七十一章 女人的办法

离开秘密监狱时,已经是次日黎明时分。

这一带负责警戒的都是锡克兵,还有英**官。由于这个地方的敏感,防卫格外森严。形迹可疑的人不需要查问身份理由,当

场就刻意逮捕,甚至可以开枪。在这一带不用担心小日向的耳目,行事反倒方便。

先是把满面娇羞慵懒无力的连珍放到华家,随后在华夫人那复杂的眼神中,宁立言与唐珞伊逃离出来,开始向回走。

唐珞伊同样满面绯红,和连珍很有些像。虽然替华子杰放哨,难免听到两人之间的一些动静,但是宁立言不认为唐珞伊是为这

个脸红。她是个合格的医生,不是连珍那种娇xiao jie。

她也不是在羞愧。事实上在面对华夫人时,她的态度始终亲近,但分寸把握得也准。始终以女儿自居,从未认为自己是悔婚的

儿媳。

宁立言还在想着,唐珞伊已经说话了:“华伯母这边,会不会也有人监视?”

“监视肯定会有,不过没关系,我派了警察。名义上说是监视居住,实际上就是保护华家的。发现可疑的人,他们就会动手抓捕

。明天华夫人就要乘船离开,日本人做不成什么。”

“我不担心日本人,只是担心立言被他们怀疑。”

“我这是走的公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换谁在我这个位置,都只能这么做。”

“那就好。”唐珞伊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说道:“子杰这边总算是放心了,连树彬也很安全,至于曹锦春……”

“他在海关贪墨以及倒卖查扣物资,收受贿赂的证据,都已经交给了伯纳德。虽然海关属于南京zhèng fu,但英国人有权对雇员做出

处理。尤其他的盗卖罪行很严重,起码要判十年监禁,十年之内他是出不来了。”

唐珞伊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红颜白首,家国崩碎,或许十年之后,整个天下都变了模样。他

放不放出来,都没差别。”

宁立言没有接话,唐珞伊这话没说错,十年后便是英租界都不复存在,这件旧事提起来,也就没用了。

唐珞伊又说道:“子杰要在监狱里待多久?”

“大概两三年吧?关键是要这件事的风头过去,然后偷偷把他放出来,让他去四川和连珍团聚。如果这小子运气好,连珍昨晚上

就能怀上孩子,再见面时他就是父亲了。”

“我倒是觉得连珍运气不错。这个乱世里,她这种出身良好长得又漂亮的女孩子很危险。不管到了哪里,都会有人想打她主意。

能嫁给自己一直喜欢的人,保证自己第一个男人是自己挑选的,就是天大的福分。”

宁立言道:“也不用那么悲观,四川的形势是有点乱,但是连家在四川也是大户人家,不至于随便被人欺负了。再说连珍虽然看

上去柔弱,也是学过开枪的。”

“那又有什么用?女人柔弱也好,有本领也好,都注定是苦命人。纵然一世安稳,却和心爱之人有缘无份,也是枉然。”

宁立言听出她话里有话,摇头道:“也不能那么说。连珍其实也是在冒险,如果子杰的案子有个什么变故两三年之内出不来。或

是真的有了身孕,对于一个独身女子来说,也是个折磨。所以我才要帮他们做好结婚证,不让二xiao jie太辛苦。”

“为了爱人冒险又有什么关系?”唐珞伊并不认可宁立言的话:“结婚证那种东西证明不了什么,一世白首同床异梦的夫妻,不过

是彼此折磨。只要倾心相爱,哪怕没有名分,也是甜如蜜糖。连珍多半是真的想要怀上子杰的孩子,否则不会同意如此荒唐的

要求。只是她的思想还有些老旧,想要孩子的目的是为华家传宗接代。在我看来,那其实不重要。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也是彼

此之间的纽带,比起延续所谓的香火重要多了。”

“未曾成亲便有子嗣,怕是要承受yu lun上的压力。”

“现在是min guo,又不是清朝,怕什么?南京zhèng fu放着沦陷的国土不管,专心和人打内战,yu lun可曾有半点力量阻止?阻止不了大

人物,专门和小老百姓为难的yu lun,我才懒得理会。总不过是些长舌妇人自己求而不得,便嫉妒那些心愿得偿的女子,理会她

们作什么?”

宁立言感觉车里的温度有些高,烤得他不大自在,只好把话题向着降温的方向引导:“连珍是个好女孩,子杰他们也是好男孩,

就是做事太草率了。搞了这么个毛躁的袭击,不是把借口往别人嘴里送?保下他们算是第一步,还得保下其他kàng ri团体的脸面

,别让洋人认为kàng ri义士等于暴徒。”

“这事……立言怕是又要和乔xiao jie商量了吧?那是个智多星,又有人脉,这种事少不了她出头。那把我放在路边就好,别耽误了

立言的正事。”

“这话从何说起?自然要把珞伊送到医院的,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再说也不能事事指望乔雪,我是个男人,也得自己想办法。”

唐珞伊看看宁立言,“若是立言信得过我,不如我们到诊所里一起想想,正好也和大嫂聊聊。那是个跑江湖的女人,也是有办法

的。”

宋丽珠的身体此时已经基本痊愈,但是宁立德还没回来,她也没急着回宁府免得惹婆婆生气。在医院里每天练练功夫吊吊嗓子

,再有就是帮唐珞伊照顾其他病人。她在身体康复之后,主动要求学习护理知识。唐珞伊也理解她的想法,人总要找点事做,

不然会憋出病来,宋丽珠尤其如此。

等见到宁立言,宋丽珠更是高兴,拉着两人到床边,先是问了宁立言的身体恢复如何,接着便夸奖起唐珞伊。她和杨敏、唐珞

伊的交情都不错,对于乔雪绝口不提。

这种跑惯码头老于世故的女人可以避开谁,显然是对谁没有好看法,宁立言便也就不提乔雪的事。都是在街面上混事的人,这

点默契总是有的。几句交谈之后,宋丽珠主动把话题引到了日租界的bào zhà案。

“日本人的歹毒,我是亲自领教过的。他们对我这个孕妇下杀手,又怎么会在意其他孕妇性命?这必然是日本人的栽赃嫁祸手段

,用两条人命来泼脏水。高丽人、中国人,在日本人的眼里也未必算是人命,这事他们做的出来。其实我们跑码头的时候,也

遇到过类似的事。到地方开戏,若是没打点好报馆,必然有一帮知名的主笔出来,把你骂个一无是处。老百姓不懂里面的门道

,看到有人骂你,就当作是真的,不肯来买你的票,这戏就不好唱了。”

唐珞伊问道:“那你们就这么忍着?”

“那当然不行。忍着就要挨饿了。只能请个大有面子的人来说合,摆酒请客送红包,央告几位主笔再写一篇文章,把我们夸一夸

。那帮人是只要票子不要面子的,只要有钱,什么都肯写,不惜自己和自己作对。这样折腾一回,倒是让戏班子名气更大了。”

“那要是这招不灵呢?”唐珞伊继续问着。

“那就得找其他人帮忙了。我们遇到过这种事,一个主笔骂我们,另一个主笔就来夸我们。明明还没送钱摆酒,这人就给我们出

头。后来才知道,是两个主笔不和,借这件事斗法。这个人说东,另一个人就说西。至于谁有理,这事没人说得明白,反正大

家各说各话,谁都不服谁。其实老百姓也分不清谁有理,就是看个热闹,要是一边倒呢,他们就认为你没理。要是两头骂起来

,他们就跟着看热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唐珞伊道:“大嫂这个办法,其实就是把水搅浑,来个乱中取胜。”

“我不懂这么多道理,就是乱说几句,胜负可说不上来。”宋丽珠微笑道:“论韬略我可不敢和老三比,他才是拿大主意的。我也

就是闲着没事,凑个热闹。这是大事,我不敢随便干涉。不过按我们江湖人的经验,事情怕凉不怕热,若是这两三天没个应对

,日本人的话先入为主,再想拧过来可就不容易了。”

宁立言点头:“我明白大嫂的意思。只是得让日本人先闹腾一下,英国人才会重视,有他们出面,咱们就能躲在后头打闷棍。反

正只要有我在这,就不能让小日本痛快。”

宋丽珠点头道:“老三是个英雄,嫂子心里有数。不过这事不能明着说不是kàng ri团体干的,那样等于和日本人顶牛,你的一番苦

心就白费了。再说老百姓也不会相信。”

乔雪既然不在,唐珞伊便主动承担起参谋的责任:“那不如剑走偏锋。何金发的姨太太怀着身孕,为何要去小泽家里?小泽不可

能承认是自己把她叫去的,那样就没法取信于人。我们就利用这点,跟他好好闹一闹!”

“你的意思是?”

“别忘了我家世代御医,编个脉案出来轻而易举。我就说何金发乃是阳薄之人,生不出孩子。这份脉案只要流出去,租界的报纸

立刻就能闹个热火朝天!”

第二百七十二章 无形之手

对华子杰实施抓捕时理由是协助调查,但是大家心里有数,这案子既不能查也不会问。人从英国俱乐部带出来,随即就被扔进

租界的秘密监狱。

这座监狱规模不大,专门用来关押身份敏感的特殊犯人以及党派人士,其设立的历史可以上溯到辛亥时期。英租界的巡捕与满

清的鹰犬,曾经利用这里让那些惹了祸事就跑到租界的革命者饱受折磨。

法律在这里没有意义,犯人的命运乃至生死由印度看守以及警务处高官的意志决定。罗伊做了特别关照,是以华子杰并没有挨

打,但是镣铐没有摘除。

牢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骚臭与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但是华子杰并没有抱怨或是畏惧,相反心

内异常安宁。认定自己此时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是偿还之前的罪恶与人命,是自己应得报应。

珞伊姐说得没错,自己不是个杀人的材料。逞强行动,结果便是害人害己。事前自以为考虑周详,结果却成了一个笑话。

根据打探来得消息,小泽喜欢搜集中国的文物。连树彬他们先是重金雇佣了擅长制造假古董的高手,造了个带夹层的宣德炉,

把定时zhà dàn放进去。随后又让人借口贷款,把宣德炉送给小泽当礼物。日本人爱财如命,尤其喜好古董,对于这东西必然爱如

珍宝。

按华子杰的想法,直接在银行里bào zhà就好。可是连树彬认为不如把小泽一家子炸上天,所以定时的时间极长。华子杰也明白,

连树彬水平有限。对于zhà dàn的定时控制不好,时间太短,恐怕礼物还没过手就发生bào zhà,送礼的也得被炸死。时间弄长一点,

主要是为了安全。。

本来一切都是天衣无缝,怎么就跑了正主,伤了无辜性命?那还是个孕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自己这不是作孽?

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华子杰的人便垮了。天津卫的爷们,最讲究豪横,刀斧临头面sè不变,拿胸口接刺刀那是好汉的行为。从

加入团体那时,他便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并不曾畏惧死亡。

可是这种胆量的来源是自己拥有道理,驱逐鞑虏保卫家园,这是岳飞、杨家将做的事,纵然战死沙场也能名垂青史。等到得知

这次行动功败垂成,平白害了一个孕妇性命,这份豪横就没了踪影。

也不光是他,整个团体十几个年轻人,全都慌了手脚。这个同学会一般的kàng ri小团体,都把自己当成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好汉。

可是天下哪有滥杀无辜,杀孕妇杀女仆的好汉?

大家可以牺牲性命钱财,却不能损害名誉,这件事若是闹得世人皆知,自己还有什么脸面上街?

先是互相指责,再就是激烈争吵,最后闹到分道扬镳。要好的同学成了仇人,谁也不想自认为这起悲剧的罪魁祸首,就只能朝

身边的人身上泼脏水。事实上在被捕之前,整个团体已经分崩离析,一干誓同生死的兄弟反目为仇,几乎刀枪相向。

在得到英国人请帖的时候,华子杰实际已经意识到这多半是鸿门宴。可是他心里并没有恐惧,反倒是异常安详。只要自己的良

心安宁,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要说遗憾,就是直到此时,自己在珞伊姐眼里还是个孩子,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难不成是现在就要枪毙?

熟悉英国人办事流程的华子杰不认为英国人会仓促到这个地步,但是这次的事件太过恶劣,英国人破例也未可知。死便死吧。

活着的时候自己比不过宁长官,若是死的时候像个好汉,或许能让珞伊姐知道,自己不是个懦夫。

他张开嘴,想要模仿自己少年时见过的那些“出红差”的绿林响马,唱几句京剧再不就是“大口落子”。可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只有阵阵喘息声传出。

他不是个胆小鬼,更不是怕死,只是发不出声音来,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太过没用。

忽然,牢房里变得亮堂起来。以为早就坏了的电灯开始工作,让宁立言得以看清面前的人。

“宁长官?”华子杰一愣,随后大声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你陷害我的,你早晚会

有报应!”

“别嚷了!”唐珞伊从宁立言身后走出来,朝华子杰呵斥道:“两个锡克看守拿钱走了,你不用演戏。”

宁立言倒是点点头:“总算没糊涂到家,还知道演戏。我本来已经给你找好了教官,教你吃这碗饭的本事,若是假以时日,未尝

不能做大事,可你自己却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这又怪的了谁?你当小日本是市面上的大西瓜呢,拿把刀随便切随便剁。要是

那么好杀,还轮得到你?天津卫老少爷们那么多,一人一刀,早把他们结果了。不知天高地厚一脚踩进小日本的陷阱里,不但

害了你,也坑了别人。”

华子杰低下头,小声问道:“连树彬他们怎么样了?”

宁立言哼了一声:“现在想起他们来了,早干嘛去了?我跟你们说过,咱们是以人敌国的战事,只许胜不许败,宁可隐忍不动,

不能随意妄为,你怎么就不听?”

他的态度像是父亲训儿子又像是哥哥训弟弟,华子杰满面羞愧不敢抬头对视,只是不停地用头去撞栅栏,嘴里嘟囔着:“我该死

……我该死。”

“子杰哥……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不制定这个计划,大哥他们也要去刺杀日本人了。他们的行为比你还要激进,可能后果会更

严重。”

一个五官清秀瓜子脸的年轻姑娘从黑灯影里走出来,冲到华子杰面前,隔着栅栏道:“你别怪自己,也别伤害自己,你要多想想

伯母。”

华子杰看到少女一愣,“连珍?你……你怎么来了?”

“她才是今天的主角。”唐珞伊冷声说道:“抓你的时候已经有人去连家抓人了,连树彬现在也在监狱里,跟你不是一个号舍。你

不用内疚,连树彬不会恨你,反倒是应该感谢你。巡捕去的时候,连家附近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出没,见到巡捕就跑掉了。如果

不是立言先下手把你们弄到监狱里,或许过两天你们就会被bǎng jià,送到日本宪兵队,就是连珍也未必能幸免。”

对于唐珞伊的态度,华子杰此时已经顾不上心痛,反倒是认为理所当然。自己这种罪人不配拥有这样的好女子,何况人在监狱

里不知前途如何,不该耽误珞伊姐的青春。

他只是哀求着宁立言给连珍安排一条出路,她三北公司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出不了力,宁立言要是撒手不管,她迟早逃不出日本

人魔掌。得知已经买好了船票,连自己的母亲也做了安排,华子杰这才抬起了头,看着宁立言道:“长官……三哥,我欠你的恩

德,只有下辈子还了!”

“自己弟兄说这个废话干什么?”宁立言摇摇头,“你想想怎么报答连二xiao jie才对。你的高堂老母人家伺候着,凭什么?非亲非故

的,她以什么名义做这事?”

华子杰一愣,连珍却已经低下了头,嘀咕道:“没……没什么的。等到打跑了日本人……”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中日两国的事情,谁知道要牵扯到几时?”宁立言直言不讳:“子杰你不是个傻子,别跟我装糊涂!一个大

姑娘忙前跑后帮你伺候老娘,图的是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你要是个老爷们,就给个痛快话,答应不答应?以二xiao jie的人才想要

找个如意郎君不费力气,也不是非你不行!赶紧的,给个痛快话!”

连珍被宁立言的直白吓住了,呆了两秒钟,转头就往外跑,唐珞伊一把拉住她:“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害臊?”

是啊,都什么时候了?华子杰心里,也是同样的念头。他不爱连珍,在这次重逢以前,他甚至已经忘了这个女孩的样貌。可是

现在这个时候,又哪还谈得到爱或者不爱?

宁三哥说得没错,自己亏欠了她,就必须报答。人家一个大姑娘帮自己伺候母亲,必须有个名分。

他可以选择拒绝,把母亲交给别人照顾,但是不管交给谁,都不如交给连珍能让他放心。再说,看着连珍的样子,华子杰又想

起了自己和唐珞伊。当初珞伊姐对自己又何尝不是有着类似的相思,现如今……

人不应该在一个地方摔两次。华子杰干净利索地回答道:“连珍,我娶你!等我出去以后,就娶你为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

的妻子。我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没法给你信物,但是你相信我的承诺。”

“信物我替你给过了。”唐珞伊举起连珍的胳膊,少女手腕上的冰种翡翠手镯,在灯光下发散着光芒。

华子杰惊道:“珞伊姐,这不是你们唐家的传家宝?”

“你我通家之好几辈子交情,什么你们我们,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你是我弟弟,她是我的弟媳妇,送她这个有什么问题?我的就

是你的,我给的信物就算是你的信物。另外,别说什么等到你出去再娶的废话,乱世里这种承诺只会害人。那些锡克巡捕又是

什么好人了?如果不是立言开路,一个姑娘家到这里会发生什么,你比我清楚。小珍为你不惜一切,你也该有个表示。我看,

你们现在就结婚好了。”

“现在?”

华子杰和连珍都有些慌,连珍又想跑,但是被唐珞伊死死拉住动弹不得。唐珞伊问道:“小秀,你愿意不愿意今天就嫁给子杰?

虽然地方简陋,但是比起十年八年的等待,我觉得还是快刀乱麻为好,你说实话,愿意不愿意?”

连珍吭哧了半天,终于小声道:“我……听姐的。”

另一边华子杰虽然觉得事情荒唐,但作为一个罪人,他现在除了听人吩咐以外,又哪有说话的份。只是说道:“隔着栅栏做夫妻

,委屈二xiao jie了。”

“你是她丈夫,不是连家管家,喊哪门子二xiao jie?”宁立言瞪了他一眼,不知几时手上已经多了根铁丝,开始拨弄监狱的门锁:

“隔着栅栏做夫妻?堂堂宁家三公子能办这糊涂事么?今个你们连结婚带入洞房全办了,主婚人是我,证婚人是珞伊,结婚证和

两块六的印花税,我给你们想办法,保证手续齐全,是最正经的夫妻。这年月生死无常,将来怎样谁也说不好,珍惜眼前人吧

。”

说话间,牢房门已经被打开,宁立言又如法炮制打开了华子杰身上的镣铐。唐珞伊把连珍带到牢房内,随后说道:“婚礼仪式,

现在开始!”

第二百七十三章 偃旗息鼓

从前清开始,在天津办报便是个非豪杰不能为之的好汉行当。文章四平八稳肯定赚不到钱,想要报纸大卖,就要语不惊人死不

休,还要牵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下水。只是天津爷们素重脸面,固然有耗财买脸花钱求个平安的,却也有人脾气刚烈非要叫个

真章,于是报馆被人放火或是泼大粪,乃至主笔下狱都是常有的事。报业前辈曾有名言:报馆与监狱就隔一道墙。

到了min guo时侯,租界的报人早就练就了状元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为了钱财可以无所畏惧,反正报馆的房子都是租来

的,纵然烧成白地也是房东遭殃,自己换个名字照样可以办报。

新风尚本就是家小报,全部本钱就是几个人的工资外加上房租。人穷胆子大,虽然报馆被人白日纵火,把租来的门面烧成废墟

,但是主笔浑然无惧,次日报纸照常刊发,头版头条便是:本报虽小,也有几根硬骨头。

随后洋洋洒洒几千言,将纵火矛头直指小泽事件幕后黑手。这场大火等若是凶手的认罪伏辩,可知本报已经戳到贼人痛处。接

下来本报访事记者将紧追不放,势将真相呈现于读者面前。

本来这家报馆不过是个小报,影响力和可信度都有限。可是得益于这场大火,本来对其内容半信半疑或是彻底不信的,一多半

已经转变了态度。不少人特意要买这报纸来看个究竟,三百份报纸上市就被买光,还有人给报社打电话购买版面,不到两个小

时就连明年的广告都卖了出去。

有人欢喜有人愁,宁立言的别墅内,小日向指天划地地骂祖宗,宁立言则在一旁帮腔。

“没错!这事不知道是谁办的,简直是糊涂透顶。若是放着不管,事情还有转机,顶多是破费几个钱财。现在这把火一放,所有

人都认定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不是帮了倒忙?再说现在新风尚不可能和咱们再谈判了,你拿出多少钱也没用。现在他自己也被

架起来了,只能进不能退,绝不会改口。咱们青帮的人打打杀杀还凑合,斗心眼可差得远,大老粗哪里是读书人的对手。现在

等若不打自招,再想让老百姓相信咱们,可是不容易。”

“办法?我哪来的办法?我总不能揪着老百姓的耳朵说,别信这帮小报的话,他们都是瞎鬼糊弄人。最多可以帮你抓纵火犯,可

是抓住了又能怎么样?你没法证明他是kàng ri团体雇佣来陷害你们的吧?这放火的不知道是谁的人,可我打赌绝对跑不出普安协

会的弟兄!要不冲这个香火情份,我造下大力气拿人了。虽然他砸了锅,但是心总是好的。你要是处置了他,下面的弟兄就会

寒心,你以后再想让弟兄们办事就难了。”

“我怎么能断定是帮里人动的手?这还不简单,英租界除了咱的人,还有谁敢做这事?在英租界放火,不跟我这个警务处的督察

打招呼,不怕我弄死他?这场火虽然没造成多少经济损失也未伤人命,但总是个恶性案件。英国人把我好一顿训,你说要不是

咱自己人,我能饶得了他?”

“你要从华子杰、连树彬的亲属身上做文章?这事怕是难了,华子杰的老娘还有连树彬的妹妹已经离开天津了。华家其他人也眼

看要走,至于连家人也早就上了三北的轮船,这时候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小日向看看宁立言:“他们的行动如此迅速,居然连你都瞒过了?”

“开玩笑,在天津的事,哪里瞒得住我?这人是我送走的。”宁立言知道这事瞒不住,干脆坦白。

“华夫人把华家一半的财产送给我,我得了人家的好处,就得照规矩办事,否则我在本地就混不下去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

这人不懂什么主意,只知道生意。拿了好处就得办事,这是老辈子就传下来的规矩,我不能坏了章程。日本人怎么想是他们的

事,我是为了发财才和他们合作,如果不让我赚钱,我跟他们瞎混个嘛?”

“他们居然是老三放走的?我倒是不知情。这事情若是让池上太君知道,怕是就难办了。”

“只要你不说,他就知道不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了我也不在乎!他们要用我干活,就得让我挣钱,否则我凭嘛给他效力?



小日向在见宁立言之前已经得知华、连两家亲属转移之事。明知故问,不过是看看宁立言的反应。

在他到达天津之后,藤田正信就找过他,把那份自己搜罗的宁立言档案交给他,并说明了自己的怀疑:宁立言很可能是某个国

家的特工,对于大日本帝国在华北的事业有巨大妨碍。

按照藤田给出的意见,小日向必须抓紧时间结果其性命,免得夜长梦多。

笑话!自己来天津是要裂土封疆建立自己一番事业的,不是给他藤田正信当助手。整个普安协会藤田公馆未出分文,凭什么指

挥自己?宁立言是死是活,得自己拿主意,轮不到藤田指手画脚。

若是杀宁立言这么容易,藤田何必假手自己?难道他不会杀人?拿自己当枪使?做梦!

小日向在关外的绿林练就了过人胆sè,也有了常人不具备的野心。他的目的是要在华北建立一番事业,超越那些浪人前辈,可

不是给人当配角。宁立言的特工嫌疑也好,还是他现在承认的卖放也罢,对于小日向来说,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他只需要

确定一点,这个人能否为自己所用,又能否帮自己成就功业,对于帝国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从之前双方的接触,小日向认定宁立言不是个凡夫俗子。这是一匹不容易被驯服的烈马,但是这等人才是建立功业的英雄必要

的助手,有他一人胜却千军。

那位关外的绿林神仙葛月潭何尝不是帝国的眼中钉?自己照样让他成了自己的臂助,为帝国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杀了宁立言

不算本事,把这个人笼络在手里,才是英雄好汉。

普安协会成立之初求大求全求快,现在便发现有些地方做得欠妥。这些青帮中人互相并不认可,在一个组织里,各有各的心思

,不能好好合作,甚至有人互相拆台。

还有一部分人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惦记着南京国民zhèng fu,和普安只是虚与委蛇。挂了名字,不肯效力,反倒是对南京zhèng fu更忠

心。

即便是真为普安工作的,也未必有多少用处。厉大森人老成精,也没有多少争夺天下的雄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比不过那

些在帮的前朝遗老。即便华北自治成为事实,好位置也轮不到他。虽然加入了普安协会,却很少出席活动,也不大出力。

白云生情况类似,何况他和下面的苦力脚行脱节已久,指望他约束不住码头。

相比起来,宁立言还算是最为听话的一个,只要钱给的足,就不会耽误正事。这么个只认钱不认国家的人,正是日本人迫切需

要的合作伙伴。

诚然,这种人见财起意,关键时刻可能耽误事,但若是个不好财sè的,自己又如何能放心?小日向不是藤田,在关外绿林的生

活,让他对于江湖人的想法心态更为了解,也能够体谅。

宁立言放走华、连两家亲属不是问题,关键要看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钱财卖放人犯,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常有的事

,对于江湖人来说只认钱这种想法也没什么错处。

他不是日本人,没有义务为tiān huáng效忠。想要中国人不惜一切代价为帝国大业效力,本就是藤田那帮不通人情的东西自己的要求

,自己不能陪着他们犯傻。

对于这种人既要用,也要加以控制,未来再予以取代。小日向正在悄悄的扶植本地的“东头”混混,准备再抬出个人来和宁立言

分庭抗礼。可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在目标实现之前,只能善待宁立言。至少不能因为华子杰家属逃走的事,跟宁立言翻脸。

心里虽然有火,面上不动声sè:

“人已经跑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们就不必再谈,还是看看眼下的情形。我们在英租界能用的人不多,那些北洋老朽在位时都惹

不起报馆,现在更指望不上他们。就看立言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件事妥善解决。”

“难啊。那几家小报馆我倒是能想想办法,让手下的弟兄收拾那帮报童,不让他们给这几家小报馆送报纸。报纸卖不出去,就没

人知道他们写什么。真正难对付的,是租界里的大报。现在几国租界的注意力都在小泽事件上,若是大报下场,那场面我可控

制不住。这次bào zhà案到底是谁干得我没什么兴趣知道,就事论事,眼下蒸鹅情况,再想咬死kàng ri团体,我是无能为力。”

小日向沉默不语,宁立言又说道:“你要是还想按着之前的计划,把事情扣在赤党头上,那就得自己找到信得过的主笔和报馆,

有充分的证据和钱财打一场yu lun大战。我这边帮你煽风点火,让事情热闹起来,大折腾一回。若是没这个条件,最好趁早收兵

。让事情就控制在醋海生波这个层面,别再闹下去。否则的话……我怕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定又有什么闲言碎语出来,

大家谁都不好办。”

光棍一点就透。宁立言透露出的意思,小日向也听得出来:宁立言和外面的人一样,开始怀疑这次bào zhà事件从一开始就是小泽

自导自演的yin谋。

宁立言不认识何金发,犯不上为他出头。但兔死狐悲,乃是人之常情。宁立言现在也和日本人合作,难免把自己和何金发视为

同类。若是日本人为了陷害他人便能随便牺牲一个买办的姨太太和孩子,将来自然也会牺牲宁立言的老婆孩子甚至他本人性命

。宁立言现在既是寒心又是害怕,想要明哲保身了。

小泽遇刺事件真相不能揭露,更不能现在就让宁立言寒心。小日向连忙说道:

“说句实话,我和小泽素无交往,他和那个孕妇是否有苟且之事我确实没法保证。再说过几天我要离开天津,去外地办点事情,

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陪本地人打笔墨官司,我倒是支持你这个息事宁人的方案。就是不知道池上长官肯不肯答应。”

“我这也就是个建议,听不听全在老兄。我就是提醒一句,如果工部局出面,那时侯找谁都没用了。”

“这……确实也是个事情。我会对池上长官说明原委,尽量让大事化小,租界里则要老三费点心。这些报馆不会好端端的出来和

日本人作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立言得用点力气把指使者找出来。你放心,我也是绿林的人,绝不会亏待真心合作的朋友。

绝做不出出卖朋友或是强人所难之事,我还是那话,这是为了整个天津卫的老百姓,为了整个华北好。老三,你就放开手脚干

吧,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出面替你撑腰!”

第二百七十四章 暂时撤退

宁立言自然不会去查所谓的幕后主使,也不会把kàng ri团体出卖给日本人。眼下英租界里活跃的kàng ri团体几十个,大小好坏都有

,其中很有一些人冲动急躁或是有勇无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乃至还有几个惦记把宁立言当汉奸铲除,让他很有些不顺眼。

但即便如此,这帮人也只能宁立言设法收拾,轮不到日本人加害。

小日向既然透露了他在天津待不久的消息,宁立言也就明白,小泽事件多半就要结束,日本人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无用功。果不

其然,没过两天日租界的报纸率先偃旗息鼓,不再咬着kàng ri团体不放,口径变得含糊起来。

新风尚等几家小报倒是得理不饶人,上蹿下跳连篇累牍似乎要把案子性质定死。一个增刊一个专版,声势倒是闹得不小,但始

终围着男女关系做文章,不做深层次的报道。

两方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克制,避开真正的要害。yu lun战变成了假打架活使唤钱,谁都不越界,大家就能维持住局面。

几天之后有消息传来,小泽因为bào zhà事件情绪受到影响,申请调职,带着家眷前往关外。何金发被查出账目不清被抓到了警察

署,后来便没了下文。在华子杰等人释放以前,小泽事件已经翻不出太大的风浪,天津的kàng ri团体可以保全自己的体面,华子

杰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冒失牵连整个天津的英雄好汉。

不过那些人绝不会因此感谢宁立言,不管是把伪造脉案送给两家人穷胆大素无节操的报馆,还是给几家报馆放火。这些都是在

极为隐秘的情况下进行,外人无从得知。

天津的老少爷们只知道宁立言帮冀东运输物资,知道他勾引了手下爱将的未婚妻。最后为了霸占别rén qi子不惜借洋人势力,把

华子杰送到监狱里。随随后又毫不留情地侵夺了华家的财产,连华家祖宅都不曾放过的事。

华家的药房已经成了杨敏所控制的西药行名下产业,华家人下落不明。宁立言为此支付了多少钱财没人知道,在世人眼中,华

家被宁立言一口吞掉,连个渣都没剩。

对于宁立言的评价因此渐渐呈现两极,有人认为这是个枭雄,当今乱世这等人才能成就大事。也有人认为这是个卑鄙小人,千

万不能交往。但不管是哪种观点,都有一个共识:宁立言绝不是一个好人。

“之前和日租界签订码头承包协定,已经落下了汉奸名声,这回算是罪上加罪。子杰这件事将来闹开,人们若是听说他是小泽事

件的行动人员,只会记得他的勇敢不会记得他的莽撞。而我就只剩个坏名声。天津爷们好脸如命,可惜我的脸面注定只能拿来

铺马路。”

华家的别墅内,宁立言检查着华家人来不及搬走的东西,查看是否有蛛丝马迹遗留,唐珞伊在一旁帮忙。华家人这一走,短时

间内回不来,这座祖宅的维护,就只能华子杰和唐珞伊负责。

唐珞伊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罗伊那句感谢更像是作证,坐实了她出卖未婚夫的事。这是唐珞伊为了避免以后有其他人纠缠想

出来的办法,有罗伊这个态度,就证明自己和警务处的高官有联系,甚至可以直接通到罗伊这一级别。像是鲍里斯那种人就会

收敛一些,不敢随便过来找麻烦。也不会有其他男人再试图追求自己,向自己示爱。

作为代价,她的名声在华人圈子里一落千丈。人们对于女性的要求本就比男性苛刻,一个出卖未婚夫的女人,就更是被钉在了

道德的刑台上无从摆脱。虽然没人敢站出来攻击她,但是冷言冷语以及鄙视的眼神,已经和之前成为强烈反差。因为发放戒烟

丸积累的好名声,差不多毁于一旦。

宁立言知道,自己欠了这个女神医一个天大人情。若不是为了自己,她又何必如此?即便是要抓华子杰,也可以让其他人出面

告发,不至于让唐珞伊背锅。

对此唐珞伊倒是很洒脱:“当时的情况,立言不能出面,其他人告发的可靠性不足,还容易引起日本人怀疑。只有我出面检举他

,效果才最好。这也是为了子杰着想,如果他不是被抓到监狱里,早晚要遭日本人毒手。如果日本人把他们或是他们的家人绑

架走,后果更加不堪设想。虽然我们眼下失去名誉,等到把日本人赶走,真相大白之后,大家也就能谅解咱们的苦衷。就像你

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杨翟绝交。”

宁立言苦笑一声:“没有那么容易的。杨翟绝交续交,那是因为有那些扇子口袋当证据,子杰这件事的证据在哪?就连当事人怎

么想我们也不清楚,或许华伯母或是其他人,对我们还存着不满。即便他们真的感谢咱们,到时候他们说的话是否还有人信,

也在两可之间。何况兵荒马乱,大家能不能活到那时侯,谁又说的好?”

说话间,宁立言的目光落在唐珞伊脸上。窗外阳光照进来,唐珞伊沐浴在阳光里,如同个下凡的仙女。此等美景可以入画,只

是这样的景象已经维持不了太久。

宁立言很清楚,不管唐珞伊还是乔雪脑子有多聪明,都不会想到这场战争的规模会如此庞大,也不会想到中国人将要遭受何等

的苦难折磨。现在的遭遇还谈不到开始,更勿论结束。

如此美丽的花朵,不知几时就会凋零,这本是人间第一等悲剧。自己力量有限,只能拿出全部解数,尽量维护她们的周全。大

势不利的压力不是一两次小胜所能化解,相反宁立言知道自己这条路走得何等危险。一个手下掌握数万人枪的响马头目,一个

狡诈多智的浪人魁首,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与小日向为敌的人很多,结果都变成了死人。自己不怕死,可是自己死了之后,杨敏、陈梦寒、乔雪……乃至眼前的唐珞伊,

又有谁去保护?

自己不可能放过小日向。一想到宋丽珠未出世即夭折的孩子,再想到小日向在关外的行为以及前世在军统看过的那些材料,便

没法饶过他性命。可是自己也不可能为了杀他,就赔上自身。

自己不是战士,既没有正面作战的勇气,更没有同归于尽的觉悟。荆轲刺秦可以同归于尽,自己则想着既杀人又自保,难度和

压力比起荆轲只大不小。

唐珞伊听出宁立言话里的苍凉,用手理了理鬓角:“如果真如立言所说,局势会败坏到那等地步,我们就更不用在意外人说什么

。趁着生命存在时不留遗憾,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即便是死了也不至于后悔。至于外人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好了。”

她说话间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几乎碰到了宁立言的胳膊,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容易。就说现在,小日

向那边我也不算彻底过关。那小鬼子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背地里在芦庄子攒人,准备扶植他们跟我争日租界的码头。在关外

绿林混出来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这次小泽的事他表面上不说话,心里肯定窝火。但是他现在得用我,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估摸着,他未来还会找机会试探,看看我这个人还可留不可留。若是没能通过考验,不但是我,就连我

身边的人也会有危险。”

“我相信杨xiao jie她们不会介意为你冒险,乃至为你牺牲。”唐珞伊道:“我是女人,了解女人的想法。女人的胆子很小,看到一只

老鼠都会害怕。但是她们的胆子也会变得很大,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不管杨xiao jie还是陈xiao jie都一样,为

了立言,她们不会畏惧。其实要说,我倒是觉得汤xiao jie和武xiao jie更可怜。两个大姑娘住在杨xiao jie家里这么久,已经没办法嫁人

,立言这偏又没个表示,不是让她们干等?”

宁立言心知唐珞伊说得人不是汤巧珍和武云珠,却又没法接茬。之前两人冒充情侣是为了演戏,想要促成华子杰对唐珞伊珍惜

。没想到事到如今,这场戏竟然变成了这样,自己未免有些对不起子杰。

世人如何评价是一回事,自己的本心如何,就是另一回事。他拼命想着月下读春秋的关老爷,提醒自己江湖的忌讳规矩,装糊

涂道:“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我……给不起她们想要的。”

“立言这话说的可不对,你怎么就知道她们想要的和你给不起的是一回事?你莫非问过?还是那话,这年月别想太多,免得将来

后悔。两个可怜的女人,老天对她们已经够刻薄了,你就该对她们好一些。”

不考虑唐珞伊话里的埋伏,只从字面上说,宁立言必须承认她说得没错。汤巧珍、武云珠都是可怜的女子。两个人住在杨敏的

别墅里不是名正言顺的事,虽然自己在杨敏那过夜是个秘密,但是两人寄居租界总是于名声有碍。

而且两人的态度宁立言看得出来,不会接受其他男性作为配偶。像是汤巧珍几次擦枪走火,虽然没到最后一步,但是对汤巧珍

来说,已经和夫妻没有区别。

自己应该不让她们留遗憾,可是这事情又不是那么容易。两人是大家闺秀,不能像陈梦寒那样给自己当外室。若是当姨太太娶

了,不说乔雪那关能不能过,就是两人的家庭能否答应也是个问题。

好在有杨敏在那里转圜,两个女孩还不至于现在闹起来,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看看发展再说。眼下还有宋丽珠的仇没报,也不

是个讨姨太太的时机。

但是几天之后的一封电报,却让这种表面的平稳打破,一直以来最让宁立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电报是从沧县派来找宁立言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五个字:速来接老舅,署名则是张复兴。一看到这个名字,武云珠的手就一哆

嗦,脸上顿时变了颜sè。

武汉卿这次打发信使来除了要装备,也和自己闺女定了暗号。这个名字是武汉卿自己选的化名,代表张氏复兴收复东北。而接

老舅的意思便是自己遭遇不测,只要看到这份电文,女儿必须马上出发,如果运气好,父女还能见最后一面,否则就只能天人

永隔。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离津

宁立言身边的女人里数武云珠心眼和算计最少,平日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就算偶尔犯点脾气,宁立言用不了五分钟就能把她哄好。按照乔雪的说法,在当下这个世道,能活成武云珠这个样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是个美人,但比不上乔雪、陈梦寒漂亮,虽然出身良好又缺少杨敏、汤巧珍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最擅长的乃是冲锋陷阵,在天津又完全用不上。所以一直以来,她在宁立言身边帮不上忙,就是在赈灾时可以忙和一阵,也就是个帮忙助阵。宁立言一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她。

不过对武云珠来说,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她是个豪爽而又单纯的姑娘,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没有多少心眼。砸花会斗袁彰武本是宁立言的私人恩怨,帮助武云珠是顺手为之。

在武云珠看来,那就是天大的情份,有这份感情在,自己和宁立言就是打不散的鸳鸯。所以她宁可离开父亲跑到天津,留在宁立言身边,也不肯嫁给那个父亲认可的将门虎子。

哪怕宁立言没有太多时间陪她,哪怕宁立言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个美人她也不在意。只要能看到三哥,她的心思足以。杨敏私下里也嘱咐过宁立言,不许欺负这个没有娘家人的姑娘,否则自己决不答应。

武云珠在宁家整天没心没肺的过日子,不是不担心自己父亲安危,而是太容易欺骗,也太相信宁立言。宁立言拿着消息来分析一通,告诉她武汉卿处境安全她就肯信。于是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只等着老爹奏凯还家。

这份电报如同一发子弹,把武云珠的喜悦乐观打得粉碎,高大强悍的关外女子变得比陈梦寒还要娇弱。如果不是宁立言扶住她,人几乎就要瘫倒。目光呆滞嘴巴大张,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三哥,我爹咋了?”

“别慌,有我在呢,别害怕。老爷子什么事都不会有,你放心!”宁立言扶着她坐下,武云珠却紧紧拉着宁立言不让他离开。对于武云珠来说,这个家里真正被她当亲人看待的就只有宁立言一个,此时自是不能放手。

宁立言看着她的样子,不由想起了唐珞伊对自己的话。自己想的很多,做得实在太少。只顾虑着自己能力有限,给不了她们太多,却忘了问一句,她们要的到底是什么。

自己把她从一个火坑里救出来若是就此不闻不问,把人放到这里晾着,就自以为算是救人。现在看来实在是太过糊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废算不上善始善终。

他暖声和气地安抚着武云珠:“别怕,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孤零零一份电报,没有人过来送信,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你想想看,如果真的是老爷子有不测,通信员早就上门了。”

没人送信有两种可能,既可能是武汉卿的情况没那么坏,另一种可能是武汉卿及其部下整个团体,都陷入到绝境之中,以至于连人手都派不出来。好在武云珠的脑子没这么精明,听宁立言一说,脸上的神色就大为好转,完全没想到另一种可能。

“三哥,你说得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放心吧,没什么事,就是老爷子想你了,弄这么个电报把你骗过去。上岁数人和小孩一样,也淘气着呢。”宁立言安慰着她,又看看电报。“你稳当住了,我安排一下手头的事,就向英国人告假,然后陪你一起去沧县。”

“三哥你这那么多事,哪走得开?”

“走不走的开都得走,你这样一个人出门我能放心么?必须跟着你一起走。”

乔雪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曾阻拦宁立言,反倒是不同意武云珠去。不等武云珠发作,她就抢先说出自己的道理:

“冀中不比天津,情况很是混乱。既有东北军,保安团、也有土匪还有些自发的抗日武装乃至乡村得民团。无数势力盘根交错,经验丰富得lǎo jiāng湖都可能阴沟翻船,何况是你?以你的脾气到了沧县必要坏事,搞不好就是一场大乱,就连立言都得被牵扯进去。”

“我知道你在担心,但是在我看来,事情还没那么糟糕。我在白鲸买了消息,最近河北没有大规模武装冲突。殷汝耕虽然当了冀东行政公署专员,但是那些保安队还没认他这个上司。现在他还在整合队伍的时候,腾不出手脚对抗日武装下手。日本人为了表示对殷汝耕的支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冀东发起军事行动。武旅长是身经百战的老军人,又得到了立言送去的军火补给,和土匪或是其他地方武装打仗,完全可以应付。现在又退到沧县休整,我想情况不会有多严重。”

武云珠被乔雪说得fā lèng,看向宁立言,后者点点头表示认可。武云珠长出口气,苍白的脸蛋终于有了血色:“那敢情好。可我爹这电报?”

“我想武旅长很可能在战斗里受了点伤,在沧县修养身体,思女心切出此下策。让立言去一趟把武旅长接到天津,不是皆大欢喜。再说,你忘了你自己说过的,武旅长一直想给你说亲?万一是武旅长那位老上司又来提亲,武旅长把你骗去嫁人,可怎么好?”

“我爹……不能那样吧?”武云珠有些迟疑,她希望乔雪说的话都是真实,父亲这份电报不过是计谋,但又觉得父亲为人不似如此。只是不知不觉间,她的思路已经被乔雪带走,从一开始的六神无主转移到这是否是个阴谋上面。

乔雪神态笃定:“他们在战场上结下的友谊,远远超出常理范畴,为了所谓的义气还有面子,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说过,你父亲也很满意那个追求你的青年,认为他是个优秀的战士,出色的指挥官。在老人家眼里,那个年轻人比立言优秀得多。现在正是太平时期,等到殷汝耕完成整编,武旅长他们日子就难过了。趁着眼下太平先办了你们的婚事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你要是非去不可,最好带上嫁妆,免得到时候还要派人来天津取。”

“那……那我就先不去?”武云珠有点犹豫。

乔雪趁热打铁:“这话就对了。不管有什么事,立言都会为你办。再说他自己也有义务帮忙。”

宁立言对于武汉卿没有任何义务可言,勉强可以称作义务的,也就是“半子之劳”。乔雪话里的意思,已然是承认了宁立言是武汉卿的女婿。若在平日里听到这话,武云珠自是喜不自胜,但此时却没有半点笑容,只拉住宁立言的手嘱咐着:

“你到那死说活说,都得把我爹拉回天津来。要抗日也不急在这一时啊,等到情形好一点再说。再说他那么大岁数了,也该跟家好好待着享福,别让他在前线晃荡了。”

宁立言点着头,哄着武云珠,又打趣说自己得去多买点桂顺斋的点心,免得被人说不懂规矩。直到来到外面,他脸上笑容才消失,拉着乔雪的手问道:“白鲸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乔雪的神色也很严肃:“我刚才的话一多半是真的。最近冀东确实没有大规模武装冲突,日本人也没发动袭击。但是我有一句话没说,日本人和殷汝耕没动手,不代表那边太平。杂牌军、土匪还有地方武装打成一锅粥,武汉卿的情况不容乐观。你这次别一个人去,带上唐小姐吧。”

宁立言一愣。这可不像是乔雪提出的建议,可是看她的神色又不像是给自己挖坑,难道这背后藏着更深的陷阱?

看出他的犹豫,乔雪道:“我这是真心话。武汉卿很有可能受了重伤,所以才要和女儿见面。沧县那没有可靠的西医,叫唐小姐跟你去,或许还能救武旅长一条命。再说华子杰的事情之后,租界里对于珞伊的评价也不好。日本人疑心她的举报另有原因,鲍里斯嫉恨她的戒烟丸,你带她离开算是避风头,也能给日本人释疑。”

“你……不吃醋?”

乔雪哼了一声:“我在你眼里就是分不清轻重的小女人?不过你也别想着假公济私就是,否则的话……”

她没说后面的话,又嘱咐宁立言千万要谨慎,固然武汉卿是武云珠的父亲又是抗日将领,能救自然要救,但前提必须是自身绝对安全。若是局面不利,就立刻扔下武汉卿自己逃之夭夭。在乔雪心里,一百个武汉卿也不如宁立言重要,不让武云珠去,就是担心她冲动的性情误事,自然更不许宁立言冒险。

从天津奔沧县水旱两条路,宁立言还是选择走水路,从南运河出发直奔沧县。

这条路不算太平,尤其之前帮小日向运物资,船队川流不息,热闹的像是回到前清漕运兴旺的年月。沿途土匪、水贼活动猖獗,让这段运河变得甚是凶险。

为防不测,宁立言随身带了两把镜面匣子,乃是正宗的德国造而非西班牙仿制品,带快慢机可以打长点射,在点心盒子下面又暗藏了一支“勃朗宁”。

唐珞伊身上穿着一件提花闪光缎旗袍,穿着半高跟皮鞋拖着小皮箱,满面春风的样子像是要去旅行。

武云珠不知道唐珞伊同行,杨敏等人全在家里对武云珠严防死守,也来不及送行,码头上送别得只有宋丽珠。她得气色很好,陌生人看到她容光焕发的样子,不会相信不久之前这个女人刚刚过了一次鬼门关,且再也做不成母亲。

宋丽珠看着西服革履的宁立言以及一旁的唐珞伊,打趣道:“你们这样,倒像是去旅行结婚的小夫妻。”

宁立言尴尬一笑,唐珞伊则大方地向宁立言身边靠近了些,不曾作答。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人高声招呼着:“老三!你这是去哪?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让我送行?”

随着说话声,只见小日向白朗大步流星向着宁立言走来,两个拎柳条箱的彪形大汉紧随在后。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路不安

小日向满面带笑的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宁立言和唐珞伊,“怎么着,一声不言语,拔腿就走人,你们两这是要私奔啊?老三,你这可不够哥们意思,怎么着也得请我喝喜酒啊!”说话间,就又是一阵狞笑。

宁立言与唐珞伊是在华界的客运码头出发,这里虽然是宁立言的地盘,但是人来人往谈不到保密。事实上如今的宁立言不管如何乔装改扮,只要他在天津几天不出现,肯定会被人察觉。是以他干脆来个大张旗鼓,光明正大的走人。

他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宋丽珠。杀了自己未出世的儿子,害自己失去生育能力的仇人就在面前,若是控制不住情绪,眼下便是一场祸事。好在宋丽珠不愧是跑惯江湖的女人,面上竟看不出半点端倪,朝小日向点点头,随后向一边退去,举动很符合一个商人家当家太太的标准。

码头上青帮的打手向这边走过来,他们都是宁立言的人,只要当家一句话,立刻就会掏出腰里的斧子和bi shou,给小日向来几下狠的。但是宁立言朝他们摇摇头,示意不要上前,随后也哈哈大笑着回答:“尚二爷倒是耳目灵通,我这次本想是来个偷偷出发,跟谁也没打招呼,还是被你找到了。怎么着,这是给我践行来了?”

“我给你践行?我还不知道谁给我践行呢。没看见我带着箱子么?我这是出去办点事,没想到在这碰上了,纯粹是个巧劲。老三这是和唐小姐到外面去散心?去哪啊?”

宁立言点点头:“我和珞伊去趟沧县。”

“这可真是越来越巧了!我去盐山,得在沧县起旱,咱们正好顺路。来吧,上我的船吧。来人啊,赶紧帮三爷拿行李!”

小日向一声吩咐,他身后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的大汉走过来帮着搬行李箱。唐珞伊看了一眼宁立言,后者很随意地把旅行箱往大汉面前一放:“留神,里面有上好的西药,精心着点。”

“老三这出门怎么还带着药?老舅病了?要紧不要紧啊?”

小日向看似关心地询问着,一双眼睛则紧盯着宁立言。

果然,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巧合,那封来自沧县的电报内容,日本人已经知道了。

就像电话通讯无法绕过电话公司一样,对间谍来说,电报也没有保密性可言。所有的电报来往都通过电报局,日本人只要安排个耳目,就能对专人进行针对性监督。自己放走了华、连两家人的行为,显然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已经开始监视自己的通讯。

武汉卿的事不能让日本人知道,这是小日本的底线。

眼下天津尚未沦陷,中日双方合作的尺度和后来还有区别。眼下给日本人干活,不等于事事都要听日本人的话,阳奉阴违乃至自行其是都不是不行,主要是看是否越线。

比如在宁立言前世,袁彰武霸占武云珠,这件事日本人心知肚明,并没当回事。虽然日本人是一群不懂人情的混帐,但他们信奉丛林原则弱肉强食,对于有用的人,还是会睁一眼闭一眼。再说武汉卿如何跟武云珠没什么关系,享用他的女儿没什么问题,可是跟武汉卿本人接触,就大有问题。

由于得到宁立言帮助,武汉卿的处境比上一世强得多,他的人马已经可以算作一支武装,在日本人内部,将其称为“武部队”,是当作一支抗日武装对待。其虽然战果不大,但是给日本人也造成了一定损失。

凭借自己的势力以及和日本人维持的关系,可以保证武云珠安全,但要是被日本人发现自己去救武汉卿,必然要兵戈相见。这件事必须跟日本人打马虎眼。

宁立言语气很是平常:“我妈那头的亲戚,我就见过我姥姥,还是六岁的时侯,跑我们家来要钱。说是我娘死了,我舅舅都不养活她,弄得我成了家里的笑话。如果我真有个老舅,我也恨不得他去死,哪会跑过去给他看病,咱们有话上船说吧。”

在码头上是宁立言的武力占有绝对优势,上了船情况就刚好相反。他这时候主动提出上船,就是像小日向暗示自己没有武力冲突的打算。江湖人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彼此都有个眉眼高低,才能交往。

等来到舱里,宁立言大方地坐下,随后说道:“沧县那边我有个朋友,想要做点西药生意。接老舅是我们的暗号,就是告诉我带样品过去,大家见面谈。这点心盒子就是个障眼法,实际道上就吃了,没有个老舅等我孝敬。”

小日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老三的长辈真到了沧县,寻思着要去见面行礼呢。我也没有打探你行动的意思,只不过手下有人在电报局工作,知道老三是自己人,对你的电报格外在意,生怕耽误事。这段日子路上不太平,老三要做这生意,多半也是和吃江湖饭的办交涉吧?”

“对方买的都是伤药,吃什么饭不用我多说了。”

武汉卿在沧县安排的接待人,本身也是青帮中人,即便小日向查到他,身份上不会出破绽。但是彼此没通气,若是当真三头对案,肯定当场露馅。

小日向点起了一支香烟,不阴不阳地说道:“老三这买卖可是犯法杀头的。”

“是啊,自古以来就是杀头的买卖能发财,这是打从老祖宗那辈就留下来的生意经。码头上运货不管是黑的黄的,哪个不是掉脑袋的玩意?要吃这碗饭,就不能怕死。我不碰烟土,那是我们的家训,可我得发财,要不拿什么养活手下弟兄?除了岩土,其他能发财的东西,我哪个都不能放过。”

“合着你吞了华家,就为了把西药的买卖占下?”

“差不多吧。我手下有上千弟兄,警队上下也需要打点,再说也不能让身边人你受委屈,你说对吧?”

唐珞伊这时却哼了一声:“我为你受得委屈也不少了,可不见你有什么补偿。”

小日向打量着唐珞伊,关切地问道:“做这生意打交道的离不开土匪,带唐小姐这么个美人去,不大方便吧?”

“这事你得问她。”宁立言既然选择大张旗鼓离开,就做好了被人发现乃至盘问的准备,不至于乱了枪法。他的反应很自然:“我对药品一知半解,不过糊弄一帮土包子也够了。可是珞伊非要跟着,说自己才是专家,我又有什么办法?男人和女人争论注定吃亏,只好由着她的性子。至于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对方知道我是谁,不敢放肆。再说,我也不是没有准备。”

说话间,宁立言已经把两把驳壳枪放在了桌上。在小日向这种江洋大盗面前,遮遮掩掩反倒坏事。这时候好比名角做戏,关节地方必要小心,不能出丝毫纰漏,这两把枪卸下来的作用远比拿在自己手里大得多。

唐珞伊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我有些累了要去休息,就不陪你们聊天。这条船可有我们的床位?”

小日向这条船乃是艘小型客船,上下两层,平日能坐几十人,现在整条船被小日向包下来,自然不愁地方。唐珞伊自己顺着梯子上了二楼,小日向看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这丫头模样身条都不错,就是脾气太大,老三还是没降住她?”

宁立言苦笑道:“大家闺秀跟我没名没份的过日子,怎么降得住?最近的事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说,她心气不顺。再说乔雪看得紧,不许我去她那过夜,脾气就更大。这次带她出来做生意,也算是两人过自己的小日子。结果遇上你了,这一路上又不得亲近,她能不翻脸么?”

“这事还是怪我,早知道就不请立言上船,你看这话怎么说的?”小日向假装疯魔的道歉,又许诺这等到了沧县自己一定设法补偿,让唐珞伊高兴,随后便催着宁立言赶快上去哄佳人。

要想糊弄住小日向,宁立言和乔雪就只能以情人身份为掩护,如此一来,便只能同室而居。宁立言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对于唐珞伊就猜不准。既担心她不能适应,又担心她过于适应。

唐珞伊坐在床边神色淡定,眉宇间还带着几许幽怨,十足一个耍脾气的大小姐。直到宁立言关上门,她还抱怨着:“这叫什么事?放着我们的船不坐,非要和别人挤,这和在天津有什么区别?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在诊所呢。”

小日向这条船的布置很简陋,船舱里除了双人床和衣柜,就没什么摆设,宁立言想要说话,就只好坐在床边。唐珞伊并没有害羞,反倒是朝宁立言这边凑了凑,然后压低声音:“他们想要干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见事行事吧。只要不让他们看出破绽,这帮孙子就不敢下毒手。我看了一下,船上的人不多,加上水手也就十几个人。即便真有什么意外,凭两把驳壳枪,我也能保证你脱险。”

唐珞伊摇头道:“我不怕死也不会逃,立言不用考虑这个。如果他们的人少,那能不能……替丽珠姐把仇报了?”

说话间银光一闪,一柄手术刀出现在唐珞伊手上,在指尖轻轻转动。宁立言并不认可这个主意:“别莽撞。小日向能活到今天,可不是靠运气。他是关外悍匪,咱两合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再说他到底为什么拉咱们一条船也说不好,别胡来。”

“我听你的。”手术刀不见了,只是唐珞伊接下来的话却比手术刀更让宁立言紧张。

“既然不能硬拼,那我们就得演戏。立言可别忘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qing fu,为了你把自己未婚夫送进监狱的女人,咱两的关系可不是朋友。小日向不傻,糊弄他就得演的像真事。”

晚饭的时侯唐珞伊借口闹别扭不下去,宁立言就也留在房间里哄,省了和小日向交涉。对小日向送来的烧酒宁立言没敢随便动,小日本卖毒品出名,天知道酒里有什么,只就着小炖肉吃了两大碗米饭。

唐珞伊对于食物的要求很高,自身还有些洁癖,船上的食物本来担心不对她的口味。没想到她吃得同样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露出笑容,与平日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似乎和宁立言一起吃饭这个行为,远比饭菜本身更令她开胃。

两人以情人的身份出行,必然同居一室。宁立言四下看看,在甲板上睡一晚上没什么难处,可是唐珞伊更衣起夜等等,总是存在诸多不便。目光便从甲板转到了大衣柜上,琢磨着自己在这里忍一个晚上的可行性。

唐珞伊不等他真的动作抢先道:“那帮人不知道夜里会不会搞突然袭击,我们不能露出破绽。不如就这样穿着衣服背对背睡一个晚上,反正他们也知道我和你在闹别扭,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从道理上说,唐珞伊的安排无懈可击,可是宁立言却不敢应承。他心里有数,如果按照唐珞伊说得做,结果必然是从穿着衣服背对背开始,以脱了衣服抱在一起结束。若是拒绝唐珞伊的提议,既伤害她的自尊,也对两人的关系有不利的影响。

他心里明白,眼下两人的关系处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自己的抉择将决定二人最终的走向。从普通人的角度看,或许两人成为路人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从自己的内心,是否真正舍得这个绝色佳丽离自己而去?与她变成真正的情人,是自己避免的还是心内渴望的?这便只有自己才说得清。

房间里一片寂静,唐珞伊就这么看着宁立言,等待他的决定。就在这当口,窗外猛然传来“啪”的一声枪响,让将房间里的旖旎气氛冲淡大半。。

宁立言以为是小日向的部下佩枪走火,正要发几句感慨,外面的枪声又响起来。方才那一枪像是个信号,随后响起的枪声如同爆豆一般密集而又清脆,伴随着枪声还能听到阵阵呐喊咆哮之声,以及男子的惨叫声、重物的落水声,让黑夜变得喧嚣热闹。

几乎是本能反应,宁立言一把抱着唐珞伊从床上滚到甲板上,用自己的身体压在唐珞伊的身上为她充当人肉盾牌,低声吩咐着:“别乱动,我们被伏击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重围

小日向这条船晚上没停,贪夜路前进现在刚刚过了静海进入青县与静海的交界地。出发之前宁立言就知道这条水路不太平,特意带了阻击枪,现在便应验了。此时的租界华界、城里乡下可以看作几个不同的世界。

英租界里依旧繁华仿佛人间天堂,出了天津城就是另一番景象。战乱加上天灾,结果便是遍地的饥荒。进不了城吃不上饭的可怜人,为了一个窝头便能拼上性命。还有从关外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未曾接受改编,游荡在山林乡村剪径,成了索命的无常。

旗号繁多的武装星罗棋布,水陆两条道都不安全。但是宁立言并未认为自己会遇到什么麻烦,在运河边吃绿林饭的,都要卖青帮个面子,自己只要报出身份就可平安。小日向更是绿林响马出身,拦路打劫是他的本业,不至于被同行算计,不想居然真的会遭遇伏击。

宁立言前世作为军统天津站的主力刺客,于战阵厮杀不是外行。听了一阵枪声便判断出袭击这条船的必是一群土匪。枪放得虽然密集但是节奏混乱毫无章法,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一群人举着枪乱打,谁想放枪就放枪,没有统一指挥,枪声毫无节奏,也没有重点针对区域。全靠人多势众以火力优势把这条船牢牢压制。

他们乘坐的是条木壳船,船体不能防弹,好在对方的火力集中在下层没有打到上层来,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宁立言此时才注意到身下的软玉温香,虽然事出紧急,但总归是唐突了佳人。连忙放开唐珞伊,自己也向旁挪了挪身子,将两只匣子枪握在手里,做好战斗准备。

唐珞伊朝宁立言笑了笑,暗示自己并不介意,又朝他伸手,看样子是想要一把枪。宁立言摇摇头。他知道唐珞伊会使枪,但这不是在靶场,枪法好坏意义不大,没受过训练的人盲目参战只会送命。

这帮土匪用的是长枪,射程上占绝对优势。德国造火力虽然强大,但是在这个距离没什么作用。土匪里不少好枪手,尤其这一带的绿林人,不少是打兔子练出来的神枪手,他不能让唐珞伊冒风险。

宁立言比划着,让唐珞伊趴好小心流弹,自己则猫着腰一点点蹭到舷窗边缘,眼睛则盯着舱门。

外面枪声依旧杂乱,从枪声判断小日向这边也开始还击。这帮人战斗也带着关外胡匪的风格,驳壳枪从不打长点射,都是一枪一枪的射击,节约子弹追求准头。

能给小日向当保镖的,都是绺子里的炮头,枪法奇准,比起本地的土匪要高明的多。但是距离岸上太远射程够不到,人数也少,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枪声里偶尔混着惨叫声和落水声,死伤的都是这条船上的人。船上一共就那么几个水手,死一个少一个,水手没了这条船就难以行动,失去机动力的船就是土匪嘴里的食,注定死路一条。

又打了一阵乱枪,就听有人高声嚷嚷着:“这船上的客人是青帮的龙头,天津普安协会的尚总办还有英租界的宁三爷。你们敢打这条船,今后还想不想在道上混了?”

这是船老大的声音。这话应该一开始就喊,现在已经出了人命见了血,再报字号作用大减。想必是这一阵乱枪打得船老大不敢说话,这时候才抓住机会自报家门。

吃这碗饭的江湖门道精熟,本应是彼此用江湖“春典”对答确定身份。可是现在江湖大乱道,不少溃兵和乡农拉杆子当土匪,对于这套江湖话根本不懂,只能用大白话交涉。

即便不是道上的人也都知道青帮的名字,这帮土匪的子弹、药品都离不开青帮供应。劫来的赃物销售,乃至谁腰里富裕想进城开眼,也需要青帮帮忙提供方便。得罪了帮里的龙头,将来的日子注定难过,这也是宁立言敢走这条水路的一个凭仗。

对面的枪声也停了,随后有个公鸭嗓高声回应:“爷爷不是土匪,乃是河北抗日救**,专门杀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我们已经把消息打探明白了,你们这船上既有日本人,也有大汉奸!把他们交出来让我们处置,否则你们谁也别想活!”

话音刚落,就又是一阵乱枪。

宁立言知道河北这两年遍地武装,旗号五花八门,是个人就说自己是抗日队伍。不能因为对面的抗日旗号就认为对方心存善意乃是豪杰,也不能盲目认为其和孙永勤有什么关系。若是真落到对方手里,自己未必保得住性命,更要命的还有唐珞伊。

他想回头看看唐珞伊安慰她几句,不想唐珞伊不知几时竟已经来到他身边,这一回头差点亲到她脸上。她脚上的高跟鞋已经甩脱了,赤着脚过来,加上一身武功根底,没发出任何动静。

唐珞伊低声道:“我身上带了qing huà jiǎ。”

“你带那个干什么?”宁立言的声音低沉而愤怒。

唐珞伊倒是很冷静:“我知道河北不太平,只靠手术刀未必能保住我的清白。我可不想大好的身子落到这群人手里。”

“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能保证你安全,千万别乱来!就算要吃,也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宁立言盯着唐珞伊的眼睛嘱咐着。

这件事和这个女人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为了自己的交情才出来走这一趟,若是让她受了伤损,自己这辈子都得活在内疚与自责之中。即便是真的拼上自己性命,也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唐珞伊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

外面的枪声忽然停了,不知是土匪没了子弹,还是战斗已经结束。这个时候的寂静反倒是比喧嚣更让人恐惧,四周黑沉沉一片,又没了交火的声音,让人难免以为防卫方已经全军覆没,土匪已经控制了全局。

唐珞伊向宁立言身边靠过来,宁立言此时也只好由着她。天地间除了彼此,再也没谁可以依靠,这种突fā qing况让两人的心在瞬间贴紧。脚步声便在此时响起,声音很轻,是朝他们的位置过来。

宁立言安慰道:“别怕,这声音不像摸上来的土匪。那是帮粗人,没这个细致。再说在房间里,我的驳壳枪比他们的长枪好用,敢来也是送死。”

说话间,宁立言已经把枪对准了门口,可是不等他扣动扳机,小日向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老三,是我。”

小日向手里也是两把德国造,面色有几分焦虑。“船老大过去交涉,土匪那边暂时消停会,若是谈崩了就还得打。老三,情况对咱不利啊。这帮人有备而来,用的都是长家伙。我和我手下的弟兄全是短枪,根本打不着他们,子弹也不多了。船上水手死伤好几个,剩下的全都趴在舱底不敢动,想突围都突不出去。土匪若是用火攻或是凿船,咱都得喂王八。”

“这边的保安队呢?”

“兵匪一家,土匪既然敢来,就证明保安队已经指望不上。说不定这帮土匪使的枪都是从保安队借的。船老大过去谈条件,就是跟对方谈投降的事。”

他不等宁立言发表观点,又补充道:“老三你听我说,这帮小子消息很灵通。他们有句话没说错,这船上确实有日本人,就是我。我之前跟你撒了谎,我不是混血,而是地道的日本人,不姓尚,姓小日向,至于名字你也甭问了,反正你不知道。这本是个秘密,不知道怎么被他们知道了,居然打我的埋伏。也是我麻痹大意,居然被他们算计了。咱弟兄虽然国籍有别,但是交情不变。再说这事也是我的错,没我你们不至于卷进来。哥们今个就学一把羊角哀左伯桃舍命全交,你把我崩了,让他们把你和唐小姐放走。抗日武装不是土匪,不会赶尽杀绝。”

他说话间把两把驳壳枪往身边一放,双眼一闭,“这帮乡下人琢磨人的法子太多,落到他们手里,必要受无数的活罪,还是自己的弟兄可靠,给老哥个痛快,别让我受罪。你放心,这事不能怪你,回到天津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看着引颈受戮的小日向,宁立言心里也有了一丝犹豫,只是这种犹豫不过是眨眼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后他也将自己手上的双枪一丢,低声道:“你这嘛意思?看不起我?以为我是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是家里的同门弟兄,哪能用你的命换我自己的命?不就是死么?没嘛大不了的,吃江湖饭的人,谁还怕这个?你给我把眼睁开,咱一块想个办法。”

小日向的眼睛睁开了。他看着宁立言:“老三,你这可是拿自己的性命和名声在闹笑话。”

“我杀了你才是闹笑话!因为怕死杀了同船的同门,这事传出去我就别混了,今后码头这碗饭我还怎么吃?赶紧的抄家伙,咱想想怎么逃出去。”

宁立言转念到表态,所用时间短暂到难以察觉,即便是职业间谍也不可能因此产生怀疑。他相信自己可以糊弄过小日向,就是不知道唐珞伊怎么想。但不管怎样,唐珞伊都会看自己的行动再说,不会自己随意行事。

这时候便看出乔雪gāo zhān远瞩,若是同行的人是武云珠,现在一准坏了大事。

小日向并没拣双枪,反倒是点燃了一支烟,随后说道:“老三不肯杀我,那就只好陪我一起闯闯这关口了。这是个绝地啊,他们在水里有埋伏,就算跳运河也是个死。硬打的话不是个办法,他们人太多,强攻也能把船占领下来。”

“那你说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看看船老大能不能和对方谈个条件吧。”

过了约莫五分钟,又有脚步声响起,这次的声音就又快又急,不多时就听到一个男子声音道:“司令。对面答应了,有话上岸说,不缴咱的枪。”

小日向看看宁立言:“老三,他们知道有我,未必知道有你。你和唐小姐在这等着,我上岸跟他们谈判,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大不了就把这一百多斤送出去,总能保你平安。”

宁立言摇头道:“你这叫嘛话?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蹦不了我。不管是嘛样的关口,咱哥们一块闯吧。”

回头又对唐珞伊道:“一会你跟着我走,我去哪你去哪。”

他话里的意思自然是不让唐珞伊zi shā。后者点点头,并没说话。小日向道:“他们要当真是抗日队伍,绝不会冒犯唐小姐。这帮人有纪律。”

“他们有没有纪律我不懂,也不相信他们的话,只要我活着,就不许别人碰她!下船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人鬼难辨(上)

小日向满面带笑的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宁立言和唐珞伊,“怎么着,一声不言语,拔腿就走人,你们两这是要私奔啊?老三,

你这可不够哥们意思,怎么着也得请我喝喜酒啊!”说话间,就又是一阵狞笑。

宁立言与唐珞伊是在华界的客运码头出发,这里虽然是宁立言的地盘,但是人来人往谈不到保密。事实上如今的宁立言不管如

何乔装改扮,只要他在天津几天不出现,肯定会被人察觉。是以他干脆来个大张旗鼓,光明正大的走人。

他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宋丽珠。杀了自己未出世的儿子,害自己失去生育能力的仇人就在面前,若是控制不住情绪,眼下便是

一场祸事。好在宋丽珠不愧是跑惯江湖的女人,面上竟看不出半点端倪,朝小日向点点头,随后向一边退去,举动很符合一个

商人家当家太太的标准。

码头上青帮的打手向这边走过来,他们都是宁立言的人,只要当家一句话,立刻就会掏出腰里的斧子和bi shou,给小日向来几下

狠的。但是宁立言朝他们摇摇头,示意不要上前,随后也哈哈大笑着回答:“尚二爷倒是耳目灵通,我这次本想是来个偷偷出发

,跟谁也没打招呼,还是被你找到了。怎么着,这是给我践行来了?”

“我给你践行?我还不知道谁给我践行呢。没看见我带着箱子么?我这是出去办点事,没想到在这碰上了,纯粹是个巧劲。老三

这是和唐xiao jie到外面去散心?去哪啊?”

宁立言点点头:“我和珞伊去趟沧县。”

“这可真是越来越巧了!我去盐山,得在沧县起旱,咱们正好顺路。来吧,上我的船吧。来人啊,赶紧帮三爷拿行李!”

小日向一声吩咐,他身后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的大汉走过来帮着搬行李箱。唐珞伊看了一眼宁立言,后者很随意地把旅行箱往大

汉面前一放:“留神,里面有上好的西药,精心着点。”

“老三这出门怎么还带着药?老舅病了?要紧不要紧啊?”

小日向看似关心地询问着,一双眼睛则紧盯着宁立言。

果然,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巧合,那封来自沧县的电报内容,日本人已经知道了。

就像电话通讯无法绕过电话公司一样,对间谍来说,电报也没有保密性可言。所有的电报来往都通过电报局,日本人只要安排

个耳目,就能对专人进行针对性监督。自己放走了华、连两家人的行为,显然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已经开始监视自己的通讯。

武汉卿的事不能让日本人知道,这是小日本的底线。

眼下天津尚未沦陷,中日双方合作的尺度和后来还有区别。眼下给日本人干活,不等于事事都要听日本人的话,阳奉yin违乃至

自行其是都不是不行,主要是看是否越线。

比如在宁立言前世,袁彰武霸占武云珠,这件事日本人心知肚明,并没当回事。虽然日本人是一群不懂人情的混帐,但他们信

奉丛林原则弱肉强食,对于有用的人,还是会睁一眼闭一眼。再说武汉卿如何跟武云珠没什么关系,享用他的女儿没什么问题

,可是跟武汉卿本人接触,就大有问题。

由于得到宁立言帮助,武汉卿的处境比上一世强得多,他的人马已经可以算作一支武装,在日本人内部,将其称为“武部队”,

是当作一支kàng ri武装对待。其虽然战果不大,但是给日本人也造成了一定损失。

凭借自己的势力以及和日本人维持的关系,可以保证武云珠安全,但要是被日本人发现自己去救武汉卿,必然要兵戈相见。这

件事必须跟日本人打马虎眼。

宁立言语气很是平常:“我妈那头的亲戚,我就见过我姥姥,还是六岁的时侯,跑我们家来要钱。说是我娘死了,我舅舅都不养

活她,弄得我成了家里的笑话。如果我真有个老舅,我也恨不得他去死,哪会跑过去给他看病,咱们有话上船说吧。”

在码头上是宁立言的武力占有绝对优势,上了船情况就刚好相反。他这时候主动提出上船,就是像小日向暗示自己没有武力冲

突的打算。江湖人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彼此都有个眉眼高低,才能交往。

等来到舱里,宁立言大方地坐下,随后说道:“沧县那边我有个朋友,想要做点西药生意。接老舅是我们的暗号,就是告诉我带

样品过去,大家见面谈。这点心盒子就是个障眼法,实际道上就吃了,没有个老舅等我孝敬。”

小日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老三的长辈真到了沧县,寻思着要去见面行礼呢。我也没有打探你行动的意思,只不过手下有

人在电报局工作,知道老三是自己人,对你的电报格外在意,生怕耽误事。这段日子路上不太平,老三要做这生意,多半也是

和吃江湖饭的办交涉吧?”

“对方买的都是伤药,吃什么饭不用我多说了。”

武汉卿在沧县安排的接待人,本身也是青帮中人,即便小日向查到他,身份上不会出破绽。但是彼此没通气,若是当真三头对

案,肯定当场露馅。

小日向点起了一支香烟,不yin不阳地说道:“老三这买卖可是犯法杀头的。”

“是啊,自古以来就是杀头的买卖能发财,这是打从老祖宗那辈就留下来的生意经。码头上运货不管是黑的黄的,哪个不是掉脑

袋的玩意?要吃这碗饭,就不能怕死。我不碰烟土,那是我们的家训,可我得发财,要不拿什么养活手下弟兄?除了岩土,其

他能发财的东西,我哪个都不能放过。”

“合着你吞了华家,就为了把西药的买卖占下?”

“差不多吧。我手下有上千弟兄,警队上下也需要打点,再说也不能让身边人你受委屈,你说对吧?”

唐珞伊这时却哼了一声:“我为你受得委屈也不少了,可不见你有什么补偿。”

小日向打量着唐珞伊,关切地问道:“做这生意打交道的离不开土匪,带唐xiao jie这么个美人去,不大方便吧?”

“这事你得问她。”宁立言既然选择大张旗鼓离开,就做好了被人发现乃至盘问的准备,不至于乱了枪法。他的反应很自然:“我

对药品一知半解,不过糊弄一帮土包子也够了。可是珞伊非要跟着,说自己才是专家,我又有什么办法?男人和女人争论注定

吃亏,只好由着她的性子。至于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对方知道我是谁,不敢放肆。再说,我也不是没有准备。”

说话间,宁立言已经把两把驳壳枪放在了桌上。在小日向这种江洋大盗面前,遮遮掩掩反倒坏事。这时候好比名角做戏,关节

地方必要小心,不能出丝毫纰漏,这两把枪卸下来的作用远比拿在自己手里大得多。

唐珞伊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我有些累了要去休息,就不陪你们聊天。这条船可有我们的床位?”

小日向这条船乃是艘小型客船,上下两层,平日能坐几十人,现在整条船被小日向包下来,自然不愁地方。唐珞伊自己顺着梯

子上了二楼,小日向看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这丫头模样身条都不错,就是脾气太大,老三还是没降住她?”

宁立言苦笑道:“大家闺秀跟我没名没份的过日子,怎么降得住?最近的事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说,她心气不顺。再说乔雪看得

紧,不许我去她那过夜,脾气就更大。这次带她出来做生意,也算是两人过自己的小日子。结果遇上你了,这一路上又不得亲

近,她能不翻脸么?”

“这事还是怪我,早知道就不请立言上船,你看这话怎么说的?”小日向假装疯魔的道歉,又许诺这等到了沧县自己一定设法补

偿,让唐珞伊高兴,随后便催着宁立言赶快上去哄佳人。

要想糊弄住小日向,宁立言和乔雪就只能以情人身份为掩护,如此一来,便只能同室而居。宁立言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对

于唐珞伊就猜不准。既担心她不能适应,又担心她过于适应。

唐珞伊坐在床边神sè淡定,眉宇间还带着几许幽怨,十足一个耍脾气的大xiao jie。直到宁立言关上门,她还抱怨着:“这叫什么事

?放着我们的船不坐,非要和别人挤,这和在天津有什么区别?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在诊所呢。”

小日向这条船的布置很简陋,船舱里除了双人床和衣柜,就没什么摆设,宁立言想要说话,就只好坐在床边。唐珞伊并没有害

羞,反倒是朝宁立言这边凑了凑,然后压低声音:“他们想要干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见事行事吧。只要不让他们看出破绽,这帮孙子就不敢下毒手。我看了一下,船上的人不多,加上水手也就十

几个人。即便真有什么意外,凭两把驳壳枪,我也能保证你脱险。”

唐珞伊摇头道:“我不怕死也不会逃,立言不用考虑这个。如果他们的人少,那能不能……替丽珠姐把仇报了?”

说话间银光一闪,一柄手术刀出现在唐珞伊手上,在指尖轻轻转动。宁立言并不认可这个主意:“别莽撞。小日向能活到今天,

可不是靠运气。他是关外悍匪,咱两合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再说他到底为什么拉咱们一条船也说不好,别胡来。”

“我听你的。”手术刀不见了,只是唐珞伊接下来的话却比手术刀更让宁立言紧张。

“既然不能硬拼,那我们就得演戏。立言可别忘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qing fu,为了你把自己未婚夫送进监狱的女人,咱两的关

系可不是朋友。小日向不傻,糊弄他就得演的像真事。”

晚饭的时侯唐珞伊借口闹别扭不下去,宁立言就也留在房间里哄,省了和小日向交涉。对小日向送来的烧酒宁立言没敢随便动

,小日本卖毒品出名,天知道酒里有什么,只就着小炖肉吃了两大碗米饭。

唐珞伊对于食物的要求很高,自身还有些洁癖,船上的食物本来担心不对她的口味。没想到她吃得同样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

露出笑容,与平日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似乎和宁立言一起吃饭这个行为,远比饭菜本身更令她开胃。

两人以情人的身份出行,必然同居一室。宁立言四下看看,在甲板上睡一晚上没什么难处,可是唐珞伊更衣起夜等等,总是存

在诸多不便。目光便从甲板转到了大衣柜上,琢磨着自己在这里忍一个晚上的可行性。

唐珞伊不等他真的动作抢先道:“那帮人不知道夜里会不会搞突然袭击,我们不能露出破绽。不如就这样穿着衣服背对背睡一个

晚上,反正他们也知道我和你在闹别扭,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从道理上说,唐珞伊的安排无懈可击,可是宁立言却不敢应承。他心里有数,如果按照唐珞伊说得做,结果必然是从穿着衣服

背对背开始,以脱了衣服抱在一起结束。若是拒绝唐珞伊的提议,既伤害她的自尊,也对两人的关系有不利的影响。

他心里明白,眼下两人的关系处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自己的抉择将决定二人最终的走向。从普通人的角度看,或许两人成

为路人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从自己的内心,是否真正舍得这个绝sè佳丽离自己而去?与她变成真正的情人,是自己避免的还是

心内渴望的?这便只有自己才说得清。

房间里一片寂静,唐珞伊就这么看着宁立言,等待他的决定。就在这当口,窗外猛然传来“啪”的一声枪响,让将房间里的旖旎

气氛冲淡大半。。

宁立言以为是小日向的部下佩枪走火,正要发几句感慨,外面的枪声又响起来。方才那一枪像是个信号,随后响起的枪声如同

爆豆一般密集而又清脆,伴随着枪声还能听到阵阵呐喊咆哮之声,以及男子的惨叫声、重物的落水声,让黑夜变得喧嚣热闹。

几乎是本能反应,宁立言一把抱着唐珞伊从床上滚到甲板上,用自己的身体压在唐珞伊的身上为她充当人肉盾牌,低声吩咐着

:“别乱动,我们被伏击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鬼难辨(下)

时间不长,一个男子分开人群,从外面跌跌撞撞闯进来,走路的时候脚步踉跄,看得出腿上有毛病。包括崔老亮在内,对于新

来的人都有些忌惮,一见他过来连忙左右分散让路,崔老亮连忙跑过去见礼道:“大哥,您不是陪着**的代表说话么,怎么

跑这来了?咱这么多弟兄对付个小日本,您还有嘛不放心的?您这腿脚不利索,大晚上的就别折腾了。”

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中等个子,穿一身家织布裤褂,腰里别着烟袋锅头上用块白手巾包裹。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腿有些

残疾。看相貌打扮,就是个十足的老农,很难想到这等人居然能管住一帮混世魔王。

这人不理会崔老亮,而是几步来到宁立言面前,先端详片刻,不住点头嘀咕道:“像!真像!”随后堆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

给宁立言磕头道:“三少爷!小的陈瘸子,给您磕头了。我今个算是奴欺主啊,这得挨天打雷劈啊!”

崔老亮不明究竟,上前把陈瘸子拉起来,没想到陈瘸子二话没说,抽出烟袋锅就朝崔老亮的光头上打。

“你个混蛋!当初你小子带着残兵败将到青县,是我收留的你。今个你敢动我的三少爷,咱两交情算完了!我告诉你,谁敢动我

家少爷,谁就是我的仇人。孩子们抄家伙!”

宁立言对于陈瘸子的名号倒是不陌生,警务处里有关他的案卷足有半尺厚,甚至白鲸里也出现过他的名字。

从军阀混战的时候他便在河北一带拉杆子当土匪,是出名的心狠手辣。最出名的事便是北伐战争爆发前,他在蓟县绑了个传教

士勒索奉军qiāng zhidàn yào。本来已经谈好了赎金,可是交接的时候奉军又不肯付,想要打他的埋伏。没想到陈瘸子枪法如神,两方

刚一驳火,他就一枪打死了奉军带兵的军官,把伏击的人马吓得四散奔逃。

他那条腿就是在随后奉军的围剿中被打残的,当时天下大乱,奉军被北伐军驱逐,也顾不上收拾他。陈瘸子反倒是靠这个战绩

在土匪里得了好大名号,走到哪里都能混得开,手下人马也越来越多多。

这些年他在静海、青县、沧县一带活动,手上很有些人命。行事越来越狡诈,手段也极为残忍,便是英租界也把他列为高度危

险的罪犯。却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客气,还一口一个三少爷。

这时只听他自报家门道:“今个幸亏我听到消息赶过来,要不然就不配做人了。自己的少爷让自己的兄弟给埋了,我除了自尽便

没了别的路走。姓崔的,你是想要我的命?”

“大哥,有话好说,这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我爹的命就是宁老太爷救的!想当初河北闹饥荒,我爹要饭到天津。眼看就要成了‘倒卧’,多亏碰上宁老太爷

,可怜我爹不容易,把他接到家里。不但救了他的命,还给我爹找了个事由。后来我爹想家,老太爷就让我爹回来看守宁家祖

坟。就连我娘,也是宁家烧火的丫头,老太太发慈悲配给我爹,我爹这才娶上媳妇!没有宁家,就没有我!我生下来就是宁家

的人,虽说我后来自己受不得拘束入了绿林,可宁家依旧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主家!你想动宁家人,除非把我弄死!今个就是

今个了,姓崔的,你想怎么着,咱是文打是武打你说了算,我接着你的!”

崔老亮很是惧怕陈瘸子,连忙道:“大哥!您误会了。小弟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您作对啊。再说我跟宁三少没仇,犯不

上杀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当了汉奸,您不是说过么,咱是中国人,就得跟小日本拼到底。鬼子汉奸一个不能留。再说,这也

是赤党那边要咱们处理的。不杀他,那边也交待不下去啊。”

“你说三少爷是汉奸?你怎么不说老子也是汉奸?宁家从老太爷那辈就是活孟尝赛叔宝,中国、外国的朋友不计其数。就是因为

和日本人交朋友就成了汉奸,有这道理么?”

崔老亮不住作揖告饶,又拉着陈瘸子到一边嘀咕半天,陈瘸子却依旧不依不饶的嚷嚷:“这王八蛋报名尚旭东,谁知道他是日本

人?恩公又不是神仙,上哪知道这事去?谁敢拿这事给恩公定罪,我跟他没完!赤党的干部也得讲理!”

陈瘸子一把推开崔老亮,蹒跚着来到宁立言面前赔笑道:“手下的弟兄不懂事,让三少爷见笑了。实不相瞒,我们这是两支队伍

合成一伙了,乱七八糟净闹笑话,让三少爷受惊了。”

“陈大当家客气了,久仰您的大名,今个咱算是初见。”

陈瘸子连忙摆手:“三少爷这话是要折我的寿啊!您是我的东家,我是您家的下人。您可以去扫听扫听,我虽然吃绿林饭,可从

不曾碰过青县宁家的人。我爹当初提着我的耳朵嘱咐,青县宁家是我的主家,奴不能欺主。跟您说实话,我是不想当土匪了,

要着带弟兄们走条正道,带他们投赤党打鬼子,也算是给自己赎罪,将来得个好名声。赤党的代表就在前头村里,等着我们拿

了日本人的脑袋回去祭旗举事呢。”

宁立言看看他,“你们在这抗战?日本人在关外呢,这能见着?”

“您这就不知道了,殷汝耕这个王八日的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身边弄了一帮子日本顾问。冀东眼看着就要成日本人的的天下,

我们的队伍一成,就准备拉到那边去打日本。日本的顾问、侨民,见谁打谁,反正东洋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再说,

眼前这不就是个现成的日本?”

陈瘸子来到坑边,看着坑里的小日向,用鞋踢了些土下去。“我们也是跟赤党的干部说话才知道,敢情小日向这个王八羔子还挺

厉害,听说是个在关外管着好几万人马的大人物。这人是个大祸害,趁这个机会弄死他,大家两便当。三少爷,现如今你身上

扛着汉奸的嫌疑,不管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是名声上也不好听。我这有个主意,你亲自动手把他结果了,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洗

刷干净。咱回到村里,跟赤党的干部喝酒吃肉祭旗举兵,然后我送您上路,保证走漏不了消息。”

说话间一个后生已经把铁锹递到宁立言手边,暗示他出手弄死小日向。小日向一语不发看着他,似乎是认命了。

陈瘸子道:“三少爷放心,我知道您在天津有房子有地,不会根我们一起做杀头的买卖。这帮小子都是我的心腹,谁敢把今天的

事说出去,我杀他的全家!你杀了小日向,日本人绝对不会知道,也没人能找您的麻烦。赤党那边有我的面子,一准让他们跟

三少交朋友,绝不会闹纠纷。”

宁立言拿过铁锹看看小日向,又看看崔老亮以及那帮土匪,最后把目光落在陈瘸子身上。

“大当家的,我要是不杀小日向,你们又会如何发落我?”

“这……这您可是为难我了。按说您是我的少东家,我不敢对您不恭敬。可如今我们的队伍招安了,做事得按赤党的规矩来。共

产党做事您应该听说过,他们把规矩放在义气前面。您身上扛着汉奸的嫌疑,要是不杀个日本人,我们和那边的代表实在是不

好交待。除非您和他们也是朋友,那就另当别论。”

“我是个喜好交朋友的,天南海北黑白两道,我的朋友不知有多少。但是唯独赤党不在我结交范围之内。他们的宗旨乃是与天下

富人为敌,而我恰好是个有钱人,大家bing huo不同炉,又怎么交得上朋友?那位赤党代表若是和我见面,只怕当场就要闹起来。”

“这样啊……”陈瘸子嘬了嘬牙花子,摇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便是自证清白。只要您杀了小日向,就能证明

您不是汉奸。咱们一起回村里,我给您作保,多说几句好话,总不能真要了您的命不是?”

“这……怕是也行不通。”宁立言把铁锹往旁边一扔,拍打着双手道:“我和小日向老兄见面时,确实不知道他是个地道的日本人

。但不管怎么说,现如今我们已然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彼此之间交情莫逆。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是我的弟兄。现如

今你让我杀了他换自己活命,那不是卖友求荣?我们青帮的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等卑鄙小人,难道你要我做这被人戳脊梁骨

的事?”

“三少爷,您这可是为难小的了。您说您不杀他,我跟赤党代表那边怎么交待?”

“交待?这容易啊!”宁立言说着话拉着唐珞伊来到坑边,松开手自己一下跳到坑里。“把我一起埋了,不就什么都有了交待?来

吧。该填土填土,该埋坑埋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想放人,就把我们都放了。要是不想放,趁早填土,将来自有我的

弟兄找你算账!”

唐珞伊毫不犹豫跟着跳进去,站在宁立言身边。“算我一个!”

崔老亮骂道:“你愿意陪小日本一起死?果然是个汉奸!看来杀你没杀错!”说话间他来到坑边,从一个土匪手中接过铁锨,一

口气铲了几锨土下去。陈瘸子连忙叫骂着让他停手,又对宁立言道:

“三爷,我手下都是帮粗人不懂道理。之前因为劫军火,弟兄们死伤惨重,跟小日本仇深似海。如今归顺了赤党,更是等着小日

本的人头立功。您要是再执迷不悟,我怕是也劝不住他们。您还是趁早改主意,只要您愿意弃暗投明,我保证您和身边这位美

人的安全。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她想不是?”

“哪那么多废话!我都跳到坑里了,便没怕死。你们要是个爷们,就利索点,别给自己的祖宗丢人!”宁立言的态度坚决,语气

丝毫不见松动。

崔老亮骂了一声,举起铁锨又要去铲土,这当口却听小日向大喝了一声:“够了!这出戏再唱下去就对不住朋友了!再说就你们

这双瞎窟窿手头也没准,若是弄了唐xiao jie一身泥土,脏了人家的新衣裳,就算卖了你们都赔不起!我让你们唱出戏,谁让你们

真动手了?赶紧的拉宁三爷上去,回村子洗脸换衣裳!”

第二百八十章 小日向赔情

崔老亮等人盘踞的村庄距离伏击地点不足五里地,本村地主的宅院被他们借过来,当做指挥部。等来到房间里,崔老亮与陈瘸

子二话不说跪在宁立言面前请罪,小日向则满面带笑对宁立言解释道:

“这两个混账干不了人事,明明说是演一出戏,结果下手没轻没重,手下人又不懂规矩。差点伤了三弟,还对唐xiao jie多有冒犯。

让他们跪着,给你赔礼道歉。你要是还不出气,就尽管打,谁要是敢动一下,我砸折他们的腿!”

来的路上小日向已经对宁立言说明,崔老亮和陈瘸子这支武装确实接受了招安,却不是投奔赤党,而是投奔了殷汝耕。如今这

支人马名义上还是所谓水上kàng ri游击队,实际上由冀东特别行政公署按月发饷。

之所以依旧把人马留在青县而不是拉去冀东,也是殷汝耕的计谋。他们平日依旧打家劫舍,对外打出kàng ri的旗号,诓骗那些真

正kàng ri的武装以及赤党出面接触。一旦有人暴露,便动手暗算。着小日向的说法,这百多号人马就是钓鱼的香饵,几时把静海

到沧县一带的赤党以及kàng ri武装钓干净,再让他们离开。

这支匪帮人马加起来一百出头,殷汝耕每月按着一个营的建制拨饷,自然是他们的财神爷。崔老亮也见识过日本人的厉害,不

敢有丝毫轻视,眼下这帮人已经成了日本人的铁杆走狗,对小日向的命令言听计从。

这场伏击,以及方才的说辞,便是他们在小日向安排下演得一出戏。目的就是对宁立言的忠诚进行最后考核。

小日向看宁立言面沉似水连忙解释:“我知道三弟心里肯定不痛快,不过老哥我也是身不由己,万般无奈只能出此下策。谁让三

弟你把华、连两家人都放了?这事让池上长官非常生气,差点要把你列为kàng ri分子,对你采取行动。我这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力

气,才在池上长官那讨下人情。这次的事,也是为了给你证明。你看这多好?一天云雾散,打从今个开始,你就是我们大日本

帝国的朋友,更是我小日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虽然我是日本人,但我入的是中国绿林,懂得绿林规矩。你愿意舍自己的命也

不肯对不起朋友,我也得对得起你!”

他又扫了一眼跪在那的陈瘸子和崔老亮,朝他们瞪眼道:“还在那待着干嘛?滚!外面预备去,我告诉你们要是不能让三弟满意

,我剥了你们的皮!”

打发走他们,他又朝宁立言笑道:“也别怪我们谨慎。咱们要做的是打江山坐龙庭的大事,稍不留神就得赔上性命,谁又敢不小

心?必要是信得过的知己,才敢坦白自己的心迹。再者,也得是有本事的,才有资格入局。就像那两个混账,根本连听的资格

都没有。”

宁立言这时才开口。他的脸依旧紧绷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大宅门的少爷便该有这份脾气,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哄不好

他。

“你也不用捧我,我就是个买卖人,干不了大事。大家在商言商,谈生意上的事我奉陪,至于江山什么的,跟我有嘛关系?你们

闹那么大,到底嘛意思?大日本帝国朋友这话我听过,没看见对我有嘛好处啊。”

“三弟这话证ming xin里不痛快,难怪,谁让我理亏呢,就得跟三弟好好说说。”小日向依旧满面带笑:

“你如今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就明白,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乃是半真半假。我跟你交个实底吧。我爱我的国家,愿意为我的

国家效力。普安协会也好,还是现在跟冀东公署合作,都是为我的国家出力报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大日本帝国

兵强马壮,在亚洲没有敌手,也慢说是中国,就是全亚洲早晚都得是帝国的囊中之物。可是我们日本人有限,管那么大地盘管

得过来么?到最后还是得用你们中国人管中国,至于用谁更不用说。谁忠心谁可靠,我们就用谁。乱世良臣择木栖,你这等聪

明人,最明白道理,什么忠臣不保二主那话都扯淡。跟我们干,没有你的亏吃。”

“今天的事证明你不是个kàng ri分子,否则早把我杀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去做那种傻事。只是上命难违,总得走这

么个过场。你我都明白,口号喊得再响,也代替不了飞机大炮,中国注定不是日本的敌手,丢江山是早晚的事。你吃喝玩乐样

样精通,离不开好酒好肉好女人,这不算毛病。可要是想一直过这样的好日子,就必须和帝国合作。而且你越是跟帝国合作,

你的日子就约好过。你现在是天津卫混混的龙头,英国人眼前的碎催,你要是跟我干,保你当天津王!”

宁立言冷哼一声:“你这话的意思是让我学陈瘸子?在你眼前跪着当奴才?”

“我要是有这份心就让我天打雷劈!他是我的狗,我让他干嘛就得干嘛。你是我的弟兄,咱两是平起平坐!虽然你我一中一日,

可是大东亚共荣之后,就没有什么中国日本,咱都是同胞。”

“我听不懂,就算是同胞,我怎么就天津王了?”

小日向一笑:“动心了,对吧?我一猜你就得动心。都是大老爷们,谁不想封侯拜相执掌一方?你也不例外。我告诉你,哥哥不

跟你说瞎话,说让你当天津王,就让你当天津王!到时候就是日本人,在你眼前也得毕恭毕敬,听你的分派。”

宁立言摇摇头:“我不是三岁的孩子,你说这个我能信?”

“光这样说你是不信,我肯定是有办法让你信,不过这话咱别现在说。”

他看了一眼坐在宁立言身边的唐珞伊。“唐xiao jie跟三弟,那是慧眼识英雄,给自己找了个好爷们。可是天津这地方有帮人专喜欢

讲究别人是非,你又是华子杰的未婚妻,舌头根子下面压死人,唐xiao jie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唐珞伊没说话。宁立言道:“说咱的事呢,你扯她干嘛?跟她没关系!”

“唐xiao jie是三弟的红颜知己,怎么能没关系?人家这么俊的大夫跟了你,能真么没名没份的?打我这说就不能答应!别的不说,

就冲今天唐xiao jie往坑里那一跳,我就服气。这样的好女人不能受委屈,你要是对不起她,我这你就通不过!我这有个想法,保

准唐xiao jie喜欢。”

“你又要出嘛幺蛾子?”

“给二位办喜事!”

小日向哈哈笑着,“在天津有个乔大美人,这个咱都知道,怕是更改不了。可是在这,我说了算!天津是三弟的住处,这是三弟

的老家,我做主给你们在这办场喜事。唐xiao jie能坐一回花轿,戴一次盖头,在这嫁给老三给他当媳妇,也算随了心愿。到时候

天津那边的太太是乔雪,可是在宁家列祖列宗面前认可的媳妇是你唐xiao jie。这个建议,我想唐xiao jie不会拒绝吧?”

唐珞伊面sè一红,但随即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

“对不起,我学的是西学,对于花轿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何况我们在沧县还有一笔大生意要谈,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里?”

“唐xiao jie就不必在我面前装相了。我是关外绿林出身,一双眼睛最好用。你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在我眼里写着呢!不管中学

西学,坐轿子当新娘都是女人的梦想,除非你看不上三弟,不想和他做夫妻。至于沧县的生意,保证不会耽误,明天一天,就

让你们做夫妻,后天一早赶路,嘛事都误不了。”

宁立言此时接过话来:“既然小日向先生都安排好了,珞伊就不必多说。小日向先生说得有道理,你受了太多委屈,我确实也该

补报你一番。咱在这成亲,再去宁家的祖坟磕头,也是理所当然,就这么定了吧!”

崔老亮等人对于小日向显然是怕得狠了。尤其是之前做戏时连打带骂,生怕他事后报复,所以对于这场婚礼看得极重。天不亮

的时候,就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村里妇人过来,帮唐珞伊盘头开脸。等到太阳升起时,整个村子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搭棚累灶,预备着办喜事。从青县县城请来了吹鼓手和轿班,还有人抬着掸瓶、帽镜、铜盆一类的器物表演过嫁妆。虽然

这些东西只是摆场面的道具,但是吹鼓手和挑夫并不知道真相,所有人都使足气力,从场面上和真正的大姑娘出门子一模一样



最显眼得还是从青县县城里搞来那顶八尺高、四块玻璃镂花格子镶嵌的“楼子轿”,配上旗、罗、伞、扇、宫灯、串灯、子孙灯

,排场十足。走到哪,后面都跟着一帮小孩子在后头疯跑着看热闹。

虽然唐珞伊在此地没有娘家可言,但是轿子在午后还是绕着村子走了三圈,仿佛是从外面迎娶一样,随后才把新人送回这处宅

院,让她和宁立言拜了天地。

婚礼按着天津城里规矩,开的是晚席。日落西山才开始拜堂。双方父母家长都不在此,作为新人只好拜天地码,然后把新娘送

进洞房。

院里摆下流水席,有人在外面点起鞭炮,噼啪作响的爆竹声惊天动地,还有几个土匪拿着bu qiāng冲天开火凑趣,气氛很是热烈。

宁立言也被这种气氛感召,面上的坚冰渐渐融化。

小日向哈哈笑着对宁立言道:“洞房花烛夜,那是人生有数的大喜事。有这个喜事在,咱们过去的不愉快就让它一笔勾销!今后

咱就是一家人,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肉绝不能让你只喝汤。”

“你别拿好话填哄我了。我自己多大本事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就是个少爷羔子,你要说吃喝耍钱我是行家,别的我是一门没

有。天津王之类的话,咱逗个乐子就完了,外面说出去,笑掉别人的大牙,我也干不了。再说了,我们宁家在天津是有身份的

人家,我可不会像袁彰武那样,弄一批散兵游勇自封司令。”

“这事就算你愿意干我也不会让你干,咱们有更好的法子!至于方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唐xiao jie还在洞房等你,我就不浪费你

的时间。女人当新娘子的时候最漂亮,不管你们平时怎么近乎,今个的她绝对和往日不同,好好享受去吧。这边我盯着,绝不

让这般俗人搅了你的兴头。”

婚宴上本就没什么好吃的酒菜,何况是这种山村,无非是肉管饱酒管醉而已。但是对于这百十号人马,已经是莫大的恩赏。土

匪们三五成群在一起划拳行令,大呼小叫地,闹得乌烟瘴气。

洞房那边则很是肃静,小日向之前有命令,不许无关人等接近否则枪毙。他说话比崔老亮、陈瘸子好用,有这话在就没人敢往

这凑合。几个老婆子在里面陪唐珞伊说话,还有两个老太太在门口放哨。

这些土匪都是村民,这帮老妇人足以震慑他们。这帮老妇人也知道宁立言是本地宁家的少爷,对他倒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也拿

唐珞伊当少奶奶看。宁立言一到新房,这几个老婆子便识趣地离开,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

房间里红烛高燃美人独坐,桌上放着酒壶,挑盖头的秤杆还有一个大号白瓷碟。按天津旧例,新媳妇三天不许下地,所以也就

不能多吃。新房里摆的无非是“福禄寿喜”四sè糕点外加些苹果。可是唐珞伊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明天一早便要动身,吃食上

便也没摆糕点,而是一大盘素馅饺子。

往日里的měi nu医生,戴着盖头端坐床边,腰背挺直双手扶膝,与普通的新娘子没什么两样。

婚礼这种古老相传仪式自有它独特的威力。女人在这种时候会变得美丽,男人会变得多情,便是铁石心肠在这个场合也会变得

委婉多情。虽然这个仪式只是山村匪巢群丑的一场闹剧,却也让宁立言忍不住阵阵心猿意马。

看着唐珞伊娴静样子,宁立言的脑海里不由衍生出无数镜头。田园乡趣男耕女织子孙满堂,这些镜头如同一部无声电影,在宁

立言脑海里迅速流过。理智告诉他这种想法这不过是一场虚妄,但是在这片刻之间,宁立言的思想已经经历了另一种令人羡慕

却难以实现的人生。

“唐xiao jie……珞伊……你受委屈了。楼子轿看着风光,实际折磨人。现在没有外人,你就把盖头摘了吧,免得气闷。”宁立言急于

和唐珞伊说话,免得自己的思想陷在那个幻境里不能摆脱,做出什么不当之举。

唐珞伊听到宁立言的声音,也开了口:“我虽然学的是西医,也明白本地规矩。这个盖头不能女人来取,得请宁三少帮忙。”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人生得意(上)

时间不长,一个男子分开人群,从外面跌跌撞撞闯进来,走路的时候脚步踉跄,看得出腿上有毛病。包括崔老亮在内,对于新

来的人都有些忌惮,一见他过来连忙左右分散让路,崔老亮连忙跑过去见礼道:“大哥,您不是陪着**的代表说话么,怎么

跑这来了?咱这么多弟兄对付个小日本,您还有嘛不放心的?您这腿脚不利索,大晚上的就别折腾了。”

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中等个子,穿一身家织布裤褂,腰里别着烟袋锅头上用块白手巾包裹。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腿有些

残疾。看相貌打扮,就是个十足的老农,很难想到这等人居然能管住一帮混世魔王。

这人不理会崔老亮,而是几步来到宁立言面前,先端详片刻,不住点头嘀咕道:“像!真像!”随后堆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

给宁立言磕头道:“三少爷!小的陈瘸子,给您磕头了。我今个算是奴欺主啊,这得挨天打雷劈啊!”

崔老亮不明究竟,上前把陈瘸子拉起来,没想到陈瘸子二话没说,抽出烟袋锅就朝崔老亮的光头上打。

“你个混蛋!当初你小子带着残兵败将到青县,是我收留的你。今个你敢动我的三少爷,咱两交情算完了!我告诉你,谁敢动我

家少爷,谁就是我的仇人。孩子们抄家伙!”

宁立言对于陈瘸子的名号倒是不陌生,警务处里有关他的案卷足有半尺厚,甚至白鲸里也出现过他的名字。

从军阀混战的时候他便在河北一带拉杆子当土匪,是出名的心狠手辣。最出名的事便是北伐战争爆发前,他在蓟县绑了个传教

士勒索奉军qiāng zhidàn yào。本来已经谈好了赎金,可是交接的时候奉军又不肯付,想要打他的埋伏。没想到陈瘸子枪法如神,两方

刚一驳火,他就一枪打死了奉军带兵的军官,把伏击的人马吓得四散奔逃。

他那条腿就是在随后奉军的围剿中被打残的,当时天下大乱,奉军被北伐军驱逐,也顾不上收拾他。陈瘸子反倒是靠这个战绩

在土匪里得了好大名号,走到哪里都能混得开,手下人马也越来越多多。

这些年他在静海、青县、沧县一带活动,手上很有些人命。行事越来越狡诈,手段也极为残忍,便是英租界也把他列为高度危

险的罪犯。却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客气,还一口一个三少爷。

这时只听他自报家门道:“今个幸亏我听到消息赶过来,要不然就不配做人了。自己的少爷让自己的兄弟给埋了,我除了自尽便

没了别的路走。姓崔的,你是想要我的命?”

“大哥,有话好说,这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我爹的命就是宁老太爷救的!想当初河北闹饥荒,我爹要饭到天津。眼看就要成了‘倒卧’,多亏碰上宁老太爷

,可怜我爹不容易,把他接到家里。不但救了他的命,还给我爹找了个事由。后来我爹想家,老太爷就让我爹回来看守宁家祖

坟。就连我娘,也是宁家烧火的丫头,老太太发慈悲配给我爹,我爹这才娶上媳妇!没有宁家,就没有我!我生下来就是宁家

的人,虽说我后来自己受不得拘束入了绿林,可宁家依旧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主家!你想动宁家人,除非把我弄死!今个就是

今个了,姓崔的,你想怎么着,咱是文打是武打你说了算,我接着你的!”

崔老亮很是惧怕陈瘸子,连忙道:“大哥!您误会了。小弟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您作对啊。再说我跟宁三少没仇,犯不

上杀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当了汉奸,您不是说过么,咱是中国人,就得跟小日本拼到底。鬼子汉奸一个不能留。再说,这也

是赤党那边要咱们处理的。不杀他,那边也交待不下去啊。”

“你说三少爷是汉奸?你怎么不说老子也是汉奸?宁家从老太爷那辈就是活孟尝赛叔宝,中国、外国的朋友不计其数。就是因为

和日本人交朋友就成了汉奸,有这道理么?”

崔老亮不住作揖告饶,又拉着陈瘸子到一边嘀咕半天,陈瘸子却依旧不依不饶的嚷嚷:“这王八蛋报名尚旭东,谁知道他是日本

人?恩公又不是神仙,上哪知道这事去?谁敢拿这事给恩公定罪,我跟他没完!赤党的干部也得讲理!”

陈瘸子一把推开崔老亮,蹒跚着来到宁立言面前赔笑道:“手下的弟兄不懂事,让三少爷见笑了。实不相瞒,我们这是两支队伍

合成一伙了,乱七八糟净闹笑话,让三少爷受惊了。”

“陈大当家客气了,久仰您的大名,今个咱算是初见。”

陈瘸子连忙摆手:“三少爷这话是要折我的寿啊!您是我的东家,我是您家的下人。您可以去扫听扫听,我虽然吃绿林饭,可从

不曾碰过青县宁家的人。我爹当初提着我的耳朵嘱咐,青县宁家是我的主家,奴不能欺主。跟您说实话,我是不想当土匪了,

要着带弟兄们走条正道,带他们投赤党打鬼子,也算是给自己赎罪,将来得个好名声。赤党的代表就在前头村里,等着我们拿

了日本人的脑袋回去祭旗举事呢。”

宁立言看看他,“你们在这抗战?日本人在关外呢,这能见着?”

“您这就不知道了,殷汝耕这个王八日的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身边弄了一帮子日本顾问。冀东眼看着就要成日本人的的天下,

我们的队伍一成,就准备拉到那边去打日本。日本的顾问、侨民,见谁打谁,反正东洋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再说,

眼前这不就是个现成的日本?”

陈瘸子来到坑边,看着坑里的小日向,用鞋踢了些土下去。“我们也是跟赤党的干部说话才知道,敢情小日向这个王八羔子还挺

厉害,听说是个在关外管着好几万人马的大人物。这人是个大祸害,趁这个机会弄死他,大家两便当。三少爷,现如今你身上

扛着汉奸的嫌疑,不管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是名声上也不好听。我这有个主意,你亲自动手把他结果了,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洗

刷干净。咱回到村里,跟赤党的干部喝酒吃肉祭旗举兵,然后我送您上路,保证走漏不了消息。”

说话间一个后生已经把铁锹递到宁立言手边,暗示他出手弄死小日向。小日向一语不发看着他,似乎是认命了。

陈瘸子道:“三少爷放心,我知道您在天津有房子有地,不会根我们一起做杀头的买卖。这帮小子都是我的心腹,谁敢把今天的

事说出去,我杀他的全家!你杀了小日向,日本人绝对不会知道,也没人能找您的麻烦。赤党那边有我的面子,一准让他们跟

三少交朋友,绝不会闹纠纷。”

宁立言拿过铁锹看看小日向,又看看崔老亮以及那帮土匪,最后把目光落在陈瘸子身上。

“大当家的,我要是不杀小日向,你们又会如何发落我?”

“这……这您可是为难我了。按说您是我的少东家,我不敢对您不恭敬。可如今我们的队伍招安了,做事得按赤党的规矩来。共

产党做事您应该听说过,他们把规矩放在义气前面。您身上扛着汉奸的嫌疑,要是不杀个日本人,我们和那边的代表实在是不

好交待。除非您和他们也是朋友,那就另当别论。”

“我是个喜好交朋友的,天南海北黑白两道,我的朋友不知有多少。但是唯独赤党不在我结交范围之内。他们的宗旨乃是与天下

富人为敌,而我恰好是个有钱人,大家bing huo不同炉,又怎么交得上朋友?那位赤党代表若是和我见面,只怕当场就要闹起来。”

“这样啊……”陈瘸子嘬了嘬牙花子,摇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便是自证清白。只要您杀了小日向,就能证明

您不是汉奸。咱们一起回村里,我给您作保,多说几句好话,总不能真要了您的命不是?”

“这……怕是也行不通。”宁立言把铁锹往旁边一扔,拍打着双手道:“我和小日向老兄见面时,确实不知道他是个地道的日本人

。但不管怎么说,现如今我们已然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彼此之间交情莫逆。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是我的弟兄。现如

今你让我杀了他换自己活命,那不是卖友求荣?我们青帮的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等卑鄙小人,难道你要我做这被人戳脊梁骨

的事?”

“三少爷,您这可是为难小的了。您说您不杀他,我跟赤党代表那边怎么交待?”

“交待?这容易啊!”宁立言说着话拉着唐珞伊来到坑边,松开手自己一下跳到坑里。“把我一起埋了,不就什么都有了交待?来

吧。该填土填土,该埋坑埋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想放人,就把我们都放了。要是不想放,趁早填土,将来自有我的

弟兄找你算账!”

唐珞伊毫不犹豫跟着跳进去,站在宁立言身边。“算我一个!”

崔老亮骂道:“你愿意陪小日本一起死?果然是个汉奸!看来杀你没杀错!”说话间他来到坑边,从一个土匪手中接过铁锨,一

口气铲了几锨土下去。陈瘸子连忙叫骂着让他停手,又对宁立言道:

“三爷,我手下都是帮粗人不懂道理。之前因为劫军火,弟兄们死伤惨重,跟小日本仇深似海。如今归顺了赤党,更是等着小日

本的人头立功。您要是再执迷不悟,我怕是也劝不住他们。您还是趁早改主意,只要您愿意弃暗投明,我保证您和身边这位美

人的安全。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她想不是?”

“哪那么多废话!我都跳到坑里了,便没怕死。你们要是个爷们,就利索点,别给自己的祖宗丢人!”宁立言的态度坚决,语气

丝毫不见松动。

崔老亮骂了一声,举起铁锨又要去铲土,这当口却听小日向大喝了一声:“够了!这出戏再唱下去就对不住朋友了!再说就你们

这双瞎窟窿手头也没准,若是弄了唐xiao jie一身泥土,脏了人家的新衣裳,就算卖了你们都赔不起!我让你们唱出戏,谁让你们

真动手了?赶紧的拉宁三爷上去,回村子洗脸换衣裳!”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生得意(下)

“小日向确实是个狡猾的对头,他不但诡计多端,还善于揣摩别人心思,至少对我的心思他揣摩得很准。他说女人都期待着一

场婚礼,这话有些武断,但是用在我个人身上则一语中的。我一直期待着做新娘子,不管是穿婚纱还是戴盖头都可以。”

“婚礼是个仪式。最重要的是和你完成仪式的对象,而不是仪式的流程。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只要和心上人结婚,就是人生至喜

。”

宁立言下意识地接了话,随后意识到这个时候开口搭话,绝对不是明智之举。自己不应该喝酒喝得这么快,这些酒没让自己意

识不清,偏又让自己失去了往昔的镇定从容。真该死!

唐珞伊的目光中流露出人生得遇知己的喜悦,点头道:“立言说的很对。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穿着婚纱和子杰挽着手,接受亲友

的祝福。有时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等着他来揭盖头。你不要笑我,我那个时候固执的认定,我的丈夫肯定是子杰。虽然他比

我小,又一直表示过只拿我当姐姐,不接受包办婚姻,可我还是认定自己是他的妻子。我虽然学的是西学,却也不反对东方的

传统。正如立言所说,只要是和对的人完成仪式,使用谁的规矩并不重要。”

“可我后来渐渐明白了,勉强是没有用的。婚礼双方总该要彼此认可才有意义,否则这就从一桩美事变成了折磨。我喜欢他他不

喜欢我,到后来他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或者说我对他的感情已经变成了姐姐对小弟,而不是爱人。”

这是唐珞伊第一次在宁立言面前,坦白自己对华子杰的感情变化。宁立言感觉到情况不合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说下去

。至少看着唐珞伊目前的状态,任何人打断她的话,都可能与她反目成仇。

“我知道华伯母心里对我是很有看法的,认为我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抛弃了华子杰。知道租界里很多人说我不要脸,算不上贞洁

烈女。可是我并不在乎这些!我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但不能因此就禁止我谈情说爱,不许我有七情六欲。我是个

女人,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渴望有人关心我爱我,而不是只会让我为他操心。我这些年一直等待子杰回头,希望

他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希望大家可以成为夫妇。这个过chéng zhēn的很累,也很辛苦。我被人威胁,被人泼了一身血的时候也会害怕

,虽然我会武功,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关心我,把我抱在怀里抚慰,而不是反过来在我自己心惊肉跳时,还要我为他提心吊胆

。我不管会多少本领,都不代表我就要承受这些压力,这没有道理的!”

“原本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命,事是我上辈子欠子杰的,要用这辈子来偿还他。不管多累多苦,也得走下去。直到遇到立言,尤其

看到你杀竹内,杀陈友发他们的样子,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世界上不是只有子杰一个男人,还是有一个可以

保护女人,为女人遮风挡雨的男人存在。从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重新选择自己的婚姻。从这个角度看,租界的人骂我也不算

骂错,我确实抛弃了子杰,也违背了长辈的约定。”

宁立言咳嗽一声。“感情的事谈不到对错,没人有权力要求你一辈子拴在子杰身上。如今不是清朝,长辈定的婚约无权约束晚辈

。”

“我就知道,立言必是能支持我想法的。”唐珞伊一笑。

“我得向立言道歉,我对你用了计谋。从我要求和你伪装情侣ci ji子杰开始,就是个圈套。我从来没想过靠这种方法让子杰回头

,只是希望弄假成真。我的心思想必瞒不过乔雪,但是她不来揭穿我,我也就这么忍了下去,因为我知道闹翻了对我没什么好

处。说来也是好笑,我和子杰之间的相处中,明白很多道理,也学会了用心思,最后却要用在其他人身上。从这方面看来,子

杰要算我的老师了。”

其实唐珞伊的这点心思,不但瞒不过乔雪,也不曾瞒得过宁立言。他猜得出唐珞伊的打算,但是不想点破。

经历过陈友发事件之后,几个人之间都有了极深的羁绊。一旦决裂,势必造成同归于尽的恶劣结局。乔雪装糊涂,也是考量大

局,免得她走了极端。

至于宁立言……他自己也说不好想法。他不认为唐珞伊会出卖自己,即便自己明确拒绝她的示好,她也不可能跑到宪兵队告发

一切。

可是自己为什么没从一开始就拒绝她的好意?是因为不忍……还是因为不舍?其中想法,便是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说很多时

候是作茧自缚。

唐珞伊这时却脱了鞋子,学着乡下妇人的样子与宁立言盘腿对坐。她身上有武功根底,做这个动作倒不费劲。只是一向优雅的

她突然做这种动作,让人觉得有些古怪。而两条大长腿在眼前这样盘起来,让宁立言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很想喝几口茶。

她面带微笑:“这是一个老太太教我的。她说按规矩新媳妇三天不下地,就这么盘腿坐着。若是学不好盘腿,就不像个媳妇样。

我们明天要出发,这个规矩讲究不得,回到天津也没有这个机会,只好趁现在过一次瘾头。你看我现在这样,像不像个新娘子

?”

“珞伊,其实我不值得……我身边有太多的牵挂,无法给你承诺,即便给了也注定是虚言。论起人品,子杰比我强出太多,我是

配不上你的。”

“立言这话说得就口不对心了,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明白,男女相交最重缘分,谁和谁投缘便可白头到老,不投缘就只能各奔西

东。所谓的人品和才情,对真正的情侣来说都不重要。我不曾在意过你的品行,喜欢你也和那些东西无关。你是个秉持正义的

英雄固然好,你就算真的是个恶棍,只要对我好,我也会对你终身不渝。你从不曾对我隐瞒什么,包括你和陈xiao jie、杨xiao jie他

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在意这些,现在早已经离你而去,又怎么会坚持到今天。乔雪同样是个骄傲的女孩,她可以放下的,我

一样可以。我这次和你同行,意味着什么大家彼此心里有数。毕竟你既不是梁山伯更不是柳下惠,如果我不是下定了决心,又

怎么会跟你走这一程。其实这次出发前,乔雪找过我和我谈过。”

“你们谈了什么?”

“她说她知道我的心思,但是劝我不要浪费时间在你身上,因为我注定失败。她又送了我一张去伦敦的船票,下个月的船期。乔

xiao jie是个神通广大的女人,居然在伦敦的医学院给我争取了一个深造的机会。她让我跟你走这一趟,也是成全我。等我回到天

津,就要去英国。我知道你的事情太多,我们这种关系总是这么不远不近也不是办法。如果因爱成恨,就可能对你造成损害,

让我远离这个国家,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珞伊你听我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外室,不会被未来大老婆找上门,就不知道如何是好。”唐珞伊一笑:“乔雪很聪明

,但是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过于自信了。认为自己美如天仙智谋过人,我注定斗不过她,只能按她的安排做。可我偏偏

不服气,想要争一争,也是和老天爷斗一次。”

“你打算……怎么个斗法?”

“我要为自己的幸福而战,让外间的传言变成现实!”唐珞伊的眸子雪亮:“当然,如果我们的关系始终只是朋友不能突破,我也

不会无限期等下去。我会按照乔雪说得去英国,不是因为被她赶走,而是因为我自己死心。天津的两个好男人都错过了,也是

该考虑去英吉利,在那里开始一段新恋情。”

她看着宁立言,神态很是从容,并没有丝毫的羞涩。她这种理所当然,其实最对宁立言的胃口。

宁立言不是个糊涂人,他也没野蛮到认为女子就该对某个男子守节的地步。唐珞伊对自己和华子杰都谈不到责任或是亏欠,去

异国发展恋情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只不过看着面前佳人,想到她可能要开始一段异国之恋,如此绝sè佳人被一个高鼻子蓝眼珠的洋鬼子抱在怀里,心中就觉得空

落落的。洋鬼子已经从中国抢走了太多东西,这样的美人哪能便宜他们!

终归不是修行有成的大德,“贪、嗔、痴”这三毒无法祛除。对于美好事物的占有欲让宁立言变得蛮不讲理,只想把这美娇娘留

下,至于其他后果全都顾不上。他下意识地说道:“你不能走!那帮洋鬼子谁也配不上你!”

唐珞伊微微一笑:“走或者不走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你想要留我,就要拿出行动。”

“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迟早会恨我。”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唐珞伊反问道:“若是太平年月,我想要的或许会多一些。可是如今这个乱世,我当然也要克己。若

是这不是一场试探,而是一场真正的伏击,现在的我已经死了。很可能死的不清白。我想要的一切,便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没有那么傻,去考虑虚无缥缈的白首之盟,我只要眼前所见所闻,便足够了。”

她看着宁立言,目光如火:“我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为一个欣赏自己也令我欣赏的人奉献自己的全部,就

像昙花,虽然属于它的时间只有刹那,但是在心爱人眼中便是永恒。未来不管有多少苦难,或是多少坎坷,只要有这一场美好

的回忆就足够了。这个回忆,你愿意给么?”

酒精混合着胭脂发挥作用,让唐珞伊的白脸通红,如同六月熟果,又似落日晚霞。宁立言的心被狠狠抓了一下,好不容易摆脱

的幻境重又把他拖了回去。

唐珞伊说的没错。这是个乱世,人命轻如草芥。承诺、责任、未来这些词汇虽然美好却无力量,自己在上一世只活到了1945年

,这一世能活到几时也无定数。上一世丧命时,自己有着太多的不甘和遗憾,其中固然有外敌未退大仇难报,也有自身的求不

得与爱别离。

这一世自己选的路同样危险,生命未必比上一世能长出多少,所求者无非遗憾越少越好,也尽量不让其他人留下遗憾。似眼前

这等绝sè佳丽,若是就此分手,任她漂流海外,嫁给一个洋人,不啻于明珠投暗暴殄天物。自己若是果真如此选择,将来必会

成为终身遗憾。

新房红烛,吉服佳人混合一处,让宁立言的思维产生了错位。哪怕理智告诉她这个女子并非他白首之盟的对象,但是在此时此

地,他考虑问题时,却还是难免往这个方向偏转。

百感交集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英吉利也不是太平之地,说不定将来也会遭兵火,你还是留在本地的好!”

唐珞伊眉头微皱,眼神幽怨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抱怨他只会说而不肯做。宁立言心头雪亮,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随后将整个佳

人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选中了我这么个不义之人!将来会后悔的!”

“你不义,我无信,咱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又怎么可能后悔!”

红烛熄灭,满室无光。漆黑的夜sè吞没了天地,也吞没了这小小的乡间斗室。这一晚,宁立言背弃了自己的信念,关老爷的青

龙刀,也败给了一场婚礼,一张船票。

第二百八十三章 唐珞伊的打算

宁立言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仪式都有着自己的威力。而这些仪式的威力,都是为仪式的目的服务,一旦目的达到,其威力就会

逐渐消失。就像是封神演义里的钉头七箭书,在结果赵公明之后诅咒其他人之前,便是个无害之物。婚礼也是一样。

当生命繁衍的仪式完成,男人和女人彼此拥有对方之后,宁立言消失的理智与定力逐渐回归,审视过往便发觉自己只顾了和小

日向谨慎的斗智,却落入了另一个温柔陷阱之中。当然也不光是自己,就连一向以智谋自夸的乔雪,这次也是作茧自缚。

“丽珠嫂子说的很对。男人都是一样的,在他们面临失去的时候,会变得鲁莽冲动。在他们得偿所愿之后,又会变成诸葛亮。”

紧紧与宁立言纠缠一处的唐珞伊也是个聪明人,在宁立言产生怀疑但又不好发问的时候,主动招认。顺带拉上宋丽珠,这样哪

怕宁立言因中计而愤怒,也得考虑大嫂的面子不会直接朝自己变脸。

此时已是深夜。那对龙凤蜡早已经熄灭,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鸦雀无声,远方只能传来阵阵意义不明的吆

喝声,再不就是看家狗的狂吠。仔细听去,还有老鼠磨牙的声音传来。唐珞伊似乎很怕老鼠,拼命抱紧了宁立言,将头靠在他

怀中。紧紧抱在一起的男女,感受着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以及炽热的呼吸,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存在。

偏僻荒芜的山村,险恶的环境,走出房间便要面对那群魔鬼。这种时候,双方能信赖的就只有彼此。老天爷用那法力无边的巨

手编织了无形的绳索,把两人kun bǎng一处,谁也不能推开谁。

即便宁立言再是混蛋,也不能对一个刚刚融为一体的女子发怒。再说唐珞伊是何等人?在天津虽不是显贵,但也是名门千金养

尊处优,平素又有严重的洁癖,自己的衣服餐具都要消毒处理。如今却于乡村陋室之内,躺在一套未经高温消毒的铺垫上献出

自己的女儿身,所受的委屈一言难尽。若不是为了一个情字,她又何至于此?

感受着怀中女子恐慌紧张,宁立言心头的柔软被人触动,长叹一声道:“宋丽珠她闲的是吧!我喊她一声嫂子,她倒真拿我当小

叔子管了。就算嫂子拿小叔子开玩笑天经地义,可是何必让你受苦?她不该啊。”

“这是我自愿的!”唐珞伊在这种问题上绝不会放松。她听出宁立言的话语里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心中的石头放下,语气更加

温柔。

“丽珠嫂子对我说过,要想让事情有个了断,必要给男人一点压力。别让他们觉得女人就是自己手上的风筝,不管放多远出去,

都能收回来。只有让他们发现失去,才会知道珍惜。”

她轻声呢喃着,脑海里则回响着宋丽珠的话:“乔雪太欺负人了!她算宁家什么人?有什么权力打发你走人?这事嫂子给你出头

!别看老三聪明,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宁家的男人,嫂子有辙收拾他。男人就像是孩子,宠嘛有嘛,越惯着越坏,该给他点

厉害的时候,就不能客气。宁家哥们都一样,不能太顺着他们。我教你我当初收服宁立德的办法,不信对付不了宁老三!”

那个跑江湖的女人,有着不输须眉的豪侠性子,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早早看穿了唐珞伊对宁立言的心思和尴尬处境。至于肯

帮忙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初五那场杀戮之后宋丽珠与唐珞伊成了好友,也是因为对乔雪的不满。

宋丽珠不喜欢乔雪,这一点她不曾隐瞒。倒不是说乔雪和她有什么过节,纯粹是站在“宁立言大嫂”这个身份,对于弟媳妇的挑

拣。在宋丽珠看来,乔雪虽然美貌、聪明、广有钱财,却有个致命的缺点:为人太过霸道,缺少宽宏的美德。

这种人可能非常适合做留学生或是外国人的老婆,却觉不适合当大户人家的当家大妇。有她在,宁立言想要纳妾娶姨太太怕是

势比登天。

宋丽珠自己无法再生育,只能指望过继三弟的孩子。她从心里希望宁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要实现这个目标,三弟就该多讨几

房夫人,多生些孩子,有乔雪在这个目标很难完成。别说广纳妾室,就是乔雪那等爱美的人自己肯不肯生孩子都在两说,难道

要宁家绝后?

再说,宁立言和一干红颜知己的纠葛她全都清楚,不免又想起自己和宁立德的坎坷情路。推己及人,她可不希望闹出棒打鸳鸯

两离分的悲剧。一心想给宁立言找个才貌双全又贤惠大度的女子做夫人,取代乔雪。

只不过宋丽珠终究还是不明白宁立言的心思,唐珞伊要是完全照搬宋丽珠的方法,肯定行不通。但是唐珞伊自身也不缺乏智谋

,略作变通,就把这男人拿下。自己第一段的感情输给了乔雪,她就不信第二段感情依旧会败给她。

纵然宁立言日后还是要和乔雪结婚,可是先和他拜堂,先去宁家祖坟拜祖宗的媳妇可是自己!

心中的万千心思自然不能说出来,对付宁立言这种男人,必要用足够的技巧和手段。唐珞伊的计划成功了第一步,后面更是要

步步小心。是以她此时话只说了一半,更不曾用把那块证明自己纯真的手帕拿出来去威胁什么,那东西对宁立言是没用的。相

反倒是一直在后退。

“我不会要求你对我负责任,这本就是我自愿的,不会赖上你。老天对我不薄,借小日向的手帮了我一把,成全了我的心思。我

很感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夜晚。虽然这里的环境让我不能容忍,但是只要有你在就是天堂。我会离开天津去英国深造不让

你为难,即便从此一别后会无期,靠今晚上的回忆,也足以支撑我走过下半辈子的时光。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找新的感情,这

辈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我会在英国等你,等你来找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你应该一开始就对我说实话的。”宁立言摇头叹息,心中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唐珞伊走,那样未免太无良心。可是乔雪那关

该怎么过,自己又没有把握。自己又欠下了一笔还不清的债务,而且无力偿还。在感情的世界里,自己早已经债台高筑,这可

真是愁煞人也。

“立言在担心乔xiao jie吧?可我觉得,你还是该多想想云珠。”

“就在我们刚开始冒充情侣的时候,云珠就在私下里找过我,我们两个聊了很久。你是知道的,云珠不是个善于辞令的女孩,尤

其这种男女情事,即便是口才便给的女孩往往也张不开口,她却能堂而皇之的说出自己的心思,让我很是佩服。她希望我不要

介入你们的生活,不要变成你的女人。她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其实我也不想。我这个人性情天生不易接近朋友不多,武云

珠算是跟我交情最好的几个朋友之一。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是一见如故,彼此知心。我很珍惜这份友谊,更敬佩于云珠

的勇气,所以答应她永远不会和她争夺你。现在我违背承诺,成了背信弃义之人。回到天津该怎么面对她,我现在都没有主意

,心里面乱得很。如果她肯打我几巴掌再骂我不要脸,我心里倒是舒服,就怕她从此跟我绝交。立言,你得帮我。”

她的头在宁立言怀中蹭了蹭:“云珠的心胸并不狭隘,更不是一个鼠肚鸡肠的女人。她只是从小见过很多大户人家妻妾争宠,很

害怕和我也走上那一条路。她在天津唯一的亲人是你,唯一的朋友是我。如果我们在一起,她怕既失去亲人又失去朋友。真是

个傻姑娘,我怎么会和她争宠?又怎么会和她抢夺丈夫?”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宁立言发现,唐珞伊在某些方面的智慧不输给乔雪。自己心里的愧疚被她猜测出来,并且抢先说出。自己

有负于华子杰,她有负于武云珠,两人倒是成了天涯沦落人,距离越发拉近了。这些女人啊,就没一个省油的灯,谁也不好对

付。

唐珞伊的手指在宁立言胸前划过。“丽珠嫂子跟我说过她和宁立德当初的相处模式,如果不是因为意外,他们可能会做一生的红

颜知己。那种模式其实挺好的,虽然彼此之间没有契约,但是比普通夫妻还要恩爱,远比那些貌合神离的怨偶幸福。我又不贪

图你的财产,为什么非要有个名分来束缚彼此?只要我不进你宁家大门,就不会和云珠争夺什么,我去英国再不回中国,她应

该就不生气了吧。我们可以写信,或者寄明信片。你要给我寄照片,我也会把我的照片寄给你。只要看着你的照片,我就能支

撑在异国的寂寞时光。”

“珞伊,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不会做始乱终弃之事。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去英国的。这是我的底线,没有商

量的余地。”

唐珞伊脸上露出笑容,语气却依旧哀婉。

“我听你的。我是旧家的女子,从小家里告诉我出嫁从夫。虽然后来学了西学,但是老辈的训教从未敢忘。你如今已经是我的丈

夫,你的吩咐我肯定会听从。你不让我走,我就哪都不去,可我也不能让你为我为难。我一直认为,爱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

靠契约或是财产束缚,如果没有爱了,就不必勉强。自从我告发子杰之后,整个租界的人都认为我是你的qing fu,现在你不让我

走,不如我们就按着这种模式相处。你想我了就来看我,我想你就去看你,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再说我们今天在这里拜过天地

,喝过交杯。不管未来你娶谁,第一个和你拜天地的女人都是我,这就足够了。”

她不等宁立言说话,又说道:“乔雪不是个能容人的,如果我进了门,早晚要闹出命案。那种情况,我们谁都不希望发生。云珠

那边得你替我说好话,免得她生我的气。我可不会为你就放弃这个朋友,若是非要做选择,我就只能离开你。”

宁立言感觉唐珞伊话里有话,她就像那头哀求着把脑袋伸进帐篷取暖的骆驼,最后想要的自然不是一个外室身份那么简单。可

是她想要的自己注定给不了,连杨敏都放弃名分,她更是没这个资格。

拼着被当成个混球,也只能将错就错道:“我们先这样办,将来……或许有转机。”

唐珞伊并没有难过,她知道要做宁立言的大房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现在生米成了熟饭,乔雪又能怎

样?她点头道:“这件事我们女人哪来的主意?你就随着心意摆布我吧。”

天不亮的时候,两人就起了身。纵然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也要考虑瞒过小日向的手眼,不能露出破绽。好在宁立言在这方面

有着丰富经验,善后工作处理的不错,不至于让人发现,直到昨天晚上为止唐珞伊还是个姑娘家。

处理过现场,又要帮着唐珞伊收拾衣服、头发,让她不至于感到受冷落。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唐珞伊微微一笑,将两条长

腿伸直,毫不客气地对宁立言说道:“立言,咱们几时去给祖宗磕头啊?我这新媳妇得跟他们说一声对吧?”

第二百八十四章 雄图霸业

“小日向确实是个狡猾的对头,他不但诡计多端,还善于揣摩别人心思,至少对我的心思他揣摩得很准。他说女人都期待着一

场婚礼,这话有些武断,但是用在我个人身上则一语中的。我一直期待着做新娘子,不管是穿婚纱还是戴盖头都可以。”

“婚礼是个仪式。最重要的是和你完成仪式的对象,而不是仪式的流程。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只要和心上人结婚,就是人生至喜

。”

宁立言下意识地接了话,随后意识到这个时候开口搭话,绝对不是明智之举。自己不应该喝酒喝得这么快,这些酒没让自己意

识不清,偏又让自己失去了往昔的镇定从容。真该死!

唐珞伊的目光中流露出人生得遇知己的喜悦,点头道:“立言说的很对。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穿着婚纱和子杰挽着手,接受亲友

的祝福。有时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等着他来揭盖头。你不要笑我,我那个时候固执的认定,我的丈夫肯定是子杰。虽然他比

我小,又一直表示过只拿我当姐姐,不接受包办婚姻,可我还是认定自己是他的妻子。我虽然学的是西学,却也不反对东方的

传统。正如立言所说,只要是和对的人完成仪式,使用谁的规矩并不重要。”

“可我后来渐渐明白了,勉强是没有用的。婚礼双方总该要彼此认可才有意义,否则这就从一桩美事变成了折磨。我喜欢他他不

喜欢我,到后来他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或者说我对他的感情已经变成了姐姐对小弟,而不是爱人。”

这是唐珞伊第一次在宁立言面前,坦白自己对华子杰的感情变化。宁立言感觉到情况不合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说下去

。至少看着唐珞伊目前的状态,任何人打断她的话,都可能与她反目成仇。

“我知道华伯母心里对我是很有看法的,认为我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抛弃了华子杰。知道租界里很多人说我不要脸,算不上贞洁

烈女。可是我并不在乎这些!我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但不能因此就禁止我谈情说爱,不许我有七情六欲。我是个

女人,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渴望有人关心我爱我,而不是只会让我为他操心。我这些年一直等待子杰回头,希望

他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希望大家可以成为夫妇。这个过chéng zhēn的很累,也很辛苦。我被人威胁,被人泼了一身血的时候也会害怕

,虽然我会武功,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关心我,把我抱在怀里抚慰,而不是反过来在我自己心惊肉跳时,还要我为他提心吊胆

。我不管会多少本领,都不代表我就要承受这些压力,这没有道理的!”

“原本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命,事是我上辈子欠子杰的,要用这辈子来偿还他。不管多累多苦,也得走下去。直到遇到立言,尤其

看到你杀竹内,杀陈友发他们的样子,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世界上不是只有子杰一个男人,还是有一个可以

保护女人,为女人遮风挡雨的男人存在。从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重新选择自己的婚姻。从这个角度看,租界的人骂我也不算

骂错,我确实抛弃了子杰,也违背了长辈的约定。”

宁立言咳嗽一声。“感情的事谈不到对错,没人有权力要求你一辈子拴在子杰身上。如今不是清朝,长辈定的婚约无权约束晚辈

。”

“我就知道,立言必是能支持我想法的。”唐珞伊一笑。

“我得向立言道歉,我对你用了计谋。从我要求和你伪装情侣ci ji子杰开始,就是个圈套。我从来没想过靠这种方法让子杰回头

,只是希望弄假成真。我的心思想必瞒不过乔雪,但是她不来揭穿我,我也就这么忍了下去,因为我知道闹翻了对我没什么好

处。说来也是好笑,我和子杰之间的相处中,明白很多道理,也学会了用心思,最后却要用在其他人身上。从这方面看来,子

杰要算我的老师了。”

其实唐珞伊的这点心思,不但瞒不过乔雪,也不曾瞒得过宁立言。他猜得出唐珞伊的打算,但是不想点破。

经历过陈友发事件之后,几个人之间都有了极深的羁绊。一旦决裂,势必造成同归于尽的恶劣结局。乔雪装糊涂,也是考量大

局,免得她走了极端。

至于宁立言……他自己也说不好想法。他不认为唐珞伊会出卖自己,即便自己明确拒绝她的示好,她也不可能跑到宪兵队告发

一切。

可是自己为什么没从一开始就拒绝她的好意?是因为不忍……还是因为不舍?其中想法,便是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说很多时

候是作茧自缚。

唐珞伊这时却脱了鞋子,学着乡下妇人的样子与宁立言盘腿对坐。她身上有武功根底,做这个动作倒不费劲。只是一向优雅的

她突然做这种动作,让人觉得有些古怪。而两条大长腿在眼前这样盘起来,让宁立言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很想喝几口茶。

她面带微笑:“这是一个老太太教我的。她说按规矩新媳妇三天不下地,就这么盘腿坐着。若是学不好盘腿,就不像个媳妇样。

我们明天要出发,这个规矩讲究不得,回到天津也没有这个机会,只好趁现在过一次瘾头。你看我现在这样,像不像个新娘子

?”

“珞伊,其实我不值得……我身边有太多的牵挂,无法给你承诺,即便给了也注定是虚言。论起人品,子杰比我强出太多,我是

配不上你的。”

“立言这话说得就口不对心了,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明白,男女相交最重缘分,谁和谁投缘便可白头到老,不投缘就只能各奔西

东。所谓的人品和才情,对真正的情侣来说都不重要。我不曾在意过你的品行,喜欢你也和那些东西无关。你是个秉持正义的

英雄固然好,你就算真的是个恶棍,只要对我好,我也会对你终身不渝。你从不曾对我隐瞒什么,包括你和陈xiao jie、杨xiao jie他

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在意这些,现在早已经离你而去,又怎么会坚持到今天。乔雪同样是个骄傲的女孩,她可以放下的,我

一样可以。我这次和你同行,意味着什么大家彼此心里有数。毕竟你既不是梁山伯更不是柳下惠,如果我不是下定了决心,又

怎么会跟你走这一程。其实这次出发前,乔雪找过我和我谈过。”

“你们谈了什么?”

“她说她知道我的心思,但是劝我不要浪费时间在你身上,因为我注定失败。她又送了我一张去伦敦的船票,下个月的船期。乔

xiao jie是个神通广大的女人,居然在伦敦的医学院给我争取了一个深造的机会。她让我跟你走这一趟,也是成全我。等我回到天

津,就要去英国。我知道你的事情太多,我们这种关系总是这么不远不近也不是办法。如果因爱成恨,就可能对你造成损害,

让我远离这个国家,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珞伊你听我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外室,不会被未来大老婆找上门,就不知道如何是好。”唐珞伊一笑:“乔雪很聪明

,但是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过于自信了。认为自己美如天仙智谋过人,我注定斗不过她,只能按她的安排做。可我偏偏

不服气,想要争一争,也是和老天爷斗一次。”

“你打算……怎么个斗法?”

“我要为自己的幸福而战,让外间的传言变成现实!”唐珞伊的眸子雪亮:“当然,如果我们的关系始终只是朋友不能突破,我也

不会无限期等下去。我会按照乔雪说得去英国,不是因为被她赶走,而是因为我自己死心。天津的两个好男人都错过了,也是

该考虑去英吉利,在那里开始一段新恋情。”

她看着宁立言,神态很是从容,并没有丝毫的羞涩。她这种理所当然,其实最对宁立言的胃口。

宁立言不是个糊涂人,他也没野蛮到认为女子就该对某个男子守节的地步。唐珞伊对自己和华子杰都谈不到责任或是亏欠,去

异国发展恋情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只不过看着面前佳人,想到她可能要开始一段异国之恋,如此绝sè佳人被一个高鼻子蓝眼珠的洋鬼子抱在怀里,心中就觉得空

落落的。洋鬼子已经从中国抢走了太多东西,这样的美人哪能便宜他们!

终归不是修行有成的大德,“贪、嗔、痴”这三毒无法祛除。对于美好事物的占有欲让宁立言变得蛮不讲理,只想把这美娇娘留

下,至于其他后果全都顾不上。他下意识地说道:“你不能走!那帮洋鬼子谁也配不上你!”

唐珞伊微微一笑:“走或者不走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你想要留我,就要拿出行动。”

“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迟早会恨我。”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唐珞伊反问道:“若是太平年月,我想要的或许会多一些。可是如今这个乱世,我当然也要克己。若

是这不是一场试探,而是一场真正的伏击,现在的我已经死了。很可能死的不清白。我想要的一切,便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没有那么傻,去考虑虚无缥缈的白首之盟,我只要眼前所见所闻,便足够了。”

她看着宁立言,目光如火:“我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为一个欣赏自己也令我欣赏的人奉献自己的全部,就

像昙花,虽然属于它的时间只有刹那,但是在心爱人眼中便是永恒。未来不管有多少苦难,或是多少坎坷,只要有这一场美好

的回忆就足够了。这个回忆,你愿意给么?”

酒精混合着胭脂发挥作用,让唐珞伊的白脸通红,如同六月熟果,又似落日晚霞。宁立言的心被狠狠抓了一下,好不容易摆脱

的幻境重又把他拖了回去。

唐珞伊说的没错。这是个乱世,人命轻如草芥。承诺、责任、未来这些词汇虽然美好却无力量,自己在上一世只活到了1945年

,这一世能活到几时也无定数。上一世丧命时,自己有着太多的不甘和遗憾,其中固然有外敌未退大仇难报,也有自身的求不

得与爱别离。

这一世自己选的路同样危险,生命未必比上一世能长出多少,所求者无非遗憾越少越好,也尽量不让其他人留下遗憾。似眼前

这等绝sè佳丽,若是就此分手,任她漂流海外,嫁给一个洋人,不啻于明珠投暗暴殄天物。自己若是果真如此选择,将来必会

成为终身遗憾。

新房红烛,吉服佳人混合一处,让宁立言的思维产生了错位。哪怕理智告诉她这个女子并非他白首之盟的对象,但是在此时此

地,他考虑问题时,却还是难免往这个方向偏转。

百感交集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英吉利也不是太平之地,说不定将来也会遭兵火,你还是留在本地的好!”

唐珞伊眉头微皱,眼神幽怨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抱怨他只会说而不肯做。宁立言心头雪亮,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随后将整个佳

人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选中了我这么个不义之人!将来会后悔的!”

“你不义,我无信,咱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又怎么可能后悔!”

红烛熄灭,满室无光。漆黑的夜sè吞没了天地,也吞没了这小小的乡间斗室。这一晚,宁立言背弃了自己的信念,关老爷的青

龙刀,也败给了一场婚礼,一张船票。

第二百八十五章 奄奄一息

南运河上,一条小舟沿河而下。

整条船已经被包下来,原本能拉十几个人的小船,如今就只有一对新婚夫妇。两人穿戴时髦洋气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来的阔佬

,出面包船的又是青县宁家人,船老大哪里敢慢待。没事时也都在甲板上待着,不敢进舱坏了一对新人的兴致。

唐珞伊虽然已经脱下了那身龙凤袄换回了自己的旗袍,可依旧沉浸在新娘子的状态里,与宁立言耳鬓厮磨心中无比欢喜。

最令她喜悦的倒不是到宁家祖坟祭祖磕头,也不是宁立言带自己见了家里几个老辈,而是他用两把驳壳枪为代价,向陈瘸子、

崔老亮两人发难那一幕。

宁家在青县颇有些势力,本身是名门望族户大人多,在警察局、保安队里也都有关系。陈瘸子这帮土匪也不敢和宁家人作对,

现在又有了小日向的交情在。即便没有两把正宗德国造也不敢当拒绝宁立言的要求,何况又有了送枪这份交情。

江湖上为友为敌往往就是一句话或是一件事,两人承担不起得罪宁立言的后果,就只能让部下遭殃。一共六个人被当场打断胳

膊,给唐珞伊赔不是。算是给足了宁立言面子,也让唐珞伊心里像是吃了蜜糖。

其实小日向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个世道里女人生得太漂亮,有时也是祸事。而且唐珞伊不比乔雪,没有她的财力以及社会背

景,虽然也是名门闺秀,可是在英租界里,她的家世并不足以保证她不被骚扰。

尤其是作为一个医生,她少不了和人打交道。这年月进洋鬼子诊所的,又是以男性为绝对多数,英租界里更是以英国人为主。

对他们来说,唐家的御医身份并没有多少威慑力。即便是用这种冷漠的态度作为自保,唐珞伊也遭受过不少骚扰。

虽说英国人以绅士自居,实际上一帮鸦片贩子又有何品格可言?若不是有一身好身后,加上史密斯本人在租界的能量,她只怕

早已遭遇不测。那帮土匪的动手动脚比起英国人来,也算不上多出格,影响不到她的情绪。

可宁立言对这件事的重视和那种野兽护食的态度,依旧让她笑得就像个第一次拿到布娃娃的小女孩。冰冷的外壳溶解,包藏的

岩浆喷薄而出,将两人融化。

在与华子杰的相处中,她始终承担着“姐姐”这个形象,不但年纪比华子杰大一些,自身也有武功,所以一直是她照顾华子杰而

不是华子杰照顾她。在华子杰看来,自己这个姐姐根本不需要男人关心,反倒是可以为男人排忧解难。所以有什么问题都找唐

珞伊帮忙,从没问过她是否需要帮助。

唐珞伊心头的苦恼无从排遣,她想要对华子杰说一句,自己不想当大女人,只想当个被人宠爱关心的小女人,有人疼有人关心

,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本以为自己的命里注定就是享受不到爱人的关心,不想峰回路转,自己渴望的良人终于出现了。

乔雪若是遇到这种事,肯定自己想办法化解顺带让对自己心怀不轨的男人生不如死。唐珞伊却恰恰相反,她不在乎那几个人的

下场,只要男人肯为自己出头,帮自己讨公道就足够了。

想着宁立言坚持处置那几个人的决心越冷漠,她便觉得身心皆醉,心中期望着这条水路永无尽头,就让两人这么厮守下去,直

到地老天荒。脸上的笑容,语气的温柔,也和冰山再无半点关系。

“那几个人的胳膊虽然被打断了,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要是我出手大概一个月就能回复正常。那两把好枪可是给出去就收不回

来,你不觉得亏本?”

“这叫嘛话?你是我媳妇,给你出气有嘛可亏本的?”宁立言将嘴凑到唐珞伊耳边低声道:“再说,这两把枪换他们个内部不和,

也很值得。”

“这话怎么讲?”

“这支匪帮是两路人马合成一股,陈瘸子人多又是本地人,说话占上风。但是崔老亮那种悍匪,也不是个能久居人下的。早晚他

们之间要起冲突。我如今用两把枪,把他们的冲突提前,早点让他们炸开。今天被处置的人都是崔老亮手下,说本地话的一个

没有。这当然和事实不符,而是陈瘸子不得已为之。这帮人都是些好勇斗狠之徒,既无道德也无纪律。若是陈瘸子处理了自己

人,就会被人骂,这支队伍就不好带。可是不答应又没法交差,只能拿崔老亮的人开刀。”

“崔老亮会对他不满?”

“崔老亮倒未必。他也是当大头领的,自然知道陈瘸子的苦衷。可是他手下的人可不会这么想,而当他手下人都认为陈瘸子不是

东西的时候,崔老亮怎么想,也就无关紧要了。毕竟众怒难犯,他这个大当家,也只能顺水推舟。毕竟他们没有纪律,全靠义

气维持,大当家的权威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们会不会火并?”想到那些人对自己的冒犯,以及村里看不到年轻女性的事实,唐珞伊对于这支匪帮自也恨之入骨。如果这

次不是一个试探,而真的是土匪袭击,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太好。这枚毒瘤如果能用两把驳壳枪为代价铲除,自然最好不过。

宁立言摇头道:“不会那么容易的。有日本人和殷汝耕压在头上,他们不会火并。不过么,种子已经埋下,只要条件合适就会生

根发芽。到时候准有个乐子。”他微微冷笑一声:“敢调戏我的女人,我让他们一个都活不成!他们不是要实行什么挖心战么?

这回我们和孙永勤的人接触上,看看是谁挖谁的心!”

小日向要忙着他的华北自治大事,试探过宁立言便要去冀东面见殷汝耕,所谓去盐山不过是个谎话当不得真,因此沧县这边倒

是不会碰到他。只是日本人在这边也可能布有密探,宁立言也不敢大意,行动也自谨慎。

双方约定的见面地点,乃是沧县城外的一个小村庄。

村落的规模不大,在村口有个两间门面的小饭馆,宁立言在门口停下,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就走出来朝他打招呼,又把一

双脏手在满是污渍的围裙上蹭来蹭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

“二位是大地方来的吧?一看就和我们这小地方的人不一样,我这小店本小利薄,做不了南北大菜,也就是炒饼烩面再就是烙饼

炒鸡蛋。贵客要是不嫌寒碜,就来将就一口?”

“不必了。我找你们大掌柜的,向他置办点山货。麻烦给我们传个话。”

这中年男人愣了愣,随后问了宁立言姓氏,便一溜烟似的跑没了踪迹。过了时间不长,就见他领着个男人回来。

这男人一身粗布裤褂,肩膀上还扛着把锄头,看模样像是刚从田里出来。可等到离近了宁立言便认出来,这个扛锄头的乡农,

正是孙永勤手下的参谋长:王殿臣!

几个月没见,王殿臣的相貌没什么变化,气质上则更像是个农民而非军人。即使宁立言这种前世接受过特工训练的人,第一眼

看过去也几乎认为面前的男人只是个酷似王殿臣的乡农。直到仔细辨认,才确信这个朴实无华的农民,就是当下冀东、冀中最

大一支kàng ri武装的参谋长。

王殿臣的神sè很冷漠,只是朝宁立言看看,又看看唐珞伊,迟疑着问道: “这……姑娘可是姓武?”

唐珞伊从一进村子便恢复了往日的干练,那如同盔甲的冷漠与高傲也回到了身上,声音冷冰冰的,带着高高在上的气派。

“我姓唐,是个大夫。”

王殿臣迟疑了片刻,道:“你们跟我来吧。”

三个人一路来到村里,在村子西首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前站住。这院子很是破旧,篱笆墙东倒西歪,房屋也低矮。院落里一个上

了年岁的老妇人坐在板凳上做着针线活,几个孩子在院落里疯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王殿臣走到院落里咳嗽一声,随后道:“大娘,买山货的老客来了。”

老妇人抬起头朝宁立言和唐珞伊看过去,宁立言这才发现,这乡下妇人的眼神利如鹰準,让人莫名地心惊肉跳。再看她不慌不

忙放下针线笸箩,随后叫骂着把一帮孩子赶出去的样子,看似步履蹒跚,速度却又快得吓人。心中便有了分寸:这老婆子年轻

时一准是个人物字号。

人走进堂屋里,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鸦片气味。来到卧房,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一床破被子盖在身上。这被子已经很有些年

头,带着浓重的霉味,与草药味以及鸦片味混在一起,熏的人头疼欲裂。

唐珞伊面沉似水,看王殿臣的目光如同审贼:“你们怎么给病人用那么多鸦片?鸦片虽然可以镇痛,可是这么大的剂量,你们是

想让他染上烟瘾?”

王殿臣无奈地摇头道:“没办法,武旅长的伤很严重,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搞来了西药,却没有合格的医生。草头郎中的方子治不

了武旅长的伤,只能靠鸦片止疼。武旅长本人也有烟瘾,我们一直帮助他戒烟,可是这个时候就顾不上了。我知道这不是个办

法,但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只希望武旅长少受点罪。”

唐珞伊道:“这个房间的卫生条件太差了,病人在这种环境里,伤势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也知道,但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致。”

“为什么不把人送去天津,或是早一点联系我们?”唐珞伊的审问在继续,态度恶劣的像是兴师问罪。

“武旅长一直反对跟你们联系,如果不是伤势恶化至此,依旧不会给你们送信。当然,也是我的思虑不周,不该听武旅长的话。

如果一开始就找你们,可能情况会好得多。”王殿臣的态度谦卑,仿佛自己真是个罪人。

“河北这边的情况复杂,既要对付日本人,还要小心殷汝耕。自从冀东行政公署成立,保安队也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对头,我们的

日子越来越艰难。除了要应付敌人的部队,更要小心他们的间谍。日本人以及汉奸的特务在这一带活动猖獗,宁三少又是个名

人,很多人认识,武旅长生怕他被汉奸发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不许通知你们。没想到伤势越拖越严重,bèi po给天津

发了电报。其实那封电报也是我们自作主张,不是武旅长的意思。”

唐珞伊道:“我来给病人做检查,房间太暗了,我需要光亮。”

王殿臣询问着能否打开窗户,唐珞伊不耐烦地点头,宁立言则看看四周环境,寻找着可以增加照明的办法。王殿臣来到外面,

时间不长拿了几盏灯回来,对唐珞伊道:

“实在抱歉,村子跟大城市没法比,这房子朝向不好常年不见光,让唐医生为难了。我把村里的灯都借来,看看能不能发挥点作

用。”

油灯起到的作用有限,好在宁立言的旅行箱里放着两个手电筒,这时都拿出来,与王殿臣各自举着一个手电充当光源。光照到

床头,便发现武汉卿那憔悴的模样。双眸紧闭形容枯槁,脸上没有血sè,身上则散发着臭气。

为了方便换药,武汉卿上身的衣服早已经解开了,露出那已经瘦成皮包骨的干瘪身躯。身上有三处伤口,一处在肩头,两处在

胸口附近,伤口敷着不知名的膏药,一撩开被子便能闻到臭味熏人。

唐珞伊道:“伤口已经化脓了,必须马上消毒,把药箱给我。”

她随身带的药箱里放着全套的手术器械以及药品,宁立言在旁打下手,足足忙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了伤口的处理。唐珞伊的

额头上满是汗水,宁立言取了手帕为她擦拭着,唐珞伊摇摇头:“太晚了。胸前那两枪本来就是致命伤,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现在恐怕……”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也接受过伤口处理训练,虽然不是高明的医生,对于伤情有起码判断能力。他的看法和唐珞伊一样,武汉卿

受伤本来就重又延误了治疗时间,拖延到现在已是回天无术,就是华佗复活也无可奈何。

唐珞伊安慰着宁立言:“这不怪你,我们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了,就算飞过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先去外面休息会,我给武旅长

打两针,看能不能缓解一下情况。如果能把人带回天津,起码能让云珠跟他说最后几句话。”

宁立言来到堂屋,王殿臣正坐在那里抽烟袋,满面愁容。一见宁立言便问道:“唐医生怎么说?只要能救活武旅长,需要什么只

管说,我们会尽力想办法。其实从一开始司令就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武旅长救活,可是……我们原本有个西医,牺牲在

宽城战场上,打冲锋的时候被鬼子的ji qiāng打中了。后来有几个郎中入伍,都是乡下的草头郎中,跟大城市的大夫没法比。这么

重的伤,根本无能为力。我们对不起武旅长,也有负于云珠姑娘。幸亏武姑娘没来,否则我这脸不知道往哪放。”

“别这么说,就算云珠在此也不能埋怨你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也没有办法。我只是有些奇怪,最近没听说这一带有大规

模军事行动,老爷子怎么会伤成这样?”

王殿臣摇头道:“不是日本鬼子,打伤武旅长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

“武旅长有个老上司叫雷英,他有个儿子雷占魁,这几枪就是雷占魁打的。”

宁立言一愣。对于雷家父子的名字他熟悉的很,武云珠之所以跑回天津,便是因为雷占魁想要娶她,武汉卿同意了婚事。因为

有自己的原因,双方做不成翁婿,但也不该是仇人。他皱眉道:“怎么会闹成这样?”

王殿臣摇头道:“世道艰难鬼怪横行,人心也就越来越难揣测。生死之交反目成仇的事,已经算不上稀罕。武旅长是个好人,就

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结果就中了他人的算计。这三枪其实是为了我们挨的,我们对不起武旅长。”

他看看宁立言,晃着烟袋锅。“司令说过,三少是我们救**的大恩人,我们欠你的恩情,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武旅长的事

,就更是我们的亏负。”

“自打冀东行政公署成立,我们就知道情况不妙,殷汝耕那个混账和日本人眉来眼去不能信任。后来三少又给我们传来消息,说

小日本向冀东输送大笔物资,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在准备大围剿。大家开了个会,决定化整为零,避开敌人的锋芒,等到他们懈

怠的时候再打个冷不防。一部分有枪的弟兄打游击,大部分没抢的弟兄回家收拾庄稼,等待命令再次集合。武旅长听说雷英在

沧县这边混的不错,便想要和他联络,大家联合起来打鬼子,没想到却是羊入虎口白送了性命。”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人之将死

双方交火的地方,就是沧县城里的“清风楼”。随同武汉卿同去的护兵死伤惨重,王殿臣也是从几个幸存者那里了解大概情况。

当初雷英和武汉卿共同离开天津在河北组织队伍kàng ri时的真实想法已不可考,不过从表现看,确实有着毁家纾难的决心,包括

雷占魁也确实是个冲锋在第一线敢打敢拼的好汉。

但是精神不能代替物质,没有正确主义领导的单纯热情就更为孱弱。在战斗持续失利,自己的财产与军队都迅速减少,局面却

越来越坏的情况下,kàng ri的热情便渐渐被冰冷的现实所击败。

雷家父子和武汉卿一样,都算不上出sè的将领,靠着钱财募集来的散兵游勇,支持他们作战的原因是军饷。这种部队打顺风仗

还可以,面对战斗力和武器装备都远胜于自己的日军,战果就乏善可陈。

面对如狼似虎强大到令人绝望的敌人,一部分人会产生更大的勇气,以决死的意志和过人的毅力发誓战斗到底。另一部分人则

会失去战斗的勇气,只想着远远逃离。雷英父子就属于后一种。

在武汉卿决定与孙永勤部会师之前,已经与雷家父子分道扬镳。沧县保安团的总队长和雷英都是东北军出身,彼此还是拜把兄

弟。雷英当时便要带队伍投奔这个把兄弟,武汉卿力主坚持作战,双方当时闹得很有些不愉快。

孙永勤的部队如今处境艰难,雷英的际遇却有了很大改观。他在东北军担任过师长,虽然没经过陆军部铨叙,但也是高级将校

,于军队里有这广阔的人脉关系。殷汝耕组建冀东特别行政公署之后,冀中方面便感到了迫切的压力,急需军事人才。

如今河北一带依旧是东北军的天下,雷英的那位结拜兄弟荣升高位,把自己的位置留给雷英。而且东北军同气连枝,对他格外

关照,雷英现在的身份不单是沧县保安总队总队长,更是冀中保安总队副司令,青、沧两县,运河两岸都可以算是他的防区。

武汉卿去拜访他,便是希望和这位老长官合作,给孙永勤的部队谋个立锥之地作为根基老营,再设法获得一部分武器dàn yào补给



对于这次会面,王殿臣并不支持,认为双方至少应该先派代表接触一段时间,掌握雷家的思想立场,不能贸然前去。可是救国

军眼下的处境,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虽然宁立言借着给小日向运输物资的机会,把积存的武器dàn yào以及药品还有一部分粮食送到了救**手中,可是对比这支部队

庞大兵力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由于不肯劫掠百姓,也不肯贩卖走私,救**的经济来源始终是问题,现在兵力又扩充过快,补给问题瞬间爆发。不但缺乏武

器dàn yào,就连起码的口粮都保证不了,即便是王殿臣这些高级军官,也经常饿肚子。

放大部分士兵回乡耕种土地,固然是有着避敌锋芒的军事考量,也未尝不是因补给艰难不得已的选择。如果可以争取到保安团

支持,尤其是得到一块稳固的后方根据地,对于整支部队来说便能起死回生。为了保证整个部队的维持,武汉卿也顾不上冒险



“听几个幸存的护兵说,双方见面后就闹翻了。雷英要求我们缴械,接受保安团改编,雷占魁则要求武姑娘嫁给他,才肯谈下一

步合作。武老将军也是军人脾气形如烈火,没说几句就翻了脸又开了枪,武旅长挨了三枪,雷英也被武旅长打中。保护武旅长

的护兵拼死突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老人家救出来。”

王殿臣面带愧sè:“宁三少为我们救**提供了那么多帮助,我们却没能保护好武旅长,这是我们的过错。这次意外我承担主要

责任,司令批评了我一顿,我自己也做了检讨。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等到打完了日本鬼子,我会亲自到武xiao jie面前请罪,

她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参谋长不必自责,云珠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把责任算在你们头上。雷家父子是元凶首恶,要办也是办了他们。不过他们的

部队就在沧县,你们在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这倒没什么。看上去我们就这几个人,实际我们在这里可是大队人马,不怕他们。”

王殿臣介绍着,现在自己身边的是救**一支主力,部队兵力不比沧县保安团人少,论战斗力尤有过之。雷占魁带兵追击武汉

卿追出了沧县县城,就是被救**打了埋伏又狼狈逃回。现在保安团控制县城,乡下则是救**天下。之所以谨慎是担心暴露

遭到针对性突击,倒不是说打不过雷英父子。

看到武旅长的伤势,便有人想要攻打县城,被王殿臣制止了。

“我们是kàng ri的队伍,不是绿林好汉,不搞快意恩仇那一套。若是为了报仇就和雷英火并,很容易被日本特务利用,变成我们和

东北军的矛盾。其实从战斗力上看,沧县的部队还比不上我们。雷英伤得很严重,为了给他治伤,连日本大夫都请来了。雷占

魁年轻,威望还不能服众。沧县的部队情况又很复杂,像是一大队刘运盛是北伐时期被招安的土匪武装不算东北军序列,并不

完全服从雷占魁指挥,否则武旅长也没那么容易突围。是以现在他们不敢随便下乡,雷占魁更怕我们复仇。武旅长的债,我们

肯定要讨回来,只不过不能大张旗鼓的动手,以免和东北军造成误会。在这一带我们最大的威胁还是日本人的特务还有殷汝耕

的爪牙,像宁三少反应的情况就很重要。本来我们确实想过联络陈瘸子的水上游击队,可是后来听说他们纪律败坏,民怨极大

,还在考虑是否继续合作,没想到他们居然接受了日本人的改编!青县那边打枪我们也知道,如果知道三少在船上,我们就去

接应了。”

宁立言递了一支香烟给王殿臣:“那样我还是暴露了,现在这样很好。咱们现在都是小心为上,不要暴露彼此之间的关系。”

“三少放心,你的身份是我们救**机密,大多数人不知道你是谁,知道的也不知道我们真正关系,只以为是做买卖。”

唐珞伊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并不理会王殿臣而是来到宁立言面前,“武老爷子醒了,想要和你聊几句。”

宁立言朝王殿臣点点头,随后随着唐珞伊向卧房走去,边走边问道:“情况怎么样?”

“对不起……”唐珞伊的声音很低,“我的能力有限,创造不了奇迹。老人家怕是就这几天的事。我对不起云珠,既夺走了她的爱

人,又救不回她的父亲。她同时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爱人可能还有朋友,这都是我的错处。”

“说什么呢?我又不会不管她,怎么叫失去?你已经尽力了,不用太过自责,总之一切都有我担待。”宁立言说话间已经来到房

间里,武汉卿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宁立言,说话有气无力,需要靠到附近,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立言……你来看我了。当初你帮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这孩子有孝心。我不让他们给你发电报,就是担心你来,结果怕啥

来啥。”

“这是应该的。云珠本来也想来,但是我没敢答应。这里面的原因,老人家能想得明白,我就不多说了。”

“你做得没错。若是那个二虎来了,看到我这模样一准炸庙,非拿着枪去沧县拼命不可。这丫头从小被我惯坏了,脾气直性子野

,说话办事都没个大姑娘样,在天津没少给你找麻烦。今后你多担待点,别让她觉得自己没了娘家人就受气。”

“老爷子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云珠受委屈的。您也不要多想,好好养伤,等养好了伤,咱爷们一块找雷家那对瘪犊子算账去。”

宁立言拉住武汉卿的手,轻声安慰着。这个时候不需要假客气,包括自己和武云珠的关系也是一样。虽然眼下两人还是清白的

,但是早晚也要变成和唐珞伊这样,在老人弥留之时,还是让他放心为好。

“你别骗我了,我是吃这碗饭的心里有数,这回不成了,靠着刚才那位大夫的药才能跟你说几句话,报仇的事,就得靠你们这帮

小辈了。”武汉卿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当初我不同意你和云珠的婚事,是想把她嫁给个能打仗的。毁家纾难不止是钱财,人也包括在内。别人家能把儿子送上战场拼

命,我就该把丫头送进洞房,让她给能打仗的英雄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你不是个打仗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上战场杀敌,所以

我不想让丫头跟你。可是丫头rén dà心大,我也管不住。现如今看看,这一步倒是她对了,若是让她嫁给雷占魁那个畜生,我怕

是死都没脸见她。”

“老爷子这样说见外了,我会对云珠妹子好的,这辈子不会让她吃苦受罪,保证让她过好日子。”

“我跟孙司令、王参谋长他们在一块,看着他们吃的苦,听他们讲道理,才知道自己年轻时犯了多少过错。跟他们比,我们爷两

都是罪人。过好日子是老天爷给我们的造化,吃苦受罪那事报应。不管我还是大帅,都欠了老百姓数不清的债,下半辈子当牛

做马,也未必还得清,哪还敢想享福的事。你只要多让着点她,别欺负她也别拿她耍着玩,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全部财产都

拿来招兵买马,没啥留下的,唯一的宝贝闺女,也早早给了你,现在是啥也拿不出来了。就在这认了你这个女婿,算是咱们走

个手续吧。你和云珠的婚事我应了,你就是我的好姑爷,我就是你的穷老丈人。一个二虎媳妇加个穷老丈人,你可别嫌弃啊。”

“爹!”宁立言在老人耳边叫了一声,“爹!您肯答应婚事,就是最大的馈赠,小婿该给您磕头!”

“这头等到下坟地的时候再磕吧。”武汉卿拉住宁立言的手,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阻止他的行动,没让他真的跪下去。

“我糊涂阿。当初有眼无珠错认袁彰武,这回又错认了雷英。本以为只要打鬼子就是一家人,没想到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雷家

爷们说的明白,既要kàng ri更要防共。孙司令他们的部队有chi huà嫌疑,必须要缴械。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咋到了现在,还得防这

个防那个的?我交了一辈子的朋友,临了捅了我一刀。指望他们赶不走小日本,今后你多给孙司令他们帮忙,我在下面就能闭

眼了。”

“你们两口子在天津好好过日子,当初是我老糊涂了,看着雷占魁能打仗,就想要他当姑爷。他现在还拿这个事说事,还是没对

云珠死心。不但在沧县作威作福,还想着去天津找人。你回去以后千万把云珠看住了,别让她给我报仇,也别让她被雷占魁找

到。你们两安心过日子,好好生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小日本子再厉害,也没有我们的人多,你们给我生十几个又白又胖的外

孙子,让他们长大chéng rén习文练武,多懂点做人得道理,把小鬼子赶出咱中国,我在下面也就瞑目了……告诉他们,好好读书做

人,别学他们姥爷,一辈子当个反动军阀,到老才知道自己的错处……”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渐不可闻。宁立言连忙用手去试探鼻息,发现武汉卿还有些微弱的呼吸,倒是没咽气。多半是靠

药品提振的精神消耗殆尽,人又睡了过去,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唐珞伊拉起他向外走,王殿臣看宁立言的表情便知道情形,安慰道:“寿材和墓地我会想办法解决,沧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

,肯定能找块上好的坟地安葬老人家。”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我们中国都是好地方,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惦记。外人惦记自家的产业没什么奇怪,可是自

己人帮着外人谋占家产吃里扒外,这就天理不容!”宁立言冷声说道:

“救**和小日本较量,雷家父子非但不肯帮忙,反倒是背后捅刀子,这笔债必须得算清楚!王参谋长,我也算帮过贵军一点小

忙,现在轮到我向贵军告帮,不知道你们肯不肯搭把手!”

第二百八十七章 闯龙潭入虎穴

南运河上,一条小舟沿河而下。

整条船已经被包下来,原本能拉十几个人的小船,如今就只有一对新婚夫妇。两人穿戴时髦洋气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来的阔佬

,出面包船的又是青县宁家人,船老大哪里敢慢待。没事时也都在甲板上待着,不敢进舱坏了一对新人的兴致。

唐珞伊虽然已经脱下了那身龙凤袄换回了自己的旗袍,可依旧沉浸在新娘子的状态里,与宁立言耳鬓厮磨心中无比欢喜。

最令她喜悦的倒不是到宁家祖坟祭祖磕头,也不是宁立言带自己见了家里几个老辈,而是他用两把驳壳枪为代价,向陈瘸子、

崔老亮两人发难那一幕。

宁家在青县颇有些势力,本身是名门望族户大人多,在警察局、保安队里也都有关系。陈瘸子这帮土匪也不敢和宁家人作对,

现在又有了小日向的交情在。即便没有两把正宗德国造也不敢当拒绝宁立言的要求,何况又有了送枪这份交情。

江湖上为友为敌往往就是一句话或是一件事,两人承担不起得罪宁立言的后果,就只能让部下遭殃。一共六个人被当场打断胳

膊,给唐珞伊赔不是。算是给足了宁立言面子,也让唐珞伊心里像是吃了蜜糖。

其实小日向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个世道里女人生得太漂亮,有时也是祸事。而且唐珞伊不比乔雪,没有她的财力以及社会背

景,虽然也是名门闺秀,可是在英租界里,她的家世并不足以保证她不被骚扰。

尤其是作为一个医生,她少不了和人打交道。这年月进洋鬼子诊所的,又是以男性为绝对多数,英租界里更是以英国人为主。

对他们来说,唐家的御医身份并没有多少威慑力。即便是用这种冷漠的态度作为自保,唐珞伊也遭受过不少骚扰。

虽说英国人以绅士自居,实际上一帮鸦片贩子又有何品格可言?若不是有一身好身后,加上史密斯本人在租界的能量,她只怕

早已遭遇不测。那帮土匪的动手动脚比起英国人来,也算不上多出格,影响不到她的情绪。

可宁立言对这件事的重视和那种野兽护食的态度,依旧让她笑得就像个第一次拿到布娃娃的小女孩。冰冷的外壳溶解,包藏的

岩浆喷薄而出,将两人融化。

在与华子杰的相处中,她始终承担着“姐姐”这个形象,不但年纪比华子杰大一些,自身也有武功,所以一直是她照顾华子杰而

不是华子杰照顾她。在华子杰看来,自己这个姐姐根本不需要男人关心,反倒是可以为男人排忧解难。所以有什么问题都找唐

珞伊帮忙,从没问过她是否需要帮助。

唐珞伊心头的苦恼无从排遣,她想要对华子杰说一句,自己不想当大女人,只想当个被人宠爱关心的小女人,有人疼有人关心

,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本以为自己的命里注定就是享受不到爱人的关心,不想峰回路转,自己渴望的良人终于出现了。

乔雪若是遇到这种事,肯定自己想办法化解顺带让对自己心怀不轨的男人生不如死。唐珞伊却恰恰相反,她不在乎那几个人的

下场,只要男人肯为自己出头,帮自己讨公道就足够了。

想着宁立言坚持处置那几个人的决心越冷漠,她便觉得身心皆醉,心中期望着这条水路永无尽头,就让两人这么厮守下去,直

到地老天荒。脸上的笑容,语气的温柔,也和冰山再无半点关系。

“那几个人的胳膊虽然被打断了,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要是我出手大概一个月就能回复正常。那两把好枪可是给出去就收不回

来,你不觉得亏本?”

“这叫嘛话?你是我媳妇,给你出气有嘛可亏本的?”宁立言将嘴凑到唐珞伊耳边低声道:“再说,这两把枪换他们个内部不和,

也很值得。”

“这话怎么讲?”

“这支匪帮是两路人马合成一股,陈瘸子人多又是本地人,说话占上风。但是崔老亮那种悍匪,也不是个能久居人下的。早晚他

们之间要起冲突。我如今用两把枪,把他们的冲突提前,早点让他们炸开。今天被处置的人都是崔老亮手下,说本地话的一个

没有。这当然和事实不符,而是陈瘸子不得已为之。这帮人都是些好勇斗狠之徒,既无道德也无纪律。若是陈瘸子处理了自己

人,就会被人骂,这支队伍就不好带。可是不答应又没法交差,只能拿崔老亮的人开刀。”

“崔老亮会对他不满?”

“崔老亮倒未必。他也是当大头领的,自然知道陈瘸子的苦衷。可是他手下的人可不会这么想,而当他手下人都认为陈瘸子不是

东西的时候,崔老亮怎么想,也就无关紧要了。毕竟众怒难犯,他这个大当家,也只能顺水推舟。毕竟他们没有纪律,全靠义

气维持,大当家的权威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们会不会火并?”想到那些人对自己的冒犯,以及村里看不到年轻女性的事实,唐珞伊对于这支匪帮自也恨之入骨。如果这

次不是一个试探,而真的是土匪袭击,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太好。这枚毒瘤如果能用两把驳壳枪为代价铲除,自然最好不过。

宁立言摇头道:“不会那么容易的。有日本人和殷汝耕压在头上,他们不会火并。不过么,种子已经埋下,只要条件合适就会生

根发芽。到时候准有个乐子。”他微微冷笑一声:“敢调戏我的女人,我让他们一个都活不成!他们不是要实行什么挖心战么?

这回我们和孙永勤的人接触上,看看是谁挖谁的心!”

小日向要忙着他的华北自治大事,试探过宁立言便要去冀东面见殷汝耕,所谓去盐山不过是个谎话当不得真,因此沧县这边倒

是不会碰到他。只是日本人在这边也可能布有密探,宁立言也不敢大意,行动也自谨慎。

双方约定的见面地点,乃是沧县城外的一个小村庄。

村落的规模不大,在村口有个两间门面的小饭馆,宁立言在门口停下,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就走出来朝他打招呼,又把一

双脏手在满是污渍的围裙上蹭来蹭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

“二位是大地方来的吧?一看就和我们这小地方的人不一样,我这小店本小利薄,做不了南北大菜,也就是炒饼烩面再就是烙饼

炒鸡蛋。贵客要是不嫌寒碜,就来将就一口?”

“不必了。我找你们大掌柜的,向他置办点山货。麻烦给我们传个话。”

这中年男人愣了愣,随后问了宁立言姓氏,便一溜烟似的跑没了踪迹。过了时间不长,就见他领着个男人回来。

这男人一身粗布裤褂,肩膀上还扛着把锄头,看模样像是刚从田里出来。可等到离近了宁立言便认出来,这个扛锄头的乡农,

正是孙永勤手下的参谋长:王殿臣!

几个月没见,王殿臣的相貌没什么变化,气质上则更像是个农民而非军人。即使宁立言这种前世接受过特工训练的人,第一眼

看过去也几乎认为面前的男人只是个酷似王殿臣的乡农。直到仔细辨认,才确信这个朴实无华的农民,就是当下冀东、冀中最

大一支kàng ri武装的参谋长。

王殿臣的神sè很冷漠,只是朝宁立言看看,又看看唐珞伊,迟疑着问道: “这……姑娘可是姓武?”

唐珞伊从一进村子便恢复了往日的干练,那如同盔甲的冷漠与高傲也回到了身上,声音冷冰冰的,带着高高在上的气派。

“我姓唐,是个大夫。”

王殿臣迟疑了片刻,道:“你们跟我来吧。”

三个人一路来到村里,在村子西首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前站住。这院子很是破旧,篱笆墙东倒西歪,房屋也低矮。院落里一个上

了年岁的老妇人坐在板凳上做着针线活,几个孩子在院落里疯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王殿臣走到院落里咳嗽一声,随后道:“大娘,买山货的老客来了。”

老妇人抬起头朝宁立言和唐珞伊看过去,宁立言这才发现,这乡下妇人的眼神利如鹰準,让人莫名地心惊肉跳。再看她不慌不

忙放下针线笸箩,随后叫骂着把一帮孩子赶出去的样子,看似步履蹒跚,速度却又快得吓人。心中便有了分寸:这老婆子年轻

时一准是个人物字号。

人走进堂屋里,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鸦片气味。来到卧房,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一床破被子盖在身上。这被子已经很有些年

头,带着浓重的霉味,与草药味以及鸦片味混在一起,熏的人头疼欲裂。

唐珞伊面沉似水,看王殿臣的目光如同审贼:“你们怎么给病人用那么多鸦片?鸦片虽然可以镇痛,可是这么大的剂量,你们是

想让他染上烟瘾?”

王殿臣无奈地摇头道:“没办法,武旅长的伤很严重,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搞来了西药,却没有合格的医生。草头郎中的方子治不

了武旅长的伤,只能靠鸦片止疼。武旅长本人也有烟瘾,我们一直帮助他戒烟,可是这个时候就顾不上了。我知道这不是个办

法,但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只希望武旅长少受点罪。”

唐珞伊道:“这个房间的卫生条件太差了,病人在这种环境里,伤势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也知道,但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致。”

“为什么不把人送去天津,或是早一点联系我们?”唐珞伊的审问在继续,态度恶劣的像是兴师问罪。

“武旅长一直反对跟你们联系,如果不是伤势恶化至此,依旧不会给你们送信。当然,也是我的思虑不周,不该听武旅长的话。

如果一开始就找你们,可能情况会好得多。”王殿臣的态度谦卑,仿佛自己真是个罪人。

“河北这边的情况复杂,既要对付日本人,还要小心殷汝耕。自从冀东行政公署成立,保安队也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对头,我们的

日子越来越艰难。除了要应付敌人的部队,更要小心他们的间谍。日本人以及汉奸的特务在这一带活动猖獗,宁三少又是个名

人,很多人认识,武旅长生怕他被汉奸发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不许通知你们。没想到伤势越拖越严重,bèi po给天津

发了电报。其实那封电报也是我们自作主张,不是武旅长的意思。”

唐珞伊道:“我来给病人做检查,房间太暗了,我需要光亮。”

王殿臣询问着能否打开窗户,唐珞伊不耐烦地点头,宁立言则看看四周环境,寻找着可以增加照明的办法。王殿臣来到外面,

时间不长拿了几盏灯回来,对唐珞伊道:

“实在抱歉,村子跟大城市没法比,这房子朝向不好常年不见光,让唐医生为难了。我把村里的灯都借来,看看能不能发挥点作

用。”

油灯起到的作用有限,好在宁立言的旅行箱里放着两个手电筒,这时都拿出来,与王殿臣各自举着一个手电充当光源。光照到

床头,便发现武汉卿那憔悴的模样。双眸紧闭形容枯槁,脸上没有血sè,身上则散发着臭气。

为了方便换药,武汉卿上身的衣服早已经解开了,露出那已经瘦成皮包骨的干瘪身躯。身上有三处伤口,一处在肩头,两处在

胸口附近,伤口敷着不知名的膏药,一撩开被子便能闻到臭味熏人。

唐珞伊道:“伤口已经化脓了,必须马上消毒,把药箱给我。”

她随身带的药箱里放着全套的手术器械以及药品,宁立言在旁打下手,足足忙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了伤口的处理。唐珞伊的

额头上满是汗水,宁立言取了手帕为她擦拭着,唐珞伊摇摇头:“太晚了。胸前那两枪本来就是致命伤,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现在恐怕……”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也接受过伤口处理训练,虽然不是高明的医生,对于伤情有起码判断能力。他的看法和唐珞伊一样,武汉卿

受伤本来就重又延误了治疗时间,拖延到现在已是回天无术,就是华佗复活也无可奈何。

唐珞伊安慰着宁立言:“这不怪你,我们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了,就算飞过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先去外面休息会,我给武旅长

打两针,看能不能缓解一下情况。如果能把人带回天津,起码能让云珠跟他说最后几句话。”

宁立言来到堂屋,王殿臣正坐在那里抽烟袋,满面愁容。一见宁立言便问道:“唐医生怎么说?只要能救活武旅长,需要什么只

管说,我们会尽力想办法。其实从一开始司令就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武旅长救活,可是……我们原本有个西医,牺牲在

宽城战场上,打冲锋的时候被鬼子的ji qiāng打中了。后来有几个郎中入伍,都是乡下的草头郎中,跟大城市的大夫没法比。这么

重的伤,根本无能为力。我们对不起武旅长,也有负于云珠姑娘。幸亏武姑娘没来,否则我这脸不知道往哪放。”

“别这么说,就算云珠在此也不能埋怨你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也没有办法。我只是有些奇怪,最近没听说这一带有大规

模军事行动,老爷子怎么会伤成这样?”

王殿臣摇头道:“不是日本鬼子,打伤武旅长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

“武旅长有个老上司叫雷英,他有个儿子雷占魁,这几枪就是雷占魁打的。”

宁立言一愣。对于雷家父子的名字他熟悉的很,武云珠之所以跑回天津,便是因为雷占魁想要娶她,武汉卿同意了婚事。因为

有自己的原因,双方做不成翁婿,但也不该是仇人。他皱眉道:“怎么会闹成这样?”

王殿臣摇头道:“世道艰难鬼怪横行,人心也就越来越难揣测。生死之交反目成仇的事,已经算不上稀罕。武旅长是个好人,就

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结果就中了他人的算计。这三枪其实是为了我们挨的,我们对不起武旅长。”

他看看宁立言,晃着烟袋锅。“司令说过,三少是我们救**的大恩人,我们欠你的恩情,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武旅长的事

,就更是我们的亏负。”

“自打冀东行政公署成立,我们就知道情况不妙,殷汝耕那个混账和日本人眉来眼去不能信任。后来三少又给我们传来消息,说

小日本向冀东输送大笔物资,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在准备大围剿。大家开了个会,决定化整为零,避开敌人的锋芒,等到他们懈

怠的时候再打个冷不防。一部分有枪的弟兄打游击,大部分没抢的弟兄回家收拾庄稼,等待命令再次集合。武旅长听说雷英在

沧县这边混的不错,便想要和他联络,大家联合起来打鬼子,没想到却是羊入虎口白送了性命。”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他乡远亲

一夜平安。

次日刚刚用过早饭,房间的门便被敲响,走进来的也是一男一女。男人四十开外,身形又矮又胖,好像个肉墩子。

军装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前胸的排扣随时可能被肚腩的肥肉崩飞。一张圆脸上,生得一副水泡眼,相貌像是庙里的弥勒佛,让

人看着就忍不住想笑。

随他进来的女人比他小大概二十岁,身高与宁立言差相仿佛,体态丰满相貌俊俏。一张瓜子脸,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流

动媚态撩人,一进门眼睛就落到宁立言身上不愿意挪开。一身闪光缎旗袍,开衩高的吓人,双腿若隐若现,便是在天津的租界

都可以算作大胆在沧县怕是仅此一家。说起话来声音悦耳,像是受过某方面专业训练。

双方见面,来人报了家门。这个矮胖子乃是沧县保安区大队大队长刘运盛,这个女人则是他的四姨太,乃是唱铁片大鼓出身,

艺名玉兰花。

双方一坐下来,玉兰花便抢先开口:“昨个大巴掌给我们送信,我家老刘还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见面。我一听就不干了,死

拉活拽地把他带过来。补充别的就冲人也得来啊。天津的宁三爷,这可是实在的亲戚,哪能不见?不提买卖上的事,单说亲戚

来了自家地面也不能不招待不是?哦对了,三爷还不知道吧,我跟你可不是外人。我爹在青县跑码头的时候认识的我娘,然后

便有了我。我娘跟宁老太爷乃是本家同族,我姥爷的名字就落在宁家族谱上,我姥家那头跟您老姓的是一个宁。看着三爷比我

年轻点,我就攀个大,叫你一声表弟。这多好,年纪轻轻的也就别爷来爷去,把人都叫老了,我就喊你三表弟你就喊我表姐。

咱是实打实的娘家亲戚,我说老刘啊,我如今可有了娘家人,你今后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去天津找我三表弟,再不回这个破

地方!”

刘运盛摘下军帽,露出颗光头,用手抓挠着头皮嘿嘿笑道:“看你说的,你就是我的命,我哪敢欺负你啊?这不是为了你,我连

上峰的命令都不顾了,巴巴地跑过来拜客么?”

昨天晚上宁立言与唐珞伊进城之后,那绰号“大巴掌”的把头便按着宁立言的吩咐,去找了在本地的关系。刘运盛也是青帮出身

,年轻时乃是这南运河两岸有名的河盗,在北洋的时候受了招安,可依旧没放下往日的生意。现如今运河两岸的河盗中,他依

旧是最为剽悍的一股。

守着运河吃饭,与天津的帮会就少不了联系。宁立言虽然掌握天津码头的时间不算太长,双方已经做了几次生意,和刘运盛乃

是慕名而未曾见面的交情。更重要的是,雷家父子来到沧县之后,便开始整肃军纪规范秩序,换句话说,就是从刘运盛的饭碗

里抢饭吃。

除此以外,根据宁立言从王殿臣那获取的消息,刘运盛的一大队相来独立性强,上一任保安团总队长根本指挥不动刘运盛的人

马。雷英父子想要控制沧县,肯定要拔掉这根刺。双方很有些矛盾,甚至随时可能火并。

根据这些情况判断,刘运盛确实值得争取,至少是要达到目的的一个点。

仅靠这些还不足以让宁立言坦白身份,是以他只是说来做生意,要和刘运盛见一面,没想到刘运盛居然带了四姨太前来认亲,

让双方的关系变得更亲密。宁家在青县是望族大户,同族子弟众多。宁兴邦早年贫苦,家里的穷亲戚一大堆,有这么个表姐不

是稀罕事。

不过正常情况下,一个给河盗做小老婆的本家宁家人不会相认,后者也不会主动来找没趣。这次倒是个意外之喜,宁立言也忍

不住打量几眼四姨太。却见玉兰花此时已经翘起了二郎腿,高跟鞋尖如同凤点头一样在自己眼前晃荡。

玉兰花的眼睛被宁立言黏住,上下看个不停,不住地啧啧称赞:“三表弟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看看,多洋

气!就像是个外国回来的留学生,和本地的土老帽就是不一样。听说三表弟在天津做大生意,自己挣出来百万的家财?真好,

不愧是老太爷的子孙,天生就会做买卖。谁那么好运气嫁给表弟,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说到这里扫了一眼唐珞伊,微笑道:“这莫非就是弟妹?好俊啊。看着就像是那画上的仙女似的,不知是哪家的xiao jie?”

“我姓唐,是个医生。”看她眉飞sè舞的样子唐珞伊的眼神就越发的冷漠,声音也冷冰冰的。

宁立言打岔道:“唐医生是我们天津的大美人,祖上乃是太医院的国手,论起出身门第比我强多了。在唐医生面前提家世,那可

是让我丢人现眼。今天在沧县认亲,是意外之喜。本来就是想和刘队长做笔大生意,这回有了亲戚关系,这生意更好做了。珞

伊,把东西拿出来吧。”

旅行箱里带的西药摆在桌上,刘运盛的一双水泡眼瞬间瞪圆,脸上也笑开了花。目光被这些药品紧紧吸引着,甚至顾不上偷看

唐珞伊的手和纤腰。

“好!真是好东西!不愧是大地方来的,出手就是大手笔啊。这些洋药便是沧县的西药房里都不好买,像是这个百浪多息,就算

是直接卖给军营,也保证能开个好价钱。这条路要是能打通,咱们哥们坐在家里,票子就得从天上掉下来。”

四姨太点了支香烟,她对药品没什么兴趣,趁着刘运盛看药品的机会朝宁立言丢了几记媚眼过去,轻轻晃着大腿。听到这里她

忽然哼了一声:

“想得挺美,可惜都落不到实处!别的不说,就说雷家那两个混帐东西,慢说是吃肉,就是汤也不会留给你。这帮关外来的胡子

,都穷疯了!见钱就抢,这么大便宜他们能放过?你看着吧,到时候一准是要把锅都端走,让你连香味都闻不到!”

刘运盛对这姨太太很是惧怕,不住笑道:“太太说得对,太太高见!三表弟的生意虽然好,可惜这时辰不对啊。现在沧县是雷英

父子的天下,药品早早就被划成了战略物资,尤其像百浪多息这种药,根本不许民间买卖。看到就得充公,再不然就是交给部

队采购。实不相瞒,那军需官都是他们自己人,至于给钱……那更不可能,就是动枪明抢。所以现在沧县根本买不着什么西药

,咱想要发财也不容易。”

宁立言故意装作惊讶:“还有这种事?我可久仰刘队长的大名,想当初您就是这运河上鼎鼎大名的好汉,南来北往的英雄提起您

的名字都要挑大拇指。min guo十七年接受zhèng fu改编,穿二尺半吃皇粮,一样是这运河两岸的龙王爷。他雷英父子有什么本事,凭

什么骑在您的头上?再说君子结交不挡财路,我给他留一份好处就是了,他还能都占着?”

“三表弟这话说得没错,雷英就是这么个混蛋!”四姨太不容刘运盛说话,自顾和宁立言介绍着情形。“你是不知道他们爷们有多

混账,自打来了沧县就横行霸道一手遮天,什么缺德事都干的出来!前些天在清风楼开枪,据说把他的拜把兄弟一个姓武的旅

长都给打死了。”

“太太!”刘运盛连忙制止着四姨太的话:“我的活祖宗,这是要命的事可说不得!”

“凭啥?三表弟不是外人,有啥不能说的?对吧?”四姨太没理会刘运盛,继续对宁立言道:“表弟来得晚,不知道那城里打成什

么样子。shou liu dàn到处炸来炸去,动静就像是山崩地裂,我这个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咱们沧县素来出练武的好把式,大家

都拜关二爷,最看不起卖友求荣的混蛋。这姓雷的居然火并自己的把兄弟,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么?后来他说那武旅长是赤

化党,若是不杀了他,他就要带着队伍来占领沧县,这话谁信?清风楼那边都传出消息了,是雷英要吞并自己把兄弟的队伍,

要人家接受收编,他的混蛋儿子要霸占人家闺女,武旅长不同意,那小混蛋就直接开枪杀人。你说说看,他连这等事都干得出

来,还有什么不能做?”

宁立言道:“怪不得听大巴掌说,城里最近盘查严的很,原来是有这么一出。雷英现在情形怎样?”

四姨太道:“他?他也没好到哪去。那位武旅长也不是省油的灯,差点掀了雷英的天灵盖。虽然人没打死,但是被打瞎了一只眼

,人躺在那就剩半条命,正满世界找大夫给治伤呢。要我看死了最好。”

“现在沧县谁说了算?”

“还不是他那混蛋儿子雷占魁。那小王八蛋更不是东西,虽然穿着军装,做事就像个土匪。上次见面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的,

又惦记着我家老刘的闺女,你说说这是人么?”

刘运盛连忙打断四姨太的话:“雷少帅年轻气盛,行事有些不周全,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还动手动脚,还惦记我的闺女,这都

哪跟哪?人家就是想跟我做个亲家,这也没错啊。”

“说的好听。上次要不是我去的及时,你闺女就让他……”

“行了!”刘运盛道:“表弟好不容易来趟沧县,你总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用?我这还有点公干,不好多留,今晚上在我家

设酒席,给表弟接风。表弟和唐xiao jie来了,不能住在旅社里,还是到家里去住,有啥话在家里说也方便。”

宁立言问道:“昨晚上我听街面上乱的很,莫非又有什么乱子?”

四姨太撇嘴道:“有乱子也是他们闹出来的。说是有个贵客过来,要街道戒严,严查治安。说的好听,还不是他们的狐朋狗友?

今个下午来人,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折腾,简直不拿人当人。”

刘运盛道:“表弟别听她胡说,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啥?来得是通州的贵宾,姓池的,听说名声很大是个大文人,可是不能让他有

个闪失。再说不管是谁,咱都得保护好不是?那位被火并的武旅长背后通着救**,这些天严查四门,就是防范着人家报复。

这要是惊了贵客更说不清,我这还得接着去巡逻呢,就不多陪了。老四,你带三表弟回家,一定好好款待,不能怠慢了贵客。”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各有打算

刘运盛虽然名义上受了招安,私下里依旧做着旧日土匪生意,行事作风也保持着江湖习气。家中常年开流水席,绿林中人,都

能到这里讨一碗便宜茶饭。宁立言和唐珞伊住进来,并不会引起多少关注。

四姨太在刘家既得宠又不安分,一路上的不停用自己的电眼向宁立言发动袭击,回到家里又大呼小叫,从管家到仆人一路骂过

去闹得全家不安。一帮仆人显然也怕她,按着吩咐把家中最安静的一个院落收拾出来给宁立言居住。

路上玉兰花软语温存与宁立言tào nong家常,惹了唐珞伊无数个白眼,若是在天津多半已经挨了收拾。宁立言心里有数,这女人不

是等闲之辈,看上去东拉西扯与自己套近乎,确实旁敲侧击在盘自己的底细。关注点莫过于自己有多少财产,是否娶妻以及唐

珞伊和自己的关系。

双方都是江湖人,话说三分心内了然。知道唐珞伊和宁立言不是夫妻只是情人之后,四姨太表现得非常欢喜,对唐珞伊格外亲

热。不理会她那冰冷的神情态度,妹妹长妹妹短的叫个不停,只是有意无意用身体挨蹭着宁立言,很有些肆无忌惮。

等到安排好了行李,她又跑进来问道:“三表弟抽不抽大烟?咱家里有上好的印度人头土,也有翡翠的烟枪。听说那还是前清王

爷用过的,我给三表弟点几个泡,咱们躺一躺?”她在此故意停顿片刻,随后朝唐珞伊笑道:

“妹子可别多心,我说的是去大烟榻上躺,中间隔着个烟盘子呢。”说到这里不管别人,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妹子你是不知道啊,姐是个苦命人。我娘去的早,我爹又是只知道喝酒打牌什么都不管,没多大就让我入了江湖行。这些年四

处漂泊,就盼望着有个娘家人,跟我说说知心话。今个看见表弟,可是看见亲人了,我们可得多亲近亲近。表弟可不许嫌弃我

这个当小老婆的表姐给你丢人啊。”

宁立言笑道:“表姐这话就说远了,大家一家人。我也想和表姐多亲近亲近。”

“表弟这话我爱听,听你这话啊,比吃什么都舒服。我知道医生不抽烟,表弟,我伺候你去躺躺,咱们说几句贴己话。”

宁立言摇头道:“我也不抽烟,咱们有话就在这说吧。方才四通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出口。如今在家里,我就敢说话了。

咱们说句到家的,现如今的沧县,到底是谁的天下?”

四姨太向窗外看看,表情很是神秘,故意坐到宁立言另一侧,与他头挨着头腿蹭着腿,把头凑到他耳边道:

“我跟你说实话,刘胖子怕雷家爷们怕的要死。你别看他跟个人似的,实际早就不是当初大名鼎鼎的混江龙了。要说人马,其实

他的人也不少。沧县保安总队一共三个大队,刘胖子自己手下有一个大队。二大队穆逢春是东北军,跟雷英走的近;三大队原

本是个空架子,后来雷英来了以后,用他的人掌握三大队,让他儿子当大队长。不但如此,还往其他两个大队里安排军官,说

是要统一指挥,实际就是架空老刘。”

她身上的花露水味道混着雪花膏味分外呛人,可是要想做事,又不得不敷衍着她。前世里宁立言对付这种深闺怨妇格外擅长,

乃是军统里有名的花蝴蝶。可是现在身边守着唐珞伊,自然不能放肆,对于她的热情不敢回应,却也不能明着躲闪,只好在手

上轻轻玩些花样,嘴里不停:

“刘队长就心甘情愿被架空?按这样下去,他的兵权就没了。”

“他当然不能愿意,没了兵权他算个屁!可是不愿意能怎么办?跟雷家爷们拼,他敢么?自打他有了钱,娶了小老婆,就一天不

如一天了。当年那股子血性早就没了踪迹,现如今的刘胖子不管在床上还是床下,都不能算个爷们。他总说自己一个大队干不

过人家两个大队,更惹不起东北军,所以不能动,只能忍。别说调戏我,就是调戏他亲闺女,他都不敢吱声。”

“还有这事?”

“雷占魁说喜欢女学生,他就巴巴把闺女从天津叫回来,跟雷占魁相亲。那也叫相亲?双方见面的地方,就是你刚才路过那小客

厅。丫头刚一进屋,雷占魁眼睛就直了,然后就把我们家人都往外轰只让丫头留下,刘运盛这个王八蛋就真的按他吩咐办。时

间不长里面就有动静,姑娘喊破了嗓子,愣是没人敢去看一眼。他们怕,我可不怕,虽然说丫头不是我生的又没了亲娘,可总

归都是女人,又叫我一声四姨,我不能看着她就这么被人糟蹋了不是?我进去的时候,姑娘的衣服都叫雷占魁撕烂了,再晚去

一步,就全完了。这还是在自己家里,你说说,这样的事都出了,他们眼里还有老刘和他的一大队?但凡是个男人,也得结果

了雷占魁的吧。可是你猜怎么着?老刘不但不敢给闺女出头,还说是雷占魁喝醉了,又说军人脾气急,没有坏心眼,大家就当

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说这也配当爹?这事还不让说,我也是偷偷跟你念叨几句。妹子,你别过意啊,我是不敢让人听见,免得

给你们惹祸。”

说到这里,她朝着宁立言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随后微笑道:“三表弟第一次来,就别提这么多糟心事了。你在沧县好好住几天

,姐带着你四处转转。至于生意么,老刘不敢做,我跟你做。咱不一定做药品,炒股票做投机,什么都行。我手里有几万私房

,都交给表弟,你不能让我吃亏不是?”

眼看着唐珞伊在一边脸sè越来越难看,玉兰花神sè如常,又趴在宁立言耳边说了几句话才告辞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朝宁立言飞

个媚眼道别。等她走出去唐珞伊才哼了一声:“刘运盛真是个糊涂虫,让四姨太招待你这个大表弟,不是引狼入室?”

“我这只狼的口味已经被个天仙吊起来,不是有羊就吃,一般的羊羔入不了我的眼睛,只是不得不敷衍着罢了。”

唐珞伊噗嗤一笑:“看你说的,难道我连这种女人的醋都吃?”她把头靠在宁立言肩上,小腿来回踢着。“就算你和她有什么,我

都不会吃醋,充其量就是个烟花女子逢场作戏,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她也是看出这点,才肆无忌惮。她也知道做不成长久夫妻,只图个眼前快活。否则的话,她再有胆子,也不敢在你面前

这么放肆。别小看这个女人,她脑子清醒的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我能给她什么。我是天津体面的大商人,不会贪图

她的钱财,也不会在此地长住,不至于纠缠不清,因此她才敢红杏出墙。大家露水夫妻,事了之后各奔西东,没有什么后患。

一个zhǎo nán人都如此精细的女人,可别小看她。”

“好多的算计。”唐珞伊哼了一声,又问道:“刘运盛那么怕雷英,找他有用没有?”

“刘运盛不是个等闲之辈,一样都是强盗,陈瘸子混成了日本人的走狗,刘胖子坐镇一方有钱有女人,这就是差距。能混到这一

步,这人脑子起码不糊涂。四姨太对我的心思他不会看不出来,包括让四姨太招待我,都是他早就想好的。”

“啊?你是说他心甘情愿戴绿帽子?”

“难说。如果他得到的东西比他失去的更多,他会认可这种牺牲的。反正他自己又不行,四姨太红杏出墙是时间问题,他只能保

证让四姨太的出墙对自己最有利。听四姨太介绍,自从雷家父子来到沧县,刘胖子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他能在运河吃饭,靠的

就是手上的武力。一旦失去枪杆子,他很快就什么都不是,整个家产也得归别人。雷英夺他的兵权,雷占魁非礼他的女儿,目

的都差不多。是想逼他zào fǎn,然后名正言顺解决他,把通州拿到手。四姨太其实没看透,他不会让女儿嫁给雷占魁,但如果雷

占魁用强得逞,他可能就有了一个名义,去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

“具体的说不好,四姨太给的信息太少,没法做具体的分析。但我有个预感,上一次四姨太是意外破坏了刘运盛的计划,否则他

可能已经对雷家父子下手了。他上次牺牲女儿,这次牺牲四姨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唐珞伊皱起眉头:“连老婆和亲生女儿都能做筹码的人,对其他人又有多少真心?跟这种人合作,我觉得不牢靠。”

“这年月除非是和自己的爱人合作,否则哪来的牢靠可言?我们只需要考虑他对我们要做的事是否有帮助,不需要考虑其他。”

宁立言看向窗外,“刘运盛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这次我们把机会送上门,就看他能否抓住,又怎么去抓。这出戏必要刘运盛开

锣,但是几时收住头,就是我们说了算。他想要利用我,就得看看自己有多少本事了。”

唐珞伊微微一笑:“立言只是和王参谋长聊了一个多小时,就掌握了这么多。我不相信这姓刘的能斗过你。”

“也并非如此,有一些情况王殿臣也不是完全清楚。只不过守着沧县这种水陆码头,利益纠葛是必然之事。雷家父子之前拉队伍

散尽家财,如今有了一块地盘,必然急于收回成本,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把这些想清楚,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猜测,至于有

矛盾的人是谁,以及到什么地步,都是小事了。你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掉以轻心,刘运盛这个家伙也未必就好对付,而且池墨

轩也到了沧县,这也是个麻烦。最起码不能让他看见我,否则事情就难办。珞伊,我有一种预感,沧县的水……很快就要变红

,就是不知道用谁来当染料。”

第二百九十章登堂入室

刘运盛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点,一回到家里,就被四姨太拎着耳朵来见宁立言。彼此寒暄几句,刘运盛说道:

“说句实话,我本来还想朝表弟讨些百浪多息给雷大帅送礼,他现在有枪伤在身,正需要这洋药救命。若是你对他有了救命之恩,接下来的话题就好谈,说不定看在这份恩情上,咱们两家的合作就成了。没想到这次来的池先生身边居然有东洋大夫跟随,他们随身带着全套医疗器械和药品根本用不上外人帮忙,这个人情没能讨上。”

玉兰花白了他一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贱的人,人家拿你不当人看,你反倒是自己往上贴。雷英又不是你爸爸,他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上赶着献殷勤?他的伤治好了,这沧县依旧是他的天下,对你有什么好处?”

“太太,话不是那么说的。人心换人心,咱要是救了雷司令的命,他不就得对咱高看一眼?我算是看出来了,这雷司令是要成大事的人。不光是东北军重用他,冀东的殷专员也拿他当神仙供着,就连日本人都要救他的命,咱能斗得过人家?雷司令现在没法跟人交涉,好多事情没法谈,不过我可听说了,池先生这次来,是代替殷专员来请人的。”

“请谁啊?雷瞎子?”

“你说话别那么损啊,他们来的时候哪知道雷司令瞎了一只眼?冀东专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剿共!要打仗就得有兵,听说要在冀东成立特别保安总队,想把雷司令请过去,当整个冀东的保安副司令,把几万人马交给他带。”

“那敢情好,让他赶紧走。他一走,就把沧县给咱空出来了。殷汝耕想要个独眼龙当司令,咱可不能拦着。”

“别做梦了。沧县这是水旱码头日进斗金,雷司令哪舍得离开?池先生这一来,等于是给他抬了身价,他在沧县只怕是待得更稳当了。几万人也比不上现成的肥缺,他哪舍得动?”

宁立言问道:“雷英现在受伤不能跟人交涉,接待贵宾的事,多半就是刘大队长负责。咱们是骨肉至亲不比见外,公事要紧,千万不要为了接待我,耽误了大队长的公干。”

刘运盛连连摇头:“表弟千万别叫我大队长,我听不惯这个,你喊我表姐夫就挺好。就像你说的,咱们是实在亲戚,提官衔就生分了。说来不怕你笑话啊,我今个倒是没闲着,从早到晚一直跟街面上转,就跟那看家狗似的,生怕出事。池先生来的时候,我也恨不得凑前跟人家聊两句,哪怕报个名字也好啊。可是人家压根看不上我,没人理我这茬。这也挺好,他不爱理我,我还懒得搭理他。雷司令还躺在病床上,咱这买卖的事跟雷占魁又说不明白,我也乐得回家陪表弟喝酒,不跟他们那闲耽误功夫。他们吃他们的,咱吃咱的,谁也不碍谁的事。表弟头一次来家里,今晚上咱们喝个痛快!”

晚上的宴席很是丰盛,酒席宴间刘运盛还把自己的家人叫来和宁立言见了面。他一共四位太太还有两子一女。二太太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只有三位夫人在家。两个儿子年纪和宁立言相仿,都是一副轻浮的浪荡子模样,三分像败家子七分像土混混。

只看第一眼就知道,两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除了挥霍钱财惹是生非之外,再无其他才干。

那个名为刘婉兮的女儿便是二太太留下的苦命姑娘,身穿月白短袄下着阴丹士林布的长裙,一副女学生打扮。身形很是单薄,相貌清秀可人,最大的特点是在右眼眼窝下生了个小小的黑点。在相书上这种黑痣被称为“泪痣”,生了这个相貌的女人往往命运多舛一生坎坷。

以她的家世来看本不应如此,可是想想她之前在自己家里差点被雷占魁侵犯的经历,似乎又说明相法无虚。

两个刘家儿子的目光尽往唐珞伊身上放,刘婉兮则看了宁立言一眼就低下头去不说话,整个人哆哆嗦嗦的,似乎想要和宁立言说什么又害怕着什么。第一眼看到她,宁立言就莫名想到汤巧珍。

汤巧珍跟在自己身边,又办了报纸,人已经开朗多了。当初初见时倒是和这位xiao jie有些相似。爱屋及乌,一想到汤巧珍,对刘婉兮的便觉得亲切,只是交情尚浅现在不能询问那件事更不能安慰



刘运盛也看出自家儿女的状态不对,生怕闹出什么笑话,挥手把人都赶了下去。四姨太则张罗着快点吃饭,不要耽误打牌。

另外两个太太对于宁立言和唐珞伊明显都没好看法,可是又害怕刘运盛,敷衍了几口就都声称不舒服回房离去。那位三姨太临走时朝玉兰花瞥了一眼,目光里的怨毒之意几乎毫不掩饰。

玉兰花也明白对方对自己的看法却不在意,哼了一声:“看看自己的德行,还吃我的醋,你也配!”

刘运盛咳嗽一声:“家和万事兴,一人少说一句,老三就那个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来来,咱们喝酒。”

这顿饭足吃了一个多小时,刘运盛酒喝得不少,脸色通红额头上满是汗。宁立言倒是谈笑自若,不见丝毫醉意。玉兰花吩咐着丫头在宁立言那小院准备麻将。

原本按着刘运盛的意思,每人身后安排个丫头伺候,预备递茶水送手巾板。可是玉兰花手气不顺,三把不曾开胡,便大发脾气把丫头全都赶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这四个人。

四姨太一边摸牌一边说道:“现在没外人了,咱可以说几句心腹话。表弟是大地方来的,眼界比我宽,看事情也比我准。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如今是不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刘运盛摆手道:“可不敢胡说!老四,你酒喝多了吧?现在天下太平,哪来的大乱啊?这话让别人听去,可是个祸事。”

“看你那德行!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带弟兄拉杆子的!”四姨太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宁立言:“表弟别理他,我想听你说话。”

“表姐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日本人占了关外,又在热河驻扎大兵,随时可能打过长城挥师进关。南方的局势也如同泥潭,让人看不清结果。虽说**打败了福建的部队,在江西也号称势如破竹,可花费的代价也同样惊人。我是个商人不懂军事,在商言商,就从经济上考量,光是维持那些部队就得花多少钱?这么多钱花出去,却没有赚钱的门路,这怎么看也不是个吉兆。”

宁立言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自从min guo建立到今天,这个国家又有几日太平?大帅们打来打去的事情我们见多了,也早已经习惯,任他怎么打,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天下大乱,我们才好发财不是?”

他一阵哈哈大笑,刘运盛与四姨太也陪着笑起来,只是一个笑得憨,一个笑得媚。

四姨太道:“还是表弟说话入耳,老刘你可得学着点。我表弟是大地方来的,自己赤手空拳没用家里帮忙,就赚出百万家财。你跟我表弟沾光,自己也赚点钱。等到将来雷瞎子夺了你的兵权,睡了你闺女把你一脚踢出门的时候,你好歹也有钱防身。你要是成了个要啥没啥的穷光蛋,我可不跟你过。”

刘运盛嘿嘿笑着,“咱是一家人,发财的事表弟不会把我扔下的对吧?咱们两家合伙,不愁赚不到钱。不过么,除了药品之外,咱就没别的生意了?”

“当然不能那么说,关键看表姐夫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宁立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刘运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条南运河老年间叫御河,沾着贵气呢,一准能保佑人发财。表姐夫当年带着手下弟兄在这条运河上吃香喝辣,自然知道这里面的门道。粮食、布匹、药品、军火……只要一打仗,就没有不缺的东西。做哪行生意都能发财。我在天津有门路有资金,调度货物不费力气,可前提是运河必须在自己手里。若是河道控制不住,便是我把黄金装在船上运过来,你又能拿到手么?”

“就是!你想要发财,就得有本钱。你说,你除了河道还有啥?就你那几个糟钱,我表弟看得上眼么?难道就靠这个亲戚关系,就要分钱给你?你要是管不住运河两岸,我都张不开嘴,跟表弟说做生意的事。”

刘运盛挠着头皮,不住憨笑:“嘿嘿……表弟说的没错。这南运河是个进钱的门路,现如今它还在我手里。可是雷司令将来怎么安排,俺可是说不准。这事吧,且得从长计议……”

正说到这里,忽然门外一个勤务兵大声报告:“大队长,香满楼有电话过来,说是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刘运盛面色一红,随后又是一愣,片刻之后大声道:“香满楼?那biǎo zi窝给我打电话干嘛?她还支使起老子来了,反了他了!赶明个我带人去,封了他的门!”

“大队长,是雷少帅打来的电话,让您马上就赶过去。”

刘运盛听到雷少帅三字,面色又是一变,连忙起身道:“这……这怎么牵扯上那混小子了。他来电话准没好事。”说话之间起身就走,却不留神腰带挂上了台布,一下把台布连带麻将牌全都带到了地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麻将牌与骰子滚得到处都是。

四姨太脸色一变,用手一拽刘运盛的胳膊:“你给我站住!好你个刘运盛,还学会演戏了!今个给我表弟接风,香满楼那个骚狐狸就要你过去,这分明是给我脸上抹黑!你给我老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老四……你也听见了,这是雷少帅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啊。你不能不讲道理不是?”

“少给老娘来这套!说雷少帅就是雷少帅?你还不如说是玉皇大帝呢!今这个日子你敢走,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说,你是要她还是要我?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我就去天津,投奔我表弟去!”

刘运盛急的满头大汗,用力挣脱四姨太的束缚,跟头把式地向外跑去:“雷少帅打来的电话,我怕香满楼是要出事,老四你这个时候别胡闹了。”

四姨太见拉不住他,干脆坐在地上撒大泼似地哭闹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当着表弟的面你就敢跟我动手,表弟可得给我做主啊!你带我回天津吧,我不跟他过了!”

刘运盛被闹得不知所措,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宁立言笑道:“表姐夫还是先去忙公事,表姐这边我来劝。”

“多谢表弟!”刘运盛连忙朝宁立言抱了抱拳,随后撒腿如飞向外就跑,边跑边吩咐勤务兵道:“集合弟兄,赶快集合弟兄!”

等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四姨太的哭声也停了。挡住脸面的手放下,露出的却是一张如花笑颜。朝着宁立言身上丢了个媚眼,娇滴滴地说道:“表弟……你可答应了刘胖子负责劝我。你是打算在这劝,还是到我那劝啊。反正今晚上你得好好……哄我。要是不把我哄高兴了,你休想回来陪唐家妹子!”

第二百九十一章 深宅红杏

宁立言深知玉兰花这种跑过码头混过江湖又在刘家内宅混得风生水起,上蹿下跳无人能治的女子,必不是个省油的灯。这等人都有一副狠毒心肠加上一冷一热两张面孔,热络的时候能把人烧成灰,冷的时候也能把人冻成冰坨子。上一秒还能一口一个表弟喊得亲热,下一秒便可能翻脸不认人。

现在自己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要做的又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勾当。自己不是张翼德,也不想做荆轲或是要离,这便要求他善于借力打力,更不能挑肥拣瘦,不管这股力量本身的善恶以及所用的手段是否光明正大,总之凡是有价值的力量就不能放过。

是以在方才打麻将的时候,四姨太脚下从没半刻消停,他也虚以委蛇的回应。等来到四姨太的卧室,不等对方有所行动,便主动抱住了对方的水蛇腰,在她耳边叫了声:“表姐。”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蛋、脖颈间啄了几口。

四姨太假模假式地挣扎了几下,便娇滴滴地说道:“哪有你这么当表弟的。”人却已经黏在了宁立言身上,一边以更热烈的动作回应一边动手解着他的衣服。

宁立言却制止了她,“别胡来,刘胖子要是回来,还不得一枪毙了我?”

“你们男人都一样,空有贼心没有贼胆。他回来又怎么样?他自己不行,还不许老娘自己找食吃,莫非是是想饿死我?”

“他真的不行?那几个公子xiao jie?”

“那是早nián de shi,这二年多他就是个太监。别怕他!我过门没一个月就守了活寡,这几年我没给他戴绿帽子已经对得起他了,他对我不敢多管。再说,他今晚上肯定住在香满楼不会回来,咱们先痛快痛快再说!”

“慢!你不是说他是个太监?那怎么还会有相好?”

四姨太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年月天下大乱,喜欢什么的都有。偏就有jiàn huo喜欢他这个太监又有什么办法。香满楼的头牌凝香就看上他了,三天两头把他留在那过夜,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要我看,多半也是借他的虎皮做大旗,用他刘运盛的名字驱赶恶客。他是凝香头一个客人,随后又不许凝香接客,认可每月给香满楼送一笔钱填瞎窟窿。凝香为了不接客,可不就笼络着他,哄着他玩么。真是的,当了biǎo zi却还要做贞洁烈女,简直矫情!刘运盛也是个缺心眼的夯货,被那小biǎo zi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拿着钱就给她身上扔。有他这么个孝子贤孙养活着,凝香日子过得比良家妇女还好。今晚上不知又犯了什么病,把他叫去不是听曲就是说话,反正也干不了什么。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咱们先做一晚露水夫妻再说。”

宁立言虽然抱着四姨太,却没采取下一步行动:“这可使不得。这内宅里人多眼杂,刘胖子是河盗出身心眼最多,说不定哪就藏着他的耳目。咱们要是真有了什么被他发现,那可不是好玩的。”

“你会怕他?”玉兰花一脸的不信,“我听大巴掌说了,表弟在天津也是跺一脚四城乱颤的角色。手下有几百弟子门生,天津卫的混混都听你号令。你还是英租界的华督查,连英国人都给你面子。大巴掌要是没说假话,表弟就像是上海滩的黄麻子,刘胖子充其量就是个乡下土匪,还能把你怎么着?”

“县官不如现管,在他的地头上小心无大错。就算没有他的耳目,你也得小心其他的女人。三姨太就不是个吃素的,只怕也会偷偷盯着咱们等着抓把柄。咱两只要脱了衣服,说不定她就带人来捉奸。到时候我可以逃之夭夭,你又怎么办?刘运盛心狠手辣,要是你有个好歹,不得让我心疼死?”

宁立言拿出了前世shǎo fu杀手的本事,几句情话说得仿佛肺腑之言,四姨太的怨气;略微消减几分,又被宁立言连哄带吓也有些迟疑。但是眼下这种机会她又不忍就这么放过,在宁立言腿上掐了一把说道:

“你反正有那个唐xiao jie,我怎么办?你把老娘的火点起来,自己拍拍屁股逃跑,没那么便宜!”

“放心吧,就算你让我走,我也舍不得你这个好表姐啊。在这当然是不行,离开这里就好了。我反正现在也不走,这几天你带我去逛沧县,到时候找个机会,我们两个离开大队人马……”

四姨太终于露了笑容,在宁立言身上连掐了好几下。“老娘眼睛不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这种偷人老婆的事在天津想必做了无数,要不然怎么那么精熟?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到时候让你知道我的手段。那个姓唐的有什么好的?看着冷冷冰冰跟个冰坨子似的,哪里会伺候男人?”

两人说笑几句,四姨太又说道:“表弟,你这次真是来带刘运盛发财的?”

“我是为了今后的发展,来沧县跑一条商路的。方才我跟你们说的是实话,眼看这天下不太平,我也得先找好后路不是?这年月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我们多弄点钱,将来万一有个变化,也好防身。我在天津能办来紧俏物资,但是总得有人能给我销货才行。大巴掌跟我都是青帮的人,愿意帮我介绍个下家,至于刘胖子,那是大巴掌介绍来的,我跟他倒不是太熟。”

四姨太听得两眼放光,对她来说,对于钱财的需求与身体的需求同样热烈,听到发财的机会,便满面笑容:

“有这么好的生意你应该关照我这个表姐,何必照顾那个死胖子。他发财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再说这个土匪认钱不认人,要不是老娘机警,就被他送到雷占魁床上了!对我都能这样,对表弟又怎么会忠心?他不仁我就不义,干脆咱们两个联手,做他一票!我知道这胖子的家底,足有三四十万。咱们做个局把他的老底掏空,然后我就去天津,那时候你就不是我的表弟了。”

玉兰花的话没说完,窗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动静。这声音不大,但是瞒不过宁立言的耳目。他朝四姨太使个眼色,后者面色微微一变,随后又恢复正常。依旧与宁立言说话,却已经从宁立言怀里悄悄站起。

宁立言笑道:“这倒奇怪了,我不是你的表弟,又是谁?”说话间也开始从床边离开。

四姨太媚笑道:“到时候你就是你自己的表姐夫!”

“你这说的是胡话,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的表姐夫,这不合逻辑的!”宁立言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如同猎豹一般跳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伸手将趴在门外的人拖进来,另一手已经堵住那人的嘴巴。这几个动作干净利落快如闪电,直到他的手封住来人的口,被抓住的人才反应过来,半声惊叫被生生堵了回去。

四姨太也被宁立言的身手震惊,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宁立言示意,她才快步走上前去,接着灯光观看,随后语气一寒:“婉兮,怎么是你?”

在门外偷听被宁立言zhi fu的,正是刘运盛唯一的女儿刘婉兮。她本就是个羞怯的少女,又经过雷占魁的事,人变得更为胆小,也更怕男人。此时被宁立言搂在怀里又堵住嘴,显然触发了某个令她异常恐怖的回忆,身体剧烈挣扎着,脸憋得通红,随时都有可能因窒息而丧命。

宁立言此时也认出来人,冷声道:“婉兮xiao jie你听好了,我现在松手但是你不要叫,否则的话我无法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知道了么?对,请你配合我,就这样……很好!”

说话间,宁立言一点点松开了手,刘婉兮果然没有叫,而是剧烈喘息着,如同哮喘发作的病人。

宁立言疑惑地问道:“婉兮xiao jie,你来看四姨太怎么不敲门,非要在门外偷听?”

“不……我不是……我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我真的没听见。”刘婉兮先是喘了几口气,随后摇着头,向两人哀求着。她并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跑,反倒是瘫软在地上,伸手去抱四姨太的腿。

四姨太眉头一挑,朝宁立言冷森森地说道:“还是表弟说得对,这内宅里好管闲事的人还真不少。婉兮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这里,是来看我这个四姨娘,还是受了谁的挑唆,来这里看风景?你可别忘了,是谁从雷占魁那个畜生手里把你救出来的!要是没我这个四姨,你现在还有脸见人么?你对得起我?”

“我……我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来找宁先生的。”刘婉兮语无伦次地说着,努力证明自己的无辜。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窗根。

四姨太眼珠一转,表情变得异常恐怖,“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本分孩子,是个念书的学生。寻思着我这辈子是毁了,怎么也得保全下一个好姑娘来,否则我也犯不上跟雷占魁玩命。闹了半天是我看走眼了。你rén dà心大,也知道想男人了。行啊,四姨这得成全你,我走,给你们两个腾地方。你们两个慢慢聊,想怎么样聊就怎么聊,我替你们把门,保证没人捣乱。表弟!人家可是找你来的,你可得拿出点本事来,让我们大xiao jie满意才行啊!”

宁立言没看错,这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妇人。既然认定自己方才那番密议被刘婉兮听到了端倪,下手就不留情。竟是让宁立言把刘婉兮也拉下水,免得走漏风声。

刘婉兮显然也听懂了四姨太的意思,瘫软在地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道:“不……四姨饶了我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宁立言微笑着弯腰,把刘婉兮搀起来安慰着:“婉兮xiao jie别害怕,你四姨跟你开玩笑呢,别理她。开玩笑没轻没重,没个大人样!表姐,你以后不许吓唬孩子,人家那么老实个人,你再把她吓着。天不早了,我送丫头回房,咱们改日再聊。”

说话间宁立言朝四姨太使个眼色,后者也是同样聪明的人物,点头微笑道:“是啊,我这人就是好说好笑,看把婉兮都吓成啥样了?小脸跟窗户纸似的,让我都心疼。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啊,你四姨跟你闹着玩呢,别当真。我跟我表弟说几句话,便是司令在这也不能说什么,你说是不是?”

刘婉兮则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解过来,只茫然地点着头,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四姨太笑道:

“得了,你既然和我表弟有话说,那我就不拦着你们了。表弟,你送丫头回去,听听人家要说什么。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就不跟着捣乱了。你们赶紧去吧。大xiao jie别生我气啊,我刚才跟你闹个笑话,千万别当真。等回头过来,四姨给你做狮子头吃。”

看着宁立言搀扶着刘婉兮走出门去,四姨太哼了一声,愤愤不平道:“狼叼来的居然喂了狗,看着文文静静的小丫头,居然也有这份心!不过这表弟的手腕倒是高明,这软功比硬功好使,过了今晚,只怕这小丫头连人带心都成了他的。刘胖子把他请到家来,到底是吉是凶,倒是难说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香消玉殒

宣统皇帝还在位的时侯香满楼已是沧县城里排第一的青楼,江山鼎革天下易主,北京城里大总统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沧县城头大王旗不知变化几许。唯有香满楼的花国状元地位稳如泰山,雷打不动。

从进京的官员、富商再到北洋的议员乃至各路统率千军万马立志拯救国家最终闹得tiān nu人怨民不聊生的草莽英雄,都曾在香满楼驻足,留下无数风流佳话。据说如今香满楼的牌匾,便是出自某位北洋时代国会议员的大笔。

能把产业经营得如此出色,此地的东主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不但脑筋灵活长袖善舞,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能够改弦易辙为自己另觅靠山。

乱世里一个好脑子加一张好嘴未必比得上一条破枪,在本地坐拥上百条好枪外加几百亡命徒的刘运盛,自然就是个极理想的靠山人选。刘运盛愿意为香满楼撑腰hu fǎ最早是因为每月一笔不小的进账,近半年则是因为此地的头牌凝香。

刘运盛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知多少,唯有凝香与众不同。她不但有着出色的美貌,更有着普通女子不具备的优雅谈吐以及气质,这不是“苏帮”女子接受训练的结果,也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落入风尘的女学生。

只有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接受环境熏陶,才能拥有如此良好的教养和文雅谈吐。刘运盛的眼睛不揉沙子,他看得出来,凝香姑娘出自高门大户显要门庭,如果不是遭遇某种不足为人道的变故,不会落到这种地步,更不会跟他这个河盗出身的小军头有什么瓜葛。

从她的口音中能听出来,乃是关外人士,却有着不输江南女子的温柔。除了这些,在凝香身上刘运盛更能享受到外界享受不到的敬重。

在沧县有的是人奉承他,更有的是人怕他,唯独没有人尊敬他。即便是香满楼内的女子,固然会用无数甜言蜜语来恭维,但是把他真的当作英雄好汉燕赵侠士来敬仰尊重的,除却凝香再无他人。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初次相遇。按照刘运盛自己定的规矩,香满楼所有新人下海,第一晚必须陪他。可是因为他的隐疾,在那个晚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陪着凝香聊天,让她从惊恐与绝望中冷静下来,并保证做她的保护神。

即使当时他看的出来,这个女人在等待着某个人出现,可是依旧鬼使神差地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大度。用驳壳枪抵在满香楼老板头上,不许其强迫凝香接客,更安排了四个护兵在此保护凝香安全。

大概就是这个举动让这个仙女对他产生了某种误会?拿他当作了好人?

其中细节刘运盛不曾问,凝香也不曾说。只是刘运盛知道,从那开始,在凝香眼里,自己便是个真正的英雄,说书先生嘴里瓦岗好汉一流的人物。

两个月过去,始终没有人来找过凝香,这位美丽女子眼中的希望之光熄灭了,随之大病了一场。刘运盛担心这位绝色佳丽就此死去,不但出钱请大夫,更是亲自留下来陪护。天知道这位杀人如麻的强盗几时有过这等耐性,学着年轻人的样子给凝香讲故事说笑话,最后更是表示如果她想离开,自己为她赎身送她走人。

等到凝香身体康复,非但没有离开香满楼,反倒是主动爱上了刘运盛这个又老又丑的河盗。刘运盛可以感觉到,凝香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贪图他的钱财权势或是畏惧他的霸道。和家里那些姨太太都不一样。

在刘运盛的生命中有过很多女人,其中不乏美人,但是爱这种情绪,就只有在凝香这里才能感受到。虽然他已经失去做一个男人的能力,但是这种爱情带来的享受,远非身体的感受所能比。

他每次在这里过夜,都感到精神上莫名地满足,心也格外安宁。虽然只是说话闲谈,听凝香姑娘讲故事说道理,比起以往那种肆意享受女人身体的日子更让他快活。

刘运盛愿意做凝香的英雄,虽然这个英雄是虚幻的且只属于这方寸天地,可是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能骗过凝香更能骗过自己。

他想过把她接出满香楼,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有能力带走她,却没有能力安置她。像凝香这种姑娘就如同精致的瓷器,随便一块顽石就能让她粉身碎骨。乃至于以刘运盛的能力,都想不出哪里能保证她安全。

至于自己的家……他可不想让那等腌臜地方污染了凝香这等圣洁的女人,更不能让她看到自己那见不得人的一面,更何况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做个夫妻。

是以只能暂时让她生活在满香楼内,等到自己的病治好,再把她接出来妥善安置。

现在,这些都不需要了

他不再需要寻找神医恢复某方面的健康,更不需要为凝香安排房子、钱财以及佣人,只需要一口棺材一片土地,就能让她永远安宁。望着凝香的尸体,刘运盛意外的没有暴跳如雷,因为凝香姑娘不喜欢他这样。凝香说过,人不该发脾气也不该说脏话,是以在凝香姑娘面前刘运盛说话的声音都格外的低。

刘运盛此时发出的声音是那般平和冷静,态度更是让人难以想象的温和:“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没见过这种不识抬举的jiàn rén,本来就是出来卖的biǎo zi,居然不肯陪客。有这种道理么?我又没说白玩,她陪池秘书一晚上,价钱随便开,我一个子都不少给。她居然不答应,还叫你的兵来抓我。等到我把那四个犊子收拾了,她居然跳楼zi shā!我说刘胖子,你这娘们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不就是跟你相好过么?怎么就成了金枝玉叶碰不得了?池秘书已经回住处了,他是我们爷们的贵客,扫了他的兴,可不是小事!”

雷占魁的黑脸已经涨成了紫色,身上酒气熏天。一双牛眼满是血丝,瞪着刘运盛道:“你的护兵跟我动手,她靠着你的势力不给我面子,这事我就得朝你要个说法!这事怎么办!给个痛快话!”

刘运盛留下的四个护兵都是他亲信兄弟,乃是可以出生入死的心腹,如今都已经和凝香一样变成了尸体。好事,有他们保护,凝香在下面不会受人欺负。

看着地上摔碎的杯盘,被暴力撕扯下来的女人衣服以及敞开的窗户,甚至可以想象出来当时的情景,乃至凝香跳楼zi shā前的决绝。这是凝香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他精心选购布置的,像是大户人家千金xiao jie的闺房而非青楼。

也只有这种地方,才能配得上凝香这种女人,将来她的墓也该有这般雅致才行。

“我说你别不说话啊!我告诉你刘胖子,别以为装死狗就能糊弄过去,今个你不给我说个一二三出来,我要你的命!”

雷占魁张着大嘴,臭气扑面。酒楼外是刘运盛带来的一个排士兵,雷占魁的警卫班则与他们对面而立彼此横眉冷对一言不发。

刘运盛的阻击枪插在腰间,他虽然这几年心宽体胖,但是吃饭的本事没有荒废,掏枪杀人的速度依旧飞快。而雷占魁的驳壳枪放在桌上,显然就是两把枪夺去了四名护兵性命,也逼死了他的凝香。

地上掉着个打开的首饰盒子,一枚金戒指掉在旁边。这枚戒指他认识……

“运盛,我想和你结婚……真的结婚……我怎么会嫌弃你年纪大……你的身体肯定可以康复的,我们先结婚再治病也不晚,我还可以更好的照顾你……好,我等你,等你亲手给我戴上这枚戒指……”

不久之前就在这个房间里,凝香朝自己要了这枚戒指,这是她第一次向自己要东西,目的还是嫁给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河盗。他愿意为她花钱,便是金山银海他也舍得,可是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了。

上天给自己开了个玩笑,刚刚打开一扇门,随后便用这种方式关上。早就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必然要遭报应,可是要报应也该是报应自己,为何要让凝香姑娘那种仙女遭此横祸,

老天!你的眼睛是不是从来就没好过!

“刘运盛,我跟你说话呢!你想啥呢!”

雷占魁一把抓住了刘运盛的衣领,刘运盛这才从幻觉里清醒过来,他的手在腰间阻击枪的握柄上划过,视线掠过雷占魁的喉结。在这个距离不管是拔枪射击还是用他的铁砂掌,都能结果雷占魁的性命。

那一记足以开碑裂石的铁砂掌并没有挥出,反倒是双手合在一处,抱拳作揖,圆脸上依旧满是笑容:“少帅息怒,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都听您的。求您千万别嚷,小点声,一定小点声……”

“我要杀了雷占魁!一定要杀了他!他说他喜欢女学生,要我嫁给他做老婆。我不喜欢他,他又黑又丑,我才不要嫁给他。而且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他说他要做大事,没有时间讨女人磨叽,看上我就是我的福分,然后他就要欺负我……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

宁立言的房间内,刘婉兮蜷缩在唐珞伊怀中,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从四姨太房中出来,刘婉兮的状态就很不稳定。不久前刚刚遭受过巨大打击的她,显然对男性都充满戒备心理,何况还有四姨太那露骨的暗示。尽管宁立言不再喊她婉兮xiao jie,而称呼她外甥女,她的精神依旧高度紧张。

无奈之下只好把她交给唐珞伊,而刘婉兮一见面便扑到唐珞伊怀里,主动叫了声“表舅妈”,让唐珞伊那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连哄带劝的让她哭了一阵,可是说起她找宁立言的原因时,刘婉兮就又变得紧张起来。好不容易才把当天的事说清楚。

雷占魁对于女学生产生了兴趣,后来又知道刘运盛的女儿恰好是个女学生,便体出要见面,刘运盛便一封电报把乖巧的女儿叫了回来。

刘婉兮好歹是上过学的,对于雷占魁这种恶棍倒也不是全无办法。本想用一个拖字诀,表示自己考虑一下,再设法逃脱。哪知道雷占魁胆大包天,居然直接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动粗,如果不是四姨太赶到,事情便无可挽回。

唐珞伊抱着她好声安抚着,刘婉兮这才断断续续说着:“我和宁……表舅见过,在天津。我和巧珍是同学,表舅的贸易行开张,还有新女性报馆落成剪彩,我都见过你,就是没说过话。”

这两次活动汤巧珍都带了同学,宁立言也确实认不全。唐珞伊问道:“雷占魁欺负你是该死,可是你为什么不找刘队长,而找立言?”

“爸爸怕他……不敢惹他。”

一句话勾起刘婉兮的伤心事,她流着眼泪说道:“虽然四姨救了我……可爸爸还要我再跟他见面……要我听他的话……我不!我不要嫁给他,我也不要给他生孩子!看到他就觉得恶心!我要杀了他!表舅!我求你替我杀了他!”

宁立言无奈摇头:“表舅替外甥女出气,本是天经地义,可我没有法力,手下也没有兵。甚至连枪都没有,又怎么杀人呢?”

“我有枪!”刘婉兮哆嗦着说道:“我从爸爸那偷了一把枪,还有子弹,这些东西都在我的房间里,我现在就能拿给你。”

唐珞伊说道:“枪和子弹是小问题,我倒是有件事想不明白。你不敢杀人,又凭什么断定你的立言表舅就敢杀人?”

第二百九十三章 救命的舅舅

“巧珍姐向我提起过……表舅,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我看得出来,巧珍姐非常喜欢你。”

谈话的地点已经从宁立言的小院换到了刘婉兮的房间。大晚上大男人跑到xiao jie的闺房说话,不是个做客之道。可若是安抚不好刘婉兮,万一她真的向刘运盛告密也是个麻烦,毕竟宁立言不能像四姨太想的那样,对这位可怜的xiao jie施以手段拉她下水,就只剩下把她哄好这一条出路。

本想拉唐珞伊一起来,又担心动静太大引人注意,只好单身前来。一路上拿出了前世在军统受训时的本事,小心翼翼观察四周,总算是有惊无险,并未惊动内宅的人。

自从差点被雷占魁非礼,刘婉兮变得很敏感也很容易激动,她母亲又已经不在人世,刘家人其他人要么怕她要么烦她,就来个眼不见为净。这个院落没人光顾,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刘婉兮的房间里没有茶,她手忙脚乱地帮宁立言倒了杯开水,随后就打开梳妆台去找枪。

枪很像她的主人,秀气而精致。这种掌心雷阻击枪在京津一带土称“三号撸子不露手”,是大户人家女眷的防身物。价格昂贵威力却弱,不是战阵兵器。刘婉兮紧攥着如同玩具的小阻击枪,一下子就有了勇气,脸色慢慢红润,说话也有了底气。

“巧珍姐跟我说过,表舅帮着她从一群绑匪手里救回了她妹妹。据说那是一群非常凶悍的匪徒,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但还是被表舅打败了。巧珍姐还说过你帮她对付过意租界巡捕,一个人面对好几个巡捕毫无惧色,就像是那些英雄电影里的男主角。报纸上有关表舅的消息,我都看过,知道表舅是个真正的英雄,你抓过很多坏蛋,雷占魁这个坏蛋一定也能对付。”少女得眸子里有火焰在跳动,神色间终于有了几分活力。

或许这个时候的刘婉兮才是最真实的样子,只是那次意外对她打击太大,更是找不到一个可靠的庇护,让她失去安全感,不得不把自己冰封起来。直到此时,才终于放开怀抱,恢复自我。

“今天一看到表舅,我就知道老天爷终于还是可怜我,所以把表舅送到我面前。如果没有人来,我……就要死了。”

说到死字,刘婉兮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平静与从容,指着手里的枪道:“我不敢杀别人,但我敢杀我自己。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爸爸再逼我和那个畜生相亲,我就死给他看。我宁可死,也不会让自己嫁给那种人。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考虑有哪种死法可以让自己不受痛苦,也不至于模样太过吓人。我娘当初是跳井死的,那个样子非常可怕,我现在做噩梦的时候还总能梦到那个场景。我不希望那样,就算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死得漂亮、干净,不要让人害怕。”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天也早已经黑了。孤男寡女在这么个幻境里,刘婉兮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害怕。除去那几声“表舅”之外,更让她放心的还是宁立言看她得眼神。

那是长辈看着顽皮小辈的宠溺,在刘婉兮的记忆里,也只有小时候才从父亲眼里看到过这种眼神,随着自己年龄渐长,已经有好几年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这样的眼神让她觉得心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面前坐的是个疼爱自己的长辈,不需要考虑性别。在这个长辈面前,自己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平素里不能跟家长说的话在他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

宁立言摇头道:“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天下就没有什么舒服的zi shā办法。当今这个世道,所有人活着都是在受罪,若是那么容易就解脱,这天下还剩几个活人?小小年纪刚受了多少挫折就想死想活的?你四姨娘不是说了么,你还是你,那个畜生没把你怎么样,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我可以答应你,保证不让你落到雷占魁的手里。不过……就算巧珍跟你很熟,你又如何能确定我敢杀人?人的勇敢分为不同方面,也有不同的程度。你读过书,应该知道秦舞阳的故事。我敢抓贼,敢和绑匪搏斗,可不一定有胆子杀人害命。再说这里不是天津,雷占魁也不是等闲之辈。若是他那么好杀,你爹早把他干掉了。”

“我知道雷占魁不好对付,但我相信表舅一定能结果他。自从巧珍姐在英租界办报纸之后,就很少说表舅的事。但越是这样,就越让人怀疑。我和她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有什么事都不会瞒我。她既然喜欢表舅,又不肯跟我提起你,就证明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宁立言语气平和:“哦?我才刚知道自己居然不是一般人,不知道又是怎么个不一般法?”

“英雄……你肯定是个英雄!”

刘婉兮的眼睛里放着光,语气格外坚定。“我在天津的时候,常和巧珍姐一起看电影。巧珍姐说过,她将来一定要找一个美国西部电影主人公那般英雄的男子做丈夫。我见过她的未婚夫曲大队长,那人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也是个好汉,可巧珍姐还是看不上他,宁愿不要名分跟着你,也不计较你有几个女人。证明你更了不起,肯定有办法杀了雷占魁。”

宁立言看着刘婉兮,这姑娘比巧珍更单纯,难怪能和她成为好朋友。她断定自己能干掉雷占魁的思路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可是自己却没有半点笑话她的意思,反倒是觉得这个姑娘很值得同情。

她不是傻,而是走投无路。在自己的家中都不能保证安全,父亲非但不能保护自己,反倒把自己朝火坑里推。

即便是精明透顶的人,在这种处境下都未必拿得出好办法,何况是个没受过生活打磨的小姑娘。她除了指望自己,又能怎么做?

宁立言相信,如果自己不出现,这个姑娘可能真的会走上死路,又或者求死不能。虽然前世里没有她的记忆,但是这一世既然让自己遇到,总不能看着这朵鲜花凋谢。不管是为了汤巧珍,还是单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都得帮帮她。、

他问道:“你和我说实话,我和你四姨娘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刘婉兮用力咬着下唇,半天之后说道:“我都听见了……也都没听见。表舅杀雷占魁是要冒风险的,要钱也是应该。我没有多少钱给你,所以绝不会阻止表舅赚钱。至于四姨娘……她是个好人。虽然内宅里大家都说她坏,她刚才还想要表舅……可我不恨她。在我心里,四姨娘是内宅里惟一的好人,那天……那天雷占魁欺负我的时候,只有四姨娘肯冲进来救我,从那时候起我就把她当成我的亲人。这个家里,只有她是我的亲人,其他人都不是。所以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不会阻止。四姨娘也挺可怜的,如果表舅喜欢她就带她回天津,就是不知道我表舅妈答应不答应。”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刘婉兮摇头道:“我没有乱说话,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反正她嫁给我爹也不是自愿的。雷占魁一边撕扯我衣服的时候一边说过,我妈还有其他姨娘,都是这么嫁给我爹的,所以我也会这么嫁给他。我当时就想过,家里的女人好可怜。我好歹还被救了,她们却只能嫁给我爹。如果表舅能带走四姨娘,我会为她高兴。”

“你的心眼不错,但是也要看清楚对象。这等年月里,当个滥好人是会吃亏的。”宁立言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带走你的四姨娘,也不会骗光你家的财产。至少会给你留下嫁妆。你跟我说实话,有没有男朋友?”

刘婉兮红着脸摇着头,怕宁立言不信,又补充道:“我之前一直在天津念书,和家里人都不亲更何况外人。至于天津那边,我也没遇到一个合我心意的男人。”

宁立言道:“我跟你说这个不是没事开玩笑,雷占魁不管死活,沧县以及这个家,你都不能再待下去。即便这次杀了他,将来也难免有第二个雷占魁出现。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离开这个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如果你有男朋友,我会看看他是否值得托付终身,如果可以的话,就安排你们一起走。现在就只能让你一个人离开了。这种走不是离家出走使性子更不是串亲戚,而是自己去闯荡。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内,你将失去家人的支持,一切都要靠自己,你能做到么?我需要听实话。”

看着宁立言严肃的神情,刘婉兮的大眼睛眨了眨,问道:“如果……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

“那我就只好安排你尽快嫁人结婚,虽然结婚不是坏事,可是仓促为之,对象多半配不上你的相貌才学,只能保证四平八稳,不敢欺负你。”

“那如果我说我做得到,表舅想让我去哪?”

“伦敦。我这有个机会,送人去英国的医学院深造,未来还可以找关系安排你去美国。在那里你有可能遇到一个值得你爱的人共结连理,也有可能遇到新的麻烦。费用方面我会负责,但是这些难关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如果你想求个安稳,我就在天津帮你找个婆家,若是想要搏一搏,我就送你出国。这关系到你的一生,外人不能为你做决定,一切都必须你自己拿主意。”

刘婉兮看着宁立言,犹豫了好一阵,扭捏着说道:“我……我现在想不好,我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不过我同意表舅的话,我要离开这。只要雷占魁死了,我就和表舅一起走。”

“一言为定!”宁立言看着刘婉兮,认真嘱咐着:“你要记住,逃避只能安全一时,不能一世。当今天下大乱,用不了多久,整个神州就会变成率兽食人的世界。不管走到哪,都免不了遇到野兽,表舅也不能保护你一辈子。若是自己下不了杀野兽的决心,早晚会变成野兽嘴里的食。早点坚强起来,做个大姑娘,不管在哪都没人能欺负你!这把枪你留好,要学会杀人,不是zi shā。”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合作杀人

宁立言再次看到刘运盛时已经是次日清晨,天刚亮四姨太就把他叫了起来。就算名义上有个表姐表弟的名分,这种行为也颇为失礼,惹得唐珞伊神情越发不快。

可是四姨太这时的神情格外严肃,那股子媚劲没了踪迹,只是不住地道歉:“这是运盛的意思,我也没办法。”

借着走路的时间,宁立言询问着情况,四姨太所知也有限,只知道凝香被逼死其他也不得而知。是以宁立言与刘运盛一见面,就连忙地安抚着,连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人情话。

从模样上看刘运盛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满面和气如同个弥勒佛。这个河盗手上的人命不知多少,其中固然有仇人也有亲人。按照常理判断,凝香这种最多算是相好的青楼女子死去,对他没有多少影响,刘运盛表现出来的状态也是如此。

但宁立言还是感觉到,刘运盛身上有某些东西和昨天大不相同。这是一种情绪,而不是身体的器官变化,无法目测只能靠心去体会。前世里他见过太多走投无路之后想要孤注一掷的人,身上都能感受到这种情绪。

刘运盛约见自己的地方乃是刘家的书房,以刘家的家风,这种地方存在的意义除了附庸风雅再无其他。平日里不会有人过来,也就成了事实上的密室。密室相邀,连四姨太都被赶出去只剩两人密谈,再结合刘运盛这种情绪上的不寻常,宁立言心中已经有个大概的判断:刘运盛找自己,多半也是要做杀人的勾当。

“今个这屋里只有爷们没有娘们,咱们就说痛快话。”刘运盛开门见山:

“表弟想要和我做生意,那是看得起我,我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是我也说过了,现如今有人卡着咱们的脖子,这生意不好做。搞不好就是血本无归,我不能坑了亲戚。”

“好说,买卖不成交情在。在沧县认了个亲戚,这趟就没白来,将来有时间到天津英租界找我,让小弟做个东道。”

“不!这生意不一定没法做,只是得先做另一桩生意,这桩生意成了,咱们的生意才能合作。运河上的生意是三爷关照我,这桩生意是我请三爷帮忙。”

“好说。但不知是什么生意?”

“人命!三爷敢做么!”刘运盛的眼睛紧盯着宁立言。

宁立言微微一笑:“人命啊……这生意是你的长处,让给外人做不是舍近求远?”

“我有我的难处,要是倒退二十年这生意我不会麻烦外人,自己就办了。可现在不行了,我有家有业,有一大家子人家,还有那么多弟兄。而且弟兄们也大多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拖累。不能只顾着自己痛快,不管旁人生死,只好请三爷帮忙。咱们丑话说前面,这个人不好杀,搞不好还会丢掉自己的命,要是三爷害怕就自当我没说,一会我请你喝大酒,晚上接着打牌!”

“不好杀的人多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咱都是买卖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买卖越难做,就越该多挣钱。要是没什么赚头,那就算了吧。”

刘运盛点头道:“三爷的话没错。钱财多少我不好下结论,只能告诉三爷,这笔生意要是成了,我出四十根金条……外加老四!”

刘运盛看着宁立言,神情很从容:“我的情况三爷多半也知道了吧?老四是个能让男人快活赛神仙的活宝,可纵是活宝也治不好我的病,让她守了活寡,这是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只要这次的事能成,我就放她一条活路,另外再送她一笔嫁妆,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表姐夫还真是下了血本,但不知是谁的脑袋这么值钱?”

“雷占魁!”

父女两人说出了同一个名字,态度上倒是不同。刘运盛说得很平常,但是其中包含的杀意却远远胜过刘婉兮的歇斯底里。他就像是个说书先生,在说着上古年间的前尘旧事,把自己和凝香结交的过程,以及两人之间的感情从头到尾叙述着,乃至于昨天晚上凝香的死以及雷占魁的条件。

“雷占魁要婉兮和老四一起陪他一个晚上才肯答应不再追究。因为上次在家里老四打了他一个耳光,婉兮咬过他,所以他就放不过她们。明知道她们的关系,也非要如此。他不拿我刘运盛当人,让我的老婆、闺女都陪他,这可以。长江后浪推前浪,他比我狠比我横,我乖乖认怂。再说老四守了这几年活寡,早就熬不住了,偷人是迟早的事,我看开了。他想要婉兮,我也可以答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个当爹的,说我窝囊,我不在乎。闺女早晚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养她这么多年,又花钱送她读书已经很对得起她,不可能为了她出头,赌上这一家老小的性命财产。就算是让她和老四一起去陪雷占魁,我也可以忍。可是凝香这事……我忍不了!凝香……她是个多好的女人啊!我刘运盛当了多年的强盗自认是个铁石心肠,也不舍得动这样的女人一手指头,他们怎么就下得去手?”

刘运盛脸上的肥肉抽搐着:“我承认我不行了。我有了钱,却没了胆量,不像年轻的时候,为了几块大洋就敢杀人。虽然我想为凝香报仇,可我没有这个胆子,更不敢为了一个女人押上自己全部身家,只能请三爷帮忙。你是个生面孔,本地rén dà多不认识你,只要你结果了他,我安排你和唐xiao jie离开,保证你们平安离开沧县。将来咱们再谈买卖,你要几分利,我就给你几分利,这条水道你说了算!”

“表姐夫手下人才济济,运河上更是有南来北往的好汉,以表姐夫开出的条件,找个高手不是难事,没必要找我吧?”

“来不及了。”刘运盛摇头道:“雷占魁今晚上就要婉兮和老四过去。我不在乎婉兮和老四,但是凝香尸骨未寒,我的闺女就去陪逼死她的仇人,这个脸面我丢不起!我就算亲手杀了我闺女,也不会让雷占魁碰她!要是今晚不见人,明天一早沧县就得打成一锅粥。我的人马不如他的多,更没有他的势力。若是和他正面开战,这百多号人枪怕是就保不住了。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体面,让弟兄们去送死不是?必须在今晚把事情解决,这么短的时间,我找不到可靠的人。胡乱找个枪手,只会坏事。”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刘运盛苦笑道:“三爷放心,你就算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说句良心话,我这个窝囊废还能威胁谁?又能把谁怎么样?如果三爷不答应,我也只好预备一包砒霜,全家老小下去,陪凝香作伴。我在阳间和凝香没做成夫妻,期盼着阴间续上缘分。”

“杀了雷占魁,就等于捅了马蜂窝,表姐夫有多少把握送我离开?”

“你尽管放心。雷英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雷占魁如果死了,雷家兵群龙无首,这个城里就是我说了算。我在运河上混了那么多年,手上自然有船,让弟兄们护送你到码头,然后用船送你们回天津,神不知鬼不觉,保证平安无事。老四和黄金,我都会放在那条船上,到了天津连人带钱都是你的。”

“雷占魁不是普通人,杀了他可是要闹出大动静的。”

“这也好办。前些日子他们爷们刚在清风楼火并了救**,这几天他一直防备着对方报复。只要三爷行动成功,我就从死牢里抓几个倒霉蛋出来,说他们是kàng ri救**的精兵,整件事都是他们干的,再来个就地枪决,保证不会牵连到三爷头上。”

宁立言思忖着,“听你这么说,倒是安排得头头是道。可是我跟你说实话,我从没自己动手杀过人,要杀的又是本地草头王,我不能不谨慎。你得让我看看地形,判断一下是否方便下手以及逃脱才能给你答复。时间太紧张了,否则的话,我可以帮你请几个好手。”

刘运盛道:“我现在没有跟人兜圈子的心思,咱们有话直说吧。三爷若是不想做,我绝不勉强。若是嫌钱少,你就开个价,只要能结果了雷占魁,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爽快!”宁立言微微一笑:“表姐夫说话痛快,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也是江湖上的人,不会稀里糊涂给人当枪使。你得让我知道整个计划,也得让我看见船看见钱还得看见人。”

“船和钱好说,人怎么个看见法?”

“一会我去看地形,让玉兰花陪我。”

刘运盛毫不犹豫:“这没问题!从现在开始她是你的人了,你们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黄金和船我得准备一下,两个小时以后保证你看见。”

“一言为定!现在请表姐夫把你的计划介绍一下,雷占魁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们如果杀不了他,自己就得死。所以计划必须周详,大意不得!”

两个小时之后,沧县码头。

宁立言和四姨太从小船上下来,四姨太就像是喝醉了酒,粉面通红呼吸急促脚步踉跄,若是没有宁立言搀扶,便不能走路。

一路走一路笑,笑声如同银铃,说话的声音甜如蜜糖。“一根十六两,整整四十根,这么多大条子,都是我们的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那么多金条,还有那个钱折子。刘运盛不但把我送给你,还肯拿一万块大头做我的嫁妆,太阳简直是从西边出来了。我的心到现在还像是打鼓似地乱跳,不信你摸摸看……真是的,刘胖子自己都不在乎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别笑话,表姐不像你。你的命好,一出生就是大户人家,这辈子怕是从不知道什么叫穷,也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我命苦,从小到大没见过大钱,当初我爹十块大洋就把我卖给了师父。后来师父又二百块大洋把我卖给刘运盛这么个强盗做小老婆。这么多金条,能买多少个我啊?咱可说好了,这些条子必须给我一半!反正将来我整个人都是你的,条子在谁那都一样,将来都给咱儿子,对吧?”四姨太边说,边轻轻扭着胯骨,撞着宁立言。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这些条子都是你的。”

四姨太在宁立言腰上一拧:“坏东西!那事姐姐早就应你了,是你自己不敢。怎么现在还拿来当条件?”

“不是那事。今晚上我离开沧县的时候要带一个人走,这事你帮我办。”

“谁啊?”

“刘婉兮!”

第二百九十五章 调兵遣将(上)

沧县保安团指挥部内,一身军装的雷占魁坐在原本属于自己父亲的太师椅上,面色阴沉如铁。一把半新不旧的驳壳枪在手里随意拆成零件,又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复装完好,动作娴熟至极。只是看他眉峰紧锁的神色,就知想着心事,这常人聚精会神尚难如此快速完成的拆枪装枪动作对他来说,不过是随手为之,心思压根不在这上面。

虽然池墨轩带了日本大夫给雷英治疗,但是他的伤势依旧沉重,依旧不曾脱离危险。雷占魁倒不是因为这个担心或是难过,雷家几代响马,早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吃这碗饭生死寻常事,便是雷英死在雷占魁面前,他也不会伤心。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能否掌握这支部队,继承祖上的家业。

在东北军体系内雷英也算不上名将,但是他占了个老资格便宜,算是张家旧臣。在前清时候便接受招安投奔了张大帅,曾经转战于白山黑水,也曾在中原大地纵横驰骋。

到中原大战爆发,张少帅挥师入关武装调停的时候,他已经是奉命坐镇后方的一路诸侯,如果一切顺利,未来也有可能开府建牙执掌一省军政。九一八事变,把雷英的梦想彻底摧毁,他不但丢掉了地盘、部队,就连妻女都尽数落在日本人手里,只剩了雷占魁这个儿子跟他跑出来。

作为绿林盗魁,雷英对于人马以及家眷都不放在心里。土匪被打散了队伍是常有的事,只要保住性命,随时可以拉起一支绺子东山再起。媳妇可以再娶,女儿有没有都没关系,只要有儿子延续香火就够了。当年如是,现在也如是。

与普通人想法不同,对夺走自己一切的日本人,雷英没有多少恨意。他信奉弱肉强食这种野兽逻辑,日本人比自己厉害,拿走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跟日本人硬干,那是鸡蛋碰石头。私下里曾对雷占魁说过,日本人能杀善战,指望自己拉队伍战胜日本是白日做梦。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别想着报仇,只要想着怎么过好日子才是正理。

仗该打是必须要打的,不但要打还要大打,更是要把kàng ri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只不过不能真的去做。

雷英是个乖觉人物,他看得出在关内喊出kàng ri口号,是筹措钱财招兵买马的终南捷径,自己没理由不做。再者,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是说书先生都懂的道理。当年做土匪时,便是靠这种手段发家,如今也是一样。自己不好好打几仗又怎么引起日本人注意,又怎么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不管日本人多厉害,终归是番邦外国之人,想要在中原称王称霸,必要和中国人合作。从打军阀混战的时候,雷英就看出来外国人的路数。他们就像是一群耍皮影的人,必要找个中国人出来给他们当傀儡,他们在背后遥控指挥,绝不会自己上台表演。

日本人再怎么豪横,也得用中国人管中国人,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虽然他们扶植了一个康德皇帝,但是那个窝囊废连大好江山都丢了,又怎么可能管得好东三省?只有自己父子这样的人,才能做东北的草头王!

从拉队伍那天,雷英的目标便是打几场漂亮仗让日本人知道自己父子的价值,然后接受日军改编。东北本土那几十万义勇军不管战斗力如何,总能给日本人制造麻烦,内忧外患之下,日本人肯定要想办法。

以他们的狡诈,早晚要招安自己这样的地头蛇,让自己带兵去打那些义勇军,让中国人杀中国人。自己则可以将计就计把这些义勇军收编,当作打天下的本钱。日本虽然厉害,可是人口总归有限,又是出国作战,兵力必然紧张。自己手上若是有几十万大军,小日本就该看自己眼色了。到时候自己就有资本和小日本谈条件,即便不能统领关外三省,至少也能控制一个省的地盘。

昔日张大帅以马贼出身,最终成为关东王,靠的就是这种先打后降手段。自己用同样的方法,很有希望成为第二个张大帅。到那个时候日本人就是自己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主人,关外也就回到老帅当政的时侯。给日本人交些钱粮好处,但是大权还在中国人手里。

整个关外的老少爷们会把自己当作英雄,自己的名声也必然和张大帅一样响亮。每一次天下大乱,都是一场机缘,自己父子的机缘应该到了。

雷占魁从小舞枪弄棒,只会开枪杀人,对于谋略向来欠缺。父亲既然这么说,他就这么听。和谁打仗,为了什么打仗,这些问题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些谋划算计也不是他所擅长,只能听令行事。于他本人而言,打仗的目的不外乎钱财和女人,只要有这些,怎么打都行。

老天给了他一个憨厚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内心真如外表一般朴实。雷英联合武汉卿的人马,是看中两人八拜之交的关系以及武汉卿的能力,雷占魁本人,则是看中了武云珠。那个健康美丽一副天生好生养身材的美丽姑娘,有着关外女子的爽朗与直率,又有着良好的出身。从第一眼看见,他便发誓要得到她。

武云珠不同于以往被他强占的民女,搞不好要出乱子,于是他破天荒地让父亲去提亲。雷家的人马比武汉卿多,父亲的官职也比武汉卿大,这门亲事本应是水到渠成,没想到武云珠不但拒绝还趁夜逃走,连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下。

武汉卿表达了歉意,雷英也大度地表示不算什么。何况随后战事的发展不利,日本人的战斗力远远超出雷英预估,从一开始交手他们就占不到便宜,一败再败,部队越打越少。所有人都把婚事的事情忘记了,只有雷占魁牢记在心。

在他心目中,女人生来就该听男人的话,婚姻之事只有男人能挑女人,女人没有资格拒绝。从小到大,他想要的女人从来没有失手,武云珠落了他的脸面,这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武汉卿放纵女儿逃跑,居然不把她追回来,便也该死!除去立场问题,雷占魁对于武汉卿的仇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再见到武汉卿时,他已经决定杀掉他,让武云珠痛苦终身。而这也是雷英的心思。

和日本人交手吃亏,雷英的想法便发生了变化。日军的战斗力远远超出想i昂,想要等日本人招安怕是妄想,只能主动投靠。

虽然现在沧县有了个驻地,可是终究是寄人篱下。东北军失去根基,就像是没娘的孩子,跟着他们没有好果子吃。乱世良禽择木栖,自己该考虑改换门庭。

冀东特别行政公署成立之前,殷汝耕的人已经和雷英接触过几次,想让他拉着队伍去投奔殷专员,并许诺了高官厚禄,雷英则一直拖延敷衍没急着动。他知道殷汝耕和日本人眉来眼去,投奔他跟投日本人差不多。

他不在乎投日,也不在乎所谓汉奸名声,雷英在乎的只有利益二字。日本人人强马壮,自己就带着几百残兵投奔过去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要想扬眉吐气过日子,必要立个大功,也就是这时武汉卿主动联络,希望在沧县给义勇军提供个驻地。

对孙永勤的部队,雷英早有耳闻。这是一支农民组成的人马,专门和日本人作对。听说里面还有赤党,那是日本人和南京zhèng fu共同的死敌。消灭他们,就是一件大功,在殷汝耕那说话也就硬气。

殷汝耕是文官不懂军事,自己能靠着这功劳掌握兵权,整个冀东就是自己说了算。

怀着这个目的,便有了清风楼那场火并。雷占魁号称闪电手,拔枪速度飞快。当初武汉卿同意婚事,就是看中他这身本领。只是没想到,最后这本领用在了自己身上。

义勇军的战斗力比雷占魁想象得高,那种乱局里都能把武汉卿抢出去,还能在城外设伏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雷占魁发现,这支农民武装的战斗力竟然还在自己之上,便不敢再妄想进剿,拉着队伍逃回城里。

他知道义勇军不敢攻打沧县,可是自己也不敢出城去剿匪。雷占魁现在只想早点去冀东,好赖当个军官再说。然后自己会带着一支部队去天津找到武云珠,当着那个小白脸的面对她霸王硬上弓,让她变成自己的人。

其实他在随同雷英转战的时候,已经靠手里的枪得到过很多女人,到了沧县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对于武云珠,他已经没了多少念想,只是想要看到她难堪,看着她的情人绝望,自己就满足了。

本以为这个目的很容易达到,不想又发生了变故。

池墨轩走了,走得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挽回余地。天一亮便带着他的人离开沧县,表示等到雷英身体好一些再来看望。其冷漠的态度远不如刚来沧县时亲近。

雷占魁不傻,知道池墨轩不会因为凝香zi shā的事就真的怪罪自己,影响招安大计。之所以对自己冷漠,还是怀疑自己的能力。雷家军一直是雷英说了算,雷占魁虽然被尊为“少帅”,这其实不是什么好称呼,讽刺他只能仗着父亲的荫庇掌握兵权,自身并无长才。

现在雷英的伤势严重,池墨轩显然担心父亲死后自己控制不住雷家军,一个掌握不住部队的少帅,对日本人毫无价值,对冀东也没有意义。

其实不光是殷汝耕怀疑,就是雷占魁自己对部下的忠诚能够维护多久,也难以保证。所谓雷家军,就是一群穿号衣的土匪,没有多少忠义之心,只信奉暴力。如果不能尽快证明自己的能力,别说报仇,就连自家父子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一定要做点大事!只要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本事,又能让他们发财就够了。对于土匪武装来说,能做到这两点,就是好当家。

义勇军打不过,日本人更是打不赢。盘算一圈,能够下刀的就只有刘运盛这块肥肉。他昨天晚上提出要玉兰花和刘婉兮一起陪自己的要求,就是为了逼刘运盛翻脸。不曾想这老河盗能屈能伸,居然真的一口答应。

雷占魁不认为这个昔日威震运河的盗魁如今已经懦弱到可以献出妻女保命的地步,若是他真如此无用,一大队那些人马就不会依旧听他号令。这老东西应承得痛快,必然是设了个陷阱等着自己入套。

自己不是傻子,只是长得忠厚而已!雷占魁字心里怒吼着。老东西那点小心眼还想瞒过自己?自作聪明!自己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拿走他的一切的!

军中以力为尊,自己能干净利落地干掉刘运盛,其他人便不敢不听自己号令。池墨轩也会明白,自己不是无能之辈,哪怕父亲真的死了,招安的事情也能成。

房门外响起报告声,几名军官鱼贯而入。这些都是雷家军的心腹,如今在保安队里担任中层军官,乃是整个沧县保安团的指挥中枢。

雷占魁学着父亲的模样,沉着脸扫视众人,过了片刻之后才冷声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今个解决刘运盛全仰仗各位,完事之后,刘家的东西大家平分,我绝对不多拿一个子。集合队伍,按照计划行动!”

第二百九十六章 调兵遣将(下)

满香楼昨晚出了人命,最近几日自然不可能开张。门上四个臂上戴黑纱军帽上缠白布的大兵持枪站岗,还架起了一挺机关枪,若非招牌没换,人们便要怀疑,这家妓院是不是变成了司令部。

往日里迎来送往的妓院大厅,此时已被布置成了灵堂。家具陈设乃至房梁上都缠了白布,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如同银色世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放在正中。

棺材前面是供桌,放着灵牌、香炉以及凝香的遗照。这还是当初刘运盛赶时髦,硬把一个照相师傅叫到满香楼来照的,也成了这位女子留在世界上最后的一点证据。照片两侧放着贡品瓜果,供桌下火盆内的火光熊熊,大把的纸钱不停地塞进去,火苗子窜起好高,漫天飞舞地纸灰呛得人不住咳嗽。

几个披麻戴孝如同孝子贤孙一般的ji nu跪在那里哭天抢地大喊着:“凝香,我的好妹妹,你的命好苦啊!咱们姐妹还没好够,你怎么就走了啊!”边哭边把一叠叠纸钱放到火盆里,身旁身后的纸钱、元宝堆积如山。在这些ji nu身后,则是同样系着孝带端着bu qiāng的士兵。明晃晃的刺刀对着ji nu后心,谁若是表现出对凝香之死有一点点幸灾乐祸,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弟兄就能送谁下去陪她作伴。

在刺刀的感召下,ji nu们对凝香的哀悼情真意切,赛过一奶同胞。而在楼上凝香的房间内,刘运盛手里抓着那枚金戒指不放,两眼像是充了血,红得吓人。

一向骄纵的四姨太,这时变得格外老实。不但没有大声吵闹甚至连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嗲声嗲气地安慰着:“老刘,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不就是喜欢女学生么,这好办。等过几天我帮你去找,只要有钱,多俊的女学生咱都能找到。”

“凝香不是你,这样的好女人,万两黄金也找不回来,就别白费劲了。”刘运盛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来回打磨。他的声音也很低沉,“你不陪着你表弟乐呵,居然跑来给我通风报信,你疯了?还是傻了?”

四姨太咽了口唾沫:“看你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也得向着你不是?说是说闹是闹,我哪能真帮着外人?”

“说实话!”刘运盛声音不大,但是语气格外严厉。

“我……我就是因为不傻,才不会和他跑。原本以为他是个huā huā gong zi,跟着他吃喝玩乐过几年,也不算白活。可是他帮着你出主意杀雷占魁,也是个心狠手辣有心机的。跟这种人过日子,也得提心吊胆防着被他卖了。再说,就算是找小白脸,也得找个心甘情愿睡我的男人。他光嘴上使劲别的地方不使劲,送到嘴边都不吃,这种人我若是跟了他,一准要吃亏。他喜欢的是唐xiao jie、婉兮这样的大姑娘,看不上我这等残花败柳。他对我没有情义,我跟着他走又怎么会有好下场?万一他起了坏心半路上把我宰了,带着金条和你闺女跑到天津快活,我找谁说理去?”

“这倒是句实话……可是以老四你的为人,不会见钱不动心。人靠不住,钱总不是假的。你该带着金条逃跑,没必要回来找我。”

“我还不了解你?除非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否则四十根大条子打死你都不会送出去。那些金子就是让他看看过眼瘾,不会落到他手里。你既许了重金,肯定是惦记着对他下死手,我跟你说实话,就是图个活命。反正他跟我说的就这么多,我都告诉你了,老娘到现在还对得起你,你想怎么发落我,给个痛快话!”

刘运盛端详着玉兰花,忽然把嘴一咧,露出个极为丑陋与心酸的笑容:“还是你聪明……凝香要是像你一样就不会死了。不就是被池墨玄那个gou niáng yǎng de睡一晚上,不至于寻死啊。我又不会嫌弃她。如果她像你那么聪明,现在还活生生在我眼前,别说四十根,就是八十根条子我也愿意出……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仇必须得保。我若是自己杀了雷占魁,东北军不会放过我。别人杀了雷占魁,也得把命留下,给东北军一个交待。我不能找我的兄弟,那样不够义气。我也不能找孙永勤,他们太厉害,我降不住。老天把宁立言送到我面前,我就不能把他放走。只有宁立言承担罪名丢了性命,我才能安全。至于你……”他看了看四姨太:

“要是放我当初的性子,你进了我刘家的门,生是我的人,死就得是我的鬼!可如今凝香的事,让我改主意了。我得给自己积德,死后说不定还能跟凝香团圆。我改主意了,过了今晚你就走吧,爱去哪去哪,爱跟谁过跟谁过,这辈子别来沧县就成。我送你十根金条再加上一万块大洋当嫁妆,足够你活下半辈子了。”

玉兰花看着刘运盛:“你……说真的?你舍得放我走?”

“我没功夫跟你废话,滚去陪你的表弟,看着他帮凝香报仇。从现在开始,他要什么你都答应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要是临阵脱逃,凝香的仇就报不了。只要保证他按计行事我绝不会亏待你,快去!”

刘运盛语气冰冷,毫无半点夫妻情份。四姨太反倒如蒙大赦,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她刚刚走出满香楼的大门,便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向这边走过来。

这些人的岁数都不小,在四姨太看来,样子也是一样丑怪难看。他们都是跟随刘运盛打家劫舍的老伙伴,如今有人依旧为匪,有人为商,也有人当军官。

除了当军官的几个以外,其他人只在年节里与刘运盛来往,平日里走动不多,沧县城里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他们与刘运盛的往日交情。但是四姨太心里清楚得很,这几个人与刘运盛始终保持友谊,乃是刘运盛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他们一起来满香楼,肯定不是为了给凝香烧纸。脑子里正转着念头,这帮人已经到了面前,朝她点头示意。四姨太发现,在这帮人当中还裹挟着一个年轻的壮汉,赫然正是之前帮宁立言传消息的“大巴掌”。

虽然他年轻力壮,也是本地青帮的头目,可是这几个老河盗发狠,他也不敢强行抵抗,乖乖被包夹着往前走。

看来这次刘运盛安排得滴水不漏,连宁立言的后路都已经截断了。四姨太摇摇头,心内嘀咕一声:姜还是老的辣,过江龙能不能斗得过地头蛇,可是难说了。

刘运盛家中。

宁立言坐在床头摆弄着手上的左轮枪,不停地拆开、装上,对着窗户做出射击动作。一把陌生的枪拿到手里,就像是个陌生女人,想要彼此身心合一,可不是容易事,总得有个磨合。唐珞伊在一边,用锉刀在子弹弹头上花着功夫,满面红晕,面带微笑,表情神态如同给心上人缝荷包的纯情少女。

宁立言嘱咐道:“一会我出门之后,你千万多加小心。一切以保全自身为上。”

“你不必担心,我又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女子,会照顾好自己。”说到这里唐珞伊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宁立言面前转了个圈,随后一腿撑地另一条长腿高高抬起,做了个武术里的动作“朝天蹬”。

她身上现在是一身男子打扮,做这个动作倒是不尴尬,反倒是多了几分英气。宁立言微笑道:“你这个样子可不像个淑女。”

“今天我本就不做淑女,要做十三妹!”唐珞伊收了招数又坐回床边,把处理好的子弹朝宁立言手里一放,宁立言则拥住她的腰,两人的身子抱在一处。唐珞伊凑在宁立言耳边道:“你有多少把握?”

“大概六成吧。时间仓促,又是人生地不熟,有六成把握就不错了。杀人本就是需要冒险的事,十成把握的谋杀可遇不可求,为岳父报仇就更不能怕凶险。照我看,今晚上雷占魁必死无疑,变数在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不过不管如何,只要他死,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雷占魁死不死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空中不知几时已经聚集了大片乌云,本已逐渐西移的太阳被挡了个严丝合缝,还不到入夜天便彻底黑了。房间中年轻男女并未发觉外间天气的异常,依旧紧紧相拥,情意绵绵,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阵阵狂风呼啸着吹进刘家的院落,过院墙穿回廊呜咽阵阵,声音如同鬼哭。

被狂风卷起的破报纸,在空中来回飞舞,从河边一路飞到街头。往日热闹的大街现在空荡荡的,就连这几天随处可见的保安队、警察都不见踪迹。繁华的城市,变得异常冷清,如同鬼城。

清风楼自从上次火并之后便一直被勒令关门,今个终于得到许可重新开张。刘运盛昨天晚上便派人送消息,要在这摆酒席请雷占魁雷少帅,清风楼必须小心伺候着。

虽然只是一桌,但是却包下了整个清风楼,不许招待其他客人。老板对于这帮带枪的人分外畏惧,一得到通知就早早准备,这时候更是站在楼门口,迎着阵阵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狂风,保持着笑脸等待迎接。

先到的是刘运盛和他的四姨太。两人并没上楼,也在楼下站着恭候。四姨太的飞机头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却顾不上梳理,脸上还得带着媚笑。清风楼的老板看着刘运盛脸色,没敢上前搭话,彼此之间互不招呼都只朝着一个方向看。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天上已经有雨星子掉下来。只听阵阵囊囊军靴声响起,雷占魁和他的人马终于过来。

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身戎装的雷占魁。作为久经战阵的军人,这点风雨对他没什么影响,走得依旧不紧不慢。身子在马上左右晃动,望着迎在楼前的刘运盛以及身穿洋红缎无袖旗袍,露着两条bái nèn的四姨太,脑海里便开始想象着她那被衣服包裹的部分以及今晚就可以从这个妇人身上得到的快乐,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在他身后,一个排的士兵肩扛bu qiāng小跑跟随。等来到清风楼前,雷占魁猛然勒住坐骑右手一举,那些士兵也停住脚步。随后不等吩咐便快速向前,把清风楼团团包围。

雷占魁下了坐骑吩咐道:“来几个人去后厨盯着,其他人守在这,没我的话谁也不许上楼。今个是刘队长包场请客,谁敢搅局就地击毙!”

他随后迈着步子,来到刘运盛面前。先看看他,随后又看看四姨太,目光在四姨太高耸的胸脯上停留片刻,冷哼一声:“刘队长,人不全吧?您的宝贝女儿呢?”

“那丫头面嫩,不敢下楼,少帅上楼就知道了。我这还有个事跟您说呢。”

雷占魁看看清风楼又看看刘运盛:“好!上楼就上楼,我倒要听听你说什么!”

马靴踩在木制楼板上,发出沉重的嘎吱声,跑堂伙计跑到厨房门口扯开喉咙喊着:“少帅到,准备上菜了!”

“得嘞!”

厨房里高大壮硕的“切墩”师傅挥舞着手臂,两把菜刀此起彼落切割肉馅,在案板上演奏出极有韵律感的声音。灯光照射下菜刀雪亮耀眼,灶上的炒勺里热油沸腾,有人把切好的肉丁倒下去,随后一声脆响,半尺高的火苗冒起来,照得人面色通红。

刘运盛家中,刘家两个儿子猛地合上怀表,彼此对视一眼,各自提了把阻击枪走出来,向宁立言之前住的院落快步走去!在他们身后,是四个彪形大汉,身形魁梧,行动极为敏捷,一看可知都是身怀绝技的练家。

保安队驻地内,雷家兵已经集结完毕,由几名雷家亲信军官率领着,默默地走出军营,向着刘运盛的家宅方向前进。

第二百九十七章 鹬蚌生死斗(修)

酒楼上。

开席的地方设在二楼,之前刘运盛特意派自己的亲信外加四姨太过来重新布置,让这里变得与众不同。原本二楼的桌椅都不见了,雅座也被取消。一张大号八仙桌放在正中,上面铺着雪白桌布。八扇屏风把餐桌团团围住,把这里隔成个独立王国。

屏风上乃是本地出名画师画的“曹八将”,神态栩栩如生。入席之后举起酒杯四下望去,不管看向哪个方向,都有一个威风凛凛凶神恶煞般的武将朝你吹胡子瞪眼。

雷占魁的四个护兵与刘运盛手下的两个护兵在楼梯口站着,送菜的伙计走到这里,便要把托盘交给雷占魁的护兵,由他负责上菜,外人不得进入。

在酒桌对面靠窗户的位置摆了张长条桌,上面放着一面皮鼓,一根七寸六分长的“鼓箭子”外加一副“玉子板”。

四姨太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脸上带着笑容来到长条桌后,左手拿板,右手抓起“鼓箭子”,朝着雷占魁一笑:

“我的根底想必少帅也知道,过去我是靠卖唱挣饭吃,自打嫁给我们家老刘过上好日子,好几年没唱过了。今个特为伺候少帅一段,好不好的您可得多包涵啊。”先是打了一通“鼓套子”花点,随后便唱起了“马嵬坡下草青青……”乃是“奉调”里的《忆真妃》。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落在清风楼的房檐和窗纸上,打得沙沙作响,好像是老天爷在帮着四姨太伴奏,弥补她有鼓无弦的缺憾。她从小学的是西河大鼓,跑江湖的时候又学过“乐亭大鼓”,唱“奉调”不吃力。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加上“娃娃腿儿”的功夫,字正腔圆,嗓音甜润,与时下名角相比也不逊色。

雷占魁的眼睛在四姨太的胸前、脸上来回打转,手在腿上胡乱拍打着,全不在板眼上,不住点头,黑脸上满是不怀好意地笑容。

他对刘运盛酒楼的布置很满意。他还没在这种环境下玩过,今晚一定要试试。屏风可以挡住人,偏又能看见影子,也挡不住声音。一会自己把玉兰花按在这张餐桌上,用她下酒的时候,外面的人能听见声音也能看见影子,想想那情景心里就舒服。

他看着刘运盛,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真没想到,离开东北还能听到这么地道的奉调,不容易!当初跟我爹在老家的时候,倒是没少听这个,自打进了关有日子没听过,今天总算又过了把瘾。模样好,嗓子好,眼神也好!这要是到了东北,一准是名角!刘运盛你这王八犊子运气不错啊,这么个小娘们怎么就归你了?”

刘运盛陪着笑脸道:“少帅说得是,我这个王八犊子命好。”

雷占魁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在桌上用力一墩:“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运枪都打不着。这小娘们越看越带劲,看这小腰再看这胸脯子,跟你这么个老王八就是鲜花插牛粪上了。不过啊,老天爷对人是公平的,他不能总让你走运,也得让别人走运,你说对不?我可听说了,你老刘现如今完了,多好的美人你也提不起精神头,有没有这事?我跟你说,不行就该让位,这好地你自己不种,也不能让它荒着,该换换手了。要不然你难受她也不自在,不是作孽么。我算是帮你个忙,也救她一回。你放心,我不要你的,等过些日子还还给你,保证啥也不缺,保不齐还送你个大胖小子!”

“少帅说得是,等散了席就让她和您一块走。”

“别啊,光她能行么?这奉调得两人,一个唱的还得有个弹弦的,让婉兮xiao jie出来架弦,她们娘俩合唱才对啊。大概是婉兮xiao jie这几年光在外面念书,没学过这个吧?没关系,慢慢教啊。把她叫出来,我手把手地教她,告诉她该怎么弹。人呢!”

他四下看过去,刘运盛连忙道:“少帅!少帅听我说。我那丫头面嫩胆小,让她来这只会扫了您的兴致。我让人把她直接送去府上了,等吃完饭回家您就能看见。”

“送我家去了?”雷占魁翻了刘运盛一眼:“老王八可别糊弄我!我告诉你,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我雷某人这辈子最恨别人说了不算。咱可说好了,让你闺女和四姨太陪我三天,我就放你一马。你要是跟我玩心眼,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敢,绝对不敢!我也跟您说实话,我年岁大了,想要金盆洗手过安生日子。只要少帅放我一条路,这两个女人就送给您也没关系。我不但把他们送给您,还给您准备了另外一桩大礼。”

“大礼?啥玩意?”

“一个人,您的仇人。头些日子在这个楼上,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您打了那个chi huà党武汉卿,昨天就有人进城,要给他报仇。”

雷占魁脸上的神色一变,“chi huà党进城了?我咋不知道呢?我告诉你,你别唬我啊,我不怕这个!”

“进城的不是chi huà党,是武汉卿的女婿,宁立言。”

听到这个名字雷占魁脸上神色一变,本来插在腰里的驳壳枪闪电般地拔在手中,枪口一下子顶住了刘运盛的脑门。“你说谁?再给我说一遍!”

四姨太尖叫一声,鼓箭子便出了手,雷占魁瞪了她一眼:“留着劲头回家再叫,给我消停待着,一会接着唱。今个你要么换个老爷们,要么换个脑袋,自己挑!”

四姨太二话不说,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刘运盛不慌不忙赔着笑脸道:“少帅息怒。宁立言进城便找到我,说是要和我做买卖,我也信以为真。本想着弄几个钱花,也好孝敬少帅。没想到今个我才知道,他敢情和武汉卿的闺女有一腿,这次进城是要给他岳父报仇的。”

“他人呢?”

刘运盛把头朝着楼梯方向大喊一声:“来啊,把宁立言带进来!”

雷府门外。

一乘二人抬小轿停在门口,雷家站岗的大兵走到近前撩起轿帘子,只见里面是个穿着月白色斜襟小袄,黑裙半高跟皮鞋的女人。明明是个学生的打扮,头上偏盖了个红盖头。

护兵看了抬轿子的一眼:“你是刘家的人啊?我咋没见过你呢?”

“小的平素在刘家干杂活,出来的少。”说话人一口本地口音,让护兵没了疑心。他看看轿子里的人,“你们家人怎么抬这来了?”

“这您可把我问住了。老爷就让我们抬人,别的没说,我哪知道啊。您看这雨越下越大,要是把人淋坏了就不好了。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护兵也知道自家少爷要霸占刘运盛闺女的事,看这身学生装想来没差错。点点头:“你走吧,这人交给我们了。”

两个护兵接替轿夫抬着轿子走进雷府,边走边嘀咕着:“这人真有意思还给自己弄个盖头,真当自己是新娘子了。当新娘子别穿这个啊,不伦不类的。就是进来陪我们少帅睡几天,至于弄个轿么?谁踢轿门啊?”

“好歹也是念过书的女学生,要面子呗。咱把人放内宅就完了,别的少掺和。就少帅那个脾气,别找不自在。”

两人把轿子抬到内宅月亮门洞,由两个老妈子接手,自己向外走。此时雷家门外,又有两个彪形大汉抬着一顶轿子过来,说是奉刘运盛的命令把xiao jie送到府上。

雷家守门的卫兵纳闷地问道:“你们家几个xiao jie?怎么刚来一个,这又一个?”

“啥?你说啥?啥刚来一个啊?”随同这顶小轿来的,还有个四十出头凶神恶煞般的娘家人,只看他的相貌,便让护兵起疑。加上他语气不善,这些卫兵就更是提高了警惕。

一人举起bu qiāng对着送亲的人,另一个卫兵一把撩开轿帘。里面也是个女人,倒是没盖着盖头。满面脂粉头上不少首饰,可是看岁数怎么也不像个还在念书的女学生。而且这女人的目光里满是紧张恐惧,更让人怀疑。

那名护兵问道:“这是……”

“砰!砰!”

两声沉闷的枪声响起。送亲的那位娘家人不知从哪抽出两把盒子枪,枪响人倒,已经结果了护兵的性命。两个轿夫见开打,也从腰里拔出短枪,朝天上放了一枪,随后朝雷府冲去。

雷家对面的小巷里,几十个埋伏好的大汉举着长枪短枪杀出,向着雷家大院冲过去。

可他们刚刚冲到门口,院里面的枪声也如同爆豆般响起,两个轿夫身子一晃,随后便倒在地上。雷家的管家带着十几个警卫死死守着门口,与发动进攻的一方驳火,又大声吩咐着:“快!快去给少帅送信!少帅猜对了,刘家人上咱家抄家来了!干了他们!”

枪声混着风雨声传进内宅,那顶先前抬进来的小轿歪歪斜斜地倒在月亮门洞附近。一个抬轿子的老妈倒在地上,另一个被挟持在花丛里,锋利的手术刀横在咽喉。自己揭去盖头的新娘子,脱去了外面的学生装,露出里面的短打。

“雷英在哪?内宅有多少人?几个男人埋伏?”

很快,新娘子从花丛中走出,迈动着两条长腿向内宅深处走去。随着她的脚步,手术刀上点点血珠落下,随同雨水流向远方。

沧县城内街道上,两支穿着相同军装的人马不期而遇。双方带队的军官都有些意外,但是随后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开火。大家都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碰头,自然知道对方的目的和自己一样,是为了吃掉对手。

多日积累的宿怨在此刻彻底爆发,刹那间枪声撕破雨幕,雷家兵与刘运盛的嫡系互相倾泻着火力,都想要将敌手置于死地。

鹬和蚌终于开始了生死搏斗,渔翁也终于登场。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有仇报仇(修)

清风楼上的一切变化,实际只是发生在须臾之间。

雷占魁并不是个以谋略见长之人,在雷英倒下以前,在雷家军里雷占魁的角色始终是“先锋”而非“统帅”。一方面他的年龄和性情都不是个运筹帷幄的材料,另一方面也是雷英有意为之,把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打造成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

究其原因,还是和雷家军的构成以及整支队伍的成立目的有关。从东北败进关内之后,雷英手下原本的嫡系人马死伤惨重,只剩了十几个人追随左右。指望这些人重新组建一支完全为自己所用的队伍并非易事,而且他招募队伍乃是私人行为,和官方招兵不能比,没办法严格考察兵员素质,只要身体条件不是太糟糕就能到他手下吃粮。

在宁立言的前世,武汉卿被袁彰武用一帮要饭的加大烟鬼拼凑成队伍,骗走了全部家财。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要这些人就根本拉不起人马,真正的优秀人才也不大可能投奔这种杂牌军。

立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这种思想下招募来的士兵自然是混军饷居多。其身体和思想素质都不可靠,只能勉强凑个人数。

固然其中也有人想要驱逐日寇,收复河山,但是在队伍里所占的比例实际非常有限。再者经过这段时间磨合,即便雷家军里真有这种人,也早已经投奔了武汉卿或是孙永勤。

现在雷家军的成员在品德上无从期待,只能指望他们对自己父子忠心,想要维系这种忠心,除了钱财之外,还得有身先士卒的表率。雷英带兵多年,倒也懂得士兵心思,这些兵马不比自己当年嫡系,对于雷家的忠诚和信赖还没有构建起来。这时候如果自己父子临阵躲在后面指挥,把冲锋的事情交给部下,就别指望让士兵信服。

为了东山再起,把这群虾兵蟹将变成雷家再次发家的本钱,雷占魁也必须冲在前面。是以在雷英受伤以前,雷占魁主要担任执行者而不是策划者,靠着自己快马双枪吃饭。

他并不傻,但是论起谋略终究比不上那些老谋深算的lǎo jiāng湖。刘运盛今天的布置也让他很有些纳闷,不知唱的哪一出。

当刘运盛报出宁立言的名字之后,雷占魁的精神全都转移到了这个仇人的身上。对于他来说,宁立言代表着他的失败,甚至代表着他的绿帽子。不杀此人,自己始终觉得抬不起头来。即使武云珠从未答应过嫁给他,在雷占魁潜意识内依旧认为只要自己看中的女人就是自己的,谁抢了她就是自己的死对头。

过去宁立言在租界里,他奈何不得。现在听说人来了沧县,顿时便让他有了希望。他想要把宁立言好好折磨一番再杀了泄愤,又或者作为人质要挟武云珠从了自己。在这种心思驱动下,其他的事他都没太在意,反正整个酒楼都在自己的武力控制之中能出什么问题?

在刘运盛高喊一声之后,雷占魁的视线便移向楼梯方向,精神也为之分散,枪声便在此时响起。

子弹来自窗外,刺客藏在了清风楼三楼那废弃的阁楼上。在酒席开始之前,刘运盛的人布置现场时,故意指东指西,把整个酒楼的人指使得团团转,没人顾得上查点人数。来的时候是几个护兵,离开的时候又是几个没人点数,刺客便是趁这个机会上了三楼,藏身在没人会去的阁楼之上。

等到四姨太的“鼓套子”一打,人便顺着绳索从三楼垂到二楼位置,四姨太的那声尖叫则是信号,告诉刺客:可以动手了。只不过刀枪无眼,她若不是抱着脑袋及时蹲下,说不定也得陪葬。

外面下着大雨,房间里又隔着屏风,对于刺客来说这是个极大的挑战。雷占魁也是看了这个布置之后认定,即便刘运盛真的胆大包天敢对自己不利,也选了个最糟糕的场所。在这种地方动手,自己根本不会有失。

屏风遮挡住视线,即便是关外绿林里最优秀的“炮头”,也没法保证子弹准确无误。刘运盛和自己近在咫尺,若是子弹射偏,死的就是他。这老王八绝不会冒这个风险对自己行刺,是以雷占魁的注意力都放在楼梯方向,没管窗户。

只不过雷占魁忽略了一点,这八扇屏风乃是里外双面画,正反面都是曹家八将,只不过位置颠倒。正对着雷占魁屏风上,画的是昔日曹孟德手下第一福将夏侯惇。这员大将,就成了此刻的定位装置。

八扇屏风的摆放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在动手之前,刺客便已经和刘运盛研究过画像的高度,画中人器官对应雷占魁的所在,根据刘运盛描述的雷占魁身高,模拟过他或坐或站对应屏风的位置,所要的就是这刹那间万无一失。

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狙击。前世军统的杀人训练,让刺客拥有一击夺命的能力。单以àn shā技巧论,在当今天下都算得上一流。以夏侯惇的画像为标尺,子弹从夏侯惇画像的左眼穿过,射入雷占魁的右眼。

可怜的“完体将军”死后尚不得安宁,千百年后他的画像再次遭遇了原主人同样的痛苦,所失去的眼睛,恰好也是左眼。

只不过比起不知痛楚的画像,雷占魁的下场更为凄惨。一声枪响之后,刘运盛只觉得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溅到上面。伸手抹了一把,放在眼前看去,却是红白混杂的脑浆。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雷占魁,这时已经不复人形。唐珞伊用锉刀在弹头上的雕琢,便是为了给这个霸道野蛮的土匪子孙以教训。

子弹在他的眼眶内完成了bào zhà,炸开了他的头盖骨。导致刘运盛看见的,只是雷占魁面部的下半部分,其上部已经被huo yào炸得飞起,撞在其身后屏风上随后落下。屏风上“虎痴”许褚满身血污,只可惜不能再次裸衣。

刘运盛的反应也快得很,老河盗终于表现出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劈手一把从雷占魁的死尸手中夺下驳壳枪,二话不说对着屏风外射击。虽然看不清具ti wèi置,但是有隐约的人体轮廓就已经足够。不管是他的护兵还是雷占魁的护兵,都没有必要活下去。

“砰!砰!砰!”

接连几枪,外面的人看着向下倒。楼梯处已经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刘运盛手上的驳壳枪还想射击,可是这时又一声枪声响起,一蓬血花自他的手臂处炸开。钻心的疼痛让他握不住枪把,驳壳枪落在地上。

不过老河盗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观察伤口,一个就地十八滚,那圆滚滚的身体如同皮球一般向一旁躲避。若非亲眼得见,只怕没人相信这么个胖子有如此利落的身手,随同他的身体滚动,一把贴身的小阻击枪已经握在他的左手。作为积年盗魁,他同样有着双手使枪的本领,只不过平素不在人前展露。

“砰!”

枪声又起。

刘运盛的左臂再次中弹,那把小阻击枪也掉在楼板上。直到此时他才看清楚开枪的人到底是谁。

窗外的刺客早已经撞破了窗户,随后又撞倒了屏风,此刻一手搂着四姨太,另一手提着左lun shou qiāng站在刘运盛面前,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楼板上,头上身上如同个落汤鸡,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丝毫不显狼狈。配上他脸上那淡淡的笑容,反倒是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左轮枪的枪口对着刘运盛的脑袋,宁立言的声音则分外平静:“枪和子弹都是表姐夫给的,你心里有数,一共六发。你以为我得把六发子弹都用在雷占魁身上对吧?作为一个复仇者,把子弹一发发打进仇人的身体里,才算是解恨。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必要,杀人只要一枪就够了,剩下的都是宣泄和浪费,毫无价值,还不如把子弹用在合适的地方。比如……现在。”

刘运盛停止了移动,从刚才的两发子弹他就知道宁立言的身手和枪法,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勉强一笑:

“表弟打得好!雷占魁死了,我要是不受点伤,也说不过去啊。不过外面可还有雷占魁的护兵,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带着老四快走!”

“表姐夫有心了。不过你不觉得奇怪么?雷占魁的护兵怎么这么老实,就在那一动不动?我说,进来吧!”

话音落,片刻之后屏风被推开,十几个人从外面涌进来。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厨师、小工的打扮,内中一位刘运盛认识,正是这家清风楼的“切墩”师傅。看他们的穿着应该是清风楼的后厨,可看他们的模样,这回上来绝对不是为了讨赏。

几个人衣服上都有血迹,领头的手里端着大枪,身后的几个则举着雪亮的切菜刀,看刘运盛的眼神就像是看准备加工的猪后腿。

“雷占魁的人都收拾了?伤亡如何?”宁立言问道。

那名“切墩”的师傅举着菜刀回答:“都收拾了!我们有两个弟兄受伤,不过伤得都不重。这帮王八蛋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反抗,更想不到我们的人比他们还多。‘巴掌’兄弟那边已经派人去救了,参谋长应该带着人去抄刘胖子的家。这帮土匪为非作歹,鱼肉乡里,今个该跟他们算总账!”

语气里充满凶悍,与往日那个任人打来骂去的厨子全然不同。

“清风楼的东家呢?”

“他不是个坏人,就是有点窝囊,连大厨一块都捆着呢。您放心,这次行动参谋长有话,不许滥杀无辜,不许调戏妇女。谁敢违反纪律就地正法。我们没人敢干坏事。”

说话间这个“切墩”师傅看了看宁立言怀里的四姨太,以及他放在四姨太胸前的那只手。考虑到宁立言毕竟不是自己的战友,又是天津的少爷羔子,不能要求他有多少思想觉悟,再说这次行动他又是功臣,强忍着没说话。

刘运盛心知不妙,强忍着疼痛说道:“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道各位是哪一路的好汉?报个万出来,也让我认识认识。”

那位切墩师傅看了刘运盛一眼,深吸一口气,用力挺直了腰杆:“我们是kàng ri救**,孙永勤是我们的总司令!你们暗算了武将军,今天我们来讨债了!”

窗外风雨依旧,可是酒楼内却温暖如春,将寒意遮挡在外。便是魂不附体的四姨太此时心里也稍微放松了几分,落到这支队伍手里,总算安全。自己手上没有人命,他们不会杀自己,也不会惦记自己的身子,可是刘运盛……恐怕难逃一死。

第二百九十九章 翻盘

刘运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先是以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厨师,又看向宁立言,神情逐渐由怀疑转为惊诧再到不可思议。他闯荡江湖几十年,见多识广,大风大浪经历无数。即便是宁立言突然和雷家父子联手对他不利,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吃惊。

在设计这场谋杀时,刘运盛已经盘算过自己的危险。比如临阵时候不敌雷占魁反倒死在他的枪下,又或者宁立言关键时刻手软行刺失败,甚至连宁立言临阵脱逃的可能都考虑进去。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宁立言趁机把自己也杀了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在刘运盛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就被彻底抛弃,他断定宁立言不可能杀自己,防范这点纯粹杞人忧天。

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通过与宁立言的接触,刘运盛认定这是个理性的人,他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会胡闹。杀掉自己对于宁立言来说毫无好处,反倒是凭空多个仇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便是他真的觊觎自己的妻女或是产业,用杀人这种手段也实现不了目的。宁立言总归是个外来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控制沧县。今晚上自己和雷占魁同归于尽,他也控制不住这座城市。

杀了自己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自己活下去确保双方接下来的合作,才是对宁立言最有利的结果。

宁立言想要指望运河发财,就离不开刘运盛这样一个代理人。“大巴掌”这种本地把头只能小打小闹,大生意还得看自己这种实力派。在火并雷家父子之后,自己就会成为沧县的实际控制者。从生意的角度看,双方合作才能保证财源滚滚,和则两利斗则两害。

大家都是跑江湖的,对于江湖人的想法最明白。宁立言不可能知道自己卸磨杀驴的计划,除非脑子坏掉,否则绝不会对自己下毒手。所以刘运盛敢放手利用宁立言除掉自己的仇人,不曾担心过反噬,原因就在于此。

至于城外的kàng ri救**他当然也考虑过,甚至他也知道“大巴掌”和这支人马有来往,大巴掌帮着救**运输物资,做这种杀头买卖。就是考虑到这层因素,他才没让人对“大巴掌”下死手,只是关他一个晚上,等到明天风平浪静再把他放出来。

孙永勤这支人马能和日本人开战,当然不是弱者,雷占魁都在他们手下吃过亏,自己的那些土匪兄弟肯定不是人家对手。可是不管救**多能打都不敢攻打沧县县城,雷占魁就是吃准这点,才敢火并武汉卿。

救**在冀东乃至河北、热河边界和日本人开战,注定是败多胜少。打败仗不怕,只要有地方休整,就能东山再起,冀中地区就是这支部队休整补充的根据地。

东北军和日本人有深仇大恨,碍于南京zhèng fu的命令不能和日本人正面冲突,对于救**自然睁一眼闭一眼能帮就帮。也正是因此,救**才能屡败屡战。可这种默契是建立在彼此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基础上,要是救**触犯了东北军的底线,东北军必然会翻脸动手,那时候救**面临的就是两面夹击。

对于军阀武装来说,地盘就是自己的底线所在。东北军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乡,把寄食的河北省视为基本盘。每一座城市都是东北军不能放弃的心尖,如果救**敢占领沧县,就和东北军结下堪比杀父之仇的深仇大恨,肯定会不死不休。孙永勤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这种糊涂事。

所以雷占魁火并武汉卿之后,只是防范救**派人进城锄奸,从没担心过救**攻城。就是吃准了这一点,刘运盛也是如此,所以对于救**大举攻打沧县的可能性谁也没做防范。

刘运盛知道宁立言和“大巴掌”有青帮交情,知道“大巴掌”和救**的交易,却从不曾想到宁立言居然和救**有交情。从双方的对话看,两方的交情颇深,远远超出交易的范畴。

虽然雷占魁称武汉卿为chi huà党只是个杀人的借口,可是这支武装的红色背景乃是事实。这年月手里有枪的人不欺负老百姓打家劫舍绑票勒索也不去抢粮抢女人,除了赤党就只有天兵天将。

赤党是专门和财主作对的,宁家在天津、青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宁立言本人也是个钱多得没处花的少爷羔子。更别说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现在还把手放在自己老婆胸脯上,这种人应该和赤党势不两立才对,他们怎么可能合作?

宁立言看出他的疑惑,微笑道:“我可以跟你说明白。我带着表姐去看金条以及勘察现场不过是个幌子,包括看逃跑路线也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和救**联络。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安排,但是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强盗的承诺。更不会把自己和珞伊的性命,寄托在你给我们安排的后路上。kàng ri救**和一个河盗对比,傻子都知道该相信谁。你要借我的手干掉雷占魁,而我则要趁这个机会给我岳父报仇,也为沧县的百姓血恨!”

他看了一眼雷占魁的尸体:“他是杀我岳父的直接凶手,至于表姐夫你……也是帮凶!虽然当天你没开枪,但你和他在这件事上是一伙的,我没说错吧?如果救**真的想在沧县外面划一块地盘作为为长期根据地,你第一个不同意。因为他们所在的地方肯定会保证群众利益,保障运河秩序,不许杀人放火、欺男霸女,这就是你的仇人!所以你从骨子里也恨救**,只不过雷占魁站出来,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如果今晚我傻乎乎地杀了雷占魁,估计很快就会死在你手里,成为你和他矛盾冲突的替罪羊。”

“你……”刘运盛想要否认,但是他知道这没什么用。自己埋伏在码头上的一队人马肯定已经被对方发现,一想就知道是自己的手笔。在运河上横行了一辈子,临死何必做个孬种?

他勉强一笑:“你……你猜对了。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脑子就是好使。我儿子看上了你的女人,你一走他们就要动手。我知道这不对,乱了辈分了。可是那帮小辈的想折腾,我也拦不住。再说你对我女儿不也是一样?不过现在,估计他们也完了。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跑江湖的都是这个下场,我认了。可我不明白,你和赤党怎么会穿一条裤子?”

“我能理解。你的脑子里只有你的产业,对于日本人还没什么印象。你若是到关外跑一趟,看看日本鬼子的行为,就知道和他们相比,所谓的党派或是理念之争,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你没机会了!”

“杀了我,沧县就是你们的了?”刘运盛蔑视地一笑:“你问问他们,敢么?他们敢在沧县扯旗,整个冀中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前面是日本人后面是东北军,他们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可能打得过。”

宁立言摇摇头:“你搞错了一件事,他们来沧县不是抢地盘,而是讨公道。不光是为我岳父,也是为了沧县的老百姓。除此以外,也是为东北军清理门户,消灭蛀虫。雷家父子和池墨轩勾结,保安队里也被日本人掺了沙子。你们两边为了自己的利益斗来斗去,却不知道早有人盯上了这座水陆码头。日本人拉拢收编运河两岸的土匪、逃兵,又把人往保安队里安置。将来他们要动手的时候,这帮人就是内应。所以这次救**帮助东北军把这座城市洗一洗,之后还会还给他们,绝不会抢东北军一寸地盘。”

刘运盛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思维里,到嘴的肥肉不会吐出去。何况救**现如今处境日渐艰难,好不容易有了块地盘还会交出去?但是看宁立言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没说谎。

他叹了口气:“罢了,事到如今说啥都晚了。我算计你在先,被你收拾了也是理所当然。混江湖的,这个道理还能不明白?你们想咋招就咋招吧。可是我听说赤党的人乃是仁义之师,不夺rén qi女,我的老婆和闺女……”

“我们保证她们安全!”那位“切墩”师傅接过话,随后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宁立言。但见四姨太那粉面绯红满目含情的模样,分明是心甘情愿,自己也没法说话。

他用手里的菜刀对准刘运盛:“这些年你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自己心里有数,今个该跟你算总账了!咱们qiong rén,今个要个公道!”

刘运盛看了一眼这个“切墩”,冷哼道:“公道?你跟我眼前提什么公道?我打过你嘴巴,但也赏过你现大洋,我不曾杀过你的亲眷,也没拿过你的钱财,你跟我这吹胡子瞪眼地提什么公道?我不欠你的。”

那个高大的厨师怒目圆睁道:“狗东西,死到临头还嘴硬!我兄弟让你的手下抓了兵,再也没回过家。我妹子被你的拜把兄弟祸害跳了御河,你给了我五十块钱说是彩礼,你还敢说不欠我的?这沧县的老百姓被你抓来杀去、敲诈勒索,好人家的姑娘被你和你手下的兵逼死多少?你说该不该找你要公道?”

刘运盛愣了片刻,随后挣扎着坐起来,后背靠在墙壁上。喊杀声、枪声混着风雨声传进来,整个县城已经打成一锅粥。自己的人到现在还没来,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刘运盛最后的希望断绝,心中反倒彻底释怀。

这些年来杀过的人,做过的孽,在眼前飞速掠过,最后定格在凝香那张纯洁无暇的笑脸上。刘运盛摇摇头,“有这事?记不住了。这些年作孽太多,谁还记得清楚?反正现在落到你们手里,就随你们发落吧。”

他的目光落向雷占魁的尸体,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临死前总算是给凝香报了仇,值!”

宁立言哼了一声:“你要给你的凝香讨公道,那么多人的凝香,也要讨个公道。这就是公平。你虽然想要算计我,但是没算计成功,还帮我杀了雷占魁。我不会对你下杀手,这件事你们自己解决吧,表姐,咱们走。”

四姨太早已经被吓得没了脉。曾经她也是穷苦出身,对于厨师这帮人是不怕的。可自打嫁给刘运盛做姨太太,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自己“阔太太”的新身份,对于qiong rén的旧身份丢弃乃至厌恶,甚至主动对这些人加以羞辱,以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

她记不清自己打过谁的耳光,或是害谁被护兵一顿臭揍。往日里这种事她随手做了也就做了,不认为会有什么麻烦。可是如今,看着这些拿着武器冲上来的人,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可怕的错误。

他们不会杀害妇孺,可要是清算旧债,自己的下场怕也不妙。再说看看自己的满头首饰以及那些人身上的补丁衣服,她越发感觉自己负债累累。能保住自己的只有宁立言,因此不用用力拖拽,她便跟头把式地随着宁立言下楼,在他耳边怯生生地叫着:

“表弟!我的好表弟!你带我走吧,去哪都行,只要离开这,我给你当小老婆当外宅当丫头都行,我保证听你的话,伺候你一辈子。”

“别忙,你先跟我去趟刘家,另外咱姐俩还有笔债要算清楚呢!”

第三百章 天翻地覆

宁立言拖着四姨太下了清风楼,刚一走出门口,就有几杆枪顶在宁立言头。有人高声喊着:“不许动!举起手来!”随后便从宁立言手上夺下那支左轮,把他和四姨太推上了一辆马车。

整个过程中宁立言并没有反抗,也没有争辩,表现得十分配合。四姨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楼上还好好的,怎么到了这就变了样子,但是也不敢多问,只好随着宁立言上车。

在这个过程中四姨太发现,在楼门口有几具死尸,全都穿着军装,不是刘运盛的亲兵就是雷占魁的卫队。显然沧县原有的保安团武力已经被打垮,整个城市成为救**囊中之物只是个时间问题。

人一上车,车把式就摇动着马鞭前进,顺着马车上的玻璃窗向外看,见两侧各有几个大汉举着bu qiāng警卫,似乎是怕他们逃跑。不过在当下这个时候,有这么帮人跟着倒是安全多了,其作用更类似卫队。

整个县城已经沸腾起来,喊杀声以及枪声、bào zhà声透过车壁钻入耳鼓。四姨太不懂军事,但是这种子弹横飞的场面有多危险她比谁都清楚,“妈啊”一声钻到宁立言怀里,两手抱着他的脊背哀求着:“救我!我可没干过缺德事啊,我一个妇道人家啥也干不了,只能听人家摆布,你可得跟各位好汉那好好说啊。”

“雷家兵和刘运盛的兵注定全军覆没,若是他们占了上风,这时候早就打到清风楼,所以别指望结果有变化。”宁立言抚着玉兰花的后背:

“本来保安队的战斗力就不如救**,如果不是顾念着东北军的反应,救**早就把县城拿下来了。何况城里两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都死在这,下面的人又自己火并,现在群龙无首,怎么可能和救**较量。大局已定,不管枪响得多厉害也改变不了结果。”

“我知道……刘运盛爱咋咋样,我不管他,我就求保住我自己。”

“表姐也不用太谦虚,你说你没做过缺德事,只怕也不尽然。”

宁立言的手摸着四姨太的飞机头,忽然用力一扯,玉兰花“妈啊”一声,发出惨叫。被宁立言拽着头发从他怀中离开,宁立言目光炯炯,盯着玉兰花的眼睛,“到了这时候,你该说实话了,再跟我玩心眼,神仙都救不了你!你很精明,表面上跟我亲热,暗地还是向着刘运盛。我若是真以为你愿意跟我私通,出卖刘运盛,现在已经成了死人。你跟我勘察地形一直到码头看金条的时候全都不老实,始终在偷看我的举止,担心我跟谁联络。你跑过码头,懂绿林里的‘春典’。我就算说行话,也瞒不过你。所以你想不明白,我是什么时候跟救**通了消息。”

“表弟……三爷……你听我说。”

“喊嘛都晚了。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把救**混同成土匪。用防范土匪攻城的办法来防范救**。这支武装最大的优势不是他们有多少人又或者有多少武器,而是他们是qiong rén的队伍。这个天下qiong rén最多,天下的穷哥们,都是他们耳目。你们只防备着‘大巴掌’和青帮的人,自然就发现不了真正的通信员。在县城里跟我联系的除了大巴掌,还有那位厨师。我在清风楼出现,他就知道怎么回事,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玉兰花感觉周身瘫软,宁立言的眼神里有yu wàng,但更多的是杀意,她哀告着说道:“我知道……都知道……你们厉害,你们是爷。别跟我这女人家一般见识……”

“刘运盛和雷占魁都在防范救**进城,可惜是防范不了的。他们没办法禁止出入,那么qiong rén总有办法进来。清风楼这几天关门歇业,厨房的人都散了。临时召开酒席,厨师去外面找帮工很正常,也没人会查他们的身份,再说沧县这里人员流动频繁,查也查不清楚。”

“是,你们都是天兵天将……”

“这个世界没有天兵天将,只有得道多助。”

“可是……可你也是……”四姨太感觉宁立言抓自己头发的手用力越来越大,不由得提醒起宁立言,现在两人身份都是俘虏,不该自相残杀。

宁立言冷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不是看押,而是护送我。城里太乱,我就这么走过去不安全,所以安排了马车护送。只不过我和他们的关系需要保密,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你看看外面!”

说话间,玉兰花的脸被推到车窗上,顺着玻璃窗看到,马车两侧的队伍已经壮大了不少。加入的人很少持枪,大多举着刀枪棍棒,还有的拿着菜刀斧子。

沧县是北方武术之乡,城里练武的人很多,大多数人家都存有兵器。传统的冷兵器在qiāng xiè面前没有反抗能力,可是今天情况变了。

沿途也遇到穿着保安队军装的士兵,或是举bu qiāng的河盗狼狈逃窜。这种溃兵为了自己生存或是宣泄,敢于对任何目标下手,最危险不过。可是现在,这帮人根本来不及作恶,就被那些拿着刀枪的百姓冲上去围殴。

刀剑齐下,没用几下这些人就被结果了性命,武器也被缴获。也有一些机灵的溃兵高举着bu qiāng投降,举大枪的救**士兵便会高喊一声:“优待俘虏,不许随便杀人!”随后就有百姓夺了他们的武器,把人押在队伍后面随同前进。

平日里逆来顺受的百姓,居然敢缴大兵手里的枪,见到这情形的四姨太心知:今天晚上沧县要变天了。一些百姓指着车玻璃指指点点,似乎是在议论着她,玉兰花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这些动手的百姓过去未必是救**士兵,导致这些老百姓拿起武器的,正是雷占魁、刘运盛这帮人平日的作为。报应这个词往日里只是个诅咒或是个虚无缥缈的神话,如今终于正式降临。

他们的报应来了,自己的呢?宁立言的杀意浓烈,随时可能杀了自己这个所谓的表姐,自己又该如何乞命?婉兮呢?是否和之前被刘家父子祸害的女子一样,也别人用同样的方式报应了?

对于这个姑娘,她心里还是有几分爱护之意的,否则当时就不会不顾风险冲进去救人。乃至到现在自己面临死亡时,竟然还会想到那个可怜丫头。玉兰花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这种好心眼,惟一的可能,大概就是同病相怜吧?

马车来到刘家大院门外,宁立言和四姨太被从马车上拽下来,推推搡搡向院子里走去。

刘家的大门敞开着,门上站了四个士兵,看穿戴就知道不是保安队。等来到院落里,就见到护院和保安队士兵抱着头蹲在那,早已经缴械。还有一些成了尸体,堆在院落的另一边。

一个相貌好似老农的中年人看了一眼宁立言,随后正言厉色道:“他是谁?把他抓来干什么?”

“报告参谋长。他在清风楼行刺,射杀了雷占魁,但不是我们的人。”

“刺杀了雷占魁?”中年人皱皱眉头,“先关到厢房去,一会再审他。”

厢房里,几个女人哭哭啼啼抱成一团,身上都是珠光宝气上好的料子衣服,正是刘运盛的大太太以及他两个儿子的老婆、小老婆。

这些女人虽然情绪悲痛但是衣衫完好,显然没有遭到侵犯。往日里服侍的丫鬟、老妈子都不见了踪影。一身劲装的唐珞伊把刘婉兮抱在怀里,待在厢房的另一端,和这些女人保持距离泾渭分明,正搂着她说着什么。

“表舅!四姨!”

刘婉兮看到两人如同见到了救星,大声叫着向他们冲过来。四姨太趁机打量着,见刘婉兮衣服完好步履轻快,倒是略有些欣慰。看来这支队伍名不虚传,不是让人随便拿女人报仇的土匪。

宁立言则看着唐珞伊问道:“怎么样?没伤着吧?”

唐珞伊点点头。

这时那中年人又出现在门口,指着宁立言几个人道:“把他们带到后院,我要审讯!”

几个士兵冲进来拉人,刘婉兮又哭叫起来,扑在唐珞伊怀里不撒手,大叫着:“表舅妈救我!救我!”

宁立言朝一个士兵使个眼色,那名士兵便把四姨太也扯着,一路来到宁立言之前所居住的院落。

一走进来,中年人便变了脸色,一脸无奈地指着刘婉兮道:“三少,你可算来了。这个小姑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见到我们就大喊大叫,好象很害怕我们。唐xiao jie死劝活劝也没用。”

唐珞伊抱着刘婉兮,向中年人解释着:“王参谋长实在对不起,婉兮不久前差点被雷占魁糟蹋,所以现在还是很怕男人。你们是好人不假,可是她不知道。”

宁立言走到王殿臣面前询问伤亡,王殿臣道:“这两伙土匪忙于火并,没有防备我们突袭,战斗进展的很顺利,部队伤亡不大。军火库、兵营、县zhèng fu已经被我们控制,少数残敌退往码头,很快就会被消灭。只是后续的工作……”

“我会全力协助参谋长完成。他们的劣迹一抓一大把,不愁证据。遗憾的是这么一打,日本人的特务只怕会逃走大半,剩下的未必能挖出来。”

“他们跑了也好,这帮人鼻子太灵,万一闻到你的味道就不好了。”

宁立言又去安慰刘婉兮:“雷占魁已经死了,你以后不用再害怕。有表舅在,没人能欺负你。”

唐珞伊也哄着她:“不光雷占魁,雷英也死了,好孩子,这回你该不怕了吧?”

她又对宁立言介绍着:“参谋长派了一个排的战士去雷家大院接应,就是担心我受伤。刘运盛的拜把兄弟带了刘家主力抬了三姨太过去冒充婉兮,想混进雷家大院,结果失败了。两方在前院打得热闹,我们从后面进攻,战斗格外顺利。雷英的头已经被我砍下来了,回头送给武老爷子。”

砍头是个技术活,也只有唐珞伊这种熟悉人体结构,且有一口锋利手术刀的女华佗才能如此轻易完成。宁立言拉着她看了好一阵,直到冷美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才放心地点头,随后朝王殿臣郑重一礼:“参谋长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这话就远了不是?大家都是为了大业,别客气。这位……是四姨太吧?”

王殿臣看看四姨太,四姨太哆嗦成一团,忽然跪倒在地,用力磕头。边磕头边说道:“你们饶了我吧,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没听见!”

“误会了。我们没有为难谁的意思,也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三少,这事还是你说吧,我就不管了。”

显然,这位敢于和鬼子搏斗的参谋长对女人没有办法,几乎是逃跑一般从房间里溜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这四个人,刘婉兮才渐渐止住哭声,看看宁立言又看看地上跪着的四姨太,眨着大眼睛问道:“表舅……你是要……要害我们么?”

“傻丫头别瞎说话,你表舅哪会害你,疼你还疼不过来呢。”四姨太跪着来到宁立言身边,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腿道:“我知道我错了,你饶我一命,想干啥都行。我和婉兮都听你的,她不听我劝她听!”

唐珞伊咳嗽一声,目光比手术刀还凶恶。

宁立言朝唐珞伊做了个道歉的动作,随后一把拖起四姨太:“咱们到里面去谈。”随后拉着她直接进入了卧室。

人被摔到床上,玉兰花顺势倒下不肯坐起来,反倒是做出个you huo的姿势,等待男人扑上来。她想要活下去,就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除了这个,她已经没了任何本钱。

宁立言看着她,冷声道:“表姐,咱们明人别说暗话了。刘运盛今个打的主意是把我和雷占魁一锅端,珞伊也不会放过。要不是她悄悄离开,去偷袭雷家,就落到刘家那两个小畜生手里了,是不是这样?”

四姨太一边解着扣子一边说道::“没错。我对不起你,以为你嫌弃我不干净,只惦记着婉兮。再说刘运盛心狠手辣,绝不会放咱们活着离开,我……想活下去!”

她的眼眶渐渐发红:“我承认我贱。我没胆量也没骨气,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我勾引你,是因为你比刘运盛年轻、精神,也比他有钱。我想跟你去天津过好日子,可是不能为了这个就把命搭上,所以我又把你卖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可是没办法。没人把我当人,我要想活着,也就不能太把自己当人看。只要给我留条命,让我干啥都行。我会伺候人,保证让你比神仙还舒坦。你要喜欢婉兮,我也帮你劝她,我们两个一起伺候你,只要你别杀我们就好。我求你了!”

第三百零一章 活命的代价

“把扣子扣好,咱说几句正经话。你要是再这样,我饶了你,珞伊也得要你的命!那是个敢杀人的大夫,你别惹她。”

玉兰花解扣子的手僵住了,并没急着解扣子,但也没系上。她了解男人,也相信自己的魅力。若是真把自己弄得跟贞洁烈女一样,对方发了火,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宁立言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保持着语气的冷静:“我先跟你说个事,三姨太死了……你别嚷!不是我们杀的,刘运盛让她冒充婉兮去诈雷家的大门,结果行动失败,双方打成一锅粥,没人顾得上她。一颗流弹把她给穿了。她虽然不是刘运盛亲手杀的,这条性命也是折在刘运盛手里。你得承认在刘运盛眼里,你们几个不过是个好看好玩的物件,根本不把你们当人看。在他得了病不能当个男人之后,就更是如此。对你是不错,可是将来要是有了新欢,或是他的病治愈无望,一样会对你不利。”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用说这个,我从没想过给刘运盛守节,也没想过报仇。我就是你的使唤丫头,伺候你。要不然这样,你给我在救**里面找个男人,不管多老多难看,我都答应。就像刚才那个老农,我也认了。”

“你认人家还不认呢,你说那人是救**的参谋长!你倒是不傻,真会给自己找主。救**不是土匪,孙永勤的军法厉害,谁敢动你一下就得枪毙,也就是我敢……”

宁立言开了个玩笑,随后语气又冷了下来:“玉兰花,你……让我为难了。”

“咱俩这八杆子打不上的亲戚关系,根本就是糊弄人的玩意,没必要提了。你出卖了我,现在又知道我和救**的关系,你说我该把你怎么着?江湖的规矩我不说你也明白,只有死人可以保守秘密。王参谋长他们刚才演的那场抓捕戏,也是为了帮我打掩护。换句话说,知道我身份的人,要么是自己人,要么……就是死人。”

四姨太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面的可怕之处,连忙道:“我不说!我真的不说!不……我承认,要是有人要杀我,或者对我动刑,我肯定存不住话。你……你要了我吧。我成了你的人,就肯定会为你保守秘密。你之前要是要了我,我肯定向着你,不会把你出卖给刘运盛。你现在要了我,我就是你的自己人。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是女人,不会明白女人的苦处,这几年活寡简直要折磨死个人。你那天晚上要是要了我,我就会帮你的。”

宁立言来到四姨太面前,看着她luo lu的胸脯点点头:“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就算我现在要了你,将来我也没法一直陪着你。你这种女人,不会让人省心,我一个看不住,可能就会给我惹麻烦。”

四姨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看着他,生怕宁立言下一刻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就像打死雷占魁一样。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看上去像花花大少一样的男人,实际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要想活命,必须引起他的注意,虽然他不曾碰过自己,但不代表自己对他没有吸引力,他的眼神和在清风楼上的手脚,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轻轻挺起胸脯,柔声道:“你不用天天陪着我,十天半个月让我当一回女人,我就心满意足。我懂规矩。自己没名没份的,哪能霸着你?再说你们老爷们都喜欢年轻的,我不会不懂好歹。再说你在天津有钱有势,派几个人看着我,让我一步不离你的视线,我又怎么又机会出卖你?再说我怕死,出卖你就得没命,这傻事我能干么?”

她的旗袍开衩很高,这时候轻轻抬起腿,便把自己的优势表现出来,顺势踢掉了自己的鞋子。

“要了我吧。你把我拽进来,唐xiao jie也肯定以为你是要干这个,反正你不管干不干都是一身骚,何必白白担个虚名?等过几天我劝婉兮也从了你,我们两人一块伺候你……她是个孩子,你别动硬的,把她吓坏了可不好。”

宁立言前世里并不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苦行僧。尤其在军统这口染缸里混久了,于操守上更是谈不到。每一次刺杀行动都是生死一线,活下来之后便会放纵自己,随心所欲。女人的尖叫,碎裂的衣服,与呼啸的子弹都成了他前世记忆里的一部分。

这一世本来他刻意避开这些,让自己换一种活法。可是今晚的刺杀,尤其是雷占魁那被轰碎的脑袋,让他心底里潜藏的野兽渐渐苏醒。杀人之后嗜血的kuài gǎn,再加上玉兰花这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尤物在旁,让他的心里越来越渴望宣泄。

虽然不爱这个女人,也知道对方不爱自己,但是此时可以轻松地得到她,而且让她按着自己的心意行动不需负责任,这种念头还是如同魔鬼一样在宁立言脑海里无限放大。

一些不忍用在杨敏、陈梦寒她们身上的手段可以在她身上随便用,一想到这里,宁立言忍不住伸出了手,而后者则立刻以无限的热情回应。

就在宁立言准备痛快宣泄自己的时候,婉兮那个可怜巴巴小姑娘的形象出现在脑海里,如同兜头泼了盆凉水,让宁立言的火气暂时被压下。

玉兰花为了活命说得出做得到,很可能真的去劝婉兮从了自己。就算自己最后没做孽,也会让少女失去对人的信任,从此不相信任何人。不能如此!也不该如此!

悬崖勒马!宁立言在靠着对那可怜姑娘的怜惜,以及对汤巧珍的爱屋及乌,生生地遏制住了自己的念头。强忍住得到眼前尤物的想法,把四姨太从床上拉到自己怀里道:“你想不想去外国?”

“外国?”四姨太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本来都准备好迎接一场狂风暴雨,怎么说起了这个?

“嗯。英吉利,到了那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见天过好日子。”

“想是想,可我不会外国话啊。难道是三爷你要出国?那敢情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我是说你和婉兮去。”

宁立言喘了口气,这女人天生就是个引火的材料,尤其是现在没了刘运盛的压力,一靠近她就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强压下自己的冲动,向她介绍着自己的打算:

“我不能放你,你又不想死,那就只能把你弄走,让你没法出卖我。到了那边你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在英国的费用我来负责,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婉兮。她没了亲人挺可怜的,从心里把你当姐又当妈,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得对她好点,别总想着混蛋主意。不过就算你动歪心眼也没用,婉兮在天津读书会说洋文,你反倒是个睁眼瞎外加聋哑。在英国你得仰仗婉兮,否则有钱都花不出去。我在那边有朋友,会给你们提供帮助,同时也可以保护你们,不让你们两个女人受人欺负。当然,要是你敢出卖我,也保证会死无全尸。”

四姨太这时也渐渐冷静下来,听着宁立言的安排眼珠一转,“你……没打过婉兮主意?”

“废话!她喊我表舅,我能干那种事么?”

“她运气倒是好,喊声表舅就不用死了,还有人给钱花。我还喊你表弟呢,却没这个恩典。没我,她从哪算的你外甥女?”

四姨太哼了一声,她是个聪明人,知道适当的时候发发脾气,反倒可以拉近和宁立言的关系,对于保全性命更有帮助。不管是当保姆也好,还是当其他什么也罢,对她来说只要可以活下来就万事大吉。

刘婉兮终究是熟悉的人,又是个懦弱脾性,跟她在一起,自己倒是没有亏吃。若是有人付给钱财,外国花花世界,论起享受来,比起在国内不知强出多少。想到这里她倒是真动了心,可是随即又想到个严重问题:

“洋鬼子里面色鬼也不少,当年八国联军的时候,祸害了多少中国女人。要是有洋人想占婉兮便宜怎么办?我身单力薄的,可是保不住她。”

“我说过了,我在那边有可靠的关系,保证你们这方面的安全。”宁立言知道乔雪在英国肯定有人脉,既然她能把唐珞伊安排去伦敦,就有保护她的办法。到时候只要让这两人深居简出,也不至于遭到不测。

“你们在英国先住几年,我再让人安排你们去花旗国。”

四姨太点着头,这些国家她都听说过。在码头上,传说这些国家遍地是黄金,住洋房开汽车,不曾想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开眼界。

跑码头的女子,胆量与闯劲远比普通的小家碧玉强得多,宁立言这次的行事,又证明他的确神通广大,在海外有可靠的关系并非不可想象。心里的恐惧渐渐被兴奋所取代,又问道:

“那要是有人看上婉兮呢?我听说那边有留学生,年轻帅气有钱的多了去了。”

“那要看婉兮自己的意思。你得帮她把关,别让她被人骗财骗色。你这双眼睛干这个没问题。不过……你要是自己陷进去,或是像刚才那样,三两句话把婉兮卖了……”

宁立言没说话,可是那如同bi shou的目光,依旧让四姨太打了个突,连连摇头道:“不敢!我绝对不敢!”

“敢不敢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候自己别后悔就行。在外国人眼里,咱们的性命不值钱,有人杀了你,也不会有洋人急着破案。自己想清楚!”

玉兰花不停地点着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我就不能zhǎo nán人了?”

“你可以找,但是找谁得我们说了算!我的人同意,你才能跟他过。另外,如果你找了男人,就自己养活自己,我不会负担你的费用。我是让你照顾婉兮换取性命,别想歪了心!”

第三百零二章 恩怨了结

一夜无眠。

整个沧县,这个晚上都无人入睡。

街上的枪响了两个小时左右就宣告结束,随后而来的并不是乱兵的抢劫或是胜利者的搜捕,而是大街小巷响起的锣鼓声。。

救**士兵走上街头,敲着锣鼓宣传救**政策以及发粮的消息,虽然救**自身军粮紧张,但是王殿臣依旧坚持,沧县保安队所存军粮,救**只取两成,其他全部发放给本地居民。

除此以外,派出士兵维持秩序,严防有人趁火打劫。救**所需物资,一律按价购买公平交易,不得强买强卖,沧县整体秩序较之战前只好不差。

宁立言同样没有休息。他被四姨太撩拨起来的火头,只能发散到工作中。正如刘运盛所说,救**最大的危机不在于沧县战斗的结果,而在于消灭保安队以后的交待。如果拿不出一个可靠的说法,东北军那边就难以妥善解决。

这次宁立言借兵报仇,王殿臣同意出兵也是承担了很大风险。宁立言在村子里拍胸脯保证,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保安队已经不可靠,救**是帮东北军清理蛀虫而不是抢地盘,王殿臣才答应他的请求。

其实做出这个承诺的宁立言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他只是根据前世零散记忆,知道这些地方武装并不可靠,很多在日军进攻河北之后纷纷投敌。再联想到日本人的渗透能力,断定城里有日本特务,无法保证能拿到证据。

日本人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是宁立言无法保证的事,现在木已成舟,他就得设法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否则就坑了救**上万人马。

先是审了一通玉兰花,又跑出来找王殿臣要了从刘家、雷家缴获的物资清单,尤其是书信一类,随后便开始工作。好在王殿臣对于这事也很重视,特别命令部下对于文字类东西格外妥善保管,让宁立言有了用武之地。

前世军统学来的技巧全部发挥出来,顺带也用上了警务处里指鹿为马的功夫。等到后半夜开始,城中便开始搜捕。

这次的搜捕并不成功,码头城市有太多可以逃跑的方式。被逮捕对象大多数已经不见踪影,少数人被抓,也只是小鱼小虾。不过这些人的逃跑,恰好证明宁立言的分析是对的,城里有不少日本人的眼线。就连那位始终严守中立的二大队穆逢春都已经不见踪迹。

有了这些证据,在东北军面前足可以交待,宁立言也长出了口气。大巴掌被顺利救出,沧县保安队一部分投降另一部分被消灭,接下来通过审讯,应该能挖出更多的人。从这个角度看,这次的军事行动算得上成功。

对于救**来说,既为武汉卿报了仇,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急需的军火补给以及物资,足够救**两、三个月的开销。

雨过天晴。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高悬天空,风雨过后是晴天,正是个响晴白日的好天气。

沧县县城重又变得热闹起来,有人拿着铜锣走街串巷地敲锣吆喝,号召百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在城里作威作福多年的混世魔王,已经随着风雨消逝。令城中良家女子闻而色变不敢上街的刘家两位少爷,现在正跪在沧县城中的广场上等候公审。

老百姓虽然不知道公审的具体含义,但是隐约可知是天兵天将来给自己报仇雪恨,扶老携幼向着广场赶去。纵然不知道孙永勤部队名号,这时也想去看看他们如何为民做主,城中热闹得像是过年。

王殿臣这支部队的行动很克制,除了抓捕日方可能的特务人员外,并未殃及无辜。城里大多数士绅、商人都没受到波及,甚至还安排了士兵给他们站岗,确保这些人人身财产安全。

也有人请这些人前往观看公审,只是没得到回应。所有的大户人家都选择了门户紧闭一语不发,没人出来走动。这帮人谁都不傻,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刘运盛那种土匪,可是在老百姓心里的形象未必好到哪里去。眼下沧县的天气变了,阳光普照大地,自己没法出门。

未曾前去观看公审的也包括宁立言一行人。他的身份必须保密,待的时间越久越不安全。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天没亮的时候便已经出了城,直奔武汉卿养伤的山村。

刘婉兮此时已经不哭了,就是人还是有些羞涩,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不说话,神色间倒是没有想象中那种悲痛。

她还不知道刘运盛已经死在清风楼,但是知道自己两个兄长怕是下场不妙,而家业也彻底败落。这柔弱的姑娘此时表现出惊人的坚强,对于钱财家业也看得很淡。

“我那两个兄长平日为非作歹,有现在的报应是应该的。”刘婉兮说道:“雷占魁那个坏蛋对我做的事,他们对很多女孩子做过,还闹出过几次人命。我不喜欢他们,但是管不了。我不想回这个家,就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让我感觉恶心,每多待一分钟都是一种折磨。如今他们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下场,只能算是老天开眼。”

“至于家业……那些钱本来就是抢来的,乃是不义之财。如果能用这些钱为kàng ri做点贡献,还算是帮我爹赎罪。”

玉兰花抱着她没好气地数落:“你这傻闺女,就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现大洋都长一个模样,没有什么义不义的。你就是好日子过太久了,等你真受了穷,就知道锅是铁打的。”

“我虽然没了家业,可是我有四姨娘疼我啊,再说我还有表舅呢,又怎么会受穷。”刘婉兮反倒是一笑,“表舅说会负责我的学业和生活,等我学习有成,就可以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和四姨娘,不会让四姨娘受穷的。”

“行了。就你还养活我?”四姨太摇头哼了一声,她知道自己这条命实际是刘婉兮的面子换回来,自然不敢给她甩脸色。再说现在两人相依为命,倒是有了几分母女的感觉,也不至于真有恶感。就是一想到刘家大笔的钱财归了王殿臣,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唐珞伊冷着脸哼了一声:“别不知好歹!四十根金条还有一万块现大洋,这些财产依旧归你和婉兮所有,救**一文没动。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就算刘家还在,婉兮和你能不能分到那么多?刘运盛什么人你很清楚,他的财产只会留给儿子,可不会给女儿!”

玉兰花对这个敢砍下雷英首级的女大夫算是怕到了骨头里,被唐珞伊的美眸一瞪,心里就一哆嗦。连忙侧过头去,陪着笑脸道:“我就是跟婉兮开个玩笑,我也是那么大人了,哪能不懂好歹不是?”

车子到了地方,那位老妇人看着宁立言,目光里带了几分赞许之意。“我老婆子年轻时也是帮里的人,英雄好汉见得多了,不过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就把沧县闹个天翻地覆的,一个都没有。大巴掌跟你合伙做买卖,我放心!若没有你传递消息,这次沧县绝不会那么顺利到手。老婆子佩服你!”

“老前辈千万别夸我,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谁让自己的岳父让人暗算了,我这个当女婿的总不能不管吧?如今该拿的拿来了,我岳父怎么样?”

老妇人点头道:“他是个硬汉子,一口气强撑着,就是等你的好信呢,进去吧!”

卧房内,武汉卿看着雷英的人头,目光一阵涣散。沉默了好一阵,才自言自语道:“师长!大哥!你终究还是走到我头里了。我跟你说过,咱们弟兄半世作孽血债累累,注定没有好下场。总算老天有眼,给了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日本人来了,天下要乱了,将来的中国必然要变个样子。我们该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给子孙积德给自己赎罪。执迷不悟,最终就落得如此下场,又何必呢?”

他又看向宁立言:“好小子,可以啊!一个人带着枪就敢去闹沧县县城,这份胆量就足够当我的女婿。过去是我看走眼了,耽误了你和云珠的婚事,也耽误了自己抱外孙子。”

老人的目光落在唐珞伊、四姨太她们身上,神色间颇有几分懊丧。显然是觉得当初若是趁热打铁,敲定女儿和宁立言婚事,这大房的位置就跑不掉。如今唐珞伊这么个大家闺秀风范的佳丽站在那,自己闺女怎么也比不过人家,心中追悔莫及。但是看看宁立言,便又释然。

大限将至,又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不痛快?这等英雄少年足以为自己的女婿,至于名分之事,留给小辈自己去解决,自己就不去操心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示意唐珞伊走过来:

“唐xiao jie,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您别客气,有话只管吩咐。”

“我那傻闺女没在这,我死以后,你就顶替我闺女发送我一回吧。我知道这是老观念不应该,谁让我岁数大了,认识王参谋长他们也认识晚了,来不及改了。”

唐珞伊点头不语,武汉卿长出一口气:“一辈子枪林弹雨杀人害命,死的时候有闺女、姑爷给我送终,够本了!我泱泱中华人才济济,有这样的大好儿女,何愁不能驱逐倭寇,重整乾坤!我在天上看着,看着你们把小日本赶出中国!”

他的声音陡然一拔,随后又突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唐珞伊伸手过去试探了脉搏、心跳,随后朝宁立言道:“老人家……去了。”

这个结果早在宁立言预料之中,倒不至于哭天抢地痛不欲生,现在只担心一点,如何给武汉卿下葬。

死尸带回天津注定不能,就只能葬在这里。坟地选址以及如何保密都是问题。宁立言不认为凭借东北军的力量能挡住日本人,等到东洋人占了冀中,若是破坏了武汉卿的陵寝,自己就太对不起云珠。

那位老妇人倒是很有主意:“这事老婆子有个想法,死尸带不回去,但是骨殖总能带走。日本人再霸道,还不许人家里放骨灰?拿回家里好好供着,按时候上供,就是你们的孝心了。这边仪式要办,但是不必大操大办,一来没这个必要,二来也不想给您老惹祸。沧县的事情肯定已经传到东北军耳朵里,接下来两方是办交涉还是动刀枪都不好说,但不管是哪样三少都不能露面。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以后来看老婆子是我的福分,现如今我可要赶人!”

战争伴随着死亡,不管胜负,死亡都在所难免。尤其kàng ri救**挑战的又是眼下最为凶狠的敌人,死伤更是不可避免。

即便是在撤退到沧县之后,依旧会有死亡发生,而所有的阵亡者都只能采取这种简单处理。老妇人主持丧事很是熟练,虽然简朴但却不损威仪。对于一位为了国家而捐躯的老将来说,或许这种葬礼比大操大办破费海量钱财的仪式更让他满意。

等到将武汉卿的骨灰摆在宁立言面前时,哭得最凶的居然是刘婉兮。这位多愁善感的姑娘虽然和武汉卿只是初见,已经被老人的事迹所感动,和唐珞伊抢着披麻戴孝给武汉卿当女儿。

就连四姨太的眼睛也泛着泪光,用手绢轻轻擦着鼻子道:“我打小学说书,开蒙就是说《杨家将》,本以为那是老辈人编出来的故事,没想到居然遇到真的了。雷占魁真不是个东西!一枪打死太便宜他们了!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死了,老天爷不开眼啊。”

宁立言沉默着,这小小的瓷坛,分量格外沉重,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装了块石头。自己面对武云珠该怎么说,又该用何等方式来安慰她?光凭沧县之事以及雷家父子的性命,能否抚平她的创伤全在未知之数。

这时唐珞伊走过来,低声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走吧。若是等到东北军来,事情就比较麻烦。我相信云珠是个识大体的,不会走不出来。只不过我们的关系得先瞒着她,免得她受不了。”

宁立言看着唐珞伊,心中更觉得歉疚,“珞伊,我对不起你。”

“我们是夫妻,说这种话就太生分了。为了你,我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随后唐珞伊紧紧拉着宁立言的胳膊,又朝四姨太丢去一记充满威胁的目光,如同一只母兽在守护自己的猎物。谁敢争夺,便要性命相搏!

第三百零三章 回家

近乡情怯。

离天津越近宁立言心里越是紧张。自己这次虽然干掉了雷家父子给武汉卿报了仇,但是并没有保住武汉卿性命,也没能让武云珠与自己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不但如此,还和唐珞伊做了夫妻。

前后几日光景,就惹下这么多祸事,回到天津还不知道怎么交待。一个男人在外面不管怎样威风,到了家里总是要受家人的管制。杨敏好办,乔雪那关怎么过就是个问题,最难办的还是武云珠。

丧父的悲痛加上唐珞伊的介入,不知道她的情绪是否会彻底失控。宁立言不希望伤害她,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哄她。回想平日与武云珠的相处,宁立言越发觉得自己对她充满亏欠,乃至心里做好了被她臭骂一顿或是打几巴掌的准备。

不管怎样,总是要把她留在身边。只要有自己一天,就要照顾好她一天,这是自己亏欠她的,也是唯一能安慰武汉卿在天之灵的事,不容推诿。

出乎宁立言的想象,得知结果的武云珠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或是激动,也没拔出阻击枪去找日本人拼命。事先让唐珞伊准备的镇静剂这下没了用武之地。

武云珠只是把父亲的骨灰罐紧紧抱在怀里,坐在那一语不发。宁立言走上前面带愧色地忏悔着自己的过错,承认在这件事上自己有责任。如果能够早点让武汉卿撤回内地,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武云珠摇头道:“这不怪你。爹当初下定决心拉队伍打鬼子的时候就跟我说过,战场上刀枪无眼,谁死谁活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天下没有一头的官司,光杀人不死人那是做梦。小日本的武器比我们好,兵比我们精,咱们惟一的凭仗就是人多。三个换他一个,也能换他个断子绝孙!这样打法必须得不怕死,尤其将官更要冲锋在前。还没打仗呢,就琢磨着自己该怎么保命,老实跟家待着完了还上什么战场?我爹是英雄,我也不能丢他的脸面!不能就知道哭,得干点正事。”

“你除了哭还想干什么?”宁立言紧张地看着她,担心武云珠这种镇定是装出来的,转头便闯到海光寺那边去玩命。

方才这番话让宁立言颇有些惭愧,武汉卿在他心中的形象,就是个固执落伍的老军人,自身的军事素养和文化素养都有限,只是有一颗赤子之心。此时才发现老人的胸襟气度远不是自己能比,这些言语像是无处不在的皮鞭,抽得自己遍体鳞伤无地自容。

死者已矣,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保证活人,不能让武云珠出什么差错。

武云珠十分镇定:“我能干啥?当然是给三哥打下手,帮你对付鬼子。我知道你担心啥,你放心,我不会去日租界给你惹祸,也不会跑出天津去投军。这次你帮俺爹报仇找救**借人借枪,把你跟他们那点情份算是用尽了。我如果再给你惹祸,就是自己不懂事了。你说得对,现在敌强我弱,我跑到冀东也是送死。老武家就剩我一个了,死不起。我得保住我自个,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让武家绝后。三哥,你答应我个事呗?咱俩第一个孩子姓武,你乐意不?”

宁立言一愣。武汉卿的骨灰在此,武云珠突然提出两人未来孩子姓氏的问题,有些让他反应不过来。武云珠说起这个问题半点不见羞涩,很是光明正大:

“我自打跑回天津,就下定决心嫁给你。如今你又替我家报了仇,这个大恩大德,我更得报答。我吃你的喝你的指望你养活,除了我的人,就没有别的能报答你。再说我爹的遗言不也说了么,让咱俩多生几个孩子。我这些年没少让爹着急,现在人没了,我也该听他老一次。名分不名分的就那样吧,你就算拿我当个通房大丫头,还能不管我饭是咋的?”

一向直爽而少心机的武云珠此时给宁立言的感觉却是格外成熟,这番话让他无从反对也不敢反对。他看得出来,武云珠这是在逼自己表态。如果自己此时有丝毫犹豫,她马上就会离开。这一别……只怕就再也不会回来。

以她现在的状态,最大可能就是随便找个人嫁掉生孩子,等到没了牵挂之后,再一个人去找队伍,继续武汉卿的事业。不管怎么说,自己也不能让她去送死。可是这次出行已经和唐珞伊有了这层关系,现在再贸然答应武云珠,既有可能伤害到杨敏的感情,乔雪那关也不好过。

不等他说话,杨敏抢先道:“我支持云珠的话!”

这种场合,杨敏的表态可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她和宁立言虽然注定不会举行婚礼,但是在宁立言心中却注定是无可取代的夫人。她支持武云珠,就等于默许家里多个姨太太,也就认可了武云珠走进自己的生活中,把自己心爱的男人分走一部分。

她对于宁立言的影响力不言自明,这句话一说,几乎等于板上钉钉。可是紧接着,乔雪就开口道:“对不起,这件事我倒是有些意见!”

杨敏皱起眉头,自从当初她主动上门拜访乔雪,就已经默认乔雪是未来宁家的女主人,自己甘愿把心上人让出。在日常接触中,她也刻意放低了身段,保持乔雪说一不二的地位。可此时关系重大,杨敏的脾气再好也压不住,忍不住提醒道:

“乔xiao jie,现在是谈论云珠和老三的事!我们外人不该多开口吧?”她刻意在语气上强调了云珠和老三,自然是暗示乔雪记住自己身份。

现在她还不是宁家少奶奶,宁立言即便是娶武云珠她也管不着,何况最多只是讨姨太太而已。

乔雪倒是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优雅:“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云珠说两人第一个孩子姓武,我觉得这对武家不公平。武老将军为国捐躯,武家现在只有云珠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孩子怎么够?我觉得立言和云珠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姓武。我相信立言不会拒绝我的提议,我说得对吧?”

她那双如同宝石的美眸朝宁立言挑了一眼,原本担心爆发家庭战争的宁立言总算长出口气,本就自觉理亏的前提下哪还敢多说半个字,点头道:“没错!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姓武。”

“不但如此,也不能太委屈了云珠。虽然我知道按照本地传统,双亲死亡要守孝。可是现在年月不太平,一切都要从简。我建议一个月后,由我出面举办一个酒会,邀请我们的朋友参加。云珠就算正式和立言在一起。大家没意见吧?”

方才杨敏的表态,算是一种当家大妇的气度。可是乔雪这番说辞,又把杨敏的风头压了过去,不但有当家少奶奶的气度,更是把流程安排得滴水不漏,证明自己拥有着足够的能力。也难为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想好了整个流程。既满足了武云珠的心愿,也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她的体面。

乔雪看看武云珠:“云珠心情不好,还是先回房间休息吧。你是个懂道理的姑娘,多余的话不用我们再说,只看你自己什么时候能想通。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只能帮助死者完成他未竟事业。沧县发生那么大的事,南京zhèng fu、东北军乃至日本人都要介入,后面还有不知多少麻烦。立言怎么保证自己不露破绽,还需要好好计较一下。我们现在都不能让立言分心,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云珠你要做的就是尽快调整好情绪,准备当新娘子。珞伊,你和云珠是好朋友,也是手刃雷英的功臣,劝她的事就交给你了。巧珍,你和婉兮xiao jie是同学,大家不是外人,你们两个好好聊聊。至于这位四夫人,您尽管自便,只要别出别墅,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尽管说,千万别见外。”

往日里活泼可爱的乔雪,这时表现出的完全是一个强势女主人的气场,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格外自然,仿佛本就该如此。宁立言总觉得她的状态不太对劲,等到唐珞伊陪武云珠回房,其他人散去,宁立言才跟着乔雪来到书房,开门见山道:“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乔雪白了他一眼:“是啊,某人在外面快活,我要是还像过去一样,过段时间就成了弃妇了。人家可是生米都做成了熟饭,过几天这家里的女主人还说不定姓什么?”

“雪……这事是我不对,你要怪就怪我吧。”宁立言知道这个时候才是自己最大的关卡,甚至比面对日本人的刺刀更危险。家里的女人他最吃不准乔雪,别看她现在笑脸相迎,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翻脸,和自己来个一拍两散。

趁着没人,他连忙上前抓住了乔雪的手,乔雪轻轻挣扎了一下,但显然是在做样子,宁立言于是得寸进尺地揽住她的肩膀,最后便是两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乔雪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某个人现在巴不得我跟你吵架呢,吵得越凶她机会就越大,做梦去吧!我可没那么笨,让她随了心愿。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张船票是我故意安排的。唐珞伊是个骄傲的人,就算再怎么属意你,也不会太过主动。你呢又磨磨蹭蹭的,要是没有外力推一把,你们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到一起。所以我就故意使个激将法,给你们制造机会。她还以为是抢了我的人,却不知道是被我算计到你怀里的。”

宁立言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绕了一圈自己还是掉进了乔雪挖好的坑。他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因为爱你,因为我是个不介意跟其他女人分享你的贤惠太太,就像你的敏姐一样,这答案你自己信么?”

乔雪狠狠地刮了宁立言的鼻子一下,这原本属于杨敏的专利,已经被她彻底夺取。她故作凶狠地说道:

“要是太平年月,你敢这样干我就剥了你的皮!可是谁让现在这么个世道,你又和她有太多秘密。这个女人要么就杀了她,要么就得到她。总之让她嫁给其他人,或是离开掌握,都可能出事。我有什么办法?只好用一根捆仙绳,把她捆在你身边。反正你是高兴了,白得了个大便宜。总归是我们女人吃亏。”

宁立言只好不住地说好话哀告,乔雪的心情也似乎格外好,很快就放过了他。当宁立言不知道的是,就在前天乔雪已经从白鲸咖啡馆得到一条重要情报,白银七州游说团大获成功,美国很快就会颁布一项旨在抬涨白银价格的法案,之前按照宁立言建议,押上六成身家大量吃进白银的乔雪,这下可要发大财了!对于能让她发财的人,她向来宽厚。

再者,白鲸里已经有人表现出对宁立言的浓厚兴趣,并送给他一个响亮的绰号:预言家!

这帮人一旦对某个人感兴趣,必然无所不用其极,乃至和他结婚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英租界是个属于商人的租界,不少在经济危机里损失惨重的金融家盼发财盼得眼冒红光。能得到这么个预言家帮助,嫁一个女儿出去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因为吃飞醋让这么个宝贝从手里溜走,她乔雪一定会成为白鲸的笑柄。为了保住自己的领地,她也得做出一点牺牲才行。

反正宁太太只会有一个,宁家也不会有姨太太,其他人打破了脑袋也不过是做个情人。这笔账她算得清楚,自然不会因小失大,这个男人注定属于她,谁也抢不走。

第三百零四章 美人恩重(上)

日租界,内藤的别墅内。

自从小日向进入天津之后一直精神倦怠的内藤,在拿到一份文件之后忽然焕发了活力。先是从床上坐到写字台前面,拿着放大镜对着反复看了半天,随后突然跳起。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居然拿了把扇子在房间里连蹦带跳嘴里还哼哼唧唧唱着什么,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撞客”。

伺候内藤二十多年的老仆人连忙从厨房抓了把白米朝自己主人身上掸,内藤挥手把他赶下去,自己继续着这场敦盛。

他高兴,从内心里高兴,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抒发一下情绪,否则对不起自己。中国人说老要张狂,自己现在有足够的资格张狂。

那份文件来自大洋彼岸的花旗国,虽然只是一份草案的抄件,但是这份草案的通过已是板上钉钉,现在就是在走流程,而且内容不会变更。

妙啊!实在是太妙了!

可以预见,这份文件通过之后,全世界白银的价格都会翻着跟头往上涨。对于中国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美国的官方论调上,认为提高白银价格就提高了中国的对外购买力,给美国商品开辟了广阔的市场,可以销售掉美国过剩的汽车和小麦。同时,提高银价将使中国货币升值,增加中国工业产品的成本,削弱中国产品的竞争力,对本土的企业家和农民有利。实际上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话。

中国现在还在实行金银本位混合生效的货币机制,白银对中国的意义不单纯是贵金属,其价格的涨跌关系着货币的币值。

这条政策一实行,中国的商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把白银往美国销售,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就是白银大量外流,市面货币紧缩。商人贷不到款,各领域现金流不足,本就因战争而萎靡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

当然,也会有人因此致富。

那些得到消息的,善于投机的商人,会靠着这件事发一笔财。不过最发财的,还是自己这些洋人。

弱国不但没有外交,也没有发财的权力。再精明的投机客只能跟在自己后面吃点残羹剩饭,真正的好处只能归外国人所有。

去年听了宁立言关于白银价格走势的分析后,内藤就指示自己在正金银行工作的门生有意识吃进白银。正金银行里存了大笔的白银,现在只要把它们卖给美国人,就是好大一笔进账。

他兴奋不是因为自己从中赚取的利益,也不是因为中国财政的损失,而是他发现自己成功栽培出了一头爪牙锋利的幼虎。年纪轻轻就能有这种见识已经难得,更难得的是有把想法付诸于行动的能力。

本地的聪明人和胆大之人都不少,能把这两点完美结合的就不多,宁立言无疑是其中的翘楚。能够压上大笔身家和美国银行对赌,这必须是有足够的胆量和自信之人才敢做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成功了!

虽然在天津生活了半辈子,乃至有些时候内藤认为自己比大多数本地人更像个“老天津卫”,但是他终归是个日本人。思想上难以摆脱日本模式:成王败寇。

宁立言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他内藤目光如炬,慧眼识英雄,早就看出了这是个可堪造就的大才。要想实现自己的目的,把军部那帮狂人手脚束缚在关外,不让他们进攻华北乃至整个中国,就得靠这个年轻人。

军方的行动越来越猖狂,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冀东公署刚刚成立,就有人想要策划华北自治。小日向的普安协会,就是这个计划里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国民zhèng fu本就惧怕日本,这次被自己的美国靠山背后捅了一刀,更没有力量和日本抗衡。东北军的武力尚不足以消灭殷汝耕,更谈不到保证华北安全,要想挽住帝国战车的辔头,保住这座城市,只能靠自己这个老头子外加宁立言这个胆大妄为的轻狂后生。

这小子原本以为只是个武将,没想到居然还懂得经济,真是上天派来的好帮手。他会帮助宁立言从美国人手里拿到这笔收益,这是他们做大事的资本。

有了这笔钱,就有了和关东军、华北驻屯军zhou xuán的筹码。更会帮助他削弱日本军方,至少在华北这边,让军方和他们的代理rén dà出血。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于军队而言,钱财的重要性相当于血液之于人体。

没有了经济支撑,再强的军队都没法保持战力,至少短时间内没办法挥师入关。他相信宁立言有这个能力做好这件事,更有这个动机。他的那个心头挚爱杨敏,此时应该赖在他怀里向他求援。

宁立言的脾性,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女人吃亏。只要他肯出手,那个背弃了自己的逆徒佐藤秀忠,肯定会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军方资金如果介入……到时候就有好戏看。

饶是内藤诡计多端,这次却也走了眼。与他想像相反,宁家的实际情况不是杨敏向宁立言撒娇,而是反过来。宁立言从背后抱着杨敏,将头贴着她的头,正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忏悔:

“姐,我这次让你失望了。没能管住自己,惹出那么多事情。”

不管在外间如何呼风唤雨,在杨敏面前,宁立言始终像孩子一样恭顺听话。尤其这次又和唐珞伊拜了堂,祭了祖,还和老家人见了面,更让他感觉对杨敏充满愧疚。

虽然杨敏并没抱怨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不满,反倒是如同迎接远行归来的丈夫一样给了他无尽的温柔,可越是如此宁立言就越觉得无地自容。从不能给杨敏一个婚礼,无法给她“宁太太”的身份开始,自己在她面前就注定是个罪人,只是这次自己更加罪孽深重。

杨敏并没有发火,只是轻轻刮了一下宁立言的鼻子。“做都做了,现在道歉有什么用?难道我板起脸来说不许狐狸精进门,你就和唐xiao jie一刀两断?你要是敢这样对待女孩子,看我饶得了你?”

“姐知道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可是在你眼里,我难道就那么不讲道理?当时那种情形,除此之外再无别策,唐xiao jie也是心甘情愿做你的妻子,这也算皆大欢喜。退一步说,你和她做成夫妻,总好过便宜那些土匪。姐不是个大度的女人,也会拈酸吃醋,但是也分得清轻重。再说乔雪肯安排你们两个一起出去,就是默许了这件事,难道我的见识还比不上她?”

“不是……我就是觉得……”

“你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我对吧?”杨敏趴在宁立言耳边一笑:“你要是想补偿我,就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丽珠那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咱的孩子过继呢。”

宁立言无法想像,一向端庄自持的杨敏,也会有如此妩媚的一面。虽然只是一句话,却像个火种,点燃了宁立言周身血液。被四姨太那等尤物撩拨起来又不得不刻意压制的火头,本来在唐珞伊那里略有缓解,此时却又死灰复燃,以燎原之势把他和杨敏包裹起来。

杨敏拿出宁立言送自己的礼物:一双玻璃si wà子,在宁立言面前缓缓穿上。她没受过这方面训练,却也不需要训练。女人如何取悦自己的男人,吸引他的注意本就是一种天赋。杨敏从不缺乏这种天赋,只是以往没有展示的机会,只能故意保持古板。只有在宁立言面前,才能进展所长。

这种织物眼下还是奢侈品,价值三十大洋一双,稍微一个不留神跳丝,三十元立刻报废。可是宁立言看来,这三十元实在太值了。饶是彼此之间早已经亲密无间,杨敏的这个动作依旧让他心如火焚难以自制。

杨敏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扑上来的猴急样子,反倒是越发从容,微笑道:

“三弟是不是以为姐这辈子不会说这种话?也不知道怎么吸引男人?傻小子。姐也是个女人,哪能不会这些?只不过姐的这些本事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使,而且也不能总对你这样。否则……还有乔雪她们什么事?”

只有在这种绝对私密的空间内,杨敏才敢于展现自己另外的一面。“我知道自己不如乔xiao jie、唐xiao jie她们漂亮,可我要是存心和她们争宠,这些人连你的面都看不见。所以我必须对你冷淡些疏远些,她们才有机会。”

“这对我可不公平。”宁立言有些赌气地说着。

杨敏后背靠着床,脚在宁立言身上轻轻一踢:“谁让你对我们都不公平,这就是你的报应。这段时间你白天的时候不要烦我……”

宁立言连忙打断:“姐刚才还说讲道理的。”

“听我把话说完。”宁立言的身上又挨了一下。

“你大哥现在还没回来,宁家的生意还要我操心,再说老太太那边还总打发几个女眷跟在我身边晃荡,说好说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劝我回头和宁立德复合,把丽珠嫂子休掉……你别生气……这是老夫人的想法,又不是我的意思。我自然是不会再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就是我爹发话,我也不可能离开你。可是老夫人那边咱好歹也得给她保存点体面,要不然把她气出个好歹,也对不起老爷子不是?再说最近生意急转直下,我也烦着,你就算真来我也没心思陪你,倒把你冷落了。你白天的时候多陪陪云珠。”

“云珠那我肯定会陪,可是你这……”

“听话。”杨敏态度不容辩驳。“云珠刚刚死了至亲,表面看着没事,心里一准比油烹还难受。家里人再多都没用,她跟谁都不亲,唯一的指望就是你。你要是再不陪着她,还有良心没有?甭等一个月,你现在就得当好她的丈夫,哄着她陪着她,让她知道你疼她在意她。要不然非害她大病一场不可。我告诉你,要是把云珠冷落了,就别往我这屋来!”

“行,我都听姐的。”话虽如此,宁立言语气里的失落,杨敏还是感觉得到。她又笑了笑:“我刚才说的可是白天,到了晚上的时侯……就看你的良心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比方才更大,此时宁立言确信杨敏说得没错,她如果拿出全身解数,乔雪或是唐珞伊只怕真就不是对手。不过他也知道,杨敏虽然嘴上厉害,其实心里也没底。否则不至于拿出这种绝招,来向自己讨好。

要想让杨敏心安,就只能按她说的做,早点让杨敏怀上孩子才行。

他轻轻握住了杨敏搭在他身上的脚掌,杨敏则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小别胜新婚,这时谁还顾得上生意钱财?

内藤这次失算了。

第三百零五章 美人恩重(下)

“杨敏这个办法我不认为如何高明,她没有权力擅自支配你的时间。你是属于我的!其他人最多算是借用,没有资格对所有权做出变更。谁要是违反这条规矩,我就去跟她打官司!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法律顾问!”

在宁立言身边的女孩里,乔雪是最难对付的一个。这个机灵古怪的女子聪慧过人,又最不容易控制,在两人的交往中,总是想要取得主动权和控制权。

这种念头体现在各个方面,乃至于两人的私密空间也是如此。虽然两人还没突破底线,可是也有普通情侣的正常亲近。乔雪是个很敏感的体质,一旦亲近就汗出如浆。因为这个原因,在一开始她对于身体亲密接触还是有点抗拒的,可是随着两人的感情加深,她的胆子越来越大,在相处中反倒是采取了更为积极主动的态度。这一点即便是陈梦寒或是武云珠,都比不上她。

哪怕额头上汗珠不断,她也要主动发起邀请。她很清楚,不能让宁立言得到的太容易,但也不能真的只吊着不肯给甜头。这等纨绔子弟有自己的脾气,真把他惹急了,就是个一拍两散的结局。是以她会主动示好,然后在关键的时候踩住刹车叫停。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双方有一方没能控制住自己,结果就是彻底失控。只是乔雪天生就喜好冒险,尤其是遇到自己满意的目标之后,这种风险对她来说反倒更有吸引力,游戏越危险,她的兴趣越大。

在凯迪拉克内,两人刚刚结束一场冒险游戏。乔雪整理着自己有些纷乱的鬓发,抹去额头的汗珠,再次对宁立言的所有权做出明确表达。

宁立言道:“云珠怪可怜的。说实话,以往我对她多少有些冷落,细算起来对不住她。如今她没了亲人,身边只剩下我。你说我要是不陪着她,她该怎么想?”

“等到了时间,你自然有时间陪着她,又不急在这一时。要是按照本地传统,你们现在应该避嫌,谁也不见谁才对。她要是闷得慌,我可以给她找足够多的玩伴,但是你必须属于我。”乔雪这姑娘霸道,说服她可不像说服其他人那么简单。

“再说,你光陪着她有什么用?两个人在一起说来说去,便要说到难过的事情上,对她的心情并无帮助。要我说,对她最有用的事,还是给她找个事由。有一件事占住她的人,便没有心思想太多。时间一长,她也就能接受现实。人生在世,难免一死,何况武汉卿从事的事业,本就随时可能牺牲。武云珠不是个笨蛋,应该能想明白。”

宁立言想了想,也觉得武云珠现在确实是家里唯一的闲人。杨敏现在替宁家打理生意,加上吞并了华家药房之后,杨敏的药房规模扩大几倍,手上有得是事情做。要不是宠着自己,晚上也要加班。

陈梦寒的电影拍不过来,也就是靠着自己的面子,才能违反封闭拍摄纪律溜出来陪自己,其实也是忙得手脚不停。便是汤巧珍的新女性报纸,如今也上了轨道,她这个大主笔手上稿子无数,只有武云珠……没什么工作给她,也不知道该让她作什么。

宁立言可以给她开个公司,或是个商店。不管赔赚,由着她折腾。可是这些不是她的乐趣所在,勉强为之,就不是消遣反倒是折磨。武云珠的性子就不适合做买卖,可是天津城内自己又去哪给她找个耍枪弄棒的差事?纵然是有,自己也不会再把她送去那种险地。

“本xiao jie既然说了这话,自然就有办法。”乔雪得意地一笑,那双皂白分明的美眸中眼波荡漾,半是炫耀半是邀功,又有些像是某种暗示。她虽然不像陈梦寒那样从事演艺行业,却也接受过专业表演训练。

此时这一记媚眼是有意为之,其魅力称得上祸国殃民,租界里那些出身良好相貌堂堂的追求者大小社交场子跟在她裙子后面转,却无一人有幸见识这分风情。宁立言只觉得呼吸一窒,愣愣地看着她不忍错开眼睛。

乔雪笑了一阵又有意地张开臂膀伸个懒腰,在狭窄的空间内,尽情展示出她身体的柔韧以及那分慵懒之美。宁立言忍不住道:“你要是再这样,刚刚弄好的头发就又要乱了。”

“我现在时间富裕,不在乎多弄一次头发。”

得到暗示的宁立言再次将这位美人抱在怀中,游戏也变得更加危险ci ji,甚至差点不能刹车。只是乔雪的威力足够,最终还是能够悬崖勒马。

看着他那副失望的样子,乔雪擦着头上的汗水,嘴角微微翘起:“我可不是杨敏、唐珞伊她们。没举行婚礼,休想随了心愿。不过你要是多陪陪我,倒是可以让你放肆一些。”

“你先说云珠那边怎么安排?”

“她的安排容易。租界正准备成立一支三十二个人的女子警察别动队,让她报名就是了。由于女性的体力吃亏,租界警务处会特批,允许她们持枪上岗。这样她便能天天摆弄qiāng xiè,又不至于真的遭遇危险。英租界警方,不会让她们去承担拼命的工作。”

宁立言听到这消息,脑海里第一反应是武云珠穿zhi fu的样子。英租界的巡捕zhi fu都是紧身,不是那种肥肥大大的“一口钟”。男人穿上威风,女人若是穿上……那可是了不得的杀器。

在宁家的女子里,武云珠的身材算是最为健美的一个。个子高身材火爆,想象着她穿上紧身收腰zhi fu,皮带勒紧她的蛮腰,上下都是雄伟模样,宁立言便觉得英租界难得干了一件人事。

可随后又想到,这种动人的风景不但自己能看到,英国人乃至锡克巡捕也能看见。以那帮人的人品,可不会只看不动手。连忙摇头道:“这不行!”

“你这人真霸道,就许你看不许别人看啊?那我要嫁给你,你还不得把我锁家里不许出门?”乔雪和宁立言有着惊人的默契,不用他解释,就猜出他的想法。

宁立言道:“虽然不至于把你锁到屋里,但是也休想随便和其他男人跳舞,你是我老婆!”

“看你,一点也不像个开明人士,倒像是个土包子。”乔雪数落着宁立言,脸上却满是笑容。男人适当的时候表现一下这种霸道,只要不真的去实行,倒是能让她感到满意。

“你放心吧,我就算为你的体面,也不会把云珠往火坑里推,让洋人占她的便宜。这次是伯纳德牵头成立的女子特别行动队,负责人是罗伊的老婆西利亚,所有女警归她管理,外人不能插手。这支队伍是伯纳德的脸面,招募人员明确要求从良家女子里找,标准之一就是家中财产不能少于五千元,且受过良好教育。换句话说,这是个大家闺秀组成的队伍,谁敢打她们的主意,那是自己找死。就算伯纳德自己也不敢朝她们伸手,最多就是看两眼,不会吃亏的。”

“伯纳德成立这个队伍干什么?是不是没安好心?”

“这你就冤枉他了。这还真是个好心。现在租界里fǎn ri团体和kàng ri游行越来越频繁,已经引起日本人注意。加上英租界因为之前搜查货船的事,和日租界闹得不愉快,现在还对日本人实施打压。日本的外交部门向英国提出kàng yi,要求英国人严格约束租界,不许纵容kàng ri行为。英国人一向以中立自居,何况他们现在在亚洲的力量越来越弱,不敢让日本人抓住把柄,接下来警务处就会对租界里的kàng ri团体下手。这些团体里有好多女学生,英国人对她们最头疼。”

“那些锡克阿三、英国巡捕不是什么好东西,对这些年轻女孩子难免不规矩。可女学生有不少家世良好,还有的和英国人交情深厚,闹出事来,还是伯纳德倒霉。”正如乔雪能猜出宁立言的想法,宁立言也能猜出她的意思。

“所以伯纳德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成立个女子别动队,用女警管理女学生。也就是说,他接下来会对kàng ri团体采取强硬态度,不排除动用暴力抓捕的手段?”

“没错。”乔雪点头道:“你可以给那些红帽子送个信,让他们今后小心点。再发动学生游行,可能就要吃英国人的牢饭。本xiao jie让武云珠加入这个队伍,既能让她找点事做,也能在里面安排我们的人。”

宁立言琢磨着:“恐怕我们的人不止她一个吧?这支队伍会直接和学生发生接触,各方都会往里面安插人手。白鲸在旁观察,就知道租界里有哪几路神仙。这主意想必是我的雪儿所想,推动人则是露丝雅,至于伯纳德……”

“那就是个提线木偶,不提也罢。”乔雪面带微笑,宁立言那句我的雪儿让她很受用,明知道这话他可能对其他女人也说过,可是听到耳朵里就是觉得舒坦。当年那个英国老妇人说得没错,自己平素里谁也看不上,可一旦动情就难以自拔,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她心里嘀咕着,嘴上为宁立言介绍:“我们的人进了警察队,对于那些女孩子也是好事,分寸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让外人控制。再说里面有人就刻意通风报信,你既是想要结交赤党,这个人情不能不卖。”

“这安排倒是不错,想来云珠一定喜欢。可是她心眼实,这种事做得来么?”

“守着你这么个滑头,她难道不会学?”乔雪白了宁立言一眼,显然是想起两人未来的教学方式和武云珠出色的身材,心里有点不痛快,不自觉地也挺起了自己的胸脯。“也不光是他,还有你,你的造化也来了!”

“我的造化不是早就来了?”宁立言的手搭在她肩膀上,随后慢慢移向腰部,乔雪微微挣扎一下,嗔怪着说道:

“我说正经的呢!本xiao jie是你的大造化,除此以外还有小造化等着你。警务处的华人副处长快下台了,你就不想取而代之?”

第三百零六章 大好前程

英租界在重用印度锡克巡捕的时候,警务处里并没有印度高官的位置。这帮人没有祖国,从严格意义上都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做牛做马乃是本分,怎能奢求名爵。

中国人的情况就不一样。自从华捕在英租界成为重要力量之后,英国人就必须在警务处单独设立一系列华警管理人员岗位,用华警管理华警,其效果也远比英国人直接管理要强出许多。所以英国人信任锡克警察,法国人喜欢ān nán巡捕也自有其道理,有没有祖国的人对待尊严看法不同,管理起来难度也有区别。

现如今的警务处里虽然英国人担任最高职务,可是实际权力逐渐被中国人掌握。尤其在宁立言当上华人督察之后,有意识地和锡克人抢工作,又办了陈友发这个大案以及组织赈灾。

英国人意识到如今华捕得力,只能把更多的工作移交给华捕承担,结果就是警务处里华人的话语权越来越重,地位也越来越高。这个副处长的位置也就变得炙手可热。

一个中国人在英租界再怎么努力,天花板都在那里。要么做工部局董事,要么就是警务处华人副处长。以社会地位和影响考虑,工部局董事无疑处于压倒优势。可是警务处手上有大批华人警员,算是间接掌握武装。在乱世之中枪杆子的力量大于笔杆子,这个位置的吸引力其实比工部局董事更大。

现如今的华人副处长廖伯安是南方人,前清时学习过警政,辛亥革命之后进入英租界当巡捕,一路积功成为副处长,在天津没有太深厚的根基。英国人肯重用他,也多半是看中了这一点。以年岁计算他今年不过五十出头,距离老迈年高还有很远的距离,下台背后必然另有原因。

“他是bèi po辞职的,退休只是个体面的说法。”乔雪点破了其中关窍:“廖伯安是老同盟会员后来又加入了guo min dǎng,是三min zhu义忠实信徒。虽然在英租界工作,一直和南京zhèng fu有往来。据我调查,在你得罪了陈恭涛以后,廖伯安就把你的档案交给了蓝衣社。还想要抓你的把柄,革你的职,给警务处的监察写过信,检举你走私。英国人找他要证据,他又拿不出来。在英租界想要你的证据,他廖伯安还没有这个本事!说你走私他找不到证据,他勾结蓝衣社则是铁证如山,所以就活该他倒霉了。”

乔雪得意一笑,宁立言便明白,廖伯安这次去职背后,和乔雪脱离不了关系。肯定是她利用了自己在白鲸的资源和大笔钱财,把廖伯安吃里爬外的证据找出来,丢给了租界管理方。

英租界一向以中立为自我标榜,虽然都知道南京zhèng fu会在租界里面安插自己的人,但是终归是看破不说破,做事必须遵守租界的规矩,平津一带尤其如此。

若是在上海那边,即便廖伯安身份暴露,南京zhèng fu也能把他保下来。可是天高皇帝远,南京zhèng fu在本地力量不强,对英国人硬气不起来。警务处的高级官员和国府情报机构勾结,还把自己部下的档案送出去,这些事被摆上台面,英国人砸掉廖伯安饭碗也就是情理中事。

宁立言道:“廖伯安一开始应该不是蓝衣社的人,否则王仁铿他们也就没必要那么谨慎。当初很多事,也没必要找我帮忙。他虽然是guo min dǎng,但是和蓝衣社未必有交情。现在走得这么近?莫非……是因为我的原因?”

“算你识相。有你这么个能闹事的部下,就是长官的劫数。就像华子杰没被捕的时候,你也头疼。你和华子杰是两个方向,但是殊途同归。廖伯安需要的是一个听话本分的部下,不是你这种刺头。再说廖伯安自己也是fǎn ri派,所以才会包庇纵容租界里的kàng ri团体,你和内藤的往来以及和日本人做生意这些,他是看不惯的。至于他为什么会联合蓝衣社想要动你,则是因为普安协会的关系。他以为你真的加入了这个日本人成立的机构,所以对你动了杀心。”

“闹了半天,廖伯安竟是想要锄奸?”宁立言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和廖伯安的立场一致,但是却成了生死对手。“这么说,我们两个现在是私人恩怨?”

“没错。打了你一枪的刺客,我也访查出了点眉目。那个人叫聂川,是租界里有名的杀手,只认钱不认人,手上有些真功夫。而他除了杀手还有个身份。”

“什么?”

“廖伯安的学生!聂川是巡捕出身,廖伯安在英租界警务处搞警察培训班,聂川是优秀毕业生。”

“怪不得呢。这个人行刺之后那么难抓,整个天津卫都快翻个底朝天没找到人,原来是被廖伯安保护起来。”

乔雪哼了一声:“他现在自身难保,这个姓聂的早晚要抓出来,我亲手给他一枪。让他也尝尝滋味。”

宁立言道:“就算廖伯安bèi po去职,也未必轮得到我接手。我的年纪太轻了,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起码也要历练些年头,才有可能提拔。”

任何一个zhèng fu对于公务人员的任命、提拔,都有一套成体系的规则。英国作为老牌强国更不例外。

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直接和地位挂钩,必须参考年资、任职经历以及本身的年龄乃至家庭情况来综合考虑。这种用人方式并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如果不讲任何规矩随意提拔,整个官僚体系都可能陷入瘫痪。

宁立言终归是大宅门子弟,对于这套规矩心知肚明。即便租界的行政规则不如英国本土严格,但也有章法可循。

易地而处,自己要是总领事,也不会让一个小年轻成为华人副处长。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华警在那,哪轮得到自己?

“事在人为,现在属于非常时期,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乔雪笑得像只小狐狸:“英国怕日本,南京怕英国,这是事实。可是英国人又不想承认这丢人的事,想方设法要维持自己的虚荣,就只好让中国人吃苦挨骂。警务处的华人副处长要负责和日本人接触,英国人自己反倒不出面。华人的权力就那么大,既不能损害英国与日本的关系,又必须维护英国尊严,这种事哪是那么好做的?不管怎么干,实际都不落好。日本人又是出名的混账,和他们打交道不但尊严无法保全,生命也有危险。这个岗位就是个烫手馒头,有人想吃,也有人不想沾边。那帮高级警员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能捞个盆满钵满,并不都想去做这个受气的副处长。有几个想争的,也未必争得过我乔雪的丈夫!”

乔雪的眸子放光,好象是正在发号施令的将军。“真正能影响这个岗位的,第一是英国人,其次是廖伯安。为了保全他的体面,这次是按照退休办理的退职。按照租界警务处规定,他有权推举一个人接替他的职位,这个推举不能起决定作用,却足以让一个人出局。”

“被一个蓝衣社的眼线推举,英国人自然就不会允许这个人接管警务处。若是老廖把我的名字写在推荐人名单上,那就好玩了。”

“所以你不能在这里等,得活动起来。该如何跑门路疏通关系不用我教你,总之这个位置一定要拿下来。警务处的华人副处长,等于是租界里所有华人警探的皇帝。即便不能真的让他们俯首帖耳,起码也要对你礼让三分。这个职位落到不合适的人手上,对我们的事业就会造成无穷的麻烦。再说我的丈夫怎么也要有足够的身份,否则我凭什么嫁给你?”

宁立言的手在她腰上用力:“我当不当副处长,你都是我老婆!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大美人受委屈,这个位置我就去争一争。”

“这才像话。这件事不要掉以轻心,廖伯安在警务处工作了十多年,英国人面前也有三分薄面。至于立场问题,对于大多数警务处的洋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这帮人也不傻,知道这年头中国人不可能无条件忠于大英帝国,只要他遵守规则或者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就够了。你的优势在于能给那些洋人孝敬可观的津贴,可即便不让你做副处长,只让你继续留下来做督察长,津贴依旧存在。相反,廖伯安要是私下里推举一个他认为才干足够的人接他的班,警务处这边绝对会认真考虑,和写下来那个不是一回事。”

“这么说,我怎么也得和老廖谈一谈了。”

“也不光是廖伯安,你还得拜访一下内藤。让这老东西帮你说句话。这么长时间,总是日本人找你干活,你也该让他们为你出点力。”

“日本人?”宁立言一愣随后恍然:“是啊,这个副处长就是要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如果和日本关系太僵,自然是不合适。如果关系太好,英国人又不肯用。日本人这边,倒是得下点功夫。明明我争这个位置是为了跟日本人为难,却要一个老鬼子帮忙才能成功求职,荒唐!”

“不是你荒唐,是这个世界荒唐,我们也只能随波逐流!”

第三百零七章 廖伯安

在英租界警务处内部,廖伯安素来以清廉闻名。英国人并不要求部下清廉,以他华捕第一人的地位,想要富贵并非难事,也不会惹上麻烦。可他在租界做了十几年高级警官,却连房产都没置下,只在达文波路的一栋小洋楼内租住。

他的妻子早亡,子女都在南方家乡生活,并未续弦也不纳妾更不曾金屋藏娇,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人照料。

身为租界警务处高官不贪财不好色更不抽大烟,廖伯安在私生活方面足以称得上圣人。乃至租界里的英国人对于这一点都异常钦佩,他能够坐稳这个位置十几年,也和自身良好的操守有关。若不是这次犯了大忌,这个位置便没人能撼动。

廖伯安这次涉嫌间谍罪名,性质最为严重。英租界可以容忍警员贪污受贿,但是不能允许明显间谍行为。固然念在他素来操行良好份上没有过分追究,可是也停了他的职不允许他到警署工作,只在家里等批准退休的文件。

对于这一点廖伯安表现得倒是很从容,甚至没有申辩,安心在家当起了寓公。他的房间陈设简单,既没有上好家具也没有名人字画。只在客厅里面挂了一副“天下为公”的横幅,墙壁上则是他自己抄写的“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笔力雄浑遒劲颇有大家风范。

衣帽架上挂着中山装,身上穿的则是藏青色茧绸裤褂圆口布鞋,那身在警务处时穿戴的西装不见了踪迹。

书桌上放着一叠报纸,这是他最大的消费:阅读各租界官方报刊,尤其在涉及中国江西战场的新闻,都用双色铅笔进行了圈注。拍纸簿上密密麻麻写满文字,金丝眼镜后满是血丝的双眼,证明廖伯安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安逸。

他的个子不高体型单薄,气质上也偏于儒雅,看上去像是个饱学宿儒而不是租界华捕的总头目。连日的操劳让他的精神更显得憔悴,以至于让登门拜望的客人心中大为不忍。

“恩师如今已经赋闲,正该享享清福,怎么还如此辛苦?您这日夜操劳,比起在警务处更为劳神,对您的身体可没好处!明天我拿两盒花旗参过来,您好好补一补。再不然就让个郎中看看,您这个样子,我们不放心。”

说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男子,剑眉虎目相貌很是英武,嘴唇上那一抹髭须非但无损其俊朗外貌,反倒是增加几分成熟的男儿魅力。

桌子上放着两盒“祥德斋”点心,是他给自己恩师带来的孝敬。

廖伯安在前清时学习西洋警政,后又加入同盟会曾经往天津的道台衙门丢过zhà dàn。北洋时因为被要求宣誓效忠一人果断退出同盟会,直到北伐时才重新加入guo min dǎng。从他的履历便知道他行事作风偏于洋派,和本地码头城市江湖作风格格不入。既不肯加入帮会,也不肯开山门收徒弟或是干儿子。

在警队里搞过几次培训班,教授学员西方刑侦手段,其内容与工作联系紧密,教授水平也远胜于“警察习艺所”那帮教官,对于受训者而言受益良多。

凡是在这个培训班接受过训练的华捕,基本都以廖伯安的门生自居,对于这位师长也少不了三节两寿孝敬。

大家都知道自己老师脾气,若是带金条古董或者现大洋来纯粹自取其辱,师徒情份也会荡然无存今后再难登门。恩师喜欢吃甜食,每次带些糕点奶糖再留下来吃顿饭反倒会增进师徒感情。

廖伯安看着自己的弟子苦笑:“我天生就是劳碌命,让自己忙一些身体不会出问题,若是闲下来,倒是会闹毛病。再说,如今党国正值多事之秋,我又怎么闲的下来?日寇肆虐于关外,对华北虎视眈眈。江西战场虽然好称顺利,但是在我看来内藏危机,实在让人不能放心。不说远处只说河北,青县陈瘸子、崔老亮的部队两天前全军覆没,两人也掉了脑袋,表面上是于学忠直属骑兵营所为,可我敢打包票,背后一定是chi fěi在作怪!否则的话,他们怎么刚刚准备接受zhèng fu改编,成为fǎn gong游击队就被消灭了?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于学忠被人当做杀人的快刀尚无自知之明,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那年轻人也支持老师观点:“根据学生了解,两部匪帮已经离心离德,是以才被骑兵营捡了个便宜。否则上百号人不至于全军覆没。攻心战用得炉火纯青,对于他们的情报又摸得准,这确实像是chi fěi手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些红帽子兵法精到的很呢。相反,倒是我们……”廖伯安摇摇头,一脸的无奈。“几十万大军围剿,却始终不能奏全功,各地军阀多有异心,让人放心不下啊。我在天津这些年并没给自己积攒下什么财富,就是脑子里有些别人看不上的无用学问。借着我对河北的了解,写了这个河北剿共方案,如果党国能够采纳,孙永勤部应该不难消灭。只是不知道那边肯不肯听我这败军之将的话。”

“老师不该这样自轻。您这次虽然离开英租界,却是到一处去工作。徐处长和您是老乡亲,肯定会听取您的意见。”

廖伯安摇摇头,“赵歆,在你那一届学院里面,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你的华捕自行车阻击枪队成绩突出,如果不是被英国人压制,租界里的chi fěi必能被你一网打尽。你的业务能力我放心,至于做人方面,我也相信你的操守。只是你这个人太重感情,这是你最大的缺点。我辈为党国效力,只知有国不知有家更不知有己,惟有做到无私,才能无欲,故而无惧。我们固然不能被金钱所收买,也不能被感情所蒙蔽,否则都算不上真正的忠良。我不会利用私人关系给自己谋一官半职,你也是一样。”

“学生明白!”赵歆脚后跟一磕,朝廖伯安敬了个礼。

廖伯安一笑:“在家里就不用讲这套了,何况你如今也不是我的下级,更用不上。有话坐下说。等你接了我的位子,就该有人给你敬礼了。”

赵歆听到这里忍不住骂道:“英国鬼子真不是东西。老师这些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居然一点情面都不讲。这里虽然是租界,却也是中国的土地。您和中国合法zhèng fu合作算什么罪名,这帮英国人根本就是不把我们中国放在眼里,还拿自己当太上皇,要我看他们比日本人也好不到哪去。学生不想接恩师的位置,只想再为恩师效力。”

“傻话!你不接我的位置,难道把这个位置交给那些不可靠的人?我不做这个华人副处长,必须你顶上,其他人谁都不值得信任。英国人当然不是好人,率先发动鸦片战争对我们进行殖民的,又怎么会是好人?只不过他们来的时间太长,本地人渐渐忘了他们的恶,只记恨日本人却和英国人亲近,实在是愚不可及!英国是日本的师父,没有英国人的支持,日本也不会壮大到今天的地步。如今英日不和,也无非是分赃不均养虎为患,只有糊涂虫才会因此说英国人是好的,日本人是坏的。跑到别人的土地上圈地建租界,哪来的好人?”

廖伯安发了两句感慨,又叹息一声。“我去职也不是坏事。不用每天对着英国人敬礼说‘goodmorning’,可以穿中山装而不需要每天穿西服,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也犯不上替我叫屈。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当年我因为不肯收受贿赂,被人说成是赤党,向租界写举报信要求开除我。如今我被证明是guo min dǎng,依旧要开除。这世道便是如此荒唐。在英国人眼里,我们最好没有组织,这样他们就能为所欲为。现在租界里,他们唯一接受的中国人组织只有帮会,宁可让帮会分子成为警队高级官员也不许党国的人存在,这就是英国人的野心。毕竟帮会不敢和他们对抗,也不会想要把租界收回。他们这么想,中国人却不能让他如愿。”

“学生明白。学生不会屈服于英国人,早晚有一天,要把英租界交还到南京zhèng fu手里。”

“嗯,我相信你的为人。只不过光你一个人坚持操守是没用的,我们的国家有着千年积弊,国民早已被腐朽的生活劣习所侵蚀,本地尤其如此。讲义气崇私恩,是这里的社会风气,想要改变绝不是容易事。如今委员长倡导的新生活运动是个好机会,等你站稳脚跟之后,就要想办法在租界里把这个运动推行下去。事关风俗民心,非同小可,千万别小看。这件事做好了可抵十万大兵。”

“学生绝不会辜负恩师期望。”

“这件事不必急,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要把副处长的位置拿在手里,绝不能被其他人抢去。再有,就是解决宁立言这个人。我总觉得,这次陈瘸子的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赵歆道:“学生肯定会设法查出宁立言的罪证,把他赶出警务处。只要先解除他的警官身份,再对付他就容易了。”

“不可大意。这件工作这比在租界推广新生活运动更难。”廖伯安摇头道:“我这几天已经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咱们从一开始,就把路走岔了。英国人如今已经堕落,只想要发财,不会维护自己的纲纪道德。我们想用法律对付他,自然难如登天。宁立言是否走私或是运输鸦片,英国人压根不在意。只要这个人肯为英国效力,给英国人行贿,他们就会提拔重用他。何况他还有个很厉害的女朋友,肯花费巨款为他铺路。找他的罪证,只啪没什么用处。”

“那老师的意思是?”

“一动不如一静。等你接了我的位置,暂时不要和他公开对抗。以他的年纪一步登天就当了督察长,也没了晋升之路。只要你做好的你的副处长,卡住他的位置,他就没法提升。随后你只要查清一件事,就能他的命……通共!”

廖伯安声音冷厉:“比起南京zhèng fu,英国人更不喜欢红帽子。只要找到宁立言通共的证据,他不但保不住职位,多半还要吃牢饭。人进了监狱,就容易对付了。”

赵歆一愣:“他这么个五毒俱全的主通红帽子?不是找死?”

“我没有证据,可是总有这么个直觉。我从辛亥的时候做着情报工作,自有一份直觉在,我相信自己不会弄错。而且也不能把他当成个纨绔子弟看待,别忘了,他是白鲸的成员。我不认为单凭乔雪的面子,就能让他进入那个地方。这个人,绝对不能小看。”

“那他会不会是日本鬼子的人?普安背后是日本宪兵队,他和内藤也有勾结,这次又不肯协助我们解决殷汝耕,说不定他们是一丘之貉。是靠日本人的面子加入白鲸。”赵歆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廖伯安皱眉道:“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不过我总觉得不会是日本人。关系到日本人的事必要格外谨慎,千万不可冒失。”

赵歆道:“道理学生懂得,只是一想到将来要受萝卜头的气,心里有些不痛快,恨不得把汉奸都干掉。”

“那你就错了。我急于对付宁立言是担心他是个红帽子。如果能证明他是日本人的爪牙,咱们反倒要缓一缓,眼下不能动他。切记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我们的敌人是红帽子不是日本人,在消灭chi fěi以前,决不能和日本人交恶给国家找麻烦。你今后和东洋人打交道一定要记住一个字:忍!不管他们何等蛮横无理,你都得忍下去。学勾践卧薪尝胆,等到把红帽子解决,再和日本人zhou xuán也不晚。我泱泱华夏地广人多,是不会亡于日寇之手的。”

赵歆对于老师的这个观点并不十分认同,在他看来,红帽子固然要抓,日本人也不能放过,左右开弓才是正道。可是不敢和老师顶撞,只能把话藏在心里。

就在这当口,老仆人却敲响了房门,随后向廖伯安报告道:“门口有位宁立言宁先生,说是要拜见老爷。”

第三百零八章 斗法

廖伯安和宁立言的矛盾并未摆上台面,举拳不打笑脸人,督察长前来拜访即将退休的警务副处长从情理上说并无不妥,也没有拒绝会见的理由。廖伯安可不知宁立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把他请进来说话。

桌上的点心变成了四包。宁立言也不见外,见面便有说有笑,仿佛与廖伯安很熟络。廖伯安不好明着变脸,只能随口敷衍。宁立言又看向赵歆:

“赵队长,你也在这阿,这倒是巧了。我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没机会拜望,今个借廖老的宝地,咱们正好也认识一下。”

廖伯安笑道:“宁督察客气了。我如今不过一个即将告老还乡的老朽,督察长贵人事忙,拨冗前来实在让我感激不尽。我这个人性情不好,便是自家儿女都相处不来,何况外人。自家事自家知,平素就不大和人走动免得生出嫌隙,于外界传言中,难免说我崖岸自高目中无人。在位时大家怕我,不得不奉承我几句,如今无职无权,也就没人愿意搭理我。难得宁督察有心,还肯登门看望我这老朽,我实在是既感激又惭愧。往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宁督察别见怪。”

“廖老这话就说远了不是?说实话,晚辈也是久仰您的大名。知道您是租界里有名的铁面无私活包公,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对于警务处那些在帮的人都没好看法。我自己是帮里的人,所以以往您在位的时候,我不敢上门给您添堵。只有等到您老如今荣休,我才敢登这个门槛。宁某人相来不大服人,可是您老在我心里绝对是这个!”

宁立言挑起了右手大拇指,那枚“十三太保”风磨铜扳指闪烁着光芒。

“这话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租界内外,上上下下,谁提起您老来都得挑大拇哥。这几天我访了几个朋友,像是意租界的皮罗、日租界新坂那种人不用说了,咱们租界的亚森,那洋鬼子和廖老面和心不和顶不是东西,可是说起您的品行来也是一个字:好!昨个我在蓝扇子和法租界警务处的维克多喝酒,法国佬平素最看不起咱中国人,可是一提起您老,也是赞不绝声。说您是他见过的人里,头一号绅士。像您这样的好人,我从骨子里敬佩。当初我不来看您还有一说,现在我要是还不来,别人就该说我不懂事了,我自己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廖伯安微笑道:“我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那些洋鬼子就喜欢做花头搞事情,晓得你宁督察是本地有名的人物,就有意在你面前提起我这把老骨头。若是激起你的英雄气与我斗个高低,他们乐得边上看笑话。好在宁督察聪明绝顶,洋鬼子白费力气。”

“廖老太谦虚了。不管洋鬼子是什么居心,他们的话可没说错,您确实是值得尊敬的前辈。别的不提,就单说您的廉洁我就服气。您看看您这个家,哪里像是个副处长的样子?说书先生说得寇准、包公,也就是您这样了。”

“不敢当。我这人脑子不灵脾气又差,没人肯点拨提挈,有发财的机会轮不上,投资又总是亏损。不是我想廉洁,而是老天让我受穷,人斗不过命运。”

“您老要想发财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咱天津卫这地方,最佩服您这样的豪杰,绝不会让您受委屈。我听说了,这房子现在还是您租的,这哪行啊?您为租界效力多年,最后却没有一栋自己的房产,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让咱们同行同业的听见,也得寒心,觉得英国人太不是东西。没别的,我自己出钱给您把这房子盘下来了。从现在开始,您就是这栋洋楼的主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赵歆一皱眉:“宁督察,老师已经退休了,很快就会回归南方,你现在买下房子送老人家,又有什么用呢?”

“话不能那么说。廖老虽然告老荣休,可是保不齐想在天津住段日子呢?租房总不如自己的房子住的踏实。再说廖老有儿有女,将来要是小辈的想来天津定居,也能有个地方住不是?再说我可听说了,廖夫人过世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在天津没有自己的根。我没多多大能耐,就当是帮您了却一桩憾事,您看看,手续都已经完成了,您就放心住着吧。”

宁立言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张房契压在廖伯安案头,廖伯安看了一眼契约上鲜红大印,微笑道:“宁督察有心了。老夫这辈子收过的礼物,不过就是糕点糖果,看来今天是得破一次例。”

“这可不是礼物,这是孝敬。您在位的时候我可不敢送,免得让您轰出去。现在没关系了,您不是我的上司管不了我,我现在送您一座金山也不算您受贿,就安心收着吧。”

廖伯安点点头:“宁督察说得是。如果我依旧担任副处长职位,这份礼物万不能收。可是如今么……收下也无妨。我自辛亥来津,如今终于在天津有了自己的房子,要是我那过世的妻子泉下有知,不知该多高兴。只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宁督察的,也拿不起回礼。”

“说这个就远了,您安心收下就是给我好大面子。”

“看来宁督察是诚心实意想交老夫这个朋友,老夫如果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过不够仗义。既然如此今天我来做东,请宁督察吃顿便饭,还请千万不要拒绝。我虽然没什么积蓄,一顿饭还是请的起。另外,我这还有桩为难的事情,要请宁督察帮忙。”

“廖老有话只管吩咐,能给您跑腿就是我的福分,那还敢说帮忙。”

廖伯安叹了口气:“老朽在警务处供职这些年,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总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差事和薪饷,做事也但求尽善尽美。只可惜自己才具有限,心有余力不足。在我退休之前,手上有一桩悬案未能侦破。要说天下破不了的案子不知多少,可这是老朽退休前最后一个案子,本想找出真相,体面收场。没想到案情远比我想的复杂,以至于徒劳无功。我知道宁督察是有名的津门神探,而那位美人侦探乔雪更是宁督察的……至交,不知道宁督察能否帮忙,替我了却这桩遗憾。”

表面上看廖伯安是在求宁立言破案,但是在场三人心头雪亮,这是廖伯安在向宁立言妥协。

警务处对华人高级官员的业务素质没有要求,换句话说警务处副处长并不需要会破案,甚至不需要会放枪。

只要能管理好手下的华捕,保证英租界秩序外加服从英国人安排,就是最合格的官僚。所以一件案子能否侦破,与廖伯安的荣誉没什么关系。英租界每年得有百十件悬案无从侦破,也不差这一两件。

这话真正的骨头在于,这是廖伯安退休前最后一桩案件,视为自己的收山作。现在把案子交给宁立言,让他代替自己完成心愿,相当于默认让位。不管宁立言能否把案子查出眉目,廖伯安都会支持宁立言担任副处长。

之前廖伯安一直表示要支持赵歆接手自己工作,现在忽然改弦更张让赵歆也大为诧异。他倒不是非要当副处长不可,但是老师刚才还在怀疑宁立言通共,现在怎么可能让他接自己的位子?

他素知恩师为人,明白廖伯安绝不会被钱财收买,区区一栋洋房,不可能让恩师屈服,这里面自然有原因。趁着吃饭间歇,悄悄溜出来问道:“老师,您为何要向他妥协?虽然您现在已经去职,可依旧是租界的华捕首领。他难道还敢对您无礼?”

“笑话!我会怕他动粗?若是他肯对我拿刀动枪,事情倒好办了。这个人可没那么容易对付。”

廖伯安说话间四下扫视,眼神凌厉动作迅速与他儒雅的外观大相径庭。随后压低声音道:“他这次上门确实是逼宫,但不是靠刀斧之利胁迫,而是用大势在逼我就范。自从进门之后,他说话行事都有其用意。”

赵歆能被廖伯安视为衣钵传人自然也不傻,马上明白过来:“他能知道老师喜欢吃甜食并不奇怪,可是能知道老师和亚森恩怨以及师母因没有自己的房子遗憾就不是易事。他是故意表现自己对老师的了解,让老师知道他的能量和志在必得。他才多大年纪,就有这种野心?就算真让给他,就他的岁数,那把椅子他坐得稳么?”

“人的野心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事在人为一切都有可能,尤其这个荒唐世道更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不但表示了自己的帮会背景,也暗示了他和洋人已经打好招呼,乃至其他租界的警务人员也和他取得了默契。法租界的警务处长都陪他去喝花酒,你说他还有什么做不成?警务副处长需要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管理能力和社交能力,少不了和其他几国租界打交道。他这是夹枪带棒告诉我,那几国租界他都打好招呼了,就差我这的意思。我如果硬要当小人,那大家就是对头,本地帮会分子的路数先礼后兵,他已经做到了礼,我如果不识相,接下来便要动刀兵。”

“动刀兵他又能怎样?”

“他不会伤害我的性命,但却可以让我名声扫地。既能在无声无息之下,让我名下多出一栋房产。让我名下多出几万块钱的存款,或是行囊里多出几块烟土,也不奇怪。他不会损害我的性命,却会害我失去名声。而且这种损害必然是在我离开天津之后,让我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说不定我人还没到南京丁家桥,揭露我道貌岸然大贪似清的小报已经满天飞了。”

赵歆也知宁立言在租界报业中也有自己的棋子,新女性虽然号称女性刊物,但实际上一直为宁立言摇旗呐喊。时下小报又素无节操,只要新女性刊发其他报纸就会跟上,很可能闹到南京。

老师此次去职回乡,正是准备在新的岗位大展拳脚之时,名誉对他极为重要,宁立言以此为要挟,却正是命中来得要害,也难怪老师妥协。

固然对于警务处副处长的职位充满期待,可是比起老师对自己的栽培之情,区区功名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他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个职位让给他就是。”

廖伯安轻轻扶了一下眼镜:“你不明白。你以为我会为了名誉,就放弃原则?甘心把一个可能通共的害群之马扶上副处长的位置?”

“阿?”

廖伯安回头看看,房间内丝弦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唱曲的声音传出来,“糟油鼻,额骨忡,一面肉疤角,一面赖皮风,爬出牙齿像狗熊……”唱的正是弹词《颜大照镜》。

宁立言做事周全,考虑到廖伯安是浙江人,特意找了唱弹词的艺人到饭店现场表演。廖伯安性情严肃又喜好西学,对于家乡弹词没什么兴趣。

反倒是宁立言不知是喜欢听曲还是喜欢女艺人的姿色,虽然南北有差但也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顾不上动筷子,只聚精会神盯着演员看。现在演出还在继续,宁立言不会来偷听师徒交谈,廖伯安放心说道:

“你把你老师看小了!我不贪财同样也不贪名,当年我跟着同志一起攻击直隶总督衙门的时侯,随时都准备牺牲性命。为了国家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是名声?我是故意示弱,给他个苦头吃,没想到连你也上当了,真以为我是个胆小鬼。”

“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这事你不要管了,我自有分寸。我交给他的这件案子是个火坑。案子搞不清爽,他自己下不来台没脸面争什么。搞清爽了更下不来台,说不定还要得罪萝卜头,最后说不定饭碗也要敲掉。就算他是天神下凡,左右逢源也没关系,警务处现在有个名额,保送一个人去苏格兰场进修。他要真把案子办得漂亮,我就在英国人那里用点力量,哪怕是把老交情用上,也要把他送去进修。进修两年,等到回来什么位子都没了。总之这次是武大郎吃砒霜,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副处长得位置肯定是你的。”

赵歆一愣,没想到老师居然还有这些算计。他想了想又摇头道:“这使不得,这人江湖门槛精,老师的心思瞒不过他。”

“那又怎么样呢?我要的是保证警务处在党国手里,至于我个人安危荣辱乃至身家性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并不值得在意。”

廖伯安摘下眼镜用手帕轻轻擦着镜片:“当年为了革命大业,我牺牲了很多战友。那都是些大好年华的有为青年,他们牺牲的时候都没有怕。如今轮到老师牺牲,我又怎么会怕?我们这个国家多灾多难,要想拥有和列强分庭抗礼的能力,就要求我们必须付出十倍百倍的牺牲,随时都要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老师不会退缩,你也一样。一个青帮弟子,靠着行贿打点就想当副处长?简直是笑话!”

第三百零九章 离奇的失踪案

英租界的警务处从来就不是一个破案的地方,巡捕的工作是保证秩序,确切说是保证租界里所有英国人、美国人的利益,而不是查清真相打击罪犯。毕竟从法律层面看,巡捕们要保护的目标和罪犯往往身份重叠,为了避免巡捕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必要开宗明义让他们明白自己的真正指责所在。

既然巡捕的工作并无抓捕罪犯之义务,身为巡捕的总头领,华人处长更不必为破案忧心劳神。是以廖伯安甩过来的台阶,宁立言没踩上去就知道里面必然暗藏机关。之所以肯接受这个委托,则是有自己的算盘:造yu lun。

“警务处不比巡捕房。那地方的人都精明过人工于心计。表面上全都是人,背地里谁是鬼就一言难尽。英国人又故意在里面掺沙子,让中国人互相敌对以便自己坐收渔人之利。就算是廖伯安也不敢说彻底掌握这些华人警官,何况是我?想要像收服巡捕房那么容易把这些警官掌握在手里,纯粹白日做梦。跟他们打交道,就得连蒙带唬,让他们摸不到你的底细。”

书房里,宁家几个女眷都在坐,唐珞伊如今也终于以“宁立言的地下情人”身份在此获得一席之地。她究竟用什么言语说服武云珠是个谜,她不肯说宁立言也就没刨根问底。单纯从结果看,唐珞伊的工作非常成功,武云珠并没记恨这“夺夫之恨”,反倒是和她依旧亲热,让宁立言心中大为安慰。

刘婉兮与四姨太自然没资格参加这种会议,全都在房间里待着,等待时机离开。

此时听宁立言介绍,唐珞伊道:“立言的意思是,借廖伯安给的机会,造成既成事实?”

“没错。他既然递了肩膀,我就得踩上去,要不然对不起他。我让张冲在下面散了消息,就说廖老支持我接他的位子,这次给我个机会表现,然后顺理成章接位。那帮人各怀鬼胎,不会去廖家当面问。廖伯安自己又不能站出来说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不肯说,一个造yu lun,假的也就成了真的。到时候老廖想反悔也来不及。英国人拿了我的好处,犯不上拆我的台。警务处有人会给老廖面子,有人也要考虑既得罪我又得罪他到底值不值,如此一来就能让一部分反对我的人变为助力,至少是保持中立。浑水摸鱼,这副处长的交椅说不定就真落我手里。”

乔雪接过话来:“这也是个试金石。知道你是说假话的,肯定是廖伯安铁杆心腹,能跟他推心置腹的亲信。这种人你拉不过来,看好了他们是谁,将来挨个推荐他们,给他们安排个好位置。”

武云珠没听明白乔雪的意思,纳闷道:“凭啥?他们不听三哥的还有理了?不收拾他们就不错了,咋还保举上了?”

汤巧珍在旁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腿,看她没有反应,唐珞伊只好解释着:“刚才立言说了,英国人不希望中国人和睦。要是警务处都是立言的支持者,他的饭碗也就到头了。把这些心里有数的敌人放到那个位置上,也知道该防备谁。要是把两面三刀的提拔上去,反倒是要坏事。反正那些所谓的好位置也是众矢之的,大家互相争抢,他们也会焦头烂额。再在下面做点手脚,就让他们有名无实,省了很多力气呢。”

“这样啊……这玩意当个官事还不少,真不爽快。”武云珠嘀咕了一句又低下头不说话。乔雪给她安排的差事让武云珠很是满意,过几天女子别动队正式成立,她就要去办理入职。

虽然有了个差事之后她变得活跃了一些。但是比起过去来,如今的武云珠还是显得有些忧郁。在这个女孩身上,很少出现这种情绪。宁立言心知,光是有工作还不够,自己还是得多关心她。因此微笑道:

“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所有人进警察局都要勾心斗角。云珠你就只管按你的想法做,不用像那么多,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三哥替你补上!”

乔雪咳嗽一声:“先别说这个,到底什么案子啊?就算是走过过场,也得像点样子不是?”

“失踪案。一家人莫名其妙没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家还有个孩子一直跟外面,这次就是他报的案。要光是个失踪也不值得闹那么大,关键是这事里还牵扯到前清宗室。”

乔雪扑哧一笑,“伦敦道的那个案子吧?我就知道廖伯安没有这份好心肠,肯定变着法难为你。没想到把这个无头案给了你,要是真等着破案才能接手岗位,英租界几年之内怕是就没有副处长了。”

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的很。事发地是英租界伦敦道的一栋小洋楼。这地方位于英租界和日租界交界,负责守卫租界的锡克巡捕和日本大兵能彼此看清对方的长相,本就属于是非之地,出现案件也就是情理中事。

失踪的乃是一家四口,一个老妇人儿子儿媳外加个孩子。他们平素行事低调深居简出,与外界也没什么接触。这一带住的又多是文人墨客阀阅人家,这等住户的特点就是不喜欢窥探**,也不喜欢和陌生人交往,虽然是邻居但是彼此并无往来。

是以这家人到底几时失踪都是个迷,直到北平的小儿子回家才发现情况不对,随后便报了官。

锡克巡捕和华捕不同,接到报案立刻出动,对现场仔细勘察过,不过没有什么收获。根据现场调查结果显示,门窗没有破坏痕迹,房间里没有打斗以及翻动的迹象,连家里存放的财物细软也丝毫未曾短缺。

若不是房间里已经积累了不少的灰尘,锡克巡捕差点以为这家人是出门闲逛,这小儿子太过多心。

“是这桩全家失踪案啊。”汤巧珍这时开了口。“这个我也知道,案子发生在年后,刚过了元宵节。当时都忙着三哥中枪的事,所以就没顾得上说。这案子号称津门奇案,新女性报纸做过跟踪报道,最后不了了之。根据我们打听的消息,这案子邪门的很呢。小儿子在北平一个前清宗室家当差,主家花了一笔大钱请了个英国si rén zhēn tàn,还用了洋人的技术,可是也查不到什么。房间里没有血迹,也没有脚印指纹,干净的不像话。所有的灰尘都是之后落下的。”

“没有脚印指纹?”宁立言抓住了破绽:“便是一家子自己行动,也会有这些痕迹留下。现在什么都没有,不正说明里面有毛病?只不过是遇到了行家,把一切痕迹掩盖住了,不代表没事情发生。”

“三哥说的对。”汤巧珍一脸崇拜地说道:“就是这样啊,所以那家的小儿子越来越不放心。可是他请的洋人告诉他,就算指纹、脚印可以处理,血迹也是处理不掉的,而且房间里确实没有打斗的痕迹。这一家人要么是在外面被人控制,要么就是毫无反抗地被人捉去,哪个都不太让人相信。这家里大儿子曾经拜名师习武,据说本领很厉害,就算是几个人对付他,也不会毫无反抗之力就被人抓走。而他们也不会全家出门,所以在外面被人控制的可能性也不大。这一家人其实还不是房子的主人,只是个管理者。”

武云珠听得入神,问道:“不是说这事还牵扯到宗室么?宗室在哪呢?”

汤巧珍无奈地一笑:“别急啊,这就说到了。这一家人是给人kàn fáng子的,他们的东家,就是前清礼亲王府上的一位贝勒。”

武云珠哼了一声:“贝勒啊。那没啥。现在不是前清那时候了,这帮人说话不好使。再说打前清那时候他们就怕洋人,现如今在租界,他们还敢闹事?”

汤巧珍摇头道:“也不能那么说,这段时间旗人又有点威风……”

她说到这后面就不说,乔雪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伪满洲国成立之后,一些人有了错觉,认为自己能恢复往日的身份,变得趾高气扬。英租界担心日本人借题发挥,以伪满这边的借口插手进来协助调查。”

她看了一眼汤巧珍:“你们新女性报纸不是为女性发生,致力于提高女同胞地位权力,怎么对这事也有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看些离奇的案件,案情越复杂过程越曲折越好,乔xiao jie自己就是侦探,当然不了解她们这个想法了。”

宁立言发现汤巧珍现在的胆子比当初大多了,居然绵里藏针敢回击乔雪,难道私下里的秘密按摩能提高胆量?在乔雪发动强烈反击把这小丫头轰成碎片之前,他抢先道:

“绝对不能让日本人插手,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就不容易关上。老廖之前是怎么弄的?”

乔雪道:“还能怎么办,就是一个字,拖。事主家的小儿子自己没什么影响,就把家主人请出来,不过那些前清贝勒也不喜欢和洋人打交道,办这件事的是手下一个帮闲。从北平到天津折腾一趟很不容易,廖伯安就惦记着把他折腾的没了耐性,就此撤案。”

“不可能!”杨敏一直没说话,此时开口道:“对方不但不会撤诉,反倒会让事情越闹越大。这位贝勒爷是不是这一辈排行第七,人称小七爷?他派来的帮闲姓周对不对?”

乔雪一笑:“敏姐最近不是一直忙生意么,居然对这种事也感兴趣?”

“我倒是不感兴趣,可是对方对我感兴趣。这位周夫子的人情已经托到了家父头上,并且声明如果再不能破案,就只好向日方求助。老三,一会你跟我走,姐带你去见见这位周夫子。有些话你们当面说比较好。”

第三百一十章 案件背后(上)

杨敏与宁立言的结合算得上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所付出的代价也惨重异常。其中不但包括名誉、利益更包括骨肉亲情。

杨以勤是个好面子的人,在bèi po答应宁立德与杨敏离婚的同时也做出了要求,不许杨敏再回娘家,实际等于断绝了父女关系。

宁立言这个干儿子身份本就是当初为了弥补他不能迎娶杨敏而对他的弥补,现在他和杨敏的关系发生变化,与杨以勤之间义父义子关系也就自动作废,杨家的门他也不能再登。杨以勤想要找他办事,也只能通过其他人传话。

杨敏这次就是担了个传声筒的作用。杨以勤出于面子以及利益考虑答应了周夫子的请托,可是事发在英租界,他帮不上多少忙。要想发挥作用,还是得找宁立言。对于这个对女儿贼心不死最终弄到手偏又不肯结婚的干儿子,杨以勤心里多有不满,不愿意亲自与宁立言交谈,能找到杨敏已经算放下身段。

提起父亲,杨敏也是一脸的无奈:“爹现在想钱想疯了,心思全掉在钱眼里。虽然大清倒台,很多旗人没了饭。可是宗室里还是有些阔佬,这位小七爷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光是开滦煤矿的股票,每年就是十几万的进账。银行里还有大笔存款,每一年的利息就够普通人家几辈子花销。我爹就是看中了他的钱,想要和他合伙做生意,所以对这家人的事格外上心。人老了想法就不一样,你别怪他。”

“看姐说得,我哪能怪老爷子。我要不是怕他老生气,还想上门去拜谢,感谢他老成全咱们。说起来咱就这样去老爷子那,算不算毛脚姑爷陪媳妇回娘家?”

宁立言手扶着方向盘侧头对杨敏说道,后者脸上微微一红只说了一句:“好好开车别淘气。”脸上已经满是笑容。

“老爷子想要赚钱的心思不为过错,谁不想发财呢?不过要发财也不一定非得指望这帮旗人,眼下就有个赚钱的机会在那。姐回头给老爷子打个电话,让他老拿出资金收购白银,不管银元银锭都收。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波大行情,银价会翻着跟头往上涨。老爷子一进一出就能发笔横财,说不定一高兴,就许咱上门拜望也不一定。宁家也可以收一些,不过别太多,要不然宁立功那边不好做人。”

杨敏知道,宁立言对于能否看望杨以勤并不在意,如今的他不需要靠杨以勤的资源发展,彼此之间是否见面也无必要。之所以想要修复关系,还是冲着自己。

耳畔响起老父前两天在电话里的言语:“你这样跟他不明不白算怎么回事?他要是娶你,我也就不说嘛了,现在这样不是拿你耍着玩,拿大嘴巴抽我的脸么?你听我的,回来吧。老夫人说了,她心里就认你这一个儿媳妇。你和老三的事不怪你,只要你回头,依旧让宁立德娶你,那声明作废……你要是孝顺孩子,就考虑一下你爹的脸面,再说你也得考虑老太太的身子骨……”

爹,对不起,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当初为了孝道为了家族,自己违背内心嫁入宁府,扮演了两年贤良淑德的好儿媳,早已经身心俱疲。本以为这辈子就得那么辛苦的过下去,直到终老。没想到老天开眼,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让自己知道了什么才叫好日子,自己又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为面子、为父亲、为家族……自己过去就是太喜欢背负这些责任,结果狼狈不堪身心俱疲。如今就放纵自己自私一次,又能如何?

小七爷府的顽固远远超出廖伯安想象,他的拖延计划并没有成功。京津两地往来不便,周夫子干脆在天津租了个房子安营扎寨。

为了表示自己忠于主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周夫子以六十高龄毅然从“落子馆”包了个花名“小元宝”的小娘子相伴左右,以这种敢死精神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悲愤心情以及“老骥伏枥鞠躬尽瘁”的顽强意志,令人一见之下就生出由衷敬佩。

尤其看着那二十出头红光满面的小娇娘和面色灰白堪比骷髅的周夫子,宁立言就越发感觉此翁心胸开阔可纳百川,只是不知何时才肯把头上的羊脂玉帽正换成块缅甸翡翠来个名实相符。

周夫子是旧派打扮,身上依旧是长袍马褂,嘴唇上两撇八字胡,脑后稀疏地花白头发盘着一根发辫,看着好像当铺里的朝奉。这位小娇娘颇有些良心,还给周夫子保留了三分精力,足够支撑他和宁立言交谈。

终究是能在宗室人家做篾片的人物,虽然被女妖精敲骨吸髓,腰部以上的器官还能正常工作。三言两语间居然就能找到自己和宁家的联系,七拐八绕就和宁志远成了老世交,宁立言便成了世侄小字辈。

宁立言知道这是旧家交际常用手段,也不以为忤,随着对方的言语敷衍。

一番盘马弯弓,周夫子才切入正题:“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英吉利也是泱泱大国,怎么行事如此荒唐?自古道人命关天,便是前清时候,衙门里听到人命案也不敢怠惰,何况是租界?居然跟我用水磨功夫!简直是班门弄斧!想当初我在衙门里当过刑名,这套把戏我是祖师爷,那帮假洋鬼子差远了。我知道大家当差不容易,只要破了案该给的犒赏不会短少半文,可是既不收钱也不办事,这就未免太过分了吧?我跟你讲,我家贝勒爷可不是好欺负的。他老和当今康德陛下乃是堂兄弟,若不是舍不得故土老宅,到了满洲国就能当个议政大臣。要是英租界再这么推下去,我们就去找大日本帝国……”

“你们小七爷现在是住北平吧?那可没有租界,而且现在还是国民zhèng fu的地盘。您老这一句大日本帝国,就不怕给自己的东家惹事?”

宁立言并没给对方留脸面,一句话就把周夫子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老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宁立言就那么面带冷笑看着他,时间不长,周夫子的身躯渐渐软了下去,讨好地赔着笑脸。

“三少爷见教的是,老朽失口……失口了。我们贝勒爷虽然是旗人,可是信仰三min zhu义,永远拥护南京zhèng fu,绝不会出关去投日本人。”

“这还差不多。”宁立言冷笑一声:“现在不是前清也不是北洋的时侯,你去外面看看,民间yu lun已经何等沸腾,这时候还要借日本人的虎皮给自己做大旗,那是嫌自己死的慢。事有事在,谁也没说不管,只不过有个先后么。哪能你们一报官,这边就把人找到?说说吧,到底这是怎么个事?记住,必须说实话!”

“那是,那是。”周夫子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介绍道:“这一家子说来也是贝勒家的老人了,几辈在府里伺候着。当初陛下没退位的时侯,这家的男人给老贝勒做管家。庚子国变得时侯,他家的男人受了伤,从那以后身体就不大好,后来只能告病乞休。老贝勒体恤他为家里效力多年,便在天津为他置办了一处宅子,又把他小儿子留下给小七爷作伴。他们家乃是贝勒府几辈子的老仆,男人当总管,女人还奶过我们贝勒,贝勒爷不把她当下人,而是当个长辈看待。您说说,一个长辈全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这事哪能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我们不得查个究竟?不管死活总得有个说法,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吧?”

“嗯嗯,话是没错,那家的小儿子在哪?他可是苦主,我得跟他见一面啊。”

“这个……可是不巧的很了。开滦矿上有个要紧的事,只有他能办,贝勒爷让他先去办事了。大概得过几天才能赶回来,具体的日子也不好定规。”

“哦……是这样么?”

宁立言暖声和气地问着,忽然脸色一变,右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把那个一旁发呆的小元宝吓得一哆嗦。

“周夫子,我刚才说过了,我要听实话!你不肯对我们吐露实情,这件事让我怎么帮你?不是警务处不肯出力,也不是我不给我干爹面子,是你们没有诚意。这事本来我就是中途接手,你们再这么蒙着盖着,我又不是神仙,上哪破案去?原谅我爱莫能助,姐,咱走!”

说话间宁立言拉起杨敏就要往外走,周夫子连忙起身劝阻着,不住哀告道:“这是从何说起?这是怎么说得?我这可是有什么说什么,三少怎么就恼了,这话怎么说得?小元宝别傻站着,赶快帮着劝劝啊。”

“别来这套!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冷锅冒热气跳出来说这是自己的奶妈,跟自己一家子一样,拿别人当了三岁孩子了?这家子先是集体失踪,现在小儿子也没了下落,这里面必然有鬼!说句到家的话,这样的破事警务处肯定不爱管。我是冲我干爹,出来给你帮忙,结果你还跟我这不说实话,信不信我先把你弄起来过一堂?问问你身边那小妖精,你宁三爷是干嘛的。跟我来这套?姐,咱走!他爱去哪去哪,爱找谁找谁,这事我不管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案件背后(下)

白鲸咖啡馆内。

乔雪不停搅动着手中的调羹,让调羹与咖啡杯发出轻微的碰撞之声,眉头微微皱起,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与不耐。她本就是绝色佳丽,又喜好参加社交,自然少不了追求者。

对于乔雪来说,这些追求者也是她手头资源的一部分。够资格追求她的人,本身都拥有一定身份地位,能为她行事提供方便。乔雪足够精明又不缺乏社交手腕,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善意,又如何委婉地断绝对方的念想,不让自己吃亏。

是以她看起来容易接近,也容易成为朋友。可是一旦试图与她的关系更进一步,就会发现自己越追离她月圆,不论做出何等努力也无法打动芳心。白鲸咖啡馆内将她称为冰美人的原因也在于此。唐珞伊的冷在表面,乔雪的冷则在心里。

偶尔也会有一些不知进退的蠢材,不管她暗示的何等明显,依旧纠缠不清,这时候乔雪就只好抛弃淑女的矜持,用一些激烈的手段让对方知难而退。哪怕因此就彻底断绝交情,也在所不惜。

够资格追求她的男人通常都会顾及体面,不会让情况恶化到这般地步。只有日本人是出名的死心眼且又不会看风色,惹得乔雪发作也就是情理中事。

在她对面的男子年纪在三十左右,个子不高身材结实,相貌虽然称不上英俊但也算五官端正。一身银灰色西装穿得象是军服,看不出半点闲适安逸的风范。坐在乔雪对面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似乎随时都做好搏斗的准备。

因为少年时在田间劳作被太阳晒黑的皮肤,此时还带着几许红晕,说话也有些不利落,但是日本大男子主义的派头却始终不肯放下来,私密话说得像是下命令。

“你知道的,我现在这样做是在违反纪律,一旦事情曝光我将失去一切,包括我的名声和前途。事实上如果被我国的情报人员知道我走进了这家咖啡馆,他们就会对我展开调查。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才会冒这种风险……”

“为了两千日元的报酬,否则还能为什么?你们国家小气,租界里的人都知道,虽然你是警察总署的警部,但一个月也就挣两壶醋钱。”乔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心里鄙夷着日本的教育。

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居然教出这么一帮榆木脑袋?连两情相悦和一厢情愿都分不清,还能指望他们做成什么事?就算眼瞎难道耳朵也聋?身为白帽衙门的高级干部自身就是情报体系一部分,难道不曾知道本xiao jie如今名花有主已经有了男朋友?还在这罗嗦,实在让人厌烦。

不对……自己怎么也学着本地人的习惯,把日租界警察署称为白帽衙门?都是宁立言那把自己给带坏了,回头饶不了他。

想到宁立言,乔雪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这淡淡的微笑让对面的男人痴迷,近而差点陷入疯狂。他几乎吼叫起来:“不!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你!我在出卖我的国家,我为了你已经背叛了对tiān huáng的忠诚难道你不明白么?”

“闭嘴!你想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警察署的大岛警部做了白鲸线人?”乔雪毫不客气地训斥着。

大岛不怒反喜,额头上都笑出了皱纹。“没错,我就知道,你是会接受我的,你看你现在已经开始关心我了。中国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果然是没错的。”

“够了!”乔雪打断他的话,把信封朝前一推:“数数,两千五百块一分不少。两千块是付你的报酬,另外五百块算是我奉送,这两年你送我的那堆礼物虽然我全都不喜欢,但是却无法退回去,只好折价返还。你们的国家穷掉了底,这笔钱足够在你的九州老家盖一栋气派的房子,再找个媳妇。你今后如果想赚钱,就来这里,我会安排人和你见面,价格从优。至于想请我吃饭、看歌剧等等,恕不奉陪。”

大岛看着信封又看看乔雪,满脸的惊诧:“不……你不能这样。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想要娶你为妻……”

“我有答应过你么?”乔雪的语气变得冷漠,与唐珞伊不同,她脸上永远带着笑,可是眼睛里却随时可以递出刀,比唐珞伊更能伤人。

“你好歹也是个体面人,别让别人把话说得太透。赶紧着回去吧,听说新坂狂也调走了,要来个新的署长。你们这帮高级警探得小心点,别让人当鸡宰了。我约了男朋友吃饭,先走一步了。”

“不!”大岛猛地一拍桌子:“你不能走!你必须给我个交待!”

“我话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连这都听不懂,我就要怀疑你提供的情报是否有购买价值。另外我得提醒你一句,这是英租界不是日租界,而且这里的消息传播的很快。如果你现在不离开的话,半小时之后你的上司就会知道你来过这,然后……砰!你就全完了!”

乔雪俏皮地眯上一只眼,右手比划了个阻击枪的造型,朝着大岛做了个射击动作。

大岛的面皮一阵黑一阵红,豁然从座位上站起,两眼紧瞪着乔雪。乔雪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看着他,柜台后契诃夫停止了擦酒杯,两眼盯紧了大岛的后背。

沉默了大约五秒,大岛忽然像个泄气地皮球一样,浑身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喃喃自语着:“我买了戒指……我准备向你求婚。我知道必须在吉川君到来之前完成这一切,否则就会失去机会。没想到……还是失败了。我希望你认真的考虑一下,我愿意为你承担吉川的怒火!除了我没人有这份胆量和吉川争夺女人,你的男朋友也不能。你不可能嫁给那个支那人,你要么嫁给我,要么就只能属于吉川。”

乔雪不说话,只冷漠地看着门口,大岛绝望地转过身,脚步踉跄着向外面走去,仿佛腿上绑了几十个沙袋。看着他的背影,乔雪的神色并没有放松,反倒是变得越发凝重起来:吉川……该死!这家伙居然还没结婚么?

“嘿,我的冰美人,你遇到了麻烦?是否需要老契诃夫为你排忧解难?三楼那些吃白食的家伙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契诃夫平素少言寡语,对于乔雪倒是很关系。乔雪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摇头道:“不必了,这件事我自己可以解决。”说话间转身上楼,直奔露丝雅的房间。

周夫子死说活劝地把宁立言拉住,小元宝则低眉顺眼地哄着杨敏。等到都落座,周夫子看看小元宝,忽然道:“你去帮宁三爷叫一桌鲁菜,只要菜好不怕花钱。”

“这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么?还用得着我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小元宝哼了一声:“我刚帮着你把人劝住,现在就要把我支走?有什么话不能当我面说啊?”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话!”周夫子破天荒发起了脾气,小元宝也被吓了一跳,嘟囔着老不死之类的话,摔门走了出去。周夫子又看了一眼杨敏,见宁立言眼神不善,只好咳嗽一声把轰人的话吞了回去。

“三爷别见怪,实在是这件事关系重大,老朽不得不小心一些。实不相瞒,这事的真相按说只有贝勒爷知道,我这等清客幕宾也是不知究竟的。只不过老贝勒在日,与我乃是推心置腹的交情,有话从不避讳……”

“行了,你就直说老贝勒被你架愣的不知道东南西北,所谓的机密也被你掌握住就完了。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宁立言现在反倒是拿捏了主动,刚才那一场闹,周夫子也不敢再拿个长辈架子,在宁立言面前半点体面也无。

“三爷说得是,是老朽不尽不实了。”他看看外面,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向前凑了两步来到宁立言面前压低声音道:“跟三爷交底,您说得没错,那一家子死活其实贝勒爷并不在意,就算租界找不到人破不了案也没关系,贝勒爷关心的是钱,是一大笔钱。”

“钱?”宁立言翻翻眼珠子:“我倒是知道,宗室人家自己不管帐,王爷贝勒的财产都在管家手里打理。宣统退位之后,不少宗室一夜之间破产,管家发了大财。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事发生了不少,你这老小子这些年怕是也没少搂,养这个小妖精的挑费,都是你们贝勒替你出的吧?”

“好说,好说。我这些年为他们家也是没少受累,赚几个辛苦钱养老罢了。”周夫子满面陪笑:“实不相瞒,这笔钱可不是我这点小花头能比的。那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实在说不出来,只好张开双手比划着,看模样就像是要上天。

“宁三爷您总知道庚子国变吧?八国联军打进京师,老佛爷西狩时的凄惨模样,外面说书的都知道就不用我多讲。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比起要饭的花子也好不到哪去。可是大清国那些金银财宝呢?那些古董珍玩呢?八国联军是抢走了无数,但是这偌大的国家几百年积蓄也不能都便宜了他们不是?”

“嗯?这话怎么个意思?”

“义和团打北堂的时候,就有人看出来情况不妙,那么多人打不下西什库,还怎么跟各国联军打?便有几个志士想要为国家保留几分元气……”

“偷东西就偷东西,别说得那么光明正大!也别说,要干这个也就是太监和宗室干起来容易,家贼难防古今一理。接着说。”

周夫子干笑两声:“话不是这么说……其实当时从宫里拿东西的人很多,都是些xià jiàn的奴才,偷了宫中之物转头就送到了当铺里。当时北京城的大小当铺可是没少靠着皇宫发财,可是等到洋人进城,这些人就没了主意。自古来乱兵进城必然先抢当铺,洋鬼子也不例外。当时北京最大的一家当铺“元盛号”知道不好,托了会友镖局把当铺的东西连同东家一家人送去乡下,可是人刚出城就中了埋伏。虽说押镖的爷们本事不错,可抵不住洋枪,不但丢了镖也没保住命,元盛号后来关张也和这事有关。”

宁立言琢磨着说道:“你等会……这杀人劫财的,别是你们那老贝勒吧?你刚才说这大管家庚子年受伤,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第三百一十二章 当年旧事

周夫子连连摇着头,不住地喊冤叫屈:“老天爷啊!话可不敢这么说啊!咱老贝勒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哪能干那缺德事啊!是那帮天杀的俄国大兵,看到镖局的骡驮垛子就要放抢。我们老贝勒是行侠仗义……”

“他怎么个行侠仗义法?”

“我不是说了么,老贝勒要为国家保存元气,私下里结交了一批好汉,各个都是本领gāo qiáng不怕死的豪杰!当时我们老贝勒正好在城外头,把这帮俄国兵抢东西的行径看个满眼,心里实在气不过,吆喝一声,那帮好汉一起动手,和俄国兵打了一仗。那仗打得可是惨,两方面都死伤惨重,总算是老天开眼,咱们的宝贝没落到洋人手里。”

“可他也没落到国家手里,归了你们老贝勒和剩下的那些强盗了对么?”宁立言哼了一声,“不对……这事只怕还不是强盗。那时候天下大乱,宗室身份镇不住人。你们贝勒爷都混到抢东西的地步了,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更不会有多少人为他卖命。钱财一到手,不杀了他就不错。所以身边必然有一队极为亲信的人马,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他们来个渔翁得利,把那些强盗也给杀了。这叫贼吃贼越吃越肥,杀人放火抢夺钱财的事,不用说得那么光明磊落。你们贝勒府发迹,只怕也和这事脱不了关系。既是靠着贼赃发家,就别嫌害臊了!你若是忠臣良将,就不会把小元宝支出去跟我说这个,既然存着自己的私心,也犯不上给你老东家顾全脸面!”

周夫子这等旧派人物最大毛病就是做事不爽利,明明想要和外人合作坑害主家,又总想要维持自己一个体面,总恨不得落个仁义名声。被宁立言当场指出来,脸色很是尴尬,只是发财的需求终究还是压过了面子,只好干笑两声:

“是是,我说实话,说实话。老贝勒有个亲姐姐嫁到蒙古一个王爷家里,他们姐两个骨肉至亲感情最好,老贝勒和自己的姐夫也很投缘。这次的事,多半就是郎舅两个合谋。其中细节我所知不详,不过宁三爷说得没错,大概就是那么回事。他们雇了一帮人杀人越货,随后又来个杀人灭口,自己夺了那批财宝。其中的金银细软自然是二一添作五,可是有些东西却没法分。便是那些古玩字画。”

太平古董乱世金,八国联军那个年月,字画的价值严重缩水,一副名家真迹的价值未必比得上几锭银子。尤其蒙古民风剽悍,即便是贵族也不喜好书画金石,这些个所谓珍品也卖不上价钱。

当时的天下动荡,大清江山已如风中之烛,谁都不好说会不会就此亡国。老贝勒的蒙古姐夫对于字画、书籍外加些几件上好瓷器都没兴趣,大方地送给了自己的小舅子。

经过这场sāo luàn,本来负债累累的贝勒,陡然而富,家业重又振兴起来。乃至到清室逊位min guo成立,依旧是北平的富家翁,都是那批珍宝的功劳。但是据周夫子所知,那批珍宝所值远不止于此。

“当时他们抢下来的,大多是珠宝翠钻,这东西虽然值钱,可是还得托人变现。元盛号是北京城头一家大当铺,在朝廷里也有靠山。纵然买卖黄了人情还在,同行同业的里面,有不少人替他们留心,若是有谁卖贼赃肯定帮着元盛号报官,所以四九城的当铺肯定是不能去。洋人当时倒是也肯收购这些珍宝,还答应开高价,可是谁又敢和他们交易?到时候被他们抢了东西都没地方打官司,这种傻事不能做的。所以就只能把东西往天津销,这里财力雄厚,不缺乏出得起价钱的买家,又离着北京二百四十里地,终归是差着一层,元盛号要查也不那么方便。这事不能老贝勒自己办,就交给了当时府里的大管家,也就是这家的男主人韩启泰。”

宁立言点头道:“要说他办了这么大的事,只给自己挣出一栋小洋楼,也算是良心了。”

“不是!要是这样就好了,这人得心眼可是比我狠多了。当时贝勒爷也防着他被这些珍宝翠钻迷了眼睛,特意把他家眷扣下做个人质。他倒是也乖觉,跑了几趟天津,弄回大笔得钱财不说,又给老贝勒出了个主意。说是现如今天津这边有外国人开银行,提供个租赁保险柜的业务。交一笔钱租一口保险柜,把你的东西往里头一放,银行当你的面锁门。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不会给你调换。贝勒爷手上那些字画、瓷器就有地方放了。贝勒爷当时也是想着,天下总有太平下来的时候,等到将来世道好了,这些宝贝就能值钱。随便拿出一样来,就比他所有珍宝加起来都贵。要说放在家里吧,既怕人偷又怕被元盛号雇佣的侦探打探出消息,便听了管家的话。”

“这次还是韩启泰去的?”

“不,这老小子精明着,他要说自己dài bàn,贝勒爷就不能给他。他说得明白,这种大事只能贝勒爷亲自走一趟,当面看着把东西锁在保险柜里才放心。贝勒爷来了一趟天津,当时各国刚刚建设租界,管理上很是宽松,即便是中国人只要肯给钱,也能在租界里租一个保险柜。跟外国人办交涉老贝勒不在行,全靠大管家忙前忙后,老贝勒当时还一个劲地夸他忠心。那座小洋楼,就是因为这事才赏给他的。”

“当时那边还不是洋楼呢,就是几间破平房。大管家说看着不错,想在那养老。在抢东西的时候韩启泰挨了一枪,又往来奔波,身子骨确实也是大不如前了,贝勒爷一见几间破房子也不值几个钱,便应了他。后来英租界治河,又用渣土垫道生造出一条伦敦路。大管家很会做人,自己出钱把房子改成了小洋楼,却不肯要房契,把房契地契依旧放在贝勒府。说当初贝勒赏自己的只是民房,如今变了洋房就不能自己占着,依旧是贝勒府的产业。自己就是个kàn fáng子的,几时贝勒要收回房产,他就腾房搬家。贝勒爷见他如此忠心很是满意,便不曾提防他什么。再说他儿子也跟府里当差,能出什么差错?谁知道那老王八蛋连自己儿子都坑。”

“这话怎么说?”

“老贝勒晚年总犯糊涂,要不然这事也不能让我扫听出来。他这一糊涂,家里就乱套了。几个儿女为了家产见天鸡吵鹅斗不得消停,老贝勒担心儿女不养活他,银行里存着一笔大钱的事就没说,准备当个防身的宝贝。后来彻底糊涂,想说也说不明白了,所以到了他们家里人也不知道有这档子事。等到七贝勒当家,查帐的时候发现,每年有一笔租保险柜的开支,再一问才知道是老爷子里面存了东西。我也不敢说存的什么,只好装糊涂。七贝勒人很是精明,算定了自家老子不会无缘无故每年送洋人一笔钱,就知道里面一定有好东西。这时侯,他那位蒙古表弟也来找他。”

“蒙古表弟找他干嘛?”

周夫子摇头道:“这我就确实不知道了。他们两兄弟造膝密谈,外人无从得知。只是自从他们哥们见面以后,七贝勒就开始四处筹钱。除了开滦的股票还有身下的宅子没动,其他的产业都在偷偷变现,而且事情做得隐秘,告诉我们不许让人察觉出来。各处的现钱都往手里收,看得出是要大折腾一回。三爷请想,这种时候那保险柜得东西还留得住么?七贝勒偷偷来了一次天津,想要把东西领走,结果一来才知道情况不对,他老子的印戳根本拿不走东西。”

此时银行租赁保险柜业务,认得主要是客户签名以及在银行留存的印戳,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就能顺利提走保险柜的东西。周夫子一笔好字,老贝勒的笔体可以模仿个九分,签名没有问题,但是在印戳环节出了岔子。

七贝勒将父亲的名章、私章乃至配饰上的小戳都试了个遍,依旧和银行留存的私戳对不上,无法领走保险柜里的东西。相反起了疑心的银行大班还叫来警卫,差点把七贝勒当成小偷扭送到巡捕房。

当初跟随老贝勒办理业务的就是大管家韩启泰,现在出了问题,七贝勒自然要找他问话。但是韩启泰也已经不在人世,问了家里人半天,也问不出个究竟。

七贝勒只当是老爷子当初藏心眼,有一枚印戳自己不知道,便没再追问,自己回家去找。可是他终究多了个心眼,一边自己找着一边托了个关系,走汇丰银行的关节,想方设法把老贝勒当初的印戳留样搞到以免再跑冤枉路。

就在七贝勒翻天覆地找印戳的时侯,汇丰这边工作有了进展,当初老贝勒留存的印戳图样终于被拍了照片送到北平。

一看印戳图样七贝勒怒不可遏,将那个和自己从小玩到大伴当吊在马棚里险些活活打死。难怪他把所有印戳都拿出来也没用,当初留在汇丰银行作为提取凭据的压根就不是老贝勒的手戳,而是那位大管家的名章。从一开始,自己两代人就都叫这位大管家给糊弄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财帛动人心

“你们听听,这才是真正的狠毒手段啊,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奴欺主?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在贝勒府效力几十年,也不过就是趁着办点事,捞摸几文解穷。这大管家倒好,直接要连根拔。他给老贝勒办事多年,一样能模仿笔体。加上那个印戳,那些古董财宝就成了他的,贝勒府每年给洋人交钱,成了替他保管财宝,这能怪七贝勒发怒?好在是发现的早,这东西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出手,否则一家子来个卷包会,贝勒连哭都找不到门啊!”

杨敏皱眉道:“这一家人当初想必是利用老贝勒不懂洋务的缺点,在办手续的时候用了计谋,留下自己的印戳。至于拉老贝勒亲自去银行看东西入库,再到主动说自己不能要洋房,都是为了安贝勒一家人的心。可是我不明白,从庚子算起到现在三十多年时间,他们为什么不把宝物拿走变卖,何必还放在那?直到人死了,也没想过离开天津。”

宁立言叹了口气:“姐,你想想看,从庚子国变到现在,虽说是三十余年光景,咱们国家又有几日太平?那位大管家脑子好使,他不是不想跑,而是不敢跑。留在天津还能吃口太平茶饭,真要是带了这笔重宝离开,一家人的性命知怕就和会友镖局的镖师和当铺老板一样,葬送在这批财宝上!”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默,就是那位周夫子,脸上也露出了几许惆怅。大家眼下在这里谈天说地,走到街上可以看到说说笑笑的行人,高声叫卖的小贩,坐在洋车上依旧催促着快走的商人买办,甚至还能看见西装革履的洋鬼子,一切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这等最为寻常的城市景象在这三十余年的岁月中,却是异常珍贵也格外短暂,堪称无价之宝值得所有人珍惜呵护。

自从八国联军开始到北伐战争结束,神州大地狼烟四起干戈不息,渔阳颦鼓卷地而来,杀声搅动百万里,征尘弥漫十九州。各路虎狼之师为了地盘钱财征战不休,老百姓奔波逃散只求苟全性命。个人的生命朝不保夕,又何况是财产?

在这种情况下,大管家把那笔古董提出来也找不到一个可靠卖家,就如同当初老贝勒担心的问题一样,这些东西要么卖不上价,要么就会连累自己失财丧命。何况只要财物出手,消息肯定会走漏,天津这地方就住不下去。

乱世里大城市终究还是比乡下安全,尤其大管家一家住在英租界,就更是乱世难得的平安之地,谁又舍得离开?在性命与财富的选择中,人们只能选择性命。那些财宝放在银行里唾手可得,也只能枉自兴叹,看得见却触摸不到。与其相比,自己能够享受到这大好阳光,能够过上太平日子,便已是天大的造化。

杨敏忍不住看向宁立言,后者也看向她,两人的目光交汇一处,彼此都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心中说不出的惬意。

宁立言琢磨着:“这位大管家情形只怕和老贝勒差不多,他们家的人也未必直到有这笔钱,否则在七贝勒面前说不定就露出破绽。”

周夫子纳闷道:“这……这怕是不可能吧?他有什么必要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

“原因很难说,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意外。大管家能做这种事,必然是个精细人。这样的人想事情复杂,担心其他人不如自己聪明能干,容易露出马脚。他的大儿子据说是个习武之人,这种人性情直率不善于保守秘密,小儿子在贝勒府当差,更是不能让他知道。韩启泰年轻时守口如瓶也情有可原。至于晚年为什么不说,这我也猜不透,得去查查他的死因再说。至于你们的贝勒爷,得知真相之后,肯定要找管家一家算账,然后就……找不到了?”

“可不是?贝勒让人把他们抓回来,可是一到天津才知道,这家人不见了。他们住的地方本来就背景,再说周围都是体面人家,现如今旗人没了势力,不敢大张旗鼓地问,只能私下打听,可是都说是不知道。”

“那会不会是他们跑了?”杨敏问道。

周夫子摇头道:“他们要是逃跑,怎么也得带金银细软不是?可是房间里的细软存折,全都好好的,全都没人动过。我们又去汇丰扫听了,保险柜里的东西一直都在,除了我们贝勒,没人问过。他们就算不带自己的钱,也得带走那些东西,所以绝不是逃跑。”

宁立言点燃一支香烟:“姐心眼太好了,还想着那一家人呢。七贝勒也好周老也罢,对于他们一家人死活压根不关心。说句不好听的,这一家人要是落到七贝勒手里,只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他们关心的是那枚印戳。”

周夫子听到宁立言对自己的称呼变为周老,心中总算痛快了些,否则一直被个后生晚辈指着鼻子教训,这口气总是不舒服。他笑道:

“三爷一语中的。说句实话,七贝勒跟他老子可是大不相同。老贝勒年轻时杀人越货乃是迫于无奈,做完那一笔生意之后,就再不敢做类似勾当。不但如此,自己还要初一十五拜佛吃斋,对下人们也格外宽厚,想来是要赎罪。那位大管家敢干这事,多半也是因为老贝勒的脾气。可是这位七贝勒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如今是min guo了,他不敢随便杀人,可是经我手给他料理的人命也有两三条,北平的衙门口,我算是走动的熟悉了。若是他老子在日,我怎么也该尽忠报效,如今摊上这么个少东家……我得为自己考虑一条后路。”

“周老的意思是把这枚印戳找到,你来个取而代之?你就不想想,你们贝勒爷能放了你?”

“我和大管家不一样,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孤身一人离开,他去哪里找我?”

“但是大管家的问题同样也是你的问题,那些东西再值钱,卖不出去也没用。”

“我有自己的路子……”周夫子下意识卖了个关子,但随后又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并非自己能拿捏的对象,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东西到手之后,我可以在本地搭船直接去香港,那边有洋鬼子的拍卖行。我扫听过了,只要付给手续费,多值钱的东西都能卖出去,而且查不到钱财去处。以我的年纪,有那么一笔大钱,哪里去不得?大管家终究是个井底之蛙,看不到外界的天地。我若是他,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我。”

杨敏道:“这些古董若是拿到拍卖行,不是落入洋鬼子手里?”

“洋鬼子有钱又喜欢我们中国的文物,正是最好的买家。”周夫子并不觉得把古董卖给洋人有什么不对,尤其这种话从一个住在租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更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做清客的人,见风使舵本事一流,自然也有话说:

“老话说得好,货卖与识家。这年月真正有钱又爱惜这些老玩意的,也就是洋人了。这些古董要是落到本地秧子手里,没几年家败了,东西还是得出手,到时候辗转倒卖,不知道落到哪方。再说仨瓜两枣买来的不当东西,备不住就给毁了。洋鬼子肯花重金,就证明是真爱惜这些老玩意儿,东西在他们手里倒是能留住。再说洋人修的那个博物馆?听说是专门放这些古董的,把它们摆在那,也是个好结果。”

宁立言没让杨敏说话,“周老说得有道理,这东西到了七贝勒手里也是卖,无非是卖给谁。香港那边的洋人和我们这的洋人也没嘛区别。”

“那是。这东西要是到七贝勒手里,还不如卖给拍卖行,他说不定要把东西卖给谁呢。方才三爷问那家那小子,我是没来得及说。那孩子算是找不着了,大活人就那么的没了,跟他家里人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找不到。”

“他在谁手里?”

“七贝勒想从他那问出印戳的下落或是他们家里人行踪,可是怎么问也没个口供。其实这不怪这孩子,他从小长在贝勒府,跟他亲爹就没见过几回,这事他上哪知道去?可是这年月谁跟你讲理啊?七贝勒把他打个死去活来也问不出究竟,这时候口外那个表弟那又给派来个人,他就把那小子交给这个人了。这主不是个善茬,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乃是个强盗!那可怜的孩子啊,落到土匪手里还能有个好?不管说不说,这条命一准也是交待了。”

宁立言一笑:“看来七贝勒倒是子承父业,也跟这行人有交情了。”

“谁说不是呢?我后来听说了,这个人叫李信,据说本是热河的土匪,日本人占热河的时候他投降了东洋,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口外的蒙古王爷混在一块。我们小贝勒对这李信奉若上宾,我这心里就难免犯嘀咕,他别是惦记着去关外投奔康德陛下吧?”

“怎么?周夫子不认同这位陛下?”

周夫子冷哼一声,拼命直了直腰板:“笑话!我周某人虽然贪财好色,却也不肯和东洋鬼子同流合污,更不会屈膝侍奉儿皇帝!若是七贝勒执意出关,我也只好与他分别,各奔前程了。”

宁立言看看周夫子,“既然周老如此坦诚,那我也就不跟你打哑谜,大家说句痛快话,这件事里你需要我做什么?又能给我什么?咱们谈谈价吧。”

第三百一十四章 案情严重

周夫子人住在华界,距离宁家名下几家公司都不算太远。由于宁志远夫妇支持外加宁立德离开天津前曾经签署了正式文件,杨敏虽然已经和宁立德离婚,现在出来坐镇代替宁立德掌管家业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宋丽珠遇刺以前,日本人雇佣难民搞破坏,让宁家的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之后虽然这种武力破坏减少了,但是宁家的生意依旧不好。这里面当然有宁家刻意收缩产业乃至出售不动产引发的连锁反应,但也有人为因素

本来宁家已经打定主意准备产业南迁,本地的生意收缩倒不是太大的问题。可杨敏也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如果自己管理之下宁家损失惨重难免让人说闲话。再说生意不好就意味着真金白银的损失,这也不是一件小事。

宁家不见得因为这些事就要破产,可是产业南迁本身就需要花费大笔的现金,如果生意上再持续亏损,对于宁家南迁以后的生活也是个巨大影响。杨敏这几天一直为生意的事情发愁,出了周夫子的住处就想去公司,可是身边有宁立言,这个想法就不容易实现。

在周夫子面前宁立言是霸道的天津龙头大爷,在杨敏面前还像是上学时候那个孩子般淘气又任性,汽车一路朝着登瀛楼开过去,任杨敏怎么劝阻都没用。最后杨敏只能无奈地说道:“你这是绑票。”

“对,我就是绑票。而且要绑你一辈子!”

“姐这辈子本就被你绑住了,你再绑也没有用。有这时间你该去绑乔雪或是唐大夫她们,都说你精明,我看你还是缺心眼。我就是你笼子里的鹦鹉,保证飞不了,何必还在我身上耽误时间?再说不光我有事,你这边事情也不少,哪来那么多时间浪费?”

“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咱们吃饭。好些天没陪姐出来了,就咱们两人,谁也不带着,吃饭听戏逛商场,好好玩这一天。这不是咱们当初最大的盼头么?过去要么没钱,要么……又要顾虑这个那个不敢为之,现如今咱们要什么有什么,也不用考虑那些,反倒是出不来,这不应该。别管是生意还是古董,一天起不了变化,我先陪姐好好玩玩再说。”

杨敏和宁立言的关系现在还属于一个很尴尬的阶段,一些人有疑心,也有些人听到风言风语,但是在公开层面来说并没有证实。即便是那些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小报,在这件事上也都讳莫如深保持沉默。

毕竟报馆大部分都在英租界,宁立言现在是租界的城隍爷,一人横跨黑白两道,甚至有人拿他比上海的黄麻子。若是胡乱刊登什么犯三爷忌讳的话,进监狱关门不算什么,就此从人间消失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私下里怎么亲热是一回事,公开场合还是保持着一个大概体面。但是想到宁立言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乔雪这几天的步步紧逼以及宁老夫人那边流露出的想法,杨敏便豁出去了。

和心上人约会,不问凡尘俗事,一向是自己心里的梦想。无非自己考虑太多又以大妇自居不能如此任性,只好看着宁立言陪乔雪或是陈梦寒疯玩。现在想开了,连大妇的地位都让出去了,自己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痛痛快快的玩一天也不错。

她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促狭笑意,将头一点点歪下去,枕在了宁立言腿上。“姐都听你的,什么都不管了,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这个动作导致的结果就是原本平稳行驶的汽车陡然变速,喇叭声嘶力竭地叫唤着,把拉洋车的吓得东躲西藏,在心里问候司机的八辈祖宗。始作俑者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又拿出姐姐的派头:“好好开车!”

汽车开出了好一段路,杨敏才问道:“老三,周夫子跟咱合作的事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若是有什么麻烦就不必勉强,虽然他是走我爹的门路,可是那也无非就是个面子的事。能帮就帮,不能帮就算了。我爹本意也是和七贝勒做买卖,现在周夫子却想背着主人跟你私下瓜分了这笔宝贝,这买卖就注定做不成了。拒绝他也不算不给我爹面子。再说……只要你好,我爹那边不用考虑。他的年纪够大钱也够多,再赚更多也无非是留给我那几个哥哥。周夫子那种人都知道不给儿皇帝效力,我爹要是和七贝勒合作,非让人戳脊梁骨不可。你现在想要当警务处长,正是该谨小慎微的时候,千万别因小失大。”

宁立言念着杨以勤是爱人的老爹自己的干爹,几句肺腑之言没法开口,只好微笑道:“我这个岁数当警务处副处长本就勉强,要不是乔雪非撺掇我也没这个心思。还是老爷子那边重要。”

“人家乔雪的想法是对的,你的位置越高越安全,姐还盼着你一路高升呢。你在沧县干那事将来要是露出来,日本人又得怀疑你。你当上处长,他们就多了几分忌惮。为你安全着想,这个位置你也得去争。我爹那边你甭管,我去跟老爷子说,大不了我就把事情说开了,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当初硬把我嫁给宁立德我如今也没必要帮他!”

看到一向温驯的杨敏为了自己不惜和老爹翻脸,宁立言也像是喝了杯甜酒,“姐你放心吧,要连这点事都办不利索,我还怎么当处长?换句话说,在警务处当官为嘛?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和身边的人行个方便么?从证物室弄点东西出来,就是一句话的事。我现在说一句话,在帮的警察就得替我把这事办了。老周这回也算是找对了人,我现在担心的是他要的东西不在证物室,我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

周夫子或者说七贝勒对于宁立言的要求不是把那一家人找回来或是找到他们失踪的原因,而是找到那枚可以取出藏宝的印戳。本来发现大管家一家失踪后,七贝勒派去的人第一时间去找印戳的。可是大管家的小儿子毕竟关心母亲兄嫂,故意发出动静惊动了附近巡逻的锡克巡捕。

这帮殖民地巡捕对大英帝国的忠诚远远超出华捕,到现场就尽职尽责地实施封锁随后勘察,那几个随行的人不敢得罪洋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人没有找到案子定成了悬案,所有在现场找到的金银细软等等都作为证据移交到警务处,大管家那个儿子也没权力索要。

七贝勒派周夫子过来催问办案过程,实际就是变着法向英租界施加压力,希望对方早点结案把东西发还,自己好把那些古董取出来。可是周夫子存了自己的私心又发现廖伯安不是那种可以合作的对象,故意把事情拖延住,来来回回几次拉锯,反倒是把事情闹大了。

如今失踪案在租界开始闹腾开,连报业都介入进来,不可能再大事化小。七贝勒只能期待破案后找到东西,周夫子明白即使破案印戳也到不了自己手里,想拿到它就得使用盘外手段。

英租界警务处不比华界警察局,没有门路的人休想拿出里面一草一木。贿赂普通的华警没有意义,对方也不敢应这个差事,因此才找到宁立言头上。

周夫子开出的盘口是二一添作五,只要宁立言把那枚印戳拿给他,就可以得到保险柜里一半的古董。由于老贝勒的签字只有周夫子能模仿,不必担心宁立言自己去取宝贝。反过来宁立言是天津地下世界的皇帝,也不用担心周夫子食言。

双方一拍即合,只要把古董取出来周夫子就乘船去香港,七贝勒也就没了追这个案子的动机,等过段时间随便找个理由宣布结案。没有苦主追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正是自前清以来,衙门了结积案的不二法门。

“这七贝勒也不是个土鳖,居然能想到和洋人打官司。一边追着我们要人,一边要起诉汇丰。这些年缴纳保险柜费用的单据都在,靠这些单据可以证明自己是保险柜里面藏品的所有者。如果找到个靠谱的大律师,汇丰也会很麻烦。私下里再找人和汇丰勾兑,要他们把东西给自己实现庭外和解,这也是个软硬兼施的办法。旗人里像他这么洋气的不多,可惜非要和那帮蒙古王爷混在一块。”

杨敏听着宁立言抱怨问道:“我刚才就发现了,老三听到李信那个名字脸色不好看,你认识他?”

“没……没嘛,我在警务处看过他的档案,知道这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所以心里不舒服。他在口外呢跟咱井水不犯河水,没嘛关系。”

宁立言嘴里敷衍着,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前世的时候对于李信这个名字他记忆深刻,这人以土匪起家,一面“信”字旗到处,可止婴儿夜啼。后被奉军招安当了团长,依旧打家劫舍怙恶不悛,日本人打进热河的时候他主动接受改编成了铁杆汉奸。

在前世,李信与蒙古德王狼狈为奸,靠日本人的支持裂土封疆自立为王,李信本人则成为蒙古伪军总司令。军统曾经动过制裁他的念头,只不过李信当时手握十几万大军,几个特工自然奈何不得他分毫,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这个人的的名字和履历宁立言倒是记得清楚。

七贝勒既然和李信混在一起,加上他的蒙古表弟,想必是准备投日。这批古董若是落到他手里,必然落到日本人手里。东洋人对中国的文物异常痴迷,从前清到min guo,靠坑蒙拐骗外加硬抢不知掠夺了多少宝物。当年日本人以区区十万银元半买办骗将皕宋楼、十万卷楼、连守先阁的藏书尽数纳入囊中随后归入“静嘉堂文库”,造成中国古书收藏的一大损失,便是一桩案例。

存在汇丰的古董对比中国流失的文物总数,大概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即便如此,若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日本人夺去,这口气总归咽不下。周夫子不开盘口,他也不想让七贝勒如愿。

这件事当然不像周夫子想的那么容易,在时间上也不宽松可以算作分秒必争。可是看着一脸甜蜜地躺在自己腿上的杨敏,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自己后面辛苦一些,当下怎么也要让自己最爱的女人欢喜。

就在这时,杨敏却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坐起来,脸色也变得严肃:“老三,这件事不简单!汇丰那边原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当回事,七贝勒这么一闹,他们说不定就会起疑心。洋人也不是善男信女,如果他们发现了保险柜里的东西,会不会来个狸猫换太子?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不能把中国的好东西便宜洋人。”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各方关注(上)

终归还是小看了杨敏!

宁立言心里暗自嘀咕,本以为自己不说,杨敏就想不到这一点,却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一点:自己的敏姐可不是个普通大家闺秀,固然对自己温柔体贴又有些宠溺,俨然个只会伺候丈夫的小妇人。实际上她可是个能够在商海里搏杀且独当一面的女商人,才具足以担任宁家这种本地巨商的掌门人。她的谋略固然比不上乔雪,但也绝对远超常人,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没法说谎,只好打马虎眼:“七贝勒现在不是还没起诉么,急什么?再说汇丰是家大银行,要考虑自己商业信誉的。把客户存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掉包,一旦闹大了,这生意就没法做了。这种主意下面的人不会出,上层也不会同意。姐尽管放心就是,坐起来干嘛,再躺会多好。”

杨敏此时却已经从皮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略有些蓬乱的发丝,整理仪表。语气也从热恋之中的小女人变回了女商人:

“我也知道汇丰不敢做这种事,可是其他人呢?汇丰那么大,里面的工作人员众多,说不定有谁会动歪脑筋,也说不定其中就有洋人的探子耳目。他们过去不知道也就没事,如果真的动起歪脑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不能冒险。咱们有得是时间出来玩,但是那些古董随时都会丢失,耽误不得。你送我回公司,然后赶快去做正事。”

看杨敏的态度严厉起来,宁立言也不敢拒绝,只好调头向宁家的公司开过去。宁家以买办起家,进出口贸易是根基所在。

随着北伐战争结束,宁家的进出口贸易已经逐渐放弃,转而向国内发展,外贸生意在家业中所占比重不多。在英租界的店面都交给杨敏以后,进出口这一部分算是彻底被放弃了。现在支撑宁家的主要就是国内贸易、房地产以及纺织业三部分。

在这三驾马车里,纺织业是唯一的实业,也是产业南迁的重点。宁家以“华盛”为商标,成立了“华盛棉纺厂”,并建立自己的贸易公司负责产品销售。原本宁家生意靠质优价廉成功闯出牌子生意很是红火,不过近一段时间出现严重下滑,让杨敏也颇为头疼。现在大事当前杨敏不肯再陪宁立言胡闹,就要去纺织厂这边坐镇。

华盛公司与华盛纺织厂乃是前店后厂模式,公司就在纺织厂里面。纺织厂门口站的不是工厂自己雇佣的警卫而是四个背大枪的华界“请愿警”,这也是宁立言的面子关照华界警方特意送的人情。车子停下,宁立言抢先下车拉开车门,做了个搀扶的动作。杨敏白了他一眼,但依旧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让他把自己扶下车。

几个公司的职员连忙走过来朝二人打招呼,态度很是恭敬。虽然杨敏现在是代替宁立德行使总经理权力自己并没有职务,但是眼下这个时代公司管理本就缺乏正规程序,更何况宁家这种家族企业,所谓权力也就是家主一言而决。宁志远夫妻都给了杨敏绝对的权力,人、财大权集于一身,和宁立德没有任何区别,公司的人又哪敢不奉承。

至于她和宁立言现在的样子,这些职员虽然觉得诧异,却也没人敢表现出来。别看宁立言现在不管华界,就冲四个警察一见他就立正行礼就知道,他一句话照样能把一个普通人送进警察局关几个月。更别说那帮混混可是在华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不是公司职员能招惹的。

杨敏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别啊,我得进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我哪有自己的办公室?就是借用宁立德那个办公室,连家具摆设都没变化没什么可看的。你要想看去我的西药行看。”

话是这么说,两人还是跨入厂区向办公楼走去,刚走没几步,对面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已经迎出来。这妇人一身珠光宝气,脸上笑容可掬,说话的声音也格外高:“小敏啊,你可回来了,我们几个都等你半天了。老嫂子特意打电话,把我们几个都请出来了,让我们跟你聊聊。来,咱们上办公室说吧。唉……”

说话间这妇人已经走过来拉住杨敏的手,随后又看了一眼宁立言,连忙又笑道:“老三也来了。要不说你们姐两最好呢,打小就在一块玩,这都那么大个子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跟姐姐亲。也别说,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小叔子跟嫂子怎么逗都没事,要是调换个位置就不行了。听姑一句话,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跟小孩赛的总拉着姐姐不放,外人该笑话了。听说老三跟租界那个乔xiao jie关系不错,嘛时候结婚?我这连红包都预备好了,就等着喝喜酒呢。”

这妇人是宁志远的堂妹,也是青县宁家族人。只不过已经在天津嫁人生子,多年不曾回过老家,否则唐珞伊和宁立言祭祖的事她一准能听到。

宁立言和宁志远相来疏离,就更不用说这位姑妈。再说从她的言语里,也能听出来她的用心。不问可知这是宁夫人请出来的说客,要让她们设法劝说杨敏和宁立德复合。乃至在言语中暗示自己和杨敏应该一刀两断,终止当下的关系?

谁想从自己手里夺走敏姐,都是自己的敌人!宁立言眉头一挑,可是没等他开口,杨敏已经抢先一步:“老姑,您岁数不小,平日里最有见识,这回可是说错话了。我和立德已经离婚,这是上过报纸的事大家都知道。什么嫂子小叔子的话,又从何说起?立言是特为送我来的,跟宁立德先生没什么关系。我现在是受宁立德先生委托,代替他行使总经理职务,在办公区域内不想聊与工作无关的话题,您老可得体谅。”

她回过头来,朝宁立言道:“行了,看见老姑你也该放心了。快点回去工作,不许偷懒,别忘了大局为重。”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甩开老姑的手,来到宁立言面前,双手搭在他肩头,在他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后退半步微笑道:“好了,赶紧去干活。”

宁立言的脚步因为这个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他不需要去看老姑的脸,也知道这位妇人的面色一定难看到了极处。杨敏在宁家相来以谦恭温驯的形象示人,在长辈面前更是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

今天当着老姑的面和自己亲热,这种叛逆举动宁老夫人打死都想不到。等到老姑把消息告诉她,自然就绝了她的心思念头,倒是省得明刀明枪冲突。

有这件事作为激励,约会失败的郁闷心情倒是减少了一多半,来到警务处时脸上还有几分笑容。

失踪案的全部物证都存放在物证科,其中主要是以金银细软为主,再就是现金和钱折子。从财产数字判断这一家人的经济状况在租界里属于中等偏下,和他们的邻居乃至那栋洋楼其实不大相配。英租界物价是华界的几倍,一家人又没有经济来源,生活上只怕还有些窘迫。

在其他的杂物里,确实有两枚名章,但是与周夫子提供给宁立言的印戳照片对不上。这也在宁立言预料之中,如果名章真的那么容易找,七贝勒也就不会花这么大的力气,甚至想要和英国人打官司。在找自己之前,肯定尝试过其他办法,但是都没有效果。

“宁立言。”就在他看物证的时候,门口传来个洋人的声音,宁立言抬头,发现门口站着的则是自己的老熟人,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哈里斯。

当初接手英租界码头的时候,就是靠这个洋人对付了那帮想要闹事的混混。两人算是熟人但不算是朋友。最早以为他是看乔家良的面子给自己帮忙,后来才知道乔家良跟这个英国警官之间虽然有交情,但是还没熟惯到这个地步。真正发挥作用的还是乔雪以及乔雪背后的白鲸咖啡馆。

一个和白鲸存在联系,且能为露丝雅服务的警官,当然不会是一位普通警探那么简单。根据宁立言猜测,哈里斯和罗伊很可能都是为英国zhèng fu服务的特工,和租界这帮为钱服务的情报贩子算不上一路人。但是很多时候彼此可以互惠互利,所以能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再者说洋人也是人,哈里斯每个月从自己手里拿津贴,犯不上找自己的麻烦。哈里斯的公开身份是警务处副处长,自己又是英国人,和廖伯安或是宁立言这种华人不同,其在整个警务处里是真正意义的一人之下。

宁立言不管是想要接手副处长岗位,还是想要在租界里继续逍遥,都少不了要和这个洋人搞好关系。见哈里斯招呼,宁立言连忙起身立正行礼,哈里斯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指着咖啡壶道:“我这不是英国俱乐部,没有可爱的兔女郎提供服务,想喝咖啡就自己倒。”

“谢谢长官,我还不渴。”

“不必那么客气,在你进入警务处之前我们就是朋友,现在依旧是朋友。事实上你成为华人督察长,也是我全力支持的结果。”哈里斯并没有像普通英国官僚那样和宁立言兜圈子,而是开宗明义。

“我不但希望你成为督察长,也希望你成为警务处的副处长,未来和我以及我的同事更好的合作。”

这老小子说得不是警务处,而是他和他的同事?

宁立言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言语里的骨头,但是表面上装作不知,只是不停点头。哈里斯又说道:

“请你相信,我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在我眼里,英国人、印度人、中国人没有丝毫区别,就像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没有区别一样。不管你的人种、肤色,只要能为大英帝国效力,就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你的祖父是大英帝国的好朋友,我相信你会延续祖先的传统。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会成为警务处最优秀的华人警官,也会是帝国在本地最优秀的战士。我可以明确表达我的观点,在你和廖伯安之间,我站在你这边。”

“感谢长官对我的信任。”

“客气话就免了,我叫你来也不是要听这些。伦敦道的失踪案,现在由你负责对吧?我看到你在搜索物证,我们都知道,物证对一桩失踪案起不到多少作用,你肯定是在寻找什么。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寻找的是什么东西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各方关注(下)

宁立言不认为哈里斯必须从自己嘴里才能知道答案。不管是英租界的警务处高官还是白鲸董事的朋友,都有足够的能力从汇丰银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之所以询问自己,无非是要个态度。未来警务处的华人首领可以贪污受贿可以为非作歹甚至可以是间谍,前提是他必须知道自己站在谁一边。

随着英国的衰落,以及中国时局越来越紧张,英国人对这个问题也就越来越在意。廖伯安就是吃了这个亏,才被扫地出门。宁立言并没有愚蠢到在这个问题上打马虎眼,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内心深处乃至做好了哈里斯要把这批古董据为己有的准备。

如果这洋鬼子真提出这种要求,自己该怎么应对,又该用什么方法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让古董落入洋人的手里。这是个难题,到时候很可能又要劳烦乔雪帮忙……不对,那丫头已经注定是自己的老婆,找她帮忙天经地义不该用劳烦二字。

脑海里高速转动,嘴里倒是没停。等到讲述完毕,哈里斯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办公桌后站起身道:“我忽然想起来了,除了咖啡我这里似乎还有一些西湖龙井。是警务处另一个中国小子的馈赠,我对于这个不在行,需要你帮我鉴定一下这到底是不是真货。如果他敢送我假的龙井,我就把他打发到大街上和那些印度人一起巡逻。”

泡茶是个花时间的事。眼下正是廖伯安去职群龙待首的敏感时期,能在警务处英籍副处长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英国同样是个官僚国家,对于这种小细节并不陌生。哈里斯眼下的安排,便是在释放信号。宁立言知道,自己赌对了。

茶香在办公室弥漫开,哈里斯脸上也露出陶醉神色。“我喜欢茶,不管是印度的还是中国的都喜欢。在本地我当然要喝中国茶,在没有龙井的时候我宁可喝高碎也不会改变习惯,这就叫入乡随俗。我知道警务处里有些bái chi还是坚持着愚蠢的念头,认为我们是征服者不需要向本地人妥协,应该让本地人适应我们,而不是我们去适应本地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抱有这种观点的人,在这里不会待得太久。即便本国zhèng fu已经遗忘了这些渣滓,我也会用自己的力量把他们扫地出门。比起那些bái chi,我更喜欢和本地人打交道。我任用的英国人,也是那种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以上完全本地化的英国人。事实上近年来我一直在给伦敦的述职报告中阐述,帝国需要大量任用本地人帮助我们管理,而不是继续把那些无法在本土胜任工作的废物派到中国丢人现眼!当然,我们任用本地人的要求也十分严格,要求他拥有过人的智慧和高尚的情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忠诚。”

哈里斯举起了茶杯,“送我茶叶的小子,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劣迹。如果把他的罪行如实统计,他的下半辈子就得在监狱度过。可是他很聪明,知道给老哈里斯的茶叶必须是真货,所以他可以继续在他的位置上发财,这就是一种忠诚。对于自己上司的忠诚,这种忠诚可以保证他发财但是要想做警务处长就远远不够,我们需要警务处高级官员对大英帝国尽忠。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们这些外来者,其实我也不喜欢。在我的国家,也因为这个问题爆发过激烈的战争,事实上直到现在依旧存在着隐患。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必须严守我的本分。”

“我们都得守着自己的本分。”宁立言道。

哈里斯点点头:“完全正确。廖伯安就忘记了这一点,他把自己当成了南京zhèng fu派驻英租界的工作人员,忘记了自己的薪水来自英租界工部局。我在很久以前就建议过开除他,不管他的能力和操守如何,在忠诚上都不合格。这次的事算是个契机,让我实现了心愿。我不要求华捕把英国当成自己的祖国,只要求大家在工作的时候,把大英帝国利益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南京zhèng fu。”

“我二哥在南京zhèng fu工作,我却不领那里的薪水。”宁立言一笑:“事实上不久之前,我刚和南京的某些人闹了点摩擦。”

“那算不上什么。这里是租界,只要你不明确站出来反对那位先生,南京zhèng fu就奈何不了你。”哈里斯微笑道:“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一个忠诚的聪明人就更加完美。上帝回应了我的祈祷,把你送进了租界。廖伯安是个蠢货,他压根没意识到这起看似不起眼的失踪案背后,会引起多么严重的纠纷。前清宗室、蒙古王公甚至还有关外的康德皇帝。这些力量纠缠在一起,会让任何一件小事都无限放大。我对你的要求很简单,做你们中国人最擅长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看看宁立言,叹了口气:“我不会欺骗聪明人,英国zhèng fu现在的处境你应该很清楚。欧战的伤口还没有复原,对于东方帝国有心无力,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守护。我们既要维护帝国尊严,也不能直接和日本发生冲突,置身事外就是最好的选择。你明白我的意思?”

宁立言点点头:“整个事件是我以私人身份调查完成,不是以警务处督察长身份。最多是……利用了自己的职权,但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看吧,我说的没错,你是上帝派来的聪明人!按你的想法去做吧,记在风暴形成之前,让它烟消云散。我会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向你提供帮助,就当作是你帮我鉴定茶叶的……报酬。我一会就打电话,让伦敦道的印度人和华捕换岗,从现在开始,那里的巡逻由华人警探负责。如果随后你想要用人手,可以调动所有的华人,如果需要印度人协助就去找罗伊,他会帮你。”

哈里斯找宁立言谈话的用意并不是觊觎那些古董,恰恰相反,那些古董的价值反倒是吓住了他。哈里斯不是一个廉洁的官员,情报员的操守里,廉洁也不是必要准则。只不过他很理智,知道什么钱能拿,什么钱不能拿。这笔古董即便价值连城,他也不能染指,这就是他的理智之处。

一个前清宗室并不值得忌惮,可是加上蒙古亲戚乃至日本人之后,就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本地英租界和日租界的矛盾已经延续了很久,只是双方的外交官都很理智地保持着分寸,没让这种私下的冲突闹到台面上形成外交冲突的程度。

这种私下里的别苗头并无不妥,哈里斯自己也乐见其成,把日本的情报力量从英租界赶出去,也是英国人的利益所在。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英国人拥有道理,让日本人找不到把柄发难。

如果失踪案的处置迟迟没有结果,真让七贝勒闹到法庭或是和伪满取得联系,日本人便有了发难的借口。说不定到时候这起普通的案件,就会演变成一场外交纠纷。要是把古董的事也闹出来,势必引发爱国团体的介入,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找到那枚印戳,用商业流程让七贝勒得到古董,是哈里斯最为期待的解决方式。他也试图说服汇丰银行做个变通,只要签名就允许七贝勒拿走寄存物,但是被拒绝了。

七贝勒不是一个人,他这一辈还有不少兄弟,如果其他人之后持印戳出现,汇丰就陷入被动。是以印戳必须被找到,才能保证这次的事件圆满结束。

但是这枚印戳不能是通过警务处的手交给七贝勒,至少不能是警务处的人亲手转递。否则中国文物流失的罪名,就会被扣在警务处头上,搞不好租界里的爱国学生会因此把警务处包围起来kàng yi。

既要维护大英帝国体面,又不能得罪日本人。要满足这两方面条件,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让乔雪出面负责找回印戳。

si rén zhēn tàn为钱服务,不需要承担其他责任。通过她归还yin zhāng,学生或是其他kàng ri团体没法指责英租界,当然也指责不了乔雪,最多是承担点yu lun压力。

反正乔雪这个měi nu侦探在租界的风评相来都是偏于中性,也不算什么大妨碍。关键在于乔雪不是省油的灯,不会甘心给英租界背黑锅,只有宁立言出马才有说服她的可能。

事关重大,租界也不可能让乔雪为所欲为,整个探案过程里,又必须由警务处监督,确保事件不失去控制。监督人选也非宁立言莫属。

在廖伯安考虑着如何给宁立言挖坑时,哈里斯这帮人也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案子并拿出了方案。即使宁立言拒绝廖伯安的请求,这差事最后还是难免落在自己身上。

哈里斯那一番盘马弯弓,则是对宁立言的暗示:大英帝国需要的是忠诚职员。你如果想要做这个警务处的位置,就得证明这点。这次的案子可以看作哈里斯的团体对宁立言的考核,如果成功通过,便有更大的好处在等待着他。

“我可不希望你和哈里斯、罗伊他们变成一伙的。大不列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日不落强国,本国的财政随时处于崩溃边缘,对情报员大方不到哪去。为他们效力既不能发财还要承担风险,完全是受累不讨好。他如果拉你入伙,记得一定要拒绝。你是我的助手,英国zhèng fu无权把你夺去。”

乔雪对于哈里斯的安排很是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情报工作与其他生意一样,都不过是一桩为自己享受生活获取必要物质基础的工作。

如果这项工作不能为自己提供足够的钱财,就没有从事的必要。是以她只肯做情报商人、代理,绝不肯为任何一个zhèng fu服务,更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成为某个国家的情报员。

话虽如此,但是她依旧和宁立言出现在失踪人家所住的洋楼内,开始自己的侦探工作。

在这家的小儿子报警后,这栋洋楼已经贴了封条禁止出入。哈里斯特意把巡逻队伍从印度人换成中国人,并由宁立言负责安排人手,就是为了方便他行动,也可以有针对性地防范日本人。

由于距离日本人太近,搜查工作不能搞得大张旗鼓,只有宁立言和乔雪两人进入洋楼。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宁立言与乔雪的默契,不需要说话,乔雪刚刚想到什么,宁立言已经做出反应,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对于乔雪的抱怨,宁立言也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抱了她一下作为回应。

乔雪脸上露出笑容,用胳膊肘一撞宁立言的肋骨:“工作期间不谈私情,再犯小心本xiao jie对你不客气。”

“好吧,我们谈工作。大侦探有发现么?”

“当然。看来我们来晚了,这里有人来过。”

第三百一十七章 疑云重重

英国虽然在欧战之后国力持续下降,但是终究是老牌帝国家大业大影响深远,于中国境内尤其是租界居民的影响力非同小可。《福尔摩斯》这部小说在欧洲风靡,在中国自然也成了流行读物。

大多数国人即使不曾看过其中故事,也知道英吉利有个好似包龙图、海青天一般善于断案的si rén zhēn tàn。上海“东方福尔摩斯”程小青所创作的《霍桑探案》此时也在热销,更让si jiā zhēn tàn名声鹊起,各国租界里涌现大小si jiā zhēn tàn社无数。

其中绝大部分成员都是小报记者兼职,也有一部分是被开除的巡捕乃至于识得几个文字的帮会分子。戴上鸭舌帽叼一个烟斗,再拿上一根“斯提克”手杖便成了所谓神探。能做的工作自然离不开捉奸或是催债。

也有一些富贵人家子弟赶时髦做侦探,其工作能力比前者还要逊色,只不过是拿钱买高兴,雇佣巡捕房破案成就自己的名声。

乔雪乃是这个行业里的异类。她有钱也有关系,不管是白鲸还是宁立言的青帮,都能为她破案提供诸如线索、抓捕在内的若干帮助。可她本人并不是一个依赖外人才能成事的票友侦探,身上确实有真本领。

宁立言也发现房间有侵入痕迹,本来在乔雪面前适当的“装傻”与必要的“逞能”都是必要的手段,两者交替使用掌握好分寸尺度,才能博取佳人芳心。可是这次宁立言承认,自己发现异常比乔雪还是慢了半拍,这丫头肯定接受过情报训练而且比自己更专业。

“我看看……果然。人是从储藏室进来的,应该是钻窗户。这个人身手很灵活,可能练过武术或是接受过专门的体操训练。”宁立言用手电筒照着被侵入的位置:“他很小心,撤退的时候还做了清洁。除了入侵这个位置之外,房间里倒是没留下太多痕迹。”

“其实从你上次说,我就感觉这房间干净的有点过分了。一家人自己的脚印都没有多少,这有违常理。只能证明有人侵入了房间,又不想留下证据,所以在他们离开之前,对房间进行了清洁。一般的罪犯没这个思维以及能力,罪犯里起码有一个人在警察习艺所之类的机构接受过训练,或者现在还是巡捕。”

乔雪的话不算是危言耸听,这年月jing fěi yi jiā,巡捕身份不代表不会作奸犯科。只不过英租界对于基层巡捕的管理要比华界严格,再者能住在小洋楼的或有身份或有财富,属于租界的重点保护人群。

即使巡捕本身并非善类,正常情况下也不会对这个阶层的人实施犯罪。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有针对性地实施。

宁立言思忖着:“这段路过去是由锡克巡捕负责巡逻,他们做不了这种细活。不是说他们人品好,而是英国人对他们管的严。华捕犯错大多是开除,特别严重才会坐牢;红头阿三可是从抽鞭子或是坐牢开始,搞不好还会掉脑袋,所以他们一般不敢惹祸。再说人生地不熟,偷了东西也没法出手,对一家人动手这种事不像他们能做的。日租界的白帽衙门,倒是有不少能干出这种事的混帐。”

“可是他们没那么容易过来。”乔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手电筒却故意在宁立言脸上照来照去和他开玩笑。“日本人想要进入英租界可不是容易事,锡克巡捕又是出名的一根筋。英国人对他们说的话,他们都当圣旨,不会随便放日本人过来。即便有日本人能进来,也没法带走那一家子好几口人。”

宁立言也用手电筒还以颜色,两人如同孩子一般玩闹,正事也没耽误:

“他们带走一家人又不去动财物,就是希望不要闹出动静。事实上要不是七贝勒他们闹起来,恐怕还没人知道这一家子已经失踪。我想,这些bǎng jià者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批存放在汇丰的古董。之所以不动这家人自己的细软,原因应该是两方面。第一,他们担心拿走细软引来麻烦因小失大;第二,他们也担心事情发作,所以摆了个**阵。让人误以为这家人只是失踪,并没有被人控制。这样七贝勒他们就不会急着取走古董,这些歹徒就能从容行事。”

他说到这里思考片刻:“那枚yin zhāng会不会就在他们手里?之前他们用某种方法bǎng jià了这一家人,这几天必然严刑拷打。这次他们又来,很有可能是他们依靠拷打得到了yin zhāng的下落,所以秘密潜入进来偷东西。”

“不管在不在,他们现在都没法从汇丰拿走那些古董。”乔雪说道:“现在这起失踪案已经在租界闹得沸沸扬扬,汇丰自然也很清楚这家人出事了。若是这时候有人拿着yin zhāng上门提货,不管用何等理由,汇丰都会先把人稳住,然后再通知巡捕房。另外我觉得还有个可能,就是两次进入洋房的,不是一伙人。虽然他们都很精细,也懂得掩盖痕迹。说实话,第一次的清理痕迹属于欲盖弥彰,反倒是露了马脚。这种水平只能算是个半桶水,不能称为高手。这次来得倒是更出色一些,你看!”

电筒指向房间里几处灰尘。自从这栋洋楼被贴了封条就没人打扫,房间里有不少灰尘积累。这些灰尘依旧在那,并没被清扫。

“这个人记得自己的足迹以及接触过的地方,只对那里做了专门的清扫。”宁立言也看出了端倪:“为了隐瞒别人耳目,这个人还故意在一些地方做了无用清扫,就是让别人无法确定他的用意,和真正去过的所在。”

两人从储藏室一路向前走,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从窗户进来的人。手电筒在四下照着,寻找着这个人留下的痕迹。宁立言认同乔雪的说法,这次的闯入者,水平比之前那个高明。一路上故布疑阵,尽力扰乱追捕人员的视线。

这种线索追查,乃是侦探与闯入者之间的一场隔空较量,大家比试手段高低,闯入者越是试图隐藏自己,优秀的侦探就越是想要查明究竟。乔雪本就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女人,这种时候更是来了兴趣,手电光柱一边搜索一边冷笑:

“这次的闯入者似乎有意和立言作对。他故意在这里搞破坏的目的,就是干扰调查人员视线。现在这个案子归你负责,他这么做,就是和你过不去。”

“看来我的仇人还不少,这还哪也没到哪,就冒出来一个。这个闯入者身高应该是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左右,但是他却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一米五左右的人,如果我们不够细心,就会上当。”

宁立言在现场痕迹调查方面的造诣不及乔雪,但总归也是军统的精英成员,水平远在普通警员之上。即使乔雪不开口,他也看出了端倪。

“日本人里这种矮个子最多。这个闯入者是想把我的思路引到东洋人那边。这倒是没差,这里本来就是两国租界交界的地方,日本人又是爱财如命。说他们为了古董bǎng jià当事人全家,这个结论完全可以自洽。我若是这么汇报上去,接下来就是英租界与日本ling shi guǎn在外交层面的交易。”

“等到证明你的错误,你也就该倒霉了。”乔雪接口道:“这人到底是为了yin zhāng,还是为了你啊?这倒是越发符合我之前说的观点,两次的闯入者不是同一批人。”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了这栋洋楼的书房。

虽然这家过去的男主人只是个仆人,但是能在贝勒府管家,于文墨上自然不会是一窍不通。再者这栋洋楼建成之后,按大管家的说法,是自己对主人的孝敬,乃是老贝勒在天津的别院。所以建筑布局上也是参考体面人家,不单留出了书房,还设立了博古架,上面留着放古董、把件。

现在这房子是管家一家人住着,自然不会有真正的好古董摆在明处,左右不过是些古玩店里不值钱的小摆件再不就是“鬼市”上淘换来的赝品充场面。根据痕迹,那个闯入者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这帮锡克巡捕在中国年头不少,也都学得聪明起来,晓得这些中国的老物件里暗藏着无数门道规矩,一张嘴就能把假的说成真的,一钱不值变成价值连城。东西送进警局,回头就可能被人讹上。所以搜集物证的时侯,没把这些古董搜集在内,全都保持原样没动。

宁立言得手电筒扫过去,发现博古架上大半位置是空的,古董摆件撑死占四分之一。书架上书也很少,偌大的书架空着三分之二。他皱眉道:“锡克巡捕给物证造册的时侯,并没有提到这一部分。我对于这里原有的古董数目不掌握,不过我打眼一看就觉得这里东西不全。”

乔雪支持宁立言的猜测:“这么大的事见报了,租界里那帮小偷还有飞贼,只怕都会打这里的主意。毕竟是前清宗室子弟的管家,大家即便不知道汇丰银行的事,也会认为他家里藏着值钱东西,来这里闯空门很正常。不过你那个对头,能挖空心思给你和日本人栓对,恐怕不是为了几个小钱儿。”

宁立言用手电照着那些古董:“这家子不算勤快,对这些不值钱的假古董尤其不重视。看看这博古架上面落了多少灰。在他们失踪前,只怕就不大打扫。可是这些古董上面却没有半点灰尘,倒也是难为那个对头了,跑人家来闯空门,还要当个义务清洁工,吃哪碗饭都不容易。”

两人的电筒对准了博古架,上面还剩着不少文玩器物,这里面肯定能给他们提供些什么线索。

此时,这栋洋楼储藏室的窗户被人轻轻推开,随后一道黑影顺着窗户进入房间,打开手电四下照去。片刻之后,黑影从身上抽出一柄雪亮bi shou,蹑足潜踪向书房方向摸索前进。

第三百一十八章 意外

宁立言和乔雪此时尚不知道,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张冲带着几个警察守在外面租界的盗贼看到探长站岗就知道房间里是高级警官不会往里闯,日本人现在还不敢和英国人翻脸,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解密”而不是“安全”上。

乔雪本来就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女子,何况来人又隐然以宁立言为敌,就更是牵动了她的心。于调查上格外细心,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疏漏。她甚至在心里埋怨自己,这几年在租界日子过得太顺,精神上有些怠惰。

想把自己的爱人扶上警务处副处长的位置没错,但不该把精力只用在阴谋而忽视了阳谋。宁立言的心思顾不上租界的案件,自己应该替他关照,非如此又算得上什么内助?

自己可不是杨敏、也不是陈梦寒。若是自己早一点介入案情,不是忙着收拾廖伯安,现在早已经真相大白。

案件发展到这个地步,情况已经变得复杂,很多问题已经发散开来超出案情自身。一开始她以为来人只是来取yin zhāng顺带误导宁立言,可是等到仔细勘察之后她有了新的看法:恐怕这个闯入者主要目的就是宁立言,取yin zhāng倒在其次。

宁立言也是同样的看法。“这个人在故意误导我。他在努力把自己装成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让我们误以为yin zhāng已经落入他的手里。如果我们中计,现在肯定认为yin zhāng在日本人手里,再结合之前的案子,就会越发认定,导致这一家人失踪的罪魁是日本人。”

乔雪的电筒指着地面的灰尘:“他清扫了所有古董,还把灰尽量集中一处,这些举动倒是足够小心。只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真的已经拿到yin zhāng,他有什么必要清扫这里每一件古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把时间都用在清扫而不是找东西上,他的目的也不在于找到yin zhāng……”

袭击便是在此时发生。

两人进入房间之后,宁立言随手掩上了房门。因为这个动作还招来了乔雪的误会以为他想要对自己做点什么,甩给宁立言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举起拳头在他面前挥舞了一下。警告他不要在自己工作时胡乱打扰,再说和男主人在书房亲热那是女佣的事,不该是自己。

这个关房门的动作本来是宁立言前世的习惯,算是个聊胜于无的预警手段。不想正是这个动作,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

这间书房在主人未曾失踪时就已经荒废,长时间缺少护理关注门上的合页早已经生锈,再怎么小心地开关也会发出声音。袭击者身上没有带油壶,来不及现场给合页润滑,只能一下子撞进去,挥舞bi shou发动攻击。

从撞门到冲进来,前后也不过是几秒钟时间,普通人来不及反应听到了也做不出防卫。可是对于宁立言来说,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足够了。

前世军统受训所学到的最有用部分不是特工技巧而是杀人本领以及在生死搏杀中的应对,几乎是出于本能,在房门发出响声的同时,宁立言手上电筒就朝着门口用力丢过去。随后一把抱住乔雪向旁卧倒,用自己的身体为盾牌紧紧挡住她。

这几个动作干净利落迅捷无比,乃至乔雪还没反应过来,房间里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宁立言扔出去的电筒不知去向,乔雪手上的电筒落在地上,光柱照着墙根。房间里失去了光源,眼前一片漆黑。

她身上带着阻击枪,可是不等去拿,宁立言就已经抱着她一个翻滚,来到了房间的角落。就在这个动作完成的同时,乔雪感觉到有一股风贴着自己耳边掠过,对方显然也丢出了什么东西。

这时候不能随便动枪,打不到人还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对方手上有没有暗器或是qiāng zhi,一旦暴露方位搞不好就会吃亏。因此不但不能开枪,连高喊呼救都不行。

乔雪感觉到宁立言已经从自己身上离开,她也小心地贴墙站起,动作并不快但是很轻,尽量避免发出声音给自己招来攻击。可是还没等她站直,就听到几声拳脚殴击的声音,显然闯入者与宁立言已经开始了搏斗。

两人似乎都接受过盲斗训练,知道在这种环境里打架不能出声音。书房里实在太黑了,看不清双方的位置,但是仔细观察就能隐约看到一抹光亮在来回晃动。

对方有刀!

乔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宁立言的拳脚功夫不差,尤其在搬入英租界之后,开始随同徐恩和练拳。他的习武时间不多,自然练不成徐恩和那种武术高手,也足以应付一般场面。可是徒手对刀并不算一般场面。

自从成为警务处高官加上混混头目,宁立言身上就很少佩带冷兵器。大多数时候用不上他亲自出马,如果有需要,也是用枪不用刀。可是现在这个场合,他来不及拿枪,就得徒手对白刃。

眼下毕竟不是三侠五义的年头,宁立言也不是南侠展昭。徒手对付bi shou,即便是徐恩和那种高手都不敢保证自己安然无恙,何况是他?眼看bi shou光芒上下翻飞,证明来人武艺了得,公平搏斗尚且难定胜负,空手对白刃自然是宁立言吃亏。乔雪顾不上其他,猛地从身上拔出勃朗宁,对着书房的窗户扣动了扳机。

枪声加上玻璃碎裂的声音足以惊动半条街。她开枪的目的自然不是打人,而是为了通知外面负责警戒的张冲。

他们只是笨蛋不是聋子,听到枪响就该知道洋楼里面出事,接下来就会前来支援。再者也是给袭击者一个警告,自己手里有枪,识相的快逃!至于是否会因此导致自己成为对方的目标以及是否会引起其他后果,她都顾不上了。只要宁立言安全,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果然,枪声一响,袭击者便开始慌乱起来。bi shou舞动的更快,连续发动数次攻击后转身就走,显然是准备逃脱。可是宁立言却不准备放过他,竟是死死就缠住他不放,让来人没法从容撤离。

袭击者武艺gāo qiáng,可是慌乱之下招数便有些散乱,挥舞的bi shou似乎刺到了什么,又像是没刺到,身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脚。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借着这一脚的气力就向门边退去。人还没等到门口,就感觉黑暗中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他向旁一侧头,暗器砸到了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伴随着暗器来的,是更为凌厉的攻势。袭击者还没等摆好架势,迎面骨上就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伴随着进攻而来的是一股法国香水味道,乔雪已经加入战团。来人想用bi shou还击,可是一记重拳带着劲风砸过来,力道大得像是柄铁锤。他只能举起bi shou想把对方吓退,同时用左手招架乔雪。

按照袭击者的想法,自己的bi shou挥动肯定能逼出拳的宁立言变招,自己的bi shou就可以威胁乔雪。没想到对手居然不闪不避用拳头硬接他的刀子。就在他的bi shou刺中对方的刹那,自己用来招架乔雪的左臂似乎被什么坚硬的物体击中疼痛钻心。他手臂下意识地向旁一挪,紧接着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仿佛被人用钢锥狠狠敲了一下。

男性对这种痛苦的耐受力远低于身体其他部位,饶是这人武功gāo qiáng却也禁受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连bi shou都握不住。而攻击者却紧接着发出第二、第三记攻击,位置都是同一处要害。

袭击者的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身上的力道瞬间被抽空。乃至手臂被人捉住都无法反抗,任人把自己的胳膊反剪到背后bi shou也被夺过去。

劈头盖脸的攻击不出意外地到来,这是生死搏斗不是江湖比武,不讲究点到为止的规矩。相反失败者的代价就是自己性命,越是动不了,对方打得越狠。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立言……你受伤了?”

在这女人喊过之后,袭击者挨得拳脚就越发多,也越发的有力。外面警戒的巡捕闯入,房间里终于有了亮光。十几道手电光柱招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巡捕接替了之前两人,对闯入者拳打脚踢,bu qiāng的枪托以及木棒劈头盖脸地猛打。

来人用双臂护住头部,双腿紧并护住腰下。面对十几个人的围殴,即便是高手处境也不会好到哪去。男子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能看到门口站着一对男女,女人正焦急地检查着男人的身体。男人似乎受了伤,袭击者总算长出口气,自己不是一事无成,起码对姓宁的造成了伤害,也算对得起恩人。

他想要笑几声,或是说几句狠话,可是刚张开嘴,一个三十来岁身穿zhi fu的男子一记重脚正踢在他的胃部,把他的话以及豪气全都堵了回去。剩下的只有疼痛与难以控制的干呕yu wàng。

“竟敢行刺我们长官,看我不剥了你的皮!”穿zhi fu的男人边说,边又是几记重拳打过去,这时宁立言吩咐道:“别弄死,我还得审呢。”

乔雪在旁道:“有什么可审的!我先带你去医院!张冲,你给我打断他两条胳膊!”

张冲见宁立言身上有血,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他知道自家长官现在谋求警务处副处长位置,自己的前程又是和宁立言绑定一处。华子杰进去了,没人和自己争第一心腹这个位置。如果宁立言升职成功,自己很快也能提拔,说不定也能进入督察官行列,这几天走路都比往日轻快。

如今乐极生悲,自家的长官居然受伤了。即便他身体没有大碍,自己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摆脱不了,能保住现有职位以及和宁立言的关系都不容易,提拔的事就不用想了。

不用乔雪吩咐他也不打算放过那个袭击者,这时更是连忙说道:“请乔xiao jie放心,我保证他这辈子当残废。您赶快和长官去医院,来人,给长官弄辆车来!”

“张冲!”宁立言喊了一声:“不许胡闹!让人给我拿个急救包来就好,我这是皮外伤不要紧。”

第三百一十九章 被降伏的精灵

宁立言的伤在两处。

他这段时间跟随徐恩和练武也不是白费力气,即使没变成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在肉搏能力上也有所提高。他前世在军统接受的就是专业杀人练习,在如何杀人以及如何避免自己遭受致命伤害方面都堪称一流高手。

特别是他曾经接受过专业的盲斗训练,在这种类似“三岔口”一般的环境里打架,比普通的武林高手更为擅长。是以对手虽然武艺了得而且持有兵器,并没能在搏斗中对宁立言造成伤害。

直到这名闯入者想要逃跑的时候,宁立言为了缠住他,顾不上保证自身,才被bi shou刺中肩头,同时也踢了对手一脚,算是扯平。

由于这一脚力气很足,所以刀刺的并不深,没什么大碍。倒是第二刀造成的损害更严重。

那刀是为了保护乔雪挨的。虽然知道乔雪在武术上的造诣比自己只强不弱,但是身为男人,不能让女人代替自己去硬抗利刃。乔雪的戳脚踢中对方的迎面骨,对手朝乔雪要递刀子,宁立言不敢赌乔雪能否躲开,只好自己硬顶着跟对方以伤换伤,手臂就挨了一下狠的。

好在这一刀主要被西装挡下,手臂的伤口固然鲜血淋漓,总算是没伤到骨头。

乔雪已经开了枪,就谈不到保密。房间里点起了灯,乔雪没让别人上手,亲自对宁立言手臂、肩头两处进行包扎。宁立言赤着上身坐在那,上药裹伤全程神色不变谈笑自如。见乔雪小脸紧绷一脸严肃的模样还拿她打趣:

“绷着脸干什么?我这点伤没什么要紧的,连子弹都挨过了,还怕bi shou?你就放心大胆的来吧,我绝不喊疼。别忘了本地混混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忍痛,我要是没有这点骨头,怎么当他们的头领?倒是你啊,今个给我裹伤,那帮小子可都看见了。他们那个嘴就把不住门,回头市面上一准传开,说咱们租界第一美人,已经让我给降住了。跟个小媳妇似的心疼爷们。就算小报不登,那些三不管撂地的,也得那这事当新闻说。”

“那他们最好把故事编的好听一点,否则我可不答应。”乔雪素来好面子,从不曾在人前对宁立言伏低做小,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派头。今天不光主动为宁立言包扎伤口,更是急得眼圈通红,全没了往日风采。几个警察看得目瞪口呆,哪怕是现在房间里出现几箱子金银财宝,都不如这一幕对他们的ci ji大。

乔雪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形象,朝几个警察一瞪眼,就把他们吓得狼狈而逃,把房间留给这两人。这时宁立言开起玩笑,乔雪破天荒地没有陪着他疯,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包扎完成,随后双手交缠放在宁立言胸前,头搭在了宁立言肩膀上。

“你这伤口也不轻,尤其是手臂上那刀。我们还是去医院吧,在处理这种伤口上,唐珞伊比我在行。”

“不用了,你包扎的已经很好,珞伊也不会比你出色。咱们方才开枪了,日本人那边说不定就要闹事。张冲不比华子杰,圆滑有余坚持不足,如果日本方面来个大官或是军人,他可能承受不住压力,要是让日本人在执法权方面获得好处我们就成了罪人。我得在这给他们撑腰,也得做好准备和日本人办交涉。”

乔雪嗯了一声,没有再坚持。而是问道:“立言刚才趴在我身上给我当盾牌的时侯,就不怕对方有阻击枪?”

“说实话,当然怕了。都是血肉之躯,谁又能不怕阻击枪或是zhà dàn?可是我再怕,也必须压在你身上,只要活着,就不能让他伤了你不是?再说那种时侯来不及多想,就是下意识地抱住你,至于怕不怕那都是后话了。”

乔雪没说话,而是主动在宁立言脸上亲了一口。手指在宁立言胸前轻轻摩挲着:“奖励你的。”

“是不是少了点?大xiao jie开恩!”宁立言怪腔怪滴调地学着“叫街擂砖”的乞丐。

乔雪扑哧一笑:“这是奖励你的来不及多想,至于这两处刀伤不但不赏,还要罚!你眼里我就那么没用,对付不了这个家伙?我告诉你,我的武功不是白练的,没那么容易被人伤到。就算是唐珞伊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我是你的搭档,不是你的拖累。下次再犯决不轻饶,这次也得罚……”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宁立言用嘴唇封堵了回去。乔雪的面色泛红,但是并没有躲闪,而是更为积极的回应。饶是自己额头汗珠越来越多,她也不忍放弃。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和宁立言分开,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说道:“先做正事,回头再把剩下的罚金补足。”

那名闯入者被带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虽然宁立言下令不许胡闹,但总归没说不许打人。这些华捕知道今晚上自己惹了大祸,害宁督察长挨了刀子。若不做点什么,最轻也是开革,搞不好就得进监狱。

这年月想找一份收入稳定的事由本就不是易事,巡捕这种事由就更难得。全租界的警察都知道,宁三爷爱护部下出手大方,所有巡捕每月都从他手里领一份津贴,再加上街面上收的孝敬,一个人吃饱喝足不说,还能养活大小五、六口人。这样的金饭碗若是砸了,自己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为了表示自己对宁长官的忠心以及忏悔之心,就只好对这胆大包天的歹徒施以严惩。所有当值巡捕轮流宣誓效忠,这汉子如何招架的住。悍匪身上常有的硬气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

从身高看,基本符合宁立言之前的推断,在一米七左右,身形魁梧结实,胸宽背厚好像是半截铁塔,双臂肌肉发达,一看就是个力士。这也难怪刚才宁立言搏斗时几次夺刀失败,最后想以伤换伤夺刀还是没成功。如果不是乔雪的戳脚立功,还不知道要废多少气力才能擒住他。

张冲向宁立言汇报着:“听两个练拳的弟兄说,这小子身上有横练功夫。不过……”他看看乔雪,又连忙低下头,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不过今后估计也就废了。再说弟兄们都出了力,慢说是他,就是一尊铁罗汉这时候也打成了碎渣滓。对了,还从他身上翻出了这玩意。”

一对造型古怪的短兵器放到宁立言面前,天津市是武术重镇,不少成名武师在此传授技艺。宁立言在河北省国术馆练功的时候,看过兵器谱,知道这是一对拐子。

这种短兵器年轻人练的不多,只有传统的武术门派里,还有人使用这种武器。看这汉子岁数在四十上下,多半是有门户的武人。之所以方才只拿bi shou不用本门兵器,多半也是怕留下线索,被人查到根脚。

宁立言使个眼色把张冲打发出去,又看了看五花大绑的凶手,指着自己的绷带说道:“老兄是‘挂子’,乃是江湖一脉,就犯不上跟你拐弯抹角兜圈子,有话说在明处。我不说你也能想明白,我宁某人这两刀不能白挨,咱得说个子丑寅卯出来。这天下有没见过面的朋友,没有没见过面的冤家。我哪得罪你了,你处心积虑的害我图什么?咱把话说清楚,我让你少受点活罪。”

汉子看了他一眼,将头一偏,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到地上,不肯说话。

乔雪面罩寒霜来到办公桌前,把那一对拐子拿在手里敲了一下。“不说话?你以为你不开口我们就找不到你?大不了拿着这玩意去问,反正武术行的人肯定能说出你的来历,说不定还能知道你的师门。你们这些人不是最喜欢讲究门户么?那我就去找你的师门说话,看看是你们的武术厉害,还是洋人的快枪厉害!”

男子的身体一震,乔雪的话就像是她的武艺,专门朝人要害下手。他嘶哑着声音道:“你……你这个臭娘们把我废了,我也不想活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冲我来,别连累无辜!不就是枪毙么,爷爷不怕!”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痛苦确实比失去性命更难以承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司马迁。对于他的心情宁立言可以理解,但并不会因此生出悲悯或是慈悲之心。只是冷哼一声:

“她是我的女人,你既然对我下毒手,我媳妇废了你不是天经地义?要恨就恨我!我是干什么的你想必也知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管中外衙门口的手段都一样厉害。你既然不是个哑巴,我就能让你说话。所差的无非是你现在说,还是受点零罪之后再说。我看你武艺不错,算是个好汉,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自己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目光落在男子脸上,袭击者被他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我是谁跟你没关系,你问了也没用。”

“有用没用你说了不算,现在开始回答我的问题,否则的话,就别怪我宁某人心狠手辣!”

第三百二十章 使功不如使过(上)

宁立言在军统学习过审讯方面的课程,前世也不缺少这方面经验。最难对付的是那种一言不发的对手,这种人意志坚韧,纵然把美国教官教授的手段用上,最后也往往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只要犯人肯开口说话,不管是骂人还是东拉西扯,对审讯者来说都意味着成功。从这个男子向乔雪叫骂开始,宁立言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

果然,没用多少气力,这男子就挨不住,乖乖招认:“我姓胡叫胡殿坤。平时在三不管的把式场卖艺,这对拐子是我师门的兵器。可是我做这事跟我师门没有半点关系,你别为难他们。”

宁立言不置可否,继续问着:“是谁主使你行刺?”

“没人主使我行刺……我说的是实话!是警务处的赵长官让我来帮着搜集线索,没让我行刺……”

胡殿坤怕了宁立言的刑讯手段,只好有一说一。他在三不管卖艺和英租界原本没什么关系,三年前在卖艺的时候和日本浪人发生了口角,他一时气不过给了那喝醉的浪人几下狠招,自己就惹下了杀身大祸。多亏赵歆从中斡旋,把这件事化解掉,从那开始胡殿坤便欠了赵歆一条命。

赵歆是个作风正派的警务人员,不会因为钱财或是女人与人结下仇恨,又在英租界工作,胡殿坤这笔人命欠款似乎没有机会偿还。直到这次的失踪案,赵歆主动联系胡殿坤,才让他看到一丝报恩的希望。

不管外人怎么看,胡殿坤自己确实是想要报恩,并且准备为赵歆牺牲性命的。何况这次还不是让他送命,只是找一些东西这就更是义不容辞。他在接受任务时问起了赵歆,为何放着警察不用,却用他这么个二把刀。

赵歆也不瞒他,把自己和宁立言争一个位置的事和盘托出,最后说明自己让胡殿坤找东西不是为了这个位置,而是为了保证东西在自己手上不落到洋人手里。

宁立言和哈里斯谈话一个多小时的事在整个警务处已经传开,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同,不过有一点共识:宁立言肯定和老洋人哈里斯是一头的。

赵歆一开始并没跟进这起失踪案,对这起案件没当一回事,当廖伯安把案子交给宁立言后,他出于好奇也看了案卷,才知道这件案子背后牵扯的问题远比自己想象中严重。不光是一家四口的下落,更涉及到前清宗室存放在汇丰银行里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是从租赁保险柜的费用分析,这些东西价值不会太低。现在哈里斯也介入了,就更坚定了他这个看法。洋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哈里斯肯定是惦记上了保险柜里的存货,宁立言为了当副处长,绝不会顾念祖宗,如果案件始终由他负责,这些东西最后肯定落在英国人手中。

因为老师的原因,赵歆对于前清宗室并无好感,可是不管怎样,终归还都是国人。他们的藏品最后落到外国人手中,这怎么看也不是好事。赵歆此时已经把当副处长的需求放在了第二位,保护中国人财富才是他第一要务。

通过在汇丰银行的关系,他大概搞清楚了印鉴的事。只不过他这个朋友身份有限,接触不到yin zhāng图形,赵歆也不知道yin zhāng具体样子。便想了个相对笨一些的办法:把所有yin zhāng都拿在手里。

作为廖伯安的衣钵弟子,赵歆的才具也不差劲。他得知宁立言没去汇丰提货,认定yin zhāng也不在宁立言手中,便没在警务处的证据室下功夫,把注意力放回了事发的小洋楼。

胡殿坤虽然不是专业的飞贼,但是也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赵歆对于锡克巡捕的巡逻路线和时间一清二楚,有他做配合,胡殿坤潜入也就变得容易。至于他装成日本人乃至行刺,其实都是自己的主意与赵歆无关。

胡殿坤在戏班帮过忙,练过“矮子功”,能够让自己伪装成身材矮小之人。赵歆提醒他别留下痕迹,免得引来麻烦,他却想到可以通过痕迹制造麻烦。如果能让宁立言把矛头指向小日本,那就是说书先生说过的二虎竞食,自己的恩人就能如愿以偿成为副处长,也算是自己报恩。

为了避免拿yin zhāng的事被英国人发现,赵歆特意指点过胡殿坤一些反侦察技巧,胡殿坤貌粗心细,对于这些知识掌握的很迅速。不但在找东西的时候做到小心,观察的也细致。一进入房间就发现有人来过,抽出bi shou本是自卫,看看人走没走。等发现宁立言之后,又动了杀机。

江湖人思想单纯,觉得杀了宁立言自己的恩人就没了竞争者。将来案发大不了以命抵偿,总归也是欠了赵警官的。只是没想到宁立言的本事远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多,不敢拿出本门兵器的胡殿坤竟然占不了上风,再到乔雪加入就成了阶下囚。

一如宁立言预料,胡殿坤也没找到yin zhāng。他在这栋房间里的时间有限,后来又想要给宁立言和日本人制造仇恨,精力主要用于清扫古董,并没有找到yin zhāng所在。今晚上来,本打算继续找,没想到变成了一场厮杀。

乔雪的眉毛一挑,美眸之中显露杀机:“赵歆!好啊,他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要干嘛?”

“敢谋害我的男人,我自然要原样奉还,让他也尝尝滋味!”

宁立言摇头道:“你冷静一下,在英租界谋shā jing务高官,那是自寻死路。英国人恨不得我们这些中国人自相残杀,这份口供拿给警务处长或是领事都没用,他们不会因为这份东西就把赵歆革职。他只要还是警务处的官员,我们就不能谋杀他。如果赵歆知道胡殿坤这么干,他也不会同意。这是大家都要遵守的游戏规则。”

“那你打算怎么办?”

“把这口供给廖伯安送去,让他自己拿主意。”宁立言冷笑一声,“我这两刀当然不能白挨,不杀赵歆不代表放过他。擅自把人派到案发现场调查,这也是违反法律。廖伯安素来以维hu fǎ纪尊严为标榜,这件事看他怎么说。”

乔雪对于宁立言这个安排倒也没有太多意见,她知道,相对于自己的冲动,倒是宁立言的主张更有可行性。只不过看到宁立言身上的绷带,乔雪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不能为爱人出气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宁立言笑道:“区区两处刀伤,不当大事。我挨过两次子弹,为你挨两刀也算是公平。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到yin zhāng,把事情调查明白。现在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也就越来越紧张,还是得早点破案为好。反正将来我要是做了赵歆的顶头上司,有得是收拾他的机会,不急在这一时。”

乔雪知道宁立言是安慰自己,但是眼下除了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人重新来到书房,张冲在门口站着,一见宁立言来,先是立正行礼,随后就朝自己脸上用力抽着嘴巴。

“卑职无能!卑职该死!卑职就是个废物!”

“行了!”宁立言抬手制止了张冲:“把自己抽的跟个猪头一样,怎么带兵?华捕不中用这是洋人的公认,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锡克巡捕受重视?一帮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的红头阿三,比我们本地人得力,英国人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心里没点数么?外人看不起咱也就罢了。若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也把自己当个废物看,那就没救了!我让你们来伦敦道站岗,是给大家一个机会,证明给外人看,咱们华捕能成事!若是你们自己都是这副德行,我就算当了副处长在英国人面前也没面子。”

张冲的脸一红一白,比方才挨嘴巴时还难看。他不是华子杰,没有后者那种正义感与责任感。所谓的一腔热血,早就在岁月中,被艰难的世道消磨干净,剩下的就是个混吃等死混日子的躯壳。

可是宁立言这番话,却打开了他心里一扇早已锈蚀的大门。他在租界当警察的年头远比宁立言长,很多事比宁立言更有体会。从当初受英国人的白眼再到被红头阿三看不起甚至挨打,一帮在英国人面前如同狗一般驯服的孙子,转过头来就对华捕趾高气扬甚至拳脚相加。

后来随着租界里中国人越来越多,华捕地位略有提升,可比锡克巡捕还是略有不及。虽然警务处有华人副处长,可是在基层里依旧是红头阿三地位高于中国人。合影的时候锡克巡捕可以坐,华捕只能站着。

还是宁立言当了督察长以后,华捕办了几件漂亮案子,地位才逐渐凌驾于锡克巡捕之上。现在合影时,华捕与锡克警察按级别决定座次不再分国籍,这已经是极大的体面。

长官说的对。

自己这帮人被人看不起,固然是因为英国人可恶,红头阿三无耻,可是自己本身的无能又何尝不是个重要原因?要是连自己的上司都保护不好,英国人凭什么高看自己一眼,凭什么给自己地位?

一念及此,张冲便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嘀咕着是不是刚才抽嘴巴时用力过猛,千万别真把自己抽成猪头不能见人。

宁立言看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在他肩膀上一拍:“知道害臊是好事,今后多想想该怎么改,这次的事我不会往心里去,你们自己也不用害怕。”

“谢长官恩典!”张冲又行了个礼,随后说道:“卑职……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卑职对于这起失踪案,有些看法……”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使功不如使过(下)

张冲在中层华捕里颇有些名气,只是这个名气无助于他的事业反倒是对他的提升有着恶劣影响,他的名气并不在于自身的才干或是胆量,而是以“鬼难拿”的油滑闻名于警队。

在宁立言接手中街分局之前,张冲油条的名声就在分局里传开。他之所以始终靠近不了钱大盛的圈子,原因也在于此。

虽然钱大盛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官,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人,但是他用人也有要求,并非是人就要。其最基本的要求是忠诚,其次是能干活。哪怕平时偷奸耍滑,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必须能为他出力,这两个条件张冲都不符合。

他在警局里是出名的滑不溜手墙头草,这种人肯定不会对某个人效忠。而需要他工作的时候,又是挑肥拣瘦不担责任。指望他不管做好事做坏事都没可能,是以就连钱大盛都不待见他。

可是今天,张冲有些不一样。虽然是在一个相对私密的场合而且是在犯了错误的前提下,但是终归还是和往日的油条形象有所区别。他的脸有些红,平时一张好嘴现在变得磕巴:“卑职觉得……这案子不能当失踪……得当bǎng jià。”

宁立言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张冲大着胆子道:“上面不认可bǎng jià,主要是说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人听见呼救的声音,之后也没有财物上的勒索。可是卑职想过,如果是这一家人忽然让人制住了,又或者是中了什么mi hun yào,一样发不出声音也没法反抗。而且歹徒做了案子,也未必留在英租界,说不定已经跑到华界去了。就像长官之前办的那个bǎng jià案也是,看着是失踪,实际就是给绑了。但是上面的人怕麻烦,干活的也不乐意为这点事跟其他警署打交道,所以都糊涂着办。”

他说到这里停住口,看着宁立言和乔雪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平时自己很理智的,怎么今天如此冒失,随便讲究长官的不是这可不是个自保之道。再说,对面是什么人?一个是租界里大名鼎鼎的měi nu侦探,一个是新近蹿红的犯罪克星。在他们面前探破案,不是班门弄斧?

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宁立言用没受伤的手从怀里摸出盒烟卷递给张冲:“自己点上,接着说。我不听你的分析,说说有嘛办法。”

这盒“555”香烟让张冲增加了几分勇气,也让他的大脑恢复了往日的灵活,深吸了两口烟之后,已经想好拍马屁的方式。

“卑职是从长官侦破特**ǎng jià案的事迹里得到的思路,这一家四口不可能凭空消失,要想转移他们,必然要使用交通工具。租界的汽车公司,还有胶皮,都可以查一查。而且卑职认为汽车的概率很低。因为能做这样案子的,不会是一个人,他们如果以汽车为交通工具,来的时候就要占满一辆车,走的时候多了四个人,汽车又怎么坐得下?所以还是胶皮的可能性更高。还有,就是为什么不绑别人,单绑他们。这家子虽然不穷,可是在租界里也不算有钱的。英租界闹bǎng jià案不多,冒着这么大风险绑人,何必找他们下手?而且绑人之后居然没拿金银细软也不找人要钱,这就更不寻常,卑职在警务处工作十年也不曾见过这种罪犯。”

“你的意思是?”

“这里面一定有隐情,他们一定贪图着什么。而这家人或是自己不小心,或是因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让人家惦记上了自己还不知道。否则的话他们自己也会逃跑,不会就这么让人弄走。卑职扫听过,这家的儿子虽然是个身强力壮的武夫,可是平素很少出门,像大姑娘似的窝在家里,这可不像个练武的老爷们。想来这家人准是知道自己家里有玩意,所以留下个壮汉看守。如此一来,他们的社交圈子就非常窄,从他们的社交圈子去查,应该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这都是卑职信口想的,说得不对您别生气。”

“555”香烟都快烧到了手指头张冲依旧没有察觉,他已经沉醉在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外力难以影响到他。这种情绪在学生嘴里叫理想,在他媳妇嘴里被称为做梦。对他而言,则可以看作是对往事的回忆。

刚刚从警察习艺所出来,在英租界穿上zhi fu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情绪。认为自己练就一身好本事,应该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成为一名优秀侦探。可是等真的成了巡捕才知道,这里面的学问讲究多着。有太多的不能管,也有太多的不敢管。什么时候装瞎子什么时候装聋子,乃至于身上的佩枪什么时候打不响都有分寸。哪个拿捏不住,都是一场祸事。

同时加入警局的华捕有几个提升,但也有人被开革更有人丢了性命。虽说租界维护警察生命,但如果太不开眼,老天也保不住你。

张冲比那帮人聪明,知道眉眼高低,学习能力也很快。作为代价,他渐渐变得油滑,也让自己忘却了过往。直到今天,一次足以砸掉饭碗的失误,加上长官的几句训斥,却把这本以为彻底遗忘的东西找了回来。

他只觉得浑身发烫,似乎是喝多了酒,体内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推着他往前走,想要去做点什么。自己也是个警察,是能被英国人看中,允许自己穿zhi fu的警务人员,不是等闲之辈。他已经下定决心,去各处跑跑,找找自己这些年经营的关系人脉。他就不信,自己就真的找不到线索?

宁立言目送着张冲离开,侧头看向乔雪:“你觉得他怎么样?”

乔雪想了想:“上限一般,远不如华子杰。充其量就是个探目的能力,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不过立言提高了他的下限,让一个混日子的油条变成个合格的警探,这已是了不起的手段。你若是去带兵,一准是个优秀军官。”

“好啊,我现在要是想去当兵也容易得很。不管是东北军还是孙永勤的部下,哪怕是南京的嫡系部队,都得抢着要我。”

乔雪瞪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来的两个字就是:你敢?随后扑哧一笑,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宁立言道:

“使功不如使过。张冲是我手下惟一的心腹,怎么也得想法栽培他。现在他那两下子还不够资格做高级警官,得锻炼锻炼让他立功。如果他能保持住这个劲头,将来我就能让他提升。咱们别让他比下去,也该自己找找线索。”

乔雪道:“在你们交谈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一些有趣得地方,正等着和你说呢。你看这里……”她指得位置,正是那个博古架。

“我为了不让胡殿坤逃跑,从博古架抓了个东西朝他扔过去,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打开灯才清楚是个铜佛。这东西是小作坊的手艺不值钱,分量倒是不轻,当暗器挺好用的。刚才我重新看了一下这上面的玩物发现一个问题,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有分量。”

“泥人张、风筝魏、杨柳青的年画”乃是天津文化上的三绝,如果为了填充场面摆些不值钱的玩物,泥人是最好的选择。既便宜又好看,还能占地方。

可是这博古架上一个泥人也没有,反倒尽是些金属玩物,其中以铜器为主。偶尔有几个瓷器,分量也格外加重。本宅男人不干活,女人打扫家务,对这些古董自然视为畏途,不肯清扫也非常正常。

这些摆件做工很一般,有的只能用粗糙来形容,一般来说就是小门小户毛八七买来摆阔,再不就是哄孩子的玩意,根本没资格进入贝勒府大管家的视线。即便他那句归还宅邸于贝勒是个稳军计,也不该买这些破烂放在自己家里。

除此以外,另一个可疑之处,在于博古架本身。相打无好手,在乱战的时候,谁也不可能顾虑太多。刚才激烈搏斗,撞坏哪里都是正常事。

可是博古架并没有被撞倒或是移动,依旧稳稳当当立在那。这种稳当本身,就已经透着奇怪。乔雪伸手在上面弹了两下,传出的竟然是金属回音。在那黑沉沉的大漆之下,并不是常见的木料,而是铁。

“铁打的博古架,这确实有点怪了。”宁立言仔细看着地下,又用手晃了两下:“这东西应该是和地面连在一起的,就是主人自己想要挪动都不容易,除非用锯条锯开。这就更不寻常,好端端的把博古架焊死在地面上,是什么意思?”

乔雪围着博古架转了两圈,忽然又来到书架前,也在书架上弹了几下,果不其然,传来的也是金属声。这书架和博古架一样,都是铁铸的。

“我有个感觉,这书架和博古架只是个障眼法,如果我们不考虑它们的形状和外观用途,这就是两个铁架子。”乔雪比划着:“其中一个铁架子上又放着分量沉重的物品,我怀疑……这是个机关。”

“机关?”

“没错。这应该是一个和配重有关的机关,当博古架的重量发生变化时,房间里其他地方也会发生变化,可能是书架,也可能是其他地方,说不好。要po jiě机关需要有足够的工程学知识,或是找到机关的设计者。自己随便试验万一触发了什么防盗设备或是自毁装置就麻烦了。”

乔雪想了想:“我有个工程师朋友,这件事让他来看一下,肯定能够看出究竟。不过他现在不在天津,我们恐怕得等两天。”

第三百二十二章 坏消息

宁立言本人并不擅长于机关,也无法确定房间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如果强行po jiě一旦触发自毁的机关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乔雪的交际圈子广阔,眼界也远超出一般人。能被她看重的工程师,必然是在行业里的专家翘楚,等待两天也值得。在除了书房里的机关,宁立言又想起了方才张冲的言语。

由于级别的关系,张冲接触不到真相,对于七贝勒那边的事一无所知。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他的思路不受影响,完全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到时给宁立言很大启发。

他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可能就被带到了一个思维误区里,把这件失踪bǎng jià事件和汇丰银行的古董放在一起想,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这会不会是两起旁不相干的案子?

乔雪被他的想法搞得有些迷惘:“两起案子?你是说这一家人的失踪和古董无关?可是这样你解释不了张冲的两点疑问,第一,为什么对他们下手;第二,为什么不拿走财物。如果是简单的财产犯罪,他们没有理由放过家里的金银细软和那些存折。”

“可能是这样一种可能。他们所要找的虽然不是古董,但也是很值钱的东西。这东西的价值远比金银细软为高。他们在房间里搜索了,但是并没有找到。他们暂时放弃拿走现金,可能是想着放长线,也可能是想着给这家人一个错觉,从他们嘴里问出真相。至于为什么找他们下手,这就得从社交圈子入手了。我们对这一家人了解的太少,我明天得去问问老周头。”

乔雪道:“整个案件里,除了那个生死不明的小儿子,也只有你才在乎这一家人的死活。”

“谁让我拿着警务处的工资呢?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己心里得有杆秤。不管当警察还是当混混,都是吃一方百姓,保一方平安。这一家子我没见过,可是总归是英租界的居民。要是光找东西不找人,自己心里这关过不去。”

乔雪看着他的样子,目光里满是揶揄。似乎是在嘲笑宁立言眼下是英租界警务处头一号蛀虫,警官身份无非是他方便自己走私以及做其他违法勾当的掩护,没资格装出一副父母官面目,可是心里却暖洋洋的。

自己的眼光没错,这个男人值得自己托付终身,即便是将来回到家乡,自己的家族也得承认这个男人才是他的良配。只是这当口,大岛的声音没来由地出现在耳边。

“你注定不可能嫁给那个支那人,你要么嫁给我,要么就属于吉川……”

吉川很了不起么?我倒要看看,谁能阻止我嫁给他!

“不管研究机关还是调查他们的社交圈子今晚都做不成,我陪你去趟史密斯诊所,让他们再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乔雪做了决定:

“至于汇丰银行那边,我会安排人盯着,出不了纰漏。再说哈里斯那边也会对汇丰提出警告,银行里面的人不敢乱来。这批古董最后很可能成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但是就眼下而言,它们是安全的。”

宁立言随着她向外走,直到上了汽车才笑道:“你就不怕我进了史密斯诊所就被留下住院?”

乔雪瞪了他一眼,用力踩下油门,汽车带着一股子酸味冲进了茫茫夜色。

事情的发展,通常不会按照人们的心愿按部就班。就像是失踪的一家人肯定不愿意从人间蒸发但又无力阻止,宁立言的调查行动还没展开就被意外所干扰。

次日清晨,就在杨敏一边数落着他一边端着碗喂他吃馄饨的时候,乔雪神色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来,神色间竟是颇有些慌张。对于她来说,这种情况可是异常罕见,乃至杨敏都放下了碗关切问道:“乔xiao jie,出什么事了?”

乔雪道:“白鲸昨天半夜得到紧急情况。土匪越过长城了。”

“土匪?哪的土匪?”

“小日向的部下,他们真的进关了。这些人自称kàng ri武装,实际干的还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本来在关外是分散行动,这次忽然集中起来越过长城。自从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白鲸对于关外的情报就很难掌握。苏联人有情报但是要价太高,我们不乐意买。立言说了小日向要带土匪进关的事,可大多数人并不相信,土匪的集结更是一无所知。直到昨天晚上,我们在北平的眼线发现土匪的马队已经越过长城,长驱直入进入河北省境。初步估计先头骑兵就有七到八千人,后续兵力尚不清楚,如果立言之前的说法准确,此次进关的土匪将达到数万。这种规模的匪徒入侵,在近三十年来尚属首次。他们打出的旗号也从kàng ri军队变成了‘兴亚挺进军’,兴亚二字必为振兴大东亚,显然他们已经公开站在日本一边。河北以及察哈尔驻守的**有所戒备,但是又怕引起日方的kàng yi,所以不敢采取主动军事行动。土匪们一路畅通无阻,虽然不曾开枪可是也足够吓人,而他们的前进目标正是通州。”

“怎么会有那么多土匪?”这下连杨敏都有些坐立不安。她不是那种普通旧家出身的闺秀,上过洋学堂见过世面自己也会开枪。身为杨以勤的闺女,勉强也可以算作将门虎女,一般的情形吓不住她,但是这么多土匪到来她无法保持镇定。

这不是八个或是八十个土匪,而是整整八千。而且这还仅仅是先锋部队,大队人马有多少还无法确定。宁立言之前曾经分析过,说小日向能拉五、六万人进关,当时杨敏还不相信,如今看来这话多半是真的。

虽然不是正规军,可即便是五、六万头武装猪猡,也足以搅乱天下,让百姓饱受涂炭,毕竟英租界的武装猪猡也就是几千人,如何抵挡得住。土匪不是日本兵,他们可未必会在意租界不租界,真要是打进天津,整个城市只怕没有一寸净土。

自从min guo到现在,中国就没几天太平日子,兵火不息生灵涂炭,溃兵多土匪就多。天津是北方重镇华北明珠,即便是在最为混乱的岁月里,也不曾被土匪占据过。可是外地就没有这等运气,杨敏也曾从报纸上以及父辈口中听过不少土匪破城后百姓的惨状。

男人被斩去四肢乃至大卸八块,女人受辱被杀或是自尽,还有的被土匪剖开肚子,在里面填塞石头。所到之处便是人间地狱,不分贵贱贫富,都难逃魔掌。如果这等人打进天津……杨敏只感觉遍体生寒,不敢再想下去。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根据宁立言的了解,这些土匪都是小日向的爪牙,他们进关,就是小日向一手安排,负责接应他们的则是殷汝耕。冀东行政公署二十二县,就是这些土匪的栖身地,其中包括蓟县和宝坻。

这两个县离天津咫尺之遥,生活条件却是一天一地。成千上万的土匪窝在穷山沟里,看着天津吃香喝辣享受荣华富贵,难免生出非分之想。

河北省驻防的东北军论兵力并不占优势,更别说土匪身后还有日本人撑腰,一旦土匪想要进攻天津其能否守住尚无定数。至于零星土匪摸进天津作案,绝对无力制止,事情真到那一步,天津这座华北名城只怕就要毁于一旦。

即便他们打不进城里,只要控制了城市周边道路以及运河故道,天津的商业就没法进行下去。作为水旱码头商业城市,要是不能经商,老百姓又该怎么活?

宁立言看出杨敏的担忧,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抚着:“姐别怕,有我在呢,嘛事没有。纵然十万百万的土匪,你也不必担心。”

“嗯……有你在,姐什么都不怕……”杨敏感觉宁立言的手上似乎蕴藏着无穷力量,将那股钻心蚀骨的寒意尽数驱散。杨敏以更大的力气抓着宁立言的手,丝毫不在意乔雪的目光。

“我也不是怕,而是担心。本来最近生意就不好做,如今再一闹土匪就更要命了。外地的原材料收不上来,我们的成品运不出去,如果耽误了交货期,还要给别人赔偿。”

“姐把心放肚子里就好,别人的我说不起,咱家的货谁敢动一手指头,我要他的脑袋!一帮土匪翻不了天,至于生意的事,也让我来想办法。”

乔雪咳嗽一声:“还有第二件事,新坂狂也因为之前中日巡捕在南市冲突那件事被调离,接替他工作的久井吉之助已经抵达天津。昨天晚上的鸣枪事件他已经得到消息,派出来一个代表和我们面谈。”

“唉?这事他没找警务处,直接找的你?”

乔雪点点头:“是的。电话是打到我家,不是警务处。说是先以私人身份交谈,再走公事。”

“这人你认识?”

乔雪沉默片刻,随后说道:“日方代表叫吉川幸盛,出身日本财阀之家,其父是日本矿业巨子。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也正是因为他,我才bèi po来到中国。他这次追到天津,也是因我而来。在我小时候,我家里替我和他订立了婚约,他是我的未婚夫。”

第三百二十三章 未婚夫(上)

宁立言此刻感到最庆幸的一点是汤巧珍由于要采访女子警察别动队的情况跟着武云珠去了警务处,否则自己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才能保证她不把这个消息见报。

租界里有名的女精灵,号称大罗金仙也降不住的女妖精乔雪居然有未婚夫,还是个日本人?这消息要是传扬出去,威力绝不会小于一枚重磅zhà dàn,一准把英租界炸个天惊地动沸反盈天,就连关东胡子过长城的消息,都得被这条消息压下去。

看乔雪的表情,宁立言就知道里面有苦衷,示意她坐下,用自己裹了绷带的那只手攥住她的手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为人,绝不会因为这点破事就跟你翻脸。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隐情苦衷,你若是想说我愿意做你最好的听众,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杨敏听到乔雪有未婚夫的消息,又看到宁立言如此温存脸色一度变得很是难看,但她终归使个理智的人,随即便意识到这是三弟收复女魔头芳心的最佳时机。忍着锥心的痛,把手从宁立言手里抽出来,强做着笑脸:

“法不传六耳,这话我可不能听。再说这里面也没有我的事,我先去公司,你们慢聊。我吩咐老谢一声,不让人打搅你们。”随后就像一阵旋风似的离开房间,逃之夭夭。

见杨敏走了,乔雪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在杨敏面前自爆自己的短处,是她衡量再三之下做出的决定。她想过了,惟有如此才能表示自己的坦诚和对宁立言的忠贞。也是自己和杨敏相处的最佳模式,若是刻意隐藏,将来被杨敏知道,事情只会更糟糕。至于这个短处落在她手里将来会怎样,现在已经无从顾虑。

宁立言的态度让她的心放松了一些,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男人不是那种凡夫俗子,不曾因为这种俗事就和自己翻脸。她并没有像柔弱女子那样靠在情郎怀里倾诉,而是一本正经,如同介绍案情一般说着:

“吉川幸盛是日本一个大财阀的子弟,他爷爷十年前到过南洋,并且机缘巧合救了我爷爷的命。我家在南洋是个大家族,财产多,事情也多。当时我爷爷卷入家族内部的争斗,还有英国人在背后耍阴谋。如果不是吉川家的帮助,他可能会被人从家主宝座上拉下来,性命也未必能够保全。正是吉川的帮助,我爷爷才能平息家中内乱,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我承认,我爷爷乃至我的家族欠吉川人情,但是这种人情不该用我来还!”

乔雪的家乡还是英国人一手遮天,吉川帮助乔雪的爷爷自身也承担着巨大风险,并且付出了不少代价。当一切结束之后,乔家为了表示对吉川的感谢,主动提出两家联姻。

当时双方子侄一辈已经没有合适人选,只好从孙辈上选。才刚刚十岁的乔雪不知怎么就落入吉川眼中,当场拍板,她便是吉川家的孙媳妇。

吉川为乔雪选的丈夫不是家族里随便某个子弟,而是自己的嫡孙也是吉川财团未来的继承人吉川幸盛。当时吉川已经二十岁,而且有了女朋友,结果被自己的爷爷强行拆散,要求自己的孙子必须等到乔雪长大之后娶她为妻,不得违拗。

这桩荒唐的婚姻就这么定下,吉川随后就返回日本,约定乔雪长大之后再上门商讨迎娶。乔雪的父辈都是受西洋教育的新派人物,对于这种定亲的事都持反对态度,何况给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订婚就更是荒唐。

可是对于乔老太爷来说,这桩婚事非但不荒唐,反倒是一桩极好的投资。他已经看出来英国人在南洋统治大不如前,日本倒是越发强盛。未来这片地盘谁说了算还一言难尽,吉川财团是日本的大财阀,在日本军政两界极有影响。和他们联姻,正是保全家业的手段,也是自己为全家人留的一条退路。

对这种老派人物而言,当家族利益受到威胁时,牺牲小辈的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是婚姻幸福,子孙的反对并没有意义。

人算不如天算,两年之后已经独霸南洋的乔老太爷突患中风,家业只能由自己的长子也就是乔雪的父亲掌管。乔雪的父亲乔家材并不认可这种包办婚姻,但如果公开出来推翻,又会惹来上一辈的杯葛,在家族内部也会引发不必要的争斗。是以只能把女儿送到英国留学,安排了最忠心得力的保镖保护她安全,还提前把乔雪应得的财产包括嫁妆都给了她,其用意不言自明。

乔雪真zhèng jiàn到吉川还是在英国。她也没想到,吉川幸盛的居然从日本追到南洋又从南洋追到伦敦,要求乔雪履行承诺嫁给自己为妻。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自己年纪比乔雪大十岁消耗不起光阴,吉川家的孙媳妇需要文化,但不需要英国留学经历。嫁给自己之后,依旧可以在家中进学,不会耽误她的学业。自己则需要一个孩子,让风烛残年的爷爷享受四世同堂天伦之乐。

乔雪试图说服他,结果以惨败告终。这个日本人有着大和民族特有的固执,根本不是道理能说通的,何况道理也未必尽在乔雪一边。吉川幸盛抛弃的是相恋五年的女友,女友肚子里还有六个月身孕。眼看吉川非要拉着自己回日本结婚,乔雪除了逃之夭夭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堂堂乔大xiao jie居然被个日本人逼得落荒而逃,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以乔雪从不曾对人提起过。到了天津之后既找到了叔父又有白鲸咖啡馆作为靠山,她总算出了口气。

乔雪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脾性,又考虑到如果吉川追到天津,一个无名之辈能从租界借到的力量有限。是以她积极参加社交又成为侦探,固然是给自己增加保护伞,也是想要找一个足够优秀的才俊作为丈夫,彻底绝了吉川的念头。

她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放松要求,是以蹉跎几年也没把谁真的看在眼里,直到宁立言出现。就在她选定这个男人之后,销声匿迹的吉川阴魂不散,再次来到了自己面前。

一个固执的人必然让人头疼,日本人尤甚。乔雪无奈地叹息着:

“我承认,这次我也拿不出办法。吉川这个人油盐不进,不管是财富还是说辞都打动不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之所以苦练拳脚、枪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自保,免得被他强行掳走。我都想好了,如果有朝一日真的bèi po嫁给这个老男人,我就跟他同归于尽!总之我是不会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过日子的,更别说生孩子!我已经不想再跑了,你得帮我想个不用跑不用死也不用嫁给他的办法。”

直到这时她才卸去女强人的伪装,露出小女人的柔弱,把头靠在宁立言肩膀上。“唐珞伊可以在你面前表现出柔弱的一面,我自然更有这个权力。吉川那个一根筋已经搞到了我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进入英租界。他要跟我们谈判,谈的肯定是这件事。我爷爷订立的婚约跟我有什么关系?当时又不是我同意的,凭什么现在要我牺牲。你对这事又是怎么个想法?”

“还能怎么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宁立言握着乔雪的手,语气很轻松:“吉川这个王八蛋能让你都拿不出办法,肯定不好对付,可是那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我们对付不了的。一般情况下,我都会选择避让,毕竟拿鸡蛋碰石头不是什么明智行为。可是万事总有例外,如果有人非要拿走我最重要的东西,毁灭我的生活,那我只能选择和对方以死相拼。咱们的看法一致,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

“我一直以为你只会为了杨敏……”乔雪的话没说完,就被宁立言用嘴唇堵了回去。她随即也热情地回应着。正如宁立言所说,到现在害怕没有用处,只能接受命运,不管是生是死,只要是和自己爱的人一起面对便没什么可怕。

这位租界里的精灵,一直向往zi you懒受束缚的美人,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良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宁立言问道:“如今南洋那边,还是我未来岳父说了算?”

乔雪点点头,“我来投奔叔叔,其实也是爸爸的意思。他知道我这个叔叔相来追求zi you,反感包办婚姻,肯定会帮我。果然叔叔不但要保护我,还介绍我们认识。就为这件事我就要感谢叔叔一辈子。”

“吉川是否对你家人施加压力?”

“南洋现在还是英国人的天下,日本人虽然有些势力,但是还不足以对我家形成威胁。再说,就算有压力我也不会屈服。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家族利益就委屈嫁人的受气包!”

乔家材也发现日本人现在开始向东南亚一带渗透,但是他和自己父亲的政治理念不同。乔老太爷是想要依靠日本人制约英国人,未来获取更高的社会地位。乔家材的立场则更亲近英国,认为乔家拥有的橡胶属于战略资源,两面tou zhu必然会引来英国的打击。他自己在英国留学,就连太太也是英国人,对于英国感情更深。

所以在他成为家主之后,一改老父的做法,和英国人以及美国人走得都很近,英国方面也察觉到日本的动作。对于乔家这种大地主的示好自然表示欢迎,现在乔家材不但拥有很高的政治身份,还有英军护卫。在这几年时间于内部已经完成了整合,对外积极扩张,俨然成了当地的土皇帝,乔雪的地位也可以比拟小国公主。

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吉川现在逼着乔雪结婚,除了当年的婚约外,多半也有着政治考量。乔家材因为自身的立场问题,自然更不可能支持女儿和吉川幸盛的婚事。当然,他也不大可能支持宁立言。按照他的想法,女儿的理想配偶不是英国绅士贵族就该是美国的财阀子弟,绝不是一个中国的浪荡子。

乔雪对此倒是有所准备:“我嫁给谁是我的事,爸爸支持不支持都没关系。这几年我通过投资所获得的财富,早已经超过家里给我的那部分。我完全可以把他们的钱退回,本姑娘和谁结婚由我自己决定,谁也休想支配!”

宁立言微笑道:“我知道,我的美人侦探可不是个会任人摆弄的。不过你还是给家里派封电报吧,就说你有男朋友了,可能会和吉川家翻脸,让他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他们坐飞机过来,你也不会和他们回去,让他们有点准备。”

“这是后话,现在你的打算是什么?”乔雪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微微有些发红,心跳也有些加速。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往往会想要先把一直想要得到却未曾得到的拿到手以求万全,如果宁立言也提出类似的要求,她会矜持,但最终还是会答应他。毕竟吉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两人最后能否走到一起她也没有把握,不留遗憾最为重要。

宁立言微微一笑:“刮脸换衣服,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些,去和我那位情敌见面时不能丢脸。”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未婚夫(下)

根据乔雪描述,宁立言脑海里想像的吉川必是个木讷呆板全无灵性的标准日本男子,他比乔雪的年纪大了整整十岁必然是老气横秋。结合日本人的民族特性,宁立言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个矮个子大肚腩罗圈腿身上穿着军装或是zhi fu的日本中年男人形象。不想当双方见面之后,对方的形象和想象中大相径庭差了一天一地。

眼前的男人如果不说,谁也不会相信他已经到了三十岁。修眉大眼白面高鼻仪表堂堂,单论相貌足以匹敌时下当红的电影明星,看面相和皮肤说是二十三、四的年轻人毫无问题。

一身英国花格呢西装红色领带,下着意大利小羊皮手工皮鞋,加上油光锃亮的三七分头以及鼻梁上的玳瑁平光眼镜,俨然个在银行或是大公司工作的体面绅士。从穿衣打扮再到言谈举止都像一个中国男人,看不出半点东洋人特征,说话也是一口带着中国江南乡音的官话,中国话发音比很多海外归来的留学生还要地道。

双方见面的地方既非英租界也非日租界,而是华界的饭庄登瀛楼。吉川到的略早一些,看到宁立言与乔雪携手走进雅间,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愤怒反倒是洋溢着充满活力的笑容。

“上帝保佑!终于让我又找到你了,你要知道上次你的不告而别对我的伤害有多大。我在伦敦的街头寻找了你整整一个月,伦敦的报社都来采访我这个可怜的东方痴情者,为我鸣不平。我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能让我们重逢,直到今天,仁慈万能的上帝终于对我的祈祷有了回应。”

说话间他伸出了手,乔雪却没把手递出去,只冷冷说道:“不要随便妄呼主名!”宁立言则伸手拦在两人之间:“你好,我叫宁立言。”

吉川毫不犹豫地握住宁立言的手。“宁三少!久仰久仰。我还没下船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你的名字了。大名鼎鼎的津门义侠,英租界的守护者,本地新崛起的神探。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妻子的照顾,看到小雪精神十足的样子,我就知道她过得很开心。”

三人落座,乔雪依旧与宁立言十指紧扣,语气冰冷:“在你出现以前,我确实很开心,但是现在我的情绪已经被你破坏了。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会成为你的妻子,我希望你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谣言,以免对我的名声造成影响。”

“当然,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妻子,但是很快就是了,所以提前表示一下,也没什么不妥不是么?来看看这个,这是我在伦敦为你买的礼物,一直想要寄给你。但是后来想想,还是亲手交给你更好。”

说话间吉川将一个礼品盒递到乔雪面前,不容她分说便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枚钻戒,上面的钻石大如黄豆翻头十足,一看就知道价值非同一般。

乔雪根本不屑一顾:“我不会接受你的任何礼物,请你把它收回。”

“吉川家送出去的礼物,就像我们做出的承诺,从来不会收回。我祖父创立家业,靠的就是这种信誉和执着。请小雪不要逼我做不肖子孙。虽然我不是很介意成为败家子,但是作为你的丈夫,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更优秀一点。”

“我说过了,你不会是我的丈夫,你的品德如何与我无关。我爷爷承诺过什么跟我没有关系,虽然我承认你爷爷救过我爷爷,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没必要牵扯上我。如果说报答,那最多是我爷爷嫁给你爷爷,而不是我嫁给你。”

吉川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半天之后才停住笑声向宁立言道歉:“非常抱歉我失态了。如果是在日本,我现在一定在吃巴掌还要站起来鞠躬。所以还是外国好,不需要活得那么辛苦。小雪的笑话实在太好听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乔老嫁给我爷爷……我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忍不住想笑。如果让我爷爷听到这句话,我说不定现在就可以继承遗产了。小雪你真是个天才,我越来越迫切地想要娶你为妻。”

乔雪和宁立言面色阴沉的看着他,吉川却毫无自觉,依旧顾我。“你说的没错,祖辈的婚约对我们不应该有约束力,尤其你学习兰学,对于zi you更是看得很重。如果想用祖辈的约定来要求你确实时异想天开。其实我和你一样,对于祖先约定这种荒唐事深恶痛绝,只是胆量不如你。在伦敦的时候,我是故意装成一个老古板在试探你。如果你当时乖乖跟我回日本,我虽然会迫于无奈和你结婚,心里会非常痛苦。你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从你在伦敦逃亡开始,我才真的爱上你并且发誓非你不娶。”

“你非谁不娶是你的zi you,但雪儿嫁给谁,由她自己说了算。”宁立言开口道。

吉川点头:“情敌先生,你说的没错。所以我现在开始,正式向你发起挑战。我将和你公平争夺我太太的爱情。虽然这对我是不公平的,但是没办法。爱情的战场如同你我两国的战争一样,不存在公平只有胜负。我将尽我所能让小雪爱上我,同意做我的新娘。”

“那我要是现在就宣布你战败了呢?”乔雪冷声道:“我不会接受你的追求,也不会爱上你。还有,请你称呼我乔xiao jie,否则我不会再和阁下有任何的交谈。”

“好吧……如果是那样就伤脑筋了……”吉川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态:“爷爷的命令是,必须和你生下孩子,我才能继承全部遗产,否则只能我应得份额的百分之三十。你要知道,那可是一大笔钱,我不能放弃财产。要不我们做个交易?”

他脸上的神色又轻松起来:“宁先生,我可以送给你我名下财产的百分之十,那笔钱的数目,足够发动一场战争。而你要做的,就是配合我演一出文明戏。我无意妨害你们的爱情,相反还会祝福你们,我想要的只是个婚礼,外加我应得的财富。请你相信,我是个绅士,绝不会冒犯一位淑女,我和乔雪只做形式和法律层面的夫妻,大家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我不会干涉乔雪的社交和私生活,你们可以保持现在的情形,只要不结婚,其他都没关系。当然,我也会有我自己的生活,乔雪不能干扰我。大家的财务独立,生活独立,互相不影响。如果乔雪不喜欢我,我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你们两个的孩子将作为吉川家的子嗣,继承应得的财产。你看,你们付出的只是一张契约外加一个孩子,却能得到一大笔财富还有想要的生活,这算不算两全其美?”

吉川看了一眼乔雪:“我知道你是个喜欢ci ji爱好冒险的女孩,不会畏惧这种挑战吧?”

乔雪面沉似水,“你在给我打电话之前,可曾了解过我现在的职业?”

“当然,我知道你现在是一名侦探。我恰好也在警务处任职,这就是咱们的缘分。”

“既然你知道我的职业,那我请你对我的工作保持些许敬意。我是个侦探,靠脑子吃饭,会上这种当么?”

吉川一脸委屈地说道:“你这样说,是对我的人品不信任。我想我们之间存在着太多误解,本地人对于日本人这个群体充满仇恨,这一点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是各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明白最简单的道理,个体和群体是不同的。虽然我是日本人,但不代表我对你们充满恶意,也不代表我和我的同胞一样品质恶劣。”

宁立言打断了他的话:“吉川先生误会了。正如您所说,个体和群体是不同的。我虽然也是中国人,但我并不仇恨日本人,相反我在贵国着实有几个朋友。我不会因国籍或血统问题就仇视谁,也不曾对吉川先生有偏见。只是我和乔雪之间的爱情是神圣的,不容亵渎。您的这个提议从结果上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对我们来说都无法接受。我们谁也没权力阻止某个人爱上别人,也不能强迫别人爱上自己,您既然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知难而退的道理。”

他停顿片刻看着吉川,等待对方的反应。能把乔雪从伦敦逼走的男人,绝不会只有一副厚脸皮或是一笔钱财。与其等到对方找到合适时机翻牌,还不如自己抢先发难。

吉川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真诚。笑了一阵之后,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好吧,从目前看我军必败无疑。没办法,人生就是这样,总要经历无数的失败才能真的成长。即便是圣人先贤也不例外又何况是我?既然你们选择拒绝……那就当我没说过。咱们吃饭?”

饭店里已经预备了一桌上好的鲁菜,一声吩咐立刻摆上来。吉川也如之前承诺的一样,绝口不提与乔雪的感情问题,只是夸奖着本地的酒席好吃,日本人如果不出国绝u地享受不到这种口福。随后又批判日本的殖民地管理制度愚蠢透顶,居然不许日本人在租界外消费,导致日本人出来吃饭都得冒充成朝鲜人,简直岂有此理。

宁立言并不缺乏耐性,若是这种闲扯,扯上一天也不当回事。可是乔雪显然不喜欢和这个日本人同处一室。如果不是宁立言在场,她早已经拂袖而去,此时明知道对方是借机比拼耐性,却也顾不上那么多。

只要听到吉川的声音山珍海味就失去了味道,自然也没有兴趣动筷子,她冷着脸直入主题:“吉川先生邀请我们,难道只是吃喝没有正事?”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双面(上)

“小雪……好吧,乔xiao jie,这总行了吧?”吉川又耸了耸肩膀,“你这样说让我感到很难过,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吃喝更正经?你要知道,即便是tiān huáng也很少有机会吃到这等美味佳肴,普通国民更是不用多说。我现在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你在英国应该也有同样的感受,英国的食物对人类的味蕾简直是一种摧残,你难道不是为了美食才选择这里落脚?这家酒楼的厨师很出色,我们把时间消耗在此远比消耗在办公室更有意义。当然,也有些小事要和宁先生说一句。就是……昨天晚上的枪声。”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宁立言却丝毫不敢怠慢。“枪声发生在英租界,而且我敢打赌,子弹没有落到贵国租界。”

“是啊,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伦敦道毕竟是贵我两国租界交界。如果放在两国之间,差不多就是边境。宁先生没当过兵吧?我在江田岛海军兵学院读过书,虽然后来又去学习经济,但好歹也算是半个军人,对于边境鸣枪事件的性质认定,比宁先生更有发言权。在两国边境,巡逻士兵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一声枪响就可能导致一场战争,近而可能导致一个国家的灭亡。虽然这一切的诱因可能只是走火,又或是某种意外,可是等到战争真的爆发,这些真相又有谁在乎?”

“我是个警官不是军人,而且我们现在谈的是发生在租界的正常执法行为,与吉川先生举得例子毫不相干。我们在英租界开枪,无须取得贵国同意。如果贵国对此有何异议,可以通过外交层面解决。”

“这件事肯定是要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不过到了外交照会下来,就是定局说什么都没用。我今天邀请宁先生,既是感谢你对乔xiao jie的照顾,也是要私下跟你通个消息,免得让你措手不及。久井署长刚刚到任,最需要的就是建立威望。昨天晚上的枪声,是老天送给他的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新坂署长就是因为之前那次冲突处置不当,所以被调职……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次的冲突好像也和宁先生有关?”

宁立言并没否认。

吉川又是一阵大笑,随后说道:“看来我们日本警署和宁先生很有缘分,两任署长都要和你扯上点关系。宁先生方才说的话没问题,可是您面对的人有问题。这两位署长虽然身上挂着警衔,却算不上真正的警官,他们都是陆军出身,一群马粪!”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上级的鄙夷,或者说压根不拿久井当自己的上司看待:“他们没有警务人员的觉悟,依旧把自己当作大日本帝国的陆军。至于陆军想要做什么,我想作为中国人,你们自己有最深刻的体会。在私下场合我可以说一句,他们就是想要寻找借口制造事端,偏偏又有制造事端的能力和本钱。英国的外交部门不像你想得那么可靠,英租界的地位并不牢靠。。”

说话间吉川脱去了西服,露出里面的白衬衣。随后又见他松开领带卷起袖子,转瞬间就完成了从斯文人到地痞的转换。

“这个世道变了。英国人已经靠不住!”吉川喝了一口酒,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自从欧战之后,英国人就是个空壳子,又赶上大萧条。他们现在就是纸老虎,勉强维持自己的国家就是极限,早已经没了日不落帝国的底气。亚洲这些殖民地他们不想放弃,可是自己又没有能力保护,最终只能妥协,妥协就要有人牺牲。既要维护大英帝国的体面又不损害与日本的关系,牺牲的只会是中国人。所以做人得灵活一点,别以为英国人可以保护自己一辈子。”

他看了一眼乔雪:“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才在你眼前说这种话。当我穿上西装坐在谈判桌前,只会照本宣科地念出我们的条件,再以公务身份和宁先生进行毫无意义也无廉耻的交涉。只有在酒桌前我才能以私人的身份说几句实话。英国人靠不住,不管在天津还是东南亚,他们都不行了。聪明人在沉船之前就会给自己找好救生艇,笨蛋只会陪葬。你们两人都不傻,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吉川先生的用意,我不是太明白。”宁立言依旧一本正经:“就算贵国提出外交kàng yi,我不知道能要求什么。整件事和贵国租界并无关系,你们能干涉什么?”

“当然可以干涉。比如要求双方警务开展合作。”吉川luo lu在外的手臂肌肉贲起,让宁立言心中暗自吃惊。这个外表斯文的日本人,内里多半也是个武夫。若是脱下西装换上军服,多半立刻就能变一副嘴脸。

“警务合作?这似乎没有先例,也没有任何理由。”

“先例是由人创造的,过去没有不代表今后不能有。至于理由自然是有的,响枪的地方原主人一家神秘失踪,其中那位女主人韩秦氏的娘家侄儿,现在满洲国生活,是我满铁公司下属矿务公司的一名工程师。久井阁下已经将此事派发电报通知秦先生,如果他向日本警方求援,我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吉川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朝宁立言一笑:“你看,这不就有关系了?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场意外都能变成一场阴谋,同样,也能变成一场机遇。至于其最终结果如何,要看当事人如何处理。现在我们的关系处在十字路口,至于该通往哪个方向,就得咱们一起努力。”

果然,日本人又发挥了自己搅屎棍的本色,在任何地方都要来插上一手。他们不一定知道贝勒府那批古董的事,对于这起案件热情的原因,更多是希望把警务部门的手伸进英租界,干涉英租界警政。

宁立言前世,抗战全面爆发后英租界沦陷前日本宪兵便千方百计获得在英租界抓捕kàng ri人士的权力,随后三天两头到英租界扫荡。租界固然被闹得鸡飞狗跳民不聊生,在租界设立据点的各kàng ri团体也都遭受空前挫折。

眼下太平洋战争还没爆发,日本也没有全面入侵华北,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但是“兴亚挺进军”的出现,还是让日方的天平上多了一枚重要砝码。几万混世魔王入关,让日本人增加了不少底气,敢于向英国人施加压力提条件。

如果开了日英两国租界联手办案的头,后面日方的侵袭就无可避免。日本人会用尽手段把自己的人渗透进英租界,甚至可以用互相帮助的言辞,实现双方互派警员。

英租界的人进不进日租界都没有意义,可是日本人要是进了英租界,那可是了不起的祸事。

不过吉川有句话没说错,英国的外交部门并不值得信任。当年日不落强盛的时候,英国人的外交也如今天的日本,一步不退不给人留余地。现如今却是进一步退三步,只要保住脸面,利益随时可能牺牲,殖民地尤其如此。

几万土匪进入京津附近,不止杨敏紧张,英国人想必更加害怕。日本人不敢用这些土匪来打英租界,可是却能让他们把华北局势搞得一团糟。英国人也要担心日本人会不会利用这帮人破坏英租界秩序干扰英国商业。如果为了这些因素,真的同意日本人插手进来,就是桩很大的麻烦。

宁立言心里焦虑,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吉川先生认为应该怎么努力?”

“当然是尽早让各方满意,把这件事压下去。”吉川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我现在虽然是一名公务人员,但我本质上还是个商人。商人需要良好的社会秩序,保证贸易环境。我会尽自己所能,拖延正式文件的下发,但是宁先生这边也要有行动。如果你们迟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结果,就只能公事公办。那样的话,我也非常遗憾。”

宁立言捏了捏乔雪的手,安抚着她越来越暴躁的情绪,随后朝吉川一笑道:“怎么?吉川先生似乎不希望两方租界警务合作?”

“天地良心,我当然不希望那种事发生!久井那个马粪只想着制造事端,我跟他可不是一种人,请宁先生记住一点,我为和平而来。”吉川的语气很是诚恳,脸上也满是斯文的笑容,只是那粗壮的胳膊在宁立言眼前一晃而过。

等从登瀛楼回到宁立言的别墅,乔雪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从语气到神情又变回了往日那个飞扬跳脱的精灵。“我爷爷自诩精明,实际就是个老糊涂!他惦记着借日本人的力量来抗衡英国人,日本人却惦记着他的所有。当初吉川为孙子找老婆,就是存着这个念头,所以才会选中我。因为我是长房嫡出,且无其他姐妹。我那两个哥哥以及其他几房姐妹,都没入他的眼。”

“老吉川虽然精明,可是命运不济,选了你这么个有主见的美人。若是他肯委屈委屈,找个旁支,事情现在怕是已经不好收拾了。”

宁立言冷哼一声:“吉川一直在暗示英国人不值得信任,就是在给你施加压力,又千方百计想要跟你结婚,除了惦记我的美人,更是惦记你家在南洋的橡胶。日本没有这种战略资源,若是他真的有了你丈夫的身份,就能堂而皇之的进入南洋,接下来只怕就是一场灾难。”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对方不愧是自己的灵魂伴侣,不需要沟通,都看出吉川的狼子野心。乔雪说道:“我之所以进入白鲸,成为一名职业特工,也是为了借助他们的力量自保。吉川这个人绝不像看上去那么斯文,我敢打赌,他一定有一张刻意隐藏的面孔,那张脸必然狰狞凶恶,丑陋至极!”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双面(下)

“混蛋!这就是你的工作成果?就算是一只猪猡也比你能干!”

一栋别墅之内,两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作为别墅的主人,佐藤秀忠被客人抽了耳光,非但不敢发作反倒立正行礼,高声应答:“哈依!”

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有所谅解,嘴里的脏话如同连珠炮狂喷而出,用词粗鄙下流不堪入耳。手上也不停地朝佐藤秀忠脸上抽巴掌,很快,这位日侨商会副会长的脸就如同气球一般肿起来,顺着口鼻向外淌血。

施暴者又接连挥了几巴掌出去这才停手,依旧气恨不休地骂着:“我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抽你的耳光,而是把你送去满洲国,让你和那些肮脏丑陋的支那人一起修铁路!”

“吉川阁下,请您谅解,近两年天津的市场对于帝国非常不友好,本地商人故意和我们作对,所以业绩一直低迷。直到最近,我们的生意才刚刚有了起色,您看下这个月的报表……”

话音未落,又是两记耳光响起。

“你以为我会愚蠢到遗漏报表么?混蛋!你现在随便说出任意一个月份,我都能把对应报表的数字告诉你!你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正是因为你这个月的报表,我才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你只看到了自己的盈利,难道没注意到另外一点?你的对手宁家在干什么?他们在卖房子,卖地皮,出售自己的不动产!这些你没看到么?”

佐藤知道自己这位上司并不是单纯靠家庭背景得居高位,本身亦有过人的才干。据说其仅拥有过目不忘的奇能,被称为“人型照相机”,哪些材料他虽然只是随意翻阅了一遍,但他既然说自己记住了每一个数字那就绝对有错。只是这样一来佐藤就更为迷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在他看来正是自己的工作出色,才把本地商业龙头,出名难缠的天津宁家逼到这种地步,这是自己的功劳,怎么成了过错?可是日本等级制度森严,吉川幸盛虽然年纪比自己小,地位却远比自己为高,自然不敢开口质疑。

吉川幸盛也没给他质疑的机会,他的西装和领带都挂在衣服架上,衬衣袖管挽到了手肘,露出两条肌肉虬结上面生满黑色汗毛的小臂,胸前的扣子解开,露出了可以与野兽一争长短的胸毛,眼神凶悍如同打手。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佐藤脑门子上:“bái chi!蠢货!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宁家人这不是战败而是要逃跑!”

“逃跑?这……这怎么可能?”佐藤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这句话刚一说出来,换来的又是两记耳光。

“为什么不可能?那些陆军马粪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策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别人又怎么可能猜不出他们的行动?蠢货!低等动物!”吉川并没有继续抽打佐藤,而是骂了一顿脏话,才渐渐变得冷静下来,又朝佐藤招呼道:“坐下,这里是你的家……”

佐藤战战兢兢地坐下,依旧做好挨耳光的准备。虽然没有共事经历,但他他听说过吉川幸盛的名号,知道这人是个有名的阴阳双面。和风细雨与方才那种嘴脸间只需要一秒过度就能来回变化,本人更是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只不过吉川家财大气粗,作为吉川财团的公子,想要动手自己也只有挨打的份。

吉川倒像是火气散尽了,脸上又露出灿烂的笑容:“佐藤君不必紧张,我对你的看法比那些马粪强多了。内藤前辈是我的偶像,你作为他的弟子,肯定拥有超出常人的工作能力。我现在需要你发挥这种能力,挽回曾经的错误把宁家人留下,明白?”

“明白!”佐藤条件反射般起立行礼,又被吉川笑着阻止。

“我们不是在军队里,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必须提醒你,你是内藤前辈的弟子,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而不是一个士兵。你协助陆军工作不能因此被他们的愚蠢所传染,帝国未来的目标,是从华北获得资源以及经济利益,这不是一个短期目标而是长期目标。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都是以生意人身份出现在这,工作任务也是经商而不是打仗。如果宁家人真的被你逼得离开天津,你就会成为本地商界的公敌,所有的商业活动都难以开展,这个结果有多严重,你心里应该有数。”

佐藤点点头,但是又疑惑地说道:“可是……帝国给我的另一道指令……”

“让另一道指令见鬼去吧!”吉川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马粪脑子里只有肌肉!就像藤田公馆的那些bái chi一样,他们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工作重点都放在调查中国的军力部署武器装备上,这有什么意义?帝国和支那的战争不是军事实力的对比,而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没错,就是数学!这帮马粪连最基本的数学能力都不具备,还能指望他们做成什么?”

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帝国在满州布置了三个师团,到现在也只是堪堪稳定住局势,不能完全消灭反抗武装。按照中国的行政区域划分,关东三个省,对应我们三个师团,也就是说要想维持一个省的基本治安,我们就需要投放一个师团进去。而中国有多少省份?不算那些特别区域,最基本的行省也有二十八个,也就是说我们如果想要占领这个国家,需要投放至少二十八个师团来维持我们的统治。而我们现在有多少师团?十七个!全国所有师团加起来只有十七个!那些缺口用什么补齐?”

佐藤很想说招兵,但是又怕挨嘴巴,只好不开口。吉川也已经想到这个办法,破口大骂道:“这些gou niáng yǎng de马粪,他们肯定会要求扩军招兵增设师团!我们都知道,增设部队室需要付出代价的,是要花钱的!钱从哪来?只会从我们这些商人身上搜刮!你难道愿意把自己的钱交给zhèng fu,让他们去扩军?”

面对吉川咄咄逼人的目光,佐藤自然不敢点头,甚至连态度都不敢发表。吉川满意地点头:

“总算是内藤阁下的学生,没愚蠢到喊出自己的一切都属于帝国这种口号。帝国宝贵的资金应该用来建造军舰、飞机而不是让马鹿扩充他们的部队。你在中国这么久了,难道还没学会他们敷衍上级的方法?陆军交给你的工作,随便敷衍一下就好了,以他们的智力根本看不出什么,只要土肥原不在天津你就可以随便糊弄。陆军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自己的思维必须清晰。要想控制中国这么个庞然大物,帝国需要一个得力的傀儡而不是海量的军队。我们需要武力但是更需要谋略,在天津这种城市一个良好的名誉远比锋利的军刀管用。同样的结果可以用若干种手段来完成,这个手段本身可以迂回甚至浪费时间,但一定要考虑长远,把这里当作我们未来的国土,而不是殖民地。对我们来说,时间并不是太宝贵的东西,只有陆军马粪们才一直念念不忘他们的三个月。”

“散布恐惧虽然是一种有效的手段,但是一定要讲究策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法,对于这个大国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藤田能把他研究医学的时间拿出五分之一用于阅读史书就会发现,他那种手法不可能在这个国家建立秩序。我们需要这个国家的人力、资源,而不是仇恨和恐惧,更不是游击队。那些马粪只会杀人,这固然是他们并没有脑子这个器官也是为了方便个人获取武勋谋求高位。我们作为商人和情报人员,没必要满足他们的愿望。帝国的合作者固然能得到利益,如果帝国的对手只是单纯失去生命或财产,那又怎么会让我们的对手害怕?这个国家从来不缺少为了大业甘愿倾家荡产舍弃性命的豪杰,陆军那种做法只会制造英雄,让这个国家的反抗军一直出现。既然他们珍惜名誉,我们就夺走他们的名誉,让反抗者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才是真正的恐惧!相信我,这种精神上的摧毁比武力上的消灭有用的多,当反抗者无法成为英雄,我们才有可能获得秩序。”

佐藤的大脑也开始了转动,吉川的巴掌并没有彻底摧毁他的神智,这时已经基本明白吉川的意思。“阁下是要彻底毁灭宁家但同时还不能让本地商人对我们产生敌意,相反要让本地人觉得宁家的灭亡是大快人心?”

“日本人是本地人的朋友、伙伴甚至兄弟手足,而不是敌人。我们不伤害任何人,还要对面临绝境的人伸出援手。当我们最终bèi po对宁家出手的时候,一定是因为本地人的再三要求,我们不得不如此。”

“那……那将会是个比较消耗时间的布局。”佐藤想了想:“我会收购他们的地产,再把地产以低价卖还给他们。停止对宁家的打击,再给他们一些订单。让这些人没办法离开天津。”

“怎么做是你的事,我不干涉。”吉川并没对佐藤的做法做出评价,但是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并不反对。随后吉川又说道:“总之,我们不能成为这座城市的敌人,也不能让宁家仅仅损失一些财产就成功逃遁。除此之外你再去帮我做两件事。一,把伦敦道失踪案的详细情况都拿来,警署的那些bái chi只想着借这件事制造动荡,我不能相信他们;二,你去注册一家公司,专门负责劳务派遣。给宁立言多少好处都可以,但是记住必须由他担任法人。”

佐藤对于第二条命令听得迷糊,但是不敢多问,只是不住点头。吉川满意地点点头:“放手去做吧,不要考虑盈利或是报表,这些小事有我替你解决,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听命于我。”

佐藤不敢怠慢,跑出去拨打电话,吉川闭上眼睛头靠在沙发上。脑海中浮现出乔雪的倩影以及和宁立言十指紧扣的模样,口内啧啧赞叹:“真是令人向往的爱情,太让人羡慕了。不愧是我爷爷选中的女人,完美无缺毫无瑕疵。我由衷祝福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你们一定要健康,也一定不要离开这座城市……”

此时佐藤刚刚打了两个电话,通知自己的下属对宁家商业改变策略。等到放下话机回头看去,却见枕在沙发上的上司五官扭曲面目狰狞,将之前英俊的外表破化得一干二净。心中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连忙拿起话机继续工作。

他已经明白,吉川这次借助自己掌握的情报系统以及财力,对宁家布局。其原因未必像他说得那般光明正大,恐怕是公报私仇。不知道宁家何以惹上了这位情报系统内的鬼畜,注定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第三百二十七章 准备调查

乔雪也动过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念头,但是又被宁立言否决了。宁立言的理由很简单,乔雪从南洋跑到伦敦,又从伦敦来到天津,对方依旧如同阴魂不散一般追上来,跑到其他地方也未必有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东躲西藏还不如坦然面对。乔雪虽然知道宁立言这种观点有一半是因为杨敏等人眼下离不开天津所以他也没法走,但依旧被说服了。

自己在伦敦第一眼看到吉川,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这种恐惧的来源并非是对方的身份相貌或是那荒唐的婚约,而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在乔雪眼里,吉川就像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虎豹,本应关在笼子里被重重束缚,偏生被放出来祸害人间。

从第一眼看到他,乔雪就有一种预感,自己必须离这个人越远越好,否则吃早要葬身虎口。即使她精明过人,自身也不是软弱女子,依旧不敢面对吉川与对方直接冲突。她说不出原因,只是本能地感觉到硬拼对自己毫无好处。

她的直觉远比普通人灵敏,正是靠着这种直觉她躲过无数次危险,不管做情报员还是做侦探也都因这种直觉受益。是以她一感觉危险就远离,遇到宁立言便觉得安心。

她一开始爱上宁立言是因为对方的相貌、风度以及与自己那种灵魂伴侣般的默契,此时又多了一条:安全感。她感谢自己的叔叔慧眼识珠,为自己寻到了良配。坐在宁立言身边面对吉川,竟然再也感觉不到害怕,剩下的只有恶心。

宁立言仿佛拥有某种魔法,能够赐给她近似于无穷的能量,让她有胆量去面对吉川这个恶魔。当宁立言反对离开时,她的想法也是如此,只要宁立言不走,自己就不走,和他在一起不管在哪都是安全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以前没错,这次也不会错。

给家里的电报依旧要发。乔雪与宁立言看法一致,都认定日本人觊觎着自家的财富,尤其是那一望无际的橡胶林。自己不管是否屈服于吉川,这片产业都面临着巨大危险,如今自己明确悔婚,危险程度就更为严重。

吉川对自己的态度就是个稳军计,不让自己转移财产。越是如此,自己这边就越得反其道而行。橡胶、土地等不动产没办法转移,现金存款之类倒是有足够时间腾挪。

不管世道再怎么败坏,家乡总归还是英国人的天下,日本人可以搞一些小动作,但若说光明正大对乔家这种体量的巨商下手,还力有未逮。真正麻烦的,反而是宁家。

天津不比南洋,宁家又住在华界。虽然眼下天津并未沦陷,可日本人的势力已经可以对华界造成影响,在华界生活不见得比日租界安全多少。以吉川的势力以及财力如果想要对宁家动手,宁家人的处境绝不乐观。

乔雪道:“你手下的那些帮会分子并不擅长担任护卫,再说他们也不可能是日本特工的对手。我对吉川这个人虽然没有太多了解,但是他给我的感觉非常可怕,我总担心他会对你的家人以及你不利。”

“想对我不利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也不差他一个。至于我家里人,他现在不会加害。”

宁立言冷笑一声:“吉川不是小日向。他身上有两面性,既是个魔鬼,也是个绅士。他不会简单的把人杀掉,那样实在是太过轻松,威慑力也不够。对付宁家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是摧枯拉朽堂兵正阵,让人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让宁家人眼睁睁看着整个家业被连根拔起,这才是他这种人的报复手段。要做到这一步不是一半天的事,至少眼下宁家还是安全的。至于我……如果我是吉川,肯定是要先把你夺走,再杀了情敌,否则多没意思?所以只要你乔大xiao jie保着我,我就高枕无忧。”

乔雪知道他说的轻巧,其实情况远没有如此乐观。吉川可能不会急着除掉宁家,但是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肯定会收拾宁立言,不会让他安心和自己做神仙眷属。只不过两人的关系用不着说谁拖累了谁这种话,本就是要相互扶持共经风雨,面临这种危险只能说是理所当然。她拉住宁立言的手说道:

“话是这么说,该做的准备还是得做。宁老先生不知和军界交情如何?我这次托你的福,囤了大笔的白银,等到行市一涨起来就能发笔大财。咱们破出几十万的款子,雇一队大兵保护宁家,日本人就算想下黑手也办不到。”

“不必如此。家里那边我会想办法,不会有问题的。咱们还是说说眼下这案子。吉川说日本人要干涉,不会是吓唬我们。英国人靠不住,眼下不会退让,时间一长就难说,必须得抓紧时间。我觉得张冲说得是对的,我们别把事情想在一起,或许真的是旁不相干的两件事,被我们联系到了一起。”

乔雪道:“我想过了,这种可能不能排除。我想我们得多几条腿走路,把能用的人都撒出去。”

宁立言素来不相信本地面能发生什么所谓奇案。他横跨黑白两道,和本地面的盗贼素有往来,于他们的能力心里有数。其中固然不乏有手段的高手,但是犯罪能力和手段也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说破天就是有些障眼法干扰侦破,也不足以达到彻底抹除线索掩盖真相的效果。

所谓奇案悬案更多时候还是因为投入不够,资源不可能无限度投入一个案子里,有限的人力物力满足不了侦破需求,也就成了所谓奇案。

就像这起失踪案,如果廖伯安一开始就拿出警务处的全部精力侦破,不可能查不出线索。但是这失踪的一家人不是什么要人,廖伯安本人是老同盟会员,对于前清宗室以及其相关人员充满敌意,不肯认真侦办才让案子僵在这。现在时间上有点落后,但只要加大力量投入,肯定能查出端倪。

警务处眼下还不是自己的地盘,高级警官的立场摸不透,宁立言也就没有动用太多官方力量。先是让徐恩和去拜访胡殿坤的师门,看看从那边能查出什么线索;又把老谢派出去,调查那些人力车夫。杨满堂是自己手下一枚暗子,这个时候还不能把他暴露出去,用老谢正合适。除此以外,宁立言手上最大的王牌,还是那些混混。

这帮人人口基数大,触角涉及天津所有社会底层和服务行业以及地下黑市,打探消息是最为得力的帮手。宁立言为了防范打草惊蛇,并没提及失踪案,只是传话让下面人扫听一下,最近有没有身份不明之人进入天津。

大批土匪进入河北的消息是压不住的,不过一两天时间就能闹个满城风雨。混混们只会认为宁立言是防范有土匪进城,不会想到其他地方。乔雪并没有参与这些事,而是一拉宁立言胳膊:“跟我去趟图书馆。”

“你是要查那栋洋楼?”

乔雪点点头:“这一闹土匪,我的工程师朋友恐怕得晚一两天才能进天津,我们不能闲着。根据英租界管理制度,所有别墅修建,必须向工部局提供图纸,那栋别墅也不例外。另外我一直有个疑惑,这位大管家既然把主人寄存的古董都想占为己有,自然不是个忠心之人,当初为什么要那么一处破房子?他要房子的时候,那周围还是一片洼地,他要这么个地方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图谋?这些问题,我们只能从图书馆去找答案。”

新女性报社内。

刚刚结束采访的汤巧珍,本来想抓紧时间把英租界女子警察别动队的新闻写出来,作为租界女性地位提高的一个标志。除了揄扬女性地位还能给伯纳德领事脸上增光让报社多套一层铠甲,也能借机为武云珠造势。

两人毕竟是关外乡亲,虽然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原因彼此之间有些芥蒂,可是眼下两人处境都不怎么样,必须同舟共济对抗外敌,这时候自然能帮就帮。

除此以外,她还在字句中隐晦地点出这支女子别动队的主要防范目标是那些游行、发传单的女学生。希望沈老师的同志能够看明白自己的意思,今后在英租界的行动能够变得低调谨慎,英国人要对他们下手了。

经过这一年的锻炼,汤巧珍的文笔已经有了很大进步。尤其在宁立言的指导下,她学会了如何与读者打哑谜。那些文字看上去都是对女子别动队的赞扬,对英租界以及领事阁下的夸奖,可是明眼人确能从中看到凛冽的杀意。

都是三哥教的好啊。若是按照自己当初的想法以笔为剑,堂兵正阵与敌人战斗,报社不是关门就是受到英国人的刁难,多半已经维持不住。自己的处境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全。三哥说的对,跟强敌较量固然要有勇气,更要有脑子,绝不能只靠匹夫之勇。

想起宁立言,汤巧珍脑海里便浮现出两人私下相处,宁立言为自己提供指导的情景。那是她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哪怕是三哥并不总是那么规矩,偶尔会做一些让她面红耳赤芳心狂跳的举动,她也甘之如饴,乃至那种娇羞和抗拒也是因为她知道三哥喜欢看到自己那副样子所以故意为之。

只可惜乔雪越来越霸道,自己的这种美好时光越来越少,现在又多了个唐珞伊……她有些懊恼又有些担心。自己和宁立言的关系始终没有个明确说法,将来会不会不了了之?下次三哥如果再使坏,自己是不是该放弃矜持?

就在她的思绪如脱缰野马肆意奔腾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听筒里传出母亲的声音,让自己回家吃饭。汤巧珍心头泛起一丝疑惑,不知道这冷锅冒热气的邀请是何原因,可是刚一问就招来母亲一顿抢白。自己这个母亲素来嘴巴不饶人,汤巧珍虽然今非昔比,可是总不敢和母亲犟嘴。

自己现在确实独立生活,可是从法理意义上依旧是汤家的女儿,算来也有快一年没回过家,也是该回去见一面。

虽然意租界抓捕她的那个晚上,自家人的表现让她失望,可是母亲总归是亲娘还有个妹妹在那。她只好答应了母亲的要求,想了想又拿起电话想要拨给宁立言,不想接电话的居然是刘婉兮。

她和玉兰花的船期还有将近二十天,眼下在宁家吃好住好,过得是大xiao jie生活。与汤巧珍则依旧按同学相处,没喊她做舅妈。

从自己同学那得知宁立言又和乔雪出去了。汤巧珍心里有些酸。但是好在经过这么多事,她分得清轻重,不会忘了正事。嘱咐刘婉兮一通,又把电话打到了华盛,听背景很是嘈杂,似乎是在吵架,还有女人的声音指责杨敏什么。但是杨敏的语气依旧从容:

“巧珍啊……你说吧我这没事……嗯……好我记住了。如果你晚上九点没回家,就让老三去接你。”

等汤巧珍来到家里,越发感觉情况不对。家里的护卫多了一倍有余,很多人自己不认识。家中藏的几支枪都被护兵背在身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父亲、几个兄长以及大夫人都在,反倒是母亲和四妹不露面。家里人的神色都极为严肃,汤巧珍甚至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妹妹又被人绑票了。除了自家人以外,还有一对叔侄在场,正是已经快一年没见面的曲长河、曲振邦叔侄。

第三百二十八章 汤巧珍的麻烦(上)

汤巧珍经过这接近一年时间的磨练,尤其是自己办了报纸,早不是当初那个害羞怯懦的女孩。她的羞涩腼腆只属于宁立言一人,在自己家人以及曲家叔侄面前则表现得落落大方,与当初判若两人。见了曲家叔侄并不害羞,反倒是主动上去打招呼,拉着他们做起采访。

与她的开朗相比,曲振邦反倒是显得很拘谨。一看到汤巧珍过来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废了半天劲也没说出几句整话。

曲长河哈哈大笑道:“我说老汤,你这好福气啊。这丫头一凤顶五虎,我看你家那几个少爷绑一块,也不如三丫头一个人本事。看看人家这小嘴巴巴的,一张嘴成本大套,再看看我这侄拙嘴笨腮三扁担打不出个动静,将来还都得指望三丫头照应。”

汤巧珍微微一笑:“曲司令这话我就有些糊涂了。曲大队长应该是您老照应,再不就是zhèng fu照应,侄女区区一介报人,又哪里负担得起这等责任?”

曲振邦看看汤玉麟哈哈一笑:“老汤你这人不实诚,三丫头啥也不知道愣让你给蒙回来了。得了!既然是这样咱先唠点别的嗑。等丫头自己明白明白再说。”

汤巧珍道:“曲司令这样说只会让我更糊涂,我到底该明白什么?还是说我有什么地方需要搞明白?”

汤玉麟咳嗽一声:“丫头,你别跟你曲大伯那捣乱,你娘和老四都在楼上呢,你这都多少日子没回来了,她们想你都快想疯了。回屋跟她们唠唠,等一会吃饭的时候我喊你。”

四妹与汤巧珍依旧亲近,一见面就扑到姐姐的怀里不放。其实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这姐妹两个还是见过的。汤巧珍经常到教会小学看妹妹,宁立言偶尔也会陪同。至于母亲见得少些,大多是在夏太太饭店吃饭交谈。

每次见面的时候,七姨太关心的问题都差不多。先是问问女儿身体,在外面是否习惯,手头有没有钱花。随后就开始关心她在宁家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宁立言是否碰了她,又是否愿意承担责任。肯为女儿花多少钱,分给她多少财产。

得知自己女儿和杨敏住在一起,始终没被宁立言染指,她的表情都很古怪,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遗憾。随后便是嘱咐女儿一通道理,要她主动和宁立言接近,不能让两人感情变淡。又告诉她必须做好防备,不能让男人白得了便宜,不见兔子不撒鹰。

汤巧珍对于这种对话毫无兴趣,随着报社的工作越来越忙,也就越发懒得和母亲见面。算起来母女两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面说话。

七姨太的脸色也很是憔悴,一副心事重重样子,甚至比起四妹被bǎng jià那次脸色更为难看。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即便这次很可能被母亲出卖,汤巧珍依旧恨不起来她。只是沉着脸冷冰冰问道:

“又出了什么事,非要弄成这样。你们如今不再是大帅、夫人,只是普通的寓公家庭,就应该谨慎一些,不能再惹事生非。就算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也应该找我,我找三哥帮忙,何必非要把曲家人找来?我和曲振邦不可能结婚,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七姨太未曾说话先无奈地叹口气:“丫头到底是长大了,在外面这一年没白混。遇上事不慌不乱,有点大人的样,要是再摔打几年,一准是个好手。看到你这样,娘就放心了。就算是撒手闭眼,老四也有个依靠,你也不至于吃亏。”

“娘不用这样。我是您的亲生女儿,从小到大您的手段我哪样没见过?有话还是直说吧,用这种博取同情的手段可骗不了我。”

七姨太苦笑一声:“得,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丫头练出来了,能笑话老娘了。我承认我对不住你,不该把你诓来。可是我不把你诓来,你爹那边不能饶我,他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应该能体谅我这个当娘的难处,我实在没辙了,咱家又摊上事了!”

汤巧珍没说话,在她看来自己这个家庭遇到灾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几个胡作非为的兄长,加上父亲的坏名声,惹祸上身就是个时间问题。她冷冷说道:

“我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并没办分家手续,依据min guo法律,汤家财产里有我一份。我可以不要我那份财产,至于超出的部分就请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我的小祖宗啊,你眼里娘就那么不是东西啊?我是你亲妈,就算是穷死也不能卖闺女,我要真用钱给宁老三打个电话不就办了?你别瞪眼,他虽说没碰你,可也毁了你的名声,难道不该出钱?这回不是钱的事,是咱家遇到个惹不起的魔王。就是你爹当大帅的时候都碰不起人家,何况现在?”七姨太略略压低了些声音:“刘黑七的人进了天津,正找咱家麻烦呢!”

刘黑七这个名字汤巧珍并不陌生。在她还在天津上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混世魔王的名号。

这人本来是山东村庄的地痞,生在清末,长大chéng rén的时候正赶上天下大乱,便趁着这个时机联合了几个与他一样家无产业又不肯安心吃苦耕种的流民无赖结拜为匪,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先是单干后来投靠孙美瑶,参与过名震世界的“临城大劫案”。孙美瑶中计被杀,刘黑七带人逃跑,没用几年时间便拉起一支队伍,声势比孙梅瑶更为壮大。他的部下兵力最多时达一万余人,人人有脚力来去如风,战斗力还在各地军阀的正规武装之上。

每次战斗或是行抢之前,刘黑七都会拿出大笔银元,凡是战斗中敢于拼杀者,就能得到这笔奖金,所掳掠的妇女也可以优先享用。军阀的部队平日吃不饱临阵发钞票,刘黑七部队临阵发大洋事后有女人,是以军阀的部队和这支匪兵交战往往败多胜少。

救民无方扰民有术的军阀见打不过刘黑七,便学起水浒传的办法想要招安。不想刘黑七也是听过鼓书的,并不肯上当,反倒是将计就计借着招安扩充实力。他先后归顺过何应钦、阎锡山、石友三等人,但在谁手下都待不长久。

刘黑七本就是脑后长反骨,只愿当王不愿为臣的枭獍之徒,军阀对他又多是利用并不信任,合作自然不会长久。这伙土匪又极为狡诈,每投一个东家必要钱要粮要武器补给,几次反水下来,部队装备越发精良,官兵越发不是他对手,刘部匪帮祸害的范围也从山东逐渐扩大到河北、山西等省份。

天津城内流传有关土匪的恐怖传说,杨敏所听说的那些土匪恶行,八成以上都出自刘黑七手笔。其做的另外一件极为出名的事则是和主政山东的韩向方有关。韩向方先是抓了刘黑七的母亲胁迫其归顺,刘黑七归顺未久就和韩向方翻脸带兵反水,自山东一路打到河北顺手刨了韩的祖坟,随后流窜到热河。

昔日冯玉祥手下十三太保之一大名鼎鼎的韩向方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土匪,连自己祖坟都无法保全,在当时也是一桩极大丑闻。刘黑七因此名声大噪,也和汤玉麟产生了瓜葛。

匪帮自山东流窜到热河,继续做伤天害理的勾当。汤玉麟虽然是绿林前辈,可是自从主政热河之后便化身为和平主义者。化ji qiāng为烟枪,最大的理想就是带领本省子民安心种烟。

为了表达自己向往和平的意愿,汤玉麟部下常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绝不操练,部下士兵军饷一直被大帅代为保管,作为和平保证金。如此一支爱好和平的部队,自然抵挡不住刘黑七这帮凶神恶煞。

汤玉麟眼看匪势日益嚣张,为了保卫自己的地盘以及神圣的大烟田主动出击,以破釜沉舟的精神发动了……谈判作战。

官方代表与土匪在谈判桌前一番唇枪舌剑,汤玉麟以自己伟大情怀成功感召了刘黑七,其终于承诺不再骚扰地方,尤其不会践踏汤玉帅那些宝贵的烟田。作为对刘黑七这种行为的嘉奖,汤玉帅每年只需要支付奖金三十万元即可。

这份“汤刘互不侵犯条约”签订不久,素无和平精神的日本兵便开进了热河,汤玉麟从热河的皇帝变成天津寓公,对刘黑七的承诺自然作废。在汤玉麟看来,那些烟田已经归属日方所有,保护费用应该由日方承担,可是刘黑七并不这么想。

昨天晚上刘黑七的代表拜访了汤玉麟,提出追索自条约签订之日至今应付“刘团”{刘黑七匪部以团为号}之保护费用六十万元,另因拖欠而导致的利息三十万元。除此以外,刘团总眼看日寇猖獗痛心疾首,决定招募各方好汉举起kàng ri大旗讨伐日寇。素闻汤玉帅颇有家私,特请玉帅赞助军费六十万,合计现大洋一百五十万为盼。

如若玉帅不肯割爱,刘团弟兄将自行上门搬运,军中多为粗鲁乡农,过程中若有冒犯,望玉帅谅解。

“他敢!这里是天津意租界不是山东那些小县城!再说我们自己也有枪有护兵,何必怕那帮土匪?”

汤巧珍的胆量比起当初可不是大了一点半点,听到母亲的讲述非但不怕,反倒是来了脾气。七姨太道:“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刘黑七今非昔比,他现在厉害着。他的人说了,如今刘团已经接受了二十九军的改编,刘黑七本人就是察东剿匪司令。”

“那又怎么样?”

“你这孩子还是办报纸的,连这都不知道?东北军在河北快待不住了,这边将来很可能是二十九军的地盘。万一刘黑七成了天津的保安司令,还有咱们的好?”

第三百二十九章 汤巧珍的麻烦(下)

因为跟在宁立言身边的缘故,汤巧珍的耳目也极为灵通,对东北军的问题比自己的母亲所知更多。

日军素来视东北军为眼中钉,于学忠又是坚定的kàng ri派,双方很有些摩擦。尤其日军占领热河之后,这种摩擦现象更为严重。孙永勤的kàng ri救**能够屡败屡战,遭遇打击后还能恢复元气与东北军的暗中帮助密不可分。

日本方面对于东北军的行为自然不能容忍,派出大批特工搜集东北军支持kàng ri武装证据准备发难。在外交领域也不停地向国民zhèng fu发出照会,语气越来越亢。

南京zhèng fu的心思全在江西战局,对于日方采取无底线退让策略,于东北军又素来存有敌意及偏见,因此东北军调离河北就是个时间问题。附近驻军中距离最近的就是宋哲元二十九军,其出身西北军,在中原大战中bèi po归附东北军,对张家忠诚度不高。

另外西北军常年处于没有地盘的状态,军费紧张装备落后,一旦进驻河北,肯定会把这块地盘看作自己的命脉牢牢攥在手里不许外人染指。不管日本人还是红色武装都是二十九军的敌人。对于南京zhèng fu来说,把河北交给二十九军不但可以防日更可以剿共乃是一举两得。于日本来说,宋哲元属于可以拉拢对象,对于这个结果也会支持。

至于民间何以得到这些消息,自然少不了日方宣传机构的鼓吹,先在民间制造yu lun,打击东北军的统治基础。

刘黑七接管天津的说法也不算是七姨太杞人忧天,日方不许天津驻扎正规军,刘黑七部队没有正规军番号,战斗力比正规军只强不弱。如果不考虑刘部的作风纪律,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一旦二十九军控制河北确实有刘部接管天津的可能。

县官不如现管。真到那时候,汤玉麟这个下野军阀在刘黑七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他的人虽然住在租界,产业却大半在华界,刘黑七随便卡一卡就能让汤玉麟焦头烂额举手投降。

就算他人不出租界也不代表安全,刘黑七不是普通军阀,并不惧怕洋人。临城大劫案的时候,这帮土匪就曾经杀过英国人,意租界在他眼里并没有多少威慑力。登门洗劫的话既然敢说,就有这个胆量。

连军队都不是刘黑七的对手,何况是意租界那帮充门面的巡捕?再说上次抓捕汤巧珍的事,让汤家和租界巡捕房关系闹得很僵。虽然不至于找麻烦,但也不会给汤家帮忙。意租界巡捕自身的业务水平也不高,刘黑七这种悍匪只怕一报名就能把巡捕们吓得做鸟兽散,根本指望不上。

东北军的关系也指望不上,汤玉麟唯一的依靠就是曲家叔侄。曲长河当年和刘黑七曾经拜过把子,曲振邦喜好武艺与二十九军里几个同样喜好枪棒拳脚的军官也是至交。叔侄两代人在军界颇有些关系,在刘黑七面前可以说上话。

天津保安总队自身也非弱者,而且属于地方警察系统不在调防之列。即便日后东北军撤出,保安总队还是要留在天津。大家同城而居,刘黑七也不能对这支准军事武装视为无物,总归要给几分面子。

于公于私刘黑七都应该会考虑曲家叔侄的态度,只要他们肯为汤家说话,此事就大有转圜余地。当然,要想让曲家叔侄说话也必须支付代价,而这个代价就是汤巧珍。

七姨太先是把爱珍打发出去,随后拉着女儿坐到床边,娘两个说起贴心话。

“振邦这孩子……我过去看他也别扭,巡捕房抓你那次,他在那墨迹就是不吭气,看着你让人往外拉,我看着他就来气。不提这个,就说他这个人也不行,一个闷葫芦,不懂讨女人喜欢,跟他过日子挺没意思。可是话得说回来,这种人踏实,有这么个老爷们,你不用担心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能省不少心。再说这孩子也有良心,你都搬到英租界小一年了,他可从来没提过退亲的事。”

汤巧珍离家出走就做好了和自己家庭一刀两断的准备,于曲家的婚事更是压根没往心里去。曲振邦的条件算得上出色,想要找个给他生孩子的女人结婚是指顾间事,不会对自己死缠烂打。所以从没问过这件事,直到现在才知道曲振邦没退亲更没有结婚。

“你跟宁老三在一块那么长时间了,振邦还没忘了你,还愿意跟你结婚,这说明啥?说明他心里有你,就是不会说。这样的男人挺好的,能照顾你一辈子。宁老三虽然人精神又会讨女人欢心,可是他身边女人那么多,丫头你跟他也是受罪。再说我也听说了,他跟租界那位měi nu侦探打得火热,两人是注定要结婚的。你嫁过去难道做小?你看看妈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愿意给别人当小老婆受罪?再说你们这帮女学生没事就说什么进步、平等,坚决不给人当小老婆么?你嫁给振邦就是当家太太,我可听说了,过些日子振邦就是中校军衔,说不准过几年就能当上将官,那时候你可光剩下享福了。”

看汤巧珍不说话,七姨太又继续劝着:“为了娶你,振邦跟他叔干了一仗。说是哪怕你有了宁老三的孩子他也一样要你,大不了就跟你外面单过,要跟他叔分家,把曲司令气的好悬没进医院,拿这个侄子实在没办法才答应你们的亲事。一个老爷们能说出这种话,你还想让他怎么样?他对你的心,就不用我多说了。再看看宁老三,他光吊着你又不肯给你个名分,要我看对你也没几分真心。等过几年他玩腻了又或者结婚了把你一脚踢开,你该怎么办?你那几个哥哥干这事干的还少?你要到那步可怎么活啊?”

汤巧珍依旧一语不发,这种态度让七姨太感觉无从下手,只好又凑近了女儿:“我是当妈的,哪能不疼自己亲闺女。妈也知道你看不上振邦,嫁给他委屈了。可是谁让宁老三不着调呢?这都一年了,他但凡要是跟你结婚,哪怕是跟你生米做成熟饭,我都能作主让你嫁给他。只要你高兴,妈认可让你爹打死也不会把你叫回来。可是他傻话也没有,你剃头挑子一头热不好使啊。曲振邦确实傻大黑粗不如他受看,可是过日子过得是人不是模样,等你和振邦过几年有了孩子,感情啊什么的就都有了。你现在想不通到那时候就知道我这苦心了。”

“我不明白。”汤巧珍终于说话了。

七姨太长出口气,她和曲振邦的婚事关系重大勉强不得,女儿不开口,她也拿不准态度。只要汤巧珍肯说话,她就有把握劝女儿点头。连忙道:“你不明白啥?”

“你们这么害怕刘黑七,为什么不找三哥帮忙?三哥的本事你们都知道,他还是日本人的好朋友。只要他肯出面,难道对付不了刘黑七?”

“我的傻闺女啊,你咋就不明白呢?”七姨太连连叹气:“刘黑七那瘪犊子是吃生米的,就连洋人都敢杀,何况洋人的手下?真要说说翻了,他备不住就敢掏枪杀人。人家宁三少就是拿你耍着玩,不会为你冒这个风险。”

汤巧珍看着母亲:“你们没试过,怎么知道三哥不会帮我?他对我是不是真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懂啥啊?还有数!”七姨太无奈地说道:“就算他答应出头也没用,他和刘黑七说不上话。顶天就是请来一队洋兵给咱看家护院,难道咱一家子就不出门了?不怕贼抢,就怕贼想。咱家的大半产业都在华界,刘黑七要想害咱们太容易了。没有个可靠的关系说话,这事就没法解决。再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可能都不知道,关外的胡子进关了!”

七姨太语气变得紧张:“这事城里人还不清楚,是曲家爷们从军界得到的消息。铺天盖地的胡子,能有好几万人,浩浩荡荡正往天津附近开。虽说他们未必敢攻打天津,但看这声势也不是好兆头,弄不好就是一场刀兵。土匪不是军队,他们要是进了城可不管租界不租界,哪都敢抢。宁立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混混头,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不管混混还是警察都不如军队好使。曲家手里掌握着枪杆子,咱家要想保住这点家当还有性命,就得找枪杆子合作。”

汤巧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娘这样说我就知道了。你们怕的不只是刘黑七,还有土匪,以及土匪后面可能藏着的日本人。哪怕三哥能对付刘黑七也没用,他手里没兵,也不会给你们多少好处。”

她这一年开报馆跑新闻,经验阅历早不是昔日可比,目光也颇为毒辣,于自家的打算看得分明。如果宁立言肯娶自己,父亲自然愿意和本地商界首领联姻,乃至舍曲就宁也非难事。

可宁立言不肯娶自己当太太,最多就是当二房,这就差了好大一截。不提面子,就是在利益上也从宁家拿不到多少好处。相反,曲家手握兵权又管理华界,本身也是颇有家私的富翁。

一旦两家联姻,父亲可以和曲家合作经商,让汤家的财富飞速增长。万一天津陷入战事,曲家所掌握的武装也能保证汤家人身财产安全,甚至可以把汤家人武力护送出城。

从利益角度衡量,汤、曲联姻对于汤玉麟好处最大,汤巧珍个人的幸福以及意愿乃至爱情,根本没人在意。正如自己母亲所说,在他们眼里日子只要过得下去,就是幸福。若是过不下去,也只是自己的问题,总之和家里无关。

在家人的眼中,自己只是祭品和筹码,又或者是一件颇有价值的商品。一年前是这样,如今依旧。刘婉兮的遭遇她深表同情,与之相比,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并没有多少区别。

在意自己拿自己当人看的沈老师不在了,只剩下三哥尊重自己的意愿,并且愿意帮助自己实现理想。乃至于始终没和自己走到最终一步,也是因为在意自己的感受不愿勉强。只可惜这种“好”注定得不到母亲又或是家庭的感激,他们要的是得到切实好处,而不是女儿的个人追求。

自己还是太笨了,这次又给三哥惹上了麻烦。现在只期望约定的时间早点到,三哥快点来接自己。在那之前,就看看自己的本事能否应付。跟三哥学习了那么久,如果还不能应付这种场面,也未免太丢人了。

汤巧珍深吸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么大的事,娘为什么早不跟我说?你现在说,我又哪来的心理准备?得让我好好想想。”

第三百三十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图书馆内的宁立言并不了解汤巧珍目下的处境,也不曾想到她居然会陷入一场麻烦之中。他的注意力被图书馆中浩如烟海的资料所吸引,顾不上其他人或事。

乔雪离开家乡前往英国最根本原因还是为了逃脱家庭束缚摆脱婚姻,接受英国教育只是次要。按照乔家材的想法,女儿最好能在英国结识一个体面的英国绅士缔结连理,彻底断了吉川家族的念想。没想到在乔雪的美貌引起其他人追逐之前,她那调皮的性子加上她聪慧的大脑,已经得到了一个孀居贵妇的赏识。

那名贵妇本身就是欧洲情报界的强人,手上掌握着大笔资源,有一批情报贩子为她效力。一开始她只是想把乔雪培养成一枚棋子,为自己在东方搜集经济情报,后来被乔雪的才具所打动,将她当成自己的传人培养。

乔雪能在租界混的风生水起,固然有露丝雅的原因,与那位贵人帮忙也密不可分。她从一开始接受的就是情报领域培训而不是警务,所以行事手段也就和普通的警察不同。

这个时代的警察基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图书馆。他们即便认真破案,也会去调查走访,到一线去找线索。乔雪和宁立言一样,都是享受主义者,能够坐在安乐椅上解决问题的时候,绝不肯多走一步。看似毫无意义的书籍档案在他们眼里,就是无价之宝。

英租界华人自建房屋的设计图纸都在图书馆存有备份,除去图纸以外,还有关于这套房屋的详细说明以及完整的产权变更记录。这些记录相当于房子的履历,从里面很能读出些东西。

伦敦道原本是一片洼地,1895年英国人扩建租界,把伦敦道纳入租界范围内。后来疏浚海河修缮水利,用渣土垫道才有如今伦敦道的格局。

贝勒府大管家韩启泰所居住的洋楼,原为一套中式平房,所有人是一个名叫吴鸿恩的商人,主要经营钱庄。在庚子闹拳的时候,吴家满门下落不明,房屋成为无主荒宅。

当时这栋宅院已经被划入英租界范围,根据英租界管理办法,这套无主房屋由工部局代管。韩启泰就是从英租界管理方手中买下该套房屋。

随后英租界提出要求,为了租界整体美观,强行要求韩启泰改变建筑布局,放弃中式四合院改建洋楼。无奈之下,韩启泰雇佣英国设计师哈登设计图纸并监督施工。

在建筑中途双方发生纠纷,哈登被辞退,后续工作由韩启泰自己和施工队共同完成。根据记录哈登被开除后心有不甘,向工部局提告,认为韩启泰破坏契约。可是根据工部局调查,韩启泰已经按照足额支付了费用,是以判决哈登败诉。

乔雪拿着哈登留下的图纸端详着,又看看宁立言:“你有什么想说的?”

“现在说为时过早,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图纸借出去,拿到实地对照。不过这种资料图书馆会外借么?”

“一般人当然禁止,不过这种制度对我不起作用。”乔雪得意地一笑。随后问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发现?”

“咱两的发现差不多。英国人的记录不够全面,尤其是在租界建立之前的档案有疏漏。这可能也是受庚子的影响,否则按照英国人的性格,也会刨根问底。吴鸿恩是个经营钱业的商人,为什么要去伦敦道买房子?那地方英国人管之前是大开洼,四周只有些qiong rén的窝棚。他一个财主去那建房子图什么?还不是个堆房或仓库而是个四合院。要修这种房子,必须大动土木,自己先行填充地下避免沉降,一般商人可拿不出这笔钱。”

“而且他的家人哪去了?”乔雪指出另一个问题:“根据英国方面记录,庚子事变之后吴家满门下落不明,难道都死于拳乱?”

“闹拳的时候杀了很多人,全家被祸也不奇怪。尤其义和团打紫竹林,成千上万rén dà动干戈,洋人开炮鸣枪,义和团杀二毛子,彼此都很杀了一些人。可是这栋房子并没有被炮击的记录有没有火灾,吴鸿恩本人经营传统钱庄很少和洋人打交道,这一家人又怎么惹了义和团招来杀身大祸?这部分信息,得去找华界的关系问问看。”

乔雪摇头道:“不需要那么麻烦,书籍会告诉我们答案。”

她从图书馆一番寻找,找出好几本英国人记录庚子事变的著作以及当事人的日记还有照片。两人将几本书对着看,果然从里面发现了一条不被人注意的信息。

在一本英国神甫的回忆录中记载,其在庚子之前于天津结识吴姓商人,并被他请到家里款待。只是这家人拒绝信教,所以在庚子期间并未能得到教堂的庇护。事后再去寻找,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栋空屋而且遭遇外力入侵,翻动得一塌糊涂。

这位神甫这段记录是和他的工作有关,感慨吴家为何不肯皈依,否则肯定能得到祝福等等。除去这部分个人情绪的内容不谈,宁立言发现洋人的记录里提供了几个重要的情况。

回忆录中写的吴姓商人应该就是吴鸿恩。在洋神甫的记载中,吴鸿恩不是一个普通的钱业商人,而是某位带兵大员的粮台。靠着战争发了横财,而他的主官又暴毙而死,他才得以返回家中安享晚年。

由于吴家人不肯皈依让洋人很不满意,在记录中隐约透露出神甫的恶意。他怀疑吴鸿恩侵吞了本来属于主人的财宝,才有后来的富贵。吴鸿恩好心款待这位神甫,不但没得到祝福,还被人在书里指桑骂槐了一番,也算是有眼无珠。

从年岁、籍贯以及洋人的记载分析,吴鸿恩很有可能是淮军中人。因为李鸿章担任直隶总督期间长期住在天津,有不少淮军子弟在此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吴鸿恩的钱业生意很可能也是和他们有关。

淮军最出名的一点是一年发九次军饷称为“九关”,待遇之厚为全国各军之冠。除此之外还允许部下私自留存战利品贩卖,是以淮军尤其是将领里面很出了几个有钱人。当时粮台掌握全军钱粮事权极重,非亲信不能为。有一部分粮台还要负责帮大帅打理私人财务,主官的钱财都在自己手中掌握运营。

从这些情况分析,吴鸿恩卷了长官钱逃跑这个说法,倒也不是无的放矢。根据这本日记中对吴鸿恩饮食起居的描述,其财富非常可观,传教士死乞白赖拉他入教,也是惦记上了这笔钱。

一个颇有些财富的人,怎么也不该去住开洼地。根据洋人记录,吴鸿恩作风古板老派,对洋人不得罪可也不想和洋人合作。按说这样的人不至于成为拳民袭击目标,其全家下落就更为可疑。

“又是一起全家失踪案!”

宁立言和乔雪异口同声。两人发现吴鸿恩一家的处境和如今韩启泰一家惊人相似。都是全家离奇失踪,也都是家中被人捣毁,有人想要找什么,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只不过正值拳乱,随后又是八国联军,城中百姓死伤无数,即便是租界里也不安生。于一家一户的下落,并没人在意。如果不是乔雪他们翻阅故纸堆,根本无从发现。

这两起相似的案件发生在同一地点,多半不是巧合那么简单。随后宁立言又想到另一点:韩启泰与吴鸿恩算是一代人,其主家借着拳乱趁火打劫杀人越货,这位大总管会不会也趁机做一次梁山好汉?

乔雪跑出去,很快又抱了几本案卷回来。她看上去是个娇xiao jie力气可一点都不小,这一大摞案卷快要挡住脸,依旧稳稳当当在她怀里抱着。宁立言连忙跑过去接手,乔雪说道:“这是英租界的庭审记录,我们找找看,哈登起诉韩启泰的记录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两人正在翻看案卷的时候,老谢轻手轻脚从外面进来。这地方按说不许司机进入,只不过宁立言如今是租界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老谢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图书馆不阻拦他。

老谢来到宁立言身边,宁立言抬头问道:“出事了?”

“有个急事,得要紧向您汇报。城里有人打听出一个重要的情况,刘黑七带人进城了,人住在日租界。”

宁立言对刘黑七这个人自然也不陌生,比起汤巧珍等同时代的人,他的记忆还略多一些。二十九军财源枯竭,自己的部队欠饷都是常事何况是刘黑七这种招安匪徒,其部军饷、dàn yào皆难以供应,又往往把一些难啃的硬骨头交给刘部攻坚。刘黑七在宋部下时间不长就带兵反水,转投日军麾下。先后被改编为第三方面军、大汉义军等,曾为日军做向导入侵沂蒙地区对红色武装进行攻击。

此人天生脑后反骨,即便是日本人也没能把他约束住,其投日之后依旧数次反水、招安。一旦人强马壮就携武器、钱款逃跑或是叛乱,混不下去的时候就找人投奔,如是者折腾了好几次。现在刘黑七是个什么状态还不好确定。

宁立言问道:“刘黑七现在是大张旗鼓?还是隐姓埋名?”

“他跟个耗子似的猫在日租界几间空房里面,要不是东家手下的弟兄还真发现不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说不好,多说也就一个礼拜。不过他手下的人在这时候可不少了。日租界有个万隆货栈,就是刘黑七手下开的买卖。要不是刘黑七这次来,还真不知道那是他的耳目。”

“认得准么?”

“好几个人都把他认出来了,都是咱们码头上的弟兄。他们求东家出手,替他们报仇雪恨,宰了刘黑七这个魔王。”

第三百三十一章 魔踪

宁立言如今在天津城算得上一方豪强,比起昔日的袁彰武尤有过之。在他手下控制的力量里以本地混混人数最多,能量也最大。虽然天津的地下社会没形成一统,但是宁立言一家独大格局已成。像是找人这种事,他说一句其他人肯定要给面子,再说白花花的现洋在那,也容不得人不动心。

在天津单就找人而言,混混的能力可算第一,寻常人想要瞒住他们的耳目潜藏绝非易事。尤其是吃江湖饭的,就更是难以逃脱混混的手眼。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理会,纵然有一些形迹可疑人出现,也就是心里有数不会出面干预。这次宁立言有令,才有人拿这个消息卖交情。

最早是有人发现端倪是万隆货栈这边进出的人有点多,伙计总去买熟食卤肉,用量也比平时大得多。

按伙计的说法是有老乡来投奔掌柜,所以肉买得多些,巡捕不当回事,普通人更犯不上操心。可是混混们得了宁立言的命令用心扫听,便察觉这事不寻常。这年月老乡投亲告帮的事时有发生,若是所有的老乡都是这么招待,这货栈早就关门大吉。

这帮混混平日吃街面,对于租界里的买卖门面都十分了解。万隆货栈在日租界经营了两年左右,生意不好不坏,掌柜的也是个老好人。按说这等人和刘黑七扯不上关系,可是现在有这个疑点便要去看看,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

能当场认出刘黑七,其实是宁立言接受乔家良建议在码头实行善政的回报。刘黑七主要在山东、河南一带活动,本地人认识他的不多,否则也不敢拿天津当落脚点。可是码头上的苦力工人来自各地,其中有几个苦力来自河南卢氏,乃是刘黑七的对头,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当年刘黑七带兵攻打卢氏县城,当地人据城死守鏖战数昼夜,终于保住县城不失,刘黑七饮恨而去,卢氏百姓也伤亡惨重。攻守双方从枪战到白刃格斗,彼此都朝过面。刘黑七亲自带兵进攻,这几个来自卢氏的苦力当时年纪不大却也举着扎枪上城和土匪死拼,与刘黑七以及他部下几个重要头目都朝过面。

刘匪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对于百姓早就记不得了,这些人对他的人却是记忆深刻。今天这几个苦力歇工,正好闲下来。本来大家卖力气赚自己的血汗钱不掺和其他事,这边没有工就去其他的码头找工作。可宁立言是他们的大恩人。单是冬天不开工依旧按天给工钱这一条,就足够这帮人杀身以报。

是以宁立言命令传下来,他们宁可一天不赚工钱也要帮着宁立言找人,在万隆货栈门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对头人。

当时刘黑七带着手下两个头目从货栈出来,并未对街边蹲着的几个混混以及苦力注意。这几个人认出刘黑七当时便想要行刺,幸亏被身边混混按住,才不至于闹出大事。这几个苦力对于宁立言素来敬佩,认定这是本地的豪侠,自己不能动手,就请宁立言出马。如果宁立言不肯出手,这帮苦力多半就要自己行动,与刘黑七一死相拼。

乔雪一皱眉毛:“刘黑七?他居然进城了?”

“你也知道他?”

乔雪哼了一声:“这么个恶棍我自然是有耳闻的。这种大盗进城不会有好事,难道我们这次的对手是他?”

“这事难说。”宁立言示意老谢坐下,“我让老谢传我的话找人,本意是把天津城里的绿林人过个筛子。白鲸也在伦敦道上,虽然和事发地很有一段距离,可是总归也算是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走,没让白鲸的人起疑,又把现场弄得这么干净,绝不是普通人所为。要么是正规特工,要么就是积年巨匪。本地的黑道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量。敢在英租界动手的,肯定是外地人,而且不会是小人物。”

乔雪皱起眉头:“刘黑七算得上是大盗,也有足够的胆量招惹英国人。不过他行事一向粗糙,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老谢这时插话道:“乔xiao jie说得没错。可是我扫听了一圈,这些日子天津卫来的绿林不多。有几路吃江湖饭的也是过境,不敢在天津犯案,更不敢在英租界犯这么大的案子做长局。大家都不傻,知道这是东家的地盘,在这闹事不是找死么?倒是刘黑七这种混蛋倒像是能干出这事的。他是出名的混不论,根本不给别人面子。”

乔雪的手指在桌子上弹了几下:“刘黑七、韩启泰、吴鸿恩……案情越来越复杂,我感觉咱们的拼图还是缺少了一部分,只要能找到那部分残缺,就能把这片迷雾拨开。至于那些苦力的请求……我不赞成。刘黑七现在住在日租界,我们要想对付他得费点力气,搞不好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这个人是出名的悍匪,要想解决他可不是容易事,我觉得我们不该冒险。”

宁立言知道,乔雪之所以这么说,还是为自己考虑。吉川幸盛与自己会面之后,彼此之间的关系便如仇敌。对方如同一条毒蛇,不知几时就会向自己发动攻击。加上日租界新换了警察署长,正是新官上任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这个时候去日租界杀人,平白授人以柄。

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但又得考虑到自己在码头工人心中形象,是以乔雪主动开口承揽责任,目的就是保全自己。

宁立言固然承情,但不认可乔雪的观点。自己尽量避免杀人,尤其在日租界更是如此,可刘黑七是个例外。不管他是不是失踪案的罪犯,自己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天津。

乱世出土匪。从清末到min guo天灾**,活不下去的人当土匪很正常。可是刘黑七的手段在土匪之中,也是少有的酷烈残暴,视人命如草芥,既不讲道德也不讲绿林规矩。江湖千百年来形成的规则被他全部抛弃,于外地的土匪宁立言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刘黑七以天津为藏身地,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若是再让他跑了,自己的面子放在哪?必要取他的性命,为死在他手里的人报仇。

他问老谢道:“那几个苦力安抚住了么?”

“他们信的着东家,愿意听您的信。可要是时间太长,他们说不定就得自己下手。两边的仇也实在太深,刘黑七打卢氏的时候,城里男女老少都上了城墙,半大孩子也得上阵。虽说是守住了县城,没让刘黑七打进去,城里也是家家举丧户户穿孝。这几个苦力都有亲人在守城的时候阵亡,其中有一个更是全家死的就剩自己。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他们恐怕也压不住几天火气。”

“压不住也得压。刘黑七是惯匪身上多半还有枪,他们几个苦力去行刺跟送死没区别。我抽空跟他们聊聊,这笔帐我这个东家替他们想办法,但不许他们擅自行动。”

有了刘黑七这个发现,查找案卷线索的事就只能乔雪自己完成。宁立言离开图书馆随同老谢奔码头安抚那几个苦力,也没顾得上回家。是以汤巧珍的口信他没有接到,直到杨敏赶到码头,他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掏出表来,已经是快到八点。

杨敏不喜欢进日租界,这次也是硬着头皮,但是她了解汤巧珍的为人,不会随便使性子要宁立言来接自己。既然这么说,必然是有极为紧急的情况,催促着宁立言道:

“你赶紧去,从日租界到意租界还得开一会呢,千万别误事。巧珍平时跟家里人见面都没事,这次特意要你去接只怕是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你也别等九点现在就走。”

宁立言点点头,朝老谢吩咐道:“你送姐回去。另外安排几个人,给我盯着万隆货栈。今天那几个弟兄不许去了,免得刘黑七疑心。这是在自己家门口,咱最大的长处就是人多。把人发动起来换班轮岗换地方,别让人看出毛病。”

老谢点头道:“东家忙您的去吧,这点事我都办了。”

杨敏道:“老谢你就忙老三交给你的事,我这里不用你管,我自己能开车来就能开车回去,不用操心。这刘黑七乃是个混世魔王,老谢可得留神,别出了岔子。”

老谢一笑:“嘛魔王不魔王的,我不管他这套。在咱的一亩三分地,他是龙得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敢跟我玩混的我弄不死他!倒是东家那得多加点小心,汤xiao jie那怕是不好办。”

汤家的事情确实不好办。不但老谢这么想,汤巧珍自己也是这么想法。她不像父亲那么乐观,认为曲长河露面,就足以镇住刘黑七。可是汤玉麟显然把曲长河视为救命稻草,而自己就是换取曲家信任的最重要一环。

因为这个关系,在晚饭的时候父亲破例没有对自己开骂,乃至对于自己在英租界的经历绝口不提。曲家叔侄也是一样,大家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默契,靠这种遗忘的方式,让自己在英租界的生活变成一场梦幻,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男女分席,不过距离很近,彼此说话都能听见。女人桌上的菜都是汤巧珍平素爱吃的,想必是母亲的安排,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记性。

酒席的气氛并不好,男人桌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喝酒。女人这边也就不敢喧哗,几个女人之间破例没有争吵全在低头吃饭。房间里只有筷子与碟、碗碰撞的声音,再就是钟表不识时务的滴答作响声扰人心烦。

汤巧珍发现自己离家一年口味变化很大,这些以往爱吃的佳肴,如今却感觉全无味道。这种压抑的气氛让她胃口全无,敷衍场面地咀嚼、吞咽,再装出一副享受的样子。从外表上倒是看不出破绽,汤巧珍自己也佩服自己的进步速度,一年时间就练出了这身本事。

时钟终于敲响了,八点整。

门铃叮当作响,汤玉麟大手一挥:“老娘们都回屋,没我的话谁也不兴出来。”

七姨太拉了汤巧珍上楼,临到楼上时汤巧珍回头望去,却见曲振邦正盯着自己。她脚下不停神色不变,只是在关门时格外用力。

刚一关上门,母亲就举着两个茶杯过来,二话不说递给汤巧珍一个。娘两个心照不宣,都把杯子贴在门上,将耳朵凑过去听。爱珍也想过来,却被母亲一个眼神吓了回去,蜷缩在角落不敢动。

汤巧珍对于谈判结果其实并不关心,只不过是配合母亲罢了。她所在意的只有一条,三哥什么时候能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后浪推前浪

汤家也不至于把宝都押在曲家叔侄身上,自身毫无还手之力。汤玉麟终究是绿林出身的主,如今只是没了quán bing胆量不至于失去见识,知道自己的后生晚辈们与自己一样胆大包天且不会敬畏绿林尊长。固然有曲家叔侄以及他们身后代表的保安总队数千人马作保,也要考虑那些匪徒凶性发作行博浪一击。

曲长河的人进租界不能带武器,他们叔侄身上暗藏阻击枪,八名护兵全是赤手空拳没敢携带qiāng xiè。汤玉麟把家中所藏的十几条长枪都拿了出来,优先武装了曲家士兵,剩下的几条大枪背在了自己亲信扈从身上。汤家父子身上也带了阻击枪,看模样就像是要准备实施暴动或是即将投入一场战争。

那些bu qiāng被护卫背在身上,刘黑七的人自然能看见。意租界不比华界,曲家人不能带枪刘黑七的人也是一样。这些qiāng zhi产生的震慑力应该能让刘黑七知难而退,不要再找自己的麻烦。

天津的富人不计其数,他刘黑七去偷、去抢、去绑票……总之只要不来为难自己,其他爱怎样就怎样,他汤玉麟不在乎!

汤玉麟特意找出了军装穿在身上,身上带着“枪牌撸子”手中拄着指挥刀,仿佛自己依旧是热河的草头天子,手中掌握着千军万马。他的眼睛看向曲长河,后者叼着烟卷喷云吐雾,看上去格外悠闲。但是汤玉麟心里有数,这未来的姻亲只不过是在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和自己一样紧张。

毕竟刘黑七凶名在外,如今的局势又不比当年,正规军居然奈何不了土匪,说起来也让人唏嘘。

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响着自己当年在关外为匪的情景。无数次枪林弹雨死里逃生,那时候的生活最苦,卖命拼杀身无长物还经常挨饿,但那时自己的胆量也最大。现在有了自己想要的财富、女人,可是曾经的胆量却找不到了。他需要那段记忆给自己提供勇气,让自己这曾经的督军不至于在土匪面前丢了面子。

可是汤玉麟发现自己年纪确实太大了,曾经的辉煌事迹在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那些画面依旧支离破碎难以组合完整,而记忆里那个人似乎也不是自己。见鬼!难道在热河输给日本人的不只是自己的权力和大烟田?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早知道如此,或许应该和小日本打一仗才对……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刘黑七的代表已经走进了房间。

来得只有一个人,四十出头,黑红面孔相貌平平。为了不至于引起巡捕怀疑,身上穿的倒是很体面,可是看相貌举止粗就是个刚刚进城的土包子上不得台面。

这个手无寸铁的乡下人面对曾经的督军以及现任的保安司令时,脸上并没有半点畏惧神色,反倒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与黑牙根。

“你就是汤玉帅吧?当初俺和俺们刘团总在热河见过你,二年没见你可老多了。是不是家里姨太太太多,把你给掏空了?这位就是曲司令?虽然没穿军装俺也认识你,你身后那个就是你侄吧?听说管着个机关枪大队,不知道有几挺ji qiāng。俺们刘团虽然是庄稼人,可也有八挺机关枪,有机会咱比比?”

看他的态度仿佛是在走亲戚,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坐在汤玉麟对面,在沙发上左右摇晃了一下身子,摇头道:“洋人的玩意就是不如家里的土炕舒服。”随后朝汤玉麟一伸手:“客人上门了,不给根烟抽?你们这礼数不行啊!”

深吸了几口烟,来人才自报家门:“俺姓张,张三娃。跟俺们团总是同乡,当初他们哥几个结拜的时候俺没赶上,可是团总拉杆子的时候,咱也是头一批老人,跟俺们团总是过命的交情。这回奉团总的命令过来也没啥事,就是看看自己的老长官,顺带把账清清。”

他说话间脱去了脚上的便鞋,露出两只满是黑泥的光脚。想要盘腿,却发现沙发实在不适合做这个动作,就干脆把脚架在面前的桌子上。“你们别看俺土气,在俺们刘团,咱可是一把大算盘,按你们关外的行话,俺这叫‘粮台’?账上的事都归俺管哩。”

这个土匪在向自己shi wēi!臭脚丫子味道熏的汤玉麟头疼欲裂,但还得强忍着装作若无其事。他对张三娃这套把戏不陌生,当年他在绺子的时候与土老财谈判,也有类似举动。这无非是向主家shi wēi,证明自己处于上风。

道理他明白,但是情绪却不会因此变好,反倒是更为愤怒。一个赤手空拳的强盗,居然敢威胁自己这个督军?这个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再说难道看不见外面那些背枪的壮汉?他……他怎么敢?

曲长河这时开口了。

“三娃兄弟……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和你们团总换过贴,叫你一声兄弟没错。你说你上门收账,这事我觉得可以商量。”

张三娃朝曲长河又一咧嘴:“俺们团总说过,他跟曲司令是生死弟兄,特意嘱咐了。来这必须对司令客气不许冒犯,否则就抽鞭子。俺们团总的鞭子可厉害呢,俺可不敢惹。您想说啥就说,俺都听着。”

他虽然说得客气,可是脚依旧晃来晃去,毫无礼貌。曲长河自己也是拉绺子出身,知道土匪的纪律不能比正规军,只好强压着怒气说道:

“倒是感谢刘老弟还给我面子,那我就说两句公道话。你们两家的事我听说了,这事不能都怪汤帅。他不是不想给你们钱,是给不了也给不着。他跟你们谈的保护费是保护大烟田的,现在热河让日本人占了,烟土都归了日本人,卖多卖少和他没关系,你让他出钱帮着日本人保护烟土这合适么?那不成汉奸了?至于你们拉队伍抗战,这个当然欢迎,可是这钱也不能找汤帅要。你们不是接受二十九军改编了么,军费、武器上的事,你们得找自己上级,哪能自己想办法。”

曲长河摆出一副亲切的模样,努力证明自己和刘黑七乃是同道。“三娃兄弟你们可能刚受招安,还不懂这里的事,我给你说说啊。你们现在是正规军,等于是亲娘养的孩子,吃喝拉撒都有人管。缺啥少啥让你们团总给宋军长打报告去要,他要是不给你让黑七兄弟找我,我找人跟宋军长说这事,不能让你们受罪。真格的,都当了正规军了,哪能让你们还跟过去似的自筹粮饷,没这个规矩!再说这也是犯法!”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我不是吓唬你。你们现在不是过去了,当了正规军就得守着正规军的规矩,找士绅要钱得有官方手续,像你们这样生要成啥了?要是汤帅给宋军长那告一状,够你们喝一壶的!不过我既然出面了,也不能让事情那么办。我看这样吧,汤帅给你们拿十万块钱,给刘团的弟兄买双鞋穿。我保安总队再支援你们五千块,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可以到保安总队司令部去拿钱。至于其他的款项,你们找宋军长想办法,不能找人家汤帅。人家都下野了,这事不归他管。”

张三娃一语不发听着,依旧抽着烟,等到曲长河说完,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朝曲长河一笑:“您老说完了?”随后又看了一眼汤玉麟:“我也歇差不多了,钱在哪放着了让我看看,咱什么时候过来搬?”

汤玉麟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看你急的,我汤某还能差你们这十万块?明天早晨让弟兄们过来,我给你把钱预备好。或者给你们送去也可以。”

“十万?您记错了吧?俺记得清楚着呢,是两百万,差一个子我也没法交待。”

曲长河脸色一沉:“我刚才说的话……”

“您刚才说啥那是您的事,我一句话没说,就是给您面子,不算抗我们团总的令。现在是俺们刘团的事,您老也最好闭上自己的嘴,免得坏了咱的交情。”

“大胆!”曲振邦伸手拔出暗藏的左lun shou qiāng指向张三娃的脑袋:“身为军人敲诈勒索乃是重罪,信不信我把你送去二十九军军法处!”

张三娃压根没在乎黑洞洞的枪口,冷哼一声:“别费那劲,不就是枪毙么,在哪都一样。曲大队长但凡是个爷们,就在这把俺毙了!你那枪里不会没装子弹吧?要是忘了就现在装,俺等着你!”

他的反应大出曲振邦意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曲长河豁然起身:“好大胆子!我今天毙了你,算是替黑七兄弟管教手下。”

张三娃一动不动,“俺们刘团杀人的时候没有你们那么麻烦,拉到铡刀下面就杀了。一晚上杀百八十个就跟玩似的,要是都跟你们一样,那得磨蹭到猴年马月?俺们杀人也被人杀,早都不把死当回事了,谁怕这个?俺反正是个穷命,用一条穷命换你们一家子,加整个保安总队,值了!”

曲振邦终究年轻气盛,扳开左轮枪机头,把枪顶在张三娃太阳穴上。“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灭了我们保安总队!”

“慢!”汤玉麟阻止了曲振邦,随后看着张三娃道:“你也看见了,我汤玉麟现在虽然下野,可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货。我家有人有枪有关系,一声令下,保安总队的兄弟就能给我帮忙。咱们两家打起来,你们刘团总也不好过,这又是何必?不如听我一句劝,咱各退一步吧。你们到底想要多少钱,给个实数,咱一切好商量。”

“实数?不跟你说了么?两百万大洋,一个子都不能少。少一个子,我就割你老小子身上一斤肉!”

第三百三十三章 风水轮流转

张三娃的坐姿依旧没变,还是那副嚣张的样子。阻击枪并没能镇住他,反倒是激起了他的凶性,说话的嗓门更大。

“俺们刘团打过的人多了,就你这王八窝算球?几个破人几条破枪,就能拦住俺们?当初在热河你手下十万大兵也得乖乖交钱,现如今你手下就剩这几个破人,反倒想要跟咱耍横,你这驴日的玩意是咋想的?告我?去告啊!俺们刘团正规军当的多了,就连老蒋的饷也吃过,啥纪律不知道?可是谁又能管住俺们?还想那军纪、军法处吓唬人,那有个球用?俺们连山东老韩的祖坟都刨了,他也没把咱怎么着,区区一个宋哲元能吓唬住谁?”

他看了一眼曲振邦:“开枪啊!是不是不会使,还得爷爷教你?连个人都不敢杀,给你机关枪也糟践了,还不如给爷爷呢。你去扫听扫听,现在有多少绿林人进关!明天一亮天津卫备不住就换主了,你们保安总队多个球?你们有几个人几杆枪?俺们有多少人多少枪?俺们刘团行走天下攻城破县的事干多了,连正规军都灭过,还怕你们保安队?”

曲长河道:“张三娃,我这可是一片好意,你别不知好歹。我黑七兄弟派你来是看你老成,你要是把事办砸了,可不好交待。”

“俺们团总就一句话,欠债还钱!汤帅欠了俺们的钱就得给,走到哪都是这个道理!你曲司令没欠俺们啥,俺们不跟你要。可你要是强出头,那就别怪俺们翻脸不认人!”

他说话间猛地一抬手抓住了左轮枪的枪管:“你要是不开枪,它可就归我了!”说话间猛地发力,左轮枪的枪身被他压得向下已经从对准太阳穴变成了对地。曲振邦也是精通拳脚的好汉,自然不会被他如此轻易夺枪,挥拳就朝张三娃头上打去,曲长河这时忽然大喝一声:“都住手!”

拳头没砸下去,张三娃也放弃了夺枪,朝着曲振邦一笑:“还行,没让爷爷把你的枪下了。把你那玩意收起来,又不拿它打人,总摆弄着干啥?”

他又看向曲长河:“曲司令啥意思,给句痛快话,老汤家这事你要是管定了,俺们刘团记账的时候,就得把你算进去。他汤玉麟全家的家产若是凑不够两百万,就只能跟你要。”

汤玉麟怒道:“你们好大的口气,我汤家有人有枪,这里又是意租界,你们拿什么动我的财产?”

“意租界?那是啥?俺们乡下人不懂啥叫租界不租界,俺爹当年当义和团的时候,也烧过教堂杀过洋人,没看出他们跟咱有啥不一样的地方。就算这有几个洋兵,他们凭啥替你这驴球的玩意看家护院?你莫非是他们的爹?”

汤玉麟发现,张三娃绝不像表面那么鲁莽冲动,反倒是个外粗内细的狡诈之徒。一句话便戳穿了自己的老虎皮:自己虽然住在意租界,却未必能享受到意大利人的保护。

意大利人或者说整个天津的洋人,都不会为了保护中国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或是财产。他们反过来还需要中国人为他们贡献财富乃至性命,于有用之人或许会假模假式安抚一二,给一点小小甜头,为的是让他能更好为自己服务。自己这个下了野的老朽,却连这种糊弄的必要都没有。

自己有钱,可以从意租界巡捕房雇佣请愿警,可是来的也只会是中国人。意大利人太懒了,也不会来给中国人站门岗丢人现眼。那些请愿警就像是门神爷,除了当画看以外,再没有别的作用。不管妖魔还是小鬼,他们都震慑不住也约束不了。

刘黑七这种悍匪一来,他们只会望风而逃根本保护不了自己的安全。包括自家的护兵也是一样,只能吓唬人,不能指望他们杀人。

再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刘黑七铁了心要抢自己,自己是防范不住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自己只要稍微一松懈,就会被他要了性命。

不能结仇……不能杀了眼前的混蛋。自己也是绿林出身,懂得里面利害。眼下和刘黑七只是钱财上的矛盾,总归有解决的办法。若是真的有了人命,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好瓷器不碰烂砖头,自己一家广有产业,哪能和这种匪徒同归于尽?

汤玉麟有些理解当年被自己勒索的那帮地主老财的心态。当年自己也如张三娃一样一无所有,只有自己一条命,背后又有同样敢于拼命的弟兄。所以自己也能单刀赴会,从那些有钱人手里勒索出大笔的钱财和枪弹。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成了当年的老财,年轻时候的自己就坐在对面,以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在这栋别墅里,这个土匪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位老弟是个敞亮人,心直口快,是我们绿林的人物。虽说话不受听,可是个直性子人,这样的人可交!你要看得起我,咱们打从今天起就是朋友了。老哥这还有点印度公班土,这玩意你们没地方淘换,要不要香一筒?”

张三娃摇摇头:“别费劲了。俺们团总有军令,想吃想玩都可以,先得把事办了再说。看你这意思今天肯定是没准备钱,没关系,你给句话就中。这钱你是想给还是不想给,说明白的!”

“这……这是咋说的?”汤玉麟摘下了头上的军帽,用手挠着头皮,又用求援的眼神看向曲长河。曲长河这时的语气也格外和缓:

“我说句公道话,老汤就算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那两百万。他是个下野督军,哪有那么多钱财,你们就算是在绿林传‘飞票’也得讲究个量入为出,你要的钱他根本拿不出来,最后只能一拍两散,于你们也没啥好处啊。”

张三娃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曲司令不愧是跟团总换过贴的,连俺们的行话也懂。不过俺们的规矩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团总传飞票只要钱,不管你拿不拿得出,不肯给就拿脑袋顶!汤家一家子爷们顶个百十万差不多,那一家子娘们顶个十万二十万的也差不多。剩下八十万,他们家总是有的吧?将就着也够了。”

汤家几个儿子全都变了脸色,可是平日飞扬跋扈的众位少爷,这时却无一人敢开枪或是动拳头。反倒是看着张三娃在那里吆五喝六。

“也不怕明告诉你们,现如今华北要变天了!俺们绿林的兄弟大结拜,这天津也得换面旗!俺们团总要这钱,就是为了给各路弟兄们开饷!你不肯给没关系,到时候跟各路弟兄说一声,看他们是啥意思?”

汤玉麟和曲长河心里有数,这是土匪惯用的软硬兼施伎俩。今天的张三娃看来是充当白脸,务必把话说死。等过两天再有个人充当红脸,让事情得到缓解,彼此退让最终达到满意。

这种手段在绿林谈判里不算新鲜,但是尺度不同钱数就有出入。像张三娃这种态度毫无回环余地,证明未来对方要的钱数也必然惊人。即便不像两百万这么多,只怕也是要汤家倾家荡产才肯罢休。

善财难舍,自己半辈子杀人越货、克扣军饷、贩卖烟土赚来的“血汗钱”自然不愿白白便宜土匪。可是这时想要翻脸,手上也没有实力。曲振邦脸色几次变化,又都被叔父眼神阻止不让他说话。

曲长河的眼神变化没能逃过汤玉麟的眼睛,心知这位未来亲家只怕也有了自己的心思。

刘黑七这次是有备而来,就连曲长河为自己出面撑腰的事也没瞒过刘黑七的耳目。张三娃这个态度,实际就是刘黑七的态度:自己不会买保安总队的账,如果曲长河执意出头,就会惹火烧身。

以实力论,刘黑七的刘团只是游匪,不足以撼动保安总队。可加上刚刚进入华北的那几万关外同行,就另当别论。那几万人马就是一群恶狼,不管扑向谁,都能把目标咬成一副骨架。天津卫这么一块肥肉,又怎么可能不想咬上一口?

眼下对于曲长河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帮自己保护财产,整个保安总队的命运乃至天津的安危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刘黑七为友为敌只在一念之间,一步走错死的就不是一两个人,搞不好就是个尸山血海的结局。

自己和曲长河换个位置,这时候也不会顾及交情或是儿女婚事。都是从军阀混战一路走来的武人,谁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兵马地盘最大,一个女人或是老朋友,都算不上什么。看来曲长河的力量是指望不上了。

汤玉麟心头发凉,胆量与精气神都在飞速流逝。他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已经不具备和这些土匪抗衡的勇气和能力。明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考验双方胆量的关键点,绝对退让不得,却提不起气力与对方抗争。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现没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和对方抗衡。自己儿孙只有面对平头百姓时才有股子豪横劲头,遇到这么个真正的强盗,就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自己老迈儿孙不成器,这份家业又靠谁?

“欺人太甚!”

说话的却是曲振邦,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二次举起阻击枪对着张三娃的脑袋。

“你给我听好了,汤帅是我未来岳父,他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管你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条枪,敢欺负他老人家我就不答应!刚才的话给我吃回去,咱两边算完。你们拿十万块钱走人,今后谁也不许再登这个门槛!要是再有人敢来这捣乱,我就带兵平了你们这帮土匪!”

终于有了支撑门庭之人!汤玉麟心头狂喜,曲振邦的形象在他眼里越发满意。过去只是看中曲家财势,如今则是真的看中了这个女婿。自己儿子不成器,就只能指望女婿。如果有这么个姑爷,自己的家业或许还能延续。

张三娃看曲振邦血贯瞳仁的模样心里有数,这小子现在不是在吓唬自己,确实可能开枪。作为积年巨匪,他的胆量过人,明知凶险却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咋?你们保安总队要跟俺们较量?好啊!俺们刘团打的保安团多了,也不差你们!就冲你这话,老汤家俺们端定了,两百万差一个子都不行!”

“你敢!”

“振邦!”

曲振邦的手指已经放在扳机上,曲长河则厉声呵斥不让侄子胡闹,汤家几个儿子也冲上来,不让曲振邦开枪。房间内乱作一团,就在这时,房门不知几时被人推开,随后一个男子的声音传进来:

“都几点了还那么热闹?这是要唱哪出?安天会还是三岔口啊?怎么还动上家伙了?赶紧收起来吧,比比划划又不敢开火,太丢人了。”

说话间来人已经来到汤玉麟对面,行礼笑道:“世伯您好,我来接巧珍回家。”

第三百三十四章 出手不留情

忽然出现的宁立言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让房间的气氛变得冷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宁立言本人却似毫无察觉,对于汤家的异常毫不理会,理直气壮地站在汤玉麟面前表示要接人。

汤玉麟也是一阵错愕,半天才回过神来。“哦……三少啊,你咋来了?接巧珍?接她干啥?这是她家,你把她往哪接啊?”

“这是她的娘家没错,不过巧珍也是大姑娘了,自然有权选择自己的住处。她来之前特意告诉小侄,让我到时候来接她。如果她自己愿意留下,那小侄无话可说,否则我就得履行自己的责任,把人送回去。”宁立言不卑不亢,却也没有给老前辈面子的打算。

这时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丫头!别胡闹!”

随后房门便打开了,汤巧珍脚步轻巧地从楼上飞奔而下,越过曲家叔侄来到宁立言身边,一把拉住宁立言的胳膊:“三哥,你可算来了!”

“你跟我说的是九点,看看现在,八点三十四,我来的还不算晚吧?走,我带你吃夜宵去。”

曲振邦看着汤巧珍和宁立言的亲热模样,牙齿紧咬,左轮枪微微颤抖。张三娃颇有些担心这混小子下意识扣动扳机,自己虽然不怕死但是替一个小白脸挡子弹可是犯不上。

他不知道宁立言是何许人,但是看打扮就知道是个有钱的阔佬。团总说得没错,天津不是山东可比。这地方有钱人多腰包也厚,他们都该死!

这次勒索汤玉麟,刘黑七也知道肯定弄不出两百万这么大的数目。天津也不比山东,不能真的摆上铡刀把那些地主老财全家铡死。只是现在刘团对钱财需求异常迫切,能榨出多少就是多少,绝不能轻饶了他。

刘黑七这支人马本就是一群饥民起家,在他们挨饿的时候世道未曾给他们留下活路,待他们为匪之后也就不肯给别人活路。在看到宁立言出现之后,张三娃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人身上能搞到多少钱?

他的智慧全都放在了榨取钱财上,并不涉及其他。再看曲振邦的模样,心里颇觉得好笑。在乡下时不少被大户人家子弟夺了心头好的后生,都是曲振邦现在的样子,自己也是看习惯了。

“小子,你那枪指俺干啥?跟你媳妇走的又不是俺。要俺说你们叔侄就犯不上趟这混水,你说这是你丈人家,俺咋看着你媳妇另外有人呢?媳妇都有外心了,你还为她拼命,图啥?把家伙收起来,边上坐坐吧。这小子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个有钱的。汤玉麟拿不出两百万,让他帮着凑凑,他要不拿,就拿他媳妇顶数!”

刘部素来没有纪律,所到之处妇女无所幸免。可是这回到了日租界就必须收敛,而且这帮人举止粗鲁带着匪相,很容易被巡捕盯上。刘黑七也知道这个危险,约束手下的行动,这帮人连妓院也不大敢去。张三娃素了多日,又见到汤巧珍,眼睛不自觉地落在她那鼓鼓的胸脯上。

到底是大地方的女人,穿戴打扮都和乡下不一样。他心里确实动着想办法对汤巧珍实施bǎng jià的念头,这句话也不是完全的恫吓。

宁立言这时才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后冷声道:“把腿拿下去,把鞋穿上。这是大帅府,不是你家的炕头!坐没个坐相,什么德行!”

张三娃冷笑一声:“你小子跟谁说话呢?问问你那便宜丈人,他当大帅的时候敢不敢跟俺面前耍威风?还真以为大家怕他这个大帅?我怕他个球!”

他一口痰就吐在宁立言面前,神态越发的嚣张。要想镇住汤玉麟,就必须在气势上完全压住。自己的硬功若是做得不好,未来刘黑七的软功就也难以奏效,想要榨干汤家的财产就不容易。

方才打压了保安总队现在更不把宁立言放在眼里。这种阔少爷他见得多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个个眼睛长到脑门上,等知道自己的身份,立刻跑得比兔子都快。就连山东韩向方他们都不怕,本地一个狗少更不值得在意。

汤巧珍翘起脚尖趴在宁立言耳边说着,模样要多亲热有多亲热,毫不顾忌父亲以及曲振邦的目光。汤玉麟想要训斥女儿几句,时机又不对。

原本是一场自己与刘黑七之间的较量,决定自己要损失多少财产才能打发这帮土匪。可是宁立言出现后,气氛一下子发生了变化。就像在戏台演出正热闹的时候,有人跑过来吹“大出殡”,一切都乱套了。

“你是刘黑七的人?”宁立言看着张三娃,并没像他想的那样胆怯,反倒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

张三娃确定,自己从宁立言眼里看到的,就是一种兴奋。这种眼神通常出现在弟兄们即将攻城,或是抓到几个漂亮女人的时候。出现在那么一个阔少身上,就很有些不寻常。

方才曲振邦神色俱厉还拿着阻击枪比划张三娃都没感到有多紧张,只要枪不走火,自己基本没啥大事。可是此时被宁立言的目光盯住,张三娃心头莫名一阵恐慌,身上的毛发几乎要竖起来。

他为匪多年久经战阵,无数次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让他有着不输于野兽的感知力,对于危险有一种本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改变了坐姿,脚从茶几上放回,也顾不上穿鞋,赤着脚从沙发上站起。

“刘黑七向汤帅要款两百万,说是要kàng ri,对吧!”

宁立言边说边走过来,他的速度不快,可是张三娃却感觉对方就像是风,说话就到了眼前。明知道不该后退,可他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你是谁?干啥的?这是俺们团总和汤家的事,你别……”

张三娃还想说什么,宁立言却已经到了他面前,随后便是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宁立言身上有伤,这一拳打得不像平时那么快,张三娃从小习武功夫了得,向旁闪身立刻还击,嘴里骂道:“我宰了你这个龟孙!”

他身上没带枪,但是腿上绑了bi shou。其出手速度很快,闪身躲开宁立言的拳,弯腰低头,bi shou已经抽在手中。可是他的刀子还没等捅出去,曲振邦的阻击枪已经举起来,高喝一声:“不许动!”

“砰!”

枪声响了。

开枪的乃是宁立言。

他作为英租界警务处高官又是本地青帮龙头,意租界的巡捕根本不会也不敢盘查他,可以堂而皇之带枪进入租界。方才一拳本就是个虚招,趁着张三娃闪身拔刀的空当,宁立言也把勃朗宁抽出来,一枪便射中了张三娃持刀的手腕。

bi shou落在地上,张三娃虽然悍勇,可是近距离枪击的痛苦还是让他难以忍受。左手下意识捂住右手手腕,还不等他做出动作,宁立言这时已经跟身进步来到他面前,随后就是一记肘锤。

张三娃被打得一个踉跄,刚想还手,阻击枪又顶到了脑门上。他张开口骂道:“我日……”下身却是一阵钻心疼痛,惨叫着弯下腰去。在阻击枪指头的同时,宁立言的膝盖已经重重撞在了他的要害上。

结连两记重击让张三娃难以招架,宁立言却得理不饶人,跟过去一顿拳打脚踢将张三娃dǎ dǎo在地。而张三娃只要露出反抗的迹象,就会被阻击枪顶住。把阻击枪和拳术结合一处,这显然不是一个真正的武术家作风。但是宁立言也从不想做个武术家,他只想做赢家。

曲振邦这时也冲过来加入了战团,他没像宁立言那样拿枪,而是徒手殴击。其拳脚功夫极为高明,公平搏斗也不在张三娃之下,何况现在?

皮鞋与军靴,拳头与阻击枪柄,几样配合行动很快就让张三娃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而汤巧珍这时却举着茶壶跑过来,将一壶热茶朝着张三娃兜头泼了下去。

直到张三娃忍不住嚎叫时,汤家人才回过神来。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没有征兆,以至于他们想阻止都来不及。

眼看张三娃被打得满地翻滚,汤玉麟才大叫起来:“别动手!有话好说!”

“说话的事交给我就好了,您老好好歇着吧。”宁立言的脚踩在张三娃身上对汤玉麟回了一句,枪收了起来却把张三娃掉的bi shou拿在手中。

“这刀挺快啊,是个杀人的好玩意。”

张三娃鼻青脸肿,一只眼已经睁不开,另一只眼死死瞪着宁立言,恶狠狠道:“有种你就弄死俺!否则……”

一拳重重落在嘴上,打断了张三娃残存的门牙,牙齿和着血水灌进喉咙,连下面的话也挡了回去。

宁立言看着他,用bi shou在他眼前来回晃荡:“我姓宁,叫宁立言,在家行三。你叫我宁老三也行,宁三爷也行,随你的便。住英租界,是英租界警务处的督察长。记住了么?回去跟刘黑七汇报的时候把话说明白,汤家的事让他冲我说,三爷候着他!”

说话间宁立言朝着张三娃胸口狠命踢了两脚,张三娃一口血吐出来。眼看他失去反抗能力,宁立言的眼睛落在他的脚上,“我刚才告诉你把脚拿下去,你不听是吧?既然如此,你也就别用它走路了,两手爬回去给刘黑七报信吧!”

刀光闪处血花溅起,不等汤玉麟喊停,宁立言已经挑断了张三娃双脚的脚筋。

第三百三十五章 公平竞争

汤家人全都愣住了。

汤玉麟也是红胡子出身,年轻时亲历战阵,杀人放火的事做了无数,挑人脚筋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但是像宁立言这么轻描淡写,如同谈笑一般完成的,却也是不多见。

更重要的是,这行为太出人意料。

张三娃的霸道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职责,匪窝里负责唱白脸的,必要当好恶人,才能让唱红脸的好人勒索出更多钱财。所以对于其行为,汤玉麟等人心里都有数,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怒气。

宁立言居然就为这个,就挑了他的脚筋?汤玉麟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莫名泛起一阵寒意。这位宁三少平日里表现也就是本地最常见的狗少败家子,可是方才那两刀,可不是败家子的手段。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自己和他现在又算个什么关系?

到底曲长河事不关己,反应也就最快。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扔街上去,让他爬出意租界,给他长点记性。就算刘黑七自己来,也不敢跟我面前耍混,他算个几?”

汤玉麟的脑子这时也转了过来。现在木已成舟,自己再怎么弥补,和刘黑七也成了誓不可解之仇。与其如此,还不如先保住这边的关系。只是眼下而言,曲宁两家很难共存,自己本意自然是舍宁而保曲,可是曲长河到底是否可靠又难以把握,过早得罪宁立言也不是个明之举。

当年军阀混战之时择友挂旗都是令人头疼的事,本以为下野之后可以不必伤脑筋,不想老天放不过自己,又把同样的难题抛出来。自己身为一家之主,必有一家之主的态度与决断,畏首畏尾岂是大丈夫所为?汤玉麟思念至此奋起关东绿林好汉余勇热河督军虎威,断然决定:再议!

“立言你不对啊,自打上次轰走了意租界巡捕,咋就再也不上门了?我还想找你喝酒,跟你道谢呢。我们老了,思想跟不上你们年轻人,本以为惹了巡捕是了不得的事,没想到你三言两语就把事解决了。到底是年轻人啊,就是不含糊,我们这帮老棺材瓤子,是该退位让贤了。你不能生我的气吧?我当天都糊涂了,说话到不到的,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汤世伯说得哪里话来?我哪敢挑您的不是?实在是公务繁忙分身无术,眼下英租界还有不少案子等着我处置。若不是为了接巧珍,我还抽不出身,跑这趟意租界。”

“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还是咱家人,咋能总麻烦人家杨xiao jie呢?来一趟还让立言接你,这就更是不该。你就回家住吧,省得总来回跑。你那报馆我看也先停停,别的不说,就是这刘黑七你也得防范。待在家里好在有护兵,若是出去瞎跑,真让他把你绑了可咋整?”

汤巧珍摇头道:“爸爸,我是不会回家住的。报馆在你们眼里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我的事业,我不会放弃它。安全的问题您也不必担心,有三哥呢,三哥可以保护我的安全。”

她大方地拉住宁立言的手,压根没考虑其他人感受。“今天的情形我也看到了,咱们的护兵或是枪弹,都阻止不了一个土匪。如果刘黑七真想来绑票,爸爸又靠什么来保护我,保护其他人呢?”

“你这叫啥话?咱家那么多人,还保护不了你?今个人家是来谈判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念那么多年书,这点道理还不懂?这帮土匪没念过书,不懂什么叫修养,所以说话办事都透着混蛋,我也容着他们。这不是怕,这是咱的身份。他们要是真敢来咱家抄家,我早把他打死了。咱家那几条枪不是摆设,你长那么大受过欺负么?不都是家里的枪保着你?立言那么忙,哪有工夫保护你?就算能保护,也是给立言添麻烦啊。”

“世伯这话见外了,保护巧珍是我应尽的义务,并不麻烦。”

汤玉麟看宁立言满面带笑的样子心里就冒火,既将保护自己女儿称为义务,却又不肯提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这话他又没法直接动问。曲振邦此时却开口了:

“汤叔叔,我觉得我们应该尊重巧珍的意见。再说她说得有道理,英租界比起意租界来倒是安全一些。宁督察身居高位手上有着足够强大的武装,能够保护巧珍安全。再说巧珍的报馆也离不开她坐镇,她应该回去。”

汤玉麟听得更是莫名其妙,看着曲振邦不明白他是什么打算。明明想做自己女婿,却又把女儿往别的男人身边推,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自己的脑筋真的已经跟不上时代,没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不过曲振邦自己都不在乎,汤玉麟就更犯不上作梗。对他来说自己女儿的作用只在于换来多少利益,不在于幸福与否。眼下大敌当前,他就更顾不上其他,当下顺坡下驴:

“那样可就麻烦立言了。我跟你说,刘黑七不是个善茬,他当土匪的时候就敢劫洋人的火车,现在她手下要人有人要马有马,胆子就更大。你废了他的部下,两面就是死过节,英租界未必就那么安全。你可多留神啊,既要保着巧珍,也得保护你自己,别让他打了你的黑枪。”

“多谢世伯关心了,刘黑七的名号我知道。既然敢碰他,就不怕他报复。就算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这次如果不是我出手伤人,或许你们可以继续谈判,是我惹了事,不能让老伯受牵连。刘黑七这个人,包在我身上了!”

汤玉麟心中欢喜,但是嘴上倒是一板不落。“立言这叫啥话?我是那怕事的人么?我今个要不是顾念着江湖的规矩,早一枪把按小子崩了!刘黑七算个六?老子拉绺子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这是他找我老汤家的麻烦,立言你别掺和。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地!我人下野了,本事可没放下,敢来我就弄死他!”

在客厅里表演了一番英雄气概之后,对于宁立言的离开便也不做挽留。曲长河的话很少,态度上也表现出明显的疏远。这种疏远固然和汤巧珍有关,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突然进关的兴亚挺进军。

虽然东北军是华北的合法武装,可是在情报领域反倒是最弱的一方。东北军自己的情报体系是日本人帮助建立的,在九一八之后基本已经陷入瘫痪。加上经费紧张缺少门路,基本没法从白鲸拿到情报。

南京zhèng fu对于东北军又存在敌对心理,不肯和东北军情报共享。因此他们消息闭塞,耳目不通,对于兴亚挺进军的消息全无了解。

突然出现的庞大武装便是于学忠都要慌手脚,何况是曲长河。刘黑七如果和这支武装存在关系,曲长河就得掂量一下,自己在这件事里该扮演什么角色。和刘黑七合作固然不可能,可是和汤玉麟合作又犯不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中立。

是以他表现不冷不热,并没开口,反倒是曲振邦主动提出要送两人出门。一路走出汤府,已经看不到张三娃的影子。

刘黑七为匪多年,谈判不知经历过多少,自然做好失败的准备,暗中自然有人接应。他们不会仓促攻打汤府,但是带人回去总没有问题。

曲振邦看看宁立言,主动向他伸出手:“今晚多亏你出面,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容忍他到什么时候。叔叔身负重任,不敢莽撞行事。我们既然吃粮当兵,就不会是胆小鬼,就是不能随便动手。”

“我明白。你们关系着整个城市的安全,不会意气用事。”宁立言也伸出那只未曾受伤的手回应,两个男人再次借握手的当口较劲,依旧是平分秋色。

汤巧珍这时发现,宁立言那受伤的手臂重又渗出了血,慌忙跑去汽车上拿药箱。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曲振邦道:

“我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不是为了让她给我传宗接代,就是想让她做我老婆,我们彼此过一辈子。我上的是军校,不会说学生那些甜言蜜语,这一年我也去过学堂,跟学生们打交道也反思过自己,知道当初是我错了。我愿意改,只要她高兴,我怎么样都行。当初你问我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就算她和别人有了孩子我也不在乎。”

宁立言一笑:“很好,过了快一年,你终于给出了一个答案,速度也不算太慢。不过你觉得现在给答案还有意义么?”

“事在人为。我跟军队里的学生扫听过,知道现在流行zi you恋爱,我虽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可以学。我正式向你宣战,我要和你争夺巧珍!”

此时汤巧珍已经找到药箱跑过来,宁立言看着曲振邦,压低声音道:“我奉陪到底!”

曲振邦点点头,汤巧珍来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到刘黑七身上。“我支持立言的做法,这帮人就是群混蛋,跟他们妥协没有用,只有打服了他们,才能让他们老实!不过刘黑七为人歹毒,我就怕他对汤叔叔他们下毒手。”

“那曲队长的意思呢?”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先干了他,就没了后患。”

宁立言一边享受着汤巧珍的包扎,一边打量着曲振邦:“可以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现在的胆子倒是比当初大了不少,这回就不怕引起国际纠纷了?”

“刘黑七就是条恶狼,我不打他他也要吃我。我曲振邦再老实,也不能伸头等着他咬。不过我在天津就是个睁眼瞎,打听消息的事得请你多费心。等到动手的时候,务必通知我一声。不管是刀山火海,你算我一个。要是你自己胆小,就把他的下处告诉我,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办。”

“一言为定!这次算是我们两方合作,杀人的时候自然不会少了我。”

曲振邦点点头,又看着汤巧珍,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如果有下次……我会先开枪打那个混蛋!”

第三百三十六章 今夜好风景

“三哥,你疼不疼?要是疼的话,就让我来开车。”

汽车驶离汤府范畴,汤巧珍便急着关心宁立言的伤势。宁立言手臂的伤不算多严重,但总是要养几天才能愈合,刚才和张三娃的打斗中伤口再次裂开,伤势肯定要有反复。

宁立言微笑道:“你把你三哥当成面捏的呢?一点皮外伤没什么要紧,这点疼都忍不住还怎么混事。你怎么样?怕不怕?”

“不怕。我娘别看也是跑过江湖的人,今天也被吓坏了,在屋子里直打哆嗦。倒是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知道,三哥一定会来救我的。娘还不想让我出去,怕我被土匪看到引他动坏心眼,我才不怕呢。三哥不会让我被他们欺负的。”

在宁立言面前,汤巧珍永远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小丫头,那个之前在汤府的女报人形象荡然无存。她总归也是大宅门的女孩,知道该如何讨好自己的心上人。论精明自己永远及不上乔雪,但是男人也不会总要求女人精明,可爱乖巧的才更招人疼。

她又问道:“三哥是不是跟意租界的巡捕打过招呼了?你在房间里放枪,也没引来人干预,肯定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

“越来越聪明了。各国租界的巡捕都有联系,我这个英租界的督察长在意租界一样有面子。再说租界有国家之分,天津的青帮可都是一个祖宗。意租界巡捕房里,也有不少帮里人,还有几个是我徒弟。我给他们发了话,他们不会来捣乱。我回头再给他们一道令,派人保护汤府。虽说意租界的巡捕是出名的懒鬼,可是只要给一笔赏钱,他们还是能干活。我估摸着刘黑七按说是会找我算账,但是为防万一,还是得在你家安排人,不能让你家人遭遇危险。”

汤巧珍嗯了一声,低下头去沉吟半晌才开口:“三哥这么聪明,今天的情形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不用我多说。爸爸前半生固然算不上英明,到了晚年更是糊涂。把全部希望都押在曲家身上,以为和曲家合作,就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和富贵。如果他肯相信三哥,一定不会像今天这么窝囊。”

“这……还是我的错。汤老伯也是为你着想,再说他老也要考虑各方面的权衡。我承认我做得不够好,耽误了你,也耽误了云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我会支持的。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决定,也不会让其他人勉强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就支持。不管你做出何等选择,我……都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来接你回家。所以你不要有负担,尽管做决定。”

宁立言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经过武汉卿的时候以后,他反思己过,感觉自己对身边红颜颇有些亏负。武云珠不必多说,汤巧珍也是如此。

虽然自己没有和她逾越雷池,但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早已经超过了朋友的界限。何况这短时间她住在杨敏那里,外界传言就是和自己同居。对于她来说,这并不公平。

自己对她缺少表示,也缺少交代,汤家人有这种反应不算过错。他没法向汤巧珍求婚,这是彼此谁都明白的事。汤巧珍本人也不同于武云珠这个没了亲人的可怜姑娘,即便不算曲振邦,天津城里有大把家境优越品格高尚的子弟可以供她选择。

天津毕竟是一座开放的港口城市,一个女孩即便和男人同居过,也不代表嫁不掉。何况汤巧珍的美貌和才干,只要是愿意,绝对有足够的男子来追求她。

从宁立言的本心,自然不愿意放她离开,何况她知道自己的事情也不少,放走了她并不是好事。可是他不想勉强汤巧珍什么,也不想用曾经的帮助作为筹码,与汤巧珍作什么交易。

归根到底,当初帮助她就是因为她和自己太像了。看着她得到幸福,就像自己得到幸福一样。过去如此,如今依旧。

他的话没有说得十分透彻,但是汤巧珍何等聪明,也已经听明白。她摇头道:“我……要办报纸,要做很多很多事……家庭对我是个负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这话不只是男人才有资格说,我才不要成家。我……我要给三哥当帮手,一直当……直到赶走日本强盗再说。”

车内变得安静,但是并未冷场,温度反而是升高了。汤巧珍的心头狂跳脸色通红,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出方才那番话。若是让娘知道,肯定会骂自己脑袋烧坏了,大姑娘主动给男人当外宅。可是如果自己不这么说,便有可能和三哥分开,只要能在他身边,其他的……都没关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宁立言的声音终于响起。“赶走日本强盗……这不是三两天能办到的事,眼下这个山东强盗先解决了再说。我们不能被动挨打,得果断出击。废了他一个手下只是开始,必须得干掉刘黑七这个头目才算安全。”

汤巧珍这才如梦初醒,看了一眼宁立言,发现后者在对自己笑,便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心中的委屈自是难免,可只要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坏事。只要这部汽车里没有其他女子,自己就知足了。

她的心绪也渐渐平和下来,想着方才的情形问道:“三哥没安排人盯那个土匪的梢,莫非已经查到刘黑七的巢穴,所以才这么放松?”

“刘黑七在日租界万隆货栈猫着,按照他这个人的习惯,不会只有这么一个落脚点,我正在安排人顺着万隆货栈查。天津卫这地方,混混就是城隍土地,我们要想找个人,他肯定跑不了。”

“日租界?”汤巧珍一愣,这个名字ci ji了她,让她的情绪从爱情中摆脱开来。“刚才曲振邦说他要杀刘黑七,这话恐怕兑现不了。东北军不敢进入租界,更不敢得罪日本人。三哥你……你也不该答应和他一起行动的。日租界太危险了,你如果在那里杀人,等于给日本人一个把柄,搞不好会毁掉英租界的前程,自己也有危险。不如我们找日租界的人出手。或者干脆想办法把他们逼出天津,这应该会容易些。”

宁立言摇头道:“曲振邦怎么样我不好说,我自己是必须要出手的。这是男人的体面。如果那个土匪没在言语里涉及到你,我或许只会打断他一条腿。但是他对你不敬,我就必须挑断他的脚筋做个警告。刘黑七那个人你也知道,那些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可不是说过就算。敢打你的主意,我必须亲手干掉他们。”

“可……可他们是二十九军的人,手下人强马壮外面还有几万土匪……现在更有个kàng ri的旗号。凭心而论,如果外人知道刘黑七为了kàng ri筹措军费向我爹要钱,多半会支持刘黑七,三哥你这时候对付他,很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租界里那些kàng ri团体本来就对你有偏见,若是你对一支意图kàng ri的武装不利只怕更会惹祸上身。”

汤巧珍心头感觉甜丝丝的,那个被乔雪夺走的三哥,终于又回来了。两人似乎又回到刚见面的时候,自己柔弱无助走投无路,这个男人如同天神一样保护自己为自己排忧解难,这种感觉……真好。

这等美好时光万金不易,她自然舍不得让这个令自己魂牵梦绕的男人去冒险。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家族,也一样不能。

“三哥的名字刘黑七一定也是知道的,就算他不知道,三哥也有办法让他知道。我想你们谈一次,就像今天这样,他就会知道厉害,不敢再找我家麻烦。就算他不听也没关系,三哥跟意租界说句话,只要那些巡捕认真起来,刘黑七也未必能打进去。”

“没错,如果我想吓走他完全可以办到,或者我还可以卖个交情给他。天津有钱人多,为富不仁的也不少。我想让他发财有得是办法,不但彼此不伤交情,还有可能交个朋友。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管刘黑七打出什么旗号,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杀人如麻的畜生。此人反复无常不服调遣,指望这种人kàng ri,简直就是笑话。这次我不但要结果他,更要亲自动手。”

汤巧珍有些不解地看着宁立言,这段时间接触,她很清楚一件事,自己的三哥并不喜欢亲手杀人。私下里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强调过,情报人员不是杀手,如果条件允许,最好一辈子不接触qiāng zhidàn yào。纵然要杀人,也应该手不沾血才是绅士体面。刘黑七虽然是个作恶多端的歹徒,但也不至于让宁立言如此动怒。

“你不懂的,这关系到男人的面子。曲振邦想证明自己很勇敢,愿意为了你去杀人,我难道就怕了他?笑话!”

宁立言一句话,解释了汤巧珍心头疑问,随后又忍不住笑出来,原来三哥是为了和人赌气,而且……是为了自己赌气。

汤巧珍此时才发现今晚的景色是这么美,不管是忽明忽暗的路灯,还是被乌云遮住多半边的残月都是那般富有诗意。她的双脚忍不住在车板上来回碾动,笑得像个孩子。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丧家犬

乔雪对宁立言的事格外上心,第二天一早,宁立言正和杨敏吃早饭的时候,她便推门闯进来,随后毫不客气地抓起宁立言面前的牛奶喝了下去。“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合眼,我需要补充营养。”

她看看杨敏的样子就知道昨天晚上一定又在和宁立言忙着为国家增加人口的大业,言语里火气更足。“你在家倒是吃得饱睡得着,倒像是个大爷似的,从今天开始你也给我忙着点,我可不会把你娇惯成日本男人那种甩手大爷。”

看她两眼通红的模样,就知道她所言不虚,杨min zhu动起身让位,让乔雪坐在自己的位置,随后问道:“乔xiao jie一晚未免可是出了要紧的事?”

“几万土匪进关,这事还不要紧?昨天晚上白鲸可是热闹的很,几个国家的情报商人全都聚在那。大家各自交换着有关这支土匪的情报……”

说到这里乔雪看了一眼宁立言。昨天晚上自己在白鲸很出了一番风头,那些情报商人对冰美人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级别,这里面最大的功臣还是这个昨晚拥美高眠的坏东西。

九一八事变之后,除去苏联以外各国在东北的情报机构基本都陷入瘫痪状态,这些情报贩子对于关外情况所知极少,兴亚挺进军这种土匪组成的武装就更是无从了解。即使大家从苏联人手里搞来一些情报,但也是支离破碎难以形成体系。

反倒是宁立言提供给乔雪的情况最为完整详细,包括其部分成员的身份来历以及这支部队的日本背景和冀东的关系。这些情报如果拿给东北军或是南京zhèng fu,都能换一笔大钱。

可是乔雪知道,如果自己出面交易,很可能牵连到宁立言。让这帮情报贩子转几手出去,就安全的多。如此一来在钱财上自然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好在那些人的赞誉尊敬也勉强可以收回成本。

在情报市场里,良好的信誉往往意味着无形的财富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照这样发展下去,乔雪很快就有资格和更高级别的商人接触,抢在其他人之前交易那些重要情报。

这一切本来宁立言也可以得到,但他愿意放弃机会来成全自己,也算是有情有义。也正是因为这份情义,她乔大xiao jie才肯整夜没合眼帮他搜集信息分析情况,结果让露丝雅好一顿揶揄。

她朝宁立言白了一眼,后者右手的食指、中指在桌上轻轻叩击表示赔罪。乔雪这才得意地一仰头:“病急乱投医,他们对兴亚挺进军情况知道的不多,倒是把其他土匪的情报搞来不少,其中有一些涉及到刘黑七。再加上露丝雅手上的常规消息,我把它们综合起来看,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这头恶狼现在只不过是一条丧家犬,来天津是为了避难!”

对于露丝雅这些人来说,刘黑七只不过是一个外省的土匪头目,即使偶尔能够进犯华北,也不可能威胁到天津这种大城市。对他关注度不高,甚至没有专门档案。好在乔雪在英国接受的训练非同一般,硬是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里,找到了真正的财富。

刘黑七于去年先是在热河接受日军改编,被封为第三路军总指挥并得到一批武器补给,随后又和以前一样与日本闹翻,带兵改投宋哲元,被封为剿匪总司令。其依靠这个身份收编部分关外马匪并获取大量脚力,让部队机动性大为提高。其部因为匪性不改与宋哲元也彻底闹翻,刘黑七带兵反出察哈尔,纵兵洗劫河南四十八县。

此时刘部声势达到顶峰,号称部众达五万人。刘黑七自封司令,部队编成三师、六旅,俨然一方诸侯,分驻河南各县的正规军亦不是其敌手。然而河南民穷财尽军食无着,加上南京zhèng fu下了讨伐令,刘黑七不敢久留转而带兵越过平汉路直奔山东。

主政山东的韩向方因为刘黑七刨自己祖坟之事对其恨之入骨,得到消息之后不惜血本调动主力部队五个师并地方民团与刘黑七决战于鲁西南。

韩向方昔日为冯门十三太保之一,虽然后来反冯投蒋但是悭吝习性未改,向来爱财如命乃至为财舍命。平时不发军饷,打仗时只发半饷并且只肯给钞票不肯给贵金属,省内滥发钞票强兑金银,民间的贵金属持有量不高。这次为了对付刘黑七,韩向方一反常态,拿出成筐银洋犒赏士兵,许诺击毙土匪一名可得银元三元绝不拖欠。

刘黑七荼毒山东已久,地方士绅地主以及民团百姓皆出死力,再加上威力无穷的现大洋发挥作用,指挥官带头冲锋作战积极踊跃。鲁西南大战以刘黑七匪部惨败告终,匪贼溃不成军,撤出战场时刘黑七部下已经不足千人。后又被韩向方衔尾穷追,等到摆脱追击时刘贼身边兵马只剩两百。

山东惨败之后,刘黑七转路入江苏,又遭江苏驻军攻击难以立足。只能四处辗转游走招降纳叛收拢贼寇至五百人,流窜回胶东准备休养生息再行起事。不想主政青岛的沈鸿烈严阵以待,命令海军用舰炮攻击刘匪,又通过自己的关系申请到空军支援。

土匪武装在海陆空联合打击下自然难以招架,按照官方战报,刘黑七已经被击毙三次,部下被歼灭十五万人。从山东内部的犒赏记录看,刘匪至少也被击毙、俘虏超过五千人,包括刘黑七本家亲信刘怀志也被俘虏。刘黑七本人虽然逃脱,但是身边已经没有可战之兵。

从几方面信息分析可知刘黑七已经兵力尽失,来天津显然是为了避祸。汤巧珍道:“原来他的人在我家那么放肆,是故意虚张声势!”

宁立言点头道:“没错。对土匪来说,越是自己处于下风,就越要表现出凶狠残暴,以求震慑对手。如果被人看破虚实,就是死路一条。汤老伯要是知道刘黑七成了光杆司令,会买他的账?早就让手下的护兵把人打个半死,然后送去巡捕房了。”

“那他和外面那些土匪?”

“两回事。”这是宁立言之前就确定的,所以回答起来格外有把握:“这帮人是小日向的人马和刘黑七不是一条路,虽然都是绿林人,但是彼此之间不通消息。刘黑七枭獍之辈,不愿意居于人下,就算是小日向也不愿意用他。不过他自称kàng ri武装……这倒是很有点意思。”

武云珠骂道:“他也有脸叫kàng ri武装?我看他纯粹是打个旗号出来骗钱的,这年月一说自己是kàng ri武装就有人给捐款,他就是看准这个了。”

“话不能那么说,土匪也有可能是kàng ri武装,这两者之间未必矛盾。”宁立言和乔雪几乎同时露出笑容,杨敏心知,准是老三又有了害人的主意。她连忙警告着:

“老年间讲话穷寇莫追,受伤的野兽最容易伤人。刘黑七现在已是穷途末路,向汤老伯敲诈,也是为了获取再次拉队伍的本钱,于他而言,这关系着身家性命。你坏了他的好事,只怕他会跟你不死不休。这种亡命徒,你一定要小心。你昨天电话打得不少,可都是为了别人,你也得为自己想想。不是所有人都害怕你这个警官身份。”

昨晚上宁立言回到家里便是一番安排,把汤家、宁家、唐家以及国民饭店、都做了安排,自己的住处更不用说。只是这些保护都是针对自己身边的女子以及亲属,不涉及自身。刘黑七凶名远播,也就不怪杨敏担心。

乔雪倒不像杨敏这么担心,“这个世界上心狠手辣的可不止刘黑七一个人,他想杀立言,也有人想要杀他。他更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

宁立言想了想:“你是说韩向方?”

“没错!韩向方为了自家祖坟的事发誓要除掉刘黑七,否则他又怎么舍得拿那么多现大洋出来?刘黑七兵败之后,韩向方亲自带兵追杀,穷追刘黑七四十二天,发誓要取他性命。没抓到人如何出的了这口气?现在已经颁下悬赏,活捉刘黑七奖大洋一万,取他性命的奖大洋五千。你说我要是把这个消息卖给山东,能换多少钱?”

宁立言问道:“你跟山东有关系?”

“只要有情报,就不怕没门路。我现在要去补个觉,等我醒了以后就去白鲸。”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铃忽然响了。等到宁立言放下听筒朝乔雪笑道:“白鲸还是我去吧。我们负责盯梢的人得到消息,刘黑七的人已经离开万隆货栈。这条大鱼进了网就不能让他跑,这事我去说。”

乔雪摇头道:“你现在不能自己去白鲸。好几个人惦记着你这个预言家,万一有人用美人计可怎么是好?我去洗把脸,咱们一起走。”

果然如乔雪预料,宁立言到了白鲸时间不长,就来了好几拨客人。可是这些人来此并不是为了交易,而是向宁立言发出邀请,不是饭局就是舞会。

乔雪在宁立言腰上掐了一把:“你很得意是吧?这些所谓的舞会或是宴会上肯定会出现一个西洋美人,跟你开始一段美丽的爱情,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不不不,我一点都不高兴,我不喜欢外国女人。”

“一听就是假话!”于是用力就更大。

总算露丝雅及时赶来,为宁立言解围。她朝宁立言一笑:“我听说你不喜欢外国女人,这可太让我伤心了。不过看在你能给我带来财运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的小小过失。我煮了咖啡,大家一起聊聊,看我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

第三百三十八章 来自白鲸的助力

经过之前的考核仪式之后,露丝雅与宁立言和乔雪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开始的生意伙伴,而是秘密结盟的战友。虽然眼下欧洲还算太平,可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吃情报这碗饭自然要比普通人敏感,露丝雅已经嗅到几分不好的苗头。

作为远东最大的情报交易市场,自然会引起各方势力的觊觎。太平年月大家做做情报生意发财,一旦动了刀兵恐怕就会有些势力想要把这个市场控制在自己手中。

露丝雅固然手腕高明,但是要在这种斗争中保住性命以及财势也不是容易事。她需要足够可靠的盟友来为自己保驾护航,宁立言是她在本地的投资之一,事实证明这项投资是她在天津最成功的几笔投资之一。

宁立言并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成功坐稳了督察长的位置并且迅速在华人巡捕中建立了威信。间谍这个行业也少不了刀光剑影,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性命就不会长久。英租界终究不是无法之地,不可能发生大规模战争,那些三楼的雇佣兵更不能随便出手。

比起正规军来宁立言手上的警察和混混更容易出动,在小规模的冲突中又能处于绝对优势。正是有了宁立言这张王牌后,露丝雅在白鲸的管理位置才更加稳牢。

除此以外,宁立言自身的才干也让露丝雅对其越发重视。乔雪拿出了大笔钱财吃进白银的同时,露丝雅也没落后。通过自己的关系直接在中、交两行的金库购买白银,等到价格合适再送到美国银行金库里坐地生财。根据现在掌握的情报,这注定是一笔获利丰厚的好生意,最大的功臣自然就是宁立言。

投桃报李,露丝雅也愿意帮助宁立言解决一些麻烦。如今的宁立言轻易用不上白鲸的关系,在刘黑七的问题上她所能提供的助力又有限,让露丝雅很有些惭愧。

刘黑七住在日租界,三楼那些雇佣兵都是欧洲人太过扎眼,如果派到日租界只怕会引起麻烦。帮助宁立言把消息卖给山东倒是容易事,但正因为容易,所以才称不上帮助。露丝雅琢磨片刻:

“在本地zhǎo qiāng shou这种事,你做起来也很容易,犯不上让我出面。我倒是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为你帮忙。”

“事实上您能提供帮助的地方很多,比如找一个造假大师,帮我印制一批kàng ri传单以及宣言,还要有一份名单。词句不需要好,只要简单好记,让它们看上去像是出自乡民的手笔就够了。时间上越快越好,我相信对于您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再比如设法放一些消息出去,让外界相信,刘黑七确实准备组织队伍kàng ri。”

露丝雅一笑:“你这是让我在编造虚假的情报。”

宁立言也是一笑:“这正是白鲸工作的一部分不是么?我们负责提供情报,客人负责判断真假。这个市场上真真假假,都是生意的一部分。”

露丝雅倒也不否认,“要做这些确实很容易,你是想要用日本人的力量来对付刘黑七?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在日本警署找个关系。”她看了一眼乔雪,之前的大岛警部就是枚极为方便的棋子,只可惜现在没法使用。

宁立言摇头道:“我倒是没想直接用日本人。事情由我来负责解决,事后有个交待就够了。”

“你让我放出这样的消息,又不担心真正的kàng ri分子被欺骗,也就是说你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采取行动。我必须提醒你,山东方面得到消息派出枪手,最快也要一个星期。”

“他们来的时候,只会看到刘黑七的尸体。我通知山东,只是为了把韩向方的人牵扯进来,不是依赖他的人行动。除掉这伙土匪的工作,将由我亲自完成。”

露丝雅并没有阻止宁立言的意思,作为成年人,每个人都有权做出自己的抉择,也要为自己的抉择负责到底。她相信宁立言不是一时冲动,这么做肯定有原因。合作者之间不需要过多干涉,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提醒宁立言,他要面对的并不是刘黑七那么简单。

“久井吉之助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好手,最擅长挑起争端。在来华之前,他有着长期在殖民地任职经历,主要的功绩就是抓捕fǎn ri分子、地下组织以及游击队。日本把他派来当租界的警务署长,自然不怀好意,你跑到日租界杀人,如果被他抓到把柄,肯定是一场外交风波。再说你还要考虑吉川幸盛的存在。”

对于吉川幸盛和乔雪的事露丝雅也是清楚的,不管是作为合作伙伴还是闺中密友,她都有义务帮助乔雪调查吉川。

“我和英国取得了联系,了解到一些情况。吉川在乔雪离开伦敦后寻找了很长时间,甚至引起本土一些记者的注意。在他们笔下,吉川是个痴情的丈夫,遭到了无情的背叛,如果乔雪当时依旧留在英国,说不定那些记者就会帮吉川把人找出来。他在英国前后住了四个月,利用和记者打交道的机会,还认识了不少上流人士。得知他是吉川财阀的未来继承人身份之后,一些英国商人愿意和他结交,他利用自己营造的形象,在英国的上流社会成功立足。”

“奸诈!”乔雪嘀咕了一句。

“除此以外,我还查到了另外一件事。就在那段时间,伦敦发生了连环失踪案。所有失踪的都是年轻的女性,年龄和乔雪相似,美丽开朗喜好社交。直到吉川离开后,便没有新的失踪案发生。”

宁立言看看露丝雅,“或许这只是巧合。”

“吉川在江田岛学习期间,与一名前辈发生冲突,当时的责任在吉川,所以他吃了处分。事后他主动向前辈道歉,又主动示好,两人反倒是因此成了朋友。半年以后,那名前辈酒后失足落水淹死。可是根据死者的几个好友反应,死者并不喜欢喝酒,只是和吉川在一起时,才偶尔喝几杯由吉川提供的高档葡萄酒。”

“日本方面没有调查吉川么?”

“他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无辜。哦,顺带说一句,提出质疑的几人随后也卷入作弊风波,受到严重处分,前程尽毁。”

“乔雪的眼光没错,吉川是个善于伪装的恶魔。外表宽厚实际睚眦必报,心理也有可能扭曲。我觉得最适合他的地方是绞刑架或者精神病院,谁嫁给他都是一脚踩进火坑里。”宁立言打了个哈哈,并没表现出恐惧。

露丝雅提醒着:“一个拥有理智的疯子往往比单纯的疯子更可怕,何况是一个拥有财富和权势的疯子。吉川家族在日本很有影响,吉川幸盛虽然只是久井的助理,但是他所能发挥的影响以及手上的权力却不容小看。内藤义雄特意给我送来吉川在日本地情报,就是让我提醒你,务必多加小心,别被吉川豁达的外表所欺骗。”

宁立言问道:“这消息是内藤给您的?他之前闹病,我还以为他这个岁数闹病就该准备后事,他居然又活了?他这些消息不肯直接告诉我,而是通过您来转达,也就是说……他想让我主动去找他。”

露丝雅点头:“我们这位前辈在中国待的时间足够长久,也学会了兜圈子的毛病,喜欢让我们猜谜而不是有话直说。或许他为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当然也可能是陷阱。白鲸里的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人想要拉拢你,让你成为他们的伙伴,也有一部分人想要把你除掉,斩断我的臂膀。已经有一些人开始在中国人中寻找自己的代理人,准备取代你,内藤前辈属于哪种,我也不敢保证。”

“不管是什么,总归去了之后才能知道。”宁立言倒是很淡定:“经验能够学习却不能复制,现在才想着找代理人已经晚了,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露丝雅女士的伙伴,没那么容易被人dǎ dǎo。至于现在,我们还是先集中力气解决刘黑七。消息需要尽快送到山东,让韩先生能够高兴一下。其次,我需要日租界的情报,帮我把刘黑七的藏身地找出来。”

“你的那些手下做这件事应该更擅长。”

“刘黑七是出名的狡兔三窟,在天津不会只有一个落脚地,但是所有的落脚地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只要我把这些联系找出来,我的人就能有目标的找人,不必要盲人瞎马一般乱闯。这样他们就会更信服我,既要用人又要让他们认为我的才干远在他们之上,这样他们才不敢生出反心。”

露丝雅点头没说话,宁立言看看身边乔雪通红的眼睛,又说道:“给我一个再开一个房间,让雪儿好好睡一觉。熬夜不是个好习惯,等过了这阵子,我非得把她这个黑白颠倒的毛病治过来不可。”

乔雪曲肘在宁立言胸前捣了一下:“本xiao jie的作息轮不到你管!这个世界上能管住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随后朝露丝雅道:“别听他的,不要单独开房间!我……就在这里睡一会就行,等我睡醒以后还可以帮忙。没有本xiao jie出马,他还想找到刘黑七?”

第三百三十九章 刘黑七

一间昏暗的房间内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天津是码头城市湿气重东西容易受潮,这间小平房又修在洼地,加上朝向问题常年不见阳光,返潮问题就越发严重。房间里几件破旧家具上生满了白毛,房间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去。

宽大的木床上铺着一领破竹席,在竹席上盘腿坐着个粗壮的汉子。男子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到他粗壮的身躯轮廓。他的个子不算太高,但是极为壮硕,好像个磨盘一样结实。只一眼看过去,就能感受到这具身体里所蕴藏的巨大力量。

男子拿着一块擦枪布,反复擦拭着手中的驳壳枪。这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也是他最可靠的护卫。

他不相信人,哪怕是金兰结拜的手足,或是一起拉杆子当土匪的老部下他都信不过。在他看来所谓忠诚不过是没遇到合适的价格,只要价钱合适,他刘黑七谁都可以出卖,其他人也自然可以出卖他。这个天下最靠不住的就是人,最靠得住的就是枪。

他听过说书先生说三国。其中讲到曹操多疑,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刘皇叔的仁义他反倒看不上,觉得那是犯傻。这个世道就是要吃,你不chi rén人吃你,要想活得长远,就得多长几个心眼。若是这天下真有个刘备,也早让他刘黑七干掉了。

刘黑七从小家境贫寒,不曾读过书也没有本钱做生意,守着贫瘠的土地看不到希望,辛苦劳作一年依旧填不饱肚子,反倒是时常徘徊在死亡边缘。从小练就一身好拳脚又好勇斗狠的刘黑七,在少年时候就发誓,这辈子绝不能就这样被束缚在田地里,他要做人上人,过好日子!

以他的出身和家境来说,要想实现这个目标除了当土匪,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身逢乱世人命贱如草,绿林更是如此。比起说书先生口中的三国乱世,刘黑七认为还是当下的世道更险恶。做刘备只会白白丢掉性命,当曹操才能活出个人样。

生来就是个多疑的性子,在听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故事之后,猜忌心就越发严重,手段也越发残忍。对外人狠,对自己人同样狠。

宁立言有一点没有算准,张三娃并没被带回万隆客栈。接应的土匪把他从意租界带走,直接丢进了海河,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刘黑七匪帮的作风,粮食有限不养闲人,拿得动枪就是兄弟,变成废人就不再有资格追随自己,更不能因为一个废人泄露自己的藏身地。

得知张三娃出事的消息之后,刘黑七并没有暴跳如雷叫嚣着报仇,或是对汤玉麟、宁立言展开报复,而是第一时间下令撤退。

虽然根据部下回报,张三娃并未泄露自己这帮人的行踪,但刘黑七还是不能放心。他对人没有实话,也不相信别人对他有实话。除了自己亲眼所见所闻,其他都一概不信。

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张三娃的脚筋都让人挑了,这等酷刑一般人熬不住,问什么就会招什么。宁立言要是想要对付自己,肯定会询问自己的下落,张三娃也肯定会说,万隆货栈不能再住。

狡兔三窟,刘黑七的巢穴却三十窟都不止。凡是他荼毒过得省份都会有他的秘密藏身地,在队伍里还有十几个替身,用来混淆外人视听。正是靠着这种手段,他才能数次死里逃生躲过仇家的追杀。

在他第一次带兵流窜到河北时便看上天津这块fēng shui bǎo di,这里的生活条件远比山东河南来得优越,又有租界可以藏身,不管是养老还是避难,都是首选。

各国租界之中英、法租界管理严格不易藏身,意租界又太过散漫没法保证安全,鱼龙混杂的日租界就成了刘黑七的理想目的地。他在日租界共经营了七处巢穴,互相都不知内情,只有刘黑七自己了解这些巢穴的所在和情况。

万隆货栈就是七处巢穴之一,从掌柜到伙计都是跟他起家的老杆子。整个货栈不求盈利只要有个合法身份,只不过事情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随后的发展让万隆货栈偏离了他最开始的设计,如今更是不能再住。

现在这处藏身地乃是日租界靠近三不管的两间小平房,周围住的不是大烟鬼就是流浪汉,白帽衙门的巡捕过来收点孝敬钱其他一概不问,很适合他这种人藏身。

这次山东一败刘黑七全军覆没,跟随他逃到天津的匪徒不过十五人,加上在天津埋的暗线也就是二十人出头。这么多人两间小房子当然放不下,这里加上他也只有五个人,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了别处。

刘黑七在这也不是为了长住,而是为了见客人,一个关系到他能否完成计划东山再起的客人。

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他的土匪生涯中遭遇过无数次败仗,有几次败得也如现在这般凄惨,几乎全军覆没。在那几次大败之后外界都以为刘黑七注定穷途末路,他却每次都能拉起队伍重新称王称霸,这次也不会例外。

在刘黑七面前有现成的机会,关外成千上万的胡子进入河北,这是老天爷送上门的富贵。只要能从这里面拉出一支人马,立刻就能打回山东,自己依旧是令人闻名丧胆的刘司令。

要做大事必有大财,山东的土匪和关外的胡子虽是同源,但现在并无来往,再用老辈子的交情说服也多半没有作用,唯一可以打动人心的便是钱财。必须要有一笔大钱,才能招兵买马为己所用。

天津的有钱人远比那些山东河南的县城为多,可是刘黑七却不敢放开手脚行事。他很清楚,自己现如今的处境便是老虎掉山涧伤人太重,离开天津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若是在这座城市也闹到声名狼藉被各国租界通缉追捕,在河北就没了退路。

选择汤玉麟为目标以及打出kàng ri的旗号都是刘黑七的主意。他知道汤玉麟有钱而且名声不好在本地有没有根基,即便是在本地的有钱人圈子里,汤家也不怎么招人喜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在此避难的土匪,并不比自己硬气。

要动他除了曲长河没人会帮忙,只要打出kàng ri的旗号,旁观者说不定反倒会支持自己这边。刘黑七对于打什么旗号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年来扛过不知多少面旗号,谁又真的往心里去了?他的部下认可的旗号始终只有“刘”字旗而已,kàng ri也好投日也罢,都是手段当不得真。

在热河日本人势力大自己就接受日本人改编,在河北kàng ri容易得到支持,他就要kàng ri,只要钱到了手该怎么做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刘黑七承认,这次敲诈汤玉麟是自己失算。之前他得到的情报是汤玉麟找了曲长河帮忙,自己的闺女又和某个huā huā gong zi不清不楚,却不知道这位huā huā gong zi居然还是本地帮会头领兼英国人手下的高级警官。

既选在天津建立老窝,自然对本地帮会有过了解。这帮人算不上多能打,但是人多势众消息灵通。若是宁立言想要于自己为敌,天津的这几个巢穴早晚都得被他找到。而英国人手下的高级警官未必就比中国人的保安总队司令好惹,这回算是撞上了铁板。

之前已经在英租界惹下麻烦,这回又跟英租界发生纠葛,在刘黑七看来这不是个好兆头。但不管吉凶,他都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能否搞到这笔钱关系到他能否东山再起,不管是宁立言还是玉皇大帝,挡在这条路上,都只能结果了他。可是这件事关系重大,他不能自己干。

刘黑七不曾读过书,加上一副庄稼人相貌,很容易给人以一种愚笨可欺的印象。实际上能在绿林里打出一片天下且多次死灰复燃的人物又怎会是个蠢材?他心里很清楚,从自己让手下调查宁立言开始,就有人盯上了自己,否则就靠手下那些喽罗,绝无可能把宁立言这等人物的根底访查的如此清楚。

根据他的判断,这人很快就会顺着找上门来,接下来便是谈价钱。自己怎么也是要干掉宁立言,若是能多赚一笔钱,顺带找人帮自己处理好善后,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

在日租界里呼风唤雨,又能查到宁立言这种人的根底,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出是谁的人。只不过他刘黑七只是kàng ri是个旗号,不会真傻到去和日本人拼命,谁的人都和他没关系,他只要实惠。

在热河就和日本人打过交道,对于这帮人的霸道算是有所了解,自己曾经背叛过他们,现在倒也不敢大意。他想了想,点手叫过一个喽罗,让他坐在炕头自己起身下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俺,一会来人你该咋说就咋说,俺在暗处给你掌舵。”

第三百四十章 涉险过关

乔雪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虽然与露丝雅乃是闺中密友又是合作伙伴,可是吃情报这碗饭,便是至亲骨肉也难免互相提防又何况是异国姐妹。即便双方是盟友一样得小心戒备,在白鲸的房间里睡得如此安稳还是第一次。其中原因,自然是因为房间里的宁立言。

房间里有个男人,自己反倒睡得安稳。若非亲身经历,乔雪打死都不会相信这种事。看着伏在办公桌前书写的宁立言再看看自己,乔雪的心中并无多少羞涩,反倒感到一种异样的甜蜜与温馨。

因为从小生长在一个封建家长制大家族里,让她对于家庭生活很是抗拒,一直向往zi you自在独来独往的日子。可是在此时此刻她却萌生出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结婚!必须和这个男人结婚!未来的数十年岁月中两人便该这样度过,如此才算是幸福。

原本她想要效法英国夫妇,男女主人分房而居,现在却已经改变了主意。入乡随俗,自己还是要跟他睡一个房间,而且不许其他女人闯入。

“你怎么也不叫我?就你一个人低头瞎忙又能忙出什么眉目?还是让本xiao jie指教一下未来的警务处副处长业务能力。”

乔雪也不梳理自己的头发,就这么从床上爬到宁立言身后,劈手夺过他面前的纸张。

这是一份手绘日租界地图,比起市面上卖的地图要精密许多。于各条胡同、建筑、道路都画得精致准确,旁边还有详细标注。把这份地图拿在手里整个日租界便操于股掌之中。

这是白鲸的测绘成果。能成为远东最大情报市场白鲸自然有过人之处,地图就是白鲸的成果之一。这些情报商人利用十几年的时间对整个天津市的租界、华界做了详细的测绘,即便是各国zhèng fu手中的军用地图也无法和白鲸的这份地图相比。

这算是白鲸的重要财富,一般人想要看一眼都不容易,露丝雅肯把这份地图借出来,倒是充满诚意。

宁立言在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做了简单的勾画,对几条街道、房舍做了标注,表示刘黑七就可能藏在这些地方。

“白鲸的能量确实不能小看,至少在情报领域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只用了一个小时时间露丝雅就把日租界的情报搜集过来,我根据这些东西做了推敲。”宁立言指着桌上堆积的笔记以及档案说道:

“虽然我手下的混混也能把日租界翻个底朝上,但总归动静太大了,还是这种有的放矢的方式为好。先有了范围再让他们去做事就容易多了。”

所谓情报工作在大多数时候其实就是枯燥乏味的资料搜集、整理、归纳总结,从中找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至于盗窃或是刺杀反倒是极个别行为,并不是主要项目。

乔雪在英国接受过专门训练,对于这些工作早已经驾轻就熟,可是宁立言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就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这不是一个警察应知应会技能,更不是一个大宅门的少爷能够掌握的本领。

两人到了这个关系最忌讳的莫过于彼此之间互相隐瞒什么,乔雪隐藏了吉川的事心中总觉得颇有些愧疚,此时却又对宁立言产生了不满。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无师自通学会这些,他肯定也接受过专业的特工训练,虽然其教授水平不及自己,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可比。为什么他就不肯说明白自己是哪家的门下?

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对他的心思?就算他现在承认自己是为日本效力的特工自己都愿意嫁给他,又何必躲躲闪闪?

类似的念头已经在心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被宁立言巧妙地化解或是转移。这次对刘黑七的情报分析让乔雪更加断定他肯定拥有着职业特工水平,至少在中国本土其业务能力算得上一流,这种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私下里调查过宁立言的履历,没有发现他有时间接受系统的特工训练,难道他的履历是假的?又或者在某个阶段接触到某个组织从而对他进行过不为人知的秘密训练,因此不能为外人道?就算如此,自己难道是外人?心中那丝甜蜜被阴影所笼罩,情绪有些低落。

不过总归是受过训练的人,乔雪很会隐藏自己的心情,表面上装作无动于衷。反倒是和宁立言开起了玩笑:“好啊,你原来是悄悄偷艺来着!这不是我帮你破bǎng jià案那时候用得方法,你居然给学去了?说!你接近本xiao jie,是不是就是为了偷学本事?”

“冤枉啊,我想偷的可不是本事,而是人来着!”

宁立言笑着把她搂到怀里,乔雪躲避了两下,就任他亲昵。片刻之后才一推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露丝雅说不定就在哪偷看呢,你不怕丢脸我还嫌害臊。”

她边说边梳理着头发,又看似无意地问道:“露丝雅给你提供这些信息也花了不少时间,在那之前你在干什么?有没有趁我睡着了溜出去偷腥?从这去趟史密斯医院,也差不多够了。”

“你想多了,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喏,看看这个。”宁立言说话间从档案袋下面抽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乔雪,打开来却见画的是一幅睡美人画像。画中的美人不单姿色倾国倾城,睡相更是安详可人,如同西方童话中的公主。仔细看画中人的模样,赫然正是乔雪,这幅画就是宁立言为乔雪画的素描。

宁立言的素描本事一半来自前世军统特训另一半来自自己在燕京大学时的绘画学习。他在美术方面颇有些天赋又遇到名师,绘画水平堪称一流,就算拿到艺术学校里也能有一席之地。

乔雪看得一愣。艺术家她认识得不少,比宁立言水平高的不是一个半个。但是她看得出来,画这么一副画不但需要技巧更需要情绪,画中的自己便是宁立言心中的自己。自己在她心中是这般美丽圣洁如同天使,他对自己应该不会有欺骗隐瞒的心思,难道真是自己错怪他了?他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又或者……世界上真的存在天才?只靠偷学就能练出这身本事?

其实细想起来还是有很多破绽,但是乔雪已经不愿意再多想,只要这个男人爱自己就够了。除非他是个长生不老的妖怪,否则以他的年龄也没机会学太多东西,或许是自己职业病发作,看什么都可疑。

心头那丝阴霾散去,这次不等宁立言邀请她主动献上香唇作为鼓励。宁立言暗中也长出了口气,这姑奶奶不好对付,总算可以用感情糊弄她,否则穷追不舍自己死而复生的秘密就很难隐藏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望着站在门口的露丝雅,乔雪的脸一红,但随后又大方地说道:“你应该先敲门!”

“好吧,我以为这是一间作战指挥室,没想到还有其他的功能。”露丝雅目光里满是揶揄,她这个年龄自然不会看到两人亲热就害羞地跑掉,反倒是大方地走过来,帮乔雪理了理头发:

“中国人有个不好的习惯,两人一旦关系确定下来就不修边幅。不管在任何时候淑女都应保持自己的体面,尤其像预言家这么出色的男人,你如果放松就会有人趁虚而入。已经有人在白鲸高价标买预言家的资料越详细越好,你今后的情敌少不了。”

高价买宁立言情况的自然未必是情敌,但是她这么说,两人也就这么听。露丝雅又把手上的一个档案袋放在桌上:

“刘黑七这种强盗对于市场来说并没有多少价值,中国师长以上的将军才有建立档案的必要,一个土匪头目不值得关注。可既然我的盟友要和他开战,我就只能勉为其难的想想办法,在王子忙着亲吻公主的时候,我可是为你们找来了这个。我敢打赌,即便是韩向方也没有刘黑七这么多资料。”

在露丝雅提供的资料上,囊括了刘黑七的出身、履历、相貌特征乃至一些外界传说的生活习惯及细节。确实如露丝雅所说,不管是韩向方还是国民zhèng fu只怕都拿不出这么详细的资料。

根据资料,刘黑七是个恶魔同时也是个优秀战士。他学过武术,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练习过轻功,可以轻松跃上高墙或是平房,奔跑速度极快,普通人根本追不上。双手使枪百发百中,骑在奔马上射击可以做到举手不空。

性情多疑警惕心理强,在当土匪的时候也是神出鬼没,在乡村里扎营时即便自己的部下也不知道他具体睡哪个房间。经常是上半夜祸害了一个女人,清晨却在另一个女人房间出现,或是从马棚里钻出来,毫无规律可循。

与这种人为敌显然是件危险的事,乔雪此时也开始同意露丝雅的看法,要干掉他也犯不上宁立言亲自出手。这双拿画笔的手没必要持枪,只要她乔大xiao jie肯出钱,还怕找不到肯效力的杀手?

宁立言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少有的固执:“我说过了,这个人我来解决,没必要再争了。我说得那件事办得如何?找没找到可靠的造假高手?”

露丝雅点头道:“那件事非常容易,事实上也不需要造假的高手,只要几个落魄学生就够了。但是既然白鲸出面,工作就要做得可靠,不但有这些还要有委任状,外加一些难以考证真伪的消息,刘黑七可能接受红色武装改编,成为布尔什维克领导下的游击队。你说的没错,情报市场上永远不缺乏谣言,至于如何判断真伪,那是当事人自己该操心的事。”

第三百四十一章 虎狼同路

捕捉野兽的罗网以及gong nu已经初步完成,但是这不意味着捕猎工作就此高枕无忧。刘黑七这种凶兽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危险程度并不低,尤其宁立言亲自上阵的前提下就更得小心谨慎。日租界也不是平安之地,吉川幸盛、藤田正信……宁立言在那里有着足够多的对头。

除此以外宁立言还有一个预感,刘黑七这种野兽最对日本人的胃口,那帮人不可能放他在租界里生活不予以过问。不管是前世里有关刘黑七带兵进攻沂蒙根据地的记忆还是从这一世日本人的行事风格考虑,这帮人与刘黑七接触就是个时间问题。

恶狼与猛虎组成联军远比狼狈的组合破坏力更强,危险程度也更高,要在老虎洞里干掉恶狼,更不是一件容易事。

等到傍晚时分老谢送消息过来,坐实了宁立言的猜测。按照宁立言的指示,老谢安排了日租界的青帮弟子对两条街进行重点调查。可是那帮青帮弟子刚一到地方就发现这两条街上多出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物往来巡逻。

奉命去调查的混混都是日租界的地里鬼包打听,日租界的青帮与东洋人也常打交道。有人认出那些人里有几个乃是藤田公馆的耳目,为了避免暴露自己便不敢再查下去。

宁立言圈定那几个可疑区域,乃是根据露丝雅提供的情报结合日租界近几年房产变更情况以及周围的信息反应而做出的推测。藤田公馆的出现算是个旁证,可以确定刘黑七或是他的部下就藏身其中。

对于藤田公馆宁立言自然熟悉。这个公馆从成立之初就和自己乃至白鲸八字不合,宋丽珠遇刺重伤的行凶人乃是小日向,可是背后的主使则是藤田。

日本人的情报系统分别隶属于不同的部门,在战时他们会为了共同的目标合作,和平时期又免不了互相拆台争权夺利。藤田正信的靠山是日本热河驻军,再追根溯源就能查到关东军司令部头上。

关东军吃到了九一八事变的甜头,一心想要继续复制这一模式,让自己获取更多的军功武勋,在日本内部也属于最为激进的侵华派。日本国内因为准备不充足以及对欧洲列强的忌惮,目前还没有对华全面进攻的打算,关东军的那帮赳赳武夫却已经等不及想要发动战争。

他们的行动方针就是在华北制造事端,等到事态严重到一定地步,关东军再以维护治安保护侨民等目的挥师入关,把华北也纳入囊中。与关外不同,河北一旦发生战事整个中国都没法置身事外,全面战争必然爆发,日本国内也只能承认事实发动全面侵华作战。

小日向手下那批土匪进关,最终目的就是要在华北搞破坏,刘黑七这种混世魔王到了日租界,藤田当然不会放过。若是日本人肯出钱出枪,刘黑七很快就能拉起一支队伍。

得到消息时宁立言和乔雪已经回到别墅里,乔雪的眉头微微皱起:“日本人果然插手而且还是藤田公馆出面和刘黑七接触,这回事情就更难办了。我们的计划要调整你必须放弃亲自出手的打算,改为坐镇指挥。藤田的背后是关东军,那群武夫根本不懂情报界的规则,藤田正信更是个凶残的魔鬼,不会对情报员手下留情。如果你被他抓住把柄,随时可能丧命。在日租界杀人这种事我们不能自己动手,韩向方的人一周左右就能到,最晚不会超过十天。让他们下手解决刘黑七我们提供必要的支持,再不行我就去雇佣枪手。”

“如果连我都做不到,他们就更没用了。”宁立言在家里说话更随便一些:“刘黑七是个有奶就是娘的主,谁给他好处他给谁干活。藤田拉拢他不是难事,惟一的困难大概就是经费筹措。日本人的吝啬和刘黑七的贪婪在短时间内难以磨合,可是这个时间不会拖得太长。拿到钱的刘黑七就会离开天津,我们就拿他没办法。更危险的是刘黑七离开前肯定会对我们发动袭击,袭击目标可能是汤玉麟也可能是我还可能是白鲸,不管以谁为目标,结果都会很麻烦。藤田之前就曾经雇佣难民袭击白鲸,他这个人不讲体面不讲规矩,把情报战场当成正面战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他以白鲸为目标,露丝雅也会有危险。”

“我管不了那么多!”乔雪在家里也敢说话:“在露丝雅和你之间,我只能先顾及你的安全。”

“但我们的安全实际是一回事。大家是个团体,如果露丝雅那边出了状况,对我们也没好处。所以必须把刘黑七解决,看着他死掉我们才能放心。我可不想睡着的时候都睁着一只眼睛。现在是要找到他具体下落,等到查清楚他的踪迹,就该是要他偿命的时候。”

乔雪看着宁立言的眼神就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的决定,虽然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但是在这种大事上,自己根本左右不了他的意志。这个发现让乔雪有点沮丧却又在随后自我安慰:自己要找的男人必然是这种有主见有决断的,若是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如何配得上自己?

她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我也去。”

“做梦!”

“你阻止不了我。”

“你有你的事要做,刘黑七要铲除,失踪案也不能不查问。固然要把这件事算在刘黑七身上,但是我们也得先查个真相出来。我的推测只是推测,需要足够的证据。现在这件事就得你多费心,我当然也会去帮你。”

乔雪想了想:“那你明天陪我去图书馆。”

“那你从今晚开始就不许黑白颠倒,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华界吃早点,你要是起不来我就带别人去。”

宁立言与乔雪第二次来到图书馆时,却发现一个赵歆居然也在。胡殿坤的事发生以后,宁立言把他的口供交给廖伯安自己并没说什么,也没就此发难。这不是烂好人而是知道真发作也没什么用。

赵歆的警衔比宁立言低,但是实权不小,在警务处也算是一方诸侯。英租界的脚踏车阻击枪队是在赵歆与廖伯安共同提议下组建,随后各国租界以及华界才开始效法,因为这件事廖伯安很是受了番嘉奖。

这支队伍的特点在于灵活机动行动力强,既能承担缉捕任务又能担任警卫工作。赵歆对部下要求严格,成员zhi fu必须整洁脚踏车随时保持干净,警容风纪出色,其他各租界的脚踏车分队都不能相提并论。

赵歆因此得到英国人的认可,被他们认定为“有才”之人。和宁立言这种“明星警官”相比赵歆在知名度上略有不及,可是如果论办事能力英国人可能更相信他。

有这么个人和宁立言为敌英国人求之不得,绝不会因为胡殿坤的事怪罪赵歆。若是宁立言私下杀了赵歆就更是犯了忌讳自己无法立足,只能如此处置。事后赵歆请了病假不上班,想来是被廖伯安勒令以此为惩戒算是给宁立言交待。出现在图书馆时也是一身便装不曾穿zhi fu。

虽然两人的关系敌对,可是表面还要装着若无其事,仿佛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面少不了寒暄问候几句,宁立言又关心了赵歆的身体问他几时回去上班,赵歆则表示自己还是没好准备多休一段。

“自从当上阻击枪队长以后已经三年没休假,这次积攒的假期正好一起休了。我这个人爱好不多,休假的时候也没事坐,来图书馆看看资料算是消遣。没想到宁督察与乔xiao jie也是同道中人,今后咱们可以交流一下读书心得。”

乔雪不阴不阳道:“求之不得。不知道赵队长喜欢看什么书?”

“开卷有益,我倒是没有固定的选择,最近一段时间我正在研读建筑类作品。不知乔xiao jie的喜好是?”

“法律!现在研究租界法庭对于内部犯罪人员的处理!”

“如此,我们就自便,中午的时候我请二位吃饭。”

乔雪将上次找到的那堆诉讼类档案重又抱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后趴在宁立言耳边道:“赵歆怎么还没完?他说他在看建筑类书籍,我刚才瞟了一眼他也在看伦敦道的建筑设计图。他还是为了韩启泰他们家的事,我本来还等着他辞职,没想到他还敢出来找麻烦,要不要我找内务处把他先抓起来再说?”

宁立言想了想:“我不赞成。廖伯安能让他出来,自然是有他的考虑。这个赵歆现在说不定已经代表蓝衣社行动,除非把他一棍子打死,否则就没必要招惹。只不过蓝衣社那帮人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性情贪婪,刘黑七那边要快,这边也不能慢。若是我们手脚慢了,那些古董说不定落在谁手里。”

老谢那边的消息还没过来,刘黑七的具体落脚点未知,也就无法采取攻击行动,眼下的注意力便又放在了这起案件之上。两人在纸张中寻找蛛丝马迹,现场方面的负责人则是张冲。

认真起来的张冲仿佛变了个人,一改往日的怠惰作风,拿出了周身的解数。一如乔雪之前的评价,宁立言没办法提高张冲的上限,但是可以大幅度提升这个人的下限。这个巡捕房有名的油条一旦认真起来做事也颇有些章法,更重要的是他带头认真部下没法偷懒,所有人都跟着认真起来。

即使以他们的能力没法从现场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可是这份认真也一样得到回报。就在张冲蹲在书房的博古架前琢磨这铁家伙到底藏着什么机关的时候,一名警察来到他耳边低声汇报:“弟兄们发现从日租界过来两个小子,没事就围着这转圈,一上午绕了能有三趟,感觉不对头。”

“认准了是一拨人么?”

“看您说的,我们哪敢瞎说啊。咱这眼睛也不是出气的,看得准着呢。可他们是从日租界过来的,咱也不敢乱动。”

张冲脸一沉:“越活越回去了!日租界来的多个嘛?咱吃英国人的饭用得着怕小日本么?既然可疑就把他们弄起来,出事我顶着!”

第三百四十二章 帮倒忙

宁立言得到消息是在下午的时候,人还在图书馆里,就有电话打过来。电话另一端的罗伊语气严肃生硬,一听就知道是在办公室。

“你的部下惹麻烦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去给我得罪日本人,他吃饱了撑的?要是按我的意思,就把你和你手下那个倒霉蛋一起扫地出门!可是上级非要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解决这件事。日本人现在通过私下途径提出了kàng yi,趁着没有上升到外交层面,赶紧想办法把事情给平了!要是闹大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电话另一端的罗伊正言厉色似乎在发脾气,只有宁立言可以听出他话里拼命隐藏的笑意。

在公开场合两人依旧保持着敌对,英国当局对此视而不见骨子里乐见其成。罗伊这样说表面看去是骂人,实际是暗中给宁立言撑腰,告诉他这次差事干的漂亮小日本吃了哑巴亏还不敢闹,你就把人押着先别急着放。

回到座位上把消息告诉乔雪,后者一笑:“我就说过,如果你上了战场一定是个优秀的指挥官,能让那些懒得不像话的华捕勤快起来,甚至抓了日本人的耳目,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战利品?”

宁立言扫了一眼在远处看书的赵歆:“不急,咱先把这事弄利索再说,我感觉咱们差不多已经找到几块重要的碎片,距离完成拼图不远了。”

乔雪点头道:“根据案卷显示,哈登知道自己不占理,在打官司的时候就胡乱攀咬声称韩启泰的占地与设计图纸不符,而且并未使用其指定的施工人员而是从华界雇佣水平低劣毫无文化及美学素养的工人完成,必然违背哈登的设计意图。这些工人进驻后违背承诺,于夜间偷偷施工,并且改编他的建筑意图,导致建成后的别墅不伦不类,有损哈登大设计师声誉,对于其未来的工作造成影响。韩启泰这边找的律师是个中国人,但也是在英租界持有牌照的。这位大律师倒是不简单,能让英国人不敢过分偏袒,最后依法判决了哈登败诉。如果我们相信哈登的说法,就能明确韩启泰盖房的时候找了些不知来历的公人又私改了设计,特意选在夜间开工,鬼鬼祟祟的一定有文章。”

宁立言也支持乔雪观点:“这个大律师收费可不便宜,韩家的家当怕是有一半以上都花在了他身上。韩启泰宁可花这么一笔大钱雇佣律师打官司,也不肯用哈登的施工队,这里面的原因不难猜测。哈登的人他掌握不住,想要多点私密事,怕这些人走漏了风声。”

乔雪又从档案袋中拿出一张纸:“这是半年后哈登第二次起诉韩启泰的起诉状,在诉状中称自己有确凿证据证明韩启泰违背图纸施工,别墅中墙壁擅自增厚破坏了房屋整体的美感……这个哈登简直是个外国无赖,打官司就是为了讹诈钱财,丢光了设计师的脸。”

宁立言笑道:“我们倒是要感谢哈登了。他这句话为我们指点了方向,如果他指控是真的,所谓的擅自增厚墙壁,实际就是在书房装了个密室。我们现在回去直接把墙砸了。我就不信了,真有什么自毁机关能破坏了里面的东西。”

乔雪想了想:“还是先去看看张冲的成果再说。本xiao jie如果用到砸墙这种笨办法po jiě机关,将来还有什么脸见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么办。”

赵歆从头到尾都在低头看书,似乎没看到两人离开,宁立言也没和他打招呼。等到宁立言走后,他忽然起身也走向管理员,开口索要宁立言方才看过的档案。

重见到张冲时,宁立言发现他心情激动的样子竟然有些像华子杰。一见到宁立言他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兴奋:“我们的方向是对的,这座别墅里肯定有问题!否则的话日租界不会来人,小日本就是一群夜猫子,他们来肯定没好事。敢来咱嘴边抢食,就别怪我办他!”

张冲这种老油条只要铁了心抓人,就不会找不到理由。两个来这里窥探的耳目一张嘴就是一股子大蒜味加上半生不熟的汉语,不问可知必然是高丽人。这种人在日租界都属于二等公民,在英租界就更没什么地位,张冲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把两人抓起来。

抓人的时候就在街上,不远处的日本巡捕看个满眼并没有行动,但是很快就有华捕过来说项想让张冲放人。来说情的几个华人警官职位都在张冲之上,在警务处也是实权人物。按着张冲旧日的为人,肯定是放人自保。可是这回他改了脾气,死咬着不肯放人,把几个人的面子全都挡了回去。

他这样做实际是拿自己的前程在赌,如果宁立言这边有所动摇或是不保他,张冲的结果怕是不乐观。但是他并未担心这些,反倒是一笑:

“我相信宁长官是个爷们,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再说了就算不为长官为我自己,我也不想认怂。日本人的狗腿子跑到咱英租界来打探消息,他们也配!我就拘了他,看看能把我怎么着!”

宁立言一笑:“这话我爱听!咱们警务处不是外交部,想在这站住脚,就得有这么点混横的劲头。谁再来说情让他找我,就算是英国人也别在乎。我现在正式怀疑那两个高丽人有间谍嫌疑,要对他们进行彻底审讯,谁敢保人让他给我出手续!”

在英租界对外的说明中,情报机构是挂靠在英租界警务处之内,也接受督察处管理。其主要作用是严查各种情报组织,避免破坏英租界的中立地位。宁立言打出查间谍的旗号,在公开场合足以自圆其说。即便是工部局董事也不会明着承担这个责任。

两个人就关在那栋洋楼的储藏室,由四个华捕看着。等宁立言走进去就发现张冲确实细心,不但把两人捆个结实,嘴里还用布堵了不让他们说话。显然是担心自己的手下没有自己的胆量,被高丽人说服或是收买偷偷放人。

宁立言一来,负责看管的警察就退出去。乔雪围着两人转了几圈,见两人神色慌张,嘴里呜呜有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你们叫唤也没用。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也休想让我给你们松绑。大家把话说明白,我知道你们的来历,也没想过从你们嘴里要出实话来。老实待着吧,看你们的上司会不会动用外交关系来保你们,再看看你们能找出谁来帮忙?”

这两人都是藤田公馆的wài wéi成员上不了台面。藤田正信以热河驻屯军的烟土收入为经费建立藤田公馆,在资金方面算是充裕,但是人力却严重不足。藤田之前是青木机关下属工作人员,现在自立门户形同背叛,日本情报机构不是帮会不至于因此执行家法,可隶属于青木机关的旧有下属也不再服从其调遣。

袁彰武被宁立言驱逐,藤田在帮会里的棋子基本都被拔除对于本地帮会失去控制。陆军的情报员又被青木机关控制大半,藤田除了争夺一部分浪人外,就是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比如联合池上发一成立普安协会,但是小日向同样是个脑后反骨之人,普安协会现在已经自成体系不服从藤田管束。藤田手上能用的人手只有热河驻军派给他的士兵以及一部分浪人,再有就是这些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高丽人。

自从朝鲜亡国后,高丽人就成了二等公民。固然有金九的fǎn ri游击武装,但也有大批高丽人沦为鬣狗一般的角色任日本人驱使。这帮认贼作父的高丽人能力普遍不高,和本地的社会团体缺乏交集进入不了上流社会,只能从事跑腿之类的工作。

在日本人眼里,他们都是炮灰消耗品,被捕或是被杀就怪自己倒霉,不会出力营救。私下里提提kàng yi是可以的,不可能通过外交领域要人,也因为这一点,从他们嘴里了解有用情报也不容易。

他们的出现只能说明一件事:日本人入局了。

“藤田前脚和刘黑七接上头,后脚就有他的人进英租界,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联系。我之前的推测基本正确,这起案件的凶手就是刘黑七或者他的党羽。”

书房内,宁立言一边端详着博古架试图从里面找到线索一边说道:“这栋房子里的财宝引起了刘黑七的注意,所以主人一家遭遇不测。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他没能搞清楚藏宝所在,加上这里是英租界他行动不便,所以才拖延到现在。刘黑七爱财如命,却肯把这地方告诉日本人……多半是抵押贷款。”

乔雪赞同宁立言的看法:“日本人的小气天下闻名,现在华北又有几万土匪武装,刘黑七对日本人来说并非不可或缺,他如果想要从日本人手中弄一大笔钱是很困难的事。走投无路之下刘黑七就想到用这栋房子的宝贝做抵押……那两个高丽人其实是来探路的。”

“高丽人的被捕就是试探的一部分!”宁立言也在同时想到这一点:“如果我们已经找到藏在这里的财宝,这里的戒备便会放松。现在人被抓了,藤田就能确定财宝还在房子里我们也一无所获,刘黑七的许诺还有价值……没想到张冲好不容易勤快一次,还帮了倒忙。早知道我就该摆个空城计,现在倒是成全了日本人和刘黑七的合作。”

乔雪安慰道:“我们不是神仙,谁又能想到这些变化。即便日本人确定财宝在这也没用,英国人固然想要息事宁人,但也不是全无底线。若是由着日本人在英租界挖掘宝藏,他们的颜面何存?英国人认可把财宝送给日本人,也不会允许对方大张旗鼓把东西拿走。日本人又是出名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拿不到财宝刘黑七就得不到他想要的钱也就不会离开天津,我们还有时间!”

第三百四十三章 吉川的圈套

日本人的正式说客于傍晚时分进入英租界来到宁立言面前。吉川幸盛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英国花格呢西装,头发依旧梳理得一丝不苟涂满头油,看装扮像是准备去参加舞会。如果不是从露丝雅那里了解到其作为,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笑容可掬满面和气的绅士居然是个biàn tài杀人魔。

“二位忙着呢?可曾用过饭?若是没吃东西咱们到夏太太餐厅吃点罗宋大菜,我请客!”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对宁立言和乔雪的态度就像是老朋友。又朝乔雪一笑:

“虽然你无情地拒绝了我,但是不能剥夺我继续追求你的权力,请你给我一个跟你共进晚餐的机会,哪怕有个旁观者也无所谓。”

“我很抱歉我已经吃过了,而且就算是共进晚餐那个旁观者也只会是你。”乔雪冷冷一笑,倒不像前两次见他那么剑拔弩张。宁立言给了她无穷的勇气,让她敢于面对这个恶魔。不管他有多少手段,自己都不怕。

吉川耸耸肩膀:“那就太遗憾了,我这次过来本是公私兼顾,如今就只好谈工作了。奉久井署长的命令,我来保释两个日本侨民,至于英租界巡捕无故逮捕大日本帝国侨民一事,领事阁下会和伯纳德先生交涉,与我无关。”

宁立言一笑:“我怀疑那两个人从事间谍行为,而且他们始终没有亮明自己日本侨民身份身上也没有证件,这场外交官司我不看好你们能赢。”

“管他呢。kàng yi申诉打嘴仗都是大人物的事,你我既是拿薪水的办公人员又是商人,不必要操心那些。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为高丽人出头办保释,真是晦气!人我可以领走了吧?需要什么手续,我现在就可以办。除了这件事以外,我来也是为了和宁先生谈一笔生意。”

“你我之间有生意可谈么?”

“当然。在去年的时候袁彰武先生一直从事劳务输出工作,为大日本帝国提供足够的产业工人。自从他涉嫌谋杀案畏罪潜逃之后,其产业一多半被宁先生继承。我查阅了一下,那间劳务公司也在宁先生名下。可是自从您接手以后就再没为帝国提供过一名工人,这可不应该啊。”

他打了个哈哈好像是在说笑话,可房间里的温度随着这一声笑就下降了好几度。“日本巴掌大个地方,人口不能和贵国相提并论,我们要发展工业、矿业都需要足够的工人。而贵国目前经济模式单一加上天灾**,也有大量的失业人口流离失所,挣扎在饥饿与死亡边缘。他们需要生存,我们需要工人,劳务公司chéng rén之美互通有无,乃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宁先生不该停止这种交易。你放心,帝国不会亏待宁先生,每提供一名工人都会给你足够的人头费,不会让你白忙和。虽然你我都为zhèng fu工作,但是咱们的本职还是商人,要是单纯指望英租界那点薪水,又怎么供的起雪儿开销?”

随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宁立言的神色也极为从容:“劳务公司?吉川兄搞错了吧?我当初接手的只是码头和仓储,可不记得接手过什么劳务公司。袁彰武是个经营赌场、妓院的行家,还能做正经生意?”

“我查阅了租界的档案,绝不会错的,如果立言老弟不信,可以随时到租界来查,我向你提供方便!司令部可是急等着人力开工,别让司令官阁下生气,那帮马鹿缺乏涵养,离开拳头刺刀就不会讲道理。如果你再进一次宪兵队,雪儿可是要心疼的。”

两个高丽人随着吉川离开,乔雪在楼上目送他们的汽车逐渐消失眉头微锁:“区区两个高丽人又怎么会让吉川亲自出面?藤田的靠山是关东军,吉川在江田岛海军兵学院进学,日本的海陆军关系恶劣,怎么会是他来保释?难道……”

宁立言来到乔雪身边:“那么多日本巡捕肯定也有吉川的耳目,他是故意盯着我,只要事情与我有关,他就要插一手。这事乃是私人恩怨,跟海陆军的矛盾无关。”

“无耻!”乔雪骂道。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本就是不共戴天,为了你这么个美人出人命最正常不过,现如今他只是给我找麻烦已经算是心胸宽广。”宁立言倒是很坦然:“按我们本地方言,蚊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藤田已经惦记上这里再加个吉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他肯定会查到刘黑七……”

“那也没什么。你刚才说得没错他是海军的人利益和陆军不一样,想要尽快入侵华北乃至整个中国的是陆军,海军的战略重点并不在于此,他们更想要你的故乡……”

乔雪哼了一声:“他们也配!英国人、美国人都看着,日本人的海军固然不弱,可是国力摆在那里,不可能是英国或者美国的对手。相反要是和中国的战役全面爆发,日本战略资源不足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一旦美国人中断了与日本的贸易,看他们拿什么打仗?”

“到了那时侯就是骑虎难下,不打也不成了。日本人师从英国,最擅长的就是赌国运。日俄战争的时侯他们赌赢过一次吃到了甜头,这回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回?”

宁立言没法说出自己的秘密,只能旁敲侧击给乔雪提醒。这丫头虽然聪明,但是对于欧洲列强的国力过分迷信,还意识不到日本的可怕。

“日本人是一根筋,认准的事就会去做,不在乎要付出多少代价。所以保护你的婆家就是保护你的娘家……好吧,我们说回吉川。他不大可能配合陆军的华北攻略,所以倒是不用担心他和藤田连成一线。但是在和我为敌这件事上,他和藤田又是天然盟友,两人都想我死。如果我没猜错,很快吉川也会以私人身份加入这场夺宝战争,目的不在于宝藏,只在于给我制造麻烦。”

“那间劳务公司已经很麻烦了。”乔雪已经猜出吉川的险恶用心,所谓劳务公司就是贩卖人口,之前袁彰武帮着日本人欺骗甚至bǎng jià劳工,让他们为日本人工作。

日本人的工作环境恶劣纪律苛刻又不拿中国人当人,这些劳工不是在gāo qiáng度的劳动中累死或饿死,就是在完工后惨遭日本人灭口。海河上曾经一次性出现上百浮尸体,震惊整个城市。

宁立言如果也像袁彰武那样帮日本人抓劳工,自己就要欠下血债,吉川到时候只要把真相公布出去,宁立言不但名声扫地,警务处的工作也未必保得住。

如果执意拒绝又会和日本人交恶,吉川方才提及海光寺司令部,就是提醒宁立言,最需要劳动力的就是日本陆军。如果宁立言继续消极怠工,便是那帮丘八出面,他的人身安全很难保证。

乔雪恨恨道:“我敢打赌,那家劳务公司的所有手续,都出自吉川之手你根本不知情。”

“但是对日本人来说这不重要,只要他们相信那家公司是我名下的产业就够了。袁彰武为日本人服务,我取代了袁彰武,就得接替他的工作。之前我控制码头让日租界的贸易能够正常开展,保证他们商品流通当然也保证了走私。事实上宁家的生意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大量日本商品通过走私途径进入天津,由于没有关税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打价格战,让华盛的纺织品市场越来越小。这些我是知道的,但是没有办法,要想得到日本人信任,这些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现在他们要的代价更大了,不但要我继续帮他们运输还要我帮他们贩猪仔!”

“这事不能做。”乔雪拉住宁立言的手:“即使从利益层面考虑也不行,如果你真的像袁彰武一样提供劳工,吉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事情捅到报社。陆军能否找到劳工他不在乎,他只想毁灭你。”

“我明白!”宁立言也握紧了乔雪的手:“他无非是像看着我身败名裂破产zi shā,我才不会让他如愿呢。这件事我会想到办法解决,我先去打几个电话,一会回来陪你继续研究。”

等到宁立言打过电话回来乔雪问道:“你想到办法了?我承认这次我也想不出法子,你如果想到了就告诉我。”

“你都想不到何况是我?这事不是着急的事,一时间想不了那么稳妥的主意。我只是去做了些安排,吉川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舒服。”

“你要让人在日租界闹事?”

“不是日租界而是其他地方,也不是闹事而是设防。你刚刚的表态再次让吉川感觉面上无光,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仇恨。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确信自己没看错。他扭曲的性格加上身份,多半会采取报复行动。他不会对我做什么,但是身边的人就很难说。”

乔雪眼珠一转:“你是说他会对我们的人发动袭击?”

“很有可能。这也算是他的一份战书,让我知道得罪他的下场。”

“他敢?”

“吉川敢在伦敦bǎng jià杀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他虽然穿着西装,但绝不是个绅士,对他不能按照正常人考虑。再说眼下华北有数以万计的土匪,治安本就不能和平日相比,有暴徒出现也很正常。他自负聪明我就和他斗一斗,看看大家谁更聪明。”

“巧珍身边有人,如果吉川要动手肯定是自己吃亏……家里更不用说……”乔雪开始盘算谁可能是袭击目标,忽然惊觉:“敏姐?她回家了没有?”

“我刚打过电话,她的房间电话打不通,问了秘书才知道她人还在华盛公司,似乎是宁家那边有些人找麻烦。”

“那你要不要过去?”乔雪的大眼睛盯着宁立言看他的反应。

宁立言摇头道:“我已经让云珠和徐二爷他们去了,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华界巡捕房那边我也通了消息,别忘了敏姐是谁的闺女,我干爹的面子加上宁家的招牌,在华界还是有用的。吉川自己不会出手,也不会让手下损害敏姐的性命,开枪杀人不是一个自负的biàn tài该做的事。在见到吉川以前敏姐是安全的,我如果自己出面,就让吉川看到了破绽。我只有一个人,需要我关心的人却不止一个,他要是四面出击我就没办法了。现在只能按兵不动,等云珠她们的回信。”

第三百四十四章 匪徒

华盛公司的争吵已经持续了两天。

从汤巧珍被骗回家里那天,杨敏就面临着来自宁家亲属的逼宫,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只不过她把这些话都闷在心里,并没对宁立言说。她能猜到宁立言的反应,肯定是冲到华盛给自己撑场面,再用自己的身份跟宁家人闹个天翻地覆搞不好还会伤人。

宁立言和宁志远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是两父子在表面上依旧彼此互不关心,对于宁家其他长辈也就更谈不到恭顺。在宁立言心中,杨敏的地位比宁家那帮三亲六故加起来都高,为了杨敏哪怕是长辈他也敢揍。

越是如此杨敏越不想把他拉下水,老三对自己有情,自己也要对他有义。本地人讲究个辈分,让他担一个忤逆名号对于其日后的发展不利,自己不能那么自私。

事情的起因还是在老姑前来做说客那次,杨敏当着她的面亲了宁立言的额头,等于把两人秘而不宣的关系摆到了桌面上。坊间的传闻始终是传闻,没有报纸跟进也没有照片流出就算不上有力证据,宁家大可以装聋作哑装作不承认。

宁老夫人甚至有过最坏的打算,哪怕杨敏已经怀了孩子也没关系,反正都是宁家血脉不算便宜外人。可是这种事看破不说破,杨敏这个动作让宁家人没法继续装糊涂,本来是秘而不宣的事被摆到了桌面上。

杨敏这种态度比起行为更让宁老夫人以及宁家一干亲眷不满,认为她不懂事而且目中无人不知好歹,给了台阶不但不肯走,反倒是越来越猖狂。本来杨敏管理华盛背后就有些人持有意见,全靠宁志远夫妻支持才没闹出乱子。

随着宁老夫人的态度变化,那些人便敢于出来说话。华盛是家族企业,宁家的亲属都是华盛股东,一开始打着查帐的名义上门,大家还能保持体面,直到今天情绪彻底爆发。

爆发的诱因还是杨敏。她动用自己代理总经理的权力,推掉了一笔利润非常丰厚的订单。在宁立德离开天津以后华盛的生意就持续走下坡路,宁志远已经开始处理自己名下的一部分不动产。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在商界已经是公开秘密。

国人素来喜欢添置不动产,典房卖地被视为破产征兆,宁家人心里都有些发慌。这时候天上掉下一个大合同,不但利润高而且一签就是三年,简直就是求都求不来的金矿。即便是在宁家生意最好时这样的合同也是求之不得,现在简直就是救命的甘露,杨敏居然一句话就把合同推掉。即便是宁家最支持杨敏的那几个亲戚,这回也都变了脸色。

宁志远想要把产业南迁的计划并没有跟家里透露,除了宁立德、宁立言以及杨敏以外就没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妻子也没说。道理也很简单,现在说出来必然面临很大阻力,还有可能功败垂成。

宁家人在天津早已经住惯了,南方又如何与天津卫这块fēng shui bǎo di相比?就算是十里洋场上海滩也吃不到地道的煎饼,没有便宜如同白给的物价更找不到这座城市独有的安逸闲适。这种好地方不待往外面跑,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自家的祖坟、老宅这些都没法搬走,难不成把祖宗都扔下?

从经济层面考虑,这种大迁移也是不智之举。不管宁志远安排的何等周详,产业南迁都必然带来巨额经济损失,到了外省能否安身立命也是未知数。大多数宁家人都不会认同迁移也不会认为天津会落入日本人手里,这不是关外,租界住着各国洋人。若是日本人敢动刀兵,洋人肯定出面干预,小日本也就是欺负中国人的能耐,他们还敢惹洋人?

即便天津真的失守,自己也是本分商人,日本人又能把自己怎么样?无非是完粮交税摊派兵费,自打军阀混战的时候商人便是这样生活,早就习惯了。

知道自家人对于日本的可怕认识不足又舍不得手上钱才,担心走漏风声有人坏事,产业迁移的事始终秘而不宣。只等到万事俱备之后,宁志远再强行靠家主权威把人带走。在宁立言前世宁家便是这样完成的迁移,虽然让家产损失过半且惹来家里一片骂声但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和气节。

不过前世这部分压力集中在宁志远父子身上,这一世却转移给了杨敏。宁家人见本来好好的生意忽然不景气,有了好生意又不做,认定是她在里面搞鬼,把钱贪墨到自己口袋里去养活宁家的“三土匪”。

宁立言的名声在外,但是宁家人倒不至于真的怕他,人再凶狠霸道也是对外,不能对自己家人耍威风。这是中国千百年来的规矩,宁立言也不会破坏。

为防万一,来找杨敏理论的都是宁家女眷没有男人出头,而且都是上了岁数的长辈,就算宁立言在现场,难道还能对长辈无礼?

老姑一进门就扯断了电话线:“今个咱们说点正文,谁的电话都不接,免得搅合。反正你也不肯接合同,打电话也没用。”

说话间已经有人关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其他几个长辈围着杨敏要帐本要yin zhāng,提出剥夺她的财权。老姑带头发难:

“华盛是老爷子苦熬苦拽给宁家人挣下来的产业,可不能便宜外人手里。我大哥当家不假,可也不能一手遮天说嘛是嘛,这里也有我们的股份!立德是宁家长子长孙,他当总经理我们没话说,可他现在不在家,这总经理得让宁家人当,不能让外人管。”

“没错!这事我们不是冲你,是说这个事,规矩不能乱了。小敏你要是愿意回来,那我们这帮长辈没话说,立德的就是你的,你管他管都一样。可现在你铁了心在外头,这买卖你就不该插手。”

“你离开宁家得时候老爷子可没亏待你,宁家在英租界的产业全都归你所有,怎么还不知足?你这孩子当初可不是这样,是不是背后有人给你出坏主意?还是谁吃喝玩乐把钱花亏了,逼着你出来给他弄钱?我们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能让别人把你架愣的胡说八道,拿钱填海眼啊。”

七言八语喋喋不休,一些人还故意提到了宁立德,指责杨敏品行不端。好在杨敏外柔内刚,早在决定和宁立言重续前缘时就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不至于被这种语言攻击搞到无力招架。立言在租界呼风唤雨,乔雪更是个穆桂英一般的巾帼豪杰,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软弱,不是丢光了老三的脸?

宁志远最近卧病在床,公司的事便没向他说起免得其分心劳神,现在拉断电话线显然是不让自己跟老人家联络免得去请救兵。这也太小看人了,难道离开老爷子自己便怕了她们?杨敏面上带着笑容,从容不迫:

“几位姑姑、婶子,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不管说嘛都应该,可是咱得分个家里外头,现在是在公司咱得说公事。宁立德先生让我当总经理是有法律文件的,上面有他的签字有大律师做见证合法有效,你们要剥夺我的总经理权力不是不行,但是得有法律文书。比如董事长的签字,要不然召开董事会也可以,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不让我当,现在是min guo了,这套可行不通。”

“你这孩子怎么跟我们打官腔呢?嘛叫法律文件?这买卖姓宁,我们说的话就是法律。”

杨敏一笑:“在家里是这样,在这可不是这样。您老几位都来好几天了,这大热天的回头中暑就麻烦了。听我一句劝,在家多歇歇千万别上火,要不然这身子骨可是受不了。”

“别说没用的。我们免不了你的总经理,看帐本总行吧?我们得知道你从账上支走多少钱,把钱都给谁花了?我们是股东,那些钱里也有我们一份!”

“看账当然可以,不过不是现在。等宁立德先生回来,我跟他交接的时候您老几位自然就能看见。要是账上有差错可以报官,min guo是**律的,谁也不敢胡闹。”

“报官?谁说的报官?”

一声大吼响起,随后紧锁的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司必灵”门锁居然外力破坏,随后两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大汉从外面直冲进来。

两人都是生面孔外乡口音,土头土脑模样凶恶,这一冲进来就把房间里这几个上年纪的女人吓了一跳。她们都是阔太太平日见得非富即贵很少与这种人打交道,原本也不放在眼里。

老姑进门前已经吩咐了,即便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搅自己和杨敏谈话。这两人破门而入又土头土脑,一看就知道不是公司的人,按照她的脾气马上就会恶语相向。可是不知怎得,与两人目光一对,她的心里打了个突,涌到唇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不少。

“你……你们是干嘛的?”

倒是杨敏十分从容,主动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你们是谁?为什么闯到我的办公室?有话到会客厅说。”

“你就是杨敏?”一个男子的眼睛盯着杨敏,目光让杨敏感到很不舒服,她点点头没说话。

那男子猛地向前两步,胳膊左右一晃,宁家那几个女眷便东倒西歪地向两边倒。“我们就是奔你来得!你们华盛卖的什么玩意?收了我们的钱给我们发的都是啥货?这事没完,我们得说道说道!”

说话之间男子那蒲扇般的巴掌抓向杨敏。宁家是本地巨商且背后有警方背景,就算是和谁发生冲突也是通过司法途径解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动手。杨敏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但是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手臂已经被对方抓住。对方的力气极大,杨敏那粗糙如同砂纸的巨掌一抓,只觉得痛彻心肺,随后竟是被生生扯到了办公桌外面。

“你们是谁?到底要干什么!”杨敏怒吼道。温驯的女子此刻变得如同一头雌豹,语气愤怒以及,抬腿踢向男子的小腿另一只手想去抓自己的皮包:在里面放着一把勃朗宁阻击枪。可是男子的力气太大速度也快,她的手还没接触到皮包的边缘,就被生生拉拽出去。那一脚就像是踢到墙上,对方浑然无事,杨敏的脚却震得生疼。

“俺们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你给俺们发的都是次货,坑俺们乡下人的钱,咱得说理!”说话间男子抓着杨敏向外就走,杨敏急道:“来人!叫警察来!有强盗!”

几个宁家的女眷眼看杨敏要被拉出去,也觉得事有蹊跷,老姑大着胆子说道:“你们是干嘛的?嘛时候定的货?有话在这说,你们把人往哪带?”说话间就要去追,可是刚走两步,另一条大汉已经横身挡在门口,朝老姑瞪了一眼:“少管闲事!再多说话连你也带走!”

他并没拿武器,可是眼神之中就像是有两把bi shou射出来,让几个女人心里一哆嗦,竟是没人敢追。

男子看看桌上的电话机,发现电话线已经断了便没动手。只朝几个女人又瞪了一眼,才背对着门口一步步向外走去。

由于宁家闹家务,华盛的职员都远远避开免得被台风扫到。可是杨敏的叫声还是惊动了人,有几个员工跑出来向这边看,其中两个男性员工已经飞奔过来叫道:“你们是谁?要带我们总经理去哪?”

拉着杨敏的男子脚下不停,另一只手却从腰里抽出一把雪亮的bi shou,对着那两个职员一晃,杨敏抢先叫道:“他们是土匪,你们快去报官,别跟他们硬拼!”

第三百四十五章 救兵

杨敏的脑子不糊涂,她此时已经断定,这两个大汉绝不是什么生意人,肯定是土匪。再结合之前所说的刘黑七以及数万进关匪徒,心知他们多半是要bǎng jià。

她终归是个大户人家的xiao jie,不是个战士。虽然学过用枪也接触过韩大姐这种红帽子做过支援kàng ri的事,算是有些胆略。可她的胆量不属于战场。躲在后方提供资金、物质支持,又或者在生意场上搏斗内宅里较量她都不怕,冲锋陷阵明刀明枪就不是她所能胜任的范畴。

从不曾有过直面土匪的经历,一想到那些沦为肉票的女人在匪窟中种种遭遇,便吓得魂飞魄散,周身的血液向头顶涌来。

她后悔自己太大意了,如果把阻击枪放在身上现在总可以zi shā,不至于真被土匪抓走。自从知道土匪进关后她的防身阻击枪就总是保持上膛状态,可终究是个商人,总别着枪不成话万一走火更是不得了。万不曾想到老天爷的心肠如此狠毒,自己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遭此横祸,土匪怎么敢冲进公司绑票?

公司门口有请愿警保护,可是杨敏对他们没有丝毫期待。华界警察的本事她心里有数,他们身上背的枪只是用来吓唬老百姓,遇到真正的土匪跑得比谁都快根本指望不上。

华盛公司当然不止有一部电话机,有好几台电话能够呼叫外线。这两个大汉是外来人,本事再大也搞不清楚华盛的话机在哪,阻止不了华盛的员工报警。可是报警有用么?

华界的巡捕能力太差速度又慢,指望他们来救自己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纺织厂里女工居多,有少数男性工人也不顶用,普通人哪里是土匪的对手?他们只是在厂里干活赚工资,没有义务为自己牺牲性命,自己就算是死,也不能牵连无辜。

杨敏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弱小无用,若是乔雪遇到这种事肯定能想到办法zhi fu歹徒,或是找到方法自救。自己却被恐惧剥夺了理智,除了死以外想不出任何办法……真没用。

现在惟一的指望就是宁立言来接自己下班,哪怕是救不了自己,只要让自己看他一眼,两人再说一句话就够了。没见老三最后一面,自己又哪舍得去死?

不能对不起老三!

眼看被土匪从大楼里拖出去,走出大楼就是门口,等到出了门怕是神仙都救不了自己。杨敏的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从小在父亲身边听过不少强盗的事情,对于这些人没有半点好看法,也不认为有侠盗存在。不管动机为何,女性落到他们手里都难免受到侵犯。抓着自己的土匪目光总是向自己的胸前瞟,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发生什么不问可知。自己必须为老三保住贞洁,除了他不能让任何人碰自己尸!

戒指、耳环等首饰必然要被土匪夺去,又不曾准备毒药,想要找个zi shā的东西怎么也这么难?杨敏的视线落在挟持者的bi shou上,男子亮出了bi shou就没收回去,而是比划着开路。那把bi shou锋利异常,如果自己撞到上面,肯定会死。

可是男子显然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根本不给她机会。他一开始拉着杨敏的胳膊,现在已经变成了肩膀,那手就像是老虎钳一样有力,捏得杨敏半身酸软使不出气力,想要往刀上扑也不容易。

“俺们只求财不害人,你只要听话就没事!”男子显然从杨敏的眼神里看出她的打算,恶狠狠地提醒着。

“钱……我给你们钱,要多少都给,别带我走。”杨敏哀求着,希望对方能够高抬贵手。只要能保住贞洁,她宁肯倾家荡产。可是男子脚下不停:“少废话!到了俺们手里不怕你不给钱!”

眼看两人就要冲出办公楼的大门,就在这当口,从对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动静很大,一下子吸引了两个男子的视线,接着就看到在楼门口站立的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中袖旗袍亭亭玉立在门口,两条长腿分外引人注目。本就是绝色佳人此时受了惊吓身体颤抖眼神慌乱,更增几分妩媚。办公楼门灯那昏黄朦胧的光线照在这女子身上,如同给她套上了一层光圈,人似是在云里又像在雾里,三分似人七分似仙。即便是这两个不懂风情的大汉,也被这美人美景所吸引,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女子的打扮像是时髦的洋学生,面前是一地的水外加碎玻璃。显然是突然看到这一幕被吓慌了,玻璃杯掉在地上。见两个大汉看过来,少女显得更加紧张,身体不住地打哆嗦,颤抖着说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另一个负责殿后的男子看看杨敏又看看这个女孩,舔舔嘴唇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你是干啥的?”

“我……我是来这里兼职的……学生。”女孩的声音很小,边说边向后退。可是她的腿显然被吓软了,脚下的半高跟皮鞋这时候哪里跑得过男子的大脚,那断后的大汉两步冲过去,已经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学生?俺这辈子还没尝过洋学生的味呢,算你倒霉。”

“放开她!这事和她没关系!”杨敏大叫着,但是声音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尖利。她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穿女学生衣服的正是唐珞伊。

唐珞伊打扮成这样一定有原因,说不定就是老三安排来救自己的?不管如何看到一个武功gāo qiáng的亲人出现,她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不至于像刚才那么绝望。她知道不能露出破绽,因此故意用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的沉稳。

大汉瞪了杨敏一眼:“少嚷嚷!你要想自己不受罪就让俺们带上她,总得有个人陪俺们乐呵。再说没有洋学生,谁给你们家里写信啊?”

挟持唐珞伊的男子也拔出bi shou顶在唐珞伊腰上,她发出一声尖叫随后就不敢再喊。两条大汉各挟持一个女子向外走,鼻子不停地抽动,嗅着两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公司里大多数人没出来,似乎压根就没察觉异常。少数几个男职员追出来也不敢上前,只是在那里喊着:“放开她们!我们已经报警了!你们跑不了!”

一个男子发出一声呼哨,从角落里又冲出一个人。这条大汉手中举着一把驳壳枪,朝那些职员一比划,几个职员连忙向楼里跑。男子一阵大笑,随后看向两个女子:“这两谁是杨敏啊?”

“老三手里那个,我这个洋学生是老天赏的!”

“你这龟孙的命倒是好,这保不齐还是个大闺女呢!奶奶的,这不就是个天仙?还是天津好,就连女人也比咱们的漂亮。”

三人边说边向工厂大门走守在这里的请愿警已经不见了踪迹,挟持杨敏的大汉问道:“老六呢?这王八蛋的准又回车里偷懒去了,让他守门的,瞅眼就不见人。”

“回头让团总收拾他!娘的,这多出来个娘们可咋坐啊?”

男子说话间看向远处,在距离工厂大门约莫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着一辆“道奇”汽车,这种甲壳虫大小的汽车显然坐不开那么多人。几声喇叭声响起,催促他们快些行动,几个大汉边说边向着汽车走去。

眼看就来到汽车旁边,挟持唐珞伊的男子嘿嘿狞笑:“没事,让娘们坐俺怀里!俺也好探探她的底……”

他的话音刚落,从方才一直听凭摆布的唐珞伊忽然动了!

由于唐珞伊一直表现得非常配合让男子断定这个女学生已经被bi shou吓破了胆,并没有太过防范,何况现在自己的伙伴拿着阻击枪就更不怕反抗。虽然bi shou还顶在唐珞伊腰上但只是个恐吓,并没有想要刺下去反倒是怕弄伤了她让自己没得玩。不想一直温驯的绵羊,却于此时变成了猛虎!

唐珞伊的手忽然抓住了男子持刀的手,不等对方反应向下用力一按一扭,与此同时她的头也向后猛地一撞,头重重撞在大汉的鼻梁骨上,这持刀的男子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臂下身几乎同时传来剧痛,一声怪叫中人已经踉跄着倒退。

“砰!”

随着唐珞伊的动作,枪声也随之响起。

子弹并非由匪徒射出而是来自于道奇汽车,汽车距离几个大汉不超过二十米,开枪人本身更是能够枪打落叶的神射手,在这种距离开枪万无一失。子弹准确无误地贯穿了持枪男子的眼睛,在他的后脑炸开一团血雾。

挟持杨敏的大汉反应快得惊人,在同伴受到袭击的刹那已经把杨敏拉到身前准备用她当盾牌。可是他快对手更快,其动作只完成了一半,唐珞伊的手已经挥起。杨敏只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闪动,随后听到挟持自己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bi shou落在地上。唐珞伊一拉杨敏的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杨敏这时才看清,挟持自己的男子手上已经满是鲜血,他用左手按着自己右手伤口拼命去堵,可伤口的血像喷泉一样根本控制不住。唐珞伊冷哼道:“别费劲了,挠动脉被切开你还想止血?乖乖等死吧!”

随后又看向杨敏,不住安慰着:“敏姐别害怕,立言让我们来接你,没事了,坏人都被我们收拾了。”

道奇车的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乃是手提驳壳枪的武云珠,看到她杨敏才彻底松了口气,紧接着身体就像是泄了气地皮球一样瘫软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唐珞伊也坐下来抱着杨敏安慰道:“别害怕,来了好多人呢,保证你没事。”

那被划开挠动脉的大汉惨叫着喊着救命,又似乎想要掏枪找垫背的,随后被车里扔出的一支飞镖把另一只手也扎穿了,徐恩和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看抱成一团的三个女人,又把头缩了回去。打打杀杀的事他徐二爷擅长,女人的事完全不懂,这时候不好露面。

而在更远的地方,一个高个子白皮肤金黄头发的女子放下望远镜,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把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很快,警哨声大作,十几个身穿zhi fu手提驳壳枪的年轻女子嬉笑着向道奇汽车跑过去。

第三百四十六章 愤怒的杨敏

“啪!”一记耳光摔在宁立言脸上!

望着面前佳人婆娑泪眼宁立言只觉罪孽深重,任凭拳打脚踢不敢移动分毫,嘴里不停地道歉:“姐你听我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

“啪!”另一边脸上又是一记嘴巴。

杨敏在宁立言面前有着堪比君王的权威,一连两记耳光抽过去还不解恨,用手指着宁立言的鼻子身体剧烈颤抖,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之后,猛地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大哭起来:“你混蛋!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宁立言自然不会离开,相反趴在杨敏耳边不停地赔不是:“这个我真没想到。我给公司打电话打不通,让人通知你又没人敢去,所以联系不上。本以为各方面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想到警察局敢跟我来这套,洋人又太能折腾,害姐受了惊吓。这两事都是我所料想不到的,姐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杨敏并未抬头,哭声反倒是越来越大,语声哽咽:“下次?我今天的魂都快吓飞了,你还想有下次?你的腿怎么那么金贵?能安排这个那个,怎么就不能自己去接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比不上乔雪!”

宁立言在无法通过电话联系杨敏之后,就感觉到这边情况最危险。他对杨敏的感情又是最深,布置格外妥当。既通知了特三分局让他们派人到华盛又给武云珠打电话,让她去接杨敏出来,为了多加一道保险还点了徐恩和的将。本以为这是个三重保险万无一失的布置,没想到闹成了现在这样。

本就是特三分局出身,宁立言对于自己前任同事的无能有所准备,特意提醒他们这是自己的人情外加杨厅长的面子。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远比宁立言想得复杂,就在杨敏回家之前,天津警察局的副局长特意打了个电话解释,表示自己这边确实派了兵。

可是部下还没等出发就接到匿名电话,通知警察局刘黑七将亲自带人袭击宁府对宁家人不利。宁志远的住宅门外也只有两名请愿警察,不可能是土匪对手。为保证宁志远安全,这支队伍临时改变目标,前往宁府进行保卫。

特三分局人力有限,临时调兵多有不及。刘黑七乃是悍匪,人数少了不起作用,所以人马保护了宁志远,就没能赶往华盛,希望宁立言谅解。

这种说辞宁立言自然不信,显然是警察局里有人暗算自己,不但把人调到宁府,还偷偷通知了华盛外面的请愿警有可能被土匪袭击,就连这两个警察也被吓跑了。

与华捕对比,武云珠这边也出了状况。她确实很重视这个工作,想要做出一番成就。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自己的上司西利亚,想要拉她一起去。

西利亚是罗伊的妻子,一个高个金发的英国女人,长得很漂亮人也很有本事。罗伊是在本地长大的外国人,西利亚则是来自英国本土。听说其祖上曾经显赫一时,只不过到了她这代已经没了贵族身份否则也不会嫁给一个爱尔兰人。饶是如此两人的结合也很废了些周折,颇有些传奇色彩。

这个女人接受过专门训练身手利落,做事也颇有些手腕,与武云珠一见面就把这个没心眼的姑娘笼络住,与她成了知己。武云珠把她当作自己人,可是西利亚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在乎的不是杨敏安全而是女子警察别动队的发展。这支队伍如今已经满员,可是这些rén dà多是出身体面人家活泼好动的少女,当警察只是为了赶时髦好玩,还能穿漂亮的zhi fu摆弄阻击枪并不具备抓捕能力。用她们对付女学生都未必合格就别说其他人。

西利亚是个好出风头的性子,成立这支队伍的目的不是当花瓶而是要真做出点成绩。这些手下并不能让她满意,也知道靠这些人自己做不成事业。营救杨敏被她当成了一个机会,通过抓捕悍匪让女子警察出名给自己的履历增加亮点,还能在华界争取执法权。至于杨敏在过程里是否会受到惊吓或伤害她并不在乎。

武云珠脑子转不过她,被西利亚骗过了,按着她的安排把宁立言吩咐的保护杨敏驱逐土匪变成了消灭土匪保护杨敏,顺序颠倒做事的方法也大为不同。

唯一可喜的是她在行动前也通知了自己的好友唐珞伊。对于这个抢了自己三哥的好友武云珠初时很有些不满,可是架不住唐珞伊的软功,气早已经消了。这次给杨敏帮忙算是几个女人增进友谊的机会,她把唐珞伊叫上算是对她身份的认可,也全靠唐珞伊那身好本领,才没让事态彻底恶化。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西利亚搞了个突然袭击,临时集合了十几个可靠的女警只说是去练习骑自行车,等到了租界边缘才告诉她们是去华界又不说地方。这样的安排保证了行动保密,土匪完全没有防范,可是行动速度被拖慢了。到华盛的时候土匪已经先到一步,徐恩和独自一人孤掌难鸣没法开展营救,只能在外面埋伏着准备万不得已拼死救人。

西利亚没让那些娇滴滴的大xiao jie过来坏事,把她们埋伏在远处,听自己的哨子行动。武云珠等人按照她的指挥实施了这次堪称完美的营救行动。乃至唐珞伊一开始示弱任由强盗抓住,也是西利亚的计划,目的是引出工厂里可能藏着的匪徒暗哨。

西利亚的谨慎也算是救了唐珞伊一命,如果不用这个办法直接靠武艺交手,唐珞伊很可能被那个藏在暗处的土匪打黑枪。

从结果看这次的行动非常成功。宁立言的女人安然无恙土匪被一网打尽,三名土匪被击毙另有两人被捉。新成立的女子警察别动队跨租界执法,全歼悍匪己方无伤亡,自魔爪下救出租界成功的女商人杨某。

这些信息有着足够强的吸引力,能够让女子警察队成名,还开了英租界警察在华界执法的先例对于英国官方来说也是利大于弊。可是对于杨敏这个当事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

差点被土匪绑票的经历成了她的噩梦,甚至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那几个土匪的狰狞面孔。即便是没有被侵犯,被对方的语言骚扰乃至身体拉拽还是让她不能接受,尤其是那句让女人坐到自己身上的话,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武云珠她们晚来一步,自己……该怎么办?

她不怪宁立言招灾惹祸,和日本人作对这是难免的事,可是为什么他不能亲自去接自己?若是他肯走一趟,那些土匪肯定会被吓跑,自己也就不用受这场惊吓。饶是宁立言费了九牛二虎的劲解释其中利害,杨敏还是不能释怀。只是不在拳打脚踢,而是被宁立言抱在怀里委屈地抽泣。

“她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才满意?我对武云珠难道不够好?让她嫁给你可是我最早说出来的,就换来现在这样的报答?唐xiao jie是个好人,为我可是受委屈了。那强盗虽然没把她怎么样,可是狗爪子在她身上也没老实。你要是自己去呢?能有这事么?和一个小日本争面子真那么重要?就能把我舍出去?”

“没这事。”宁立言指天赌咒:“我要有这个想法天打雷劈!我也没想到罗伊他媳妇这么不是东西,居然是拿这件事搏名声。按我想的是把土匪吓唬走就完,这帮人都是惯匪,如果看到我们戒备森严绝不敢强攻。”

“那你自己不来?还不是舍不得乔雪。”

“我不去不是为了乔雪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宁立言抱紧了杨敏,这种用力的拥抱能带给怀中人安全感,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候,杨敏最需要心上人有力的臂膀。

“吉川幸盛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古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要是他惦记上,咱日子都不好过。这次的bǎng jià既是他对我的报复,也是我们的一场隔空较量。兵对兵将对将,我今天要是自己露面,等于承认我的身份只配和那些喽罗相提并论。吉川会看不起我,认为我不够资格做他的对手,他的手下人多,三天两头来搞破坏事情就难办了。我可以让你们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再用巡捕把咱的住处团团保护起来,可是那样对你们不公平。我希望姐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窝在家里当主妇。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要想保证我们的生活不被破坏,首先就得让吉川认可我的对手身份,如此我们才能互相提防彼此试探,找到机会再动手。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段安稳日子过。”

“我这次也是向吉川展示力量,证明我手下也有充足的人手可用。如果他还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我也能让他受到伤害。我和他这次都担任棋手,就不能像棋子一样冲到棋盘里去厮杀。可我对天发誓,如果知道事情变成这样,我不会顾及体面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肯定自己赶到工厂那接你。”

杨敏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下来,但是依旧在哭,宁立言用手帕为她擦眼泪保证今后绝不会有这种情形。杨敏的手也在他脸上轻轻抚摸着,“姐打疼你了?”

“没有。我今天害姐担惊受怕,你应该再用力一些。”

“姐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可是今天这事太让我后怕了,如果真被那帮土匪拉走,我就没法活了。老三答应我,下次不管怎么样,你也要亲自去接我好么?不管什么棋子棋手,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能让我看着你,就算是死我也心安。”

“我保证不会再让姐受这种惊吓。”

“这事你说了算么?既然和日本人做仇家,这种事怕是少不了,姐对你的要求就一个,别把我扔下。不管去哪都得陪着我,我离不开你……”

两人抱在一起谁也没说话,许久之后杨敏才说道:“我听武云珠说司机是个高丽人?”

“嗯。这帮土鳖不会开汽车,司机找了个外人。云珠这事干的混,我回头得跟她算账。这些日子太顺着她了,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说这个,我是说高丽司机比日本人好对付,他们扛不住打可以问出口供。

姐虽然不会打仗可是懂得官面道理,拿住日本人和土匪合伙的口供,对他们就是个把柄,就算小日本也得要脸。你们不是得抓紧过堂?别回头高丽人有个好歹,反倒是让日本人逮住理。”

“过堂的事让他们管,我陪着姐最要紧。”

“别……你赶紧去审贼。你说的对,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咱得先把外面事办利索了。姐不是不懂事的,也不会拖你的后腿。乔雪能当你的内助,我只会比她耿出色。把唐xiao jie请到家里,我得当面谢谢她。武云珠那你别掺和,我自己跟她聊。你是个老爷们,去忙外头的事就好,家里万事有我你不必操心。”

第三百四十七章 罗伊赔情

对于罪犯的审讯不算顺利,一个司机一个匪徒全都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即便用了刑也是如此。这一点在宁立言意料之中,高丽人虽然骨头软但是日本人手段毒辣,他们害怕报复又知道警务处不敢杀他所以不敢开口。那些土匪则是惯于滚热堂的亡命,大多数刑具都见过,一般的手段吓不住他们。

英租界警务处毕竟不是日本宪兵队,英国人并不排斥酷刑但是为了标榜自己的文明形象警务处内不鼓励严刑拷打,所拥有的刑具比较常见。震慑一般的宵小足够,面对这种悍匪就有点拿不出手。

他刚赶到审讯室罗伊就主动找上门。他打出的旗号是看看宁立言又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随后把他叫到一边的办公室,趁着没人主动道歉。

“这事我也是没想到,西利亚不是咱本地的娃娃……”

一个外国人说出这种话让宁立言很有些错愕,罗伊却感觉很自然,仿佛他确实就是个标准的天津人而不是爱尔兰人。

“你别跟伦敦来的老娘们一般见识,那帮人没喝过海河水不懂本地人情,一脑门子公事公办。为这个我跟她刚吵了一架,未来几天谁给谁也不会有好脸。我运气不好,娶了这么个糊涂媳妇就得替她抗事,你有嘛话冲我说有气冲我撒,就算揍我一顿我也不还手。”

“这话从何说起?西利亚毕竟也没有伤害到杨敏什么,我怎么会对她有什么怨言。”

“你这样说就是有怨气,改日我请客,叫上杨xiao jie咱们一块登瀛楼吃一顿。不过怎么也得等这股风过去再说。现在好几万土匪进关,伯纳德都吃不香睡不着,所有警务人员的休假都要取消,咱现在出去大吃大喝就不合适了。就你也得留神,别没事光陪着乔雪不上班。不打勤不打懒专门打那个不睁眼,过去没人管,这些日子得留点神。”

“你这俏皮话说得比我都利索,假洋人吧?”宁立言开了句玩笑以示自己心无芥蒂,随后问道:“这土匪进关英国人用得着走心么?”

“废话!伯纳德只是废物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厉害。英租界是商人的天下,要是土匪泛滥大家都做不成买卖,这租界就等于废了。再说他们目前是在乡下,谁知道嘛时候进城?真要是来了天津少不了杀人放火,英租界也没法幸免。驻军已经实施了动员,机关枪都架好了,就连美国大兵都已经做好上街巡逻的准备,咱们更闲不住。巡逻、防范,同时尽量避免冲突,西利亚抓的这两人伯纳德那也有想法。”

“他惦记着给放了?”

罗伊点点头:“我为嘛支持你当警务处副处长呢?就是你们两能想到一块去。按伯纳德的意思就是别自找麻烦,在华界犯案就该交给中国巡捕,把人弄到租界里,回头土匪记恨英租界上门报复可叫他如何是好?”他居然甩了个戏腔,随后吐了口唾沫:

“丢人现眼的玩意!帝国要都是这样的领事,我看大英的江山也不长久。傻子都知道抓住日本人的把柄乃是好事,更别说这次是英租界的警察在华界抓人,若是借题发挥,英租界警务处能在华界拿到执法权对租界乃是天大的好事。可惜摊上伯纳德这么个软货,居然想息事宁人!”

“你是说客还是传令兵?”

“我是个可耻的告密者。”罗伊一笑:“这事伯纳德也张不开嘴,他要是马上说租界的yu lun和工部局都饶不了他。按他的意思,二十四小时以后没有口供就把高丽人放了。他就是个司机,只要不招认,就不能说他是土匪同伙。至于那个拿家伙的不能放,多关两天然后送到华界,让中国fǎ yuàn处理他。”

“也就是说我还有点时间。只要拿到口供,伯纳德就不好说话了。”

“我来就是给你出主意的。”由于罗伊和宁立言在公开场合以敌对者身份出现,这时候自然不方便主动出马帮宁立言审讯。但是罗伊懂得用刑手段不少,大部分都不是警务处的常规方式且不乏违规犯禁之处。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在旧书摊上翻古书外加澡堂子里跟人闲聊学来的,宁立言则认为那些缺德的审讯办法必是来自海外与中国无关。

他微笑道:“我学了这个得付什么学费?”

“天下太平就够了。”罗伊态度也很诚恳:“这回的事是冲你来的,动的还是你心头肉,哪个老爷们也不能答应。可是听我一句话,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我不说大局为重的废话,就说老百姓的道理,咱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外面土匪太多,警务处的力量太弱不是他们对手。大英帝国今非昔比做不了你的后盾,指望你一个人对付这么些土匪那是做梦。至于日本人更不用说,当初的狼崽子长成了如今的白眼狼,乃是亚洲正经的强国。就是帝国zhèng fu都拿他没辙何况是你?今后别让你女人出租界,我安排人保护她们,保证不会再出这种事,其他的别多想,识时务者才是俊杰。”

宁立言点燃了一支香烟:“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哥们好意我这领了,不过你那书没看全,我露几手我们的东西给你看看。”

他叼着香烟来到外面,对张冲几个人吩咐道:“都出去吧,这两人交给我了。我不下命令,谁也别进来。”

罗伊这时从外面跟进来道:“他们可以离开我不能走,我必须监督你,确保你不会严刑逼供损害租界警务人员形象……”

二十分钟后。

宁立言与罗伊重新在会客室里互递烟卷,罗伊啧啧赞叹着:“活到老学到老啊,我来中国就是来对了,这个国家的老玩意多,宝贝有得是。没想到还有那么多收拾人的法子我没学会,这回算是开眼了。你回头把这个东西写下来,我给你交到上面去。”

“警务处不是有规定么,不许使用酷刑,否则将受到包括辞退以及逮捕在内的惩罚。”

“没有皮外伤谁敢说咱动刑了?再说也不一定是给警务处用。”罗伊吐了个烟圈:“都在白鲸喝咖啡,就犯不上装老百姓了。眼下这世道不太平,不光是亚洲,欧洲那边也乱得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那帮欧洲穷亲戚又要遭殃。这种时候结果比手段更重要,你这些拷问技术对我们很有帮助,就别藏着掖着了,你难不成还要把它们留给蓝衣社?”

宁立言这套审讯技术来自前世的学习,其中既有军统自己的发明也有美国教官教导还有被捕之后在日本宪兵队的亲身体验。美、日两国制造痛苦的技术合在一处,效力非比寻常。即便是那见过世面的土匪,也已经被宁立言收拾服帖,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妖魔鬼怪,把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这次bǎng jià杨敏的行动是由藤田正信授意刘黑七出动人马,给他们的命令是必须把杨敏完好无损地交给藤田先生。在交给日本人之前,他们可以过过手瘾,但谁要是坏了杨敏的性命或是贞洁,下场保证是生不如死。

那名高丽人是日本方面派出的司机也是个监视者,免得这些土匪不受约束,真的对杨敏下手。

匪徒兵分两路进入的华界,几个人坐汽车过来,也有人步行进入,目的就是互相支援。按照计划,在成功掳人以后,在路上会有汽车接应,那部道奇汽车会随手丢弃让警方无从查找。

如果宁立言没有安排人手实行保护,事发之后再想救援或是寻找杨敏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杨敏很有可能就此从人间蒸发没人找得到。

刘黑七投靠藤田还是一个秘密。按照那名匪徒的口供,刘黑七不但下了封口令更是明确警告,谁如果在日租界犯事别指望藤田公馆会出面捞人。大家还得按着过去一样遵守法律,和过去惟一的区别就是,这帮人需要宣传抗战。

在日租界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宣传kàng ri,可是私下里可以喊dǎ dǎo日本鬼子,包括在华界和意大利租界都可以做类似宣传。如果因为kàng ri宣传或是招兵募捐招来巡捕,藤田公馆会保证当事人的安全,他们需要做的事就是记下捐款人或是支持kàng ri言论之人的名字、来历。如果谁能够和gong chǎn党的游击队取得联系,更会有重赏。

对于英租界的失踪案这名土匪能提供的消息不多。刘黑七对于自己的部下并不信任,很多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许部下打听。

这名匪徒只是听万隆货栈的人提过一句,英租界有一笔好买卖可惜没做成。还有人感慨过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纵然是个下人的儿子都能娶到一身细皮白肉的好媳妇,乡下人没有这个命。除此以外就一无所知。

这名匪徒还提供了一个刘黑七的落脚点,一处建在洼地的破旧平房。不过这次他们行动失败,接应的人接不到他们就会知道出事,按照刘黑七的习惯,肯定又要搬家。有了日本人的帮忙之后,刘黑七可供隐藏的地点更多,就连这个土匪也说不上来还有哪些藏身地。

这个高丽司机承认了自己是藤田公馆耳目的身份,只为少挨几下刑罚。西利亚是个行家,一开始就把他嘴里藏的zi shā药丸拿走,这人现在就算想死都办不到。

他原本只是混在日租界的情报贩子,被藤田公馆抓住之后为了保全性命,当了wài wéi成员接受日本人指挥。对于藤田公馆内情一无所知,就连这次行动他也只是负责开车,别的什么都没告诉他,属于无用之人。

罗伊倒是不这么认为,对他来说藤田公馆是个需要认真对待的机构,刘黑七这种土匪反倒是小事。有眼下这份口供可以让伯纳德通过外交层面施加压力,让日本人驱逐刘黑七。只要这尊瘟神滚出天津,再去祸害哪里都不关他的事。

宁立言摇头道:“事不能那么干。刘黑七两次惹到我女人头上,他和他手下那帮人的命就是我的!这事我自己能处理,不必惊动领事阁下。”

第三百四十八章 逆鳞

宁立言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心里的火山已经处于喷发边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他的逆鳞便是身边的女人,尤其杨敏更是他心中的神明不容人亵渎。这次刘黑七把杨敏选为目标,算是犯了他的忌讳,彼此之间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桌上放着日租界地图,这是白鲸那份地图的抄本,与原本相比分毫无差。在上面用红蓝铅笔反复勾画标注,注明刘黑七可能的藏身地,一些已经被排除的则打了叉。随着红叉越来越多,刘黑七的迂回空间已经越来越小。

“能不能让白鲸设法搞一张刘黑七的照片,这个人虽然不喜欢照相,但是他多次接受招安,完全有可能留下照片。我印象中韩向方手里就有,看看能否商量一下,找他要一张。”

“能要我也不会开口!”乔雪走到宁立言身边,目光里带着浓浓的责备。

“我知道你想为杨敏出气,在这件事上我也不和她争短长。你愿意维护她我没意见,但我的男人不能是个莽汉,不管到什么时候,情感都不能代替理智。”

“刘黑七如今不同当初,他如果只是个在天津避难的土匪,你要亲手杀他我阻止不了,只好尽力帮你,可现在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做这种事。他已经投靠了日本人,背后有藤田公馆的势力,情况完全不同。再说他为人狡猾,打人一拳防人一腿的道理不会不懂,不可能不加防范,你对他动手根本不是àn shā而是强攻。且不说双方力量对比,在日租界发动强攻杀一伙悍匪,这根本就是白日做梦。再说这次的bǎng jià本来就是吉川的计划,要求土匪把敏姐完好无损地带回去,肯定是作为礼物送给那个混蛋。他是个狡诈的对手,bǎng jià敏姐除了要报复你,也是挖陷阱等着你中计。你要是糊里糊涂地冲上去,只会让他耻笑。”

“我明白。”宁立言表现得十分冷静:“他身为财阀之子又是警察署高级幕僚手下必然有自己的人手。他放着这些人不用,非要用藤田公馆的人,分明是一石二鸟。既想要把我的仇恨往藤田身上引,也是为了让藤田公馆的力量做炮灰。刘黑七现在必然被日本人当作诱饵放在那等着我去吃,我只要动他,日本人就会采取行动实施抓捕。英租界的高级警员在日租界犯下谋杀罪行,肯定是一桩极大丑闻。藤田背后是日本陆军,吉川则是江田岛毕业,这次算不算日本陆军海军的情报系统联合对我采取的行动?”

乔雪并没被他这个玩笑打动,神色依旧冷峻,“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海陆两个兵种确实存在矛盾,尤其是大佬之间更是互不能相容。但是在情报领域双方也会合作交换情报,或者共同对付某个敌手,比如说你。他们两人都有充足的理由要你的命,如果你落在内藤手里最多是当傀儡,被他们抓到把柄必然会危及性命。我宁愿你成为日本人手中的木偶也不要看到你死,我还没和你结婚呢,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那我现在求婚来得及么?”

“本xiao jie不想当寡妇!”乔雪来到他身边坐下,“这次的事件确实很令人愤怒,但越是愤怒越要理性,这是做大事之人应有的。吉川想必是研究过你的档案,知道你对敏姐的感情深厚,故意以她为目标,就是想要激怒你。你是个聪明人,不需要我提醒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刘黑七这种人不会在天津待太久,我只要把他手下这份口供拿到白鲸,日本人利用他引诱kàng ri团体的计划就会宣告失败。没人会把老鼠放在自家米缸,日本人也不想要这伙暴徒长期住在日租界,很快就会把他驱逐出天津。”

“他会去招兵买马,继续当他的草头王。出发之前还可能对我们发动袭击。”

“只要英租界足够警醒,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可以找关系,让英国兵上街加强巡逻,美国兵营那边也可以行动。英租界总共就那么大,刘黑七根本进不来。他是个亡命徒,但也是个怕死鬼,绝不会为了日本人葬送自己的性命。他会离开天津招兵买马,到外地继续去做强盗。有一天他会失手,被送上绞刑架吊死,这是强盗的宿命!”

“比起命运我更愿意相信自己。”

“即便是非要在天津杀他也用不上你自己动手,我们可以找人做这件事。这次为了对付你,日本人肯定会让刘黑七多留几天,韩向方的部下说不定能赶上。让他们动手,我们提供协助就好。这不光是我的意思,也是敏姐的意思,或者说是所有人的意思。”

别墅内刘婉兮和四姨太都猫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四姨太在刘婉兮耳边嘀咕着:“他们家里闹家务,咱们这时候露面就招人讨厌。一家子过得再好也少不了鸡吵鹅斗,你那个看着老实本分,居然懂得趁这个机会笼络人心,真是人不可貌相。”

客厅里,武云珠垂头丧气地坐在那低头不说话,汤巧珍拉着她的手小声安慰。唐珞伊为武云珠说好话顺带指责西利亚的不是,陈梦寒则有些手足无措,眼睛只看着楼上等宁立言下来。

杨敏平日里待人和气性情也好,家里人都喜欢和她亲近,这次突然发火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先是把陈梦寒从电影公司叫了回来,命令她必须这段时间住在家里哪也不能去,不管是国民饭店还是电影公司都得放下。随后就是把武云珠骂了个狗血淋头。

本来她对武云珠很关照,尤其是武汉卿牺牲之后,更是体恤她孤苦无依。不但作主让她和宁立言找个时间住在一起,在私下还送了她不少首饰、衣服,俨然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般亲近。可是因为这回bǎng jià的事,她动了真火,让武云珠这么个大大咧咧的女孩也感觉到了恐惧。

平日里最为柔弱单纯的汤巧珍反倒是主动站出来为她说话,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为自己的事宁立言不至于得罪刘黑七,也就不至于让杨敏受这番惊吓。武云珠并无恶意,如果说有错也是西利亚的想法和大家不同。

陈梦寒这种时候理智地选择了沉默,她冷眼旁观心里清楚这是杨敏借机会确立自己的威望,即便将来乔雪和宁立言举行婚礼,家里真正的大老婆还是杨敏。自己反正是决定了当一辈子外室,这种事犯不上掺和,只是想着宁立言几时下楼,自己又该怎么阻止他去冒险报仇。

唐珞伊和宋丽珠成了好友,与杨敏的关系也因此而亲近,加上这次救人的第一功臣是她,也就更有立场说话。

“英国人和我们的利益终究不一样,西利亚希望立功,我们的目标是救人。这种矛盾云珠妹妹怎么看得出来?如果只是几个女人挎着阻击枪在工厂里转一转,徐二爷再露几手功夫,固然是震住了绑匪,可是对西利亚来说等于白跑一趟,所以她不满意。云珠则是好心,不怕贼抢就怕贼想,如果他们始终惦记着敏姐总不是好事。我们不能每天都在公司为你站岗,他们却可能每天出现。难道说吓跑了他们之后,敏姐就不再出门了?还不如把他们消灭掉,也省得姐姐提心吊胆。”

她一口一个姐姐比起乔雪的杨xiao jie或是敏姐更让杨敏受用,看着这个同样美丽且有出色才干的女医生,杨敏的心又飞到了楼上。乔雪现在肯定和老三腻在一起,这个老三!为什么非要招惹她?眼前这个女医生才是你该选的妻子,现在就只好委屈人家了。

出于对唐珞伊的亏欠,杨敏的态度略微缓和一些:“我不是怪云珠,我是要她长点脑子,别什么事都听洋人的话。唐xiao jie这句话很对,洋人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处处听洋人的,被他们卖了都要帮人家数钱。她是去当女警,老三不能时刻在身边提醒她,万一再被洋人坑了怎么办?现在世道那么乱,下次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再说这次虽然杀了那几个土匪,华盛也只能暂时停业,本来生意就不好,这下更是……”

“为……为啥停业啊?”武云珠没敢和杨敏犟嘴,反倒是觉得自己做错了。武家的教育更接近旧家风格,武云珠自认妾妇身份,把杨敏当成宁家大房,从心里畏惧她几分。加上杨敏一通骂也让她知道自己有些疏忽,此时想尽办法讨杨敏的喜欢。

杨敏看看她,语气也缓和一些,“我说你点什么好?我的傻妹妹啊,你也不想想,杀了那几个土匪不过是伤了刘黑七的皮肉,不曾动他的筋骨。这种悍匪凶残成性,肯定会对咱们报复。老爷子那边已经安排了人保护,公司这边就没办法了。万一有人去打黑枪或是丢shou liu dàn怎么办?我们自己惹下的仇人,不能让无辜的工人替我们去死。老爷子本来最近就闹病,这回更是雪上加霜,不过他老人家倒是有话,所有工人休息期间工资足额发放就当是让大家放几天假。可是这不能长久,这件事还不知道要到几时。”

“时间不会太长了。”宁立言这时和乔雪拉着手下楼,边下楼边说道:“刘黑七做了这件事就没几天可活。这次也是给其他人一个警告,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底线。把我抓到宪兵队打一顿,大家哈哈一笑还是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可谁要是对我的女人下手,那就只能出人命!”

“你敢!”杨敏的雌威朝着宁立言发作起来:“姐虽然比不上乔xiao jie聪明,可也能猜出来日本人的打算。他们一准是预备下天罗地网等着你往里钻,你去杀人不等于送死?挺聪明的孩子怎么能干这傻事?”

“为自己的女人出气这可不是傻。”宁立言看kàn fáng间里的人:“我在这里说一句,现在世道不好,天津城也不是净土,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危险之中。大家固然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但是也没法确保不发生意外。如果你们中哪个人遇到类似的危险,都不许做傻事,一切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第一。我只要看到你们活着就好,其他什么都不在乎。而且我保证,谁伤害了你们,我就会向谁讨债,天王老子也不例外!日本人给我预备了陷阱,我也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看大家谁笑到最后!”

玉兰花此时悄悄离开房间,趴在楼上向下看着,双手紧紧攥着扶手,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冲动:就这么冲到大厅去,抱住这个男人的腿死乞白赖留在这个家里。有这么个男人,还去什么英吉利?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敲响,随后老谢走进来道:“东家,阻击枪队的赵队长来了,说是要见您。”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主动结盟

杨敏差点被土匪绑票的事在警务处内部乃至英租界都已经传开,赵歆听到消息也不奇怪。但是他和宁立言非但没有交情更有着过节,胡殿坤一事即便不是他授意也是从其身上引起,彼此之间没有人情往来也没有虚假客气的必要。这个时候上门,就让人摸不透目的。

宁立言心里的火气其实并不比杨敏小,不能发泄到身边人身上又不能发给英国人只好强自压在心里。能吃情报饭的自然都有过人的“忍”字功,可是忍让与发泄相辅相成,忍让之后必要爆发。若是赵歆这时也是来挡驾或是求情,肯定会成为出气筒。

落座之后赵歆开门见山:“杨xiao jie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华界的治安我干涉不到,租界里绝不允许土匪逞凶。我的阻击枪队已经全部动员起来,明天开始就让他们过来给宁督察站岗。”

“多谢赵警官好意,我想没这个必要。英租界不同于华界,再凶悍的土匪也要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会干这种找死的事情。”

“小心无大错,这些土匪在日本人眼里只是炮灰,随时可以牺牲。如果东洋人一味逼迫他们行动,这些人怕是难以拒绝。英国人的软弱大家有目共睹,指望他们制约日本人并不可靠。宁督察固然审问出口供能发挥多少作用也难说的很,甚至英租界是否会把口供拿出来都在两可之间。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渠道把口供公布于众,但是yu lun约束不了野兽,日本也不是一个在意廉耻的国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yu lun压力之上。”

“赵警官这样说话若是落到租界当局耳中,怕是要落一个影响外交的罪名。”

“宁督察堂堂须眉,岂会做这种告密的举动?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今天就不必来了!”

赵歆态度很是果决:“我知道宁督察在担心什么,请你放心,我安排阻击枪队纯粹是为了保护宁督察和府上女眷的安全没有其他意思。除此以外我还想和宁督察合作,除掉刘黑七这个恶棍!”

“赵警官和刘黑七有仇?”

“你我身为警务人员和穷凶极恶的强盗天生就是仇家,我对英租界的很多制度并不满意,但是对于强盗罪行必然处以死刑这条我双手赞成。依靠武力抢夺钱财乃至害人性命的,本就该处死!以往刘黑七纵横外省,我们对他有心无力,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绝不能饶了他。”

“他现在可是住在日租界,还有日本人当靠山,没那么好对付。”

“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强盗和汉奸任意一条都是死罪,二罪归一更是定斩不饶!”

赵歆说到这里两眼直视宁立言:“你我之间虽然在竞争一个位置,但是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们争的位置是华人副处长,这个位置之所以诞生,就是我们中国巡捕团结一致争取自己合法权力才从洋人手里争取而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咱们怎么争都好,若是争到让日本人成为赢家,大家就都成了天字第一号傻瓜!”

宁立言并没说话,同样紧盯着赵歆。他两世为人加上前世的军统经历,早已经不是谁喊几句口号就会热血沸腾然后将对方引为知己的心性,就算是对方说破大天,他也会随便相信。不提两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单是交情上也没到这个地步。

如果这次刘黑七不是bǎng jià杨敏,而是bǎng jià租界里其他人,宁立言会愤怒,会想要设法救人,但绝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冒险,更不会随便就去找人合作。这个世界上当然存在热血男儿,可是这种rén dà多如华子杰,不是英年早逝就是身陷囹圄。赵歆已经到了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心性如此单纯?

见宁立言不说话,赵歆也没言语,房间里变得很安静。过了足有一分钟,赵歆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宁督察还是不肯相信我!看来我只能亮底牌了,除掉刘黑七既是我作为一个警务人员的天职,也是国家的命令。”

赵歆特意在“国家”二字上加重了语音,显然所指的不是租界当局。为了取信于宁立言,他又说道:“我老师去职的原因宁督察非常清楚不需要我多费唇舌,没错,我和老师现在都为国家工作。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们是中国人,脚下是中国的土地,为了自己的国家民族而战斗有错么?日本人固然是侵略者,英国人难道比他们好多少?一个正常的国家本就不该存在租界这种东西,我们也没必要真的把租界当成什么国中之国,那是英国人用来自欺欺人的话,任何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都不会承认!我现在为我们的国家工作,接受南京的指挥!”

宁立言知道自己必须说话了。赵歆把这个身份主动暴露给自己,乃是个破釜沉舟的表示,如果自己利用这个把柄发难,赵歆的结局就不是革职那么简单,很有可能被关进英国人的秘密监狱或是作为外交筹码牺牲给日本人。毕竟他没有廖伯安的好名声,也没有廖伯安的资历。

此时如果自己闭口不语,必然被认为心思复杂存在出卖的可能,这个嫌疑万不能担。他开口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恭喜赵兄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你如今攀上南京的高枝,未来必然前程似锦,警务处这点前程也算不得什么。”

“我为南京工作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宁督察曾经掩护王仁铿等人离开天津,足以证明你也是一个爱国者。之前我们之间存在误会,包括你和力行之间的矛盾,那都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应该放下成见并肩作战,宁督察以为如何?”

“成见?这话我可不敢说,我二哥也在南京工作,我怎么可能对zhèng fu有成见?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南京需要我做什么。”

赵歆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需要你做职责之外的事,只要尽我们的本分,保持自身的良知,就是为国家民族出力。前段时间我借着休假去了一趟北平,与陈恭涛见了一面。关于伦敦道失踪案已经惊动了蓝衣社,从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变成了一起带有政治色彩的要案。其中牵扯到了前清宗室以及关外的伪满洲国,还有蒙古的地方武装。以宁督察的才干,想必已经知道了这家人失踪案背后所牵扯的隐情,上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国家的财富,既不能让财宝落入日寇之手,也不能落到前清宗室手中!”

“汇丰银行保险柜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蓝衣社那边搞清楚没有?我只知道这位贝勒府每年出一笔钱租赁保险柜,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无从得知,赵警官那边有没有情报?”

赵歆摇头道:“时间过得太久,具体的信息赵某也无从了解。在财物存入保险柜的时候,汇丰银行会拍照留存,以免他日引发冲突。可是那照片上只是一口木箱,看不到里面的东西。按照常理推断,七贝勒家里每年缴纳大笔保费足以证明木箱内宝物的价值。据复兴社了解,这位七贝勒存在着投敌可能,保险柜里的财富就是他用来招兵买马fēn liè国家的经费!如今国难当头,这些人不但不肯帮助国家,反倒想要投敌叛国,这种行为绝不能容忍。”

“所以赵警官想要除掉刘黑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从他那得到韩启泰保管的印戳,然后设法取出那笔财宝?”

赵歆并不否认:“这确实是我的目的之一。七贝勒家中幕僚周先生向杨以勤开口求援,这件事想必最后还是着落在宁督察身上。他是老贝勒生前最为信任的幕宾,可以拿出老贝勒的签名,我们只要拿到yin zhāng就能顺利取出财宝,把它们交给国家,作为对kàng ri本人的经济支持。除此以外,刘黑七这个悍匪也必须消灭。他这些年作恶多端血债累累,这次又试图bǎng jià宁督察的亲人,这种人不除,大家都没法安心。”

宁立言并没有明确表态,而是反问道:“这是蓝衣社的决定还是赵警官自作主张?”

“这是中国人的决定!”赵歆的表情严肃:“眼下华北的局势千钧一发,数万土匪入关肆虐背后必然是日本方面的阴谋,想要通过他们破坏河北治安随后寻找借口挥师入寇。你我身为中国人又是警务人员,理应为打击土匪保境安民尽一份力量。纵然无力制约大批土匪,天津城内的悍匪奸细总该予以清除,也算是对地方父老一个交待。我现在可以向宁督察保证,我会竭尽所能和你联手消灭刘黑七,也让日本人知道一下中国人的厉害!”

“如果我不去呢?”宁立言看着赵歆。后者略一愣,随后道:“那就算我看错了人,这件事就由我自己完成。”

“赵警官快人快语对我的胃口。大家都是天津娃娃说话痛快,我的态度和你一样,竭尽所能与赵警官联手杀贼!”

赵歆脸上露出笑容,与宁立言握了握手:“我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袍泽。宁督察想必也知道,国府在天津的情报机构自从上次受创之后始终没能得到机会重建,所以对敌人的信息了解不多。好在我的恩师在巡捕房供职多年,还有些关系可用,我会尽自己最大力量把刘黑七的位置找到。”

“然后咱们一起行动,为民除害!”

“一言为定!”

送走赵歆,乔雪和杨敏几乎同时冲进书房,平日里刻意容让乔雪的杨敏这回主动抢到了乔雪前面,正言厉色道:“不管是谁来,我都不许你去冒险!”

“姐,雪儿,你们先坐下,不要急么。”宁立言脸上露出笑容,先关上房门,随后说道:“我不是个傻瓜,不至于有人跟我推心置腹一番,就傻乎乎的赔上自己性命。大家素无往来,就靠一句袍泽外加一番大道理就想糊弄我?没有那便宜事。”

见宁立言态度很冷静,两个女人总算安心了一些。杨敏问道:“赵歆上门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财宝,为了让我去卖命。可惜啊,我不信奉三min zhu义,他那套说辞对我没多少作用。不过南京方面这次也入了局倒不是一件坏事,想要在日租界杀人不容易,人越多越热闹,水越混我越方便行动。你们在担心什么我很清楚,也知道你们是在关心我,可是你们忘了一点,我不光有警务处督察和青帮龙头这两个身份,我还有一个普安协会的身份。吉川想对付我?没那么容易!”

第三百五十章 借力打力

宁立言在普安协会挂着一堆有名无实的虚衔,除了可以按月从协会里那一笔工资外并无用处,唯一有用的是英租界支部情报负责人的身份。

小日向成立这个协会固然是为了招兵买马在租界形成一方势力也是为了打探消息,把青帮的力量整合起来去刺探fǎn ri人士以及kàng ri团体的情报,借此和内藤以及藤田两个情报机构分庭抗礼。

两个女人都知道宁立言在普安挂名纯属于无奈,另外也是为了找机会报复小日向的需要,不可能真的为日本人效力,是以谁也没把这个身份当回事。此时宁立言忽然说起这个话头,杨敏有些不明所以,乔雪则恍然大悟:“你是准备借抓捕kàng ri分子的由头,光明正大发挥帮会力量对付刘黑七?”

杨敏素来知道乔雪聪明与宁立言思路往往相合,却也没想到两人的默契到了这种地步。原本认定是自己让贤如今却觉得像是被篡位,心里紧张与难过两种情绪并存,忍不住开口阻止:“老三别自作聪明,你精明日本人也不傻。刘黑七和藤田合作骗人的事你既然知道,还怎么装傻充愣?”

“刘黑七素来反复无常,即便是对日本人也不会完全说实话。根据白鲸的情报,他在热河接受过日本人改编,但是很快就带兵zào fǎn,这次接受招安也未必就是真心实意。藤田认为刘黑七的kàng ri身份是假的,我也可以把他说成真的,白鲸伪造的那些东西本来是我给日本人的一个交待,现在更是催命符!”

说话间宁立言拉住了杨敏的手:“姐关心我我心里清楚,我也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可是这事不干不行。不干掉刘黑七将来难免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这是其一;我对丽珠嫂子有过承诺要为她报仇,这是其二;咱们眼皮子底下那几万穷凶极恶的土匪也得想个办法收拾,这是其三。有这三条在,我没法不出手。”

乔雪说道:“日本这几个情报机关里小日向根基最浅,他是个浪人,背后并没有大佬支持。池上发一地位不算高且受制于关东军,并不能为小日向提供太多帮助。可是论及部队又是小日向最多,这几万武装就是他最大的本钱。这么一个混世魔王存在,各方心里都不会太舒坦,想要解决他的人绝对不少。自古来兔死狗烹,现在的问题是兔子还在,日本人会不会急着杀狗?”

“狗当然不会随便杀,狼就另说了。普安协会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的组织,在日本正规的情报机构眼里上不得台面。而且这些北洋遗老乃至青帮弟子也不怎么喜欢日本人,他们中大多数人还是心向南京,认为那才是正统。加入这个组织既是为了糊弄几个津贴,也是不想跟日本人交恶。日本人把普安当成一条狗,只要不反叛自己就可以允许存在。但假若猛犬变成恶狼,普安变得不可控制甚至破坏日本人的布局,不管是这个协会本身还是协会背后的小日向,都会受到攻击。”

“可你亲自动手一样会惹火烧身!”杨敏死死抓着宁立言的手,她后悔自己的冲动。若是自己不抽老三耳光不向他发脾气,他就不至于如此罔顾性命,去做这种冒险的事。

妻贤夫祸少。

自己向来对宁立言关心爱护,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纵然心里有怨气也不会这么发作。这次主要是吃乔雪的醋,才会如此发作。归根到底还是老三太宠着自己,竟让自己变得任性善妒。若是因为老三的宠溺自己便任性妄为,又如何对得住他?

她的心内酸楚眼眶泛红,手上用尽全力:“老三你听我说,姐不出去了。我把宁家的差事推了,药行也先停几天,就在家陪着你。等到刘黑七走了我再出门,反正他在天津不能常驻。只要你平安,姐怎样都行。刚才那些都是气话你别当真……”

宁立言一笑:“我知道姐对我的情分,也知道你想要我平安。可现在本就不是个四平八稳的年月,不冒点风险也做不成事。日本人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也有派系纷争。我纵然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见容于所有派系,想要左右逢源结果只会两头落空。所以及时亮明自己的态度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和藤田素来没有交情,刘黑七这次打你的主意,我犯不上给藤田面子。”

“至于善后我也想过了,日本人肯定有人要杀我,但也肯定有人要保我。两方面谁一定赢说不好,但是保我的人不一定输。而我也可以给他增加砝码,让日本人意识到杀了我绝对不如保我合算。他们虽然是野兽但却不是疯狗,能够分清利害得失。该给的我会让一些出去,但也不至于就为这点事掉脑袋,姐只管放心。”

“我没法放心。”杨敏的态度并未松动。“你说得或许有道理,可是我没打算跟你讲道理。你想要杀他可以,让普安协会的人动手,咱们出钱他们出力,这样总行了吧?”

“那帮人干不了大事。你想想看咱们本地帮会什么时候以杀人成名?为了夺码头抢地盘跳油锅滚铡刀都没得说,让他们去杀刘黑七那种悍匪就要闹笑话。协会里最善于杀人的是那帮北洋遗老,可他们只能在自己手握兵权的时侯才可以杀人,没了quán bing就是群老朽,根本做不成事。他们相当于猎犬,把野鸭子从草地里赶出来,真正狩猎的人还得是我。”

“你也不是个能杀人的主!在沧县打死雷占魁是你的运气,刘黑七那种土匪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杨敏这话让乔雪心里倒是一阵欢喜,如果宁立言真的接受过某个情报机构训练,肯定瞒不过杨敏。从她关切的情绪看,宁立言肯定是没受过战斗训练。这个世界果然存在天才,又让自己碰到,上苍对自己实在恩厚。

她咳嗽一声:

“敏姐,我倒是觉得立言说得有道理。眼下不是太平盛世,咱们的男人也不是一个甘愿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他既然决定了要去闯荡又想清楚了行动计划,我们就不必阻拦。现在我们应该做的事是帮他筹划,确保立言的行动万无一失。我相信他不是个莽夫,不会只靠着血勇就去杀人。立言把计划说一下,让敏姐也能放心。”

宁立言一笑:“计划暂时还不能说,因为我们还有几件事没做。第一,找到伦敦道别墅的秘密;第二,把失踪案查一个结果出来;第三,想好保险柜里的东西究竟该给谁。”

杨敏道:“不是说好了和周夫子对半分?”

乔雪笑道:“敏姐是个忠厚人。现在这么多人入局,周夫子这种人算什么东西?把东西给他还不是被其他人抢走,既然如此还不如我们自己都留下。只是具体的操作上,要想个万全手段。”

“这事我已经有想法了,而且越快越好。雪儿确定一下你那个工程师的朋友行踪,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等他,如果来不了再找别人,租界这地方不可能只有一个人懂机关。再有就是露丝雅的事。所有在汇丰租保险柜的物品入柜前都要拍照留存,日后取物时与照片对应。让她帮帮忙把老贝勒存货时拍的照片弄到手,事情一定要保密。敏姐负责管好家里人。包括刘婉兮和玉兰花在内,暂时都归你管。目前不要让她们随便出门,免得被人暗算。家里需要什么东西,让老谢他们负责去买。”

平日里宁立言在杨敏面前百依百顺,此时拿出一家之主的派头竟是让杨敏心中升起几分畏惧,加上严重的负疚感,越发感觉自己应该学会服从:“这事交给我就好……巧珍和云珠怎么办?她们都是要上街的。”

“巧珍我来安排,赵歆派阻击枪队来门外当保镖实际也是耳目,想要监督我的行动。这些人都是中国警察,照样归我管。我让他们去保护巧珍,省得在门口添堵。云珠的安全倒是不用担心。女子警察队是伯纳德的脸面,不管他是否满意这次抓捕,从表面上都必须维持自己的尊严。云珠现在是女子警队的门面招牌,如果有什么意外伯纳德第一个脸上无光。所以他现在是云珠最好的保护伞,肯定会安排人手进行护卫。但是珞伊得搬到咱家来住,还有就是姐得受点委屈,一会给董事长挂个电话先告假两天,暂时不能去华盛工作,工厂那边也得停工,免得真被人丢zhà dàn。”

房门被敲响,陈梦寒端着个托盘走进来,将四杯咖啡放下,借这个机会让三个人紧拉在一起的手分开。也不用人招呼,自己端了杯咖啡坐到宁立言身边:“立言,我要不要和电影公司那边打个招呼,就说我不演了。大不了赔他们违约金就是了。”

“你现在正在红的时候,做这件事亏大了!”

陈梦寒一笑:“我倒是觉得赚的很,反正你会养我。”

乔雪干咳了好几声,提醒着某个女人现在得行为属于僭越,陈梦寒只当没听见。宁立言道:“我当然愿意养你,只不过现在还不至于退出影坛。跟公司告病假就好了,演员也是人,有权利生病。用不了多久事情就会解决,之后……一切照旧。”

“嗯,那我就知道怎么说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们现在都住在这里,房间似乎有些不够用。谁和谁睡一个房间,可是要好好研究一下。”

乔雪道:“立言身上还有伤呢。”

“是啊,所以我觉得还是让唐大夫和立言住一起比较好,方便照顾么。我虽然不是医生,可是在立言中枪的时候也陪过床,还跟诊所的人学过简单护理,也可以胜任。”

作为当下正当红的北地女明星,陈梦寒举手投足乃至吐字发声都大有讲究。声音百转千回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宁立言心头挠痒痒,又朝他飞了一眼复又一笑,却是拿出了大银幕上的本事,显然是在唐珞伊加入之后她感到了压力,开始拿出自己的手段抢人。

有她这一打岔,杨敏的脾气发不出来,也顾不上阻止宁立言的行动,把心思暂时用在管理这个临时内宅,外加安排住宿这个严肃问题上。宁立言则拉着陈梦寒道:“你来的正好,陪我出去一趟见几个朋友。”

“谁啊?”

“就是普安那几位老弟老兄,我这个英租界分部长外加情报部长得为咱们的日本朋友效力,不能白拿人家的津贴!”

第三百五十一章 谁赞成谁反对

“大家都听到消息了吧?好几万关外的胡子过了长城,已经进了河北省。大家伙心里应该有点数,这支人马……是尚二爷的人!”

张英华的家中,十几位北洋遗老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嘴里不是叼烟斗就是香烟,喷云吐雾,把房间里闹得乌烟瘴气。宁立言则坐在正中,向众人宣布这个消息。

这帮rén dà多是行伍出身,在北洋时代手下也曾统率过数目不等的部队,但即便是在他们最为辉煌的岁月里能够确实掌握数万大军兵权的也是凤毛麟角。听到尚旭东这支部队的数字,房间内变得格外寂静。这些国之干城沙场名将个个目瞪口呆,甚至连嘴里的烟都顾不上抽,只在那里白白燃烧浪费烟丝。

张英华道:“几万人?怎么突然会有那么多部队杀进来,难不成日本人是要和我们打一仗?把华北变成第二个关外?这不应该啊。如果他们对华北动武,就等于要和我们的国家全面开战,这……这和他们之前的外交方针相违背。再说两方不是订立了和平条约么,怎么还要打?”

高使轩到底是行伍出身,胆子比起张英华为大,哼了一声道:“条约要是有用这天下就没了那么多战事。尚旭东背后是日本人的势力,这么多兵进关更是要日本人点头才能成功。大队人马进来,确实像个要动刀兵的样子,看来小日本这回是要重演一次九一八。”

几个老人轻轻咳嗽起来,提醒着高使轩别乱说话。英租界这帮北洋遗老青帮前辈虽然加入了普安协会实际上对日本人并没有多少好感,他们的身家财产基本都存在英租界,在立场上更亲近英、美。

在国家层面,这帮人虽然是被北伐军打下宝座,但是和日本人相比,他们在心里还是更支持南京zhèng fu。再说小日本在关外的行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他们真占领了天津,大家的好日子便到了头。再想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肯定办不到。

如今听到日本人可能对华北用武,众人普遍持反对乃至敌视态度。可是宁立言素日和小日向走得近,对于他的立场没人猜得准。几个老人担心高使轩胡说八道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不停地暗示着。

张英华则问道:“宁三少,你那边有消息没有?日本人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发动全面进攻?”

“这是军国大事,我哪里能打听到消息?”宁立言摇头苦笑:“我和各位前辈不能比。你们当年都是一方诸侯国家栋梁,如今虽然急流勇退依旧心怀天下,关心国家大事。我就是个商人,只关心私人的事。这么多人马进关,市面会不会混乱,我们的财产会不会受侵害?”

“这……不至于吧。”张英华沉吟着说道:“我们可是住在英租界。”

“话这么说没错了,可土匪不是日本兵,未必认租界的账。就算他们不进租界,就这么守在外面,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这些人归尚二爷管,尚二爷归日本人管。我们要想保住自己的财产,依旧像现在一样逍遥自在荣华富贵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日本人的意思。日本人的作风不用我多说,大家心里有数。今后他们只会更狠更凶,说一句难听话就是顺昌逆亡。可是这也不一定是坏事,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谁的人多枪多谁说话就硬气。普安名下多了这几万人马,咱们就等于有了个大靠山,从这个层面看倒是件好事。所以事情变好还是变糟,最终还是我们自己决定。”

“三少这话什么意思?”戈梓良问道。他是长江巡阅使处长陆军中将出身,比文人多了些胆量,比纯粹的武人又多了几分沉稳。此时虽惊不乱,询问着宁立言的意图。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不想离开天津也不想让自己日子难过,众位前辈应该也差不多。既然如此,就得让日本人觉得我们有用,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混日子。”

“具体该怎么做?”

“立功!抓kàng ri分子!日本人最恨的就是有人不听话,想造他们的反。我们就抓这样的人邀功。现在那么多弟兄在外面,做对了是立功,做错了也有几万弟兄给咱们撑腰,不至于有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抓住,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抓kàng ri分子?宁三少莫非有目标?”

“那是自然,如果没有目标,我也不来这一趟。这件事我自己就可以做,可我宁某人向来信奉独食不肥。不管青帮还是普安都是一个团体,只有团体一起行动,才能把功劳做大。所以这次我就是带一份功劳给这位,就看你们肯不肯要。”

地点从英租界换到了华界,围在宁立言身边的人,也不再是那帮衣冠楚楚的北洋遗老,而是一帮三、四十岁的汉子。身上穿着纺绸裤褂,挽袖面露袖头,敞胸露怀,胸前不是猛虎便是青龙,手上或是揉着核桃或是铁胆,全都带着响动。

普安协会号称天津青、洪两帮大联合,自然不会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朽,三、四十岁当打之年的帮会中坚力量也都被网罗进来。这帮人里有不少给宁立言交了门生贴,还有一些虽然没有拜在他门下,对于宁立言的话也不敢不听。

自从袁彰武离开天津后,东头的混混一直想找人出来接替袁彰武的位置和宁立言对抗。可是自从他成了英租界的高级警官,陈友发又死得不明不白之后,这些人的行动就低调了不少。对于宁立言的憎恨,大多变成了畏惧。

当初袁彰武靠着日本人撑腰,全靠暴力手段横扫天津帮会称王称霸。如今宁立言的势力比起袁彰武尤有过之,手段也更为酷烈,这帮人不敢出来对抗。即便是小日向秘密扶植西头的王少全作为宁立言的对手,眼下势力也远远不够,行事上格外谨慎,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这帮人都戴着普安的双龙徽章,包括刘光海在内也不例外。和张英华那帮有身份没势力的老辈不同,这帮人都是混混中的实力派。手上不是管着小脚行,就是有个赌场、落子馆之类的财源,每人手上都有些打手或是亡命徒。

宁立言如今手上的门生帖子也有几百张,这些门生里不少人手下还有弟子门人,如果发动起来也足以是一股可观势力。可是他这次没打算自己单干,而是准备把所有的混混发动起来,既是为了搅混水,也是为了向日本人证明自己的力量。

地下世界的王者一样是王者,他必须让日本人看到自己的力量,尤其是吉川幸盛那种理智的疯子。唯有如此,才能尽最大可能保住自己身边人的安全。

这帮混混有人耳目灵通,听说了杨敏险些被bǎng jià的事。他们未必知道杨敏和宁立言的真正关系,但也知道两方关系极好。宁立言吞下了华家的药房,转手就交给了杨敏经营。刘黑七bǎng jià杨敏未遂,宁立言必然要采取报复,这次的行动显然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谓抓捕kàng ri分子加红帽子不过就是个借口。

只不过这帮中年混混不同于张英华那帮只是在帮中挂名有辈分实际不拿权的遗老,他们对于日本或是南京zhèng fu都没什么好感或是恶感,就当下而言他们依旧把中日之间的关系看成了八国联军对前清。谁眼下的势力大,谁给的好处多就为谁工作。

宁立言本身就是当下天津青帮的第一号人物,外面还有几万土匪,整个华北说不定就要打成一锅粥。这时候帮日本人干活,在宁立言面前买好,都是应该干的事。是以这帮人并不反对对付刘黑七,只等着宁立言拿出具体方案,该怎么干,自己又能拿出多少好处。

“这次挂帅的是普安总务部、调查部、情报部、执行部几部里面的前辈,干活的是你们。刘黑七本人奖金一万,他的部下一人五百,谁把人抓来立刻就给钱。注意,是现大洋不是钞票!现如今银子的行情看涨,这笔钱数字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刘光海原本和宁立言合作对付袁彰武,可如今他的地位已经比宁立言差了一天一地,从过去的双龙,变成从属地位。这时也只能发问:“三叔,大家伙怎么找?要是乱成一锅粥,自己跟自己就捣乱了。”

“光海说得没错!咱不能自起纷争。整个日租界是二千一百五十亩地,咱们把它分成二十二块,你们每人负责一块。哪找着哪算,谁看见谁逮。没抓到人但是送来确实消息的,大洋一百;把人赶到华界或是其他租界的,二百;一律付现钱!”

说话之间,宁立言已经拿出自己绘制的日租界地图在众人面前铺开。这份地图比白鲸那份要大出许多,上面用铅笔划分着区域,宁立言指着一个个方块道:“你们有些人地盘本就在日租界,行动最方便。外来的也需要你们帮忙,这个忙不是白帮的,他们抓着人该拿多少奖金,我如数再给你们一份,保证言而有信。刘黑七是个狠茬,手头硬枪法好。手下人不多,但是个个有枪。有尿的没有?谁含糊了现在说话,我就把他的名字划下去。”

这种场合谁要是退缩了,便没法在混混这行里吃饭,因此没人说一个不字。只有苏兰芳问道:“师叔,我们把人弄住,是送红帽衙门还是送白帽衙门啊?”

宁立言一笑:“秃子,你这越活越回去了。你把人往那一交,后面还有你事么?立功受赏都是人家日本人的,咱们白搭钱白费劲啊?把人弄住就送我那去,我看见人给钱!”

刘光海道:“咱这么一闹腾,日租界肯定开锅,日本人能不能答应?”

“咱抓的是kàng ri分子,是红帽子!那是日本人头一号对头。咱抓他们的仇敌,他们还能不高兴?只要你们只抓人不趁机搞破坏,我就保证你们安全,万一有人被抓我负责出面保释。我再给各位交个底,日租界的码头我眼瞅着就包了一年了,挣多少钱我心里有数你们也清楚。现在我在英租界的差事越来越多,总去日租界不方便,想找个人接手转包,我自己拿点干股分红就行。至于人选上现在还没有定,这次谁能抓到刘黑七,谁能把咱本地帮会的名声打出去,我就考虑把码头包给谁!我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第三百五十二章 蓝衣社示好

宁立言拜访的最后一站则是自己的帮会师父姜般若。因为自己这个老师和国民zhèng fu的关系,他平日很少与老师往来,这样不管对自己还是对老师都是一件好事。

师徒两人的关系并未因为这种来往的减少而变得疏远相反倒是更为亲近。姜般若的大红门码头始终保持自主地位没人能动,码头生意也保持红火,固然有巴天庆的支持,宁立言在暗中的帮助也是重要因素。再者姜般若也是帮会里唯一知道宁立言真实立场之人,对于他很少上门的原因心知肚明,师徒二人自有默契。

在名义上姜般若也加入了普安协会,挂名拿饷银,从不曾参与会议更不会为日本人出力。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日本人的底线所在,现在也不会去触碰。固然不为普安做事,也没替南京担当卧底,小日向倒也犯不上为难于他。

在姜般若家里陈梦寒收起了自己媚的一面,拿出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见礼之后负责给两人泡茶,随后站到宁立言身边,直到姜般若示意才肯就坐。

姜般若看着陈梦寒一笑:“立言好福气啊,能和陈xiao jie这样的大明星做朋友,将来他要是敢欺负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我这个老师人虽然在帮会里却不是老古板,你看我现在穿的是中山装不是长袍马褂,就知道我是什么为人了。年轻时我也去过巴黎留学,那是个什么地方陈xiao jie应该知道,辛亥的时候我们就追求男女平等,还想过让女人当议员参与国家大事。虽然这事最后没做成,可我们的志向没变。在我面前,没必要那么拘谨,男尊女卑那套陈腐言论,我和立言从来都当是犬吠。”

陈梦寒点头微笑:“立言没事就跟我念叨您老的英雄事迹,我自然知道老人家的立场和胸襟,有时间还想听您亲口讲讲前朝旧事,我也好长点见识。立言能有今天,都是您老栽培,他好就是我好,就冲这个我也得谢谢您老一辈子。”

“陈xiao jie客气了。立言这孩子自己有心路有手段更有鸿运在身,能走到今天全是靠自己的脑子、胆量外加上贵人扶持,我这个做师父的可不敢随便居功。就像现在,他这个大手笔,我自问望尘莫及。调动整个天津的混混搜检日租界,到日本人的地盘去闹事,这事情只有他做的成。就算是前清的年月,本地的帮会也没有这份胆量。”

陈梦寒识趣地跑到厨房去,说是要为姜般若烧一桌素菜请老人家品鉴,这是本地新媳妇孝敬公婆的老礼数。姜般若知道用意自然不会拒绝,趁这个机会,也把房间留给他们师徒。

姜般若看看宁立言:“当年吴梅村写圆圆曲,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本是一句托词,吴三桂乃是边军元戎,军国大事岂是因一女子而定?可是这话若是放到立言头上就恰如其分了,为了杨敏你把日租界的码头都能舍出去。青、洪两门里怕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物。当初为了这个码头,你可是差点赔上性命,还没捂热就送出去,你舍得?”

宁立言一笑:“师父是读佛经的,舍得二字的体悟比弟子深。舍得舍得,不舍不得。街面上老百姓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刘黑七是个狠茬子,不给足了好处,这帮人难免瞻前顾后不敢跟他较量。有这么个聚宝盆放在那,不怕他们不卖命。”

姜般若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这笔重赏一开,这帮人便什么都顾不得。可惜啊,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根本不认识刘黑七,又怎么抓得到人?最后不还是白费力气?要说抓刘黑七,我倒是比他们有把握,毕竟我这有刘黑七在山东的照片。我要是替你看码头,你乐意么?”

宁立言道:“师父您这是拿徒弟开心了。您要想要日租界的码头徒弟双手奉上不用那么麻烦,您老人家本来就看小日本别扭,怎么可能自己去找罪受?日本人眼下肯定不会犯众怒,可是等到事情过去又怎么对付闹租界的,我也没把握/您老人家千万稳当住了,我来既是给师父问好,也是特意跟您说一句,您和我巴大爷千万别跟着去起哄冒险。”

姜般若故意一板脸:“怎么?在你眼里你师父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咱们洪门太行山堂向来没有怕死鬼。我当年孤身一人来天津给北伐军当联络官,被北洋兵抓住也是死路一条,我可曾怕过?”

宁立言连忙道:“师父自然是不怕,不过犯不上。这帮人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在边上看笑话就好。”

姜般若看看宁立言:“老年间皇帝打猎的时侯,便是让猎狗先把猎物驱赶到自己面前,方便自己获取猎物炫耀武功。你这次也是用的打猎的法子,可刘黑七不是兔子乃是老虎,你要留神驱虎容易猎虎难。需要不需要帮手?”

“多谢师父关照,这事是弟子的家事,不劳南京方面操心了。再说陈恭涛的行事手法弟子不敢恭维,这等事不敢找他合伙。”

姜般若一阵大笑,指着宁立言笑道:“我就说你精明,一开口就猜到我的用心。跟你说实话吧,前段时间南京方面送了消息过来,把你和陈恭涛的过节定了性。说是两个年轻人斗气,如今国难当头大家不可再意气用事,免得让人看笑话。”姜般若语气很是从容,似乎在说一件小事,但是宁立言知道南京这个处理结果关系重大。

固然自己如今未必怕蓝衣社,但是有了这个结果,自己便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不用防范蓝衣社的暗算。等到kàng ri全面爆发之后,那帮人更是顾不上对他下手,这场纷争差不多可以平安过关。

“戴雨农跟我一样都是护犊子的人,容不得外人欺负自己的部下。可是你当初终究是救过王仁铿,再说现在你的位置对他们很重要,除了你也不一定能换上合适的人选。南京方面的意思就是,过去的事都过去吧,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将来复兴社天津情报站重建,你还得多帮忙。”

“复兴社这回倒是好脾气,居然没想要制裁我?”

“他们倒是想,也得有那个能耐!”姜般若冷哼一声:“现在华北的局势如此,复兴社力量薄弱,哪还敢动不动就讲打讲杀。殷汝耕、尚旭东还有这几万土匪足够他们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杀别人。不过咱们有一句说一句,立言自己也得注意点,万事适可而止不能欺人太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事,更知道底线在哪。”

他看看宁立言:“廖伯安其实跟我也是多年的朋友,我们两在北伐的时候就合作过。”

宁立言其实心里有数,前世的时候姜般若在抗战时加入“中统”,并因此一度被英国人逮捕,只是后来又得到释放。

廖伯安并不是复兴社的人,就很可能是cc系的人物,与自己的师父有交情乃至有更深层次的合作都是情理中事。只不过事关利益,顾不上这些,这时就只好装傻。

“还有这事?我可没听您老念叨过,在警务处当差的时候要是知道有这个关系,早就上门去拜望也不至于闹出这事来。您看这可怎么话说得……”

“老廖的为人我清楚,他办事一板一眼对事不对人,你提我的名字也没用,他也不会关照你。所以我也就没跟你说过。就算你跟他说了,他还是会把你的资料交给陈恭涛,这人是个做事业的,不怎么讲交情。”

姜般若叹了口气:“他这个脾气早晚吃亏,这个结果早就该料到了。你对他还不错,送他一处房子安身,临走的时候再给他多拿几个路费就更好了。他一辈子廉洁奉公,虽然当了多年高级警官,并没攒下什么钱。在天津自然没什么要紧,到了南京就要抓瞎。那地方不认交情只认关系和钞票,兜里没钱寸步难行。”

“这事包在我身上。”

姜般若点点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仁义,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老廖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他不对在先,不能怪到你头上。你肯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你仁义也懂得分寸,我相信你会比廖伯安走得更远。你的位置越高,南京对你就越会有所忌惮。虽然师父不想承认但也得说蓝衣社的人欺软怕硬,你的位置高了,他们反过来要对你示好。这次能够把事情定成误会,也是因为你的位置。如果是去年的你,现在我就得安排你离开天津了。你做事有章法,师父信得过你。但这次的事说实话连我都有点看不透,你这样做何苦呢?咱们和日本人抗衡不是争一日之短长,你这么明刀明枪的到底意义何在?”

宁立言也不隐瞒:“杨敏是我的女人,这一点师父是知道的,我就不瞒着了。自己的女人差点被人bǎng jià,是个男人就忍不住。若是从全局看,日本人组织兴亚挺进军入关,就是为了让河北省陷入混乱。我抢先一步让日租界乱起来,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除了这些呢?”

“我也是给日本人提个醒,告诉他们我宁立言是何许人。我是个斯文人,喜欢大家坐下来讲道理。我是个生意人,喜欢有事坐下来谈判。但说到底我还是个帮会的人,只不过当体面人的时候多,让人们忘了我另一面。这次得让他们看看,好长点记性!”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大闹日租界

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只以繁华程度作为评判标准,时下天津城内日租界可称魁首。英租界以金融业为最,天津所有像样的银行全都设于英租界维多利亚街;法租界则强调商业,中原公司、劝业场名动全城;可是要说到百业兴旺市面繁荣,则两国租界加起来也未必能和日租界相比。

日租界内的产业以娱乐业为主,从“耍、弹、变、练”“十样杂耍”,再到饭店、酒楼、茶楼、书场、浴池、烟馆、赌场、娼寮应有尽有。这些行业的存在,又让大批的小贩找到了商机,纷纷到日租界摆摊设点,给日本人带来了大笔的税款更有着人望。

此时的管理机构在规划管理领域还是弱项,对于小贩的管理仅限于“收税”这一件事,其他都考虑不到。交了税的商贩用粉笔或是“滑石猴”在地上画出一块区域,作为自己经营的依据所在。随后便是每天早早赶来占地,免得被其他人把地方夺了去。

小商贩日子难过,既要应付日本人的捐税,还得讨好街面巡捕,对他们影响最大的还是混混。日租界的华捕基本都有帮会背景,和青帮混混是一个鼻孔出气,乃至互为表里沆瀣一气。混混要是和小商贩为难,巡捕不可能站在商贩一边,反倒是收了保护费的坐地混混才能维护自己的安全。

红日初升天气尚不至于炎热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卖烟卷的刘五抓紧这机会支好了摊子,把各色香烟盒子摆得密密麻麻。上海卖香烟是孩子居多,小毛头脖子上挎个卖烟箱走街串巷得吆喝,天津则是常年摆摊代卖火柴,有的还顺带卖些治咳喘去口气的“萝卜糖”,算是配套交易。

刘五的摊子摆了半年有余,生意勉强过得去,货色也齐全:国产的“三星”、“大婴孩”、“双喜”、“白金龙”再到英美烟草公司的“哈德门”、“红锡包”、“三炮台”、乃至“骆驼”、“茄力克”等高档香烟应有尽有,由于在日租界摆摊,就连出名难抽的日本“太阳”牌香烟也摆在外头。

摊子还没完全摆好,便有一群人脚步生风冲着他的摊子冲过来,刘五的眼尖,一眼认出最前面的正是平日里在这点地方开逛的混混“花胳膊”赵佬。在他身后的十几个人全都是腆胸叠肚横眉立目,只看气质就知道是吃街面的主。

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但刘五还是一步冲到车前,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摊子。伸手抓了一盒“太阳牌”往前递:“赵二爷您起的够早,吃了么?来根烟抽?”

赵佬一巴掌打在刘五手腕子上,把那盒日本烟打落在地,沉着脸道:“你别害怕,今个不拿你烟卷,我问你点事。这些日子有没有一帮山东人上你这买烟?生脸,说山东话,而且买烟买的勤。你想想有么?想好了说,你要是敢糊弄我,留神自己的狗腿!”

刘五见对方不是奔自己而来,稍微放了心,他做了那么久生意对于街面的事有所了解,这是混混寻仇的路数,向自己打探仇人行踪。不知道是哪来的山东人,居然惹到本地混混头上。他想了想面露难色:“租界这哪人都有,买烟的人夺我也记不住了,您要说总来的生脸我是没印象。”

赵佬瞪眼就要骂人,他身后一个男子道:“行了,你跟他磨叽嘛?去别家问问吧。那个掌柜的,你也上点心但凡有山东人买烟卷多注意点,能扫听点嘛就扫听点嘛,不让你吃亏。”说话间这男子扔了几个大子儿在烟摊上,大抵是。虽然这一种勉励或是赔偿之意。虽然没几个钱,可是能从混混手里要出钱来就已经是奇迹,刘wu bu由抬头看天,想要确定下太阳是从何处升起。

那伙人走过去时间不长,就有更多的混混出现了。都是畅胸露怀腰扎板带,个个目露凶光如同要chi rén的猛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看到摆摊的人便抓住发问,所问的问题和赵佬相似。他们倒是不打人也不抢东西,可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足够骇人,更别说混混们平日就是恶行恶状,此时又都揣着一团火言语更加粗暴,污言秽语不断,把一帮小商人吓得魂飞魄散。

流动摊位已经不敢再经营,生怕冲撞了谁惹上无妄之灾。固定摊位舍不得收入,可是看混混来来往往不断,也足以吓跑所有客人,也只好忍痛收摊。

刘五胆子大又心疼交出去得捐税强撑到中午,这帮混世魔王有增无减,还有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吃着烙饼卷杂碎,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就连日本人都不往这边走。刘五心知等下去也没了生意可做,从摊上抓了盒“三炮台”来到不远处的巡警岗亭,先递香烟随后发问:“副爷,这怎么意思?谁跟谁阿?这条街那么乱,不怕把日本招来?”

站岗的警察自己也在帮,对于这件事很是清楚,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道:“不是光这条街这样,你去别处看看,都一样。今个是整个日租界大乱套,挖地三尺找人,整个天津卫的混混差不多都动了,日本人也得掂量着办。”

“他们找谁啊?”

“反正不是找你。这事你掺和不起少打听,老实卖你烟卷。你放心吧,今个他们有话,不许骚扰地方。我给你看着呢,保证你不吃亏。”

刘五欲哭无泪,心道他们纵然不抢东西,可是自己的生意也没法做下去。如果按照巡警所说,整个日租界都有类似的情景,不光是自己的买卖开不了张,日本人的生意一样无法营业,他们就不怕日本人翻脸抓人?日本人可不是个受气的主,这口气又怎么咽的下?

日租界警察署内,新任署长久井吉之助面色阴沉,情绪随时处于爆发边缘。就在不久之前,日本总领事打电话过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声言要向关东军大本营提告。

至于总领事大发雷霆的原因,则是日租界街头出现了大批帮会分子,其人数至少有几千人,已经严重威胁到租界安全。久井身为警务署长维持治安乃是本分,若是做不到总领事便要上报国内,与久井打一场笔墨官司。

久井吉之助虽然是军人出身,但是既然担任了警察署长就要服从总领事指挥。何况这件事乃是久井的责任,闹大了肯定要倒霉,是以他只能强压着怒火不住道,转头再把这怒火发泄到面前刘延寿的头上。

久井吉之助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帝国陆军的先头部队,工作职责乃是搜集东北军的情报,侦察、消灭本地所有kàng ri团体及个人。至于租界警察应该负责的日常秩序维护以及管理,全都交给手下几个华人巡捕长负责。

根据他在关外的工作经验,这等人都是阴险歹毒自私贪鄙的恶棍,只不过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做好工作,其他怎样都好。

这帮无能之辈都有帮会背景,又有帝国势力为依靠,必然忘乎所以,作威作福时不会控制分寸,几年下来早就结下不知多少仇家,欠下无数血债。若是帝国失败,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都要拿出来陪葬。因此他们会对日本帝国绝对忠诚,绝不会也不敢背叛。

久井需要的就是这种无条件忠诚,自己发布命令他们就会执行不会考虑其他。至于工作能力或是手段,久井压根就不在意。

这里不是日本本土而是殖民地,社会秩序如何,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他一向认为让殖民地的老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对自己国家的犯罪,故乡同胞尚且艰难度日,这帮中国人凭什么好过?

他们只需要服从、服从、再服从就够了。如果人们不肯听话,就证明刺刀还是不够锋利。这些华人巡捕就是自己手上的刺刀、猛犬。如果真惹了不得了的麻烦,就把这些人牺牲掉来平息怒火,自己会亲自签署他们的死刑命令,绝不会有半点迟疑。

本来是在关外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天津却闹了个灰头土脸。如果不是刘延寿不久之前刚刚送了自己一笔重金,如果眼下不是在天津而是在关外或是朝鲜,久井已经下命令把刘延寿拉出去枪毙了。

刘延寿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好几年差事,早就摸透了日本人的脉门,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的部下。虽然挨了久井的一顿嘴巴,身子依旧站得笔管条直,像个穿二尺半的士兵。嘴唇紧紧合并一处一语不发,并没有告饶挨求的意思。

他这番表演让自己少挨了好几记耳光,可是并未获得久井原谅,日本人语气里充满愤怒:“从昨天傍晚开始,租界里就有大批fǎn ri传单出现,你们到现在也找不到是谁干的!现在又有本地的帮会分子发动bào luàn,而你身为巡捕长却无力阻止?”

“太君。这……这帮人不是bào luàn,按他们的说法,这是帮着皇军维持治安。可是混混来得太多了,整个天津卫的混混得有多一半进了租界。大街小巷哪都是人没有买卖家敢出摊,老百姓也不敢出门。这事该怎么处理,还请太君……决断。”

“混蛋!你是巡捕长,这种事情难道不会自己拿主意么?帝国给你们发放了bu qiāng、警棍和警绳,难道你们对付不了一群乌合之众的混混?”

“久井阁下请冷静一下,我们的警察当然能对付混混,可是我们的监狱却绝对装不下那么多人。如果刘延寿现在跑出去执行命令,咱们为了有地方关押罪犯就得把整个警察署大楼腾空。”

敢在这个时侯扇阴风点鬼火阻拦久井命令的自然只有吉川幸盛。虽然名义上他是久井的下属,但吉川财团的实力惊人,如果吉川幸盛愿意,完全可以发动家族的力量,把久井赶到预备役里或是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当警备队。久井并没有权力对他进行约束,两人在警察署实际地位乃是平起平坐。

对于久井来说,比起总领事来,反倒是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更为难缠。哪怕明知道这个所谓的助手是海军在自己身边布置的间谍,也不能训斥或是驱逐,反倒要毕恭毕敬以礼相待。

对于吉川的建议他不敢不听,只好强压着怒火回应:“吉川君有何高见?”

“谈不到高见,只是希望阁下保持理智,不要被情绪左右。你面前的中国人是个滑头,他自己也有帮会背景,因此不肯得罪自己的同道以及背后的主使者,就让我们拿主意。他是咋推卸自己的责任,应该第一时间解除他的职务,再把他送进监狱。相信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租界的中国人会对我们的看法变好。”

久井并没有按吉川的意思下命令,而是紧盯着吉川问道:“关于总领事阁下的要求,吉川君认为该当如何?”

“总领事阁下只关心我国侨民的安全,不会在意支那人的死活,本地的帮会分子与我们可爱的总领事先生想fǎ hui一致。他们只会对自己的同胞动手,不会袭击我们的人。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我保证没有日本人会因为帮会分子而受伤,我们的女性可以在大街上随意走动,没人敢朝她吹口哨。他们找到自己想要的就会离开,署长阁下只要让刘延寿带着他的部下到大街上去站岗,其他什么都不要做,我保证租界秩序不会受太大影响。最多就是一天时间无法营业,这没什么大不了。”

“这群帮会分子是在向帝国shi wēi?”

“署长说得没错。这些进入租界的帮会分子,只不过是棋子。他们幕后的主使者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展现实力,方便将来和帝国讨价还价。”

“背后的主使者?你知道他们受谁指挥?”

“当然。现在的天津帮会最大的龙头就是宁立言,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下这种命令?这些人都是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久井虽然不关心日常事务,但是对于本地的知名人物也要了解,尤其新坂狂也的调离和宁立言有密切关系,对于这个人久井自然不陌生。只不过他只知道宁立言既是英租界的督察长又承包日租界的码头、货仓,并不清楚他另一个身份居然是天津地下世界的龙头。

能够担任警察署长自然不会是个无谋之辈,他只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地方行政上,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听到宁立言是这起事件的主使,他的情绪变逐渐冷静下来。

宁立言这种人没有道理也没有胆量和帝国为敌,他这样做必有其用意。他看看吉川:“这些人在找东西?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吉川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平缓:“宁立言的家人不久之前差点遭到bǎng jià,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出手的人叫做刘黑七,是一个出名的悍匪。这个人现在就躲在日租界。”

藤田和久井虽然都为陆军服务,但是彼此之间不是一条线互相并不通气。为了保密需要,在刘黑七与巡警发生冲突以前,藤田也不会把彼此的关系告知警察署,是以久井并不知道藤田招安刘黑七的消息。

他皱着眉头道:“刘黑七?这种土匪居然藏在租界?”

“正是如此。宁立言打发这些混混进入租界,既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力,也是为了找到这个土匪。这是一场中国人之间的冲突,现阶段我们没有必要介入。”

“现阶段?”

“是啊,我们现在介入,只不过能抓住一些小鱼小虾,除了塞满我们的监狱以外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抓住英租界警务高官这条大鱼,那结果就会完全不同。我们的监狱装不下那么多帮会分子,但足以装下一个宁立言。据我所知,刘黑七与宁立言的冲突与伦敦道失踪案有关。署长不是一直想要把这起案件中所涉及的财富予以缴获作为帝国的经费?总领事阁下不是一直想要在英国人面前挽回尊严?现在可是个天赐良机!宁立言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只要能抓住他,这些愿望都能实现。”

久井并没急着表态,而是打量着吉川。他不认为这个海军派来的间谍会突然转性帮助自己,其越是热心越证明背后有阴谋。方才还怒不可遏的久井,现在反倒冷静下来,朝刘延寿吩咐道:

“带上你所有的人上街维持秩序,直到这些帮会分子离开为止。如果他们不违反法律,你们也没必要轻举妄动,但是要确保你们待在岗位上不能投偷懒!在混混离开租界之前,我如果发现你或是你任何一个手下回警署,你就会被就地革职驱逐出租界。这条命令立即生效!”

打发走了刘延寿,久井又看看吉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早就想教训一下宁立言这个支那人,可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对他采取行动必须慎重。我们现在抓他,似乎不是个好时机。吉川君提出这个建议,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人恩怨?”

日本人的民族特性便是习惯说隐语外加上虚伪的礼貌客套,明是要谋人身家性命,嘴上还要客气几句。也只有久井这种出身陆军的人物,才会如此明刀明枪提问。

吉川见久井如此,自己也犯不上绕圈子,两眼射出凶光:“英国人像一条看家狗牢牢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让我们无可奈何。只有控制了宁立言,才能让我们的人恢复对英租界的渗透,把藏在那里的敌人抓出来。大家都是为了帝国效力,其他的细枝末节无须在意。现在问题只有一个,署长阁下是否有这个魄力做出决断。”

第三百五十四章 破解机关(上)

自从天津城的混混如同洪水般涌进日租界开始,宁立言别墅里的电话机就响个没完,刘婉兮就像一只蝴蝶一样跑来跑去时刻不能停息。宁家虽然没有仆人,但也不至于让客人身份的刘婉兮承担工作。只是刘婉兮自己下定了决心要自食其力,不愿意在宁家白吃白住,便主动承担起接线员的工作。

玉兰花倒是住的心安理得,连吃带住毫无羞耻之意也没打算干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看着刘婉兮满头是汗地来回奔跑,小声嘀咕了一句:“死心眼。”

等到刘婉兮再次站住她才问道:“怎么?还是我那舅舅家打来的?真是的。要请杨xiao jie回去接着当经理就自己上门,总打电话算怎么回事?”

“不是,是个叫哈里斯的英国人。要立言舅舅到办公室去找他。四姨娘,您说这会不会是坏事?立言舅舅是不是闯祸了?”刘婉兮的神色很是紧张,在她心里洋人都不好惹,尤其打电话的人听口气还是个大官,说话语气高深莫测,让她心里很有些怯惧。

玉兰花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英国人怕什么?等咱们到了地方满街上都是英国人,你总这么怕他们是要吃亏的。大家都是人,谁也不比谁差多少,怕他们干嘛?挺直了腰板,学学你爹年轻时候。闯祸?闯祸怎么了?为自己的女人闯祸,是老爷们的本分。”

她说到这里点燃了一支香烟用力抽了几口,恨恨不平道:“只可惜……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在沧县的时候……”

刘婉兮本来想问问宁立言在哪自己是否可以联系到他,可是看着玉兰花又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就没敢开口,只焦急地看着门外,盼着宁立言早点回来。

宁立言眼下既顾不上日租界的行动也顾不上英租界的反应,他和乔雪正站在韩启泰的书房里,等待面前这位被称为“教授”的工程师指点迷津。

这个名叫保罗的工程师今年已经将要六十岁,但是精气神十足,走路生风说话中气十足,一口唐山话说得极为地道。据说这是在开滦矿务局练出来的口音,如今已经改不过来,导致连说母语时都带上几分唐山调。

从火车站到伦敦道,一路上保罗牢骚不断,抱怨着日本人的势力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了煤矿,自己堂堂大英帝国子民居然受一帮小日本的气简直岂有此理。也抱怨着中国zhèng fu的无能,放任土匪横行四方,居然没人约束。

按照保罗的说法,土匪人数铺天盖地好在初来乍到胆子还小,还不敢袭击火车或是外国人。但是在乡间路上或是田地垄沟里,已经可以看到穿着一身土布裤褂扛着大枪四下游荡的匪兵。安分守己的人家要么关门闭户不敢出门,要么就谨小慎微生怕遭遇横祸。

一些乡绅及企业主已经去找东北军申诉过几次,但没有效果。这几万名土匪中也包括一部分妇女、老人、儿童等眷属。有这些人存在,土匪的行动就变成了老百姓正常的迁移逃难,至于所持有的武装,也被说成防备土匪所必须的自卫武器。

一部分土匪已经打出旗号武装自卫誓与chi fěi战斗到底。这种口号显然符合南京方面的利益也让东北军投鼠忌器,如果对这支土匪采取军事行动很可能惹上chi huà嫌疑,对于东北军的处境来说显然不利。日本方面也给东北军施加了压力,称兴亚挺进军为满州百姓,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受日本帝国保护,如果有人对他们欺压,自己不会坐视。

东北军基层的武装也有不少人出身绿林和这些土匪有香火之情乃至本就是故人,对于剿匪立场暧昧,如今有了这些顾虑更是不可能行动。这支庞大的土匪武装已经开始在河北省落地生根,如果不及时清除,未来必然和本地的匪徒以及无赖、流氓相勾结,形成地方上的毒瘤。

乔雪的眉头深锁:“日本人是要借这些人破坏河北的社会秩序,为自己入侵华北制造机会。”

“比这个厉害。”坐在汽车后排的保罗接口道:“我们老百姓不懂那些个大道理,就知道吃饭过日子。你说这当兵的不能保境安民,我们还给他交粮交税的干啥?不少老乡都议论了,说东北军啥用没有根本指望不上,将来要是土匪闹起来,还得靠自己保护自己。你说总这样东北军还能有个好?等到土匪把老百姓祸害差不多了,日本人再来个出兵剿匪,老百姓一准把他们当好人。他们这是和中国人争人心呢。”

宁立言虽然对保罗自称老百姓的态度很是无语,但是对其观点非常认同。日本陆军并不真的是“马鹿”,其内部并不缺乏一肚子坏水的奸诈之徒。小日向想要靠这批土匪在华北裂土封疆,日本上层却只不过是利用他和他的部下在华北制造混乱。等到老百姓rěn wu kě rěn之时,他们再采取行动不但可以得到土地还能收复人心,乃是一举两得的事。

这一局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至于最后谁的算盘珠打得最响,便要看自己的手段。就像当下一样,这起失踪案牵扯的势力越来越多,案情本身已经不重要,各方势力的博弈最后的利益分配才是关键。

南京方面已经通过姜般若送了消息过来,明确指示必须尽全力保护国家财产,不能让祖国财富落入外敌之手,否则便是国家民族的罪人。如今华北各方力量差不多都已经登场,所欠缺的反倒是事主七贝勒。

不过再这些强大势力面前,七贝勒不过是小鱼小虾,宁立言压根没在意。他现在只希望保罗别辜负自己的期望,把书房的机关成功po jiě。

围着博古架子转了几圈,看了看书架,又拿起几个摆件看看,随后保罗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好一阵子忽然朝乔雪说道:“给我弄杆秤,再不然天平也中。”

时间不长乔雪从外面拿了个卖瓜子的杆秤过来,保罗也不挑拣,拿着摆件往秤盘子上面放,在白纸上记下一个个摆件的分量。等到这些摆件称完,他拿出皮尺测量博古架的高度,又去量书房。随后从自己身上拿了怀表、钱包等物件往博古架上放,随后再次测量。两次测量的数据都记在纸上,旁边写了一大堆花里胡哨地公式。

宁立言虽然在北平读书但是文科出身,上学的时候又沉迷于评书、大鼓、相声之中于学业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保罗的公式对他来说如同天书,想帮忙也有心无力。

乔雪看出他的尴尬,拉着他来到一边,小声嘀咕:“保罗研究数学问题的时候上帝也要远离,我们别理他,耐心等答案就好。”

一嘴唐山话的洋人此时已是神游物外于外界的一切变化全无反应,房间里静得出奇。宁立言拉着乔雪的手,在她手上轻轻一捏,后者则用自己的小马靴在宁立言腿上轻踢一记。

宁立言在乔雪耳边道:“一会我陪你去看克拉克·盖博的红尘。”

“你不是不喜欢他的胡子么?还坚持说你不留胡子的样子比他帅多了。”

“是啊,我不喜欢但是你喜欢,这就够了。再说不是还有珍·哈露?”

乔雪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也知道宁立言这是故意和自己开心,舒缓她的神经。说起来乔雪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在租界里靠着自己本事闯下měi nu侦探的名声,办过的大案凶案不知多少。可是和眼下这起案件以及案件背后关系的势力相比,之前办过的那些案子就算不了什么。

不管是白鲸的关系还是英国人的力量,在这起事件中都发挥不了太多作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彼此。侧头看了一眼宁立言,宁立言也在此时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都用力抓紧了对方。

宁立言看了一眼保罗,小声问道:“他也是白鲸的人?这事得搭多少人情?”

“保罗虽然是个收钱办事的职业情报员,可是对于中国传统机关的强烈痴迷让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身份。他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机关研究,最大的梦想是用自己的数学和工程学知识为中国的传统机关陷阱写论文,为了研究这个他跑去三不管听三侠剑、三侠五义还跟着人去盗墓。韩家这种机关交给他po jiě,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谈不到欠人情。”

两人正说着话,张冲从门外进来,朝两人使个眼色。宁立言和乔雪来到外面,张冲兴奋地汇报:“报告长官,卑职按您的吩咐去查了万隆货栈,果然有意外收获。现在已经查明,失踪的韩家人其实是万隆的秘密股东。”

“股东?”

宁立言看看乔雪,两人都有些不敢相信。万隆货栈是刘黑七在天津的秘密落脚点,不大可能与外界接触,更不会从外界吸纳股金。

张冲道:“千真万确,这事是韩赵氏自己说走嘴的。韩家自从韩启泰死后就是韩赵氏当家,出头露面的都是她。这女人有个爱好就是斗纸牌,有几个固定牌搭子。韩家日子过得不算太宽裕,可是后来她们发现韩赵氏变阔了,有人问她,她存不住话就说日租界有自己一个干儿子,给自己送孝敬钱,又说自己在日租界的买卖里有股份。再后来就是把万隆的名号露出去了。”

乔雪问道:“这些情况怎么一开始不说?”

“这帮老太太怕惹事开始都不敢说,私下里还串供瞒着咱们。卑职这几天派了人在她们家里人身上做文章,这帮老太太有点扛不住,今天听说长官派了好多弟兄进日租界逮人,她们害怕了,才跟我这说实话。”

这时保罗也兴奋地冲出来,身手矫健得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哈哈大笑道:“我跟你们说,这天底下就没我破不了的阵,没我解不开地机关。过来,我给你们叨咕叨咕。”

第三百五十五章 破解机关(下)

保罗手舞足蹈地挥舞着手上那叠草稿纸,一口唐山话里偶尔还要蹦出几句洋文,证明他的情绪已经兴奋到极处。

“设计这个机关的人一准是个高人,换个人来一准是没辙,可我是谁啊?跟我玩这个?”他先是一通自吹自擂,又指着草稿上的数据说了一堆数学名词,宁立言却连半个字都没听懂,只是觉得这保罗适合向玉兰花学习唱乐亭大鼓。乔雪催促着保罗快说正经的,保罗这才转入正题:

“这是个配重机关。整个书房的博古架还有那书架是一套,外人最多是想到博古架上有文章,可是想不到书架去。光是博古架上加分量啥用没有,必须得两边一块加。这真是个高人啊。不管是来偷还是来抢,都想着往外搬东西,没人会想到往上面放东西。你不放这个机关就开不了,开不了就找不着真东西。”

“如果我们用外力po jiě会如何?”乔雪关心地问道。

“你瞅瞅这墙,这是多结实?全是用的上好的钢瘤子砖啊,你要说砸不是一时半会的工夫,而且动静小不了。外面巡逻的不是死人,一听见动静就得来。要是官面拆墙那就没辙了,可是自古来这防盗的机关都是防强盗,没有防官府的道理。真要是官府惦记上这家的东西,你藏在哪也不中,他怎么也能找着。再厉害的强盗他也厉害不过官兵……”

宁立言打断了保罗对于社会结构的解释,“这个配重机关要放多少分量才行?”

“我这给你写着呢你看不着啊……你八成是数学不好,没事,让乔雪给你看。这丫头的账头灵着呢,一看就中。”

乔雪问道:“这机关会不会带有自毁装置?如果用外力po jiě,会不会引发bào zhà之类?”

“这说不好。中国的东西博大精深,我这辈子算是钻研不透。可是你这么想,这房子都盖了多少年了。除非是当家的自己总维护这个机关,否则不管有多厉害的埋伏也早就失效了,你这机灵鬼这回也是机灵过头了。”

乔雪脸微微一红,承认这次是自己疏忽了。若是一开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用

暴力破坏,早就可以找到东西还能节省时间。

说到底还是关心则乱,以往的案子当事人的财产或是性命和自己并无关联,也就可以放开手脚折腾。这次关系到宁立言切身利益,她不允许有丝毫的纰漏反倒是闹了个大笑话。

保罗毕竟是个情报员,虽然在机关的问题上痴迷可是大事不糊涂,知道这机关背后所藏的东西乃是秘密自己不该去了解,因此主动告辞,只是拉着宁立言嘱咐道:“别听小丫头片子的,可不能玩混的。人家好不容易修了这么个机关不容易,一个摆阵一个就得破阵,拿锤子硬砸不是体面人干的事。你回头给我讲讲这个机关是咋回事就中了。”

送走保罗之后,宁立言并没急着开启机关,反倒是对乔雪道:“走,我陪你看电影去。”

乔雪摇头道:“我们还是回别墅吧,你的人如果抓到俘虏,咱还得准备着兑付奖金呢。回去还得找老杨,让他们来这里看看……”

两人心照不宣,不管密室里藏的什么,都是不能被英国人知道的秘密。不但要隐瞒日本人,这些华捕也得隐瞒。在现阶段必须引开英国人注意力,再用得力的人来查这里的端倪。

等宁立言回到家里,赵歆已经带着四个阻击枪队员上门,一见宁立言回来,立刻迎上去说道:“日租界那边的事是宁督察的手笔吧?日本总领事已经把电话打给了伯纳德,伯纳德又找到了哈里斯。哈里斯到处找你找不到,就把我派来找人了。”

宁立言一笑:“那我得给赵警官道喜,你这是要重用啊。英国人让你找我,不就是给我的暗示么。若是我不能按着他们的意思行事,这副处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书房,赵歆摇头道:“宁督察别误会,我不是来跟你抢位子的。我的立场说得很清楚,如今国难当头内忧外患,大家理应联手对敌不能同室操戈。英国人想让咱们彼此为仇,咱们不能上当。我来是为了宁督察考虑,你这事办得太冒失了。现在还不是和日本人正面冲突的时候,你这样行事万一激化矛盾……”

“激化了矛盾也是我来承担责任。”宁立言面色一冷:“我这就是摆出态度给日本人看,他们要是识相就主动把刘黑七交出来,不然的话,就别怪我闹他个天翻地覆!不管是谁,敢动我身边的人,我都不会善罢甘休。”

赵歆看着宁立言想要劝解,一时却又开不了口。他很清楚这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姜般若已经把南京方面的意思通知了宁立言,他也做了答复。

之前发生的事被定性成误会,复兴社天津站可以在英租界成立,宁立言也答应提供帮助。未来天津站恢复工作之后,南京zhèng fu的特工与宁立言少不了打交道。他这是提前打好招呼,如果还有人像上次那样以抗战或是其他大义名分要宁立言身边的女人牺牲身体乃至性命为zhèng fu效力,他就会像对付刘黑七一样对这些人采取行动。

赵歆在日租界也有自己的关系,从那些人的口中得知混混在日租界虽然没有杀人放火抢东西,却也让市面一片混乱。日本人不是个好脾气,早晚会对宁立言展开报复,他为了女人不惜押上了自己的前途乃至身家,再次袭击力行社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

本地人素来仰慕豪侠,宁立言这种行为在高层眼里看来可能是莽撞冲动,上不得台面,但是在普通百姓乃至那些华捕看来乃是好汉行径。男子汉大丈夫若是看着自己的亲人受害无动于衷,对自己的手下弟兄又能好到哪去?

赵歆终归也是个本地娃娃,他虽然接受了廖伯安的训练,但是思路上还是像警探多过特工。考虑问题的时候于感性远高于理性,对于宁立言的这种作法和想法并不算反感,心中隐约还有几分佩服。

他来宁家本是奉了哈里斯命令让宁立言不要胡闹,廖伯安也特意打电话给赵歆,让他务必给宁立言把“攘外必先安内”的重要性讲述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对付红帽子不是和日本作对,一旦日方一怒兴兵,整个华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

可是看着宁立言的态度,赵歆改变了想法,朝宁立言一挑大指:“宁督察这话说得痛快!不愧是咱们天津卫的娃娃,听着就那么解气!只要能把刘黑七赶出租界,办他的时侯算我一个!”

宁立言也是一阵大笑,两人此时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看对方顺眼不少。赵歆不想干涉宁立言行动,便准备用另一桩功劳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开口问道:“伦敦道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我也是刚从那边回来。在韩家书房里发现了一个防盗机关,但是不知道怎么po jiě。乔雪找了个工程师看过,说这个机关不好对付,书房的墙里面有东西,但是po jiě不了机关我们就进不去。如果用外力强行破拆,可能触发里面藏着的自毁装置,结果就是玉石俱焚,工作人员也面临风险。我也不知道那自毁机关是什么没敢乱动,眼下小日本那边手忙脚乱应该顾不上咱,要不趁这个机会搞点zhà yào来,把墙给他炸开?”

赵歆连忙摇头:“这绝对不行。zhà yào动静太大,日本人肯定会干涉,这事有他们介入我们都不好过。就算能瞒过日本人也瞒不过英国人,两边都是洋鬼子,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能够不用暴力还是别用暴力为好,既然能找到机关,就能想到办法po jiě。这洋人的工程师我看也不可靠,在本地我也认识几个研究防盗机关的好手,他们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好手不必多,一个足够。这种事经手人越多越不安全,我正发愁找不到可靠的人,既然赵警官愿意帮忙,我就都拜托您老了。不过我有点担心,您现在还能顾得上这事?日本人的眼睛都盯在在家租界里生怕那些魂环闹出什么大事,蓝衣社要想在天津重建分部,现在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看来他们是不着急?或是另有打算?这事也难说,人家毕竟是专业的,想事情跟我这个二把刀不一样,要是我考虑不周,赵警官可千万别笑话。”

赵歆的脸微微一红,连忙摇头道:“宁督察太客气了。其实这件事他们也很急,只不过大家都担心国家的财富外流,所以暂时没顾上提这件事。再说在本地行事就得守本地规矩,复兴社那边的意思是想先请宁督察吃个饭,大家见一面交个朋友,等到把事情定好以后再谈建立分部的事。”

“人家是堂堂党国干城,我不过是个小警察,如此礼遇我可有点受宠若惊。赵警官做主吧,你找个时间攒局,大家见一面聊几句也就是了。不过今晚上不行,我有正事。”

赵歆连忙问道:“正事?需要人手帮忙么?”

“我和雪儿去看电影,克拉克·盖博的片子,这事人多了没用。我现在得去换身衣服洗澡刮脸就不奉陪了,咱们改日再聊。”

“可是……可是哈里斯还让宁督察区找他。”

“他让我找我就得找?他以为自己是谁呢?天大地大美人最大,雪儿脾气大,答应她的事爽约我吃罪不起,赵警官就这么回复他就是,他还有什么话尽管冲我说,我候着。”

第三百五十六章 默契

宁立言很清楚哈里斯现在找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敷衍,从其本心来说根本就不想找到自己,更不会想为日本人出头劝自己退兵。

与伯纳德这种外交官不同,哈里斯不是很在意日、英两国在外交领域的关系,从他的角度看日租界越乱他就越高兴。反正将来日本人要报复也是宁立言接招,不至于报复到英国zhèng fu头上,怎么算他都不吃亏。

现在就是看两人默契的时侯,自己如果被他找到,彼此面子上都下不来,不管怎么处理都不算好结果。现在这样躲闪迂回,彼此都留有退路,算是当下的最优解。如果哈里斯真想找自己,早就直接上门或是打发罗伊传话,哪用得着赵歆来做这件事。

想要在警务处做高官,脑子远比能力重要,连这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他以后也没有什么出息。赵歆这次来不但不是大用的征兆,相反倒意味着他的前逞注定黯淡,不管自己能否当上副处长赵歆都没了指望。

当然哈里斯也包藏祸心,如果日方的反应过于强烈,宁立言肯定要被丢出去背黑锅。可是那又如何?给英国人当部下就要替英国人办事背锅,这是应有的觉悟。做不到这点英国人又凭什么提拔重用自己?

男人为自己的心ài nu rén出头,根本不需要瞻前顾后考虑什么大局,除非不够爱她。是以对于未来的命运或是日本人的情绪宁立言压根没考虑,送走了赵歆便认真的洗澡刮脸换新衣,和乔雪跑去大光明看电影。

“大光明影院”坐落于英租界海河边的朱家胡同,占地面积259722平方米,上下三层。座位坡度较大,环抱形座位设计,乃是当下天津城最顶尖的影院之一。

影院的东家乃是印度人泰莱悌,他是个农民出身,少年时家境贫寒,读书都得找舅舅借钱资助。庚子年随同八国联军来到天津,靠给英国人供应鸡蛋起家,随后经营车行、洋行又进军房地产,发了一笔大财。

这印度人脑筋灵活,知道自己身份受人歧视,特意花钱疏通关节,买了一个英国国籍。和真正的英国绅士虽不能平起平坐但也相差无几,至少在租界里算是上流人物不至于被人当肥猪斩。

他发现英租界金融业发达但是娱乐业严重落后,租界里的富翁往往要到日租界去找乐子,便斥资兴建“大光明影院”,建立英租界自己的第三产业与日方对抗。

这栋影院修建费用达14万元,于影院而言已经算得上天价。包括他的合伙人在内,都认为泰莱悌疯了,投资过大必然亏本而中途退出。结果影院落成之后,泰莱悌与日租界的平民路线针锋相对,立足于高端客户,影院只播放好莱坞的片子不和本土影业接触,票价也高得吓人。

1929年电影院开张的时侯票价便定为现大洋4元一张{当时50斤上好洋白面也只卖3元},结果第一天便起满座满,之后也是一票难求。如今大光明已经成为英租界影院的标杆,印度人不但收回成本发了大财还在工部局和领事面前买了个好。

能出得起这种票价的基本都是富贵人家,日租界的动荡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大光明今天依旧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衣冠楚楚的先生、太太们尽情享受着和平时光,并且认为这样的好生活会继续下去。

宁立言和乔雪进入放映厅时电影还没开演,两人一个是社交圈名人一个是租界新贵神探,一露面便有不少人朝他们打招呼致意,两人也一一回应着。乔雪一坐下来便将头枕在宁立言的肩膀上,借着这机会在他耳边低声嘀咕道:“他们来了。”

伦敦道韩家别墅门外,四名阻击枪队员骑着自行车绕来绕去。原本这一带是张冲带华捕巡逻,可是今天下午开始,这些华捕就陆续撤离。

大批混混进入日租界这事让英租界也开始感到不安,生怕这些人也跑到英租界来捣乱,要求所有华捕上街巡逻,保护英国公民人身财产安全。英租界本来警力就严重不足,工部局又下了严令,别墅这边就留不下人手。

赵歆虽然是阻击枪队的长官,但是阻击枪队是警务处的武装力量不是赵歆私兵,他能够调动的只有几个自己亲信。这些人被分成了两批,一半人在宁立言的别墅外面警戒,另一部分被他安排到了这里值守,既是防着日本人也是防范宁立言。

一大帮混混在日租界翻江倒海,从常理判断,宁立言此时应该在后方坐镇。带着乔雪看电影这个举动不合常理,让赵歆觉得其中有文章。

他和宁立言之间虽然合作却无信任,况且事关重大不容大意。汇丰银行那批财富必须属于党国,这是来自南京的命令不容推辞。如果这件事搞砸,廖伯安的前程就会受影响,这种时候除了自己师徒赵歆谁也信不过。他虽然没经受过特工训练,但终究是警界精英,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

既然别墅内修有机关,证明自己所要的东西一定藏在里面。宁立言不管用什么办法,最终肯定要到这里才能实现目的。他安排自行车队在这的目的不是为了抓住谁,只要能证明宁立言偷偷来过,将来他就没法抵赖。

距离别墅约莫五百米的地方,杨满堂和老谢站在黑影里向别墅方向看。在他们身后,是十几辆人力车。年轻力壮的车夫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如同雕塑,只有老谢和杨满堂在低声交谈。

杨满堂想要抽支烟,但是又怕暴露自己的位置强行忍住,低声嘀咕着:“这四个冤鬼来回来去的绕,就算是神仙也进不去。实在不行就得强攻。”

老谢并不认可这个方案:“老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在英租界袭击警察可是大事,谁敢这么干就是租界公敌,今后就不好混了。咱们不能干一锤子买卖。别着急,肯定有办法。”

“我知道这事有办法,可是就怕夜长梦多。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么一笔大钱,不知道多少人惦记,要是出点差错我对不起三少更对不起其他苦哥们。大家平时凑二十块钱都费劲,今晚上这么大一笔钱过手,心里不稳当。”

“我不跟你来了么,怕嘛的?放开胆子闯,有事我这盯着呢。这场事我们东家是开场帽戏,真正的大轴是你和你的弟兄,这时候紧张难免,可千万别害怕,一害怕就瞎,多好的招数也不顶用。”

“放心吧。qiong rén没别的,就是有这份胆量。再说为了国家宁三少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还有嘛可怕的。就是担心辜负了三少爷的苦心……”

杨满堂倒不是埋怨宁立言把自己派来干活,自己去影院陪美人。赵歆精明杨满堂也不傻,这四个阻击枪队就是耳目,宁立言如果在这出现,身上就得扛下责任,这显然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

一个阔佬加帮会头目能够如此慷慨已经让杨满堂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望其他。可是对于宁立言的安排他并不满意。按照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这时候绝对不是带着姑娘看电影的时机,太扎眼,也太容易引起怀疑。到底是个资本家的公子,好心眼盖不住坏毛病,有时间还是该劝说一番,不能为了女人耽误正事。

老谢对于杨满堂的看法很有些不以为然:“起疑就对了。没听说三国的都说么,这虚而实,实而虚,真真假假都得混在一块,要不然曹操那老奸巨猾的玩意怎么上的当?”

老谢说着话看了看手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今晚上东家自己就是个诱饵,把他们的注意力牵扯过去,自己才好办大事。这帮小子跟这守着吧,我看他们能待到几时!一会就有个热闹!”

日租界,藤田公馆。

这个情报机构本来是日本热河驻军为了洗白贩卖大烟中饱私囊的款项而成立,对于管理上不太在意。日本在天津设立的情报机构有好几个,还有那些自行其是的浪人,多一个少一个机构都算不了什么,就连热河驻军自己都没在意。

不想藤田正信上任之后对于自己的新岗位投入了全部精力也收获了显赫战果。他在当医生的时候靠着伪装出的好医生形象加上过人的手段本就积累了大量人脉,这其中不但包括了日租界及华界,英、法等租界里一样有他的关系。

在他成为藤田公馆负责人之后,这些关系大半变成了他开展工作的桥梁或是助力。他的工作方法和思路与内藤以及大迫逋贞等人固然不同,和其他的情报机构也有区别。

在他看来青木机关虽然历史悠久底蕴雄厚但一如日本国内的那些名门藩阀一样暮气沉重,缺乏进取精神。行事上过于保守,行动蹒跚如白首老妪,偏又靠着多年积累的人脉影响上层决策,眼看着华北乃至整个中国放在眼前就是不让陆军吃到嘴里。

东北军的战斗力早被日本情报部门摸得一清二楚,如果关东军想要全面发动对华北作战,结果必然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不管是东北军还是宋哲元的二十九军,都不具备和日军作战的能力,他们甚至算不上日本军队的麻烦。

藤田坚信如果帝国下定决心,只需要三个月就能占领整个中国。一个只能抵抗三个月的对手,其军事或是经济情报又有什么价值?

是以他从一开始就不太关注情报搜集,把注意力集中在àn shā、纵火、bào po等破坏性工作上,以陆军别动队的标准训练麾下特工。目前藤田公馆整体实力肯定不如青木机关这种老牌机关,但如果只考察攻击能力,藤田机关却在行动队死伤惨重尚未得到恢复的青木机关之上。

刺刀已经磨得足够锋利,现在便是饮血之时。其招安刘黑七的本意只是爱惜这个土匪爪牙可用,给他一些钱让他招兵买马,到河北或是山东去制造混乱。中国越乱对日本就越有利,在这个土匪身上投入一块钱,国民zhèng fu就要投入十倍百倍的钱财去弥补损失。可是在吉川找到他,并让他设法bǎng jià杨敏时,藤田便改变了主意。

这是上天掉下来的机会,他要让这个土匪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很了解宁立言的为人,也对宁立言和杨敏的关系略有耳闻。只要刘黑七对杨敏动手,不管成败宁立言都会采取报复,自己便可以将计就计,设计铲除宁立言。

藤田一直怀疑宁立言有fǎn ri倾向,可是他的论断得不到有效支持,也就没法对其采取行动。这里面固然有藤田作梗也和日本商人的干预不无关系。天津是北方重镇,正式进出口加走私,每月货物吞吐量超过十万吨。

在袁彰武时代由于其只会混混的手段管理,码头颇为混乱,每月的进出货量最多不超过七万吨。可是宁立言接管之后每月都能保证按时装卸,虽然收费贵但是依旧令商人满意。

这帮鼠目寸光的商贾!

藤田低声骂了一句,这帮人只想着自己的钱财,没人考虑帝国的利益,全都该拉出去枪毙!可不管在租界还是本土,这些人都是真正的有力者,便是总领事也对他们忌惮。

有这帮人给宁立言当hu fǎ,除非找到他真正fǎn ri的证据否则很难动他。要想让他失去商人的支持,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知道他的危害远大于贡献。混混大闹日租界正和他的心思,他就已经得到消息随后做出了布置,这次只要能让商人对宁立言失望,接下来便会支持自己。

桌上的话机响起,藤田接起电话听着听筒里的声音脸上不动声色,直到对方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很好,别动队可以行动,不要让他们把人带给宁立言。”

他又要通了另一个电话,对着话机那边的人吩咐道:“你们的假期只有今晚,请多多珍惜。”放下话机之后藤田毫不犹豫地拔掉了电话线。今晚上将是这些人最后的狂欢,他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命令,也不会再接受他们汇报,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他来到窗前一把拉开天鹅绒窗帘,果然,在远方已经可以看到熊熊火光。他很清楚,日租界的管理水平远不如英租界,起火的地方乃是自己精心挑选的贫民区,除了草屋就是木房过火非常快,事先又储备了大量的煤油,这把火烧起来xiāo fáng dui根本无能为力。

藤田自言自语:“看啊,多么迷人的焰火啊。用不了多久,如此美妙的焰火就会遍布整个城市。吉川想要利用我,刘黑七想要糊弄我,我倒要看看,咱们几个人谁笑到最后,谁又笑得最开心。”

第三百五十七章 血与火(上)

“跑啊!接着跑啊!不挺能跑的么!愣跟我们墨迹了一天,这回看你们能跑哪去?等到了地方弄不死你!”

天色已晚,在日租界昏暗的路灯光晕之下,一大群描龙刺凤的大汉,胳膊上缠着白毛巾,手中提着棍棒押着四个人向英租界走。一边走一边骂,手上的棍棒不时朝四个人身上落下,打得几个人阵阵趔趄。这四个人全都是五花大绑难以逃脱,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损多处,脸上、身上都有伤,一看就知道路上没少受罪。

刘黑七残党虽然接受了藤田的招安,但这些人得到的只是一个居住许可外加一些钱财,在他们为日本人立功之前不会得到更多。他的部下并不能堂而皇之在街上行动,也不能享受日本军队保护。

自从bǎng jià行动失败自己手下被捉刘黑七就知道此事绝不会善了,他找到藤田向对方要个章程。要么给自己一笔钱,让自己离开天津去外地拉队伍。要么就对自己提供保护,避免被宁立言算计。

藤田给他的回应则是:日租界绝对安全,你们只要不惹事生非就没人能伤害你们。刘团既然已经接受大日本皇军改编,就得服从命令,不能擅自行动。

有藤田这句话,刘黑七和他的人不敢出天津也不敢离开日租界。为防不测,刘黑七的部下撤出了原本的隐蔽点另觅住处,众人吸取万隆货栈被发现的教训,彼此分的很分散尽量不惹人注意。

在混混们进入租界之后,不等刘黑七的人做出反应,藤田的命令先行送到。日租界内禁止开枪,一旦有人持械自卫,日本驻军和警察就有充分理由开枪把刘黑七这帮人击毙,自己也无法说情。随后又表示混混和你们素不相识,只要把枪藏好,就没人能发现你们。所以放弃武器比持有武器更安全。

刘黑七的部下不能出门联系不到自己的大当家,日本人给出的命令又很坚决,只能服从行事,把枪都藏了起来不敢用。

混混们的行动和藤田分析的差不多,刘黑七大多数手下与混混没见过面,混混再怎么立功心切也不能见山东人就抓,他们只要老实猫着就不大可能被抓住。但是万隆货栈的老板万福兴和他手下三名伙计却没这个好运气。

这四个人平日再怎么低调也总要和人做买卖,在那条街道上拿“挂钱”{指保护费}、“孝敬”的混混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这几人也知道自己不比别人肯定藏不住,没敢在藏身地久留,混到天黑的时候便想着往外跑去找大当家要办法。

他们能被刘黑七派来天津经营藏身地,既是心腹也是匪帮中极为精细的人物。即便是在混混们铺天盖地席卷租界的情况下,也让他们成功躲过数次抓捕。可是混混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整个日租界在宁立言的安排下已经被混混全部瓜分,他们出门不久就被刘光海的手下发现,随后便被抓个正着。

不过这许多混混凑在一起行事,又有日租界码头这个聚宝盆在前面做吸引,保守秘密自然是妄想。万福兴等四人刚被抓住,消息就已经传开,混混们顿时炸了庙。这一天的搜索声势很大成效不高,混混们抓了几个山东人,但是是否和刘黑七有关无法证明,万隆这四个人却是最有可能找到刘黑七的捷径,岂能白白便宜刘光海?

这个时候一如二桃杀三士,人心的贪婪被迅速放大,有人甚至想着从刘光海手里把人抢走问出刘黑七下落。刘光海也知这帮混混不可靠,当机立断命令手下最得力的门人以及打手把万福兴等人送去英租界宁立言面前,免得被其他人劫夺。自己带少数人断后,吸引各路头目注意力。

自打接手了袁彰武手上的部分生意刘光海已然今非昔比。虽然他得到的生意都是烟馆、宝局再不就是落子馆外加几个小码头,说起来不够体面收益也不如宁立言,但总归比过去强出许多。刘光海本人又是多年的混混在底层社会颇有名望还有一帮脚行弟兄帮衬,论根基比宁立言牢固,发展的速度自然也比宁立言快得多。

如今的刘光海也是本地帮会里一方诸侯,手下人强马壮,足有几百号打手,内中不乏好勇斗狠敢打敢拼的猛汉。一想到未来的滚滚财源,这帮人身上的骨头都轻了几两,既是撒气也是为了庆祝,棍棒便打得越发勤快。

负责带队的乃是刘光海的心腹弟子,绰号“宋秃子”的宋国梁,比起这帮师兄弟来,他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心中固然欢喜但能分清轻重保持理智。边走边警惕地观察四周,又嘱咐众人:“别光顾着乐,都给我小心点。只要人没送到宁三少手里就不算完事,别回头咱废半天劲让别人吃现成的。”

“放心吧!就算是玉皇大帝想抢人,咱也弄死他。”几个师弟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一队人马乃是刘光海手下精锐打手,个个身强力壮,人数将近四十人。普通的锅伙全体出动,也就是那么多打手,即便是遇到群殴也不吃亏。何况眼看就进了英租界,到了这里自然就有巡捕接应,更不怕人劫夺。

只是对于刘光海的安排他们不大明白:“这人咱弄起来的,给宁立言干嘛?给他也就换2000块钱,那码头不就飞了?为嘛不从他们嘴里问出刘黑七的下落,到时候拿刘黑七换码头多好。”

“你们懂个嘛?真把刘黑七逮着然后给他送信,让他拿着合同走马换将那还有交情么?你这样拿来的码头能守得住?宁三爷当初能从袁彰武手里抢走码头,就能从你手里抢走。江湖不是这么个混法。咱师父这是拿人情拘他,把这四个人给他嘛也不提,连两千块的奖金都不要,看他怎么办?人在咱手里,别人就找不着刘黑七。最后不管刘黑七逮没逮着,宁立言都得给咱师父一个说法。这说法给的不好,他在天津卫还怎么混?你们这点道行比师父差远了,这里的事想不明白。”

几个师弟听得入神不住点头,宋国梁却发现情况不太对劲。人已经进了英租界,道路上却看不到巡捕的身影。按说日租界闹得天翻地覆英租界肯定要做戒备,不可能比往日还要松懈,现在连租界的分界处都看不到巡捕巡逻,这情况未免太过诡异。本地人以往都反感死心眼的锡克巡捕,可这时看不到这帮印度人,心里反倒是发慌。

宋国梁本能意识到危险,挥手示意众人放缓脚步,就在这时从黑影里冲出十几个人横住去路。为首之人手上提着一把短刀朝宋国梁身后四个人一指,随后又指指自己身后,显然是准备抢人。

众人先是被吓了一跳,等仔细观察发现对方人数远比自己少就放松了警惕。定睛望去见这些人都是生面孔,手上提着bi shou、单刀之类的兵器,不是混混打架的家伙。身上穿着极为平常看不出端倪,可是没见到有谁敞胸露怀,也看不到刺青,可以确定这帮人绝不是街面上成名的混混,怎么看也像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出来起哄。宋国梁身边一个师弟走上前去,一手提棍一手叉腰,大咧咧说道:

“这是谁啊?心瞎眼也瞎,劫道也不分个人。我们是光爷的人,你小子惹得起么?赶尽往边上挪挪,好狗不挡道!敢坏我们的事,留神自己的狗腿!”

且不说英租界里本就没有剪径强梁生存空间,就算真有拦路抢劫的土匪也不敢招惹本地的混星子。这人只当报出刘光海的字号,这帮人必然知难而退。不想这个人并没有动地方,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前腿弓后腿绷,拉了个弓箭步,手中bi shou反握。

这条大汉一阵大笑:“干嘛?还想比划比划?甭费劲,我就在这了,你能把我怎么着?看准了,往这来!”大汉原本叉腰的手挪开,一指自己的胸口,毫无防范之意。

这也是本地混混的看家本事:卖打。天津的混混成名露脸不靠打人全靠卖打,对于挨刀扛棍视为家常便饭。若是为刘光海的事被人砍一刀又或者落一个明残,不但后半辈子吃喝不愁有人供应,在混混里也能闯下好大名气。因此这汉子有恃无恐,摆出一副随便对方处置的样子。

宋国梁这时却隐约感觉不对劲,这帮人露面以后一句话不说,不像是混混的作风。要是两派混混冲突,必然是先说话后动手,毕竟结仇的是各自背后的当家,冲锋陷阵的这帮人互无仇怨。再说混混这行混的就是名气,不报名又如何出名?

另外一点,就是这些人手上拿的都是刀斧之类的利器而不是棍棒。原本天津街头打架不动铁器,现在华界那边管理松散用什么都行,可是租界里大家还是有点忌讳。像是这次到日租界抓刘黑七这种悍匪,各路混混也都是拿棍棒,没人提刀枪,就怕被日本人抓住把柄予以逮捕。

英租界的管理比日租界更严,这帮人居然敢拿刀?

宋国梁下意识感觉这伙人未必是混混,自己这套规矩他们未必遵守,可是还没来得及提醒,自己的师弟,那持刀男子已经开始行动。

他的腿在地上用力一蹬,人如同炮弹一样撞到刘光海这师弟面前。不等对手有所行动,手上的bi shou用力一挥,随后人向旁一闪。

鲜血喷溅。

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大汉双眼怒张,目光里满是疑惑与惊恐,似乎想要责问对方为何不守规矩,又是何等胆量居然真的敢动刀杀人。遗憾的是,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回复,他的身体颓然倒下,血顺着咽喉处的伤口汩汩流出如同涌泉难以控制。

一刀放倒了这大汉之后,持刀人毫不犹豫,朝着身后rén dà喊一声:“上,把人带走!”随后一马当先,杀入混混阵营之中。刹那间惨叫连连,人仰马翻。

第三百五十八章 血与火(下)

天津混混和上海滩的青帮弟子不同,靠的是骨头和脸面吃饭并不以打斗为能,纵然彼此间发生冲突也是以手指夹火炭、肉身滚钉板、又或者对铡刀、跳油锅一类自残zi shā的手段作为决定胜负标准,真正拳来脚往彼此对打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混混不练武功,袁彰武靠着几手祖传本领就能在混混圈里成名,就是因为大多数同行全都不曾练过武艺。

宋国梁拜师刘光海乃是青帮里的关系,没有武艺上的传承,本人没练过什么高明拳术但是生得身高体壮孔武有力,加上从小练习摔跤,在街头斗殴中也算是一等一的虎将。

他手下这帮人里有几个刘光海的同门,身上正经有功夫,其他人情况则类似宋国梁,练过摔跤或是举过石锁。所仰仗的乃是年轻力壮满身的气力,再有就是丰富的街头打斗经验。

即便是在对方先声夺人杀了一个人的前提下,这些人也并没有感到恐惧。毕竟这不是三侠五义的世界,不存在高来高去的剑侠,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自己的人数是对方的好几倍打起来不会吃亏。天津这地方有功夫的人多了,可街面上永远是混混说了算。

只有宋国梁海保持着理智,两方刚一交手他就朝另一个师弟杨有福吩咐道:“带十个人押这四个走!”

“不至于吧?就那么几个人,咱还打不过他们?”

“少废话!赶紧把人给宁三少送去,让他带人过来,晚了的话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吃混混这碗饭到了四十岁以后如果混不成“袍带”基本就没有好下场,不是横死街头就是缺胳膊少腿行动不便。要想能混出个人样,唯有在四十岁之前赌上性命去拼。

只是这种拼一定要讲究技巧、场合更要选好目标,若是选择失误拼命就成了送死,非但混不出名气还会赔上性命。是以混混能否混出头,与个人的眼界乃至脑子都有很大关系。凡是在天津成名露脸的混混,必有一次成功的拼命经历。

杨有福知道宋国梁此时便是准备拼命了,只要他这次成功,身份地位就不是刘光海的弟子,而是他这个脚行的股东之一。这些人的命填进去,不管能否抓住刘黑七,宁立言都得把码头让出来。也就是宋国梁用命,帮刘光海挣了个金矿。按照混混规矩,刘光海必须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拿出来作为分红送给宋国梁。即便是宋国梁本人死了,其家属也要享受这份分红。哪怕是千金买马骨,刘光海也得把这帮人家属照料停当。

反过来要是从宋国梁手里丢了这几个人,日后整个脚行的人都会看不起他,他自己也没脸在刘光海手下混。与其将来饿死街头,不如趁现在用命搏个前程。再说这帮人心狠手辣,夺了人也未必就能饶过他们,还不如拼一把。

想到这里杨有福一咬牙:“你会把式,送人的事你来,这边……我顶着!”说玩这话他猛地挥起手里的镐把怒喝道:“兔崽子,我跟你们拼了!”朝着这帮人直扑了上去。

宋国梁见拦不住杨有福,也不多说什么,招呼了几个人押着万福兴四人夺路而走。那持bi shou的男子刚要追击,杨有福已经挥着镐把缠住他。这帮混混都有些力气,棍棒在手上呼呼挂风。虽然不至于致命,但是被打中也难免皮开肉绽乃至伤损筋骨。这伙拦路之人吃亏在人数太少,被混混不要命地纠缠住,分不出人手去阻击宋国梁一行。

“放火!”

男子只能发布第二道命令,几个手下在打斗中从身上取出煤油瓶向着路旁的建筑扔过去,紧接着便有人扔出点燃的棉纱。

他们冲突的地方不是伦敦道而是租界边缘地带,在管辖权上存在些许模糊争议,住的不是有钱人更没有英国人。有于没有明确权属,也没人过问,尽是些破旧不堪的木屋,一起火就是火烧连营。

杨有福身上挨了两刀却还是死战不退,咬牙给身边的人鼓气:“哥几个别含糊,这一着火xiāo fáng dui和巡捕都得来,没有他们的好!”

英租界素来重视消防工作,在警务处下有专门的消防股,负责处理租界火灾。他们和华界那些收钱救火不交钱不施救乃至现场勒索的xiāo fáng dui不同,属于租界公办机构。救火乃是本职工作不得拒绝,其目的是保护租界整体的财产安全和秩序,业务水平过硬责任心也强。

这帮人看见火不敢不来,眼下这种情况下,只要官方来人,事情就对杨有福这些人有利。现在刘光海一方的死伤已经突破两位数,袭击者里也有两个被棍棒打到在地。如此大规模的死伤,不管在哪都是恶性案件,杀人的凶手自然难有好下场。

持刀男子也意识到这点,想要组织部下撤退,可杨有福发了狠,不要命地扑上来死死缠住他。“想跑?没门儿!今儿个要是没有个说法,你们谁都走不了!”

往日里混混是没有这种勇气的,不管嘴上何等厉害,若是真出了人命,便要作鸟兽散。遇到这帮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更是不敢颉颃。可是今天,他们也都豁出去了。

刘光海的事业重心本就在日租界,占了地利的便当,如果能把宁立言控制的那几个大码头和仓库接手,日后足以和宁立言分庭抗礼。大河有水小河满,这帮指望刘光海吃饭的打手也就能跟着发一笔财。

有那么多码头、仓库ci ji着,这帮人便有了足够的决心泼出性命。就算是死也要缠住自己的对手,多拖住他们一刻就多一刻希望,已经到了这一步,退下去就前功尽弃,哪怕是用命填也得把人留下。

先于xiāo fáng dui到来的是另一群同样系毛巾的男子,这帮是“西头”的混混,是袁彰武的旧日部下和刘光海素来不对眼。本来他们追过来是要抢人,可是看这边打成这副模样都愣在那不知所措。这种场景与混混的常见斗殴相去太远,大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不知道该帮谁。

杨有福此时已经被捅翻在地,但一见来得这帮人忽然扯开脖子喊道:“这帮人是刘黑七的同伙,把人劫走了!”

西头带队的混混头一听面色一变,朝身后人吩咐道:“上!”

“打谁啊?”

“废话!帮家里人打土匪,把人抢过来!”

生力军的加入让伏击者的逃跑变得更加困难,而且这些人再怎么能打总归也是血肉之躯,身体扛不住棍棒。由于体力的消耗加上人数悬殊,又有几个人被混混打翻在地。

一声声刺耳的警哨响起,随后传来的则是有些颤抖地呼喝:“都……都住手!我们是xiāo fáng dui的……全都给我老实点。”xiāo fáng dui员这时候赶来了。

往日里本地混混不敢惹穿zhi fu的,即便是xiāo fáng dui也要躲着走走。可是今天情况异常,任是消防员用力吹警哨也没一个人逃跑。

刀枪无眼,火场打成这样,xiāo fáng dui也不敢擅自进入。这些消防员里也有人在帮,小声嘀咕着:“这帮不是西头的郭梆子么?他们和东头光爷素来不对付,怎么两边的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了?这帮拿刀的谁啊?”

“是啊,这帮人哪来的?怎么出手都是死手,这看着不像帮里的人。今晚上这事邪性,哥几个别过去,留神捎上。”

另一个消防员则四下张望,纳闷道:“这又杀人又放火的,巡捕都死哪去了?怎么一个都看不见啊?听不见我这吹哨么?”说话间又是用力地吹响了警哨。

英租界对于日租界的防范在今晚出现了极大的疏忽,其中原因固然有长期平安无事之下的懈怠,也和藤田的工作密不可分。

上次杨敏遭遇bǎng jià事件华界巡捕迟迟不能到位,就是藤田施展手段,让自己的内线虚报警情再让警察局内线发力,让宁立言的布置落空。这次他要在英租界动手,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

英租界巡捕不敢不出警,但是多拖延一些时间总办得到。按照藤田分析,只要他们能稍稍晚行动几分钟,自己的这支别动队足以完成任务。没想到宋国梁果断分兵于先,杨有福这帮人舍命死战于后,竟是让这只别动队未能及时撤离。

英租界对于日租界采取的防范态度终究不是两国战争,英租界只能不许日本人携带qiāng zhi进入租界同时在租界里严查日本间谍,其他没法阻止。藤田训练的别动队成员大半来自热河伪军,还有一些是民间搜罗的散兵游勇外亡命徒,由两名日本士兵担任行动队负责人。

这两个人都是从小生长在关外的日本人,身上没有日本人特征说话一口东北腔,冒充中国人毫无压力。今晚上别动队分为两批,进入英租界这支人马携带的都是bi shou等冷兵器,不在英国人查禁范围内,潜入工作非常顺利。另一支别动队则是在日租界内行动,工作同样是放火烧屋制造混乱。

刘黑七和他的部下,本就是是藤田计划里的牺牲品。按照藤田设计,别动队冒充混混把万福兴等四个人抢走,制造青帮内部纷争,把日租界的混混引回英租界。将来还可以引发天津地下世界的新一轮冲突,制造青帮内讧。

而这场大火以及血案的罪魁祸首都是混混以及其背后的主使宁立言,只要这个罪名扣实,他的身份就从秩序维护者变成破坏者。各国商人都会把他视为恶棍,不但在英租界的工作保不住,日租界的商人也不会再保护他。接下来再要除他就容易多了。

别动队的劫持计划落空,只能趁乱放火。可是火放起来,自己却也陷入进退两难的不利境地。这支接受过专门格斗厮杀训练的别动队本以为可以顺利突围,不想竟然脱身不得。

越是急躁手段越狠,混混的伤亡就越多。按说这些没有组织的混混早就该被打散了,可是实际情况却与之相反。到了这一步利益方面的考量已经退让到了次要,潜藏在血脉里的血勇被残酷的杀戮所激发出来,逐渐占据上风,成为支持他们撕杀下去的主导因素。

人类自古猿一路进化而来,与洪水猛兽搏击,终于有了自己一方家园又成为万物之主,过程中不知多少次以弱击强乃至以卵击石。正是靠着这种无畏无惧的胆魄,才能支持人类一路走下去。

这种胆魄镌刻于人的血脉之中,纵然平时不显,在特殊时刻也会如火山喷发般爆发。天津虽然有着码头城市的油滑精明八面玲珑,但是"悲歌慷慨","俗重气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这些上古年间镌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血勇并未消散,依旧影响着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芸芸众生。

从刺秦荆轲、击筑渐离一直到几十年前火焚洋教堂的百姓,为了保全天津父老不遭兵火而替死上法场的本地混混……这股血性传承千百年,依旧未曾衰减。

这帮混混身上的血性,被近于绝望的血腥杀戮所激发出来,在这刹那间爆发出的战斗力并不逊于这群杀人凶手。双方你来我往,居然打了个不分上下。随着打斗时间延续又有两路混混人马赶来随即加入战团,就在这时候,巡捕终于赶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意外

第一批赶到的巡捕隶属于伦敦道分局,带队的是个姓马的探目。刚一到现场就被风中飘来的焦臭味道以及血腥味熏得脸色煞白,再看到地上的死尸以及双方那不顾性命舍命拼杀的样子,只觉得两腿发软。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枪柄却没有力气向外拔,人木在那不知道该怎么下命令。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下命令抓人救火?”

一声断喝如同春雷,把马探目从迷惘中惊醒。回头看去,见身后不知几时站了两个人。说话的是个一身中山装的老人,相貌有点眼熟,但是一下蒙住了想不起是谁。在老人身后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人他倒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正是阻击枪队负责人赵歆,赶紧立正行礼:“长官好!”

赵歆安排了人在伦敦道把守,自己心里却没有把握,来到廖伯安的公寓,向老师讨教章程,可是廖伯安本人也没法给弟子多少指点。在他看来,弟子的怀疑是正确的,安排也无懈可击,换作自己也不会做得更好,可是总觉得哪里还是存在疏忽,心里始终感到忐忑不安。

这种感觉乃是从警多年来养成的直觉,没有道理可讲。随着近年来年纪越来越大心性越来越平和,这种感觉越来越少。可是今晚发作得格外强烈,乃至于连续在心里背诵了三遍“国事遗嘱”亦毫无作用。

就在他靠窗眺望,借赏景排遣心情的时候,正好看到这边的火情,连忙就带着赵歆赶过来。廖伯安在前清时留学日本学习警务知识,在英租界又做了多年警政。固然如今他的心思主要放在防共上,但是始终未曾忘却一个警务人员的基本职责:维护治安,打击犯罪。

这些年在他的管理下,英租界算得上天下太平,从没有人敢在英租界大规模斗殴更别说杀人。看着这一地伤亡,听着老百姓的哭喊,廖伯安已是心头火起。再看到马探目那副窝囊模样,不由得怒气更盛,厉声呵斥道:“你是哪个分局的?什么职务?你眼睛瞎了?看不到现在的情况?赶快让你的人做事,把这些歹徒都抓起来。”

马探目被接二连三的事闹得有点fā lèng,没顾上下命令,廖伯安怒道:“我是警务处副处长廖伯安!我现在命令你行动!还有你们!”他用手指向那些xiāo fáng dui:“配合巡捕抓捕罪犯控制局面,否则都等着接受渎职调查。”

马探目听到他报名字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拔出佩枪对天连开两枪,大喊道:“都不许动!你们赶紧上,别让他们跑了!”

赵歆只是阻击枪队负责人,管不到马探目头上。廖伯安的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他虽然已经荣休{马探目这个级别无从了解真相},可是在警务处还有不少门生故旧,说一句话就足以让马探目卷铺盖滚蛋,乃至把他送到监狱里也不是难事。

他手下的巡捕举着bu qiāng哆嗦着冲向了藤田手下的别动队,边向前冲边嚷嚷着:“都不许动!谁敢动我们可就开火了!”枪栓拉动声不绝于耳,随时做好击发准备。英租界的华捕也大多是青帮中人,此时自然向着本帮兄弟,先抓外人再说。

别动队的人吃亏在身上没有qiāng xiè。自从宁立言成为华人督察长后严格控制租界qiāng xiè,外人想把枪带进来万分困难。再者这个城市有着自前清遗留的传统,对于枪案最是敏感。民间斗殴伤亡几十人,只要最后有人顶罪官府就不过问。可如果有人用枪杀伤一人,必然会穷追不舍,想要摆平手尾就不知要花多少代价。

藤田在警务处里有可用的关系,但是他们能做的事也有其极限。别动队和混混互相攻击,这帮人可以把事情尽量压下去。反正帮会分子本身也不受英租界待见,死伤问题比较容易掩盖。可如果别动队敢开枪,这些人除了公事公办意外没有其他选择,否则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

没有枪的别动队面对持枪巡捕顿时处于下风,何况还有那么多红了眼的混混在用棍棒招呼。毕竟巡捕所谓的不许动只是让别动队动,可没说让混混也停下。

廖伯安没理会这帮人的小心思,他要的只是恢复秩序而不是给某一方公道。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救火上,找了块石头垫脚,站在上面指挥xiāo fáng dui工作,至此这场混乱似乎正在走向尾声。

可就在这时,变化再生。

几个男子脚步匆匆地试图穿过火海,混在逃跑的百姓里溜出去。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救火或是抓人上,没人顾及他们。廖伯安由于站得高,视野比其他人开阔。加上他多年警务经验,一眼就发现这几个人情况不对,用手指着那几个人道:“你们几个站住!抓住那几个人,他们不是这的居民……”

几个巡捕刚要行动,那几个被指住的大汉猛然从身上拔出驳壳枪,朝着廖伯安扣动了扳机。

电影院里,克拉克盖博主演的《红尘》剧情正推进到男主人公与工程师的妻子情感即将突破的当口,银幕上的影像忽然停住不动。在场观众只当是南京zhèng fu的某位宣教专员把手伸进租界里,关心起洋人的风化问题,顿时嘘声一片。还有人四下寻找着可疑人士身影,准备捉出来赏一顿拳脚再说。反正自己只要不出租界,国民zhèng fu就不能抓自己。就在这当口,银幕里男主人公头上忽然出现一行字:宁立言先生请接电话。

泰莱悌的“大光明影院”能够日进斗金自然有其道理,除了全部使用好莱坞电影以外,在服务上也是匠心独具,这个电话提醒服务就是其中之一。

能把电话追到影院里自然是有了不得的急事,电影院代为找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一般情况下,电影院都是问明白座位号让员工打着电筒找过去,若是打电话的也不知道自家主人座位那就爱莫能助。电影院上百号人挨个拍肩膀问过去,岂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

泰莱悌别出心裁,想出在大银幕上打字的办法,算是开了个先河,随后其他影院也纷纷跟上只是总归落后一步。不过这种打字服务也只能放在播放之前,在播放过程中打字,还是为一个中国人服务,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一般情况下泰莱悌只需要给英国人面子,不用顾虑中国人。毕竟住在租界里的中国人不管是大帅还是总长,都已然是掉毛的fèng huáng。自身无非是富有的难民,没有什么势力。泰莱悌不会去得罪谁,也不用巴结谁,只有宁立言算是例外。

泰莱悌除了电影院还经营者马车行、洋行、房地产公司并且放gāo li dài。这些营生哪样都少不了和本地帮会打交道,宁立言只要说句话,就能让泰莱悌的生意蒙受巨大损失乃至干不下去,是以印度人为了结交他不惜用这种方式巴结,也算是不惜血本。

宁立言离开座位时还朝四周作了个罗圈揖,表示自己的歉意,过了时间不长,他又脚步匆匆地回来,二话不说拉起乔雪就走,显得很是慌乱。在他接电话时,后排座位上便有两个男子站起来,顺着最边上的走道一点点向下挪。等到宁立言与乔雪离开,两人已经走下来,不声不响紧跟在后。

刚出了放映厅的门,冷不防外面站着四个彪形大汉,如同一扇肉屏风把道路堵个严实。两个跟出来的男子和这四个人撞个满怀,不等他们说话,四个人同时骂道:“走道没长眼啊?往人身上走,活腻了是吧?”这时才看清楚,这四个人生得相貌相似,竟然是四胞胎。

这四个人身高体壮肌肉发达,把身上的白衬衣撑得鼓鼓囊囊怎么看也不像斯文人,一张嘴就更露了底细。这种人肯定不是大光明的客人,再看他们的样子也是找茬打架绝不是来看电影的。

这两个人心知这必然是宁立言安排的断后人马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跟踪,二话不说想要硬挤出去,可是这四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格斗好手,这两人在不拿枪的前提下根本挣脱不了。这时候影院雇佣的白俄保安已经向这里走过来,两人更加不敢动武。

等到好不容易摆脱四个人纠缠,再找宁立言已经没了踪迹。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人道:“金蝉脱壳!”

“我去打电话,你出去找人。”

等来到影院门外时,乔雪那辆凯迪拉克已经没了踪迹。这追出来的男子连忙跑到一辆别克车前面,用力敲响车窗,对司机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为什么还在这里没追上去?”

司机摇摇头,“我刚打着火,就有个乞丐硬扑到我的车上说我撞了他要赔偿,随后就是十几个人围过来不让我走,就连这里巡逻的巡捕也跟我捣乱。等到打发走他们,车早就没了影子,我们上当了!”

想到自家主人的手段,这两个人都感到一阵心虚,这该怎么交待?又会受何等惩罚?

“我本来是想利用混混之间的争斗以及刘黑七部下的落网把赵歆引开,没想到居然有人带着家伙杀过来,更没想到廖伯安居然中枪。他跟我师父有多年交情,希望不至于被这一枪打死,否则我在师父那不好张嘴。”

乔雪不以为然:“这又不能怪你。谁也算不到廖伯安居然会出现在现场,更想不到有人居然大胆到带枪过来。我估计哈里斯真的要找你谈话,只不过谈话的内容肯定和日本人想要的不一样。”

宁立言叹口气:“英国人的事好办,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杨满堂,不知道他的人能否胜任这项工作,别让我的苦心白费。”

伦敦道韩家别墅门外的阻击枪队员先是接到了一个人骑车送来的命令,随后便如同疯了一样骑着车向远处飞速离去,就连守卫在这里的华人巡捕也被叫走了。

老谢看看杨满堂:“看见了么?这就是我们东家的能耐。这天可不早了,最多还有四个小时就要天亮,你有把握么?”

杨满堂自信地一笑:“这点事要是办不好我就没脸见三少了。同志们,准备行动!”

第三百六十章 好汉出在嘴上

宁立言赶到火场时,廖伯安已经被送去了医院。赵歆并没有随同前往,而是待在一边对着三个手铐脚镣俱全的犯人拳打脚踢。在xiāo fáng dui的努力之下,现场火情已经得到控制火势渐渐平息,但是赵歆的心头火非但没有变小,反倒是越烧越烈直冲顶梁。

朝廖伯安开枪的几个人枪法精准战斗经验丰富,不是租界里这种维护治安的巡捕所能比拟。廖伯安中枪后巡捕开枪射击,可是在驳火中并未占到便宜,反倒是伤了几个人。赵歆与对方拼命搏斗,一枪打死了别动队的带队者,锡克巡捕又大举增援,这些匪徒才狼狈而逃。

别动队的成员此时已经伤亡惨重而且和匪徒不是一路,除两人逃走以外,其他人都无法逃脱。但是他们在藤田魔鬼式训练之下,除去有一身过硬的杀人技,心性也非常人能比。

眼看逃不掉,便有人杀戮自己的同伴。那几个被混混打伤了走不动的,都被同伴补刀灭口,不让警务处抓到活认。只有赵歆眼前这三个别动队员被及时控制,否则多半要自尽身亡让巡捕得不到口供。

这三个人受伤不轻,按说应该送医治疗,可是眼看赵歆那如同疯魔的模样,每一个人敢上前只能由着他的脾气来。

在警务处里赵歆跟同事和下属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也就是标准的有公事无私交。其性情谦和又受过高等教育,对所有人都是温文尔雅礼貌相待,并不难相处。不徇私情这一点总归是美德,是以平日里人们对他看法不错。可是现在看他暴怒的样子,就算是警务处那些私下爱用刑罚的老巡捕都胆战心惊,没人敢向前凑。

赵歆受廖伯安影响很大,强调以司法手段打击犯罪,反对滥用私刑殴打犯人。可是现在他带头破例,出手狠辣,除去拳脚殴击外,更yong shou qiāng柄砸犯人的脑袋。几个犯人早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却无动于衷。口内大喝着:“说话!你们是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就说话!你们的同伙在哪,谁指使你们来的!说!”

能被藤田选为突击队员的汉子,自身都算得上强壮,否则早就被打死了。可是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乱打,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几个人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他们没有混混那种规矩也没练就那份忍痛功夫,不停地发出惨叫与求饶声,可就是没人回答赵歆的问题。

赵歆的怒火并未随着他们的求饶声变小反倒是越来越大,猛然间抓起一个人的袄领,右臂屈肘向后一记直拳就要挥出,那个被抓住的男子心知不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口内发出一声惨叫。

可是这拳并没有挥出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抢先一步从后扯住了赵歆的手臂。赵歆挣扎了两下却没有挣脱,回头看过去,便看到紧拉着自己的宁立言以及站在他身边的乔雪。

赵歆的脸色阴沉如水语气冰冷:“撒开!”

宁立言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你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撒开!”

“你打死他也没用,他要是知道什么早就说了。英国人已经来了,你这时候打死犯人不是给自己找病?”

赵歆这才发现英国大兵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现场。英租界自从蓝衣社与日本人的火并之后,对于qiāng zhi问题异常敏感,一听到枪响就高度紧张。如今兴亚挺进军大举进关,更让英国人草木皆兵。几个匪徒一开枪,英国兵便开始集合,这时刚好赶到。

带队的是两个人,一个上尉军官,另一个则是罗伊。见他露面赵歆就知道宁立言刚才的劝阻是为了自己着想,督察长有监督管理警察的权力。不管英租界背后如何黑暗,从制度上私刑殴打犯人乃是违法行为,自己的举动被罗伊看见总归不便。

他渐渐松开了手,任这名罪犯的身躯软倒在地,直瞪着宁立言说道:“这事不能不了了之,必须有个说法!”

“这是必然的。匪徒枪击警务人员性质恶劣,如果给不了一个说法,我就带着华捕罢工!”宁立言态度很坚决,也悄悄把自己列为华捕首领。赵歆眼下精神恍惚自然发现不了他在语言中所藏的陷阱。

宁立言又说道:“我已经让人去医院送信了,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务必保住廖老的性命。至于这几个人……”他看了一眼那几个出气多进气少的犯人。“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情,否则绝对扛不到现在。先让他们去医院救治,别这么打死,找凶手这事交在我身上。”

罗伊这时候沉着脸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又用皮鞋在犯人身上踢了两下。“我今年算是倒了血霉,三天两头的出事,回头还得到谭礼士处长面前替你们挨骂。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宁立言没让赵歆开口,自己接过话来:“这事可不能怪到我们头上。这片我们安排了巡捕巡逻的,撤哨可不是我下的命令。”

“不管谁下的令,这回他都玩完了!”罗伊恶狠狠说道:“在租界里杀人、放火、开枪。这群无法无天的东西,这是在公开挑衅大英帝国的权威!对于这种人,必须予以严惩。平时你们怎么偷懒我都不管,但现在必须给我卖力气,要是找不到真凶,就都给我交辞职信!”

话虽然说得凶但是态度很令赵歆欢喜,英国人这次没想大事化小,自己行动就有了后盾。有警务处的支持,他能够调用的资源就多,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当下脚后跟一磕敬礼道:“明白!”

罗伊满意地点点头走向远处,赵歆又看向宁立言:“这场争端据说是因为从日租界抓住四个人,这几个人在哪?”

“还好人没被抢走,就在中街分局押着。听说是万隆货栈的老板和伙计,如果我估计的没错,这些人都是刘黑七的部下。”

“我要参加对他们的审讯。”

宁立言点点头:“别客气了,嘛参加不参加的,你现在赶紧过去吧。我让小雪给分局挂个电话,允许你先给他们过一堂。”

赵歆的方寸已乱,没考虑其中隐藏的埋伏,反倒是对于宁立言的大度颇为感激。随口问道:“你不一起去?”

“那边还有几个债主等着呢,我得先对付他们,你先去吧。这时候就别分彼此了,只要办了刘黑七就行。”

刘光海以及几个大把头、“锅伙”寨主都已经赶了过来,在火场外面向这边张望。现场又是巡捕又是天竺人还有英国大兵,这帮人没敢上前。直到宁立言拉着乔雪向他们走过来,他们才敢上前去接洽。

单纯从死伤人数看,今晚上损失最大的无疑是这帮混混。不算伤号光人命就有二十多条,于本地的江湖算得上是个天塌地陷的大事。想当初法国人以战争相威胁天津也不过是死了十八个混混而已,现如今又没有开战,一下子死那么多人,对本地帮会来说,乃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不是每个锅伙都像刘光海那般富裕,不算伤员的汤药、残废者一生的开支,就是死者的抚恤金以及今后对他们家属的终身抚养,就足够让中等规模的锅伙倾家荡产就此烟消云散。

可是这又能怪的了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名言。大家为了抢日租界的码头孤注一掷,现在出了这等事,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不能怪宁立言。之所以在这里等,也不过是个侥幸心理,希望对方能发点善心,让自己少受损失。

宁立言散了一圈香烟最后自己也点上一支,狠狠吸了几口之后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今天这事没完!”

“对……没完!死了那么多人,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几个大混混在旁应和着,等待宁立言的下文。

刘光海和宁立言当初一起收拾过袁彰武,对他的手段最清楚,也最忌惮。知道他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可能隐藏着无数后手,这时并未跟着搭腔,先问宋国梁的下落以及那四个人犯。得知四个人已经进了中街分局,总算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只要人没被抢走,这些弟兄就没白死。”

“今晚上光海的人死伤最重,损失最大。你放心吧,我姓宁的肯定得给你有个说法,不会让你白忙和。”

“师叔您这话说远了,咱们是嘛交情,还用得着说这个?您的事就是我的事,给您帮忙没二话。别说徒弟们死,就是让我把这条命填进去也绝不皱眉头!我就是求师叔一件事,帮我把这帮杀人的玩意来历弄明白,到底是哪个锅伙的人,下这种毒手!想要码头好办,直接言语啊。咱都是帮里的人,没嘛不能说的。哪怕你说你过不去了想要这码头,我都双手奉送,也别下这绝户手啊。这帮人都有家有口,一下子多出来那么多孤儿寡妇,这不是欺负人么?再说都是帮里弟兄,玩这手可不讲究!”

“别胡闹!”宁立言打断刘光海的话,“行凶的绝不是帮里弟兄。至少不是咱们本地的同门,不许随便怀疑。”

刘光海一愣:“师叔,这话怎么说?”

“刚才你们没听他们叫唤啊?全是外地口音,以关外的为主。咱们本地的脚行哪家有这么多关外的人,又谁能下这份狠手?他们不光杀咱的人,也杀自己人。朝伤号身上补刀,这是咱们混混的作风么?”

刘光海等人来得晚,对于最开始的情形还没了解,心中的主要怀疑对象还是自己的同行。以为是帮里人嫉妒自己,故此暗算下毒手。这时得到宁立言提醒才明白过来,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混混轻易不敢杀人,乃至在争斗中误伤人命自己也要吓个半死,还有为了不杀对手把手里武器飞出去的先例。就算如今的世道不比当初,青帮规矩大多没人讲,可是杀人这种事一般混混还是干不出来。干净俐落地杀自己人,这肯定不是本地青帮能干出来的行为。

有人问道:“那是刘黑七的人?”

“谁的人我也不知道,得审完以后再说。这案子我亲自盯,不会让大家白吃亏。咱先说眼下吧。受伤的弟兄送医院,养伤看病的钱跟我要。谁要是残废了,我养活他一辈子。今晚上死的兄弟给我报个名字上来,棺材、发送都是我出钱,他们家的人我养活,有我一口就有他们一口。你们先回去安抚手下的弟兄,再就是好好想想,身边人谁最可疑。”

“您这嘛意思?”

“能有嘛意思?咱们身边有奸细!光海把人往英租界带,除了咱自己人外人谁知道?又是把巡捕调开,又是派人堵截,证明对咱们的行动路线都了如指掌,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杀人的固然可恨,可是这个送信的也难逃罪责。刘黑七为人歹毒胆子也大,连警察都敢打何况是咱们?打他一拳需要防范他一腿。咱们倒是不用怕他,可是自古来家贼难防,这个内鬼要是和刘黑七联手,咱谁都过不踏实!必须把他找出来家法处置!”

第三百六十一章 劳心者治人

宁立言这番言语滴水不漏,即便是lǎo jiāng湖也找不出他的错处,又抛出内奸这件事转移视线,让大家的关注点转移。谁要是这个时候张嘴提码头的事,不用宁立言说话其他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

做为最大的苦主刘光海反应极快,立刻接话:“抚恤的事不用三爷操持,个人的孩子个人管,谁家的人命谁自己料理。吃咱这碗饭就不能怕死。敢找刘黑七的麻烦,早就把命豁出去了。师叔先忙正事,这边的事我们自己办。咱们有嘛话将来再说,先救人找内奸要紧。”

今晚上刘光海损失最大,他现在带头表态,其他人更没法开口。再者他说的也是句活话,既保全了光棍名声也留下了日后向宁立言要赔偿的余地。各路大混混心中佩服刘光海嘴巴厉害,各带自己手下收尸扛伤员,宁立言则和乔雪上了凯迪拉克直奔中街分局。

乔雪在车上问道:“你不怕赵歆问出什么?”

“能被刘黑七派来天津做耳目经营藏身地的,必是他最忠心的手下,哪那么容易招供。这就好比一锅生米,让赵歆替咱们加水生火,等到忙和差不多了咱再接手吃现成的就是。再说了,他现在顾不上那些宝贝,只想着找刘黑七,这是绝对问不出来的。这帮人要能知道刘黑七在哪,就不至于落到刘光海手里。”

“英国人眼下自顾不暇,不大可能为了廖伯安就得罪日方,这件事兜兜转转也不会有个结果,到时候你怎么办?难道真的带头辞职?”

“我没那么笨。无非是用一句话平息赵歆的火气,到时候怎么做还是我自己拿主意。英国人和日本人属于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在中间还是有回旋的余地。最后走一条刀切豆腐两面光的路,既不得罪英国人又能在华捕中树立威望。相信我,这种事我做得到。就是可惜了廖伯安,这么一把年纪受重伤,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他人老心不老所图甚大,可是这次受枪伤,什么念想都没用了,老实忍着吧!”宁立言叹了口气,语气里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揶揄。

乔雪将身体朝宁立言身边挪了挪:“你这招敲山震虎,算是初步有了成效。我要是刘黑七肯定连夜扒火车离开天津远走高飞,几年之内不敢回来。”

“咱两之间绕弯子没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是变着法劝我打消亲手杀他的主意。淘气!”宁立言一笑:

“他现在想走也走不成,日本人绝不会放人。这次不管怎么说也是打伤了英国一个警务副处长,又有人落到警务处手里,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行的。刘黑七就是代价的一部分。再说刘黑七也知道这几条铁路上服务员全都是青帮弟子,他上火车等于自投罗网。他所有的路都已经被堵死了,安心在家待着,等我去摘他的脑壳就是了。”

两人还没等走到审讯室,就能听到里面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以及求饶声。刘黑七手下这帮人都事绿林里最为剽悍凶狠的匪徒,便是刀斧加身也往往是骂娘而不会像现在这样。

从他们的反应足见询问人的手段酷烈。几个巡捕全在审讯室外面焦急地踱步还有人往里看,宋国梁想要进去却被巡捕拦住,急得他满头大汗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和巡捕吵起来。

“为了这四个人我们废了多大劲不说,光是弟兄就不知道要死多少,好不容易把人弄到警察局,三爷那一堂没过就让你们这么收拾,他要是死了这算谁的?不能让赵歆这么混着干,我得进去看着。”

这几个巡捕都认识宋国梁,知道他是本地有名的混混头目,并不敢得罪他,只是不停地说好话。

“宋二爷,我的亲二爷。您老人家干嘛都行,就是别进去。您是没看见,我们赵头儿的眼珠子都红了。这时候谁敢拦他一准跟谁急。大伙都是捧宁三爷的,这千万别自起冲突。”

“秃子,人家这话说得没错。我知道今晚上你功劳最大,我要是替你请功吧,光海脸上挂不住。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忘了。好好坐那,别为难下面干活的弟兄。”

宋国梁和巡捕都发现了乔雪与宁立言,巡捕过来敬礼鞠躬,宋国梁则朝着宁立言一抱拳:“我们把万隆货栈那四个给带来了。可以问问这边的弟兄,四个人都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可现如今让赵歆折腾成嘛样我可说不好。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请功之类的话都谈不到,自己爷们用不着。今后您有事只管言语,我姓宋的刀山火海绝对没二话。就是得受累跟您这扫听一句,我那帮弟兄情况怎么样?那群拿刀的逮住了没有?他们到底谁的人啊?”

宋国梁心里有数,今晚上的血已经流的足够,宁立言必然要对自己这方势力有所补偿,是以钱财或是码头的话一个字不提。可是码头到手能否坐得稳当,还是得看自家手段,自古好汉出在嘴上,若是言语没有跟上,今晚上的血很可能白流,因此表现得格外光棍。

果然宁立言朝他赞许地一点头:“不问钱先问弟兄,是老爷们的做派。我不瞒你,咱们这次吃亏了。这帮歹徒心狠手辣敢在英租界开枪,就连警务处的廖副处长都受伤住院生死不明。那些拿刀行凶的也没落好,有的被咱们打死有的被她们自己人杀了,只有三个活口,又被赵歆一顿毒打,现在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咱们的弟兄死伤惨重,死的人我来负责,伤员现在都送了史密斯诊所。”

宋国梁没说什么,只是朝宁立言一点头:“那麻烦三爷受累帮着好好查一查,到底是哪路人马下这种毒手?我敢打赌,这帮人绝对不是咱们青帮弟兄。出手就杀人,不是街面上爷们的玩法。要是让我看,这帮人不是匪就是兵,全都是靠杀人吃饭的主。之所以不穿号坎多半就是为了使离间计,让咱们本地锅伙自相残杀。我这人微言轻说话不占地方,您可得把老少爷们劝住,别让大家伙被人当猴耍。我这就去医院看受伤的弟兄。咱们改日再见!”

他一声吩咐,坐在外面长椅上等待的十个手下全都站起来随着他离开,宁立言跟随在后,亲自把宋国梁送到门口。

虽然宋国梁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他额头的汗水以及略有些凌乱的呼吸已经说明一切。

混混靠脸面吃饭,能让眼下天津青帮大龙头兼警务处督察长亲自送到门外,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对于宋国梁来说,宁立言送这几步路比起几千块大洋更为珍贵。光靠这面子就足以奠定他在混混圈子以及自己锅伙的地位,又怎能不激动?

宁立言趁热打铁,压低声音道:“秃子,我不把你当外人,跟你说几句心腹话。今晚上死伤弟兄太多不是酬功的时候,咱爷们日子还长着呢,等这事过去我肯定对得起你。经过这事以后英国人对租界肯定严加管理,我在警务处身份高了担子自然就重,帮里的事可就顾不过来了,必须找个人给我帮手。你要是乐意捧我,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这事。”

宋国梁一语未发只是朝宁立言点点头转身就走,但是那热切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兴奋、期待的情绪。

他宋国梁也是混混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尝不想有自己一番作为。若能成为宁立言在帮会的代言人,所获得的利益远不是几个仓库或是码头能比。自古来财帛动人心,宋国梁又哪里抵抗得住这等you huo?

宁立言成功地在帮会里面掺了把沙子,自己则带着乔雪大大方方走入审讯室。房间里四个被抓来的歹徒都已经捕chéng rén形,赵歆也一改往日斯文形象。外衣脱去,衬衣扣子解开,站在那呼呼地喘着粗气。手上、身上有不少血点,显然是严刑拷打之下,被喷上的血渍。一个人的体力终归有限,此时已经打不动,只盯着四个人看。

宁立言问道:“怎么样,招没招?”

赵歆喘息着说道:“这帮人嘴挺硬死活不肯开口。不过没关系,再硬的嘴也能撬开,你给我点时间,我就不信他们的骨头能硬过刑具。”

“我相信你的本事,但我更担心你的身体。先去歇会,抽根烟换身衣裳,这模样让下面人看见不像话。咱吃官饭的总得讲究个警容仪表。你这副模样要是有人给你汇报到英国人那也是个麻烦。再说她们四个人也跑不了,没必要急在一时。廖老还在医院做手术,你应该过去看看,他没儿没女的,你们这帮当徒弟的必须得上心。你只管放心去,这几个人要是跑了,你管我要人。”

赵歆的怒火随着体力发泄出去,理智渐渐回归,知道宁立言说得乃是正理。朝宁立言点头,“我听你的,你把这四个人给我留着,别送到监狱去。我就不信问不出实话。”

赵歆离开审讯室去换衣服,宁立言则朝万福兴那四个人冷笑几声,笑容比起赵歆的拳头毫不逊色,让四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都是绿林悍匪,素来以能熬刑能承受痛苦自夸,可是今天必须承认自己遇到了对头。

赵歆的毒打以及那股子不顾一切的狠劲把这四个人全都吓住了,他们宁可被拉出去枪毙也好过被当人肉沙包活活打死。心理的防线在铁拳轰击下已经摇摇欲坠处于垮塌边缘,在外省横行时从不曾把警察放在眼里,现在看到宁立言竟然觉得心里发虚。

他们的这种变化自己感受还不明显,却逃不过宁立言法眼。上一世的训练中,刑讯问供乃是重头戏,观察目标心理状况自然不在话下。他冷笑一声:

“四位,刚才那滋味好受么?我理解你们的心思,你们手上都有人命,招不招都是个死,还不如死扛着不说对吧?可是你们糊涂,一上来就想错了。这是英租界,外国人说了算的地方!你们在外埠杀了多少中国人跟他们有关系么?他们犯得上为中国人治你们的死罪?只要你们不在英租界杀人放火,英国人就不会绞死你们。可是你们的伙计今天拿枪打了本地警务处副处长,就是刚才那位警官的老师,他是什么人,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故意停顿几秒,给几个人消化这段话的时间,顺带也能加深他们的恐惧,随后又说道:“看你们这样也怪可怜的,我这心里还怪不落忍的。我这人心软,看不得这个。要说你们也不易,但凡不是走投无路谁乐意干这个营生。我这人有嘛说嘛,我跟刘黑七势不两立,但是跟你们没过节。你们要是跟我说实话呢,我就把你们往监狱一送,判个十年八年,赶上特赦兴许还能释放。要是不说呢也没事,你们在这好好待着,我回家睡觉。等会手术结束赵警官还回来,他老师要是没事,也许就不打你们了。”

万福兴喘了好一阵粗气,艰难地说道:“我们……我们不是不说,是真不知道刘黑七在哪?”

“我也没问你这个啊。他在哪我自己找,能找着你们我就能找着他。伦敦道失踪那一家人的事跟我说说吧,你不是韩赵氏的干儿子么?跟我念叨念叨他们家的事。”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相大白

宁立言抛出这个问题之后,万福兴四人又陷入沉默,可是等到宁立言作势要走的时候,万福兴身边一个伙计忍不住道:“我宁可被绞死也不被打死,别走,我说!”

万福兴在两年前来到天津,开始经营货栈生意。这个货栈的本钱来自刘黑七,成立目的不为了赚钱,只要保证货栈存在给刘黑七当一个预备藏身地就算是完成任务。

土匪不是商人,做正经生意亏本使很正常的事,即便万福兴有经商的天赋,生意做得太大也会引起不必要的觊觎。是以刘黑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这里能赚钱,投入的本金也很有限。但是租界的物价比华界高出一大截,再加上刘黑七的匪帮并不能保证随时提供资金支持,万福兴这四个人自己也有享受的需求,是以还是得想法赚点钱花。

这年月的生意好坏与经营者自身的谋略才干未必有直接关系,即便万福兴颇为精明,这三个伙计也很能干,想要在日租界赚钱也不是容易事。混混、警察轮番盘剥勒索,再加上日本管理方对中国商人的刻意针对,让他们的生意举步维艰。想要维持收支平衡都不是容易事更别提盈利。

万福兴一度把赚钱希望寄托在袁彰武的花会上,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但是在押会过程中,他机缘巧合认识了韩赵氏。

本来天津的女人押花会很少自己露面,都是由“跑封”的人代押。可是韩赵氏心眼小,总怕“跑封”的与花会勾结坑钱,自己上门押会。她又是个好热闹的脾气,押花会之余,少不了与人攀谈打发时间。万福兴能说会道心眼活络,在花会上赔了钱,就想要从其他地方赚回来。

他发现韩赵氏有贪小便宜的毛病,又喜欢和人打交道,便故意与她套近乎。最开始的目的只是想要拉近关系把这个女人发展成客户,从她身上赚几个钱,后来对韩赵氏的家庭情况有了些了解,就想要骗她拿出钱来入股

韩启泰当年从老贝勒手上弄了些钱,可是为了营造这栋洋楼以及和哈登打官司把积蓄花费了大半。韩家人是旧家出身,除去给人做仆役以外干不来别的工作。清朝灭亡宗室大多破产,新生代的财主不可能用前朝旧家的人管家,彼此之间也难以共事,是以韩家老少一直处于坐吃山空的状态,日子过得并不宽松。

万福兴能说会道又利用了韩赵氏贪小便宜的毛病,投其所好刻意讨好,没过多长时间韩赵氏便认了万福兴做干儿子并答应拿出钱来入股。

根据这段时间的接触,万福兴确信韩家只有那个会武功的大儿子是个麻烦,其他人都对自己没有威胁。韩启泰死后家里就是韩赵氏当家,这个妇人有些小算盘但是不难对付,对法律更是一无所知。那份入股契约订立得十分粗疏,条款中隐藏很多陷阱,中间有很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万福兴这帮人本就是盗匪,不但善于劫掠也有人精通偷盗。按照他的想法,在契约订立一段时间后,让手下把韩赵氏手里的契约偷走毁掉,再利用条款里无契不偿得漏洞就可以赖账不还,韩赵氏一个老妇人也很难在日租界闹出什么风波。

可是这时候宁立言在日租界砸了花会,随后又是驱逐袁彰武,闹得日租界天翻地覆。警察署对地面加强管理,万福兴这帮人贼人胆虚没敢在这个时候动手。所幸刘黑七的经费送了过来,他也可以按时给韩赵氏送分红,月初月末给些孝敬维持着彼此关系。

和韩赵氏来往多了以后,他也有机会进入韩家的书房。作为lǎo jiāng湖,他第一次进书房就感觉其中藏有机关。为了不让韩赵氏起疑,他没敢表现出过多的关注,只说是自己认识几个古玩商人,或许能考虑介绍条路子。固然上面的摆件都不值钱,这书架和博古架本身,或许也能值几个钱花。

在那之后他便有意识地给韩赵氏送礼,顺带参观书房。进出次数多了,便越发笃定,博古架和书架里面有文章。在山东他们洗劫过的大户人家不少,其中一些人家也修有储藏室。受限于财力,那些储藏室比较简陋,很容易被发现,即便是有机关也很容易po jiě。

韩家书房的机关远比那些高明万福兴也看不懂门道,便没敢轻举妄动。但是有了这个发现,他的想法就从简单诈骗钱财变为设法掌握这个秘密,把韩家的财富占为己有。

天津城此时并不太平,谭青山bǎng jià杀人案把日本人都牵连进去,英租界又发生陈友发事件。各国租界都在强化治安,万福兴生怕被这股风扫到行事越发谨慎,对于韩家刻意讨好敷衍,没采取行动。

通过观察他发现韩家大儿子常年守在家里就像个看守,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守什么。是韩启泰当年让大儿子去学武,又让他在家里看家护院,别的并没有多说。韩家大儿子习惯了窝在家里的生活,因此无法去外面工作,每每说起此事韩赵氏还不住地埋怨死去丈夫。

万福兴越发认定这宅院里藏着极为值钱的东西,韩启泰让儿子待在家里,就是怕财宝被人夺去,韩赵氏跟自己没说实话。他用尽手段打探,始终没从韩赵氏嘴里问出端倪,便决定改变方针,从软取变成硬求。

他先是观察了印度巡捕的巡逻时间和习惯,发现他们只在意英国人,对于中国人并不关心,只要不是恶性案件就不过问。他让伙计装作醉倒,自己扮演成与之素不相识的路人,上前把伙计背起来就走,那些印度巡捕看在眼里并不干涉,心中就有了把握。

年终岁末的时候,华人巡警们本就有所懈怠,加上小日向筹办普安协会,日租界里三天两头有江湖人出入,日租界巡捕对于出入的人基本不检查。万福兴便利用这个机会,实施了对韩家一家的bǎng jià。

他借着送分红的由头,送了些好酒过来,里面则放了ān mián yào。韩家大儿子好酒,韩赵氏自己也能喝几杯。两人平日里舍不得喝好酒,过年的时候看到上好佳酿就忍不住。为了取信于人,万福兴自己也喝了这药酒,跟着韩家母子两个一起被迷晕过去。

他手下的伙计趁着这个机会以bi shou挟持了韩家儿媳妇,让她不敢出声。随后把她也迷晕过去,连同孩子一起弄上了早就准备好了人力车,直接送到日租界。整个过程里并没有动用qiāng zhi,也没有人反抗,那些印度巡捕在巡逻时根本没在意。所以事后再问口供时也没人对这件事有印象。

万福兴当土匪以前是山东的巡捕,接受过常规训练,又知道英租界有大名鼎鼎的měi nu侦探乔雪以及新蹿红的神探宁立言,生怕被他们找到线索。在行动前就做好了吩咐,离开时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脚印。洋车也是之前偷窃所得事后丢弃,乃至连贵重细软都不许手下人拿,也是为了给警方制造假象。

万隆货栈有一处堆房位置很是偏僻,闹出些动静也没人听到。那里本来也是刘黑七预备藏身的地方,此时就被当成审讯室。可是任万福兴怎么折磨,韩家人也说不出书房里的秘密。

韩启泰是暴卒。白天人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突然发病,连句话都没交待就死了。当初修书房的时候,家人也没在身边,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帮人纵然用尽了手段,得到的也只有这个答案。

韩家人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平日也不曾受过罪,被土匪用刑,身体根本吃不消。先是孩子早早夭折,接着是韩家的儿媳妇被几个土匪轮番摧残也一命呜呼。万福兴见问不出究竟又担心担心夜长梦多,便让手下杀了韩赵氏和韩家大儿子,尸体都埋在了堆房下面。

乔雪在租界很是破了些案子也见过不少罪犯,加上她所在的情报商人世界自身也是黑不见底。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人间丑恶嘴脸练就铁石心肠,可此时依旧忍不住面色发白,用来记录的拍纸薄不知几时已经被戳得稀烂。

那名伙计却很是从容,仿佛所说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俺们刘团在外省砸窑玩花票的事多了,像这一家四口的事我们不知道做了多少。只是大当家有话不许在天津随便玩娘们,我们才一直忍着不敢动。早知道落在你们手里,还不如再多干几件买卖。租界的娘们比我们山东的好看,财主也比我们阔气,那家的小媳妇细皮嫩肉的比窑姐强多了。就像长官身边那个妮子,要是能和她好上一回,剐了俺也不亏。”

宁立言握住乔雪的手没让她行动,面无怒色反倒是露出一丝冷笑:“你想要激怒我,让我一枪打死你好得个痛快。可惜啊,你这点心眼在我面前施展不开,你刚才的话说得不完整。这地方不但女人漂亮财主有钱,收拾人的办法也比你们的花哨。过去你们总是用酷刑折磨别人,现在轮到自己受罪,这也是报应。我会给你们找好大夫,不让你们死得太快,好好享受这个过程,再见。”

说完话他拉着乔雪往外就走,万福兴急忙道:“我们杀了人!我们杀了人啊!你不是说绞死我们么?再不然送监狱也行啊!”

宁立言头也不回,边走边说道:“那可不行。我答应赵警官了,得把你们留给他,我不能言而无信不是?别着急慢慢等,他估计天亮就该回来了。一会就有别的弟兄来伺候你们,保证哥几个不寂寞。”

等来到外面,乔雪恨恨地说道:“必须把刘黑七除掉,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受害!我可以让白鲸的关系在日租界里帮助找人。”

宁立言抱着乔雪:“刘黑七做了这么多坏事,现在是他的报应临头,怎么可能逃脱?咱们先回家等老杨的消息,比起刘黑七那条狗命,老杨这边的情况更重要。”

第三百六十三章 移花接木

杨满堂在第二天早上来到宁立言的别墅。为了不引起怀疑,老杨还做了一番掩饰。拉了一个客人来找宁立言谈生意,在门口又“意外”地遇到老谢,被热情的老谢拉进家里吃早点。宁立言既为江湖龙头必有孟尝遗风,散财养士乃是江湖人日常功课,被人看见不会引起怀疑。

随老杨同来的客人名叫陶然,是英租界里一个小有名气的纺织品商人,和宁家还曾经有过多次合作,如果不是随老杨同来宁立言完全想不到这人居然会是沈剑琴的同事。陶然朝宁立言一笑开门见山:“我是代替令兄向宁先生报平安的。宁立德董事长现在一切安好,用不了多久就会返回天津。”

“家兄这一路多蒙贵党照顾,宁某多谢了。”

在宁立言的前世和陶然所在的组织关系很是微妙,虽然名义上两家联手kàng ri,为国家民族利益与日本人战斗,但实际上军统的主要工作乃是防共而非kàng ri。即便是在双方所谓的蜜月期内,作为情报系统的成员,主要精力也是用在防范这些红色袍泽上。乃至对于部下投共的提防还要大于投日。投日的往往还有机会反正,若是投奔红色zhèng quán的则必然被当作仇敌。

那个时候宁立言便见识过这些同行的手段以及坚贞意志,便是美国人的审讯技术也往往只能收获尸体而不是情报。这一世又有沈剑琴、王殿臣等人做榜样,对他们谈不到敌对,可是要说合作也是有限度。问题的原因还是处在宁立言自己身上。

他很清楚自己的脾气秉性,不管外人如何评论,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个英雄也不想草率地葬送自己性命。他想要保护自己的女人,让她们过好日子,自己也是一样。

自己不可能参加正面战场明刀明枪和日本人对抗,也不可能像陶然他们一样,把性命置于最为危险的处境之中,明知九死一生也要战斗到底一步不退。在他印象中,红党河北省的大多数干部工作不到一年就遭到逮捕杀害,不是他们自身的能力不足,而是他们选择的本就是一条危险但又不能不走的险途。

这样的路自己走不来也不想走,送他们一条拐杖或是一把开路利斧已经是自己能做到的极限,若是随着他们去牺牲性命……宁立言自问还没有这个觉悟。他舍不得眼下优渥的生活,舍不得身边的佳丽。他承认自己没有资格和这些伟大的英雄并列,也不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英雄。

他甚至有些担心,担心陶然的出现会让自己的生活受到破坏。原本和韩大姐、老杨他们的往来是各种原因导致,如果知道自己身份的人越来越多,对自己而言就意味着危险越来越大。英国人因廖伯安心向南京而震怒,如果有人心向红色zhèng quán,恐怕就不是辞职那么简单。

陶然安慰着宁立言:“立言不必担心,你和我们的关系在组织里属于高度机密,大多数人都以为你是和我们做交易而已,对你的定位还是个流氓头子加资本家。我是老杨的直属上级所以我清楚真相,其他人一无所知。我今天来找你确实是商量运货的事,即便是有人调查也无法发现破绽。现在河北遍地盗匪,我的棉布不找个可靠的人运,肯定会被土匪抢去。整个天津除了宁三少以外,还有哪个货运公司有本事接这个生意?”

宁立言笑道:“这是您老抬举我。这事好办,咱先说说昨天晚上,情况怎么样?”

“这也正是我来的原因。按照规定你只和老杨联系,其他人不应该跟你产生接触。但是我必须代替组织来表示感谢,否则就太对不起立言的一番苦心。超过一千五百两以上的黄金,现在已经全部搬运完毕,其他人即便现在找到密室,也只能得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这笔资金对我们的国家帮助很大,咱们的国家民族会记住立言的慷慨!”

保罗不愧是机械工程领域的专家,根据重量变化以及博古架、书架的移动情况,准确推测出移动这个配重机关所需的重量。老杨他们带了砝码过去,成功地开启了机关。

按照老杨介绍,机关刚开动的时候把他们也吓坏了,一面墙忽然变成了门,分开了一道缝,从缝隙里进去,便发现了藏在墙壁之后的密室。

密室里有好几具白骨,其中既有成年人的骨骼也有孩童的骨骼,从残留的衣服看,还是前清打扮。除了这些骨骼,便是整整二十口箱子。把箱子打开来,发现里面装有些绸缎以及名贵衣料,再有就是套模的葫芦、“赵子玉”、“万里张”的蛐蛐罐、鼻烟壶、珐琅彩大花瓶,还有两口箱子里装得都是的单据和书信。

这些单据中包括不少地契、房契,但主要是在南方,本地的地产不算太多。再有就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借条,还有不少借条上盖着官印,证明是某某衙门借款若干。从这些借据看,其总数非常可观,但是都发生在前清。如今江山鼎革,这些借据都成了废纸。

那些书信则是官员之间往来信函,老杨这帮人都是粗人看不太懂,但是能够看得出不是当代之物。对于当时人来说,这些借据意味着大笔的财富,这些书信则是一种把柄。有这些书信在手,欠债人便不敢赖账不还。

可是如今时移事易,不管借据还是书信都如同那些古玩一样成了废物。兵荒马乱的年月那些古董卖不出价钱,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得到的居然是场空欢喜?

一开始的时候,老杨那些同志都有些沮丧,觉得白费力气。但杨满堂终归比别人精细,在片刻的灰心丧气之后又觉得不对劲。这房子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整个密室必然是翻建楼房时重新设计而来。韩启泰花费巨大心血代价营造这么一间密室,不可能是存放这些破烂。

东西既然露面就不可能藏得住。杨满堂仔细检查之下发现这些箱子上红漆涂得格外厚,乃至若干年过去,依旧没有露出里面的颜色。这些车夫来自各个行业,其中也有人给家具行帮工。他们可以断定,这些红漆不是一次的成果,必然是在这些年里又重新漆过几遍,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有了这个思路,接下来就好办。用刀子刮掉油漆,便发现箱子的端倪。这些箱子全都是用黄金铸造而成,这二十口箱子粗略估计一下,所用黄金不少于一千八百两。

按照大家的想法,自然是把所有的东西一扫而空,但是杨满堂坚决反对。他只取走了十六口大箱子,四口小一些的箱子装着部分古董以及单据留在原地。这种安排,就是为了宁立言着想。

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想到。如果密室里空无一物,宁立言难免会惹上怀疑。留下这些东西,造成密室里藏有宝物的假象,便没人会怪到他头上。至于财宝的多寡这种事毫无依据,韩启泰当年营造洋楼花费不小,把金子花掉了也有可能。总之死无对证的事,也不怕有人查问。

宁立言连忙朝老杨和陶然道谢,陶然笑道:“如果说谢,也是我们该向立言道谢。组织上已经决定把这笔钱送到关外,支持东北同胞的抗战事业。和我们相比,他们的情况更艰苦,也更需要资金支持。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侵略,广大同胞正在遭受折磨,大家的处境都十分艰难。除了口头感谢之外,我也拿不出更多的办法,还望立言别见笑。”

“您这话就说远了,我宁某人上不得疆场,支援一部分钱才也算是尽一份心意。倒是难为你们想得周到,居然还能想到留下几口箱子帮我交账。”

“我们的组织不是南京的蓝衣社,对我们来说人命远远比金珠玉石或是古玩器物珍贵。只要能够保护我们的合作者,损失一些财富不算什么。何况宁三少在这个位置上能够发挥的作用不是金钱所能衡量,如今英国人的态度越来越倾向于日本,今后我们的活动方面,还希望立言多多帮助。”

说到这里陶然又想起什么,连忙从衣兜里取出一枚yin zhāng:“这是在密室里发现的,和单据放在一起。大家一开始以为是无用之物准备丢掉,但是老杨同志心细,发现这yin zhāng的字样和那些借据书信上的不一样,不应该是原主人的。又想起立言也在找yin zhāng,特意拿过来给你看看。”

宁立言接过yin zhāng再次向两人道谢,随后连忙拿来汇丰银行留存的yin zhāng照片对比。受限于照相技术,照片上的字迹很是模糊,不大容易看清。费了好大的力气乔雪才说道:“应该就是它!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呢,原来这东西居然藏在秘密储藏室里。”

陶然面上露出喜色:“有了这个东西,那些存在汇丰银行里的文物是不是就能取出来?”

“取出来也没用,听说里面存的也是些古玩器物。这年月这类东西卖不出钱去,取出来也是个废物。”

“能被韩启泰送进汇丰的古董和密室里面那些肯定不一样,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宝物。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国家损失的古董已经太多了,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不能便宜给外人,应该设法把它们保护起来,留给我们的后辈子孙。只是现在要取东西也不容易,各方势力在汇丰银行必然有眼线,现在谁敢去取货,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宁立言倒是显得很有把握,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这事我来办。二位先请回吧,等我的消息行事。黄金要抓紧运出天津,免得生出变化。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宁某定当全力以赴。我这栋别墅倒是没人敢监视,但是也要小心耳目,我就不送你们了。二位慢走。”

第三百六十四章 往事

乔雪对于陶然的到访倒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宁立言和蓝衣社的人来往英国人未必不知道,就像她在白鲸的身份一样,都算不上秘密。换句话说,英国人也不是傻瓜,知道这种往来不可能禁止。只要不被英国人抓住出卖英国利益的真凭实据就没什么问题,他们甚至会主动留这样一个通道,以便zuo tái面下的交易。廖伯安是因为公开站在了南京zhèng fu一边被英国人视为背叛才遭到辞退革职,宁立言只要别表现出这种倾向就不会出问题。

勾结红党确实比勾结南京zhèng fu危险,不过现在苏联已经是东方的庞然大物,英国人在亚洲的力量根本没法与其抗衡。英国人为了顾虑苏联反应也也不好对红色势力赶尽杀绝,只要别被发现明显chi huà嫌疑单纯的往来也不会有太多麻烦。再说上次宁立言把日本人的情报卖给苏联时手上一点都不软,该要的钱一分没有少收,也让英国人对他比较放心。

乔雪现在感兴趣的是杨满堂他们在密室里的发现。她虽然没去现场,但是根据杨满堂描述,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结果:“密室里那些骸骨,应该就是那栋别墅的前主人吴鸿恩满门。那些单据和书信,都是吴老板的私人财富或者可以看作他毕生的积蓄。如果不是遭遇庚子拳乱,他那些财富就能保证他过上安逸的生活。”

宁立言和乔雪看法相同,两人在一起推敲着整件事。庚子的时候北方秩序混乱,既有义和团也有董星五的甘军还有如老贝勒这种落魄旗人,都想要趁火打劫大发横财。连当时军机大臣“寿州相国”孙家鼐的家宅都被甘军洗劫一空何况是普通的商人家庭。

前清惯例贼人抢劫首选就是当铺、钱庄。吴老板终究是经历过南方乱局的人,在拳乱发生前他就把在这片洼地盖了个四合院来存放自己真正的积蓄,显然就是防范这种事情发生。

即便在拳乱爆发前,商人的处境也未必安全。只看吴老板保存的那些衙门“借款凭据”就知道,除了土匪与兵匪以外,戴着纱帽的“guān fěi”也一样能让商人破产。固然他在朝廷里可以找到靠山有可能收回借款,终究还是不胜其扰,想要寻求庇护也就是情理之中。

按照当时的情况,这片地方毗邻英租界,不管是土匪还是兵匪都要忌惮洋人的势力,不敢在这里胡作非为。至于为何不直接进入租界,就是他本人的信仰问题。

当时要在英租界居住不像现在那么容易,往往需要住户皈依。从传教士的回忆录可以发现,这位吴老板很反感那些“吃教饭”的教民,却又惹不起各路贼匪,只能选这么个妥协的办法。借洋人的旗号震慑其他人,自己又不至于真的放弃祖宗去信仰洋教。

宁立言可以理解乱世一个凡夫俗子的无奈,但是这个世道显然不能理解且不给予他宽容。这位老板躲了半天,还是没能逃过灾难。

“惦记他的人应该不是一伙,所以有人杀人越货,有人后来又闯进来找,但是什么都没找到。这里面恐怕还有当时官府的势力,吴老板保留的那些借款凭据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足以引发杀心。真正得手的,只怕是韩启泰。”

乔雪在纸上勾画着,“他带着人趁火打劫,杀害了吴老板一家。但是当时的情况混乱,他要带这笔钱离开也很困难,所以把钱依旧藏在那里。直到后来借着老贝勒高兴,要了这所宅院。”

宁立言点头同意:“跟他做这件事的,很可能就是后来被老贝勒他们杀害的那些盗匪。这帮人本以为靠着宗室的力量能发一笔大财,没想到最后被黑吃黑,就连自己的性命都葬送了。那些人和韩启泰做这件事显然是瞒着老贝勒的,死的时候想说也来不及。乃至他们的死,可能也在韩启泰预料之中。周夫子说韩启泰在当时受伤,多半就是他为了保证杀人灭口亲自参与杀戮才导致自己受伤。”

借着帮老贝勒处理赃物的机会,韩启泰可以多次来往天津,从中间抽出些时间熔炼黄金改铸成箱子,也就不是太困难的事。至于他为什么保留那些单据,恐怕也是没安好心。如果自己做这些事露了马脚,这些单据就能成为保命符。

没想到庚子之后朝政变化很快,许多衙门和官员裁撤变革,这些单据也就失去了作用。即便吴老板不死,这个时候也多半要破产。韩启泰依旧保留这些,作用已经变成障眼法。

他不在天津的时候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些箱子,也往往会被里面的东西所吸引,而忽视箱体本身,算是无奈的防盗办法。至于后来改建洋楼时与哈登的矛盾,也自然和这些财富有关。

韩启泰需要一个秘密藏宝地,不光是放这些黄金,也是为了放那枚印戳。这个地方不能让哈登知道,两人的矛盾也就是迟早的事。甚至整个冲突都可能是韩启泰一手操纵。他和英国人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解英租界法律,知道怎么让自己赢得官司,反倒是哈登处处被牵着鼻子,白费了力气。

这里面惟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就是那些工人,不过他们很可能只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而没有参加全局,对于关键所在并不清楚。再者当时的中原大地并不太平,北洋军阀互相攻击,每一位大帅都在抓壮丁扩充部队。以韩启泰的歹毒,很可能在完工之后把人出卖给某个军阀,让他们在战场上悄无声息地死掉。

再说洋楼落成时这里已经变成了英租界,就算有人把消息透露给某个军阀或是强盗,他们也不敢公开武装袭击抢劫英租界。

韩启泰让儿子练武的目的,很可能也是为了保护自家的财富。如果不是英租界对于持枪管理严格,韩家又不是大富大贵人家拿不到“枪证”,韩启泰多半还要在家里放一支阻击枪。

乔雪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老婆孩子?”

“这种事的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就是韩启泰对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藏心眼。他为老贝勒销赃时来往京津,手上又有活钱,说不定就在侯家后那种地方有个相好,想要把财富留给小老婆。从他让自己小儿子在贝勒府当差的安排看,这人对于自己的儿子未必有多少关爱之心;第二,是他不敢说。他在贝勒府当差,见多了旗人家败家子的行径,担心自己的儿子有样学样。所以故意隐瞒真相,想要等到自己临死时再留遗言,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一场暴病,一句话没交待人就死了,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若不是闹出这些风波,这些财宝还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天日。”

乔雪叹息一声:“他当年杀了吴老板全家,自己一家人却也因为财宝被土匪杀害,这算不算报应?”

“难说的很,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逃不掉因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往今来都是一样。一千多两金子接近一百根大条子,如果消息传出去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是啊,也只有你有这份气概,大手一挥全都送人了。”

宁立言一笑:“谁让我是天津城里鼎鼎有名的败家子?你跟了我就得做好准备,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挣钱而是花钱,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说话间他抓住乔雪的手,后者也笑道:“这可太好了,本xiao jie最大的本事就是赚钱正好可以养活你,不过你得要听话才行。”

两人说笑几句,乔雪微笑说道:“其实这笔钱给出去我们也不是全无回报,杨满堂他们认为是无用之物的单据、书信,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未必如此。白鲸里就有几位专门研究经济学的教授,那些书信和单据对于研究中国清末时期北方钱庄的生存状态很有帮助。对他们来说,那些书信不但不是无用之物还是无价之宝,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们,能让他们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再有就是古玩,我正好拿来送礼。赵歆他们若想要抢,你必须帮我说话。”

“这些小玩意好办,关键是那些大件。”宁立言把那枚yin zhāng在手里来回摆弄:“为了这玩意已经出了不少人命,保险柜里的古董现在就是个烫手馒头。汇丰恨不得早点把它扔出去,其他的人既想抢又不想烫嘴。若是他们知道印鉴在我手里,就会像苍蝇一样围上来。”

“这些宝贝比起黄金值钱多了,你也要送给布尔什维克?以他们眼下的处境,只怕没有条件保护这些东西。”

“古董的文化和学术价值远比经济价值更高,它们是属于人类的瑰宝,我们应该尽最大能力保护。如果放在自己手里,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惹来祸端。南京zhèng fu行事混帐,把文物交给他们,不知几时就成了某位大员的私藏。搞不好也要用一手狸猫换太子把东西便宜自己,送给英国人又怕他们转手就交给日本人作为外交筹码,思来想去除了红帽子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转让。”

乔雪盘算了一阵,“我们总要先把东西拿出来再说,留在汇丰肯定不安全。你准备让谁去取?”

“当然是我的合伙人,周老夫子。”

第三百六十五章 螳螂捕蝉(上)

宁立言去见周夫子是两天后的事。

英租界这场sāo luàn中受害的都是些平民没有体面人家,影响力不算太大。可是在租界杀人放火并且开枪射击,一样让英国人面上无光。即便是平素偷懒耍滑为常态的宁立言这几天也必须按时坐班,对于事件展开调查。

大家都知道真相是什么,所谓调查无非就是走过场。这个过场糊弄的自然是英租界的居民,尤其是那些有些钱财又多少有些社会地位的体面绅士,乃至工部局里一部分董事以及警务处部分成员也在糊弄的范围之内。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经过了太多事情,早已经练就一副七窍玲珑心外加一双如电慧眼,并没有因为上司的几句话就热血上头跑过去揭露真相。他很清楚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谨慎,否则一不留神就被英国佬丢出去做了牺牲品。

果然,没用半天时间伯纳德的嘴脸就暴露无遗。那三个被赵歆打得半死的别动队员还没来得及审讯,就死在了监狱里。验尸官给的结果是食物中毒,主管伙食的警员被记过处分扣了半年工资。

宁立言心里雪亮,验尸官这个检验结果只能相信一半。能在英租界监狱里做这种手脚的也只有英国人,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让这几个人永远闭嘴就是为了息事宁人不让日英两国矛盾彻底激化。胡luàn jiāo了个调查报告,挨几句不咸不淡地批评,事情也就这么过去。

伯纳德显然无权决定这等大事,其背后授意的自然是英国外交部门,也可以看作是英国zhèng fu的意愿。这个处理方法招来罗伊私下里一顿带有浓重本地色彩的脏话,把外交系统上下骂了个遍。

宁立言已经答应了赵歆必须要个说法,也不能真的草草收场。即便那句承诺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强制约束力,他也不想被赵歆小看。不管伯纳德的态度如何,他都准备对行凶者下手。

好在英国人倒也不是都如伯纳德一般胆小,毕竟做了多年世界霸主,心态不可能一下子改变。做惯婆婆当不来媳妇的大有人在,何况日本发迹很大程度上依靠英国支援,现在调过头来以奴欺主,更让一部分老派英国人难以接手。

哈里斯下令开展内部调查,清除日本人的棋子。在这次冲突中调动巡逻队,又有意拖延时间导致日方别动队可以自由活动的几个警务处官员已经暴露,等待他们的命运已经不是革职那么简单,牢房将成为其人生旅途的终点。

宁立言因为之前混混大闹日租界时玩失踪被哈里斯关门批评了一通,批评的内容无人知晓,但是从宁立言的表情看大家也能猜得出,所谓批评更应该被称为密谈。

官方层面的报复得不到zhèng fu支持,便要求助于地下世界的力量。这次谈话实际就是哈里斯给宁立言吃一颗定心丸,本地居民素来和大英帝国友好,为了维护大英帝国尊严而做出的某些过激行为,警务处不予追究。

医院那边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廖伯安手术很成功,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肺部中枪伤势严重,将要在医院里住很长时间,伤愈之后能否工作也在两可之间。

即便如今的租界里不乏罗伊、哈里斯那等中国通,可是制度依旧刻板木讷没有人情味,廖伯安明明是为了维护租界秩序受伤英国zhèng fu却不肯给予补贴也不肯支付医疗费用。

宁立言主动承揽了廖伯安全部医药费及营养费,并叮嘱医生不计代价,用最好的药最昂贵的补品让廖伯安早日恢复健康。这番表态乃至付款都是秘密进行,也嘱咐了医生保密。可是廖伯安的学生不乏警务处官员,英国人不肯为恩师付钱的事瞒不过他们。等到他们自发为恩师凑钱看病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宁立言已经用个人财产负担了一切开销。

这是一记暗手,现在还没到发挥作用的时候。还没等到宁立言这种仗义疏财的行为在警务处内部传播开,赵歆已经私下联络宁立言。他没幼稚到逼着宁立言带华捕辞职,只是希望他和自己合作,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为老师报仇。

万福兴那四个人被他打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留着将来结案用,可是真正开枪打伤廖伯安的人一直没抓到。万福兴他们在枪击发生前就被转移了没在现场,自然说不出到底谁是凶手。从枪法和敢在英租界开枪的胆量上判断,基本可以确定行凶的是刘黑七部下甚至是刘黑七本人。既然确定不了具体的行凶人,赵歆就决定把整个刘黑七团伙当作仇人消灭。

原本解决刘黑七就是南京方面的命令,这次又加上私人仇恨,赵歆已经发誓和这伙土匪势不两立。乃至于复兴社天津站重建的事都被他放在一边,先杀了刘黑七再说。

经过上次和大迫机关的火并之后,复兴社在天津没多少人手,刘黑七自身也只是个土匪不值得南京投入太多成本。给赵歆下的这个命令措辞严厉,实际还是有一搭无一搭,杀不成也不会有后果。赵歆想要报仇能依靠的只有宁立言这种本地豪强。

混混大闹日租界这件事,让赵歆对于宁立言的能量有了重新认识。往日里自己看不上的这些帮会分子一旦得到有效组织,爆发出的能量连赵歆都有些忌惮。他现在顾不上考虑这样一支力量掌握在宁立言手中对于党国是利还是弊,只是想要借助这支力量为老师复仇。

他虽然是租界里的高级警官,可是自己手上并没有能做这种事的死士。惟一能提供的帮助,就是一个神枪手。

都是场面上的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宁立言也知道,这个所谓的神枪手就是聂川。彼此之间有行刺的过节,聂川不敢和宁立言见面,甚至不敢说自己的名字。可是依旧通过赵歆把话送了过来,只要把仇人的所在告诉他,其他的事就不用宁三少费心,自己自有办法结果仇人的性命。

索命的阎王不止这一伙,白鲸也有消息送过来。山东方面已经确定会派人刺杀刘黑七,并且希望得到本地朋友的帮忙。韩向方甚至开出大洋一千块的盘口,请求天津这边出力。

日租界的反应最是奇怪。本以为按照日本人那不吃亏的脾气,被混混闹了租界落了面子肯定会采取些手段报复,乃至刘光海本人都做好了先去乡下避一避的准备。可是两天下来,日租界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整个事件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让rén dà为诧异,不知这帮东洋鬼子几时转了性。

从大体看,整个城市似乎风平浪静,这场sāo luàn就此结束。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一切只是开始,所谓的平静无非是一场狂风暴雨前短暂的安宁。宁立言出发前接了几个电话,又拨了几个电话出去。等到即将出门时杨敏叫住他,却没有阻拦他什么,只是紧紧抱住宁立言,在他耳边嘀咕道:“老三,我……可能是有了。”

“真的?”宁立言大喜:“这事别靠猜,咱去找医院检查一下。”

“这事不用你嘱咐我,姐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就算不顾念着我也得顾念咱们的孩子,千万保重自己。那些古董就算你抢下来也到不了自己手,咱们为国家保护文物是应该的,可是不能为这个把命搭上。”

“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对你的心你最清楚,哪能不顾念你?只不过咱也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东西丢了不是?否则将来咱孩子长大了问,咱家的东西怎么在外国人那摆着,咱们脸上无光。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说话间宁立言用力抱了抱杨敏,随后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老谢想要开车,宁立言道:“这个不用你,你替我干件大事……”

周夫子一连多日未见,再见时面色比起当初倒是略红润了一些,不知是小元宝手下留情还是周夫子预计到要发财,不惜代价买了名贵补品,竟显出几分枯木逢春的态势。

一见那枚印鉴周夫子那昏花的老眼中放出两道光芒,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声音都有些走调:“哈哈!果然是它!就是这个宝贝!”

宁立言看着他不作声,周夫子兴奋得身体剧烈颤抖,印鉴在手里几次差点脱手。上上下下来回看了半天,把yin zhāng小心地放在衣兜里,随后起身对宁立言深施一礼道:“宁三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老朽一拜!”

“老夫子这是从何说起?既有我干爹的面子在,我哪敢不办啊。”宁立言笑着把周夫子搀扶住:“怎么样,印鉴看准了没有,千万别有什么疏忽遗漏,若是这次再错了可就不好办了。”

“三爷放心,老朽看得明白绝对没有错处。”

“既然如此,那我就算是功德圆满,后面的事情与我无关,告辞了。”

宁立言说话间起身就要走,周夫子连忙把他拉住:“三爷这是拿老朽耍笑呢。我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可也没到老糊涂的地步。咱们当初说好的事不能反悔,这批好玩意咱们二一添作五,谁也不吃亏。”

“我还当老人家贵人事忙把这事忘了呢。真忘了也没关系,就当这话没说过,于我而言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也不值如此重的酬谢。”

周夫子连连摇头:“三少这是要折我的寿数呢,您在里面出了多少力担了多大的风险,老朽都一清二楚。我也是场面上的人,绝不会做上房抽梯那种半吊子的事情,当初怎么说如今就怎么兑现。可是有一节,眼下似乎不是个好时候吧?日租界刚刚闹了一场事英租界又动了枪弹,归根到底都和这件事有关联。这个时候不管谁去取宝,都有可能惹来怀疑。这种事一旦闹大,可就不好办了。不如过段时间,等到这事消停下来,再做个道理。”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进来:“周老做事就是仔细,怪不得阿玛在日那么信任你,连我不知道的事都跟您老交底。不过这事啊我看得改个章程,您出头不方便我方便啊!我是苦主!我拿我们家东西谁敢说不给?您这么大岁数也别折腾了,这跑腿受累事还是让我这小辈的办吧。”

房门被人推开,随后只见一个四十开外刀条脸的男人率先进入,随后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搂着满面笑容的小元宝大模大样走进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 螳螂捕蝉(下)

进门的年轻人头上扣着瓜皮帽,身上一件宝蓝色贡缎长袍外罩天青色宁绸马褂,瓜皮帽上镶着羊脂玉,空着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两道修长眉毛一双金鱼眼,隆长鼻子阔口,相貌也算是英俊,可是整个人仿佛没什么精神。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人,眼皮总是耷拉着,语调中带着几分慵懒,透着中气不足。倒是小元宝眉飞色舞不住地娇笑,嗔怪着男子在人前也不老实。

见到这三人出现,周夫子的神色陡然一变,就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从座位上直接弹了起来。眼看小元宝和这陌生年轻人亲热,周夫子却顾不上吃醋发火,目光中反倒是充满了惊恐。看看年轻人又看看宁立言,随后又朝年轻人看过去,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贝勒爷?您……几时来得?怎么没让人送个信?”

年轻人这时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原本属于周夫子的位置上,小元宝不用吩咐便坐在他腿上双手环住年轻人的脖子。年轻人哼了一声:“我来的日子不少,可是没敢惊动您老人家。您是阿玛留下的老人,虽然说在我家做幕宾,可我一直拿您当个长辈看待必要讲个礼数,哪敢扰您的好事啊。”

他说话间挑了一眼宁立言,很随意地一点头:“您就是宁三爷吧?久仰了。我姓凤,在家行七。”随后又一指那刀条脸的中年人:“这位姓李,是我表弟的好朋友,草原上鼎鼎大名的好汉。”

那刀条脸男子朝宁立言皮笑肉不笑地挤了个笑容:“在下李信。”

宁立言朝两人一拱手:“原来是七贝勒还有一枪打死嘎达梅林的李司令大驾光临,宁某失敬了。”

从李信一进来宁立言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在前世自己看过他的照片,也策划过以其为目标的锄奸行动,由于彼此力量差距悬殊,行动最终没能实施。这张面孔他记得很清楚,一进门便认了出来。七贝勒虽然是初见,可是一看他的举止做派,也不难猜到其身份。

周夫子借着两方寒暄的当口脚下动了动,七贝勒咳嗽一声:“周老伯,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彼此都留着脸面呢。您要是非把这点意思弄成不好意思,是不是就没意思了?您都多大岁数了,老胳膊老腿就别乱动了,您琢磨琢磨,你那腿能跑得过枪子儿么?”

李信此时撩起衣服下摆露出腰间的驳壳枪,既是给周夫子看也是给宁立言看。周夫子一看到枪身体就又是一哆嗦,饶是老于世故之人此时也没了话说,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

七贝勒的眼睛不看人,手在小元宝脸上摸着,似是自言自语:“这人是聪明是傻,还是得事到临头才看得清。往日里事不临头一个赛一个聪明,真落到自己身上就变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死抱着不放,非逼我亲自动手么?”

周夫子的眼睛盯着李信的枪,又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宁立言。七贝勒这时抢先开口:“家里闹点家务,让三爷见笑。这是我们府里自己的事,跟三爷没关系。咱是井水不犯河水,三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立言一笑:“贵府的事我没什么兴趣参与,不过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差事,我不能不问一句。当初报警那个韩家的小儿子呢?他是这一案的苦主,现在这案子已经有个眉目了,我得找他具结啊。”

“他啊……跑了。我让他去开滦帮我收账,结果这小子趁机拐了我二百块钱就跑没影了。这年月的人没地方说去,不管老的小的,都没有忠心也不懂得廉耻。吃我的喝我的不说,还连偷带骗,您说说这还有人心没有?您这案子别急,我回头就去具结,这事就算是完了。”

“哦……跑了?我本以为韩家人还能剩下一条血脉,没想到……”宁立言摇摇头,语气里有几分唏嘘。又看向周夫子这边:

“周老爷子,你们家七贝勒都来了,这印鉴您还在自己身上放着干什么?物归原主,他爱怎么处置就是他的事,您老犯不上操心了。要说您老也是关心则乱,怎么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了?”

周夫子知道李信是何许人,对方有备而来,自己绝对不是对手。宁立言这么说,就更是断绝了希望。哆哆嗦嗦来到七贝勒面前,把印鉴高高举起,膝盖一软人便跪在了地上。

“贝勒……是老朽一时糊涂,您大rén dà量,看在我给家里效力多年的份上,高抬贵手饶我这一回!”

七贝勒接过了印鉴,在面前漫不经心地摆弄几下,随手向桌上一放。

“您老在我们家年头可是不少了,不管是阿玛还是我,对您也算是不薄。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越是遇到难处越能看出人的良心。平日里您记花账吃好处的事,我都睁一眼闭一眼,看在两辈交情份上就当没看见。这次的事您办得有点太绝了吧?要不是我留了一手,祖宗给我留下的这点产业还不得改了姓?且不说它值多少,就是这么个不肖子孙的罪名我也承担不起不是?”

周夫子不敢开口,只能不住磕头求饶,又偷眼去看小元宝。李信哼了一声:“你还指望小元宝为你求情?你这点嗜好瞒不过七贝勒,你上火车的时候,七贝勒便派了人偷偷跟着你,等你把她包下来,七贝勒便也到了天津和她见面。一个是天潢贵胄少年英俊一个是糟老头子,你说你要是小元宝姑娘,又该怎么选?”

宁立言在旁接话:“这么说来,七贝勒一直以小元宝为密探,帮你探查着周夫子的动静。想必我们上次见面的事七贝勒已经知道,一直隐忍不发就是等着现在。我今个一来,小元宝就去给你们送信,所以才能来的这么及时。也难为七贝勒了,放着好好的北平不住,跑到天津隐姓埋名的藏着,颇有些卧薪尝胆的气派啊。”

“三爷说得没错。您上次带着一位妇道过来和这老不死的相谈之事我转头就知道了,就是这小妖精送信。”

七贝勒在小元宝身上捏了一把,后者发出一阵媚笑,朝着周夫子吐了口唾沫:“你这老东西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都什么模样了,还惦记着姑奶奶!要不是为了贝勒爷的大事,谁耐烦伺候你啊?还处处防着不让我知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就你那老眼昏花的,能防得住我?实话告诉你,你们上次在屋里议论那点事,全都被我听去了!”

宁立言面带笑容语气平和:“七贝勒想必知道这印鉴不好找,你在本地又没有可靠的关系,至于和英国人打官司的话也就是说说,真打起来不说输赢,事情肯定要闹得满城风雨。一旦引起哪路神仙注意,你的事情就做不成了。所以你决定将计就计,让周夫子和我可劲折腾,您只等着吃现成的。”

七贝勒连忙摇头:“宁三爷别这么说,咱也是场面上的人懂得规矩。我和这老梆子的过节与您不相干,该您的好处绝不会少给。李信!”

李信朝宁立言一抱拳:“李某人乃是绿林出身,蒙德王抬举给我谋了个出身,现在大日本皇军麾下效力,任热河游击司令。我们贝勒爷的表弟与德王有亲,我这次乃是奉了王爷的命令给贝勒爷效力。我在绿林您在帮,大家都是江湖出身说话容易。汇丰里那笔宝贝乃是贝勒爷祖传之物,贝勒爷承袭家产天经地义。再说这笔钱财也关系着大事,至于到底是什么大事,恕我不便说您也不必问,总之就是一句话,谁拦着我们贝勒拿自己家的东西谁就是我们的仇人!”

说到这里,李信的手向腰间摸去,似乎是要拔枪,双眼紧盯着宁立言观察他的动作。宁立言神色如常毫无所动,仿佛对方腰里插的不是阻击枪而是拨浪鼓,情绪没有丝毫变化。

从腰里抽出来的不是阻击枪而是个半新不旧的麂皮钱夹,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放在宁立言面前。

“我们贝勒是个好交朋友的主,尤其是宁三爷这样的人物,我们贝勒爷是一定要交的。虽说这东西是我们贝勒自己的产业,可是您在里面忙里忙外没少费心,不能让您白受累。姓周的答应三爷对半分,可是这话就是这么一说当不得真,连里面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估价?一个准价钱都没有的玩意又怎么对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老东西不但糊弄自己的主人也糊弄了三爷,等到他把东西拿到手,必要跟您这动心眼,最后随便给点什么就把您打发了他自己得便宜。我们贝勒是个实在人,不搞这些虚头八脑的玩意,直接给现货,您看看这个!”

他用手指在支票上点戳着:“正金银行的支票,大洋五万块。现在的银子一个劲看涨,要是拿大洋换中交票能换二十万往上。这年月除了我们贝勒这等好心人,怕是没人肯拿白花花的现洋做酬谢。咱们今后的交情还长着呢,细水长流好日子在后头。”

宁立言并没去看支票上的数字,也没伸手去拿钱,只是看着跪在那的周夫子问道:“这边的事又该怎么个了结?”

七贝勒哼了一声:“我这人心善,许他对不起我不许我对不起他。在北平给他预备了一块上好的坟地外加一口体面的棺椁,也算是我们宾主一场。”

周夫子原本跪在那不住求饶,听到这话身子陡然一振,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着七贝勒就要扑过去。可是李信的身形却远比他的动作更快,脚下一动,人如同闪电一般来到周夫子背后,手臂紧紧箍住周夫子的脖子。

身体孱弱的老人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力量颇为可观,手脚剧烈挣扎,如同一条落网的大鱼。可是李信那粗壮的手臂足以勒断牛脖子,任是周夫子怎么反抗都无法摆脱束缚也叫不出声音。

反抗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周夫子就没了动静,房间里也出现一股剧烈的臭味。宁立言知道多半是周夫子临死前溺在了裤子里面。他在前世里类似事情做了无数,根本不当回事,面上神色如常毫无变化。

小元宝的脸色有些发白,笑容也有些僵硬,直到周夫子的尸体被李信向外拖去才勉强笑道:“现如今事情都了结了,贝勒爷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可是答应了让我做个侧福晋的。”

七贝勒嘿嘿一笑:“我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做到,不过么你得替我办件事。周老为我家效力多年,人走不结仇,我把我的侧福晋赏给他省得他寂寞。你好好陪着他吧。”

说话间他将小元宝的身子一推,将这个女人重重摔在地上,不等小元宝起身他已经扑上去双手紧紧掐住了小元宝的脖子不放!

第三百六十七章 取宝

到底不是杀人的行家,七贝勒杀小元宝远比李信杀周夫子费劲,折腾了好半天才达到目的,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几处,手臂被小元宝挠出了几道血口,闹得很有些狼狈。

宁立言自始至终没说话更没有行动,仿佛七贝勒他们不是在杀人只是在收拾两棵大白菜。直到李信把小元宝的尸体向外搬去他才开口。“堂堂一位贝勒爷杀人还得亲自动手,看来您这日子也不容易啊。”

七贝勒用一块雪纺手绢擦着伤口得血,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高傲慵懒的表情。“宁三爷不必夹枪带棒的贬损我,您是英租界的警官,可这是华界不归您管。在这慢说出一条人命,就是出十条百条人命也跟三爷没关系不是?再说了,一个外乡孤老加一个biǎo zi,没了也就没了,没有苦主报官就不成为一桩案子,就算是华界也犯不上多管闲事。这两人与您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又知道了咱的机密,我要是不除了他们,您睡觉能踏实?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把咱给卖了!我这也是替三爷除后患呢。”

宁立言并没有说话,依旧面带笑容看着七贝勒,七贝勒这时将外衣脱下来混着带血的手绢交给李信,又从他手上接过衣包,在屋子里换上一件白衬衣外面一件黑色西装,瓜皮帽换成礼帽便鞋换成皮鞋。本来耷拉的眼皮突然扬起,眼眸清澈双目炯炯有神,与方才判若两人,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中气十足。

“我虽然生在贝勒府可不是个秧子,我上过学也懂得洋文,没事的时候自己也喜欢寻思些前尘往事。当年我们旗人就是因为既懒又胆小才丢了祖宗留下的基业,现如今想要重振家业,就得把那些坏毛病都改过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原来七贝勒是一腔雄心壮志,宁某失敬了。有雄心是好事,有志者事竟成,您将来要是发达了,我还得仰仗您照应呢。这边的事已经利落,后面的事与我无关,宁某该告辞了。”

“慢!”七贝勒叫住宁立言:“三爷现在可不能走,这出戏眼下正到热闹的时候,离了您还怎么唱啊?我们去汇丰取东西,没有您这位督察长同行可有点不大放心。这英国人的买卖不讲道理,明明是我的东西非要横生枝节变着法的为难我。如今虽然我印鉴签字齐全,他也备不住出幺蛾子,到时候还得仰仗您给我主持公道呢。您辛苦辛苦陪我去趟汇丰。”

李信守在门口,双手横抱于胸前。宁立言相信以李信的身手,双手从胸前挪到腰间拔阻击枪,也不过就是须臾之间的事。这种邀请实际就是bǎng jià,七贝勒心思缜密,显然是忌惮自己的能量,生怕又闹出变故,不惜使这种手段。

宁立言冷笑一声:“七贝勒好急的性子。您既不是第一天来天津应该知道前两天那场乱子,虽说不是奔你们来的可是跟这事也有关联,现在英租界里草木皆兵,这时候你们取东西,也不怕被人惦记上?”

七贝勒道:“我就是知道那场是非才急着把东西取走免得夜长梦多。为了这点玩意已经闹出那么一场乱子,要是以后再出几条人命,保险柜里的东西就成了烫手山芋真就不好拿了。我这也是趁热打铁,早拿走早安生。到了银行里还得有劳三爷多给说几句好话,我记着您得恩情。”

这是一条十分浅显的计谋,宁立言若是陪同七贝勒前往汇丰,即便不开口也难以洗清七贝勒同谋的嫌疑。为了自保他不但要隐瞒七贝勒杀人的行为,还要保证他在英租界的安全。七贝勒和李信敢当着宁立言的面杀人,必然是考虑到这一点,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宁立言看了一眼七贝勒:“这贝勒府的钱果然不是好拿的!满盘两壶醋钱就让我干这干那的,您是把英租界警务处当成步兵统领衙门了?”

李信嘿嘿一笑:“三爷别动气,咱们这也是为了做大事不得不出此下策。这几个小钱算不了什么,将来贝勒爷大事做成,必有一份厚礼相送,算是给您赔礼道歉。再说宁三爷不是和刘黑七有过节么?等到这事办完,我替宁三爷收拾了那个混账东西,算是李某人的一点心意。”

宁立言从白鲸提供的情报里已经了解李信和刘黑七之间的过节。那时候刘黑七刚刚在热河接受日军改编,受命镇守多伦。但是其一到多伦就把那里看成自己的地盘,纵兵行抢胡作非为就连日本的物资也照样不能幸免。

日本rén dà怒之下,命令李信带领自己部下攻打多伦武装解决刘黑七。李信带兵的本领远胜于刘,两伙土匪火并的结果便是李信成功夺取多伦,刘黑七部队溃不成军无奈之下转投宋哲元。之后刘黑七专门与李信为难,双方在察哈尔一带多次发生冲突互有伤亡,虽然同为绿林彼此却仇深似海。

李信也知道刘黑七为人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在战场上自己倒是不怕他,可平时则谨小慎微防范刘黑七暗算,日子过得也颇为苦恼。宁立言对付刘黑七正和他的心思,这句帮忙的话倒不是人情托词,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实打算。

宁立言将支票放在自己的钱夹子里,迈步向外就走,“李司令的好意我心领了。区区一个刘黑七我自己能应付就不劳李司令费心。不过冲你这句话,这忙我帮了。拿了东西算是了却你们一桩心愿,我也是积德行善。可是话说回来,在外面您有千军万马,刘黑七自然不是对手。天津城里情行特殊,刘黑七如今已是丧心病狂没有不敢干的事,您自己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最好别让他知道您的行踪,否则只怕是有危险。”

李信哼了一声:“刘黑七不过是我手下败将,不管在哪遇到我都不怕他。”

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停在胡同口,距离周夫子租住的院落不足二百米。这里环境偏僻四下无人,所以方才动手杀人移尸都没被发觉。李信充当司机,宁立言和七贝勒坐在后排。宁立言四下看看:“怎么?七贝勒就只和李司令前来,没带护兵?”

七贝勒目光中流露出些许鄙夷随后又消失无踪,朝宁立言一笑:“宁三爷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这种事能大张旗鼓的嚷嚷么?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就我们两人走漏不了风声。”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一路不大太平,七贝勒莫非没听说兴亚挺进军进关的事?”

李信在司机座位上接过了话头:“来的时候便是这么来的,走的时候自然也能这样走。且不说兴亚挺进军是否有胆子看见汽车就劫,只要没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这帮人也不会知道这辆车上装着值钱的宝贝!”

宁立言哈哈一笑:“这是用的兵法啊,李司令不愧是带兵的人,不管干嘛都按着打仗那么来,在下自愧不如。既然您都已经想好了,我就不多说话,咱抓紧时间办正事吧。”

随后的路上彼此都没交谈,七贝勒的眼睛始终盯着宁立言,显然在提防他搞小动作。反倒是宁立言格外从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最多就是抱怨两句这种老福特的减震系统不好,人颠簸的睡不着觉,这二百四十里地换了是他肯定顶不住。

汽车到了汇丰门外,只见执勤的锡克巡捕比平时多了一倍,而且个个手持bu qiāng横眉立目。其他银行的情况也和汇丰差不多,全都是一副如临大敌模样,显然那场sāo luàn让各家银行都变得谨慎。不管刘黑七还是兴亚挺进军,凡是土匪都对银行持有敌意,他们敢在英租界开枪说不定就敢行抢,是以格外谨慎。

中街这边本就是宁立言的辖区,虽然他只负责华捕可是那些锡克巡捕也从他手里领额外津贴,因此一见宁立言下车全都立正敬礼。李信的目光向四下看着,见附近停着好几辆汽车,神色有些紧张,来到宁立言身后贴身站定,手臂肌肉绷紧,随时都能勒断宁立言的脖颈。

他低声问道:“不年不节的怎么那么多车?”

宁立言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与不屑:“这还多?要不是前两天闹事,好多人不出来,汽车比现在得多几倍,没我的面子你连停车的地方都找不着。这是天津!是英租界中街!不是那些犄角旮旯乡村集镇,洋人有汽车的不少,英租界的阔人也流行买汽车代步,本地人压根不会在意。您老别一惊一乍的,这帮锡克巡都是王八脑袋一根筋,真惹得他们起疑,我的面子也不好用。”

七贝勒咳嗽一声朝李信又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不再言语,乖乖扮演着仆人角色。见宁立言来汇丰银行的经理、襄理都出来打招呼,又吩咐预备饮料和糕点,七贝勒这个时候反倒是高度紧张,催促着银行快点拿东西不肯多留。宁立言朝汇丰的华人经理叹口气:

“我知道你们想要挣这笔保管费,可是人家本主打定主意把东西拿走,你们就没有强留着不给的道理。签名和yin zhāng要是没有问题,东西就赶紧的给人家吧。”

经理陪笑道:“督察长这是说笑了,咱们汇丰是正规银行,哪敢为了保费不让客人拿走自己的东西。我们这也是是为了客户负责,若是随便来个人都能提走东西,客人又怎么敢把财产交给我们保管?您等一等,只要走完流程,立刻就可以带东西离开。”

七贝勒从口袋里拿出怀表不停地看时间,李信的眼睛则紧盯着宁立言。过了约莫二十分钟,两个汇丰的工作人员将一口木箱搬出来,木箱上贴着十字封条,上面既有老贝勒的签名也有了汇丰的火漆。

汇丰的经理又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一张照片:“当初把箱子放入保险柜的时候,我们拍了照片做记录,七贝勒可以用照片和实物对照下,看看有没有错。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们也可以当场开箱检验。一旦离开银行,这口箱子和里面的藏品就和我们无关。”

七贝勒摇头道:“你们汇丰是大买卖,我们信得过,不必麻烦了。把箱子装到车上,我们这就走。”

宁立言一笑:“七贝勒这回算是完成心愿,宁某也该告辞了。”

七贝勒却一把抓住宁立言的手臂:“三爷这叫什么话?您帮我了这么大的忙,若是让您这么走了,我也未免太不懂事。来,咱们换个地方好好喝几杯,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您可一定要赏脸!”

第三百六十八章 想飞之心

三人重新回到车上,这次变成了七贝勒开车李信坐在宁立言旁边,藏在衣服下面的驳壳枪枪口顶着宁立言软肋。只要一动手指就能把身体打穿。

“真没看出来,七贝勒居然还会开车,在旗人堆里您也算是个异数了。怎么着,这是要在哪请我啊?东来顺还是全聚德?”宁立言的口气依旧轻佻,根本没把顶在自己身上的阻击枪当回事。

七贝勒并不回头,语气也充满谦恭:“三爷别见怪,实在是这次的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您放心,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损伤您的性命,只不过委屈您把我们送出天津城,只要出城就放您下车。将来等我的事情办成了,再来天津给三爷斟茶赔罪。”

“送你们出城?这话直接说就行了,至于这么折腾么?说到底这都是你自家的东西,怎么弄得跟贼赃似的?归了包堆不就是一口破木头箱子么?别管你们说得多热闹也不值几个钱,太平古董乱世金,这年月兵荒马乱古董卖不出好行市,这口箱子就算拉到拍卖行,也换不出几个大洋。我虽然没生在宗室之家,可是天津宁家也是本地数得着的大户,我家里开工厂炒地皮,不说日进斗金也是几辈子不愁吃穿,难不成还会看你这几个小钱眼热?自打大清朝一完,你们这帮旗人没了铁杆庄稼,连眼窝子也变浅了,就这么堆破烂便要大惊小怪。得亏你是住北平,这要是住英租界,整天成千上万的洋钱过手,还不得吓死?”

“宁三爷说得没错,我们旗人是穷了。自打min guo建立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日子不能和过去相比,胆子也就没过去那么大了。这一箱子老物件在您眼里不算什么,可是在我们这帮破落户眼里,就是了不起的大数,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这世道人心不古,我们不敢不藏个心眼。您手上有势力又看见我们杀人,若是把您放在英租界,只要一个电话我们就出不了城。为防不测,只能让三爷受点委屈。李司令是江湖出身,为人有些粗鲁,您最好别乱动,万一把您伤着就不合适了。”

李信面色阴沉,双眼紧紧盯着后视镜。中街上出现的那几辆汽车显然让他产生警觉,总担心被跟踪。他也是久闯江湖之人,反侦察能力过人,如果有人跟踪很难逃过他的耳目。可是天津这座城市人多车多,要想从茫茫车流中找出谁在跟踪自己,谁又是凑巧同路可不是容易事。

更要命的是在天津城里汽车的速度并不比人力车快多少,出了英租界便没有所谓的汽车专用通道,汽车和行人还有人力车抢道根本不占优势。路上到处都是人,还有人力车夫故意在汽车前面晃来晃去,让车慢的像龟爬,根本跑不起来。

七贝勒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诚心挡着我啊?”

“什么怎么回事啊?谁让你来回不走同一条路,瞎抖机灵,这回傻眼了吧?来得时候那条路僻静,看不见多少人,车还能开起来。你现在走的是大道,可不就这样么。这帮拉胶皮的最恨小汽车,要是大家都开上汽车了,他们不就没饭了?所以只要让他们看见汽车,一准是要跟你起腻。日租界没有汽车专用道,他们挡道不犯法你一点辙没有。再说你这车上挂的牌照也不是本地的,他们更不怕你。还别按喇叭,越按他们越来劲。要不然我替你喊一嗓子,让他们闪条路出来?”

李信一只手攥着阻击枪另一只手则牢牢抓住宁立言的肩膀不放,手上用出鹰爪力的本领,抓得宁立言肩膀生疼。语气十分凶恶:“别乱动!”

七贝勒道:“宁三爷在本地的权势我们心里有数,黑白两道都买您的面子,慢说是拉车的,就算是租界巡捕里也有不少是您的弟子门人。叫一声肯定是管用,可您老的面子值钱,不能用在这种小地方。需要您老开口的时候肯定少不了麻烦,现在还请您保持沉默免生误会!”

他用力地按响了汽车喇叭,既像是泄愤又像是警告。可是不管他的情绪和用意为何,结果都是事与愿违。这帮拉车的就如宁立言所说,越听喇叭越故意生事,在车前面晃来晃去,吃定了汽车不敢撞人有意挡道。

李信和七贝勒都是狡诈之人,自然就想到了这种反常背后可能隐藏的陷阱,乃至于七贝勒都从座位下面拔出了一支左lun shou qiāng准备应战。可两人四只大眼瞪得如同铃铛,预料中的袭击却迟迟未到,反倒是把他们两个折腾得头晕眼花。

日租界远比英租界人多,街道上不但能看到巡捕甚至还能看到持枪的日本大兵。李信提醒着七贝勒把枪收起来免得被日本兵看见,又死死瞪着宁立言。宁立言则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

“看我干嘛?混混们前两天闹了一场日租界,日本人现在强化治安,这不是顶寻常不过的事?至于大惊小怪么?我和日本兵没交情他们不会管我,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你们两个比较危险,东洋人是一帮穷鬼,为了两个烧饼都兴许出人命,真要是知道车上拉着一箱子古董,那可是了不得的祸事。再说这车里还装着两死尸,真要是让日本人拦下,你们二位就得去宪兵队过堂了。”

七贝勒没说话,只是把阻击枪又藏回了座位下面。李信则低声警告宁立言:“你别得意!要是日本兵真把我们拦下,咱就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拿我这么个人换一个司令外加一位皇亲国戚,这买卖我不亏本啊。我们天津的爷们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吓唬!少拿这糊弄孩子的手段跟我面前显摆。你们不是还想做大事呢么?在这同归于尽,这大事就不做了?”

七贝勒干咳两声:“都少说两句。实在是被堵在这进退两难,大伙心里都起急,说话难免带火气。三爷说的对,咱现在是得保证不被日本人拦下,千万别起内讧。”

这位前朝宗室子弟出身旧家可是出生在min guo,在自家的院子里依旧保留着前朝的生活习惯乃至大爷派头,出了门就得遵循min guo的规矩,甚至比一般人更加小心。是以他身上既有祖上遗留的傲慢,也有着为现实捶打之后所练就的谦卑谨慎。

俗话说大英雄能屈能伸,七贝勒不知道自己能否算个英雄,但是在能屈能伸这四个字上,他自问是个中翘楚。

在天桥听先生说三国的时候,他最欣赏的段落便是青梅煮酒论英雄。在心里七贝勒把自己比作刘备,一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复兴满人的江山。

这个念头是他从小就有的,只是素来闷在心里不曾对人说,刘备还能指着大树说一句:“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他却是一个字都不敢提。毕竟有前车之鉴:当年辫子兵复辟,不少旗人以为翻身,跑出来跟着起哄,结果没过多久就被收拾得一塌糊涂。

自己的阿玛老来荒唐,只知道沉迷声色,反倒是躲过了一劫。那帮平时总嚷嚷着要复国的,反倒是都没落好,再后来就连皇帝都被赶出了紫禁城。从那时开始,七贝勒就越发认定,要成大事第一就是要能忍,旗人那好张扬的毛病必须改一改。

戒急用忍,平日里务要低调,该吃亏吃亏该装糊涂便要装糊涂,乃至明知是当也要去上,不让人起疑记恨。等到大事一成,那个时候……自己便要好好张扬一番,给所有人一个好看!

只不过他心中的大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成就,当七贝勒成年时这天下虽未太平但已经没了旗人复辟的机会。他看得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比刘备要艰难许多,三国时侯还有个人心思汉,可是min guo不管再怎么不成样子,也没人思念大清。

本以为自己的一腔壮志注定不敌天数,这辈子充其量也就是多赚一些钱,多享受一些富贵而已。不想日本人突然出兵,让他看见了希望。

康德皇帝在盛京登基,让无数遗老遗少私下里奔走相告,乃至有人典卖家产前去投奔。七贝勒对这件事其实并不看好,他读过史书,知道儿皇帝是个什么玩意,也知道日本人是个什么德行。在他们手底下吃饭,不是人过的日子。

何况这所谓的满洲国能存在几时也没有定数,日本再厉害也是亚洲小国,若是英、法等大国干涉,日本又如何能颉颃?别回头又是个外国张勋,白白让把自己的老本赔进去。

就在他准备置身事外的时候那位蒙古表弟找到他,向他描述了一条全新的出路。趁着乱世在蒙古拉起一支人马,自己割地为王。

日本人的野心很大,一方面要和中国为敌,另一方面又惦记着和苏联较量。苏联人在蒙古扶植势力,日本人就也想有样学样。由于有苏联的压力,日本人对蒙古势力的扶植也和满州不同,不是颐指气使的当太上皇,而是提供武器和教官支持,当家作主的还是前清遗留的蒙古王公还有头人。若是能拉起一支部队,便能自己当家作主日本人也要看自己脸色。

蒙古表弟的说法打动了七贝勒,自古乱世出英雄。如今的天下着实呈现出一派纷乱局面,自己要想当刘备就得抓住机会。要成大事必要有大钱,蒙古表弟的财力不足找表哥合作,七贝勒把自己的投资撤回财产变现,便是准备破釜沉舟搏一搏,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

不过这一箱古董却不是用来换钱的。正如宁立言所说,这年月古董卖不上价,这一箱宝贝单纯从经济价值考量,并不是太高。但是在其他场合,这些古董的价值又不是金钱所能衡量,对七贝勒来说,这一箱古董甚至比他其他财产更重要不容有失。

日本人近年来日子好过,便有闲心在金石、字画上面做研究,还诞生了不少专家教授。表弟有个关系,可以联系到一位日本的皇族。这位皇亲在军界颇有些影响,只要说句话,就能让日本军方给自己提供军火、教官,保证自己的事业成功。

这位皇族最大的爱好就是中国古董,可是蒙古那边却没有什么像样的古董可以送人,惟一的希望就是阿玛当年发家的那些老物件。这一箱背负人命的古董乃是他能否成就大业的希望,由不得他不小心,乃至被宁立言耻笑他也不在乎。

这个纨绔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当然可以说风凉话,若是易地而处,他担保宁立言比自己更紧张。就冲他看到李信没带护兵就有些紧张,七贝勒就认定宁立言和自己那些亲族没区别,全都是色厉胆薄的货色。

他信不过宁立言,也信不过本地日本人。财帛动人心,本地的日本大兵没见过大钱,若是看到这些财宝肯定要动歪念头。就算自己找到那个日本大人物,这批宝贝也一定是肉包子打狗。是以宁立言的话他确实听进了耳朵,自己在离开日租界前,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免得前功尽弃。

昔日刘玄德能够在曹操面前装傻充愣,自己不管是丢面子还是被宁立言挖苦又算得了什么?七贝勒知道本地江湖人讲究“猛虎不吃伏食”,自己越是老实对方反倒是不好穷追猛打。

果然,他的态度一变,宁立言也就没有继续冷嘲热讽。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路上的喧嚣人声不停飘入车内,吵得人心绪不宁。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七贝勒在心里默念着青梅煮酒时曹操那段对龙的评价,强行让自己保持理智。汽车小心翼翼地跟在洋车后面,生怕和谁发生碰撞惹来巡捕。

两个小时之后。

当七贝勒的体力与精力都即将耗尽时,汽车终于从日租界进入华界,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郊区。

终于安全了。

七贝勒长出了一口气,夏日的天津又闷又热,一路上被太阳晒着,福特汽车变成了带轱辘的烤箱,把车里面几个人全都烤的汗流浃背。他摇下车窗,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可以凉快一些,脚下轻点油门,眼前的道路逐渐变得荒凉,城市被抛在身后,乡村正出现在面前。

宁立言是不能杀的,带他出来的目的,就是不让宁立言有机会安排劫夺。把他扔在这,等到他走回城里自己也早摆脱了其势力范围。今后海阔天高,一个天津的混混头子也奈何不了自己。既已经出了城,就没必要再硬拉着他同路。

就在七贝勒准备停下车子把宁立言放下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横着一口白茬棺材,将本就不太宽的道路堵了个严实。而在道路两旁的垄沟里站起十几个人,手中举着长枪短枪,对准了这部汽车。

随后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山东腔高声喊道:“宁立言!给俺从车上滚下来!要不然就把你连人带车打成筛子!”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败涂地

七贝勒的反应很快。

发现棺材的一刹那他便意识到不好,伸手从座位下面拽出左轮枪,李信也把驳壳枪拔了出来。可是听到对方的喊声,两人又有些fā lèng。本以为这支伏兵是冲着自己的财宝而来,没想到居然是宁立言的仇家?

这条路算不上宽阔,汽车想要完成调头转向这个动作并不容易,十几只枪同时射击,谁也没法确定自己是否能逃脱。而且这些埋伏的人还推出了两棵锯断的大树,这种“松树炮”是绿林里常用的武器,威力不算太大,可是在这个距离nèi shè出的铁砂足以打穿车体。

七贝勒是要做大事的人,为了实现自己心中伟业他不惜赌上身家,但是在壮志未酬之前,他宁可卧薪尝胆唾面自干也不会轻易冒险,更不可能为了宁立言送命。尤其现在已经拿到了古董,距离自己的目标不过一步之遥。这种时候他更想要求稳,不能莫名其妙地送死。

他看了一眼李信,李信则看向宁立言,后者表情十分严肃,但是眼神中可以感受到恐惧,说话语气也不像开始那样气定神闲:“这帮人我不认识,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别让他们吓住,该开枪开枪。有李司令这样的虎将在,咱们未必就不是他们对手。”

这话说得不算错,李信是绿林悍匪,能从一个马匪混成司令,在塞上臭名昭著可止婴儿夜啼,身手自然不弱。可问题是枪弹无眼,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损,更何况现在的距离确实有点近,被击中的危险就更大。

如果不是一路上小心提防埋伏累得人困马乏精神恍惚,本不至于被人在这种近距离埋伏。说起来颇有些作茧自缚的味道,未曾交手七贝勒他们已经输了半招,即使能够打退这帮人,自己也很可能受伤。李信并不怕受伤,但是为宁立言受伤毫无意义,他犯不上如此。

他没说话而是看向七贝勒,七贝勒暂时停车并没有熄火,脚还放在离合器踏板上,随时准备加速,朝李信吩咐着:“问问他们是哪部分的?”

李信没敢把头探出去,而是鼓足了气力喊道:“什么万儿?碰碰盘儿!”

对面那个山东腔又吼起来:“顺水万儿!宁立言要抓俺们刘司令,又害了俺们好几个弟兄,今个就是跟他算账的时候!俺们从汇丰银行开始盯,一直盯到这,你们这回插翅难飞!让他滚下来受死,否则你们这几个人谁都别想活!”

李信的脸色一变,朝七贝勒道:“是刘黑七的人。”

宁立言道:“刘黑七是李司令手下败将,如今更是丧家之犬,手下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司令不是正要收拾刘黑七么,他们送上门来省了咱的力气,跟他们干一仗,杀开条血路冲出去!”

“闭嘴!”李信用驳壳枪枪口在宁立言后脑上戳了一下,又对七贝勒道:“刘黑七的人心狠手辣,我们如果不交宁立言,他们肯定会开枪。能和刘黑七一路跑到天津的,都是他身边的神枪手。如果打排子枪……”

他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白。虽然在宁立言面前表示不怕刘黑七,但那只限于战场上。眼下这种场合随便一发流弹都可能导致生命终结,可不是要面子逞英雄的时候。

七贝勒考虑的则更深入,如果在这里展开枪战,很可能惊动日本人或是本地其他势力。这些人一旦介入,很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古董的事也闹大。在事情没办成之前,他不希望自己和日本皇族的接触被外界所知,毕竟眼下北平还是国民政府的地盘,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和日本人以及蒙古亲王的联合,肯定会对自己不利。

他的视线落在宁立言身上。这个人不好惹,如果有可能最好还是不要得罪。即便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想过修补彼此间的关系。等到自己回北平之后,会请人出来说合,再送他一笔钱或是几个女人,让两下修复关系,不要真搞成仇人。但这一切打算的前提都是自己生命必须安全,如果为了宁立言要冒生命危险或是事业失败,他就必然要丢卒保车。

宁立言也看出七贝勒的动摇,连忙道:“刘黑七的人可不讲江湖规矩,你们就算把我交出去也免不了一死。现在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飞不了你们!直接冲过去,一脚油门把棺材撞开不就完了?”

“那棺材里装的要不是zhà dàn我跟你姓!撞上去谁都别想活!”李信没好气地说道,七贝勒听到这话也把脚从油门踏板上悄悄移开。他心思较多,已经考虑到土匪言而无信的问题。如果交出宁立言对方还是要下毒手,还不如开车冲过去。可是听李信这么说,他又不想冒险。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轻易赌上性命?

李信的情绪远比七贝勒紧张,他和刘黑七之间是死过节,如果对方知道他也在车上,肯定会集中火力向这部汽车开火。这只是一辆普通家用型轿车,不具备防弹功能,七贝勒在自家院子里打瓶子练出来的枪法也根本上不了阵。靠自己一个人对付十几个悍匪,下场只怕不妙。

他对宁立言所说要对付刘黑七并非谎言,乃至想过回到北平后就安排手下过来,帮助宁立言干掉刘黑七。既是修复关系,也是为自己去一块心病。但是他的方案里绝不包括自己亲自与刘黑七及其部下搏斗这一项,毕竟他现在是日本人正式任命的游击司令,又为德王所器重未来说不定能成为一方诸侯。有了大好前途便格外珍惜生命,浴血厮杀的事情肯定不想亲自做。

他想了想,低声对七贝勒道:“现在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们不敢开火,他们也不敢随便放枪。咱仙子刚出城没多远,枪声一响就可能惊动城里的保安团。按照道理来说,他们也没必要跟咱们翻脸!”

宁立言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什么意思?想把我卖给刘黑七?我告诉你,我要是好不了,你们也别想好!不管古董还是你李信,哪个说出去他们都饶不了你。”

李信冷声道:“宁三爷,刘黑七要你的命,却不一定非得亲自动手。我把你的尸体交给他们也是一样。”

七贝勒道:“别胡来!我们把人杀了,反倒是显得心里有鬼。你把他的嘴堵上,别让他说话,我问问这帮人。”他清了清嗓子朝外面喊道:“各位好汉,你们的当家在哪?能不能请他出来跟我们说几句话?我们可以把人交给你们,但是需要一个承诺,保证我们可以安全离开。”

“俺们团总正给宁立言挖坑呢,说话就过来。你说的啥承诺俺们听不懂,俺们刘团也从不跟人打商量。从现在开始俺查三十个数,不交人俺们就开枪!一!二!”

李信连忙道:“没错,这就是刘黑七那帮人的路数,我的贝勒爷,咱不能给宁立言陪葬!”

他如今在多伦日子过得自在,日本人重用他蒙古人也在拉拢他,手下有上万人马俨然一方诸侯。这次之所以自己跑来给七贝勒帮忙,固然是德王方面的人情,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

等到这批古董到了蒙古,他的人就会发动偷袭,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贝勒和他的表弟都干掉,把古董连同两人的家财占为己有。等到风声过去,再以自己的名义把宝贝送给那位东洋宗室,换日本人的武器装备。

事情成功固然是再好不过,即便失败他依旧是一方土皇帝,不能为了这一箱宝藏加一个宁立言就把性命扔在天津。他对七贝勒说的话半真半假,刘黑七和他出深似海,这帮亡命徒不敢或许不敢随便开枪,可要是知道自己在车上,肯定会不惜代价结果自己。

李信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七贝勒还是不肯点头,自己就把他也干掉,然后开车逃跑。好在七贝勒在这种时刻也表现出过人的决断力,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思考,点头道:“就按李司令说的办,把他推下去,我立刻调头。”

七贝勒的手握紧方向盘,李信不容宁立言说什么,推开车门便将他朝外面一推,同时大喝道:“他身上有枪,你们自己小心!”

就在宁立言的身躯被推出车门的刹那,汽车轰然发动,车身先是后退十几米随后如同被抽动的陀螺一般高速旋转变换方向。

在这刹那间七贝勒的情绪并非恐惧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他奉行韬晦之计遇事隐忍,偏又不是个胸襟豁达之人,只不过装出个虚怀若谷的样子,把所有不快埋在心中。年深日久郁结于心,让他长期处于一种郁郁寡欢的状态之中,即便是亲手杀人时,也不过是让胸中块垒略略疏解,并不能感到畅快爽利。

可是在这一刻,他一直想要的那种感觉终于来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干柴终于遇到烈火,多年鳏夫与妲己、金莲金凤玉露,那种酣畅淋漓的享受无从代替,可遇不可求。

七贝勒的精神异常亢奋,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乃至于驾驶技术也得到超水平发挥。本来这个急速旋转动作乃是拼死一搏,稍有不当就会车体倾覆。可是在这种极度兴奋之下,他确信这个动作可以成功,自己能够成功过关。

他的呼吸短而急促,双手紧握方向盘控制车身平衡,车速也达到了这部老福特的极致。

可是就在汽车旋转到一半的时候,一声闷响响起。

声音不大,就像是有人点了个炮仗或是崩了一锅爆米花,可是李信的脸色陡然一变,身子下意识地一伏。他听出来这是有人在开枪。枪声做过处理,尽量让声音变小。刘黑七部下神枪手不少,他可不想被冷枪掀开脑壳。

枪手的目标并非李信本人,而是汽车轮胎。虽然枪手只开了一枪,但是已经足够了。这个高速转向动作本来就对平衡要求严格,随着轮胎bào zhà,七贝勒努力维持的平衡瞬间被打破,本来可以顺利完成旋转动作的车子失去控制,如陀螺般旋转起来。

七贝勒虽然努力挽救拼命转动方向盘但是无济于事,汽车从土路上翻滚着径直摔进了路旁垄沟草丛之中。

伏兵从埋伏的位置冲出来,几个人冲向宁立言,其他人则冲向汽车。宁立言身手灵敏,被李信从车上推下去之后一个“就地十八滚”,向前滚出一段距离随后从容起身,这时埋伏的人已经把他包围起来,为首之人问道:“三爷,摔坏了没有?”正是杨满堂。

宁立言一笑:“我没事,让弟兄们小心点,车里两个人都有枪,其中有个成名悍匪不好对付。可别让他伤了人。”

“三少放心吧,就这一摔不死也是半条命,漫说有枪,有炮也白玩。怎么样,我们这口山东话够地道吧?”

宁立言笑道:“杨老爷子身边还真有能人,山东各处口音不同,这伙计的山东话真是沂蒙山那边的味道。”

“他本就是沂蒙山的人,日子过不下去来天津拉洋车,后来加入了我们的组织。他的村子离刘黑七的村子相隔不远,都是平邑人,听不出毛病来。”

宁立言这时没听到枪响,心头一宽,对杨满堂道:“走,过去看看咱们的贝勒爷和李司令。”

第三百七十章 我为黄雀

宁立言不怕七贝勒但是对李信这个悍匪比较忌惮,他能从一个普通土匪混成游击司令,必然有着远胜常人的本领。这支伏兵都是老杨动员的穷苦兄弟还有组织成员,基本没有战斗经验,持有的长短枪大多是话剧团的道具不具备杀伤力,如果发生枪战只怕要吃亏。

好在老天开眼,李信的驳壳枪在汽车失控时被甩到了车外本人的处境也很危险。他虽然在第一时间做了紧急避险动作,可是意义不大,在汽车旋转的时候他差点随着自己的驳壳枪也飞出去,头撞到了车窗上把窗户撞了个窟窿身体却被卡住,脸上满是碎玻璃,一片锋利的玻璃碎片更是深深刺入脖颈。就算没人理他,用不了多久他也会因大出血而死。

七贝勒的头撞破了脸上都是血,顺着嘴和鼻子也向外流血,内脏显然受伤不轻,神智还算清醒,比李信的情况略好一些,若是得到急救多半还能保住命。

看着众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宁立言,他就知道自己上当了,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喷出来。

宁立言笑道:“你省点力气吧,这是荒郊野外,你就算能说话也喊不来救星。我知道你想问嘛,看在你那支票的份上,让你当个明白鬼吧。你以为自己是黄雀,却不知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只螳螂。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要是安心在北平等消息不过是破财,现如今则要丢命。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周夫子如此,你也一样。”

七贝勒的目光扫向身边,几个身穿粗布衣衫的男子正拖着李信的身体向远处的树林里走去。这位在草原上坐拥数万人马,与草原上几位王公都能平起平坐的草莽司令如今的样子和一条死狗差不多。不久之前他刚刚终结了周夫子的性命,如今自己的性命也被人轻松了结,倘使世间真有报应,速度也未免太快。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七贝勒没来由地想起这句少年时读过的诗文。自己的雄心壮志满腔抱负,便要埋葬在这片荒凉的郊区?他希望现在有人过来,不管是谁,只要能惊动这些人自己就还有救。

宁立言冷笑几声:“别指望有人救你。你的汽车一过,退路就被截断了。就这么口棺材,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往那一跪,说是自己的老人儿被车撞死了找不到凶手,只好求过路的君子帮忙收敛,便没人敢上前。等到警察过来赶人起码是四十分钟之后的事。另一端撒了道钉,一般人也不敢走。你就算撞开这口棺材,也冲不出前面的埋伏。”

有人去路上抬棺材下来,看他们的动作很随意,里面不像是有zhà dàn的样子。想想也就明白,这帮人之所以冒充刘黑七的部下,就是为了把宁立言从车里弄出来免得他受伤。自己这边的反应他们猜不准,自然不敢在棺材里放zhà dàn或是地雷一类的东西。

如果坚持不把宁立言推下去这帮人反倒是不敢动手,越是想着自保,越是中了别人的算计。从头到尾,自己自以为聪明,实际始终在对方掌握之中。七贝勒的五脏六腑如同火烧般难受,伤口还在不停地出血,但他还没从方才那种兴奋中摆脱出来,意识清醒思路反倒比往日更为敏捷。

这不是一个草草安排的计划,而是个蓄谋已久的圈套,人员、物资的准备很充分,甚至连李信和刘黑七的矛盾以及自己的反应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能设计这种圈套除去心机过人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有充分的准备和信息搜集,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知道自己来了?

“本地的帮会并不以撕杀对垒见长。”宁立言点了支香烟将烟雾朝七贝勒脸上吹过去,“但是他们有一个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找人。这帮人不是索命阎王而是城隍土地,本地面的风吹草动很难瞒过他们。在我和周夫子会面不久,你和李信就悄悄来到天津,住在侯家后一个小下处。你们算是精明,不敢住旅馆、饭店,怕被我手下的茶房发现。可惜你们还是对混混不了解,慢说是住在侯家后,就算是住在没名号的小浴池一样跑不出帮会的手眼。本地的混混无处不在,不管是高级宾馆还是最下等的窑子,都有混混做事,我只要想找人就肯定能找到。”

“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后生加李信这么个土匪头目都不像普通人何况还开着汽车,偏又住在下等窑子里面,实在太过可疑。你们一来,就有人盯上,连你和小元宝在哪幽会我都一清二楚。在本地当龙头最大的好处不是有一帮人为你冲锋陷阵卖命送死,而是有的是人为你传递消息通风报信,就你们两人还想打我的冷不防?用一句北平土话说,姥姥!”

七贝勒的脑筋也反应过来,宁立言来见周夫子就算准了小元宝会去送信,所以从自己出现到前往汇丰取宝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如此想来李信的警惕没错,那些车肯定有问题,只不过有问题的不止是那几部车辆而已。自己从周夫子家到这里,一路上只怕都没脱离宁立言的监视。

“光防备汽车是没用的。你们自作聪明换一条路从日租界走,以为能摆脱我手下的监视,笑话!整个城市都有我的人,你们往哪跑?再说在天津城里汽车没有胶皮快,汽车的目标大跟踪起来反倒容易。这一路上有几十个人在跟着你们还有人挡着去路,你们又能跑到哪去?李信是个老土匪,如果不是这一路提心吊胆筋疲力尽,想打他的埋伏还没那么容易。”

七贝勒绝望了。

他在脑子里复盘整个过程,发现自己一到天津就注定是这个结局。这就好比是三国演义里面曹真和诸葛亮斗智,不管拿出什么手段都没用,从他上战场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败北。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袭来,将支撑他走到今天的信心与雄心摧毁殆尽。

宏图霸业鸿鹄之志在此时烟消云散,本以为自己乃是刘玄德一般的豪杰,可是本地一个混混头目就在谋略算计上远胜于己,自己又凭什么去争夺天下?

伤口的疼痛加上死亡的威胁都不如这种绝望对七贝勒的打击严重,多年谋划满腔热忱却发现是个天大的笑话。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像死去的老爹一样醉生梦死荒唐度日,起码还能落个享受。

他的伤势本就十分严重,支撑他的信念一去,所有痛苦瞬间爆发,让他瞬间觉得生不如死。在他陷入昏迷之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既然自己的动作始终在宁立言掌握之中,为何他还由着自己杀了周夫子和小元宝?

只是这个问题来不及开口,几个大汉已经扯着他的手脚向树林里走去。这些人说的不都是假话,在森林里确实挖了坑,不过不是用来活埋宁立言而是给七贝勒以及李信预备的埋骨地。

看着七贝勒那不甘的眼神宁立言并没作声,只是吐了口烟圈。他其实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只不过这个答案他不想给,至少眼下不行。

七贝勒有句话说的没错,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周夫子和小元宝都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人,他们活着这件事就有很大可能泄露,只有他们死了自己才能放心。

再说从汇丰取走这些藏品自然是七贝勒最为合适,如果是周夫子来取汇丰多半表面敷衍,找机会和北平去联络,即便自己能把东西拿到手也要额外费一番周折。如今这个结果对自己最有利,所以他今天来见周夫子就是给他送行。出发前打的电话以及对老谢的吩咐,都是安排这一切。

周夫子事主不忠,小元宝吃里扒外,他们都算是取死有道。至少在前世按照军统的原则,自己亲手结果他们都没问题,更别说借刀杀人。可是在杨满堂这些人面前自己不能说出这个理由,更不能表现出这种想法,两个团体对待人命的看法不同,行事手段也不同说出去只会惹来反感。

看着周夫子和小元宝的死尸,宁立言脸上充满懊悔:“是我百密一疏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动手杀人。本以为只是bǎng jià或是控制起来就没做防范,等到他们动手的时候我就没法阻止了。”

他的演技成功骗过了杨满堂,后者还主动安慰着宁立言:“三爷不必自责,人又不是你杀的,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李信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人命在他眼里不值钱,跟咱的路子不一样,一时防备不到很正常。咱们现在也是替他们报仇雪恨,两人在天之灵还得谢谢三爷呢。”

埋葬尸体的人陆续回来,针对汽车的搜查也完成了。现场被故意布置成抢劫bǎng jià,现金和阻击枪都被拿走。人都朝这边过来,宁立言与老杨的谈话便终止了。他询问着负责搜查汽车的几个男子:“那口箱子拿出来了么?里面都是珍贵的文物,不能给他们殉葬。可惜了,这车连翻带摔,里面的瓷器恐怕要受损失,只怕剩不下多少整器了。”

“三爷这话的意思,是怪我那一枪不是地方了?”接话的是个细高挑。他也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一顶破草帽扣在头上挡住半张脸。他方才也跟着去汽车那边翻找,只不过做事更为隐蔽,同伴也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若不是此时开口,今天参与行动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记得他出现过。

宁立言摇头道:“我没这个意思,整个事件都是我的计划,出现任何问题责任都在我与旁人无关。李信不是等闲之辈,能够一枪解决战斗减少了我们的伤亡自然是大功,怎么能算过错?用驳壳枪一枪打爆轮胎,这阻击枪法在天津城只怕屈指可数,聂先生不愧是索命神枪!”

“不敢当,汽车那么大个物件打起来不费劲,至少比打宁三爷容易。”

细高挑抬头直视宁立言,两道目光锐利如刀,看眼神似乎随时可能再次拔枪射击。

第三百七十一章 瞒天过海

赵歆与宁立言合作为廖伯安寻仇,手上最大的本钱就是眼前这个枪法精准的杀手聂川。

宁立言在春节遇刺之后乔雪便发动了自己的人脉寻找杀手,没费多少力气就查到聂川的名字。当时天津黑白两道的力量都被发动起来,如果不是廖伯安提供庇护,聂川纵然三头六臂也难免人头落地。他的相关信息已然被宁立言掌握,彼此之间虽是初见却可以算得上老熟人。

聂川曾经当过巡捕,因为表现出图得以被廖伯安准许进入警务培训班接受训练,以一手神枪名动为整个租界警队。由他创造的射击成绩记录至今无人打破,其出神入化的枪法和拔枪速度甚至引起了英国人的重视,当时被称作警队明星,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就在他逐渐走上人生巅峰时,其性格中贪财好色的缺点逐渐暴露出来并最终影响了他的命运。聂川喜欢钱也喜欢女人,先是有人请客,后来变成自己主动跑去蓝扇子和几个白俄女人打得火热,可是警员那点收入就算加上贿赂也远远不能满足他的开销。为了赚大钱他毅然辞职离开警队,去给一位法租界的富商当保镖。

结果他先是搞上了富商的小老婆后来又搞大了富商女儿的肚子,事发之后差点送掉性命。在外地躲了一年多,等到富商带家小去了越南才返回天津,这时的聂川已经沦为收钱索命的职业杀手。

天津和上海地位并列,所谓“有南必有北,南北必相对”。同样是经济高度发达的码头城市,同样是华洋杂居各国列强云集的冒险者天堂,但是两座城市的文化氛围、生活态度乃至江湖形态都迥然不同。

自清末到北洋再到南京政府成立,天津的社会形态始终偏于稳定,即便是帮会也遵守规则不敢为所欲为,尤其在关系到人命方面更是谨慎异常。民间严格信奉“人命关天”原则,轻易不敢惹出命案。混混以自残为能不敢随便伤人更别说杀人,杀手这碗饭自然也不容易吃。

聂川虽然名声大但是杀的人并不多,加上他狡诈多智,在挑选目标上十分仔细,不以大人物为目标,因此在天津还能混得下去不至于被警方逮捕。之所以破例对宁立言开枪,还是因为lǎo máo病发作,想要得到池小荷的身体才破例接单。

饶是如此,在动手时也是格外小心,才打出了那堪称神来之笔的一枪。看似击中要害实际不伤性命,宁立言前世在军统见过的好枪手不知多少,有这份手艺的也是凤毛麟角。

眼下双方算是合作关系,老谢通知赵歆之后聂川马上赶来帮忙也是为了修补彼此之间的关系。宁立言把自己手下一支人马展现出来,也是一种诚意的表现,按说不会翻脸。

可是那一枪之仇始终还在,聂川也对宁立言的性格没有把握,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报仇。毕竟身边都是宁立言这边的人,自己孤掌难鸣处境危险。与宁立言说话时固然没敢拿枪,可是周身的肌肉紧绷,随时做好拔枪拼命的准备。

宁立言与他四目相对彼此都不做声,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宁立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聂老兄这话说得没错!用驳壳枪实施精准射击,保证子弹穿胸而过又不至于危及性命,这简直是神仙手段。以这种本领打汽车轮胎,简直是牛刀杀鸡。若是七贝勒知道有你这么个好枪手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投降,绝不敢试图逃跑。”

说话间他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表示亲近:“刘黑七据说双手使枪百发百中,身边的喽罗中也不乏优秀枪手,只有聂兄这等神枪手才能对付他们。被你干掉的李信乃是蒙古悍匪头目,如今更是接受了日本人的改编,是热河的游击司令手下掌管数万人马,又和蒙古的德王有勾结想要分裂国土。你这一枪算是为民除害为国除奸,等到再干掉刘黑七南京政府说不定会给老兄发一枚勋章。”

聂川并没有伸手,不过原本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他的感觉很敏锐,可以察觉到宁立言没有恶意,至少眼下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便没必要以戒备状态对待。

他的语气依旧懒洋洋的,对宁立言的许诺并无任何期待。“勋章这玩意还是留给别人吧,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这玩意对我没用,拿到当铺里换不来几个钱,勾引女孩子时作用也不大。我当初打了你一枪,现在替你打了别人一枪,咱们算两清了。廖老对我有恩,他的事我不能不管,等做了刘黑七我就离开天津,三年之内不会回来,这份功劳爱谁要谁要,跟我没关系。至于死鬼的身份你不用跟我说,我也记不住。”

“聂兄倒是lǎo jiāng湖,做事滴水不漏。这次咱们双方合作,说到底都是为南京政府办事,聂兄也不必太过谨慎。你随我过来,咱们先看看这个。”

宁立言在前引路,聂川跟在后面,两人来到树林里,只见几个人正在一棵树下挖坑。宁立言指着被剥去一大片树皮的树干道:

“看准了,进林子走四十步,然后找这棵剥了皮的大树,那口箱子便埋在这棵树下。这里面的东西现在没法带回城,赵歆要想把东西弄到南京,就得等没人的时候行动。我不能给他当向导,就得麻烦你代劳。”

聂川的眼睛四下扫视一圈,看着这些人把那口木箱放入坑中开始填土,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向外就走。宁立言知道这是他表示对自己完全信任也不挽留,直到聂川离开后,他才看向杨满堂:

“几位兄弟为我受累必须离开天津,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大家的路费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开口,用多少跟我说。”

杨满堂摇头道:“不必了。大家都是苦出身花不了多少钱,三少给的已经够多了。大家都是外地人来天津求活命,现在无非是换个地方,没嘛大不了的。再说三少这次为国护宝乃是一片公心,组织上给你提供也是理所当然,同志们转移之后也是去新的地方继续战斗,算不上什么。我们都一样,只要组织需要让去哪就去哪,跟您这守家待地的不一样,您就不用客气了。我就是担心三少您自己的安全,这些古董再值钱也不如人命,老陶也是这个意思,不能有因为这些古董让三少陷入危险之中,我们不能干贵物轻人的事。”

“我不是草率决定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这番安排自然有道理,只要你们保护好自己我就安全。我能做的都做完了,下面的事就有劳杨老爷子和贵组织的人操心了,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玩意,虽然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没人在意,可是咱们的国家不可能一直是这副样子,有朝一日天下太平,这些好东西就能展现在世人面前,也好让大家知道咱们的国家这几千年历史不是说说就完的,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后辈子孙必要珍惜。”

老杨点头:“三少拿命换来的东西,我们肯定也会拼命保住。我是看不见天下太平那天了,可是只要有人能看见那天,再看见这些物件我就知足了。”

他打了个呼哨,有几个男子挑着扁担走出来,前后萝筐里放的或是蔬菜或是瓜果鲜货。在每个萝筐下面,都藏着一个布包,那些古董被分别装在这些布包之内。进城之后会有人专门负责和他们交接换筐,最后把东西送到陶然的货栈。

宁立言朝众人拱手示意,几个憨厚的男子也朝他一点头。这几个人身上干系极重,一旦暴露必死无疑,即使成功也谈不到功劳。

他们都是些朴实的乡农,家无隔夜之粮,这辈子和古董没什么缘分。眼下筐里放着可能改变命运的财宝,可是从他们的目光看不到激动或是紧张,仿佛放在他们筐里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就是几根黄瓜、几捆菠菜。

看着他们的眼神宁立言就知道自己没选错合作对象,也只有这等团体可以共大事。自己这番运筹本以为得计,可是和这帮人相比,自己的这点小聪明又算得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颇带着几分惋惜:“这么一折腾,里面的瓷器肯定是碎了,价值连城的宝贝都糟践了。”

杨满堂倒是比较冷静:“糟践在自己手里也强过便宜外人。再说咱们国家能人有的是,等到天下太平,肯定有好手能把碎片重新修补好,照样不耽误人看。我们这一路转运,也少不了磕碰,碎片倒是比整物件方便。就是不知道赵歆那边能不能糊弄过去,他也是警察出身,可别看出破绽。”

宁立言看了一眼做了标记的大树,树下的坑已经埋好,几个人正在把土夯实,又在表面撒土掩盖。在不远处,还有几个人在用斧头劈一口木箱。如果七贝勒还活着或是聂川在场都会惊讶地发现,这口被正在被迅速分解的木箱,与之前那口贴了封条的木箱一模一样,就连封条都没有区别。

他之前让乔雪为他搞来汇丰银行拍摄照片目的就在于此,箱子里面的古董无法伪造,只伪造这么一口箱子加上封条就足够了。既然没人见过里面的东西,自然就由得自己摆布。

树下那口箱子里也有古董,只不过大部分是赝品还有韩家密室里的一些玩意。其价值有限,流散出去也没什么大防碍。

木箱碎片被众人分了,每人随身带了一部分。还有人检查四周,确保没有遗漏。宁立言自信地笑了起来:“拿贼拿赃。无凭无据的他拿什么怀疑我?赵歆只是侦探不是神仙,这戏法他看不破。如果我没猜错,还会有其他人出来凑热闹,这事越乱就越查不清真相,咱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治乱兴亡梦中事

天津还是九国租界的时候,英租界教会医院的特护病房已然名满全城。其出名之处有二:第一,护理用心医术精湛,病人进了特护病房家属便可以不必操心,这里的护士都受过严格训练态度也亲切,即便是亲生儿女也多有不如;第二便是收费昂贵,靠着费用门槛保证病房里的床位始终住不满。每天巨额的开销,即便是中产之家也无力承付。只有那些下野的北洋大佬又或是各国财阀势要,才有资格能力享受这里的服务。

以廖伯安的积蓄即便是加上那栋房产也不足以在此疗养,好在宁立言主动提出负担全部费用,才让他享了这个福分。

昂贵的收费也自有其道理,廖伯安如今不但保住了性命更可以开口说话,这里面固然有医生的功劳,护理方面的贡献也不可轻视。特护病房都是单间,病房内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芬芳,闻着这股味道人的心情也会变好。

廖伯安躺在床上,赵歆坐在老师身边。这里原本是不许人随便探望,廖伯安现在需要静养,更不该劳心劳神与人交谈。但是出了这等大事,廖伯安却无法真的放手不管安心休养。意识刚一恢复就把赵歆叫了过来,询问着事件的进展。

性命保全下来,可是廖伯安的身体依旧严重虚弱,说话声音很小而且嘶哑,需要人集中精神靠近倾听才能大概知道他所说的内容。饶是如此,廖伯安的威势依旧,开口就是指责弟子的过错。

“公私不分……糊涂!我已经是这个年纪了……生死都时寻常事。为了给我报仇,居然把政府交待的工作荒废,这简直是公私不分,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歆诚惶诚恐:“老师教训的是。学生也知道这次的处置有些荒唐,辜负了老师平日教诲,可是看着您身受重伤伤害您的歹徒逍遥法外,学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老师将来要怪我又或者南京方面有什么惩罚,学生也要先对这些人施以惩罚再说。”

廖伯安摇摇头,他现在的精神不是很好,没法做长时间的交谈。过了好一阵,才费力地说道:“你……不该信任聂川。他贪财好色,会……坏事。”

赵歆没想到老师居然扯到聂川头上,廖伯安不搞江湖门派那套也反对结党营私,他的学生对于老师很是爱戴并以老师为纽带彼此结交。但是这种同窗交情也就是那么回事,比普通同事亲近些有限。

聂川当初离开警务处,后来堕落到成为江湖杀手的地步,这些同窗对他都没好看法更谈不到交情。只不过聂川行事还是有分寸,不惹真正的麻烦,加上有一手精湛枪法,出于爱惜其爪牙可用的目的才没对他实施抓捕。

这次廖伯安之所以保护他,也是想要把他拉进蓝衣社,不是真的有多少情分。不用老师提醒,赵歆也知道这个人品行不端,不足以结交,但也谈不到坏事。

他不敢和老师犟嘴,只是陪笑脸:“聂川这个人品行是差了些,但总归是老师的学生,也知道有恩当报的道理。这次是他主动提出要帮学生杀刘黑七,以报答老师的救命之恩,想来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出卖我们。他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身上毛病不少但至少懂得家国大义,不会向日本人告密。而且是他的枪法不错,对付刘黑七和他的手下正好用得上。等完事之后他就去外地避风头,他这种人有钱存不住,钱花光了没办法再发展他加入也就更容易。”

廖伯安喘息如牛,额头上汗珠直冒,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勉强吐出两个字:“古董……”

日租界警察署,久井吉之助也同样被这批古董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因为和英租界交恶加上之前和蓝衣社的火并,导致日本在英租界的眼线基本损失殆尽,英租界成了日本情报地图的真空,对于租界内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七贝勒前往汇丰提货的消息是在其离开两个多小时以后才传到日本人这边,等再到他们设法寻找七贝勒踪迹试图暗中监视又花去许多时间,得知七贝勒的汽车遭遇车祸时已经足足延误了近三个小时。

从客观角度看,作为一个外来势力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得到消息反馈已属不易,但是对于情报领域而言慢一步往往就意味着满盘皆输,三个小时的耽误,足够让事态恶化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在久井对面的正是蛰伏一段时间后重新出山的内藤义雄,而在下首位置则是藤田正信。大迫逋贞已经接到命令即将调离,眼下青木机关的实际操纵者正是内藤这个人瑞。

青木公馆在大迫调离后隶属关系发生了变化,从原来隶属关东军改为隶属派遣军司令部,也算是破门出教自立门户。未来这个公馆的地位以及作用现在还说不好,但内藤这个老人本身的影响就足以让任何人不敢轻视。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时代已经过去甚至阳寿无几时,这老人却忽然连出重手,把局面彻底翻转。他先是成功预判了白银升值让正金银行全力收购储备令日本在美国的白银法案颁布后获得重利,随后又拿出了一份令总领事赞不绝口的对华经济战略计划书,一夜之间声威重振更胜往昔。

那份计划被总领事视为至宝,通过官方渠道转交日本政府,据说外务省、大藏省都对这份计划书寄以厚望,努力游说政府试图通过。其中主要内容就是改变对华策略,改军事入侵为经济入侵。

具体操作上就是在军事上停止行动同时向中国政府释放善意,与南京国民政府约定一同剿共停止对抗。集中力量发展东三省,将其彻底消化成为帝国囊中之物。同时以天津为桥头堡开展对华经济攻势,发挥日本工业国家的优势,以军事力量为后盾打开中国市场,依靠外交及军事双重手段从南京政府手中争取税收减免政策,再靠这方面的减免和本土商品打价格战彻底摧毁中国本土工商业,让中国变成日本的产品倾销地而非军事殖民地。

按照内藤的构想,结合经济手段再用文化宣传的方式推进亚细亚主义,大约五十年之后,中国将不具备和日本对抗的能力,其国民也会认可日本的先进,接受日本统治。到那个时候便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把中国纳入囊中。这份计划虽然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但是也可以避免正面冲突,手段比动武更为稳健。

因为这份计划书,总领事特聘内藤为自己首席经济顾问,警察署又是归总领事管辖,是以久井对于内藤自然也颇多忌惮。

即使不考虑这些,就是这老人在东京的关系网也不是久井所能颉颃。新坂狂也调职表面上是因为之前与中国的警察冲突中表现过于软弱,可是久井很清楚,这件事和内藤操纵不无关系。哪怕老人一进门就满面春风,久井依旧感觉房间里闷得厉害,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与老人的和蔼可亲相比,藤田的脸色就颇为难看。他这次本以为可以趁机挑起天津dong luàn,为日本兵武力入侵造势。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倒是差点栽进去。

在英租界搞破坏的那队人马死伤惨重,在日租界放火的人不知道怎么被人抓住痛脚,有人把匿名信送到了宪兵队和警察署。纵火者的身份和归属都被查个清楚,还有人落到对方手里问出了口供。

这次纵火受害的都是中国人,日方不大重视,久井和池上也都是铁杆的军国主义分子,恨不得中日全面开战,不会对藤田行为追究。只是灰头土脸在所难免,在情报圈子里闹了个笑话,所谋之事也注定成功不了,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搞不清是谁算计了自己只好把宁立言和乔雪定为罪魁,是以这次的事便被藤田看作报仇机会,不等内藤开口主动发难:“这次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失踪人员里包括帝国委任的热河游击司令李信!他的失踪乃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不能这么不了了之!”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内藤,他对于这个老头过去就没有好看法,随着那份经济战略计划书的呈递,就更加认定这是帝国大业的绊脚石。若是他开口发言,肯定会破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依照久井的想法也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向中国发难,即便不能促成一场战争,也要让日本获取更大利益。可是内藤的出现让他心里也有些犯疑,不知道这老头子打得什么算盘,何况背后还有一双阴险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仿佛是一把涂满毒药的bi shou顶在后心让他不敢随意开口。

内藤并没理会藤田,闭目养神如同高僧入定,让人捉摸不透。以他的年龄辈分,一旦露出这种表情藤田也不好追问,只好向久井发难:“中国警方现在还没有找到李司令的下落?我敢肯定李信已经和七贝勒一起被杀掉了,袭击他们的肯定是gong chǎn党武装!李信的部队和孙永勤匪部有多次战斗,彼此之间仇深似海。肯定是有人出卖了李信的行踪,孙永勤的部下对李信实施了àn shā。中国的警方在敷衍我们,试图掩盖真相。我们不能必须揭破他们的诡计,告诫他们热河驻军不会坐视李司令失踪不闻不问,如果他们不能找出凶手,我们就自己找。”

一直在久井背后不说话的吉川幸盛忽然朝藤田一笑:“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发生了一起车祸,车上的人下落不明,有充分理由怀疑其遭到bǎng jià。失踪者是北平的一位前清宗室子弟还有他的司机兼保镖,至于这位司机的身份目前还不清楚。未必就是李司令。他既然是帝国的军官,又怎么会给一个落魄宗室当保镖护卫?”

藤田愣了一下,李信随同七贝勒秘密抵津的消息是热河方面在两天前送过来的,要求本地情报机构监视两人行动,搞清楚他们此行目的。吉川这种外交辞令等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其背后必然藏有深意。

吉川身上有着财阀之子以及“江田岛章鱼”双重身份,藤田对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在bǎng jià杨敏的事情上两人有过合作,那也无非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宁立言。自己身为陆军军官防备海军乃是天职,更别说这么个财阀子弟更是不能让人放心,回答其问题时用词格外谨慎。

“有关李信的情报我可以担保,绝对不会出错。”

内藤这时忽然睁开了眼睛,面上堆满笑容:“我们当然相信热河驻军的消息,但吉川君的话也是一番好意,李司令对帝国忠心耿耿,帝国自然该有所回报。热河的游击司令死在天津是得不到抚恤的,他应该死在自己的防区而不是天津。如果北平的黄膺白先生得知李司令于天津殉难的消息,沉痛悼念之余恐怕还会对我们的外交人员多有责难,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困扰。为了武人的荣誉以及外交人员的处境,我觉得还是应该慎重考虑,先确定李司令的具体下落再说。”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世事只若棋一谱

内藤所说的黄膺白乃是同盟会元老,曾和凯申委员长以及杨梅都督陈其美桃园结拜,南京政坛“新政学系”首脑之一。

此人在国民政府中身份高资格老,乃是元老级别的人物,由于自己身体原因在“九一八”爆发前便处于半归隐状态。只不过凯申先生向来有“铁面无私”、“专坑结拜兄弟”的美德,东三省的张少帅被他坑过,黄膺白自然也不能幸免。

东三省沦陷之后日军兵锋直指长城大有对华全面开战之意,凯申先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数顾茅庐从莫干山中请出这位大盟兄,以大义灭亲的伟大节操命黄膺白担任行政院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工作职责就是……负责对日本谈判。

东洋人本就是天下顶不讲道理的群体,何况眼下两国国力相差悬殊,所谓谈判自然不会有好结果。这份工作注定受累不讨好,无非替委员长分谤背黑锅而已。但是黄膺白既然出山就要有始有终,强撑着病体努力与日方斡旋,尽自己所能试维护国家的体面。

自《塘沽协定》签定之后,中日两国在战场上停火,可是在谈判桌前硝烟依旧。日方的外交官一如本**队咄咄逼人蛮不讲理,黄膺白步步退让,但依旧勉强支撑局面,尽自己所能维持太平不让华北落入日军之手。

眼下欧洲的局势还不曾明朗,日本高层也未曾坚定不惜与列强翻脸对华全面作战的信心。相反,在年初的时侯日本政府还主动对华释放善意,内藤那份经济战略计划能得到支持,原因也在于此。这种背景下外交领域的交涉还是要各自寻找借口证明己方的正义,不能全靠武力说话。

藤田到底是青木机关出身,内藤的话一说,他便明白了这老头言语背后的含义。自己既然承认了李信是日方军官,就不应该随意出现在天津。

毕竟李信乃是日本武官,事先未曾通知中国政府报备在日租界外活动,很容易被人指责为预谋展开进攻。如果黄膺白借题发挥,日方难免破坏塘沽协定嫌疑,在外交上肯定处于不利地位,想要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也站不住脚。

这一层关系藤田并非想不到只是不在乎,在他看来所谓协议条约根本毫无价值,在无敌兵锋面前,区区协议不过一纸空文随时可以撕毁。是以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如何向中国政府发难施加压力,而不是己方是否占理。道理永远和实力相伴,帝国的实力远胜于中国,道理就永远在帝国一边。

内藤和吉川显然不是这种想法,他们隐晦指出李信的身份问题,显然是为了外交层面考虑,打算掩盖真相。

一帮胆小鬼!

藤田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两人忌惮的自然不是南京政府或是黄膺白,而是平、津一带的欧洲势力。担心日方被人抓住把柄或是行事太过蛮横会招来列强干涉,导致局势对日本不利。

藤田很想质问两人若是瞻前顾后,帝国又怎么拿得下关外?内藤可是东北战略的拥护者,九一八爆发前他也为关东军奔走效力,搜罗了大批有关关外的情报。以他垂暮之躯还能得到重用,与他这份功劳密不可分。怎么现在到了华北问题上,反倒扯后腿?

难道你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就不管我们这些后辈死活?藤田很清楚陆军中有大批像自己一样对tiān huáng忠心耿耿自身才华横溢却被官僚制度限制得不到提升的年轻才俊,战争是打破常规制度枷锁实现大家阶层提升的唯一手段。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也得促成帝国对中国的战争,总不能内藤这帮老儿靠着九一八发达,然后一辈子骑在自己头上不让自己翻身!

他没有急着开口,但也不代表认可内藤的主张就此罢休,吉川这时继续说道:“车祸现场发生在华界,我们的人不方便去调查。华界的执法权不在咱们手里,东北军素来作风强硬,我们强行要求介入也不会得到满意答复。当然,警察署可以派人去暗访,但问题是太过冒险,我们不能让部下去送死。如果用中国人或是高丽人去调查……恐怕越查越糊涂。恕我直言,我们目前除了等待中国方面的调查报告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不需要调查。对于李司令心怀恨意的人只有那些对帝国充满敌意的游击队。这次袭击证明孙永勤匪帮或是红色游击队就在这座城市附近活动,甚至有人就在城里乃至我们身边!作为情报人员,我们的职责就是找到他们的行踪,再把他们连根拔起。”

内藤这时将手中青瓷茶盏轻轻放在茶碟上,一声轻响像是前朝县太爷的惊堂木,暂时中断了两人的交谈。“老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除了蹉跎光阴糟蹋米粮之外,也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万事不能过早下定论便是其中之一。李信乃是绿林出身仇人遍地,如果先入为主,很可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吉川一笑:“没想到前辈对于警政也如此了解,真是令人佩服。我来天津之前,祖父就曾不止一次提起过前辈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惭愧。我离开家乡来中国的时候,这里的人还留辫子挂黄龙旗。如果没有吉川先生慷慨赞助巨款,我要想在天津建立基业也不是容易事。我如今这点微末学识离不开吉川先生的资助,在他的后辈面前,我可不敢居功。”

“前辈不必客气,您的话正好说中了事情的真相,就目前的情况看,伏击李信的未必是抗日武装。他们没必要把李信藏起来,相反更应该砍下他的头挂在树上,在死尸上写上汉奸应的下场之类宣泄言语,这才是fǎn ri武装的作风。现在我们甚至不能确信李信死亡,这根本不是游击队的行事风格,更像是民间团体或是土匪。”

内藤呵呵一笑:“李司令的工作职责中本就有剿匪一项,除了红色武装之外,那些土匪马贼也是他的对头。或许正是因为李司令对帝国的忠诚结下仇家,为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藤田的眉头皱起,语气也冷厉起来:“前辈这个观点倒是新颖,想必是有充分的证据支持了?”

内藤摇摇头:“事情刚刚发生,又哪里来得及找证据。只不过方才等消息的时候无事可做,便去了解了一下李信的资料。根据帝国对他的嘉奖记录,李信最显赫的武勋并非对孙永勤或是其他红色游击队作战,而是帮助帝国收复了土伦。”

吉川立刻接口道:“土伦?如果我没记错,那里似乎被一伙马贼所盘踞,他们接受了帝国的改编但是很快又试图叛乱,给帝国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我家在那里的生意也受到了些许影响。幸亏李司令驱逐了马贼,才恢复了秩序。”

“一个名叫刘黑七的马贼头目降而复叛,试图把土伦变成自己的私人领地,李信带领自己的部队重创刘黑七成功收复土伦。那次战斗里刘黑七损失惨重,被迫投奔宋哲元,只不过很快又和宋哲元反目。”

“这么说来刘黑七是个三姓家奴一般的小人,投奔任何人都有可能。马贼之中成分复杂人心难测,李司令这种忠心耿耿的武官越发显得珍贵。”

“没错。刘黑七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可以同时打出拥护大东亚共荣和抗战到底的旗帜,最后还是看谁给的价钱高就为谁卖命。这种人本地的说法叫做有奶就是娘,可是偏偏总是有人会上当愿意接受他,也确实让人感到疑惑。”

藤田的怒火越烧越旺,他已经听出来,这两人一唱一和,竟是试图把袭击李信以及七贝勒的事情栽赃到刘黑七头上,又夹枪带棒的指责自己不是。刘黑七之前曾经背叛过帝国,这次自己做主招安,本来是想要借他的手制造混乱以便日军做手脚。可是如果把杀李信的事扣在他头上,自己就免不了责任。

日本如今本就盛行重结果轻手段更无视动机的功利主义,若是这个责任落下自己的用心再好也没人考虑。

他勃然变色,刚想要辩驳什么,久井却抢先开口:“那位七贝勒和李信秘密来津,似乎是和一批古董有关。现在不但人不见了,古董也不见了,这确实像是土匪劫财的作风。但是那批古董……”

内藤呵呵一笑:“想必是我们的男爵阁下通过关系给署长施加了压力,请不必困扰,这点小事交给老朽就好。我和男爵阁下相交数十年,当年在朝鲜也曾为他解决过数次麻烦,对他的为人最了解不过。这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八旗子弟,最大的遗憾就是生错了年代和国家。其兴趣驳杂不吝钱财,于玩物上有着巨大热情,对中国的古董念念不忘是很自然的事,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些玩物就为难署长。最近刚好有人送了我一套南宋贾似道的促织经,还有永乐官窑的蟋蟀盆。我想这两样东西足够分散男爵的注意力,让他忘记这批古董。”

吉川装模作样地拉下脸:“我可不觉得前辈所说是什么好主意。若是男爵阁下要我们提供本地的蟋蟀,我手下那些饭桶就只好去灌洞穴翻草丛了。”

三人一阵哈哈大笑,仿佛忘记了藤田的存在。久井不会背叛陆军改投海军,但是这件事与他个人利益息息相关,如果他站在藤田一边,责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其刚刚履职立足未稳,自然不希望惹上这桩麻烦。是以权衡利弊之下,只能暂时按照内藤等人的想法行事把李信的死亡压下来。

藤田面色铁青:“李信乃是我热河司令部的军官,他的事……”

内藤微笑着摆摆手:“热河司令部里也有我的学生,我会给他们打电话,为李司令争取最优厚的抚恤。如果确定他已经遇难,我们会把他塑造成为了维护大东亚共荣慷慨捐躯的烈士,战死在热河战场。为了给他报仇,帝**队将对孙永勤匪帮展开一次大规模扫荡复仇作战。”

一锤定音。

藤田此时已经明白,在自己为帝国运筹准备开疆拓土之时,内藤已经通过卑鄙的政治手段,打通了更高层面的关节,让自己的努力烟消云散。他方才的话就是暗示自己在东京的关系以及与皇族的交情,吉川的态度则可以看作是财阀的表态。双方一拍即合,联手从背后给了自己一记重击。

久井忌惮老人的势力选择屈服,热河司令部也不例外。他们暂时选择了退让,而李信的死或是自己这些年轻军官想要建立功勋的心情在大佬的天平中毫无分量,根本没人在意。

有这些人在上面,自己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藤田脑海中回荡起那首出自海军之手却得到陆军基层官兵欢迎的《青年日本之歌》

“权贵只晓傲门第,忧国此中真乏人。豪阀但知夸积富,社稷彼心何尝思……”

窗外乌云密布,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之中。

第三百七十四章 逐虎过涧

北方夏日的雨又密又急,黄豆大的雨点伴随着闪电惊雷落下,如同黑心监工手上的皮鞭打得人难以立足。天空中层层乌云遮蔽了星月,天地间一团漆黑。

这种天气人本来就不爱出门,刚刚出了车祸的地方就更是不见人影,即便是奉命看守现场的巡捕也早就偷懒跑回家。埋葬七贝勒与李信的那片森林内寂静无声,只有一盏马灯在地上闪烁微光,忽隐忽现如同鬼火。

马灯的光芒照射之下,一个人影在剧烈晃动,随着光芒的变化,人影时而被拉长时而被压扁,望之如同鬼魅。伴随着人影动作,地面翻动声随之响起。

作为昔日巡捕,聂川对于本地同行的性情操守再熟悉不过。七贝勒的案子关系重大,车翻人没了下落,听着就让人胆寒。日本人打了招呼,还有人暗示其中涉及到抗日团体,宁立言则号称是被刘黑七部下打了埋伏。不敢哪一方面都不好惹,又没有油水可沾,乃是那种高风险低回报的案件,没人愿意接手。

固然可以靠着贩卖消息从日本人手里赚点钱,但是比起所冒的风险根本不成比例。再说本地巡捕都是人精,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不能赚。赚钱的yu wàng已经让位于保命,大家能躲多远躲多远没人愿意上前,深夜里的案发现场格外安静,不用担心被谁看见。

警察系统里不乏能人,老杨等人仓促间布置破绽不少,未必能逃过这帮人的慧眼。聂川最担心的就是埋箱子所在被看出来,那一箱子古董落入有心人手中。好在他的运气不坏,那些警察固然有手段更有心机,懂得如何装聋作哑,看出破绽也没人敢说,那口木箱子好端端放在坑底没人移动。

聂川费力地把箱子拖到了地面,拉着它向森林外面走去。树林外停着一部二手汽车,他把木箱放到车上,举起马灯照了照,努力克制住打开箱子的yu wàng,发动汽车向远方驶去。

老师,赵歆,对不起了。我要报答你们的恩情,但也不能不为自己考虑。这两年当杀手的日子不算好过,赚的钱也不算太多。

追求美丽的女人和她们一度良宵乃是极为耗费资财的事,自己的钱左手进右手出手上并无多少积蓄。这次杀了刘黑七之后,几年不能回天津。乡下地方更没有杀手赚钱的机会,自己又做不来正经工作,没有一笔大钱又该怎么过日子?

这些古董的事赵歆对他说过,也知道这里面牵扯到南京方面的势力,可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循规蹈矩畏惧王法的人又如何能做杀手?管你是南京还是日本人,挡着自己赚钱便是仇家。

赵歆想要他加入复兴社,聂川对此表面敷衍心里颇为鄙夷,自己的性子如何心里有数,连警务处的约束都不愿意忍受更别说那种有政府背景的组织。还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舒服,只要腰间有枪口袋里有钱,天下何处不可去得?自己可以为钱杀人为恩怨杀人,但决不会为了某个委员长杀人。更别说古往今来干这种脏活的都没有下场,老师愿意犯傻是他的事,自己不会奉陪。

他已经决定了,刘黑七肯定要杀,但是这批古董必须自己留下不能上交。这次的伏击事件牵扯多方势力入局,警察局敷衍怠惰现场保护一塌糊涂,这批古董丢失注定是笔糊涂账短时间找不到人。等到赵歆查到自己头上不知是几时的事,自己早就远走高飞又到哪里寻找?

想着围绕这笔古董所出的人命,如今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把宝物拿到手中,聂川心中得意,低声哼唱着小调脚下踩动油门汽车逐渐消失。

此时,伦敦道韩启泰别墅内,望着眼前的古玩和那些剩余黄金赵歆面色凝重:“这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财富,绝对不能落到英国人手里!”

他是被老师赶过来的。廖伯安在钱财的问题上不肯信任聂川,催促着赵歆赶快把古董的事处理妥当,伦敦道这边也不能放松。可是现在七贝勒被杀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赵歆担心自己这个时候介入会暴露身份,只好先从韩家的洋楼下手。

廖伯安强打精神向赵歆推荐了自己一个老关系,这人乃是本地“高买”行里的前辈高人,祖传的手艺专偷大户豪门,对于机关埋伏颇有心得。行家出手着实不凡,折腾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把密室的关窍摸索清楚。通过反复试验让墙壁开了一条缝,赵歆与宁立言都钻了进来。

宁立言看着那些白骨装出一副惊讶模样:“这怎么那么多死人骨头啊?恐怕这里还有命案。”

“从白骨的衣着看,他们还是前清时代的人,死活跟我们没什么关系。”赵歆对于这些死尸不感兴趣,精力都在财宝上。他算不出总价值多少,但是能用这么一间密室存放又有人命纠缠,肯定所值不菲。古董可以稍后再说,这批黄金必须妥善保护,准备捐献给国家。

他本人并不贪财,可是对宁立言吃不准。尤其对方现在还想谋求副处长的职务,就更让人难以放心。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眼神紧紧锁定宁立言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

宁立言的脸上充满不屑,仿佛眼前这堆东西只是些破烂。

其实事实也差不多,趁着赵歆照顾廖伯安的机会,保罗已经来过带走了吴鸿恩留下的那些单据和书信,又从那些古玩里挑了几件好货色拿走。剩下的这堆东西按照保罗的说法,也不过就是俗人的玩意,太平年月可以糊弄纨绔子弟败家子出几个钱。眼下兵荒马乱没人玩儿虫,既卖不出价钱也没有收藏价值,谁爱要谁要。

“这些东西我看也不值多少啊,赵兄不必如此焦急。我宁某人虽然算不上财主,好歹也是两个月花光八万大洋的人,这仨瓜两枣的我还没放在眼里。你想要只管拿去,我不会跟你分账。”

赵歆想到对方不惜破费重金给老师缴纳医药费,自己这番防范似乎有些忘恩负义,刘黑七还没铲除就如此更会让人反感,连忙把话往回收:

“三少别误会,这钱我也不会要。我想把它们上交国库,作为保卫国家民族利益的资金。我国积贫积弱,每一分钱都是宝贵财富不容浪费,这笔钱对三少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可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这个租界里有三少这样的体面人,但是卑鄙小人也不少。别人不说,若是英国人知道了这笔财富,肯定会想方设法占为己有。”

宁立言点了支香烟,又递给赵歆一支:“看你这话说的,这是咱中国人的事,我能跟洋鬼子说么?我也算看透了,这帮洋鬼子没一个好玩意,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廖老给他们效力半辈子,为租界中弹却连医药费都不肯付,谁还给他们卖命?这回廖老中弹,还得咱自己想辙报仇,说起来就心寒。今后肯定是中国人向着中国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咱现在合伙干掉脑袋的大事,连性命都能交付,何况是区区几个小钱。”

赵歆并不会因为宁立言这几句话就真的相信,双眼始终盯着他不放,观察其言语动作和面部表情。这是廖伯安根据自己从警多年经历总结出来的一套方法,普通人如果说谎,动作和表情肯定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廖伯安靠这套办法鉴别谎言,在租界里很是立了些功劳,算得上一门绝技。

根据他的观察,宁立言说得是真心话。再者从宁立言的资料看,这人身上江湖习气极重,像是个天生的草莽英雄。这倒也正常,若没有这身江湖气,又凭什么坐稳本地龙头宝座?

这种类似于宋江、秦琼一流的人物考虑问题和专业的情报员不同,这么想也不奇怪。

赵歆嘴上敷衍着:“有三少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怎么把这些财宝弄走我来想办法,您只要把刘黑七钉就足够了。复兴社虽然准备好重建天津站,可是行动组的人员一时配备不齐,再说经过上次的重创之后,也不可能再组织一次对日租界的进攻。这次很难提供有效的人力支持……”

“不必解释,这事我心里有数。我决定对付刘黑七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自己动手。有人帮忙我双手欢迎,没人帮忙我也不至于懊恼,赵兄没必要感到惭愧,这是我早就想好的事。这次我们除了李信,刘黑七的日子也长不了。”

其实在南京政府的制裁名单里,李信的位置远比刘黑七靠前,二者的危害程度也不一样。刘黑七虽然破坏力惊人,但总归只是个强盗,李信却是得到日本人任命的司令,又勾结德王准备配合蒙古投日,论危害程度不是刘黑七能比。

这次除掉李信不管对于国家还是赵歆个人都有极大好处,听到宁立言提起,赵歆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现在可以采取行动了?”

“先别急,看看小日本的动作再说。李信身份非比寻常,日本人如果找我的麻烦这个时候已经动手了,既然没动静,证明他们准备好息事宁人。可李信身份非比寻常不能白死,他们也得找人出来扛雷。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刘黑七和他的人很快就要倒霉了。”

“借刀杀人?”

宁立言摇头道:“逐虎过涧。刘黑七不是个善茬,绝不会乖乖等死,他和他的爪牙在日租界待不住,日本人也不想让他们待住,那时侯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赵歆点点头,又问道:“三少手下那支人马,似乎不是警务处的人,听聂川描述也不像混混。不知是哪路英雄,这次解决刘黑七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

“一帮吃江湖饭的苦命人,大多是拉洋车的,除了胆子和性命别的嘛也没有。我给他们钱,他们愿意帮我扫听事,是我一个耳目。偶尔也做点其他活计。至于解决刘黑七不用他们,我另外找人,现在先等等日租界的动静再说。”

暴雨倾盆越下越大。胶靴踏过坑洼,趟起其中积水,不能水珠落下便是一双有一双的胶靴从上面踩过去。

居住在日租界贫民区的百姓大多正蹲在地上看着炕上用来承接雨水的木盆发愁,担心大雨不知还要下几日房子又是否受的住。忽然房门被人用力擂响,叫驴般的大嗓门嘶吼着:“开门,查户口!”

大晚上不让下班也不许在办公室躲懒,非得要被驱赶着冒雨查户口的巡捕也是一肚子火,态度恶劣到了极处。可是看着他们身后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不管是检查者还是被检查者都不敢对这项扰民行动表达意见,只能把怒气发散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或是自家孩子身上。

伴随着雷声、雨声以及其中混杂的大人骂、孩子哭外加软弱无力的狗叫,日租界针对贫民居住区的一次户口大检查开始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引蛇出洞

佐藤秀忠的别墅如今已经换了主人。吉川幸盛在天津没有自己的房产,作为大财阀的公子加未来继承人,显然不能住警察署的高级职员宿舍。是以佐藤秀忠主动提出主客易位,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吉川居住。自己一家人甘居仆役,成了临时佣人。

吉川对此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倒认为理所当然。毕竟日本是个fǎ xi si主义国家不承认私有财产,按照日本经济理念,国民一切财产都属于帝国,佐藤秀忠又是情报体系中人,他的房子自然也是国家财产的一部分。自己是他的上级,成为这里的主人就是情理中事。

因此即便是佐藤半夜里被藤田的敲门声惊醒,还要顶着红眼睛准备红酒和小菜,吉川也没有一句道歉的言语。大日本帝国国民理应如此,若是有怨言,便是非国民。

佐藤身为日本国民自然没有也不敢有怨言,可是藤田则没有他这般好脾气。他和吉川之前在bǎng jià杨敏事件里有过合作,但也算不上朋友。这时藤田两眼血红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佐藤有些担心日本陆海军矛盾会不会以自己的别墅为发端正式引爆。

吉川幸盛倒是从容不迫,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好象是没睡醒。“藤田君很有精神啊,你充沛的精力真让人羡慕。不过你总归是做过医生的人,应该知道规律生活按时睡眠对人类健康的重要意义。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理应保重身体为要,熬夜可不是个好习惯。”

“吉川君,我们不必绕圈子了!”藤田就像是吃了huo yào气魄十足,就连日本人特有的那种假客气说话隐晦绕圈子的习惯也都予以摒弃。“你们警察署是什么意思?”

“藤田君请你冷静一下,这个问题似乎应该我来问才对。你跑到我家里兴师问罪,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吉川一脸无辜。

“半个小时前警察署联合宪兵队以贫民区住户为目标实施户口清查,吉川君莫非不知情?”

“哦哦,这个啊,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是我向久井君提出的建议。”吉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久井阁下的主要工作重点,还是放在抓捕游击队以及反满仇日分子身上,尤其这次的车祸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久井君担心有fǎn ri分子趁机搞破坏,决心加强租界治安。在不久之前,我们的密探发现了很多fǎn ri标语和传单,还有人在茶馆、澡堂乃至一些特殊行业从业场所散布不利于大东亚共荣的言论。这些人的行为严重影响租界治安,必须把他们找出来。”

“请吉川君停止你的官样文章!”藤田怒不可遏。对方这种态度,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个白痴在敷衍。那些抗日言论是自己让刘黑七散布出去的,目的是为了钓鱼。这些事吉川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把这事拿到台面上当理由,未免欺人太甚。

所谓的户口清查,指向性非常明显。他们清查户口的区域距离刘黑七以及其部下所隐蔽的窝点近在咫尺,用不了半天时间就会查到他们头上。

自从bǎng jià杨敏失败之后,藤田就把刘黑七和他的人安排在那里。这群土匪残忍凶恶,藤田也不会把他们安顿在富人区或是日本人聚集区。贫民区住的都是些生活没有着落的穷人,他们的生存状况日本人并不关心,即便是为刘黑七所害也没什么大不了。

再者红帽子向来和穷人亲近,天下穷人都是他们潜在盟友。把刘黑七放在那里,又让他故意表现出对日本的仇视,若是能引来红帽子接近就更是一举两得之事。这件事吉川不会不知情,现在这套说辞分明就是目中无人,没把自己当成同伴。

自从混混大闹日租界抓走万福祥等四人之后,刘黑七就表现得非常敏感乃至焦躁,对于藤田这边也产生严重的不信任。原本藏起来的枪又被他们挖出来片刻不离身,大有谁敢缴械就马上火并的态度。由于需要利用他们的力量,藤田便没动用武力缴械只装作不知。这个时候再大张旗鼓的清查户口,刘黑七肯定会做出些极端行为。

不管冲突结果如何,招安刘黑七行动都意味着失败,日后的处分逃脱不了。未来华北地区为兴亚挺进军控制,自己一点武勋也捞不着,这口气又如何咽的下?

他怒视着吉川:“那些fǎn ri标语和传单并非刘黑七所为,至于他其他言论乃是来自我的授意,这是藤田公馆侦办租界fǎn ri团体的工作,刘黑七只是按令而行。希望警察署配合我们的工作。”

“对啊,我这不就是在配合藤田老兄么?”吉川还是那副欠揍的模样,“你想想看,那些红色团体又不是蠢货,怎么会随便有人说些什么他们就立刻靠上去。如果放任刘黑七信口开河帝国不采取任何行动,便是三岁孩子都能猜到这里面有蹊跷。我现在的行为,也是帮老兄把事情做足。”

“多谢吉川君好意了!但你事先应该合我沟通,而不是搞突然袭击,又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刘黑七不会理解你的用意,他肯定会逃跑甚至开枪拒捕。”

“如果开枪的话,就击毙他好了。”吉川说得分外轻松:“你看看,双方发生驳火乃至出现伤亡,不正好证明他确实是fǎn ri分子?这招苦肉计一出,那些红党也招架不住肯定会上当。”

他看看藤田,示意佐藤给两人面前各倒了一杯酒:“藤田老兄,刘黑七不过是一个凶悍的土匪,自身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如果你想要,热河驻军能为你提供成千上万个刘黑七。他身上没有不可替代性,随时可以拿去牺牲。”

“刘黑七是我手上的棋子,他几时牺牲应该由我决定。”

“我们都是帝国的军人,一切都要为了帝国着想么。”吉川的官腔驾轻就熟,大帽子漫天飞舞如同法宝,藤田没办法在这上面驳倒他,只好沉着脸发问:“现在牺牲刘黑七对帝国有什么好处?”

“李信死了,我们必须给个交代,否则其他中国人会不服气或是心寒,为帝国工作的热情将减退。对于热河司令部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所以我们必须对凶手进行惩办,让那些活人看到帝国的诚意,这样才能让他们更好的效忠。”

“刘黑七不是凶手!”

“这种事谁有说得准呢?”吉川耸了耸肩膀,动作神态像个美国人。“至少他应该接受问讯、调查,在一切司法流程完成之前他没法证明自己无辜不是么?即便他不是真凶,也总得接受调查,这是他的义务。藤田君要想查到这起凶案的真相又或者找回失踪的古董给男爵阁下一个惊喜,这枚棋子就必须舍弃。”

藤田在华界的眼线已经把警察局调查结果送了过来,汽车被枪击发生车祸,车内有大量血迹,证明在下车前就有人受伤。车内之人下落不明,目前没找到线索。而车里面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就连零钞都被洗劫一空更别说从汇丰领出的木箱。

整个行动非常像土匪抢劫,但正因为太像,才显得过于刻意难以让人信服。大家都是吃情报饭的,纵然手段有高低,眼界总是不差,不至于被这种手段瞒过。

藤田并不愿意巴结那位东京的荒唐皇亲,可是这次的事情让他意识到有些时侯笔确实比剑更有力量。过去他对中国的官场生态以及官员手段多有鄙夷,可如今他却不得不认可本地官场的一个观点:朝里有人好做官。

他不认为一箱古董能够收买什么,但是只要让自己获得一位皇族认可,内藤或是吉川再想掣肘就不容易。万没想到吉川看破了自己的用心,还把这件事摆到了台面上,让藤田有些不好说话。

吉川的表情十分放松:“藤田老兄不必如此,我不是在试探你,而是跟你说事实。我对那口箱子和男爵都不感兴趣,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从来没变过。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我会站在你一边。”

他举起了酒杯:“我在很小的时侯就懂得一个道理,要钓鱼必须有鱼饵,不管鱼是否上钩,鱼饵都要损失。如果吝惜鱼饵,那就不该拿起钓竿。你我都是渔夫,并非心怀悲悯的僧侣。只要完成目标,刘黑七那种人损失多少又有什么关系?”

藤田没作声,也默默举起了酒杯,毕竟吉川敬酒自己没法不饮。吉川看着他:“我的计划是引蛇出洞,以刘黑七为诱饵把宁立言钓出来。东京方面不希望我们现在就和英国交恶,天津租界的冲突已经惊动了外务省,若是再被英国人抓住错处,你老兄的前程怕是不容乐观。这次我们解决宁立言就如同他们干掉李信一样,不能让人查到线索。所以,不能在咱们的地盘动手。”

“那去哪里?”

“我在意租界的巡捕房那边做了些安排,北安桥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对我们全面开放。我想不管是刘黑七还是宁立言,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现在是在逐虎过涧,我们就来个引蛇出洞。用刘黑七这个饵,把他引出来干掉。”

藤田想了想:“你的计划有个问题,宁立言没必要亲自动手,完全可以假手于旁人。”

“你这么说证明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宁立言身上有着浓重的江湖气,他对付刘黑七是为自己的女人出气,这种事不会假手于人。即便有人担任刽子手,他也必定亲自到场坐镇,这是个天赐良机。一切问题都将在意租界解决,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与我们和英国人都没关系。这是现阶段最为稳妥的解决方案,藤田君应该不会拒绝吧?”

窗外一道闪电落下,房间里的灯伴随着惊雷一阵闪烁,吉川的脸藏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配上那如同血浆般暗红粘稠的酒水,时而似人时而如鬼。

第三百七十六章 埋伏(上)

雷阵雨时断时续下了一夜,天亮时依旧不曾放晴。天空中层层乌云堆叠,压在城市头顶,让人心里觉得莫名压抑。

北安桥乃是意、日两国租界的分界线也是交通纽带,桥梁一断两国租界便无法互通。按说这个地方应该昼夜通行,但是意租界巡捕嫌麻烦,每晚十二点便在桥上架起路障防止人私下通过,留一个人看路障其他人找地方偷懒睡觉,等到次日六点再把路障挪开方便通行。总归是瞒上不瞒下,只要洋人发现不了就没什么要紧。

睡眼惺忪的巡捕例行公事挪动路障,刚挪到一半,便有十几条大汉冲上桥,一路狂奔奔着路障这边跑过来。他们的脚步透着惊慌,边跑还边向身后看,显然背后有人在追逐。

即便是最为无能的巡捕也能看出这些人身份可疑,意租界的管理不管如何松散也不该放任这等人进入。可是几个巡捕昨晚上都已经得到了一笔钱财也受到了相应的警告,这个时候便没人多事。所有的租界警务人员集体罹患了突发性失明的恶疾,这么一群妖魔鬼怪从自己面前飞奔而过没人阻拦。只是有人小声嘀咕着:“这……出不了事吧?”

“出事跟咱也没关系,这回是临潼会十八国斗宝,咱就是马勺的苍蝇混饭吃,谁输谁赢跟咱没关系。从今开始告假歇一个礼拜再说,有嘛事都躲过去了。”

跟随刘黑七跑到天津的这些手下既是其部下最为忠心的死党也是脑筋最为活络的那批人,真正的实心眼早已在若干次苦战中沦为炮灰消耗殆尽,能够活到今天的脑筋都不算笨。日本人开始清查户口他们便意识到是朝自己下手,早已经做好逃跑准备,等到藤田命人送信送钱,便不顾一切向意租界逃。

等跑过了北安桥进入意租界地面,总算长出一口气。日本人再怎么霸道,也不会追到意租界里抓人。众人面面相觑,口内不言心中的感触大抵相同,都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他们跑到天津本就是为了避风头,可如今反倒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之上,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作为lǎo jiāng湖心里有数,混混和日本人一起朝自己捅刀子,能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如果不能尽快离开天津,早晚是死路一条。

这帮人身经百战作战勇猛身上也都藏有阻击枪,只要不遇到正规军,一般人不是他们对手。眼下又来到意租界,日本人对他们的控制远不如之前,即便藤田给他们下了不许离开天津的命令,此时也根本约束不住他们。

一个汉子问道:“咱下面去哪?这地方的路名全都绕嘴,又是啥但丁路,又是波哥尼拉路的,听着就迷糊。小日本给咱说得那个地方,怕是不好找啊。”

“好找也不能去!”居中的大汉摇着脑袋,一只手插在怀里随时准备拔枪射击。“俺算看出来了,小日本顶不是个东西,根本没把俺们当人看。本来咱和汤玉麟之间结仇,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就是小日本上门招安让咱去绑花票,才让姓宁的发了疯,弄了一大帮混混翻地皮还把老万他们弄走了。等到把仇结下小日本又撒手不管,还在背后捅了一刀,这就是存心坑人。要是再跟着他们跑,非把命搭进去不可。”

“那你说咋着?”

“弄点钱走人,先离开天津再说。俺就不信了,宁立言三头六臂,还能可着中国抓人?”

藤田送了些钱过来但都是日元,他们身上的银元也不多。一离开天津日元就花不掉,一帮人的生活都成问题。他们倒是可以靠行抢为生,可逃难期间都不愿意惹是非,自然是希望多弄一点盘缠,保证自己可以隐姓埋名过活。

众人面面相觑,寻思着去哪可以弄钱,弄到钱之后又该怎么跑。意租界的警察再怎么没用,自己这边一响枪他们肯定也会有所行动。再说租界里都有洋兵,一旦把军队惹出来就更是杀身大祸。

街上的行人已经越来越多,大宅门的佣人开始出来采买东西,普通居民也开始为生计奔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那提出逃跑建议的汉子忽然一拍脑袋:“汤玉麟不就住这么?用钱还是得朝他拿!他上次答应了给咱十万,咱现在也不要十万,五万就成。有这几万块钱,足够咱们过几年。”

“团总那咋交待?”

“怕啥?现在闹成这样两百万肯定拿不到,弄几万块钱总比空手回去好吧?拿笔小钱先花着,等咱再回天津的时候,接着跟他要。这五万咱又不给他立字据,将来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他汤玉麟还能说啥?咱先吃点东西,跑了半夜人都饿得不行了,吃完东西找姓汤的拿钱去。”

“那他要不给咋办?”

“不给?敢!他姓汤的长了几个脑袋!俺在英租界也敢开枪,意租界也不多啥,惹毛了放他几枪,看他答应不答应!”

匪徒们纷纷点头同意,随着这汉子先去寻卖吃食的地方。这帮人的警惕性不低,但问题是对意租界缺乏了解,看不出周边情况是否异常。加上日本人给了他们承诺,众匪徒下意识认定意租界的巡捕不会找他们麻烦,对于出现在街上的巡捕以及路边的乞丐以及流浪汉并未在意。

意租界建立之初于基建上很是下了番功夫,率先在租界内铺设柏油马路,又修了马可波罗花园,吸引了不少名人、财阀来此定居。可是时过境迁,如今意租界管理混乱,在商业、经济建设领域乏善可陈,逐渐被英、法租界反超。到了九一八事变之前,天津的意租界已经处于严重亏损状态。

齐亚诺来华访问时特意在意租界转了一圈,随后决定划出6亩土地兴建“回力球场”,试图靠赌博振兴租界经济。这座球场由ling shi guǎn和租界工部局共同出资40万兴建,又从上海请来了经营回力球场极有经验的傅家烈和“回力球王”乔尔贵协助建造管理。

迁后耗时一年有余的时间,以大笔资金投入,这座建筑终于在一个月前投入使用。

回力球场为钢混结构,包括主楼和塔楼两部分。主楼四层,一层是回力球赛场,以及观众看台,二三层设有包厢,另外三面是击球墙壁,与看台之间有铜网相隔。在三层另有意式餐厅、酒吧、舞厅、健身房,四层则是屋顶花园。

赵歆此时便站在回力球馆的屋顶,身旁则站着聂川。现在不是营业时间按说不许人进来,可是巡捕房要想安排几个人进球场,管理方自然也不会阻止。

廖伯安在租界工作多年靠着自己过人的操守获得了各国租界认可,警界同行不管立场如何,对他的为人都很是敬佩。在本地一个人拥有好名声就是一笔宝贵的无形资产,各租界巡捕房愿意卖他面子,洋人也不例外。尤其他这次被匪徒打伤,开了天津市土匪枪击巡捕房高官的先河。兔死狐悲的情绪作用下,更有不少人愿意从中出力,收拾那些胆大包天的强盗。

这些人即使不敢直接上阵,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提供些帮衬总不是为难事。而且巡捕房里不少华捕本身也是青帮弟子,宁立言这个青帮大亨发句话他们也要听从。两方合力之下帮助赵歆把回力球场变成临时指挥部以及派巡捕盯梢土匪给他通风报信,自然都不算难事。

拿了日方贿赂的华捕并不会为这点钱就得罪自己顶头上司以及帮会,一边拿钱一边也把消息散了出去。日租界白帽衙门里在帮的巡捕也偷偷送了消息过来,赵歆从伦敦道直接来到意租界连夜布置总算没误了时间。土匪们一进意租界,就落入监视之内。租界巡捕以及部分帮会混混,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把他们牢牢扣住。

这些人悄悄用医院、工厂等设施配备的电话与回力球场联系,两名意租界巡捕则担任临时通信员来回通报情况。

在那两个负责通传的巡捕看来这伙土匪已经成为釜底游鱼,只等赵歆一声令下便可斩尽杀绝,但实际情形却并没有那么简单。意租界既不愿意收容土匪也不愿意得罪日本人更不愿意发生混乱,巡捕房对赵歆的要求便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免得大家无法收场。而这伙悍匪身上有枪又都是亡命徒,一旦发现陷入绝境肯定会顽抗到底。

巡捕房不允许发生枪弹乱飞死伤惨重乃至殃及无辜的情况,身为警务人员赵歆也不想看到那一幕。是以猛兽虽然进了陷阱,怎么完成致命一击还需要思量。更让他担心的则是到了收官阶段,宁立言居然不见了。

按照约定宁立言应该和他并肩作战,可是刚刚宁立言挂了电话过来,只说自己来不了却没有说明缺席原因。赵歆相信宁立言不是个懦夫更不可能出卖自己,他在这个时侯突然脱离让赵歆不免生出一种莫名地警惕,总觉得在背后隐藏着什么文章。

聂川倒是很冷漠:“想那么多干什么?他来不来我们都要行动,好不容易把人弄到意租界总不能看着他们逃跑。从这帮人的行动路线看,是要去汤玉麟的家。要不要让汤玉麟先替我们挡一阵?”

赵歆摇头:“我虽然不喜欢汤玉麟的为人,但也不能看着他为土匪所害。你说的对,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就按计划行动吧。”

聂川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一名探员忽然上来报告:“赵爷,楼下来个人非要见您不可。”

“他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说他姓曲叫曲振邦,保安总队的。是宁三爷让他来找您。”

第三百七十七章 埋伏(下 )

“我叫曲振邦,天津保安总队机关枪大队大队长。进租界没法带长家伙,宁立言说给我准备了一支chong fēng qiāng,让我跟你要。”

曲振邦开门见山报出身份来历,也等于是把自己的把柄交到赵歆手里。如果对方拿住这个把柄,日后曲振邦难免受其挟制。从这个简单直接的自我介绍中也可以看出他的为人,干净利落简单直率,倒是很对赵歆的胃口。

他自己在警务处那种地方,便恨不得天下人都是直性子自己才好做事,因此与曲振邦算是一见如故。

宁立言在凌晨的时侯让人送了个装小提琴的盒子到回力球场,打开来便发现里面放着一支绰号“芝加哥打字机”的汤姆生chong fēng qiāng。这种chong fēng qiāng火力强大可惜生不逢时,问世之后在美国销量平庸,不管军方还是警方都没什么兴趣,反倒是成了“禁酒时代”黑帮暴徒的心头好。中国在1922年便进口过这种武器,太原兵工厂还有专门仿造这种qiāng xiè的chong fēng qiāng厂。

琴盒里的这支chong fēng qiāng自然不是国内仿制品而是美国原产货,租界警务高官搞这么一支chong fēng qiāng不是难事,但是不知道给谁用。聂川相来推崇精准射击,如果条件允许喜欢用莫辛纳甘或是三八大盖,近距离射击也是使用驳壳枪,并不喜欢用这种重火力chong fēng qiāng。赵歆又不会亲自上阵搏杀,这武器用不上,这时才明白原来是给曲振邦所准备。

拿了琴盒的曲振邦随着聂川下楼出发,聂川问道:“你也不问问怎么个打法?就不怕我们把你当炮灰用?”

“我是军人,瞻前顾后打不了仗。反正和刘黑七他们已经是势不两立,不管怎么着也得拼个死活,有这么个机会就必须抓住不能放过去。我也相信宁立言是个爷们,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楼下,曲振邦不知从哪借了一部汽车代步,车内虽然没放qiāng zhi,却放了一口因长城抗战而名动天下的厚背大砍刀。

意租界不限制冷兵器,这东西可以堂而皇之地带进来。显然曲振邦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在这里找不到qiāng xiè支援,便用这口砍刀与刘黑七以及他的部下拼个死活。聂川问道:“你手下管着数百人马,怎么就一个人过来,也不带几个弟兄?”

“意大利虽然不像小日本那么霸道,可这里终究也是租界。若是闹出纠纷来搞不好就是国际争端,再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让弟兄们陪我冒险。”

聂川不过是带着几分戏谑性质的提问,不想曲振邦竟然一本正经的回答,让他诧异之余也发现这是个老实到有些木讷之人。以聂川的性子自然不会和这等人成为朋友,即便是从战友的角度看,这个人也只适合冲锋陷阵当炮灰,做不来其他。这次与土匪的冲突,这种猛将是否得用却也难说的很。

按着巡捕所指引的方向,汽车很快就到了地方。迎接他们的乃是一个身高体壮满脸络腮胡子身穿巡捕zhi fu的洋人,朝两人行礼示意:“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无处可逃。”

刘黑七在接受藤田招安就用了李代桃僵的办法,让自己手下喽啰代替自己和藤田谈判,整个过程中他冒充成喽罗在边上偷看,藤田手里也确实没有刘黑七照片,所以一直没搞清楚谁才是正主。等到bǎng jià杨敏失败,刘黑七便意识到不好,寻了个机会偷偷溜走,把手下全都扔给了日本人。

在天津他还有一个最隐秘的藏身地,即便是最知己的兄弟也不曾知晓,除非宁立言能掐会算,否则不会知道自己躲在哪里。等到风声过去,再离开天津也不晚。至于部下的死活,刘黑七从一开始就不曾考虑,自然也不是负担。

混混搜查天津的时候,他就已经逃离,这些部下得不到刘黑七指挥,全都如同没头苍蝇一般随意行动。从那时候开始,这支队伍的实际首领就变成了刘黑七的本家兄弟刘桂林,也就是开枪打伤廖伯安并且作主洗劫汤家的大汉。刘黑七对自己手下的武装实行严格精神控制,即便是本人不在,部下依旧忠诚。

刘桂林固然是刘黑七的本家族亲也是队伍中胆子最大枪法最好的一个,亦不能服众。对于众人的领导只是相对性,权威远不及刘黑七。

正因为这一点,这支队伍的行动速度不算太快,而且在几时前往汤家的问题上还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人坚持晚上才能去,既可以避开耳目,也能等等自家团总。若是刘黑七能够联系上自己这些人,有新的命令也未可知。刘桂林则坚持白天前往,在意租界人地两生,外面晃荡得越久越不安全。

吃过早饭肚子里有了食物心里就踏实下来,稳健派就越发占上风。刘团的rén dà多不擅长辞令,更喜欢用拳头讲道理。可是在意租界不能公开斗殴,只好低声对骂。刘桂林费了好大力气骂服了所有反对者,纠合着众人向汤府走去,可是没走多远便发现情况似乎对自己不利。

道路上巡捕人数远比想象为多,传说中管理松散的意租界此时看来竟比日租界还要严格。荷枪实弹的巡捕随处可见,其中还有不少洋人。刘团土匪不怕洋人可是却怕洋兵,意租界里修有兵营,一旦和洋人发生枪战引来洋兵介入自己这点人马绝对招架不住。

人心里有鬼,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和自己作对。众匪徒感觉自己就像是磁铁,把巡捕的目光牢牢吸附在自己身上,那些华捕、洋探员似乎随时会把自己叫住盘查,说不定已经准备好动手拿人。有人想要摸枪,但是又被同伴制止,暗示其不要不打自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在意租界动武。

之前来意租界接应张三娃的两个土匪都支持晚上再去汤府,这时就更是有了说话的地方。他们坚持表示,自己上次来意租界就是晚上,不但巡捕没那么多,更没有洋人。现在应该找个澡堂子或是大车店去混一混,等到天黑之后出行反倒是安全。

刘桂林还没拿定主意的时候,又有一个坏消息传过来。派去汤家外面踩盘子的喽啰回报,汤家门外站了八个全副武装的请愿警,自己这些人如果想要进入汤府势必和警察发生正面冲突。

往日里他们不会害怕八个警察,可是现在情形不同。抢劫汤家钱财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事情,就看眼下街道上的戒备情况,一旦枪声响起租界的增援立刻就会赶到,岂不是死路一条?

这回连刘桂林都没话说了,只好改变主意:“找个地方忍忍,先等到天黑再说。”

众人对于意租界的情况所知甚少,包括上次来接张三娃的两人也只是认识进出道路其他地方一概不知,想要找个能栖身的地方也不是容易事。意租界既没有烟馆也没有妓院,大饭店对于身份盘查严格自然不敢进,想要找个小澡堂子又不知道在哪。

正在这当口,刘桂林发现几个和自己这帮人打扮差不多的乡下人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听口音居然有一个也是山东腔,立刻走上前去与对方搭讪。几句乡音问答香烟一递,彼此便亲切起来。问起籍贯才知道这几个都是山东人,有一个和自己还是邻县,老乡见老乡自然更加亲切。

这几个山东人很是朴实,对于陌生老乡毫无防范:“俺们是在码头扛活出苦力的,昨晚上加个夜班挣了点钱,这不是来意租界开洋荤么?”

“啥洋荤?你不知道啊?你是刚来吧?我跟你说,这意租界有个回力球馆啊。没听过吧?没听过就对了,咱老家哪有这个啊。洋人的玩意,耍钱的场子。你买球票进去看球,可以下钱赌输赢。你要是不想耍光看球也行,里面不光有这个,还有电影院,花几毛钱就能在里面混一天,可好玩呢。俺们是去那碰运气的,要是押中了输赢发财,就能回家盖房娶媳妇,不用在这边卖苦力。”

刘桂林并不相信赌博可以致富这种鬼话,但是回力球场的描述却符合他们的需求。这些人身上的日元在意租界可以花销,应付一天的开支绰绰有余。再者按照这些人描述,这座回力球馆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销金窟,肯定有大量现金也会有有钱的阔客出没。只要自己找上一个肥羊,或许就能得到足够的路费没必要再去汤家。

他装作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道:“俺们这刚来啊,啥都不知道啊。这好地方让俺们进么?有没有那个警察拦着啊?”

“看你这话咋说的?他开耍钱场的还能不让人进啊。他那根本就没警察。”

刘桂林听到这话越发坚定信念,其身后的土匪也是差不多想法。毕竟他们从来到天津就一直被勒令谨言慎行从不曾真正放纵过,现在也急需一个地方去释放,这回力球馆怎么听怎么是最合适的地方。

几个苦力提醒着:“这道可远啊,你们走的了不?”

“这啥话啊?咱都是村里来的,还怕受罪么?你们能走俺们就能走,走吧。”

刘桂林又看看那些巡捕:“老哥,我们这初来乍到的有点害怕,您能不能给带条路,巡捕少着点的?”

“躲着巡捕啊,那就得绕点远了,你们跟着俺们走,可别走丢了。意租界现在查证件,俺们东家给俺们办了证了,你们有么?”说话间几个苦力掏出个硬纸片在刘桂林面前一晃悠,“没这个让巡捕逮着,就得去巡警衙门里面问话,可麻烦了。”

有了这番嘱托,刘桂林等人更是不敢懈怠,亦步亦趋跟在这些苦力身后。穿街过巷渐渐道路变得僻静,固然看不见巡捕却也看不见多少行人。按照几个苦力说法,这条路通回力球馆后门,可以直接进去。

眼看只要走出这条胡同,就到了所谓的回力球馆后门,可是胡同口忽然出现了几个身高体壮的洋人巡捕,一见他们就大声嚷嚷着什么。刘桂林抓住那个一直与他交谈的苦力:“这咋回事?”

“俺不是说了么,查证件的。让他们过去把证件给看看,再跟他们说点好话,就把咱放过去了。”

刘桂林为人机警,眼珠一转道:“你不是有东家么,那你把证件给我,我先过去再说。你跟这人头熟,他们不能把你怎么着。”

“行啊,拿着。”苦力把自己的硬纸片塞给刘桂林,纸片上写的都是洋文,自己半个字都不认识。好在其他苦力这时候已经走过去,那些高大壮硕的巡捕看了纸片便让人过去,想来总是无事。

刘桂林一手放在怀里,一手拿着纸片走到巡捕面前,却发现在这几个巡捕身后还有二十几个高大的白人巡捕在那里,手上都举着bu qiāng。而那些苦力则躲在巡捕身后,向他们这里看着。

身后传来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刘桂林下意识回过头去,见胡同的另一端忽然冲出一辆汽车停在出口,车窗玻璃正在缓缓摇下。

多年土匪的经验让刘桂林的反应远超常人,下意识感觉到情况不对,就在递纸片的刹那猛地把枪抽出来大喝道:“中计了!”

一声枪响。

子弹并非从刘桂林的枪内发出,而是来自汽车内,刘桂林的额头处炸开一个血洞,身体颓然倒地。紧接着就是汤姆森chong fēng qiāng开火时特有的“哒哒”声响起,那些埋伏的持枪巡捕举枪等待,所有向这边逃窜的土匪都成了瓮中之鳖。

事发的胡同属于意租界里的平民区,住的都是低收入者,受了惊吓没法找工部局投诉,是以袭击者可以自由射击。整场枪战持续时间不长,不过就是聂川的一枪加上曲振邦chong fēng qiāng的一个弹鼓。在这种小规模巷战里,芝加哥打字机那强悍的火力发挥了压倒性作用,数名悍匪横尸当场,还有几个土匪受伤。

未曾死于枪下的土匪若是拼死一搏倒也有几分战力,可是刘桂林的死让他们失去了临时首领,又看洋人参与伏击认定是自己暴露了身份。若是负隅顽抗等到意大利士兵赶来就没了活路,光棍不吃眼前亏,连忙扔下武器举起双手投降,准备等待日本人的营救。

他们尚不清楚,这些穿着zhi fu的洋人根本不是意租界的洋巡捕而是宁立言从英租界雇佣的白俄亡命徒,只不过从洗衣房为他们偷了些巡捕zhi fu而已。那些硬纸片上大多用俄文写了“自己人”三个字,只有那个带路的苦力的硬纸片上写的是“目标”。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与这群土匪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是这些土匪被打昏了头,反击并不如宁立言预料中强烈,这个带路的苦力居然没死,只是中了两发枪弹。几个人抬着他向外走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哭爹喊娘,反倒是哈哈大笑:“你们也有今天!先别弄我走,让我我看着他们死。只要他们活不了,我死也认了。爹!俺给咱全家报仇了!对了,刘黑七不在这,问问他们刘黑七在哪!”

聂川在胡同里翻看着尸体,确保没有重伤员遗漏。一如意租界所要求的,战斗时间短、危害小,自己一方更是没什么伤亡,从结果看算得上是完胜。但是聂川心里清楚,这份战功算不到自己头上,而是宁立言的帮会力量发挥了作用。

不管是白俄假巡捕还是街面上临时增加的巡捕力量乃至汤家门外的请愿警察,大多是宁立言通过帮会力量所布置,赵歆和廖伯安的人情在这些地方发挥的作用不大。本地帮会发力,加上有心算无心才让土匪败得如此彻底。

比起这份力量,更为可怕的是宁立言的算计,土匪的每一步反应都被他算了进去。更能找到这些与刘黑七有着血海深仇的带路死士,这份能力和手段都不是一般江湖龙头所能有。早知如此,自己就不会接池小荷的钱去打他一枪。

曲振邦得知刘黑七并不在队伍里,心中颇有些焦虑,端着chong fēng qiāng询问聂川:“刘黑七不在,这可咋整?”

聂川看看他:“不只是刘黑七不在,宁立言也不在,你还担心什么?我之前也纳闷宁立言去哪了,现在敢和你打赌,他肯定自己去结果刘黑七了,你信不信?”

两人边说边往车上走,曲振邦并没有和聂川争辩,在他心里也认可聂川的观点,宁立言很可能是自己去结果刘黑七。和他的竞赛里,自己总是落后一步,这次也不例外。

土匪或擒或杀,问题看上去已经得到解决。但是两人并不曾想到,在他们对付这帮土匪同时,另有一支人马正快速地冲向回力球馆,目标直指赵歆!

第三百七十八章 碎梦

在天津的各国租界里只有日租界娼妓合法,“蓝扇子”公寓固然鼎鼎有名,英国俱乐部内也有红袖添香,但总归在制度上乃是违法事物需要遮掩。日租界的妓院却是合法营业场所,只要按时缴纳捐税接受定期体检,就可以堂而皇之送往迎来不存在任何避讳。

由于日本管理方的有意放纵,租界妓院的管理比起华界更为松散。按照当下国民政府禁烟条例,便是南市那边的三等小下处也不能公开提供鸦片,遇到有芙蓉癖的客人只能请到暗室更衣奉烟,香上几筒立刻结束,否则遇到巡捕临检便是个麻烦。鸳鸯交颈合法,若是被查到抽烟则要接受罚款。

日租界的妓院则可以合法吸大烟,妓院里公开摆放烟具,不少瘾君子就为了能痛快过瘾也要把钱财花到日租界。

除了这种在日本管理方注册交税的合法ji nu之外,日租界还有大量暗娼存在。这些人集中于“四面钟”附近的秋山街、寿街、傅会胡同一带。

这些暗娼不纳捐税属于非法经营,从业者都是年老色衰的老妓,还有些身染恶疾被吊销了执照的,也只能化明为暗继续操持皮肉营生。由于不能公开挂牌,全靠人带路引领,这种行为在本地被称为“带水”;专门承担此等工作的“跑合人”,是日租界独有的营生。

来这种地方的寻芳客难免藏头露尾,还要时刻小心巡捕乃至宪兵登门勒索。所图者不过直奔主题,全无说笑弹唱饮宴酬酢等等社交流程更没什么情趣可言。是以有钱人不肯来此自折身份,并把来这里找乐子的行为称为“钻狗洞”。

当然这些衣冠中人一本正经地轻视“钻狗洞”者时,也会选择性忽略自己只为能饱吸烟土就从华界跑到租界寻芳的行为是否高尚的问题。

在这里讨生活的女人虽然不交花捐负担却一点也不轻,不但要给管片警察按时送钱孝敬乃至白赔皮肉,地面上的混混也少不了盘剥勒索。有些女人为了省下几个钱或是为了寻个靠山依仗,就会选择一个混混姘居。

这种生活基本都是各取所需,谈不到感情二字,乃至男人在家女人照样要陪伴客人毫无避讳,男子也必不至于因此发怒反倒是在门外把守充当警卫,若不能接受则关系也无法维持。

秋红便是这私娼队伍中的一员。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卖来卖去,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认命地把自己当作一件货物而不是人来看待。十几岁的时候被人贩到天津卖给了华界最当红的“天宝班”。

她的相貌平常,便是风华正茂时也当不上头牌,人也不是很聪明,学不会吹拉弹唱也不会看风色,挨打受骂都是常有的事,再后来便被赶出了班子流落到日租界。落子馆、小下处再到傅会胡同,年岁越来越大,日子则过得越来越糟糕。

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几时就会如胡同里其他女人那样无声无息死在房间里,等着人用芦席卷起扔进乱葬岗。若是更凄惨一些,等不及死便先要失去栖身之地连傅会胡同这等地方都住不起。

命运对她充满了恶意,可是除了默默承受挣扎乞活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直到她有了一个男人,这漆黑如墨的生活,才算有了一道亮彩。

这个男人与她相识于数年之前。彼时她还在落子馆里接客,本以为只是一个过客,却不想对方对她很好。不但肯花钱,还偷偷送了秋红一笔钱,与她定下等到自己发财就来娶她的承诺。如果不是有那些钱,秋红也未必撑得到今天。

只是后来时移事易,男子一去没了消息,秋红也以为对方把自己忘了或是遭了不测。没想到男人居然真的回到天津,并且通过自己旧日的姐妹一路找过来,和正在傅会胡同里苟延残喘的秋红重逢。

男人的相貌很是吓人谈吐举止也很土气,而且他坦言自己生意失败了,闯荡几年挣下了几个钱可是也不足以供养秋红,所以没法带她离开也不能娶她。可是秋红并不介意这些,相反倒是更加放心。

她早就过了做白日梦的年纪,不曾想过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若男子真的富贵了又怎会看上年老色衰的自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才能过得长久。至于有钱没钱都没关系,这里本就是穷人过活的地方,多一个穷人也不会影响什么。

虽然男子长得凶脾气反倒是极为窝囊,不是本地人也不曾入过帮门,不敢和人争斗,很难为秋红撑腰支撑门面。由于他是偷着跑进租界没办户口,还要躲着警察。他的到来并不能让秋红从此不受人欺负,反倒是要格外赔小心免得让人发现他的存在。

甚至秋红到现在都搞不清他的名字和营生,只晓得他姓唐乃是山东人,除此以外一无所知。时不时要出门转转却不知道要作什么,更不见他作什么工作。饶是如此秋红一样觉得心满意足,只要家里有个男人自己就感觉心里踏实,生活也有了盼头。虽然男人来的时间不长,秋红感觉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心里总是暖暖的,于生活终于有了指望。

昨晚上白帽衙门忽然查户口,后面还跟着大兵很是吓人。虽然不曾查到傅会胡同这点地方,可是大雨加上发疯的巡捕也足以吓跑所有客人,秋红也吃了连累没能赚到钱。

非但如此,雨水还差点浇塌了秋红住的破房子,若是她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哭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如今有了男人,她就不觉得害怕,相信日子总能变好。

天不亮的时候姓唐的男人便出了门,回来时便拖了一卷油毡,又弄了架梯子来修缮房顶。秋红不知他的油毡从何而来也不曾问,只是觉得现在天太阴时间也太早修房子不安全,还是该等等再说。可是唐姓男子却不肯听她的话,依旧早早上去修缮。

看着男人忙碌的身影,秋红心里就莫名生出一股甜意,有这么个男人在,这里终于像个家了。

“这位嫂子,这才刚几点就忙和啊。我看这天气说不定一会还得下,那不就白忙和了?让你家男人下来吧,这破房子就这样了折腾不出什么花样,让他下来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秋红转过身,便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年轻英俊男子。单是那一身西装外加崭新的皮鞋,就足以买下她这处破房子。看打扮这必是个阔少,就算想找女人也该是交通饭店的交际花,再不然就是写着“嫩菜”两字的日本妓院,绝不至于到这种地方。

当她的眼神与男子的眼神碰到一起时,心里更是莫名打了个突。男子的眼神并没看她,而是盯着自己的男人。这种眼神她曾经见过,却不是在自己的皮肉生涯里,而是在法场上。自己陪着几个姐妹去看“出红差”,执行枪决的刽子手看着死刑犯时便是这等模样。

这个年轻人是来寻仇的!秋红半世过得浑浑噩噩,此时却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明,惊鸿一瞥之间就判断出此人来意。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周身一阵酸软。

这是什么世道?自己的男人如此本分乃至窝囊,而且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怎么有钱人还放不过他?他们腰缠万贯要什么有什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哪怕自己的男人真的得罪过他,就不能高抬贵手?

她不是个有手腕的女人,虽然混迹于风尘但并不怎么精明,性子也极为懦弱,否则也不至于越混越惨。傅会胡同这种地方也没什么王法,打架斗殴没人过问,一想到稍后阔少可能对自己的男人出手秋红除了害怕想不出办法。

按她往日的性子遇到这种事只会逃之夭夭,可是今天她却没有逃,也不想逃。上天给了她希望,又让这个阔少把希望毁灭,对她而言这是不公平的。她的人生里已经遭遇过足够多的不公平,以往也都忍了下来,但是这次她不准备再忍。

她聚集起全部的力气,猛地向前猛扑死死抱住这阔少的腿,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当家的快跑!有人要害你!”

秋红这种行为很难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感情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生活又或是那个本就虚无缥缈的幻梦,但是宁立言可以感受到她的力气,那是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全力以赴,虽是弱质女流亦不可小觑。

他的身形依旧保持不动,也没有对这个苦命女人动手的意思,只是朝房上的男人冷笑道:“你可以试着逃跑,看自己逃不逃得掉。我知道你是飞毛腿,或许可以跑了再……说?”

再字出口,房顶上的男人已经有所行动。在宁立言刚出现的时候,他似乎是被吓住一动不动。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胳膊忽然一甩,从不离身的驳壳枪朝着宁立言所在指去。祸害数省杀人如麻的魔王,自有非凡手段。

在宁立言一出现刘黑七便知道对方的来意。他顾不上询问对方如何知道自己这最后的藏身地,只想着如何杀出条血路。虽然打死宁立言自己也未必跑得掉,但他堂堂刘黑七总不能束手就擒,就算是死也得拉个足够的人垫背。

他方才的行动只是用来麻痹宁立言,所求就是这一击必杀。

枪声响了。

一连三声清脆枪声响起,刘黑七的身子在房顶摇晃了一下,随后便从上面熟悉爱去,秋红发出声撕心裂肺地尖叫,宁立言yong shou qiāng柄在她后脑上轻轻一敲,秋红两眼一翻带着未曾完成的尖叫以及希望破碎地绝望便昏迷过去。

人一昏过去,手上便没了力气,宁立言把腿抽出来,向着刘黑七走了几步随后抬手又是两枪。刘黑七那本已经不动的身体像是被电到了一样,猛地抽搐起来,但随后又再次陷入僵硬。

宁立言冷笑道:“装死想拉我同归于尽?我没那么蠢。没想到吧?你是双枪我也是双枪,而且我的枪比你快也比你准。大家公平决斗,死了活该。”

皮鞋踏过水洼来到刘黑七身前,勃朗宁的枪口指向了刘黑七的脑袋:“其实这算不上公平,我突然出现让你有些惊慌,动作不如平日。再说我早有准备,你是临时应对更加吃亏,公平搏斗的话,鹿死谁手尚且是未知数,不过我从没想过跟你讲公平,只想要你的命。”

说话间他再次扣动扳机,子弹毫不留情地射穿了刘黑七的脑袋,红白相间颜色的液体渐渐蔓延开,横行数省屡次死里逃生的魔王终于被彻底毁灭。而一旁的秋红虽然还保持着呼吸,但是她的灵魂已经随着刘黑七的生命死去。

可怜的女子始终不曾知道这个视为希望的男人在山东、河北等地祸害的女子不计其数,若不是被宁立言打击,在天津也要建造这种安乐窝。像秋红这种相貌的女人,根本入不了眼,之所以选择她,也只是因为她相貌平平本人愚笨易欺,是个适合的目标。而类似秋红这样的女人还有几个,但是她们不是死了就是从良,只剩她一个而已。

一切真相都随着枪声而消失,善恶美丑烟消云散,只剩不幸的皮囊依旧存于人间。

第三百七十九章 鱼儿撞破了千层网

距离傅会胡同不远的地方就是四面钟。这是一栋有两层灰砖楼房,屋顶设有一个铜制同步自鸣大型日式钟表,四面可见十分醒目。由于钟楼处于繁华路段,年日久其本身的屈辱属性已经渐渐淡化,已经成为天津一座地标建筑。

四面钟楼门口停着一部新款“罗尔斯·罗伊斯”轿车,两个身强体壮的大汉站在车旁边,四只眼睛警惕地向四周扫视。

日本人穷怕了,乃至成为所谓强国之后依旧不改吝啬本色。要求国民崇尚节俭,每个月“自觉自愿”绝食一天,每周“自觉自愿”戒酒一日,牢记昔日苦难岁月,感谢tiān huáng皇恩浩荡让自己过上如今的好日子,顺带节省口粮支持军队。

经济上更是貔貅性子有进无出,坚决反对国民购买外国商品。连红酒、蛋糕都被看作敌人不准购买,像这种昂贵的英国汽车更被视为洪水猛兽。普通日本人敢买这种车肯定被指为非国民承受口诛笔伐,乃至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也只有吉川幸盛这种大财阀的公子可以堂而皇之地开着这种汽车招摇过市,不忌惮任何人的议论。

他此刻就站在钟楼二楼,听着铜钟指针转动之声,面带微笑看着窗外,目光中带着一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与傲慢。这是属于吉川家族的傲慢,也是日本人的傲慢。

他们平日里不在意面子,随时可以谦卑样貌示人,鞠躬道歉不当回事。可是一旦认为自己稳操胜券必胜无疑,就会以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狂妄样貌出现,乃至为了报复之前的谦卑克己,会变得莫名病态狂妄骄纵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同一人。按照中国的老话,这种模样通常可以称作:“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和藤田合作bǎng jià杨敏便是吉川布局的发端,于此时终于可以收尾。通过对宁立言档案的研究,吉川发现这个对手最大的弱点便是舍不下身边红颜,谁如果对他的女人出手他必然不顾一切与之撕杀到底。

当时让刘黑七bǎng jià杨敏,就是存了两手准备。如果成功他会派人给宁立言送去消息,失败就更不用说,总之肯定会把矛盾引到刘黑七身上。只要宁立言想对付刘黑七,迟早就会掉入日租界的罗网。

刘黑七的诡诈骗过了藤田却没能骗过吉川,他参考了刘黑七之前多次反水经历,从一开始就怀疑与藤田接触的“刘黑七”乃是冒牌货。海军在天津的人手不算太多,可是以吉川家族的庞大财富以及财阀势力还是能让他找到帮手,牢牢盯死这伙匪徒的行动。

从刘黑七脱离队伍独自行动开始,便有吉川的耳目在悄悄跟踪,并锁定了他的位置。吉川相信自己能做到的事宁立言没理由做不到,如果他连真正刘黑七的所在都找不到就不配做自己的敌手。

当然吉川也承认自己有败招,因为人手太少导致无力监视七贝勒等人,被宁立言摆脱了尾巴成功策划了伏击李信的行动。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最后的赢家是自己,过程中的胜负吉川并不在意。就如同对乔雪的争夺,只要这个女人最后属于自己,她和宁立言之间有过什么也对他没什么影响。

把刘黑七的部下赶出租界,引诱宁立言出手,再在意租界对宁立言实施àn shā或bǎng jià,乃是吉川对藤田的说法,实际根本就没打算按这个计划行事。就像他把藤田派别动队放火的事捅破一样,自己不可能放过宁立言,但也不会让陆军发动对华全面作战的计划得逞。

这次所谓的联合依旧是他对藤田的坑害,陆军马鹿死不足惜,他自己蠢就别怪被坑。让他的人都去意租界也就不会在关键时刻出来坏事,吉川调动了全部人手秘密包围刘黑七藏身地,他相信宁立言会现身,也相信他这次插翅难逃。

当宁立言出现在傅会胡同时吉川已经得到报告,但并没急着行动。现在bǎng jià他和东京那些角头老大h毫无区别,就算日后得到乔雪也会被她看不起。要赢就要赢个彻底,在宁立言杀人现场逮捕他,看着骄傲的乔雪为了救他而主动向自己低头屈服才是最痛快的报复方式。

吉川本人并没打算出面,这会损坏自己一直以来刻意维护的洒脱形象。与敌人把酒言欢如同挚友那才是绅士应有的气派,动手抓人痛打落水狗就失于下乘,不是吉川家族继承人的胸襟。等到宁立言进了监狱,再到自己和乔雪结婚,这中间有得是机会看他失败的样子不必急于现在。

他安排的抓捕队伍既有警察署的日本高级警官也有自己的部下,不管从人数、装备还是作战能力上都处于绝对压倒优势,宁立言就算是天神下凡也不可能逃脱,自己只需要在这里等待好消息就够了。

吉川坚信人与人是不同的,在自己出生之时上天就已经安排了自己不同寻常的一生,凡夫俗子妄想和自己作对,结果都是死路一条。这种想法在他的人生岁月里已经多次得到印证。

出身平庸偏偏成绩远超自己的穷小子、不肯卖自己面子公开呵斥自己的学长、在自己与女友分手后妄想追求的旧日同窗……这些不懂得尊重吉川公子的狂妄之徒,如今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们之前也曾被认为前途无量,可是一旦和自己作对,就落得那种结果。这不正说明自己受天照大神眷顾,谁跟自己作对都没有好下场?他们如此,宁立言也如此。

吉川的心情并没有多激动,早已注定的事,发生了也不值得激动,他只是单纯的等待一个确认。宁立言充其量不过是中国北方城市的地下龙头,与之前吉川的那些对头相比并不见得出色,比起江田岛海军兵学院的高材生还多有不及,若不是眼下天津的形势特殊,他一只手便碾死了他,哪里值得他小心应对?

头上的铜钟分针转动咔咔作响,吉川的思绪伴随着这规律的滴答声,进入了高僧大德所谓的“禅定”状态之中。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私下里被人指责为过分欧化的财阀少主,在禅修之道上也有着惊人的造诣。

他的修行方式与众不同,不需要清净密室或是名山大川,反倒是在人来人往的喧嚷闹市之中修行最有效果,而且也是每次害人之前的修行对他增益最大,这次也不例外。

他的精神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外间的人声、叫卖声、汽车喇叭声乃至争吵声都如同清风拂面难动其心。可是他心中终有挂怀之事,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以及当事人急促的呼吸声,却如同域外天魔于暗中发射的阴雷,将他的修行炸得粉碎,于空灵状态中生生拽回了现实。

不需要问结果,只看报信人的脸色吉川就知道情况有变,他脸上那庄严宝相瞬间化为修罗狰狞,一个箭步间已经到了报信人面前,顾不上自己的矜持体面,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道:“发生什么事了?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看上去斯斯文文可是手劲大得出奇,报信人只觉得腕骨仿佛要被捏得粉碎痛彻心肺,偏又被吉川那双眼睛一瞪就魂飞魄散竟是不敢喊疼,飞速回报道:“是内藤!宁立言开枪之后我们正要行动,内藤前辈的汽车忽然出现接走了宁立言,我们无法阻止。”

“内藤前辈么?”

吉川的双眼瞪圆,在刹那间这名报信人几乎怀疑站在对面的并非吉川,而是幻化成吉川模样的恶鬼妖魔。下一刻这个妖魔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自己吞入腹中。

只不过这种感觉只是瞬息间便消失不见,那张消失的慈悲之相又回到吉川脸上。血红的双眼,满面的狰狞都已经化为和煦春风,甚至在他脸上还出现了发自肺腑的笑容。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内藤前辈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现,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好了,既然是前辈出面,你们当然没办法了。即便是我也不敢阻拦内藤前辈的行动,你们又能怎样呢?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又不能把你吃掉。”

吉川拍了拍这名负责通信的警官肩膀,“看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想必很辛苦。今天所有的行动人员也和你一样,都很努力。这次的事乃是一场误会,你们有功无过。命案已经发生,警方必须出面。大家把现场打扫干净,别给我们的下级制造麻烦,晚上我在敷岛料理请大家吃饭,所有人务必赏光。”

待这名报信人走后,吉川在窗前来回踱步,几趟之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异常癫狂。头顶的大钟准点报时,叮当作响的声音压过了吉川的笑声,也压过了他嘴里发出的其他动静,唯有铜钟、墙壁以及房间里的微风才记下了只言片语,却又不能说与他人听。

等到吉川从四面钟大楼走出时,脸上已满是笑容,如同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两名保镖看向吉川,不知主人的安排。吉川摆手道:“去意租界,看看我们藤田君是否能带给大家一些惊喜。”

说话之间人已经上车,身体坐在座位上头向外看过去,内藤那辆别克轿车自然不会如此凑巧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可是吉川似乎还是能看到在虚空中出现的内藤、宁立言乃至乔雪的笑脸,三人一起看着他笑,笑得异常灿烂,也让人异常窝火。

于是吉川也笑了,笑得诡异阴森。日本海军师从英国,而英国海军的传统便是:逢敌必战。正是这种光荣传统才奠定了日不落帝国的辉煌地位,江田岛男儿亦不会输给英国教习,不管对手是谁,都要将其彻底毁灭!

第三百八十章 斗智斗勇(上)

内藤的别克汽车不如吉川的“罗尔斯·罗伊斯”扎眼,但是在官方普遍配备“道奇”的日租界,也算得上奢侈。车内的布置更是追求豪华舒适,证明汽车的主人也是个好享受喜安逸的性子,与这座城市分外相得。

宁立言很是随意地把头靠在真皮靠背上又四下看看,脸上带着微笑:“别的不好说,如果论起抠门来你们日本人绝对算得上天下第一。您老人家现在是ling shi guǎn经济部首席顾问,自己也有万贯家财却只能坐别克。以您老的财力买一辆凯迪拉克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是这个岁数了没必要节省,何必委屈自己。还是说你们的外汇只能拿来买钢铁、石油和橡胶,却不能进口豪华汽车?”

内藤身上穿着两人初见时那种绣有家纹的宽大罩衫,款式虽旧衣服却是新做的,用来编织家纹的金线烁烁放光,一如内藤的精神状态。这蛰伏多日让人以为必死无疑的老儿,如同枯木开花,重又焕发了活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中气十足。

“明知故问。除去那些豪门或是财阀以外,日本所有公民的开支都要接受政府管控,用宝贵的外汇购买豪车享受,会被算作非国民。你们的委员长现在倡导新生活运动,目的就是想学习我们,让本国国民自愿充当燃料,为国家这尊熔炉而献身。”

“所以他成功不了,至少在天津成功不了,他的手伸不到租界里。不像你们日本人,连买个房子都要受居留民团干涉,让您老白白失去一栋好别墅。”

内藤知道宁立言是在挑衅,自己的语气里也加了几分揶揄。“可也正因如此,我们日本的战斗力比你们要高。不算战场的胜负,就是眼下这一关,若不是有老夫,你一个人两支枪,就想杀出吉川的天罗地网?那么多人如臂使指,让他们几时动手就几时动手,个个枪法精准精通擒拿格斗。这样的人在中国绝对是精锐别动队,于日本而言却不过是随便都能找到的人选,这莫非不是差距。”

“可惜有力的手臂不如聪明的大脑,没有一个合格的指挥者,这些所谓行动队员再怎么出色也是消耗品。除了牺牲性命成全上位者的名爵之外,并无任何作用。”

“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吉川的谋略未必逊色于你,虽然你们两个不可能在沙场上一决雌雄,在争夺冰美人的战役中他又注定一败涂地,但这不是ni má bi大意的理由。在其他场合他依旧是你的劲敌,稍不留神就可能夺去你的性命。关于他的档案你想必是看过了,于吉川的性子也该有所了解,怎么还是如此冒险?我们这个领域并不需要豪侠,铲除刘黑七不过是一道指令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何以非要你自己走上一趟。莫非你已经开始享受亲手结果人命的kuài gǎn?”内藤的脸上笑容渐去,语气像是老师在考教门徒。

宁立言摇摇头:“杀人有什么kuài gǎn可言?只有你们日本那帮武士才动不动讲究什么人斩、试刀,并以此为荣耀。身为人类最值得自夸的是一颗聪慧头脑,而不是一身蛮力更不是随意杀人的残暴。若是沉迷于杀戮之中,就该送去监狱反省或是拉上法场消化dàn yào,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

“总算孺子可教,老夫没有看错人。可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又为何明知故犯?”

“为自己的女人出头,还要瞻前顾后,算哪门子男人?人需要讲道理,但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该做就得去做。”

内藤笑道:“我若是个女人听到这话说不定会爱上你,但是作为男子只觉得你愚蠢,为女人冒险卖命可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

宁立言冷哼一声,“也就你们日本人男尊女卑,才有这种混账想法。再说,我这条命安稳着呢。日租界现在每个月进出货十万吨以上,在我之前这里每个月进出货不超过七万吨。一进一出,这里面差着多少?码头的秩序,货物的保全程度就更不可同日而语,可以说我接管码头之后你们的码头才有了几分模样。你们日本人搞走私一刻离不开码头,袁彰武管码头的时侯那是个什么德行,老人家心里有数。我敢说一句大话,除我以外,整个天津再没有一个人能把码头管成现在这样!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老爷子认为我为女人拼命不值得,也该问问您的同胞,为了区区一条人命就害他们赔钱值得不值得。有些事有得谈有些事没得谈,谁动我的女人我就跟谁拼命,这就是底线所在没得谈,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

说话间他解开了西装扣子,外衣松开露出腰间缠了整整一圈的léi guǎn。别克汽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两人的身形都向前一抢,宁立言伸出胳膊挡在内藤的额头之前避免他摔伤。不过内藤的身手远比想象中灵敏,只是一趔趄马上又坐回位子上,对于宁立言的动作倒是看个清楚。

“八嘎!”他厉声斥骂着司机。“区区几枚léi guǎn就把你吓成这样,还有什么资格跟着老夫做事?当年日俄战争的时候,哥萨克的铁骑在身后紧追不舍,老夫一样在车上做和歌唱小调。不想昭和男儿竟然如此无用?”

司机被骂了一顿,车又恢复了初始的平稳,内藤又看了一眼宁立言,“你倒是懂得爱护尊长,不枉老朽亲自前来把你接出险地。”

“我缠这léi guǎn也是最后手段,实际心里有数,您老人家舍不得我死呢。”宁立言打个哈哈,又把西装扣子系上。看着内藤的司机出丑的成就感丝毫不亚于亲手杀掉刘黑七,让他整个人感到身心愉悦。

内藤哼了一声:“我又没有女儿或是孙女给你做老婆,为何会舍不得杀你?大不了日后为兴邦兄多烧几张纸,算是给故人告罪。”

宁立言脸上依旧是纨绔晚辈面对慈祥尊长时那副惫懒样子。他现在手轻轻一动,就能让这位天津日租界浪人的老祖、白鲸咖啡馆硕果仅存的奠基人、日本情报界活化石一般的老狐狸烟消云散。代价则是自己的性命。

他不是个慷慨舍身的主,至少现在犯不上如此。天津的日本特务分为几个派系,内藤算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可是对自己来说,他目前的威胁倒是最小。虽然老儿所说彼此联手阻挠日本发起全面对华战争提议毫无诚意,可是就当下而言,其确实是一面理想的挡风墙。

要想能长期保持这种关系,自然要有足够的价值。宁立言在内藤面前永远不会藏锋,反倒是尽力展现自己的才干。内藤有爱将之癖,自己就得投其所好。

“老爷子虽然做不成我的老丈人,却可做我的盟友。天底下恨岳父的女婿和恨女婿的岳父都不少,反倒是盟友之间相处更为融洽。现如今日租界三足鼎立,老爷子年高德劭理应为泰山北斗,可惜贵国的后生晚辈不懂好歹,没有尊老敬贤之心。藤田是医生出身,行事偏像极了粗鄙武夫;尚旭东对您老亦是步步紧逼,恨不得取而代之。要不说你们日本人穷气呢,动不动就想吃独份,就连情报饭都容不下同行。您老年岁大了,要是自己出手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猢狲,难免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我这也是给您帮忙,让您老解很。您说说,咱爷们有这个交情了,您还舍得看着我死?”

内藤看看宁立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之后才摇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若不是我知道你不会承受我的衣钵,真想让你做我的养子,继承内藤的家名和产业。你知道的,我们日本和中国情况不同,对于养子绝不会歧视。我没有后人,你如果肯做我的养子,立刻就能获得日本国籍以及内藤家的产业名爵,便是吉川也不敢对你再行暗算。”

宁立言也笑着:“老爷子别闹了,你们的国家是出名的管天管地不会同意你这种想法。再说我虽然和宁志远互相看不顺眼,可也不至于跟他坟地改菜园子——拉平。您和我爷爷有交情,我给您当儿子岂不是乱了辈分?咱还是论爷们吧!”

内藤并未动怒,只是摇头道:“果然如我所料啊,也罢,这种事强求不来,一切随缘吧。你说的对,这次你算是帮了老夫一个大忙。藤田现在意租界不知道闹出什么风波,小日向……也就是尚旭东,他的日子这回也不好过。用不了多久他就得返回天津,你可要想想该怎么跟他交待。”

“兴亚挺进军数万人进关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让他回就回?这人有那么孝顺?”

“几万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那些匪兵维持全靠军饷,只要帝国停止对他的经济支持,这几万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老夫现在作为经济部首席顾问,随时可以建议正金银行停止对他的经济支持,岂由得他不回来?不过他眼下在通州日子逍遥自在如同太上皇,却因为你的原因被迫赶回来来灭火,心中的怒气不问可知,作为纵火犯的你可要小心了。”

宁立言笑了:“我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可小心的。刘黑七和他的人有通共嫌疑,在租界内煽动仇日情绪,试图招募亡命之徒发动武装bào luàn。我身为普安的情报部长,抓他们是我的本分也是为大日本帝国出力,哪里错了?吉川的人应该去查验现场了,刘黑七房间里那些文件、传单不会发现不了。我这得算是大日本帝国义民,不说给我笔奖金,怎么还跟我着急?”

内藤看了他一眼:“小日向在关外绿林多年,就是关外绿林被尊为活神仙的葛月潭都中了他的算计,岂是个容易受人愚弄之辈。这等人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刘黑七和他比起来,危险程度尚可是大为不及。便是我这个老朽,怕是也约束不住他。”

“老人家这样说,莫非是有何金石良言相告?晚辈洗耳恭听。”

第三百八十一章 美人恩重

“你不必跟我用这套把戏,我的话你绝对不肯听,多半还要反其道而行。”这一年左右的时间下来,内藤也知道怎么跟宁立言打交道,开口就揭破他的用心。

“我只是想提醒你汇丰所藏的古董乃是不祥之物,昔日京城最大的当铺再加上衣食无忧的七贝勒、统帅千军万马的李信,都因为这东西丧了性命。就算它价值连城也总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贵,你如今又不缺钱财,犯得上为了些蝇头小利冒性命危险么?再说现如今这个世道古董卖不出价钱,一堆无用的废物除了给你带来危险之外毫无价值,还不如早早送个人情。”

宁立言一脸无辜,不住摇头:“老爷子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宁某人可不是舍命不舍财的蠢货,更不会为了几个小钱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是七贝勒的古董真在我手里,肯定孝敬给老爷子,托您代呈那位男爵殿下,替我在大日本帝国的皇亲国戚面前买个好。若是有那么一位爷给我当靠山,我岂不是在日租界可以横着走?问题是它真没在我手里,也不在刘黑七身上,估摸着八成落在藤田的手里。”

内藤冷笑道:“你小子耳目倒是灵通,连男爵的事都扫听出来了。不过你别忘了,我可是白鲸的创始人!在老夫面前也敢说伏击李信的乃是刘黑七?”

“反正他们是那么喊的,具体是不是我也不清楚。我当时已经下车了,听到枪响偷偷过去,听到他们自称是刘黑七的人马找李信报土伦之仇。那帮人人多势众,我孤身一人哪敢过去看,趁他们没发现我自然就逃了。”

这番说辞与宁立言回到租界以后对当局警务处的汇报不差分毫,不管做贼还是做情报员“久供不离原词”都是必要掌握的能力。宁立言前世受过专门训练,日本人的酷刑也未曾让他改口,内藤的软功同样难以奏效。

试探无果的内藤不动声色,抛出自己第二记杀招:“可是老朽听说,汽车上并未找到弹孔,只有车胎处有被子弹击中的痕迹。埋伏者很有可能从头到尾就开了一枪便解决了战斗,这等手段可不是土匪寻仇的风格,倒是与之前打伤你的那个聂川有几分相似。”

“车上没弹孔不代表只有一枪啊,我听着那枪声可是响了好几声,兴许是那帮警察手艺不行,其他弹孔都没发现。华捕那两下子咱心里有数,上不得台面。再说土匪里的好枪手很多,刘黑七的枪法就未必不如聂川,他手下这帮人也都是神枪手。若是范围再扩大一些,天津城里聂川那种枪手不知多少。别的不说就是海光寺日本驻军里面,有这种手段的也得有个三百五百吧?”

内藤长叹一声:“你既然坚持这个观点,老朽也无话可说。但你拿不出像样的孝敬,小日向那边未必肯容你。这个人乃是匪性,若是发作起来我这张老脸恐怕未必管用。”

“您老谦虚!有道是姜太公在此,众神退避。有您老这尊真神保佑着我,那些小鬼又怎能奈我何?不就是一个小日向么,跟您老比差远了,有您向着我他就不能把我怎么着。回头还得辛苦老人家一遭,替我跟吉川定个饭局。他让我帮他物色劳工,我已经找了货源,就看他的本事。”

内藤的汽车把宁立言送到日租界与意租界的分界线北安桥头便停住,乔雪的凯迪拉克停在那等候,在汽车旁边还站着一个班的意大利士兵。乔雪头上扣着一顶牛仔帽上身卡其布长袖猎装下着长裤,脚上那双长筒马靴漆皮鲜亮,让宁立言的目光在上面来回逡巡不去。

见宁立言坐到副驾驶位置上,乔雪先是上下观看了足有半分钟确定其毫发无损之后,脸色骤然一变,车里也随之变得凉爽起来。宁立言不等她发作,先吹了声口哨:“这是哪来的仙女在这等情郎?一人无趣需不需要有个人陪你说说话啊?”

“你搞错了,我不是等情郎而是来这收尸的。后备箱里放了尸袋,准备把某个蠢货的碎骨头收拾起来扔到乱葬岗子然后嫁人。”

“嫁人是好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伦大事谁听了都得双手赞成,大美人上眼看看我怎么样?可着天津卫您扫听扫听,谁不知道我宁立言宁老三是有名的才貌双全性情贤淑,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大美人嫁给我保证不丢面子,谁听了还都得给你挑大拇指说你有眼光会选爷们!”

乔雪被他这套嬉皮笑脸的办法搞得没办法,脸上的寒霜终于划开,伸手抓住宁立言的耳朵用力地拧了一阵才发动汽车下桥直奔意租界,边开车边说道:“内藤这次算是救了吉川全家,吉川幸盛应该厚礼相赠。”

“我若是死了,你便要嫁给吉川然后杀他的满门?”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办但是我有信心,可以先给他生孩子,按照日本人的思维认为女性肯给他生孩子便会对他百依百顺,到那个时候我再动手也不晚,我连怎么同归于尽都想好了。保证吉川家不会有一个活人剩下。”

车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子宁立言将身上的léi guǎn解下,看着乔雪说道:“雪儿,这一生我绝不负你。”

“这还用你说?”乔雪白了他一眼:“你要是敢辜负姑奶奶,我保证把这léi guǎn捆在你身上然后亲自拉导火索。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居然想到这种办法,至于么?充其量不过是被捕成为人质,让吉川拿你要挟我,这点事也值得zi shā。难道本小姐是那种男人一被捉就六神无主只会听对方摆布的蠢女人?他就算拿你要挟我最后也无非是落个同归于尽不会让他占了便宜。对我这么没信心,该打!”

她横了宁立言一眼,但是彼此眼中都只剩下了情分,车里的温度也终于恢复正常。宁立言这时才问起那些意大利大兵,乔雪不以为然:“露丝雅打了个电话便可以解决的问题不算什么。他们意大利的领事也是白鲸的优秀客户,露丝雅本人在意大利也颇有些势力,这点兵算什么?再说意租界现在不能不派兵保护,他们可不想再出事。”

“怎么?赵歆那边出了问题?”

“消灭刘黑七的部下倒是没问题,但是我们的藤田先生还是惹了麻烦。他的别动队对回力球馆和我们的人都发动了袭击,曲振邦和赵歆受了伤,已经送医院了。不过别动队这次没那么幸运,意大利人有准备,那帮人死伤惨重,好几个人被抓了现行。意大利向来和日本交好,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窝囊脾性,这次的事足够日本总领事头疼一阵子了。”

按照吉川和藤田的约定,刘黑七的部下乃是诱饵。一旦他们被吞藤田的别动队就要展开行动,对伏击刘黑七的人马展开攻击,优先消灭宁立言。只要行动人员不被捉,事后就可以赖账或是推卸责任,最后无非是意租界和英租界的矛盾与日本人无关。再说英租界的督察长跑到意租界杀人本身也属于理亏,就算闹起来也不会有便宜可占。

吉川早就算到宁立言不会前往意租界,提出这个计划的目的就是让藤田的部下和宁立言派出的人马两败俱伤。那些别动队员进入意租界之后,就已经被宁立言安排的耳目发现行迹并且向意租界巡捕房做了提醒。

本以为不至于出差错,可是意租界的无能远超宁立言预料,他们并没有真的控制住这些行动队,反倒是让他们成功突围,又向赵歆他们发起了进攻。

赵歆按照和宁立言的计划还在回力球馆,不曾料到会有人杀上来,两名巡警被杀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意大利士兵赶到多半就要没命。聂川那一队也是被打了个冷不防,曲振邦挨了两枪,那些雇佣来的白俄损失过半,好在刘黑七的手下并没能逃走,那些别动队员也未能按计划逃脱。

“我们的人现在也被扣在意租界?”宁立言才知自己和内藤zhou xuán的时候,这边居然是连番撕杀,询问着其他人情况。

“交战双方自然同时被捕,这没什么可说,不过总体情况还好,我们对意租界提出的要求很配合,并没有闹出大乱子,所有的事情都是日本人搞出来的。两家本来是盟友关系,可是日本人先是把土匪向意租界驱逐,随后又在意租界白昼开枪杀人简直不把意大利放在眼里。还有就是对回力球馆的袭击,让意租界怒不可遏。他们为那座球馆花了血本,刚刚营业就发生枪战还死了人,生意肯定受影响。所以我们的人可以顺利保释,那些别动队……就很难说了。意大利领事已经给日本总领事打电话了,据说用意大利语骂了十分钟的脏话。”

宁立言一笑:“意大利的怒火也仅止于此了,毕竟大家都是fǎ xi si国家,算是同一阵营,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翻脸。意大利世界杯足球赛眼看就要开始,这时候不适合与友邦闹国际纠纷。要再说墨索里尼认为扩张领土可以减轻国内经济压力,一心准备对外用兵,一旦和东洋人交恶势必影响他的布置。骂几句娘难免,但是不会把日本人怎么着。”

“意大利和日本的关系未必会受多少影响,但是藤田正信的日子肯定会难过。总领事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能够要去上告,热河驻屯军包庇不了他,这回藤田多半得滚蛋。”

“滚蛋的人多着呢,不止他一个。我答应了丽珠嫂子帮她报仇,这个承诺该兑现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余波

韩向方的人来了天津,但是又离开了。毕竟关系到韩向方的祖坟问题,其部下的手脚不算慢,可是随着兴亚挺进军的入关,铁路也变得不太平。即使他们没有主动出手劫车,火车也小心翼翼时开时停,经常要等大兵过来保护铁路,因此来到天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刘黑七的死讯上了报纸,但是只占了很小的一个豆腐块,也没提谁是凶手。毕竟在这场杀戮背后有着几国租界的矛盾,事态发展已经偏向于外交纠纷而非简单的民刑案件,报纸也是采取了谨慎态度。

韩向方派来的刺客和宁立言见了一面,彼此谈了笔交易。他们付一千现大洋,宁立言负责把杀刘黑七的功劳说成是韩向方的部下所为。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骗奖金,而是立威。

北伐战争结束之后,北洋军阀基本都被打进了天津当寓公,在英租界走一圈能凑出半个国会外加一场直皖、直奉大战。新崛起的军阀地位也大不如前,在地方上固然为非作歹依旧,可多少也要受钳制。

韩向方乃是冯门十三太保出身,见过旧军阀的威风,对于那种生杀予夺的kuài gǎn心里也颇为向往。眼下形势不容他那样放肆,就只能尽力在山东维护自己的权威体面。

刘黑七降而复叛还挖了韩家祖坟,等于是公开给韩向方脸上抹粪。因此韩向方不惜血本也要杀了他,目的就是向世人证明自己有能力维护尊严,也让其他人不要生出轻慢之心别觊觎他的山东。这个利益还要超过仇恨,容不得他不维护。

彼此之间说定,宁立言找了个人扣锅,日本人未必会相信,但是他也不需要日本人相信,只要场面上能交待下去就足够了。即便是日方现在也不希望这件事闹得太大,免得生出新的波澜。

虽然在表面上,英、意、日三国全都保持沉默,努力装作风平浪静天下太平。但是宁立言非常清楚,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暗流漩涡是何等汹涌湍急。

自从混混大闹日租界,两国租界纵火杀人案开始,直到这场撕杀作为结束。一系列的冲突、杀戮、混乱所引发的后果,至此被彻底引爆。事件接连爆发,于整个天津租界而言,都足以称得上震动二字。

据白鲸传来的消息,日本总领事把整件事写了详细说明上交外务省,重点提及藤田正信的独走,整个事件前后都处于不受控制状态。刘黑七那些抗日口号、标语以及白鲸伪造的材料,被当成刘匪通共的真凭实据上交,自然也提及了藤田对刘黑七的庇护。

英、法两国领事取得默契,约定两国租界的巡捕加强合作联动,共同维持租界秩序。实际针对的就是日本。除此以外,警务处接连开了两个会,哈里斯慷慨陈词要求华捕负起应负责任,确实维护租界治安,防范恶性案件。

除此之外,租界巡捕有权维护租界yán lun zi you的风气,把心思多放在对犯罪团伙的打击上而不是对一些ji hui或是言论的管控,只要不违背租界法律和中立精神,广大居民尤其是学生就有权自由行动。

意大利政府并没有就此事对日本发难,可是就在袭击事件发生一天之后,意租界巡捕房就开始针对毒品交易的专项打击毒。平素在意租界租公寓公开销售白面儿的高丽毒贩子抓了几十个,其中包括日本浪人数名。又有十几名日本人被驱逐出意租界,理由也是和毒品有关。

除此之外意租界的警务处负责人通过乔雪主动接触宁立言,询问其是否有兴趣担任回力球馆的安全顾问。

这座球馆是意大利人创收的指望,还没等正式运营就出了人命,生意肯定受影响。若是本地的混混再去捣乱生事,这大笔的投资就算彻底打了水漂。

在宁立言前世回力球馆建成后因为对于本地情况不熟,使用巡捕站岗没向混混交钱结果惹来麻烦。混混故意选在回力球馆营业的时候在门口打群架制造混乱,两批混混打得头破血流鬼哭狼嚎,客人受到了惊吓认为这里安全没有保障,回力球馆生意大受影响。

意租界采取的应对方法乃是低头认怂,同意雇佣附近成名的混混担任“警卫”,实际就是缴纳保护费。靠着这种方法才保证了回力球馆正常运转,客人逐步回流。

这一世因为宁立言的出现且有乔雪的关系,意大利人选择了更为简单直接的办法,通过宁立言管理这些混混,顺带还能给回力球馆打广告。对宁立言来说,每月一笔不菲的“顾问费”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个身份可以和意租界高层打交道,把自己想要布置的人手安chā jin意租界里。

这个收获固然因为宁立言自身确实出色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日本人的行动让意大利方面怒不可遏,这帮人虽然荒唐却并非饭桶,稍加了解便知道藤田和宁立言的矛盾冲突。雇佣宁立言也有恶心日本人的意思。

眼下天津四国租界中,日租界受到了孤立。即便考虑到日本的国力以及本国外交策略不至于真的和日本人公开翻脸,可是私下里的冷枪暗箭刻意针对,也足够日本人难受。

日本总领事的日子难过,自然要找个人背锅。虽然日本眼下是军人当道,可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件事谁占理以及身份高低还是要考虑进去。毕竟日本是个阶级社会,即便是军人也要受阶级所影响。藤田和天津总领事级别差的有点多,两人对上自然是藤田吃亏。

这个时候关于刘黑七的死亡反倒是小问题,日本人也没想为刘黑七讨回公道。想要咬死宁立言的藤田自身难保,吉川则选择了沉默并没有穷追,因此这个解释就算是平稳过关。

宁立言始终坚信这个世界上的运气乃是个恒定值,有人倒霉便意味着有人走运。日本人如今霉运透顶,他的运气便来了。

除去目睹敌人吃瘪而心情良好之外,也确实有实惠落到身上。哈里斯向来笃信“未被发现的犯罪就不是犯罪”原则,对于宁立言闯到日租界枪杀刘黑七的事装聋作哑,把他这个平时旷工、早退、迟到当常事的玩酷当成警务处的模范大加赞赏,主动撒手放权。

并且不止一次表示人无头不走,华人副处长的位置不能长期悬空必须有人接手,用意非常明显。

廖伯安、赵歆两师徒都进了医院,赵歆挨了两枪伤势严重,一时半会出不了院,这个时候要任命副处长,自然非宁立言莫属。纵然警务处还有些年龄资历更为合适的高级警官这个时候也不敢跳出来争位置。

本来陈友发事件后,就有些人怀疑是宁立言所为,称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只是找不到证据。这次刘黑七事件,则让他的凶名正式在警务处内部传开。谁都知道这位有着帮会背景的年轻人平日温文尔雅待人和气,可是一旦翻脸必要人命,谁又敢跟他争位置?

刘黑七的部下以及藤田别动队的俘虏,都被关进了英租界警务处。这种行动其实更像是梆架不是逮捕,具体操作人又不是英租界警察而是雇佣的白俄亡命徒,并不涉及跨租界执法问题,也不会引来外交层面的纠纷。由于日本人太过放肆,意大利人这次也是旗帜鲜明表态站队,拒绝承认这些俘虏进入过租界。不等日本人营救,就把人都送进英租界。

对于他们的处理上宁立言坚持非杀不可,反倒是廖伯安想要给他们求情,要按照法律程序进行审讯。除去万福兴那种确实有口供证明杀过人的以外,其他人若是没有证据证明其杀人就不该处以死刑。

他的意思宁立言明白,复兴社在天津重建情报站,人手方面严重不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土匪品性虽然恶劣,但是个人军事素质过硬。若是肯痛改前非为复兴社效力,必然是杀人害命的好手。藤田别动队不能用,可是可以通过他们和日本人接触上,必要的时候还能走马换将,活人总比死人价值高。即便是爱徒受伤,廖伯安先想到的也是党国利益顾全大局。

可是宁立言并没买廖伯安的账,也从未想过搞甄别判断他们是否无辜。事情明摆着,能给刘黑七当心腹的怎么可能没杀过人?所争议的无非是具体的数量、地点被害人身份乃至是否有证据等等。

可是这些问题宁立言并不关心,在他看来这些人举起屠刀杀人的一刻,就等于在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上画押完毕。是以那些人进了监狱没有两天就连同万福兴等人一起被送上了西天。

英国人对于这帮人的死活不重视,并未因此对宁立言见怪。相反,在处死他们之后宁立言还拿出了一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口供,证明这些人乃是地下抗日武装,假意接受日本人收编,实际是为了寻找机会对日租界采取破坏行动。并且把这份口供当chéng rén情,送给了日租界警察署。

当面扇了人巴掌又逼着对方不许喊疼,这种阴损手段一出,那些上了年纪的警官全都从心里畏惧。他们的年纪大了冲劲比不上年轻人,何况他们的品行不能和廖伯安相比,在位置上都发了横财。人有了财富就越发在意性命,为了一个副处长的位置惹上宁立言这种狠人太过不智。

廖伯安的其他门生则念着宁立言为老师缴纳住院费、赠送房产、这次又出钱出力为老师报仇杀光刘黑七一行人的恩情不好站出来坏他的前程。虽然正式的任命书没下来,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位置已经非其莫属。

英租界警务处的副处长已经可以算是租界里的体面人,即便是租界里的英国商人对于这个级别的警官也要礼让三分。加上他控制着码头,地位更是非同一般。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他以及他身边人的门路,陈梦寒的片约已经多到安排不开,乃至她因为工作太多担心没时间陪宁立言差点想要息影。汤巧珍的报社也接到了几笔天价广告费,让她脸上笑开了花。

人得喜事精神爽,几件好事接踵而来,被刘黑七加上吉川惹出来的怒气终于消减了大半。正所谓“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宁立言的快活日子终于引起了乔雪的震怒。这位大美人消息灵通,尤其对宁立言的事格外关心,于是男人的所谓小秘密在女侦探面前暴露无遗,耳朵和鼻子都少不了遭殃。

“那个蓝扇子的白俄女人是怎么回事?莫非你真相信她是什么沙皇的苗裔?我告诉你,那话要是真的,我就把她交给苏联人还能换笔钱花!别以为杨敏怀孕不管你,你就可以胡作非为!本小姐要是再知道你跑去那种地方,就带着女子警察别动队上门抓人!”乔雪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拧着耳朵,咬牙切齿。

未来的副处长在美女侦探面前毫无反抗能力,只好举手投降。指天画地的承诺自己今后如非必要绝不去那种地方应酬,又趁势把乔雪抱在怀里。

“你才是我心中的公主,美丽、高贵、不染凡尘。那个白俄女孩没有资格和你相提并论,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便是辱没了你。我在蓝扇子不过是逢场作戏,大家花花轿子人抬人,蓝扇子说她是公主我就跟着应承两句惠而不费怎么可能当真?钱大盛前车之鉴,我怎么可能还会迷恋那里的女人。”

乔雪粉面微红额头见汗但还是故作凶狠:“逢场作戏也不行!今后再应酬只许去夏太太餐厅喝酒,不许去那种地方。还有……”不等她下达新的命令,宁立言便用灭口的方式,把她的话都堵了回去。

过了好一阵子,乔雪才喘息着说道:“我不嘱咐你这些了,只问你一件事……你大哥和小日向都快回来了,你先见哪一个?”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弟兄重逢

消失半年有余的宁立德出现在面前时,宁立言和杨敏都有些诧异。本以为一个富商随着乔家良辗转颠沛跑了半个中国,人肯定会变得憔悴。没想到人虽然消瘦了几分,可是精神反倒是更为健旺。

真正让两人诧异的是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变得和过去大不相同,昔日宁立德乃是新派儒商风范,英华内敛文质彬彬,站在面前让你感觉如沐春风。真正成为敌手的时侯,才会感觉到那种成功人士带来的压力。

可是此时重逢,却发现他的英气外放,整个人变得更有攻击性。仿佛是一个时刻准备上阵杀敌的战士而不是天津城里数得着的大户养尊处优的富翁。

“惭愧得很,我这一路上虽然努力调整,还是没能让自己恢复过去的样子,让三弟见笑了。”宁立德朝两人一笑,又对身旁宋丽珠道:“和你说得一样,果然大家见面他们就吓了一跳。”

宋丽珠脸上也洋溢着与爱人久别重逢的喜悦,这半年多她和宁立言关系融洽而且还是唐珞伊和宁立言的媒人,相对于宁氏兄弟的芥蒂,她倒更像是宁立言的家人。是以在两人面前也不会害羞,更不会掩饰自己的兴奋。

“那还用猜?我昨天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这半年被人拉了壮丁,大律师若是在眼前我非要问他一句,他把我爷们拐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律师暂时不回天津了。”宁立德先介绍了乔家良的下落,固然有书信过来,但是碍于国民政府对于信件的检查,上面不会有特别明确的说明,关键信息还是只能口述。

宁立言对乔家良看法本就不错,何况现在有乔雪的关系在这更要多问几句。“我听说江西的环境很危险,红帽子突围转移是早晚的事,乔律师处境还好?他不回天津留在南方干什么?”

“江西的情况虽然不好,但是火种并不会因此熄灭,只会越燃越旺。根据我和乔兄一路所见,南京政府倒行逆施,大江南北皆是一片衰败气象。乃至距离南京越近,这种感觉就越为强烈。我们到了南京之后,便有许多政府官员如同鲨鱼一般围上来。有人是想要打听天津的局面,有人则是知道我们的产业要南迁,千方百计想要劝诱我把产业迁移到南京。口头表示会给与各种支持或是政策帮扶,其实就是把我当成一块肥肉想要吞下去。打着国家大义的名号,准备以极小的补偿就把我们整个工厂吞掉,贪婪嘴脸令人作呕。还有人神通广大,居然知道乔兄有个倾国倾城嫁妆丰厚的侄女,旁敲侧击想要联姻。甚至更无耻者竟是想要在乔律师的政治倾向上做文章,把他控制起来逼迫乔小姐带着财产到南方去救人,来个人财两得。”

宁立言眉头一挑:“这种手腕只怕和复兴社离不了关系!”

“我们的委员长大人对于厂卫制度有着病态迷恋,总想要当古代的帝王。他在南京统一谍报机关,设立调查统计局,局长为贺耀祖,之前和你打交道的复兴社现在归入二处。这些人自比缇骑,不把商人放在眼里,更不知法律制度为何物。罗织罪名谋求私利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乔小姐得美貌不知怎么被这些人所知,居然不惜使用匪徒手段,当真是无耻至极!”

“那结果呢?”杨敏颇有些关心地问着。她固然不是很喜欢乔雪这个人,但毕竟她是宁立言确定的妻子人选,总不能真看着她被人欺凌。何况乔家良和宁立言关系不错,人品也让杨敏钦佩,不忍心看着他遭遇不测。

宁立德看了一眼杨敏微微一笑,这对昔日有名无实的夫妻,如今终于可以像一对莫逆之交一样正常谈心。没了夫妻名分反倒是比名义夫妻时更为融洽。

“大律师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在政学系很有几个知己,有他们做hu fǎ,统计调查局的人也不敢乱来。再说二弟不管怎么说也是吃公家饭的,也不至于真的任人欺负。连我也不曾想到二弟如此有本事,居然和一位名门千金相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位小姐的家族极有势力,便是这些特务也不敢招惹。她只是请大律师喝了杯咖啡,叫了声世伯,这些人便再不敢上门聒噪。”

宁立言前世和宁立功就没什么交往,对于其家庭状况也缺乏了解。尤其后来岁月艰难两兄弟音信隔绝,只是隐约听说他结了婚,但是结婚对象是谁无从得知。宁立德现在也没说对方身份,他也懒得问。只是微笑道:

“这倒是件好事。既然宁立功有了那么个好太太,你倒是省了很多心思。有他这面挡风墙在,那些想要把宁家产业吞下去杀肥羊过年的官僚,多半也要改变心思。”

宁立德长叹一声,“我可是高兴不起来。一路行来听大律师和韩女士他们的介绍,我算是顿开茅塞。原本就感觉天津不是桃花源,现在越发觉得情况危急,南迁的事必须抓紧。需要迁移产业的远不止我们一家一姓,按照父亲的想法,要发挥宁家在商界的影响力,尽最大可能劝说其他同仁南下。可是南京方面的情行让人心寒,迁移的事情也不好办。不迁移就是资敌,迁移就等于羊入虎口,二弟只能保全我们,那些同仁的利益谁来保障?总不能让他们跑到南方结果工厂家产尽数归公。一个国家的秩序崩坏至此,又怎么可能长久?”

“你这么说,显然是看好红帽子?”

宁立德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那些红色zhèng quán控制的乡村,虽然经济落后生活贫苦,但是从上而下都保持着一股健康向上之气。我这份样子便是受了他们的熏陶。他们的物质匮乏,精神极大丰富,比起南京的黑暗腐朽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他们对商人、知识分子保持尊重,远比国民政府开明进步。我不懂军事,武力强弱的问题无从探讨,但是我相信,这个天下不能单纯靠武力角逐。这么一个进步势力纵然一时受挫,最终也会取得胜利,这个天下是他们的。”

他的神情颇为激动,满面泛红语气也渐渐变高,宁立言则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这个天下是谁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要到外面也这么嚷嚷,脑袋很快就是别人的。虽说英租界标榜中立,可是要听到这话照样得把你驱逐出去。”

宁立德早就被宁立言冷嘲热讽乃至当面挖苦习惯了,被泼了盆冷水倒是没发作,宋丽珠担心两兄弟再次反目连忙打圆场:“老三说得没错,这种话不能乱说,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你们说的对,是我自己还没能从韩大姐她们那种言论宽松的氛围里摆脱出来,让你们见笑了。三弟如今正在做事业的时候,我不会坏你的事。”

宁立德并没有发火,主动向宁立言道歉,宋丽珠连忙打岔:“别说那个,大律师在哪呢?”

“乔兄认为眼下天津的秩序越来越坏,司法约束不住武力,律师没有用武之地。何况他之前公开发表的一些文字已经引来特务以及日本人的关注,再住在天津势必给三弟和乔小姐惹来麻烦。因此他决定留在上海,一方面翻译法律著作,参考世界各国先进范例,为将来重新编修法条做准备;另一方面也可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些事情。他在南方的关系不少,比起天津来更方便施展拳脚。按照乔兄的想法,若是有机会还想去谋取个法官职务。有了官身也方便做事。”

宋丽珠点头道:“这样也好,只要人不吃亏就比什么都强。可是这大律师做事也荒唐,他跑到上海把个花枝招展的侄女扔在天津,倒是放心。”

杨敏知道宋丽珠总想搅黄了乔雪和宁立言,好把唐珞伊推上去,摇头微笑:“大律师是个聪明人。有老三照顾乔雪,他自然放心。就是不知道将来办喜事的时候,他能不能赶过来。”

宁立言能感觉出杨敏言语里的酸楚味道,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大律师当法官……回头得让雪儿给他发电报,要他好自为之。统计调查局的成立只是开始,未来罗网只会越来越密,好人的日子只会日渐艰难。大律师要是不改脾气迟早要吃亏。不说他说你吧,这产业迁移的事可不好办,敏姐为这事挨了多少骂?还差点被人绑票。”

宁立德已经从宋丽珠处了解到事情经过,并且诚恳地向杨敏道歉。此时便没再说对不起的话,而是坚定地回应:

“不管多难也得办下去。父亲的意思和我一样,宁可倾家荡产也绝不能资敌!那些亲戚不管理解不理解都要跟着走,有什么怨气只管冲着我来!”

那帮亲戚不光是和杨敏为难,平日里也没少让宋丽珠受气,宋丽珠在宁立德回津之前宁可住医院也不回家,与这帮人脱不了干系。宁立德对此不是没有火气只不过不好发作,这次借着杨敏的由头,也少不了要和这帮亲戚理论一番。

宁家的亲属们消息也极为灵通,宁立言在租界搞风搞雨杀伤人命他们不是不知道,也很清楚这场杀戮背后的原因便是杨敏。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直到这时这帮人里的大多数才意识到宁立言可以为杨敏疯狂到何等地步。

毕竟宁立言是家里有名的三土匪,若是真翻了脸,亲戚身份也未必有用。嘴上即使不说什么,心里也难免嘀咕,这段时间不敢出头,乃至被宁家父子臭骂也不敢说话都是情理中事。杨敏遇险以及宁立言随后的报复,倒是给宁氏南迁计划帮了大忙。

宁立言回忆前世,宁家也是先迁移到南京,后来又迁到重庆。看在这一世宁家父子给了杨敏一条生路的份上,自己应该提醒他们两句,少走些弯路。

“你既然已经看到了南京政府的嘴脸,我觉得就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不痛快。虽然宁立功有个好媳妇,可是这么一笔大钱放在那,总是难免惹人觊觎。那位小姐的娘家到时候要是想要入股你又该怎么拒绝?再者说来,南京寸土寸金产业迁移到那花费太大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重庆?”

“重庆?”宁立德本是谈自己南下见闻以及乔家良的情况,没想到宁立言会把话题引到这方面,不由得一愣。

“是啊。四川天府之国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中日全面开战,川、黔、陕三省必然是国府的核心所在,会尽力防守。重庆是西南最大的工业城市又是经济中心,且拥有西南、西北两大国际交通线作为依托,是个理想所在。这座城市现在还没被人看中,正是一张白纸好作画的时机。”

宁立德打断宁立言的话:“你说重庆是个理想所在,这话说得含糊。到底是什么理想所在?”

“这个问题你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宁立德面色一变,摇头道:“不可能!国府再怎么无能也不可能到这一步。长江以北沦陷就是最坏的结果,不可能连南京都……”

宋丽珠担心兄弟两人又吵起来连忙问道:“三弟认为去重庆应该做什么生意?那边开纺织厂有没有前途?”

“不要开工厂,只炒地皮就好。现在重庆的发展还不能和天津相比,土地和房子都便宜得很。抓紧派人去重庆买地建房子,有没主的房产也买下来。等到时机一到转手卖出去,保证赚一大笔钱。记住只卖不出租,房子不压在手里。有宁立功和他未婚妻的门路,这件事应该不难做,若是我估计的没错,这笔投资的收益足以抵消产业南迁所造成的损失,若是运气好还能发一笔财。”

宁立言介绍着自己的构想和设计,宁立德则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才反问道:“这生意既然利润如此可观你为何不做?”

第三百八十四章 未来打算

“宁立德也是个可怜人,少年时赶上北伐战争,成年后又在商海搏杀,自以为见多识广眼界过人。可是眼下这个局面既不同于鸦片战争也不同于八国联军,乃是中国前所未有的危局。他的那点见识就有些不够看了,能够想到避难南迁已属不易,绝对想不到情况还会更坏。”

宁立德夫妻已经告辞离开,房间里剩了杨敏还有赶来打听叔叔消息的乔雪。得知南京居然也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乔雪倒是不以为意,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拥有的追求者越多,证明魅力就越大。但是用到卑鄙下作手段,未免欺人太甚。已经准备在复兴天津情报站成立之后,狠狠敲上几笔竹杠作为报复。

宁立言的言辞她自然明白其中所指,也知道宁立德为何失态。“你让他在重庆炒地产,就是暗指南京守不住,国民政府会迁都重庆。不但政府机关要迁移,各地的名流贤达也会搬过去,重庆的地价肯定会飙升。而且重庆的人口负载能力不如南京,住不下那么多人,只能依靠物价实施分流把一部分人驱出。房价只会比现在的南京更贵。若是他真能按你说的做,一定会发一笔大财。至于你不让他开工厂,也不让他收租,自然是担心日本人的轰炸。”

杨敏心中的惊讶一点也不比宁立德小,只不过方才在人前努力伪装,这时也是一脸惊诧地看着宁立言问道:“日本人真那么厉害,连长江天险都挡不住他们?”

宁立言语气里满是无奈:“这不是三国演义的年头了。前清时侯洋人便能远渡重洋用炮舰来轰我们,现如今连飞机都有了,一条长江又能挡得住谁?我们的装备、士兵素质以及军官指挥水平本就不如人,经济更是一团糟。委员长的心思在内而不在外,现在还要搞什么新生活运动简直不知所谓!内外交困之下,战争的结果不言自明。”

杨敏吓得面色煞白,额头上涔涔冷汗直冒:“难道……我们这次要亡国?”

“那倒也不至于。”宁立言拿出手帕为杨敏擦着汗水,至于乔雪那如刀的眼神外加几声冷哼就全当不存在。孕妇的情绪本来就容易失控,何况杨敏怀孕时间不长,现在更是受不得惊吓。

“咱们的国家足够大,日本人的兵力和战略资源都有限。只要能够依托战略纵深,利用距离防壁,就能让敌人的进攻渐渐无力。再者,日本陆军是什么德行姐也清楚得很,一帮赳赳武夫只善于破坏不懂得建设。单纯靠武力无法建立秩序,就像是现在的东三省一样。他们虽然侵占了领土,但并未形成有效治理,土地、资源、人口都没能完成转化。如果范围扩大到整个北中国乃至长江流域,就更超出日本的管理范围,崩溃是迟早的事。他们可以依靠武力肆虐一时,但只要我们不低头屈服,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肯定能够坚持到胜利来临的一天,这个国家绝不会沦丧于倭寇之手。再说还有韩大姐、孙永勤他们,这帮神通广大的红帽子比南京政府更值得我们信任,在广大农村也有着深厚根基。日本人的统治水平太差,勉强控制城市已经是极限,农村根本无法有效约束。我国农村的力量又远比城市强大,红帽子扎根于乡村,先就处于不败之地,我们又怎么会输?”

杨敏的脸色终于红润起来,虽然宁立言这番言语有过分乐观乃至有意识回避了其中的危险和困难,但是对杨敏来说只要是宁立言说的她便会相信,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稳当。顾不上乔雪在一旁,将头贴在宁立言胸前说道:“这样就好。日本人杀人不眨眼,若是他们得了胜,这天下哪还有好人的活路?”

乔雪咳嗽一声:“宁立德的问题其实也是我的问题。就算这场战争我们可以胜利,但是也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这种代价不只包括钱财,也包括人命。从维护自身安全出发,无疑应该远离战场。你认为重庆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那自己为什么不去?他问你做不做这个生意,就是问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安排退路?”

“我不认为重庆安全,中国的空军太过孱弱,一旦开战制空权必定彻底丧失。日军的飞机可以跑到重庆头上丢zhà dàn,能安全到哪去?只不过相对而言,重庆是最不坏的选择。宁家家大业大,不可能跑去乡村或是落后的地方。既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也得保全财富,重庆就是惟一的选择。至于我自己……我是喝海河水长大的本地娃娃,除了天津我哪也住不惯。小日本来了,也得有人跟他们zhou xuán,让这帮萝卜头知道本地人不是好惹的。我让宁家在重庆布局,也有我自己的考虑。如果这边的情况恶化到不可收拾,我会安排你们转移。到时候有宁家人接应,不至于无处投奔。”

“不……我哪也不去,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你……还有咱们的孩子。”杨敏仅仅抓着宁立言的手,攥得他手掌生疼。乔雪则哼了一声:“我若是走了谁帮你出谋划策?靠你一个人可不是日本人的对头。”

宁立言见两个女人都表明了态度,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毕竟眼下的时局还没坏到那种地步,自己怎么说她们也不会走。再者计划不如变化,事先准备自然要有,真到了那个时候也得随机应变,现在想得过多也无用处。他又特意叮嘱了两人,今天这番话只限于三人知道不要外传。

眼下中国虽然有不少有识之士预见到中日两国必要爆发一场大gui mo chong tu,乃至全面抗战的言论也一直不绝于耳,可是对于战争会持续多久,局面又会恶化到何等地步大多数人还是意识不到。毕竟中国的国土面积和人口都远在日本之上,大多数人不相信局面真会难看到那种地步。也有人认为只要国府下定决心对日宣战,日本根本占不到便宜。

国民政府又在努力和日本媾和,想要集中力量对消灭红色武装,迁都重庆的计划只是高层的一个预案还没公布出去。甚至在意识到南京不保之后还以武汉为中转站,以此安抚民心。

这个时候自己抛出南京必失论,让整个中国做好大部分国土沦丧长期与日军zhou xuán的准备,只会落个里外不是人。南京方面固然会恨自己,爱国的老百姓也会认为自己在散布悲观言论,片面夸大敌人力量说不定还会称自己为汉奸。

毕竟人们都喜欢听好话不想听事实,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再说万一有人真信了自己的话也跑去重庆投资,宁家的先手优势也会丧失。

宁立言不是个圣人,也不曾想过当圣人。他从来没否认过自己的私心,他希望过好日子,也希望身边的亲友过好日子。固然自己对宁家没多少感情,可是想着前世宁志远的风骨以及这一世对自己和杨敏的成全,外加上上次父子相见时他那衰弱的样子,下意识地希望他过好日子,不要吃苦受罪。

大势非自己所能挽回,就只能尽自己能力让他赚点钱,免得老来受穷。这重庆的布局算是商业机密,自然不能走漏。

宁立言的秘密与自己分享又不对其他人说,让杨敏和乔雪都感到满意。这证明自己和他的关系与其他女孩不同,这种亲疏远近的分别也是地位的证明。乔雪脸上露出几分笑容,“你说的话我会当作一个预言,把它写下来存在保险柜里,等到将来拿出来对比。如果一切都如你说得那样,露丝雅只怕要把你当神仙一样供起来。”

“我倒是希望自己说错。”宁立言摇头道:“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被人打成那副样子,可是现在看情形,怕是不容乐观。就是这英租界的太平日子又能维持多少时光,谁又说得准?”

“英租界太平多久要看你的本事。其实局势如果真像你说得那般恶化,对你来说也未必都是坏事。日本人占了天津,英租界的安全就是问题。为了保障租界太平,更需要一个有能力的警务处长。现在的英租界有哪个男人比你更有能力?”乔雪对宁立言一笑,杨敏则心里颇有些吃味,你们两个又没有夫妻之实,老三的能力从哪知道的?

她打断乔雪的话:“也不能一味高兴,忘了正事。小日向不是已经到了天津?几时去看他?”

小日向已经回天津两天,但是自始至终鬼鬼祟祟,并没有和宁立言联系,对外也不曾公布行踪。只不过他不管如何隐蔽行迹也逃不过内藤和宁立言的手眼,是以这边早已经得到消息。

这几天小日向在秘密走访普安协会的会员,有的时候把人请到日租界秋山街,有时就是打发人到英租界来问。随他回来的有二十多人,都是关外口音男女都有。按说他现在春风得意,回来也该大肆张扬,现在闹得如同做贼,难免让人起疑。

杨敏担心其另有企图,而且这个企图必然对宁立言不利。毕竟普安这次在日本人眼里标名挂号乃是因宁立言而起,不管理由何等充分,小日向如何想又会如何处理都是无从判断之事。

宁立言在杨敏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似乎是在隔着肚皮与自己未出世的骨肉打招呼。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他现在肯定在调查我,我急着看他难免让他小瞧。先让他查去,看看能查出我什么问题,又能把我怎么着。普安协会成立之初,他就叮嘱过我要坚定信念fǎn gong。我现在反了,难道还有错了?”

“可是小日向是个土匪,未必会跟你讲理。”

“他不想跟我讲理,我也不想跟他讲理。如果不是他当初安排人行刺,咱这个孩子也不用过继给宁立德。就为这事我就饶不了他!这回他回了天津,我就没打算让他再回通州去当魔王。”

第三百八十五章 登门讨债小日向

高大如山的客船停泊在那里,不同肤色、国籍的旅客肩扛、手提、拖拽着大小行李,排成一字长蛇阵,蜿蜒着等待接受检查登船,离开脚下这座美丽的城市,前往大不列颠本土。

玉兰花和刘婉兮站在队伍最尾端,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眼神中都带了几分惶恐不安。

前段时间因为刘黑七的压力,几个与宁立言有关系的女人都住在宁家别墅里避免受害。这次的事件可以看作个资格认证,凡是住进来的都证明和宁立言的关系不是朋友那么简单。其中既有唐珞伊、陈梦寒这种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的,也有武云珠、汤巧珍这种并未突破那一步但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只有这两人算是例外。

乔雪显然也对这两个人的存在充满抵触,不等那张船票到期,就又托关系在这艘太古公司的客轮上找到两个位置,让两人提前离开天津。表面上乔雪理由非常充分,宁立言眼下面临着危险,留下她们也未必能保护其周全。心中真实想法自然是送走瘟神免生差错,尤其玉兰花这个周身上下散发着媚态的女子,多留一天便多一份危险。

玉兰花看宁立言的眼神很是复杂,说不上是怨还是不甘。对于这种眼神宁立言前世已经看的多了,早就修炼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倒是不至于因此就心软把人留下。当然一旁有乔雪虎视眈眈,他想要留人也未必办得成。

刘婉兮则直接拉着宁立言的胳膊喊着表舅,依依不舍的模样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让身为同学的汤巧珍很是无奈。

这也不奇怪,在宁家这段时间,杨敏、乔雪等人对她都很照顾。即便是乔雪也只是防着玉兰花,对这么个小丫头没有恶意。宁家宽松自由的气氛,以及宁立言的性情,让她感觉生活充满光明,比起原本的家庭更有家的感觉,自然就舍不得走。

宁立言笑道:“你这个样子倒是怪招人稀罕的,可是人在海外,只可爱是不行的。一定要学着刚强起来,否则就会被人欺负。在外面处处小心,把我教你的东西都记住,谁敢打你的主意就揍他,别怕惹事。我托了人保护你,但是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的明白么?”

“我知道……我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可我就是舍不得表舅。”

“那等你将来学业有成,可以回国来看我啊。再说表舅不在你身边,不是还有四姨照顾你么,不会孤单的。一切好自为之,如果有什么麻烦就给我发电报,我会帮你的。”

人群向前,刘婉兮也只好拎着行李向前走。玉兰花看看宁立言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没有开口。而是拉着刘婉兮的胳膊向船上走去。她终究不是个糊涂人,知道这一次上船多半后会无期,但是留下来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如果从功利角度上,这个结局对她来说算是最为有利。坐拥几十根金条,又能够前往海外避开本土刀兵,怎么看也不是个赔钱买卖。只不过玉兰花心里总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遗憾,自己曾经无比接近过一座金山,但最终还是与它失之交臂,这或许就是命数吧。

“这一大一小长得都够俊啊。若是我没猜错,这就是刘运盛的小老婆和他的闺女吧?刘运盛本人被孙永勤的人干了,儿子被公审枪毙,女人也被赶出了家门,小老婆和女儿下落不明,没想到居然落到立言手里。看她们的模样不错,就算不能弄进门,养在外面当外宅也好,怎么就能忍心送到英国去?人到了海外就控制不住,你花钱赔人情,将来她们嫁给洋鬼子,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图什么?”

小日向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宁立言身后,脸上堆满笑容,与宁立言如同老友重逢一般亲热。宁立言也是满脸惊喜地握着他的手,“原来是老兄。你是几时回的天津,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否则的话兄弟一定设酒给你接风洗尘,与你好好喝几杯。”

“酒几时喝都行,这人要是走了可就回不来了。她们还没上船,现在叫住还来得及!”

乔雪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冰茬:“他敢!这两个女人是我打发走的,谁敢把她们留下,别怪我不客气!唐珞伊那件事还没个交待呢,还想往家里带人,当我是好欺负的么?”

宁立言连忙朝乔雪陪笑脸,又对小日向表示无奈:“你也看见了,我在外头怎么横都行,可是一看到这小姑奶奶立刻横不起来。这叫一物降一物,我是真惹不起他,老哥就别给我惹麻烦了。”

他嘴里打着哈哈,身子挡在小日向前面。太古码头是宁立言的地盘,混混打手都听他调遣。而且太古船行财大气粗,为了防止乘客踩踏或是强行登船等事件发生,从警务处调了八个锡克巡捕站岗。小日向如果在这和宁立言冲突肯定不占便宜。

小日向并没有强行挽留谁的意思,而是打了个哈哈:“没想到立言老弟居然这么怕乔小姐,当初在青县和唐大夫办喜事的时候,胆子可不是这么小啊。”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人在外地,身边没人看管,说几句大话,或是做一些过头的事,都没什么要紧。现在人就在眼前,光棍不吃眼前亏。”

小日向冷笑一声:“立言倒是个通透人,不过你这只怕不是不吃眼前亏的事,而是什么亏都不吃。你在青县结婚的时候,喝你喜酒那帮人,现在就剩下我和我那两个兄弟了。其他人都被东北军砍了脑袋一个没留下,沧县的刘运盛和雷英父子也被孙永勤的人给灭了。这娘俩一走人,沧县那边的事就只有三弟外加唐大夫,你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谁也没法说你错。”

“她们走不走都没人能说我的错。上有天下有地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还能睁眼说瞎话?再说也犯不上啊。那都是明摆着的事,雷英杀武汉卿于先,孙永勤给自己的伙伴报仇在后,这都事有事在。再说这事湿里没我干里没我,我犯得上说瞎话么?”

乔雪看了一眼小日向:“你是给沧县的死人来报仇的?”

“乔小姐有所不知,在沧县事件里丧命的雷家父子在遇害之前和我们满铁公司已经达成合作关系,作为盟友我们有义务对他们的生命安全负责。再者,因为他们的死,导致我们之间合作被迫中止公司的损失非常严重。作为公司在天津的负责人,我有义务调查事实真相,这是我的工作职责不能推脱。”

小日向脸上依旧满含笑容,但是言语里暗藏着锋芒。他刚来天津的时候便有兴中公司经理的名衔,但是其基本盘乃是那几万土匪以及普安协会的青洪帮大联盟,兴中公司的身份满铁那边的关系都不过是为了申领经费需要,并没有开展实际工作。这时他以这个身份与宁立言交涉,就分明是故意找茬。

这几天时间小日向秘密往来于宪兵队、警察署以及一部分普安协会成员宅邸,显然是在对刘黑七事件进行调查。刘黑七与红色武装联合的证据已经由总领事呈交上宪,小日向也很难推翻。因此在刘黑七的问题上,宁立言不管有多少错处只要站稳了fǎn gong的立场,小日向就拿他没办法。是以只能用沧县事件向宁立言发难。

陈瘸子、崔老亮被消灭乃是东北军所为,而且这股武装本身就是土匪,被政府军队围剿乃是情理中事。小日向即使怀疑宁立言也抓不到多少实际证据,沧县这件事里牵扯到了孙永勤的部队,性质就非常严重。

日本人热河驻军视孙永勤部队为眼中钉,而且在得知孙部有红色背景后更是加大了打击力度。随着沧县事件发生,这支部队获得了囤积于沧县城内的武器dàn yào以及部分粮食支持,声势重又壮大。加上李信突然死在天津,热河方面一时没有合适的汉奸代理人统帅军队,想要剿灭这支武装就越发困难。

根据乔雪从白鲸得到的情报,日本人已经有借兴亚挺进军对付孙永勤的打算,只是事情还没有定论。小日向既有满铁身份又是兴亚挺进军负责人,追查孙永勤的事倒是天经地义。

小日向在英租界的势力不能和宁立言颉颃,如果翻脸其只能退却。可是宁立言朝乔雪一摆手:“老哥是自己人,不能这样说话,免得坏了我们帮门里的义气。人家说的没错,当此官行此礼,上面让他查他有什么办法?该怎么问怎么问,我心里没鬼不怕人盘查。”

“还是三弟能谅解我的苦衷。咱们哥们交情没得说,可是这事我总得跟上头有个交待。要不这样我去三弟家里坐会,你跟我说说那事怎么样?”

“这不太好。到我的家里说,难免落人口实,将来闹大了对老哥不利。要谈也是去日租界谈比较好,干脆就去咱们普安的办事处,再找几个书记员记录。兄弟我也是吃公门饭的,对这套程序最是熟悉,咱们公事公办对上对下都好说话。”

小日向点点头:“既然三弟是行家,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正好我有车,你坐我的车走。另外我派人去接唐大夫,她还没去过普安呢,正好到那去看看,再说她也该谢我这个大媒!”

第三百八十六章 铁嘴钢牙(上)

故地重游,桃山街普安协会办事处的气氛与上次已经大不相同。既没有了那些北洋遗老,也没了烟土和ji nu。八个身强力壮目露凶光的大汉在别墅门口站岗,房间里两个中年男人充当书记员记录,另外还有几条大汉站在房间几个角落,手都放在腰间驳壳枪握把上,随时可以拔枪射击。

因为刘黑七事件影响,日租界现在正搞强化治安抓捕可疑分子。小日向能把这些人带进来并且公开持枪足见能量,他们公开身份是保镖,负责护卫公馆安全,但是看他们的眼神举动,多半就是土匪中“炮手”一类的人物。那两名和小日向一起去河北的跟班,也赫然在列。

唐珞伊并没和宁立言在一处,小日向解释道:“男女有别,唐大夫又是个小心眼的,我身边这群粗人若是冒犯了她又是个麻烦。我让几个挺进军的家眷陪着她说闲话,咱们哥们把过场走完了,就让你们小夫妻见面。在英租界那地方乔雪看你看得太死,在这你们两可以随便亲近。”

宁立言知道这是分别审讯的意思,也不点破,反倒是若无其事地一笑:“倒是有劳老兄费心了,自家弟兄客气话不用多说,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若是实在交待不下去,兄弟我替你圆了这案子也没什么要紧。秦叔宝为朋友两肋插刀舍命全交,我虽然比不了那等豪杰,可是为朋友效死力绝不会说个不字。”

小日向阴测测一笑:“三弟的胆略和义气在青县的时候我就见过了。能为了义气甘愿跟我一起被活埋也不出卖朋友,这样的好汉我是打心里佩服。你我虽然中日有别,可都是帮门兄弟,我让你背黑锅,那是要天打雷劈的。可是贤弟你也不能欺骗愚兄,否则一样是祖宗不容。我现在不是找谁承担责任,而是要听两句实话。雷英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孙永勤的部队又是怎么进的沧县?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愚兄的兴亚挺进军要和孙永勤开战,总得摸清敌手的根底才好动手不是?”

宁立言早就知道,沧县事件不可能就这么马虎过去,肯定有人要追究原委乃至厘清责任。东北军因为和孙永勤达成了默契,加上救**确实没占领沧县,是以并没穷追不舍。南京政府暂时还顾不上这件事,日本人则是因为随后刘黑七事件的影响也没来得及发难。直到现在这件事才开始发作。

言辞是想好的,也和唐珞伊对过口供,不管是分别盘问还是引诱,都不会出现偏差。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半真半假,如果推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会引发怀疑。有关沧县事件的谎言里,真实部分实际远比虚假部分为多,这也是宁立言的底气所在。

他承认雷占魁是自己打死的,动机是为了给武汉卿报仇,也是为了开辟一条走私的商路出来。杨敏吞掉华家的产业之后有了西药货源,接下来自然就得考虑销路。走私的利润远高于正常销售,守着运河靠水吃水,如果能把沧县这条路打通,自然是最好不过

刘运盛和雷家的矛盾乃至于凝香姑娘的死,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日本人在华经营多年,想要调查这些事并不为难。小日向表面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实际很多情况早已经了解,否则也不会问。宁立言自然没必要在这些事上撒谎,包括刘运盛以重金收买自己做枪手,乃至不惜把四姨太送给自己的事也都说了个清楚。

只不过在介绍自己和四姨太关系时故意把两人说成有了私情,如此才能取信于小日向,也能合理解释为何把四姨太留在自己家里。最为关键的谎言则是关于孙永勤部队进城,沧县保安团被消灭的描述上。

宁立言坚持表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孙永勤部队几时进城,也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够如此准确地抓住战机,利用雷、刘内讧的机会来个渔翁得利。但他也承认,如果不是这支人马救命,自己多半难以活着离开沧县。

“刘运盛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表面上答应跟我合作,转手就要把杀死雷家父子的罪名丢到我身上。若不是孙永勤人马来的及时,我这条性命肯定断送在他手里,珞伊的处境也很危险。这个王八蛋被打死活该,就算救**不弄死他,我也得要他的命!孙永勤的人马有纪律,不许祸害妇女,玉兰花和刘婉兮又没有血债,所以我跟他们讨个人情,这两人也就跟我回了天津。可是她们两个总住在家里也不成话,只好安排她们去英国。”

“是这样?这么说起来,三弟和孙永勤也有交情?”

“带兵拿下沧县的不是孙永勤,而是他手下的参谋长王殿臣。他跟我算是有点交往,所以卖我个面子。但是他们怎么进的沧县,又如何得到的消息,这些情况属于军事机密,不可能跟我说,我也不能去打听。老兄也是带兵的人,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自己应该明白。”

小日向看着宁立言,面上笑容更盛,对他的话似乎非常认同,不住点头:“没错,这事是不能问。不过这王殿臣能卖你这么大的人情,证明你们交情不浅啊。”

“要说多深的交情也谈不到,大家各取所需。救**打仗离不开武器dàn yào粮食药品,这些东西虽然可以在战场上缴获,但主要还是得通过花钱采办。我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有这么点面子。他们获取武器dàn yào困难,把我宰了再想采办军火粮食就没了门路,我又和他们没仇,杀我干嘛?犯不上。”

“怪不得呢。孙永勤的人马屡次受挫屡次复起,背后果然是三弟在帮忙。据我所知,孙永勤这支部队与红帽子关系密切,身上带着浓重的红色烙印,你和他们走得近,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咱们青帮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不过是按着老规矩办事而已。也难说,谁让你是日本人呢?虽然拜了师门有了字辈,可是对帮里的事所知不多,充其量也就是个‘玲珑空子’。”

宁立言似乎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大模大样地给小日向讲起了帮门的往事。“咱们青帮在前清的时侯为朝廷运粮,海运未兴的时侯,天下漕粮全靠咱们青帮承运,否则京城就没有粮吃。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杭州粮帮公所入帮孝祖,钦赐龙鞭、盘龙棍,作为咱们青帮的家法。帮里铸十三太保戒指赠送给宗室亲王,每年给他们送孝敬。从这里看咱们青帮和清朝应该是一条心的吧?可是为什么咱们本帮的香堂素来不许外人进,便是官府中人也不许偷看?”

“你没进过香堂,不知道里面的规矩。帮里开香堂的时侯内供三老外拜四少,这四少是石、朱、黄、刘。这四个人都是帮里人,为了反清复明zào fǎn被杀,帮里偷偷给他们设香火祭拜。除此以外,咱们帮里的整衣诗明文:衣冠不敢忘前朝,仪注相传教尔曹;今日整襟来拜祖,何时重见汉宫袍。进得香堂之内,更是要模拟帮中三祖模样,上怀不纽,下怀不扣,右手自握发辫,表示自己不奉前清衣冠之心。这里面的意思你该明白吧?说到底跑江湖就是为了发财,清兵也好反清也罢,都是生意。谁给我们钱,我们就帮谁运粮食。现如今也是一样,不管他是不是红帽子,只要肯给钱,我就帮他运货做生意,至于政治方面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这种坦白的态度反倒是把自己身上的嫌疑降到最低。他一方面承认自己与孙永勤存在交易,另一方面又把自己和沧县事件切割,证明自己和孙永勤以及他背后的红色武力并没有直接关系。这也是他和乔雪反复推敲之后,想出的最佳应对方案。

一味否认只会加重怀疑,承认一部分罪名,否认最严重的罪名,才是对抗日本人审问的最佳方式。小日向没想到宁立言痛快地承认和孙永勤的交易,还表现得如此肆无忌惮。

他如果想要追究宁立言,倒是可以揪住这件事不放,乃至把宁立言送进宪兵队也不成问题。可问题是这么做必然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是否值得,以及最终的收获如何,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宁立言说得没错,他所做的事整个青帮都在做。哪怕是日本人把宁立言枪毙,换上来的新人一样会做同样的勾当。如果日方堵死这个缺口,不许青帮通过这种方式牟利,必然会把整个青帮逼到自己的对立面。

就算自己身边这些土匪,也是为了钱财效力,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一口气结果这么多人的父母,其反噬之力即便是小日向也不敢轻视。

即便他认可付出这个代价,单纯靠这种罪名能否把宁立言枪毙也难以保证。日租界一堆商人对宁立言颇有好感,会为他出头说项,再加上那位人瑞级别的内藤义雄,单纯靠这点罪名想要要他的命并非易事。若只是让他受一番皮肉之苦,结果就更没有意义。

小日向心思转动,脸上则依旧保持笑容:“三弟说的没错。我们虽然中日有别,但是目标是一致的。我也不是个圣人,为帝国效力是手段,目标还是为了功名富贵。朋友相处不挡财路,你和孙永勤之间的交易我能够谅解,这件事就不必记录了。”

他伸了个懒腰:“三弟这边的事差不多利索了,喝口水歇歇,一会咱们就开饭。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宁立言心知,小日向的有事乃是指唐珞伊,对自己的盘查结束,便要去看唐珞伊的口供。两者的口供对照,才能确定所说是否为真。事情的关键已经从自己转移到了唐珞伊身上。

第三百八十七章 铁嘴钢牙(下)

对唐珞伊的试探此时还没有结束,盘问她的乃是几个绿林里素以狡猾闻名的女匪。这些人的文化水平不高可是江湖经验丰富,在行走江湖的岁月里不知骗过多少自诩才学过人的的文人学子。

在她们看来唐珞伊充其量也就是个大城市的名门闺秀,在学问上自己万万比不上,可是在社会经验方面一个这么个娇小姐如何能与跑江湖的女人相比?对付她必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几个女人围着唐珞伊先是不停地夸奖,称赞她的美貌气质,随后又为她鸣不平。表示宁立言做事不地道,都已经在老家拜过堂又去祖坟磕过头,为何回了天津居然不给个名分,还让乔雪在那作威作福?不管从哪方面看,也该是唐珞伊做大房。

用这种言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随后就开始旁敲侧击询问从青县到沧县这一路上的事以及沧县事变始末。唐珞伊开始的时候表现很抗拒,后来也像是被她们的这种亲近态度所迷惑,把几个人当成了知己有什么说什么。

向她们介绍沧县的凶险自己面临的危机,以及宁立言和玉兰花当着自己面就敢眉来眼去乃至竟私通的经过。她的描述和宁立言的口供相结合,从大方向到细节都非常完善,看不出任何破绽。

当藏在暗室里的秘密书记员把唐珞伊的话交给小日向时,后者必须承认,自己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把柄。依据小日向的看法,沧县事件理应和宁立言无关。至少在现阶段也找不到他和红帽子勾结的证据。

可即使如此,小日向也不能现在就放走宁立言。这次他从通州赶回天津的最大原因,就是奉命要“处理”宁立言,把这个麻烦解决。而下命令的则是满铁公司以及热河驻屯军司令部。

藤田正信因为牵扯到刘黑七事件麻烦缠身,目前已经被停止了工作,很快将被遣送回国接受下一步审讯。热河驻屯军颜面大失,自然要找宁立言麻烦。

满铁公司因为沧县事件受了很大损失,必须找个人承担责任。再者混混大闹日租界的事也让满铁公司大为光火,乃至对于普安协会也产生了强烈不满。

自幼把福岛安正视为偶像乃至因此在成年后走上浪人道路的小日向白朗,和藤田正信或是那些同文书院出身的帝国情报人员并不是一路人。他来华冒险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替日本效忠,而是想要建功立业,成就赫赫威名。

在他心中始终揣着一个梦想:再塑浪人的辉煌。明治、大正两个时期,都诞生了足以称为传奇的浪人,昭和时代的浪人传奇理应是自己。凭借手上数万人马在河北占据几十个县城形成事实割据,给日本军方做代理人做一方霸主就是他最大的野心。

兴亚挺进军、普安协会,都是实现这个野心的工具。从前清到现在,日本浪人由盛转衰,其中诞生过无数豪杰,可是谁也没能做到在中国割据,自己就要做这方面的第一人。

老天对他不公,让他错过了一个乱世,清末民初群雄逐鹿的时代他只赶上了一个尾巴而且自身资源太少,未能施展拳脚。

老天对他不薄,又让他恰好赶上另一个乱世,而这个乱世远比前一个更加凶险,乃是个真正意义的山河破碎率兽食人世界。自己手上也有了足够的本钱,正好可以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

可内藤以及他的官方合作者池上发一各自发来的措辞严厉电报差点打碎了他的美梦,满铁公司更是对他严肃批评。

有人借着普安协会的名号大闹日租界,又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流血伤亡事件,乃至日租界陷入孤立状态与各方势力交恶,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普安搜捕刘黑七而引起。作为普安协会的发起人和实际领导,他必须回来善后并且给出交待。

普安协会本就是满铁以及关东军情报部门共同供养的一个情报机构,即使无所作为也好过胡作非为。一个情报机构把租界秩序搞得乌烟瘴气,乃是行业里的大忌,整个普安能否存在现在都在两可之间。

虽然看上去普安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小日向很清楚,普安和自己的挺进军是一回事,彼此互为倚靠缺一不可。没有这么个组织每月套取经费,自己的部队想要维持也非易事。

那些土匪在关外逍遥惯了,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听从他人指挥。即便是葛神仙的面子,也只能让这帮人认可小日向的盟主身份,但盟主终究不是皇帝,不会随便小日向摆布。之所以跟着小日向进关,还是关内花花世界的吸引以及关外的险恶环境所导致。

要想日后成就事业就不能放纵土匪抢劫,守着这些县城不许土匪放抢,就像是要求黄鼠狼不许偷鸡,要实现目的就得花大钱。内藤义雄在正金银行稍微一卡,小日向的日子就难过。满铁若是再关了普安,这几万人能否维持就在两可之间。

热河军方给小日向透了消息,如果他能解决掉宁立言,军方将向他提供贷款。满铁的情行也差不多,大闹日租界的事必须有个交待,找个责任人出来承担罪名。

这几日通过走访他已经大概摸清了事情轮廓,吉川命令刘黑七对杨敏实施bǎng jià,藤田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帐就真的下了命令。事情失败,宁立言就要对刘黑七这帮人展开报复。明明是双方私人恩怨,可是宁立言还是拉上了普安垫背,把自己也牵连进来。

至于刘黑七的红帽子身份小日向根本不相信。当初小日向进关就是藤田从中安排,等到普安成立之后自立门户与其分庭抗礼在租界内形成鼎足之势,彼此之间自然就算是抓破脸。

可是不管怎样小日向对于藤田的才干和忠诚都不会怀疑,这个一心杀生报国的陆军丘八绝不会和红帽子有什么勾结,刘黑七的赤党身份肯定是宁立言栽赃陷害。

他在绿林打滚多年经多见广类似手段看得多了,自己也曾经用过类似的办法铲除敌人,因此这些算计瞒不过他的手眼。

差点被打回原形的小日向对于罪魁宁立言自然充满憎恨,况且又有军方以及满铁公司的指示。人就在他的控制之中,取宁立言性命易如反掌。即便他是英租界警务处官员,事后也是日本政府与英国政府纠缠,与自己无关。

但是这个决定对于小日向来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下。他是个浪人,一个想要做一番大事业乃至成为昭和时代精神象征的浪人。服从命令不问是非,上级说什么自己就执行什么,那还算什么浪人?

如果能抓住宁立言通共的把柄小日向倒是可以干净利落的杀人,不但对外界有交代对自己也有交待,毕竟对方在青县的时侯宁可活埋也不对自己下杀手,这件事如今在兴亚挺进军内部都传为美谈。

这么一个和自己共生死的兄弟就因为军方或是满铁公司一道命令不教而诛,这不是一个浪人的作为。他不是个能被恩义这类道德准则所纠缠的人,人心换人心原则对他也不适用。可是成就浪人功业的野心是他毕生的追求也是事业,绝不能毁掉。

听从命令杀人,等于自贬身价,把自己当成了工具。浪人绝不是工具,不能做那种事。再说这些绿林手下本就靠义气联合,自己这个做头领的带头不讲义气,队伍还怎么带?

根据他在沧县的调查加上宁立言、唐珞伊的口供,只能证明这是个为了个人恩怨可以不顾一切的性情中人,有小聪明无大智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是个标准的江湖人格局。

这种人对于高层而言可能用处有限,难逃一个不堪大任的评语,可是对于绿林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弟兄。自己因为军方一道命令可以杀这样的好兄弟,明天就能杀其他任何一个部下。一旦自己的手下产生这种念头,数万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旗倒兵散。

自己是浪人,不是个军人!因命令杀人这种事不能干!

在卧室里思忖了良久,小日向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杀宁立言可以,必须有能向所有人交待的罪名,否则绝不能动手。

当他再次出现在宁立言面前时,房间里的保镖和书记员都被赶了出去,他向宁立言面前凑了凑,态度很是诚恳。

“三弟,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你应该看得出来我问你这些事的目的。你也别怪我不讲义气,这次是你先坑了我也坑了咱们整个普安。你要说和刘黑七有仇,大可以给我派封电报,我安排人到天津干了他,再不然在外面打埋伏,怎么着都行。你不该打着咱普安的旗号大闹租界,拿咱的大业开玩笑。”

宁立言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你这话我听不懂。我抓刘黑七是为大日本帝国出力,这还有错了?我这普安的情报总长打听到抗日分子的下落,难道还留着他?”

“我承认,你这手玩的够漂亮。现在刘黑七是chi fěi的证据已经报到官面,他想不是都不行了。可问题是其他人不是笨蛋,也不是看不出你这是栽赃陷害。再说你这样干就坑了藤田正信,他是土肥原的门生又是热河驻屯军的爱将,土肥原也是咱的靠山。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事不应当。”

“藤田是谁的学生,谁又是普安的靠山我管不着,我只知道藤田包庇刘黑七又要害我,我总不能把头伸出去让他砍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刘黑七要动我的女人,我就得要他的命。我可以求老哥派人来办,可是结果如何可是难说的很,万一他没死,我以后就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这是人过得日子么?我必须亲眼看着他死才能放心。刘黑七的红党身份,你说是我栽赃,我可不承认。这事连总领事都认了,谁敢说是栽赃陷害?谁敢替刘黑七喊冤?用普安的旗号我也是为了咱们的好,你想想看咱们普安每月领那么多津贴,可做成了什么事业?日本人不养闲人,若是迟迟拿不出东西,你跟上面怎么交待?我让租界的人看看,咱们普安有多少力量,又能办成什么大事,他们才肯心甘情愿地给钱。你急着回来,肯定是有人找你麻烦。人怕出名猪怕壮,有人找你麻烦说明你的事业做大了,这种事肯定避免不了。不遭人妒是庸才,要是没人找你麻烦,就说明你什么也没干成。我要是你肯定是毫好庆祝一番,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找自己人麻烦。这年月胆小不得将军做,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做大事?”

第三百八十八章 作茧自缚

小日向现在感觉自己应了本地一句老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考虑到天津交通便利繁荣富庶,却不曾想考虑到这里独特的民风和人文环境,这是自己的大不该。

这个失误远比普安协会惹下的麻烦更为严重,在自己的人生经历里都要算是难以洗刷的耻辱。内藤义雄多半早已经看出来就是不说,躲在暗处偷笑,还要在他的圈子里说几句无知小辈难堪大任之类的酸话。

这里不是东三省亦不是上海滩,外省的经验对本地人不起作用。自己在绿林混迹的时间太长,自认为靠武力能够重新订立规矩,让本地人按照新规则行事,却忽略了数百年来遵循的规则早已经在人们身上形成惯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

鸦片战争的时侯英、法两国不费吹灰之力在天津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租界,可是随后的发展和他们的预计南辕北辙。靠着刺刀盖起了教堂,又在本地吸纳了教民,紧接着就有教民过来送匾送对联,还有人想用四胡给唱诗班伴奏,过年的时候想给圣母像披红绸子。

这就是天津,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到了这都得被本地的规矩所扭曲,日本人又怎能例外?

一样都是混帮会,上海滩诞生了青帮三大亨,本地在宁立言之前只有袁彰武。上海的杜老板开办三鑫公司帮军阀销烟土,又开yè zong hui、银行、俱乐部,结交党国要人,连大总统黎元洪都要送他“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头五尺天”的对联。

本地帮会在政界最出名的是军警督察处长厉大森,也不过是给军阀手下打下手的陪衬。再有便是自己的师父,那位把杨宇霆、张宗昌都收为弟子的“魔怪”王大同,在军政两界都有徒弟,自己却坚持以诈骗外国人为生。

便是号称最能敛财的袁彰武,身家也不能和杜月笙那帮人相提并论。大部分帮会中人表面光鲜身无长物,有个千把块积蓄都可以算是异数。除去陈友发那种卖大烟的,绝大多数青帮名人和下面的混混差不多,家里没有几块钱,三天没有来钱的门路就要闹穷挨饿找地方打秋风。偶尔发了一笔大财,却又要在几天内花光,接下来继续受穷。

天津的商业发达程度即便不如上海也差不太多,混混的力量也不比上海青帮小,混成这个德行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人的问题。

在眼下的北方,天津算是比较容易生存的城市,对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尤其如此。本地物价便宜就业机会多,生存压迫感不强。实在过不下去拿条扁担,肩膀上再搭条手巾就能去码头赚嚼谷。

这种环境养成了人们乐天知命得过且过又不会算计的生活习惯,对于钱财固然看重却不至于为了钱就不顾其他。“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在这都不算毛病。

天津又是自北洋时代就着力打造的特别市,为了给洋人证明中国人也能自己管理好城市的模板,城市秩序远胜外省。人们的生活相对太平,生命安全有一定保障,对于危险缺乏认识,胆量格外大。

加上燕赵之地的那种豪迈精神,让本地人有一种“混不论”的劲头,自己心情愉悦比升官发财重要,若是闹起了脾气便是皇帝二大爷都敢先骂了再说。

这便是天津人的脾气,顺着时候怎么都好说,一旦不高兴就不管不顾,什么宏图大业都不如自己痛快重要。强按着他们工作也会消极怠工设法破坏,总之自己不舒服就不会让欺负自己的人好受。有效的管理这座城市远比征服这座城市困难,想要在这里建立行之有效的新规则就更是难上加难。

宁立言虽然比起普通的帮会子弟聪明也更有见识,但他终究是个天津人。从头到尾自己和他想问题就不在一个层面。

自己想要裂土封疆做一方诸侯,宁立言考虑的是儿女情长老婆孩子热炕头。刘黑七对杨敏下手,对他来说就是最为严重的冒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为了自己不受窝囊气,就是江山社稷都能牺牲掉何况是小小一个普安?

这毕竟是个两个月能花光八万大洋的荒táng rén物,自己却用未来一方之主的前途来笼络他,是自己打错了算盘。

人犯了错误就会付出代价,自己也不例外。目前来看这杯苦酒自己必须含血硬吞。宁立言那些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这些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刘黑七犯了宁立言的忌讳惹得三少爷不高兴所以就得死。

这是所有狗少都有的脾气,但只有宁立言才有付诸行动的胆量以及行动力。

真正的问题是,宁立言这套逻辑在外地站不住脚,在本地却极有市场。不管是普安的本地成员还是天津街面上的老爷们,把宁三这话对他们说一遍,十个人里起码有七个要挑大指说一句:“对,就该这么办!”本地人就是这个脾气!

疏懒的本地人和要求国民无条件副从的日本政府之间必然会爆发矛盾,这次的事算是个缩影,预示着双方未来的困境。

安分守己的人不可能去混帮会,除去那帮北洋遗老,现在天津城里正值当打之年的混混,全都认可宁立言的行事逻辑。即便他们看出宁立言真实用心也只会在私下里挑大指叫好,没人会责怪他不顾大局。或者说对他们来讲,所谓大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普安每月的津贴固然可观,可是以这帮江湖混混的脾气,这点钱还不足以买他们乐意。不在普安受气也不至于饿死,大家各走各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裂土封疆当诸侯还是当皇上都不如自己顺气重要,找自己女人的麻烦,不收拾他收拾谁?

自己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干掉宁立言,这些人肯定会离心离德甚至一哄而散。失去这些中生代力量的普安协会等于名存实亡,今后不管是fǎn gong还是调查其他情报都没人会去做。宁立言说得没错,日本政府不养废物,一个没用的机构没有存在价值,不用外人动手,自己就得宣布普安解散。

那帮北洋的遗老倒是可以用钱收买,可他们大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小日向不敢对他们放手使用。再说这帮人是帝国未来在华北的代理人,等到日军正式占领华北之后,这些人都要出山担任傀儡维持秩序。把他们用在普安这种地方未免大材小用,上层也不会答应。

宁立言成了烫手山芋。放了他满铁和热河驻军不满意,杀了他部下又不会答应。若是用àn shā手段也逃不出手下这帮人手眼,盟主àn shā自己的兄弟,这个话再江湖上传开,队伍一样会卷帘大散。

要想建立自己的河北王国,天津是必要维持的据点。哪怕不能实际控制这座城市,也必须控制本地的帮会。要收复这帮人,就得用他们的规矩。杀宁立言必须名正言顺,让所有人都找不出错处才行。

小日向心思转动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朝宁立言一挑大拇指:“三弟!哥哥服你了!到底是大宅门出身的少爷,眼界见识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日本是小国也是穷国,虽然国力比你们强,可是国内大多数都是吃不上饭的穷人。我也是个苦出身,后来自家兄长办工厂赚了点钱,我才有路费来华。说到底就是个暴发户土老帽,论起眼界比不得你这等好人家的孩子,看事情鼠目寸光,你可别笑话我。你说的对,是我太软弱了。按我那么弄,咱就没法直起腰来做人,帝国也不会拿正眼看咱们。你这回一折腾,让他们知道咱不是好惹的。在外面有几万大兵,在城里也有这么多弟兄,谁敢动咱们都得掂量掂量!你这事办得没毛病,抓gong dǎng是为帝国效忠,就算是土肥原来,我也有话说!”

宁立言也笑起来:“你要是这么想,那咱们就有的聊。土肥原要是兴师问罪,我对付他。”

“他现在顾不上这边。死个刘黑七是小事,李信可是个要紧人物。他死了整个热河都乱套,还有蒙古的德王。那是早就打算好投奔帝国准备在草原独立,可是没有李信带兵,德王也不敢起事。现在土肥原得先把蒙古的事安排妥当才能考虑其他。再说中日两国有和平条约,帝国的部队也不能随意行动。原本是打算让李信带中国部队追击孙永勤,他一死这事算泡汤,只能用我的兴亚。这倒是给咱们一个重任,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兄弟,没有你也没有这等好事。”

“你谢错人了。杀李信的乃是刘黑七部下的炮手,你回头给他们烧点纸就行了。”

“这事真是刘黑七的人干的?我还以为是三弟的手笔,以你在白鲸的人脉,找一个好枪手是手到擒来的事。”

宁立言脸上露出懊恼之意:“我也想干他,可是没来得及啊。七贝勒和李信打了我一个冷不防,我没来得及下手,就让他们弄住了。幸亏他们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刚一出城就把我放下,要不我也得被伏兵打死。至于杀他们的是不是刘黑七的人,我没法打包票,反正我听着是这么喊的。我要是想杀他们还用得着出市?在英租界办了他们多利索。再说关键是那车上有一箱子古董,都是老贝勒当年抢来的好玩意。刘黑七那帮混蛋不知道轻重,架起枪来就打,车翻了估计古董也碎了。李信那条贱命值几个钱?那些古董摔坏了可就卖不上价,我会那么蠢么?”

小日向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住咋舌:“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原来这里还关系着一批古董呢。算了,破财免灾,只要人没事就好,不必在意财产的损失。如果真是刘黑七的人结果了李信,那我倒是要好好谢谢他,这替我帮了个大忙,也替你解了围。本来这次刘黑七的事我们还要防范土肥原为弟子出头不依不饶,可如今李信一死,消灭孙永勤的工作就只能由我完成。帝国当下武人当道,各种功劳里军功最重。只要你帮我灭了孙永勤,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就算你掐死藤田正信,土肥原都不会动你一根手指!”

第三百八十九章 贼心不死

“对付孙永勤?你还是把我宰了吧。”宁立言连连摇头:“我虽然会使枪可当不了兵上不了阵,我从小享福享惯了受不了军营的苦。你让我当军官也不行,我带不了兵也不懂得行军布阵,更离不开我身边那些美人。你让我跟你去剿孙永勤一走几个月不回家,这不是要我的命么?你要想弄死我就明说,别来这套绕脖子。”

看他着急小日向倒是沉稳起来:“稍安勿躁。我也没说让你跟我去打仗啊。我知道三弟是个阔少爷,肯定受不了军营的罪,不会强人所难。这次出面剿孙表面上领头的是殷汝耕,实际负责人是我。要说打仗我不怕孙永勤,可是殷汝耕的蓟密公署原本是南京政府用来制衡东北军的机构,和于学忠的人本来就不对付。现如今殷汝耕的冀东公署类似独立王国,早就成了南京政府的眼中钉,东北军就更不会给他面子。如果孙永勤的部队化整为零藏在东北军的地盘,我们要对付他就不容易。冲到东北军的地盘去打就容易吃亏,必须得把他引出来解决才行,这件事就得三弟帮忙了。”

“我怎么帮你?”

“帮我把一份情报送到白鲸,想法卖给孙永勤。”小日向两眼盯着宁立言:“我会拟定一份假的剿匪方案,其中注明兵力分配、物资配置和行军路线。拿到这份计划,就等于一个身体健全的人打瞎子骂哑巴,怎么打都能随心所欲。尤其上面会标注我的军需仓库位置,孙永勤部队缺乏补给,看到这些仓库不可能不动心。只要他带兵一来,就别打算活着回去!我和白鲸说不上话,内藤老爷子虽然也在白鲸,可是他这个日本人身份太尴尬,他放出去的消息不会有人相信。你是中国人,又刚闹了日租界,那帮人会相信你。”

宁立言皱起了眉头:“这事……恐怕是办不到。孙永勤那帮人兜里不富裕,喝不起白鲸的咖啡,也雇不起中间商。这份情报拿到白鲸,又该怎么送到他手里?”

“这事就得让三弟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得让他们看到这份方案。你既然和他们交买卖,肯定是有辙。”

“这你就想错了。他们行事谨慎每次和我做买卖都是主动上门,不让我找到他们的下落,我想要找他们可是没地方寻去。如果孙永勤的人那么好找,早就被你们查到跟脚了。再说他们攻下沧县时间不长,手上到底缺不缺物资没人知道,你这计策能否成功谁也没法保证。回头消息到我手里他却不上当,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你这是不相信老哥?我是让你帮忙又不是要害你,哪能像你说的把责任归到你身上。我给你交个底吧,孙永勤的人你找不着,我能找着。他在河北招兵买马,帝国趁机会把情报rén yuán ān pái到他的队伍里,他还蒙在鼓里呢。现在我们的人在救**已经当了高级军官,可以直接接触到孙永勤本人,对于救**的下落也十分清楚。可他们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村里,而且都是东北军的地盘,咱们的人还没正式接受改编,如果越境追击,东北军肯定会对我们实施反击。这些弟兄是咱做大事的本钱,死一个少一个不能浪费。我不是找不到孙永勤,而是舍不得伤亡。他的下落我来负责帮你找,你把这条假情报给他就行。事关重大,如果是个外人他肯定信不着,咱的计策就成功不了。”

“看你说的,他信不着别人也未必就信的着我。大家就是买卖上的交情没共过大事,又凭什么信我?退一步讲,即便他相信了这个情报,也等于是把我暴露在他眼里。万一这次埋伏没能让他全军覆没,他和他的弟兄肯定要找我算账。江湖上的朋友也只会说我不地道,他就算弄死我也没人替我喊冤。我在天津有家有业,可不敢和这种人结仇。”

“三弟多虑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帝国的情报人员就埋伏在他身边,这次和我们里应外合,保证杀他个片甲不留,孙永勤的命注定保不住。我不是跟你吹牛,就我手下那帮弟兄都是打老了仗的好汉,那帮扛枪没两天半的庄稼人根本不是对手。再有你之前运到通州的军火、粮食,论粮论饷论战斗力,哪样都是咱占上风,孙永勤怎么可能不死?要不然这样,我找人送这个消息,但是你给牵线搭桥,让他打你的旗号。万一有个意外,你就说这人投靠日本你也不知道,把自己摘出来不就完了?”

宁立言沉吟许久,才勉强答应。“要是这样……我试试看吧,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孙永勤这帮人和皇军多次交手,依旧人强马壮,肯定不是省油的灯。你的计谋要是让人识破,可别怪到我头上。”

“看你说的,我能干那事么?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只要是咱尽力了,剩下的事就是老天爷作主。大家伙都只能听天由命谁也怪不得谁,你就放心吧!咱们弟兄久别重逢,一见面就闹个不痛快,这是老哥我的不是,今个就罚我做东,给老弟赔罪。你给家里打个电话,今晚上就住在这,咱们弟兄一醉方休,明早晨我派车送你回英租界。”

小日向去安排晚餐,又派人带着宁立言去找唐珞伊。见几个女人正围着她说话,一见宁立言来,几个女人都站在唐珞伊一边数落宁立言的不是,仿佛都是娘家人。从她们那粗鄙的言语和行动就能断定,这帮人全是绿林响马。

这种女人说话荤素不忌,把唐珞伊闹得满脸通红,冷面冰山的美女医生俨然成了个害羞的小妇人。几个女人数落一阵就被人叫出去,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女人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房门。

宁立言挨着唐珞伊坐下,两人的手紧扣在一起,唐珞伊看着他微笑道:“那几位姐姐虽然有些粗鲁但是心性不坏,张罗着要跟我拜姐妹。我娘家原本没人,现如今有了这些姐妹撑腰,你要是还敢欺负我,她们可不答应。”

“看你说的,我哪敢啊?”

“你还说不敢?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又是怎么对我的?这段日子才找过我几天,是不是已经玩腻了想把我甩了?我告诉你虽然陈瘸子他们都死了,可是咱们拜堂这事尚二哥也是知道的,你要是敢翻脸不认人,我就找二哥和各位姐姐出来主持公道!”

“天地良心,我最近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乔雪看得紧我有什么办法?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甩了你,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宝贝。这帮女人一个个如狼似虎没把你吓着吧?让我摸摸你的心跳,看你的心乱没乱?”

隔壁房间内,小日向戴着耳机,听着从qiè ting器里传出的声音。

这套监听设备来自关东军特务机关,灵敏度极高,放置的位置也是在床头上方距离唐珞伊很近,即便是她和宁立言枕边私语小日向这里也可以听到,没有秘密可言。

类似的qiè ting器在这栋别墅里还安放了好几个,最初的目的是掌握协会成员真实想法以及他们背地里的言语,现在拿来监听两人对话则是意外收获。刚刚经历一轮审讯,对两人来说都是心理最为脆弱的时候,有把他们放在私密场合,最容易听到实话。

小日向聚精会神地听着,期待从他们的对话里找到什么隐秘。可是听来听去,发现两人居然只是唐珞伊吃醋发火加上宁立言赔小心哄她开心,不多时听筒里传出唐珞伊一声娇滴滴的:“讨厌!”

小日向摘下了耳机,向一旁高度戒备的保镖吩咐着:“没嘛事了,那边热乎上了说不了正文。要是拿这个听他们怎么亲热,实在对不起这么好的设备。你去安排晚饭吧,让敷岛的厨师过来做,另外多预备好酒。”

晚餐时候唐珞伊和宁立言双手紧握如胶似漆,唐珞伊粉面通红娇羞无限,显然下午一番水磨功夫有了成果,对于留下过夜的事宁立言也是一口答应。只不过得给乔雪打个电话报备,过程中又把听筒强行塞给小日向让他和乔雪说话,听到听筒另一端乔雪那冰冷的声音,小日向颇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想着在河北布局成就大业,自己选的这个帮手则一心想着拈花惹草还要平衡内宅关系,大家简直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要不是这么个狗少,自己又哪敢和他合作?这也算是作茧自缚,选了这么个人又怪的了谁?

敷岛料理是天津日租界最为高级的料亭,其食物的价格高昂,便是日本政府官员也轻易舍不得在那里就餐,更别说安排专人上门。小日向在绿林里养成的豪爽作风手面很阔,又有殷汝耕不遗余力报效,他自然随意铺张。宴席所用的酒除了最为高档的清酒,还有后劲极大的白兰地。

绿林中人无酒不欢,小日向在关外练就了一份好酒量,宁立言的酒量不算太大,只能勉强应承。小日向搂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是个土匪出身,论起豪爽不逊男儿,抓着唐珞伊便敬酒。

唐珞伊一杯酒下肚粉面就微微泛红,连说自己不胜酒力不能再喝。可是等到那豪爽善饮的关外女子已经口齿不清,唐珞伊依旧是粉面微红并无任何变化,嘴里说着要醉了,可是一双眸子反倒是如水般清澈,丝毫没有醉态。

小日向哈哈大笑着:“没想到唐小姐居然还是酒豪,改日有机会一定要和唐小jiě tong饮一番比比酒量。”

唐珞伊摇头道:“我这双手是要拿手术刀的,如果染上酗酒的毛病就是害人害己。看在您是我和立言证婚人的份上,我今天破例,今后绝不会再喝。立言明天还要工作,不能让他喝太多酒,英国人可不喜欢醉汉。”

小日向用手一拍额头:“怪我!这时候拉着三弟喝酒,不是招着唐小姐生气么?是我看不出眉眼高低了,唐小姐别见怪,赶紧和三弟回房休息。”

宁立言踉跄着站起,朝小日向告了个罪,手搭在唐珞伊肩上向回走。望着唐珞伊那两条长腿,小日向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不住提醒自己不能因小失大。过了片刻他忽然起身,快步向自己的房间冲去,再次戴上了耳机。

酒后吐真言,这是小日向最后的指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日向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猛地一把摘下耳机扔到旁边,低声骂了一句:“八嘎!”

第三百九十章 无声胜有声

房间里一片漆黑,松软舒适的席梦思床垫上两个人紧紧交缠一处,密不可分。房间里除去悠长均匀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似乎已经在美酒和小别重逢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沉睡。

但若是有人在此时忽然闯进来点亮电灯就会发现,这对男女的眼神都格外清澈,没有半点睡意。

两人虽然口中不发一声,彼此的手都没有闲着,通过手指在对方身体上敲击摩斯密码的方式进行交谈。

这套电码宁立言前世在军统受训时就学习过,这一世又特意向乔雪“请教”,随后又把它教给了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孩。包括汤巧珍在内,也对这套电码掌握得异常熟练。

在情报领域保密往往就等于保命,很多时候哪怕看上去安全的环境也不能放心交谈,宁立言固然猜不出小日向在房间里安放了qiè ting器,但这里终归是日本人经营已久的地方,总是小心无大错。平日里辛苦训练,在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固然这个教学过程及方式让乔雪颇为不满,但是也知道宁立言所说的乃是客观事实,从全局出发只好咬牙忍受。现在两人这种交谈方式若是让乔雪看到,少不得又要生闷气。

“小日向的事情到底怎么办?他是出了个难题给你,不管你做不做都会有麻烦。”

“别担心我有办法。”

虽然只有短短七个字,但是对唐珞伊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她照顾了华子杰好几年,不管什么麻烦都得设法为他解决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得到这么个成熟稳重如同神明般无所不能男人的照顾正是心中最大期望,纵然得不到名分也心满意足。

再者从一个情人的角度,宁立言堪称完美,乃至于每次分别都让唐珞伊恋恋不舍,既后悔两人相识太晚,又遗憾分别太快。

即使不考虑为了避免男人骚扰而刻意维持的冷漠,唐珞伊本身也是个心高气傲的挑剔脾性,能被她看入眼的男人不多,佩服的就更少。如今无论身心,都已经沦陷于身边这个男人,无论他将来走上哪条路,自己都离不开他。

唐珞伊很清楚今天看上去乃是一场久别重逢的聚会,实际上处处凶险,一旦出现意外,自己的清白和生命都有危险。但是只要和宁立言在一起,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她感到害怕。

不管是在那些绿林女匪面前说谎,还是应付小日向的盘问,她都能从容应付。不是因为她聪明或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出于对宁立言的绝对信任,相信有他在身边自己就不会遇到不测。乃至主动配和宁立言演戏假装生气吃醋,也是出于彼此之间的默契,而不是事先编练好的台本。

孙永勤的问题也是一样。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一听就听出小日向这个要求所包藏的祸心。如果宁立言真的坑了孙永勤,就等于和布尔什维克决裂,从假合作变成了真投降。小日向也可以此为拿捏,要求宁立言放弃现在的态度,对日本无条件效忠,否则就不再对他进行庇护。

以日本人的脾气,如果真被其拿捏住,他们只会逐步蚕食宁立言的权力、财富乃至家人。到时候便是想要过太平日子都不可得。

即便不考虑这些,只从做人的良知角度上,自己的爱人也不能真去给日本人卖命。他若是当了汉奸,自己……又该怎么办?

但是以小日向的为人和手段,肯定也会有办法防范宁立言通风报信,甚至这件事本身就可能是陷阱,就等着宁立言通风报信然后好抓现行。不能相信日本人的品行,更不能期待他们懂得何为“义气”。在青县的那份交情只是大家互相利用的筹码,无法影响小日向决断。通共又是日本人的红线所在,如果这件事上被抓把柄,神仙都没办法。

唐珞伊承认自己想不出po jiě之术,但是她一点也不担心,身边的男人说了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房间一片漆黑彼此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唐珞伊在脑海里想象着宁立言此时的眼神,一定是沉着冷静毫无惊慌,就像是羽扇轻摇的诸葛亮。小日向那点本事充其量也就是个曹操或者司马懿,在台上只能给诸葛亮做陪衬,自己的爱人就是这么厉害。。

如果不是顾虑着自己现在正在装睡,外加上身体过于疲劳,她真想再向宁立言挑衅一次。杨敏肚子里那个孩子是要送给宋丽珠的,自己若是在此时怀上,他一定会对自己更在意。

她也知道要想说话等回了英租界有的是机会,没必要在这里谈。可是和宁立言在一起的时间宝贵,她舍不得浪费在睡眠上。纤长的手指在宁立言身上起舞,既是说话也是故意在逗他。

“鬼子的情报人员会不会把你和孙永勤的来往打探出来?”

“这是小日向的第二个陷阱。”宁立言同样享受这种交谈或者说逗弄,毕竟能让这位出身良好又美貌过人的女医生倾心,本就是一件足以自豪之事。

再说人前始终保持高冷气质的女子,如此主动热情带着几分邀宠味道的私密交谈,更是让他莫名兴奋。和唐珞伊一样,他也没有丝毫睡意,耐心地为她讲解。

在家里除了乔雪以外,其他女子包括杨敏在内,都对宁立言有一种崇拜。尤其是他算计别人,或是看破别人奸计时,能收获无数发自内心的崇拜目光。可问题是那些女孩和唐珞伊不能比。

毕竟唐珞伊本身就有些骄傲,再加上刻意与人拉开距离,对谁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这样的女孩对自己崇拜,最容易让人产生成就感,或者按乔雪的话讲:骨头轻。

“小日向这是个连环计,一件事包藏两个陷阱。我向孙永勤揭露真相会暴露,相信他的话也会。他故意不说情报员身份,只说是高级军官,这就是为了跟我玩心理战。”

宁立言相信,以孙永勤那种扩军方式以及日本人的情报能力,在孙的部队里掺沙子不是难事。乃至知道孙永勤现在驻地也可能是事实,可要说能做到高级军官没那么容易。

即便孙永勤不会任人唯亲,但是高级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想把一个特工推到那种位置必然要付出大量的代价,这个代价日本人即便拿得出也要考虑是否值得。

说到底孙永勤的部队战斗力尚不及于学忠的东北军,宽城大捷这种规模的胜利,远不足以影响中日在华北的力量对比。一旦日军下定决心武装侵华,孙部就算全部打光也拖不了多少时间。

而且孙部以东北军防地为后方,日军知道位置也没有多少意义,最多派空军丢几枚zhà dàn伤不了根本。孙永勤军中没有电台,传递军令全靠骑兵。这种模式固然让指挥变得困难,可是对情报员来说,也很难把自己打探的消息及时送回后方。情报员能发挥的作用受到严重影响。

日本人不会在孙永勤这边花那么大的本钱,固然会派人,但多半也就是wài wéi成员,当个基层军官就是极限,高级军官之说纯属信口开河。如果真如小日向所说,日本的特务已经成为孙部高级军官,沧县的事早就暴露了,又怎会被自己骗过?

这就是一个钩子,目的是诱骗孙永勤清查间谍自乱阵脚。宁立言前世经历过这种事,自己一方得知组织内有敌方间谍又不知道具体是谁,只能全方面排查。可是这种事一旦开头很难及时停止,往往是为了抓住房间里的老鼠结果拆了半套房子,抓住特务的同时更多的无辜也被错抓乃至错杀。最后造成的损失远比几个间谍破坏更为严重。

部队处境越是不利,抓特务就越是积极,无辜者受害也就越严重。一旦开始全军范围内的特务排查,悲剧就无可逆转。

小日向这个计谋堪称阴毒,对于孙永勤这种部队来说,若是这么折腾上一次不用人打自己就多半就要溃散。

宁立言之所以可以看破其中机关,除去其前世有过相关教训,自己也设计计划时也偏于“阴毒”的因素之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心态的超然。有前世记忆的他明确记得,孙永勤的部队时间不多了。

即便是这一世有了自己的帮助,让他们的处境比前世强出许多,力量上的悬殊差距还是逆转不了。而他们选择的又是一条以弱敌强道路,不管当下这支人马何等红火,未来的命运都已经注定。

注定要失败乃至覆没,比起排查内部特工还是duo wéi持一段生存更重要,用这个态度考虑问题,小日向的计谋自然无功。这其中一些细节自然不能对唐珞伊说起,只是粗略的讲讲小日向这条计谋的歹毒以及自己的应对。

感受着男子那有力的手指在皮肤上戳动,唐珞伊只觉得阵阵心神荡漾,几次差点翻译错了内容。至于这种应对手段的对错,孙永勤部队的前途,唐珞伊压根就不在乎也就无所谓了。她报复似的在宁立言的胸膛上戳着:“我不喜欢小日向看我的眼神,总感觉是要把我吃下去。”

“我也不喜欢,你放心,这眼神你看不了几天,很快就让它消失。”

第三百九十一章 谈生意

日租界内的情报机构众多,虽然他们都为日本帝国服务,但是各自又有自己的直属。陆军、海军、外务省、兴亚院都在天津设立情报机构,陆军内关东军、热河驻军以及天津驻屯军又各自有自己的情报机关,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有一部分和商人混在一起,以会社的名义借经商刺探情报,另一部分则是沿袭清末的习惯,以公馆或是俱乐部形式存在。

这些情报机构有大有小,影响力也有差距。在相当长时间内,日租界的情报领域乃是浪人为尊。毕竟这帮人是日本情报战线的开拓者,在本土享有地利。可是随着日本fǎ xi si制度确立,政府对于浪人严加管束乃至对于整个群体进行打击,浪人风光不再处境大不如前。一部分浪人被政府招安,为官方效力,剩下的成了孤魂野鬼日子很不好过。

随着藤田公馆、普安协会成立,内藤义雄这位日本浪人的活化石也一度销声匿迹,加上他的年龄,很多人认定其肯定就此退出舞台甚至连性命都要葬送在中国。

原本服从其命令的弟子徒孙有不少人改换门庭另投他人,即使未曾叛逃的也不再登门,十足树倒猢狲散模样。可是随着内藤被日本总领事正式聘请为经济部总顾问随即又被任命为大迫机关临时负责人,这些浪人才意识到姜是老的辣,他的家宅重又变得热闹起来。

内藤摆出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不念旧恶来者不拒,只要肯来便有招待,别墅每天人来人往不断,一把年纪的老仆人差点跑断腿,今晚情行也不例外。

天色虽晚,房间里依旧亮着灯。生活已经彻底本地化的内藤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端着酒杯。杯中酒浆乃是上好贵州回沙茅台,面前八仙桌上乃是上好鲁菜,在他对面陪他举杯共饮的正是吉川幸盛。

内藤虽然出身武家名门,但是家业早已经败落。多亏吉川家主赠送重金才能完成中国之行。细算起来吉川幸盛的祖父乃是他的恩人,只不过日本人没有知恩图报的美德,内藤对吉川的态度还是长辈看待后生小辈,而不是恩人之后。

“在租界的日本人里,能和我喝酒的不少,但是肯陪我喝回沙茅台吃鲁菜的,怕是只有你一个。不愧是重茂公的后人,有老先生的风范。”

吉川幸盛把酒杯向旁一放。“这也不能怪租界的人,谁让居留民团管天管地,就连侨民的饮食也要插手。借着效忠帝国的名义不许人在租界外购物,还不许人吃中国的酒席,也只有老前辈才敢公开在家里喝茅台吃鲁菜,其他人要是这样,怕不是要被算成非国民,搞不好还要抄家。大家人人自危,自然不敢逾矩。”

“这便是年岁大的好处了,不管中国还是日本,都有崇老的传统,我的年纪和资历都在这,那帮脑有贵恙的蠢才,也配在老夫面前提爱国忠君?我的儿子战死在旅顺要塞时他们这帮爱国者在哪?”

说到这里内藤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在租界的年轻人里我原本以为有两个酒友,一个是你一个是小日向,可惜我想错了。他今天宴请宁立言,居然是从敷岛料亭雇佣厨师而不是去本地饭馆叫酒席,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他自诩为昭和最后的浪人领袖,可惜只学会了所谓亡命精神,却没学会享受生活。光靠几个亡命徒几杆枪就算是浪人了?笑话!浪人几时需要枪炮来维护自己的地位?越是需要枪炮壮胆,越说明这个人既无胆量也无谋略,反倒是有一份与身份不相配的野心,早晚必成祸害!”

吉川微笑道:“如此说来,前辈已经下定决心抛弃小日向了?”

内藤脸上也带着笑容:“看来你的酒量还是比不上你祖父,这几杯茅台下肚就有些醉态了。小日向从不曾拜入我的门下,我对他没有保护义务又何谈抛弃二字?再说我不过是ling shi guǎn的经济顾问,一个无用老朽,又有何德何能抛弃一个统帅数万草莽的绿林盟主?”

“据晚辈所知,关东军可是打算借这几万人马去消灭孙永勤,殷汝耕也打算给他们番号,把他们改编为冀东防共救**。前辈以草莽称呼,看来是不承认他们的军人身份。”

“我国国民素来没有承认或否认的权力,只能服从政府发布的命令,如果关东军确实发布了文件,我也只能认可。不过在正式的公文下达之前,我这老而不死之人还是能说几句话。在我看来,孙永勤部队对帝国的危害远不如这些土匪。若是真让他们接受殷汝耕改编,帝国未来就要花费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来弥补今天的错误。”

吉川夹起一筷子葱烧海参丢入口内用力咀嚼,这一来便没法开口。内藤哼了一声:“你不是重茂公,没资格考校老夫。我现在是总领事阁下的首席经济顾问,自然要从自己的工作角度考虑问题。几万土匪分布在冀东二十二县,交通受到严重影响,本地的商业还怎么开展?土匪向来不受拘束,谁也无法把他们的驻地固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行动范围定为整个河北省乃至全华北。到那个时候,本地的商业就会彻底停滞,帝国的商品就会滞销,商人的利益就会受影响。”

吉川恰好把海参吞咽了下去,开口接话:“我国商人还是可以向总领事提出kàng yi,或是向关东军申请保护的。”

“然后这里就变成了第二个东三省。土肥原之所以扶持小日向目的就在于此,先是华北接着是整个北中国最后是中国全境,这是他的计划。对于这个计划我不发表看法,但是我认为要实现这个目的,完全可以有其他的手段。”

“前辈乃是中国通,所想的办法定然高明。”

“高明谈不到,但是与那些满脑子杀戮征战的武夫相比,老夫倒是有足够的自信胜出。以日本的体量,不可能单纯依靠军事手段吞并中国这种大国,蛇无法吞噬大象,勉强吞下去也只会撑爆自己的肚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内部瓦解,让老百姓发现本国政府的坏和我们的好,自觉自愿接受我们,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圈。”

内藤的手指在桌上敲击着:“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百姓每当面临外敌入侵之时,便会暂时放弃往日的仇恨成见达成联盟,与外部的敌人交战。当外部的压力消失,他们又会想起旧日仇恨彼此以刀剑相向。南京政府是什么样子,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我是首相,会给凯申先生发一枚勋章作为他帮助我们争取民心的表彰。可是自从九一八之后,那位先生的人望和号召力反倒是变强了,乃至民间骂他的声音都小了几分。其原因便是我们的存在让一部分人感到恐惧,担心继续内讧会便宜了我们,所以忍辱负重容忍他的倒行逆施。如果我们继续扩大战争会怎样?当东北的问题变成华北问题再变成整个中国的问题,凯申先生再怎么胡作非为也会有人以大局为重这个借口要求别人服从他的命令。他的位置反倒是更为稳定,整个国家的力量会渐渐集中起来与我们为敌,就连那些红帽子也存在和他临时合作的可能。”

吉川正在咀嚼的嘴巴停顿了,本该咀嚼食物的牙齿意外咬中了舌头,疼的他眉头微皱。过了好半天才摇头道:“这……真的会发生?”

“我希望这一点不要发生,但是在关外已经出现了这种迹象,溃散的东北军与红帽子合作,组成新的fǎn ri武装。如果这种情况仅限于关外,关东军可以依靠强大军力稳定局面。如果整个中国都变成这样,那将是帝国的噩梦!红帽子在中国农村的影响力不用我多说,你觉得我们的人需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解决之后留给我们的又是什么?我们需要的不是光秃秃的土地,而是需要这里的人口、资源、财富,这些问题刺刀可解决不了。”

“所以就暂停施压改为释放善意,让老百姓认为帝国已经满足了,不会再前进一步,接下来他们才有心情思考自己的首领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是生活。”吉川不再装傻,也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一老一少在对华战略上立场一致,内藤那份经济战战略计划虽然号称绝密,但是吉川全篇通读并且赞不绝口。

内藤点头道:“当他们学会思考就会怀疑、动摇。这时候我们再展现自己先进强大的一面,老百姓就会对我们从敌对转为接受。毕竟普通人的善恶观大不过生存需求,我们只需要一个样本,就能让他们改变。可是这个样本里不能有土匪,不能有百姓的敌人。如果殷汝耕收编那几万强盗,老百姓就会认为我们的部队都是强盗,与当年的北洋军阀并无不同,又怎么和南京争人心?”

吉川一笑:“前辈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帮宁立言谈成那笔生意?”

“我这把年纪思想已经陈腐,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爱恨情仇,情感纠葛的事我一窍不通。我只是觉得,这几万人如果真的去剿灭孙永勤,只会让孙和他的手下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未来河北会诞生越来越多的孙永勤,咱们脚下的土地将变成第二个东三省。这一点我们谁也不想看到。天津应该成为帝国经济战略的桥头堡而不是军人的要塞,在我们的经济攻势中,本地帮会力量将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必须保证其有序、可控。老夫从去年开始布局,就是准备在天津寻找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明白利害又能够为我所用的代理人,建立本地的地下王国。小日向开始和宁立言接触又想扶植帮会分子王少泉作为制衡,可惜那个人……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解决了。吉川君在警察署和帮会分子有直接接触,可有更合适的人选?”

吉川摇头:“人选虽然有,工作也在进展过程中,但是合适与否现在我也不敢保证。我相信前辈的眼光,您选择的人,一定比我们选的合适。对于您的战略,警察署一定全力支持!”

“如此说来,这笔生意算是谈成了?”

吉川举起酒杯:“祖父从小就教育我,做生意时不要考虑个人恩怨,能和仇敌做生意才是合格的商人。我和宁先生之间的恩怨,与生意无关。”

两只瓷杯轻轻碰撞,各自一饮而尽。吉川看着得意的内藤心中暗自冷笑:这个老浪人肯定在沾沾自喜,认为依靠前辈身份压住自己而得意。可惜啊,你在中国待得太久,对国内年轻人的想法全无所知,对我们来说,前辈身份或是资历只能代表过去,于当下毫无价值。

只不过这次的事确实可以拖住陆军的脚步,自己何乐不为?即便土肥原雷霆震怒,也只会找你的麻烦与我无关。浪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不管是你这个老浪人还是小日向这种年轻的浪人,都注定被历史淘汰。且让你得意几日,等过段时间你便笑不出来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药引子

如果抛弃身份立场因素,宁立言认为小日向白朗足以称为人杰。在他把自己“请”到普安协会办事处的时侯,想得还是通过沧县事件找到处置自己的把柄,再对自己下毒手。可是在几次试探无果之后,居然能在极短时间内就想出那么一个办法,绝对算得上天才。

前世在军统里他也见过不少人才,可是要论工作能力能和小日向比肩的并没有几个。更为可虑者就是小日向这种人在日本也不过就是中人之姿,而国府里面拥有类似才干的人则凤毛麟角,还有一部分因为没有钱财门路得不到提拔,最终浪费在无谋的“一人杀一人”式的“惩戒”行动之中,白白赔上性命。

以王仁铿、陈恭涛那种人作为指挥官与小日向乃至能力尤在小日向之上的内藤、土肥原之流过招,焉能不败?

宁立言还没自大到认为自己天下无敌的地步,以真实才能考量,他多半不及小日向。单是赤手空拳在关外混成绿林盟主,还能带着数万土匪进关,这份本领自己就望尘莫及。但小日向这次毕竟是急就章,在短时间内能想出来这么个办法已经不易,配套的人和物品都不可能跟上。

不管是那个联络人,还是那份用来当作鱼饵的计划,都需要时间筹措。兵贵神速,不管正面战场还是隐蔽战线都是这个规矩,时间往往决定着成败乃至生死。

小日向留出了空当,宁立言便能开始反击。虽然内藤那边还没有消息送过来,但是他也没有坐等的道理,把唐珞伊送到医院便吩咐老谢:“帮我查一下,梦寒今天在哪拍戏,我去找她。”

在宁立言身边的几个女子之中,最容易出危险的其实是陈梦寒。作为公众人物,她注定每天要奔波于片场与饭店之间。其实这已经是因为宁立言的面子,片方对她大开绿灯的缘故。

这年月的电影人生活也不容易,即使不考虑来自社会以及黑白两道的压榨,就单纯以工作状态考量,也并非如人们想象中那般轻松。

一般来说电影拍摄时实行封闭式管理,所有参演人员集中住宿不得外出,探班只能来片场而且要受导演限制不能想看就看。毕竟电影拍摄有其艺术规律所在,不可能像正常坐班一样有固定时间,越是主要演员规矩就越严。

日本人为了把宁立言绑定,特意给陈梦寒安排了好几部电影。陈梦寒自身条件也确实过硬,不但相貌堪称绝色,演技、气质都足称上乘。不管是扮演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乃至古装侠女剑仙都能驾驭自如。这种表演天赋不仅能在灯前枕上令宁立言满意,也让她有足够资格成为红极一时的大明星。

早已经做好血本无归准备的几个投资商人,却发现票房异常火爆,不用自己的日本主子发布命令,便继续加大投入力捧陈梦寒。加上其他电影公司的加入,陈梦寒片约已经撑爆所有日程,就算不眠不休也要拍半年才能完成。

有这么多片子可以拍,片酬自然水涨船高,一般的电影明星对于这种机会求之不得。可是陈梦寒现在心思主要在宁立言身上,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要求,差点因此息影退出江湖。电影公司死说活劝,又答应她每天五点钟就坐车回国民饭店等着宁立言幽会,这才算把人留住。

作为回报,她白天的时间基本都属于电影公司,不能没事瞎跑。在杨敏遭遇bǎng jià事件后,陈梦寒一直住在宁家,电影公司的人不敢打电话到宁家催促,却被投资方逼迫得险些上吊。

因此刘黑七匪帮刚刚覆灭,电影公司就迫不及待把陈梦寒请回片场,又特意雇佣八名白俄保镖租赁两部汽车保护陈梦寒安全。当下min guo电影业上海最盛大,蝴蝶、徐来都是名动天下的明星佳丽,可要论起排场这两位影后级别人物反倒不及陈梦寒。

按照规矩片场重地闲人免进,外人随意出入会干扰演员情绪,导致电影无法顺利拍摄,可是陈梦寒人红是非多,国民饭店那边就有不少人向她发出宴会或是跳舞邀请,片场这里也不消停。

这当中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有一些只是想要和她交朋友或是通过她结交宁立言,却也有怀着横刀夺爱的念头,想要把这既美貌又当红的女子纳为私宠。

够资格和天津地下皇帝争女人的,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好在对方不是帮会中人,行事也讲究体面,以陈梦寒的社交能力足以应付不至于需要宁立言救命。但是宁立言也不能因此真的无动于衷,这次既要对小日向反击也正好借机会帮陈梦寒解决问题。

影棚内气氛紧张不输战场,毕竟胶片宝贵容不得浪费。导演恨不得一次达到尽善尽美,偏生北方电影演员平均水平确实不及上海滩。几次重拍下来,难免火气升腾,加上片场灯光多温度高,忍不住烦躁便要开口骂人。

虽然拍电影的要算文人,可导演骂起人来半点不输街面泼皮,刚刚临时忘词的年轻人被骂得抬不起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紧盯着鞋尖。

陈梦寒自然是没人敢骂的,不管导演再怎么急躁也不想莫名被人打断双腿或是直接扔进海河。她非但不受责难反倒是有两个年轻的女龙套主动为她扇扇子捧妆盒,时刻准备补妆。眼见这年轻演员受窘,陈梦寒皱皱眉头来到导演面前。

“你骂他有什么用啊?把他骂糊涂了,后面的戏就更没法拍了。他也不是一看我就忘词,而是天气热大家脑子都是糊里糊涂的,责任不好推再他一个人身上。说实话我自己也有些不在状态,刚才差点说错了台词,还多亏小李帮我圆场要不然第三十二场也要重拍。小李你也是太认真了,早跟你说过了拍戏要投入但也不能拼命,脑子热昏了还拍什么,小张你去给他拿清凉油和人丹过来。”

导演看看陈梦寒又看看满头大汗的男演员小李,手指头在空中划出毫无意义的虚线,最后一跺脚,扯开喉咙大吼着:“休息十分钟,给我也拿包人丹来,要不然我也要中暑了!”

姓李的年轻人红着脸对陈梦寒道谢,陈梦寒则是一副标准江湖大姐的豪爽派头,挥手道:

“这点小事客气什么。周导也不是坏人,就是脾气暴躁了些,说话有点难听你别往心里去。吃这碗饭谁能不挨骂?阿姐我刚入行的时候,被导演骂哭过不知道多少次,比你惨多了,现在不一样混出头?谁都有这个时候,咬咬牙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再说导演也是为了你好,想想他说的话哪些有道理,一会开机的时候自己晓得怎么改正就好了。说到底也是怪我,因为等我耽误了拍摄进度,弄得大家受累。今晚上我有空,散了场请大家吃晚饭算是赔罪。”

“不,这事不能怪梦寒姐,是我太不争气了。”年轻人涨红了脸,用力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不住摇头:

“没有梦寒姐照顾,我早就被开除了,哪里还能留在这。是我太笨了,不关你的事。导演心里急我知道,我心里其实比他还急。不过不是因为梦寒姐,是因为那些旁不相干的人。以为拿了几个臭钱出来就了不起,对我们指手画脚干扰拍摄还随便闯进来,有他们在我们也拍不好电影!”

“胡说!”陈梦寒的脸孔一板,神色陡然变得严厉:“你才入行几天,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让人家听到你还吃不吃这碗饭了?我看你的热昏还没好,赶快多吃几颗人丹好好歇一歇,免得一会接着挨骂。”

说话间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迈步绕过小李向他身后走去,于其也变得轻快:“金总、白社长,这么热的天你们还特意过来,真令我感动。可是这片场有规矩,我不能招呼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小李回过头,就见身后不远处两个男子朝这边走来,陈梦寒主动迎上去,知道方才她那番话是为了自己好。毕竟这两个人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大人物,随便一句话就能把自己赶尽杀绝,被他们听到自己的抱怨后果眼中。望着陈梦寒窈窕背影,再看着那两个人的模样,小李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在心中咒骂着:“恶棍!”

两个男子都是西服革履红光满面,只看穿戴气色就知道乃是身家丰厚的社会贤达。两人的年纪其实都足以做陈梦寒的父亲,但是由于保养得当营养充足加上衣着以及化妆的辅助,表面年龄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几岁。

除去宁立言这种机缘巧合因势而起的少年以及大宅门里靠着祖上财富胡作非为的世家阔少,这年月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大抵都是这个年龄。他们通过多年打拼到此时拥有了一定的财富以及社会地位,又有着足够的人生积淀,那种中年成功人士的涵养风度都不是毛头小子所能比。

在追逐年轻的女明星、wu nu或是名伶的时候,这种中老年反倒比年轻人更有优势。毕竟少年人心性不定喜新厌旧,对于女人往往是三分钟热度事后便各奔东西,若是想要安定下来的女子,往往会选这种人为伴侣求个姨太太身份。

这两人追逐陈梦寒已经有些时光,彼此之间也颇为熟悉,知道两人的身份地位乃至能量都非同小可:民丰银行总经理金鸿飞、振报社长白逾恒。

当然,两人并非同时追求陈梦寒,若果真如此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如兄弟。一直追求陈梦寒的是白逾恒,金鸿飞则是白逾恒的经济支柱加上帮手,相当于水浒传中的王婆。

陈梦寒这部电影就是由金鸿飞投资拍摄,雇保镖租汽车的花销都是金鸿飞承担,其也能算作陈梦寒身后那一堆人的衣食父母。

毕竟电影人不管说得如何了得最终离不开金主支持,没人投资拍片大家都要挨饿。陈梦寒自己找到了码头却也不能不管其他人生死,即便明知道金鸿飞投资拍戏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得敷衍场面。左右自己吃不了亏,倒也不用怕。

说起来金鸿飞的相貌算得上出色,气质更是儒雅颇有些儒商风范,再加上丰厚的身家,即便年纪大一些也足以成为大多数年轻女子的良配,至少不会让人讨厌。可是不知为何,陈梦寒每次看到他都从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地厌烦乃至愤怒,仿佛看到一个大仇人。

金鸿飞投资拍片固然包含有其他用心,可是行为也属于正常范畴,并没做坏规矩的事也不曾冒犯,产生这种情绪很不正常。其中原因连陈梦寒也搞不明白,只能感慨一句:莫非前世他欠了我很多债,所以这一世看他就讨厌?

第三百九十三章 纠缠不休

“陈小姐客气了,能来看你拍戏是我的荣幸,一般人想求这个机会还求不到呢。欣赏陈小姐表演乃是人间至乐足以让人不知肉味,又怎么会觉得闷?现在的yu lun是有问题的,一群人盲目吹捧上海的电影业,把我们北方的电影行业贬损的一钱不值。在我看来这是典型的溜须拍马迎合上意,因为首都在南京便认为南方什么都好,全无自己的主见!陈小姐这等美如天仙的女子加上出神入化的演技我看即便是蝴蝶息影以前也不能和你相比!有你一人,南方诸艳皆无颜色,上海的影业又凭什么说一定强过我们天津?要说遗憾就是和你搭戏的人不好,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辜负了陈小姐的演技。鸿飞贤弟,你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人,应该要把好关,不合适的人就要换掉,不能让这种人影响陈小姐的大作。”

说话的男子个子比金鸿飞高一些,年纪则比他大。虽然刻意装点努力让自己显得年轻,看上去也是四十开外,其真实年龄其实已经将近六十。不管相貌、气质还是身家都不能和金鸿飞相比,若是在欢场中公平较量,两者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可是在他面前,这位民丰银行的金总经理更像个高级帮闲,微笑道:

“楚香兄说得是,我一会是要和他们老板谈谈。这个男演员问题很大啊,拍戏的时候不认真,方才那场拉手戏拍了足足四次,他到底什么意思?若不是看在陈小姐面上,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陈梦寒连忙笑道:“二位这是抬举了,其实电影拍不好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只怪一个人。再说这部戏已经拍了一多半了,这个时候换掉男主演,前面的镜头都要重拍。那么多胶片可是一大笔钱,白翁豪爽大方,我可是替金总心疼。”

白逾恒大方地一摆手:“鸿飞老弟乃是财神,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我们要对艺术负责,要对我们本地的电影事业负责,更要对陈小姐负责。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保证电影质量,不能砸了陈小姐的招牌。古人都说过千金一笑,陈小姐多笑几次,就值回那些投资了,鸿飞贤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楚香兄所言甚是,小弟也是这么想的。说一句大话,一部电影总投资也就是几万块钱,就算整个重拍一遍也没关系。”

陈梦寒连忙道:“金总阔气可是我们也不能胡乱糟蹋投资人的钱,再说我现在还有一堆戏要拍,要是逼我补拍前面的戏就是要我的命,你们忍心么?”

她美眸一转,露出几分凄楚神色,白逾恒就连忙道:“这怎么敢啊?我们也就是担心这片子不好坏了陈小姐名声,只要陈小姐觉得满意,肯定按你的意思办。”

金鸿飞适时接话:“今晚我们民丰银行举办答谢舞会,来宾都是本地名流社会贤达,陈小姐不知可否赏光?”

“这种舞会……我怕是不方便参加吧?我不过是个演员,身份不够的。”

白逾恒摇头道:“怎么会不方便?陈小姐若是肯赏光,整个舞会都要增色三分。我跟陈小姐透个底,这些参加舞会的都是你的影迷,做梦都想要见陈小姐。你也要体谅一下影迷的苦心,让大家得偿心愿。”

陈梦寒心内暗自冷笑:影迷?只怕到时候所谓舞会来宾就只有你这老色鬼一人,让你得偿心愿就是从不知肉味变成饱尝肉味,自己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可不会上这种当。

这种龌龊用心不好当面揭破,反倒是笑着赔不是:“这可是不巧的很,今晚上我男朋友约好了来国民饭店,便是法国领事的舞会我也参加不了,二位还得多担待。改日我做东请二位吃饭,算是给两位赔罪就是。”

自从这部电影开始拍摄类似的舞会、酒会乃至慈善募捐的邀请她已经拒绝过好几次,对于金鸿飞以及白逾恒的险恶用心也极为不满。按说她已经摆出这个态度,对方也该知难而退,还在这里纠缠便有些不体面。依她的性子就想要当场开销,只不过碍着身后这一帮人的饭碗,只好强做欢笑zhou xuán着罢了。

再者,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宁立言的外室。天津帮会龙头的女人,若是连社交场合都应付不下来和男人说句话都觉得大逆不道,未免太过丢人。乔雪在租界社交圈里混得风生水起,自己纵然才智、相貌、财富、人脉都不如他,总不能在社交方面也被她比下去。如果不顾面子直接翻脸倒是不怕,可是传出去必让乔雪笑话。

不管心里如何厌烦,乃至鄙夷对方不识眉眼高低,但是该有的场面敷衍还是不能放松。再说宁立言也知道白逾恒的存在,若是对方行为太过,自然会出手教训,因此有恃无恐。

说起来陈梦寒心里颇为庆幸,如果自己不是在人生最艰难时遇到宁立言这个良人,如今是个什么下场只怕不堪设想。

她如今在这个圈子里成了名,接触的人也多,对于这个圈子里女性的处境有了更深层面的了解。北方的环境比南方恶劣,也没有那么多大人物愿意为女演员当hu fǎ,很多时候大明星也是身不由己,无法保证自身安全。

以自己和宁立言初遇时的情况,若是他不肯帮手自己恐怕最终免不了要沦落为汤佐恩的玩物,更可怕的是,那只会是开始不是结束。万事有了开头就不会停止,等到白逾恒这种厌物出现,自己也只能乖乖就范没资格拒绝。

在宁立言刚和内藤义雄接触时,便是振报刊登了他与日本商人的合影,导致武云珠对宁立言发火,随后拂袖而去。当时振报的主编就是白逾桓,如今他已经成了社长。

虽然其公开身份不过是个报人,还是个靠日本人津贴才能维持报社存在的落水文人,但实际地位并不低。其敢公开跳出来和宁立言争女人,也确实有所倚仗。

白逾桓是同盟会元老级重臣,当年和宋教仁合作创刊《二十世纪之支部》,又在辛亥革命时担任同盟会京、津、保支部参谋长,北方革命协会评议,天津革命军大都督,并组织策划天津起义。单以身份资历论,就是南京的那位“无发无天”的委员长也比不上他。

同盟会的老rén dà多有些日本关系,白逾桓也不例外。他的靠山乃是时任陆军大臣南次郎,两人之间虽然算不上莫逆之交,但也经常有私人信件往来。白逾桓因此以南次郎幕友兼文友自居,南次郎又曾担任天津驻屯军司令一职,白逾桓便把如今司令部这帮人看作小字辈,总是摆出几分名士派头让不少日本丘八大为不满。

不满归不满,白逾桓靠着和南次郎的私交,在日租界里地位超然一般人不敢招惹。如今又有消息传出,内阁有意让南次郎担任关东军司令兼满洲国大使。

如果从国朝官场角度,南次郎从陆军大臣外放关东军司令形同贬谪,但是日本官场规矩与神州颇有出入,南次郎的情况不能按这种思路考量。

在日俄战争时期,明治维新元老级大佬参谋总长大山岩和次长儿玉源太郎直接负责满洲军。这自然不能看作贬谪,而是日本政府对某一方面重视的时侯,就会把重臣派来挂帅。

南次郎的职务调整,也是同样的理由。这种调动证明关东军对满洲问题的重视,而不是南次郎自己遭遇什么打压。毕竟关东军总司令加满洲国大使依旧是大将军衔,一切待遇保持不变,其用意主要还是对中国政府的威慑。

对白逾桓来说,这更是一条好消息。毕竟东京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南次郎到了东北,就能直接见面,双方沟通更为便当。白逾桓本就有南次郎在津耳目的嫌疑,很可能是私人雇佣的文化特务,自身的资格又足够。若是日后华北形势有变,日本人真的在华北重演九一八,凭借南次郎的支持白逾桓必可大用。

毕竟比起英租界那帮北洋遗老,他这个同盟会元老更有正当性。部院高官唾手可得,金鸿飞这个银行家在他面前刻意讨好,甚至同样好色的他放弃追求陈梦寒主动给白逾桓拉马,也是为了这方面的考量。

当下天津银行业分为几档,第一档自然是汇丰、中金、麦加利这些列强银行,次一等则是金城、盐业、中南、大陆北四行,其余民间银行按照资本规模角逐三四等位置。

金鸿飞的民丰银行可以算作二等半,虽然不及北四行,却远胜其他民资银行。其中固然有金鸿飞本人眼光准出手果决,几次投机大获成功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和日本人关系密切。很多日本人不方便做的事都由他出面解决,借这个机会发了横财。

从今年年初开始日本人对本地民营纺织业开始有计划打击,先是打价格战破坏市场,随后趁纺织厂亏损严重的时候出资收购。天津的民营纺织业遭遇沉重打击,不少工厂倒闭被迫出售给日本商人。

其中有两家纺织厂老板宁肯破产也不卖给日本的株式会社,便是金鸿飞出面欺骗他们签下合约。等到完成交割后,两位爱国商人才知道自己上了当,金鸿飞则靠着这种交易发了大财。

他深谙中国官场之道,知道商人不管如何富贵,在官员眼中都是肥猪,必要有个官场靠山才能安心。如何选靠山也需要考教眼力,若是选个地位不稳或是贪婪无度的,都不是好事。

白逾桓和南次郎有私交,本人偏又是个穷鬼,振报离开日租界卖不掉,全靠日本人的津贴支持。本人贪财好色,处处离不开钱。收买这种人花费相对要小收益也大,金鸿飞拿了几笔小钱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得知白逾桓迷恋陈梦寒之后,金鸿飞就主动请缨要为白逾桓做媒,投资这部电影,就是为了让白逾桓一偿心愿。

虽然知道陈梦寒和宁立言的关系,但是金鸿飞并不害怕。一来白逾桓有南次郎的交情,宁立言充其量也就是帮会头目,闹起来并不占优势。必要时候一封八行,说不定司令部能派出大兵护卫,混混再怎么威风也斗不过正规军,白逾桓不至于吃亏。

二来陈梦寒虽然靠了宁立言的码头,但依旧住在国民饭店,不曾搬入宁家。在金鸿飞看来,这说明两人的关系也不过就是露水姻缘,陈梦寒用身体换取宁立言的保护,谈不到多深的感情。自己只要肯出重金,陈梦寒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纵然不会公开琵琶别抱,瞒着宁立言与白逾桓来段露水姻缘总没问题。

可是陈梦寒的态度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固然和两人有说有笑,可就是不肯私下见面,白逾桓根本找不到机会亲近更别说得偿心愿。每天跑到片场守株待兔,总不是个长久之计。陈梦寒这时又搬出宁立言挡驾,亲疏区别更是非常明显。

白逾桓这个时候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便有**价。金鸿飞只能自己出面。他咳嗽一声:

“陈小姐对宁三少的情义我们都是知道的,可是您也要考虑一下广大影迷的心情。宁三少也是场面上的人,总要讲道理。陈小姐既然做演员就不能学大家闺秀躲在家里不见人,该应酬的场面总是要应酬的。作为公众人物应该注意形象,若是落一个目中无人的评价,寒了影迷的心也不太好。这样吧,只要陈小姐答应出席今晚的舞会,我就再为陈小姐投资,拍一部电影。”

这种情况势同推车撞壁,竟然有些逼人就范的味道。陈梦寒如今既是明星又有爱人撑腰,自然不是任人欺负压迫的软柿子,柳眉微皱便准备来个当场开销。可是就在此时,她的目光忽然一亮,原本的怒容瞬间变成了春意。

以往她和两人接触都是保持着一个合理的尺度,虽然笑脸相迎,但是让人感觉无法亲近。这时的表情则是女人看见爱人才会有的欣喜、激动乃至娇媚,本就是美人,这时有了神彩,竟是比银幕上更加动人,让白逾桓这等风月老手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暗想着:看来还是鸿飞老弟有办法,几句话就让这女人开窍,看来今晚终能一偿心愿。

就在他想着让陈梦寒穿哪件行头陪自己才好的时候,却见她朝金鸿飞身后一笑:“达令,你听到了吧?人家金总可是派你的不是呢。我的事向来都是你做主,这次也不例外。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摘眼罩

金鸿飞与白逾桓回过头,才看到宁立言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固然白逾桓本身不用惧怕宁立言,割靴子这种事被本家当面抓现行面子上总是有些尴尬。好在两人都是场面上的角色,白逾桓连落水当汉奸的事都肯做,面皮厚度自然远胜常人。故作熟络地一笑:

“立言几时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若不是陈小姐提醒,岂不是要被你吓到?方才听陈小姐说她的事情要由你作主,这可不应该。如今不比前清,报纸上一再呼吁要解放女性,尊重女性个人意愿,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不该那么封建,陈小姐是个自由的人谁也不能约束。她的影迷想要和她见面,这是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你不该阻拦啊。”

金鸿飞这时也主动向宁立言伸出手,作势要和他打招呼。按照场面上的规矩,他们把这个态度放出来,宁立言那边也应该就坡下驴。不管他是否同意陈梦寒和白逾桓的来往,都不该和白逾桓翻脸。

毕竟这年月嘴上喊着男女平等,大多数人脑子里男尊女卑的思想尚不能荡涤干净。这种事只会责怪女人,不会影响自己的社会交际。

宁立言在日租界管理码头在华界开贸易公司,都少不了钱财往来,金鸿飞这个本地财神对他大有用处。白逾桓就更不用说,这两人他都犯不上得罪。

可是宁立言并没有理会金鸿飞伸出的手,也没有搭理白逾桓的话。仿佛眼前除了陈梦寒便没有其他人存在,几步从两人身边走过来到陈梦寒面前,掏出手帕为她擦去额头汗珠,

“这么热的天,片场点那么多灯干什么?人都快被烤熟了,待在这也不怕中暑?这帮人真没点眼力见,要是把我的梦寒热坏了,我要他们好看!”

“你别捣乱。”陈梦寒在宁立言面前并没有方才那种场面上女人的得体与进退自如,如同个热恋中的小女人一样把身体靠在他怀里又娇滴滴地训斥着他:“这些灯是拍摄用的没办法,你不让人家点灯人家怎么干活啊。大家都在忍,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难受。”

“他们忍是活该,我的梦寒可不能受委屈。”

“好了,不说这个。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不是说晚上才来接我?”

“因为我能掐会算啊。在家里一算,便算到有人来欺负我的梦寒,所以我特意过来救驾。就是这两个东西在捣乱是吧?明明你们赶拍摄进度已经很忙了,这两个人还要在里面生事,害我的美人完不成工作对不对?”

“别瞎说。这部电影是金总投资的,没有金总我们这些人就不要开工了。白社长是我的影迷,他们事来邀请我参加今晚舞会的。可是我今晚要陪你,自然就没法参加,还要向二位道歉来着。”

看到两人当着自己面就是这副如胶似漆的样子,白逾桓就觉得嘴里阵阵泛酸。他年纪不小可是色心不减,对于女色的喜好与少年时相比甚至有增无减。但是南京方面对他的àn shā令还没有撤销,白逾桓行事也有顾虑,万一遇到复兴社的女特工便是死路一条。那些女学生、良家妇女之类不敢招惹生怕是南京特工化妆,至于高丽女人的苹果脸又实在提不起兴趣。

他的狩猎目标主要圈定在女演员身上,毕竟以他对复兴社的了解,这帮人尚未在这个圈子里发展出太多刺客。尤其是那些已经半红不红的小明星,更不可能为了国府牺牲自己前途乃至性命实施刺杀。

振报的销量虽然有限,但毕竟有日本人背景,白逾桓自身也是个颇有名气的笔杆子。他和胡恩溥两人在各自的报纸上撰文抨击南京政府,能把委员长大人气的下àn shā令,就知道笔下何等了得。

以这种能力若是撰文吹捧或是贬低某个电影演员,即便不能一言决定其艺术道路生死,至少也能严重影响其星途,甚至可以让当事人在北方电影界无从立足。

靠着这份笔力和影响,他看上的几个小明星不管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强颜欢笑让这个年龄足够当自己祖父的老头得偿心愿。事后金鸿飞又会奉上一笔数字可观的钱财,受害者除了忍气吞声外也没别的办法。当然也有的把这种行为当作敛财手段,彼此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也没当大事。

白逾桓食髓知味又有金鸿飞的钞票支持,便越发把狩猎女明星当成事业,日租界每有新片上映必然到场。外人只当他是新派人物喜好电影不爱戏剧,却不知此老看电影乃是挑选合适目标。自从第一次看陈梦寒的电影,他便被这个女子迷住了。

他是lǎo jiāng湖见多识广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陈梦寒必是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其姓名甚至都系伪造。她有着良好的出身,因为某种变故不得不抛头露面当演员,骨子里必然是个极要强的性格。

其骨子里还放不下名门淑女的端庄矜持,为了生活又得适应演员身份去逢迎男子,不管敷衍场面时表现得如何大方,心里必然还是对男女接触持厌烦态度。让这么个刚烈女子低头显然比攀折那些为了钱财主动逢迎的女子来得有趣,考虑到她的出身门第,这种吸引力就更强。

再者根据白逾桓欢场经验,陈梦寒很可能还是个内媚之体,一旦能够得到她,必然能享受到难以言喻的快乐。人生一世能和这样的女子共效于飞,便不算白活。

只一想到那种情景白逾桓就有些把持不住,不惜帮金鸿飞得到代替正金银行收购白银的好差事,就为了让他出钱出力帮自己得到这个绝色。

以他的身份天天跑来片场看拍摄,在圈子里足以成为笑柄。可是按照场面规矩,白逾桓摆出这种态度也是破釜沉舟亮明态度,陈梦寒如果再拒绝他双方就成了仇人。为了能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乃至能在天津生活,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多半得捏着鼻子顺从白逾桓一次才能过关。

没想到她不但不给面子,反倒是和宁立言当面亲热,虽说整个过程里没有说一句重话,实际和当面打脸并没有多少区别。

白逾桓刚开始那点尴尬已经被愤怒与嫉妒所取代,心中对于陈梦寒和宁立言都产生了强烈的恨意。

他本就不是个豁达之人,这时已经想要通过自己的资源和能力把陈梦寒赶绝,让这个女人在平、津无处立足,要她跪下来求自己高抬贵手主动宽衣解带,才能解恨。

对于宁立言也想要办法让他吃些苦头,反正他早晚也得进日租界,看自己怎么收拾他。不管督察长还是副处长,在日租界都没用。再说和日军大将级别的高官相比,宁立言那点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宁立言却已经一手搂着陈梦寒向他们走过来,眼神中充满蔑视与不屑的,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金鸿飞、白逾桓,你们二位似乎很闲啊。这几天没事就往片场跑,再不就是组织各种聚会。梦寒在天津的影迷也成立锅伙了?还让你们两个当寨主?这帮人也瞎眼啊,难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就算是选个寨主出来,也该是我当,怎么把你们二位给选上了?你们要是愿意干这个差事跟我说一声,我帮你们把买卖关了,从今天开始安心给梦寒当跟班,一个月开十块钱的工资还管饭,你们乐意干么?”

金鸿飞不比白逾桓,不但没有一个日军大将做靠山,自己的民丰银行就开在中街。那是宁立言的辖区,县官不如现管,他要想给自己找麻烦简直再容易不过。要说关振报这种日本御用媒体宁立言未必能做到,但是让民丰银行不能营业则绰绰有余。

原本替白逾桓拉马,是想瞒着宁立言的手眼又或是让白逾桓自己和宁立言对抗借南次郎压他。如今白逾桓还没吃到肉,以他的人品不大可能给自己撑腰。虽说自己也财大气粗,却没必要招惹宁立言这种地头蛇。被当面挤兑,连一句硬话都不敢接,反倒是赔着笑脸说好话:

“三少说笑了。我们都是陈小姐的影迷,组织这个舞会也是为了陈小姐个人前途考虑,都是一片好意。您恐怕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来片场也没有别的意思,这部电影也是在下投资的,过来看看也是为了关注下进度,是正常的商业行为。”

他边说边偷眼看白逾桓,毕竟后者才是职业的笔杆子,替日本人骂南京政府都能骂到委员长翻脸,与宁立言斗口或是说好话都肯定比自己一个生意人出色。却发现白逾桓面红耳赤一句话没有,心中更为沮丧,后悔自己信错了人。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白逾桓年近六十又是个文人,动武绝对不是宁立言对手。南次郎再厉害也是远水不解近渴,谁也不想吃眼前亏。毕竟自己带了两个强壮有力的保镖,比白逾桓的战斗力强得多。自己指望他,他多半也在指望自己。

宁立言并没有场面上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觉悟,沉着脸语气冰冷:“少来这套!你三爷不是头一天出来混事的,你安的嘛心眼我一清二楚。跟我眼前玩这套,你还嫩点!我话明告诉你,今后这地方你和姓白的不许来,也不许你们再纠缠梦寒。她有得是戏拍,不拍戏我也养得起她,用不着你投资。再让我看见你们露面,别怪我不客气!”

他说话间已经松开陈梦寒,向两人走去,陈梦寒一个劲地劝阻着:“立言,别冲动……”可只是嘴上说,身上并没有动作。

眼看宁立言冲过来金鸿飞连忙向前一步尽量护住白逾桓,毕竟不能让自己这个靠山吃亏。同时高喊着:“三爷,你这是作什么?”

他这句话看上去是朝宁立言说,实际是喊自己的保镖以及剧组众人。只要有人阻止住宁立言,自己就能带着白逾桓逃脱。剧组的人其实早已经被惊动可是没一个人敢过去,一边是本地帮会龙头一边是自家金主,哪一方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他们之间的冲突自己没能力介入,只好装聋作哑。

那两个金鸿飞带来的保镖倒是尽职尽责,见主人招呼连忙向这边走过来,宁立言却朝他们瞪了一眼:“没你们事别瞎掺和!老实跟那待着!要不然就该吃亏了!”

这两个保镖被这一瞪,迈出去的脚步又停住了。不管是英租界高级警官还是帮会头目,收拾两个保镖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赚的是吃饭钱,犯不上卖命。

金鸿飞眼看自家保镖没用,又想起宁立言的种种凶名,心中更为紧张。声音又拔高几分:“三少……你别动气,这可真是个误会。白社长就是来探班没别的意思,再说他可是南次郎阁下的朋友,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话没说完,宁立言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紧盯着他的双眼冷声说道:“金总,我知道你是天津卫的财神。尤其现在帮日本人收购白银,一块银元你能看八分钱的利,又雇人把几十块银元放在口袋里,翻来覆去来回倒弄,就为了多蹭些银子渣下来,最后烧掉口袋得银子。靠这种手段你发了不小的财,就以为自己是个体面人了?笑话!就你这样的在三爷眼里也就是个小商贩,上不了台面!信不信我只要发句话,你那破银行一天也收不上十块钱,就连买卖也干不成!不管是南次郎还是嘛狼,在这都没用。县官不如现管,这地方听我的!今个我不打你不骂你,但是得给你们长点记性,出来!”

说着话他拽着金鸿飞的领带如同牵狗一样向外就走,金鸿飞生怕被拉倒在地只好快步跟上,虽然宁立言没点白逾桓的名,但是他也不傻自然也只能跟上去。陈梦寒则落在最后,一个劲地喊着:“立言,你别冲动……”

影棚外面停着宁立言的别克,不远处就是金鸿飞的那辆豪华款斯蒂庞克汽车。这部车乃是金鸿飞的心爱物也是身份体面的象征,其价格昂贵远在别克之上,就算放在英租界,也足以被称为豪车。

司机已经被人赶下车,汽车旁边则是十几个身穿手拿棍棒、bi shou的大汉,一看就知道就是在这一带游荡的混混。宁立言这个地下龙头身份一大好处就是不需要随身带保镖,只要招呼一声,所在地附近的混混多半就要过来帮忙,否则就没法再吃这碗江户饭。

眼看这帮人神色不善金鸿飞脸色也为之一变,大叫道:“宁三少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法租界,是**律的地方谁也不能乱来。”

“就这点胆还敢跟我争女人?”宁立言冷哼一声:“今个三爷给你长点记性,让你学聪明点。这天太热了,你这汽车轮胎气太足,如果路上爆胎容易发生交通事故,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给你放点气。你们几个别愣着了,动手!”

一声令下,几个混混举着bi shou朝着斯蒂庞克的四个轮胎用力捅去,这种汽车的轮胎并没有防刺功能,只听空气中传来几声爆响,汽车轮胎眼看着瘪下去。宁立言又吆喝一声:

“这三趟街的胶皮今个我包了,拉车的一人两块钱全都给我回家歇着。谁要拉这几位,今后就别打算再出来拉活!”

这帮混混吆喝一声就跑下去传令,只剩下目瞪口呆的金鸿飞和一语不发的白逾桓。

宁立言看了一眼金鸿飞:“这车胎我扎的,扎完了,怎么着吧?有能耐你使,有辙你想,三爷候着!滚!今后再敢进这个门,砸折你们的狗腿!”

抓着领带的手用力向前一拽,金鸿飞的身体前抢几步总算是身体灵便才不至于摔倒,宁立言则冷笑着转身向影棚里走去,拉住站在门口的陈梦寒:“回影棚吧,汽车放炮没嘛可看的,回去接着拍戏,我在这等你下班。你今天想吃什么……”

两人的情话从门口传来,金鸿飞与白逾桓则站在烈日之下,如火阳光如同皮鞭,抽得两人脸上生疼。

第三百九十五章 怒气不息

金鸿飞也是本地人,懂得宁立言所用手段。在天津的江湖规矩里,宁立言这招名为“摘眼罩”,就是在不伤损对手身体性命的前提下,破坏对方的重要财物或是身份象征,闹得满城风雨又不承担大罪。以此向世人证明,自己成功削了对手的面子,对手还拿自己无可奈何,告到官府也没什么用。

这是从前清年月留下来的手段,现如今只有帮会混混和纨绔子弟还保持着这个传统。给斯蒂庞克汽车放气名义是打自己的脸,实际是朝白逾桓脸上扇巴掌,留在这里只是自取其辱。

可车上没携带那么多备胎,等轮胎送过来再更换好得几个小时,两人若一直在这里等就成了笑柄,只好留下保镖与司机看守汽车两人先行离开。

虽说宁立言包了三条街的人力车,金鸿飞和白逾桓也不至于真的要靠走路回日租界。话说回来,如今正在伏里,白逾桓受了宁立言的气,若是真的一路靠走路回日租界,只怕半路上就得送医急救。总算在三条街范围之外雇到两辆人力车,才免了自己的双腿受苦。

白逾桓的脸色铁青,模样很有些吓人,金鸿飞也不敢开口询问或是安慰。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只能保持沉默。以金鸿飞的想法自然是先把白逾桓送回寓所自己就告辞,至于怎么和宁立言算账,那是白逾桓自己的事,他没办法参与。

按他的真实想法这件事如此了结也没什么不好,犯不上和宁立言继续纠缠。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想错了,陈梦寒与之前见过的那些女明星不同,她和宁立言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各取所需而是真正想要靠码头,甚至陈梦寒这边可能动了真情。即便没有名分也心甘情愿,与其他人的交往不过是敷衍场面,自己不管出多少钱或是动用多少势力都无法让她妥协。

这种女人是欢场上最不受欢迎那种,只能看不能摸,刀枪不入谁也没办法。至少对金鸿飞来讲拿不出任何有效手段,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换人。

反正天津电影明星不少,陈梦寒也没到不可或缺的地步。再说宁立言表现出的态度很坚决,这种狗少做事没轻没重,如果再纠缠不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自己一个开银行的和气生财,犯不上和宁立言这种帮会大佬闹翻。爱车被破坏面子被削,这些事都可以忍下。谁让自己的势力不敌宁立言吃了亏就得认命。

现在的问题在于白逾桓,他如果想要和宁立言斗一斗,自己也只能被迫跟随。金鸿飞打定了算盘,等过几天帮白逾桓找个更年轻的女演员,等他高兴之后再慢慢开导。一个知识分子总该明白忍一忍风平浪静的道理,即便要报复也等到南次郎履职以后再说。

可是洋车刚一进日租界白逾桓忽然开口,报出了国权报报馆的地址。金鸿飞一愣,不知白逾桓此时不回家,跑去国权报干什么,可又不敢问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

国权报与振报一样,都属于日本出钱供养的yu lun武器。社长胡恩溥报人出身,办报的时间长经验丰富,笔下也很来得。他和白逾桓的路数不一样,不是单纯从南京政府的政策、官员形象、百姓生活等方面寻找弊病,而是以一种更高的姿态指点江山。

每次批评南京政府的种种行为之后,他都会把笔锋一转,以日本作为对比。借口以邻国为鉴,实际变相吹嘘日本唱衰南京。这年月人们获取咨询的手段落后,消息流通不畅,编造谎言远比证伪容易。

胡恩溥刻意隐瞒了日本人每个月必须“自觉自愿”饿一天以纪念皇国创立艰难,每周必须一天禁酒节约粮食供应军队,乃至日本侨民无权到租界外消费,贵金属、外币寄回国会被强制兑换成日元,政府把国民视为物资为了获得外汇组织女性国民到南洋卖春这些事实。

编造日本政府清廉、高效、官员爱民如子,tiān huáng带头节俭百姓生活富足的谎言,也着实骗了不少人。尤其是和日租界缺乏往来的百姓,因为这些内容符合心中理想政府的模样便真心相信,对于日本的恶感颇为减少。乃至真有愚蠢无知之人以为东三省沦陷之后,老百姓的生活要强于张家父子当政时期。

最近胡恩溥的主要工作是宣传“亚细亚主义”,从理论层面为“大东亚共荣”造势站台,提出亚洲诸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抗西方世界的霸权。未来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黄种人与白种人争夺世界主导权话语权的道统之争,种族之争,这个时候一切都应该从大局出发不能鼠目寸光只看眼前。

要保证亚洲国家黄种文明的利益,必要以强国为盟主,其他国家服从盟主命令团结一心不惧牺牲,才有可能赢得胜利。为了维护所有黄种人的利益,为了维护祖宗留下来的道统,必要放弃门户国别之见,将人种的利益置于国家之上。

国民生活中遭遇小小困难实属必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宏伟的目标,所有付出都会有回报。只要忍过这一时,未来必是大好生活。如此言论最近频频发出,其用意不言自明。

作为一家靠日本人供养的报社,写这种文章乃是他们的谋生立身之道,也算是工作职责,白逾桓作为落水汉奸也不该落后。只不过他最近全部心思都在陈梦寒身上,于公事上多有荒废。虽然有薪水小偷嫌疑,但有南次郎的关系在也没人追究,因此这段时间始终是胡恩溥孤军作战。

金鸿飞不认为白逾桓具备知耻后勇的品格,更不是个通过工作来麻痹自己忘掉不愉快的性情,只看他的神色便能猜到他此时去找胡恩溥必然是为了和宁立言之间的冲突。可是猜得出归猜得出,金鸿飞还是想不明白胡恩溥有什么本事给白逾桓帮忙。

两人都是文人也都是外乡客,和本地的帮会没有多少往来。论身份资历胡恩溥远不及白逾桓,笔下功力也存在差距,否则南次郎的好友就是胡恩溥不会是白逾桓。

即便是比身家财富也是白逾桓胜过胡恩溥,国权报名字虽然响亮,实际报馆上下也不过五个人,胡恩溥的夫人还要在里面帮忙。白逾桓找胡恩溥又能商量出什么结果?

他满腹狐疑来到国权报,报馆里照例忙得手脚不停,除了胡恩溥的夫人没人顾得上招呼他们。

日本人小气,给的钱财不多要求不少,做落水文人已经失去退路,若是不好好工作失去日本人经济支持,多半要落个溺毙下场。是以英租界那帮自由记者在报馆有说有笑有零食吃还有些外快可拿,为大日本帝国效力的报人就得一本正经精神高度紧张,除非当到社长,否则没有舒服日子过。

胡恩溥一见白逾桓的神色,连忙让他和金鸿飞坐下又挥手让妻子离开顺带关上了房门,将两只玻璃杯放到他们面前,给他们一人倒了杯凉白开。金鸿飞素日不是喝咖啡就是荷兰水,白水难以下咽。再看这玻璃杯擦的并不干净,自己那只杯子的壁上还挂着一片蜷曲的茶叶更加不肯沾唇。

白逾桓也没动杯子,而是冷着脸开口:“咱们是老交情,废话不多说,这次我要你帮我你肯不肯?”

胡恩溥看看白逾桓:“我早就说过,楚香兄不改改自己的毛病,迟早要吃苦头。你最近迷恋陈梦寒,为了她不惜让金贤弟帮助投资拍一部电影,这种大手笔拿出来,应该没几个女人招架得住吧?可是看你如今这样子,似乎是所求不成,莫非……被宁立言撞破了好事?”

“一言难尽。”白逾桓没纠缠这个话题,“金贤弟和我们一样,都为大日本帝国办事,为人也很可靠,对他不用隐瞒。陈梦寒这个biǎo zi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给她来点厉害尝尝。她的靠山是宁立言,把宁立言放倒不信她不就范!到时候我看她怎么求我?”

胡恩溥皱皱眉头:“楚香兄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日本人的性情与国人不同。对于交情二字看得并不十分重。何况当时严令咱们必须要谨慎,若是为了私人恩怨我怕会惹祸上身。你我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不是少年人,犯不上为了一口气就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鸿飞听两人的话风不对,自己似乎卷进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之中。作为成功的银行家,他向来信奉趋吉避凶原则,连忙起身:“我路上受了暑热,现在头疼的厉害,得先告假。”

白逾桓却一把拉住他:“鸿飞贤弟坐下说话,你我之间是莫逆之交,对你没必要保守机密,你也不用想着避嫌。再说,你现在想要避嫌恐怕也来不及了,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别想着置身事外。”

他说话间把金鸿飞硬拉回位置又看向胡恩溥:“你担心的确实有道理,但是我们并没有胡闹,为帝国效忠是我们的本分,也是工作。自从普安协会成立以后,日租界的秩序越发混乱,帮会分子横行霸道无发无天。年初的时候连池墨轩的侄女都被迫委身于帮会头目宁立言,现在又有几万土匪进关,把华北闹得乌烟瘴气。照这样下去,整个河北的秩序都会崩坏,到那时候还怎么建设大东亚共荣?我们向上级如实汇报就是在为帝国效力。”

“这些事军方都知道。”胡恩溥摇头道:“靠这个可告不倒人。。”

“所以我得带上鸿飞老弟,也得请你帮忙,当年你拜在内藤义雄门下,如今就要靠这层师门交情,请他老人家出手。只要你帮我这次,等到南次郎阁下上任,我必有厚报。”

第三百九十六章 误上贼船

金鸿飞此时的心情只能用“误上贼船,骑虎难下”这八个字来形容。

内藤义雄何许人也他当然清楚,他既是靠日本人发财的银行家,自然想要结交日本总领事的首席经济顾问。何况正金银行的头取也是内藤的弟子,这么一位金融圈里的前辈按说是该结个善缘。可是金鸿飞不傻,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也知道什么样的人应该交往什么人自己应该敬而远之。

他虽然不是国府的特工也不曾与情报圈子有过交集,却也能猜得出内藤此人绝不是一个教授、学者或是经济学家那么简单。在中国的日本人没有几个省油灯,一个从庚子年就来到中国,没有正经营生偏又结交广阔,在哪都能找到关系的老人,身上若是没点秘密身份才怪。

做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必须耳聪目明,金鸿飞的社交圈广泛,于黑白两道都很有些关系。他听说过在英租界里有个神通广大的咖啡馆,据说只要肯出钱就能从里面买到本该是机密的消息。那些消息可以帮助人陡然而富,没必要费尽心力的去投机钻营。内藤义雄似乎就是咖啡馆的创始人之一。

金鸿飞在投机商里素来以胆大闻名,往往敢于押上全部身家去搏富贵,他也渴望发财,为了发财可以不顾其他,但他从没想过和这个咖啡馆有任何瓜葛。金鸿飞看得出来,如今华北乃至整个中国都面临着生死存续的危机,可他不在乎。他只是个商人不是军人、政客,家国大事与他无关他也不想过问,一心只想发财。至于这片土地变成谁的天下,他压根就不在乎。

不管是结交白逾桓还是为日本人效力,都是金鸿飞发财的手段以及为保护自己钱财所做的保险,他很清楚一个商人的界限在哪并不想逾越。如果和那个咖啡馆沾上关系,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商人,那些家国大事自己想不参与也办不到。

在乱世中这种身份变化往往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自己善于处理金融圈子的麻烦,其他的麻烦却未必在自己控制范围内,从安全角度也理应远离。因此金鸿飞宁肯放弃暴富的机会,也不和白鲸、内藤以及这个圈子的人产生交集,没想到白逾桓为了争风吃醋居然硬是把自己拖下水。

“鸿飞老弟和我乃是至交,你我之间本不该有隐秘,只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涉及机密所以不能对你说还望老弟别见怪。今天这件事本是因我而起却连累老弟面上无光,白某于心不忍。我此时如果继续瞒着你,就不够交情了。”

白逾桓嘴上说着交情却不理会金鸿飞的神色,也不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强行把秘密说出来不容其装傻或是逃跑。

“我和恩溥乃是南次郎阁下留在天津的密探,工作就是监视华北派遣军以及天津各情报机构的行为。我和南次郎阁下的信件中既有文墨上的交情,也有公事上的交待。换句话说,我们两人就是古代的绣衣直指,又或者可以看作微服私访的钦差。”

金鸿飞的知识主要在经济领域,对于历史所知有限,绣衣直指是什么压根不知道。他此时所能想到的则是传说中前清那帮血滴子,又或是东厂太监。

南次郎曾经长期在华工作并担任过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在他自己心中认为在天津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为光辉也最为舒适的日子。即便如今已经升任陆相,对于天津依旧念念不忘。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再回天津,看看自己的工作成果,向同僚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时也总算有证据。

关东军和华北派遣军之间始终存在权力上的争夺,南次郎担任派遣军司令时自然要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可是地位变了想法也就跟着做出改变。他担心自己的后继者改弦更张把自己打下来的大好基业败坏掉,乃至完全洗去自己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日租界的情报机构林立,南次郎如果想成立一个自己的机构未尝不可,但是意义不大。日本人担任这种角色很快就会被人查出来,搞不好还会闹出工作上的纠纷。

因此他给自己门下走狗白逾桓安排了这么一份监视性的工作,定期给自己呈交书信汇报,保证自己虽然离开派遣军依旧对天津情况能及时掌握。又担心白逾桓利用权力随意诬告,任命胡恩溥作为掣肘牵制,凡是重要情报必须两人联名才能确认生效。

胡、白两人早在当年就被日方发展为文化特务,白逾桓更和南次郎有私人交往,这项工作乃是半公半私性质。华北派遣军以及ling shi guǎn都不能确定两人除了为日本做yu lun战先锋外还承担监视工作,惟一的知情人就是内藤义雄。

南次郎是个标准的军国主义者,认为军事优先于政治所谓外交就是外务省替军人解释发生的事,和内藤这种和文官系统关系密切的浪人其实并不亲近。但是南次郎在中国的时候,正是浪人最后黄金时代,尤其在天津日本浪人势力庞大,内藤又是青木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南次郎也无法奈何他。只能吩咐胡、白两人对内藤多加提防不要招惹,至于他如何行动也无需干涉。

白逾桓由于也做特工工作,自然知道白鲸咖啡馆的名气。只不过他作为文化特务和咖啡馆那边搭不上线,现在需要借白鲸的刀,就只能去找内藤义雄。内藤向来注重经济,兴亚挺进军对本地商业发展有着巨大威胁,在这方面双方有着合作空间。

但是从白鲸购买情报所费不菲,拉金鸿飞下水,自然是找个金主。白逾桓对金鸿飞透露的消息并不完全,但是也暴露了自己日方特工身份。这一来金鸿飞就没了退路,如果他不肯和白逾桓共同进退,肯定会成为日方特工的眼中钉,搞不好性命都要丢掉,只好点头认可:“一切都听楚香兄安排就是。”

胡恩溥原本需要牵制白逾桓,可两人都是办报纸的,又都负责为日本人宣传造势,在大多数时间需要通力合作。再说监督派遣军这项工作颇为凶险,如果得罪了日本丘八说不定就要没命。

两人每次给南次郎汇报之前都要互相磋商,决定什么消息能报什么消息不能报,以免惹火烧身。这些年下来早已是难兄难弟莫逆之交,南次郎当初的安排全无作用。

虽然对白逾桓的毛病以及他的决定并不十分认同,但是胡恩溥终究还是不敢得罪他。毕竟白逾桓和南次郎有私交,这方面自己望尘莫及,如果反目自己没有好处。再说这件事是白逾桓主导,即便惹出麻烦自己的责任也不大。因此胡恩溥还是拿起话机拨通了内藤别墅的电话,等放下电话之后对白逾桓道:

“内藤先生今天正好有空,让咱一块过去品尝新到的碧螺春。楚香兄你可一定要想清楚,这老爷子的茶可不是好喝的。”

白逾桓朝他一笑:“恩溥兄只管放心,我这一路上都盘算好了,咱们如今做的事情也是为南次郎阁下效力,你就等着立功受赏吧!”

内藤对三人很是热情,模样就像是个独居多年只盼有人陪自己说话解闷的普通老人,不住地吩咐仆人拿点心、端水果,又对金鸿飞一通夸奖,称赞他为日本收购白银以及纱厂的工作十分出色,乃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必有大作为等等。

金鸿飞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在场,和内藤寒暄几句之后便提出想要去欣赏一下一楼悬挂的几张山水,内藤也笑着表示那是自己一时兴起涂鸦之作,如果金鸿飞喜欢大可看个够,又吩咐着老仆把自己其他的画作拿出来,供金总经理慢慢欣赏。

等到金鸿飞出门,内藤又看向胡、白两人。“南次郎阁下离开天津之前曾和我说过,如果有朝一日你们两人一起来找我,就注定是出了了不起的大事,需要我全力协助。本以为这不过是将军抬举我这个无职无权的流浪汉,随口说那么一句给我涨涨面子,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么一天。二位不知有何吩咐,只要老朽力所能及一定万死不辞,这是我的荣幸。”

白逾桓道:“内藤前辈太客气了,我们今天来是替天津百姓请命的。”

“为民请命?这话说得未免太重了吧?老朽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日本老头,最多是认识几个人,有几位官长愿意卖我面子,如何担得起这等大事?”

“老人家就不必谦虚了,我们既然来,自然是相信您的手段与能力。兴亚挺进军在河北四处游荡闹得人心惶惶,对于本地商品的销售以及原材料购入都造成巨大影响。虽然大日本帝国的商品可以走水路运来,可是我们需要的棉花和粮食都离不开陆运。再说这些土匪在乡间横行,势必导致田地荒芜。如果不能很好地解决,未来河北的农产品供应就会出现严重短缺。天津向来是个商业城市,需要稳定的物资输入才能维持市民生活。老人家是经济专家,这些道理不用我讲您自然明白,越早解决他们好处就越大。”

内藤看看白逾桓又看看胡恩溥。“二位倒是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不愧是报人典范。不过你们来错了地方,二位应该向东京申诉,我相信南次郎阁下一定可以主持公道。再说南次郎阁下很快就会到满州上任,只要关东军展开行动,解决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

白逾桓点点头:“我的想法和老人家不谋而合,但不是等将军上任之后,而是在上任之前,就把这些残渣消灭干净。特意前来,请老人家给个方便!”

第三百九十七章 借刀

宁立言在片场外面把金鸿飞的汽车轮胎“放炮”,虽然目的是摘白逾桓的眼罩,给他们一个警告,和其他人不相干,可是其他剧组成员的心情一样受到影响。

成员年龄跨度大,经验阅历也不相同。那位爱骂人的导演见多识广,从宁立言一来他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仿佛发生的一切和自己无关。等到外面轮胎放炮的声音响起,再听到几个看热闹的工作人员议论之后还,他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悠闲地喷云吐雾,嘴里小声嘀咕着:“终于清净了,可以专心拍电影,后面的进度应该能赶上。”

可是大多数人没有导演这么沉稳,三五成qun jiāo头接耳地议论着所发生的事,情绪也变得紧张浮躁。

金鸿飞的拍摄经费不会一次到位,过一段时间拨一点下来,以此作为鱼饵保证陈梦寒不会脱钩,也保证剧组不脱离自己控制。今天因为陈梦寒导致爱车被破坏更是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其恼羞成怒之下,后续资金会不会停拨?

宁立言的财力倒是也足以拍的起一部电影,可他的兴趣显然不在于此,可能花几万块给陈梦寒买首饰、汽车、时装,却不可能掏钱帮她拍电影。反过来陈梦寒也是一样。

所有的礼物都是宁立言送,从不曾自己开口要,更不可能主动开口要钱拍电影。如果金鸿飞停止拨款,指望宁立言承接后续资金把影片拍完的可能性不大,电影拍不下去,剧组也就得解散。

陈梦寒自己锦衣玉食,不管有没有工作都不愁吃喝。可是这帮工作人员都是苦命人,大家手停口停,剧组解散生计就有问题。再说这年月的电影rén dà多对于这个行业充满热情,拍电影既是谋生手段也是实现理想。从上而下都想要拍几部优秀电影出来给过人争光,这片子已经拍了一小半如果就此停顿乃至取消,众人心里都不会舒服。

这部戏的男主角扮演者小李紧咬着牙关站在那里不动,看向宁立言的目光里带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怨恨。一个穿着女学生打扮,相貌清秀的年轻女孩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小声嘀咕:“陈小姐平时对你也很关照,宁立言会不会也对你下手?他手下是一帮混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是先躲躲吧。”

小李摇头道:“我和陈小姐之间是清白的,为什么要怕?现在躲避反倒惹来不必要的怀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再怎么凶我也不怕。再说我是男主角,我走了戏还怎么拍?”

事实证明,戏能否拍下去并不由男女主演乃至导演的意志决定。宁立言回到片场时满面春风,还主动来到导演面前为打断拍摄道歉,又向所有片场人员抱拳作揖:

“我刚才打扰了大家工作非常抱歉,请大家喝荷兰水赔罪,一会还会有人送西瓜过来给大家消暑。大家一定要原谅我,否则梦寒可是要跟我发脾气的。”

这一番场面功夫显然是为了安抚工作人员,保证拍摄进行,但是收效不大。众人的心这时已经散了,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凝聚起来。再说宁立言带来的压力远在金鸿飞、白逾桓之上。光是想着方才那些雪亮bi shou外加现在还趴在门外动不了的“斯蒂庞克”,众人也的注意力也难以集中。

接下来的拍摄便是一场灾难,除了陈梦寒、小李以及导演外,其他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现场屡屡出错,导演也只能无奈地宣布:天气太热,拍摄暂停一天,明天早晨按时上工。

工作人员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也没谁等着荷兰水或是西瓜。小李看着陈梦寒,向前走了两步想说什么,但还没等走过去就被斜刺里冲出的导演拽着向外走,“你跟我走,你刚才那几场戏还是有问题,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陈梦寒的心思全在宁立言身上,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出门就将身子挂在宁立言身上,等来到国民饭店的房间内,宁立言才微笑着问道:“怪不怪我?”

“怪你什么?吓跑那两个家伙?还是搅了今天的拍摄?这都是好事啊。那两个人像冤魂缠腿一样,每天在片场晃来晃去赶都赶不走,比苍蝇还讨厌。一个是开报馆的辛亥元老一个银行家,听上去都是体面人,可做出事来和汤佐恩那种人没有丝毫区别,投资拍电影就是为了占女演员的便宜。

尤其那个金鸿飞,我一看到他心里就不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是立言来,我说不定哪天忍不住脾气,也要把他们现开销,你倒是帮了我的忙。”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将头靠在宁立言肩上,言辞恳切未尝没有辩白申诉之意。显然是担心宁立言怀疑什么,必须要剖白心迹。

前世偶像如今身心俱陷,宁立言心中自然也感到无比畅快。尤其是听到陈梦寒对于金鸿飞的观感,联想到她前世遭遇,越发担心辜负美人恩重,让她重蹈前世覆辙。搂着陈梦寒香肩,在她耳畔低语:“那我搅了你的拍摄你不生气?”

“没什么啊,反正这么热的天我也不想拍,再说只要立言一句话,我现在就可以宣布退出电影界,安心给你当外室生孩子。敏姐肚子里那个生下来要送给宁总经理,我生的谁也不给,就我们两个照顾他。”

她之前有过一个孩子因病而死,导致她和付觉生感情彻底结束,孩子算是她心里的一道坎,一般在她眼前需要避讳。如今她大大方方说出孩子的话题还要给宁立言生,足以证明她如今已经彻底放下了前尘往事,生命里的惟一就是宁立言。

两人相拥一处良久无言,过了好一阵子宁立言才说道:“你们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听说是个新人?总是被导演骂来骂去的,全靠你照顾他。”

“算是吧,他以前也是演文明戏的,演电影是新手。其实他很有灵性演戏也不错,很多时候是替我挨骂。毕竟我的立言厉害,剧组上下都拿我当皇后看,谁敢骂我啊?只好让小李当替罪羊。”

说到这里陈梦寒才意识到什么,从宁立言怀中起身:“我这就打电话给导演,让他换个男主角,要不然我就不拍了。”

“那前面的镜头怎么办?”

“那是导演操心的事我不管,反正不换他就换我,这个人笨头笨脑的,我已经忍够了。”

宁立言一把将她拽回到自己怀中,“你的男人会这么鼠肚鸡肠?梦寒现在是江湖大姐做派,新出道的小老弟本来就要照顾,何况人家是给你当替罪羊,你当然要为他说话了。我要是为这种事怀疑你,就不配做你的男人。我只不过是跟你提个醒,照顾人是对的,但是也要看好人品免得吃亏。你猜这些是谁跟我说的?一个看上去很清纯的小姑娘,好像是叫什么如……我想一下。”

“爱如?”陈梦寒对于剧组的人自然比宁立言熟悉,他一说就知道是谁,惊讶地说道:“怎么会是她?她是小李的女朋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她不想当这个小李的女朋友而想当我的女朋友,跑到警察署向我告你们的黑状,表示你能做的事她都能做。还说自己和男朋友只拉过手,其他什么都没做过。只要我点头,她就可以把完整的自己交给我。”

陈梦寒回想着自己在片场对于这个年轻姑娘的照顾关爱,乃至几次帮她化解危机,否则其多半跑不出金鸿飞的手心。没想到这看上去清纯可人的小姑娘不声不响就去给自己泼脏水,还想要抄自己的后路。

但是她也得承认,这姑娘的相貌是很出色的,与自己比也相去不远。何况比自己年轻,又是个大姑娘,男人难道不动心?虽然如今宁立言身边美人不少,可是女人吃醋的天性还是让她忍不住问道:“那……你答应她了?”

“怎么可能?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能答应什么。再说她呆头呆脑的,我也没兴趣。她和她男朋友到了什么地步关我什么事?真以为我会在乎这种事?一个思想如此迂腐的女人,我是不会要的。我担心她会用其他手段对付你,今天过来既是警告白逾桓,也是给她提醒。如果她脑筋不清爽,还动歪脑筋,看我怎么收拾她!”

陈梦寒瞬间觉得整个房间充满阳光,手环着宁立言的脖子微笑道:“这其实也不能怪她,你每次来探班都要买好多东西,门口又是汽车又是保镖威风的不得了,有几个小姑娘不动心?其实我也发现了,剧组好几个女孩每次看到你眼神都变了。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下?过去大户人家的妾室要想保住丈夫宠爱,就把自己的丫鬟送给夫君固宠,我也要学着做这些,免得将来人老珠黄被立言扫地出门。”

两人嬉笑了一阵,宁立言才态度诚恳地说道:“梦寒对不起,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早就应该来,但是一直拖延到现在。今天做这件事固然是给他们警告,却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算不上纯粹的帮你。”

陈梦寒美眸中满是温情:“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即便立言不来我自己也能应付他们,又不是你见死不救。能为立言做点事我很开心,至少证明自己不是个废人,可以为你分忧。我只是在担心,白逾桓的分量够不够?他又会不会按你的想法做,万一他不敢惹小日向,或是只找你的麻烦,又该怎么办?”

在宁立言身边女孩里,陈梦寒是唯一一个有过一段灰色历史的,不管表面何等光鲜,心里其实最是自卑。不管宁立言如何做,她都不会生气,最多只会感到害怕或是委屈。

随着乔雪等人的出现,陈梦寒越发担心自己的美貌不足以维系与宁立言的两关系,有朝一日真的沦落成弃妇。现在就连剧组的小字辈都开始抄自己的后路,心中忧思越重,哪里还敢在宁立言面前发脾气。只是担心宁立言计谋不成,或是玩火zi fén。

宁立言笑道:“白逾桓靠着南次郎的面子在日租界招摇,这回被我当众羞辱,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这不光是个脾气问题,而是关系着他能否在天津混得下去,人活一张脸,没了面子也就混不下去。如果他真的不报复,大家就会认为他和南次郎的交情是假的,今后在日租界少不了有人找他麻烦,这座城市就没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不但要报复,而且不能拖延过久。至于他对付谁,这个也不难猜。南次郎官太大,我身份太低,我们两人不对等。他如果想借南次郎的势力对付我,相当于用机关枪打蚂蚁,根本使不上力,南次郎也不会搭理他。只有小日向的体量、身份足够,再说小日向的兴亚挺进军、普安协会都是遭恨的玩意。日本人里也有不少人要收拾他,这也算是顺势而为。不是白逾桓用什么办法,而是他可选择的道路本就不多,再有我们在后面推他一把,不怕他不就范。”

“可是假如内藤不帮我们……”

“我压根也没指望内藤帮忙。”宁立言自信地一笑:“我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只缺少你这味药引子。现如今事情已经发作了,白逾桓就得乖乖任我摆布。要不要打个赌,看看白逾桓这次能不能逃脱我的算计?”

陈梦寒笑道:“可是我已经连人带心都给了你,还有什么可赌的?”

“那就……赌下辈子。”

“不用赌,世世代代我都要缠着你,你想不要都不行。咱们就看着白逾桓怎么帮你,把小日向弄走,也好给丽珠嫂子报仇。”

“劝顽童休流泪,你免悲声,邹老爷是你的报仇人……”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案

内藤义雄的别墅内,这老浪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皱着眉头长吁短叹。“我已经是个老朽了,功名富贵于我毫无意义,只想在这座城市安度晚年,过几年悠闲日子。这也是我为帝国奔波半生乃至满门尽忠应得的回报。这经济顾问的职务不过是总领事可怜我老而无用,给了个荣衔让我养老之用算不得数。尤其白先生所求之事涉及军方,一旦卷入必然麻烦无穷,我真的不想介入。”

与老人的苦闷形成鲜明对照,对面的白逾桓和胡恩溥情绪异常兴奋,白逾桓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老先生此言差矣。大家都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力,自然应该舍生忘死时刻准备为建设大东亚共荣捐躯。我们虽然是文人不能上阵,但是对于帝国的忠心和皇国勇士并无差别。南次郎阁下让我们在天津的目的之一,就是防止眼下这种情况事发生。我们得到这么重要的情报不上报,不但有负帝国信任,更是渎职。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大东亚共荣,我们也得直言不讳如实上奏。”

耐不住两人的软磨硬泡,加上白逾桓还带来了金鸿飞这个大礼。内藤方才给自己一个线人挂了电话,让他查访一下有没有关于兴亚挺进军的消息,如果能搜集一些证据就最好不过。如果没有自己也不强求,就当自己没问过。

电话那边的线人向内藤暴了一个惊人消息:兴亚挺进军似乎和热河抗日救**的孙永勤存在勾结,双方正在秘密接触。

胡、白两人在天津的工作,就是监视华北派遣军以及本地的情报机关,避免他们脱离掌握。尤其南次郎要担任关东军总司令一职,更需要保证部下的服从,两人的工作任务就更重。不管白逾桓对外声称自己和南次郎的私交何等亲厚,如果拿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工作成果,在恩主面前照样交待不下去。

可是两人说到底只是文化特务和军人之间的联系比较少,不管是派遣军还是各情报机关都不会让他们得到太多消息,想要抓破绽更非易事。

原本白逾桓找内藤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想要收拾小日向和他的兴亚挺进军。可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心思已经从维护面子保证今后在日租界能混下去,转变为立一桩大功劳。乃至对于陈梦寒的念想也暂时放下,心思都放在了立功之上。

小日向白朗是个日本人,可这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日本人作为一个庞大群体,其信仰、立场、倾向本就千奇百怪,不能单纯用国籍判断敌友。中国人里有汉奸,日本人里同样也存在左派以及反战人士。

就在两年前,关东军发生“伊田助男事件”,导致鳖刚村一旅团被撤销建制,成为关东军内部一桩巨大丑闻。

伊田助男只是孤身一人,最大的破坏也就是带走了日军十万发dàn yào。兴亚挺进军可是拥有数万武装的庞大作战单位,单纯从人数上看,是华北派遣军的好几倍。何况现在就在殷汝耕的防区驻扎,只要振臂一呼就能轻而易举占领整个冀东特别行政公署。若是他们真的和孙永勤武装有勾结,其影响将远远超过伊田助男,搞不好整个关东军的情报系统都要被洗一遍。

南次郎刚上任就赶上这么个倒霉事,必然沦为东京的笑柄。反过来,要是能抢在他上任之前就把这起案件成功侦破,不但南次郎面上有光,胡、白两人更是少不了立功受赏。

这两人在天津当文化特务,为日本人在yu lun战线上冲锋陷阵鼓唇弄舌,气力花费不少还要面临被南京政府“制裁”的风险,可是获益不算多。

日本自己就是个穷国,又奉行军国主义万事以军人为先,功劳中也是军功最重。对于文宣阵地的成绩并不在意,两人既做了汉奸便谈不到理想方面的追求,只想发几笔大财。

可是报纸始终亏损,日子过得便艰难,即便是有了金鸿飞这种金主支持,也难以过上想要的生活。如果能够侦破兴亚挺进军和抗日武装勾结的案子,两人地位就能提升,还能从日本得一笔重赏。

各方面因素综合一处,这两人就格外热心。内藤越是退缩,两人越是想向前冲。原本与此事牵扯不深的胡恩溥这时也积极起来,连忙说道:

“内藤前辈的顾虑我们也是知道的,您看能不能这样。老人家给我们搭一条线,我们自己和您的线人见面。之后的事情不管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不会牵连到老人家。当然,这份情报需要多少报酬您只管明说,包括您应得的好处,我们都不会短缺。”

这话的意思等于是把内藤踢出局,把上门求援变成了一桩买卖。内藤倒也不动气,而是语重心长劝阻:

“此事关系重大,你们可要想好。小日向的兴亚挺进军进关乃是得到了关东军的支持。”

白逾桓心道:正是因为他得到了关东军支持,我们才要把事情揭穿。批准他进关乃至扶持他的,都是土肥原那帮人,和南次郎阁下并无关系。只要把这份罪名扣实,南次郎就能借题发挥先把关东军整顿一番。历来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套官场手段你这老日本如何懂得?

再说小日向和土肥原的关系算不上亲厚,否则也不至于找池上发一做靠山。偏偏事情又闹得大,在租界早已是树大招风,打掉他符合更方面利益自己绝无危险何乐不为

他脸上带着一团正气:“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但是我们为了对帝国效忠,早已经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不管牵扯到任何人,我们都要一查到底!”

内藤无奈地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帮你们。不过你们的心意如此坚决,我也不好回绝,否则将来难免落个包庇的罪名。我帮你们约个时间和线人见面,至于报酬就不必了。金鸿飞和他的民丰银行,就是最好的报酬。帝国需要这样的人效命,一会让他留下,我和他好好谈谈。”

两人知道内藤现在是经济总顾问,也就是经济特务的头目,金鸿飞这种本地银行家,正是发展拉拢的对象。内藤把他留下,就等于收了两人的贿赂,对于二人所求之事自然不会拒绝或捣乱。

回想方才白逾桓死拉活拽硬是要把金鸿飞拖过来的情形,胡恩溥心中恍然,原来白逾桓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用金鸿飞送礼,让内藤无从拒绝自己的请求。

金鸿飞被发展成经济特工之后,对于帝国的情报战经费需求不能拒绝,让他出钱支付购买情报的开销就从人情变成义务,自己也不必感到亏欠。这样白逾桓实际并不需要付出什么,就能左右逢源实现心愿。

作为老朋友胡恩溥也得承认,白逾桓这手玩得颇为高明,自己颇有不及。心中对其既是佩服又有些畏惧,庆幸自己一直以来与他保持良好关系,这次也跟他同走这一遭,否则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算计。

双方见面的地方乃是靠近三不管的一个小饭馆,饭馆的用餐环境很是恶劣,但是地点偏僻也没什么客人很适合密谈。

对方是个相貌猥琐的高丽人,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乱转,仿佛是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偷。一提内藤的名字,这高丽人就显得非常畏惧,对两人也格外客气。

“二位原来是内藤老爷子的朋友,那我就放心了。咱是自己人,价钱方面我一定分外克己。只不过小的吃这碗饭,指望这个安身立命,您也不好让我太受委屈不是?这宗情报关系重大,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二位大人办大事,绝不会为了仨瓜两枣跟小人这种人纠缠。”

白逾桓摆手道:“钱的事情好说,我要先听消息。你们的情报准确么?是不是捕风捉影?”

“您老放心,这消息一准可靠,小人就是干这个的,哪能砸自己的招牌?我在兴亚挺进军里有条路子,能联系到尚司令身边的卫士。这卫士乃是他的亲信,随同他一起进的天津。这消息就是他卖给我的,可是花了一笔大数。”

“只要你消息属实,我不会让你吃亏,但是这个人我要看到。”

高丽人摇着头:“这不行,没有这种规矩。再说您和他见面了,小人不是白忙和了?慢说是您,就是内藤老爷子自己,也没资格见我的内线。若是您这样要求,咱们只好各走各路。”

胡恩溥道:“我们可以先付钱。”

“那也不行,对方只相信我不相信外人。这种事要是走漏风声事要掉脑袋的。除了我,他谁也信不过,我也不能让你见。”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白逾桓连忙叫住他:“先别忙着走,跟我说说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兴亚挺进军和孙永勤到底合作到什么地步?”

“这……按说也不能说,可是看在内藤老爷子的面子上,我就只好破例了。兴亚不是要和孙永勤的部队联合,而是准备互相通个消息打默契仗。自古来兔死狗烹,兴亚挺进军眼下粮饷充足,就是因为有孙永勤这支人马在。如果把他消灭了,那兴亚就没了存在的必要,说不定就要被皇军收编。所以尚司令私下下了命令,不许和孙永勤的人真杀实战。该打的时候自然要打,该放的时候也得放,赢三次输一次,给孙永勤留一丝活气。有些时候还得让孙永勤得个大便宜,比如这次……”

说到这里高丽人停住了话头,开始四下张望,随后说道:“这家店别看门面不大后厨也不怎么干净,可是灶上确实有几分本事,尤其一道红烧牛舌尾做那叫一个确地道。这也是赶上好年头了,要放在前清的时候,想吃口牛肉还得藏着掖着,哪像现在一样敞开吃。既然赶上好时候,咱就不能辜负,敞开吃吧。”

白逾桓知道他是故意拿搪,把出发前朝金鸿飞要的一卷钞票向高丽人眼前一推,随后把脸一沉。“大日本帝国的南次郎将军乃是我的好友,你所说的事情涉及到军事机密,要是故意隐瞒,留神自己的脑袋!”

高丽人被吓了一跳,看看眼前的钞票又有些为难:“小人这也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买卖。您这只给这么点,还是中交票,有点难为人了。纵然是;老爷子的面子,也不能这样。”

“只要你的消息确实,我保证你能看见硬货!”白逾桓到底在天津工作多年,也知道本地的路数,不管兜里是否有钱,面子上总要硬撑。

高丽人看看两人,把钞票塞到口袋里:“尚司令这次要安排人和孙永勤的人见面,把围剿计划和军需仓库的位置交给对方。先让孙永勤打个大胜仗,这样才能显示出兴亚挺进军的作用。至于具体见面时间、地点以及中间人姓名我现在不能说。必须有五十两黄金才能开口,差一点都不行。”

第三百九十九章 魔女(上)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虽然东洋人刻板无趣且国家制度森严国民生活与囚徒无异,但娱乐业偏又是日租界当下最重要的财源所在,因此日本人一方面严禁本国人享受生活另一方面又对其他人在日租界吃喝玩乐大开方便之门,乃至以国家的力量提供保护。如果只比较夜生活的丰富多彩,天津城内日租界可谓独占鳌头。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落下,日租界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之中。随着第一盏路灯亮起,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无数路灯以及商家的电灯、汽灯纷纷点亮,仿佛沉睡的魔兽睁开了眼睛。

魔兽张开血盆大口,喷出混合着酒气、脂粉香以及烟土气味的灼热吐息,将自华界以及各国租界而来的寻芳客、大烟鬼、赌鬼当做祭品悉数吞噬。只留下现大洋在胃袋内叮当作响。

除去烟馆、赌馆、妓馆之外,日租界的酒楼、饭庄也不在少数。每到此时,各处饭庄俱是高朋满座,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的喧嚣声不绝于耳。若不是那些身穿短单衣脚踏木屐的日本浪人在附近走来走去,偶尔还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大兵巡逻经过,或许真能瞒住个把痴儿,认为此时天下还算太平。

位于日租界松岛街十三号的东兴楼便是一处颇有名气的饭庄。其成名原因有三:一是饭食价钱高的吓人,非富贵人不能问津;二是整个后厨都是前清王府出身,能做地道贵胄膳食;三是东家身份神秘脾气大,平日里往来客人只见过掌柜不知道东家何人,只知道其身份显赫手眼通天,便是华北驻屯军司令部也要卖他三分面子。偶尔东家一声令下,饭店便会闭门谢客,纵然是事先约好的宴席也照样要推掉,因此闹事的,从未有一个占过上风。

饭庄前门开在松岛街,后门对着浪速街,为中西合璧花园别墅式建筑,由主楼、配楼、庭院和库房等组成。主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造型别致,外檐和内饰均刻有奇花异草砖雕;门口条石楼梯踏步,拱形门窗,一二楼阳面带有走廊,站在走廊上就可以俯瞰整个庭院。

庭院内遍植花木绿意盎然,从门前经过便觉得赏心悦目。在东侧设有窄而长的副楼和配房,有便门供工作人员进出,副楼与主楼间则以天桥相通方便往来。

曾经有细心之人仔细观察过这处酒楼,随后就越发相信此地别有洞天,不是一处寻常酒楼。不论选取附近哪一栋建筑为观察点,都无法看到东兴楼全貌。似乎是建设之初就有过某种考量,让整个建筑如同个怀抱琵琶弹唱的古典美人,总是把自己的真容隐藏起来。

消息越穿越神,城市里便开始流传有关东兴楼的传说。但说到细节,又每一个人说的明白。只是形成了一个共识:这里不管来了什么客人,或是出了什么新闻都不算奇怪。

今晚上的东兴楼也显得非同寻常,门首站的不是活计,而是四个身穿zhi fu的警察,个个板着脸仿佛家里死了至亲。有人多看一眼,都会被他们那阴鸷冰冷的视线吓得魂飞魄散,更别提靠近去触霉头。

若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这四个警察全都生了一双小短腿,乃是标准的东洋萝卜头。那标枪一般的站姿,更证明是穿过号坎吃过军粮的主。

租界警察署的日本人从判任官起步,最低也是部长级别,虽然在日本警察体系内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职位,但是对租界而言已经算是了不得的人物。四个部长在门外站岗,便是警察署长也没有这份排场,今日用餐客人身份可见一斑。

除了这四个警务高官,在酒楼四周还有十几个精壮汉子来回游荡,以警惕地目光观察着路人。虽然天气炎热,他们仍旧穿着长大衣衫,还把一只手放在衣服里面。不问可知,这里面必然藏着武器,并且随时处于击发状态。

东兴楼今天的排场很大,但是酒席实际只开了一桌。请客的便是这家酒楼背后那位神秘的东家,整个排场也是其一手操办。

这位东家的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留着“中分”发型,头油锃光瓦亮。身上穿着一件小立领白衬衣,白衬衣的下摆并没有收进裤子里,而是在外面放着。

下身穿的乃是紧身收腰马裤,脚上则是一双大马靴。衣架上挂着一顶军帽以及一件胸前满是勋表的将官大礼服,看上去是一副标准军中大将打扮。可是那不加丝毫掩饰束缚的鼓涨胸脯,又证明此人实际是女子身份。

这年月女扮男装的不少,基本上都会对自己的女子性征进行遮掩,像她这样既打扮成男子又不掩饰自己女儿身份的,便失去了伪装的意义,这种打扮只能称作狂放。既不像个军人也不像个良家妇女。

女人的年纪虽然不算轻,可是皮肤光泽水嫩,望之如二八少女。鼓鼻杏眼肤白如雪,足以称为绝色,若说缺憾便是嘴巴略大嘴唇稍厚,但是配上她那眼中流动的波光媚态,这份缺憾反倒是成了xing gǎn,缺点变成了长处。

她翘着二郎腿,马靴靴尖轻微抖动。胳膊肘拄在桌面上,食中二指之间夹着一根翡翠烟嘴,上面插着一支“555”牌香烟。一般女子抽烟都会带几分粗鲁乃至江湖风尘气息,可是她的动作潇洒自然,给人一种“本应如此”的感觉。看不出风尘气,反倒是更增几分魅力。

在她对面端坐的是吉川幸盛,下首位置则是宪兵队长池上发一,两人都看着女子没作声,女子那如同宝石的美眸在两人脸上来回转动,忽然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微笑道:

“怎么?这一桌丰盛酒席你们却不肯动筷子,难道我长得太难看,让你们没了食欲?这可就麻烦了,我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们两个若是看到我就吃不下东西,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池上发一连忙道:“少佐阁下说笑了,卑职只是觉得酒井参谋长还没有到,我们应该等一等。”

女子瞥了池上一眼,似是发怒又像是眉目传情,语气更像是娇嗔多过报怨:“我是大将不是少佐,池上君你可把人家给叫小了。再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人军人几时学会了本地人的坏毛病?吃饭也要论资排辈还要等高官显贵?我早就给酒井参谋长下过请帖了,时间地点约定得一清二楚,他若是贵人事忙也该派人打声招呼,一声不响也不肯露面就是他的不对了。他若是一直不来,我们就要看着满桌美味挨饿?哪有这种道理!”

吉川幸盛一笑:“是啊,酒井参谋长不管工作多忙也不该冒犯格格,便是梅津司令官也不能如此,他必须得受罚。我让他吃些残羹剩饭也是理所应当。”

女子的视线又转向了吉川:“吉川君乃是颇有名气的美食家,为何也不动筷子?难道这里的厨师手艺不精,入不了你的法眼?”

吉川一笑:“女士优先尊卑有序,格格不动筷子,我又怎么敢逾越?我不过是个商人,在贵族面前失礼的话我爷爷可是会从东京打电话过来,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女子一阵大笑,丝毫不在意自己胸脯抖动对两个男人的影响,笑了好一阵之后将香烟熄灭在烟缸里,拿起白银包裹的乌木筷子夹起一块海参放入口内,闭上眼睛感受着食物味道,良久之后忽然一拍桌子:“就是这个味道!看来老王府的手艺还没丢下。”

“那是自然,这个国家的人有个最大长处就是念旧。当初我们的康德皇帝居住在张园的时候,张园主人张彪带着全家住在门房,把主人的院落让给皇帝居住,每天带着家眷去给皇帝磕头问安。在这个国家,很多人还在怀念着大清王朝,从饮食到生活习惯都是如此。”

吉川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开始往嘴里夹菜,只有池上发一依旧忌惮这女子的名气以及喜怒无常的性格,不敢在她面前轻举妄动,只是礼节性地夹些东西入口,不等分辨味道便囫囵咽下。

眼前这个名为宫岛东珍的女人出身前清亲王之家,按规制受封和硕公主,很小的时候便被父亲送给日本浪人做养女。毕业于松本高等女子学校,在学校里接受过系统的特工训练。曾经遵从父命和拥有黄金家族血统的蒙匪头目结婚,但是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左右便宣告终结。

离婚之后的宫岛东珍反倒是越发无法无天,穿男装招摇过市,热衷于骑马、射击、击剑、拳击等男性运动项目且成绩斐然。除此之外她接受康德皇帝册封,担任安**总司令,大将军衔以及大礼服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康德自己都是个儿皇帝,其册封的大将价值几何不问可知。宫岛东珍真正让人忌惮之处,还是她在日本情报机构的身份,以及日本军中授予她的少佐军衔。

日本人使用女间谍的时间要上溯到前清时代,于min guo时达到巅峰,几处高等女子学校为帝国培养了大批知书达理又富有“牺牲”精神的女性特工预备役。

这年月亚洲各国公认日本女人是做太太的理想目标,这些女人往往可以靠着水准以上的相貌和端庄的举止成为国府官员或是学者、财主的妻妾或是情人,再通过这种关系为日本打探消息甚至实施策反。

日本这些年的战略行动谋事布局,这些女谍很立了一些功劳,宫岛东珍聪明伶俐貌美且有风情,更有着贵族身份。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让她在这个领域如鱼得水,很是为日本立了些功劳。

炸死昔日“东北王”的皇姑屯事件以及九一八事变背后都有她的身影,在上海出面策划组织三友公司与日本僧人冲突,导致一二八事变爆发。其最大的功绩还是在天津,孤身一人在东北军眼皮子底下带走了前清末代皇后,让康德皇帝夫妻团圆。

虽然对于当事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幸事,但是宫岛东珍因为成功策划实施这次行动而大出风头。这个女人的姿色即使不及乔雪也也可以称为绝色,加上她的风姿气质,让不少男人为之倾倒。

她也善于利用这一点为自己提供方便,把若干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日本军政财学有不少人或是为其美色所迷或是为其身份所吸引,争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乃至一部分人称其为东方的“玛塔哈利”,把她和那位风流女谍相提并论就知道她的魅力所在。

日本眼下的关外战略布局中,还需要一块遮羞布挡箭牌,宫岛东珍的旗人身份就更为重要。在政治上有着吉祥物的作用,利于拉拢前清遗老,是以对她格外优待。这座东兴楼乃是日本情报机关的财源及秘密接头地点,可是被她生要了过去,成为自己的产业,也没人敢予以反对。

宫岛自己也是个恣睢性格,自从担任安**司令后,就以金司令或是金大将自居,动辄摆出司令派头或是格格排场。其喜怒无常翻脸如翻书,行事上也多有乖张之处,时人又称其为魔女。像今天言语触及酒井隆,于她而言只能算是家常便饭不当回事,别人可不敢和她的调。

日本宪兵体系quán bing极重,宪兵机构负责人的军衔往往不高。池上虽然只是大尉,但是也算是一方诸侯。只不过这个魔女如果装不懂,只讲军衔高低他也没办法。再者他心里清楚,这个魔女来天津正是与自己做对头,心里更为紧张。不敢与她争辩。

安**成立之后从关东军获得了不少武器装备,可是日常维持的经费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可是满洲国的经济被日本所把持,根本拿不出多少经费投入这支杂牌军队。

再说一部分前清遗老的复国口号也让日本人厌烦,陆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可不是为了帮他们复国的。安**的立场存疑,对其限制更加严重。

宫岛东珍属意平津之地,总想要把北平纳入安**控制之中,至少也要控制河北。可是兴亚挺进军进关后,就把安**的路堵死了,让宫岛东珍的部队无法进入。再者,宫岛东珍想要在天津设立情报机构又和普安协会发生了矛盾。她的发展路线也是以本地帮会成员为羽翼,联络前清遗老北洋宿将,与他们形成联盟。

要实现这个目的不光要有一笔大钱,更要有足够的人脉和声势。可是普安协会每个月都向派遣军索要大笔钱款,又把帮会中人尽数吸纳,宫岛东珍面临既无人也无钱的局面。

她继承了前清贵胄的毛病讲究排场,使钱如泥沙,事情没有个没目,已经花了大笔的钱财出去。如果不能把经费争取到手,这部分开支就成了她个人的亏空。即便其不至于因此破产也是难免肉痛,再说以堂堂格格身份斗不过一个土匪,面子上也下不去。普安协会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她的绊脚石,池上发一这个普安协会在天津的靠山自然就是魔女的眼中钉。

酒井隆不出面很可能就是为了躲开这个魔女的纠缠,把池上推出来顶锅。惹固然惹不起,逃也逃不掉,除了不然对方抓住把柄之外,池上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宪兵队固然是百姓眼中的的森罗殿,对于这种魔女来说,却没什么威胁可言,包括自己这个宪兵队长对方也未必看在眼里。

宫岛的兴致很高,与吉川幸盛有说有笑连连碰杯,她的酒量很大,这点酒不至于醉。在酒精ci ji之下,她的情绪变得更为亢奋,行为越发没有忌讳,随手解开上衣扣子,丝毫不在意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反倒让池上颇有些不自在。

看固然不好,低头装死也未必能逃过宫岛这个魔女的纠缠。正在池上整个人不自在的当口,宫岛已经举着杯朝池上发一说道:“池上君的酒量不知如何,我们来比一比怎么样?”

“不……我的酒量一般,不敢和少佐……我是说司令阁下相比。”

“堂堂大日本帝国的军人,难道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宫岛乜斜着眼睛说道,明明是嘲讽偏又带着万种风情,让男人心跳加速。更别说顺着领口看过去,就更是让人难以自持。

池上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门外有人应道:“池上君的酒量确实不行,还是让在下陪金格格喝几杯为好。”

房门开启,姗姗来迟的酒井隆从外面走入,朝几人一笑:“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大家久等,我且自罚一杯。”

第四百章 魔女(下)

宫岛的大将身份毫无意义,论起体制内的级别职衔,酒井隆远在宫岛之上,身份资望也不是宫岛能比。但是宫岛看到他没有半点敬畏,反倒是轻佻地一笑:

“参谋长阁下终于舍得来了?我初次请客你便故意来迟,是不是看不起我?确实该罚!就罚你把这杯酒喝光!”

说话间她将自己所用的酒杯朝酒井隆面前一递,面若朝霞眉目生火,一旁的池上不由一阵心猿意马,连忙在心里念着佛经把目光转开不敢多看。

“多谢格格赐酒。”酒井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表情很是淡漠,似乎没感受到对方的挑逗。坐下之后朝几个人一点头:

“非常抱歉,让众位久等了。格格的邀请没人敢拒绝,我也早就准备过来,只是临时发生了一些意外,导致我的行程被延误,格格不要见怪。”

“意外?参谋长口中的意外,只怕是了不起的大事。”说话间宫岛将酒杯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随后把杯子向旁一丢。

“这杯子已经沾染了渔腥味,不可再用!”

池上发一感觉自己的眼皮在跳。

如今的日本虽然仍然有着贵族平民的区别,乃至连所用的日语都不一样,但终究不是那种尊卑森严不容逾越的时代。像酒井隆这种高级武官靠着自己的功勋资望,早已经获得和贵族平起平坐的资格,乃至部分没落华族反倒不如他。

就算是日本的贵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折辱他,更不敢拿他渔民出身来做文章。宫岛东珍这种吉祥物一般的人物如此削他面子简直是自寻死路,只怕接下来整个宴会就要变成一场全武行。

可就在池上心惊肉跳的时候,宫岛却面带笑容地主动把头凑到了酒井耳边,用那略带沙哑地嗓音低声说道:“酒井参谋长非常抱歉,我这个人就是如此敏感。不管在任何地方,都……非常敏感,希望你谅解。”说到最后,宫岛的声音变得婉转低沉几不可闻,距离酒井也越来越近,胸脯在酒井的胳膊上轻轻蹭了一下,又朝酒井的耳朵里吹了口气。

“敏感是个好习惯!这个习惯……值得保持!”酒井隆不怒反笑,一阵堪比狼嚎的笑声之后,房间里紧张的气氛便随之消散。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又一连喝了两杯酒之后,才说道:“确实发生了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以至于我不得不在格格面前失礼物。不过这件事和我们的宴会无关,大家尽情吃喝。”

酒井隆说到做到,喝酒之后便询问宫岛满洲国的情况闲话家常,对于自己的麻烦只字不提。宫岛也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再问,彼此都当方才那番言论没发生过。

直到酒席散去酒井隆才对池上说道:“你和我来一下。”宫岛的美眸一转,露出几分不胜酒力的娇媚态度,朝吉川一伸手:“我有些喝醉了,有劳吉川先生送我回房间。”

吉川的相貌加上财力以及偏于欧化的行事作风,让他的女人缘一向不错。虽然碍于祖父的约定以及帝国在东南亚布局一直没有娶亲,可是他的生活里向来不缺少女人。

宫岛私生活方面的评价向来不高,这种邀约背后的含义,所有男人都心知肚明。固然这不是个裤腰带紧的女人,但是她美貌动人身段妖娆乃是个合格的床伴,加上她那豪爽大胆的作风依稀有几分乔雪的影子,足以做个替身。

是以吉川一关上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亲芳泽,不想宫岛的身体如同游鱼般冲出他的怀抱,以冷漠中带有几分嘲弄意味的眼神迅速浇灭了吉川那蓬勃的yu wàng。

娇憨的醉态和撩人媚态都已经消失,只剩下加掩饰的厌恶,语气中更有几分怒火。“本格格生平最恨的就是靠着自己有几分力气便强迫女人的混蛋!更别说完事之后还要把人虐杀,这就更是不可原谅的兽行!若不是看在你爷爷的面上,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在一刹那间吉川感受到了宫岛身上的杀气,确定对方不是在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和自己**,身上的肌肉也随之绷紧。一旦对方对自己有所不利,也可以作出反应,不至于束手待毙。

好在宫岛还算知道轻重,并没有真的出手攻击,反倒是坐在床边,又指着一边的椅子:“你坐下吧!虽然我很想杀了你,但是现在大家都为帝国服务,况且内藤前辈特意声明,大家的立场接近,让我不能取你性命。坐下说话吧。”

说话间她翘起二郎腿,又点燃了一支香烟。闹出方才那一手之后,不管宫岛露出怎样的引诱姿势,吉川都不敢轻举妄动。天知道她会不会是故意如此,以便找个正当理有把自己杀掉。再说她透露的信息也让吉川动容。

“你见过内藤前辈?”

“没想到吧?”宫岛得意地一笑:“老人家曾经是我的导师,在九一八的时侯老人家搜集情报,我帮着传递消息,我们可是老熟人。接皇后回鸾那次,如果不是他老人家从中帮忙,我也不会那么容易把人带走。”

宫岛一向目高于顶,接走皇后那件事又是她生平第一大功,居然肯承认是在内藤帮助下完成让吉川颇有些惊讶。他看看宫岛没说话,对方把他拉进卧室又不是为了欢爱,背后必然有所图谋,此时自然沉默是金。

“老前辈的经济战略计划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东三省的局势尚不稳定,武装团体层出不穷,皇军只能控制住大城市,对于农村和县城还无法有效统治。这种时候再对华北乃至整个中国用兵,只会让帝国陷入巨大的泥潭。能用经济手段解决问题就好过战争,只不过那些陆军士兵从中得不到好处,肯定会千方百计阻止这个计划通过。”

“所以你来找我这个海军帮忙?”吉川面上也露出了笑容。不管对面的魔女有何等厉害手段,只要她有求于己,事情就好办。他原本对于这个女人没什么兴趣,充其量就是各取所需露水姻缘。

可是刚才她对自己的厌恶乃至威胁,反倒是勾起了吉川征服她的yu wàng,只不过这种yu wàng现在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宫岛也未曾看出吉川的心思,冷哼一声:“不是帮忙而是合作。我们共同完成这项使命,也算是为帝国效忠。”

“可我记得你的皇帝还有你的亲戚做梦都想着恢复旧日疆土,巴不得帝国对关内用兵。”

“这件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不会由着他们心意乱来。”

“我帮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乔雪!”宫岛吐了个烟圈,顺带说出这个名字。吉川面色一变,那堪称英俊的面庞瞬间变得狰狞可怖:“这是我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看不出来,你倒是很护着她。一个不肯履行婚约的女人居然值得你如此动心,真不知道她有多漂亮。和我比谁好看?”宫岛挑衅似地看了一眼吉川,随后又是一阵狂笑:“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我不会对她怎么样,只不过可以帮你追求她,比如让她的心上人消失。”

“你要对付宁立言?”

宫岛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一句旁不相干的话:

“北平那位失踪的七贝勒,是我的本家,如果按辈分,其实他该叫我姑姑。我们旗人不能由着别人随便欺负,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才行。我会在天津住很久,和那位宁先生有的是时间打交道。这笔帐也会慢慢算清楚。”

吉川没表态,随口问道:“格格希望我做什么?”

“做你的本分,我不会让你做逾越本分的事情,但你也别来坏我的事,否则……”宫岛脸上露出一丝媚笑,手指又轻轻解开了衬衫的一个扣子,用一种娇嗔地语气说道:“我可跟你没完!”

吉川算得上见多识广久经风浪,可此时依旧难免一阵心猿意马。强吸一口气把自己的心神稳住,这种毒罂粟谁都知道充满危险搞不好就会致命,可是男人就是如此,越是这种危险的女人越想靠近、攫取。若是轻易就能得到的女人,反倒是没什么味道。

他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可为美色所迷乱了方寸。“格格如果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至于我们合作的事,要看具体的情况再做商议,现在谈为时过早。”

“急什么?你再等一等,我保证你有惊喜。”说话间宫岛已经很脱下了那双大马靴,露出着白线袜的一双天足。

如今不像前清那么保守,日本的文化和中国也有差异,可宫岛终究是前清贵胄,对她而言脚是有着非凡意义的部位,不该随便在其他男人面前显露。宫岛一方面说不会和吉川做什么,一方面又做出这种举动,让吉川摸不清头绪之余,心头火越烧越旺,颇有些难以自持。

“格格的惊喜指什么,能否先给我一点小小的暗示?”

“别急,耐心和收益往往成正比,我担保你能听到一个好消息。”宫岛显得胸有成竹,身体从方才的正襟危坐变成了斜倚,摆出一个更富you huo性地姿势,如果吉川本身不是禅修精湛定力过人,只怕多半会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扑上去。

两人谁也不说话,仿佛无视对方的存在。宫岛轻轻哼唱着日本的小调,声音偏又百转千回,如同魔音贯脑。吉川则眼观鼻鼻观口,默念心经,好象是高僧和魔女斗法。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这场斗法未分胜负,搅局者便出现了。

房门被敲得山响,于日本这种国家来说,如此行为可以看作严重失礼,主人家完全可以丢几记耳光上去,再骂声八格牙路。但是宫岛脸上不怒反喜,赤着双足踩在实木地板上一路来到门口拉开房门,微笑道:“池上君,我等你多时了。”

上衣的扣子并未系上,又赤了双足,这种造型的宫岛东珍令池上的呼吸为之一窒,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少佐……我是说格格,知道我要来?”

“当然。酒井隆迟到又把你叫走同行,肯定是这件事牵扯到你。他是派遣军的参谋长,有什么工作直接吩咐就行了何必如此?可见这是一桩极为麻烦的事。如果你执行的话很可能未来惹祸上身,拒绝又会违抗军令。这种两难抉择之下,除了来找我又能去哪里?谁让咱们一见投缘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媚,饶是吉川在旁池上依旧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是有小手在挠。本来就是因为宫岛给他印象太深,才身不由己过来,这时更是难以抗拒,连忙合盘托出。

“格格说得没错,我确实遇到了麻烦,而且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请求格格帮我想个办法。”

酒井隆之所以来迟,是因为一桩突发的事态。南次郎除了任命胡、白两人为文化特务以外,还安排了派遣军的一名副官作为他们的上线。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自己又来不及处理,就让这名副官代替出面。这次的事便是这种情况。

胡、白两人联名提交一份重要情报,直指兴亚挺进军和孙永勤有勾结,司令官尚旭东与孙永勤部下准备秘密接头,向其出售重要军事情报。

这个消息应该是直接呈交南次郎的,但是这名副官知道兴亚挺进军现在关系重大,参谋部这几天正在为他们制定一份剿匪计划,准备借用他们的力量消灭孙永勤。这个时候如果发生状况,很可能把驻屯军也拉下水。这种事肯定难以保密,未来酒井隆不会放过自己。

因此在给南次郎发电之余,他向酒井隆和盘托出,酒井隆也如梦方醒,才知自己身边居然埋伏有南次郎的暗探。这份情报压肯定压不住,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处置。小日向如今和热河驻屯军形同反目,池上发一是他明面上最大的靠山。酒井隆找池上,就是要他自己负责解决。

池上充其量就是个宪兵队长,才具格局都不是解决这种事的料。想了半天都觉得情况棘手,毕竟小日向可是几万人的庞大武装单位,不管是真的勾结孙永勤还是自己抓捕时出现意外逼反他,都不是自己所能承担的责任。再说胡、白两人的指控并无证据,如果错抓了小日向,自己又该如何交代。

来找宫岛东珍问计,只能算是病急乱投医外加投石问路。宫岛东珍的上司就是土肥原,她的态度就可以看作是土肥原的态度,不管支持还是反对,只要能表达一个观点,自己和上级就有办法交待。本来有吉川在此,很多话不便说出口。可是在宫岛的影响下,池上也只好和盘托出。

她听了池上的描述,向吉川瞟了一眼,随后微笑道:“我如果帮了池上君的忙,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么严重的事情总不能让我白出力吧?”说话间她似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地挺挺胸,池上的呼吸就又是一阵急促。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道:

“这……请原谅……我的方寸以乱,不知道格格想要什么酬谢。”

“池上君不必紧张,我也不会狮子大开口。”宫岛脸上媚态渐渐消失转化为一副冰冷的女强人模样,那解开的纽扣与那双天足都不再重要,房间里的气氛变得严肃认真。

“寿街的浪花食堂已经濒临倒闭,那么一片地方任它荒废,乃是对帝国财政的浪费。我日后要在天津久居,还要结交租界里的各位寓公名士,为大东亚共荣事业募集足够资金。为了彼此之间接触方便,我想把那里改造成一座舞厅,既方便我开展工作,还能为帝国赚取经费。据我所知,那个地方也属于宪兵队所有……”

池上连忙道:“这很好办,我回去就可以帮格格把手续办妥。可是装修舞厅需要一大笔经费,这笔钱的来源……”

宫岛微微一笑:“这就不用池上君操心了,钱的事我有办法。”

第四百零一章 杀人不见血

房子的问题得到解决宫岛东珍显得心满意足,开始专心为池上出谋划策。

“池上君担心的很有道理,这份对于兴亚挺进军的指控毫无证据,不足以入罪。如果光靠捕风捉影的指控就对小日向采取行动,未免太过儿戏,日后一旦追究起来,也难以交待。从酒井参谋长的安排也能发现他的立场,即便这件事办成铁案池上君也不会有什么功劳。一旦日后惹出什么麻烦,酒井参谋长则随时可能翻脸不认账,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池上君头上。可如果你拖延不办,又要担心南次郎将军一方的反应。”

“正是如此。格格善解人意,最能体谅别人的苦衷。”

“你也不必夸奖我,我只能帮你出主意,却不能帮你做出选择。老人常说福祸无门,惟人自招。池上君的命运别人无法负担,最终的决定只能由你自己来做。兴亚挺进军固然不可能勾结孙永勤,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他们之间存在打默契仗的可能。而这支武装的存在对于整个河北秩序的影响不需要我多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南次郎阁下即将上任,我们要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关东军,一个什么样的满州以及河北,都非常重要。”

池上不停地擦汗却不敢接话,宫岛所说的正是他纠结所在。只不过这种心思不适合说出来,尤其是当着吉川的面,也只有这个魔女才敢直言不讳。宫岛丝毫不在意日本人说隐语的习惯,开口直奔主题。

“南次郎阁下这次从陆军大臣改任关东军司令长官,最在意的莫过于部下对他的态度。尤其是天津,毕竟他曾经在此坐镇,对于此地感情最深,同样也最在意这里的反应。各地驻屯军司令部和关东军大本营之间的微妙关系大家心里有数,可是南次郎阁下的脾气你也应该清楚。宪兵队作为帝国的防谍机构,最看重主官的忠诚。这次的事件可以看作对池上君以及本地驻屯军的考核,现在就是池上君表现自己对皇国忠心的时候。”

池上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宫岛东珍面色严肃侃侃而谈,仿佛是在办公室里和人分析工作,之前的妩媚妖娆半点不见。虽然那些诱人的特质不变,可是却已经让人无法生出其他念头。

直到此时池上才确认,面前的女子绝不是以色侍人的娼妓之属,她能升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自身能力。美貌和身份最多算个点缀,在她的人生履历中并不占主要因素。

甚至刚开始故意表现出来6的种种引诱,也是她玩弄男人的手段。或许在她眼里,男子就如同猫狗等宠物,没事的时候便逗一逗,等真要靠近就一脚踢开。毕竟她是个魔头,耍弄人心也是乐趣所在,这时的她才是真正面目。

宫岛东珍所谓忠诚皇国不如说得直白一些,是否忠诚于南次郎。驻屯军和关东军之间的问题就像是关东军和军部以及政府的问题一样,归根到底都是权力争夺。

各地诸侯想要多一些权力,司令部则想要群雄俯首听命。双方诉求都注定无法实现,彼此之间往往需要博弈、平衡最终定出个范围所在。

南次郎是统制派中有力人物乃至在统治派内部也存在以他为首领的“南次郎派”这一派阀存在,辈分老资望高位高权重不容轻视。这个人的作风本就强硬乃至到了专横的地步,不会允许手下和他分庭抗礼。

华北驻屯军这段时间一直暗自头疼,就因为新来的这个婆婆实在难伺候。就是梅津司令官都对南次郎颇为忌惮,池上这点身份就更拿不出手。

宪兵队作为日本陆军官方反谍机构又为历代司令官所重视不允许落到外人手里,池上只要露出些许不听命令的迹象,肯定会被撤职乃至受到更严重的惩罚用来杀鸡儆猴。

魔女说得是对的,池上眼下需要向南次郎表示效忠,证明自己是个听话的好部下。可是即便不考虑小日向秘密贿赂的巨款,酒井隆的态度也需要考虑。他把工作丢给宪兵队就足以证明其态度,更何况小日向带兵进关的事乃是得到关东军授意,进剿孙永勤又是华北驻屯军的意思。如果宪兵队对小日向动手,酒井隆绝不会高兴。

一个是远在关外的最高上级,一个是近在咫尺的顶头上司,哪个都不好对付。池上发一感觉自己正陷入一个泥沼之中,越挣扎下沉的越快,可是不挣扎也早晚要没顶。宫岛东珍就是他惟一能抓住的藤蔓,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

“关于舞厅的经费问题,我会尽自己所能为格格筹措。今后格格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一定照办。只求格格能够指点迷津,拜托了!”

日本军人向来不喜欢求人,视开口寻求支援为奇耻大辱,池上这个表态可算是彻底放弃尊严。宫岛却一摇头:“池上君这是给我出难题了,我是个外地人能给你想什么办法?要想办法啊,还得请本地人出面。”

她的眸子看向吉川,池上看着吉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宪兵队向来不把警察署放在眼里,自己现在要向警察署求援?对方还是个海军!自己好歹也是堂堂陆军精英,总要知耻啊。

两人谁也不肯开口,房间里的气氛渐渐冷下去,宫岛掩口一笑:“怎么?两个刚刚还在一起喝酒的男人现在居然变腼腆了?既然你们不肯开口只好我来说话了,这件事既然已经惊动了南次郎阁下,就不能不了了之,哪怕是为了应付场面也要进行调查。宪兵队当然要有所行动可是警察署也不该置身事外,维护租界秩序向来是警察署的工作,如果孙永勤匪部真的进入天津,随时可能威胁到日租界安全,警察署不能不闻不问。吉川君,我说的对么?”

吉川幸盛已经明白,宫岛把自己邀请到房间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她难道早就了解了这一切,所以要拉自己下水?这女人果然手眼通天,就连驻屯军司令部的消息也能掌握。不过想想她方才提到内藤,心中倒也释然。以内藤的能量,做到这一步到也不难,宫岛这些话到底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代替内藤传达,却也说不好。

精明强干手眼通天,又胆大妄为热衷于冒险。吉川脑海里莫名出现乔雪的形象但随即就被强行抹去,吉川家的男人不能对这么个jiàn rén念念不忘!

他可以拒绝宫岛的要求,让她初到天津就栽个大跟头,既是报复她方才对自己的冒犯也能给内藤一个警告。那老不死的袒护宁立言自己应该给他些教训,别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对付小日向实际是给宁立言帮忙。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刚刚闪过就被另一个念头取代,自己这种反应是不是也在内藤计算之中?虽然在内藤接应宁立言之后自己对他依旧恭敬有加,可是这头老狐狸可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宫岛想和自己结盟就是内藤的指点,以这老儿的狡诈,肯定会对自己的反应有所估计并留有后招。

不考虑内藤也得顾虑面前的宫岛。这个女人眼下还是军政两界的宠儿,自身又是个肆意妄为的性格,从她方才与酒井隆调笑就能看出其行事风格。

得罪了这么个疯女人她会以什么方式应对难以预料,自己固然不怕她却也没这个必要和她成仇。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和她争斗不是白白便宜了内藤那个老混蛋?

从大局角度看,宫岛的提议也是于自己有利。身为吉川家族未来继承人,吉川幸盛的所有行动都必须遵循一个原则,就是家族利益优先。他可以为非作歹杀人害命,于他而言这些都不算错处,甚至还能得到祖父赞赏。但若是因私废公,祖父只怕第一个不会放自己过关。

如果小日向的人继续发展下去,华北的局势很可能失去控制。吉川家族在京、津保定都有大笔投资还有不少商号乃至工厂,如果战争爆发,自己这部分家产随时可能被陆军征用。挽住陆军这匹野马不让它随意践踏关内之地,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也是这次自己来到天津的主要目的之一。

和这个女人做对的机会和方式都有很多,唯独这件事万不能为,为了收拾一个女人损失钞票,便是最大的蠢货。

他的心思电转,随后苦笑几声:“格格真是让我为难啊。宪兵队历来把警察看作碍手碍脚的废物,这种大事我们不该参与,否则将来万一有什么纰漏,又成了警察的责任。久井长官会怪我多管闲事的。可是格格的命令又无法拒绝,我也只好强咬牙关答应下来,等到久井君发怒时格格一定要帮我求个人情。”

池上心头狂喜,警察署一卷进来自己就能推卸责任,日后酒井隆想要追究自己也可以洗脱干净。酒井隆也拿吉川这种大财阀的子弟没办法,有他做盾牌自己便没了危险。

可是基于陆军的体面以及长期以来对警察署的蔑视,池上还是不想表现得过于殷切,脸上故作为难,“东京方面的命令还没有来,如果南次郎阁下的批复是由宪兵队全权……”

“东京方面不会有任何具体批示。”宫岛东珍瞪了池上一眼,语气也严厉得像是在批评下属:“这件事南次郎阁下只会当作不知情,所有的事都是下面人在做,他只要看到结果和态度,态度则决定着一切!若是池上君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那么我们之间的谈话就毫无意义。”

池上脸上一阵发烧,只好连连表示道歉。宫岛又说道:“从现在开始,在有关兴亚挺进军与孙永勤匪部勾结问题上,宪兵队和警察署要保证情报共享,否则的话谁也帮不了你。我很困了想要休息,你们两位自便。”

“不敢打扰格格休息,我告辞了!”池上看看宫岛衣衫不整的样子再看看吉川,在心里骂了几句有钱人不得好死随之起身告辞。池上离开之后,宫岛的眼中重又恢复了光彩,半点倦意也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种笑容并非讨好男人的媚笑,更像是猎手看到一头足够分量的猎物时那种喜悦的外在表现。

“宁立言……这个人确实有些意思,刚到天津便送了我一份大礼。这样的人才值得我去会一会。”

“格格认为这次的事和他有关?”

“我们可以赌一把。你派人去调查,白逾桓或是胡恩溥肯定和宁立言有某种瓜葛。随后才向将军阁下告发。但是我敢保证,这种调查不会伤损到宁立言的根本。这种人做事滴水不漏,不会惹火烧身。”

“既然如此,格格还要帮他?”

“不是帮他而是帮我们,帮助大日本帝国。”宫岛抿嘴一笑:“我们每个人都尽自己的本分,这也是帝国对我们的要求,又有什么错处?”

“土肥原机长那边,格格打算怎么解释?”

宫岛冷笑一声:“我需要向他解释什么?笑话!我现在可是在帮他善后,否则南次郎阁下的怒火就要由他承担。他该向我道谢,而不是要我向他解释。”

“那宁立言呢?”

“我会找个时间去拜访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把吉川君的未婚妻夺走。”

说到这里,宫岛又是一阵放肆地大笑,吉川知道这是对方责怪自己不识趣,有意揭伤疤。看来自己是时侯该告辞了。

第四百零二章 再见故人

小日向那边的消息暂时还没送过来,倒是赵歆这边的消息到了。复兴社天津情报站负责人终于决定和宁立言见面,当面对宁立言的行为表示嘉奖并授予一定的奖励。

赵歆被藤田的别动队射伤,和曲振邦一起住在医院里还不方便出面,只是打了电话简单介绍了几句。由于担心通信内容暴露,话也说得不是很清楚,言辞很是含糊大家都是半听半猜。

双方见面的地方就选在国民饭店,这里除了舞厅和住宿功能以外本就能承接酒席,厨师擅长粤菜、潮汕菜,在这里设宴于身份档次上都很恰当。

宁立言带的女伴依旧是陈梦寒。

陈梦寒一直以国民饭店为家,把这里看作自己领地,不许其他女人侵入,社交场合尤其如此。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上次和陈恭涛之间发生冲突就是因陈梦寒而起,地点也在国民饭店,这次在此谈判再带上她也算是有始有终。

潘七爷被称为玲珑空子绝非侥幸,于应酬场面乃是行家里手。知道这次的酒席既是拜码头又隐约有斟茶认错的意思,外人不便参加,给双方安排了一个单间,随后亲自陪同为彼此做引荐。暗中已经吩咐好手下二十分钟以后就来叫自己,把后面的时间留给宾主双方。

复兴社方面来的人也是两个,年岁都不大,其中一个与宁立言年岁相仿,相貌英俊举止潇洒与宁立言相比毫不逊色。另一个年纪略大一些但也不到三十岁,也是高大帅气戴着金丝眼镜,颇有几分儒雅气质。

一见这两人宁立言刹那间一阵恍惚,两世为人加上前世的特殊训练本以为早将心智锤炼得坚不可摧,这时却险些露出破绽。幸亏整个过程时间极短,前后也不过一秒左右,除了身边的陈梦寒以外,没人能发觉他的恍惚。

至于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也非常简单,这两人宁立言全都认识,其中一人还是他前世的生死之交,乃至在上法场时也是伙伴。

那个年纪略大一些文质彬彬的名叫王襄子,与宁立言不曾见过面,因为在宁立言加入军同时他已经死了。但是这个人的名字和照片都在天津站乃至整个军统流传宁立言早已看了不知多少遍。

从某种意义上说,此人可以算作反面教材。他是个医学博士,为了抗日加入军统,在军统那种类似血滴子的机构里,他也难免受到影响,将àn shā视为自己工作重点。

他发挥自己的医学专长研发毒药,为àn shā提供支援。但是他有个顶坏的毛病就是用自己试药,由于宁立言和他没见过自然无从询问他这么做的动机,但是在宁立言看来这种行为本身就极为冒险,用性命在开玩笑。

此人最终的结局就是死于自己家中,据说现场有空药瓶和针筒,怀疑其是给自己注射研制得毒药时没能控制好剂量而丧命。军统天津站介绍他的事情主要是对成员作出警告,提示大家吃这碗饭必须要小心谨慎,不能重蹈覆辙白白送死。

没见过现场也没看到过死尸,宁立言也没法断定王子襄的真实死因是否是中毒,又是否是被自己的毒药毒死。但是这个人的行为让宁立言确定一点,他和王仁铿、陈恭涛那帮人类似,都属于胆大妄为不考虑后果的冒险者,在他手下做事就别打算四平八稳按部就班。

由于前世两人没见过,王襄子给宁立言造成的影响不算大,真正让他失态的还是那个俊俏的年轻人:柳无病。

这人不是本地人,乃是河北一位富商家的子弟。以他的财富本可以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即便是日本人打过来他也可以南渡,不至于走上前线。但是他却毅然放弃优越生活投入行伍之中,几年之后成了军统天津站行动组有名的尖刀。靠着一阻击枪法加上家传武功,很是杀了一些人,在军统里也是出名的少年英雄。

在前世他和宁立言因为家庭环境相近脾气相投结拜金兰,出生入死彼此都救过对方性命,最后更是一同被捕同一天被处决。宁立言在重生之后其实也想过,当时和自己一起上法场的几个,到底还存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又是否和自己一样也重活了一次?

因此见到柳无病的时候,他脑海里下意识闪现出一个想法:他还认识不认识自己?彼此之间是否有相同的经历。

前尘往事的回忆加上另一种意义上的“故人重逢”,让宁立言的心志发生动摇。对比而言,柳无病表现得倒是非常正常,与宁立言握手寒暄谈笑自如。

他本来就擅长交际,做这些事不为难,由于有前世的记忆,宁立言知道他的习惯和喜好,很容易就与他拉近关系。甚至不需要潘七爷暖场也不需要陈梦寒施展手段,双方大有一见如故之感。

潘子欣纳闷之余心里也觉得欣慰:毕竟这是南京戴处长的请托,若是办砸了自己也不好交待,现在这样是最好不过。

宁立言发现柳无病对自己虽然热情,但是纯粹是场面上的手段。他本来就有一种让人一见如故的社交能力,加上自己对他的看法不同,两人很容易就拉近关系,这也不算奇怪。

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柳无病眼下的态度其实就是对一般人而不是真正的朋友,可见他和自己不一样,并未能多活一次,自然不认识自己也就谈不到亲厚。甚至以他本人的好恶,对于自己这样的纨绔子弟说不定还多有不满,表面不得不亲热心里说不定在鄙夷乃至谩骂。

这个发现让宁立言略有些沮丧但是随即也就放下,若是多几个人重活,这个世道也未必就能变好,现在这样也未见得就糟糕。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之后,潘子欣介绍道:“这位王先生毕业于北平协和医科大学,乃是在英租界工部局拿到行医执照的执业医师,自己经营一家诊所,可称前途无量。这位柳先生……”

“叫我无病就好。”柳无病微微一笑:“我家是五代单传,家父最怕我夭折,希望我从小无病无痛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说起来我和王兄其实是不该搭档的,试问无病之人要医生何用?我们两个在一起,王兄就注定发不了财。”

一言出口,满室解颐。这就是柳无病看上去好好先生,开得起玩笑也喜欢开玩笑,从不会因为口舌而发怒。可是一旦动了真火便是白刃相向血溅五步的结局,是以在军统内部很少有人真的与他开玩笑,在前世的天津站只有宁立言才敢拿他开心。

众人寒暄一番便开始上菜,等到鲍汁扣辽参刚刚上来,伙计便按照约定进来将潘子欣请走。

柳无病哈哈一笑:“七爷倒是个乖觉人物,知道几时该来几时该走,也难怪挣下这么大一笔家业。既然他走了,我们就可以说几句正事。”

说话间他起身把包间的门关上,国民饭店的服务生都是一等聪明人,看到包间关门绝不会来打扰,双方可以放心交谈。

王子襄从钱夹里抽出一张支票,递到宁立言面前:“这是南京方面发给宁三少的奖金,现洋五千元。奖励宁三少制裁汉奸李信、悍匪刘黑七的功绩。”

宁立言摇头:“你们可能是搞错了。刘黑七是我打死的没错,但是李信是刘黑七干掉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刘黑七杀了李信,我杀了刘黑七,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给我奖金我感觉有点奇怪,你们还是把支票收起来吧。”

柳无病哈哈一笑:“宁三少过于谨慎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承认你的担心有道理,换做是我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五千元就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以及戴处长知道,其他人绝不知情。这笔奖金名义上是因为你击毙刘黑七所给予的嘉奖,咱们二处大仁大义就不跟韩向方要钱了。至于你杀了李信这件事,就我们几个知道,如果走漏了消息,锄奸队下手也方便。”

宁立言在击毙刘黑七之后曾经去过一次医院,与赵歆的约定就是不许泄露自己伏杀李信的事。聂川虽然也参与此事,但他是职业杀手,嘴严是基本的从业需求否则也没人肯出钱雇佣。

真正让宁立言担心的还是赵歆以及复兴社那帮特工。若是这消息被他们泄露给日本人,自己肯定少不了一堆麻烦。

对于赵歆的信誉他不抱多少希望,只不过复兴社要在天津设立站点少不了自己关照,如果敢言而无信,自己也有把握拉他们下水。柳无病这个态度算是给宁立言释疑,让他的心情略有好转。依据自己前世对柳无病的了解,他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自己目前的处境还算安全。

宁立言了解柳无病的脾气,将支票放入皮夹里收好,“二位就是未来复兴社在天津的负责人了?”

王子襄点头:“我是站长,无病乃是行动队大队长。上次日寇破坏天津站,多亏三少相助才让我们免于全军覆没,那几位伤员痊愈之后也是三少把他们送出天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之前的种种误会……”

不等他把话说完,宁立言接过话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我都是本地人有话好商量。我这个人做人最公平,人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只要彼此守着规矩,英租界里就由你们一块容身之地。当然,众位行动也要讲个方式方法,若是让我为难,你我之间怕是也不好见面。”

柳无病爽朗地一笑:“这事我该怎么答复?我要是一口答应下来,咱们现在高兴,将来就要翻脸。安分守己的人吃不了这碗饭,日后少不了有磕碰,我也明白你的难处和底线,彼此之间尽量体谅,国难当头,大家都得多担待些。不过我可以答应三少一件事……”

他看向陈梦寒同时把筷子放下:“今后谁要是把算盘打到陈小姐头上,我就先动手取了他的狗命!”说话间他的手掌猛然向下一切,两根筷子纹丝不动,露在桌子外面的部分已经被他一记手刀齐齐斩断。

第四百零三章 预谋大事的复兴社

“柳无病和其他复兴社成员不一样,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表达什么态度。其实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潘七爷就是他们最好的消息来源,略微用点心去打听,就不难知道答案。可是大多数复兴社成员就是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做,这和能力无关,纯粹就是个态度问题。他们从骨子里就不愿意了解别人的想法,不愿意去顺从别人,只想强迫别人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事后丢给你一些钱,就认为是莫大的赏赐,不给你钱也认为是理所当然。他们不是不懂该怎么做事,而是享受这种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如果刨除国籍立场,这帮人和东洋鬼子没什么区别。如果你拒绝他们的命令,这帮人就会抬出某个大义名分再给你扣上一堆罪名喊打喊杀,说到底就是缺乏爱心没有良知。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由他们组成的团体注定干不成正事,只有在整人的时侯才能发挥点作用。与他们相比,柳无病算得上人才,他这两根筷子的作用比五千大洋大多了。”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宁立言已经发现王襄子是个标准的书生,为人直爽忠厚心性平和乃至还有些腼腆,与陈梦寒说话时还会脸红。但是这个人没什么主见,事事仰仗柳无病。在敌强我弱背景之下做特工,王子襄这样的好人性情就难免要吃大亏,在天津站当负责人统率一方,就更可能害人害己。

不过戴雨农终归不是无能之辈,在人事安排上也用了心思,给王襄子搭配了柳无病这个副手,算是相得益彰。

柳无病有豪侠作风,而且是在场面上打滚的角色眉眼通挑,给王襄子打下手算是互相补足。王襄子不恋权,柳无病不争权,这种组合堪称完美。双方说过正事两人便告辞离开,没有过多占用宁立言的时间。分手的时候柳无病又向陈梦寒要了个签名,表示对她的崇拜,又拿她和宁立言的关系开了几句玩笑。

陈梦寒也不糊涂,知道柳无病表面上是在恭维自己,实际还是讨好宁立言。包括那句为自己杀人实际也是指代宁立言身边的红颜知己。显然柳无病是惟一作过功课的,知道宁立言最在意的不是钱财更不是名望,而是身边这些女人的安危,是以投其所好,以此来攀交情。

听到宁立言对柳无病的夸奖陈梦寒微微一笑:“立言似乎对这位柳先生看法格外好,你们之前认识?”

“没见过。怎么,梦寒发现他哪里有问题?”

“那倒是没有。立言看好的人,我又怎么可能发现有问题?就是觉得有些怪,你一向看不起复兴社的人,为何对柳先生如此不同,还以为你们是老朋友呢。”

“我对事不对人,他们这次事情做得漂亮,我当然要夸几句。”

“他们这次的态度确实不错,不像陈恭涛那样目中无人,可是他们要在天津闹事,这也让人心里不安稳。万一最后牵连到立言,也是个麻烦。”

陈梦寒忧心忡忡,很为自己的心上人担忧。她不管复兴社还是其他什么组织,也不管他们行动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只求爱人太平无事自己就心安。

在酒席的最后阶段,柳无病向宁立言做出表态,复兴社这次回归天津不能不声不响,自己要在天津闹点动静出来,希望宁立言能够谅解。这算是事先打个招呼,也是江湖上的一种礼数。

毕竟宁立言如今是天津地下龙头,有人要在天津搞大动作如果不知会一声就是没把他看在眼里,于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再者虽然宁立言只是英租界的警务处长,可是其他租界以及华界发生大事,也少不了找帮会询问消息,最终责任还是会落到宁立言头上。陈梦寒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在她看来做情报工作应该像宁立言或是他提到的那个白鲸一样,以一种更为稳健也更为平和的方式进行,打听消息传递情报,而不是杀人放火制造混乱。复兴社眼下即便回归天津也是人马不齐,这时候闹事很有些不明智。

这其实不能怪柳无病,而是复兴社先天的问题。这个组织从建立之初就不是一个正规谍报机构,而是类似于民间传说里“血滴子”一流的角色。相比刺探情报隐匿踪迹,他们更擅长于制造恐怖,以血腥杀戮来制造存在感。

如果再向上追溯,就是k记成立之初就把左轮加zhà dàn当作法宝,视行刺为起义最有效手段。源头如此下面的情形不问可知,把宝贵的情报员当作消耗品,把情报战打成城市游击战,乃至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而故意实施的暴力行为也就不难理解。

之前天津中日两国情报机构冲突,固然日方损失惨重可是复兴社天津站被连根拔起。大多数人不知内情只看到了这个结果,嘴上不说私下里也在议论,认为复兴社和**一样无能,在自己的国土上作战居然被东洋人打跑。正面战场打不过,这种小规模战斗一样不是日本人对手,言下多有些不满。

这样的话显然ci ji了戴雨农的神经,是以这次复兴社天津站重建,第一项任务就是在一个月内必须做出成绩,向整个天津的军民宣布:复兴社又回来了!

陈梦寒皱着眉头:“那个柳无病虽然说话很和气行事也很四海,可是我看到她总觉得有点害怕,说不上他身上有哪里让人觉得不舒服。立言看他顺眼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你一定要长个心眼,跟他打交道务必要小心谨慎。”

这种感觉不奇怪,柳无病本就是复兴社里出名的宝刀。利刃必伤人,老百姓看到宝刀名剑又怎么可能不怕?陈梦寒眼光不错,柳无病的杀性不在复兴社四大金刚之下,和他打交道肯定得多加提放。

宁立言也提醒着自己,如今的柳无病不再是前世的柳老大,两人之间并无交情可言,他也不再是兄弟。这种感觉在心理上不是那么容易扭过来,只能一点点潜移默化。

他拍拍陈梦寒的脊背:“我有分寸的。复兴社要搞大动作是必然的事,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天津不是沦陷区,这里现在还是南京政府的地方,他们的行事也不敢太过分。如果是以平民或是英、法等国租界为目标,在天津就没法立足,复兴社的行动终归是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不是抹粪。所以他们动手的目标无非是红帽子或是日本人。我现在就快当处长了,会让他们动英租界的红帽子么?”

“日本人?那也不好办,东洋人又不是个肯吃亏的,就算是打了他们的闷棍,这些人也要报复回来,到时候立言还是要为难。”

“所以得我引导着他们做,不能让他们任性胡来。否则这帮人天知道会干出什么混账事。”

对于复兴社这帮旧日袍泽宁立言实在是没法放心,即便是柳无病这个好友,也是和自己的交情足够但行事上一样冒险冲动罔顾人命。

在自己前世军统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以及“警醒沦陷区百姓勿忘亡国之耻”的目的,两次bào po了有日资控股的天津中原公司。当时中原公司既是百货商场也是著名的娱乐场所,“七重天”包括戏院、剧场、电影院以及游乐场在内,每天都吸引了大批百姓驻足。结果两次bào po没炸死一个日本人,反倒因为火灾、踩踏导致数百名中国老百姓死伤。

如果把目光放到全国范围,这种以本国无辜百姓为目标的袭击行动更是数不胜数,在这帮人眼里根本没有人命、同胞的概念,也分不清沦陷区百姓和附逆汉奸的区别。

因此对于柳无病的制造事端要求固然无法拒绝,也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随便折腾。再者宁立言也有自己的打算,本来是准备亲自动手再设法善后,如今有了这把刀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看他起床下地陈梦寒颇有些纳闷:“都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你先睡吧,我写点东西算是给他们的回礼。这东西我其实早就想写了,不过一直没腾出手脚,现在正好完成它。宁家产业准备南迁,总要有个觐见之礼,宁立功既然在财政部工作,这东西对他也算是有点用。大人物肯定已经想出来办法,但是宁立功能提出这么个方案,肯定能被赏识。到时候他就真的立功了。有他那个有本事的未婚妻加上这个,前程不会差。他的地位上去,对宁家也有个荫庇,这也算是我对宁家人的报答吧。”

宁立言说话间已经拧亮台灯奋笔疾书,一阵香水气味袭来玉人已经靠在身边,古人所谓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宁立言一笑:“我怕是要写一个晚上,你又何必呢?再说明天还要拍戏,到时候没精神也不像样子。”

“你不睡我也不睡,拍戏的事随他去,反正是别人挨骂不关我事。”陈梦寒俏皮地一笑,歪头看着爱人所写的东西,过了一阵她惊讶地说道:

“你这是一份货币发行计划书?建议政府发行新的权威货币代替市面上的金银以及中交票?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怎么,梦寒看得懂?”

“看你说的,我虽然不如乔小姐聪明,可也不笨,这种东西有什么看不懂的?”

宁立言看了陈梦寒一眼,能不能看懂这个可不是个聪明与否的问题。以聪明才智论蝴蝶未必输给同为影后的徐来,可是要看这份东西蝴蝶多半云里雾里徐来大概能说出一点门道。原因不在于才智而在于徐来后来的丈夫乃是半个官场中人,与银行家、财政官员有往来,对货币这方面略有所知,蝴蝶则完全不明白。

自己写了个开头陈梦寒就能看出里面的意思,足以证明她不是普通的女子,其家庭背景说不定还在乔雪、汤巧珍之上,只不过她不愿提自己也不想揭人伤疤。将佳人揽入怀内,宁立言微笑道:“你说说看,这份计划书能值多少钱?”

“立言写的当然是无价之宝,你不必逗我我知道轻重,这话我不会说出去的。再说说出去也没用,即便是宁立功也只是财政部的一个小官员,交上去能不能通过,上面会不会注意谁又说得准?左右不过是一个条陈,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可惜政府对于好的建议向来很少听从,能够通过的建议又大多和老百姓作对,你这个也未必有好结果。”

宁立言自信地一笑:“我这条陈结果未知,但是我敢保证,这件事政府肯定会做。你手里的中交票抓紧兑出去,留在手里早晚会贬值。”

陈梦寒笑道:“我早就换成大条子了,有你这个靠山在,哪个银行敢不给我换呢?我现在就是想,这件事不但能让宁家得功劳,咱们还能得好处,你怎么不早说?”

第四百零四章 上条陈

宁立言所提出的这个条陈,实际就是前世国民政府在1935年的经济政策:发行新型纸币法币取代金、银等贵金属以及中交票。

自从美国人提高了银价,中国的白银便如洪水溃堤一般疯狂流向海外。宁立言自己也是借着这件事成功投机,以白银为抵押向花旗银行贷款,一进一出着实赚了一笔大钱,乔雪、露丝雅也都随着受益。内藤亲自出面接应把他带出日租界,与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

从大方向上看,中国流失了这么多的白银,银本位肯定难以维持。而且市场上白银大幅度减少,必然导致银根紧缩,工商业受到严重影响,作为政府就得想办法解决。在宁立言前世国民政府为了这件事也确实想了不少对策,宣布加征白银出口税,限制白银出口额度,试图通过这些手段阻止白银流出。

但是所有的办法在高额利益以及洋人的势力面前都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把白银公开出口变成了走私出境。而且负责走私的都是日、英、美等国商人。靠着自己母国的军事、经济压力,这些商人的走私活动堪称明目张胆,国民政府不敢干涉,只能看着他们把白银运走。

眼看种种手段不能奏效,国民政府的第二条策略便是推行新货币,用纸币代替银元。其实类似的政策在北洋政府建立之后就已经推行,政府也曾经几次宣布不允许用银洋作为货币,但是收效不大。

没有足够的贵金属充当准备金,政府的信用又不足,纸币自然就难以取代金属货币。像是中国、交通两行发行的纸币一直在市面上流通,一度和银元的比值达到1比1,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天下大势。

国民政府想要发行纸币,就得首先取得列强的认可,并且保证货币有足额兑换的能力,才能让纸币取代银元。

在宁立言前世,法币的发行可说是一波三折。国民政府先是通过强行发行官股随后滥发股票强制注资的方式稀释了中、交两行原股东的股权,把两座银行收为国有。随后与自己控制的银行一起发行新式纸币,取代原有的银元以及中交票。

但是在兑换问题上还是发生了意外,先是英国人试图让法币与英镑直接挂钩,随后又有日本强力介入,以贷款为名目,意图干扰中国的货币发行。最终还是美国出面,以打压银价的方式让英国屈服,同意法币与英镑、美元标定,拖延到1935年末让法币正式发行。

法币初期发行额14亿,十足准备发行,无限制兑换外币,采用金本位制度。这就是外国人干涉的结果,毕竟美、英等国此时都已经放弃了金本位,让中国采取这种制度,自然是没安好心。

但不管怎么说,中国总算是有了像样的官方钞票,经济颓势得到了逆转,市面上有了钱就又恢复了繁荣。只可惜随后中国政府在战场上频频失利,本国货币自然难以保持稳定,金本位的弊端暴露,法币价值也就一路走低无数百姓因此破产,那就都是后话了。

一个手段是否高明,往往取决于其出现的时机。落后于时代固然不行,领先太多同样不是办法。现如今国民政府既为白银外流而担忧,又拿不出办法阻止,正是献计的好时机。

这份条陈交上去固然不至于引得某位光头佬拍案叫绝,但起码可以让宁立功崭露头角,再有那么个有来历的未婚妻,必然能够得到提拔于前程大有好处。

在这份计划书中,宁立言把英、美、日等国家的反应都写了进去,也写了该如何利用他们这种矛盾从中渔利。反正是前世有的记忆绝不会出错,在外人看来这份计划书仿佛出自战国时代鬼谷门下手笔,把世界列强都能纳入算路之中,堪称是名臣手段。说不定光头大喜之下能让宁立功进外交部或是智囊团。

陈梦寒显然是能看懂其中门道的行家,一张粉面涨红,呼吸变得急促,胸脯剧烈起伏着,引得宁立言心中阵阵不稳。笑着问道:“怎么了?”

“我……我是觉得太意外了。本以为我的立言就是燕赵豪侠,不想还是个运筹帷幄的才子名臣。这份条陈要我说就不该署宁立功的名字,以你的名字交上去,国民政府再怎么混账,也会给你一个前程。”

“怎么?梦寒想当官太太?”

陈梦寒把嘴一撅:“你做了官,太太也不会是我。我就是替你感到不值得,有这份本领,何必在英国人手下当个警官?”

宁立言揽住她的腰,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就我而言,做警官已经不错了。所谓的本事不是写一个条陈或是想一个办法,那是上古年间谋士的手段,现如今不吃香了。谁能把日常庶务管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真有本领。我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偶尔抖个机灵还行,让我真的做事就是要我的命。所以像现在这样美人在怀美酒在手,我就心满意足。不光是我,眼下这个政府也没这个本事让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有这种本事的政府也不会用我这种人,所以能当个警官就不错了。至于这份条陈,让宁立功去上固然是因为要为宁家做安排,也是他的身份合适。在南京政府做事,能力远不如分寸重要。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这就是分寸。谁如果坏了这个分寸,就是不懂事,人不懂事是要受罚的!就像你说的,我为什么不早点写这个,这就是分寸。如果条陈上早了,不但自己的财产要受损失,这份条陈也不会起到效果,相反还会惹火烧身。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到现在国府还没对白银外流作出反应?复兴社的人再怎么废物,发生在眼前的事,又怎么会看不见?”

不管前世还是现在白银涨价这股风潮让很多投机客发了财,当然也让不少商人破产。其中获益最多的自然是列强,其次也轮不到投机客,就算是宁立言这种先知先觉的,加上乔雪、露丝雅的财力人脉,在这场投机风潮中,也不过就是小鱼小虾。赚的那些钱于个人而言算得上巨款,放到国家层面不过九牛一毛。至于金鸿飞那种银行家,也不过就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真正发了横财的,乃是几家大型的投资公司、外贸公司乃至几大行本身。而这些银行或是大公司背后,都有南京政府各位要员作为靠山。

所谓的反应迟缓,就是这些大佬有意为之,先让自己赚够了钱,再装作懵懂无知,出面挽救市面顺带捞取名声。宁立言这份条陈如果上早了,便是断人财路无功有罪,说不定某位大佬勃然大怒之下,拼着得罪英国人,也让复兴社把宁立言当汉奸予以“制裁”。

现在该赚的钱赚得差不多,国民政府已经在报纸上表态要对白银乱象加以治理,这份条陈才是时侯。考虑到牵扯到的各国关系,以及背后的操作,时间上差不多会比前世提前一段时间但是也不会提前太多。宁立言自己虽然不能通过这份条陈当官,但也不是全无好处。

在法币发行后国民政府会宣布贵金属货币违法,禁止在市面上流通,官方组织强行收兑。虽然对于天津这种以商业为支柱的码头城市来说这种行政命令等于废话,但是总归会造成市面上的小动荡,这个时候就可以趁机再次投机。对银元进行一番炒买炒卖赚一笔钱不是难事。

更重要的是,法币初期可以无限制兑换外币,直到几年后发现外汇储备严重不足才开始设置各种障碍,连正常的外贸交易都要打报告申请用汇。

宁立言就准备利用这个时间差,先囤一笔外汇再说。如果战局彻底不利,就可以跑到外面避难,免得自己家人老来受穷。

这些心思他对陈梦寒提的不多,只是隐晦点出陈梦寒便恍然:“立言只要有好处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就是看不得你吃亏。”

“不光我不吃亏,还能让日本人吃亏。”宁立言一笑:“要想得到美国人支持,国民政府也得付出代价。我的建议是和美国人签合同,直接向美国人销售白银,不再通过伦敦贸易行交易,白让英国人得好处。美国购买白银也是有上限的,从中国进口的数量一高,必然降低银价。日本的白银都是通过伦敦交易所出售,到时候他把白银吃进来却发现不好卖,于经济上肯定要吃亏。”

“他们反应不过来?”

“日本的外贸商业是以国家为单位不是以公司为单位,好处是力量集中缺点就是过于臃肿反应慢,等到能决定这事的人拍板早就晚了,这就是船小好调头的好处。我们在战场上打不过日本人,就只好看他们输点钱,心里痛快痛快。再说经济是一切的基础,让日本人亏钱也是抗战!”

陈梦寒揽着宁立言的脖子,“只要立言高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宁立言则一个公主抱把她打横抱起,这大明星撩拨人火性的本事一流,文稿完成便该灭火了。

天亮了。

陈梦寒正用调羹喂宁立言吃早餐的时侯,房间里的电话忽然响起,陈梦寒只当是剧组来催她拍戏,皱着眉头拿起电话但是很快就放下来,用手按着听筒,对宁立言做了个口型:是小日向,要你接电话。

第四百零五章 心绪不宁

“人已经联系好了,后天到天津。计划就在我手里……看你说的,未免把愚兄也想得太笨了。这份计划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怎么让孙永勤上钩?这份计划是派遣军参谋部的人点灯熬油研究出来的,要是真按照这帮人的主意去打,孙永勤撑不了多久就得完蛋。可是敌死一千自伤八百,咱们也得死不少人,都是自己弟兄,哪舍得让他们送命不是?这份计划自身没毛病,孙永勤绝不会起疑心,到时候就等着他往咱的坑里钻吧……钱啊,这你就放心吧,他们打开沧县,抄了雷、刘两家,还能没钱?说好了一百二十两黄金,一手钱一手货,保证童叟无欺。这笔钱不上账,皇军也不会知道。到时候都是你的,我一分钱不要就算是你担风险的赔偿……看你这话说的,咱们弟兄何分彼此,谁拿不是拿,我还能挣你的水钱么?”

小日向嘴里打着哈哈语气恨是轻松,脸上却布满阴霾,等放下话机他长叹一口气:“哎,这话是怎么说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既有本领又讲义气的弟兄,本想让她他留下来做个帮手,这回是没指望了。”

在他身边是上次陪着唐珞伊喝酒的年轻女子,她不解地问道:“这次不是说试探么?他要是试探通过了,就让他像过去那样给咱干活就是了。最多是安排个人管着他,别让他再跟这回一样胡闹。”

“你不懂。”小日向摇摇头,脸上的神色很是苦恼。“他害得藤田转预备役,两边成了死过节没法说和。虽然陆军答应了我的试探计划,可目的还是让我有个能服众的理由结果他的性命。即便是他通过测试证明自己不是红帽子,陆军也不肯相容。两边关系成了这样,已经是对人不是对事。咱们要想在河北站住脚,就不能和日本陆军反目,哪头重哪头轻心里得有数。总不能为了他就和陆军翻脸。他如果不送这份情报,就得按通共处置绝无话说。他送了这份情报,等到消灭孙永勤之后,也得寻个由头冒孙永勤的名义结果他性命,总之这个人是不能留。”

“要按你这么说,那就直接把他弄死就完了,何必愁眉苦脸的?你在关外也没少杀人,怎么到他这还下不去手了?你不是早看上他身边那几个娘们了?杀了他也好趁你的心意。别以为老娘看不出来你的花花肠子,姓唐的来那天,你那眼睛一直围着她的腿打转来着。”

小日向瞪了女人一眼:“我杀他自然下得去手。可是我心疼我的事业。他身边女人再好,也好不过我的大业。咱要想在河北列土封疆,就得有几个能办正事的帮手。广指望咱们自己手下那帮打家劫舍的喽啰崽子不行,得有体面人替咱们敷衍场面。否则不管咱们势力多大,也还是一群响马,不会被人当正规军看。殷汝耕现在是利用咱们,其实心里根本看不起咱们的人,为啥?不就是因为咱们是一帮土匪,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体面人?宁立言是富商之子英租界警务高官,身份、财势都很合适,更是个讲义气的。本来我指望他给咱们撑场面,把他除了,再想找个撑场面的可是不容易。”

女子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有钱有枪,还怕没人跟咱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活人有的是。你与其犯愁这个,还不如琢磨琢磨弄点钱犒劳咱的弟兄。下面的弟兄打从进关就没过上像样的日子,虽说粮食还够吃,可是没酒喝没肉吃也没有娘们玩,日子长了可是顶不住。咱的根基是这几万军队,不是宁立言这样的阔少爷。这回不管怎么说咱也得顺着军队,起码先让下面的人过几天舒服日子,否则他们可是要闹事的。”

“看你说的,我还能不知道这个?”

“那你倒是把饷发了啊。你有黄金给宁立言做活局子,就不能给大家把饷发了?他反正也是个要死的人了,给不给又能咋样?”

“黄金是军方给的,专款专用不容挪动。就算宁立言必死无疑,该给他的也必须要给他,否则场面上交待不下去。他一个人生死事小,整个普安那么多眼睛看着,不能寒了大家的心。虽然他没法给我当副手,但如今他已经成了气候,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加害的。除非能证明他跟红帽子勾结,否则咱犯不上碰他。我的眼光不会错,这人是个人物,不管谁杀了他,将来都有数不清的麻烦。咱们犯不上惹这个祸。”

女子琢磨着:“他若是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你就不怕他找你算账?别忘了,当初你让人暗算他大嫂,一刀下去可是捅没了一个孩子。”

小日向摇摇头:“他们兄弟感情平常,他大哥的原配现在都成了他的情人,又怎么可能为了那个便宜嫂子跟我为难。我也试过他好几次了,他绝不会对我下手……绝不会。”

当日暗算宋丽珠以及破坏宁家的工厂,乃是藤田正信的授意。小日向当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需要藤田的支持才能发展壮大,对于其提出的要求也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再者当时按他的想法是连宁立言一并铲除,也就没考虑他的反应和未来相处。

时移事易,如今和宁立言的关系从对抗变成合作,即使是未来结果宁立言性命,也要找个合适的由头或是找人背黑锅。既然杀害宁立言的代价不想付出,当日的仇怨确实值得考量。

不过这个念头在小日向脑海里只停留了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宁家两兄弟若不是考虑面子,只怕自己已经动起刀枪。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单是有杨敏那件事存在,两人就不可能和睦。为了宋丽珠找自己麻烦……根本不可能!

小日向相信自己的判断,心中不免耻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终究做不得大事,太过谨慎只会一事无成。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需要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心思。

他自从来到中国便想要建立一番事业,初时赤手空拳除了一身胆量一无所有,为了功成名就往往冒险搏命,好几次命悬一线,若不是有着过人的运气早已经一命呜呼。

支撑着自己坚持走下去的动力便是对于成功的渴望,等到成功真的迫在眼前时,他又发现原来一切远比自己想象得困难。

做一方诸侯和土匪头目完全是两回事,关外绿林的组织结构远比关内松散。粮食给养等现实压力导致每个绺子的规模都有限,大家会推出几个有力者担任盟主一类角色,可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各自为政。遇到难以攻打的“响窑”或是城市,再集合若干绺子联手围攻。

每个绺子的大当家都是土皇帝,作威作福习惯了,偶尔联盟听盟主调遣也就是几天的事,看在利益份上有些许不满也能压下。

小日向原本的角色就是这种盟主,众人服从他管理,却不至于言听计从。只有盟主的指令符合大家利益时,才能真的实行下去。

未来他要在河北列土封疆割据一方,就要向日本政府证明自己有能力约束这些部下,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现在他所担心的,就是这帮无法无天部下惹出大祸,自己无法收场。更担心日本政府派出所谓“军事顾问”进驻兴亚,这是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队伍,不能白白便宜政府。

作为一个标准的浪人,小日向心中排座次的话,个人利益永远放在国家之前。他辛苦打下基业绝不能让政府吃现成的,不管理由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或是效忠tiān huáng,都不能夺走他的基业。既不能让政府把队伍吞下,又要拿到津贴,这中间的尺度拿捏远比带着部下打家劫舍困难多了。

要想让政府重视自己,必要有足够功劳。这次军方不单是考核宁立言,其实也是考核自己。若是不能干净利落解决孙永勤,军方必然会派出顾问乃至教官入驻兴亚,再过几年这支队伍就不复为自己所有。是以对于孙永勤的战斗决定着小日向的野心能否实现,也决定着整个兴亚挺进军的最终归属。

对于日本政府的手段看得越清楚小日向越是紧张。自家事自家知,自己有胆量有武艺,可是领兵打仗绝非所长。手下几万人马虽然个人战技出色但本质上还是乌合之众,一群武装暴徒和军队之间的差异一天一地不可以道理计。

尤其打孙永勤对这帮人没什么好处,更是提不起精神。小日向好为大言,一个成功的浪人更是要时刻保持自信。在外人面前他总是大包大揽,把消灭孙永勤说得轻松无比。实际自己心中对于胜负毫无把握,取胜的希望还是寄托在假情报上。

对面来的接洽者自然不是孙永勤的部下,当时和宁立言说的话都是他信口开河没一句是真,安排在抗日救**里的眼线隶属于日本军队,小日向无权调动。再说军方也不可能把那些内线暴露给他。

所谓的接头人就是个能说河北方言的情报贩子,和孙永勤一方能说上几句话,自己并不是救**人。他从宁立言手里拿到情报后,会设法转卖给孙永勤。由于宁立言在白鲸的关系,小日向担心宁立言扫听到真相,对这个情报贩子也没说实话。只是告诉他自己要卖一份情报给孙永勤自己又不能出面,必须找人当中间商。

这种事本来就是情报贩子的生财之道,是以对方倒是答应得痛快,就是这年月凡是跟日本有关的生意当事人都要多几个心眼。那个情报贩子只肯提前一天进天津交接货款,而且不肯在日租界交易。

其实小日向自己也担心军队里那帮混球来个一石二鸟,趁着交易的时候突然行动逮捕宁立言,自己的计划和信誉都会因此破产。是以情报贩子的要求正对他心思,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交易地点选在华界,日本军方就算想下黑手也是有心无力,只要宁立言那边不出问题,自己就能高枕无忧。反复回忆着自己与宁立言日常交往过程,这人怎么看也不像个红帽子,想来不必担心。明天派人把金子交给中间人,一切就高枕无忧。

不对……现在自己就该高枕无忧。越是危险越要从容,这才是浪人应有的本色。小日向略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失去了冒险家应有风度。闭目沉思片刻,深吸几口气之后,让自己的心绪强行稳定下来。伸手拿起一旁的报纸,却不知该看什么。

小日向每天必要读报,这是从一帮老浪人那里学来的秘方。一个大城市里,八成以上的情报都写在报纸上,只要会看会分析,就能知道大势走向。可他手下都是粗胚,每天买报不分高低贵贱,看见报纸就买。

放在小日向案头的报纸五花八门,混着不少小报在里面。经常是小日向刚看了英租界的新闻,想要找法租界的报纸对照分析欧洲局势,结果下一张就是明星艳闻ji nu争风的消息杀进来搅局,让人好不扫兴。

今天心思不定,看不进天下家国,看些小报倒是更适合放松。翻了两张报纸之后,忽然在一份名为《市井杂说》的小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乃是抨击国民政府不作为。坐视河北萑苻遍野,乃至有匪徒白日公开拦路打劫,依旧呆若木鸡不闻不问,尸位素餐浪费国帑。

这篇文章字数不多,毕竟《市井杂说》乃是专注于“下三路”主要报道津门ji nu艳闻的报纸,这种严肃的社会文章给不了多少版面。而且文章目的也是为了抨击南京政府以及驻扎华北的东北军。

但是小日向终究是lǎo jiāng湖目光锐利,一眼看出这篇报道里所谓的匪徒就是暗指兴亚挺进军。表面上是在攻击国民政府,暗里却是在指责兴亚挺进军破坏交通,拦路抢劫。

虽然当初土肥原授意兴亚进关就是要他们搞破坏,但这种破坏必须处于受控范围内,得到军方命令后才能行动。小日向本人都无权决定破坏的时间和规模更别说下面那些喽啰。

现在日本政府的对华政策还没定下来,军方也没有下达破坏命令,这时候的劫掠就不是政府所支持的,反倒是要担上擅自行动的罪名。

再说平津一带日本人的产业也不少,这些生意都有日本军方的利益。就算要实施破坏,也得严格遵守军方指示,避开那些关键的生意,更不能损害大人物利益。现在这种随意行动便是军方也不能答应。

小日向眉头皱起,这帮混世魔王凑到一起,出这种事不奇怪,可是为什么会被报道出来倒是值得考虑。这家《市井杂说》报馆开在日租界,虽然不拿日本津贴,但是也得看日本人脸色做事。这条报道到底出自何人授意,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思虑了良久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那些土匪又没有电台,想要指挥他们只能通过传令兵。

小日向匆忙叫来几个部下吩咐他们骑快马赶赴各驻地传自己的命令:严守防区禁止随意行动,七天之内自己就会赶回去给大家一个交待,在那之前谁也不许乱说乱动,更不许和日本人发生冲突。

随后小日向将自己关进密室不许任何人打扰,闭目凝神焚香祷告,取出三枚铜钱占卜,向上天询个课兆。

第四百零六章 牢笼(上)

江湖险恶,绿林响马生存尤为不易,对他们来说“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桥”不是一句形容而是实打实的生存写照。为了生存必须用性命去拼,生活朝不保夕,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生存压力大人就必须寻找精神寄托,是以关外绿林响马大多迷信,从五大仙到算卦,凡是和神秘学扯上关系的,都在他们信奉范畴之内。乃至在劫掠中也有不许伤害算命先生这类的规则。

葛潭月在关外绿林被尊为活神仙,乃至成为关外绿林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除了其一身拳脚功夫外就是以神算闻名。响马凡有大行动必求葛神仙占卜,如果卦象不利就不敢动手。

小日向作为葛潭月的门徒,在卜卦方面尽得恩师真传,在土匪中也有个小神仙的雅号。正因为对算卦门道精通,小日向本人才不信这种东西。他知道如何占卜出需要的结果,也知道把卦象解释得对自己有利。有了这份本领算卦就失去了意义,葛神仙都被小日向骗得死死的,这算卦作用不言而喻。再者小日向胆大包天乃至无法无天,也不大愿意把命运寄托在老天爷身上。

可是今天他破例了。

原本小日向很看不起绿林人问卦时那种惴惴不安的样子,觉得他们遇事居然自己不能拿主意还要求神问卜,注定成不了大事。如今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能感悟到那种无力,这帮绿林人和自己一样,对于江湖门道精熟。并不见得相信问卜,他们之所以虔诚,更多只是求个心安或是无奈。

自己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只好把性命交给神仙负责。对于神仙虔诚,实际也是对自己性命的重视。

那些人如此,小日向自己也不例外。明知道那篇小报上的文章乃是有人朝自己放冷箭却又无可奈何,除了向神仙问前程竟然拿不出其他办法,不虔诚又该如何?

如今的浪人比不得当年,若是在明治、大正的年头,像自己这等浪人必有大佬为hu fǎ,官方的人若是想来摘桃子,自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自昭和开始,政府对于浪人越来越疏远,乃至渐渐采取打压态度,把浪人看作乱臣贼子。军方恨不得把所有适龄男子都征募为军人,政府则要求国民无条件付出,把自己的财富乃至性命都视为国家所有,一声令下便要毫不犹豫付出。接受政府雇佣收钱做事的浪人被视为非国民,从政府层面施以打压,根本不会有人出来保全浪人的财产基业。

一群疯子!这个时代已经疯了!

即便是号称浪人老祖的内藤,现在都得攀附总领事才能维持地位,自己又能如何?派遣军的参谋长酒井隆倒是流露过招揽念头,但代价则是交出兵权,安心在参谋部里担任一名情报官。

做梦!

自己当初离开家乡到中国闯荡,便是想要学习偶像福岛安正,以浪人身份成就一番事业,若是此时妥协岂不是前功尽弃?浪人的尊严何在?再说自己不曾上过军校,和这帮丘八不是一路人,当真受了招安也难逃梁山好汉下场。

随他去吧!一切都得靠实力说话,只要消灭了孙永勤,军方也得给自己陪笑脸。若是惹恼了自己,在华北重新打出抗日旗号,便是酒井隆也得头疼。想来……他不敢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

心中无数念头纷起精神难以集中,打卦也就没个准数,一连三卦居然是三个结果,让他更觉得扫兴。索性躲在静室里不出来,连晚饭都不曾吃。

次日清晨当他终于从静室走出的时候,那个一直陪伴他的女子正在门外焦急地等待。见他终于出来连忙上前,等看清小日向的样子又惊叫了起来:“当家的到底出啥事了?一晚上没见,你咋变模样了?”

沉思一夜的小日向双眼通红嘴唇干裂,脸色很是憔悴,看着就像个输光了家产的倒霉蛋。小日向朝女人瞪了一眼:“吵吵什么?让你叫唤的时候倒不出声了,现在瞎叫个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青龙、白龙起了么?”

“你吩咐的事他们不敢不听,早就起了跟楼下等着呢。”女子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么多金子都给啊?咱哪能那么实诚?多少也得留点。不说别的,咱带来这些弟兄人吃马喂都得花钱,我打进了天津你还没带我去商场逛过呢。我可听人说了,天津法租界有劝业场、中原公司,里面净是好东西,咱们老家都见不着。这金子留着自己花多好?”

“滚犊子!”小日向瞪了女人一眼,眸子里的凶光把女人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说话。

青龙、白龙乃是一对孪生兄弟,身体强壮武艺高强,还是关外绿林中有名的神枪手。他们之前一直在关外,这回是第一次进天津,本地没人认识他们。

那个情报贩子担心中计,不敢住日租界而是住在华界,那些黄金必须通过他的手交给宁立言,是以今天要先把黄金送去。为了不让宁立言看出破绽,小日向自己不能露面,只能让这两兄弟去送钱。

四百两黄金乃是个大数,尤其对于土匪来说,更是足以引发一场内讧。小日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许就,才把两口皮箱交给他们。“一口箱子是二百两,完事以后给我盯着他,别让这王八犊子带钱跑了。吃这碗饭的人都是一肚子转轴,跟咱们不一样,千万加小心。事成之后不会亏了你们,吃喝玩乐都包在我身上。路上小心,这年月不太平谁知道哪又出来个劫道的,这笔大钱可不能出差错。”

两人各自拎起一口皮箱,又向腰里一拍:“放心吧,咱腰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谁敢动这笔钱,抬手就掀了他的天灵盖!”

打发走这两兄弟,小日向又看向一旁的女人:“你把计划书送宁立言家去,他要是不在家,就等到他回来为止。总之这东西必须亲手交给宁立言,不能经别人的手。他要是问我的消息,你就说我和参谋部的人开会走不开其他的事一个字别提。”

女人摇头,脸上带着笑容对小日向撒娇:“我可不去。宁老三又年轻又精神,我跟他家待工夫大了你准吃醋。我到时候解释不清,又得惹你发脾气。你让别人去吧,我在家陪着你……”

小日向却没给女人好脸:“别给脸不会运动!这是关系咱兴亚的大事,由不得你自己作主!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麻溜的!”

这女子也是绿林中人火爆脾性,小日向如此态度她也有心发作,可是对上他那通红的眼珠子,到嘴的脏话竟然又咽了回去。嘟囔着拿起公文包往楼下走,小日向在身后冷声说道:“记住我说的话,到地方一个字不许多说,管好你这张破嘴!”

从日租界进入英租界还要经过检查,等来到宁立言家门外时已是将近十点。女人心里窝着火,既恨小日向对自己的态度,更恨那几百两黄金就真的便宜了宁立言。在小日向面前不敢发作,此时难免脸上不快脚下生风,肚子里打着草稿。想着见到宁立言的时候该怎么用言语敲打,让他吐出一部分黄金分润。

想着这些于其他的事并未在意,再者警务处督察长加本地帮会头目的家门口,也不需要在意安全问题。就在她的手即将按动门铃的时候,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音:“你找谁?”

女人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两个高大魁梧的洋人,说话的男人又高又壮相貌威武,满脸大胡子看着就让人感到心里发虚。她咳嗽一声:“我是来这家做客的,你谁啊?该干啥干啥,少管别人闲事。”

“你是从日租界秋山街十号过来,拜访这家的男主人对吧?”

“这跟你有啥关系?一个大老爷们总缠着老娘们说话安的啥心?赶尽躲开,要不然我喊巡捕了!”

那高大的洋人一笑:“你不必误会,我是受人之托请你去做客的,汽车就停在那,请你跟我上去。”

男子说话间抬起了手,女子这才发现这洋人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支短枪,而在他旁边的男子也同样持有阻击枪。为了保证不惹麻烦,小日向特别告诫手下,进英租界不许带枪,女人身上只有防身的飞刀。但是对方有准备之下,想要发射飞刀伤人可不是容易事。

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巡捕,那洋人冷笑一声:“你可以喊一声试试,看他们是否会理你。不过我只给你喊一声的机会,你如果喊第二声我就开枪。听说你们这些绿林马贼武艺高强,不知道能否躲开子弹,我们不妨做个试验。”

女人当然不敢做这种试验,只好咬牙道:“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干这事,莫非活腻了?我们普安可不是好惹的!”

“我只是收钱办事而已,其他的跟我无关。伟大的瑞恩斯坦伯爵从不对女人同粗,希望你不要逼我破例。”

男子挥挥手,女人脚步缓慢地向汽车方向走,一边四下看着寻找机会。却见巡捕熟视无睹,根本没人往这里看,宁家也紧关着大门,显然彼此之间早有默契。

这洋人没撒谎,bǎng jià自己的事宁立言肯定知情而且默许,他把自己出卖了!细想下去女子的心陡然一凉,这个坑不是为自己挖的,而是谁来送这个公事包都逃脱不了罗网,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是小日向?

这个念头一起,女人心中一阵惊慌,宁立言在这个时候反水,到底要干什么,又和谁联手?她不是个善谋之人,这种突发的情况更是没有能力解决,浑浑噩噩间被人推上汽车,却发现车里已经有人在等待。她刚一进去,就被四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瑞恩斯坦朝车里说了一句:“交给你们了。”随后带着同伴转身就走。女人这才看清楚,抓住自己的乃是两个五短身材矮壮结实的大汉,看样貌竟然像是日本人。

这一发现更让她惊恐,连忙喊着:“咱们是自己人,你们弄错了!”

“闭嘴!”司机发动汽车前行,恶狠狠地警告着:“你们还有两个人去了华界,他们也休想逃脱。你对于我们来说并不具备不可替代性,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死路一条!”

宁立言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女子被绑的整个过程,朝着汽车方向微笑挥手,自言自语道:“一路走好!”

第四百零七章 牢笼(下)

小日向把两路人马都打发出去,自己的心绪并未因此而安宁,反倒是越发的惴惴不安。他有些恨自己,大风大浪不知道闯过多少,现在这种不安的情绪未免太没来由。若是让人知道,堂堂兴亚挺进军的尚司令被一份报纸闹得心绪不安,自己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纵然是军方要收拾自己现在也只是yu lun造势阶段,真正收官要等自己和孙永勤分出胜负,只要前线不输他们也不敢怎样,自己现在应该稳坐diào yu tái才对。

可话是这么说,情绪并不会因此就真的平复下来。如同一头困兽一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总觉得有灾难即将来临。随同一起进天津的男女土匪一部分住在附近,有需要时才会去招呼他们,住在秋山街别墅的连男带女有十几个,都是匪巢里“四梁八柱”、“炮头”这个级别的人物。

这帮人平素就不受约束,如今想要他们守纪律也不是易事。小日向不许他们跑到外面惹事生非,这帮人便在家里胡闹。

刚刚吃过饭就开始推牌九,连吵再骂,声音一路传到楼上。小日向心烦意乱想要冲下去骂几句但也知道没什么用,这么多人没有事干再不让他们闹一闹肯定要出事,只好自己来到阳台的位置向四下随便观望散心。

这种观望本没什么目的性,可是当他的视线落向附近的街道时赫然发现,今天的情况不对劲。不知从几时开始,这栋别墅附已经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包围别墅的人马虽然没穿zhi fu也没有公开亮出武器,但是小日向在江湖厮混多年,目光最是毒辣,这种伪装手段瞒不过他。

三三两两的青壮男子在街上转来转去,视线紧紧盯着别墅不动,还有些人干脆就如同标枪般戳在那,虎视眈眈看着别墅的院墙。只看他们那挺立站姿再加上走路步态就能确定这些都是穿了便装的军人。

小日向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心头的怒火与烦躁已经被恐惧锁取代。慌乱地从阳台退回去又跑向另一间带有落地窗的卧室,果然,方向相反的地方情形也是一样,普安总部已经被乔装打扮的日本军人团团围住。

他连忙来到床头,伸手抓起电话机想要给宪兵队或是参谋部打电话,询问这些日本兵的来头以及目的,可还没等电话摇出去,这时一名部下已经推开了房门。

这名土匪脸上还带着笑容,多半是方才的赌博里赢了不少钱,嬉皮笑脸地说道:“大当家的,外面来个叫池上发一的日本人找你,见还是不见?”

池上发一乃是小日向在天津官方最为可靠的靠山,藤田已经翻脸,酒井隆虽然抛出了橄榄枝但是代价又太大让他难以接受。池上衔低权重,在日租界也算是一方诸侯,而且和普安协会的职责对口,方便彼此对接。普安协会成立的名目,就是为宪兵队提供情报,普安的业绩考评也就由池上负责。

小日向和池上没什么可供攀交情的关系,不过只要是人总有需求,酒色财气人之大欲,天下rén dà多难以逃脱,池上也不例外。日本军人的薪金不算高,池上待在天津这么个花花世界,自身又不是圣人,军队的那点薪水自然不够开销。

普安协会每个月从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领取经费,其总数的百分之十会自动进入池上发一的私人账户,普安协会就是两人共有的金矿。小日向一直相信这种利益上的联合比口头义气更值得信赖,本以为池上是普安协会最可靠的庇护,显然又失算了。

小日向并不蠢,兵困秋山街这么大的事,池上连个消息都不肯透露,这个时候上门必然不怀好意。只是人既然来了,也由不得小日向决定见或者不见。

池上身上并没有穿军装也没有带随从,大有之身入虎穴的气派。彼此落座之后,池上开门见山:“小日向君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了我的来意。”

“我没猜出来!”小日向的语气也不善:“外面到底是谁的人马,又要干什么?普安协会成立得到了帝国官方批准,关东军特务机关以及宪兵队都是支持的,这栋别墅的物业是宪兵队拨给的,每个月经费则是来自关东军划拨。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现在搞这套把戏又是什么意思?”

“你误会了。外面的布置只是一种准备而不是行动,否则他们就不会穿便衣了。大家没带武器也没发动进攻,就是给彼此留的缓和余地。你随到宪兵队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这些人立刻就会消失。老百姓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损害普安的名望。”

“池上队长这话就没意思了,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何必非要去宪兵队?我自问可没有得罪老兄的地方,也不曾有负于帝国,何必闹到宪兵队去?难不成是我哪个部下惹了麻烦?”

“不,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这次宪兵队只是负责出面工作,真正有问题要请教小日向君的,乃是警察署。”

“警察署?我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久井吉之助是不是疯了?老兄乃是宪兵队,和警察署之间没有隶属关系,没必要受他的挟制吧?让他有什么话来这跟我说,再不然我就去参谋部告他破坏对孙永勤的扫荡作战!”

作为浪人加土匪天生就和警察处于敌对状态。不管哪个国家的警察都是他们的敌人。小日向一直不和警察署有过多交集,就是因为彼此互相看不顺眼。再者在日本内部警察的地位也远不如军队,自己有军队背景自然不需要买警察的账。

浪人和警察素来不对付,小日向又不肯给警察打点,被他们找麻烦是很自然的事。再者说来小日向的手下以及整个普安协会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角色,作奸犯科必不可少。一个情报机构若是遵纪守法也就失去了存在意义,但是回想一下,自己手下这些人还不至于惹出塌天大祸,以至于惹得司令部出兵,久井几时有这么大的面子让池上为他出头当说客?

池上摇头:“这不是久井署长的意思,而是吉川幸盛先生。他的部下发现一起盗卖重要军事情报的大案,其中涉及到了小日向君还有你的普安协会,所以希望你去回答几个问题,车子就停在门外,我陪你过去。”

小日向对于吉川幸盛所知不算太多,只知道这是大财阀的孙子有万贯家私,在日租界也极有影响力,乃是乔雪的未婚夫,与宁立言也有夺妻之恨,其他就不清楚。这年月的浪人不再是大财阀的宠儿,彼此之间说不上话也没法获得财阀的经济支持。

吉川财团的名字再响亮小日向也靠不上前,就算他帮吉川得到乔雪,对方也不会把他引为知己只会像对待狗一样赏几根骨头了事。这就是昭和浪人的处境。

就是因为看透了这点,他并没有向吉川靠拢免得自掉身价,于他和宁立言的矛盾只当不知。吉川也不是笨蛋,犯不上找自己麻烦。现在搞出这个阵仗又是图什么?小日向真想喊一声,自己不是宁立言的靠山,大家冤有头债有主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小日向心中的疑惑倒是减轻了,这年月财阀当道,即便是政府也要照顾财阀情绪。以吉川财团的实力调动几个丘八不是难事,那些报纸更不在话下。让自己一天一夜心绪不宁的危机多半就是争风吃醋升级牵累,真是荒唐。自己必须得和吉川好好谈谈,让这个纨绔知道自己和宁立言的关系不是他想的那样。

心里有了底,小日向也有了精神,朝池上一点头:“既然如此,容我换件衣服。”

宪兵队办公室内。

吉川幸盛、内藤义雄全都在场,小日向心内生疑:内藤老儿现在公开身份乃是总领事的首席经济顾问,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的几个晚辈今天从英租界带了个女人回来。”内藤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是在讲一桩旁不相干的闲事。但是大家都知道日本最近接连在英租界吃亏,加上两国租界交恶,英国人有意庇护fǎn ri分子,天津抗日团体视英租界为桃花源。

日本人想要从租界抓人简直难如登天,这老头能把人弄出来确实是非凡手段,更重要的是英租界、女人这两个关键词让小日向瞬间产生一种极为不妙的联想。

吉川这时接口道:“老前辈果然宝刀未老,白鲸鼻祖的手段令人佩服。我的部下没有这份本事,在英租界抓人等于要他们的命。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在华界他们也抓了三个人,三个中国人。”

“帝国的执法权已经扩展到了华界?”

“目前还没有,但是谁又能阻止我们宴请客人呢?”

两人一阵哈哈大笑,没人理会小日向,但是小日向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吉川和内藤居然联手对付自己?内藤义雄你可是日本在津浪人的老祖,当年和坂西老师一起在中国闯荡的前辈,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向财阀屈膝出卖自己的浪人同道,你的良心和风骨都跑到哪去了?又有什么资格统率租界浪人,让大家为你效力?

吉川与内藤说笑了几句,这才看向小日向。“小日向先生应该知道,我们警察署除去维护治安以外,也负担防谍工作,尤其对于反满仇日分子,一定要连根拔起,绝不姑息!这次我和内藤前辈联手实施抓捕,并且冒风险在租界外抓人,就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不久之前我得到消息,有人为了个人私利勾结孙永勤匪帮,意图出售重要军事情报。警察署、宪兵队lián hé xing dong,终于把他们一网打尽。被捕的嫌疑犯称这件事与你有关,希望小日向先生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洗耳恭听。”

小日向看着吉川又看着内藤,神色很有些莫名其妙又带着几分悲愤,片刻之后,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拍案而起:

“你们就为了这种事把我带到宪兵队?简直欺人太甚!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是兴亚挺进军和华北驻屯军参谋部共同拟定的计划,为了考验宁立言的忠诚以及设计消灭孙永勤匪帮。现在这一切都被你们搞砸了!你们这群猪猡,蠢货!我要到海光寺司令部去告你们!我要见酒井参谋长!”

吉川不慌不忙:“小日向先生不要冲动,我已经和司令部通过电话了,对方表示一无所知。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你,南次郎阁下传达了指示,要求关东军以及各地派遣军强化治安,消灭那些破坏秩序的匪徒。就在昨天晚上,华北派遣军已经应冀东特别行政公署邀请,配合其保安部队对关外潜入内地的匪徒进行戡乱作战。”

第四百零八章 顺水推舟

别墅内。

宁立言用调羹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神态分外悠闲,在他面前的乔雪则满脸笑容,眉宇间尽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刚刚从白鲸传来消息,通州的土匪已经被缴械了,初步估计人数不少于三千,按照土匪的编制大概是一到两个师。全程一枪没放,据说所有土匪都在营地待着,一个都没逃掉。这还只是通州一个地方,其他县城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不过应该都差不多,通州是小日向的根基,驻在那的是匪部里战斗力最强的一批。连他们都被剿灭,其他人也闹不出什么花样。”

“没那么容易的。”宁立言并不同意乔雪的看法:“通州是冀东特别行政公署驻节的地方,殷汝耕别的可以不管总得顾自己的命,不可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土匪身上,一直注重当地的军事建设,所属保安团武器装备、训练水平远在其他地区保安部队之上。固然兴亚的土匪能杀善战,也不是那里正规军的对手。再说日本人总要保护殷汝耕,派出的必然是主力部队,土匪难以抵挡逃脱是情理中事。再说这些人都待在大营里不动还不敢开枪反抗,证明之前已经得到命令。如果我的分析没错,应该是小日向给他们下了命令不许他们离开营房,不许和日本人冲突,才让鬼子捡了个便宜。其他地方的土匪没那么听话,加上殷汝耕部下的战斗力也没那么高,肯定会爆发战斗,有一些地方土匪甚至能取得暂时胜利把保安团击溃,这并不是稀罕事。不过华北派遣军既然已经出动,最终结果就不会改变,兴亚挺进军这好几万祸害注定活到头了,不会对平、津造成威胁。”

乔雪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土匪肯定打不过日本人,他们打了败仗只能逃跑,可是对河北人生地不熟,又去投奔谁?”

“几万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忠奸愚贤往往难以分辨,一些人行动不能自主,只能被动接受裹挟。到了分崩离析的时侯反倒能分清。”

宁立言停止搅动咖啡,“这些土匪里有一部分本就是东北军,被打散之后没办法落草,现在很可能去投奔自己的老东家。如果东北军接收他们,很容易被日本人抓住把柄进行攻击,因此这部分人的下场很难说,他们是最可怜的。还有一部分铁杆土匪,会选择在本地当强盗,等待他们的就是死路一条。一些真心想要抗日的,过去身不由己,现在有了机会,很可能去投奔孙永勤。那些得不到东北军接收的,或是东北军难以安置的,也可能会这样选。这些人算是求仁得仁的,随着他们加入抗日武装,小日向就更说不清楚,这场官司他输定了。”

乔雪想了想:“这倒是一件好事,可是日本人肯定会趁机往里安排细作,混到抗日救**内部。”

“这本来就无法避免。日本人对中国的战略布局早在前清就开始了,他们的特务力量几乎达到无孔不入的地步,孙永勤的队伍里不可能没有敌人的耳目。就算他不接收这些溃兵,只在乡村招兵一样避免不了特务混进去,只要得大于失,这笔买卖就不算亏本。至于能不能控制这些土匪,把他们从匪徒变成能打仗的士兵,就要看孙永勤自己的本事,我们只能尽力帮他,不可能越俎代庖。”

宁立言嘴上没说,心里的想法则是:这差不多是自己能做的极限。在前世里,兴亚挺进军也是被日本关东军缴械,数万人马烟消云散。不过在那之前孙永勤已经全军覆没,这些土匪也在地方造下无数的孽债。

如今自己算是稍微拉了老百姓一把,让他们能多过几年太平日子。至于这些人日后是否会落入日军魔掌,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家国大事天下大局,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逆转,至少自己不具备这种能力,个人逆天改命都难如登天何况是一国?

就如同自己对孙永勤的帮助一样,尽力为他提供些武器dàn yào粮食补给,再就是给他提供一部分士兵。至于这些士兵能否转化为战斗力,以及能否延续抗日救**的存在时间,这不是自己能干涉的事更不是自己的责任。人力有所穷尽,非要把整个天下放到自己肩上只能是自讨苦吃。

乔雪对于孙永勤武装的好感来自于宁立言,见他都是这个态度也就没了关心,把注意力转回兴亚挺进军身上。

“兴亚刚进关的时候,白鲸那些人全都心慌意乱。他们虽然号称一份情报可以抵一个团,但是终究手上没有兵力。如今不比当年,英、法等国拿不出多少力量,对于那些土匪实际无可奈何。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担心土匪猖獗会影响天津的商业导致他们的钱财受损。而且这帮土匪不比军队,很难跟他们打交道,那帮情报贩子拿他们根本没办法。没想到你这么轻松就把他们给收拾了,这份手段简直太帅了!”

乔雪的脸上神采飞扬,眼波流转巧笑嫣然比平日更增几分魅力。其实整个事情和她关系不大,消灭了兴亚挺进军也没有多少直接利益,可是一想到宁立言的手段以及战胜对手的喜悦,她就变得兴奋异常。

原本是坐在宁立言对面,这时却已经身不由己地在宁立言面前走来走去,裙裾飞扬如同莲花怒放,恨不得拉着他在房间里跳舞。

乔雪的视线落在宁立言身上,这个男人有情趣更有手段,看上去难以战胜的怪物,在他手上不过是弹指一挥就烟消云散。玩的时候可以陪自己疯,有事的时候又能帮自己解决,这样的男人自己必要牢牢抓在手中不能让给他人。

除去嫉妒和独占的心思外,两人之间的情义更是已经到了只要他高兴自己就欢喜的地步。当然这是个秘密不能让这个男人知道,否则必然上房揭瓦,不受管束。

就在这位令天津无数才俊魂牵梦绕的美人盘算着驭夫手段的当口,不想已经遭到了宁立言的暗算。趁着她不提防,宁立言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拉到怀里。

凯申委员长眼下正在搞新生活运动,要求女人的裙子必须垂到脚面,如同面口袋一样把自己兜起来才算合格。

不过这种命令就像是传染病,在传染源头威力巨大,过了江就要减五分威风,到了天津这种开放型商业城市又要折三分锐气,租界之内就纯粹是老和尚念经。居民是否理会全看对“三min zhu义”的信仰程度,乔雪这种生在南洋留学英伦的女子,根本就不会把这种废话当回事。

她在宁立言面前打扮格外清凉,无袖短裙的下摆刚刚到膝盖位置,倒是方便展示自己那迷人的身段,可是免对宁立言禄山之爪时也就少了凭障。

看着怀中美人玉面泛红汗出如浆在自己怀内无力挣扎的样子,宁立言心中也自畅快,再厉害的精灵也有弱点,这回看你往哪飞?在乔雪耳边吹了口气,随后说道:“若是没有这份手段,又有什么资格做乔大小姐的男人?”

果然,不能给他好脸!乔雪恨恨地想着,以往这种亲热都是由自己发起邀请全程受自己控制,给多少都是看自己的心情。今天他却自己动手拿,这显然是不知分寸,必须予以警告!

想到这里她的手肘在宁立言胸前撞了一下,又狠狠白了他一眼,嗔怪他今天的放肆。但即便是自己也知道,这一眼妩媚的成分远大于威慑,眼看男人似乎得到了鼓励又要攻城略地,房间里又没有外人,放任这种情况发展,搞不好真会被吃干抹净。心慌意乱地乔雪连忙转移话题,避免局面不可收拾:

“你怎么断定日本兵会收拾兴亚挺进军?按说这件事最多是收拾普安协会,再不然把你抓起来,不至于对兴亚下手。”

“如果我说我有十成把握,那自然是吹牛。不过我们做事不可能非要有绝对把握才动手,那样就什么都做不成,七成把握就可以搏一搏,这次的事情就是如此。即便日本兵不对付兴亚,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从我惹上白逾桓的刹那,就断定他会对付小日向,然后顺着这条路想,很多问题就能想明白。”

看着怀中美人已经开始像条大鱼一样剧烈扑腾,宁立言也只好放弃了下面的行动,毕竟乔雪不同于其他人,不能这么草率就吃了她。虽然自己收拾了小日向心情激动确实很需要找个渠道排遣情绪,但她不是合适人选。

他没法对乔雪说明,自己前世加入军统之后,特意了解过白逾桓的情况。整个胡、白事件在军统内部当时也是一团烂污,开始被作为功劳给自己贴金,后来重庆追究前尘往事,军统又忙着甩锅,闹得鸡飞狗跳。

这个过程里倒是让宁立言知道白逾桓乃是南次郎的私人幕僚以及秘密间谍身份,考虑到南次郎为人以及对文化的态度,白逾桓对外宣称的南次郎密友身份,宁立言压根就不相信。那些私人信函很可能就是定期的汇报材料,白逾桓借以狐假虎威糊弄本地人的大话而已。

这种身份的角色没有胆量和实力硬撼关东军,要想出气就只能动用官场手段。以真实实力考量,白逾桓远不及小日向。所以他只有一次出手机会,而且必须保证一棍子把小日向打死,否则一旦对方还击他也招架不住。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只攻击普安放过兴亚?

这些事有的可以说,有的则不方便跟乔雪细说,只好换一种说辞。“吃咱们这碗饭,不会分析是不行的,只会偷现成的图纸、计划那应该算作飞贼,见微知著由小见大才是咱们的手段,没这两下子就混不下去了。白逾桓对付兴亚是必然之事,虽然他是个文人并无兵权,但是笔在很多时候比剑更有力量。他在几分报刊上暗戳戳指出兴亚对于秩序的破坏,就是他的杀人手段。有了这些文章,日本军队出动也算师出有名。”

其中道理乔雪并非不明白,但是宁立言专心致志说这些就顾不上使坏,她就不用担心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前进。此时本可以借机摆脱束缚回到自己座位上,保证绝对安全。

可是她又舍不得爱人的怀抱有力的臂弯乃至于那不太规矩的手也不怎么讨厌,腻在宁立言怀里不愿动弹,嘴巴上不饶人。“日本人又不是不知道兴亚做过什么,怎么会因为白逾桓几份文章就动手?”

“白逾桓自己的力量或许不够,但是顺水推舟则绰绰有余。我们之前在白鲸布置线索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我和白逾桓冲突之后,不管他去问内藤还是问其他人,最后能用的线索都只会指向兴亚挺进军。再者这些人自己也是取死有道,数万土匪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了本地商人利益,这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本地商人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固然日本商人来华各有目的,但最终还是要盈利。这不单是商人的需求,也是日本政府的需求。这些土匪也让他们的利益受损,长此以往谁都赚不到钱。白鲸那边想搞死这批土匪的情报商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几方合作兴亚怎么可能不死。再说,这么几万人在的存在本身也是个不可控的因素,日本陆军连白鲸都看不顺眼,能允许这几万土匪在眼皮子底下晃荡?小日向野心勃勃想要在河北划出一块地方裂土封疆,这份野心不但中国人不能答应,日本官方也不会容忍。”

停顿片刻,宁立言又说道:“我们不是魔法师,无法做到无中生有,但是可以作到因势利导,让一件事的时间加速。南次郎对于小日向可能不感兴趣,但是对于这几万人马的存在却不能听之任之,他是个标准的马鹿思维看不上浪人,更想要消灭所有不稳定因素。借这次的由头,正好达成心愿。”

“那下面的人就相信小日向有异心?”

“别耍花样,我的注意力没这么容易被转移。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问我?相信不相信根本不重要,莫须有杀人又不是中国独有。越是可疑越要办成铁案,非如此怎么表现自己对南次郎阁下的拥护?就像现在,我们要想证明彼此爱对方有多深,最好的办法就是……”

好不容易逃脱的乔雪不敢再玩火,连忙坐回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问道:“小日向肯定会猜到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此刻必然在攀咬你。”

“那毫无意义。”宁立言微笑着看着乔雪,看得她越发狼狈。“他注定完蛋了,这种rén dà家都很清楚,留他一口气就要咬人,所以必须一棍子打死。那些出手收拾他的人也不会给他留反击的机会,咱们更不用担心。他虽然聪明却不明大势,看不出来随着日本推行fǎ xi si统治,浪人的时代已经结束,其注定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攀扯我毫无意义,这杯苦酒只有他自己喝,别人不会分享。”

第四百零九章 皇图霸业一梦黄粱

“阴谋,一切都是阴谋!”

宪兵队办公室内,小日向的情绪几次变化,从初时的愤怒再到求助无门之后崩溃此时已经彻底绝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蔫头耷脑就像是被人抽了筋,再也没有开始的威风。只是在嘴里不住地喊冤。

在刚听到消息的刹那,他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掌,背后又挨了一棍。直打得他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乱响于一切声音都听不清楚。只看到了吉川在笑、内藤在笑、池上也在笑,甚至连不曾在现场的酒井隆也在虚空中出现,对着自己冷笑连连。所有人都在笑,笑得是那般狰狞可怖,就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狼包围了猎物。

小日向很清楚,自己被宁立言算计了。

不问可知,这次的事肯定是宁立言在里面运筹,借眼前几人之手除掉自己。从他打着普安协会的旗号大闹日租界消灭刘黑七开始就在设计布局,先是借普安协会的名号把自己拖下水,再借着自己回津的机会下毒手。自己千方百计想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人,反倒是把性命送到了对方手上。

他现在可以确信,就算是没有售卖情报这档子事,宁立言也必然会用其他方法算计他,最终的结果也是和现在一样。别的不说,单是对兴亚挺进军的算计就是自己全无防范之下进行,等到自己的部队被缴械,眼前这些人一样不会放过自己。

这等连环计一般的奇谋小日向生平也没见过几回,而且能设计这种谋略的必是心思阴沉老谋深算之辈。宁立言一个嘴上wu máo的后生,又是个江湖气十足的纨绔子弟,这份心机又从何而来?

当然,中国地大人多豪杰辈出,出几个人才也不算怪事。但是回想自己和宁立言几次接触,从未感受到其身上流露出任何敌意,乃至在青县那等环境之下都愿意和自己同死,转过头来就设下这场杀局。其隐忍伪装本领之强,尤在谋略之上。一念及此小日向莫名感觉汗毛炸起,遍体生寒,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作为浪人,胆量远比能力来得重要,小日向能一个人从日本跑到中国闯荡,在响马队伍里厮混,绝对不缺乏胆略。不管是在枪林弹雨中冲杀,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还是面对达官显贵,手握千军万马的军头,他都能从容自若。可是此刻,他确实对宁立言生出了惧意。

一个看上去胸无大志甚至不懂好歹的纨绔子弟加帮会头目,这是所有人对宁立言的评价。即便是藤田正信这种必要结果宁立言性命的对头,也只是再三强调宁立言对帝国的威胁,从未高估过他的谋略水平。认为其有小聪明没大智慧,即便是通过砸花会搞倒袁彰武还是投机白银发财,也是个帮会分子的格局,上不了台面。

因为天津这座城市的特殊性以及对方占据帮会身份还有乔雪这个内助的帮衬,才让他变得不好收拾,单论能力并不值得恐惧。可此时看来,不但自己大错特错,日本本地的情报机构也大错特错,他们看错人了!

这次的陷害不在于其手段有多高明出奇,而在于对于各方立场的把握。虽然小日向不清楚为何华北驻屯军会在背后给自己一刀,但是想来这里面肯定有一位大人物出手,让华北驻屯军不得不如此。这个大人物出手的背后,肯定有宁立言的推动。

扮猪吃老虎!这本来是自己的拿手好戏,靠着这本领才能骗了葛月潭当上关外绿林的盟主。如今却是被人用同样的手段坑害,算得上因果报应。自己只是骗了那个关外的土神仙,宁立言却成功骗过一干受过专业训练的帝国工作人员,这份能力固然让人惊讶,其所图就更让人不敢想象。

小日向想要把这个人的面目揭露出来,提醒在场这帮人小心,不要最后被一个中国人所骗。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没用,驻屯军直接出手消灭挺进军,就等于彻底撕破脸彼此不留情面。依照自己同胞的性格,绝不会给自己翻身的机会。

挺进军完了,普安协会也不会留下,自己多年来靠着白手起家舍生忘死打下的基业被眼前这帮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帝国官方毫不留情地毁灭,自己凭什么还要给他们提醒?就因为自己是日本人他们是日本官方?没这个道理!

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惊愕乃至绝望之后,小日向也渐渐想明白了,自己没做错什么,而是世道变了。现在已经不是福岛安正那个时代,帝国不需要浪人、冒险家为自己充当先驱,更不喜欢保持与帝国平等往来收钱做事这种模式。

他们要的是服从听话主动奉献,自己不肯低头还想在河北划出一块地盘做一方诸侯,就是大逆不道。实力越强大,就越是要被当成敌人对待。宁立言的目光比自己准确,正是看出来本地军政大佬对自己的忌惮才推了这一把,要了自己的命。

自己的基业、本钱就如同本地小贩卖的“糖画”,不管做得何等精致细腻,只要被太阳一烤很快就会化作一滩水进而烟消云散。所谓浪人的宏图霸业,在当今这个时代不过是黄粱一梦。从自己想要裂土封疆的那一天,恐怕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昭和的时代到来,浪人该退场了。

小日向在心里叹了口气,感怀自己生不逢时的同时也拿定了主意,既然自己好不了,就谁也别想好。有关宁立言的事自己没必要说,留着他去祸害眼前这些人。他不会只和自己过不去,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好!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不要让这帮人找到借口把自己投进监狱。好在自己这段时间经营事业,也拥有了一定人脉。这些人未必会保下普安或者兴亚挺进军,但如果自己死的不明不白,总还是有人能出来说句话。

再说自己跟各方打交道,手上也保留了一些不大方便见光的东西。所谓投鼠忌器,这帮人也要顾虑自身的面子和影响,只要不被他们抓住把柄,对方也不好赶尽杀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性命,一切就都有可为。何况自从普安协会成立之后,自己故意把账目搞得一团糟方便从中中饱。到现在为止也着实弄了一笔钱,全都存在一个秘密户头上。即便这帮人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找到那笔钱财。

那笔钱足够自己安稳度过下半辈子,就让他们折腾去吧,自己在旁边看着,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又会露出什么结果!

在小日向的人生中遭遇过多次失败,心理素质格外出色,不至于被一次打击就搞得一蹶不振。他现在的样子其实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他知道这帮人想要看到自己这副样子,那就做给他们看,先让他们解除戒备再说。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盗卖军事情报这种罪名可以判处死刑,他当然不能承担。

“这个计划乃是我和驻屯军参谋部共同设计,酒井隆参谋长知情。这个计划目的是诱杀孙永勤匪帮,永久解决河北问题。宁立言负责和对方交易,我负责带队打孙永勤的埋伏。这件事普通的参谋不知道,但是酒井隆参谋长是知道的。”

吉川摇头:“我很遗憾,你的说法缺乏相关佐证。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情报,这笔交易确实涉及到宁立言,但他表示是受你指使乃至胁迫不得不担任卖家。但是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那份计划是什么,也不能从中盈利。交易情报所得,最后都会交到你手里,他只是扮演了卖家,就像那个名叫王立身的情报商人,只是扮演了买家一样。从头到尾的一切都是演出,目的只是让你可以置身事外。按照王立身的说法,他做完这项工作将获得交易额百分之五的佣金作为酬劳,也就是二十两黄金。而你的收益又是多少呢?小日向先生。”

“这是污蔑!我说过了,那份计划书就是个陷阱!再说带兵打仗的是我,不管多少黄金,也不值得我把自己的脑袋赔上。”

“养寇自重的策略在这个国家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作为一个能被关外活神仙收为弟子的冒险家,对这个策略不会陌生。对你来说,这也确实是个上策。根据宁立言的报告,你想要割据河北部分县城作为自己的领地,冀东行政公署方面也有类似的消息可以作为佐证,证明宁立言并没说谎。要想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保证孙永勤部队的存在,如果一开始就把孙永勤消灭掉,你的部下就失去了存在价值。我说的没错吧?”

果然都是宁立言!小日向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刚才幸亏没把宁立言咬出来,否则只会自取其辱。这个小子早就把自己从是非坑里摘出来,洗得干干净净。

他把这事报告给了谁?肯定不会是日本政府,也不会是眼前这个吉川,两人有夺妻之恨,宁立言就算提前出首一样会被吉川牢牢钉死。现在吉川这个态度,必然是被谁压住了……

小日向的目光落在内藤脸上,后者如同弥勒佛一般眯缝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错了,这些事肯定是告诉了内藤,这个老混蛋出面,把宁立言保下来。自从自己到了天津内藤的威风就削弱八成,这老东西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记恨自己,抓到机会自然要下死手。

可惜啊,任你老儿聪明一世,这回照样吃亏丢丑。自以为能控制宁立言为己所用,将来肯定会因他的过错而遭殃。

他皱眉道:“一切都是吉川先生的猜测,并没有任何证据。难道你们要用这种理有治我的罪?”

吉川冷笑一声:“小日向先生误会了,你是否有罪不由我决定,我只是问你一些问题,另外阐述一下我的看法,你不必紧张。截至目前为止,你确实是无辜的,但是等到对普安协会的检查完成之后,你是否清白就很难说。虽然所谓兴亚挺进军是非法的,但是我必须承认普安协会是个合法机构,并且享受帝国的财政拨款,你也是普安协会的合法管理者。不过……既然普安协会一直以帝国拨款作为经费,它的账目就理应接受监督。自从普安成立至今,从没有任何一个部门看到过普安的账目明细。”

内藤这时懒洋洋地开口:“大日本帝国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不容浪费,老夫身为经济部首席顾问,有责任保护国家财产。警察署的人已经去秋山街拿账本了,只要你做到问心无愧,就没人敢对你不利。”

问心无愧?这种话只好去骗那些年轻无识的傻瓜,进了宪兵队的人是否问心无愧,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再说自己为日本舍生忘死,自然是为了从中获利,从公账里拿钱是必然之事。用这个问题攻击自己,纯粹就是故意刁难。

小日向知道此时说多少都没用,并没理会这个话,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你们抓的那几个人呢?其中包括我的兄弟,我要见他们一面,保证他们是安全的。”

吉川说道:“他们现在不方便和你说话,等到一切问题都查清楚之后,我会让你们见面的。”

对于本国政府手段分外了解的小日向只听这个回答就知道,包括情报商人王立身在内,这几个人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他本就是天性凉薄之人,并没有感到悲伤难过,反倒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几个人实际都是重要证人,把他们杀了灭口,证明吉川这边没想要自己的命。他们只想夺走自己的事业没想赶尽杀绝,自己安全了。

第四百一十章 马王兄赠某的践行酒(上)

“看报看报,大日本皇军协助中国政府剿匪,中日两国亲如一家……”

满身补丁衣服骨瘦如柴面带菜色的孩子,脖子上挎着“报兜”,手里高举着一份报纸,用他那稚嫩的嗓子没命吆喝。纵然肚里没食腿上无力,还要不顾性命地奔跑,力求多卖出几份报纸。

报纸上刊登着日本陆军协助冀东特别行政公署联合剿匪的赫赫武功。看到《振报》的名字,大家就知道这上面的报道必然有利于日方,不过对普通百姓来说不管立场如何,看到几万土匪被缴械逮捕,心里总觉得安生了几分。

文章里夹枪带棒借题发挥,一方面褒扬称赞日本陆军不可战胜,另一方面贬损国民政府不关心民众死活东北军毫无作为,甚至和土匪互相勾结。

这次《振报》和《国权报》对剿匪事件进行联合报道,两人充分发挥了笔下功力,一褒一贬配合得天衣无缝,把整场缴械塑造成中日一家亲,军事互相合作的典范。

日军擅自越过两国约定的界限,武装侵入中国领土的事实则尽力淡化。相反,还在鼓吹这种互相合作的进步之处,认为中国眼下军事力量孱弱,没有能力维护本土秩序,就应该向日本求援,大规模开展这种军事互助。依靠日本朋友的力量,消灭境内红色土匪,保证国民生活云云。

大多数人看不出这里面暗藏的祸心,注意力都放在土匪的人数和最终结果上。但总有些学识过人心思缜密之人,看过文章之后将报纸在手中用力揉搓成球,寻个没人的角落低声骂一句:“文化汉奸无耻之尤!简直就是当代张邦昌!”随后把这团废纸当作zhà dàn向着虚空中的汉奸文人乃至日本鬼子用力丢去。

纸团砸在墙壁上不等反弹落地就被风吹起,顺风飘荡毫无主见,任风带着自己随意前行。从偏僻小巷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最终落在曾经的普安协会总部,秋山街十号那栋别墅门口。

曾经车马盈门人来人往的普安总部如今已经变成另一幅模样,大门紧闭,铁门上贴着十字封条,上面还该有日本宪兵队的印鉴。

日本人吝啬是进入骨头里的,就算是纸张也不许轻易浪费,本国并没有随便贴封条的习惯。贴这道封条主要是为了给中国人示警,向本地百姓传播一个信号:普安协会解散了。

可惜日本人低估了本地百姓的接受能力,这件事并未能达到预期中交口传颂人人自危的效果。本地人对此的反应都十分淡然,就连普安的成员都不太关心这个协会死活。

这年月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事百姓看得多了,名动天下的东北军眨眼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根基之地,区区一个普安又算得了什么?

普安协会的成员们对此的看法也是含糊地应一声,为每月少了一笔进项惋惜两句,也就没了下文。

归根到底这个组织对他们而言,就是每月领取若干津贴的地方。能够和日本人搭上关系保全财产当然不是坏事,但是从本心而言,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和代表“正统”的南京方面联系,对普安的归属感淡薄,散了也便散了。

即便是那些在抓刘黑七事件里出了死力的帮会分子,也没觉得有太多遗憾,最多是在背后骂几句:挺好个事办砸了,尚旭东这个倒霉玩意是怎么想的,怎么敢和日本人动枪?这不是找倒霉么!

日本警察署对普安总部的搜查遭遇了抵抗,至于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和过程则众说纷纭。按照警察署的说法是普安协会留守人员拒绝配合,并且持械射击,警察署迫不得已还击,后惊动附近的宪兵和巡逻队,导致一场大规模枪战发生。

民间则有另一种说法,日本人一边向普安里闯一边用日语发布命令,留守的人听不懂日本话自然就要阻拦,日本方面先行开枪射击占领大门,留守在这的人才开枪射击导致枪战发生。整场冲突就是日本人故意引发,目的就是要名正言顺消灭别墅里那些武装守卫。

但不管原因为何,这场枪战的影响都十分恶劣。留守普安的都是小日向手下精锐,在山寨里可以当炮头的厉害角色,枪法精准心狠手辣,擅长小gui mo chong tu。尤其为了保全性命更是拿出周身解数,双方交战时间长达四十分钟,留守人员尽数被击毙无人逃脱,负责进攻的日本人同样伤亡惨重。

当天执行任务的都是日本人并没有中国人员参与,事后根据警察署内部消息以及医院里走漏的风声,日本人伤亡合计超过二十人,与防守方的伤亡比例几乎是一比一。对于一向号称精锐天下第一的日本人来说,被一群土匪打出这样的伤亡比例,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

有这么一场祸事,普安解散自然是情理中事,混混们哪还敢奢望日本人酬功,不因为枪战迁怒于自己就已经是侥天之幸。其咒骂怨恨的对象,也都集中在旭东身上,没人知道这背后宁立言的推手。

众人私下咒骂之余,也有人问起尚旭东下落,零碎线索拼凑在一起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自从进了宪兵队就没了下落。红帽衙门本就是鬼门关,何况他的手下还开枪打死日本人,想来是凶多吉少。

几个混混头目既感慨这小子罪有应得,又有些惋惜自己之前的投入,这回不知道能否得到回报。

日本码头,一辆道奇汽车停在那里。车门开启,先是两个五短身材的矮壮男子跳下车,随后下来的人墨镜西装衣冠楚楚,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来人正是都以为已经死在宪兵队的小日向白朗。

他戴着墨镜手提文明棍嘴里叼雪茄,俨然是个志得意满发财回家的大老板,两个男子左右紧紧包夹保护,每人手上都提着一口皮箱,一看就是保镖兼跟班的角色。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这所谓的保镖应该被称作解差,看似悠闲的小日向只是个惨遭发配的倒霉蛋。

秋山街那场枪战不管实际责任在谁,小日向自己都难逃罪责。毕竟那些和日本兵驳火的乃是其的部下,悍然开枪拒捕打死日本皇军,证明这些人对于帝国缺乏忠诚不服管束。小日向驭下无方,本就是一项大罪。

由此上升到兴亚挺进军,数万人马拿着帝**饷却不能为帝国控制,这也是不可推卸的罪责。另一项重要罪名就是普安协会的账目。

普安协会的经费开支很大,但是其中很有一部分是为了贿赂当事人再有就是帮几个大佬把钱洗白,账目根本立不住。再说小日向自己也要从中获利,又喜好奢侈使费无度,结果就是整个普安的账目混乱不堪根本无从查看。

这种事没人追究的时候也算不上什么,可是一旦认真起来便是很大的罪责,大日本帝国对于经济犯的处理向来严格,其最高刑罚可以达到:死刑。

最后一记致命打击则来自前线。华北驻屯军对兴亚挺进军的清剿先易后难,毕竟驻屯军总数只有三千人。兵力有限不足以同时发动,只能先从重点县城开始缴械逮捕,本以为把几支主力缴械之后其他人就好对付。

没想到在通县等地的土匪被逮捕以后,其他县城的土匪已经得到消息。有人先下手为强攻打县城保安团夺取县城控制权,试图借助县城死守。也有人在城内行抢然后逃跑,还有的直接就跑出驻地进入山林间隐蔽。

这支队伍在关外就以抗日军为名,固然大部分头目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随便扯个旗子骗人,可是下面的喽罗里还是有一些是真正想要抗日的志士,还有些是东北军人。

原本在小日向控制之下,这些人没法抗争。现在借着这个机会,这些人终于找到机会夺取了指挥权,重新打出抗日旗号。在意识到凭借自己的武力不足以颉颃强敌之后,这部分人开始与曾经的敌手汇合。根据日本特工送回的消息,有相当数量的兴亚挺进军成员带枪投奔抗日救**加入了孙永勤部下。

如果说之前对于小日向勾结救**的指控毫无依据,现在就成了罪证确凿。兴亚挺进军如果和抗日救**没有关联,为何投奔得如此顺风顺水?那些消失不见的经费,是不是变成了抗日救**的粮食、药品乃至军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宣判小日向死刑也足以服众。可是吉川、池上等人在行动中有意不留活口的行为就能看出他们并不想要小日向的性命,加上小日向自己也算是乖觉,其种种表现证明他终归只是个浪人、冒险家。靠着自身的聪明与闯劲在一个陌生环境落后国家或可以闯出天下,与本国政府国家机器对抗就注定死无全尸,算不上什么威胁。

再说普安协会成立背后也有关东军高层的同意,赶尽杀绝也未免太不给那些大佬面子,是以最终的处理结果便是把小日向驱逐出天津。

按着日本人那特有的虚伪、客套,池上对小日向再三道歉,表示一切不是自己所愿但是没有办法。再说小日向一直为帝国奔波操劳离家日久,也该回乡享几天清福,天津环境复杂,不该让帝国功臣在此冒险,这里的工作今后将由政府完成。

为了表示对小日向的安抚,之前用来购买情报设局的四百两黄金就作为差旅费供小日向花销,有这么一笔大钱,回到家乡也能当个财主过好日子。

话虽然好听,实际就是把自己驱逐出境。望着远方的人群,再看看脚下的土地。小日向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愤怒或是恨意,弥漫在胸中的只有深深的绝望。本以为把一切牢牢抓在手里,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瞬息之间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从指缝里溜走,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宏图霸业化作南柯梦。昔日乌江自刎的项羽多半就是这等心静。

自己不是那位西楚霸王,没有他那份气性,大业不成宁可自刎也不肯回乡。当然,他也不会愚蠢到真的回日本。一旦踏上国土,这四百两黄金就会被政府强制兑换成钞票,自己又不是傻瓜不会做这种赔本生意。

这两个押送者只负责把自己送上船,后面的路就不再陪同。沿途自己有的是机会逃脱,靠着这些黄金加上自己从普安搞来的钱,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去香港、澳门乃至巴西,都能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唯一担心的就是能否平安。

吉川他们不杀自己,肯定不会再搞半路àn shā的把戏,可是其他人却说不好,尤其是宁立言。之前身边那女人的担忧现在看来确实有远见,宁立言既然出手陷害,又是否会放自己回乡?

他脑海里转着念头,目光警惕地四下观望,身后却传来汽车喇叭响。小日向回过头去,只见一辆别克汽车停在身后,随后宁立言便从车内走出,朝着自己大步而来边走边笑:“兄长,你这是要走?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做兄弟的也好给你践行啊。”

第四百一十一章 马王兄赠某的践行酒(下)

和太古码头一样,日本码头也是宁立言地盘,他出现在这并不算奇怪。可是小日向自然不会相信这仅仅是巧合,自己离开天津回日本的消息属于高度机密,除了当天在宪兵队的几个人之外外人无从知晓。宁立言现在的模样显然有备而来,证明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泄露了出去。

肯定是内藤那老东西!

小日向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嫌疑人身份。同行是冤家,这句中国的俗话放到日本同样适用。只有浪人才了解浪人,内藤那老东西更是浪人里面的翘楚,自己的心思能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他这老东西。他显然知道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即使眼下退让一时,将来总会设法报复。

其他人背后有政府或是财阀力量为靠山,自己纵然不忿也奈何不得,内藤在这些人中最为弱势。他善于谋略喜欢玩弄计谋,即便是杀人也讲究手不沾血。这种人一如战国时代的谋臣不怕千军万马却奈何不得二三匹夫。

如果遇到有人以蛮力攻击,他反倒不易招架。手下虽然也有几个能为之卖命的死士,但是力量终归有限。何况他豢养的死士大多年事已高,逐渐不能胜任肉搏撕杀的工作。总领事的关系不足以保护他一辈子,自己将来若是报复他未必受得了,给宁立言通风报信显然是为了借刀杀人。

这老儿虽然是一副笑面佛的形象示人,可是要论心狠手辣半点不逊色于自己手下那些土匪。能成为天津情报圈活化石级别的人物,又怎么会是善男信女?固然因为土肥原等人的关系不得不在表面放自己一条生路,实际必要谋害自己性命。在刹那间小日向想要做个回避或是戒备的动作,随后又放弃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老弟,你这来的够巧啊!本以为我这一走谁也碰不上,没想到还能和你见面,看来咱们弟兄有缘分,将来还能见面。”

不管宁立言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得考虑一个问题:这是日租界!吉川幸盛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收拾自己,但是要论起他最想收拾的人,宁立言无疑是第一。

他如果在日租界码头谋杀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以如今彼此的处境,除非宁立言疯了,否则绝不会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没有危险又何必怕他?这时候反倒是要格外从容镇定,免得让人看笑话。

他面上带笑态度热情,仿佛真是老友重逢。至于基业覆灭过程中宁立言所起的作用以及对自己的欺骗,这时候没必要提起。仇恨理应记在心里而不是说在嘴上,目前彼此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提那些事毫无意义。

“谁说不是呢。我这是听说兄长要走,特意赶过来相送。咱们相交一场不能有始无终,总算没误了时间。”

宁立言说着话已经向车里招呼,老谢举着两瓶酒外加两只油纸包的烧鸡走过来。“我知道你们日本人穷气,国内的鸡舍不得喂粮食长不肥,更舍不得杀了吃肉。在你们本国吃不上烧鸡这种食物,所以拿这个践行,也算是让老哥最后解一次馋。”

那两个提皮箱的看守本来在小日向身边寸步不离,可是在宁立言出现之后,两人既没有呵斥阻止,也不像刚才那样紧跟在旁,反倒是主动让出位置,供二人交谈。对于一向严守职责的日本人来说,这也显得很不寻常。不问可知,这两人肯定得到了内藤的贿赂或是命令,给宁立言留出空当。

你们想要看我出丑?害怕?还是求饶?

笑话!

在关外绿林那段岁月,经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多少,这种小场面也想让自己惊慌失措?既然看守主动放松,他就干脆向前一步主动迎着宁立言走过去。“三弟倒是有心了,为这么点事还特意跑一趟,我这心里可是怪过意不去的。”

“这话就说远了,咱们哥们谁跟谁?这是咱哥们最后一面,我再忙也得来啊,要不然还有嘛脸交朋友?别跟这戳着了,我们那边坐坐。”

就在不远处有几把椅子一张破桌案,供码头上的混混以及偶尔过来执行任务的警察歇脚用。两人走过去,那两个看守也没跟过来,小日向心里越发确信他们是故意的。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想看着自己死,他们才称心如意。

老谢拿了两个杯子放自桌上,宁立言将酒倒满,又打开一个纸包,自己先撕下一条鸡腿,又指着另一条鸡腿示意小日向:“赶紧撕了吃吧,这好东西吃一口少一口,以后想吃也吃不上了。趁着现在多吃点,也免得后悔。”

“后悔?这怎么可能呢?”小日向并没有动鸡腿也没动酒,虽然两人的酒是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可是江湖上有不少邪门歪道手法,内藤那老小子更是谋害人命的行家,不可不防。

为了不被宁立言小看,小日向的嘴上并不会露出半点软弱:“也不是跟兄弟面前吹牛,愚兄我这辈子活得够本了。在关外砸过响窑、劫过法场、也当过数万人的头领。水浒传里的宋江也不过如此,若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一准比隋唐热闹。也就没劫过皇杠、没睡过娘娘,其他的都做到了。人这辈子吃喝玩乐,我都享足了,就算是现在就死也没什么遗憾,区区两只烧鸡又怎么会让我后悔?”

“话不能那么说。老年间那些秋决的罪犯,其中也有不少吃过见过什么都享受过的,可是到了该上路的时候,能喝一口酒吃块肉,就算是天大的恩典。想吃这烧鸡可是没地方找去。纵然老兄你不吃肉,也该喝点酒。酒喝足了人的胆气就壮,不管是去法场还是去阴曹,都不觉得害怕。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大家以兄弟相称,就得讲个手足之义,这第一杯酒我敬你!”

宁立言说话间已经给自己倒上一杯,见小日向不动也不硬劝,举杯一饮而尽。

小日向干笑两声:“三弟这话从何说起?我这可是衣锦还乡,你应该说点吉祥话。”

“我这人爱说大实话,乘船走马三分险,何况是飘洋过海,就更是凶险万分。这铁壳子玩意看着结实,可要是有个意外也照样得喂王八。上一次船就是冒一次险,过一次海就是过一次关,龙王爷什么时候高兴,就许把人请去陪他喝酒下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有那么多念头。前怕狼后怕虎,等到想吃想喝的时候反倒是享受不上了,那时候连哭都找不到门!”

宁立言说话间已经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把酒杯一举:“第一杯酒是我敬你,这杯酒是替丽珠嫂子敬你的。当日你对她手下留情,没要她的命只杀了她的孩子,这个人情我们虽然没还,可是事可不能忘。如今你要走了,我们怎么也得有份人心不是?这杯酒不管你喝不喝,我们都得敬。”说话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日向面带冷笑:“三弟这一口一个丽珠嫂子叫得亲热,不知道当初喊杨敏是不是也这么喊?还是如今在床上,你也喊她叫嫂子?你们哥们的情分,可有点怪。”

“所以说你们这些小日本这辈子都弄不明白中国。兄弟阋于墙而侮于外,我们关上门怎么过日子是自己的事,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自家人被人欺负了不闻不问反倒幸灾乐祸,那是畜生行径。虽然我跟宁家人不对付,但是他终究是我的大哥大嫂,这人情我不帮他还谁帮他还?所以这杯酒,我必须得敬。”

宁立言满上了第三杯酒:“事不过三。这最后一杯乃是代替珞伊敬你的。若是没有你再三帮衬,我们这段假姻缘也成不了真夫妻。珞伊特意嘱咐我,要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谢过媒人的礼数。”

小日向看看宁立言:“看来我猜对了,你和唐珞伊之前就是在演戏。只不过你们演的太好,把我们都瞒过了。到后来竟是假戏真做,可笑内藤义雄那老东西总以为自己能把所有人操纵于股掌之中,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你这个小家雀骗了他这只老家贼?可是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吉川或是内藤?还是你觉得他们奈何不了你?”

“这话就没意思了。”宁立言毫不在意风度地将鸡腿肉啃了大半,随后将剩下的部分朝远方一丢,又朝小日向说道:“你觉得你现在是见得着内藤,还是能见到吉川?即便见了他们,你说的话他们会相信?大家都不是傻子,这里面怎么回事心里都有数,就别说这些没用的。我给你交个底吧。南次郎阁下来的电报就一句,强化治安清剿土匪。你听见了么,八个字,你那点基业就完蛋了。有南次郎的面子在,他们谁能理你?大家兄弟一场,我来给你践行乃是一份心意,如今三杯酒敬完,心意尽到我也该告辞了。今个我们帮里开香堂处置一个吃里爬外的叛徒,我得过去主持。”

小日向看看宁立言没有开口,宁立言已经起身向着汽车走去,边走边说道:“这叛徒是西头的王少泉,听说老兄在他身上没少花钱,想把他捧出来跟我唱对台戏互相牵制。这个想法不错,可惜人没找对。这人第一没能耐第二没骨头第三没脑子,上次帮里的弟兄在日租界搜捕刘黑七,王少泉私下里给外人通风报信,害我们死了不少弟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个就是他的报应!老兄先走一步,我现在去送他。”

看着宁立言的背影,小日向的心陡然一紧,虽然宁立言并未对他做出不利举动,眼下又是在日租界码头,不应该发生意外。可是想着他的言语小日向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紧张,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仿佛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他下意识地向两名押送人员看过去,这两人现在反倒成了自己生命安全的保障。可就在这时,码头方向猛然发出一声轰响,有人惊叫道:“不好了,有人丢zhà dàn!”

码头这边有几个警察维持治安,可是bào zhà带来的恐慌让整个码头陷入sāo luàn,不是区区几名警察所能控制。再说听到zhà dàn的消息,警察自己也心慌意乱,场面更是混乱无比。

小日向这时已经推开桌子向两个押送人员飞奔过去,他断定这所谓的bào zhà不过是障眼法,对方真正的目标必然是自己,幕后主使肯定是宁立言!他身上没枪,如果这个时候向宁立言冲肯定是自讨苦吃,只有那两个人才能保护他。

那两个男子的反应也极快,一听到bào zhà声便已经拔枪在手,向着四下警戒。

一名警察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枪,指着他们呵斥:“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有枪?”说话之间朝着这两人跑过来,一个男子厉声骂道:“八嘎!滚开!”

一般情况下,警察听到对方用日本话骂人肯定就不敢再多管闲事,可是这个警察显然是个新手不知厉害,居然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另一个守卫朝天开了一枪,大骂道:“滚!”

这当口小日向也跑了过来,他没注意这个冒失的警察,而是看着四下防范有人暗算,同时朝着两人说道:“有埋伏,快……”

一个“走”字没有说出口,枪声便响了。

小日向耳中只听到几声砰砰声,随后就见那两名守卫的身体一阵颤抖,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小日向大惊失色刚想要闪避,却觉得后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随后一股热流迅速蔓延直至前胸,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胸膛炸开的伤口、飞溅的鲜血。当疼痛感袭来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渐渐向下软倒。

在最后关头,他努力地回头看过去,至少要知道是谁朝自己开枪。他本以为是宁立言,却发现那名冒失的警察正举着驳壳枪站在自己身后。驳壳枪的枪口冒着青烟,警察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又有几分疯狂唯独没有怯懦。方才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都是装出来的。

其他的巡捕听到枪声向这边看过来,可是那名巡捕动作极快,驳壳枪回手一个点射,打飞了两顶警帽,吓得其他警察纷纷后退拉栓,而他的臂膀舞动,在空中画了个扇形。

啪啪啪

一排子弹扫出去,目标正是宁立言,口中高喊道:“汉奸不得好死!”

但是这排子弹的射击效果不好,没有打中宁立言,只把别克汽车的玻璃打碎。宁立言的反应很快,一个就地十八滚已经伏在地上不动,被吓慌了手脚的警察胡乱开了两枪,却根本打不到人。

那个行刺的警察身手十分矫健,三步跳到小日向面前,对着他的头部连射三枪,随后把驳壳枪一丢,大喝道:“dǎ dǎo日本di guo zhu yi!”

口内发言脚下不停人已经来到岸边,从怀中取出一把传单朝天上用力一丢,随后脚尖点地纵身跳入海河之中。漫天传单飞舞,现场一片混乱。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大仇得报

宁立言自从搬进英租界并且担任警务处高官之后,对华界的关注自然就有所下降。包括他的生意在内,其重心自然也有所转移,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对英租界码头、仓库的管理上,华界生意就是无可无不可,采取散养态度。

这也不奇怪,毕竟宁立言心里清楚,华界的生意经营得再好,等到那场祸事来临,这些门面能否经营下去也在领克之间。即便日本人依旧让自己当代理人,华界的生意也是朝不保夕不值得投入太多。惟有立言贸易行乃是例外。

这家商行建立之初没人看好,即便是杨敏都觉得是他使少爷性子为了跟宁家唱对台戏胡闹,不可能真的经营出什么结果。毕竟连主事人都不知道要经营什么,心思也不在这上面,生意又能好到哪去?

可实际的发展情况却超出所有人预料,这家商行固然没有明确的经营方向甚至连个合格的经理都没有,生意却异常红火,每个月都能带来大笔的进账。

天津城有头有脸的商人里,至少有三分之一和立言商行做交易,其买卖的物资既有粮食、棉布、颜料也有机器、大小五金甚至还有股票、证券。绝大多数商品并不在立言商行经营范围内也不需要立言商行去找门路,有买家提出需求后脚就会有卖家上门提供货源,立言商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佣金。既不需要去找货源,也不用担心销路。乃至市面上没人看好的积压商品,只要在立言商行走一圈也能卖出个高价。

自古来生意便没有这种做法,老天也不会格外眷顾宁立言。这些商人的脑子没坏掉,也不是钱多的没处花,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做生意的名头和英租界拉上关系,又或者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请宁立言设法运作。

本地帮会大龙头加上英租界警务处高官的双重身份足以让他为很多体面人解决问题。这些问题大部分不能见光,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交谈,贸易行后面那隔音效果异常出色的总经理办公室就成了最理想会面场所。

平日在这里负责接待的,是商行的经理和两名襄理。这几个人都是乔雪为宁立言推荐的,全都是俄国商人,看上去仪表堂堂像是些体面商人,实际无一例外全都是臭名昭著的诈骗犯。

他们的罪证如果拿到法庭上,大抵要在监狱里关几百年。乔雪掌握了这些证据,并以此要挟他们,让这些人为自己所用。类似的手下她还有几十个,从事的领域不一样,但都是些作奸犯科之徒。

不管是吃情报饭还是做侦探,都少不了和黑白两道打交道,如果只和巡捕房来往而没有几个干“黑活”的手下,这条路也很难走得长远。

罪犯的操守和信誉都不值得信任,即便是乔雪控制着他们的把柄也不敢完全放心。如果被日本人抓住或是用钱收买,他们随时可能反水,在日常往来钱财上,也很可能从中克扣。

这些宁立言都能想到但是没办法,没有朱砂红土为贵,自己手下缺乏这方面的人才,就只能用这么一群不可靠的部下。本来他属意任渭渔,但是现在潘子欣的花会依旧红火,任渭渔暂时脱不开身,再说这个南方的帮门兄弟能比白俄可靠多少也难以保证。

这年月人心隔肚皮,非要求人对自己忠心耿耿也未免不切实际。

韩大姐那边的红帽子倒是可以保证人品,但是这个工作不适合他们。在商行里谈论的生意不但违反min guo法律,也有不少与道德、公序良俗相悖。毕竟帮会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为这些体面人做他们不方便做的“湿活”。即便是宁立言,也不能对抗这个规则。

可是那些红帽子不认同这种江湖规矩,以他们的道德素养也不会听之任之,搞不好到时候弄巧成拙,对宁立言的态度都会发生变化。让几个罪犯在这里负责,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这几个白俄所在的位置接触不到真正要害的信息,即便是投奔了日本人宁立言也不怕。再说这些勾当也是自己故意露的破绽,日本人对这部分了解越多反倒是越会对自己放松警惕。

宁立言很少过来,所有的商业活动都是白俄负责接洽,敲定之后由他们向宁立言汇报。所有的贸易往来也是几个白俄签字,这样固然有随时拿他们顶缸的危险,但既然是乔雪的命令,三个人也不能拒绝。

不过今天的情形例外,三个人都跑到了前面喝咖啡吃蛋糕,这便意味着宁立言亲自过来并占用了那间会客室。几个来谈生意的商人都被挡了驾,表示今天贸易行“暂停营业”,欢迎朋友来喝咖啡吃点心就是不谈生意。

熟悉内情的商人都知道,这是会客室被人占用整天的暗号。再看三个白俄都再外面,不由嘀咕着:来的到底是谁?居然把宁三少都惊动来了?这三个白俄怎么脸上的笑容怎么总觉得不怀好意,脑子里似乎在想什么坏事?

这倒也不怪三个白俄。因为眼下和宁立言在办公室的乃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丽动人风姿绰约的女人。这家贸易行里交易的商品固然可以是金钱或是某种权力上的通融,自然也可以是其他的东西。

虽然三个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宁立言把自己赶出来而且安排了他的司机老谢放风,这就足以说明一切。

房间内,女人拉着宁立言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哽咽着说道:“三弟……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这个人情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还不上啊!”

宁立言搀扶着女人,将她拉回座位上:“丽珠嫂子,你这话就说远了。当初我年少无知,言语间对你多有冒犯,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高兴了。这是咱自己家的事,说报答就太生分了。我和宁立德怎么样单论,你永远是我嫂子,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我答应给你报仇就肯定要兑现。如果说遗憾也是有一点,毕竟是柳无病开枪,不是我亲手杀的人。再说小日向说起来也是杆枪,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佐藤秀忠、藤田正信。这两个东西一个是日租界商会的重要人物,另一个已经离开天津,我想杀他们确实办不到,嫂子别怪我,将来找着机会再说。”

“你别这么说。我不是个糊涂虫,知道这里面担着天大的风险。要是让小日本发现了,那是要杀头的!我不过是个戏子,这条命不值几个钱。立德抬举我老爷子成全我让我嫁进宁家,可我自己从不敢把自己当成少奶奶看,三少爷能叫我一声嫂子我就知足了。当时为立德挡一刀是我心甘情愿,你帮我抓了那几个亲自动手的土匪我已经感激不尽。那些幕后指使位高权重,让你杀他们不是强人所难么?我不是混人,可不敢想那样的事。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该冒这个风险!听嫂子一句劝,这个仇咱不报了,真的不报了。能杀了小日向我已经心满意足,你放开我让我给你磕几个头,这样我心里还舒服点。”

“嫂子这是要折我的寿数啊。当小叔子的哪能受嫂子的头?您好生坐着咱们慢慢说话。不就是个小日向么,没嘛大不了的。说破天就是个日本浪人,杀了就杀了,没事。”

宋丽珠看着宁立言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心里越发感动。她是跑过码头的女子并不容易糊弄,在日本码头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小日向这种人物,其中的风险她非常清楚。日本人不是个讲理的性格,万一把宁立言当嫌疑犯抓起来处境就万分危险。

即便是眼下,宁立言的处境也不见得安全。他现在个人事业正在关键时刻必要谨慎,就算日本人不抓他,只是把他列为谋杀案嫌疑犯,那个警务处副处长的位置可能就从手里飞走。为了自己的仇,宁立言押上的是前程性命,便是骨肉同胞也未必能做到这一步,何况只是个小叔子?

宁家兄弟之间的关系本就尴尬,即便是如今有所缓和也不能按照正常人家手足同胞的关系看待,宁立言做这件事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宁立德,又有几分是为了那未出世的胎儿以及为自己终生不能做母亲的遗憾复仇也难说的很。

作为场面上的人宋丽珠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也做不到在面对小日向时神情自若。可是此时她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以及激动的心情,拉着宁立言的手问道:“日本人没为难你?”

“柳无病也冲我开枪了,而且我也挂彩,日本人不至于不信。”

宁立言指了指自己的脸,子弹虽然没有击中宁立言但是打中车体之后反弹形成的跳弹,在宁立言脸上形成了擦伤。伤势不重可是毕竟鲜血淋漓很是吓人,伤害的部位又在头部,如果子弹再略微偏移一些就很可能致命。

即便是第一流的枪手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子弹,用这种方法施展苦肉计,实际是拿命在赌。日本人再怎么狡诈也没法怀疑宁立言与杀手有勾结,这一枪算是替宁立言洗刷了大半冤屈,却也吓得宋丽珠魂不附体。

她虽然不会用枪,却也看得出这一发子弹何等危险。如果宁立言真的丧命或是破相,且不说杨敏那些人会不会饶了自己,就是良心也过不去。她用手抚着那伤口,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端详着宁立言良久之后忽然吐出一句话:“像!真像!”

“像谁啊?”

“我是说你们哥两太像了。三弟你别恼,我是说你们两兄弟虽然平日见面总有口角,可是都一样的痴愚。”

“这不是痴愚,而是男人应该做的事。”

“你话说的轻巧,这伤是实打实的,嫂子哪能不心疼?”

“皮外伤不要紧丽珠嫂子别当回事。”

“我不当回事,杨小姐、乔小姐她们可是一准当大事。”宋丽珠拿宁立言开了句玩笑,自己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擦着眼泪问道:“小日向是个要紧人物,杀了他必然有后患。今后我们该注意什么你只管吩咐,我也好给你大哥带个话。”

“小日向不是等闲之辈,可是消灭兴亚挺进军以及解散普安乃是日本关东军为了维护南次郎体面的行为,中日两国官场规矩差不多,这种事既然做了,就不能反悔。不管是对是错,都只能一条道走打黑。所以从官面上,他们没法替小日向洗刷,也不会大张旗鼓的缉凶,那样等于变相ping fǎn。人命关天,事情不会这么过去。最大可能就是组织一个秘密调查组,在私下调查小日向被杀的前因后果。丽珠嫂子就告诉我大哥一句话,一切如常。往日我们怎么相处,今后还怎么相处,越是自然就越安全。就是男女有别,以后我和嫂子见面机会不多,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找珞伊。你们两个还是好朋友,这一点不用改,刻意疏远反倒惹人疑心。日本人可能会跟踪或是监视你们一段时间,但不会持续下去,毕竟小日向只是个浪人不是个军政大员,不值得日本官方投入太多精力,嫂子只要熬过这一阵就好。就记住一条,千万别害怕。”

宋丽珠点头道:“三弟放心,嫂子就算是刀压脖子也不会坏你的事。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惊扰老爷子?老爷子的身体最近总是不好,我担心……”

宁立言想了想:“应该不至于。他们没凭没据,没法找宁家麻烦,至少现在不能。”

就在两人谈话的同时,宁家大宅的大门打开,一个男装丽rén dà摇大摆从里面走出来,挥手对宁家管家吩咐:“不用送了。”随后几步来到自己的汽车旁边,司机拉开车门,女人上车向司机吩咐道:

“去英租界。见过了宁立言的老子和大哥,接下来该去见见他的女人。总得见过他身边人,才能知道他有多少斤两。”

第四百一十三章 魔女上门

乔雪的侦探事务所就是她的别墅,其美女侦探名声在外,在各国租界又都有着丰厚人脉,不管是找她破案、疏通关节乃至于单纯为了美色原因而上门的客人都不少。当然,若是只为了乔大小姐美色而来,其最终结果多半不怎么美妙。

大多数都是抱着个虚无缥缈的指望苦苦追寻,不知不觉成为乔大小姐人脉资源中的一部分,偶尔有几个不识时务惹得乔大小姐动怒的,便不知什么时候吃个大亏,从此不敢再出现在大美人面前。

在乔雪和宁立言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后者的概率明显提高。租界里的老爷们儿意识到自己连当候补的资格都没有,不免心灰意懒。美女侦探所近一段时间生意冷清,上门的客人越来越少。好在乔雪并不在意这点收入,家里的仆人更是乐得清闲。

当门铃响起时女仆王妈微微一愣,犹豫了片刻才摇头嘟囔着:“一准是又有外地人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跑到这里来触霉头。”

刘黑七的事情解决,小日向也一命呜呼,宁立言和武云珠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杨敏已经开始看黄历安排日子,乔雪既要表现自己的风度还要站稳“宁夫人”的位置,这个婚礼必须由她负责操持。

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雍容,在宁立言面前她要装出若无其事,要把这场秘密婚礼搞得尽善尽美不让武云珠受委屈。可是她的心胸又没有那么宽广,在人前努力做一副笑脸,回到家里就要找茬发一通脾气。家中女仆直到她的心思也没人去招惹她,这时候若是有人找她破案或是请托事情一准落个好大没趣。

等来到门口隔着铁门看过去,王妈不由得一愣。

面前站的人身材中等一身西装、梳分头戴茶晶眼睛嘴里叼着一只黑石木烟斗,像是个浮浪纨绔的样子。可是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高耸胸脯又可以确定这是个女人,纵然出身于南洋富豪之家见多识广,也被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搞得有些手足无措。沉默了两秒钟才问道:“你是谁?找哪位?”

“我在日租界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美女侦探的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房间内,宫岛东珍与乔雪四目相对彼此观察。乔雪因为自己的美貌引来无数狂蜂浪蝶的追逐觊觎,各种眼光见得多了。租界里鱼龙混杂固然有绅士但也不乏穷得只剩下钱财的恶棍。他们看乔雪的时侯,几乎不屑于掩饰自己的yu wàng,恨不得只靠眼神就把这美人生吞活剥。

乔雪能够zhou xuán其中不吃亏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靠着白鲸的关系以及自身的能力,足以在这些人之间zhou xuán不至于吃亏,对于这种目光也就见怪不怪。

不过以往这种目光都来自于男性,于女性眼中发现这种充满yu wàng的眼神还是第一次。再加上对方的一身男儿打扮,更让乔雪心里生出几分厌烦,总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怪物。

总算这几年在社交圈子里摔打磨练,早就练出一身应付场面的本领,心里不满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让人小看。

“感谢您的夸奖,不管是比破案的本领还是比自身容貌,我都有把握在本地拿冠军。”乔雪的言语里带着几分自豪也有些傲慢,这也不奇怪,她的性情和知识结构更偏向于西方,对于中国传统道德的里谦虚这一部分向来不大认可,反倒是更喜欢欧美的自我肯定。

她说话间也打量着对方。平心而论,对面也是个一流的美人,即便是穿着男装也不减其魅力反增英姿。乔雪自己也经常穿男装,但都是为了行动方便,因此会刻意掩饰自己女性性征。像对方这样单纯以异装为癖好,就不是乔雪所接受的范畴。

吃情报这碗饭少不了和人打交道,其中美人也见得多了,但是这个女人给自己的感觉最为奇怪。初看上去只会感觉她张扬、妖冶乃至有些轻浮,像是个标新立异以求关注的高级交际花。

仔细看去,又能发现她身上隐藏着一股贵气,之前那种种表现像是伪装又像是身不由己,骨子里或许是另一张面孔。其身上的西装已经脱下,露出里面的法式衬衫,袖口处采用的并非普通袖扣而是“袖链”。

这是欧洲绅士做派,在租界这种殖民地所见不多,在天津的英国人也很少有这种讲究。宫岛的袖链为黑白双色,一面镶嵌雪白珍珠贝另一边则是天然黑玛瑙。黑白双色混于一身。

乔雪能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充满危险,潜意识提醒着自己应该远离。这美丽而又妖娆的女人如同一株食人毒花,其种种不同寻常很可能是吸引猎物的手段,一旦对她好奇而尝试接近就会沦落为这妖魔的食物任其宰割。这种危险的感觉虽然不像面对吉川时那么强烈,但同样令乔雪寒毛炸起。

都怪这该死的世道,天下不太平妖孽便多,什么样的怪物都往英租界钻,真不让人省心。

宫岛东珍的名片上写着她的中国名字:金诚之。

打扮像男人,名字也像个男人,真是透着古怪!

自从清朝灭亡之后,不少爱新觉罗以金为姓与外界打交道,莫非这是个宗室?不对……宗室的人自己见过不少,虽然也有些妖孽般的人物,但是没有人像这个女人的气质。如果她真是旗人,只怕来头也不是没落贵族那么简单。

这时宫岛东珍揶揄地一笑:“贵府的规矩不小。我以为天下所有的侦探社都是打开门做生意,希望客人越多越好。把顾客拦在门外像审贼一样问我的身份来历,好像是警察查户口,这倒是奇怪的很。天津这边都是这样做生意的?”

她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中夹带着几分关外口音让乔雪想到武云珠,心情就越发烦躁。来自关外的旗人贵族很有可能和伪满洲国扯上关系,再加上其来自日租界,两者互相印证几乎可以板上钉钉这女人必然与日本人有瓜葛。在白鲸以外的场合她可不希望和这帮人有太多接触,因此说话也颇有些不客气。

“本地的规矩如何我不清楚,我只说我自己的规矩。我接案子有三个要求,第一,钱给的不够不接;第二,案情我不感兴趣不接;第三,当事人和我看不顺眼也不接。金小姐与我初次见面,大家可以交个朋友,至于案子……我看金小姐的气色不像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最多是一点小麻烦,不至于惊动侦探了。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日租界的几个警务官员给金小姐认识……免费!”

宫岛东珍的视线依旧不离乔雪的脸、前胸、腰……,脸上满是笑容:“乔小姐不要这么急着拒绝,先听听案情也好。这件案子虽然不是我的难题,但是对于受害人来说可是塌天大祸,您听几句也没毛病不是?您可能猜出来了,我是个旗人,祖上吃铁杆庄稼的。自打大清退位,我们旗人都受了罪。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彼此之间就更得抱团,谁有难处互相帮衬,否则更活不下去。祖上留下不少东西,我自己的日子倒是过得去,可自家亲戚也得照顾着不是?我有个远房表弟日子不得过,来天津汇丰银行取老辈的存项,结果一来就没了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的媳妇孩子天天的哭,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我怎么也得过问。我倒是想要到警务处报官,可是……听说之前出了一桩全家失踪的案子,警务处耽搁了好几个月还是乔小姐出面才成功侦破。这么看来找乔大侦探出面倒是比报警管用,您说呢?”

“你的表弟……谁啊?”

“他姓凤在家行七,从北平来的。”宫岛东珍的语气平和,似乎真的是在报警求助,可是言语里隐藏的威胁却让乔雪感到阵阵无名火起。

“他在外面一向自称七贝勒,我也说过他,大清都亡了,又哪还有什么贝勒?可是他不肯听,我也没有办法。他来天津时间不长,找起来确实有难处,但是只要乔小姐肯帮忙,我相信总有办法。日租界警察署的吉川幸盛先生可是再三推举乔小姐,说这件事找您一定没错。”

她是来示威的!

乔雪知道七贝勒等人的事没那么容易过去,虽然内藤等人不想引发中日全面冲突,是以刻意压制此事,并且把锅丢到刘黑七头上,可是日本人内部是否肯善罢甘休谁也说不好

这女人故意提及吉川幸盛就是威胁自己,证明她知道吉川和自己之间的纠葛,也在怀疑七贝勒以及李信的死亡别有隐情。表面是来找自己,实际剑锋遥指正是宁立言。

天津的si rén zhēn tàn不是自己一个。如果自己现在把她赶出去,这女人完全可以再找个si rén zhēn tàn,借他的手把这件压下去的案子再炒起来。即便能干掉那个侦探,也没法阻止他们炒作案子。

就算干掉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金诚之,事情也不会轻易了结。而且根据自己的预感,这女人独自上门,就是一种有意的试探,若是自己对她不利其必然有自保手段。

日本人就是一群天生的惹祸精,只会给人制造麻烦!乔雪心里诅咒着,脸上依旧保持笑容不变:“吉川幸盛?我和他可没什么交情,若是金小姐是他介绍来的,我们之间恐怕很难合作。”

“这可太巧了,我看吉川也不顺眼,所以今天他说要送我来我就没让。大家都是女人,我自己来怕什么?难道你还能吃了我?”说到这里宫岛东珍一阵大笑,笑得格外放荡,给人以轻佻的感觉。

“咱们女人之间的事就不提那些男人坏兴致。我和乔小姐一见投缘,也相信您的本事,就看乔小姐肯不肯赏脸了?”

“这不是赏脸与否的问题,据我所知不久之前天津刚刚发生了一起凶案,土匪刘黑七流窜到天津袭击了一辆汽车,据说这部车就是七贝勒的。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金诚之道:“这件事我知道,但是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尸体还没找到,说这话为时过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见尸首我可是不死心,再说我也跟他们家里没法交代不是?今晚上六点我在日租界东兴楼设宴招待乔小姐,算是咱们的合作仪式,也是你我的交情。若是乔小姐看得起我就请准时参加,把宁三少也叫上吧,人多热闹。”

第四百一十四章 再相逢(上)

宁立言看到宫岛东珍所留名片的一刹那与初见柳无病时一样,精神略有恍惚。宫岛和柳无病在前世都是与自己纠葛极深之人,比之杨敏也差不了太多。区别只在于二者一为敌、一为友。因此看到这个名字,前尘往事也就纷纷涌现,让人难以镇定。

乔雪虽然神通广大,但是白鲸咖啡馆对于情报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事件而非当事人,是以对于这个名字并无了解也就没什么反应。宁立言则恰恰相反,对于这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在前世两人的关系算得上爱恨纠葛一言难尽。

在军统内部关于金诚之或者说宫岛东珍的情报资料足有两个档案袋,包括她对中国造成的破坏以及她个人的信息资料都异常详细。这些资料宁立言现在也可以做到倒背如流烂熟于胸,若是写出来拿到白鲸也能换笔钱花。

除去公事方面的原因,真正让宁立言难以忘怀的,还是两人的私情纠缠。宁立言前世加入军统以前,在家中做他的三少爷,因为杨敏嫁给宁立德自己心情低落跑到日租界金船舞厅去消磨时光,结果酒醉之下和日本浪人发生冲突。他打伤了日本人,对方叫来了警察,就在宁立言即将被捕的时候一个美艳的女人救了他,随后两人互相吸引做了露水鸳鸯。

当时宁立言本就因心情低落而荒唐,女人既美艳妩媚又对他百依百顺,两人一度如胶似漆,女人也拿出大笔钱财供宁立言挥霍。

可是就在宁立言认为对方已经深深迷恋上自己时,不想女人忽然变脸,把他赶出舞厅一刀两断。直到加入军统之后看到宫岛东珍的照片,才知道当时和自己打得火热的女人,居然就是东洋魔女。其兴趣之一就是玩弄男人感情,越是富豪公子名流才俊她越是有兴趣,宁立言因为相貌以及宁家三少身份成了这个魔女的猎物,从一开始就是个面首。

本以为自己是纵横欢场的玉面浪子,没想到变成了女人的猎物,玩够了就被抛弃。这段经历乃是宁立言奇耻大辱对谁都没有说过,为了报复他主动请缨承担“制裁”宫岛东珍的任务。可是后来这个女人自己也卷入日本的内部倾轧里之中,从天津搬到北平,加上日本的军事力量占据绝对优势,制裁计划始终未曾实施。

饶是如此,论起对宫岛的了解宁立言也远在普通人之上。本以为这一世两人再无瓜葛,没想到命运又让两人碰到一起。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一种定数。冤孽终究是冤孽,想逃也逃不掉。

即便不考虑两人前世的关系,单是从对手角度考虑,宫岛也是个非常难缠的角色。内藤义雄虽然厉害,但在宁立言前世其死于抗战全面爆发之前,两人没交过手。从心理角度上宁立言对这个老头并不十分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敢开玩笑,显得举重若轻,宫岛东珍的情况则不然。

这女人手段高明诡计多端,不仅善于玩弄男人的感情,在情报战场也是个劲敌。从心理角度上他不希望和这个魔女产生任何联系,可是现在看来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既有对宫岛的忌惮也有对前尘往事的回忆,内心深处更有当日被这女人当猴耍的屈辱,因此看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宁立言难免有片刻失神。乔雪的眼里不揉沙子,哪怕是这瞬间的恍惚也未能逃过佳人神目。

“怎么?你认识她?”乔雪的语气虽然平和,其实言语里暗藏着陷阱。这个姓金的女人长得不如自己但也差不了太多,而且乔雪也承认,她身上那种神秘的气质加上那富有野性的作风,很容易吸引男人注意力。

如果只是追求身体享受的话,这个女人倒是个更合适的追逐目标。而且她刚才捕捉到宁立言眼神里瞬息间所流露出的情绪里,似乎包含着男女之间的情愫,更让她心头起疑。

“认识倒是谈不到,不过对她的底细倒是知道一些。”宁立言放下名片,拉着乔雪的手说道:“我和红帽子交朋友也是有好处的,他们虽然没钱喝咖啡,但是也有自己的情报门路,尤其是有关日本人的情报他们更有针对性。这个金诚之的日本名字叫做宫岛东珍,现任伪满洲国安**总司令……”

结交布尔什维克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把一些不方便解释自己如何知道,却又要让别人了解的信息以他们的名义说出去。反正这些人自成体系,和外界没有太多交流,在情报方面保密性更强。即便乔雪神通广大,也没法去他们那里证伪。

靠着这个办法,宁立言成功转移了乔雪的注意力,让她的精神从吃飞醋回到了正事上面。

“她是个日本情报人员?怪不得给我感觉怪怪的,果然不是个普通旗人。如此说来她今晚摆的是鸿门宴?”

宁立言回想了一下宫岛的作风以及前世关于她的记录,摇头道:“她如果只是想要对我不利,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这顿酒席背后多半藏着什么阴谋,不是单纯杀人害命那么简单。她的身份比较复杂,既是日本人的养女,又不忘自己宗室身份,心中还存着对于前清的执念。对伪满洲国的忠诚超出对日本的忠诚,我到目前为止并没做损害伪满的事,犯不上对付我。就算七贝勒的事发作,也没到彼此抓破脸的地步。这场宴会更像是试金石,应该是一个考察,看看我们够不够资格和她做朋友。”

“和她做朋友?她也配!”

乔雪嘀咕了一句,脑海里想起了自己和宁立言初次相见的情景。当时自己也是对这个男人感兴趣,想要看看他是否够资格当自己的朋友。结果一年多的光景,就从朋友变成了现在这种关系。

宫岛东珍这个女人好端端的为何要试自己两人的胆量?到底是要试自己,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些情报真的是来自红帽子?她可不像个矜持的女人,若是真的产生兴趣岂不是用不了多久就要搞到一起?

她哼了一声:“复兴社想在天津闹出些动静,我看这个女人比小日向合适。把她杀了的话,一定能震动津门,说不定还能让柳无病得一枚勋章。”

“勋章是一定有,但多半是死后追授。”宁立言摇头道:“宫岛东珍不是等闲之辈,能被那位东方劳伦斯称赞的女人又怎会是好相与。即便蓝衣社处心积虑行刺,也未必能够成功。何况柳无病今天杀了小日向,再想杀她就难如登天。我和复兴社固然没交情,可也不能看着柳无病送死不是?”

乔雪也知自己这计划行不通,提这个建议主要是赌气,这不是一个情报商人或是名侦探应有表现。她哼了一声,“这女人的眼神很让人讨厌。”

“很正常。虽然她是个中国人,但终究是被日本人养大的,被日本人的毛病传染也是平常事。反正她再讨厌也讨厌不过吉川,我们连那孙子都忍了,多忍一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你这么想,有几个日本人不惹人讨厌?我们又不能见一个杀一个,只能学会忍耐,否则就和蓝衣社那帮匹夫毫无区别。”

宁立言的话从道理上说得通,但是道理只是道理,乔雪心理上那种别扭不是道理说通了就能消除的。再说宫岛那个眼神也不是普通日本人可比,只不过对方总归是个女人,眼神再怎么让人感到别扭又能怎样?只好皱着眉毛说道:“但愿吉川那个讨厌鬼别在现场。”

“我倒是希望吉川也在,蚊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如果吉川也在的话,说不定两个厌物之间彼此生厌,我们倒是可以解脱。”

宁立言打了个哈哈,心里却想着,如果吉川也在现场,这场宴会就可能是单纯的鸿门宴。否则的话,这女人说不定真是要借机会试探什么。前世她勾引自己,就是因为得知自己和杨敏的事,加上自己在金船舞厅和日本浪人打架让她觉得有趣。

这一世说什么不能重蹈覆辙,千万不能再掉入这个魔头的陷阱。

再见宫岛时,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长袍马褂瓜皮帽,与死去的七贝勒装束颇为相似。手中拿着一柄洒金折扇轻轻扇动,神态很是悠闲。在她身边还站着个穿和服的女人,身高一米五左右娇小玲珑相貌清秀,看穿着体型是个标准的日本女人,好在脸上没涂那恶心人的白垩,否则宁立言今晚注定吃不下饭。

“宁三爷、乔小姐,金某恭候多时了!”宫岛向前两步,学着男人的样子抱拳一礼:“二位大驾光临小号蓬荜生辉,今天东兴楼停业只招待二位贵客,如果你们不肯赏光,我就要在自己夫人面前丢脸了。”

乔雪一愣,宫岛已经把那日本女人叫过来引见:“这是我的女人百合子。按着咱们中国的规矩,只有知己良朋才引见内眷交往不避,所以在天津见过百合子的人不多。”

虽说古时就有磨镜之说,也有《怜香伴》传世,但整体而言中国传统社会对于这种关系并不支持,在社会上也看不到多少例子。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出现在眼前,饶是乔雪都有些目瞪口呆,随即又觉得怒火中烧。自己的眼光没错,这女人果然是在打自己的主意。

宁立言前世看过军统资料,知道宫岛东珍有双性恋倾向,因此反倒是比乔雪沉稳。含笑还礼:“宁某见过嫂夫人!金兄,这可就是你不对了,既要介绍内眷怎么也不提前支会一声。宁某来的仓促没带礼物,这让我的脸往哪放。”

“大家交朋友重心不重礼,贵物轻人不是交友之道。宁三爷肯来就是天大面子,比什么礼物都好。我们有话楼上说,请!”

第四百一十五章 再相逢(下)

“金某几年前就曾经来过天津。”

分宾主坐定之后,宫岛东珍率先开口。“那时候我有要务在身来去匆匆,并没有时间和本地才俊接触,如今情况不同。金某要在天津住很长一段时间,也要经营自己的事业。这座东兴楼如今已经归我所有,未来还望宁三爷和乔小姐多多捧场!人生在世离不开朋友帮衬,金某在天津朋友不多。今天去拜望乔小姐的时候心里就打定了主意,此番冒昧上门实属无礼,乔小姐和宁三爷若是肯给我这个面子,你们就是我金某人在天津结交的第一对好朋友!”

她此时脸色很是郑重眼神清澈,和在乔雪家中那种模样判若两人,但是看着她身边那个名为百合子的日本“老婆”,乔雪心里依旧觉得阵阵恶寒。

她并不反感这种癖好,但是有这种癖好的女子对自己流露出觊觎之意就总让人感觉不舒服。何况她还本身也和日本特务机关纠缠不清,就更不希望与她有多少接触,所谓朋友之论自然是没什么兴趣。

宁立言倒是神情自若:“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庆幸了。如果今晚不来,岂不是寒了一个好朋友的心?”

“宁三爷今晚赏光便不止是金某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宫岛的语气越发郑重,“码头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有暴徒在日租界开枪杀人,还威胁要取宁三爷性命。凶手至今未曾就擒,说不定就藏在日租界哪个犄角旮旯准备打黑枪,宁三爷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赴约,这份人情金某永生不忘。”

“金爷别客气。我是什么身份您想必也有所了解,吃我们这碗饭必须胆子大不怕死,否则就混不出个名堂。被几句话外加几发子弹就吓得不敢出门,那岂不是被道上朋友看笑话?今后还有什么脸在江湖上走动?想杀我的人多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大好头颅在此,谁人取之?”

宁立言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宫岛也举杯陪饮,示意百合子为众人满酒,自己拍掌叫好:“宁三爷快人快语让人听了痛快。不过也不能太大意,那个刺客的身份三爷可曾查清?”

“时间太短还来不及调查,不过他今天所杀之人乃是我的好朋友,这件事我怎么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为自己兄弟报仇雪恨。”

“三爷既和金某是兄弟,我也该效力,这个人的身份三爷不知道我知道。”她拖了个长声,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转动,随后吐出三个字:“复兴社!”

“蓝衣社?”宁立言故作惊讶:“他们不是被打跑了么?”

“是啊。当初他们是被打跑了,而且这件事里也有宁三爷的功劳。”宫岛的眼睛看着宁立言,不等他开口抢先说话:“内藤前辈也是我的长辈,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我在本地经商,他老人家从中也没少出力。”

宁立言点点头:“原来如此。老爷子可是不曾跟我说过,吓了我这一跳。这么说来金爷也为大日本帝国服务?”

“我的日本名字叫做宫岛东珍。”宫岛并没隐讳反倒是坦言相告:“我的父亲是大清亲王我现在满洲国担任安**总司令,金诚之是我的本名,也是我在军队里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当我是手足兄弟而不是金司令。”

“原来如此……”宁立言和乔雪都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连称失敬,乔雪则故意埋怨宁立言:“我说为什么有人要刺杀你,原来是当初那场过节。蓝衣社杀人不眨眼,动辄满门抄斩,不但要杀你就是你身边的人也要受牵连。本小姐好端端的也跟着你受这无妄之灾,本来在英租界过的逍遥自在现在可得时刻提防着刺客。依我看还是早点走,免得真被蓝衣社打了埋伏。”

“乔小姐不必担心。”宫岛自信地一挥手:“复兴社那群刺客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必在意,你们既然是我的手足,我就有义务保护你们的安全。再说这件事也是为了帮助帝国而起,帝国不会对你们不闻不问。如果复兴社的人再敢动手……”

她说到这里没有言语而是端起酒杯,百合子则拿起桌上的银bi shou在“扒全肘”上面飞速切割,不多时就将肉全部剔下来,将骨头丢在一边。

宫岛这时才接着说道:“如今的中国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关头,欧洲自大战之后经济始终低迷,几年前还爆发了金融风暴。英美等西方列强对我们实施经济侵略,妄图吸我们的血帮他们撑过危机。南京政府里尽是西洋列强的走狗,为了讨好自己的主子不惜出mài guo家民族,帮着洋人坑害祖国。当年他们说朝廷很坏,要推翻朝廷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好,反倒越来越糟。从袁世凯到jiǎng jiè shi,老百姓的生活从未曾好转?我在河北沿途所见,不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乞丐就是面有菜色的老百姓,大家日子越来越穷,生活越来越难。可见他们当年说的话都是骗人,指望他们中国是不会变好的。这个国家需要一个救星!”

宁立言微笑道:“金爷不愧是金枝玉叶,脑子里想得都是家国天下,一开口就是黎明苍生。说实话我是想不出这些的,我就是个江湖人,只求功名利禄醇酒美人,如今美酒在手,美人……”

他故意看向身边乔雪,乔雪则瞪了他一眼不说话。宁立言哈哈笑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来,我们喝酒!”

“宁三爷眼下过得确实是神仙日子,可是这种日子能维持多久谁又说的好呢?”宫岛脸上带笑:“复兴社如同附骨之蛆,他们盯上了谁,谁就没有好日子过。宁三爷不喜欢听大道理,我们就说实际。南京政府把你当成汉奸要杀你,你想要怎么做?难道伸出头去让他们来杀?”

“复兴社虽然是政府机构,可我住在英租界,南京政府的命令在那里不生效。要杀一个警务处高官,他们自己也得掂掂分量!当然,前提是不能让英国人知道我们彼此之间的交情,否则我就会面临革职风险,搞不好还要进监狱,那样就真的危险了。”

“三爷多虑了!你为帝国做事,帝国不会出卖你。我们不但不会让你革职,还会保证你的前程。英国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当年的日不落帝国了。他们不敢随便得罪帝国,英租界的警务处副处长目前不是还在空置么?这个职位就是要和各国警察打交道的,大日本帝国的态度英国人必须慎重对待,内藤前辈已经在总领事面前为你进言,只要总领事为你说话,这个位置肯定是你的。只是宁三爷又该怎么报答我们呢?”

“投桃报李的道理我懂,上任之后咱们依旧合作。”

“快人快语!有你这句话我们之间就好相处。不过我还得多说一句,今后不但要和帝国继续合作,更要慎重选择其他合作伙伴。三爷是生意人我也是,大家都懂和气生财笑揽八方客的道理。可是如今不是太平年月,有些客人可以接待,有些就只能请他们走路。比如我的东兴楼,你们是我的贵宾,不管几时来下面的伙计都得远接高迎。有些则是不受欢迎的客人,不管有多少钱都没资格在我这里吃饭,还会被我乱棍打出。如果不分愚贤,和所有人都做生意,非但不会生意兴隆,还有可能提早关张倒闭,三爷不可不察。”

乔雪这时忽然插话:“金……金爷,您今天请客莫非主要是为了请立言?那我们之间的委托,是否宣告终止?”

她这句话把宫岛的话头拦住,后者连忙朝乔雪笑着举杯:“乔小姐这是生气了。怪我,本来是替内藤前辈带话,没想到越说越多,倒是冷落了大侦探,我先自罚一杯……这件委托当然不能终止,非但不能终止我们还要签订正式的合约,我代表凤七的家属全权委托乔小姐寻找七贝勒下落,并侦破这起案件。在乔小姐做出正式的结论之前,我们不会委托其他人。百合子拿文件过来。”

百合子起身朝三人行礼迈着小碎步快速离开,乔雪明白宫岛这个表示实际等于卖放。自己调查七贝勒的下落自然这辈子查不出究竟,日本人也不会借助其他侦探社再起什么波澜。也就是说七贝勒之死至此可以做成个糊涂案,日本人不会去挖掘尸体,过段时间整件事也就烟消云散。

按宁立言介绍这魔女不是等闲之辈,好端端放这么个交情给自己,到底是个馅饼还是个陷阱,却也难说的很。乔雪面上不动声色,等着百合子拿文件,宫岛则看似无意地说道:

“听说去年过年的时候宁三爷便遭遇了一次暗算,情形危险的很?”

“确实如此。总算福大命大,阎王爷不肯收下我。”

“那刺客是不是叫聂川?”

“正是。可惜只知道名字,没有找到人。”

“那倒是巧了。”宫岛抿嘴一笑:“这个人的下落我倒是可以提供。两天前他到了香港,正在联系当地几个有名的掮客,想要通过他们的手出一批古董。据他自己介绍,这些古董来自宗室之手,乃是了不得的宝贝!可是你猜怎么着?当地几个行家看过了,他拿出的东西都是赝品,一分钱不值。这个人被当成了大骗子,据说当地的帮会已经准备要找他麻烦。”

“有这种事?我还说呢,手下的弟兄都快把天津卫翻个底朝上了,怎么就找不到人,闹了半天人跑到香港去了。既然那边的人也要对付他,倒是省了我的手脚。”

“怎么,宁三爷就不关心,他的那些古董是哪来的?我听内藤前辈说,我那可怜的表弟汽车只有汽车轮胎上存在弹孔,其他地方并没有被打中。这像是聂川的拿手好戏,而我表弟失踪之前可是从汇丰银行提出了一箱子古董,这事三爷没忘吧?”

第四百一十六章 故地游

宁立言似乎没听出宫岛话里藏得机锋,一本正经地回答。

“金爷这话还真就说错了。我当初是陪着七贝勒去了一趟汇丰,可是从里面取出来的就是一口木箱子,外面十字搭花贴着封条,里面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汇丰的人倒是说了,让七贝勒验一验,可是七贝勒是个好面子的主,不肯当场开箱。所以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古董,我也一无所知。至于打劫汽车的,我说过了那是刘黑七的人不是聂川。说句不怕您不爱听听的话,人落在他们手里多半是够呛。至于箱子里的东西,也多半跑不出他们的手。您要说聂川卖假货那备不住,可要说他那些假货是七贝勒的,我可不敢相信。”

“可是我查阅过档案,那些土匪身上并没有找到任何古董。而且天津城里也没有相关的古董交易记录。我不敢说我那荒唐叔父给表弟留下多少家当,可是他再荒唐也不是个蠢货,总不能把一口空箱子放到汇丰交钱租保险柜,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乔雪接话道:“可是您那位叔父也不会留一箱子假货给后辈吧?汇丰的保险柜租金可不便宜。”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叔叔肯定不能留下一箱子赝品。可是你得把话说回来,万一他要是让人坑了,或是……聂川让人坑了呢?”宫岛拉了个长声。

乔雪面不改色:“这个疑点我会调查。但是不能因此就断定聂川交易的那些古董和七贝勒失踪有关,先入为主会让我们远离真相,这是我当侦探的经验。如果金爷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做。”

“那是自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我是懂的。咱们不过是说句笑话,另外也是替宁三爷指条路。如果想要对付他,我可以效力。”

“怎么?金爷在香港也有朋友?”

宫岛得意地一笑:“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在各处都有几个过命的交情。只要宁三爷发句话,这件事我就替您办了!”

“多谢金爷好意,这么点小事也不用劳烦您费神,我自己的仇人若是自己不能料理,也就没脸在街面上混了。实在不行我就自己跑一趟香港,别看他当初打过我一枪,我还真不怕他。”

宁立言表现得举重若轻不当回事,当然另一种说法也可以叫做不领情。不管是宫岛的旁敲侧击还是故意示好,都像是撞到了一块铁板无计可施。宫岛东珍眉头挑了挑,杏眼略微转动,随后又恢复了笑容。

“三爷不愧是人中龙凤,说出话来掷地有声,怪不得能让乔小姐倾心。只要您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多说什么,只希望三爷记住咱们是自己人,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那是一定。”

这时百合子已经把合同拿了过来,乔雪并没有急着签字,而是仔细斟酌着条款。宫岛一笑:“不愧是能给宁三爷做内助的女人,这份精细就是个天生的管家婆。三爷这边请,我这还有份合同要请您看看。”

乔雪见宫岛开口邀请宁立言,心里就莫名泛起一阵怒意,有心开口阻拦,可是宁立言已经抢先看了她一眼。在宫岛面前使任何眼色都是不明智的,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程度也用不上使眼色,只要彼此对视一眼,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乔雪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继续认真地审核着手上合同。

宁立言随着宫岛一路向里走,其实对于东兴楼他一点也不陌生,这里所谓的秘道乃至要去的密室对他而言都是轻车熟路。只不过要伪装成第一次来,只能走在宫岛身后。从后面望着她窈窕身形,脑海里闪回着前世的情景。

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大声说笑打闹纠缠一处,跌跌撞撞顺着这条路向那密室走,一路上互相脱下对方的衣服随手丢弃当作路标。

他晃了晃头,把这些镜头驱逐出去。今非昔比,如今的自己不可能再被眼前的魔女愚弄,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如乔雪所说来个为国除奸。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彼此不要产生太多纠葛。

心中转动念头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目的地,正是前世里被当成秘密爱巢的那间密室。这个密室位于东兴楼二楼半,正常上楼的话根本发现不了从外面更是看不见。房间不算大但是装饰得颇为用心,甚至还放了一张双人床。

宁立言故意做出一副惊讶模样:“真没想到一个饭庄还修有这样的密室。”

“庚子nián de shi把洋人吓坏了,租界修房子的时候格外注意安全,很多租界的别墅都修了密室。怎么,宁三爷英租界的别墅连个密室都没有?”

说话之间宫岛已经坐到了床边,从身上摸出一支雪茄点燃,抬头看着宁立言等待他坐到自己身边。房间里除了这张床也就真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地方,宁立言的眼睛转了转,最后还是站到一边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仿佛对这密室的装潢产生了浓厚兴趣。

宫岛吐了个烟圈,悠然说道:“今天拜会乔小姐之前,我去了三爷府上一趟,送了宁老先生两根关外老参补养身体。”

宁立言看了她一眼,神色依旧淡定:“金爷做事太周到了,宁某很是惶恐。不过宁董事长素来用花旗参滋补,这关外的老参他未必习惯。”

“我的心意尽到,至于宁董事长自己喜欢不喜欢,我也不勉强。只有日本人才喜欢强人所难,把自己认为的好意强行让别人接受,我是中国人没有这种毛病。”宫岛把“中国人”三个字咬得很重,杏眼紧盯着宁立言。

“我敬佩宁老先生的为人,并不单纯因为他是宁三爷的父亲或是成功的商人,而是他那广阔的胸襟。能够放自己长子媳妇一条生路,让她自由选择生活,这份气度和魄力放眼整个中国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够相比。宁可承受巨大财产的损失也要把产业迁移,这份决断也同样让我敬佩。这等人不管为商还是从政,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如果当年他学习军事,如今中国必然会出现一位优秀的将领。”

糟糕。

宁立言的心中泛起一丝阴云。

前世宁家产业南迁比较顺利,固然是因为宁家行动快,趁别人没反应过来先行撤离,也是因为日本人对宁家的关注度不够。始终把宁家当作本地的一个商贾,和日本商人之间又存在商业竞争。宁家迁移到南方主动让出北中国市场对于日本商人来说求之不得,自然不会阻挠,最多就是趁火打劫低价吸收一部分宁家财产而已。

这一世的情况因自己的改变产生变化,因为和自己打交道,日本各方势力不可避免地把目光放在宁家身上。宁家不可能像前世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完成迁移,不管是谁想要阻挠宁家迁移都不是难事。

凭借日本在中国经营多年的关系网、谍报网乃至官方力量的不对等,足以用各种盘外招让宁家的迁移计划破产。宫岛这个魔女盯上谁,谁一定会倒霉。

该死!

因为担心的缘故,宁立言的目光不可避免落在宫岛脸上。在密室那昏黄的灯光下,这魔女的模样倒是更增几分you huo。宁立言没心思欣赏美色,只是想要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她的目的所在。却见那双时而动人时而又杀气四射的眸子中波光闪烁,似乎有泪珠在滚动。

前世和宫岛终究有过一段荒唐日子,对这个女人的情绪还算是比较了解。她平日里嬉笑怒骂反复无常但绝对不会哭,只有在酩酊大醉之后,才会趴在自己身上痛哭不止大声咒骂以至于一度让自己怀疑她患有精神分裂症。

今天这点酒还远远醉不了人,她此时的情绪无疑是清醒的,而且提到自己的父亲她为什么想哭?

固然这种魔女可以随时切换表情,但是宁立言却凭借对她的了解确定,这个时候的宫岛并不是在作戏。恰恰相反,她反倒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避免当场落泪。

凭借她的控制力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如果不是自己经受过特工训练甚至捕捉不到这刹那间的表情变化。

她真的想哭?而且是被宁志远所感动?

宁立言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个女人的资料,从小被父亲送给日本浪人做养女,后又被父亲作主嫁给了一个与她并没有感情的男人。这段婚姻对她而言毫无美好可言可是父亲依旧坚持己见,最终还是她靠着自己的力量以及日本的势力才成功脱离。

或许宁志远放杨敏一条生路这个行为打动了这个魔女?宁立言心中隐约泛起这个念头,却又不敢断定。这时宫岛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格外狂放又有些魅惑,与之前她摆出来的男人做派大不相同,边笑边脱掉了身上的马褂向旁一扔,双腿也从平放变成了二郎腿,有意无意地撩起长袍下摆,露出牙白的长腿。

她的长袍下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穿。

“三爷……”她的声音变得妩媚起来,没了方才刻意维持的男人气魄。“你这么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啊?你就不怕我告诉乔小姐,说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刚一离开她,就惦记着偷腥?”

她说话间媚态横生,所谓威胁不如说是挑逗。宁立言却越发笃定她方才的眼泪是真的,只不过自己发现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这点,通过这种方法在掩饰。

他一拱手:“金爷别开玩笑了,你把我叫来密室必然有心腹话要说,宁某洗耳恭听。”

“心腹话是要说的,不过你站着我坐着这可不成。只有主子和听差才这样说话,咱们是朋友,来……坐到我身边来,我慢慢说给你。”

宫岛用眼神示意自己身边位置,目光里更带着几分挑衅味道,潜台词显然是:你敢么?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两世缘分

宁立言对于女人素来有办法,也从不曾害怕过和女子的接触。逢场作戏敷衍场面更是必备的社交素质,即便善妒如乔雪也知道轻重不会再这种事上与他斤斤计较。如果是其他女人如此撩拨,宁立言早已经打蛇随棍上,唯独宫岛是个例外。

对这个东洋女人他确实有些忌惮,毕竟前世那段面首经历算得上一个心魔,本能地想要和她保持距离。但是另一方面宁立言也知道,宫岛摆出这个态度就是在逼迫自己,为友为敌也就是一念间的事情。

宫岛虽然算不上贞洁烈女但也不至于随便谁都能近身。其号称魔女就是在于捉摸不定,当你以为可以一亲芳泽时她却忽然翻脸,让你进退两难。此时她的这种表现就是在试探,看看自己的成色以及对她是否友善。

如果被她认为是敌人或是没资格做朋友,其接下来说不定会和吉川幸盛或是其他什么人合作,情况就有点不好办。虽说她自称和内藤关系亲密,也就是不会和自己主动为难,但是这个魔女出名的反复无常,谁也吃不准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为了一口气就不顾大局掀桌子的事,她也不是做不出。

前世之所以被她看重除了自己的相貌以及家世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金船舞厅和日本浪rén dà打出手。在日租界打日本人不是小事,即便是富家子弟也难逃牢狱之灾,宫岛也是看中了自己这份胆量才主动对自己示好。如今即便是不想和她有那种荒唐关系,胆量总还是该有的。再说对方连主子和听差的比喻都举出来,自己要是还站着就是自贬身份了。

他大方地坐在宫岛身边,可是刚刚坐定,宫岛已经把头凑了过来,涂着鲜红指甲的玉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金爷,你这是……”

“乔雪不在的时候,你喊我金小姐或者格格都可以。那金爷的称呼是给外面女人听的,和优秀的男人在一起时,我更希望他们拿我当女人。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子,希望有男人疼、男人宠的。这年月女人不容易,何况我这肩膀上还压着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压着我们的江山社稷,就更是辛苦。一直希望有个宁三爷这样的好汉帮我、照顾我……怜惜我,所以你不要把我当男人看,我可是会生气的。”

她说话间人已经如同蛇一般缠过来,从她身上传来浓烈的香水味道。宁立言清楚记得这女人手段,她能轻易撩拨起男人的兴头,再让男人乐不思蜀。任其施为自己能否把持得住难以预料,可是这时候又不能真的推开她,只好说道:“乔雪醋性大得很,我可不想死。咱们有话好说,不必如此。”

宫岛扑哧一笑,虽然没有放开宁立言,但也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只把手放在他的腰带上,似乎随时准备把它扯开。

“真看不出来,胆大包天的宁三爷居然还惧内。”

“怕媳妇是本地男人的优点,您待久了自然就知道。我就是个吃口江湖饭的,既不敢称好汉,也谈不到胆略。”

“你太谦虚了。敢组织混混大闹日租界的人,又怎么会是个胆小鬼?你为了杨敏闹出那么大动静,怎么就不怕乔雪吃醋?还是说乔雪已经认可了你和杨敏之间的关系?你们三个人有没有一起过?如果她不肯,你可以考虑一下别人,说不定有人非常愿意尝试。”

“乔雪知道我的底线所在不会去触碰。胆小之人也有自己的逆鳞,谁如果动杨敏的念头,那就只好玉石俱焚!”宁立言的语气坚决,他必须给魔女一个警告,免得她去找杨敏的麻烦。

“中国男人不是都很在意女人的贞洁么?你就不嫌弃她嫁给你大哥的事?他们两个现在还有来往,你也不吃醋?”

宁立言当然没必要说出杨敏和宁立德有名无实的事,“我永远不会嫌弃敏姐!不管发生什么,她在我心里永远不变。”

宫岛的人似乎有些僵,宁立言可以感觉到宫岛的呼吸随着自己这句话出口变得略有些凌乱,随后虽然恢复正常,但是隐约感觉她呼出来的气息越来越热。

怕什么来什么。

前世她对自己感兴趣时,也有过类似的表现。这一世自己虽然没有直接打日本浪人,却闹出比打日本人更大的篓子,这魔女对此似乎非常满意,对自己的兴趣不亚于前世。这可是一块不容易摆脱的热铁,搞不好就是沾边一溜皮,自己这回怕是麻烦不小。

宫岛再次开口:“为了杨敏你可以对付刘黑七,那你对付小日向是为了谁?总不会你那丽珠嫂子跟你,也有一腿吧?她那个被害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对付小日向?这是从何说起?我和他可是好朋友,我在普安协会混得正如意呢,结果就闹成现在这样。前面欠了好大人情,离开普安还不知该如何偿付,我一肚子委屈没处说,怎么成了我对付他?”

“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戏,若不是你摘白逾桓、金鸿飞的眼罩,又怎么会引来南次郎阁下的雷霆一怒?虽然从头到尾南次郎阁下没说一句话也没下任何针对普安的命令,但是兴亚挺进军还有普安协会为什么倒台,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

“这可是冤枉我了,我收拾白逾桓不假,那是因为他先要给我戴绿帽子,我要是把这口气忍了还有什么脸出来见人?至于他和南次郎阁下的关系,我反正是不信。他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南次郎太君交朋友?光听他自己说,我可没看南次郎阁下承认过。再说就算他们是朋友也没用,我是吃江湖饭的,南次郎是陆军大臣,他离我十万八千里,能把我怎么着?我和白逾桓之间的过节,可是没想到他能去对付小日向。”

“你的嘴很硬呢,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一样硬?”宫岛面上带着笑意,两眼上下端详着宁立言,人几乎贴在了他的身上。眼里似乎带着钩子,要把宁立言的魂魄勾过来。这种眼神前世已经领教过多次,也见过她翻脸无情的决绝模样,因此宁立言如今足以对这种眼神免疫。

“不愧是进过宪兵队又全身而退的男人,木村对你一直念念不忘,本地的水质不好,你的牙齿必须经常检查才行。若是他哪天高兴,说不定再为你检查一次口腔,做一回牙齿清洁。”

宁立言一语不发,宫岛继续说着:“别以为你自己的嘴巴硬就可以过关。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要看证据的,尤其那些日本军人,对他们来说证据从来不是必要的东西,只要他们想杀人就可能杀人。”

“那也要成百上千的来杀,单独杀一个人就是犯罪。如果杀一个要人的话,就更要承担责任。”

“你很理智,可惜日本陆军向来缺乏这种素养。本来大日本皇军已经准备对孙永勤匪帮发动一次扫讨作战,目标是把他们一举全歼。可是因为小日向的问题,又紧急叫停。为了完成战斗,不得不把消灭孙永勤的物资用在了兴亚挺进军身上,酒井隆可是非常生气。他这个广岛渔民的后代没什么涵养,发作起来不管不顾,规矩或是体面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虽然他碍于南次郎的面子不得不消灭兴亚,却不代表他真的会对你满意,另外就是吉川……”

“你答应吉川送他几万青壮,现在倒是做到了。可是这些人他是否愿意当苦力就不好说。这可是几万懂得如何用枪的青壮,比起田地里的农夫强多了。只要短暂的训练就能投入战场,用他们去从事体力劳动,简直就是浪费。”

“他们都是一群土匪,不懂得什么叫纪律。如果日本人把他们当成好兵,只能证明两国之间对于好兵的定义存在明显分歧。”

“酒井隆不会跟你善罢甘休,吉川和你的过节自己心里清楚,是否会接纳这些土匪作为劳工不再逼你要人,也全看他的态度。外面还有蓝衣社的特工要取你性命,就算你躲在英租界也不见得安全。何况小日向自己也不是等闲之辈,本地军方只想把他礼送出境而不是枪毙,就该知道他也不是全无靠山。他的靠山就是满铁公司还有土肥原先生!这个公司是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吧?虽然小日向那个兴中公司总经理身份是假的,可是他终究和满铁有一份情分。他犯了错要认罚,可是杀了他就是打满铁的脸。满铁公司绝不会轻易放过。你算算自己有多少仇人,就该知道目前的处境有多危险吧?”

宁立言神色从容:“这些人怎么想我无法控制,我只能说自己问心无愧。从头到尾我不曾想过害人,只是有人要害我。至于小日向,我们两个是好兄弟,我好心去送他一程,谁知道摊上这种倒霉事,我还不知道找谁说理,怎么也能派我的不是。”

“你是个江湖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不在于你是否冤枉,而在于你是否有力量。如果你的力量足够,就不需要怕任何人。哪怕是你亲手杀了小日向又有什么关系?一个马贼杀了就杀了,满铁公司、酒井隆、吉川幸盛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宫岛方才一直媚态横生,此时忽然神色一变,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王。“这种力量你没有我有,只要你跟我合作,由我来保护你,就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金小姐的厚爱宁某铭感五内,不过我不是很明白,我一直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啊,乃至为此担着天大干系。如果被英租界知道我一直向内藤前辈提供租界的情报,我将面临革职乃至逮捕,你还想要我怎么合作。”

“我说的不是和日本人合作,而是跟我……肃王嫡女,安**总司令合作。”

第四百一十八章 良臣谋主

女人的目光里有火焰在燃烧。

宁立言可以确定,这时候的宫岛东珍并非试探,而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合作。毕竟前世两人有过亲密关系,自己对这个女人的了解远在一般人之上,即便是宫岛自己也决不会想到,一些自认为私密的小细节其实瞒不过宁立言的手眼。

纵然这个魔女喜怒无常,但是一些微小的细节以及面部表情还是能够让宁立言判断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或许是宁志远对杨敏高抬贵手的开明,或许是自己某方面的特质再次吸引了这个前世的冤孽,总之宫岛在这一世依旧对自己产生了兴趣,想要和自己成为伙伴。乃至于不惜在言语中暗示自己和日本人的区别。

和小日向不同,兴亚挺进军一直就是被日本人遥控的武装,小日向自己最多是想着裂土封疆,做一个新时代的大名。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牢记自己日本人身份,在关键时刻会更倾向于日本。

宫岛东珍的心里还是把复辟放在第一位,她的种种行为其实都可以看作为清朝复辟做出的努力乃至牺牲。只能说这个人有小聪明无大智慧,对于大局看不透,相信了日本亚细亚主义的鬼话,真的以为他们会建立大东亚共荣。在宫岛的心目中,多半是想要借日本人的武力复国,之后大不了就恢复到清末那种模式。把原本属于列强的利益给日本,换取清朝的统治。

在这种想法驱动下,她为日本人效力却又把清朝利益放在首位,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离心离德现象。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在宁立言前世的时候,随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清贵胄身份号召力不足,宫岛也就逐渐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日本人抛弃。

她和她的安**都被日本人看作吉祥物,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这支武装存在的价值在于向世界各国做个姿态,伪满的成立乃是基于当地人自己选择而非日本武力干涉,就连武装也是他们自己组织,日本只是出于道义协助。

日本人对于安**的防范其实还在兴亚之上,从兵力规模到武器装备严格管控,也不给安**安排战斗任务,另外也有部队进行监视,就是防范这支部队脱离掌控。

现阶段宫岛东珍的身份还有用,日本人想要利用她骗取钱财拉拢代理人,是以对她格外纵容,其本人又是个飞扬跋扈的性格,保护自己的说辞并非口空白话,至少目前而言还是可以做到。

“我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我可以和任何人合作。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日本人都可以,当然也包括格格。但是我总得知道合作的项目,否则答应下来也是敷衍毫无诚意。另外我得知道我能得到什么是什么。”

“我要在日租界开一座舞厅,一座高档舞厅。所有wu nu都是日本人,真正的日本女人,接受过高等教育那种,绝不会用高丽或是琉球女人充数。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游戏规则,任何生意都必须有本地帮会的允许才能正常运营,即便是日本人的生意也不例外。即便是这座东兴楼每个月也有一笔‘常例’支出,现在这笔保护费我不打算再支付。可是我愿意和人交朋友,与自己的朋友合伙经营。除了酒楼、舞厅我还要在天津开工厂。这些事情都需要有人帮忙。”

宁立言当然知道她开的舞厅和工厂是什么意思。自己前世的时候金船舞厅在天津颇有名气,这种名气来自两方面,第一是舞厅里的女xing fu wu人员确实都是真正的日本女人,并没有用外来女人冒充;第二则是这家舞厅实际带有休息室,集合了舞厅与妓院的双重功能。这年月的wu nu固然也有兼职下海,乃至在跳舞过程中揩油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作为新生事物,舞厅本身还是有规则所在。

wu nu与客人一开始还是“纯洁”的顾客与服务员关系,大抵要几次来往相互熟悉之后,才能有进一步发展。过程里男人除了要买舞票,为女人花钱之外也少不了言语讨好又或者做些其他花头,类似于当年的清吟小班。乃至到了最后一步也要寻觅个旅馆作为临时爱巢,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饭店开舞厅的原因,实在是为了便利。

金船舞厅则带有典型日本风格简单粗暴,只要客人出钱合适,就能带日本wu nu到休息室共同探讨生命起源之谜。而且这座舞厅对所有人开放,不问顾客国籍,只要出钱就能达到目的。而眼下日本妓院都有规定:不接待中国人。

靠着这两点,金船舞厅很是赚了笔钱,宫岛的另一个进项便是她的工厂。这座工厂也开在日租界,其需要的原料是鸦片,生产出的成品则是更高纯度的毒品。在宁立言前世,平津一带曾经流行过名为“巴必那儿”的新式毒品,就是这座工厂所造孽债。

根据宁立言的印象,宫岛并不善于经商性情又太过嚣张跋扈,让她按照规矩向帮会缴纳保护费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可是这些生意本就离不开和警察以及帮会打交道,即便她身份非凡不交钱一样经营不下去。

前世的时候袁彰武做了汉奸,照样带着弟子徒孙去砸那些不肯交孝敬的日本赌场。这就是本地帮会的风格,不管对方是谁,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开了一个口子就会有人跟上,整个帮会的财路就维持不住。

宫岛要面子轻钱财,作为她的朋友所得到的好处分红比起保护费只多不少,有前世记忆在,对于宫岛的计划也心知肚明。金船舞厅很可能和东兴楼一样,是她从事秘密活动的窝点。

利用舞厅的特殊性可以和各方人物见面会谈不引起怀疑,日本人在天津军政两界收买的汉奸便可以借着跳舞名义把情报送出来。自己如果能在里面占一股,便有了介入打探的机会。

他点点头:“我说过了,我是生意人愿意和所有人合作,开舞厅很好啊,我可以入一股。金小姐报个数字出来,我让人拿钱给你。我保证从今天开始金小姐名下所有生意没人敢上门捣乱收钱,否则我就开香堂处置他!”

“跟处置王少泉一样?”宫岛眼波流转,宁立言点头:“没错,就跟处置他一样。王少泉住在华界,他的生死日租界不该过问。”

“现在不会,将来难说。”宫岛哼了一声,“不过只要你和我合作,便是杀十个王少泉也不会有人说一个字。”

“我的好处只有这么点?”宁立言露出一丝不满,“我可不是光管住自己的弟子徒孙那么简单,还出了真金白银,金小姐给我的就是一句安全方面的承诺?”

“那你还想要什么?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这个人有时很大方有时又很吝啬……如果你太贪心就会一无所有,但是如果你足够聪明,也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我相信你不是个俗人,不至于只盯着那些俗物。对吧?”

她说话的语气重又变得柔媚,嗓音略有些沙哑,然而这种沙哑在眼下这种灯火昏暗的环境里更增加几分you huo。红唇轻启舌头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吞吐着,舔弄着自己的唇又缓缓收回,似乎是身体压住了长袍,伸手去整理衣服,偏又把白皙的长腿再次展现在宁立言面前。

论起美貌她不及乔雪,可是勾引男人的手段则不是乔雪这种大小姐能比。如果不是前世受过她的愚弄加上这一世已经有足够多的锻炼,宁立言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陷进去。

毕竟这女人有着显赫身份和深厚背景,征服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男人的梦想。等明白自己只是这个女人猎物或收集品的时候,便追悔莫及。

对于这个女人的引诱宁立言还是做出了动心的样子,目光在她的胸脯和腿上来回逡巡,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宫岛却在此时一推他:“看什么呢!人家可是个格格,你这么无礼是要杀头的!”

“那就请格格杀了我的头好了。”宁立言凭着自己对这个女人身体的了解,适当地说了句调笑的言语又一把握住她的手。果然,宫岛对于宁立言的反应非常满意,轻轻挣脱他的束缚,指了指外面:“别忘了,你的大小姐在外面。”

见宁立言如梦方醒一般讪讪而退的样子,她又一笑,猛地贴过去在宁立言耳边说道:“你可以换个时间来,我每天晚上都有空。”

“好……”宁立言咳嗽一声,一边装模作样整理衣服一边问道:“你要开工厂,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我手上正好有个路子,可以帮你联系到一批便宜的纺织机。”

“我又不是佐藤秀忠那帮笨蛋,为什么要开纺织厂?投资很大回款却很慢,产品还要供应给军队,这简直太蠢了。我要现金,足够多的现金。”宫岛说话间又点燃一根雪茄端详着宁立言:“你是天津商会董事的公子,肯定知道开什么工厂赚钱,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不需要宁家也知道什么生意赚钱,但是看你要赚多少钱,以及用多快的速度。”

“赚钱当然是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那也得有个大概成数,否则没法说话。”

“那就按养一支军队的标准吧,开什么工厂可以养一支部队,回答得好本格格有赏。”

“供养军队……”宁立言拉了个长声,做出沉思模样,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才开口:“烟土,只有烟土生意才能打到你的要求。”

“你不打算问问是什么军队?以及为什么养军队?”

“我是个生意人,只关心自己的生意,其他的问题跟我无关。如果金小姐想做烟土生意,宁某全力协助。”

第四百一十九章 花言巧语

宫岛东珍是个精明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在日本人那里脱颖而出,获得那么多殊荣赞誉。即便这些头衔大多数都是吉祥物性质,随时可给可废,在那么多人选中偏偏把她捧出来,也足以证明其能力。不过她的聪慧更多是体现在随机应变方面而不是理财。

她身上有着明显的前清贵胄烙印,讲究排场手面阔绰,往往由着自己的性情花费钱财缺乏统筹度支,更不懂得经营聚敛。其所有的赚钱门路都是乱世里常见的那种巧取豪夺又缺乏长远规划,本人又过分看重现金流没有通盘考虑。

她的生意往往看上去红火,其实赚不到多少钱甚至还要亏本。偏生在她身边还养着一头吞金巨兽:安**。

说起来安**的性质和兴亚挺进军没有本质区别,论规模则远比兴亚为少,总数只有几千人。日军将这支队伍看作自己侵略行为的遮羞布,不会看着这支部队饿死,但是也不会让他们吃饱。

宫岛东珍始终没看明白日本人的真实用心,在心目中把安**当作这个时代的白甲兵,总是希望扩充其兵力增加建制,用最先进的武器装备,结果自然是白日做梦。反倒是因为她这种态度,日本军方对于安**防范更重,军需给养以及编制都牢牢把握,不让其有坐大的可能。

要想让这支部队成长,手上就得有大笔的钱财。那些前清的遗老经过多此动荡,大多小心谨慎不肯拿私房钱帮宫岛养兵。

那些铁杆复辟分子又是最为守旧的老派人物,看不上宫岛的离经叛道自然也不可能出钱。宫岛想要靠自己的财力支撑安**并且让其成长壮大,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对宁立言的询问既是考教也存着几分请教的意思,听到宁立言的建议她脸上神色不变,但是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抹失望。卖烟土赚钱这个办法她早就想过,乃至刚才所提到的工厂也是用来对烟土进行提纯。

日本人在这方面有着先进技术,靠着这些烟土确实可以赚钱,可是也算不上如何高明主意。在日本人严格控制之下,这门生意能否养活一支军队就更难说。

宁立言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跟进。“从打北洋的时候种烟卖烟就是各路大帅赖以养兵的财源,金小姐比那些人更有优势理应发挥,不能放着这么一座金山讨饭吃。”

“谢谢您的好意,要是做这种生意似乎用不上工厂。再说你的那位红颜知己一直在制作戒烟丸,你让我卖烟土,不怕我们打起来?”

“卖烟土当然不用工厂,可是日本人的白面儿还有红珠子,哪个不是工厂里搞出来的。他们是发达国家,不但枪炮比中国的先进,就是摆弄大烟也比我们花样多。现如今天津遍地烟馆,可是要说白面儿房子可没几家。再说日本人既能弄出白面儿,焉知不能弄出其他的玩意?”

“就算是帝国可以研发新式药品,我和唐医生之间怕是还免不了冲突,到时候你还是难以做人。”

“珞伊的戒烟丸是卖给中国人,格格的洋药却未必给中国人用。”

宫岛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和宁立言说话,其实是取笑的成分更多。可是听到宁立言这句话她的神色一变,眸子中放出两道精光人也变得严肃起来。“宁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格格可以派手下去附近的大烟馆看看,抽烟的都是些什么人?穷人占了六成,有些拉洋车的抽不起烟就买三分钱一碗的鸦片水来过瘾。指望从这些人身上刮油水,可养不活多少弟兄。”

“那依你之见呢?”

“贵人用贵物。格格想要发财,就得把眼睛盯着有钱人。本地谁最有钱?洋人!英国人的首都遍地是烟馆,把英国政府闹得勃然大怒强硬戒烟,这才是卖大烟的最高境界。格格要想靠这门生意养兵,就得学他们的手段。”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把烟土卖给英国人?”

“英国人就算了吧。他们现在对这个查禁最严,外面的烟土很难进去。每个月就是那点药用配额,再就是给租界里那帮下野大员抽的。新药肯定进不去,就算我放水英国警察也不会答应。不过天津现如今是四国租界,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以前遗留的洋人,就是做他们的生意也足够了。”

见宫岛不说话,宁立言继续说道:“意租界的警察是什么德行本地人都知道,那边就是个好市场。尤其他们刚刚扫了一次毒,原本的白面儿贩子基本都判了死刑,现在市场空出来,格格正好进去抢地盘。他们新开了那个回力球馆你知道吧?那里面不光有回力球,也有酒吧、餐厅,人赌上了瘾就容易兴奋,药物在那种地方最好卖不过。”

宫岛看着宁立言,忽然面色一寒:“你这话说得不实在!真正的打算是想让我把东西卖给日本人吧?你好大的胆子!就凭你这个主意,我就可以把你交给宪兵队或是警察署!”

“我是给格格出发财养兵的主意,不是谈怎么当个好公民。您方才说的好,现在是咱们合作,不是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只要肯付钱就是好客人,日本人难道就不能享受点这新鲜玩意?咱们做人得公道,不能厚此薄彼不是?再说格格想要开舞厅,难道到时候就不让中国人进来?这一样违反租界的法律。咱们要是**律,这发财的念头就趁早打消了吧。天津的老爷们都会赚钱,也能守法,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兼顾这两头!”

宁立言摆出混不论的派头,把身子往床边一靠,点燃了一支香烟抽。

宫岛脸上的寒霜很快变化作了春水,“说的好!大侦探的男朋友脑子里全想着作奸犯科,这种事想想就有趣!那你接着说,本格格真的把药品卖给日本人又怎么保证发财。”

“很简单,我帮你。”宁立言吐了个烟圈:“天津所有大码头都在我手里,只要是水上来的鸦片都必然经过我运输。从铁路来的也一样,货场的苦力也都归我管。只要我帮你,就能牢牢把握货源,你想断谁的货就断谁的货。鸦片能保证供应,这就先赢了三成。再有根据中日协定,从满州来华北的列车上,每一名乘客都可以携带不超过一公斤烟土,中国政府无权没收也不能征税。格格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人从给你带货,价格上就占了便宜。把鸦片控制在你手里,其他人就算懂这个技术也没办法和你竞争,在市场上形成垄断,怎么可能不赚钱?而且,格格还有个优势。”

“什么?”

“热河土!天津市面上现在都是热河土,那玩意都是热河驻屯军发卖的。格格把它们吃下来做原料,等到结算的时候……”宁立言露出一丝冷笑:“让他们去和关东军司令部过账就是了。”

宫岛东珍木在那,过了足足半分钟才回过神来,随后便用力拍起了巴掌。“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我以为我是天下第一号胆大包天的,没想到有人胆量比我还大。你这个主意如果让热河司令部知道,肯定派人把你打成筛子。”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就好了。”宁立言一笑:“我是格格的朋友,不是热河司令的朋友。这件事我帮亲不帮理。”

“那咱们就说定了!”宫岛看着宁立言,眼神已经从方才的妩媚渐渐变得狂热其中还包含着几分欣赏。这种眼神在前世还不曾见过,让宁立言一时也拿不准是福是祸。宫岛伸出手:“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合作伙伴。我这个人很大方的,只要你做事认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就在宁立言以为一切结束时,没想到宫岛忽然将头向前一伸,在宁立言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随后朝他抛了个媚眼:“这是定金。你不会嫌少吧?”

两人回到外面时,都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乔雪和百合子话不多,反正一个素来目中无人,另一个则是标准岛国女人逆来顺受脾气,这种冷场模式对两人来说都不算什么。

乔雪对宁立言使个眼色,随后便提出告辞,宫岛并没有挽留的意思,点头道:“我让人送你们。”

“不必了,我们自己可以开车回去。”

“也好。我给二位一个建议,离开东兴楼立刻返回英租界,不要在日租界逗留。”

乔雪看了一眼宫岛:“金爷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今晚的天气确实不好,云彩把月亮都遮住了。咱们有句老话,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样的天气没事还是在家里待着最保险,大家都省得麻烦。”

第四百二十章 应得下场

夜色已暮,振报报社办公室里已经亮着灯,白逾桓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在他面前放着报纸的大样,当其拍板以后就可以送到印刷厂付印。一边还放着两张传单,都来自码头凶杀现场,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dǎ dǎo日本di guo zhu yi、鬼子汉奸一个不留!

字写得棱角分明,如同利刃出鞘,一看可知书写者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的毛笔字功底。看着这些文字,就像是看到出鞘的bi shou,吓得白逾桓心头狂跳。

头版位置便是小日向被人刺杀在码头的消息,后面则是针对这次刺杀所发表的谴责文稿,凶手在码头这种地方先是用香烟筒zhà dàn制造恐慌,再公开开枪杀人。毫不顾忌流弹、恐慌踩踏可能对无辜平民造成的威胁足见目中无人毫无心肝。天津这种商业重镇却让歹徒肆意横行,再次论证了天津治安混乱不堪东北军无力承担保护之责。

又用几百字的篇幅分析凶手身份,剑锋遥指蓝衣社,最后则是呼吁日本政府早日采取果断行动保障居民人身安全等等。

作为日本人的宣传机器,写这样的文章是必然之事,振报的编辑、记者都是老手不会出错。白逾桓也并非如此职守之人,看大样这种事早就已经委托给下面的人自己乐得偷懒。今晚月黑风高,正是偷香窃玉的好时机。

他此时应该和某个女明星鸳鸯交颈,最不济也该是到交通饭店去找个交际花共度良宵。然而他今晚并没有这等心情,小日向之死以及这些传单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上气。

联合胡恩溥检举小日向以及随后日本方面的反应让白逾桓很是欢喜了一阵,南次郎没等到任自己就立下一个大功,也算是给他接风。再者宁立言失去小日向这个靠山,在日租界的威风起码减弱五成,自己也算是出一口气。

按照白逾桓想法,对付小日向只是个开始。封了普安的大门,接下来必然要清查这个组织的种种不端之处。拔出萝卜带出泥,宁立言和小日向走得近,肯定难以幸免。即便不能逮捕他,也能让他无法进入日租界。

宁立言进不了日租界,就无法管理租界内的产业。他用性命夺来的码头白白流失,这个损失谁也承受不住。到了那时候不用自己开口,他也会主动把陈梦寒送上门,自己才能出这口恶气。

可问题是以上所有的想法都有个前提:不可过分。作为一个文人,尤其是参与过同盟会的老牌颠覆者,他很清楚分寸二字的重要性。一旦事情逾越了分寸,就可能乐极生悲。

日本方面采取全面行动之后,白逾桓才知道所谓尚旭东居然是个日本人,而不是以前所知的中日混血。

光是这点也没关系,日本身份不等于免死金牌。事实上根据他掌握的情况,日本政府对于本国浪人的态度已经发生逆转,动手收拾他们是早晚的事,自己用不着害怕。

何况是这个东洋浪人逾越分寸在先,他的野心太大已经超出了日本政府的容忍范围,因此解散他的部队查封普安,乃至把他遣返回国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他的靠山不发一言,说不定还把小日向当成了弃子,回国也要自己动手收拾。

可问题是小日向罪不致死。遣返这个决定,是两方大佬共同商议出的结果,从那一刻小日向的命就该得到保全。把他àn shā在码头等于赶尽杀绝,逾越分寸的人就从小日向变成了杀人者。他背后的靠山就可以光明正大出面,为自己手下找回场子。

血债往往需要血偿,偿还一条人命债的最好方式就是几条人命。固然不是自己杀的小日向,可对方终归是因自己而死,小日向的靠山计算这笔债的时候肯定会把自己算在里面。

自己确实冤枉,可是这个冤枉又找谁去诉说?不管满铁公司还是关东军的土肥原都不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坐下来听自己倾诉衷肠,只会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意愿。不知道几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对自己加害,自己偏又无可奈何。

南次郎的关系现在没用,他总不能让本地驻军派几个士兵全程保护自己,更别说这种事全凭猜测,自己求援只会被他当成发疯。至于内藤义雄……那位浪人老祖确实有能力保护自己,可他凭什么帮自己?

白逾桓不是个傻瓜,他当然知道内藤是个笑面虎,别看对自己态度和善,实际心里暗藏着利刃。他甚至怀疑小日向之死就是这个老头在背后用的手段,否则刺客怎么会那么容易进入码头又全身而退?手不沾血谈笑杀人,正是这些老牌浪人的风采。

另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宁立言,即便刺客向他开枪射击也不能证明他真的无辜。白逾桓不是侦探,也没接受过系统间谍训练,说不出自己怀疑的理由,只是一种近似于本能的直觉。把小日向饮弹事件全程复盘,就觉得宁立言出现在码头送行非常古怪,似乎是故意为之。

若果真如此,之前和自己的那场冲突就是个阴谋。宁立言摘眼罩这个事多半就是为了激怒自己,好让自己通过南次郎的关系对付小日向。若是再多想一层,包括情报贩子提供的消息,内藤的帮助,这一切说不定都是计划的一部分,直到码头枪声作为终结。

虽是盛夏时节,白逾桓却觉得遍体生寒,机灵灵打了个冷战。自己很可能犯了个错误,把一个真正可怕的敌手当成普通人看待。宁立言很可能是个藏在阴影里的魔鬼,以帮会加纨绔身份为掩护,实际是针对日租界乃至日本进行破坏。

从当初的袁彰武直到现在的小日向,这些人之间看似毫无关系,有人和他有仇,有人和他为友。但是细算起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为日本帝国服务的鹰犬。

宁立言就像是一个猎手,把这些飞鹰猛犬逐个收拾,却又不显山不露水,乃至借刀杀人。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他的刀,内藤、日本警察署以及其他力量都被他当成刀。

这些刀看上去没有章法随意切割,可是当把客体放大为大日本帝国时就能明白其目标所在,从一开始宁立言就是以整个日本为敌,只要是往日本身上插刀子就不算错。

至于这些传单,看上去像是普通抗日团体所为,但是作为被蓝衣社追杀数年的枪下游魂,白逾桓一眼就能看出,这必然是老对头的手笔。文章里把凶手指为蓝衣社算不上冤枉。

宁立言和蓝衣社说不定有关系。按照自己的推测,他如果对日本充满敌意,那么fǎn ri的力量就是他天然盟友。把宁立言崛起后这一年时间发生的事逐步推演,越发让他有这种感觉。

沉思了一个下午加半夜的白逾桓感觉脑海里灵光一闪,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这东西或许可以保命,也可以为日本帝国解决一个心腹之患。他的心情变得激动,准备去给老友胡恩溥挂个电话与他分享。

胡恩溥常年和太太住在北洋饭店,自己在天津并无宅邸。可是接连打了两次,北洋饭店的电话始终要不通,就在白逾桓准备拨打第三次的时候,本来只有他一人的报社里忽然响起脚步声。

那是皮靴踩在地面的声音,沉重有力且有规律,对于这种声音白逾桓不陌生,那些喜欢穿军靴的日本军官走路都是这个动静。他放下话机向外看去,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推开,两个五短身材的矮壮大汉走进,随后走进房间的便是华北派遣军参谋长酒井隆。

白逾桓认识酒井隆,大家身份差异悬殊素无往来,深更半夜忽然跑来报社,更让白逾桓很有些莫名其妙。他连忙行礼赔笑:“参谋长阁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么……不敢当。”酒井隆面色阴沉,看了一眼白逾桓又低头看着那张大样。“白先生乃是南次郎阁下的密友,我又怎么敢吩咐白先生呢?我不过是心血来潮,到报馆来坐一坐,不会不欢迎吧?”

白逾桓能感觉到酒井隆言语里的huo yào味,也知道这种态度的原因。自家米缸里出现老鼠,没有人会开心。自己给南次郎担任密探,就是负责监视本地日本驻军还有特工机构,这一切都瞒着酒井隆他们,天知道有多少秘密被自己看去了。这次小日向的事让自己身份露底,也就难怪酒井隆不高兴。

不过他倒不怎么害怕酒井隆,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管中国日本都是一样的规矩。只要南次郎不倒,酒井隆也不敢把自己怎样。当然自己也不能有恃无恐失了礼数,那样南次郎也不会答应。

“参谋长阁下说笑了,您这样的贵客我请都请不来,又怎么敢不欢迎。”见酒井隆目光主要集中于报纸的大样上,白逾桓连忙问道:“这是振报明天的特刊,正准备送印刷厂的。不知是否有不妥之处。”

“很好,非常好!”酒井隆拍了拍手,“南次郎阁下的眼光没错,白先生和胡先生都是宣传方面杰出的人才,你们的报道非常有力量。不过暴徒的恶行远不止如此,你们的报道还不够完全。”

“啊?”白逾桓一愣,宣传是他的本职工作,如果对fǎn ri行为报道的不够,便是极为严重的渎职。日本人行事呆板认死理,不会允许手下人犯这种错,酒井隆面色不善,说不定就是为此而来。

对方既然肯来,证明还有转机,白逾桓连忙承认错误:“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参谋长阁下不要生气。请您明示我们还有哪些消息没有掌握,我今晚通宵加班修改,保证明天准时见报。胡兄那里我一直联系不上,不行我就叫洋车去一趟,让他也连夜修改。”

“不必辛苦了。胡先生那里,已经有人去了。”酒井隆的声音很冷漠。

白逾桓心头莫名泛起一丝不祥预感,打不通的电话和酒井隆这句话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预示着某种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不等他细想,酒井隆说道:“暴徒不仅在码头枪杀了尚先生,还在日租界实施àn shā,残忍地杀害了胡恩溥夫妻以及白逾桓先生。对于这种行为,大日本帝国绝不会姑息,肯定会让行凶者付出代价!”

白逾桓大惊,连忙道:“参谋长阁下你不能这样,我还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我刚刚发现一个……”

“砰砰!”

两声枪声响起,那两条随同酒井隆进门的大汉手中各持一支驳壳枪,枪口都在冒着青烟。白逾桓的身体倒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两个正在汩汩流血的弹孔,满脸的惊讶与不甘心。

酒井隆来到白逾桓面前冷冷说道:“南次郎阁下对于白先生为帝国大业所做出的牺牲表示感谢,愿你的灵魂得到安息。”

说完这句话酒井隆转身就走,不再多看白逾桓一眼,那两条大喊则从身上摸出几张传单随手一洒。传单在空中飘飘荡荡缓慢落地。一张传单落入血泊之中,被渐渐浸泡,在其字迹完全模糊前,还能看到上面的字样:“汉奸应得下场!”

第四百二十一章 局势严峻

英租界警务处,哈里斯办公室内。

哈里斯面前摊着一份报纸,脸上看不出喜怒,以颇有些冷漠的声音向对面的宁立言发问:

“你对前天晚上发生在日租界的凶杀案有什么看法?日本人似乎非常生气,他们一口咬定行凶的是蓝衣社,并以此向南京政府发难。海光寺的驻军从昨天就开始实施总动员,今天又离开租界在华界搞军事演习,连铁甲车都开出来。日本兵在市府外面架起了机关枪,情况已是千钧一发。如果在这座城市爆发战争,英租界的秩序也会面临巨大压力,谭礼士处长下令,所有警察取消休假二十四小时待命。我们需要每个警员都负担起自己的责任。你和你手下华捕的职责尤其重要,你明白么?”

从东兴楼回来的次日,宁立言便听到了胡恩溥与白逾桓的死讯。与前世一样,胡氏夫妻死在饭店而白逾桓则是死在了振报报社。三人都被人用枪射杀,死法与前世也差不多,惟一的区别是这一世两人的死亡和自己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宁立言很清楚是谁下的手也知道他们下手的原因。酒井隆自然不喜欢身边有个耳目,何况两个人都是新闻工作者,消息远比普通人灵通。他们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秘密,又向南次郎汇报多少无从考察。可以确定的是,今后酒井隆在南次郎面前必要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的违拗。

日本军中正流行下克上,尤其作战参谋更是出名的无法无天目无长官。酒井隆身为参谋长,本来也可以和南次郎别别苗头。可是短处落在人家手里,就得低眉顺眼乖乖认怂,对这种以惹是生非为能的人来说,自然难以接受。报复南次郎是不可能的事,剩下的目标自然就是白、胡两人。

杀南次郎的耳目本来也不是一件小事,酒井隆再怎么霸道也不敢明目张胆杀掉南次郎耳目。但是小日向之死却是天赐良机。胡、白两人都是在南京挂了号的,凯申委员长曾经亲自下过“制裁”令。两人正是因为生命得不到保障才死心塌地投奔了日本人,这几年鼓唇弄舌为日本人做宣传就越发惹得国府震怒,这时出手制裁完全说得通。

虽说àn shā小日向的时候柳无病并没有暴露自己蓝衣社身份,但是日本人自然猜得出这种行为是谁的手笔。毕竟眼下中国谁最热衷于àn shā是众所周知之事,这帮人杀了小日向之余顺手杀掉胡、白也是顺理成章。

借着两人的死为由头向中国政府发难,为日本争取更多利益乃至趁机发动战争,这完全符合关东军的利益。为了这个利益哪怕是日本人也可以牺牲又何况是汉奸。酒井隆理由充分而且有“大义”为动机,更有满铁公司为奥援,南次郎不可能找他的麻烦。

日本人的反应和前世差不多,陆军集体开拔跑到华界去闹事,逼迫政府给出一个说法。酒井隆跑到市长面前去拍桌子,还拔出战刀威胁杀人。态度蛮横如同强盗,完全不是一个外交人员应有的表现。

天津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不但华界的百姓不敢上街,就连租界里也不安生。毕竟所谓租界不过弹丸之地,在兵火面前能否独善其身谁也没有把握,谭礼士这一连串命令正是英国人惶恐无助的证明。

各国的大使馆、ling shi guǎn本来就是本国的间谍窝点,伯纳德作为外交官也负担有搜集情报分析局势的职责,可是他的能力显然和职位不匹配。现在对于中日双方是否会开战看不出来,自己又施加不了任何影响。一旦战争爆发,战争走向自己根本控制不住。

之前天津英、日两国租界关系紧张,英国人明里暗里给日本人下了不知道多少绊子,这种桌子下的较量英国人没吃亏,可是在武力方面英租界的驻军加上美国大兵也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这些疯狂的陆军若是借机寻仇,大英帝国很可能尊严尽失,也就难怪伯纳德焦虑。

哈里斯向自己发问则显然另有原因。这个英国人不是伯纳德可比,他手眼通天想必已经知道自己在事发之夜去过日租界,是在敲打自己看自己的选择。

宁立言心里百感交集,在事发之后他和乔雪推敲认定这件事表面上行动的是日本陆军,背后的推手很可能是内藤义雄。从自己给小日向送行开始,这老头就给自己提供方便,表面看是他要除掉小日向实际则是钓鱼之前的预备动作“打窝儿”。

杀了小日向,就有理由除掉胡、白,甚至不用他动手,只要跟酒井隆通话时略略点拨一句,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于公日本可以从中国政府方面得到更多好处,于私则是绝好的杀人灭口。这两人一死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易也就无从得知,满铁的怒火也就落不到他头上。

何况这两个南次郎的耳目内藤也未必满意,纵然两人威胁不到他什么,但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总是让人厌烦。这次顺手除去,也落个眼前清净。将来南次郎纵然不满也是对酒井隆发火,与他内藤无关。

这才是真正的老派人物手段,杀人于无形手上不沾血。前天晚上他说不定早早就安然入梦,三条人命消失、天津风云骤变,全都付于南柯一梦。这位看上去老而无用如同老祖父一般的人物,稍一露峥嵘便是这等手笔。

他的思绪又回到面前,哈里斯桌上乃是日租界的报纸。胡、白虽死汉奸仍在,指望àn shā一两个人就吓得没人为日本服务本就是国府情报系统一厢情愿。事实上这两个人死了,又有更多的汉奸顶上去,眼前这份报纸原本是主打风花雪月的小报这时忽然摇身一变关心起政治,言辞激烈地批判àn shā行为攻讦南京政府,俨然胡、白重生。

宁立言表情颇为轻松,与现在城市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若是按我的看法,大家该干嘛干嘛,眼下天津打不起来。”

“哦?这倒是个好消息。难道你是个预言家,还是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消息?”哈里斯打了个哈哈。

“我想弄清这个问题不需要巫术,只需要足够的观察。”宁立言神态自若:“日本在海光寺驻军的编制是一个联队,实际上不满编,兵力不足三千人。之前他们接受冀东特别行政公署邀请出兵剿匪,出动兵力超过四分之三。由于土匪的反抗以及逃窜,大部队被迫停留在河北兜转作战并未归建。眼下日租界倾巢出动,总兵力也不超过一千人,与天津的保安队相比兵力处于劣势。海光寺部队的装备也算不上精良,其所谓铁甲车奶乃是日俄战争时期从沙俄手中缴获的战利品,战车的考古价值远远高于军事价值,如果拿来打仗并没有多少用处。如果只考虑本地的中日军事力量对比,东北军反倒处于上风。自从九一八事变之后,海光寺日本驻军就是个饵,摆在那里一直等着中**队来吞。只要东北军吞了他们,日本就有理由对华全面入侵。但假如是日军启衅在先,中国部队自卫反抗,饵就失去了意义。”

哈里斯点着头:“仅仅这些么?”

“当然不是。日本和中国相比虽然国力超出但是国土面积以及人口都存在差距,日本必须通过连续的胜利摧毁中国武装的信心,最终达到全面胜利的目的,如果在一座大型城市日军主动发起进攻结果遭遇惨败,其影响远远不是一场战斗胜负那么简单。对于信心、士气乃至军min yi志都会有巨大影响。如果海光寺这支人马被保安团吞掉,会让中**队产生信心,认为日军也不过如此可以战胜,那么接下来中日之间的战斗即使日军还是胜多负少中**人也会敢于抵抗。当这种抵抗演化成一种常态,日本所付出的代价将难以估算,这种代价又是他们所偿付不起的。”

宁立言脑海里出现的则是前世的记忆,日军挟“不可战胜”之威席卷中原大地,一度令神州百姓升出绝望之感,仿佛面对的真是天下无敌的妖魔。直到平型关一战日军折戟沉沙,中**民士气得到鼓舞,敢于和日军进行长期较量。过程里不管胜负损失几何,但是凭借深厚的底蕴,总可以维持住战线。

相反,法兰西这种欧洲老牌强国所受的损失远不及中国就乖乖举手投降,其表现差了一天一地。

再者具体到天津当下的局势,酒井隆乃是主事人,对于开战的热衷程度在梅津美治郎之上。可是日本这个国家的特点就是只问结果不管动机和过程,一个战败的军官是得不到荣誉的,相反可能还要承担罪责。

酒井隆想要重演九一八,就必须打胜仗。如果在天津吃了大亏,说不定南次郎就连白逾桓的事都要清算,酒井隆的前途也就彻底完蛋。

“按我们中国人的老话这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最后双方还是要回到谈判桌前。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个机会。应该抓住这次机会组织演习,包括接纳难民、维护秩序乃至调拨物资安排人道主义救援在内。不过这种演习需要经费,也需要领事出面协调,光凭警务处可不够。”

哈里斯看着宁立言:“你似乎对中日和平持悲观态度?”

“我从来不相信狼肯吃素。”

“好吧,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演习……这或许是个好主意。那么你觉得这次的事件会对天津产生什么影响?”

“易主。不光是天津,整个河北的行政和军事体系都会发生变化,日本人会用一切手段胁迫南京政府,南京方面又素来缺乏骨气,最终必然会屈服。日本一直在向南京政府施压,把东北军驱逐出河北,这次差不多就能实现目的。接替他们的应该就是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在日本人看来,宋哲元有合作的可能,对南京政府来说,宋哲元又是足以坐镇一方的诸侯。这个结果彼此都能接受,这次该实现了。”

“看来你真有着做预言家的天赋。”哈里斯一笑:“基于你的天赋和兴趣,我这里有一份兼职给你,不知道你是否答应?”

第四百二十二章 延揽

宁立言相信,哈里斯今天找自己谈话的目的并非是询问自己对天津当下局势的看法也不是对英租界警务处在这起事件里的应对,固然这两点都非常重要,但是比起哈里斯真正得意图相比,还是远远不及。

今天的谈话可以看作一个考核,当他抛出这个招揽要求时就证明自己成功通过,也是图穷匕见之时。这个延揽自己无权拒绝,否则失去的不单是警务处副处长的位置还有可能加上自己的性命。

这一切的原因还是基于宁立言自身,就在内藤义雄完成那份经济战略计划书的同时,宁立言也做了一篇文章。因为其内容过于震撼,露丝雅看过之后并未将其拿到市场上交易,而是直接联系了哈里斯让其过目,如果他不肯要才会拿到市场标卖。

虽说白鲸一向标榜绝对中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白鲸既然开在英租界就必然要考虑英国的利益,至少不能实施直接危害英国利益的行为,否则英国政府必不能容。白鲸交易情报乃至标卖人命都没有压力,宁立言一篇文章却让露丝雅如此谨慎,就可知内容何等震撼。

在这篇文章里宁立言从欧战的结果开始推演一直介绍到欧洲的经济危机以及德国当下的处境,随后根据欧洲近年的政治风向以及德国的激进势力崛起等情形做出大胆推测,德国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挑起战火,把整个欧洲拖入战争泥潭。

由于经济危机的打击以及欧战中元气大伤,在战争初期,法国和英国很可能在德国的攻击面前难以招架。随着科技对军事的作用,欧战时期的堑壕加铁丝网战术已经被淘汰,未来战争爆发之初节奏会非常快,反应慢的一方来不及做出反应,首都就可能沦陷。

欧洲各国国土面积有限,战略纵深不足的问题会严重影响发挥,看似强大的国家在几场大败之后就可能投降。

英国的海峡优势将是有效的缓冲,让敌人的进攻速度被迫迟滞。随着敌人攻势逐渐缓解,战争将进入漫长的对峙阶段。参战方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进行一场长时间大规模苦战,其烈度不会在欧战之下。

随后他又对亚洲的局势进行了推演。日本和中国的战争必然爆发,而且爆发的点肯定在北而不在南。中**队不具备初期和日军打平的能力,退却是必然之事,天津乃至华北甚至长江以北沦陷不可避免。随着日本陆军战场得力,肯定会刺激海军想要建功立业。

日本资源匮乏的短板也决定这个国家必然会加快侵略脚步。在中国身上尝到甜头之后,他们会主动挑战英、美在东南亚的利益。

美国奉行孤立主义原则,英国又会陷入和德国的战争无力顾及亚洲,大英帝国在亚洲的利益很可能会被日本所攫取。直到美国rěn wu kě rěn下场之后,才会逐渐扭转这个局面。即使如此,如果英国不在殖民地做出针对性防范,那么在亚洲的利益必然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

这份报告里一部分内容是宁立言前世记忆,另一部分内容则是在军统受训时从一位美国教官那里看到的总结。前世各国在战争进行中就对爆发原因以及应对作过总结,美国人在这方面尤其科学。

这份报告算是给情报人员培训的一部分,因为宁立言文化水平较高又能说一口流利英语得到美国教官赏识得以看到报告全貌。

他一直苦于隐藏身份不能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来,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做个提醒。

眼下的欧洲正处于一个群魔乱舞的时期,由于经济萧条人心颓丧,各种歪理邪说的教派出现,巫师、超能力者之类的神棍也层出不穷,故作惊人之语的预测、占卜频发,即便是情报市场上也少不了这种东西。

毕竟白鲸咖啡馆一如古玩铺,只负责出售情报不负责判断真假,具体的内容要由当事人自己判断。是以宁立言这种文章本身倒不至于惊世骇俗,也不至于被人当作庸人妄语,是宝是草都由客户决定。

在这份报告里宁立言回避了那些特别详细的东西,比如德国人会绕过马奇诺防线,德国的闪电战也只是被他当成一个例子说出来,看上去也就是一句闲笔。毕竟文人喜谈兵,读书人里从来不缺乏自比孙、吴之人,写个战术不算奇怪。

他说隐藏的详细内容确实可能影响战争的结果,甚至可能让整个战局发生改变,但是这个代价就是宁立言自己倒霉。

如果让德国人知道自己的计划被人分析出来,怕是要派特工从柏林赶到天津杀人。再说委员长现在军事上和德国人合作,把自己丢出去换德国人高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才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只谈大不谈小,说空不说实是他的原则。如果是普通人或是一般官僚看到,也就当成是谁酒后吹牛皮,但是真正的情报员肯定能看出里面的门道。

英国虽然今非昔比,但是终究是老牌di guo zhu yi强国,总还是有几个明白人,哈里斯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延揽就是态度的证明,这个洋鬼子对那份报告显然足够重视。

宁立言也知道英国人未必比日本人善良到哪去,但是就当下的中国而言,要想在未来的大难面前多争取几分机会,惟一的指望便是国际社会的变革。

如今这个时代已不是春秋战国唐宋明清,两国交战不是这两个国家的问题,国际社会情势变化与中日之间的战和关系乃至国家命运都密不可分。

日本迟迟没有发动全面对华入侵固然是受制于国内派系争斗,也是被国际形势所牵动。如果纳粹德国在欧洲受挫,日本也自然会收敛锋芒。当然,仅靠一份报告尚不足以达到这个效果,只希望能够通过这份报告引起一些人的重视,对日本的发展稍加遏制也让中国能够获得足够的喘息机会。

事实上中国这场劫数与英、美乃至苏联都脱离不了关系。南京政府经济上仰赖英美,军事亲近德国,外交上又和苏联来往密切,乃至在抗战爆发后率先得到的乃是苏援而非美援。看上去左右逢源,实际上只能吃些残渣剩饭。

美国对亚洲的进出口贸易,日本所占额度都远在中国之上。英国虽然不再像清末那样扶植日本,可是对于南京政府也抱着放任态度,为了自己的利益还在经济领域捅刀子。法币的发行上没少挨英国人闷棍,差点让日本捡了便宜。

苏联也是如此,其固然对南京政府提供援助并且在远东增添兵力作为制衡,可同时也尽量避免主动和日本交恶,乃至对伪满问题上立场暧昧。实际上其更希望中国和日本开战为自己远东防线分担压力,并且也便于自身攫取利益。

有能力制衡日本的几个国家都不曾想到日本会在未来造成那么大的危害,也就放纵这条恶犬伤人。自己把这一切提前说出来,或许能让人意识到这点改变一下外交策略。

哈里斯未必有能力改变本国外交策略,但是这个延揽却足以改变宁立言的生活。对方之前的试探加上这次的言语就证明,他想把自宁立言拉入某个神秘的区域。英国在租界里必然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而这些情报系统也会雇佣当地人为自己工作。不过通常都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宁立言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

他看着哈里斯:“我对兼职感兴趣,但是更感兴趣的是我需要付出什么,能得到什么以及要承担什么。”

“你的担心非常明智,一听到问题就答应下来的我通常称其为蠢猪拒绝承认他是同事。”哈里斯一笑:

“你的副处长任命本来已经板上钉钉,但是有人在伦敦给你制造了麻烦。表示东方殖民地管理糟糕至极,居然要任命没接受过任何警务训练的人担任副处长。咱们必须承认一点,你的履历里确实没有接受警务训练的相关经历。”

宁立言看了一眼哈里斯:“我的仇人居然如此神通广大,能跑到英国本土去给我制造麻烦?”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是中国的老话。当你做出横刀夺爱的行为时,总要承担这种代价。当你的仇人恰好是个财阀时,你付出的代价自然就更为惨重。上帝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对你对他都一样。”

果然是吉川幸盛,也只有吉川财阀有这种能力在伦敦制造舆论。警务处副处长的位置不是普通警官可比,英国政府必要慎重对待。自己虽然英语流畅交涉无碍,可是没受过训练的短板,在英租界任职时间又太短。一旦这些问题摆在台面上,从官僚制度上看,确实不具备提拔的可能。更别说自己的年龄也是短板。

宁立言耸耸肩膀:“好吧,您说的有道理,但是这和我的雇佣有关系?”

“没错。身为警务人员我们自己首先要尊重制度,你没接受过训练这是个问题,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只需要补上这一课,问题就能解决。如果你愿意加入,将由我亲自对你进行训练。训练时间为两年,训练地点就在租界不需要你前往苏格兰场,并且我保证这些训练是免费的。我的收费向来昂贵,但是为了我们的事业,可以对你例外。”

“我承认,我对免费的事物没有抵抗力。可是我必须坦白,我在日租界的生意,还有白鲸……”

哈里斯一笑:“年轻人在说什么蠢话,你当我们是谁?刻板的日本人还是不懂变通的德国佬?我们是英国人,而且是在海外,一部分规则对我们不适用。你说的这些正是你未来工作的一部分,和各国租界包括华界建立良好的关系,把你的生意做大做好,这对我们都有用。”

哈里斯的手在桌子上敲打了一下,一枚“白鲸”咖啡馆会员身份的徽章在他指间转动,与宁立言那枚白银徽章不同,他这枚徽章乃是白金制成。

“你的工作和警务处差不多,最多就是多了一部分分析、搜集再有就是你的预言……如果那是预言的话。而你要做的也非常简单,只需要向大英帝国效忠,向国王陛下效忠……”

第四百二十三章 军情五处成员

一记猛力推杆,白色圆球将一枚彩球撞入袋中,白球受力反弹,滚到另一枚彩球上方,形成了又一个绝好的进球角度。宁立言在旁拍起了巴掌,乔雪脸上毫无得意反倒是带着几分嗔怒,用两根球杆反复计算角度随后把一根球杆朝宁立言扔过去,自己俯下身子瞄准。

对宁立言来说在夏季和乔雪打桌球固然是享受却也是折磨,这个女人的身材堪称完美,不管从前看还是从后看,都让他产生难以抑制的冲动。加上杨敏怀孕之后对于头胎格外看重,不允许宁立言冒犯,陈梦寒和唐珞伊又不住在别墅里,导致这段时间他三焦上火,这种能看不能吃的折磨越发像是酷刑。

他倒是可以选择不看,可问题是那样必然引来大小姐雷霆震怒。与一个美艳绝伦且被无数人追捧的仙女恋爱,必然的结果就是要承受对方的坏脾气以及自身伏低做小。

乔雪这时的愤怒倒是和宁立言的眼神无关,而是她发现这个男人居然敢背着自己擅自做决定。尤其是加入英国情报机关这种大事,更是关系着身家性命,他怎么敢不问问自己就应承下来?真当军情五处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在伦敦受训时,那位老妇人就明言只能对英镑效忠不能对英王效忠,这个家伙怎么就如此胆大,敢应下这种事?他还要不要命?心里还有没有自己这个一家之主?

一肚子怨气发散在桌球上,无辜的象牙球被撞得乒乓作响,不知几时就会因大小姐的怒火而捐躯。宁立言只好拿着杆站在一旁赔小心。

“英国人的训练一开始,陪你的时间就少了,当然陪其他人的时间也不会多。不过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两年训练是哈里斯对上峰的交代,实际我只要完成考核就可以恢复自由。即便在训练期间我也可以每天回家,这是天津不是伦敦,规矩并非一成不变。”

“军情五处没有自由这个词!”

乔雪愤怒地推杆,结果白球非但没有命中目标,反倒是自己进了网兜。乔雪把球杆一丢,骂了句脏话转身向座位走去。宁立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用力一甩并未摆脱反倒是被宁立言拉到怀中。

“气大伤身,愤怒会让女人提前衰老。”

“放开!”

“你听完我的解释我就放。”

“说!”

“我知道你很生气,也知道你生气的原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应该相信我的智慧,那篇文章我写出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能够引起英国人重视,现在这个结果对我们很有利。虽然除掉了小日向、赶走了藤田,但是不代表我们高枕无忧。吉川幸盛依旧在警务处,有那么一条蛰伏的毒蛇在,大家睡觉都不安稳。谁也不会猜到这个疯子几时会对我们不利,我们只能给自己多套几层盔甲,让自己变得更安全一些。”

“军情五处的身份对安全并无帮助!别忘了你是个中国人,英国人可不会为你卖命。”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英国人的取舍。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哈里斯他们需要我,我那篇文章引起了他们重视,欧洲的情形他们也比我清楚。虽然现在英国政府一直努力营造和平假象,但终归有人能看出来局面何等紧张,战争几乎不可避免。他们连本土都未必能够保护好更没有多余力量提供给殖民地,可是又不肯随便退出,就只能让留守人员自己想办法。这些留守者既不想为英国国王捐躯又不能放弃职责,想要维持局面就必须改变策略,和本地人合作,尤其像天津这种重点码头城市。如果不是有这方面的考量,他又怎么会发展一个中国人进五处?至少就眼下而言我对他们有用,所以不能死。不但我不能死,我身边的人也一样。我之前几次行动已经让哈里斯他们看明白了,如果我的爱人遭遇危险,我会不顾一切的报复,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他们要想保住我,就得保住你们。”

两人的身体紧贴一处,宁立言的手掌开始变得不规矩,但是这次乔雪并没有甩脱,而是冷声问着:“就只有这些?”

“不仅如此,还有就是老泰山的产业。我知道你对我的观点并不完全赞成,但是你必须承认一点,英国在殖民地部署的武力并不可靠。”

“他们的武力太强也不是好事。”乔雪嘟囔着:“英国人和日本人又或者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他们的武力强大,我们的日子就难过。”

“这是自然。可我们也得承认老岳父和英国人的关系远比日本人融洽,一旦那里被日本人占了岳父总是要蒙受损失的。所以我希望英国可以适当在那里增添兵力或是修筑要塞,总之让他们意识到日本这条自己养大的狗已经变成了狼,随时可能反噬主人。这是雪儿娘家的产业,能维护当然就得维护。我加入了军情五处,就能进一步提供情报,让英国人意识到这方面危险,他们在殖民地投入越多对岳父越有利。”

“少假惺惺,你是惦记着让英国跟南京政府多做交易,让南京多几分和日本周旋的本钱。还有你那份法币发行计划,如果英国人肯抬一手,就少了很多麻烦。”

乔雪虽然是个聪明女人一眼看穿了宁立言最根本用意,可依旧无法抗拒他的柔情攻势。她很清楚宁立言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也不会得罪吉川,没和吉川为敌也就不至于加入英国情报机构。

他并非不知道加入军情五处意味着什么以及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是毕竟人在英租界,有这么一个身份就多了一个保险。乃至警务处副处长这个位置,也是靠这个身份才能保证坐稳。

这些安稳不是为了他个人性命,而是为了保证整个家庭不受日本人袭扰,可以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尽可能保证自己生活质量。他看上去云淡风轻不当回事,实际只是把压力乃至风险自己扛下,让家里人可以放心享受。想着他的苦心孤诣,乔雪的心终于软下来,主动奉上双唇。

“三哥……”

汤巧珍脚步匆忙地冲进来,却正好撞上这一幕。虽然在家里这种事难以避免,可是乔雪不比杨敏,是以汤巧珍很有些羞涩又有些畏惧,连忙解释着:“我不是故意的……”

“这有什么?故意的也没关系,就当是让你参观一下。”乔雪倒是不在乎地看了看汤巧珍,随后又狠狠亲了一阵才擦着头上汗水问道:“你现在应该在医院照顾曲振邦,或是在报馆里,怎么跑回家了?”

曲振邦在消灭刘黑七部下的时候受到藤田别动队伏击,身上挨了几枪伤势不轻,比起伤势更要命的还是身份。保安队ji qiāng大队大队长在意租界与人枪战火并,事情闹大搞不好要上军事法庭。虽然宁立言通过自己的能量把事情压下去,但是曲振邦总是承担了这个风险,也承受了伤痛折磨。

他冒这种风险乃至差点丧命,说到底也是为了汤巧珍而非汤玉麟。汤巧珍出于亏欠以及报答心理,这段时间一有空就跑到医院去照顾曲振邦,到了晚上才回家。眼下还是大白天倒是有些稀罕,不过乔雪故意提出这点显然是为了上眼药报复她坏了好事。

汤巧珍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朝宁立言说道:“日本鬼子闹得很凶,酒井隆对着市长拔军刀,曲振邦带伤回了部队,说是要以生命保卫天津,绝不允许日本鬼子猖狂。”

“其志可嘉,不过这事他说了不算,上峰不会允许他和日本人较量。再说日本人要想打也没那么麻烦,早就直接动手了。叫得凶就证明没底气,归了包堆不到一千人,就算加上武装侨民也打不过保安队,不用害怕。”

“我倒是不怕,可我爹娘心里不踏实。我娘今晚上想请三哥去夏太太饭店吃饭,说是商量着搬家的事,不知道三哥有没有时间?”

“这叫什么话?婶子找我我肯定得去,哪能说没空。我准备准备,咱们晚上一起去。”

宁立言说话间拉着汤巧珍出去,背后则传来一声含嗔带怒的冷哼,外加一记球体相撞的声音。

汤巧珍看着宁立言小声道:“乔小姐是不是生气了?”

“你说呢?”宁立言看看她,等来到外面才压低声音问道:“到底今晚上谁请我?”

“啊?我不是说了么,我娘啊?”

“还骗我!”宁立言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这点本是都是我教的,还想骗过我这个师父?你一转眼珠我就知道你打什么算盘。说实话,到底是谁!”

“是……曲司令。今天曲振邦出院的时候,曲司令也去了,托我把三哥请出来要见一面。还有就是市府的杨秘书。”

天津市作为华界的最高管理机构和各国租界打交道一般都是由专属秘书出面,如果秘书这个身份解决不了,才需要市府正式露脸。汤巧珍说的杨秘书是负责对英租界交涉的专员,宁立言对他不陌生。但是曲长河这个时候请自己吃饭就透着有些古怪。

消灭刘黑七事件前后,曲长河都表现出成熟官僚的老练,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乃至曲振邦的枪伤也被他以演习受伤的理由遮掩过去。至少在表面上有充分证据证明曲振邦没去过意租界,也不曾卷入任何枪战。

现在他冷不丁出头,背后必然有所用意,宁立言皱眉思忖片刻:“这是公事你为什么不明说?”

“我信不过乔小姐。”

“这叫什么话?”

汤巧珍固执地说着:“家里的事她说啥是啥,我也就认了,谁让她霸道呢。可是这是公事,又是秘书又是曲司令,肯定和现在日本鬼子有关系,哪能让她知道?”

宁立言摇摇头:“你这点小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雪儿?自作聪明。行了,我跟你去看看他们到底要唱哪一出。”

第四百二十四章 酒席风波

饭局开在夏太太餐厅,位子是早已经定下的。东道主已经先来一步,曲长河与杨秘书都是一身便装,坐的位置也尽量靠在角落,显然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

双方见面只一点头就坐下,彼此都是熟人用不着自我介绍。杨秘书开门见山:“宁先生,今天把你和汤小姐请来,是有件事想要拜托,对宁先生而言是举手之劳,可……。”

“对不起,无能为力。”

杨秘书是久办外交的老手,虽然比不上那些驻外大使也终究是手腕圆融的人物,见过不少大场面,像宁立言这种一上来就把路封死的路数却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有些尴尬,两眼盯着宁立言:“我还没说具体的事情……”

“你是大人物。巧珍呢?也有点名气,但无非是个新进报人而已,特地设宴她,实在是太给面子,所以思来想去只能是报纸有关。”

宁立言手指敲着桌面,语气不紧不慢。

“现在日租界的报纸开足马力对南京政府的暴力àn shā口诛笔伐,称这是无耻至极的暴徒行径,应该为文明社会所唾弃。日本官方也抓到口实,摆出武力进攻的态势。你们想必是受到之前小泽事件的启发,琢磨着利用报纸打打笔墨官司,好把南京的嫌疑洗清。当然了,以日本人的精明很难瞒过他们,可至少也能把水搅浑,然后使出拖字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必须承认,这个想法很不错。”

宁立言靠在椅背上,神情放松,话中的揶揄味也越发明显。

“可是你们手上掌握的报馆分量不够,撑不起这么大的事;够级别的报馆又担心惹火烧身,不肯出面援手。所以就把主意打到新女性这份报纸上对吧?毕竟这一年左右的时间,新女性在天津已经颇有些名气,日销量近三千份,走的又是夫人路线,那些大宅门体面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是读者。这帮人倘若肯为南京政府辩辞,舆论上或许还能挽回一二。”

杨秘书尴尬地笑了笑:“宁先生不愧是津门神探,目光犀利,一针见血。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兜圈子了,现在政府的处境很难,日本人蛮横无理,外交官拒绝跟我们交涉,放纵军人胡作非为。酒井隆在市长面前拔刀,场面极度失控,宁先生,你想想啊,这是何等的屈辱,外国丘八在我们的地面上对政府派出的封建大吏举刀呵斥,国格何在?主权何在?”

杨秘书说到这里低头看着桌面,肩膀起伏之下语气激愤,神色沉重,只是间或眼珠一翻,这是在偷瞄宁立言的反应。

“酒井隆甚至还搬出南次郎的名字,声称此事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解决,就不单纯是华北派遣军的事情,关东军也要介入。宁先生是聪明人,面对如此困局,该如何教我?”

见宁立言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杨秘书又叹了口气:“宁先生,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那也不能以卵击石。最后巢勉强是保住了,卵依旧没了。”宁立言摊了摊手,“这次情形跟bào zhà案可不一样。上次是英租界先抓了人,让日本人找不到机会下手,随后报纸上旁敲侧击迂回进攻把水搅浑。最关键的一点是,日本人不敢跑到英国领事面前,用军刀威胁他。所以在英租界这种策略好用,眼下市政府的问题,我只能说……无能为力。新女性跳出来,只会成为吸引火力的标靶,最后的结局无非是报馆遭难,巧珍作为报社总编,自己的人身安全也面临威胁,这种事我帮不了你。。”

杨秘书和宁立言之前打交道不多,之前都是公务往来,于彼此的能力实际无从考量。这次才是第一次见识到宁立言的手段。言辞犀利毫不留情,也不讲虚头八脑的东西,一开口就直指主题。

舆论战的不利局面并非因为中国报人水平不及汉奸文人,便是杨秘书自己的文墨功夫若是施展开来也未必就不敌日租界的那帮落水文人。可是因为军事实力不足以颉颃日军,国力不能和日本颉颃,根基既无枝叶也就不必说,外交、舆论等领域全面被动也就是情理中事。

弱国无外交,这是自鸦片战争开始,中国人付出无数鲜血乃至生命代价换来的真知灼见,百年屈辱的根本也就是这几个字。杨秘书作为高级知识分子,这一点自然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能否跳出其间又是另一回事。

国力不如人,军力不如人,这些不是市府层面之人能解决的问题。可是上面的压力还是压在他们身上,推无可推,卸无可卸。酒井隆的军刀斩下来,南京政府不会替他们招架,若是天津沦陷,汉奸、民族罪人的名头却跑不了。。

杨秘书能为政府办外交口才自然便给,可在宁立言那句直指要害的言语面前,他发现任何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沉默了好一阵,他才斟酌着字句:“我能理解宁先生的担忧,但是也希望宁先生为政府着想一二。你虽然为租界工作,终归是中国人。从你以往的作为看,我也相信你是个有爱国心的好汉,不愿意看到天津变成第二个东北。再说令尊的生意全在华界,日本人素来蛮横,若是他们真的占领天津,贵府的财富也难以保全。保卫天津,便是保卫您的家产,你我之间利益一致。至于您所提到的的难处我们会考虑,政府可酌情给汤小姐部分补偿……”

“报馆是去年建的,当时只有几个女学生。”宁立言没接杨秘书的话,自顾说道:“她们其实不懂得办报,只是认识字家里又有些钱,便想要做点事。资金是大家共同出的,也不知道报纸的发行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怎么赚钱。她们甚至想着自己搭钱维持,直到没钱为止。结果这一年时间,大家跌跌撞撞硬是把报纸办出了起色。这个过程中吃了多少苦,付出多少心血,您心里应该有个数。这些东西又怎么用金钱补偿?再说几个女孩子如果被日本人认为有敌对嫌疑,其人身安全你们又怎么保障?”

“这……以宁先生的能力应该……”

“只要巧珍待在家里不出门,我能保证没人能伤害她。但是一个报界的女强人,变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妇人,这就是你们给出的补偿方案?是啊,毕竟命是保住了!”

宁立言摇头冷哼:“如果这就是杨秘书的算盘我不得不表示失望。有关赔偿的事,你们去和日本人聊吧,看他们开出什么价码,你们又是否给得起。巧珍不要赔偿,也不会去送死!”

说到这里他盯着杨秘书,嘴角讥诮的翘起“尤其是白白送死。”

汤巧珍并没说话,就是乖巧地点点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曲长河打了个哈哈:“我就说么,来了也白来,宁三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会让女人受委屈。杨秘书非要试试,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是?图啥呢?”

宁立言一笑:“曲司令是明白人,想必不会一样为难我了。宁某先谢过了。”说完还像模像样的朝曲长河拱了拱手。

“不敢,不敢,我可不敢为难三少。”

曲长河也笑了:“你是干啥的我知道,我是干啥的你也明白,咱说话省事。我请三少吃饭,是求你帮忙的。上次袁彰武组织白面客闹天津卫,和我们保安总队大打出手,闹出那场天大祸事。要不是我们早有准备,搞不好得吃大亏。小日本是属狗的,咬人的时候不叫唤。他闹出这么大场面却不动手,估摸着就是吓唬人,真正下家伙的不是他们。说句话不怕三少笑话,我们保安总队现在全力防范小日本也就是个平手,抽不出兵力防范旁人。要是这时候有人在市面上捣乱,或者再闹一次便衣队,我恐怕就招架不住了。”

“三哥……”汤巧珍在旁边叫了一句。

宁立言朝她微笑点头:“我知道的。”随后又对曲长河点点头:

“宁某是本地人,保护桑梓义不容辞,这是我的本分。说句街面土话,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这是应尽的本分。我知道曲司令在担心什么,在下能力有限不敢给你什么保证,只能说一句凭心做事,尽力而为。”

“好,要的就是三少这句话!”曲长河眼睛一亮“咱走一个!”

杨秘书还没有死心,试图再次把话题拉回舆论争夺方面,但是曲长河嗓门粗大作风豪迈,和宁立言对喝“风船”啤酒,根本不给他留说话的地方。

这种俄国人酿造的啤酒劲头不小,加上曲长河是关外作风,只要上桌便是放量豪饮,时间一长两人的舌头都有些打结。

曲长河打了个酒嗝,摇头道:“这……这大鼻子的酒还真有劲……三少,跟我外面抽根烟?”

两人摇晃着身子走出夏太太餐厅,便能看到不远处十几个巡捕走来走去,看见宁立言出来,带队的朝他敬礼,随后继续巡逻。曲长河一笑:“三少是真够……精细。”

“小心无大错,你们的行踪估计瞒不过日本人,保密保不成,但总得帮你们保命吧。小日本有胆子意租界开枪,也未必不敢在英租界杀人。”

“说实话,我倒是盼着他们开枪把我杀了。我和……老杨,两条人命顶两条人命,这事就算是平了。身为军人为国捐躯是本分,怕死不……呃……当兵。”

“两条兑两条恐怕够呛,胡恩溥还有个媳妇呢。”

“老娘们还能算人?”曲长河的酒显然是过量了,说话欠缺考虑,至少在宁立言面前说出这种话极为不智。

他自己全没意识,吐了口烟圈,又对宁立言说道:“把三少请出来,是有点事和你商量。”

“在里面说得是公事,现在聊的自然是私事。不让巧珍出来,这事就是跟她有关系,是你侄的事?”

“三少说对了。”

“那你跟我说没用。现在是min guo不是清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过时了!汤玉帅答应了你什么都没用,只要本主不乐意,就不许强迫。”

“可要是本主乐意呢?”

宁立言的目光一寒,“你说什么?”

曲长河面上带笑:“这些日子丫头在医院照顾我侄,两人聊得挺投机。过去两人是有点小心结,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人就是这样,见天打头碰脸,感情自然而然就有了。现在两人把话说开,过去那点不痛快也就散了,两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可是丫头担心三少这过不去,自己又不敢说,只好我来开这个口。眼下这世道不知道几时就会打仗,一旦中日开战,我们这些军人注定要战死沙场。吃了这碗饭就不能埋怨,我也没啥可说的。可是振邦还没结婚呢,这样死了有点冤。我想趁着还太平,把他和巧珍的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三少应该理解我的想法,能成全他们小两口吧?”

宁立言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身子向前猛冲,瞬间就抵近了曲长河。在这个距离内即便是徒手攻击也足以致命,语气中充满怒火与威胁:“你再说一遍!”

“我,我不是跟三少商量么,就是请您,请您,看看是不是成全他们小两口。”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是他们两没福。可是三少一直说男女自愿,这事既然是巧珍愿意,你是大人物,说话肯定要算数吧。”

“她愿不愿意不是你说了算的!”

宁立言转身直接冲回了饭店,来到桌前,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抓起汤巧珍纤弱的胳膊几乎是生生把她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三哥……”巧珍秀丽的小脸一片刷白。

“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杨秘书再见!”

宁立言拉拽着巧珍闷头大跨步往外走去,巧珍个子矮,被他带的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老谢正靠在车上抽烟,见东家快步而出,脸色铁青,顿时手一哆嗦,烟头掉在地上。他也顾不得去捡,连忙把后车厢门拉开,宁立言冷哼一声“进去”手上用力,汤巧珍几乎是被扔进了车,随即自己也钻入车内。

老谢连忙坐上驾驶席发动汽车,往常他总要问一声:“三少去哪儿?”可今天他缩了缩脖子,直管顺着大道往前开。

宁立言盯着不知所措地汤巧珍问道:“曲长河说你想嫁给曲振邦?这是不是真的?我要听实话!”

第四百二十五章 小狐狸

文静乖巧的少女被狂怒的男人双手紧抓肩膀,整个上本身都被顶在座椅靠背,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单薄的身躯配上楚楚可怜的眼神,让人一眼望去很自然地草丛中面对天敌而瑟瑟发抖的鹌鹑,难免心生怜惜。

可是宁立言的态度并未因此有丝毫松动,语气里更是显出从未有过的蛮横,如同被激怒的暴君:“问你话呢,快说!你是不是自愿嫁给曲振邦!说话!”

不等她回答,又咬牙切齿道:“曲长河要是敢骗我,我绝饶不了他!”

“嗯……”汤巧珍过了好一阵才吐出一个音节,随后又怯怯道:“三哥,你抓疼我了。”

宁立言并没有因此松手,反倒是抓得更用力:“你不一直都看不上曲振邦么?说他傻大黑粗像根木头桩子么?这是怎么回事?才几天工夫就改主意了?那是个人,不是个动物!不能因为看着可怜就喜欢上。之前一直不喜欢他,总不能就因为他挨了两枪,照顾他几天,就胡乱改了主意!我告诉你,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事关终生幸福,不能糊涂!更不能草率!”

“三哥,三哥,你搞错了,我从没喜欢过曲振邦,更谈不到爱。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

“嗯?”宁立言神情一松,手上也略微减弱几分气力。“我就知道曲长河嘴里没实话,狗东西!差点就让他给算计了。等回头我找他算账。”

“三哥等我把话说完……我从没爱过曲振邦,只是觉得他可怜。”汤巧珍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宁立言,语气软糯:“我在医院里看着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准备上前线的样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想要为他做点什么,思来想去除了成全他的心愿也没有别的办法报答。他既然想娶我,我就嫁了吧。”

宁立言的表情又狰狞起来,“你脑子被驴踢了!全天津可怜人都有多少,打仗残了的有多少?谁不比他曲振邦可怜?曲家有钱有势,他要想结婚根本不费劲,用得着你牺牲?”

“可是曲振邦只想娶我啊,除了我以外他不接受任何人。他要是死了,家里就要绝后了。我不会打仗上不了战场,成全他这个心愿,给他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也算是为国捐躯。”说到为国捐躯这四个字,汤巧珍脸上还露出一丝凄凉笑容,甚是让人心酸。

“再说了,三哥身边有这么多好女孩,我在不在都没什么影响。”她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

“可曲振邦眼里里只有我,如果我离开他他就一无所有,我想……让他不留遗憾。再说,中日之间必有一战,这不是三哥常说的么?一旦开战曲振邦必死无疑,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不管过得好不好,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也答应了不干涉我,不管是办报还是其他事情,他都一概支持,只要我开心,他就都愿意。他平时依旧住在军营里,我住在报馆,跟现在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给他生孩子,了却他的心愿。”

“你真是这样想的?”宁立言的眼睛紧盯着汤巧珍,后者点点头,大眼睛里水汽弥漫,可依然愣愣的盯着他。

“嗯,……”她吸了吸鼻子“我明天就会从家里搬走,然后抓紧时间把婚事办了。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也不准备请太多客人,通知大家一下就足够了。等到日本人收兵之后,再补办仪式婚礼也不晚。这次固然打不起来,下次几时开战就是未知数,给曲家留香火的事必须抓紧。”

看着汤巧珍的眼神,宁立言心中一股无名邪火升腾起来,撩拨着他的思想,他的精神,还有心扉。

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前世自己决定加入军统的时候,面对杨敏的苦苦哀求,自己也是回以此种眼神此种态度,带着一种殉道圣徒的自豪感走进那个门槛,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等到后悔,大错早已铸成。。

不能让她也走上这条路,不能让她因冲动后悔终身,更重要的是……不能失去她!

绝不!

往日里两人关系朦胧,亲密中带着刻意疏远,离散间又有不由自主的想念。越矩却又不至于乱的接触,超出正常男女关系的亲密又不至于突破雷池,这些情景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汤巧珍相貌漂亮,聪明伶俐,富有主见,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这个时代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可也正式因为这出身,宁立言便有多了些顾虑,迟迟不敢真的把她纳入怀中,更说过如果她有了意中人自己会像嫁妹妹一样把她送上花轿。现在才知,那纯粹是得便宜卖乖的混账话。

自己从不是个大度的人,至少在男女情事上绝不豁达。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确定这是自己盘子里的菜,吃定对方倾心于己,才敢说出漂亮的风凉话。在这个事情上,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既不敢面对汤巧珍,也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浑浑噩噩,走一步算一步,不甘放手也不敢放手,明明想要紧紧握住,又忍不住瞻前顾后。

直到现在,她真要从自己世界里消失时,才发觉女孩已经成为自己生命里重要的部分,不可缺少!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宁立言可以牺牲自己的名誉地位,操守良知。如果依然不够,那他不介意成为往日最为鄙视的对象也要得偿所愿。

昔日的懦弱与自私,在此刻汇合胸中的酒意以及难以言说的酸意直冲头顶,困于藩篱中的心魔冲破封印,张牙舞爪肆虐体内。

今夜魔涨道消!一念之下,魔道之辩,仿佛掌中细沙,轻轻一吹,了无痕迹。。

“好!好!你做的好!”宁立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忽然朝老谢吩咐道:“去乐都!”

“去乐都干啥啊?我要回家。”汤巧珍看着宁立言,后者却不再说话,把坐姿调整了一下,从双手抓肩头改为右手抓着汤巧珍的左臂不放。

天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气,汤巧珍皱着眉头喊疼,宁立言也并没有放松。

车子里变得格外寂静,只有男人与女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间或混为一体。看得出来,汤巧珍很是紧张,呼吸变得短促凌乱,胸脯一起一伏。发现宁立言的视线集中于此时,这种起伏就变得更为剧烈,想要遮盖却又腾不出手也找不到东西,只羞得佳人粉面泛红艳如桃花。

汽车终于在乐都旅社门外停下,老谢拉开车门时斟酌道:“东家,您今个酒是不是有点多了……”

“没你的事,少言语。开车回家,明天歇一天。谁问也别说我在这!”宁立言一边把汤巧珍从车里拖出来一边命令道,随后毫不怜香惜玉的拉着惊慌失措地少女走进旅社里。

乐都的生意并未因当日华子杰捉奸受影响,依旧红火。只不过天色已晚,野鸳鸯们多已经衾中交颈,没人这个时候来此筑巢。经理趴在柜台上直打盹,直到一阵杂乱的脚步,以及女孩恳求的声音:“三哥我要回家……我还得收拾行李呢。”才让他睁开眼睛。

“闭嘴,我是你哥,今晚上听我的!”男人的一声呵斥加上拍在柜台上的一巴掌,把经理从残梦中彻底惊醒。揉揉眼睛才看清面前这怒目横眉的男子居然是自己这一方伏地城隍。

只是往日里宁三少是何等风流俊雅人物,怎么今个变成了个狰狞恶鬼。那眼神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发毛。

见经理盯着自己fā lèng,宁立言把眼一瞪:“看嘛?不认识?”

“不敢!哪能不认识三爷啊。您老有嘛吩咐?”

“钥匙!”

钥匙挂在柜台后的软木板上,经理早就看好了挂在最左侧的那把,这是眼下旅社中最好的房间,伸手去摘钥匙,原本做了无数次的动作,早已轻车熟路,此时不知怎么地竟然手都在发抖,哆嗦了半天都没有取下。

“快点!”身后传来凶神恶煞的催命声。

经理也顾不得挑拣,手忙脚乱的取下一枚靠自己最近的钥匙,转身递给宁立言。

后者劈手夺过,拉拽着身旁的少女上楼。

经理隐约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只听她哀告着:“三哥,咱来这干嘛啊,三哥……”却身不由己地被男人拎了上去。

经理为人精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耳聪目明,什么时候该装成瞎子痴愚。对于两人的异常全当没看见,直到两人上楼之后又蹑足潜踪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来到宁立言的房间门外把耳朵贴了过去。

房间里传出女孩绝望地乞求。

“三哥……三哥……三哥你要干啥……你喝多了……快放开我……有话咱们好好说,咱们好好说……你,你醉了!”

声音婉转哀怨,自有动人心魄之感,可房间里明明有两个人,却始终只有她在恳求讨饶。

哀鸣越来越急促,随后便听到布料被撕碎的声音以及女孩地突如其来的尖叫。

即使到了这一步,女孩依旧没有喊救命,只是反复喊着三哥。看不到房间里的情景,也能感觉到她越来越恐惧,越来越绝望,在绝对的强力面前,女孩孱弱的身体无从反抗,只能再三哀求,以乞得男子回心转意。少女的的声音渐渐变大,隐然有了一丝哭腔,又变得含糊不清,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只剩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出,似乎是那张木床撞到什么。

“三哥!”

猛然间,房间里传出一声凄厉地哀号,这句“三哥”声音撕心裂肺百转千回,令人听了心头莫名一紧,仿佛亲眼看着一块无暇美玉摔得粉碎偏又无能为力。

尖叫似乎透支了少女所有的气力,随后的一声声“三哥”就显得有气无力,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组成一曲旅社里极为常见的“生命交响乐”。

经理小心翼翼地把头从门边移开,缓慢地下楼,嘴里轻声嘀咕着:“作孽,这是作孽啊。三少是个体面人,怎么也干这个啊。”

直到了楼下,他才想起女孩身份,用手一拍额头:

“这不是新女性的主编汤小姐么?听说早就是三少的人了,怎么今天玩这么一出?这帮有钱人,真能折腾。放着好好的洋房不住,非跑到这来玩这个,真是想不明白。”

随后摇头叹息着,回到柜台前继续去会他的周公。

房间内。

那枚十五烛的小灯泡眨了半晌眼睛观看一场精彩演出,终于筋疲力尽彻底闭上眼睛。加上窗帘遮挡的严实,房间里变得漆黑一团。

一阵悉索声后,“嗒嚓”,微弱的火苗跳跃而出,照亮了男人的面孔,随即香烟的味道房间中弥散开来。

香烟燃烧过半,才传来女孩娇滴滴地声音:“三哥,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这是我听唐小姐说的。”

“臭丫头,你敢骗我!”宁立言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更多是宠溺还有些许自责:“我向来对强迫女人的行为深恶痛绝,但是事到临头却发现身不由己。方才那一刻,我已经后悔了,可又觉得不这么做就,就……怕……”

“怕什么?”烟头的微弱的亮光下,是一双更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让宁立言心神不宁的目光。

“就怕你从我手里飞走。我承认,我刚才做那混账事的时候……已经做好你恨我一辈子的准备,想着要杀要剐随你便可是……可是……”

“哎”宁立言粗鲁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拧灭,叹了口气。

“可是那你也得先把这事做了再说,对不对?”女孩的言语里没有半分悲愤,反倒满是窃喜。

“原来你根本就没想着反抗,否则我没那么容易得手。就连曲家这事,也是你设计的对不对?”

黑暗里传来女孩的笑声,笑得开心又带着几分狡猾:“三哥猜对了,可惜也晚了。我的本事是你教的,可不代表这辈子就赢不了你一回。你白天还说我骗不了你,这不……你一直说这是猫教老虎,可我觉得,三哥你才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只是这回……嗯,……嗯。”

到低是未出阁的大姑娘面皮薄,方才在黑暗中还敢大着胆子说话,当意中人再次点燃香烟的时候,哪怕是微弱的火光也提醒着她两人此刻正紧紧贴在一起。

于是之前设计时的精明以及黑暗中的大胆瞬间如同朝阳下的露水消散于无形。

等到火苗不见,勇气才稍稍回来些“总之,总之……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你可不能不认账。我把姑娘的身子给了你,你就得对我负责。今后乔雪再敢熊我,你得替我出头。就算她是你的太太,你也得向着我!我娘说了,min guo了不讲前清那套老黄历,家里谁得宠谁说了算,大房不好使。”

宁立言有点头痛了。

烟头忽闪着,火光较方才又亮了几分,还有不甘的沉重呼吸,随后亮光便不在,女孩劈手把烟卷夺去掐灭。

“说了,不准你抽烟!烟味难闻死了。”两条胳膊环住他,小巧的脑袋也贴了上来

“我……我刚才有点粗鲁,没伤着你吧?”虽然知道中计,但自己刚刚破坏的,确实是一个名门闺秀的纯洁,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充满暴力,不是个绅士的行径。

固然是出于惊怒交加,可冷静下来一想,倘若自己之前主动些,男人些,何至于让怀中的小丫头行此下策?

念到此处,他的声音又软了三分,语气也前所未有的温和。

“只……只要是和三哥,我什么都不怕。”柔弱文静又有些天真的女孩,展现出她的另一面。“只要三哥开心,我就一直这样伺候你,只要你……你别,别不要我……。”

宁立言心里一紧,连忙伸手去摸她眼角,指尖湿润。

“你,你……你图什么?何必非要用这种办法?”想到这美貌且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小姐,竟然如此动作,宁立言向来便给的口舌也结巴起来。

“因为……我怕三哥跑了”怀中人把他搂得更紧些,还略略调整了脑袋,发出一声满意叹息。

“我……怕我们最后真的只能做兄妹,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欢我了怎么办?所以我要试一下,结果我赢了。”女孩再次笑起来,笑容狡黠,如同一只计谋得售的小狐狸。

第四百二十六章 剖白心迹

“其实啊,三哥,外面的人都以为,我们早就已经这样了。我那几个一起办报的同学私下里就劝过我,要我离开你。说三哥就是个huā huā gong zi,玩够了就不要我了,我又太认真,到时候我不是挺着大肚子跳海河,就是找个饭店的浴缸里割腕。她们哪知道我是咋想的,我从心眼里盼着三哥欺负我,让我给你生孩子,可是你为啥就是不动手啊!”

黑暗让她的胆量又大了起来,一改往日在宁立言面前刻意维持的乖巧形象,变得咄咄逼人,拿出了本地报业女强人的气场。

“我娘三天两头问我,开始是怕我吃亏,后来又觉着你迟迟没反应,又怕我不吃亏!真是的!”说到这儿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连带着宁立言也哭笑不得。

“怕吃亏,又怕不吃亏,伯母真是有意思。“

“我娘怕你真对我没意思,怕我表错了情爱错了人,一辈子难过。要不然也不会再提我和曲振邦的事,我虽然很烦我娘问这些事,可我心里其实比她还着急。”

“急着要吃亏?这要是传出去,只怕你的新女性销量要翻倍了。”宁立言听着她絮絮叨叨,心中不由得安静起来,手在她背上滑动,口舌也恢复了往日的犀利。

“讨厌死了!这你要敢往外传,我,我……”

“哎呦,”宁立言觉得胸口一痛“你个小野猫,真咬人啊!”

“活该,谁让你欺负我来着!”汤巧珍松了口,随即讷讷道“三哥,我和你开玩笑的,没,没咬痛你吧……”

“痛倒是不痛,可我纳闷,不是刚才谁急着要被欺负的么,怎么这会又咬人了呢!”

“哎呦,讨厌死了你,这个欺负和那个欺负……讨厌你!除了欺负人家,你还有什么本事!”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宁立言不说话,只是抚摸着她的肩头和背脊。

怀中的小狐狸也觉得颇为受用,用脸蹭着他胸口,“我天天喊你三哥,可是从没想过要当你妹妹。要知道当初敏姐引荐咱两见面的时候,就是想让我给你当媳妇的,哪能说变就变?说到底都怪乔雪,要不是她半截插一杠子……”。

汤巧珍很清楚,自己不能和杨敏争宠,但是只要能取代乔雪她就心满意足。

“鬼灵精怪!”宁立言在她身上捏了一下。“所以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真是的,且不说这主意如何,先就是自己受罪。”

“我没觉得是受罪啊。”女孩兴高采烈:“三哥白天还说我是你教出来的,所有的心眼都瞒不过你。结果到了晚上就被我糊弄了,看你以后还吹不吹牛。”

“谁能想到你拿这种事玩计谋,把自己都舍出去了,lǎo jiāng湖除了认栽还能怎么办?”

“不是认栽,而是三哥你从心里疼我,舍不得我,我一说要走你就啥都顾不上了。”汤巧珍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悄悄地抬起一条腿跨上男子的大腿,就像是只粘人的小猫一般在宁立言的怀中乱拱。柔软的发丝在他胸前扫过,让男人从身上痒到心里。

不同于唐珞伊的外冷内热,也不同于杨敏的水到渠成乃至陈梦寒的内媚。融合了大家闺秀和邻家小妹乃至自己亲传弟子几重特性的女孩,给了宁立言一种全新的刺激感。再加上她柔弱的体质,很容易让男人产生一种自己是征服者的感觉,也就越发对她感兴趣。已经突破了最后的防线,也就无所顾忌。

宁立言提醒着她不要玩火,免得惹起火灾自己粉身碎骨,汤巧珍却满不在乎地说道:

“只要三哥高兴,就算把我折腾散了我也乐意。你越是这样,越证明你稀罕我。乔雪以为自己漂亮、聪明、有钱,三哥就会最喜欢她,呸!我知道,三哥最稀罕的是敏姐,其次就是我。当初在王仁铿那的时候,你冒着生命危险救我,就因为那个坏蛋摸了我一把,你就好悬把他踹死。当时我就知道,三哥心里有我。今晚上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三哥为了我可以不管不顾,连自己的身份体面都不顾了,证明你真的爱我。你撕我衣服的时候我就想啊,老天爷终于显灵了……。”

“平时看着文文气气的丫头,居然这么不害羞,也不怕人笑话!”

“跟自己男人面前有啥可笑话的?” 汤巧珍身子靠得越发紧,拉过另一条宁立言的胳膊放到自己胸前。“我好多次梦见跟三哥这样,可是坏三哥每次都是欺负人,又不肯真的把事情做完,气死了!”

“你就不怕我真的把你吃干抹净始乱终弃?”

“那我也乐意。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早该报道你了。其实就算是你真甩我,我也不会要死要活。只会记着你对我的好,一个人活下去,我这辈子除了三哥谁也不嫁。不管是曲振邦还是谁,也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从你第一次帮我的时候,我就决定了。”

“我帮你是自愿的,从没想过要你报答我什么。”

“嗯,是啊,所以我才喜欢三哥啊!再说,再说我……伺候你也是我自愿的。”怀中人嘀咕了一句“就算咱俩扯平好了。”

“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好,愿意把自己给你。你的难处我知道,绝不会逼你。就是你今后对我能像对待敏姐、唐小姐那样就行,别再把我当妹妹。就像我那些同学担心的一样,把我当成个任你摆弄的傻姑娘,想要人陪的时候能想起我来,我就知足了。我听敏姐说你最近火气大,这几天晚上就一直盼着你来……”

“我要真是那样做,你就不觉得委屈?”

“我高兴还来不及,有啥委屈的?今天,三哥为了维护我跟杨秘书针锋相对,我当时就想啊,只有丈夫维护自己的媳妇才会这样,三哥这么维护我,意思不是很清楚?其他名份啊,证书啊都没用,这个情分才是真的。”

宁立言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今晚这场戏能骗到我曲长河也是个重要因素,他帮你演这场戏图什么?”

“图我给他当耳目啊。”汤巧珍的手指在宁立言胸前画圆圈,“曲长河算不上一个好人也算不上一个优秀的军人,但确实想要保住天津,不让这地方落到小日本手里。”

“这你都能看出来?”宁立言有些怀疑。

“当然,好歹也跟三哥学了那么多本事嘛,其实啊,一开始我也有点不确定,毕竟曲长河lǎo jiāng湖,我有点琢磨不透他,可刚才在饭桌上,三哥你说好狗护三邻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真的亮起来了,我就明白,他确实天良未泯。”

“他在英租界没有耳目,也没钱去买情报。日本人在市府里有奸细,保安队一举一动他们都了如指掌,可日本人的行动保安队却一无所知。这样的仗没打就输了一半,他也知道三哥手眼通天在白鲸里也有关系,所以跟我做个交易。他帮我演戏骗你,我帮他打探消息。要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我会给他送信。这笔买卖他不亏本,再说他也不想我嫁给他侄。”

“这是为何?你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他侄子,他难道不该求之不得?”

汤巧珍停顿片刻,才轻声说道:“曲长河是个要面子的人,外面一直说我是你的女人,还有人说我怀过三哥的孩子。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管真假有的是人信。我要是嫁给曲振邦,曲长河的面子上下不来。所以我让他帮我说这个谎,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知道是咱两相好,巴不得你我的关系挑明让自己侄子死心,自然不会拒绝。其实三哥也是糊涂一时,你听我一口一个曲振邦,还不明白我的想法?你见过媳妇张嘴闭嘴喊老爷们全名的?”

“哎呦!”宁立言在自己头上拍了一巴掌,羞愤欲死。

巧珍说的对,她这个称呼已经暴露了两人的关系。自己往日精明,怎么这么简单的破绽都没看出来?

关心则乱。

再想到汤巧珍和曲长河的生活圈子基本没有重合,谈这件交易的地方多半就是医院,也就是曲振邦办出院手续那段时间,宁立言心里那种莫名地醋意便烟消云散。

小丫头的手异常调皮,虽然透着生涩,但轻拢慢捻抹复挑倒是一样都不曾拉下,看上去最文静懦弱的女孩居然比唐珞伊、陈梦寒的胆子还大。

宁立言抓住她的手问道:“这是跟谁学的?”

“我那些同学啊。她们不都像刘婉兮那么单纯,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有的已经换过好几个男朋友了,乐都这地方也来过不止一次。我问过她们怎么伺候男人,跟她们学过手段。我虽然帮不上多少忙,但总是个女人,在这件事上我要照顾三哥,不能让你再照顾我。”

宁立言心头一软,虽然这个女孩一直是得意地说着这些事,但是言语中潜藏的辛酸与卑微,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离开自家这个环境,身边的女孩绝对是一个无数男儿争相追求的对象,犯不上如此伏低做小。

恰恰是自己的若即若离,让她感到自卑,即便是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还是在刻意讨好自己,生怕自己生气。

他柔声道:“我今天喝了不少酒,是不是酒味很大?”

“只要是三哥的味道都好闻。”汤巧珍语气里带着崇拜:“你亲我的时候我就想,三哥终于要我了,不管酒味还是烟味我都不在乎。”说话间她长出了口气,

“这房间就是上次咱们待的那间,我一进门就发现了。我当时在墙上画了记号,果然还在。那次要不是华子杰那个冒失鬼,我已经是三哥的人了,还用等到今天?这就是缘分,我终归还是在这把自己给了三哥。咱们把这包下来吧。以后在家里待腻了就来这,这就是咱两的家,其他人谁也不许来。”

这房间的卫生条件和住宿条件都不算好,被褥枕头还有些古怪味道。对于汤巧珍这种出身富贵人家的女孩,这地方的环境堪比牢房。女儿家的第一次就在这里失去,还要把这破地方当家,显然她实际已经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甚至不敢提出过高的要求。

宁立言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在心里越发觉得惭愧。

这时汤巧珍又说道:“我也要婚礼,凭啥武云珠有婚礼我就没有?输给乔雪我认了,输给她不成。她有啥我就要有啥,而且必须在她前面。就算她认识三哥比我早,我也要先给你当媳妇。”

“你们两个是乡亲,也要分个高下么?”

“终身大事哪管得了乡亲不乡亲?再是乡亲也不能把自己的男人让出去啊!”汤巧珍说得理直气壮,过了片刻才说道:“再说……办个婚礼也算有个交待,至少让我那几个同学知道。”

“她们只会认为你是彻底上当,一个假婚礼就把你打发了,更会认定我是huā huā gong zi。”

“那多好?她们看到三哥都吓跑了我心里才踏实。”她噗嗤一笑,又趴在宁立言耳边道:“最好她们把我当成无可救药,这样就不会找我做一些我想做可又不能做的事。那些事虽然是对的,可是我也不能干,我不能牵累三哥。”

宁立言心头警觉,在其他问题上他的直觉依旧敏锐。“是……你们沈老师的同志找你了?”

“嗯。我的一个老同学找到我,她是当初话剧社的,和沈老师关系也不错。后来沈老师……失踪,我跟了三哥,大家来往就少了。这次小日本闹事,她私下里找到我,说要抓住这个机会和日本人斗争。唤醒本地人的爱国心,让大家放弃幻想做好和日本人战斗到底的准备。还说准备组织同学南撤,免得天津失守后大家受害。我知道她说得是对的,也知道在天津其实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到了南方才能真的有所作为。如果是前两年,我可能真的会和她们一起走,但是现在……我舍不得三哥。”

宁立言也意识到,自己身旁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实际远比想象中坚韧,其胆量志向实际都在自己之上。如果不是为情所困,此时多半已经走上了一条为国家民族而战斗的道路,直到牺牲。

即便是两人关系到了现在,宁立言也不敢断定她就不会离开。蔫人出豹子,谁知道她几时会做出自己都预料不到的事。下意识地紧拉住她的胳膊,随后则是腰,在她耳边郑重说道:“你是我的人了,没我的允许你哪也不能去,我也不会放你走!”

时间不长,隔壁猛然传出用力敲墙的声音,一个男人没好气地喊道:“懂不懂规矩啊?折腾起来没完了?”

随后一个女人嗔怪声音响起:“没用的东西,有砸墙的力气干点正事!跟人家好好学学!要是下回还这么没用,别再来找我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小风波

凌晨时分。

折腾了大半夜刚刚进入梦乡的两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杂乱脚步声惊醒。宁立言算是半个职业病,对于皮靴声音格外敏感。皮靴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一传来便惊醒了,他一动紧紧抱着他的汤巧珍自然也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到经理哭丧般地大喊:“小姑奶奶们,不能这样啊……”

房门剧烈响地动,显然是有人用外力撞击,就在两人刚刚起身还没等穿上衣服的刹那,门就被人用力踢开,紧接着便是几道旋风卷进来。来人看到地上撕碎的衣服以及赤身柔弱的女孩顿时变得兴奋起来。高喊着:“找到了,就在这!”语气里透着兴奋。

一个闯入者举起阻击枪瞄准宁立言,用那娇滴滴的嗓音高喊着:

“不许动!举起手来!”

可紧接着,这拿枪的人便注意到宁立言身上yi si bu gu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坏蛋!不要脸!你怎么敢不穿衣服!转过去!”

说话间驳壳枪如同小鸡啄米般上下颤抖对着宁立言比划,又朝身后伙伴喊道:“你们两个快闭上眼睛!这个坏蛋没穿衣服!”

“督察长?”

冲进来的是三个年轻女孩,身上穿着警察zhi fu手里提着驳壳枪。当头冲进来那个一手捂着眼睛,一手举枪乱晃。在她后面进来的两人胆子明显大得多,先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男人身材,随后才看清男人面目,认出这疑似侵害女子的罪犯的居然是自己顶头上司。

虽然女子警察队归西利亚管理由伯纳德直辖不在宁立言督察范围内,可是这帮女孩也不傻,知道宁立言很有可能在未来担任华人副处长。这个职位管着所有华人巡捕,自己这些女警即便不归他直管,也要受他制约。他要开革某个女警,西利亚绝不会跟他对着干。

这帮女警出身名门颇有家私,倒是不在乎每月几个工资。可是这么个风光好玩无拘无束的岗位却是花钱买不来的,再加上面子问题,这帮女孩对这身zhi fu的重视程度还在普通巡捕之上。

再说作为纪律部队,上下尊卑格外重要,抓了这么个大人物的现行总不是好事。认出身份后,两个女孩不敢再欣赏上司的身材,红着脸立正行礼:

“good morning sir!”

“出去!”

“yes sir!”

捂眼女孩也知道惹错了人,把阻击枪一扔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着宁立言,另外两人也都原地转了180度,三人甩臂抬腿,迈着一顺拐的正步走出了房间。

过了五分钟,武云珠被那三个女警推着进来。三人把她当盾牌顶在前面,那方才急着闭眼的女孩紧缩在武云珠身后,双手放在她后背上,后面两个女孩则分别扶着前面人的后背,四个人如同一条蜈蚣从外面进来。那打头阵的女孩从武云珠身后伸头歪脖向房间里看,见宁立言已经穿好了衣服,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地叹口气,回头朝另外两个女孩摇头。

汤巧珍的衣服昨晚被宁立言撕坏了不能再穿,新衣服没来得及让人送来就闹了这么一出,只好用被单裹住身体。看到武云珠进来,她主动地伸手打招呼,可是这一来被单便自然而然地滑开。她连忙去拉拽,手忙脚乱之下,挡住了身体大部分,但还是把两个圆润肩头露在外面,不经意地抬头间,更露出脖颈处的痕迹,如同勇士在炫耀伤痕。

这臭丫头,一肚子鬼心眼。

宁立言对于汤巧珍的这番小心机看在眼里但是顾不上说,武云珠这当口被推进来,三个女孩不等宁立言吩咐就撒腿跑出去,边跑边说道:“是云珠姐带我们来的,我们都是无辜的!”

“我本来不知道她们三是谁,把你推进来,我一问你就全清楚了。这三人是聪明还是傻?举着枪闭眼,这不等着对方抢枪么?面对的还是一个有可能刚刚侵害了女性的罪犯,就不怕把自己也送进去便宜了坏人?西利亚怎么练的兵?我回头得和罗伊好好数落他媳妇,不行就得换个教官。”

宁立言气哼哼地说着,随后看着如同犯了错误一样低头搭脑的武云珠又有些感慨。这事明明是自己有错,无非是理不直强行气壮免得被动,怎么武云珠如此配合?家里最能打的女孩,反倒是成了个受气包,这可不应该。

他朝床边示意:“你坐下吧。”

武云珠并不傻,自然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可是她脸上并没有露出不快地表情,反倒是主动向宁立言和汤巧珍道歉。

“我也不知道你两跟这,要不然也不能来。她们几个都是我在警队交的朋友,人不错就是有点虎。现在我是女子警察队一分队队长,她们都得听我的,我不让她们乱说话没人敢嚼舌头。”

“传这种闲话是女人的本能,管不住的。”宁立言没有武云珠那么乐观,“好在她们只认识我,这种闲话对我来说其实也不算是负面消息,所以也就无所谓,随她们便吧。倒是你们大早晨起来怎么就跑这来拉练?西利亚的最新作训科目?”

“不……不是。”武云珠很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候外面又有个女孩风风火火撞进来:“报告分队长,人找到了……啊!你怎么不穿衣服……”

这女孩先是喊了那么一声才看向宁立言,却发现对方衣衫整齐正盯着自己看,顿时僵在那,连后半截的尖叫都吞了回去。讪讪地笑着:“是她们说……说……”

“你如果今后还想接着穿zhi fu,就去替我办件事。买一套女士内衣外加洋装上来,钱由我出,尺码是……”

“钱我自己出!”女孩跑出去的时候,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很快外面又传来女孩的笑声奔跑声以及刚才那个女警的咆哮:“站住!我跟你们没完!”

看着这一幕,纵然是汤巧珍也没了火气,何况是宁立言。对汤巧珍来说,被人抓包未必是坏事,把这件事在武云珠面前挑明,正是她想要做的。原本要想把这件事体面的摆出来,不伤双方面子还有些为难,汤巧珍直到方才都没想好该怎么办,结果阴差阳错之下,这几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大小姐倒是帮了她的大忙。

宁立言看看武云珠,主动拉住了她的手:“还没吃早点吧?下楼我带你去找点吃的,再给巧珍带一份上来。”

武云珠没说话乖巧地跟着宁立言下楼,一楼大堂位置,一个女孩哭得梨花带雨蜷缩在角落,衣服松松垮垮地,一看就知道还没穿好。旅馆的经理双手抱头蹲在墙角,在他旁边蹲着的是个穿着白衬衣西裤的男子,三七分头油光锃亮,并没有穿鞋。一只脚套着袜子另一只脚光着,人蹲在那里嘴里还不停嘟囔:

“你们抓错人了,我没强迫她,是她自愿的。而且我给钱了,不信你们问……”

话音未落,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女警便朝他身上用力猛踢,警察局统一配发的皮靴,让男人发出阵阵杀猪般地嚎叫。几个女子却没有半点悲悯之心,怒声呵斥:“给钱就能想干嘛干嘛了?你有姑奶奶有钱么?你的汤药费我包了,看我们弄不死你!”

男人叫声凄惨,女孩哭哭啼啼,经理则不停地唉声叹息。宁立言并没停留也不询问,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依旧快步向外走,走到门口位置才站定身形问道:“几个小姑奶奶想吃点嘛现在报数,我给你们带回来。”

直到上了大街宁立言才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念叨念叨,我也好知道是唱的哪出。”

“三哥刚才看见那个女孩是我一个老乡,她爹也是东北军,官比我爹小,也没什么本事。日本人一开枪,就带着家眷跑到天津,在租界买不起房只好租房住。不等找到事做就染上肺病,人没救回来还把家底花光了。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家里除了个老娘还有个弟弟。老娘的身子骨不好离不开吃药,弟弟又不能工作,一家人日子过得难。之前全靠母亲做工维持,可是前两天她娘病情严重送到医院抢救,家里眼看就快揭不开锅。更要命的是医院那边还欠着不少药费,如果不给钱就要把人赶出去。”

武云珠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能感受到这言语背后所蕴藏的辛酸。英租界物价比华界高出数倍,这种家庭想要生活下去自然就不容易。宁立言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能勉强看出那个女孩年纪不大相貌也算清秀,再想一想情景就知道她走上了一条怎样的道路。

“她一家子都是穷耿直,她爹和我爹当初还干过仗,所以即便是到了租界两下也不来往更不会找我开口告帮。直到昨天晚上她弟弟来找我,才知道她走了这条路。”武云珠神情低落:“我爹和她爹的事情我不管,打来打去都是为了别人。可她跟我没仇也是个好姑娘,我想要救她,只是,终归还是晚了……她将来可怎么嫁人?我咋就这么废物呢,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

宁立言拉住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乐都房费不便宜,像这种级别的皮肉交易很少选择这里,你想不到也是寻常。如果昨天晚上我在家,就不会这样了……”

武云珠倒是没哭,她的表情和语气一样平静:“我知道这怪不了别人,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旁人帮不上手。昨晚上就算三哥跟家也不好使,小鼻子要和咱们国家打仗,各国租界一到晚上就宵禁,那帮混混也不容易打听事。再说她弟弟说她去了法租界,哪知道她们来了乐都……我其实明白,救急不救穷,哪怕能救她这次也管不了她一辈子。我只是想起了自己……要是没遇到三哥,我可能也成了她那样,或者混得还不如她。袁彰武想要占我的便宜,我爹又是个实心眼,没有三哥点拨,可能最后真就落到他手里。现如今我在英租界跟个人似的,其实都是三哥在后面撑腰。这帮女孩当警察是不合格,可是谁家里没个几万甚至几十万积蓄?个个都是千金小姐凭啥服我管?还不是三哥给我撑腰,她们不敢不听。所以你和谁相好我都不生气……真的……不生气……三哥,我一点都不生气。你先上去陪着汤小姐,我……我给你们买早点去,你要吃什么?和我说,我跑的快,买来一准儿还是热的,真的……”

终究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姑娘,虽然说着不生气,但还是控制不住声音哽咽。她的个子高,和宁立言相比也矮不了多少,此刻她努力仰着头,宁立言只能看到她下巴,而不知道她脸上如何,只是她的手背却一直在抹眼睛。

满身拳脚功夫,平日里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如今看到她强忍呜咽,宁立言又莫名想到了已死的武汉卿。

他掏出手绢,“低头!”

武云珠闻言俯首,往日英气的脸上遍布泪痕。

宁立言叹了口气,用手绢替她掖着眼角:“你一会回去跟那丫头说一句,让她到咱家给你作伴,做你的专属佣人,若是觉得名声不好听呢,说是你的专职秘书也行,或者让她自己想个名头出来。总之都是那么回事。英租界我说了算,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她娘的病我包了。一会就送她娘去马大夫医院,所有的开支我负责。她兄弟不管是上学还是想要做生意,我都承担。每个月再给她十块钱工资,比普通巡捕都高。至于她和这个男人的事我来负责保密,保证外面不会听到半点风声。我会告诉她弟弟,你昨天晚上就把人带出来,在我家过得夜。也让她把那件事当成一个梦忘了,现在是min guo不是清朝,这点事也不用当成坎。将来她如果遇到合适的对象,我保证她过得幸福,谁敢嫌弃她我就打断谁的腿。”

“三哥……你这是干啥?”武云珠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你有面子啊。既然求到你头上,你就要把事情办好,否则面子往哪里放。我的女人不能没面子的,巧珍和你都一样。再说你以后也是我的太太,有个专属佣人不是很寻常?来,笑一个……我带你吃好东西去!”

第四百二十八章 请愿团(上)

华界的气氛便没有租界这般轻松。

日本陆军在市府门口拉了封锁线,构建街垒堆叠沙包,两挺歪把子就对着市府大门,还有几辆铁甲车停在附近。本以为能一直安享太平的百姓此时才发现战争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之前平静的生活如同蛋壳般脆弱一敲即碎。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大家失去方寸,百姓如同没头苍蝇在自家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惶惶不可终日却不知到底能干些什么。

由于担心遭兵火荼毒,大多数买卖都关门上板,街道上格外萧条。就算是大着胆子经营的少量店面也没有几个客人,从掌柜到伙计都是一副忧心忡忡仿佛末日将至的脸色。

“华清池”是华界小有名气的一家澡堂。从前清一直开到min guo传承几代,有着小一百年的历史。几位上了年岁的搓澡工人偶尔还会吹嘘自己曾经给八国联军的军官搓过背,或是伺候过某位大帅,高兴起来便会讲讲这帮昔日诸侯身上有何不同之处。

澡堂的东家打得好算盘,天气炎热日本兵奔来跑去少不了一身臭汗,纵然他们号称活禽猛兽也总归是个人形,该洗燥还是得洗澡。又考虑着澡堂这种生意毫无劫掠的价值,是以照旧开张预备着赚日本兵的钱。只不过真正来这里泡澡的,依旧是本地人。

在这种紧张时局下一般人没了来澡堂子泡澡喝茶闲聊天的心思,只有几个把澡堂子当成家的“堂腻”照样雷打不动,或是泡在池子里,或是斜靠在床上,就着茶水、瓜子高谈阔论。

赵二爷赵春和就是这么个“堂腻”。每天早晨来华清池点卯晚上才走,偶尔高兴还要在这里过夜,这种生活足足持续了六年多的光景。

澡堂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袍带混混”,笔下厉害能说会道,不管是挑词架讼还是帮人了事都是好手。说得是本地话还有西头口音,却又说不上来他的住处家世,来历出身。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生活无忧,见天看不见挣钱只看见花钱,依旧从容镇定毫无败家子破产前的“霉气”。

他是个豪爽好客之人,不管是茶水、烟卷还是中午、晚上从饭馆叫来的酒菜,都愿意和人分享。只要你陪着他聊天,讲讲街面的稀罕事、百姓人家的**又或是物价变更乃至是骂几句国民政府八辈祖宗,他都愿意和你聊天吃喝,是以在华清池是公认的小孟尝。

偶尔他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之后依旧泡澡请客。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也没人问,这年月谁还没点自己的私密,刨根问底只会惹人厌恶。

中日战争的威胁似乎对他毫无影响,照样早早就来澡堂子报道,在池子里泡舒服了就哼哼两句:“这一封书信来得好,助我黄忠立功劳……”。中午的时候酒菜依旧,惟一例外就是今个不随便招待人,只请自己的客。

来得客人也是个吃街面的混混,膀大腰圆满身刺青,一看就是靠耍胳膊根儿吃饭的“武混混”。

袍带和武混混本就是一家人,双方互相需要彼此帮衬,赵春和请这么个人吃饭泡澡倒也正常。老板特意把自己休息的房间让给他们使用,又吩咐了不许人去打扰。混混见面必有些私密事交谈,不该让外人听去机密,这也是对熟客的关照。

房间里,赵春和朝桌上的酒菜一指:“华界的局势紧张,饭店大多不敢营业。越是大饭庄胆子越小,生怕乱兵趁机抢劫。反倒是周围这几个二荤铺全不在意,依旧开张做买卖。这也是你的运气,这家的店面小可是手艺正经不错,这木须肉和老爆三炒得都很地道,你多吃点。”

“谢谢赵二爷。”武混混在赵春和面前异常恭顺,不像是合作者倒像是上下级。

赵春和一笑:“这里的老板是个外面人,我跟他关系不错,他肯腾出这个房间给我,就是方便咱们说话,外面不会有人偷听,你只管放心说话。再说这里的人就算想要偷听,又岂能瞒过我?”

“是……吉川太君说得对!”五大三粗的汉子战战兢兢说道。

赵春和举着筷子朝这大汉面门指戳着:“你如今为大日本帝国效力,不同于过去自己在街面上瞎逛,做事得学会有章法。你嘴里该怎么说怎么说,面上别把我看作帝**官,就当成个袍带,这样才不会惹人疑心。”

“我改……一定改。”男子继续点头。

“我虽然姓吉川,可是和警察署那位吉川没法比,他那个姓是老辈子留下来的,我这个吉川还是当年我们日本政府要求所有人都得有个苗字的时候,才胡乱认领到手的。大家同姓各家,不沾亲不带故,别把我当成他。我在本地活了二十多年,进帮门当袍带也七年多,早就把自己当本地人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咱两个对接。你跟我这不用害怕,咱都是街面上的弟兄。只要把差事办好,其他的都不用在意。”

“回您的话,这事……不老好办的。”男子挠着新剃的头皮,神色透着为难。

化名赵春和的日本人吉川倒也不恼,“这事肯定是不好办,但凡要是好办,我从街面上随便找个人就办了,又何必找你?西头如今是刘光海当家,你的岁数、人望,包括在帮会里的势力跟他比差了一天一地。就算是打架也不行,他一只手就能把你撕碎了。你要是不能干几件别人干不了的漂亮事,凭嘛把他弄下去取而代之?说说吧,到底哪为难了?当初袁三儿组织便衣队大闹天津卫,又是开枪又是扔shou liu dàn。帝国现在让你组织个请愿团,怎么就不行了?要不然我让人去东头儿,跟他们的人商量商量?自打袁三儿逃跑,想要代替他扛旗的东头人可不少,我估摸着一提就有人愿意出头。”

“这请愿团也不好弄啊。”男子一脸为难:“您是不知道,今个早晨宁老三给我们这边传令了。各路锅伙、码头都得负责维持秩序,所有混混按着自己的地盘分管片,不能让街面乱起来。据说是市府给他拿钱了,一天一千五百块钱,他留二百,剩下的都发下来。另外他们家的买卖、老宅都在特三区,他担心有人趁火打劫,更要稳定市面。刘光海本来就看大日本帝国不顺眼,虽然在日租界占地,可是从心里就看不上皇军。借着这因子也把话传下去了,不能再闹便衣队。这时候我要跳出来组织请愿团就等于明着抗令,回头他万一开了香堂,我就跟王少泉一样了。”

“王少泉家里人还没上告?”

“他们家世代在帮,对家里的规矩一清二楚。处置王少泉不是私刑àn shā,是开香堂,请出帮里十大戒律,把人绑在铁锚上沉海河的。这事他家里要是报官,先不说有没有证据,帮里绝不会答应,他儿子可就吃不上这碗饭。为了子孙后代还能在帮里吃饭他们也不可能报官。”

赵春和点点头:“这话也有理。所以你就害怕了?怕把你也绑在铁锚上沉河?家里也不会因此告状,让你白白赔命。”

“不是害怕……是……犯不上。”男子费了半天力气,总算想出个词。

赵春和却摇着头:“害怕就是害怕,没嘛可丢人的。人有胆量是好事,可要是连怕死贪生的道理都不懂,也就是个一勇匹夫,成不了大事。刘光海不让你们闹,你就听他的,那样你怎么取代他?必要是你们两个行事相悖,最后还是你占了上风,才能取他而代之。他不让你闹,你就闹给他看。再说你们这次是请愿,不是搞破坏。不许dǎ zá qiǎng,不许骂人扔东西,就算是动手也是你们挨打不是打人,这可是混混的强项。”

大汉不住点头:“挨打我会,这个不用人教。”

“打人有罪挨打没罪,这是咱们混混多年以前就懂得道理。不管宁立言还是刘光海都找不出你们的错处。宁家的工厂、仓库都要保护起来,谁也不许多看一眼,要是有人敢偷东西,你们还要帮着拿贼。不给他留下把柄他又能把你怎样?等到华北自治实现,帝国自然会对本地的地下社会秩序实施整顿,你背后有大日本帝国的保护,还用得着怕一个刘光海?”

“是……我不怕,一点都不怕。”男子虽然嘴里应承,可是说话依旧是没底气。

赵春和微微一笑,“你还是没明白。怎么就非得找混混呢?那么多吃不上饭的难民,管他们两顿饭都乐得了不地,何况还给他们几个钱花?就是喊几句口号,又累不着他们,保证打破了脑袋。给多给少是你自己的事,帝国是按人头数钱,一个人请愿一天给你一块袁大头,这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刘光海能管你,可不能管那帮吃不上饭的难民。人家又不在帮,凭嘛听你混混的?你给他们找饭辙是积德行善,将来刘光海想找你麻烦,他也找不到由头。”

大汉连连点头如梦初醒,吉川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放手干吧。完事之后去外地躲几天,等到天津变天以后再回来,到时候就是刘光海怕你,用不着怕他。”

第四百二十九章 请愿团(下)

“组织请愿团?这茬听着老点儿。我记得袁世凯那时候特流行这套,自从北伐之后,这帮人被马路政客所取代。一帮穿西装夹公事包的政治乞丐取代了拿打狗棒的街头乞丐。怎么,现如今还要把这个拿起来?”

宁立言别墅内,宫岛东珍坐在他对面听着宁立言抱怨似笑非笑。

她此来乃是传达青木机关的命令,要求宁立言发挥自己在帮会的势力组建请愿团,上街喊口号,要求华北自治脱离国民政府。这是来自日本特务机关的命令,不容推辞。

每一名请愿团成员上街一天,日本政府就付给宁立言大洋一块,保证童叟无欺。另外日本军方提供武力保护,保证请愿者以及策划者安全。

眼下中日关系千钧一发,更有枪击小日向的武装人员在城市里游荡,随时可能再次开枪杀人。这种时候不光是华界紧张,日租界的气氛也没好到哪去。警察、宪兵全体出动维持治安,日租界出入口更是拉起路障、封锁带,严防有人潜入租界搞破坏。本国侨民尽量减少出行,以免吃了暗算。

内藤这样的老狐狸这时候都深居简出绝不肯离开半步,宫岛东珍居然还敢跑到英租界来做客传信,其胆量之大,确实非常人所能比。

宫岛自己对于这种行为反倒认为不算什么,用手指着自己高耸的胸脯:“刺客?好啊,让他朝这里打!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量!这一枪下去打死我也打掉整个华北,我看谁敢扣这个扳机,乔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上次宁立言回来,乔雪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固然她确信宁立言不会在那种时候偷吃,但是对这个东洋魔女也充满防范。是以这次她上门,乔雪也赶过来严防死守。

再说今天宫岛的打扮也让乔雪更加警惕。她今天没有做男装,而是戴着旗头踩着花盆底,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了前清。偏偏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前清时候那种臃肿到看不出身段的“一口钟”式旗装,而是min guo成立后才诞生的新式旗袍。

这旗袍裁剪得异常可体,换言之就是把宫岛迷人的身段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侧开叉又被刻意调整,高得惊心动魄,走动之间那两条穿着玻璃si wà的长腿若隐若现。自家事自家知,乔雪很清楚女人两条长腿对宁立言的杀伤力,自然更加警惕。

宫岛对她的出现并无异议,反倒是显得更为欢喜。眼睛时而看看宁立言,时而又看乔雪,旗头晃来晃去,上面系的红穗子来回摆动透着主人家心情喜悦。一边指着胸脯一边问话的样子让乔雪心中极为不满。

对于宁立言的微词,宫岛也有自己的话说:

“办法老旧又不是毛病,只要管用就是好主意。就像是中药方子,越是年代悠久越是值钱。这种请愿团你看上去就是一场闹剧,可是在国际社会面前,这就叫做min yi。”

宫岛的手指在桌子上弹了两下:“你住在英租界,也得学学英国人的治国方式。min yi不可忤逆,如今是min guo了,更要听取min yi,倾听民间呼声。这股力量不容小看,却可以操纵。一个合格的政客必要善于引导min yi,如果老百姓想不到,你就帮他们想,让他们按你指引的方向走。”

“那样还叫min yi?”

“当然。你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方向,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走过去的,为什么不算?”宫岛脸上带着笑容,眼睛里精光四射,正是一副大展宏图的模样:

“华北自治对本地人有利无害,欧洲列强给中国套的枷锁太多了,按着他们的条条框框走,咱们只能世世代代做奴隶。一年赚再多的钱,也不够还列强贷款的利息,中国的经济永远不可能振兴,百姓也只能过苦日子。唯有和强国合作,才能有希望摆脱外敌束缚,让中国真正的富强起来。”

“中国富强与否,这是大人物操心的事,你对我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毫无用处,我也毫不关心。”宁立言摇摇头,“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华北真的实现自治,于你而言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宫岛愣了一下:“三爷此话怎讲?”

“您是堂堂大清格格,又是满州国的大将,安**司令。心里装着家国天下也不奇怪。可是当今天下群雄并起,胸怀大志者不知多少。大家一张嘴都说自己为了国家,考虑的是整个天下,可是大家心里的天下是不是一回事就只有天知道。格格想要复兴大清,日本朋友想要建立大东亚共荣。这大清和大东亚共荣是不是一回事我是说不明白,您是明白人肯定比我懂。咱说点都明白的,假设现在华北全面自治,格格夹袋里有几个现chéng rén物可以保举?能在政府里占多少个席位?我是个俗人,无利不起早,要做一件事之前必要先考虑得失利害,说得对不对您别恼。从打辛亥的时候大家就知道,没成事的时候都是战友伙伴,一旦成事就是对头冤家。泛泛之交不可信,必须是您让他干嘛他就干嘛,能为格格肝脑涂地的才能算是您的私人。这样的私人您手上有多少?能不能保举到这个政府里面去?咱都不是三岁孩子,如果这个政府里没有几个心腹,这政府能听格格的话?能算是大清的基业?现在是叫华北自治政府,将来您肯定是想让这变成大清疆土,政府的人能不能听话?回头您费了半天劲,给别人做了嫁衣裳那就没意思了。”

宫岛瞪起了眼睛:“怎么,宁三爷认为我手上没人?”

“这话我可不敢说,格格家大业大交游广阔手上又怎么会没人?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与您交好的那些人是谁的人,会不会一直听您的话,这些事得像在前面。格格今天这副打扮,想必是去拜访您那些老交情乃至亲朋故旧。对格格的打扮我不多口,但是您琢磨琢磨,您那些亲戚朋友家里穿的戴的是什么?跟您一样不一样?再去马路上看看,老百姓穿的戴的又是什么?再去政府里看看,他们又穿什么?这穿洋服的和穿马褂的注定是两类人,说不到一起去。华北自治之前,官员都是穿中山装的。如果自治之后,他们依旧穿中山装或是西服,就是不肯穿马褂,格格是否同意?据我所知,现如今的满洲国也没恢复旧日冠袍吧?格格要是觉得满洲现在的样子很好,大清恢复之后就是满州样子心里就很满意,我二话不说现在就组织人去。如果不是,那您最好多走走脑子。今天的天津在国民政府手里,我们可以用min yi推动自治,大日本帝国的强大武力也会给我们做后盾。等华北独立之后,您再想改个模样,恐怕就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电风扇左右摆头,却发现没人理睬,只好报复似地把宫岛旗头上的穗子吹得东倒西歪。

乔雪欣喜地发现宫岛眼中媚态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疑惑很快转化为愤怒、不甘,渐渐又多了几分赞许。不怕贼抢只怕贼想,虽然乔雪不认为自己会输给这个女妖精,但是她对宁立言态度从男女之情变成对人才的欣赏总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再者这种态度变化正说明宁立言说到她的心坎里,这个魔女已经产生了动摇。

宁立言看着宫岛,心中暗自冷笑。这就是两世为人的好处,利用前世了解到的一些隐秘就可以把自己装成世外高人。对英国人如此,对宫岛也不例外。前世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宫岛也是把自己当成个毛头小子看待,只会和自己说笑嬉闹,再不就是给自己拿钱,可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当chéng rén才看待。

他对于宫岛的短板非常清楚,这女人虽然为日本人工作,但是最大的愿望乃是复辟而不是搞东亚共荣。其努力推动华北自治是想让康德皇帝到北平登基,逐步恢复前清疆土。

且不说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日本人是否会答应,宫岛自己手上也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从清末到北伐,这么多年时间过去,风风雨雨几度变革,那些铁杆复辟分子大半都在之前的几场政治浪潮中被荡涤干净。

残存的漏网之鱼也早在伪满成立之前就跑到关外去效忠皇帝,留在天津的旗人、遗老虽然还有一些,但都不是能出头做事的材料。

有的人胆小、有的人心灰意冷、有的人颟顸无用、还有的人干脆就是看日本人或是宫岛不顺眼。总之前世宫岛在天津多番奔走,并未能拉拢到足以组建傀儡政府的汉奸为自己所用。她在日本人面前逐渐失宠、失势的原因之一,就是发现这个吉祥物的号召力严重不足,发挥不了想象中的作用。

眼下她的西洋镜没被戳穿,在日本人眼里正当红,可是在前清遗老面前照样吃不开。那些已经放弃复辟念头或是畏惧南京政府的自然不敢出头,纵然有几个一心复辟的,看到宫岛这身不伦不类的旗装,也要怒从心起,给不了她什么好脸色。

别看她此时面上欢喜,这几日的拜访游说之旅必定徒劳无功。只不过她素来跋扈惯了,身边人不敢指出她的过错,其在日本人面前又得报喜不报忧,刻意维持自己的假象。宁立言这话既是提醒她此时华北独立于她的愿望南辕北辙,也是变相警告。如果华北自治政府顺利组成,宫岛的把戏立刻就要被戳穿。

沉默了约莫一分钟,宫岛忽然再次笑起来,笑得依旧是那么肆无忌惮。原本双腿平放,此时却交叠搭起二郎腿,全不在意旗袍下摆被电扇吹动,把自己的腿暴露出来。

“宁三爷这话有几分道理但也不全对,本格格夹袋里的人不少,固然有两面三刀的小人,但也有赤胆忠心的忠臣。远的不说,眼前就是一对现成的忠良!等到华北自治之后,我让宁三爷负责交通运输,乔小姐负责警政。就冲咱们彼此的交情,你们好意思不陪着我穿马褂么?”

“谢谢格格抬爱,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担的起这样的重担,即便我们真为格格当差,也就是两个人。两个穿马褂的抵不住十个穿西服的,到时候敌众我寡,用不了两天半,就得让人扫地出门。”

“政府的架子搭起来,自然会有人上门。”

“有肯定是有,而且来的还不少。可他们是奔谁来的?是想着穿西服,还是想着穿黄马褂,这总得考虑清楚吧?还是回到我刚才那话,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又忠的是哪一国啊?”

“倒是也有你这么一说,三爷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高见,您说说,我倒是也听听。”这句话的声音上挑,俨然是个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

“高见谈不到,就是随便闲聊两句。华北自治不是坏事,但是好事也要有个好时机。总要是钱财、人才各方面齐备之后,才能把这件事落在实处。当年朱元璋得天下之前,手下的谋臣也告诉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自治之事虽不是zào fǎn,也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好比是去赌场押宝,咱们把全部身家砸在一宝上,总得看明白宝路才好下注。”

“那按着三爷的意思,请愿团的事你是不打算帮忙了?”

“格格的忙我肯定得帮,大日本帝国的命令不能违抗。可是我得先把话问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格格的交情,还是日本的公事?”

“这还有什么分别么?”

“分别大了。若是格格的交情,我从中不能谋利,您一分钱不拿我照样把事情办好。若是日本政府的公事,咱们公对公,真金白银换我卖命,这也是没话说。”

宫岛白了宁立言一眼,“看你这话说的,怎么公事就得要钱啊,难道说你对大日本帝国就没有这半点忠心?”

“看您说的,我是中国人,从不曾吃过日本俸禄,忠心何来?我吃这碗饭,就想一件事:挣钱。日本政府给我钱,我就给日本政府效忠。要我说格格也该如此,您跑来跑去的图的什么?也该是挣钱。自古来成大事就得有大钱,就算是唱京剧黄金台,他也得先有那些金子不是么?”

“那我要是想拉着你跟我发财,你愿意么?”

“格格发财我沾光,您这吃肉我喝汤。发财的事我又怎么会不愿意?”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话说定了!”宫岛的手在桌上猛地一拍,神色陡然一厉:“组织请愿团呼吁华北自治,乃是来自关东军司令部以及特高课的命令,不容推辞!宁先生别忘了自己如今是青木机关的工作人员,不能违抗军令!人必须组织,请愿工作必须造出声势,不允许讨价划价!”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又变得妩媚,脸上重又有了笑容:“这发财的事,也不能耽误。等到这次的风波过去,日租界恢复交通,三爷来东兴楼,我请你喝……汤。咱们好好聊聊这发财的事。”

第四百三十章 智取(上)

前脚送宫岛出门上汽车,后脚宁立言的耳朵便遭了殃。乔雪不但强行把杨敏刮鼻子的权力分享,这拧耳朵的手法也是越来越熟练,以至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让宁立言无从招架,只能接连告饶。

乔雪揪着宁立言的耳朵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就像是经验丰富地骑师在驯一匹野马,宁立言呲牙咧嘴地喊着:“疼!疼!”脚下不停,随着她走来走去。

“疼?你不是混混么?你不是江湖么?你们不是骨头断了都面不改色么!还能喊疼?”

“两回事,两回事!在雪儿面前我是个绅士,绅士都是怕疼的!”

“我看你一点都不怕,刚才那两只贼眼往哪看来着?她的腿就那么好看么?你以后只看她的,别来看我的!”

“没有的事,有你在我又怎么会看她?她哪有你好看?我是看她那衣服太俗气了,穿在三等小下处的女人身上正合适,长三穿上都有点自贬身价,她还堂而皇之的穿着也不嫌寒碜。这要是让委员长看见……”

“少废话!新生活运动能管到她头上么?再说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女人那么穿?等你去了东兴楼‘喝汤’的时候,她不知道还要怎么穿,最后肯定是什么都不穿,对不对?”

“没那事!我以大英帝国名义保证!”

“你保证有什么用啊,都快要和武云珠办喜事了,结果还和巧珍去乐都。家里还装不下你们了?我让你大英帝国!”

乔雪新仇旧恨一起发作,结果就是宁立言耳朵遭殃,如果不是害怕把杨敏惊动下楼,乔雪还不知道要收拾多久才能满意。坐回位置上她依旧气愤不休:“你如今成了她的贴心人了,连华北自治和请愿团的事都愿意帮你一起打马虎眼,看得出来她对你可是言听计从,我该恭喜你,把这东洋魔女摆布得团团转,在天津的社交圈子里,这面子也算是撑到天上了吧!”

“没有的事!我只是恰好说到她的心病,让她明白过味道来而已。这个女人不会听任何人的话,就算是日本上司都号令不了她,其他人更是别做这个白日梦。”

宁立言有些话没法细说,前世自己花这个女人钱财如同流水,要多少就能拿多少。那时侯也以为把她攥在手里,最后才知道实际只是她的一个玩物。

如今情况也是一样,宫岛东珍心性异于常人,自己只能引导她却从不敢奢望能操纵。谁以为能控制这个魔女,一准是自讨没趣。

“你帮她发财却又不能左右她的决定,想必她的汤确实对你胃口?”乔雪的语气里暗藏锋刃。

宁立言连忙解释:“天地良心,我对她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我帮她发财不过是大家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让她知道我于她个人有价值,才不至于在公事上对我催逼过甚。再说深一层,这也是离间计。”

“离间?怎么个离间法?”

“我给她想的发财办法就是搞大烟土,这种生意固然容易赚钱,但同样也容易惹祸上身。日本人把烟土视为重要财源,天津的情报机构基本都靠卖烟土来维持经费花天酒地,自己人之间斗的天翻地覆。宫岛东珍飞扬跋扈,可以想象她如果做这种生意,必然是不管江湖规矩,为了发财要垄断烟土贸易。这种事一开始别人不敢违抗,时间一长自然会引发其他机构不满。自古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日本人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等到他们为了鸦片利益互相争斗的时候,我对于宫岛的作用就更大,也就更能保证安全。这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可以打着她的旗号做事,让日本人自相残杀互相为敌,这不是个很好的离间计?再说每年输入天津的烟土就是这么多,禁是禁不掉的,日本人多消耗一些,国人就能少受些毒害。我的能力有限,没法把毒品挡在国门之外,就只能努力让同胞少受烟毒戕害。”

乔雪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这还差不多。不过她越是倚重你就越要拉拢你,这女人拉拢男人的办法我心里清楚,你不许上钩。要是敢借着打交道的名义去勾三搭四,你可小心着!”说话间乔雪又举起了手。

“一定,一定!”宁立言摸着耳朵连连点头。

“请愿团的事你怎么打算?”

“她不是说了么,这是来自日本关东军以及特高课的命令,就算是青木机关都无权拒绝何况是我这个青木机关wài wéi成员。军令如山倒,我自然得执行了。我一会就得出去,为日本帝国效力。”

乔雪看了他一眼:“现在是非常时期英租界的警察不能休假,你偷偷溜回来接见要人无可厚非,但晚上要是敢留宿在外面可小心谭礼士跟你没完!”

“那自然不会,我就是转一圈最后肯定是得回家……”

宁立言知道她言下所指,自己要去办这件事肯定是和各路混混把头打交道,陈梦寒自然要随行。汤巧珍的事让乔雪怒火中烧,剥夺了自己今晚和陈梦寒国民饭店共宿的权力算是惩罚。

不过乔雪这话说得也没错,英租界警戒程度虽然不比华界,但也同样如临大敌。这里面宁立言也加了把柴禾,他拟定了一份演习方案,以中日在天津爆发战争大批难民逃入英租界为背景,训练警察应对突发状况以及保障社会秩序能力。

这不光是给自己露脸,也是出于实际需要。,毕竟没有几年这种事就会发生,早作些准备到时候百姓就能少受些罪,英租界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从自身角度上,要想坐稳位置,也得露几手本事。警务处副处长乃是高级管理者,制定计划未雨绸缪,都是必要的工作能力,这份方案就是表现。

能在半天时间里拿出一个完整可行的演习方案英国人非常满意,其内容也对谭礼士胃口,下令按照这个方案进行。其对于人力要求很高,所有华捕都要参与其中。作为发起人以及领导的宁立言更是不能脱岗,在这种非常时期,他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动辄脱岗溜号。哪怕杨敏如今有孕在身,也不能在身边陪伴。

能够回来和宫岛东珍见面也是托了军情五处的福,吃这碗饭自然要和方方面面打交道,不能不和宫岛见面,不过留宿在外就无法交代。

好在陈梦寒本就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付出一切的女人,一旦动了真心就不会对男人要求太多,乃至听到宁立言的解释之后反倒是主动表示事情自己也可以办,宁立言可以先回英租界去应卯。万一被英国人抓了溜岗现行,可不是一件小事。

“胡说。你一个大明星能去和混混头子见面?传出去成什么样子?”抚着陈梦寒的发丝,宁立言颇有些惭愧。自己前世因她的不幸遭遇而同情,这一世就不能去制造不幸。可是自己现在对她和唐珞伊无疑都有些冷落,唐珞伊好在是住在英租界,想要偷吃比较容易。陈梦寒身在法租界,难免聚少离多,说起来亏欠最多。

陈梦寒靠在宁立言身上,“我算什么明星啊,还不都是你捧出来的。我只想为你效力,不想当什么明星。再说现在难得有空,做这件事完全没问题啊。”

“有空?你还有有空的时候?”

“这也是立言的功劳。自从你扎了金鸿飞的车胎,我在剧组里就成了女皇帝。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怕,毕竟之前只是知道我是你的女人,却不知道咱们到了什么地步。这回知道你不光肯为我花钱也肯为我动刀,连金鸿飞那种财主都敢得罪,他们跟我冲突,刀子怕不是直接扎在身上?谁还敢管我的事?现在时局又那么紧张,即便是日本兵不敢冲进法租界,可是炮弹不长眼睛,真打起来谁还敢拍电影?就算是不怕死的拍出来,也没几个人去看,只好先停一停。”

“你这话里替我留着脸面呢,金鸿飞是电影的投资人,我收拾了他,剧组除了你估计没人高兴。现在白逾桓又死了,这部戏能否拍下去都是未知数,大家就更没有心思拍戏。说到底还是我影响了你的事业。”

陈梦寒莞尔一笑:“我人都是你的,事业又算什么?要我说白逾桓死的好!自从消息传出来,我已经接到几个匿名电话,都是夸奖我好福气遇到一个肯为我杀人的男人,虽然没报名字,但我听得出都是女人,想必是跟我一样的苦命人。她们猜错了,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知道如果白逾桓真的对我纠缠不休你肯定会为我杀人。他的命不是你亲手夺去,也是死在你的计谋之下,说是你杀的也没错。”

“果然有人怀疑我啊,说我是嫌疑犯也没有问题。只可惜吉川没法拿这事向我发难,毕竟日本现在要搞大事,把嫌疑犯定成我,就没法找南京政府麻烦。我打赌,吉川一定因为顾全大局放过我而气得要死。”

陈梦寒有些担心,“请愿团的事情怎么办啊?日本人的命令不能违抗,可是身为中国人做这种事总是不太好。其实你不要露面,让我来做这一切就好了,反正我拍的电影里也有日本人投资,已经有人称我是非不分。为了立言,我情愿承受汉奸的骂名,要骂就让他们骂我好了。”

“日本人的命令不容违抗,但是不代表必须执行。不抗令和执行命令之间,还有这很大的空间可以操作。我带你去就是干这个的。内藤是老资格,宫岛东珍对这些也一清二楚,这次内藤不露面只让宫岛出头,也是这个意思。大家心照不宣,华北自治这种事当然不能促成,可也不会让日本人拿到把柄。要组织请愿团,我就给他组织,要人给人要口号给口号,可是这事成与不成,得我说了算。讲打仗我不是小日本的对手,可是要讲动坏心眼,他们还得再练几年,看我的手段就好。”

第四百三十一章 智取(中)

宁立言第一个接见的客人,乃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头。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估衣,虽然大小可体,可是老人怎么待怎么别扭,显然穿不惯这种衣服,如果不是为了见宁立言根本不会如此打扮。勉强为之怎么都不舒服,在宁立言面前坐立不安,总是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坐姿。

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说话声音沙哑,仿佛喉咙里总有一口痰顶在那。但是其一旦开口说话,自有一种顾盼自雄的气势,底气比宁立言只大不小。

“人都说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实际上青洪两门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洪门子弟见面,必然要彼此盘道论一个大小,谁是正宗谁是嫡传,自己弟兄为了这个个大小就闹得伤交情。青帮虽然不论这个,可是个人挣钱个人花,为了地盘钱财同门相残手足相杀,自己的老头子也管不住。所以不管是青帮还是洪门,全都没办法一统。就拿天津卫来说,本地大小锅伙家里家外加起来足有百十个,在三少爷出头之前,各过各的日子,不管是袁彰武还是刘光海,谁都是吃自己那一片,不可能管住所有人。再往前推,当年李二爷李金鳌在世的时候,固然名头响亮,也没法镇住整个天津。上下角的混混不过话,东西头的混混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我们叫花子就不一样了。凡是花子就得听团头的,否则活活打死绝无宽恕,想当初明朝的大学士严嵩,在朝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到要饭的时候一样得听团头的吩咐。三少爷可以去问问,天津卫的大小花子不论文乞武丐,叫街擂砖还是耍牛胯骨的,谁看了我魏瞎子魏老四这根打狗棒敢不听令……”

说话间老人想要去拿起那根象征他身份权威的打狗棒,随后就抓了个空。接着才醒悟过来,现在自己是在茶楼,不是在自己的花子营里,这东西带不进来。只好悻悻地挠挠头皮,又因为是刚刚洗过头找不到虱子,就更是有些沮丧。

不管他嘴上说得多硬气,宁立言如今成为天津地下皇帝,他这花子头也不敢招惹。见面之前照样得按对方吩咐沐浴更衣,打扮成个体面人样子,离开花子营来到茶楼见面。只此一事就说明彼此身份地位的高低。

陈梦寒体贴地递了一只香烟过来,又划了火柴给魏瞎子点燃,让他得以化解尴尬。魏老四点点头,朝陈梦寒一笑:

“这活人比那画报里可俊多了。我们花子看不起电影,可是陈小姐的海报我们是没少看,不少年轻的花子都管你喊仙女。今个能让仙女点烟,是我的光彩。就冲你这根烟,今后谁敢找你麻烦就让人给我送信。我们这帮臭要饭的别看没能耐,但要是想收拾谁,谁也就别想过好日子。越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花子越多,天津市花子成千上万,要按人头算,我老头子也不见得就比那帮师长、司令管得人少。这么多人铁了心找一个人麻烦,就算是市长或是议员都好过不了。”

他又看看宁立言:

“要说花子和混混,井水不犯河水。您帮里有事,说句话我们都给办。我的弟子徒孙谁要是犯了王法扰了良民,三少爷按律治罪我们绝没有二话。咱们两边犯不上见面。不过宁家从老太爷那辈就行善,粥场赈济应有尽有,我年轻时候也没少喝宁家的粥穿宁家舍得衣裳。前者过年的时候三少爷又在英租界筹建粥棚,让不少花子多活了一个冬天。这个人情我得还,您老说这个事吧,我也得答应。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了,马路上那么多人,怎非得找花子?虽说我们的命贱,但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天津的乞丐自成一派,势力非同小可。租界还好一些,华界的大户人家,不管是巨商富贾还是下野官僚,凡是婚丧嫁娶红白宴席,必要给三种人下请帖:第一就是管理本地所有乞丐的团头杆儿爷;第二是管着城市所有厕所清理,掏粪工人的“粪小儿”也就是粪霸;第三就是靠三只手吃饭的“高买”头目。

这三位别看社会地位不高乃至有的未必能见光,可是请帖邀请必是做贵宾邀请地位还在普通富商乃至低级别政府官员之上,随请帖还得附上四块或是八块大洋,乃是买个事情顺遂家宅平安的孝敬。

这三路贵人事忙,若是彼此交情不够,就算是下野总统也不会赏脸来喝你的酒。肯不肯开口帮忙,全看心意孝敬。只要心意到了,自然可以一顺百顺,否则不管是谁雷霆一怒都能让这场酒席扫兴。

高买让宾客们身上减点分量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粪霸一声吩咐,赶到开席之前在距离主家住宅一里地左右的地方弄几辆粪车一停,人扬长而去。再不就是故意让粪车在主家门口倾覆,满桌山珍海味也没人再想动一筷子。

至于团头的办法也多,半夜时候给主人门口挂几个死尸“肉门帘”,或是在举行仪式的时候派上百个老弱妇孺去门前哭丧乞讨乃至让身染恶疾的乞丐直冲席面,或是一帮小花子抱着新郎官喊爸爸。总之有的是恶心人手段,谁也不敢招惹。

能在这种组织里成为首领,自身的脑筋绝对够用。宁立言开出的价码不低,招募五百个花子参加请愿团,无非就是上街加喊口号,和沿街乞讨唱数来宝、“进街趟子”的工作没什么区别,就是把手里的竹板、牛胯骨换成横幅、小旗子。每人给一身衣裳,剃头洗澡刮脸,每人每天管四个窝头外加半块大洋,当然钱是给到魏老四手里他怎么分别人不过问。

看上去这是个一等一的肥差,可是宁立言声明,所有请愿团成员必须是年轻的男性并且不能有残疾或是隐藏疾病,让魏老四心里生疑。再者便是宁立言如今名声在外,租界华界吃地面的都知道他心狠手辣。

虽然很多事没有什么证据说明的,但是本能地认定是他所为,包括这次胡恩溥、白逾桓死于日本人栽赃,在民间的私下舆论中,也认定是宁立言因为陈梦寒的事争风吃醋外加给普安“拔闯”,结果了三条人命。

请愿是胡、白死亡事件的后续,和这么个狠辣人物合作,也由不得魏老四不多长几个心眼。生怕一个不留神中计上当事小,万一被他拉去抗雷背黑锅就悔之晚矣。

宁立言一笑:“有四爷您这一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您手下管着那么多人,理应有这份警觉。不过您老有点多虑了。咱们爷们之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能害您么?再说了,您是何等样人?我害了您对我有嘛好处?我是个生意人,犯不上给自己找麻烦。请愿团这玩意从打北洋的时候就有,雇花子请愿也是老手段,这没嘛可担心的。至于为嘛用年轻小伙子,道理也是明摆着。他们年轻力壮嗓门亮堂,喊出来动静就大。这趟活出钱的不是我是日本人,我就在里面跑合。他们小气,砸钱就得听见响儿,要是找一帮老弱妇孺他们不能答应。”

“日本人?”魏老四没瞎的那只眼盯着宁立言看了片刻,右手朝宁立言面前一伸,叉开巴掌,脑袋晃了晃:“这个数。三天之内送到我的花子营,不要钞票只认现大洋。”

“四爷,这个价码可不低。”

“花子命不值钱,死了找领席往坟地一送嘛事没有,残废的也不要紧,这行人残废反倒是挣得多。可是我这个当团头的不得给他们意思意思?日本人只管窝头,我得给他们点大饼牛肉吃,这一天半块大洋我剩不下嘛。要说给人帮忙,这点钱也不少了,可是买我魏老四一个糊涂,这点钱可不算多!”

“好!四爷这话说得敞亮,您放心等着吧,我回头就让人把钱送去。不过我得多问一句,您凭嘛要这个钱呢?”

魏老四咧开大嘴,露出仅剩的几颗黄黑色牙齿:“我别看就剩一只眼,可是目力比普通人只好不坏。宁家两辈人我都打过交道,虽说是商贾可个个都是硬骨头。宁老爷子当初孤身一人敢跑到洋人都城去要债,这份胆量可着天津卫都难找。宁家的孙子,也是这个!”

他挑起大拇指,随后晃荡着起身,朝陈梦寒一点头:“你找了个好爷们。记住我刚才的话,谁敢找你的麻烦,让人去花子营送个信,保证帮你把事平了。我不妨碍你们见别的客,先走喽!”

陈梦寒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心:“这个花子……”

“都是聪明人,我只要肯出钱,他就能从瞎子变成傻子,五百块大洋是不少,可是说多也不多。他必是给自己儿孙要得一份安身立命钱,若是收钱坏事败坏江湖规矩,他就该断子绝孙了。这瞎子脑子够用,不会干这混账事。”

说到这里宁立言拉住陈梦寒的手:“不过他最后一句倒不是场面话,你懂事招人待见,也难怪魏瞎子跟你投缘。”

陈梦寒嗯了一声:“我吃这碗饭的,如果连这点事都应付不了,也未免太丢人了。再说我留在外面不进门,就是为了帮你支应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朋友。论起和领事、董事打交道,乔小姐或许比我出色,可是要说怎么敷衍这帮人,她可是不如我。”

“原来你也会吃她的醋?”

“都是女人,我自然也会吃醋啊。而且我不光会吃醋,还会抢人呢!这是外室都会的本事。”她趴在宁立言耳边低声说道:“等到这阵子你忙过去,我要你在国民饭店住上十天半个月。敏姐不能伺候你,就让我来代劳,唐小姐也可以一起来,我不介意的。”

宁立言只觉得机灵灵打个冷战,连忙咬了下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免得影响接下来的谈话。“现在不许说这个,要不然我怕是顶不住。”

第四百三十二章 智取(下)

第二个出现的客人则是宋国梁。

混混大闹日租界的时候,宋国梁算是第一号功臣,如果不是他及时把万福兴一行送到中街分局,整起案件说不定还要起什么波澜。而就在小日向遇刺身亡的当天,天津青帮开香堂对王少泉家法处置,也是由宋国梁亲自出手才把他拿下。

虽然他是刘光海的弟子,但是本地帮会师徒关系的羁縻没有那么严重,弟子自立门户脱离师父束缚甚至于强爷胜祖的事都不算新鲜。

袁彰武逃出天津之前,其实力已经远超其师白云生,就算是袁彰武的师爷号称天津青帮龙头鼻祖的厉大森照样被徒孙凌驾于头上,也没人能说袁彰武不对。说到底码头城市就是如此,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能给自己挣饭吃是能耐,外人只能羡慕无可指责。

在警局里宁立言的那番言语发挥了作用,宋国梁目前还在刘光海手下做事,可是私下里和宁立言有接触,对其交待的差事也当作自家的事情对待。像是捉拿王少泉执行家法,固然是若干混混团体共同的命令,可是宋国梁卖力程度远超出其他人,其中原因便是在此。

眼下他自己也是一路小诸侯,刘光海势力控制下的几个宝局、落子馆都是宋国梁在镇场子,手上直接控制着一批打手、苦力。这些人服从于他而不是他的上层刘光海,算是宋国梁自己的势力。

在宁立言面前,他本分的就像个学生,乃至对陈梦寒都不敢多看,见面乖乖喊一声三奶奶就不那么眼观鼻鼻观口坐着,像是个老和尚。

宁立言微笑道:“你叫她奶奶梦寒可是不答应,堂堂大明星,生让你叫老了。以后还是喊陈小姐就好。”

“行,我按三爷说的办。”

“自己爷们别拘束。找你来就是闲聊几句,不至于那么紧张。王少泉家里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三爷放心,出不了事。他们家也是几代在帮,规矩全都懂。王少泉吃里扒外,把本帮的事情透露给外人,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杀他一个已经算是格外开恩,还有嘛不知足的?他家要是因为这个闹事,今后就别想吃帮会这碗饭,天津卫这地方,也没有他们家立足之地。再说了,连偿命的黑签都抽完了,他们家不依不饶又能怎着?大不了抵命就是,他自己也得掂量掂量,真这样办了以后,自家人是个什么下场。王少泉已经死了,家里人得为活着的想。”

“老少爷们是怎么个想法?”

“不管东头西头上角下角,都说这事办得没毛病。就算是那些跟日本人走得近的,也说不出咱的不是。毕竟是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在先,犯了帮里的戒律,咱开香堂执行家法,谁都得服气。”

他停顿片刻,又说道:“就是三爷受点委屈。本来王少泉勾结小日本这事是三爷访出来的,可是最后功劳落我师父头上了。现在大伙一提,都是我师父如何厉害,连这种机密事都能访出来。没人知道这里是三爷的功劳。”

“行,秃子这事办得不错。”宁立言看看陈梦寒:“我说嘛来着?秃子是个能办事的人,把活交给他我能省不少心。等到过些日子我把帮里的事撒手,就有工夫陪你了。”

陈梦寒微微一笑,语气似羞似嗔:“别让小辈看笑话,赶紧说正文。”

“是,是得说正文。”宁立言拍拍脑袋:“秃子,我问你个事,要是有人给你钱让你码人打一场架,你能码来多少?记住啊,这些打手不能从日租界找。”

刘光海现在的主要地盘集中于日租界,不许从日租界找人,确实是一个难题所在。可是宋国梁并没叫苦,而是认真思忖片刻,“看这场架打成嘛样,需要几个抵偿的,对面又是干嘛的?还有在哪打?”

“对面也是几百口子大小伙子,没有打架的准备,一上来必然吃亏后面就得看两面本事。抵偿的用不上,最多是有几个得抓起来,不过关不住,前脚进去后脚放,保证人在里面不吃亏。至于打架的地方在华界,不许追进日租界,但不许把架打到市府门口。”

宋国梁一点头:“那就好办了。看要多少人吧,要多少能码多少。”

“你小子素来没有吹牛的毛病,这次别破戒。再说这事很严重,容不得你信口开河。”

“这事我有把握。打别人另说,要是打一帮瞎嚷嚷,喊华北自治的,要多少人能找出多少人。就是得给钱。”

“我可没说是打这帮人。”

“是,三爷没说,是我自己这琢磨的。您一说这个意思,我脑子里出来的就是他们。猜错了三爷别生气就行。”

“对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样吧,你去找人,回头我让人先给你拿三千块大洋,要是不够你再跟我说。告诉他们一人备一条棍棒,镐把、白蜡杆嘛都行,就是不许见铁器,不许打出人命。再有一条就是不能报出帮门身份。”

“明白!”宋国梁朝宁立言行个礼转身就走,陈梦寒开口叫人:“别急着走啊,你们两个没来由地见一面,扭头就走未免太过唐突,好歹也要吃口东西啊。”

宋国梁回头一抱拳:“陈小姐别客气。我这些日子手头紧,找三爷借点钱。三爷够意思,没让我打条就把钱给我,我哪还能在这吃饭?那不也太没羞没臊了?您二位坐着,我这先走一步。就麻烦三爷记着,让手下弟兄受累,把钱送到家里,这事必要有现钱才好办。”

两天后。

中日双方的对峙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原本在冀东执行缴械任务的日军陆续撤回,天津城内日本驻军兵力已经打到一千八百人。另外有消息传来,日本关东军已经开始实施动员,随时有可能挥师进关,华北局势越发紧张,白鲸咖啡馆从早到晚客流不息。

可假如把目光局限于天津本地,又会感觉情形有所好转。梅津美治郎下令部队停止演习返回租界,ji qiāng、铁甲车都撤了回去,让老百姓长出了一口气。数日不曾营业的买卖家纷纷开张迎客,茶馆、小酒馆里坐满了人,三五成qun jiāo头接耳,议论的都是这几日的情形和当前局势。

“知道这帮日本鬼子为嘛撤兵么?听说是东北军这回发狠,于学忠调兵遣将,要和日本人好好打一仗。小日本心里含糊,开始服软了。”

“有这事?”

“那还能有假?我听说了,东北军赌咒发誓,要报东三省的仇。点兵派将要跟小日本好好打一仗,南京也派了部队增援。谁不知道,张少帅和委员长那可是磕头弟兄。”

“我看磕头也没用,中东路的时候,这磕头弟兄也没看给东北发兵发饷。再说了现在南京政府的兵不是都在江西么?哪还有力量管咱天津的事?真要打起来,就是东北军跟小日本比划。”

“那也没问题。天津满盘才几个小日本?别看他们横,真打起来,这帮玩意不够咱中国人一划拉!”

客人们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东北军大展神威把日本兵彻底从本地驱逐的情景。

在茶楼二楼靠窗的雅座内,一身长袍做中国人打扮的内藤义雄与化名赵春和的弟子吉川健对面而坐。吉川健出身贫农,虽然也姓吉川但是和吉川幸盛毫无渊源也无法相提并论,行事风格举止气质也完全迥异,在自己这位老师面前谨小慎微如同奴仆。

内藤倒是很随意,他曾经在中国当过好几年货郎,行走于农村的乡间地头贩卖日用杂货了解中国乡村经济情况、地形地貌以及农民生活情况、思想动态。装中国人毫无破绽,便是向来眼力过人的茶楼跑堂也看不出破绽。看在他两块大洋小费的份上,还陪着内藤说了好一阵子话,痛骂了一番东洋鬼子。

“军方机构最大的欠缺,就是对于本地人思想动态缺乏掌握,片面认为武力足以压服一切异议。这种思想既愚蠢又危险,会导致帝国与本地居民成为敌人。这里不是美洲,本地人也不是土著民。我们必须和他们合作,而不是考虑怎么杀光他们。一个无人的码头城市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你如今也在军方供职,应该尽自己所能让上位者知道,他们的策略是错误的。本地人仇视我们,这一点必须重视起来,改变自己的形象,而不是靠高压手段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

“弟子的同僚中存在一种观点,应该让我们的同胞离开多灾多难的家乡,搬到这片土地上生活。所以他们的行动上……”

“这种痴人说梦的言语就不必再提了!”内藤打断了弟子的话:“他们无非是自己生活困苦,就看不得别人安逸度日。如果按他们的想法行事,我们只能占领这块土地,却永远不能建立有效的秩序,更别说让这里的一切资源为我所用。”

“老师见教的是。这里自治之后,老师可以考虑担任高级顾问,对他们的政策制定施加影响。”

“自治?”

内藤冷笑一声没做表态,举起茶杯悠闲地品尝香茗。吉川则从衣服外兜里取出怀表看着时间,内藤笑道:

“你合作的对象并非有时间观念之人,更买不起怀表。他们没表你看表又有什么用?耐心等就好了。你看,他们这不是来了?”

吉川看去,果然在视线所及之处,已经出现了稀稀拉拉地队伍,外加手中挥舞的旗帜。

第四百三十三章 闹剧

“华北自治!”“脱离南京政府!”

无数破锣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听上去和乞丐叫街擂砖时高喊的“发财地老爷,太太哦……”没什么区别,听着就让人心生恻隐。

喊口号喊成这样,不免让人们对于华北自治地前途生出几分担忧,总觉得这个政府一旦成立势必与饥饿、贫穷结成生死之交。请愿团成员衣衫破旧面黄肌瘦模样,也更加坐实了这种担忧。不过其成员都在少壮且人多势众,加上难得吃了一顿饱饭,叫嚷起来格外卖力气。自北洋至min guo以来,类似的演出已经出现过无数次,本地人心里有数。

人不可貌相,这等人已经代表了min yi几十年,只不过往往今天代表张大帅,明天支持曹将军,只要两个窝头一碗粥就能让他们回心转意。谁让中国积贫积弱,就连min yi也卖不上价钱呢。

这群人没受过训练,喊口号往往是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彼此的声音混在一起。人们往往只能听到浑浊的声浪,却没几个人能听清喊话内容。

再者就是他们的行动缺乏指挥,又是几路不同的人马拼凑而成。互相之间全无配合,本该是一条生龙活虎地长龙生生走成了惨遭碎尸的蚯蚓。带着一股子乌合之众的味道在茶楼下蠕动前行。

吉川健自觉在恩师面前丢脸,皱了皱眉头。

“每人每天大洋一元,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一分钱一分货,不管做生意还是做事业,都是这个规矩。”内藤义雄倒是非常宽容,“如果一支民间自发形成的请愿团,能够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反倒会引来无端猜疑。现在这种样子刚刚好,那些欧洲列强挑不出破绽,就没办法说三道四。”

队伍距离茶楼近了一些,那些标语上的字也就越发清晰。毛笔字每个都有茶碗大小,看上去触目惊心。内容和口号一致,除了华北自治,就是脱离南京政府。文字简单,口号也很直白,没经过任何文学方面的浸润。

这也不奇怪,请愿团成员基本都是文盲。虽然一些唱数来宝的能即兴创作,在商店铺子门口成本大套唱上几十句,但只限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让他们去记复杂的纲领最后肯定要砸锅。再说现阶段日本政府还不想跳到台前,用词上更不能被人抓住把柄,眼下这种朴实的言辞更符合日本方面需求。

内藤抬手指着窗外的队伍,既像是首相在指点江山,又像是老师在教训学生。

“所谓min yi,往往就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杂乱、无序、自说自话。如同野草,又像是乡间的小溪,肆意横流毫无意义。但如果因此认定min yi是无用之物,则只能证明这个人乃是鼠目寸光的蠢货。min yi一如洪水,虽然浑浊无序,却有着巨大的破坏力,只要善加利用,就足以摧毁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有人认为对这种力量该绝对服从,有人则认为这股力量毫无保障不足为患,这两种想法都是片面、错误的。畏惧他们就会无所适从,蔑视他们又会遭到反噬。真正的智者会把这股力量握在手中,引导、利用他们,让这股力量为我所用。点燃所有的野草,就能得到燎原之火,汇聚所有的溪流,就能让巨浪滔天!”

老人的手指缓缓放下,又看向吉川。

“梅津司令官以及他手下的那些武人过于迷信武力而忽视舆情,总认为宝刀锋利就能斩断一切,这种想法不改变就永远无法真正完成帝国的战略。固然军事实力是一切行动的保障,但是眼下如果没有这些人,他们的武力又如何施展?靠他们的军靴最多只能得到一座空城,但要是想让这座城市变成我们真正的领地,就得靠下面这些人和他们身后的力量,而不是战刀或是子弹。”

吉川健深知自己老师其实并不支持眼下就推动华北自治,一旦真的如军方所期待的那样,把华北变成第二个东北,中日之间势必进入全面战争状态,老师的经济战略计划就没了用武之地。

可是作为帝国的工作人员,上级命令不容违抗,不管自己认可与否都得执行。本来还在担心老师心中不悦,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作为出身贫苦人家的日本年轻一代军人,吉川健其实也更支持军中少壮派的激进主张。惟有如此自己这样的人才能建立武勋乃至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否则只能一辈子俯首听命给人做下属。可是深受传统道德约束,又不敢背叛师门。这时见恩师高兴,他才在旁帮腔:

“老师说得是。司令部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这些人遭到中**警镇压,我们马上就可以武力介入,随后按照计划夺取平津接下来就是整个华北。如果他们不阻拦……”

“这些人就天天去市府门外示威,持续一到两周,市府也得垮台。保安大队可以对便衣队开枪,却不能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和平请愿者动武。这就是武大郎吃砒霜,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内藤似乎心情不错,还说了句俏皮话,吉川也跟着陪笑。“老师说得对,市府这次死路一条,不管他们怎么选,都不可能死里逃生。”

“这话老夫到不认同。”内藤摇摇头:“你在天津当了几年袍带混混,每天混在澡堂这种五方杂地,见识不该如此短浅。天津这座城市见多识广,这种手段已经见识过多次,不会让咱们的计划如此容易实施。料敌从宽,低估对手往往就是战败的诱因。”

“弟子无知。实在想不出他们还能如何反抗。”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用什么手段成事,他们就能用什么手段坏事。本地势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我所猜不粗哦,你很快就能看到他们坏事的本事。”

吉川健还在纳闷的当口,下面那条不幸的蚯蚓已经遇到了对头。

天津人喜欢看热闹,就算出红差砍人头,后面也往往跟着上百号人看客。数千人的示威请愿本就是大热闹,本地人自然不会错过机会。老百姓不在乎他们口号是什么又或者有什么诉求,只当是一群人耍马戏玩杂耍,一些抱着孩子的女人在马路边看着,时不时议论指戳说说笑笑,和在三不管看玩意儿没什么两样。

本来日本人收买人手组建请愿团,目的就是伪造min yi。百姓越多越好。可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看热闹的人群和示威的人群发生了冲突。几个老妇人挡住了示威队伍的去路,和人争论着什么。

吉川健的眉头微皱:“这是怎么回事?我下去看看。”

“坐下!”内藤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多年积威之下,吉川刚站起一半的身子重重落回椅子上,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准备自抽耳光谢罪。可是在老师严厉地目光下才想到这是在茶楼,连忙停止了动作。

“袍带混混虽然以制造和平息纠纷为职业,但也要分具体事由以及冲突双方的身份。现如今这种场面,袍带混混没有用武之地,你下去干什么?”内藤声音冰冷:“卖什么吆喝什么是最基本的从业素养,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难道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还需要老夫提醒?”

吉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珠,连忙用袍袖擦着不住道歉:“是我的错。可是这下面……”

“好好看着,这么一场热闹等闲遇不到,身为好看热闹的天津人,遇到这种热闹比看大戏还高兴。袍带混混这时候应该看热闹喝彩,不是急得脸红脖子醋。坐在楼上喝茶看戏乃是享受,谁要是多事想去平息纠纷让大家没有热闹看,本地的老少爷们也不会答应!你看,文武场这就快结束了,接下来应该是打出手,就是不知道两面的武行怎么样,这场武戏热闹不热闹。”

下面冲突的双方已经越发激烈,请愿的人群里不知哪个愣头青把一个拦路的老妇人推了一把,老妇人摔倒在路边,扯开喉咙大声叫骂着:“可是摔坏了我了,过路的君子行行好,替我把他拽住,得让他给我养老送终啊。”

几个原本不知躲在哪的“好汉”随声跳出来,指着请愿的队伍破口大骂,声音连茶楼上都听得分明。话题的焦点已经从请愿变成了对老妇人不敬,那些请愿的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指挥,遇到这种突fā qing况有些摸不着头脑。

推了人的请愿者与见义勇为者发生口角,先是推诿辩驳,很快就上升为互相对骂。为老妇人出头的乃是本地人,请愿的是外乡客,几句话下来,看客就纷纷支持自己的乡亲数落外来人不对。请愿团那名成员被四面八方的舆论围攻,额头青筋暴起,其同行的几个老乡看不过去又出来为他出头。

就在两下言语交涉的时候,冷不丁有rén dà吼一声:“打这帮王八蛋!”随后场面便彻底失去控制。

本来是在言语交涉的双方,都把这声喊归咎为对方,出于自卫的本能想要先下手为强。请愿的人多,且多为青壮年,一动手就占了上风,把挡在路上的几个人打得满地乱滚。可是紧接着从附近胡同里许多青壮汉子冲出来,向着请愿队伍发起猛攻。

这支生力军手上都持有木棍或是镐把、白蜡杆,请愿团赤手空拳一下子就吃了大亏。等到前面的人被打翻在地,后面的人才想到用横幅木棍招架,或是转身落荒而走。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双方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尘土荡漾遮蔽这一方天地,虽无鼓角争鸣,却也有几分古战场的气魄。

内藤边看边点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吉川健略一分辨便听出来,这是一路“急急风”的鼓点。看来内藤言行合一,确实把这场热闹当作了一台大戏看。

到此时吉川自然也明白,这场冲突只怕也和老师有关,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又找了谁的关系,居然连日本情报部门都没能查到蛛丝马迹,事后也难以追究他的责任。

事情虽然发生在华界,可是距离市府还有一段距离,在这发生的冲突没法归咎于天津官方。日本政府就算想为他们撑腰,也找不到介入的理由。饶是吉川健素有谋略,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种变化。预想的几个后招现在都用不上,如果日本兵提前发动,也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不利。

他一边擦着额头汗珠一边问道:“老师,这……这究竟是?”

“这就是我当初安排你加入帮会的原因,本地帮会坏事有余,指的就是这种情况。肯定是天津市府给了帮会一笔巨款,才有了这场全武行。”内藤笑得惬意,如同个恶作剧成功的老小孩。

吉川不甘地问道:“可是……可是总该有个解决办法。”

“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内藤玄而又玄地嘀咕两句,随后摇头长叹:“当然,儿大不由爷,你要是有自己的想法,也大可按你的想法去做。不过结果如何我不敢保证,到时候惹出麻烦,别指望我来为你弥补。”

吉川四下看看,忽然心头一动,“老师,您知不知道宁立言现在在哪?”

第四百三十四章 悲剧

“这场请愿与英租界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也不会乱到英租界。出于人道主义立场,我们对此事应给予必要的关注,没必要亲自前来。我现在这里与我的身份不符合,如果被英国人知道,我是要受处分的。”

距离内藤所在茶楼不足百米的另一座茶楼内,宁立言凭窗远眺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他对面的宫岛东珍则是一身笔挺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好象个跑新闻的记者,在窗户旁边也确实立着一架照相机。在照相机的三角支架旁边,还拴着一只高不满一尺毛色金黄的小猴。

外面的喧嚣吵闹让猴子颇有些害怕,紧张地四下看着,时不时还发出叽叽叫声。

与内藤不同,这座茶楼的二楼已经被宫岛包下了,偌大二楼只有两人一猴。若是按照前世的暗杀原则,眼下倒是行刺除魔的最好时机,只不过宁立言可不想为了除掉一个魔女就毁掉自己的生活,只好强压下自己杀人的冲动。

虽然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料的差不多,这场请愿风波以闹剧开场也将以闹剧结束,不会对天津的情况产生多少影响,可是宁立言的心情并未因此变好。事实上从昨天到今天,他的情绪始终不高,连乔雪都格外小心没敢像评时那样对他发脾气使性子。

事情的原因还是在宫岛东珍身上。

宁立言送了这只猴子给宫岛,后者则还给他一个坏消息:陶隐死了。

陶隐出事的地方是在河北,他在运河上遭遇了冀东特别行政公署的水上巡逻队。巡逻队要求登船检查,陶隐试图阻止,失败之后便引爆了船上的zhà dàn,连人带船都炸成了碎片。在打捞上来的残骸里发现部分违禁药品以及军火的痕迹,认定这是一起向抗日救**走私wéi jin pin事件,陶隐利用合法生意为伪装秘密支持孙永勤,被发现后畏罪zi shā。

这个说法言自成理,从官方角度足以交待,但是宁立言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固然陶隐很可能一直秘密支持孙永勤,可是不至于自己押运物资。毕竟有宁立言和他的蒸汽船,做这种事更为方便。青帮靠水吃水,走私是家常便饭,没那么容易被抓住。即便是真有可能被缉私队抓捕,陶隐也犯不上牺牲。毕竟他是个有钱人又有宁立言的关系,花一些钱总可以脱罪。真正导致他死亡的原因,还是那批古董。

之前从七贝勒手中夺取的古董已经成功转移,包括那些行动成员也离开了天津。虽然眼下红色武装处境艰难,但是依旧投入巨大力量对古董加以保护。加上宁立言和宫岛合作,表面上看事情已经过去。

可是陶隐通过杨满堂向宁立言传达了一个消息,日本人对于七贝勒以及李信被杀之事并未放弃调查。日本在华的情报力量强大,纵然把人和古董都进行了转移,还是暴露了些许端倪。

在陶隐的家和商店附近,出现几个身份不明的人昼夜监视,其随时面临身份暴露的危险。给宁立言送信的目的不是让他设法营救,而是告诫他切断联系,不要承认和自己的交情。

就在宁立言思考该如何说服陶隐转移的时候,这件事便发生了。陶隐很可能是故意暴露自己,牺牲性命保全其他同志以及宁立言这么个重要的帮手。通过违禁药品和军火,把所有的疑点转移到救**方面,淡化古董因素,也是为了掩盖七贝勒死亡真相。

说起来陶隐虽然和宁家是世交,但是和宁志远颇有些交情与宁立言并没多少往来,两者间谈不上感情。从功利层面看,陶隐的死意味着宁立言的身份越发隐秘,杀人的事也不至于被揭穿,宁立言应该感到庆幸甚至于窃喜才对。

可是听到他死讯的刹那,宁立言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似是被人刺了一记,莫名疼痛。

这人是为了自己死的。

宁立言很清楚,陶隐的死自己要负一半以上责任。这不光是因为陶隐是为了保护自己而牺牲,更是因为自己没对陶隐说实话。

由于对陶隐并不完全信任,担心其对自己有所妨害,宁立言并没把自己和日本的真实关系以及和内藤义雄之间的某些默契告知陶隐。陶隐只知道宁立言是个人在英租界心念中国的爱国者,并不知道他和日本人之间也有往来,否则完全可以采用更稳妥的方式洗刷嫌疑,没必要走上这种决绝之路。

再者就是他对宫岛东珍防范不严,以至于被这个魔女打探出路线。虽然看上去她来到天津后并没做什么正经事,可是在普安协会被摧毁之后,宫岛一直积极奔走,试图把原本普安协会的力量收为己用。到目前为止,她在天津也确实收拢了一些人,手上有了几分实力。靠这些人打探到陶隐的行动路线,也并非毫无可能。

虽然宫岛并没承认自己在陶隐遇害事件里出手,但是在宁立言看来这件事和她脱不了关系,否则她也不可能对细节了解的如此透彻。

若是自己能提前警告陶隐,或许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一个好人或者说恩人因自己而死,总是让人心情不快,看到宫岛东珍时心中的怒火就很难压制。可是大势如此,自己又不得不拼命压制感情,生怕被看出端倪。明明心里恨得要死,表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要和对方表现出足够亲近。

陶隐的血不能白流,牺牲者不能枉死,每个人的牺牲都该有他的价值。必须要坚持到最后,才能让陶隐的牺牲不至于毫无意义。

这个战场上虽然轻易闻不到硝烟,但是对于具体的成员来讲,也不是一件轻松差事。就像是眼下,明明自己只要拔出枪就能让魔女饮弹。可是却要和对方把酒言欢再闹出几分小小的暧昧,哪一点的火候不到,都是修行不足。

宫岛东珍似乎对宁立言产生了浓烈的兴趣,看他的目光里总像是带着钩子,要从他的灵魂里勾取些什么。云遮月的“烟嗓”说话反倒是更为性感,拥有某种让男人听凭摆布的魔力。

“监视这些人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只懂得抓贼办案,这辈子也当不上警务处长。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三爷心里应该有数,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宫岛笑了两声,继续说道:

“一起如你所愿,大日本帝国这次找不到拿下天津的借口,胡恩溥、白逾桓他们怕是白死了。”

“这样还叫大日本帝国么?不要对日本朋友的力量和胃口有所怀疑。”

宁立言眼前似乎浮现出陶隐的样子,但是他必须装作没看到,像个没心没肺的阔少一样,与宫岛说笑乃至**。

宫岛向自己透露陶隐的死讯未必是试探,但肯定不是存着什么好心。由于前世和她打过交道,对她行事颇有些了解。这个女人行事比较诡异,看上去天马行空,很多举动看上去不可理喻毫无章法可言,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以至于有人怀疑她的精神是否健康。

可是当她掀桌时人们才意识到,那些看似荒唐的行为都有着目的所在。就像是一位技击高手使出的花枪,真假虚实杂糅其中,加上宫岛那率性而为的行事作风,让人更加难以揣摩。惟一的应对手段只能是提高警惕,加倍小心。

宁立言能感觉出宫岛对自己有兴趣,这是没办法的事。自己不表现出才干就没法被重视,在表现出足以匹配身份的才干之后,这个求贤若渴的女人当然不会放过自己。

就像男人收集美人一样,这个魔女也有着收集男人的癖好。本地帮会龙头加富翁之子又有英租界警务处高级官员身份,本就容易让她产生兴趣。再加上出色才干,宫岛又怎么把持得住?

宁立言不想重蹈覆辙可又不能不用心敷衍,这个女人的心性他很清楚,如果心爱的东西始终得不到,她会投入更大的力量去夺取不至于翻脸。可如果对方不识抬举,就可能反目成仇因爱成恨,反目成仇也就是眨眼间事。为了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必要的敷衍乃至这种暧昧,也是必不可少。

“日本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没理搅三分,这次若是轻易放过南京政府,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纵然不能复制一次九一八,也照样能在平、津乃至华北获取足够多的利益。格格可以放心,你在上级面前肯定能够交待下去。”

宫岛哼了一声:“我需要向谁交待么?”

“是我说错了。是格格又可以立功了。若是上司满意,说不定又能在日租界里给你来一块好地方或是给你一笔钱,总之赏功罚过无话可说,总不能让格格白忙和。”

“少给我这耍嘴皮子!这回你可是得意的很,这么一通乱,皇军眼下就进不了天津,你的日子依旧逍遥。若不是我给你兜着,帝国可饶不了你!说说吧,你准备怎么谢谢我?虽然老三我很喜欢,可是光这个可不够。”

宫岛指的老三,就是那只猴子。宁立言行三,她给猴子又取了这个名字,未免有些戏谑。宁立言倒也不在乎,微笑道:“我自然有好东西要孝敬。”

“东西好不好我不稀罕,我只在乎你的心。”

说话间宫岛向前一步,与宁立言几乎贴到宁立言面前,伸手拉住了宁立言的手,后者却及时把手抽出来,随后从身上抽出了一支阻击枪。

宫岛眼睛丝毫不眨:“拿这玩意干什么?”

“送格格的。不值钱的小玩意,防身正合适。”说话间宁立言把阻击枪塞到宫岛手中。

“鲁格p08阻击枪,外形和日本的南部十四式阻击枪差不多,所以能放在后者枪套中。格格日常一身戎装,可是枪套里放的还是日本人的王八盒子……这是我们本地对南部阻击枪的叫法,说习惯了改不过来。那个破枪,做工毛糙准头又差,还时不时的卡壳,慢说杀人,就算是防身也不合用。日本人规矩大,不允许改配他国qiāng zhi。所以,拿着这个可以冒充一下。这是从禅臣洋行弄来的,正宗德国货,比那破玩意强多了。虽然格格没机会用枪,但这个放在身边起码安心。”

“本格格需要用这个防身?笑话!我堂堂天潢贵胄,哪用得着拿刀动枪……”宫岛一阵狂笑,对这件礼物似乎不屑一顾。可是就在宁立言想要收回时,却一把拽住他的手,修长的指甲刺入宁立言手上皮肉,血珠缓缓滴落。

宫岛毫无察觉,依旧在放声大笑,在嘲笑宁立言的荒唐无知,可是头牢牢盯着窗户不让宁立言看到她的表情。笑了好一阵之后,才用衣袖在脸上一拂,拽着宁立言来到窗边向外看着。

此时手持棍棒的男子越来越多。请愿队伍在人数上虽然依旧处于优势但是并没有指挥也没有武器,为了两顿饭加几毛钱的收入犯不上玩命,遇到这种场面自然是先跑为敬。

横幅、布标、旗帜散落一地,请愿者求救求饶的声音比起刚才的请愿声足足大了几倍。

宫岛看着这等情景自言自语道:“都是拿钱办事,这帮打手可比请愿的卖力气。”

“一边是本地的娃娃,一边是外来的乞丐,心气当然不一样。何况日本人在东北的作为本地也不是一无所知,想让他们心甘情愿接受日本帝国管束不是容易事,起码得十年八载的光阴,才有可能让大家改变心意。”

“这话先不急着说,你先出去把事情压下去吧,总这么打也不像话啊。”

“这事我出去不合适吧?”

“少跟我这装孙子!这么一场乱子你不露面别人谁也没法平息。帝国那边有我和内藤老爷子,不会有你的亏吃,赶紧下去吧!”

宁立言再次撤手之时,宫岛终于松开了手,只是把那只鲁格阻击枪夺了过来紧攥在手中。宁立言走下楼去,宫岛解开绳索,那只猴子便跳到她的肩膀上。宫岛眼睛望着窗外,一手逗弄猴子,一手紧握阻击枪,嘴里低声呢喃:“老三!老三!”

猴子叽叽大叫,回应着主人的招呼。宫岛又是一阵大笑,身体在笑声中剧烈颤抖,边笑边用衣袖在脸上用力擦拭……

第四百三十五章 荒唐剧

一场轰轰烈烈的请愿以斗殴这种荒唐的方式收场,整个事件除了给本地报业提供了创作素材外加上给宁立言揄扬名声外,再没了其他意义。

在宁立言赶到现场时,请愿团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现场被倒的就不下百十人。在得知请愿团出现后,天津警察署派了十几名警察过来维护秩序。可是打斗双方人数太多,警察也无力约束都远远避开,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止。事后的伤员处理也没人搭手,全都是宁立言出面安排,把人送去医院治疗。

天津市府对于请愿者采取冷处理态度,从头到尾不闻不问,就当这些人不存在。倒是报人神通广大,找到了几个伤员探问究竟,随后就有几家小报登出这些请愿团成员包括乞丐、大烟鬼以及流民的事实。

日本人这个时候如果站出来给请愿者站台,不啻于公开承认此事悉自己指使而为之。日本军人倒是不在乎承担骂名,可是日本政府终归要顾念形象也要考虑欧洲列强对这件事的态度,只能装作一无所知撇清自己和请愿者之间的关系。

中、日两方政府在这件事上保持默契,谁也不去细究背后的真相,全都当成是一群流民趁火打劫故意制造事端。市府和日本总领事都在自己的官方媒体上发言,阐述自己对待和平的渴望,谴责种种不法行为。

这场涉及千人规模的斗殴,被当做普通的社会治安案件处置,责成华界警察署追查参与者,给予严肃处理。在官方层面,这场冲突就此宣告结束。

当然,中日双方的矛盾并不会因为几句发言或是请愿事件破产成功化解,恰恰相反,随着一系列事件爆发,中国认识到日本狼子野心更胜从前,日本方面也大有破罐破摔趋势,冲突逐渐升级。

黄膺白病势越发严重,已经不能胜任谈判工作,日方强烈要求中方更换谈判代表。

原本在冀东剿匪的日军全部撤回天津,长城外的关东军也频繁调动,日本政府嘴里喊着和平,实际则摆出大打出手的架势,让一众有识之士心头惴惴不安。

但是拳手出拳之前必要先收回手臂,天津日军从华界全部撤回加上日本总领事的和平宣告倒也骗过了不少平民百姓。以为这次的事情就此了结,天津依旧平安无事,紧绷的神经重又放松。

大人物幕后的交易他们无从知晓也不感兴趣,眼前看得见的英雄好汉,才是揄扬夸奖的目标。在这场冲突中,最露脸的人莫过于宁立言。

现场上千人马被他一个人镇住,一露面就让双方不敢再打。那些手提棍棒气势汹汹的汉子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作鸟兽散,这份威风气派堪比戏台上的单雄信、宋公明。

等到把伤员送医院的时候,有人多嘴问了一句医药费谁出,宁立言更是一拍胸口:“我姓宁的跑不了,用多少钱跟我要!告诉大夫该上药上药,该治病治病,谁要是把病人往外轰,就别怪我不客气!”事后有人问起开销,更是把手一挥:“人命关天,救命的时侯哪能问价?”

本地人素来敬佩这种轻财尚义的豪杰,这一番举动越发坐实了他草莽豪杰的身份。不管上流社会的人怎么看法,对百姓而言,这等人都是值得揄扬的豪杰。本地茶楼、书场里的说书先生已经开始把宁立言当成“外插花”编进评书内容里,将他比作白玉堂或是孟尝君。这场打斗背后的真相,以及宁立言在这场斗殴中扮演的角色并没人在意。

不经意间,宁立言再次在各方势力面前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天津作为一座大商埠,帮会的力量对于城市的经济有巨大影响,不管租界还是华界对于一个如此有力的帮会首领,都要加以关注乃至设法拉拢、控制,让其为己所用。

何况宁立言不同于本地那些成名多年的帮会头目,其出身良好家世清白。以一年多的时间便整合了本地大半江湖势力,成为地下世界龙头又有英租界警务处关系。不管是发展的轨迹还是速度都算得上前所未有,这么一个人物出现,本地面各方有力人士也少不得对其另眼看待。

“内藤前辈深谋远虑远见卓识,令人佩服。在宁立言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即便是英国人也落在后面。您的宝贵经验与手段都是帝国最为宝贵的财富,值得我们这些后辈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

日租界淡路街原青木机关办公室内,一个中年人对内藤赞不绝口。内藤面带微笑望着对面之人,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消瘦二目有神,说话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其身上穿着便装可是依旧掩盖不住军人做派,显然多年戎马生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不管怎么努力也难以洗刷干净。

这人便是青木公关的新主人,内藤的顶头上司,日本华北派遣军参谋部第二课课长茂川秀和。隶属于关东军特务机关,乃是土肥原的得力手下,现为大尉军衔。其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有多年行伍经历,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明显的军人风范,也就是内藤最为鄙视的那种“军官式”情报官。

内藤现在是日本总领事的经济顾问地位超然但是并没有军衔,本身的隶属关系也在青木机关。不管辈分、资望如何,都得承认这个后生晚辈是自己的上级。

昔日内藤追随青木宣纯创立青木公馆时,认定这是个浪人做主的机构,特意布要军衔,尽量保证这个公馆的浪人本色,信奉和政府合作但不是上下级。时移事易,从大迫逋贞开始,日本政府对于青木机关的控制就越来越严格,当日为了自在做出的决定成了如今的负累,一把年纪还得向年轻人行下级礼数,又能怪的了谁?

青木公馆毁了!

内藤的眼睛虽然看着茂川,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数十年间青木公馆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与各国特工动手过招,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最终未曾败亡于外敌之手却死在了本国政府手上。

虽然从表面看,如今的青木公馆人强马壮财力雄厚远胜青木宣纯时期,但是内藤依旧认定这座公馆毁了。它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宗旨、立意更失去了灵性。

茂川是个地道的军人,虽然他受过严格训练,论起技能可能非常出色,可是他的大脑注定是军人思维做不来特工。不光他如此,那些下属也是如此,政府青睐这些服从命令随时准备为皇国霸业牺牲性命的军人而不是机灵巧变的浪人,日本的情报事业休矣!

青木公馆的名字已经正式取消,从即日起更名茂川公馆,内藤的权力也必须向茂川进行移交。这是来自日本国内的命令,不容推辞。内藤表面上云淡风轻不以为然,心中却在滴血。

年迈的国王被迫交出权杖,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现在还难以预料。茂川秀和从心性乃至作风上和藤田正信更为亲近,都是把情报事业当成战争的赳赳武夫。只不过他既然担任茂川公馆负责人,就得履行自己的本分。

日本政府给茂川的命令是在华北寻找合适的代理人,要完成这项工作离不开内藤的帮衬。再加上内藤的辈分以及在东京的关系,茂川倒也不敢对老前辈摆脸色。

就像现在,其明明一肚子火,却还要赔个笑脸出来。

以日本人的情报能力并非查不出这次请愿团事件背后的蛛丝马迹,只不过查出来是一回事,能怎么做是另一回事。像是内藤这种老前辈,谁也不能靠着捕风捉影就治他的罪。而且从程序上,不管是他还是宫岛东珍都无懈可击。至于宁立言……也是一样。除非日本现在就准备彻底撕破脸,否则拿宁立言也没办法,只好在言语里发表些不满。

自恃年高位尊在东京更有大批高官显要为援,内藤并不怎么怕茂川。似乎完全没听出对方语气中潜藏的骨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老朽为帝国效力多年,功过皆有,当日青木公尚在时,也没少了训斥。唯一可堪自夸者,便是这双眼睛从不曾看错过人。记得上次回东京的时候,狩野公爵特意请我参加茶会,结果到地方才知道,他的爱女到了出嫁年龄,几个候选不分高下,想让我帮他作主,说来也是令人感到好笑。我有自知之明,给公爵阁下挑女婿的本事是没有的,不过天津城的人或事倒是不会看错。若没有这份本领,又怎么在天津为国效力?这里藏龙卧虎,可不是靠着蛮勇或是酷刑就能做出成绩的。”

茂川指了指面前的“新女性”,上面用半个版面的位置放着宁立言的半身照。“看来前辈早就认定这个宁立言将成为本地最出风头的帮会分子?”

“我觉得可以把帮会分子这几个字去掉,不管是不是帮会分子,他都一样出风头。比起英租界警务处负责人、白鲸咖啡馆会员以及本地航运、码头业的控制者,帮会分子这个身份并没那么重要。”

茂川的手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于颌下:“内藤前辈对他的工作成绩评价如何?”

“如果让我评判,他的成绩是优秀,比我国的情报员更出色。他每个月向我提供英租界最为翔实可靠的经济数据。而这些数据以往需要一个小组负责搜集,专人负责整理。即便如此,还往往有错漏讹误,自从宁立言接手工作以后,我们的情报参谋就省了很多力气。如果不是他心存顾虑,此时已经是老夫的养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辈如此不吝赞许。如果不是事先了解过,我还以为这位新女性报纸的主编,已经拜在老先生的膝下做了螟蛉。”茂川开了句玩笑,随后面色一板:

“帝国这次华北攻略受到空前挫折,英、法都在外交领域向我国施加压力,反对我们把华北纳入掌握。您觉得宁立言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扮演什么角色与结果无关紧要。如此重大的战略,如果因为某个人就会失败,那只能证明这个计划本身就不可能实现。他的职责就是收钱雇人,帮助帝国助威。我已经了解过,这些工作他做的很成功,并没有什么错处。至于请愿团遭遇袭击,这属于意外。燕赵之地人多血性,并不是只有帮会的人才懂得打架。比起追究某个人的责任,我们更应该反思,帝国在本地百姓心中到底是何等形象,又该怎么做,才能让老百姓不憎恨我们。”

茂川皱起了眉头:“那些持棍棒者组织得当进退有序,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吧?”

“兴师动众雇佣人手请愿本就不利于保密,如果认定是宁立言出卖了这个消息,那么其他人是否也有嫌疑?”

“那老前辈如何解释为何他凑巧出现在现场?”

“这当然不是凑巧,而是事出有因。我们那位金格格带着他去观看成果,适逢其会。”

茂川的眼神中闪现过一丝不快。“宫岛东珍?这个女人和宁立言也有关系?”

“机关长来自关东军,应该对这位格格的风评有所了解。宁立言是个英俊多金的男人,怎么可能逃脱格格的手掌?”内藤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似乎是在说谁的阴私。但是茂川可以感觉到,这笑容里分明带着揶揄与鄙视之意,耻笑自己愚昧无知问了傻问题。

他沉默片刻,随后问道:“宁立言现在在哪?我想和他见一见,聊几句。”

“他啊……”内藤脸上笑容更盛:“他现在在结婚,格格已经去观礼了。”

“结婚?和乔雪么?”

“那倒不是,而是武云珠,汤巧珍两位小姐。一个是英租界女子警察队一分队分队长,另一个则是机关长手中这份报纸的社长兼主编。”

“英租界允许这种婚礼么?”

“所以……这是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谁让我是他的父执辈,他不敢不告诉我。如果机关长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讨杯喜酒喝。”

第四百三十六章 喜剧

这场所谓的婚礼在宁立言别墅中举行,由于婚礼本身就是一种安慰而不是名正言顺,所以也没有几个客人。汤巧珍那些同学以及宁志远父子,都没有得到请帖。只有宁立言的洪门师父姜般若、玲珑空子潘子欣、罗伊夫妇以及宁家一干女眷参加,惟一的不速之客便是宫岛东珍。

罗伊本身就是英**情五处的情报员,与宫岛东珍立场敌对,西利亚虽然身份未明,但在宁立言看来也多半是罗伊的同路人。再说眼下天津城内风云诡谲,柳无病等人依旧自由行动,再出几条人命也不是稀罕事。对于宫岛东珍这种身份而言,理应待在日租界最为安全。

可是宫岛东珍显然不知道畏惧为何物,婚礼还没等正式举行,就见她身穿旗装头顶旗头脚下穿着花盆底,以一个前清遗老家中千金打扮在宁立言面前,肩膀上还扛着那只小猴。那猴子已经被她驯熟了,不用绳索束缚也不会跑,蹲在肩头乖巧温驯。宫岛脸上满是笑容,仿佛真的是来行人情,见面就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寒暄闲话家常。

说了几句闲话下来,她的目光落在杨敏身上,上下打量。“您就是杨七小姐吧?说句不见外的话,您的事情我都知道,真让人心疼又让人羡慕。说实话,您的运气不错,转了一圈终能得偿所愿,这是戏台上都难以想象的大团圆。就算在所谓开放的南方,像您这个情形的也是很麻烦。七小姐好福气,宁三爷则是天大的造化,你们两个可要惜福。今后好好过生活,别招灾惹祸。只要你们自己不惹是生非,外人谁要是敢来找你的麻烦七小姐就给我打电话,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话间随她而来的百合子已经把礼物送上,乃是一柄玉如意以及一张汇丰银行两千银元支票。遇喜事递如意这是前清宗室的礼数,自打进入min guo已经很少有人讲究。加上她这身打扮,显然今天是以格格身份而非金司令身份道贺,讲的是旗人老礼。

宁家几个女人见多识广,杨敏出身大宅门惯于应酬场面,不至于被这种礼节难住。笑着道谢又按着旗人旧家的老礼数回礼,主动拉了宫岛与自己同坐。

宫岛却一摇头:“我这人好抽烟,你们受不了。我还是到那边坐坐。”说着话主动走向男宾席,朝姜般若等人一笑,大方地挨着罗伊坐下,百合子递过一根雪茄点燃。宫岛深吸了两口烟,随后朝着罗伊面门吐了个烟圈:

“您老就是罗伊督察长吧?久仰大名了。那边坐的女眷是您的太太?长得真漂亮,就是个子太高,按我们的话说,女人比男人高,会压男人的运。听说她组建了一个女子警察队,把一帮大小姐归拢到一块吃皇粮,这办法倒是时髦。将来得让我开开眼,看看这娘子军是怎么个练法。您两口子也是来喝喜酒?我本以为英国人都是一板一眼六亲不认的性格,没想到也讲究行人情。”

罗伊神色也很自然,用本地话回答着:“这位小姐说得哪里话啊?我可是喝着海河水长大的本地娃娃,可不能把我归到英国人那边。他是谁我是谁,您别拿张飞当李逵。您是哪府的千金,看着眼生的很啊。您扫听女子警察队的事,莫非也是想加入?看在三少的面上,我给你行个人情,找我们家里的给你要张报名表,你填之后保证录取!”

陈梦寒这时候连忙走过来为彼此引荐左右弥缝,她敷衍场面的功力本就出色,在场几人也都是lǎo jiāng湖,自然知道该如何交谈。因此从场面上看,倒是其乐融融一见如故,只是宁立言冷眼旁观,心中大觉荒唐。

罗伊为英国情报机关效力,潘子欣、姜般若二人与南京政府联系千丝万缕,宫岛东珍既是日本的精英特工,更是一心恢复前朝的复辟者。这些人本是冤家对头,乃至生死敌人。此时都出现在自家婚礼上,又把酒言欢其乐融融,怕只有天津这等城市自己这等家庭才会发生这种情景。

宫岛东珍似乎是有意地与罗伊亲近,不时向他身边凑合,低声说笑着什么。罗伊也是场面上的人,与宫岛保持着距离,但是嘴上有说有笑不至于失了礼数。宫岛的目光落向女宾席的西利亚,似乎是挑衅一般,朝对方吐了口烟圈,随后又故意一阵大笑,。

乔雪来到西利亚身边,与她低声说了两句,后者微微一笑。“云珠是我的朋友,她没有亲人,我就是她的姐姐。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亲手把我的妹妹交给她丈夫。虽然这场婚礼本身……很荒唐,但是我答应了云珠,就不能反悔。至于其他的事……乔小姐尽管放心,我虽然不如罗伊懂你们的规矩,但也不会扫兴搅局。”

原本这场婚礼是为武云珠准备的,可是有了乐都旅社那事,汤巧珍押上了自己的清白之躯,自然要有所补报。最后只能决定临时增加一个新娘席位,从迎娶一人变成两人。

杨敏强忍着不快为宁立言做说客还拉上了唐珞伊一起,免得武云珠翻脸不好安抚。没想到武云珠格外好说话,只提了个开头便一口答应下来。汤巧珍则是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巧小媳妇模样,表示木已成舟,只要三哥肯给一个名份其他怎么都好,仿佛自己是迫于无奈的受害者。更是拉着武云珠说了半天私房话,出来时两人便亲密的如同姐妹。

只不过汤巧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容让宁立言确信,这头小狐狸肯定又耍了手段,把武云珠摆弄得团团转。论及武力在唐珞伊不动手的前提下,武云珠基本是家中无敌。可是要论心思谋略,她可就差了一天一地,根本不配当汤巧珍的对手。

武云珠没有娘家,汤巧珍虽然有娘家却回不去,就连几个女同学都没邀请,也就没法借用她们的家,接亲等仪式讲究不得。最终决定以新女性报社为娘家,汽车把两个女孩从报社接来拉到别墅门外,宁立言开车门代替踢轿门作为仪式开始,随后分别把两人背下汽车进入别墅。

并没有鼓乐队或是吹鼓手,乔雪、唐珞伊亲自上阵演奏。几个女人都有票戏的功力,诸般乐器样样精通,伴奏并不为难。如果考虑几个女人的身份地位因素,便是英国领事或是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办喜事也没资格用这等排场。

宁立言面上带笑,心里始终不安生。宫岛东珍行事狂放,根本不受人控制。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闹出什么乱子。固然她孤身一人不至于在英租界闹出什么乱子,可若是搅了局总归不是好事。

好在这女人今天难得稳当一回,仿佛真心实意来做宾客,并没有想要捣乱生事的意思。便是与罗伊也没有言语上的龃龉,酒来杯干很是豪爽。直到敬新郎官酒的时候,她才一拉宁立言的袖子,示意他与自己来到一边。

“格格大驾光临,宁某心中感激。可是格格您的身份非同一般,如今天津正值多事之秋,我的家中也不见得安全。之前行刺小日向之人尚未就擒,你在这太危险了,还是该早点离开为好。”

“你少撵我。本地帮会大龙头兼英租界警务处负责人办喜事,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生事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门外那些巡捕也不是摆设,能有什么意外?”宫岛表现得满不在乎:“就算真有什么意外我也不会怪你。人的命数都是注定的,怕也没用。老三,你说对不对?”最后一句话则是对肩膀上的小猴所说,只是让宁立言觉得莫名别扭。

宫岛看着宁立言,又看看楼上,“这两个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跟你没名没分地过生活,已经是天大的委屈。这场如同闹剧的婚礼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没人承认,一场喜事两个新娘酒更是荒唐。两人连这个都认了,足见对你的情分,你不可辜负了她们。”

“这话不必格格吩咐,宁某从不曾辜负佳人。”

“废话!要不是知道你在这方面素来出色,本格格岂会来参加你的婚礼?真当我闲的没事干?”

“不敢。”

“结完婚就好好帮我干活,舞厅的地契已经料理利索,头一笔资金也就位了。接下来便是装点收拾,大工小工需要不少人……”

“宁某自当报效。”

“用不着你报效,本格格不会赖你几个小钱,只要人可靠就好。热河那边我也谈过了,他们会给我供应烟土,以季为单位结算款项。初步定下来四成的烟土归我包销,这可是一笔大数。”

“我保证到时候格格手上控制着本地六成以上的热河土。那些烟鬼只能求着格格赏他们一块烟膏,否则就算是手托黄金也拿不到货。”

“少拿好话填哄我,到时候若是办不好事情,我自然要找你算账。我今天过来是给你送信的,大迫机关已经正式改名为茂川机关,机关长茂川秀和到任。大迫逋贞身上有着浓烈的军人印记,对于情报工作并不算内行,事事仰仗内藤前辈。茂川秀和却是土肥原阁下的得力助手,接受过专业情报培训,业务水平一流。其自视甚高,一向看不起内藤前辈以及他那套浪人作风。茂川公馆今后的行事作风肯定会发生变化,你自己最好小心一点。”

“多谢格格提醒。不过有格格给我撑腰,我想我也用不着怕谁。”

“你真想让我撑腰?”宫岛乜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宁立言:“我的人情可没那么容易还。”

“大家自己人,说什么还不还的,太见外了。”

宫岛白了他一眼,轻啐了一口:“若是让本地人知道他们交口称赞的宁三爷,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不知该做何感想?”

“我就是个吃帮门饭的,无赖一点不是很正常?在这片地方一味无赖混不长,光耍光棍也混不久。该光棍的时候光棍该无赖的时候无赖,这样才能过得长远。”

“你倒是一套一套的,这媳妇多半也是你耍无赖弄到手的。今个是你的好日子,我不扰你,赶快去看新娘子吧。”说话间宫岛在宁立言肩膀猛推一掌,推推搡搡地把人往洞房撵。

外面的酒席也热闹起来,人虽然不多气氛倒是十分热烈,一向冷面示人的唐珞伊这当口正在那唱淮河营。宫岛冷眼旁观,嘴角微微翘起,低声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

看着这帮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向角落里挪动脚步,与这些人拉开了距离。那里太亮了不适合她,还是阴暗的角落才过得舒服。她知道自己融入不了这种生活,便看不得别人过这种生活,每每见到这种情景便想要出手毁掉。只有眼前这一家人……是例外。

肩上小猴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是为唐珞伊喝彩,宫岛摩挲着小猴的皮毛,脸上又有了笑容。

第四百三十七章 花好月圆

武云珠和汤巧珍都是本地新娘打扮,一身大红吉服头上盖着红盖头。拜堂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拜,用武汉卿的灵牌代替了高堂,七姨太不曾过来汤巧珍就只好吃亏,含糊着把武汉卿的排位当成自己爹娘拜。送入洞房的时候,自然是分室而居,至于新郎官去哪里全凭自愿。宁立言一路走来,便停在了武云珠的房门外。

虽然都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可是武云珠和汤巧珍乃至这个时代大多数闺秀的性情都不同。一天到晚耍枪弄棒,还跟着徐恩和学习拳脚,随同西利亚学习bi shou博斗术、柔术等等肉搏技巧,是个标准的假小子。

即便是在成为女子警察别动队分队长之后,依旧也是爱玩爱闹,带着手下的大小姐东游西逛,还许诺带她们去乡下打兔子。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才和那帮爱赶时髦的大小姐们打成一片,成为彼此不分的姐妹。

可是今晚,当宁立言推开房门时,发现这活泼好动的姑娘如同中了定身法,腰板拔的笔直,正襟危坐一动不动。若不是那红盖头微微掀动,直让人怀疑坐在那的是个活人还是尊雕塑。

那个在乐都出卖了身体,随后被武云珠收容的女孩就在一边站着。她虽然也是军官之女,可是如今都已经落到这等地步,往日的门第自然提不起来。

宁立言出了大钱给她母亲治病,又把她弟弟送进学校读书,让她做什么她也没能力拒绝。比较而言,在宁家当个不用陪床的丫头已经是万幸,总比之前那条出卖自己的道路更体面。

生活得打磨让这个不幸的女孩变得远比武云珠成熟,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更知道自己有把柄捏在宁立言手中。对方如果存有歹意,自己就只能听凭摆布。如今能够脱胎换骨获得一次重生机会,不但不用沦落娼门还能让家里人生活无忧都要感谢武云珠。

知恩自当图报。更何况自己家里人未来生活如何乃至自身前途怎样,也全看自己和武云珠关系以及武云珠在宁立言面前是否得宠。因此她固然没当过女佣却也无师自通,知道怎么捍卫武云珠的权力。

宁立言来到时,正听到她在那里安抚武云珠情绪。

“别害怕,你不是一直喜欢宁三少么,今天是得偿心愿你该高兴才对啊,用不着紧张成这样。我本来以为你们……早就好过了,原来居然没有,看来他确实是个好人,放着你这么个美人在身边居然不动手。他对你这么好,今晚上不会让你难过的。……汤小姐,今晚上没她的事。这场婚礼本就该你是主角,汤小姐横插一杠子已经不像话了,晚上哪轮得到她。三爷要是敢去她那过夜,我就去拉人……反正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有什么可在乎的,只要云珠姐高兴,我做啥都行。”

“看不出来,你这胆子还挺大啊,还敢去房间拉我?”宁立言看了一眼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的年纪和武云珠仿佛,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相貌也生得颇为出众,否则也不至于让那个男人拿出一笔大钱买她。论起气质来很有些大家闺秀风范纵然是被生活打磨得棱角尽去,总是和普通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见宁立言进来,她连忙低下头羞涩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嘴上却不依不饶:“我现在是云珠姐的丫头,当然得为自己人出头。你虽然是一家之主也得讲理,今晚要是睡在汤小姐那,我肯定不能答应。”

“这里有你什么事啊?跟着瞎捣乱。”宁立言说话间从怀里拿了一卷中交票递到女孩面前:“给你放假三天,拿着这个去看看你娘你弟弟,给他们买点东西。”

“谢……谢谢……”女孩的脸微微一红,她显然还不是很习惯这种从别人手里接钱的生活。不过物质的需求终究战胜了尊严,女孩还是一把接过钱向怀里一揣,撒腿向外就跑。武云珠忍不住叫了一声:“英子……”

女孩的脚步刚一停,宁立言立刻朝她瞪起眼睛,女孩只好嘀咕一句:“不打扰你们了”,随后低头跑出去。

宁立言回手关上房门,来到武云珠身边坐下。“今是咱们的好日子,留她在这碍手碍脚的干什么?让她去陪自己的娘和弟弟,也让她娘高兴高兴。说来也是倒霉,我不光没打到狐狸还落得一身骚,她的清白只能算在我头上。她娘据说在医院里就不停地骂我是恶霸,坏了她姑娘身子却不肯给名份。这回娘俩见面,也好骂个痛快。”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害三哥背黑锅了。”

武云珠的身体如同筛糠似地颤抖着,红盖头来回地抖动,人拼命地向床脚挪,把自己缩成一团。平日里胆子最大的女孩,在这件事上反倒是最为害羞的一个。当宁立言摘下盖头的刹那,武云珠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团。两条长腿紧并在一处,脸红的像苹果,低着头不敢看宁立言。

当宁立言的手搭在她肩头的刹那,武云珠几乎从床上弹起来,最后还是埋着头不敢看他。

“傻妹子说什么呢?这点事至于道歉么?我的名声也就是这样,比起勾结日本人来,坏一个女孩子清白的骂名小多了。再说她这笔帐记到我头上,将来嫁人也容易些。谁敢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一般人不敢招惹你三哥这个大龙头。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我怎么会怪你。再说就算你真做错了什么,咱们之间还需要道歉么?过了今晚咱们就是夫妻,彼此之间亲如一人,用不上这个对不起。”

他的语气温存态度和蔼,可是武云珠依旧紧张得要死。

“三哥……巧珍妹子那你去了没有……”武云珠的身体扭动着,不让宁立言有机可趁。

“还没呢,我这是直奔你这边来了,高兴不高兴?”

“不……你还是该去看看巧珍妹子。”

“怎么,你就这么想赶我走?我要去了那边可就不回来了。”

“嗯……我知道。巧珍妹子挺可怜的,大喜的日子家里一个人都没来,心里肯定难受。她性子虽然好可是心眼窄,万一委屈出病来就不好了,三哥还是去看她吧。我……我这怎么都行,一个人也能过。”

“你怕她委屈生病,莫非你自己就不难过?”

男人的手从腰间挪开,声音距离远了些,似乎是做好了走的准备。武云珠心头泛起一丝失落,但又有了几分宽心。

由于母亲早亡父亲醉心军务,武云珠缺乏必要的常识学习,平日里和男人说笑打闹乃至骂荤话都不当事,可是真到了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却又异常紧张。

她在害怕,却又说不明白到底在怕什么?怕宁立言?怕给他生孩子?这都不应该。自己早就想给他生孩子,做他的妻子。在当初砸花会的时候,她都做好了用身体报答三哥的准备。何况现在又有父亲的遗命,更是理所应当。

但她就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恐惧,不管是深呼吸还是用力掐大腿,都没法阻止这种恐慌情绪蔓延,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怕什么。若是让三哥知道自己害怕,会不会笑话自己?又会不会生气?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她一向认为自己胆子比天大,连刀枪沙场都不怕更别说给心上人生孩子。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怕的要命。乐都那一幕反复在眼前出现,她生怕三哥脱去自己的衣服,生怕接下来的一切自己不知该怎么做惹三哥生气,更怕自己不如巧珍妹子有魅力让三哥厌恶。

武云珠说不上自己到底怕什么,但就是认为和男人生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管这个男人是谁都一样。她私下里问过几个部下,从她们嘴里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但全都令她的恐惧加深。尤其是她们议论起宁立言来,总是把他形容成会让女人无比痛苦的妖怪。

就在刚才她甚至询问过英子,即便是知道这种提问会揭开女孩心里的伤疤也顾不得。英子给她的答案,也让她心情越发复杂。既想让三哥留下,又想让汤巧珍挡灾,自己也说不清楚哪种感情更强烈。听到宁立言的话,她打了个机灵,想要抬头但终究是把头低下,双眼紧盯着脚尖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宁立言叹了口气,语气里饱含着不满与失落:“我本来想今晚陪你,没想到你不欢迎。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好生睡下,我先走了。”

三哥生气了!

武云珠虽然不是个敏感的姑娘,但这种情绪还是能感受得到。何况事关宁立言,她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大大咧咧。

自己和汤巧珍都是可怜人,身边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宁立言一个。如果没有三哥,自己只怕比英子的下场还惨,让他生气大为不该。何况父亲从小就教导自己做妻子要服从丈夫。自己连妻子都不是,让丈夫生气就更是大逆不道。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就算是为三哥死了也值得。对于这个男人的重视压过了恐惧,抱着舍去性命的勇气,她连忙抬起头说道:“三哥你别生气!”随后发现宁立言就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正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脸上根本没有怒意,反倒是充满揶揄。

“三哥……你又糊弄我……”意识到被骗的女孩既羞且喜,也明白三哥今晚肯定不会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一切的女孩,只能把脸对着墙壁,其他让男人负责。

宁立言一下子坐回武云珠身边,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走。放心吧,三哥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不过你不该撵我,咱们要生好多孩子,你把我撵走孩子怎么生?”

男子灼热地呼吸烫得武云珠周身颤抖更甚,麦色皮肤因羞涩变得如同蜂蜜,嗓音颤抖如同发药子:“三哥……我……我害怕。咱们两说说话,就说话别的啥都别干……”

“别怕。把一切都交给我就行了,你就听话就行。”

“我……我留下英子,就是想让她替我……我得知道是咋回事……结果还让你把人撵跑了。”

“你糊涂!这种事哪能让旁人代替?”

“可我就是害怕。我也不知道怕啥,可就是害怕,三哥别笑话我。”

“我明白你在怕什么。可怜的傻妹子,你懂得太少了。等你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就什么都不怕了。老年间姑娘出阁的时候,有人给讲,也有压箱底带出来。如今这些规矩都没了更没有个体己人跟你念叨这个,也难怪你害怕。我说给你听,你知道了就不怕了。”

宁立言在武云珠耳边窃窃私语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少女面前缓缓打开。从羞涩到好奇,再到恍然大悟。武云珠发现自己真的不怕了,三哥果然神通广大,说是能让自己不怕就是能够做到。

怯懦之心渐去,胆大的姑娘重又回来,趁着左右无人,她竟是主动发起了邀约。

一声哀鸣响起,红盖头在手中揉成了一团。

另一间房间内的汤巧珍计算着时间,便知道今晚宁立言不会过来。杨敏过来陪她说了一阵子话,又被满面笑容地汤巧珍送了出去。说着怀有身孕的妇人不适合操劳,让她早点回去休息,也大度地表示,自己不会吃醋。本来今晚上就该是云珠姐的日子,自己哪能不懂事。

自己出身名门大家受过良好教育,又是杨敏挑中的女孩,必须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免得杨敏失望。可是当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望着龙凤蜡以及昏黄的灯光,汤巧珍的笑容里多了两行清泪。。

固然在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可是等到事情确实发生,心里总是莫名悲愤。她此时也明白为何说明真相之后,母亲会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拉着自己的手大哭说自己和她一样苦命。

事实上比起母亲来,可能自己更可怜一些。毕竟母亲只是爱父亲的权势和钱财,自己爱的却是这个男人。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钱财,自己却注定得不到心上人的全部。

她从一旁的皮包内,拿出自己珍藏的床单残片。凝神望着上面的血痕,又看着另一只手里的盖头。汤巧珍两眼发直,精神阵阵恍惚。

当她走出这一步就意味着失去很多东西,包括沈老师对自己的栽培,以及旧日同学的情分。几个决定南下的同学目光里充满了鄙夷,认为自己不配和她们同路,还有人认定她最终会后悔。她不想解释也无话可说,既然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管尽头是什么,自己都心甘情愿承受。

过了好一阵之后,汤巧珍猛然用力将其紧握在手中。望着一旁的龙凤蜡喃喃自语:“三哥,我这辈子跟定你了,不管是谁都别想把你抢走。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三哥……咱们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有孩子了?咱的孩子可不兴给人,我不答应!”

回想着前世武云珠的悲惨遭遇,宁立言心中更生怜意,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抚:

“我保证,咱的孩子就是咱的,谁也不给。”

“三哥,我手下的那帮姑娘有好几个都想跟你这样,你答应我,别跟她们好。”

“我发誓,绝不会招惹她们。高兴吧?”

“嗯!”武云珠笑了,笑得发自肺腑。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孩,不管这话能否兑现,只要三哥肯给这个承诺,她就心满意足。

宁立言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今个宫岛过来,是来给我送消息的,我说你听别瞎嚷嚷出去……”

许久之后,武云珠忽然惊叫了一声。

“这帮小日本就没一个好东西。好不容易弄死个小日向,这又冒出一个来。三哥别担心,我明个去趟日租界,一枪把他崩了。只要能保住三哥,能保住咱这个家,我死了也值!”

“胡闹!跟你说这些,是让你长心眼,不是让你送死。茂川秀和是个职业特工,肯定能查到请愿团的事和我有关。现在他们离不开我,不至于对我直接动手,但是有可能对咱家进行调查。今后在家里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在警队里更要小心。毕竟英子不是自己人,对她要加防备。警队那边也是一样,谁也没法断定小日本会不会安排眼线过去,总之小心无大错。”

武云珠算不上聪明,但也不是太笨。她明白宁立言摆出这个态度,证明茂川秀和远比小日向或是藤田危险。加上如今天津的局势外松内紧,不知几时中日就会全面爆发冲突,情形算得上一触即发。论起危险程度比当初的东三省也相差无几。

可是她心里却格外安宁,并没有随同父亲进关以及随后拉队伍准备与敌人死战时的紧张与压迫,方才那股恐惧感也随着仪式完成烟消云散。

这或许就是家庭的魔力,一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成了心上人的妻子,与他合为一体,便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害怕。就算天塌下来,三哥也会为自己顶住。至少在武云珠的心中认定,这个男人无所不能。

紧张和疲劳让她的精力消耗极快,此时已经抵挡不住困意,听着她的哈欠,宁立言微笑道:“睡吧。有什么话醒了再说,至少眼下还不至于太坏。”

武云珠嗯了一声,双手紧紧抱着宁立言,头枕在他胸前睡去,不多时便能听到轻微鼾声。她的睡相不好,一个人要占大半张床,但即便是在睡梦中,依旧用一只手紧紧抓着宁立言的胳膊不放,攥得宁立言胳膊生疼。腿压在宁立言身上,反倒是让他难以入眠。

这种感觉算不上折磨,倒更像是一种奖励。望着这个从羞涩变得热情如火的姑娘,朦胧烛光下,她那出众的身材就显得越发曼妙。虽然她的皮肤不够白,也不够水嫩,但是充满健康英武之美,于这么个病弱的时代,这种美更值得人珍惜。

回想着方才属于两人的美好回忆,尤其是这位英武少女为了取悦自己刻意逢迎情景,宁立言心中百感交集。这等好时光这等好女子都是何等难得,惟盼老天开眼,让这样的好时光多停留一阵,能让自己多过几天逍遥时光。

第四百三十八章 流年

树叶绿了又黄,黄而复绿,时间的车轮缓慢转过,碾过红尘俗世,惊碎浮生清梦。

国府控制的报纸以及电台充斥着好消息,努力让百姓相信他们生活在一个经济情况良好外交工作空前顺利军队威武雄壮战无不胜的国家。党**队一个大捷接着一个大捷,江西红色zhèng quán首脑已经被击毙十余次未来还将继续被击毙,党国统治固若金汤……天下乃是太平盛世锦绣河山,百姓安居乐业如同天堂。

只不过播音员那标准的国语,报纸上出色的数据都无法给百姓空空如也的米缸内变出粮食。生意越来越难做,辛勤奔波的劳动者越发不能糊口。

失业的工人、破产的农民越来越多,绝望的农民涌入城市却发现这里也没有生机可寻,只能沦为乞丐。马路边的“倒卧”随处可见,有的人走着走着变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尤以老人、儿童为多。

工厂倒闭、出售、商铺关门的消息接连传来,法币的成功发行并未能挽救min guo经济。日货肆无忌惮地冲击着中国市场,如同他们的军队一般蛮横无理,偏又让人无可奈何。

于战事上看,江西太远日本太近,红色武装的命运大家顾不上关心,平、津乃至华北的局势才真正牵动百姓心灵。

虽然胡、白事件并未导致中日两国直接开战,请愿团也被一群义民打得抱头鼠窜,可是最终的交涉结果并不如人意。何应钦主持对日谈判,其结果为:平、津一带被划为非军事区,原驻扎于此的东北军连同南京政府派驻平、津机构悉数撤离。所有党务宣传停止,一切抗日活动都被定为非法,百姓不得组建抗日团体、抵制日货等等,凡有种种不利中日邦交行为,一经发现必要取缔、逮捕。

河北的军政大权改由出身西北军后投入东北军门墙的宋哲元管辖,天津进入了西北军主政时代。

从表面上看,宋哲元也是中国人,天津依旧是中国人的天下,与当初于学忠时代并无不同,但是总有些明白人能看出其中的不寻常。那群无名好汉的棍棒只打散了华北自治请愿团,并未能打散日本人的野心也没能给南京政府勇气。

秦土协定、何梅协定,这些协定的内容虽然百姓不能尽知,但想来总不离马关、辛丑范畴。现如今的平、津名义上名义是中国领土,从实际情况看距离自治也不过是半步之遥。

日本人的行动肆无忌惮,可以在华界横冲直撞,中国人在自己的领土上反倒要处处小心谨小慎微,这到底是中国人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天下?

作为天津本土工业支柱的纺织业,逐渐被日本人侵夺取代。原本中国人开办的纱厂大半变成了日资企业,只剩少数几家华人纱厂勉强维持。就连宁家的华胜纺织厂也未能抵挡住压力,被迫卖给日本的株式会社,宁氏在津的地产也十不存一。宁家作为本地龙头位置的名门大户,它的衰落引起了本地商贾警醒,自发组织起来与日方颉颃。

纱厂争端从商业竞争渐渐变成了民族意气之争,背后多了许多民族利益考量。商人们约定互相购买股份组建铁索连环船,不让日本人收购。出卖纱厂给日本人往往被视为背叛或是投降。

宁家作为本地商业领头人出卖纱厂本来也是一桩大事,但是本地人并未因此对宁家人进行攻讦,相反称颂宁家人为本地万家生佛,其中原因还是出在年初时分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上。

随着白银贸易越演越烈,海量白银流往美国,本地市场银根不足已经渐渐出现萎靡态势。因此国民政府宣布将发行新式货币时,大多数人持欢迎态度。即便是要求老百姓必须把手中贵金属兑换成法币,并且今后的商业活动中禁止使用贵金属交易,大家也没觉得有太多不妥。

就在老百姓准备把自己手头的金银换成法币的时候,本地新女性报纸上刊登出的一篇匿名文章,却把老百姓吓出了一身冷汗。

文章指出国民政府收兑货币的告示里着重涉及贵金属忽略中交票,结合市面上白银大量外流以及政府强制把中、交两行收为国有的事实,提醒广大父老乡亲,这次发行法币最大目的还是稳定市场收兑银元,并没想过挽救中交票。一旦收兑银元工作完成,中交票可能沦为废纸。

希望广大父老乡亲妥善保护自身财产,一定要先兑中交票后兑现大洋,在中交票没兑完之前不要交出宝贵的银元。并且要注意中交票与银元的比价,免得在兑换过程中吃亏。

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国民政府的官方报纸先是义正词严表示政府绝不会占老百姓便宜,承认中交票与银元的比价,之所以没在公文里提及银元,只是为了行文节省。地方报纸不应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扰乱市面,更不该以恶意歪曲国民政府的利国利民之心。

可是这则消息发布不超过一周,中交票便开始飞速贬值,官方的牌价一日几变,从中交票七元兑现大洋一元迅速贬到中交票二百四十元兑银元一元而且每天承兑有数额上限。只不过天津人腿脚利落,已经把手里的中交票变成法币。

天津的老少爷们捡了个便宜,自己的财产没受多少损失,外省的一些土财主或是小商贾有的一夜破产,也有的吞烟上吊自尽。当然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怪他们缺乏毁家纾难的伟大情怀,与国民政府毫无关系。

事后不久几份新冒出来的报纸就开始对新女性口诛笔伐,称这份报纸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女人见识短浅鼠目寸光不足以托付大事。紧接着又挖出重磅新闻,新女性报社社长汤氏,系热河军阀汤某妾生女,以父烟土膏款为资金成立报社,招募女性员工十数人,出入男子聚集之地,依靠性别优势刺探新闻,实乃报界毒虫。

且汤氏本人在报端鼓吹女性自主,自己却甘为他人妾妇,表里不一廉耻全无,不配为报人。

一家报纸刊发消息随后便有十几家报纸跟进,口诛笔伐大有将新女性一举摧毁让汤巧珍不变成第二个阮玲玉誓不罢休的尽头。只是随后几家报馆莫名起火,另外几家报纸找不到报童卖报,事情才逐渐平息下去。

本地一些明眼人私下议论,得出一个公认结果:这次新女性的文章捅到了致命处,让国民政府借发行法币机会侵夺民众财产的计划失败,也怪不得他们如此焦躁。汤巧珍倘若是住在华界又或者不是有一个有力男子保护,只怕想要做阮玲玉尤不可得,只能当史量才。

从全国角度上这次的新币发行利弊不一,单以天津本地论,老百姓算是在最大可能内减少了自身损失,没被国民政府的计谋所害。这里面固然有汤巧珍的报纸立功,那些乞丐、混混在街谈巷议中散布消息的功劳也不可埋没。

这些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行善,何况他们自身的见识也有限,看不破国民政府的陷阱。这些话自然是有明白人借他们的口说与百姓听,至于这个人是谁也不难猜。既能让新女性报纸发生,又有那么多帮会分子奔走的,除了宁立言又有何人?

只不过国民政府可以发动自己的宣传机构围攻新女性,对宁立言这个人却没什么办法,大家只好集体装傻,只当不知道是谁在和党国唱对台戏。毕竟宁立言正式被任命为英租界警务处华人副处长,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成为英租界华捕第一人,放眼全国也堪称独一无二。

要知上海大亨黄麻皮被迫辞职之前也不过是探长,和宁立言这个副处长级别差了一天一地。随着宁立言第二次开门收徒,本地已经有人在私下议论,天津宁三少一人足以颉颃上海三大亨。

不管这话是好意还是歹意,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宁立言如今格局已成,于本地已是一方豪强。其第二次收徒收的不再是混混头目、脚行把头,而是各租界巡捕头目、大学生、酒楼、经理以及部分商人,通过这些人入门,便可知宁立言如今的实力及能量。

即便是眼下主政华北的宋哲元以及其部下二十九军也和宁立言保持往来。西北军出身冯门,虽然后来归附东北军但并不被重用,也没有自己的基本地盘。全军经费紧张。武器装备落后,粮饷dàn yào无一不缺。

在接手平、津之后,宋哲元确实准备大展拳脚,把河北经营成西北军的大本营。可是他在本地缺乏根基,手下幕僚虽然有一部分能和本地说上话,但是和士绅及本地有力人士之间总是存在疏离,宁立言这个富商之子加帮会头领正是他拉拢的对象。

宁立言的宁氏贸易行已经成为西北军的后勤供应处,他为人四海,和西北军的贸易不计利润,销售军需索价比市面略低,自然大受西北军欢迎。虽然碍于身份双方不便直接来往,但是宁氏贸易行外长期有二十九军一个班的士兵警戒,也足以证明彼此关系。这时候谁要是想对宁立言不利,先得问问二十九军是否答应。

事实上双方的交情还不止于此,在新女性报纸刊登出那篇提醒市民保护个人财产的消息之后,南京方面曾经有过指令,要求天津市府对新女性报纸实施制裁。即便其身在租界不易查封也可以禁止其在华界销售,以免对天津本地秩序造成影响。

这条命令并未得到执行,相反倒是市府这边给工作人员每人订购了一份新女性。这固然是为了向本地民众示好,自然也有讨好宁立言的意思。

西北军财力紧张,想要靠钱财收买这么一个有力者并非易事,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这种方法来实现目的。毕竟西北军身上保持着浓厚的刀客风范,有这种江湖手段也不足为奇。

天津自建卫设城以来,帮门内出过不少强人,影响力也非同一般。主持签署何梅协定的何应钦来天津之后也主动拜师王大同,要个青帮身份。可是身为帮会头领能让手握数万大军的元戎摆出江湖风范折节下交,于帮会之中也算的上前无古人。

本地黑白两道人士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天津的江湖从群龙无首终于进入了大亨时代。

第四百三十九章 大亨

宁家别墅内。

一个年轻英俊的学生局促不安地擦着额头汗水,中秋早已经过去北地天气颇有几分寒意,纵然宁家会客厅暖和也不至于如此。令他汗流浃背的罪魁并非气温,而是手边的那碗热茶。

只要一想到这碗热茶出自租界第一美人乔雪之手,少年的心跳就莫名加快额头汗水越擦越多,这杯茶水对他来说并非灭火甘露反倒是助燃的油。

在他对面,宁立言倒是神态从容,坐在摇椅上面带微笑。

“这么说来,孙部的残余兵力已经被二十九军接纳,开始进行整编了?日本人对他们恨之入骨,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一旦被日本人查到线索,可是了不起的祸事。”

“我明白。这件事是高度机密,所有受训的士兵都要改换名姓,全部编入总预备队,不会轻易在人前出现。如果不是为了让师父放心,表哥也不会把事情告诉我。”

停顿了片刻,学生似乎意识到什么,白面张红,高举起右拳:“我可以发誓……”

“好了,余念!”宁立言把对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我又不是戏台上的伍子胥或是程婴,没有逼人守密自尽的爱好。我收你当徒弟,也自然信得过你的为人。尤其事关大节,若是信不过你就不会跟你谈这些。我只是让你知道事情的轻重,免得你掉以轻心。我知道你们南开有不少爱国学生,愿意为了国家民族牺牲性命,你也是其中之一。我相信你们的骨气,更相信忠诚,但是要成大事光有这些远远不够,我们更需要脑子。以弱抗强必然要智取,不动脑子是不行的。聪明人才能活下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看见胜利。我是个商人不是军人,孙永勤和他的救**跟我关系不大。只不过大家过去有些交情,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想要尽量为他们保下一点火种子二十九军能够帮忙是最好,不帮忙也没什么。总之,今后这种事不用向我报备。如果西北军想从我这打探消息,按规矩拿钱,别想用人情面子抵债。你是我徒弟,咱爷们有交情,可是宋司令跟我没有这层关系,他得花钱。我要是不收钱,又怎么养活你师娘和你师弟师妹?”

余念的脸越发的红,好象是戏台上的关老爷。过了好半天,他才忍不住说道:“可是……孙司令他们都牺牲了……”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得保全自己性命。我是有儿有女的人,不能不小心一些。”

虽然有宁立言的再三帮助,孙永勤和他的战友,最终还是未能改变自身命运。在东北军撤出河北之后,孙永勤部队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日本人利用东北军与二十九军交接防地的空隙发动突袭,华北驻屯军以及关东军越过非军事区,直接杀入河北省攻击孙永勤。西北军和孙永勤的部下没有多少交情,相反倒是认为这支武装的存在有可能影响自己在华北统治。再者考虑到这支部队的存在会引来日本人入关扫荡,因此对于他们的处境采取袖手态度并未出面干涉。

没有了自家军队的支持掩护,仅仅依靠抗日救**自己的力量自然难以和日军颉颃。孙永勤一方面疏散大部队,让他们投奔二十九军继续抗战,另一方面带领骨干部队主动向日军发起进攻掩护袍泽。全军战不旋踵,给日军以沉重打击,最终全军覆没。孙永勤、王殿臣等人尽数牺牲。

宁立言只是得到了王殿臣送来的一句口信:所有知道三少与我军关系的人都已经死了,不必担心。在这句口信传完之后,那位送信人自己也在宁立言面前自尽而死。

从头到尾王殿臣都没对宁立言提出任何要求,保全救**人马的想法纯粹是宁立言自己的想法。若是不为这些死难者做点什么,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寝食难安。

宋哲元眼下正需要扩充实力,人马越多越好。西北军在军阀混战的年头便以乱德出名,部下越乱越好越杂越好,只要拿得起枪就是弟兄。而且西北军将领确实有这份本领,能把各路散兵游勇训练成可战之兵,这也是这个军事团体的过人之处。

孙永勤这些部下和日本人打过仗,有一定军事经验,其中不少人本就是东北军或是西北军出身。像是王殿臣就是宋哲元部下。固然香火情分谈不到,但是战斗力总比市面上征募的壮丁为好。因此宁立言只是略微提了个开头,西北军那边便应诺下来,打发余念过来则是传递结果。

余念是天津本地人,南开在读的学生,有一个表哥曹津辛在二十九军当排长。在宁立言二次开山门的时候,给宁立言交了门生帖,打着弟子看望老师的名号可以往来宁家。

日本特工无孔不入,茂川秀和性情阴柔狡诈,自然不会放着宁家不查。可是宁立言如今今非昔比,作风更偏于“海派”,家中往来宾客不断。弟子门人往来不息,至于见谁或者不见谁就是他个人决定的事。

尤其是二次拜师的弟子里有很多大学生,像是余念这样的年轻人数目过百,以日本情报机关的能力,也没法对每个来往客人进行仔细甄别调查。只要余念自己不出问题,并不怎么担心暴露。

根据宁立言的观察,余念是个足以交托大事的年轻人。其热爱国家民族,思想进步胆量过人不惧死生。这种学生前世里宁立言见过许多,他们往往视牺牲为殉道,根本不在意自己性命,日本人的酷刑也难以让这等人低头屈服。

惟一可虑的就是这种热情一旦被人所利用,便会把这些有为青年的性命白白消耗。尤其是当下,随着王襄子死亡,复兴社天津情报站的负责人乃是王仁铿的小老弟曾涛。

此人年纪不大,和王仁铿交情莫逆在组织内公开称呼王仁铿为三哥,靠着王仁铿撑腰成为复兴社天津站的实际负责人。在宁立言前世就对此人颇为了解,知道他年少有为胆大心雄,算是天津站乃至整个军统的传奇人物,天津站在组织内的崛起也和曾涛不无关系。

整体上看,曾涛代表了复兴社的积极方面,操守上也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但是他行事有着鲜明的军统特点,以暗杀为能,推崇“一人杀一人”的行动模式。自己是学生出身,最喜欢在大学生里发展部下,像余念这样的年轻人,正是他理想的延揽目标。

前世宁立言加入军统也和曾涛不无关系,他崇拜曾涛的为人,也相信他的工作能力,但是反对他的工作方法。至少在宁立言看来,在全国普遍文盲的前提下,把大学生用来行刺暗杀,以几个大学生拼掉一个汉奸并不是什么上策,在情报领域也是赔本买卖。

可是他的身份没法直接干涉余念行动,只能靠旁敲侧击尽量说服对方改变念头。至于能够拉回来多少人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就像是孙永勤部队的败亡一样,大势如此,人力难挽。

“叫妈妈……妈妈……”余念走后乔雪抱着一个熟睡中的婴儿走出来,看了看余念留下的那杯茶,摇摇头:

“我又不会给他下毒,为什么我每次给他倒茶他都不喝,反倒是其他人的茶水都喝得干净?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真是的,当徒弟的不尊敬师母,真是不像话。还是我们的二宝最乖,最喜欢妈妈了对不对?”

熟睡中的婴儿被折腾醒了,睁开眼睛看看乔雪随后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宁立言连忙一把接过孩子,摇头苦笑道:

“你要是喜欢孩子就趁早和我结婚,自己生几个来玩,总偷人家巧珍的孩子玩算怎么回事啊?再说这么点的孩子哪会说话啊?”

“我才不生呢。我警告你,别动歪脑筋。看过敏姐和巧珍生孩子时的模样,我现在必须慎重考虑你我之间的关系。如果嫁给你就要生孩子,我就不和你结婚了。”乔雪看了宁立言一眼,警惕地坐在对面。

英子从卧室追出来,没好气地接过婴儿又白了乔雪一眼,带着孩子跑回去。

杨敏生了个儿子,依照约定过继给了宁立德,取名宁承业。柔弱的汤巧珍则给宁立言生了一对龙凤胎,因此在宁家地位大为提高,就连武云珠的丫头英子都被她借过来给孩子当保姆。

其他几个女人都有些眼红。就连一向冷面高傲的唐珞伊,也被宁立言发现偷偷翻阅医书,想要配个生孩子的方子。乱世烽火,国势日衰,能得美人青睐,也算是苦中作乐。惟一的例外就是乔雪。

本来两人的关系发展,此时应该到了准备喜事的时候。可是看到杨敏和汤巧珍生孩子的痛苦模样尤其是汤巧珍险些因难产而死的情况之后,乔雪明显有点退缩。她喜欢孩子,以至于只要汤巧珍不在家就把孩子偷出来玩,可是又害怕承受痛苦,发誓不受生育之苦。

两人的关系因为这个变数暂时僵在那。

宁立言倒是没想过勉强乔雪生孩子,但是现在乔雪有点神经过敏,加上她和宁立言在一起总是斗智,宁立言说真话她也不肯信。总是害怕对方花言巧语骗了自己结婚,到时候生不生孩子自己不能做主,就连亲热都变得比过去更今身,生怕宁立言不受控制越界。

在一开始乔雪对宁立言充满兴趣,随后认可其能成为自己的助手、伙伴乃至丈夫,即便是在陷入爱河之后,也一样认定自己能控制这个男人。包括两人亲热的时候,几时开始几时结束,如何保证不至于不可收拾,都是由乔雪把握。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已经失控了。只要他想,随时可能反过来控制自己而不是受控。

不提宁立言在本地帮会的地位,就是在白鲸咖啡馆内,身份地位也已经不在乔雪之下。在宁立言刚刚加入白鲸时,乔雪靠着智慧、财富以及倾国倾城的美貌地位凌驾于普通洋人之上,更别说宁立言这么个新进入会员。可是现在“预言家”宁立言异军突起,不少情报贩子跑来天津,就只为和他搭上关系。

除了炒作白银发财以及在法币发行事件中,敏锐地察觉商机,让自己大赚一笔之外,宁立言另一项成名业绩,便是成功预测了德国的崛起。

虽然那份堪比战国策的分析报告被哈里斯独家垄断,加上如今宁立言身上有军情五处的职位不能随便出售情报,可是一部分未经证实也没有秘密等级的情报还是能拿出来交易。

他在去年年底就预测德国将有大动作,通过经济、地缘政治以及欧洲整体趋势分析,因欧战损失惨重的德国人绝不会接受命运,肯定会试图反抗。他这番论断做出之后,时间不长便有消息传来,希特勒正式宣布,实施《义务兵役法》。

这项法律的颁布意味着德国恢复普遍义务兵役制,这一制度与凡尔赛条约公开抵触。虽然英、法等国政府装聋作哑,白鲸的情报贩子却能清楚闻到欧州上空飘扬的huo yào味,深知欧洲今后要多事了。

因为几次精准预测,伦敦本部有人对宁立言产生兴趣,想要把他调到伦敦接受“警务培训”,实际则是担任情报部门职员。只不过后来得知南京政府能顺利发行法币,成功预见到英国的干扰手段并做出针对布置似乎也是宁某人手笔,便把此事搁置。可是依旧命令哈里斯妥善保护宁立言,甚至因为鲍里斯和日本人秘密勾结出卖宁立言秘密的事,在去年年底逮捕了这个鸦片贩子。

为了一个中国人逮捕工部局英籍董事,这是前所未有之事。白鲸里盯着预言家的势力更不知多少,就像是愿意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不知多少一样。

从自身利益角度考虑,英国人把宁立言捧上位,也有利于对白鲸的控制以及对本地情报业的渗透。因此哈里斯并不反对宁立言出名,相反还主动帮他造势,拿出一部分情报让他发卖。如今的宁立言在白鲸炙手可热,是出名的红人。

乔雪再怎么骄傲,这时也难免生出畏惧感:不是担心被宁立言控制,而是担心失去这个男人。她已经离不开他了,如果宁立言此时抛弃她,她必然会失控拉着宁立言同归于尽,也不可能放任其离开。

越是担心失去就越要装作满不在乎,乔雪牢记着自己导师的教导,是以这段时间故意找茬发脾气,今天也不例外。眼看孩子被夺走了,乔雪的脸又放下来。

“你今晚是不是又跑去金船见宫岛那个贱人?别忘了,你可是军情五处的人,要是和她走的太近,小心英国人对你不客气!”

“我这也是工作,哈里斯批准的。”宁立言一边赔小心一边朝乔雪凑过去:“要不晚上老婆大人陪我一起去?”

“呸!谁是你老婆!我可不见得会嫁给你,说不定过几天就和你分手了。你凑那么近干什么,我警告你……”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一切警告都失去意义。过了许久乔雪才推开宁立言,一边整理着鬓发裙衫,一边没好气地威胁着:“你要是带着那骚狐狸的味道回来,我看怎么收拾你!”

“放心吧,我的美人老婆。有你了,我又怎么会要她?我见她是谈正事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吧,当初让她卖烟土就是种因,现在该收果了。日本人越乱我们越高兴,我这是办正事!”

第四百四十章 魔女有难

金船舞厅正式营业是在年初,伴随着何梅协定签订开张纳客。混乱的时局离乱的世道都未能阻止人们寻欢作乐,靠着宁立言和他手下那帮弟子门生的揄扬,舞厅刚一开张就名动津门,成了本地炙手可热的娱乐场所。

宁立言给舞厅投资五万大洋,成为宫岛东珍唯一合伙人,于经营上享受建议权。靠着前世对宫岛的了解宁立言知道如何讨好这个女人,也知道什么样的主意能让宫岛满意。因此他提出的经营理念和宫岛一拍即合,深得这魔女的赏识,认为宁立言是上天派来的帮手。

与前世一样,这家舞厅主打的招牌就是所有舞女及服务员一律以真正日本女人充任,绝不使用高丽人糊弄。时下的日本娼馆不接待中国人,就是高丽馆也不让中国人进入。

越是得不到越是勾人胃口,寻芳客既为了享受日本女人味道以便夸耀,一时间金船高朋满座顾客盈门。也有些不知羞耻者公开表示,睡日本窑姐是爱国表现,理应表扬。

宫岛自己的格格身份加上安**总司令大将军衔,也让不少社交圈的男人心动。包括一部分日本人在内,不少富豪都存着把这朵名花攀折到手的念头。而且这些rén dà多有些贱骨头,宫岛越是表现冷漠穿着军装趾高气扬,这些人越是痴迷,争着往金船送钱。

在宁立言的建议下,金船舞厅除了充当东洋窑子还兼具赌场、烟馆的功能。舞厅内修有暗道、密室,由专人引领进入便是别有洞天。在密室内设有高额赌台,一天输赢可达十数万大洋。另外设有专门的“休息室”,由舞厅免费提供新式“福寿膏”。直到赌客沉迷烟土不能自拔之时,再改免费为收费,到时候想要反悔也为时已晚。

日本师承大不列颠,就连烟土贸易也是有样学样且青出于蓝。其以鸦片为原料提取白面儿、红丸的技术在眼下算是这个领域的高端科技,本地的烟土贩子只会卖大烟,没人懂得提炼。

宫岛东珍靠着日本人关系拥有先进的工厂和技术人员,所研制的xin xing du pin比普通白面儿功效更强,成瘾性也就更为严重。普通人一旦沾染了这种毒品,再抽烟土或是白面儿都难以满足。这座工厂同样由宁立言派人保护,确保隐秘以及安全。

靠着三位一体的经营手段,宫岛很是发了一笔大财,宁立言对她而言,就更成了不可或缺的贵人。

与前世相比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逆转,前世宁立言只是宫岛的一个玩物,这一世正好颠倒过来,虽然表面上宫岛依旧强势,但是在两人实际相处中,反倒是宫岛居于下位。乃至频频暗示宁立言,希望两人的关系能够更为亲密,最好是合为一体密不可分。

宁立言可以察觉到这个魔女对自己动了心思,他则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态与其捉迷藏。既不会撕破脸又不让她如意,这一年多时间里两人就是从事着这种追逐游戏并乐此不疲。

为了保住这个盟友宫岛也花了大本钱,不惜和茂川秀和针锋相对。茂川公馆正式挂牌之后着力于清除内藤义雄的影响,以正规间谍取代原有的浪人,让整个机构更为高效、专业也更为现代化。

过程中少不了和内藤这个人瑞发生摩擦,虽然茂川不怕内藤但也知道这老人不是等闲之辈,在东京有着足够的人脉给自己制造麻烦。他不怕麻烦,但也无意招惹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出一番事业让这老儿没有说话的地方。

眼下平、津一带日本情报机构最重要的工作便是继续策划推动“华北自治”,力争把宋哲元变成第二个殷汝耕。如果不能成功就另组织一个代理政府取宋哲元代之,确保日本在武力驱宋之后,能够有一个新的政府出现稳定秩序,保证社会正常运转。

茂川秀和并不认为宋哲元可以拉拢,虽然在扶持宋哲元成为华北最高统帅阶段日本高层确实相信宋哲元会成为代理人,但是根据茂川的观察,宋哲元很可能是在和日本耍心眼。表面上虚与委蛇实际心中自有定见,既要把华北变成二十九军根据地也不会出mài guo家民族遗臭万年。

策反宋哲元注定徒劳,就只能另外找人组建政府。要完成这件工作又离不开宫岛的协助。毕竟眼下前清的遗老还是有着吉祥物作用,而且这些旗人和北洋老臣关系大多不差,以宫岛为桥梁就能联系到那些北洋旧人,她的金船舞厅也确实是个适合谈这种事的好场所。宫岛则为了保住宁立言和茂川做了交易,愿意帮对方牵线搭桥,代价则是停止对宁立言秘密调查。

两人有利益上的纠葛,茂川就得卖宫岛三分面子。这女人出面保宁立言,他就不好对宁穷追不舍。何况宁立言如今羽翼已成,要想剪除他日本人自己也得付出一定代价。

日本不是付不起这种代价,但是没有必要,剪除之后的结果可能更为糟糕,因此这一年多来茂川公馆对宁立言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只要宁立言按月汇报英租界的物价、舆论、居民思想动态,其他皆不做要求。

宁家的产业迁移宫岛东珍也出了不少力气。

吉川幸盛下了命令,不让宁家脱身,但是他显然低估了本国商人的贪婪与短视。毕竟来中国做生意的日本商人以穷鬼居多,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吉川家族的财势,自然也就没有吉川幸盛那份大气与从容。

吉川幸盛可以放长线钓大鱼,把宁家留在天津慢慢折腾。那些日本商人可沉不住气,日本政策一时一变谁也不能确定未来得利的是不是自己。只有拿到手里的才是真正保险。

借着日本政府经济战略的东风,日本商人集中力量打压天津本土商业,掠夺华北经济资源。宁家的华胜纺织厂在天津算得上业界龙头,设备先进工人业务水平高,在市场也有极高占有率。

这么一块肥肉在那,吉川或是佐藤秀忠想要阻止别人动手本就不容易。宫岛东珍再一发力,便有同样有来头的日本商人出面收购、侵夺宁家产业。宁志远为了完成迁移不惜血本,工厂、土地都是亏本销售,日本人捡了便宜自然更加疯狂。

这个时候吉川如果出来阻拦,这帮商人说不定就要直接去找吉川家家主说话。无奈之下,吉川幸盛只能看着宁家套现成功,带着大笔款项南迁。现在天津宁家只剩了一个空壳子,除了老宅和几处地产外一无所有。本地人都说宁家败落了,只有宁立言知道,一个新的宁家正在重庆茁壮成长。

宁立德坐镇四川,宁志远留守津门随时可走。计划能实施的如此顺利,宫岛的功劳最大。外界不知道宁家心思,普遍认为是宁立言勾结东洋魔女侵夺自家家产,对于两人的关系更多了几分揣测。宫岛也不否认,反倒是故意营造暧昧气氛,让社交圈的人认定宁立言是自己的入暮之宾。

不但外人相信,金船舞厅自己的工作人员中也持有同样看法。毕竟宫岛曾经公开宣布,金船的钱宁三爷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想要睡哪个工作人员,谁就得乖乖听话,俨然就是这里真正的东家宫岛只是老板娘,由不得人不相信这朵魔鬼花被宁立言摆弄服帖。

因此宁立言进入舞厅之后既不需要通报也没人阻止,任他一路上二楼七拐八绕穿过两个员工休息室。一个女招待手捧托盘迎面走来,宁立言先是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随后又拿走托盘上一杯鸡尾酒,惹得那东洋女人先是一声惊叫,随后又连忙道歉,摆出听凭摆布的态度。

宁立言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如同混世魔王一般继续横冲直撞,直到一个拐角角落位置。看上去前面已没了路走,可是宁立言的手轻轻转了三下楼梯扶手,片刻之后面前的墙壁分开左右,露出里面暗藏的小路。顺着路向前三十余步,便是宫岛东珍在金船的秘密居处。

这个地方宁立言前世就经常往来,不过那时候他的地位名义上是“男朋友”实际上则是面首,来到这里只是单纯侍寝。如今则是合伙人甚至可以算作这里的男主人,心态上发生变化行事态度上就大为不同。

理直气壮地推开密室房门,便能听到留声机里传出女子甜美歌声“高高的树上结槟榔”。

这件所谓的密室空间有限,一推开门,房间里的一切情况便尽收眼底。屋子里陈设不多,但若是明眼人一看就能发觉,每样家具都是前朝旧物价值昂贵。房间迎门位置摆放一张罗汉榻,宫岛东珍正趴在上面,享受着百合子的按摩。一旁香炉内插着檀香,房间里满是一股腻人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天还没入冬,房间里就供了暖气,热气扑面。名为“老三”的小猴子一见宁立言来便吱吱大叫,跳到宁立言腿边转来转去,几下就爬上他的肩头。宫岛抬头看看他,柔声说道:“看看,老三多喜欢你?别人想要摸它都要小心被抓,只有对你才这么亲近。”

“是啊,这小东西有灵性。话说回来,要是没灵性的东西,我也不敢送礼啊。”

宁立言说话间放下酒杯,回手关上了房门。

衣帽架上挂着宫岛的大礼服,床边放着马靴,她身上仅着一件真丝肚兜,人趴在那里除了后背有两根细若葱叶的真丝系带外便再没有任何人类织物遮羞。一旁的百合子也是同样打扮,见宁立言看过来百合子低声惊叫了一声,起身就去拿和服。

宫岛则是大大方方地趴在那纹丝不动,只抬头看了一眼宁立言,随后露出一丝妩媚笑容:“我算计着你还得有两个小时才能来,就让百合子帮我按一下。没想到你来得早。便宜你了,让你过过眼瘾。可着天津,看过百合子身体的男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别站着说话,坐吧。”说话间身体微微一动,留出了床边的位置。

宁立言也不客气,就在那里坐下,仿佛眼前的宫岛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一团死肉。

“虽然房间里有暖气,也不该穿成这个样子。格格国色天香本来就让男人难以自持,这般模样就更是让人无从抗拒。万一是其他人闯进来冒犯了格格,又该怪谁?”

“自然是怪他啊,这还用说?本格格想怎么穿是我自己的事,他看不看是他的事!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本就该死!”

说话间宫岛胳膊一挥,竟然从身下抽出了一支阻击枪,正是宁立言赠送的那把鲁格p08。

她出手的速度很快,枪在手上挽个花,枪口已经对准宁立言的额头:“除你以外,其他男人若是在金船如此放肆,他的脑袋已经开花了,又哪有命闯到这里?”

宁立言漫不经心地把枪口相旁一推:“格格别把话说太死,里见甫若是来了,只怕也没人敢阻拦他。到时候被他得了便宜,你还能给他一枪?”

宫岛哼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虽然南北有差,但是消息总是灵通。里见甫刚到天津,我这边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既然如此,你就帮我拿主意吧。今天把你叫来,就是商量这件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想不出办法,就陪着我一起死!”

第四百四十一章 毒王到来

在宁立言为宫岛献计,以贩卖烟土、白面儿为手段敛财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自从日本人占领热河,便以烟土为重要收入来源。通过这门生意敛财的机构既有关东军、派遣军等正规军方机构,也有天津市内林林总总名目不一的特务机关。

这些机构虽然都是日本政府门下,嘴里都喊着为天皇效忠,实际各有山头,为了利益互相倾轧明争暗斗。鸦片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自然是争夺的焦点,谁也不肯让步。

不过日本眼下总归比国民政府更正规,这些机构为了钱财争斗也得遵守游戏规则不能为所欲为破坏大局。本地日本各路山头就烟土买卖划分过地盘范围,彼此尽量不要去别人的地盘抢饭吃。

像是当初陈友发搭上竹内的线,英租界这边就是他负责,其他日本机构尽量不来英租界卖烟土。反过来日本在意租界的白面儿商人也是其他机构派出,宪兵队并不过问。通过这种手段维持内部的平衡避免内耗。同时,这些机构也遵循一个员则,毒品只卖给中国人,绝不能卖给日本人。

可是宫岛东珍素来跋扈又急需大笔资金养兵,这些规矩根本不放在眼里。她的白面儿工厂在宁立言帮助下产能强大,产出的成品必须有地方销售。因此她一方面大规模吃进烟土原料,不惜断其他人货源,另一方面又不顾地盘划分想在哪里卖就在哪里卖,日本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只要给钱就能买到她的产品。

这种做法早晚会引来众怒,何况宫岛终究不是个真正的日本人也不代表日本利益,庞大的经费收益都被她拿去养兵以及个人挥霍,特高课也得不到多少分润,土肥原再怎么要利用她,也必须进行敲打。因此这次从关外派来里见甫,就是要收回宫岛贩卖烟土的权力,把这部分生意交给里见甫负责。

里见甫出生于日本福冈县,祖上几代都是海军,按照正常情况他也该加入海军效力。可是里见甫天生和数、理无缘,理工科成绩惨不忍睹,无缘踏入江田岛大门。几经周折进入日本对华间谍培训中心: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就读。

他在毕业之后曾于贸易公司工作,金融危机爆发贸易公司倒闭,里见甫因此失业。他是同文书院的高材生,就业并不为难,很快就经人介绍进入传媒领域成为一名独立记者。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又来到伪满洲国担任伪满惟一通讯机构“满州国通讯社”的“主干事”。

日本成立这个机构的目的是国内高层的一盘大棋,为了战争需要人,日本政府想要把日本国内所有通讯机构合并收归国有,但是这个想法遭到本土民间通讯社负责人强烈抵制。这些人颇有能量,日本政府也难以推进,在伪满搞这个通讯社,就是个试验点。

如此重要的岗位,负责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最早想要委任陆大十三期毕业的高柳保太郎担任此职,但是关东军本庄繁欣赏里见甫才干,居然硬是否掉了高保,把里见甫推上这个位置。由于里见甫年龄不足以担任社长,只能暂时当主干事,社长位置空悬。

里见甫不负其所托,居然真的把伪满国通社搞得有声有色。他为人乖觉,知道日本名义上是现代国家,骨子里依旧未曾摆脱封建残余。即便有大佬支持自己的出身也坐不稳位置,在国通社走上正轨之后主动让贤,把职位交给了松方公爵之子松方义三郎,自己来到天津主持庸报。

庸报是天津本土报纸,行销华北全省,日销量接近两万张与大公报、益世报鼎足三分,在长江以北都有巨大影响力。当初王仁铿到天津时便曾以庸报记者身份作为伪装,就是因为这个报社的记者可以出入各种场所不会有人怀疑。

时移事易,随着《何梅协定》签署,华北局势日渐严峻,日本人越来越不受控制。庸报因为之前的fǎn ri立场频繁遭遇日本浪人骚扰,报社运营艰难。而且华北局势危如累卵,不知几时就会开战,一旦天津有失,报社从业者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

在这种压力之下,庸报负责人只能选择壮士断臂,在年初以五万元价格把报社卖出,原班人马南下投奔《大公报》、《商报》等报纸继续以纸笔为武器与日本人对抗。日本人为了控制舆论,出资接盘买下《庸报》的招牌,借助这块牌子方便自己行事。

随着白逾桓、胡恩溥被杀,日本在舆论战方面也急需一块新阵地。庸报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给日本人粉饰装点远比振报以及国权报更为便利。现在负责庸报发行以及文章审核的便是化名李鸣的里见甫。

此人经营报社有方,庸报在他的手里经营得有声有色,并未因资方变更而产生动荡。普通百姓不知其中究竟,只以为庸报的人骨头太软居然主动投了日本,却不知外壳依旧内里早已是鸠占鹊巢。

由于两世为人的关系,宁立言对于里见甫的了解远比普通人多,也自然知道此人最大的本事并非经营报社控制舆论而是贩卖大烟土。在宁立言前世,里见甫有个响亮的绰号:鸦片大王。

自前清开始,中国就长期饱受烟土之害,军阀混战时期,各省军阀纷纷种植烟土牟利养兵荼毒地方为害全国。地方豪强江湖盗匪也把烟土视为最重要的财源。

像是上海几位大亨开办的三鑫公司就是以贩卖烟土起家,如今虽然杜老板做了禁烟委员会常务专员,三鑫公司也宣告关闭可是烟土生意依旧,乃至为了庆祝自家祠堂建成款待江湖朋友请客就用掉八千两烟土。可是和里见甫比起来,不管是那些曾经为害一方的军阀还是上海的帮会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鸦片世界的王者非里见甫莫属。

根据军统私下的数据统计,里见甫打着“宏济善堂”旗号为日本驻上海特务机关销售来自波斯地区的烟土与英国的印度人头土打对台,盈利超过两千万美元,折合日元三十兆。

后来因战争影响,波斯土难以获取,里见甫改为经销热河土以及蒙古土,其数量是波斯土的两千倍以上。只1941年一年,宏济善堂通过鸦片销售获利三亿元,与同年汪wěi zhèng fu的全年财政总预算相若。

在宁立言前世,里见甫横空出世之后,日本在华的若干情报机关、公馆乃至扶植伪满、蒙古等地区的经费全部来自鸦片收入。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罪行,也离不开里见甫贩卖烟土的巨额赃款支持。

其虽然出自海军世家却是陆军省的活财神,其背后靠山包括本庄繁以及日本陆军情报天才、密码以及通讯领域专家影佐祯昭。

不管是论及才干、身份还是背后的势力,宫岛东珍都逊色于里见甫。现在连土肥原都不再支持她,宫岛的处境就更不妙,惟一的优势就是地利加上人和。

里见甫眼下还没成长为日本陆军钱袋子,影佐祯昭还在上海担任外交武官,里见甫在天津的主要工作还是舆论领域控制,因此宫岛还是勉强可以和他别别苗头。

饶是如此宫岛的日子也不算好过。原本热河驻屯军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鸦片输出牟利,可是在宫岛坐镇天津和热河军方签订协议之后,热河日军的鸦片销售情况就变得诡异。

从账面上看热河驻军当然是盈利的,而且利润还超过以前。毕竟陈友发死后热河驻军始终缺乏一个有力人士帮助自己销售烟土,英租界又被宁立言牢牢护住根本进不来销售量持续走低。宫岛东珍需求量大给价痛快,一个人包销了四成热河土,远比陈友发得力。

可是这些盈利只存在于账面上,双方往来过账都是纸上便宜,真金白银始终见不到。热河驻军曾经来人催要过销售款,都被宫岛东珍用种种理由推辞过去。更重要的是宫岛联合了宁立言,也就控制了天津的码头和运输领域。

这些烟土如果不卖给她,最后也得跑到她手里。再不然就是根本卖不掉,还有可能面临丢失的危险。这次里见甫出面便是军方忍无可忍,派这么个人向宫岛摊牌。

宫岛东珍并没穿上衣服,反倒是侧过身子,右臂肘关节支在榻上摆出个极具诱惑的姿势,双腿伸直脚尖轻轻颤动,肚兜上绣的那朵烫金牡丹花一张一合。

“里见甫这次不光是要对付我,也没打算放过你。虽然内藤前辈一直建议让你做天津地下世界王者,为帝国管理这座城市的地下秩序,可是军方并支持。有人认为这个位置太重要,还是应该让日本人掌握才能放心,所以他们这次还派了个地下皇帝过来。”

“哈尔滨的夜王?”

“怎么?青帮在关外也有耳目?”

“耳聪目明才能活得长远,再说格格别忘了,我可是白鲸的会员。若是连这个消息都得不到,白鲸也就失去了存在意义。说起来里见甫的母亲也姓内藤,听说和内藤老爷子还沾亲,他得算是内藤的晚辈,跟我应该有点香火缘分才对。”

宫岛撇了撇嘴:“为了钱财就算骨肉至亲也能白刃相向,沾亲带故又有什么用?日本人对待亲情的态度远不像国人那么重视,再说里见甫的母族和内藤只是远亲,彼此之间关系寡淡,根本不能指望。你别跟我这耍滑头,我不相信你这么个聪明人会把宝押在私人的关系上。那位哈尔滨的夜王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若是他真取代了你的位置,只怕要的不止是本地帮会头目身份这么简单,就是你的命也未必能留住。”

“甘粕正彦放着满州民政部警务司司长不当,跑到天津开劳务公司,这人也算是个大日本帝国的忠良臣了。他心狠手黑我是知道的,不过他既是满洲的臣子,还能不卖你这安**总司令的面子?就算他不给你面子,也得给你干爹面子不是?多田司令官总不是吃素的吧?”

宫岛一瞪眼:“少废话!我干爹的关系对他们没用。咱们两边的事只能自己解决,本地军方不会介入。”

她说到这里眼珠忽然一转,脸上露出笑容:“怎么?你吃醋了?”说到这里她一阵大笑,胸前那朵牡丹开合得越发频繁。

“看不出来,你这醋劲还不小。我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管我,我想要和谁睡觉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是我丈夫也管不着,更别说你!不过咱们是合作伙伴,确实应该加深了解。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可是一直等着和你深入的了解一下呢。”

她轻轻踢了一下宁立言的腰,声音变得低沉却又充满吸引力:

“只要你能想出好办法,今晚我们就能坦诚相待深入了解……我很少给人机会,如果你错过这次,未来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所以抓紧时机,不要辜负大好时光,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怎么对付他们,我可是等不及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激将法

宁立言前世加入军统时,中日之间已经进入全面战争状态,军统的全部资源、人手应付一线作战尚嫌不足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当时已经转任“满映”理事长一职的甘粕正彦未被军统重视,充其量只把其看作舆论文宣战线的对头。

甘粕本人远在关外与军统不产生直接冲突,因此并未组织过对甘粕的暗杀,有关甘粕的资料搜集也非常有限,主要称赞其让满映起死回生的手段,对甘粕的定位更像是个文人。

直到前段时间终于接触到有关甘粕的大量资料,宁立言才知在1939年之前,甘粕都是个标准的武夫,乃至在日本人自己的圈子里也把他视作杀人魔而不是艺术家。

他对宫岛撒了个谎,有关甘粕的资料来自两方面,白鲸固然贡献了一部分,但是更多的信息则来自关外。

随着何梅协定的签订,国内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中国所处的危险境地。国民政府在拼命fěn shi tài ping对日本无限度妥协退让的同时,国内各方进步人士纷纷发言抨击日本野蛮行径,关外白山黑水之间,无数热血男儿前仆后继与来自东洋的侵略者舍命拼杀。

韩大姐等人与宁立言的联络已经非常少,这不意味着双方疏远,相反正是爱护的体现。即便是在关外环境日渐恶劣的背景下,韩大姐及其所属的组织依旧未曾忘记天津这位宁家三少以及彼此之间的交情。甘粕正彦尚未进入天津,有关他的资料已经通过杨满堂交到宁立言手中。

这些资料与来自白鲸的资料彼此对照,大概就能看出甘粕的履历及行事风格。此人出身宪兵系统,曾经借助日本关东大地震的机会谋杀了一向抨击政府的日本左翼进步文人全家,包括婴儿也未能逃脱毒手。

在九一八爆发后,曾经负责监禁溥仪,又和里见甫联手对“哈尔滨大观园”这条娱乐街进行招抚,两人之间的交情就是在那时结下。

虽然对于哈尔滨大观园的招抚工作并未取得显著成效,但是甘粕自己倒是闯出了偌大名声。在见识到关外地下势力的破坏力及能量之后,甘粕带领一部分警察、宪兵以及特工人员以黑帮身份出现,夺取了当地黑帮龙头位置。

关外男儿不缺乏热血与铁骨,地下世界远比天津血腥。这些江湖人开始并不认可日本人管理,明里暗里和甘粕作对,甘粕则拿出自己杀人魔王手段,大白天当街开枪杀人投掷shou liu dàn,行事既无避讳也没有底线。几个不肯服从他的哈尔滨地方豪强被他满门抄斩,手段之酷烈行事之嚣张让人难以想象。

靠着这种铁血杀伐手段甘粕成功整合了原本哈尔滨的地下势力,以日本人身份登上哈尔滨绿林盟主宝座,被称为“哈尔滨夜皇帝”。

其也公开宣称“太阳一落山,哈尔滨便归我管理”。即便是在成为警务司长之后,依旧控制着哈尔滨的黑道势力。

靠着这个身份,他垄断了当地的娼窑、酒馆、烟馆、赌场……偏门生意给他带来了大笔钱财,他又把这些钱财用在特工事业上。

用自己的私人收入为日本政府填补亏空,就算是那些满口武士道的日本军人也大多做不到。现在更是放着伪满洲国警务司长不当,跑到天津开劳务公司当商人,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掠夺劳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天津的地下世界而来。从这个层面来看,这个杀人魔也算得上日本军国主义的忠臣

日本陆军并非无知的庸碌蠢材,对于天津帮会在本地秩序的影响极为重视。正因为此,他们才不放心让中国人完全控制帮会力量。更别说宁立言表现出的态度也让日本人难以放心。

虽然华北自治请愿团被袭击事件没有证据证明和宁立言有关,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一定都需要证据才能知道,最多只是不能证明而已。再说这一年多来,宁立言依旧牢牢守护着英租界地盘,不让日本情报机关安插眼线,也不曾交出一个gong chǎn党员。

日本军方想要的是个听话傀儡,宁立言这种合作者态度不能让他们满意。是以甘粕正彦和里见甫一样,人生轨迹都发生了偏移,原本在天津经商办报,现在则和宁立言有了瓜葛。

里见甫想要夺取宫岛的鸦片产业,甘粕则是准备夺取本地帮会的控制权,取宁立言代之。他此时尚未担任满映负责人,也就无需伪装成文明人。以他在哈尔滨采用的手段看,宫岛方才的话并非威胁,随时有可能向宁立言开枪投弹。

不过宁立言表现得很是洒脱:“不就是杀人么?就跟谁不会似的?天津不是哈尔滨,甘粕要是按着关外那套手段在本地玩,只会处处碰壁。他在满州能当警务司长必然不是个浑人,应该知道他想要整合本地帮会,靠杀人行不通。且不说杀了我会引来何等严重的后果,就算是一枪把我打死,天津的帮会也不一定轮到他发号施令。格格聪明绝顶,这里面的道理自然也明白,就不必拿大话唬我。不管甘粕正彦何等凶恶,里见甫又如何来者不善,他们都不会损害我的性命,更不会伤害格格。您的身份不一般,关系着满州和日本的邦交,他们没资格破坏。再说格格的干爹多田司令官即便不直接介入,也也不会看着格格遭遇不测。这件事要我说其实不难办。老祖宗有话,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里见甫胃口再大,也吃不下整个烟土生意,让一部分给他,大家都有个下台阶。他得了一部分好处,也该知趣退后不至于赶尽杀绝。”

宫岛看看宁立言,语气略有些不快:“你就只有这个窝囊废主意?老三,过来!”

猴子听到招呼,从宁立言肩膀上跳下,熟门熟路地来到宫岛身边。

“我的主意当然不止这条,但是对格格来说,这个主意风险最小,也不至于得罪人。”

“得罪人?”宫岛冷哼一声:“你是说我不敢得罪里见甫?”

“我没这个意思。格格是金枝玉叶,甘粕在满州当差的时候论官职也在您之下,里见甫只是个报人就更不值一提。可是大家关上门说一句真心话,他们毕竟是日本人,背后也有靠山。这次来天津,是奉了日本上层命令。打狗总得看主人,格格不能为了几个小钱,就伤了和日本人的和气,这犯不上。”

“你呢?你会不会把帮会让出来给甘粕正彦?”宫岛盯着宁立言。

宁立言一耸肩膀:“天津的地盘是我按着规矩拿过来的,甘粕要想拿走不是不可以,但是总得按着规矩办。这片地界的码头、仓库还是帮门身份,都是卖命流血换来的。他要是骨头硬,也按着规矩走一趟,该有的自然有,否则的话……我也只好表示遗憾,我们这帮人只认规矩不认洋人身份。”

宫岛的柳眉一挑,言语里陡然带了几分火气:“你的意思是说我还不如你们混混胆子大?”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说大家的情况不同。我住英租界,格格属于满州国。英国人再怎么废物,他也不能怕了日本人不是?何况我们吃这碗饭注定有进无退,你只要退一步,这口锅里可能就没了你的饭。格格是做大事的人,做事不能做绝。该退就得退。”

“我要是不想退呢?”

宫岛说话之间豁然从床上跳到地上,也不穿鞋,赤着脚站在宁立言对面。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肚兜的事实,两眼直盯着宁立言说道:

“你不用使激将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利用你对付里见甫和甘粕,等到事情闹大又把你丢出去做替死鬼。这点小心眼少在我面前用!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们满州国不怕日本、我堂堂大清肃王之女,安**总司令金诚之更不怕里见甫,我这次宁死不退!”

她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目光中的柔媚尽为刚毅决绝所取代。那只猴子似乎也感受到主人情绪,大瞪着眼睛,仿佛随时都准备扑出去挠人。

宁立言向身旁一指:“格格别激动,咱们有话坐下说,房间里虽然有暖气地上总归是凉,光脚踩在上面对身子骨不好。足是人的根本,现在你不觉得异常,老来就要吃苦。”

宫岛扫了他一眼并未做声,但是依言坐下,沉默片刻之后才开口:“老来受苦?也得先活到老的那一天才行。里见甫不是善男信女,如果不能对付他,就不是损失多少的问题,而是还能剩下多少的问题。日本人的贪婪远超你的想象,他不是要从锅里分一碗,而是要端走整口锅,充其量只会给我们留下一碗饭,那点份额一个人都吃不饱更别说两个人。”

宁立言心中嘀咕着:若非知道日本人的德行,我又怎么会给你出这个主意?固然我不曾亲自参与贩卖大烟,但是给你帮忙总是有损名誉以及阴德。就是为了看到你们自相残杀,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是嘴上则换了个说辞。

“格格言重了。烟土生意一本万利,金船舞厅也是日进斗金。即便是里见甫拿走我们的生意,格格依旧可以衣食无忧,又怎么会受穷?您的命数好,这辈子不会忍饥挨饿,只有我们这些倒霉蛋才会拿命赚吃喝。”

宫岛看看宁立言,忽然一阵哈哈大笑,身体剧烈颤抖,身上那件肚兜随时都有脱落危险。笑了好一阵,宫岛忽然在脸上擦了一把,随后才对宁立言说道:

“我的命好?这话真是太可笑了。我的遭遇落到你们谁头上,早就zi shā了。算了,这种废话我不想说,只说眼下。我可以跟你交个底,你猜错了。金船虽然日进斗金,但我真的没钱。我现在还欠着很多债,就连你的分红也付不起。如果里见甫拿走烟土生意,我就会一无所有最终死路一条!你难道要看着我死?”

第四百四十三章 金玉其外

宫岛的烟土生意以及舞厅生意宁立言都是唯一合伙人,除了拿出五万大洋帮助宫岛装修舞厅乃至支付烟土定金以外,烟土的运输以及工厂的保护,成品运送乃至金船的秩序维护,都是宁立言负责。

金船开赌台,苏兰芳生意就要受影响,如果不是宁立言在此坐镇,金船再背景深厚也难免有人捣乱。这些事都有成本,宫岛不付钱给宁立言,宁立言却要付钱给手下。按照约定,这些支出都应该算到宁立言股份里等待分红。

眼下金船舞厅的股份折算,宁立言和宫岛各占三成半,余下三成则是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宪兵队以及特高课的干股。按季度分利不参与经营和管理。可是自从金船成立到现在,这些股东谁都没得到分红款。即便是宁立言也只得到了烟土运输款,这是属于公事往来帮会收益,跟他个人关系不大。金船虽然生意兴隆,可宁立言并没有因此得利,还一直在亏钱。

他为人四海从不曾向宫岛开口讨要钱财,宫岛也绝口不提这件事。在外人面前始终摆前清旗下大爷做派,吃穿用度极尽奢华,让人相信她家里有金山银海铁打富贵。若不是亲口承认,怕是没几个人会相信堂堂金大将居然债台高筑连分红钱都拿不出来。

“金船每天营业款还有烟土销售款确实不少,但是我手上并没有多少积蓄。钱来得快去得更快,至于这些钱花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宫岛摇摇头,一脸无奈。朝宁立言伸手:“给我支烟。”

香烟点燃,宫岛猛吸几口以破罐破摔的语气说道:“我给不了分红,却也不会让你白忙和。堂堂大清格格金枝玉叶陪你一晚上你该付多少钱?说个数,我们就按这个规矩办,我欠你多少钱,就陪你几个晚上。”

“格格这说得什么话?咱们乃是好朋友过命的交情,金山银山花的完朋友交情用不光。闯江湖义字当先,那点钱又算个什么?话说到这里,那些钱一笔勾销,格格千万别再提起。”

“你可以把债一笔勾销,其他人呢?金船那些不曾掏过钱的股东可不是好惹的。他们支持我做鸦片生意,就是为了找我要钱。金船能够存在的基础,也是这些人的支持。如果真把他们得罪了,舞厅随时都可能被封门。还有热河驻屯军的鸦片款,我一直拖欠着从没付过,那是多大的窟窿你我心里有数。生意在我手里,这笔债务总可以拖,如果里见甫把生意拿走,这些人就会一窝蜂扑上来找我要钱。我拿什么给他们?我的身子可不会让这些俗物触碰,他们不配!”

宁立言心知宫岛东珍手头散漫使钱如泥沙,又不懂得经营理财,钱来得容易去得马虎。舞厅、赌场、烟土都是现金流的生意,每天开门就有大笔的钱财进账。可是她不懂调度也看不懂账本,连盈亏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存钱。

虽然聪明才智过人,可是论起经营管理方面的能力实际远不如里见甫。这些钱是怎么花掉的,她根本说不清楚。

前世自己和她如胶似漆的时候,便知道她这个毛病。当时金船每天的营业款就是两人的小金库,吃喝玩乐随意支取,花光了也不心疼。这一世虽然宫岛没养面首,花钱的毛病依旧没变。

这种生活方式及管理漏洞注定做不好生意,之所以让她经营烟土,也是因为知道她这个短板。里见甫靠卖烟土给日本侵略者提供经济支撑,宫岛东珍拿到钱就只会花天酒地。只要把这门生意交给她控制,日本人的财政就得持续流血,也算是一种打击日本人财政的手段。

他心里有数,嘴上则奉承着:“我也是大宅门出身,理解格格的难处。外人看来格格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却不知当家人的难处。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格格却要操持成千上万人的吃喝,用钱的地方自然就多。这种苦楚不足为外人道,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磨破嘴皮子也没用。日本自己国内也不乏贵族,也该体谅格格的难处,不会赶尽杀绝。”

“说得好!果然是我的知己!”宫岛的目光重流露出一丝异彩,显然事到临头她也在为自己钱财的去向伤脑筋。固然搞清楚钱花在哪里未必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让人心情舒畅,不至于当个糊涂鬼。宁立言这句客套话,于宫岛而言相当于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借口。这个借口如果宫岛自己说难免有托词嫌疑,从宁立言嘴里听到便能骗过自己。一句话既是解忧也是保全颜面,宫岛因此看宁立言越发顺眼。

“我的难处只有你明白。祖上留给我的家业足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是我不能只管我自己。我得考虑我们旗人的江山,我得效忠于皇帝。忠臣孝子不止男人能当,女人也一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错。忠臣不分男女,穆桂英、花木兰都是女儿身,论起报效国家不比男人差劲。格格身为安**总司令,自然要负担部下开销。咱们做这烟土生意,本就是为了帮格格筹措军饷,利润佣来养兵最正常不过。”

“这门烟土生意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兴大业,这是日本政府对我们的承诺,也是大东亚共荣的实际表现。可是不管哪个国家都难免有误国奸臣,日本也不例外。有些人蓄意破坏亲善,对安**百般刁难克扣军饷。这是我们旗人自己的军队,日本人可以不管他们死活,我不能不管。我是大清的格格,也是安**的司令,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让他们吃饱穿暖!”

宫岛东珍说到这里挺起了胸膛,仿佛回到了操场上正在检阅手下部队,身上肚兜已经变成了大礼服,威风凛凛气势十足。留声机里传出女人优美的歌声:“那太阳已残,那归鸟在唱,叫我两赶快回家乡……”

“人总是要回家乡的,当初我帮助土肥原把皇帝从天津带走,又亲手把皇后送到盛京,未来也该由我护送他们回到紫禁城重新坐回宝座之上,这是我的本分。”宫岛神情坚毅:

“做这件事必须用我们自己的军队,不能用日本兵,否则就是对不起祖宗。可是养兵就要花钱,要想练一支精兵,花费就更是高得吓人。当年祖宗养北洋六镇养到国穷财尽,我养安**也是一样。军队就像一头怪兽,每天睁开眼睛就要用数不清的钱去喂,否则这头怪兽就会变小、变弱直到饿死。我们大清要想扬眉吐气重整河山,军队只能越来越强不能越来越弱,不管多少钱都得花。我原本以为靠这门生意可以养兵也能支付各方开销,可是我想错了。我把所有赚来的钱都拿去养兵,结果还是不够。那些人的分红,上面的分润就更不用说。我欠的债数目惊人,退一步就死无葬身之地,你让我往哪退?”

宁立言无视宫岛目光中隐含的锋刃,依旧是一副全心全意为友人想出路的态度。“事情不会那么严重,格格为的是公事又不是中饱私囊,安**也是大日本帝国的门面,格格养活他们就是为帝国争面子。何况他们一直说要共荣,既然是共荣,钱自然也要大家花才对。格格把事情说清楚,他们也不至于穷追不舍,最多就是……”

“拿走我的兵权,让我投散闲置!”宫岛咬牙道:“东京有几个想要占我便宜的混蛋始终没能如愿,一找到机会就要找我麻烦。这个机会他们不会放过,肯定会拼命攻击我,让我没法在社交圈出现,也会夺走我的兵权。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那格格的心思是?”

“我的生意不能交出去,不管是舞厅还是烟土。安**需要我,陛下也需要我!至少现在我不能失去这一切,你帮我对付里见甫,让他知难而退。我会找时间去东京申诉,让上层知道有人在破坏大东亚共荣,破坏中日亲善。为了几个小钱就不顾大局。将来我会让出一些份额给我们买几个护法,但是让多少得我说了算,不能由里见甫决定。你相信我,这场官司我不会输,也不会让帮我的人吃亏。你只要帮我过了这一关,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宫岛注视着宁立言等待他的回应,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竟是显得非常紧张。百合子本已经穿上的和服重又脱了下来,跪倒在宁立言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只要宁先生肯帮助格格,我也愿意服侍宁先生。我保证让宁先生……满意。”

显然,只要宁立言能够想出办法帮宫岛守住烟土利益,就可以得到宫岛东珍的身体。百合子作为她的“妻子”,也在奖赏范围之内,并蒂花开也不在话下。

虽然宫岛的私生活风评不佳,但是宁立言清楚,她的衣服也不是谁都能脱下来的。这个女人性情桀骜又喜怒无常,固然碍于时局不得不在日本人羽翼下生活,心里依旧放不下格格架子。在外界把她称为东方的玛塔·哈利,她骨子里还是想做圣女贞德。

由于受过男人的伤害,她在男女关系上看法略有些病态,像男人狩猎美人一样狩猎优秀男子。和日本一些军政要员的关系,在她看来只是复国计划的一部分,算是笼络对方的手段之一算不上动心。

至于身边的男人,则是姬妾面首之属,非英俊小生才子名流不取,像是自己前世就是因为胆量被相中得以入幕。男人往往容易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和某个女人有了这种关系就对这个女人有了支配权力,社会舆论也往往给这种错觉以支持。

可是在宫岛身上,这种想法注定行不通。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只不过是她的猎物乃至玩物,根本左右不了她。包括这种关系主动权也归宫岛掌握,她厌倦了便会把男人一脚踢开。一心想要得到她的男人,反倒是难以得偿心愿。

这一年多时间里不知是金钱刺激让她忽略了yu wàng还是因为追求宁立言不成激起好胜心,她身边的人就只有百合子这个同xing bàn lu并未寻觅面首。除去和派遣军司令官多田骏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暧昧关系外,确实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活。

百合子更是她的禁脔,任何男人如果对百合子流露出不轨企图,宫岛都会立刻翻脸让对方下不来台,乃至为此反目也在所不惜。可以看得出来,她心中已经把百合子当做了自己的替身,维护她的清白就是维护自己的清白。现在把百合子献上,实际就是宫岛心甘情愿献身。

这种献身行为不是单纯的关系,而是一种缔结盟约的手段仪式,当这个仪式完成后,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复杂。即便不是夫妻,也不会是普通的露水鸳鸯。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双方谁也不可能给对方名分一类的东西,但是这种心头的明悟远比契约或是名位约束力更强。

以宫岛的性格如果宁立言故意装傻充楞,那把鲁格p08只怕就要大发利市,闹出几条人命也不是稀罕事。

可是这也证明宫岛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她要求宁立言同时也会要求自己,这种束缚对双方都有效。能让一个对男女关系认知与众不同的魔女产生这种念头,其困难程度远比单纯得到她的身体更为困难。更别说宫岛如果真的和宁立言之间形成这种束缚,于她的交际又会带来多少不便,其所做出的牺牲也非同小可。

宁立言此时不敢有丝毫大意,看看宫岛又看看百合子:“你们……何必如此?格格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更有多田司令官的交情,区区里见甫又算的了什么?格格只是太心急了,定一定心神,肯定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办法我或许可以想到,但是要想成功也离不开你帮忙。”宫岛的语气非常平和,证明她此时神智清醒,情绪平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要想在天津做成一件事,必须要得到帮会支持,鸦片生意尤其如此。我知道你不想卷进这种事情里,可是除了你我无人可用。日本人……除了百合子,我谁也我信不过!”

宫岛的眼神中闪过片刻怨毒:“在这件事上,只有你能帮我。你如果不肯帮忙,我就和里见甫同归于尽!”

“格格何出此言?你这样说话我要是还不帮你,岂不是狼心狗肺?你放心,不就是里见甫外加一个甘粕正彦么,没嘛了不起的!我帮你收拾他们!百合子小姐赶快把衣服穿上,这样像什么样子?”

百合子还不等动作,忽然房间里响起一阵电铃声,声音短促尖利,让人心慌意乱。宫岛眉头一皱:“有人闯我的密室?百合子,你赶快穿好衣服,我的女人,身子不能让其他人看!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胆子!宁立言,你马上脱衣服!”

第四百四十四章 借题发挥

“未经通报擅自闯入,打搅了二位的好事,是我的不对。实在是上峰命令太急,让我失去了分寸。在此向二位表示诚挚的歉意,你们一定要原谅我。”

擅自冲入密室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相貌平平,头顶寸草不生,只在两鬓留有几许稀疏毛发苟延残喘。来人穿一身中山装,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不带丝毫日本口音似乎是个来自南方的知识分子,可是宁立言第一眼看到就已经认出他的身份:未来的亚洲鸦片大王如今日本新闻界骨干里见甫。

里见甫举止十分斯文,道歉的语气也非常诚恳,可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看到宫岛东珍身体时毫不掩饰地贪婪目光,证明他这番言语毫无诚意。

敢一路闯到宫岛东珍的密室就证明里见甫并不怕这个魔女,所谓的道歉也就是敷衍场面不至于让宫岛下不来台。

里见甫在新闻界工作,又和高层多有往来,对于所谓大东亚共荣是怎么回事以及宫岛的地位一清二楚。何况这次工作本就是特高课命令,更加有恃无恐。直冲金船密室这一行为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向宫岛示威。

宫岛将略虽然不足但是急智无亏,在刹那间也想到了办法应对。因此当里见甫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是赤身抱在一起的宫岛和宁立言,以及满面惊慌的百合子。

直接闯密室没什么关系,撞见幽会现场就有点说不过去。不管中外,这种床帏之事都属于个人**。宫岛不管名声再怎么差,也没豪放到公开把这种事展览给别人看的地步。她毕竟还是前清格格日本人的政治吉祥物,于其尊严总要格外保全。

里见甫撞破她的私生活,公事就变成了私事,奉的命令级别再高也不能不顾情理,宫岛也就有了发作的空间。

“滚出去!”宫岛语气中满是怒气,拼命往宁立言怀里钻,让他帮自己遮挡身体。可是在这个行动中,又故意把自己迷人的身段luo lu在外吸引里见甫的视线。里见甫按着日本人的规矩鞠躬行礼倒退而出,宫岛则呵斥着:“不懂规矩的野种!连随手关门都不知道,一看就没家教!”

房门在里见甫面前关闭,后者脸上无喜无怒,掏出怀表计算时间,十分钟后伸手敲响房门。

再次走进时,房间里的人已经穿戴整齐。宫岛东珍身穿大礼服斜靠在太师椅上,嘴里叼着雪茄,翘着二郎腿,马靴轻轻摆动,面色阴沉如铁,猴子在她肩膀上朝里见甫呲牙咧嘴做出凶相。宁立言坐在她下手位置,脸色也非常难看。两人看着对面站着的里见甫都不说话,也没有让他就坐的表示。

里见甫神色自若,既没表现出尴尬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他很清楚这是宫岛东珍所用的诡计。自己身上带有土肥原的书信,要求宫岛东珍把“必要工作”移交给自己处理。

虽然日本在国际上已经没有多少体面可言,但是上层大佬们总归还是爱惜羽毛,像是贩卖烟土乃至白面儿这种事,还是要弄个遮羞布,不能以日本帝国官方机构经营,更不能留下手令之类的东西以免落人口实形成证据。这封私人书信等同命令,宫岛东珍再怎么跋扈也不敢不遵从。

可是这个女人拿出这么一手,反倒是在情绪上占领了主动权。她的霸道和放荡人所共知,被捉奸在床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丑闻。偏又能借着这个由头对自己发作,借这种私人情绪抵消公事命令。不愧是能为帝国效力主持华北调略的女人,确实有几分巧变。不过这种小聪明在大势面前毫无意义,里见甫心中也没当回事。

在他眼里,宫岛无非是高级娼妓,不管是安**司令还是情报机构少佐军衔都是为了让娼妓能够卖个好价钱所做的包装。对于日本内部人员来说毫无作用。

虽然从官方身份上看,里见甫连军职都没有,目前连国通社主干事职位也已经交卸,充其量只是个报人。但是在日本情报体系内他的身份比宫岛更高,权力也更大。

眼下日本的舆论宣传战线,主要由里见甫负责,背后还有影佐为靠山根深蒂固。宫岛“东方玛塔·哈利”这个绰号本身就充满香艳意味,于职业素养和个人能力并无多少助益。日本情报体系内部一部分男性官员从根子上就看不起女谍报员,认为她们就是帝国的娼妓,宫岛这种私生活不检点的女谍更不用说。

里见甫虽然是个标准的文人,却和少壮派军人立场接近,信奉功名当靠军刀获取,看不起不能在一线厮杀的同僚,更别说以色相出名的女子。从第一看看到宫岛开始,里见甫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得到她的身体。

他这么想并非是被宫岛美色所迷,而是认为这是必要的流程。自己作为胜利者利用享用失败者的女眷、钱财,宫岛以及她身后的日本女子,都应该是自己的战利品。

以战胜者自居的里见甫把宫岛的这种反应视为垂死挣扎并未在意,双方对峙持续了约一分钟,里见甫才主动开口。

“这位是宁督察吧?久仰阁下的大名,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见面。新女性报纸上经常刊登阁下的事迹和照片,不过我必须说一句,您本人比照片更英俊。”

宁立言哼了一声没说话。生了两个孩子之后的汤巧珍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打着采访、专访、专栏等名目在报纸上刊登自己和宁立言合影,把这种合照当成结婚照以作自我安慰。家里人心里全都有数,也没人点破或是阻止。里见甫这句话证明他一直关注英租界的报纸,汤巧珍那份报纸已经进入他视线。

里见甫继续说道:“我去拜访过茂川少佐,从他那里也了解到宁先生和帝国的关系,也知道宁先生和格格的交情非同一般。只是没想到,你们的交情已经要好到这个地步。宁先生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两儿一女,格格身份尊贵,不可做妾为小,你们两人之间该怎样收场,是件让人伤脑筋的事情啊。”

宫岛冷声道:“我和谁睡轮不到你来干涉!你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我的地盘撒野?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

“我可不敢过问格格的事,只是出于友人立场,关心格格的感情而已。”

宁立言冷声道:“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何方神圣。如今庸报由你做主没错吧?报人都有好管闲事的职业病,这不奇怪。不过要想报纸办的长久,眼睛得亮堂心眼得灵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多好的买卖也没法维持长久。在天津这一亩三分地哪家报纸能经营的下去,哪家报纸关张垮台,我说了算!别看庸报家大业大,我要想让它关门,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要是翻脸伤了交情,可别怪我事先没开口。”

里见甫一笑:“和二位开个玩笑,大家不要动气。两位都是帝国的骨干,你们之间的结合,也有利于工作的开展,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坏你们的姻缘?”他挑眼看了看百合子:“若是百合子小姐也参与进来就更好了,在你们身上率先实现了大东亚共荣,这可是值得报道的好事。”

“你打断了本格格的好事,若是只有这些废话,就趁早给我滚蛋!”宫岛吐了口烟圈,语气更加不耐烦。

里见甫连忙赔笑:“我来自然是有公事,只不过不想闹得剑拔弩张,大家还是应该和气生财。至于我的来意,内藤前辈应该和格格说过了吧?土肥原长官也是体谅格格这些日子劳心劳力,担心格格为此累坏了身体。再说,格格乃是金枝玉叶,岂能把时间耽搁在钱财俗务上?帝国还有无数大事等着格格去办,这等买进卖出经营钱财的小事,就交给在下这等凡夫俗子操持就是。”

终究眼下中日两国尚未全面开战,日本人在国际社会还需要一块遮羞布,吉祥物还是有着自己的存在价值。再者日本人也素来有说一套做一套的习惯,把口头谦恭看作礼仪规矩的一部分。即便里见甫心里已经把宫岛东珍摆布成各种模样,言辞上还是颇为委婉。

宫岛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为了这个。少在这给我说漂亮话,不就是看我做生意眼热,想要抢我的买卖么?谁都不是傻子,少跟我耍这套把戏。爷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咱能比么?爷见过大钱,也经过富贵,就这点破买卖还放在眼里么?就算是赏你了也不算什么。”

“是,格格是办大事的人,器量格局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宫岛东珍话锋一转,“要说我赏别人点什么,十万八万乃至百万都不算事,可是总得我高兴才行啊。奴才惹我生气,还让我赏他东西?从古到今有这份道理么?你今个搅了我的好事,还想让我赏你?做梦!你是怎么来的?”

里见甫一沉吟:“我是从茂川公馆坐车……”

“你是坐车来的,那就给我滚回去!立言,替我送客!”

一声令下!宁立言豁然起身伸手抓向里见甫的肩头,他的身材比里见甫高出一大截,这一抓倒像是大人抓孩子。猴子吱吱大叫,似乎在为宁立言叫好助威。里见甫少年时曾为孙帝象表演过柔道,自己出身军人世家,虽然从事文职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近身撕打搏斗也很有些手段。

一见宁立言来者不善身体立刻作出反应,以柔道的功夫化解攻击试图摆脱宁立言束缚。宁立言在“谦德庄”跤场学来的摔跤手段不在里见甫柔道本事之下,两人技法较量难分高低,宁立言的气力和身高都超过里见甫一大截,胜负自然没了悬念。

两人较量不过几个回合里见甫便落于下风,他眼看情形不对急忙喊道:“格格,请你不要鲁莽……”

“把他给我扔出去,少让他聒噪!”

“得令啊!”宁立言用小花脸的腔调应了一声,一记“得合勒”把里见甫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随后伸手拉开密室房门,里见甫刚挣扎着站起,宁立言便是一顿猛烈的拳脚殴击。直到里见甫被打得东倒西歪难以招架,又猛然抓住他的前襟,朝门外用力甩出,同时狠狠关上房门!

第四百四十五章 卷土重来(上)

寓所内。

一个下女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棉球蘸酒精为里见甫擦拭伤口,在里见甫对面,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子坐在大班椅上看着鼻青脸肿的里见甫,面色阴沉目光凶悍。和里见甫一样,这男人也是一颗光头,如果此时南京那位凯申先生也在现场,房间里必定光芒万丈。

这男子的相貌本就生得严肃,此时心怀怒气,脸色就更有些阴森可怖。他身上穿着便装,衣饰极为华贵一副富商打扮,可是只看他的眼神和身上那股子杀气便没人会把他当成商贾看待。即便是其身上并未携带武器,人们也会下意识地把他视为赳赳武夫。

上药的下面对里见甫背对这个中年人,可在其目光注视下依旧忍不住转动身躯耸动肩膀,仿佛背后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出鞘利刃,稍不留神就会被其刺伤。

这个中年人便是里见甫这次同行助手,也是伪满洲国第一任警务司长,被人称为“哈尔滨夜皇帝”的甘粕正彦。

甘粕的叔父在陆军担任少将,于家中极有威望,甘粕从少年时便以叔父为偶像,言行举止处处模仿,养成了自己的军人气质。即便是后来以醇酒美人自娱消遣,这种气质依旧难以改变。

他说话声音不高语气铿锵有力,“我对日租界的帮会力量做了考察,确信他们只是群寄生虫,无用的废物。他们畏惧权威,不敢挑战秩序,相反倒刻意维护秩序。一名徒手巡警就能让数十名帮会分子畏惧,他们甚至不敢装备qiāng xiè,也没有多少武艺训练。和那些哈尔滨的亡命徒比,这里的江湖人就像是一群孩子。东北的绿林马贼远比他们骁勇善战,一样要臣服于帝国脚下。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张牙舞爪?不管是英租界警官还是所谓大亨,冒犯帝国都是死罪。”

“多谢甘粕兄的厚爱,些许小事不必大动干戈。”里见甫忍痛的功夫并不逊色于本地以挨打为能的混混,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方才下女擦碘酒时一声不吭,此时开口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异常。

他挥挥手示意下女离开,等到对方关上房门之后,里见甫脸上忽而露出笑容。

“你这位哈尔滨夜皇帝如果出马,干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自然不是难事。可是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只是为了给我出气就杀掉宁立言,不是白白便宜了吉川幸盛?他可是一直盼着你这么做又不肯有所表示,我们总不能白给他效力。何况我们还有要事在身,现在结果了宁立言,只会让宫岛东珍欢喜。对这种女人来说,损失一个面首算不了什么,她只要在本地帮会中刻意宣传,我们就会成为此地江湖势力的第一号对手。”

甘粕在宁立言前世曾经成功让满映公司起死回生,自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虽然举止神态像是个军人,实际并不缺乏商人的聪敏与权变。于里见甫所考虑的问题也心知肚明,但是基于两人的友谊以及里见甫所受的伤他必须表个态度,证明自己立场所在。

两人之间算不上生死之交,可是这次的工作乃是合作关系,又有之前哈尔滨合作经历,终究是比普通人的关系亲近。再者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看法相同,都认为日本人天生高人一等,不能受外人欺负,尤其是不能被中国人欺负。

对宫岛东珍的看法两人也差不多,甘粕在哈尔滨当夜皇帝时玩弄的女人不知多少,心中也早想着一亲这魔女芳泽。问题是他的地位不高不低不上不下,宫岛东珍结交的日本高官显贵甚多他靠不上前,这次到了天津心中多少也有些念想。

里见甫撞破宫岛好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桩小事,宁立言居然敢对里见甫挥舞拳头未免太不把大日本帝国放在眼里。若是为了维护帝国利益以及让宫岛知道分寸,他并不介意杀人。

“杀人当然很容易,只要一发子弹就能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消失,可是比起帝国大业,这点皮外伤又或是某个狂徒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你我堂堂大和武士,又怎能被一个小女人的拙劣计谋所愚弄?”

甘粕看看里见甫,后者嘿嘿笑道:“怎么?你以为这点小伤就会让我失去理智?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如果连这点忍受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为帝国效力,承担筹措军资的重任。中国的越王勾践为了大业可以尝仇人的粪便,韩信可以忍受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与他们相比,这点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里见兄……”

里见甫打断甘粕的话:“我知道,这是宫岛东珍的诡计。她知道我可能会在这个时间去找她,便故意找来宁立言与自己幽会,以便给自己找到发作的借口。先给自己找个可以发脾气的由头,再让宁立言与我发生武力冲突,希望我和他刀枪相向。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本地人说打人莫打脸,宁立言却专门以面部为攻击目标,这是为了在我们的格格面前卖好。只可惜在格格的心里,他已经成了弃子。”

如果不是脸上的瘀伤以及碘酒破坏,里见甫这时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智者风范。他自己并未意识到现在模样非常违和,自顾说道:“我们的工作是收回烟土销售权力以及渠道,再把本地帮会控制在手里。看上去是两件事,实际乃是一件事。”

“烟土。”甘粕正彦吐出了两个字:“要想控制帮会最简单的手段就是钱财,只要我们能够夺回烟土生意,就有了稳定的财源。再用资金收买帮会分子,用不了多久,这里的帮会就是我们囊中之物。”

“没错。这种方法比杀人有用,本地不是关外,作为一个港口城市,秩序比杀戮重要。我们不能成为帮会的敌人,也不能把东北的规矩带到天津。要想控制帮会需要有钱,要想有钱就必要有稳定财源。所以收回烟土才是真正要紧的事,其他都可以延后。至于宁立言……等到我们的目标实现之后,他的性命就是我们囊中之物。现在要是对他下手,可是会误了大事的。”

甘粕频频点头,里见甫的态度让他非常满意。他方才的话不过是试探,眼看这顿拳脚并没有打散他的理智,分析的头头是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心中想必已有成案。自己也可以松一口气。

“这顿拳脚打得好!”里见甫精神渐涨:“我撞破她的好事,她的姘头打了我一顿,我们之间彼此互不相欠,她的脾气再大,也没法再发作下去。等到我的伤养好之后,她又怎么拒绝我?比起她纠缠不清,用这种方式互相扯平对我并不是坏事。我倒要看看失去鸦片生意之后她还能威风多久。那些债主会不会饶了她,还有热河驻屯军那边,也等着她清账!”

里见甫的眼中露出凶光:“到时候我要这个贱人自己tuo guāng衣服,求着我们摆布!我要把她所谓的尊严、骄傲尽数剥去,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这些伤,我会加倍偿还,让她知道冒犯伟大的武士会面临何等后果!”

甘粕点点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里见兄有如此器量,自然不会被宫岛这个妖女愚弄。我现在只担心一点,她用的是不是缓兵计?如果利用这几天时间她转移或是销毁了什么,对我们的接收肯定会造成障碍。”

里见甫胸有成竹:“我们这次只是收回她的生意,不需要做多余的事。鸦片账目本就不该我们审查,她想要怎样做手脚,我们都不必过问。反正那些债主会找她要钱,账本再怎么反复也无法赖账。只要保证鸦片仓库、工厂不出问题,运输线路畅通,我们的工作就能顺利完成。所有的策略奇谋都建立在对手的贪婪、傲慢或无知之上,你觉得我们会上当么?”

甘粕也笑了。

“里见兄的看法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不管对手怎么布**阵,我们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分,也就不会中计。仓库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如果有人试图做手脚,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里见甫点头道:“警察署、茂川公馆的人都在我们这边,至于派遣军司令部则保持中立。这个**这次借不到什么势力,最多就是几个本地流氓给她站脚助威。纵然她有三头六臂,这回也休想逃脱。”

甘粕冷笑一声:“土肥原先生所赠送的大礼也是时候该派用场了,我们不想杀宁立言,这个人想不想杀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他可以把宁立言杀掉,也不是坏事。”

里见甫忍着伤痛一笑:“那如果他失败了呢?”

“那也不过是偿还自己的债务,帝国的经费不养闲人,土肥原阁下养了他那么久,如今便是他还债的时候。或是效力或是效死,别无他法。”

日租界芦庄子一间低矮的小平房内,十几个衣衫破旧两眼血红的汉子大呼小叫地玩着“赶老羊”。在那张高低不平且满是油泥地方桌上扔着些许铜钱,还有几块干粮作为赌注。南京政府的法币在日租界禁止流通,这几个输光当尽依旧难改赌瘾的赌棍也拿不出像样的钞票,除了这种不上捐税的下等赌局,也没人会接受她们这么寒碜的赌注。

这帮人正赌在兴头上,外面忽然响起拍门声,几个人神色一变,居中摇骰子的大汉警惕地看看四周,随后说道:“我看看去,谁都别动啊。”随后先把面前的铜子儿划拉到口袋里,趿拉着鞋来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谁啊?”

“我!”

听话音不像是巡捕,本宅主人兼赌场头目的胆气又壮了,嗓门渐渐洪亮:“你又是谁啊?”

“开门自己看。”

“这是谁活腻了,拿你二爷开心,我……”男子的脏话一连串吐出来,随后拉开了房门,可是随后房间里其他赌客就听到这男子像是见了鬼一般惊叫道:“欸?师……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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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 卷土重来 (下)

门外男子离开天津虽然已经有两年时光,也受了些颠簸磨砺但总算没遭大罪相貌没有大的变化,摘下头上的草帽再取下墨镜,故人便不难认出他的身份:曾经叱咤风云,在天津跺一脚地面乱颤的青帮大爷袁彰武袁三爷,居然又回来了!

当日袁彰武的罪名虽然没有扣实,可是他潜逃出津不打自招,官方便把郭建章被杀宁立言遇刺的罪名都落在他身上。固然min guo的法律所管辖范围有限,袁彰武只要逃出山海关就拿他没办法,但是在天津本地终究是逃犯身份。如今郭建章的命案未销,他却重返家园,让其弟子惊诧之余又不免后怕。

小赌场的人都zou guāng了,只剩下这名弟子紧张地说道:“师父,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还死外面啊?”袁彰武并没有逃犯的自觉,说话依旧如同当日一般趾高气扬,与过去相比如今的袁彰武身上多了几分煞气。那名弟子本就畏惧他,如今更是不敢看袁彰武的眼睛,仿佛里面藏着刀枪看一眼就会对自己有所损伤。

“不是……现在您的案子还没销呢。虽说东北军滚蛋了,可是29军跟宁老三关系更近,有他在那盯着您那案子就撤不了。而且如今不同往日,日租界的巡捕不少都是他的徒弟,万一让这帮人闻着味,我就怕……”

“我都不怕你怕嘛?不就是宁老三么,他有多大能耐我知道,这次我敢回来,就没把他放眼里。”袁彰武打断了徒弟的话,四下打量着这间低矮破旧的房间,嘴里不住地叹息:

“我这才刚走多长时间,你怎么就混成这样了?我袁彰武的徒弟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也是吃喝不愁,开宝具也得像模像样,怎么弄一帮穷骨头跑你这耍钱来了?这玩一天也就刚够吃饭的,有嘛劲啊?”

“谁说不是呢?”这名弟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悲伤之色:“可是不干这个干嘛去呢?我们都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过去全指望师父带着我们吃饭。自打您一走,这帮孙子走的走降的降,不少人投奔了刘光海还有人直接投了宁老三。咱的码头、窑子、赌场都让他们拿走了,看局护场都是他们的人,咱靠不上前。码头更别提了,宁老三带着巴大把的人去了,把我们都轰走,谁也不敢跟他叫板。大家想活就不能要脸,只能嘛挣钱干嘛。开这么个宝局子虽说是不挣钱可总算饿不死,我也就知足了。”

袁彰武坐在床边,拿起炕桌上那几枚骰子在手上掂量着:“还是这老玩意,灌铅的货。也就这帮没开眼的看不出这里面门子,要不然你这摊也得让人砸了。想当初我在的时候,咱几时吃过这个苦?现在西头那帮把好处都占了,你们就没点想法?”

“有啊。咱这边一直想出来人跟西头的叫一板,可是没有师父这样的人物,谁也攒不起人来。再说这手里也没钱上面也没势力。去年的时候藤田太君还有普安协会的尚先生,后来听说他也是个日本人,姓小日向,不管他叫嘛吧,总之是想给咱撑腰的。这两都跟咱们这找过人,说找个人出头,把日租界的地盘给我们弄回来。也答应给钱给势力,可是这话说了没多长时间藤田太君就调走了,小日向太君后来让人在码头上给打死,事也就放下了。再说出头的人也没落好,王少泉让人按帮门规矩家法处置,其他几个跟日本人来往的也都倒霉,咱除了忍着也没别的办法。”

袁彰武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徒弟连忙划着洋火凑上去,袁彰武把烟点燃,随后把烟盒扔给徒弟。“赏你的。骆驼,美国烟,你小子还没抽过呢,让你开开洋荤。我过去就知道你小子不错,这回证明没看错人。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出事了才知道谁是好样的。能受这份穷也没投降,是我袁某人的徒弟!我这人最公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会亏待你。你小子祖坟冒青烟,好日子说话就来了!这馊窝头剩饼子全都扔了,一会跟师父走,我带你解馋去。”

这名弟子先是一喜,但随后又有些担心:“师父您想吃嘛我给您叫去,饭馆人多眼杂……”

“你小子糊涂。还用得着饭馆?刚才那帮人就把我卖了!我要是害怕,还能光明正大回来?我的官司在华界,咱们现在在租界,只要人不出日租界就保证太平无事。那帮西北军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日租界抓人?当初我走也不是怕这场官司,是去找朋友想办法,现在我找到了靠山,根本就不怕露面。等过些日子就是华界我也一样去,照样没人敢惹。”

说话间袁彰武从怀里掏出个钱包朝徒弟眼前一扔:“自己看看。全是老头票,你小子这破地方干十年也赚不回来。今儿个一天咱就花了它,一分钱别剩。明个保准还有。带起来,一会你负责结账。”

鼓鼓囊囊的钱包给了这徒弟无穷的勇气,神色也变得兴奋起来。当初袁彰武如果不出日租界也确实不用担心官司,可是作为日本人的爪牙不出日租界就没了存在意义,是以不得不走。如今地盘都已经失去,袁彰武在日租界行动反倒自由了。徒弟想了想便把钱包揣进怀里,又问道:“师父这是发了财了?”

“发财算嘛?咱们爷们想发财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没嘛大惊小怪的,师父遇到贵人了。”袁彰武得意地笑着:

“你知道我离开天津去哪了么?大连!那是日本人的天下,在那中国的逮捕令就是张废纸,没人敢惹我。我去那也不是避祸,乃是二次拜门,给你找了个师爷。这师爷比你原来的师爷可出息多了,是个正经八百的日本人,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少将!”

纵然是不关心时政的混混,对于土肥原也不陌生。且不说此人曾在天津任职,并且一手制造了便衣队事件以及溥仪离津,就是在去年胡、白事件结束之后,中日谈判中也没少了他的身影。

不管东北军撤离华北还是西北军主政,都没少了土肥原在里面兴风作浪,便是天津街头的小贩也知道有个叫土肥原的日本鬼子顶不是东西。

土肥原在天津担任特务机关长时曾拜在青帮魏大可门下,论辈分乃是通字辈和袁彰武的师父白云天平辈,袁彰武改投土肥原门下从辈分上完全说得过去,论及实力白云天则根本提不起来。听到袁彰武得以拜入日本少将门下,那个混混的神色更加亢奋。

“师父,您说得是真的?那咱以后是不是就能穿官衣,借点皇军的光?”

“穿官衣算嘛?你师爷是大日本帝国少将,过些日子可能就能当中将,给他当徒弟,弄身官衣穿不跟玩一样么?压根就不叫事,师父的心思也没在官衣上。”

袁彰武下意识看看门口,随后压低声音:“我跟你小子透个底吧,师父这次回来乃是奉了你师爷的军令,就是来收回基业的。不管是咱过去的地盘还是宁老三新夺的地盘,都是咱的,将来我就是天津这的伏地皇上。你师爷给我在关东军也补了名,现在我是少尉军衔,比那帮站岗的日本大兵官还大,要是拿出证件来,他们见我得敬礼。这次事办成了我还能提拔,到时候你小子也跟我干,让你当个官。”

“谢谢师父!今晚上这顿您别管了,我想辙。”

“你想嘛辙?师父给你的你就花,这也不是咱的钱,是日本人的活动经费。只要咱给日本人办事,这点钱不算个事,要多少有多少。今晚上咱大折腾折腾,让芦庄子这的老少爷们知道,我袁彰武又回来了。想要吃香喝辣的就跟我干,当初怎么丢的地盘,咱今天就怎么拿回来。天津街面上三老四少,谁愿意捧我的我欢迎,谁要是跟宁老三一个鼻子眼出气跟我这找别扭,就别怪我不讲交情!”

金船舞厅内。

宫岛东珍已经脱去了大礼服,只穿着白衬衣斜倚在床头看着宁立言,必须承认,她穿军装的样子诱惑力最强,以至于宁立言一阵阵也忍不住心绪起伏难以自制,只好喝冰镇荷兰水降火。

好在宫岛现在顾不上撩拨他,而是思考着宁立言的谋划:“欲擒故纵的道理我懂。可是这生意给了他们,那些债主立刻就会上门逼债,我的处境你考虑过没有?”

“我若是不考虑这些,就不给格格出这个主意了。这是必须承受的代价,没有取巧余地。”宁立言摇着头说道:

“对方身上带着土肥原的书信,格格不可能硬顶。再说土肥原现在正在北平准备建立机关,如果他上门来,又该如何处置?发发脾气打他一顿,再把鸦片生意交出去,这符合格格的性格,外人也不会起疑心。大不了我安排你去外面躲一时,不让债主找到。怂打官司横打架,既要和里见甫打笔墨官司,总要先摆出受害者的模样才行,这里面的道理不用我多说,格格心里有数。”

“然后呢?交出去的利益还能收回来?鸦片生意乃是块肥肉,就算里见甫做不成,也不一定会还给我。”

宫岛显然最担心的还是利益,毕竟安**和她自己对于金钱的需求无尽无休,烟土这个财源她还不想舍弃。

“格格放心,这件事我可以打包票,烟土生意交出去就能收回来。不光是烟土生意,金船舞厅、东兴楼都是一样。如果不把格格逼到穷途末路,内藤老先生又怎么好出面?”

“他?我虽然尊敬他,但是他可未必会为我出头。”

“不是为你,而是为了自己。唇亡齿寒,里见甫这帮人能逼迫格格就能挤兑内藤老爷子。他在天津有几百万家业,日本政府可也眼红的很,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他也必须跟咱们合作。”

宫岛看看宁立言:“那要是内藤老爷子出面我还是拿不回鸦片生意呢?你养我?”

第四百四十七章 小插曲

两世为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尤其是宫岛东珍这个魔女,更是让宁立言格外谨慎。对她的言语都要在心里多画几个问号不敢相信,可是直到离开金船舞厅回到汽车上,宁立言也无法确定宫岛东珍那句“你养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宁立言明白,今天自己和里见甫的冲突很可能是宫岛有意为之甚至是从中挑唆,位的就是让自己无路可退必须和她联手对付里见甫。自己将计就计先打了里见甫一顿出气,也是让宫岛放心。两人之间更像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即便真发生了什么也只是交易一部分而已。可他对自己的观察力颇为自信,确信那一刻宫岛东珍眼神中确实流露出某种期待。

至于这种期待是真是假,期待内容与她所说是否一致他无从确定,但是心中总是隐约觉得有一丝波动,只不过随后就被强行压下。

这个魔女前世把自己当作玩物,这一世更是两国仇敌不容妥协,宁立言在心里反复叮嘱着自己:两边的交情不管到了何等地步都不过是一场游戏,决不能认真。再者这个魔女做事不管不顾的风格也让宁立言头疼不已,即便没有国仇家恨,单是这种为人就注定难以深交。

就以当下为例,明明是双方携手共度难关的严肃时刻,她依旧改不了我行我素的作风。不知是为了自己快活还是想要看宁立言出丑,对他下手暗算。

在金船时宁立言已经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妥,等回到汽车上这种不妥越发严重。丹田下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任是怎么喝水也难以扑灭。前世在军统学过药品知识,知道这种反应意味着什么。宫岛给自己提供的荷兰水里必然添加了些许助兴的玩意,若不是自己坚持要走,只怕注定落入盘丝洞难以脱身。

好在宁立言这一年多在哈里斯手下受训,接受过对抗这种药物的练习,不至于把持不住。只不过汽车的速度比平时略快了一些,心中则暗暗盘算着现在都有谁在家。

宁家别墅二楼卧室之中,杨敏正抱着乳名大宝的男孩逗弄。生过一个孩子的杨敏身材并未走样,只是略见丰腴,比起当初来姿色未减,更添几分美妇风致。

宫岛的烟土行销外地不能光明正大,必须有个合法的机构为外壳。杨敏的西药房就是宫岛合作对象。双方形成合作关系,杨敏帮着宫岛夹带烟土、白粉,宫岛则保证杨敏的货物畅通无阻不管中日都没人敢检查。靠着这层关系,杨敏的西药生意发展很快,华北几个重要城市都设立了分公司,同时也有大批真正的救命良药顶着烟土身份混过检查进入抗日武装手中。

如今的杨敏已是英租界成名的女商人,每天应酬、工作无数,远比在宁家做大少奶奶时来得辛苦。可是论起气色,反倒是比在宁家时更好,脸上的笑容也更多。

由于自己的孩子给了宁立德抚养,又没有再生,汤巧珍这对龙凤胎就成了她的心头肉。每天不管多忙都要抽出时间回来逗弄孩子,两个孩子也都愿意和她亲近,甚至超过自己的生母。

望着怀里的小家伙杨敏忍不住想起宁立言,脸上笑容更盛。曾几何时,自己梦里的生活便是如此,陪伴在立言身边相夫教子度过一生。虽然过程里拐了个弯,孩子也不是亲生,但是其他梦想都已经实现,自己也就心满意足。考虑到彼此的岁数,再生几个孩子也不是难事,有一就有二,以两人的亲近程度相信用不了多久肯定还能怀上老三骨血。上次生产时死里逃生的经历还记得清楚,可是为了爱人,她宁愿再冒一次风险。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杨敏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宁立言,但是他回家素来不会那么慌乱,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抱着大宝刚一起身,宁立言已经推门而入。目光落在杨敏那半敞的胸前。

杨敏白了他一眼,一边掩怀一边问道:“你今个怎么回这么早啊?你脸怎么回事?怎么那么红啊?在外面喝酒了?”

话音未落宁立言已经抢步上前把孩子抱过来,转身冲出房间站在楼梯口高声吆喝着:“英子!赶紧上来!”

杨敏莫名其妙地跟着出来,嘴里喊着:“你干嘛啊?我刚跟大宝玩一会……”

不知就里的英子刚上楼,孩子便被塞进怀里。随后宁立言转身把杨敏打横抱起,快步冲入房间,一脚把房门踢上。杨敏先是莫名其妙,随后就惊叫起来:“大白天的,你这是干什么……老三你给我松……”

惊叫声戛然而止。毕竟不是个姑娘,英子听声音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回想着宁立言方才的焦急模样,又盘算下家里此时原本没人,若是杨敏没有提前回来陪孩子……她的脸微微一红,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转身下楼。

“小日本真不是个东西,一个女人居然给男人用这种药,他们也不知道害臊!”得知原委的杨敏虽然已经瘫软如泥,却并未责怪宁立言,心里反倒是颇为受用。

她虽然没经历过却也听说过这种药物的厉害,男人要想忍住是何等艰难。且不说日租界遍地窑娼,英租界有蓝扇子,自家楼下就有女仆英子在,宁立言要对她做什么她也难以反抗。在这种情况下,老三第一个想到的救火女人还是自己,足见彼此情分,其他的小节也就不重要了。

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了宁立德,固然是早有约定无从反悔,心中那份不舍与痛苦终是难免。即便是大宝和二宝可以略作安慰也不如自己骨肉来得贴心,早就想着再为老三生一个,是以这种机会自然是多多益善。

只不过一想到女人居然给男人用这种药杨敏心里依旧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她是个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对于用这种手段的女人先天充满鄙视。等听了宁立言叙述,心中更是有些紧张。

“这日本人争权夺利跟咱没嘛关系。里见甫固然是坏人,宫岛东珍也不见得是好东西。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谁输谁赢跟咱都没关系,你不应该往里掺和。他们想要日租界的码头就给他们吧。自打华北协定签订,日本人越来越霸道,这华北早晚变成他们的天下。老爷子家业南迁潘七爷准备南下避祸,提前把土地归还给原主人,咱也该想想自己的出路。宁家在重庆置办了不少房产,不愁住的地方。再说咱们自己的存款,也能买房置地过好日子。就算不想去重庆,也犯不上趟日租界这趟混水。姐这两年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三五万积蓄总是有的,咱嘛都不干也能度日。再说咱还有英租界的买卖赚的钱足够开支,犯不上跑去日租界玩命,咱不跟他们来往了还不行么?”

“姐的意思我明白,不过很多时候不是我们不争事情就不来的。日本人这次来者不善,我就算想退也不会那么容易退下来。姐也读了很多书,自然知道自古以来两军作战撤退比冲锋更为困难。再说咱们这两年做过什么心里有数,现在每年还给关外的抗日武装送药送棉衣,这些事若是被日本人查出来一样是麻烦。他们不是没查到线索只是没法深究。我掌握着本地帮会,得不到帮会力量他们根本查不出我的底细,更别说动了我所引发的后果也让他们难以承担。若是我现在退下来,日本人反倒是容易对咱们不利。事到如今就只有向前一条路可以走,别的心思不能有,也走不成。”

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杨敏没好气地看过去,果然是乔雪直冲进来。这种事里发生过不止一次,她似乎是在用这种方法宣布自己女主人地位,不管是自己还是宁立言又或者杨敏的别墅都随意出入毫无避讳,甚至偶尔利用地道忽然杀出,闹个出其不意。只不过她十分聪明,直到该选择什么时候进来,不至于自投罗网白白被宁立言吃掉。

杨敏最早遭遇这种突袭时还有些羞怯乃至紧张,如今已经适应,并没有急着用被单裹住身体,反倒是主动抱紧了宁立言,故作询问乔雪:“是不是饭好了?我现在懒得动,就在这里吃吧。乔小姐也留下,我们三个一起。”

以往这句话往往能把乔雪吓跑可是这回却失去作用,乔雪摇头道:“我不是来通知开饭的,有正事。”说话间她也顾不上两人的模样,拉了椅子坐到床边,对宁立言说道:

“日租界刚送来的消息,袁彰武回来了。大张旗鼓地在日租界摆酒席请客,请的客人都是当初那些没向我们投诚的徒弟。这帮人这几年混得都很惨,有上顿没下顿,还有的已经快沦落成乞丐。现在袁彰武振臂一呼,这帮人自然都回到他手下,当初那些投过来的现在怎么想,也是难说的很。”

“袁彰武?”杨敏听到这个名字皱起了眉头。她并不怕这个无赖,作为杨以勤的女儿,她天生就对本地混混有一种优越感,没把这帮人放在眼里。只不过听到这个名字她就忍不住想起当初宁立言被人暗杀中弹一事,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她还是认定幕后主使就是袁彰武。

暗算自己爱人的凶手再次出现,一向端庄稳重的杨敏顿时泛起怒火:“我记得日租界巡捕里也有老三的徒弟,跟他们说一声,把人弄出租界送给西北军。以老三如今和西北军的交情,一句话便能把他定成死刑!”

宁立言坐起身,面上带着微笑:“袁彰武敢公开出现,就是断定日租界没人敢动他。看来从韩大姐那得到的消息无误,袁彰武在大连已经和土肥原勾结,成了日本特务机关成员。如今身上有打着特高课钢印的证件,巡捕不敢抓他。他请人吃饭是假,向我示威是真。土肥原在北平设立情报机关,袁彰武便是他所豢养的猛犬。他把狗撒出来,便是准备着咬人。”

“不光有猛犬还有猎鹰,别忘了还有甘粕正彦这个杀人魔王。”乔雪不像宁立言这么从容,神色很是严肃。

“单纯一个甘粕正彦或是袁彰武都不难对付,他们一个是外来人不知本地深浅,一个乃是无赖上不了台面。可是这两人联手事情就不一样了。日租界的码头是我们一枚重要筹码,如果这枚筹码丢了,和日本人谈判就少了本钱。袁彰武这次公开露面,就是奔着咱们的码头而来。”

杨敏虽然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也终究不像宁立言和乔雪这么大胆。见两人可以这样交谈,就红着脸起来穿衣服。边穿边思忖:“日本人若是想抢码头,最好的办法是打个冷不防。现在让袁三公开露面,更像是给老三施压,如果他不低头,对方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现在最危险的,反倒是刘光海。”

第四百四十八章 刘光海被捕

杨敏的判断异常精准,晚上十点钟刚过,宁家的电话便疯狂地吼叫起来。电话另一端是宋国梁有些惊慌的声音:“三爷,出事了!我师父让红帽衙门弄走了。不知道嘛罪过,您受累帮着扫听扫听,看看能不能把人弄出来。我这得安抚着师父家里实在过不去,等过几天再登门跟您细说。”

在收拾华北自治请愿团事件里宋国梁立了大功,不但组织打手得力,事后更是主动承揽责任。对外宣称这件事就是自己所为,原因就是看不得天津变成第二个东三省。

此举固然为宋国梁换来了好汉名声,可是对他来说还是弊大于利。毕竟他就在日租界活动,这么个fǎn ri名声承担下来,随时都可能面临不测。他这种表白等于是拿性命做赌注,替宁立言分担了火力。

作为酬劳,宁立言让他代管自己在日租界的码头、货仓,也算是兑现当初抓捕刘黑七的承诺。虽然宋国梁如今依旧是刘光海的弟子,实际已经算是自立门户。

刘光海不是个浑人,并未因宋国梁自立门户就把他当成仇人,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合作者,彼此之间的关系比过去更为亲近。因此如今刘光海被抓,刘家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宋国梁。

他们也不傻,知道宋国梁没有把人从宪兵队弄出来的能力。找他求助目的还是在于宁立言,从日本宪兵队捞人也只宁立言才有可能办到。

袁彰武前脚在酒楼摆席庆祝,后脚刘光海就被抓进去,这其中关系自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在宁立言联合刘光海收拾袁彰武抢夺其地盘之前,刘、袁之间虽然有矛盾,但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更不可能惊动宪兵队动手拿人。

刘光海这次被抓固然是袁彰武指使,可是与宁立言也脱不了干系,其如果不营救刘光海于道义上说不过去,更是难以保证自己津门大亨的体面。这种话不能当面说出来,宋国梁的求援实际就是个信号,暗示宁立言这事无可推卸。这个电话刚放下,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打电话的既有巴天庆、姜般若也有几个手下的门人弟子还包括一个白帽衙门的徒弟。

他们送的消息都一样:刘光海被宪兵队抓了,乃是袁彰武下的手。随后的用意则各不相同,有人向宁立言讨章程,询问如何应对。如姜般若这种自己人,则是提醒宁立言千万小心,袁彰武心狠手辣又不怎么遵守青帮家门规矩,最近不要随便进入日租界免遭毒手。

宁立言坐在客厅面带冷笑:“袁三这是在给我出题呢。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初他是天津青帮双龙之一,我是个破产的少爷。我们两人斗,怎么也是他丢人。必然是我出题他来回答,答不好就让人看不起。现如今风水轮流转,我们两位置颠倒了。他总算找到了出题的机会,我这个做老大的若是被他难住,这个位置就坐不稳。纵然不至于被他彻底取而代之,日租界的地盘也要被他吞进去,好不容易形成的天津一统江湖也得重新四分五裂。”

今天宁家人格外齐,武云珠如今也怀了身孕,由于之前汤巧珍生孩子难产差点丧命的情景太吓人,唐珞伊定期过来给她做体检,顺带也占用了武云珠的名额。今晚恰好便是体检日子傍晚就赶过来,除了陈梦寒以外,一众红颜知己到了个完全,在宁家客厅里团团而坐。

原本大家聚在一起不管互相是否看得顺眼表面上总是会因为宁立言这根纽带而欢喜。可眼下大家都皱起眉头,心思很是沉重。

杨敏说道:“我和混混虽然没来往可是听老爷子说过,本地帮会都是些闲散之人受不得拘束,所以不管出了怎样的能人,都没法让他们归拢一处听一人指挥。老三是开了先河,但是能否维持得住也不好说。毕竟这里面牵扯到钱财分配,总是有人吃亏有人觉得不满意,只不过畏惧老三不敢明着跳出来反对。不提东头那帮人心里本就不忿,就是西头的混混也未必都愿意听你的令。这回事情一出,他们必然在一旁看笑话,若是你解决的不好,这帮人肯定跟着起哄,把你拉下来。”

武云珠怀孕月份不大身体又好,每天依旧去警队工作。下楼时身上还穿了制服。此时眉头一挑,手下意识地按在空空如也的枪套上:“他们敢?活腻了?谁敢不听三哥的话,我一枪……”

汤巧珍怀里抱着儿子,侧头扫了武云珠一眼,嫣然笑道:“云珠姐你这样不利于身体,更不利于解决问题。就算是当警察,也不能动不动就想开枪。你每天在警队如果是这个态度,我们新女性报纸就没法为女子警察队说好话了。这件事不能靠暴力解决,得用脑子。”

乔雪点头:“巧珍说得没错,这事你动枪只会让结果更坏,二宝你说对不对?”说话间又把手指塞进怀中婴儿嘴里,供其吸吮。

“那该咋整?”武云珠没了话说,不过宁立言适时拉住她的手,让她也没了委屈,只是觉得自己蠢笨不知该怎么办。唐珞伊这时主动牵过宁立言另一只手:“这事咱们的男人自然有办法,不用我们费心。孕妇需要的是休息,不能劳心劳神。”

宁立言微笑道:“珞伊说得对。袁彰武当初独霸一方照样让我收拾了,如今不过是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回来,又能把我怎么样?土肥原打发他出来,也不是真要让他取代我,而是给我施加压力。日本人非常功利,他们思考问题更注重得失二字。袁彰武在天津的时候也不能让本地帮会都归他指挥,其管理码头、车站的能力也非常一般。日本人知道我比他能干,自然是更愿意用我,但又担心控制不住我,所以把他派出来做个制衡。这是一种驭人之道,如果是有皇上的年头,便是帝王心术。”

乔雪目光中也闪烁着狡黠光芒:“他们用袁彰武制衡你而不是用你制衡袁彰武,属意谁其实非常明确。袁三那个蠢货看不出这里面的眉眼高低,估计还在沾沾自喜,自以为有了出头之日。”

杨敏并没有那么乐观:“先别忙着唱喜歌,刘光海这边怎么办?管不管?”

“当然要管了,袁彰武把他弄进去,我就得把他弄出来。我一会去一趟日租界。”

杨敏皱眉:“这都几点了?租界都封了。”

“看姐说得,封租界那是对老百姓,我几点想去都能去,谁还敢把我封外面啊?”

“那也不该去。袁彰武脑子不如你清醒,这种人反倒是容易犯浑。万一他暗算了你该怎么办?更别说还有吉川幸盛,他要是借题发挥你就危险了。袁彰武办刘光海乃是指使日本人,咱们救他也打个电话解决,这样才是大亨的气派。什么事都自己冲出去,反倒是丢人。”

杨敏终究是出身大宅门,对于这种排场规矩格外在意也最为内行,她琢磨着:“宪兵队里有老三几个徒弟,不过不知道袁彰武这道命令是什么级别,他们能不能管。再不行就得找内藤老先生,虽然这老头也不可靠,可是离开他实在想不起别人。”

乔雪扑哧一笑,对着怀里的婴儿说道:“二宝你看,你敏姨多聪明,事情安排得头头是道,像不像个女大亨?”

杨敏听出乔雪话里藏着骨头,心中不满不好发作,只好强做个笑脸:“乔小姐你有话就直说吧,你脑子比我聪明,肯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我和立言的想法一样,他应该去一趟日租界。虽然在家里打几个电话也能解决这件事,但是那样宁立言和刘光海就只是上下级而不是朋友。本地帮会既然推崇人情味,他们的王者就必须在这方面做到最好。袁彰武过去就是因为刻薄寡恩而失败,立言必须和他有所区别。”

“雪儿说得没错。”宁立言话刚出口,就感觉两只手同时被人掐了一把,他只好当作没感觉,依旧说道: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找关系救人,我就必须亲自跑这么一趟,去宪兵队监狱把刘光海带出来。袁彰武若是有胆子有本事,就把我也抓进去。我这件事做完,哪怕刘光海哪天真的横死街头,或是没能营救成功,本地帮会也不会认为我对不起朋友。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乔雪则把孩子交给杨敏,自己跟着起来:“我也去。”

宁立言一愣:“你去干嘛?”

“看你说得,这日租界难道只许你去不许我去?”乔雪白了他一眼:“本小姐在日租界有得是朋友,现在想去和朋友聊天,不行么?敏姐说得吉川也是个问题,有我在,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唐珞伊也站起身来:“日租界有几位贵妇是我的病人,我正好可以去做个回访。”

武云珠连忙说道:“你们等会我,我去找枪。这大晚上不安全,我带上阻击枪保镖。”

宁立言连忙阻止:“这是保释不是劫狱,去那么多人干嘛,留神把那帮宪兵吓着。你们都在家好好待着,雪儿陪我去一趟就行了。珞伊你今晚别走,我回来跟你有话说。”

第四百四十九章 义薄云天

日本宪兵队一如日本警察署,虽然都是日租界的机构且从事的工作往往和保密防谍有关,但是成员里中国人的比重并不小。乃至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人还专门设立了宪兵培训机构训练中国人为其服务。眼下固然还没到那一步,可是天津日租界宪兵队里已经有大批本地士兵。

肯去日本宪兵队当兵的也没有多少良家子弟,这帮人和帮会天生亲近,宪兵队的中国士兵大半有帮门身份,其中还有好几个是宁立言的门徒。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质,宪兵队里当差的中国人级别都不高,干的又是脏活累活因此对日本的归属感薄弱,反倒是和帮门的关系更亲近。毕竟宪兵队养小不养老,将来要在天津生活一辈子还是得靠帮会照应。因此宁立言一来,这些帮门宪兵不管是不是他的门人全都格外恭敬,远接高迎地把他请进宪兵队监狱,比伺候日本上司更为用心。

刘光海是傍晚被抓进来的,挨了一顿进门拳脚就关到监狱里,既没说是什么罪过也没说几时审讯。看守和他都是青帮中人又知道刘光海名号倒也没有难为,不但提供了条件最好的牢房还给他预备了酒肉。原本宪兵队好比森罗宝殿,人进来不死脱层皮,刘光海倒是没这种感觉,日本人那顿拳脚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疏松筋骨伤不得根本。

身体并未受到摧折,心里的压力却不是闹着玩的。毕竟宪兵队凶名在外,刘光海再怎么胆大也不会毫无顾忌。蜷缩在角落里紧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听到脚步声和一帮人“三爷”、“师父”的喊声便猛地睁开眼睛,从稻草上跳起来顺者栅栏缝隙向外看,随后就看见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宁立言。

刘光海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想当初奇袭西头一举成名,在本地江湖里算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按说就算是枪顶太阳穴也应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可一见宁立言他先是一愣,随后猛地两步冲到牢房门口,双手用力摇晃着铁栅栏,说话声音颤抖。

“三叔,您怎么来了?这地方不是您该来的。袁彰武这王八蛋攀上了高枝,就连日本人都能使唤得动,活该是我们的劫数。我本来就是穷命,多亏三叔成全让我过了这几年好日子,就算是死也够本了。您是富贵人家子弟不该趟这趟混水,赶紧快走免受袁三毒手,这边的事我盯着。要杀要剐随他的便,我保证不皱眉头。家里面孩子大人就仰仗三叔照应,别人我信不过,交给您我才能放心。”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宁立言把眼一瞪:“当初收拾袁三是我出的主意,你无非是个干活的,袁三真正得仇人是我不是你。现如今你蹲监狱我在边上看热闹,那还叫人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对付你就是对付我。只要有我一口气,就不会让你吃亏。我来就是跟你说几句话,再带你离开。”

刘光海相信宁立言有这份能力把自己从宪兵队带走,毕竟自己没犯什么重罪,至少日本人没逮到证据。只要有几个有身份的人担保,保释不成问题。只不过宪兵队不同于警察署,其性质特殊不受法律监管,又有fǎn gong防谍工作,一般士绅不敢和这个机构打交道,生怕惹祸上身。

有能力解救自己的交不上朋友,跟自己熟的没这个胆量,只有宁立言这等大亨才有足够的影响以及胆量。听到自己可以离开,刘光海心中狂喜脸上倒是还能保持镇静:

“这行么?要是为了我牵连三叔那我认可死在这。我这烂命一条死活一个价,三叔是福贵人,不能连累您在里面担风险。”

“自己人说这话就远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连累不连累的没意思。这不是咱爷们待得地方,赶紧走吧。”

宁立言说话间已经朝旁边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拿出钥匙开锁。刘光海颇有些惊讶:“就这样走,也不办个手续?”

“把你弄进来就没有手续,出去也就用不着手续。在宪兵队的监狱名册里就根本没你这个人,想要保释也无从保起。”宁立言边说边亲手把刘光海搀扶出来:

“袁三的狠毒就在于此,若是没人救你,人就活活关死在里面。外面花多少钱打点也没用,账面上根本就没你,想救也救不出来。话说回来,若是遇到合适的人,一句话就能释放,不至于非得拿着司令部手令才能释放。”

刘光海没作声。他知道宁立言不会在这种事上骗自己,所说必然为真。虽然自己和袁彰武全面开战乃是宁立言在背后指使,可是说良心话,当时津门双龙相争局面已成。袁彰武向苏兰芳发难,就是对自己逼宫。双方早晚要分个生死,有没有宁立言都一样。事实上要是没有宁立言提供的钱财以及谋略,自己多半不是袁彰武对手,能保全性命都是万幸。

就以这次为例,按袁彰武的为人以及quán bing,完全可能真让自己不明不白死在宪兵队监狱里偏又营救无门。宪兵队自成体系与外界关联不强,别看宁立言轻描淡写就把自己弄走,若是没有这么个中间人,就靠自己那帮徒弟家属,到死也休想进入宪兵队大门更别说救人。

原本斗倒袁彰武之后因为利益分配问题,刘、宁两人之间貌合神离,交情都放在表面上心里不亲近。可是如今袁彰武的威胁让刘光海再次主动向宁立言靠拢,心中也在打着算盘。

等来到外面,却见乔雪也在,刘光海心里更为感动。他终究不是个冷血之人,于人情交情看得极重。人心换人心,宁立言一个电话就能办的事却亲自连夜赶来,还带着乔雪随行,其所冒风险和情分刘光海如何不知?

他只觉得心中像是被人扔了个火把,脸上又有些发烧,说话也有点不利落。

“这两年事情多,我去三叔那拜望的少,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和秃子都是穷出身,没见过大钱眼窝子浅,一看到黄金白银就有点忘乎所以,哪件事做得不好话说得不对三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从今天开始,三叔但凡有用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您那说句话,我上刀山下油锅绝没二话。”

“行了。都是什么身份的人了,就别说那些话了,让徒弟们听到了笑话。”宁立言并没急着让他上车,而是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又递给他一支烟。

刘光海警惕地四下看着:“三叔,日租界这边可有巡逻的。”

“我是干嘛的?还用你提醒啊?不就是几个巡逻的么,不在乎他。该抽抽你的,有事我盯着。”

刘光海越发觉得惭愧,论钱论见识不如宁立言就罢了,要是连胆量都不如,那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他点着香烟连抽几口,不再向四下看,只听宁立言说话。

“人到了哪一步就该有哪一步的打算,说话做事也得匹配自己的身份。你现如今是日租界帮门的瓢把,手下也有几百人,不再是过去的刘光海,行事做事也得多走脑子。打打杀杀卖命那套,让徒弟们去做,你得当好当家。”

宁立言如同长辈训斥晚辈一般数落着刘光海不是,“你方才那话我很感动,可不是你该有的想法。咱是当家人,得想着怎么把码头管好,让手下兄弟有饭吃,不是想着怎么送死玩命。”

刘光海点着头不敢说话,在这种战略层面他更是提不起来,一举一动都得服从宁立言安排。

“你在监狱这段时间我去扫听了一下,袁彰武如今靠上了土肥原贤二,这个人你听说过吧?袁彰武和他狼狈为奸,咱们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在英租界他拿我没辙,你的处境就危险了。其实说起来,他让宪兵抓人倒是小事,如果直接派人行刺,那才是麻烦。他身上有枪又有土肥原撑腰,真要派几个刺客对你下手,日本人也不会为你出头。”

“当混混那天我就当自己死了,要杀就杀,我不怕他!”

刘光海嘟囔了一句,声音却不高。一个能够组织雨夜奇袭的青帮子弟自然不该怕死,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刘光海已不比当初。昔日他不过是个小把头,赚了些钱但也算不上大富贵。这两年靠着日租界的产业很是发了笔横财,虽然手上没几个积蓄可是吃喝玩乐享受无缺,算得上神仙一般的日子。人活得好于性命也就格外珍惜,刘光海也不例外。混混不怕死,财主却不能不惜命。

以袁彰武的为人以及和日本人的关系,暗杀这种事完全做得出来。当初宁立言就差点死在他手里,区区一个帮会头目又算得了什么。刘光海有心向宁立言讨章程求救兵,又怕被看不起,只好一声不吭。。

宁立言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咱也犯不上送死。光棍不吃眼前亏,鸡蛋别碰石头。我倒是想了个办法,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

“三叔您只管吩咐。”

“没嘛吩咐的。我想找人去趟上海,跟那边的朋友通个信。我得到一条确切情报,小日本准备建立一条南北运货的通道,从本地运输黑货白货到上海发卖。大上海本来就有白面儿红珠子,不算稀罕玩意,可是总数有限。如今宫岛在日租界开了工厂,每天生产的白面儿不少,光在天津销有些吃力,日本派了里见甫过来,就是准备往上海卖。”

刘光海莫名其妙:“那就卖吧,跟咱有嘛关系?上海那几个大亨跟咱也不是朋友,犯得上提醒么?”

“你糊涂!朋友是交出来的,谁天生就是朋友啊?咱们和三大亨都是青帮弟兄,总比外人亲厚。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祖师爷,说句大学生的话,咱们都是中国人。堂堂炎黄子孙不能让小日本骑到咱同胞头上吧?上海的烟土原本是杜老板销售,连英国人、法国人都干不过他。可是他们最多就会提炼ma fēi不懂白面儿,日本人要是大张旗鼓运白面儿过去,他们肯定撑不住。里见甫这帮人都是吃独份的,真把白面儿在上海铺开,咱中国人的买卖就没法干了。人不亲艺亲,看在一个祖宗份上,也得给送个消息让他们做准备。”

“这……到底图的是嘛啊?”

“你这脑子还是不行啊。”宁立言一笑:“现在华北的局势你还看不出来么?说不上哪天,这就得变成第二个东北。到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我还好,能在英租界里藏着,你呢?袁彰武靠着日本人的势力为所欲为,咱拿他没辙。等到日本人占了天津,你还有活路么?到时候就两条道,一,给日本人卖命,归袁彰武管;二,往南方跑。你选哪条?”

刘光海摇头道:“我肯定不能给日本人卖命。咱是中国人,能让这帮萝卜头管着?”

“就是这话了。你要不想给日本人干活,就只能南下。到了南边就是人家三大亨的地盘,到那时候现攀交情就来不及了。趁现在放个人情过去,将来见面不用开口,他们自然会报答。咱们青帮自打清末到现在,南北之间来往不算密切,这次也是个机会,你愿意不愿意辛苦一趟?”

第四百五十章 谈判

刘光海半晌没做声,直到香烟快烧到手指头他才把烟卷一扔,用脚狠命碾灭,边碾边说道:“要按我本心真是不乐意走。人活一张脸,我前脚进宪兵队后脚离开天津固然是能保住性命可是这脸就就丢到家了,有个会说不会听的,准得说我怕了袁彰武。我好歹也是街面混了事的主,能落这么个名声?脑袋掉了碗大疤,再过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宁可让他把我打死,也不能让他吓死!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立言并没表现出愤怒,反倒是点头附和:“嗯,你说得也对,是我欠考虑了。这种事不能勉强更不能害你丢人现眼,不愿意去就完,我再另找他人跑腿。潘七爷南下,我让他带个话也没什么关系。”

刘光海连忙道:“等会!我话还没说完呢。七爷跟上海杜月笙关系不错,带这话是没问题。可正因为他们关系太好,才不能把这话告诉他。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潘子鑫和杜月笙比和咱们近乎,他带这话就成了他自己的人情,跟咱爷们没关系。狼叼来的不能喂狗,白送份人情给潘七爷不上算,这人情必须得咱们自己落。我刚才说的事实话,可是我也得顾全大局。三叔筹划的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是关系咱们本地帮门的大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真要是有那么一天,走的不是我一个,咱的门人弟子都得走,那么多人吃饭穿衣比我的脸面要紧。为了这帮弟兄,我就算死也心甘情愿,更别说丢面子。他们爱说嘛说嘛,我得先办大事。这事您别派别人,我就办了。”

“光海,你可别勉强。办的了就办,办不了就算。”

“三叔放心吧,我肯定能办。就是咱两面没来往,不知道杜月笙那帮人信不信我。”

“这倒是容易,我回头写一封信你带过去,其他的见机行事,日本人动作很快,用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实施。到时候也由不得他们不会不相信。天不早了,你先找地方歇着,明个找我来拿书信,我给你和家里安排住处,两天后和潘七爷一条船出发。虽然这份人情不能送给他,让他帮忙引荐绰绰有余。另外我再给你准备一笔旅费,咱们北方老爷们第一次去上海,花钱大方点别让人笑话。再说还有一大家子人家呢,到了南边什么都贵,别让老婆孩子受委屈。”

这种安排其实和逃跑没有多少区别,即使给这个行为套上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里也都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落这么个名声自然就是一辈子的把柄,今后在宁立言面前难免抬不起头来。可是一想到袁彰武的凶狠手段以及自己的好日子刘光海只好装糊涂。

宁立言说得没错,自己不可能在袁彰武手下混饭吃,一旦天津归了日本人便只能南下。借这个机会结个善缘,日后有三大亨照顾,倒也不至于受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保住性命,什么罪都得忍,区区面皮更不在话下。再说自己的言语已经给自己找到了足够的借口,有为宁立言跑腿这一条理由在,就没人能说自己的不是。

刘光海心里服软嘴上保持着最后的硬气:“这事哪能让三叔掏钱,旅费我自己想辙。这两年我没少挣钱,再说秃子开着赌场也不少赚。”

“得了,别跟我客气了。你是嘛情形我还不知道?咱这帮吃江湖饭的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现钱没多少。兰芳也跟你一块走吧,他脑子聪明,跟着你能出主意。再说他懂洋人的玩意,到了十里洋场不至于露怯,说不定还能琢磨出点发财的门路。钱我有的是,你们不用给我省,明天记得找我拿信。”

“三叔你不走?”刘光海看宁立言没有动地方的意思,心里有些纳闷。

宁立言哼了一声:“多新鲜。我走了谁跟人家交涉啊。真当我吃饱了撑的在这抽烟,我把你从宪兵队领走,日本人连脸都没露,这就是看咱爷们懂不懂规矩呢。我现在要走,人家该说我不够江湖,再不就是胆小怕事。你走你的,我这不用你管。”

刘光海也是lǎo jiāng湖,听话听音自然明悟宁立言这场交涉必然有不便让自己知道的隐秘,继续留下来除了惹人厌烦别无用处。

宪兵队监狱附近不会有洋车,更别说深夜时分这片地方连行人都少见,只好步行离开。走出一段路他回头看去,见宁立言依旧坐在路旁,乔雪则用汽车的车灯光芒照在他身上。灯光下他一人独坐的样子,竟然有几分戏台上侠客风范。

燕赵之地本就推崇这种草莽义侠,刘光海身怀武艺从小混江湖吃码头,论起出身履历比起宁立言这个富家公子更像江湖侠士。可是两下比较,刘光海自己也得承认,就算是比豪气自己也差了宁立言不止一筹。这回离开天津南下,在天津江湖同道里难免落个胆小怕事的恶名,江湖地位必然受影响。日后本地帮会龙头的位置自己万难竞争。

可是再想想眼下局势,逞英雄等于送死,自己还是趁早经营好后路,免得遭其毒手。心里拿定了主意,便不再想宁立言这边的事,只盘算着到了上海该如何与三大亨打交道又该做些什么生意,为日后长久生活预留后路。

宁立言坐在那里不动地方,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乔雪愤怒地按响了车喇叭,警告他不许弄得满嘴烟味。毕竟他现在这副样子很让乔大小姐心动,若是一嘴烟味稍后难免煞风景。

就在他点起第四支香烟的时候,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那是日本军靴踩在柏油马路上的声音,声音沉闷有力富有节奏感。宁立言也不抬头,依旧喷云吐雾,由着军靴声由远及近来到宁立言身边,随后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身上的烟抽完了找不到地方买,借一支过瘾。”

宁立言将怀里的半包烟连同火柴递过去:“一支怕是不够,这半包都归你了。”

“真大方。不介意的话,我就坐下了。”说话间来人已经在宁立言旁边坐定,直到这时彼此才认真端详对方。

来人一身军装却没佩戴武器也没有军衔勋表,帽子摘下来放到一边露出一颗光头。等到香烟点着来人才自报家门:“在下甘粕正彦,现在日租界经营大东人力公司,请多关照。”

“英租界警务处宁立言,大东原来是我名下的买卖,去年和贵国政府做了笔买卖以后就把公司顶出去了,没想到是甘粕兄接手。久仰尊驾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堂堂满州国警务司长跟我一起抽烟,这也是光彩。”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辞职,如今只是个商人。宁先生也是个商人,一个非常优秀的商人,您和司令部之间做得乃是大买卖。那几万劳工听说都是土匪,却被您成功变成了工人为满州做贡献,这份手段让我佩服。要说到光彩,大家都是一样的。”

他又看看汽车里:“乔小姐很美。我在满州见过皇后,她的容貌比乔小姐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一个美人往往会给男人带来麻烦,宁先生应该珍惜美人保重自身,像是今晚这样的事只要派一个手下或是打个电话就可以解决,不必亲自跑一趟。如果不是我在这,就是吉川幸盛亲自过来,情况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宁立言满不在乎地一笑:“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把我也抓进去,再不然就杀了我。阁下是哈尔滨夜皇帝,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应该知道我们江湖的规矩。对我们来说,生死从来不是什么大事,交情和面子最重要。我要是自己不敢来,既不够义气也会让吉川笑话。”

“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不惜冒性命危险,这种行为在中国古代的传奇话本中经常出现,但是在生活里还是第一次见到。”甘粕嘿嘿一笑:

“我在哈尔滨的时候见过很多所谓的好汉,他们敢于使用暴力蔑视人命,以草莽英雄自居。可是当我要斩杀他们的时候,这些人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屈膝臣服,争先恐后向帝国输诚乃至出卖朋友也在所不惜。我之所以能够成为夜皇帝,便是因为这些人太没用了。他们不配当我的对手,也没有资格和我称兄道弟,在我眼里他们只是奴仆,而我是他们的君主!我本以为中国的江湖人都是如此,宁先生的出现倒是让我眼前一亮。”

“甘粕先生过奖,宁某愧不敢当。我也是江湖人和他们没什么不同,无非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津不是哈尔滨,这里的江湖人自然也和那边的不一样。”

“宁先生不必谦虚,本地的江湖人我也见过,比如那位袁先生。他和我在哈尔滨见到的那些人并没有区别,可见还是人的问题,不是地方的问题。我喜欢和豪杰打交道,里见兄也不例外。你们之间的些许误会,不会影响我们彼此的合作。当然,前提是宁先生自己愿意,在这件事上,我们不会强人所难。”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今天我能把刘光海放走,固然是内藤前辈给面子,也离不开里见先生的成全。按我们本地规矩,我算是欠了你们一份人情,自然应该报答。如果你们有事要我帮忙只管开口,我不会拒绝。我在这等,也是等你们提要求。”

甘粕摇摇头:“宁先生想错了。我现在是个商人,里见兄是个报人,我们和你之间希望形成合作关系,而不是单纯的交易。我没打算向宁先生提要求,只是希望彼此之间能够合作。按照江湖人的说法,大家一起发财。”

“发财这种事自然谁都想。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发财,所有的合作都有条件。我想先听听条件再做决定。”

甘粕点点头:“痛快!条件非常简单,你放弃宫岛东珍,和我们合作。”

宁立言毫不犹豫摇头:“如果条件是这个,那我的答案是办不到。”

第四百五十一章 妥协

凶名在外的甘粕并非头脑简单的莽夫,没有因为宁立言拒绝就翻脸,他的神色如常,连语气都没有变化,仿佛宁立言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

“宁先生不想再考虑一下了?”

“如果你们的条件是我必须背弃宫岛小姐,那我的答案就是这个不会变化。”

甘粕一笑:“格格不愧是满州国出挑的美人,即便是宁先生也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男人一旦沉迷于女色,便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中国古代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宁先生效法也属寻常,我完全理解。只不过这句话不能让乔小姐听到,否则她是会伤心的。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这个答案我会带给里见兄。”

说话间甘粕站起身,宁立言也跟着站起。“格格的美貌令我痴迷,但是拒绝你们的提议和美色无关。我刚才说过了,比起义气和名誉,生命并不重要。格格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合作的非常愉快而且没有冲突。如果我因为外部的威胁就背叛友人,在这座城市我将寸步难行。没人敢和一个出卖朋友的人合伙经商,今日我能出卖格格,明日就能出卖你们。如果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那我建议赶快去联络袁彰武,他会成为你们的得力部下。”

甘粕眉头一挑:“宁先生是个聪明人而且消息灵通,应该知道里见兄这次来是要做什么生意吧?”

“当然。”

“那你觉得我们除了让格格暂时离场,还有别的办法么?这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大家都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命令之类的东西别跟我说,我也不感兴趣。如果甘粕先生想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你们做烟土生意无非为了发财,中国很大,一个人的胃口再大,也没法把它都吞下去。与其斗得两败俱伤,何不各退一步。钱是赚不完的,大家一起发财好过两败俱伤。”

“这些话如果你能尽早向格格进谏,情况或许就不会如此。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无可挽回。我只能说非常遗憾,格格必须退出,这是命令。宁先生也是茂川公馆的工作人员,也必须服从命令。”

甘粕停顿片刻,看着宁立言没说话,后者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不过眼神里带着桀骜不驯,证明内心并未认可所谓军令。甘粕继续说道:“不过从宁先生的语气判断,你似乎有个计划,不妨说说看。”

“我说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又何必多口?告辞了!”

“别急着走。你把你的想法说一下也没什么妨碍。反正现在已经是深夜,回去也睡不着。就权当是两个妄人说醉话,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说是醉话,自然便要有酒。日租界深夜营业的店面只有娼窑,有乔雪在场这种地方自然不能去,但是甘粕神通广大,没废力气就敲开了敷岛料理的大门。

这种高级料亭收费昂贵,便是日本驻华总领事的薪资,来这里消费一顿也要肉痛。能把生意做这么大,东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寻常角色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一见甘粕往日里傲慢的老板就变了脸色,乖乖把三人请进来,自己动手操持。

甘粕大声吩咐着,让老板拿出了珍藏的威士忌,又亲手为宁立言和乔雪各满一杯。

乔雪看着威士忌酒瓶笑道:“我以为在日租界只能喝到二割三分的清酒,没想到居然能喝到正宗英国白马威士忌。”

甘粕也笑着举起酒杯:“我的爱好不多,只有喝威士忌以及钓鱼这两项。只要我在天津一天,日租界就会有威士忌出现。不管是警察署还是宪兵,都没法阻止我。”

老板的手脚很快,陆续有料理送上来,一瓶威士忌喝光,宁立言终于开口,说出了他的计划。

“格格在日租界办工厂提炼白面儿产量很高,整个天津市场其实吃不下。人一天抽多少白面儿都有定数,不管他有多少钱,也没法多抽一口。总是这么积压下去不是办法,白白占压资金和仓库,于利润上也有巨大影响。可是工厂也不能停工,再说那些大烟提炼成白面儿之后利润涨多少你们心里有数,这门技术除了日本以外别人都不掌握,放着钱不赚,直接卖烟土,你们的上司恐怕也不会答应。”

甘粕聚精会神地听着,此时开口反驳道:“我认为这个问题在于格格没有合理的开拓市场,才会形成如今的局面。天津有那么多富人,他们理应成为顾客,可是格格却把这些东西卖给日本人以及意大利人,这简直太奇怪了。如果能让更多的中国人抽上白面儿,我想那些积压品很快就能销售一空,宁先生觉得呢?”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让本地人都抽白面儿不是容易事,格格不是不办,而是不好办。现在本地的商贾对日本人乃至日货的看法大家心知肚明,没必要说出来。白面儿又是贵国特产,老百姓一听心里就厌烦。虽然何梅协定签订之后,舆论上不许宣扬抵制日货,可是民间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你越是命令他们不许抵制,他们越要反着来。你要说铁锚牌的日本毛巾他们离不开抵制不了也就罢了,这白面儿人家不抽,你总没法强按头吧?”

“宁先生乃是本地的龙头,难道也没办法么?我在哈尔滨的时候,可是有很多办法让人感受到先进科技带来的享受。你是天津的地下皇帝不至于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吧?”

“我说过了,天津不是哈尔滨,你的手段我用不了。我当然可以设法让几个败家子抽上这个,可是这种事只要闹出来我的名声就坏了,今后什么都干不成。本地的商人会团结起来排斥我,我的生意不但没有进展,其他的工作也没法完成。这不是得不偿失?趁早改主意,拉人下水抽白面儿这事不是不能干,但决不能在自家地盘儿干。”

“那你认为哪里是我们的商机?”

“上海。”宁立言毫不犹豫地说道:“论起势力来,你们日本国在上海的势力比起天津只强不弱。论起财富,上海也远在天津之上。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自打前清的时候那就是财富集中之地,人比我们阔气也更喜欢赶时髦。再说你们之前就在上海虹口那卖白面儿红珠子,有不少老百姓认这个东西。如今正好扩大市场,把白面儿可劲往那边去销吧。”

甘粕喝了一口酒,没对宁立言的主意做评价,反问道:“你提出的这个建议除了消耗库存以外,还有其他意义么?”

“当然。现在上海是三大亨的天下,虽然三鑫公司已经关闭可是他们仍旧靠着做烟土生意大发横财。这么好的市场你们不去分一杯羹,真是太傻了。再说他们有个最大的短处,就是不会提炼白面儿。杜月笙神通广大也只能提炼ma fēi,对于白面儿依旧无能为力。只要你们把大批的白面儿运过去,用不了一年,就能把他们的客户抢过来。杜月笙现在是禁烟委员会董事却依旧贩烟,国民政府不闻不问的原因就是,他们经销烟土的收入会反哺给南京政府。你们抢了市场,杜月笙就没生意做。他少赚一块钱,南京政府的财政就会少一点收入,积少成多,等到白面儿彻底占领了南方市场,国民政府的财政上就会少一笔大进项。他们的财政本就艰难,这一出一入关系不小,对日本帝国的好处,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甘粕思忖片刻,目光落在宁立言脸上:“这个计划对你的好处是什么?还是说宁先生全心全意为大日本帝国着想,未曾考虑过自己的利益?”

“我没有那个好心眼。想这么个办法,无非是一手托两家,为你们双方解斗。里见甫这次来者不善,又有官方的命令,我也知道无法抗拒。可是格格于我乃是好朋友……”

乔雪的脸色一变,手指紧紧掐住高脚杯不动。宁立言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我既要对得起朋友,也不能跟日本帝国对着干,就只有这么个办法,把你们两下对调开。白面儿生意一南一北,南方销上海将来还能继续扩展,北方销天津乃至华北。里见甫纵然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兼顾这么大的一片地盘,到时候他和格格划分地盘,一个占南一个控北,大家就不至于争斗。”

甘粕点点头:“宁先生倒是用心良苦。可是你怎么保证格格一定能占领北方市场?如果上级安排她经营上海的生意,宁先生怕是难以跟随吧?”

“我也没想跟随。我能为朋友做到这一步就是仁至义尽,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格格能够留守天津,我自当效力。如果格格去上海,我也只能说一句爱莫能助。这个办法说不上好,但总强过她和里见甫反目。生意人以和为贵,大家求财不是求气,能和平解决之事又何必闹到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甘粕先生认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甘粕摇头道:“今晚上宁先生请我吸烟,我请宁先生喝酒,有乔小姐这样的美人作陪,更增你我酒兴。大家喝得欢喜就闲聊几句,既说不上道理更谈不到决断,只不过是几句酒客闲话而已。这些事情让负责人去商量,我们不必伤脑筋,美女不可冷落美酒不可糟蹋,来,干杯! ”

第四百五十二章 鬼胎

离开日租界时已经是后半夜,宁立言喝酒略多乔雪便不放心让他开车,自己坐在驾驶位置上。从宁立言的反应以及眼神看,他的神智颇为清醒,只是满口酒气让乔雪打消了给他某种奖励的打算。

乔雪在英国接受过跟踪与反跟踪训练,一边开车一边用心观察确信并没人在后跟踪,一直提着的心渐渐放松。等到开出日租界之后才问道:“你怎么不去拜望内藤?今晚上能成功保释刘光海,多亏内藤出力。只和甘粕喝酒不去看他,就不怕老头不高兴?”

“他那把年纪此时应该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了。再说里见甫他们虽然不会派人盯梢,但肯定会在内藤的住所附近安排人手,看我今晚会不会去找他密谈。在各方关系里内藤和宫岛更为亲近,里见甫和甘粕一直提防他在背后使绊子破坏鸦片生意。我这个时候去拜访内藤,会把这两位日本朋友吓坏的。我每个月都得去拜访内藤,不差这一时半会。改日我光明正大上门好过现在偷偷摸摸,我们越是坦荡里见甫就越是拿不准。”

乔雪一笑:“你盘算真多。不光是内藤,上海的三大亨也被你算计了进去。他们做梦不会想到,给他们送信的人是你,帮日本人占领上海生意的人也是你。”

“雪儿这是冤枉我了。大上海遍地黄金,以日本人的脾性,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市场。即使我不提出这个建议,他们也会这么干。宫岛东珍不善于管理,手上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所以始终没想过开辟南方市场。里见甫和她不同,从日本人角度看,里见甫才是合格的鸦片销售负责人,上海乃至南方市场他肯定要扩展。正如我方才所说,这不光是简单的钱财问题,更是两国财政国力问题。能削弱南京政府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做。”

“怪不得甘粕听到你的建议那么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多半认为立言的才干不过如此,并不认可你的才干。”

“我也犯不上让他们认可。不管里见甫还是甘粕,都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对中国人只会利用不会重用,不管如何表现,他们都不会认可你。再说我也不想被他们重用。提出这个建议的目的,其实是表示自己的立场。在金船我打了里见甫一顿,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他一直拿捏不准我的态度,所以不肯和我接触。提出这个建议就是透个口风,顺带表示一下自己的格局。我这个人所求不多,不会为了宫岛和他们拼命。只要给我留一口饭吃,大家就不会闹到不可收拾。”

“人家金格格对你情深意重,你倒是把她给出卖了。”乔雪一副主持正义的口吻,可是眼神中的一丝得意还是被宁立言成功捕捉。

“我们之间只是商务领域的合作,又哪里谈得到情意。从帮她卖烟土抢地盘,在意租界贩售白面儿开始,为的就是今天这个结果。如今终于到了收官之时,我怎么可能心慈手软。”宁立言确信这个答案会让乔雪满意,随后话锋一转:

“再说这是帮她不是卖她。要是让里见甫把土肥原搬出来,这件事就彻底没了挽回余地。如今退下来彼此都有面子,将来里见甫倒台,她还有希望把生意拿回来。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话虽如此,她总要过一段东躲西藏的躲债日子,对那么个眼高于顶之人,也不见得好受。”

“她如今对日本人还有用,不会让她太难看。茂川秀和试图在天津寻找合适的傀儡,为日后在天津组建wěi zhèng fu做准备。可他的日本身份是个障碍,比不上宫岛东珍和她的金船舞厅。里见甫卖鸦片是可以的,要让他拉拢傀儡也是有心无力。日本官方会让宫岛交出鸦片生意但不会夺走她的舞厅,而且也会配和她演戏,让她有个体面离开的方法。因此她这次充其量就是度假,不会损伤颜面。”

乔雪没再提宫岛的话题,而是谈起了日本人的烟土买卖。日本官方再不在乎面皮也得考虑国际影响,不能以政府身份公开下场卖烟土。所有的烟土买卖必须有个代理机构作为掩饰,宫岛经营的金船舞厅,就是一个保护壳。

可是这个地方还承担着拉拢本地寓公、遗老的工作,与茂川公馆之间也有联系。一如宁立言所言,里见甫想要继续借用这里作为名号多半没有可能,何况向南方销售烟土,金船舞厅这个字号也不好用。

其烟土买卖要发展扩大,必然另立个机构,这个机构委任谁,又派谁效力,就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宁立言英租界警务处的身份既是保护也是个累赘,有这个身份在,日本人不可能让他担任这个职务。但是派出来的人,就很可能威胁到宁立言的江湖地位。

袁彰武这个时侯被派回来,很可能就是承担这个职务。从日本人的利益考虑,肯定不希望本地帮会归宁立言统治。要么恢复到曾经诸侯并起的时代,要么就是日本人自己管理帮会。

甘粕正彦的出现也证明日本人可能有这种想法。他有着在哈尔滨管理地下社会的经验,也是日本特务机关足以信任的人物,如果他控制天津帮会,日本人自然可以放心。袁彰武完全可能是个探路的,等到把道路铺平甘粕就进场摘桃子。

乔雪颇有些担心:“甘粕这个人今天虽然一身戎装可是看上去毫无杀气,好象个真正的商人。结合他过去的经历,就让人越发觉得此人可怕。”

宁立言没法对乔雪说明,自己前世甘粕正彦管理满映井井有条,完全看不出半点武夫风范,足见其手段高明。只好结合刚才见面情景说道:

“日本人有所谓一生悬命的说法,就是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把这件事做好。虽然大多数日本人只是说说而已实际做不到,但总有些个别分子把这句话当称座右铭。甘粕应该就是这么个人,装龙像龙扮狗像狗,他今天穿着制服目的是给我压力,现在身份是商人,举止言谈就像极了一个商人。如果他确实想要控制本地帮会,也会表现得比谁都像个混混。”

“袁彰武不过是个土棍没什么可担心的,甘粕在哈尔滨当过夜皇帝,更是杀人如麻的恶棍,如果他试图夺取你的位置,你的性命就有危险。我刚才一路观察,就是担心他会派手下行刺。”

“但是日租界的地盘又不能放弃,至少现在不能。不管是甘粕正彦还是玉皇大帝,现在都只能跟他顶着走。”宁立言语气里充满自信。

“本地江湖不是哈尔滨,这里不讲究暴力更注重传承和稳定。甘粕是外国人,之前也没在本地入门,这就是他最大的短处。”

“你别忘了刘光海。”因为宁立言的原因,乔雪虽然没有加入帮会,但是对于帮会的知识以及规矩已经了解的非常透彻,算是个标准的“帮会专家”。对于刘光海奇袭西头杀小把头的故事记忆深刻,他算起来也是外地人,靠着杀伐手段硬是在本地打下一片地盘。

与他相比,甘粕正彦不管是财力还是实力都更为强大,如果也用同样的手段立足,照样能杀出一片天地。单纯从战斗力考量,本地帮会远不如哈尔滨,毕竟混混打架连bi shou都很少用,哈尔滨那边却是早早就用上了枪弹。那帮绿林好汉都打不过日本人何况是宁立言的弟子门人。

宁立言并不慌张:“此一时彼一时。刘光海杀了那些把头,夺了他们的地盘,对于本地帮会其他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加上他自己也是门里人守着帮门规矩,大家也就容下他。你看在那之后,他可曾靠杀人解决问题?外来人进圈子之前靠着杀伐立威,但是进了这个圈子,就得守里面的规矩。甘粕如今不是想要进这个圈子,而是想要夺我的位置,杀人意义不大。现在本地帮会已经从诸侯割据变成大一统,他再杀人抢地盘进圈子,我就会联合其他同门对付他。直接杀我夺位还有点用,可是……他敢么?刘光海是要在这口锅里抢饭别的都不在乎,甘粕要一统本地帮会,是要保证日本人的物资运输。杀了我很可能事与愿违,日租界又不是没乱过,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在短时间内让码头恢复秩序。何况甘粕这个人不会长期在天津管理帮会,想找一个管理能力不在我之下的继任者也不是容易事,所以杀我这个决定没那么容易下,至少现在没那么容易。”

“他可以让袁彰武杀你,自己再出来收买人心。”乔雪心思敏捷:“袁彰武没有那么聪明,日本人要是想借他的刀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往上冲。”

“我如今也不是单打独斗,袁彰武那种废物要是敢来就别打算活着回去。再说这个人虽然混但不笨,我现在手下弟子门人过千,纵然大部分是互相利用,也总有几个忠义之士。他出手杀我,那些人就不会放过他,英租界也不会坐视。他就算猜不出日本人会卸磨杀驴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底未消,再谋杀个英租界高级警官就别打算在天津待下去。好不容易回来,他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滚蛋。”

“那也不能大意。”乔雪表情很是严肃:“甘粕这个人太善于伪装,即便是我也猜不透他下面的动作,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得多加防范。”

“一味防范也不是办法,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杀人放火这种事,也不是日本人的专利。我说过,优秀的侦探必然可以成为犯罪专家,要想比赛作奸犯科,我从来不怕。”

里见甫住所内。

甘粕正彦已经把会面情形向里见甫说明,里见甫微笑道:“这个建议与我们的构思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想错了一点,我们没有必要与金小姐平分南北,所有的收益都必须属于帝国。至于他……甘粕兄有何看法?”

甘粕正彦面色阴沉:“宁立言在帮会分子中算是难得的人才,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的工作总不能因为一个有才干的中国人就停止,既然制定了计划,就按计划执行吧。”

第四百五十三章 践行

次日,国民饭店。

原本按照合同约定,潘子鑫在1937年便要将国民饭店交给土地主人。可是自从何梅协定签订,日本人在华北势力飞速膨胀,已经渐渐呈现失控态势。潘子鑫被称为玲珑空子,脑筋灵活程度远胜常人,灭顶之灾未至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

他听取宁立言意见在国民饭店开设花会,以洋人为主要客户,很是赚了一笔大钱,但是也和日本人结下了梁子。有不少想要发财暴富的日本商人在他这里输了大钱,还有些拿经费的日本特务想来花会空手套白狼反倒落个血本无归。有几个日本浪人投机客想要找花会的规则漏洞发财,反倒是自己大败亏输,乃至有人因此丢了性命。

这几年时间被潘子鑫搞到破产的日本人也有几十号,这帮人自然不甘心白白输钱,有人找了关系让潘子鑫把钱退回,也有人软硬兼施加以威胁。只不过潘子鑫和帮门交情深又住在法租界不需要买日本人的账,是以这些威胁或是请托都注定无功而返。

因为这些事潘子鑫和日本人发生过几次冲突,他靠着青帮和法租界并没吃亏,日本政府不可能为这点小事直接出面,其他人眼下确实也奈何不了潘子鑫。可一旦时局有变,华北落入日本之手,这些仇恨就要发作,法租界怕也是难以护住身家性命。

潘子鑫未雨绸缪趁着眼下天津还在自己人手里,提前归还饭店收拾细软关闭花会,带着财产南下。他能经营花会且顶住日本人的威胁,与宁立言的支持密不可分,两人的交情远比当初来得深厚。如今他要离开,宁立言也少不了要来践行。

这桌酒席就开在国民饭店里,潘子鑫的私人厨师备办了一桌上好粤菜,潘子鑫与任渭渔坐席,宁立言则带着陈梦寒出面。

陈梦寒在国民饭店敷衍场面帮宁立言办社交,也是社会名流、军政要人与宁立言勾兑的一道桥梁。固然她自身手段高明能够敷衍场面,这么长时间不曾吃亏,也和潘子鑫的关照分不开。是以陈梦寒先道谢后敬酒,随后表示潘子鑫一走自己也要搬出国民饭店,另觅个去处安身。

她原本在南方和付觉生有过一个孩子,如今和宁立言相好自以为很容易再次生产,不想事与愿违反倒落到了汤巧珍后面,至今未曾怀上宁立言的骨肉。加上乔雪的存在也让她心中大为焦虑,这次搬出法租界转入英租界依旧是住在饭店里不肯进宁家大门。

潘子鑫叹息一声:“我第一次见到陈小姐时就认定您不是一般人,如今更加坚信这一点。别的不提只这份见识就胜过无数须眉,便是南京政府里,也有不少人依旧认为华北局势平稳,乃至有日本人畏惧宋明轩大刀队这种说法。不知该说他们夜郎自大还是井底之蛙,日方有ji qiāng、大炮、飞机、坦克,又怎么会惧怕区区几把大刀?长城抗战到最后是我国吃亏,日方又怎么会害怕我们?国力不如人还可以说是前清的积欠,见识也如此浅薄就让人无话可说。在我看来,现如今的华北已是千钧一发,不知几时日本人就会再演出一次九一八。陈小姐若不是与三少有白首之盟,我都想建议你随我南下避祸了。”

陈梦寒一笑:“我和立言的姻缘全靠七爷牵红线,我今天就是来谢媒人的。我不过是个小女人,又哪有什么见识,七爷实在是过奖了。过去在这全靠七爷护持,如今您回南方享福我也不好再住下去,再说我的男人在英租界,我也想离他近一些,没有其他的想法。您说想要我也南下,莫非这法租界有祸事?”

潘子鑫看看宁立言随后摇头:“陈小姐就不必拿我取笑了,你身边有三少这等人,又怎么会不知局势。日本人如果对华北动手,必是欧洲列强对中国局势已经无力羁縻,到了那时候日本人是否卖法兰西面子都在两可,又何况区区一个法租界?再说这里不过是弹丸之地,乃是依附于天津而兴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真到了大难临头之时,所谓租界也就是个笑话,哪里藏得住人。”

宁立言也敬了潘子鑫一杯酒:“七爷远见卓识,宁某佩服。能够急流勇退保全身家财富也是桩幸事,不知七爷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先到上海看看局势,日本人再凶,总不至于打过长江吧?”潘子鑫最后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过了片刻又说道:“耗子我于江湖上打滚多年,耳目比普通人灵光,即便事情真的窘迫到那一步,我也可以回乡避祸不至于受兵火之害。”

宁立言又看向任渭渔:“任兄不知有何打算?”

任渭渔微微一笑:“我比不了潘先生,本就是白相人出身口袋空空,这两年虽然也积累下几分身家,但也不足以支撑隐居。只好接着在红尘俗世里白相,过一天便算一天。在我看来日本人虽然狠,但也没法断绝白相人的活路。像是袁彰武,不久又堂而皇之的回来?他能混得下去,我总不至于无处投奔。”

“任兄的消息倒是灵通。”

“跟在七爷身边,要是连这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可就不光是坍我的台,连七爷的台都要坍光了!”

四人一阵大笑。又过了一阵,宁立言忽然放下筷子问道:“任兄在上海还有家眷?”

“白相人么,自己一个人最洒脱。哪天把性命送掉,找一张破草席卷起来丢掉,大家安稳。若是娶妻生子就要受家眷拖累,搞不好还要害人为自己流眼泪,害人害己,何必如此?哎呦……陈小姐莫见气,我这话是说我们这等白相人的,可不是说大亨的。我们上海三大亨,哪个不是娶妻纳妾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能比不能比。”

他说话间朝陈梦寒举杯告罪,陈梦寒微笑着举杯相陪:“任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当初立言砸花会对付的是袁彰武,跟任先生并没有过节。咱们双方合作这两年,更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在这张酒桌上可没有大亨,只有兄弟手足。冲您这么见外,倒是该多喝两杯罚酒。您是个聪明人,立言的意思应该明白。”

任渭渔看了一眼潘子鑫,后者一笑:“你我东伙一场合作愉快,我如今要去上海,花会就得关门,自然不会干涉你的行动。渭渔下一步的行动,由你自己决定。”

“有七爷这话,我再去别处倒也算不上背主。不过这件事难过了,我任某人天生没气力,既拿不起刀把子也提不起笔杆子,除了做宝一无所能。宁三爷自己又不开宝局,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任兄客气了。”宁立言指了指自己的头:“任先生有一颗聪慧过人的脑袋,这就是最大的本领。在国民饭店做宝这么久,日本人用数学家算花会,还请了本国的博彩专家过来想要算你的宝路,最后都无功而返。这份本事在本地称得起独一无二,又如何帮不上忙?袁彰武这次回来,自然要和我再斗一次。任兄说起来和我们两家都是朋友……”

任渭渔的酒杯轻轻一碰桌面,打断了宁立言的话。“三爷不好乱讲话,任某人白相归白相,但总也要面子,怎么会和袁彰武纳等人做朋友。这个台坍不起,祖宗的脸面都要跟着丢掉。”

“好……是我失口了。任兄当日跟他也算是有买卖上的往来,按说不管我们之间胜负,都和任兄无关。可是袁彰武的为人你最清楚,这种人根本就不通人性,更讲不得交情。当初花会的事一出他就迁怒于任兄,后来你帮着七爷赚钱就更是他的仇人。七爷在此他自然不敢放肆,等到七爷离开之后,任兄的安全难以保障。这次对付袁彰武既是为我,也是为了任兄自己的安危,咱们算是合作。”

任渭渔看着宁立言又看看陈梦寒,忽然哈哈一阵大笑,随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罢了!陈小姐国色天香,本地不知多少人魂牵梦绕,其中比宁三爷有钱的有势的乃至比宁三爷英俊的都不少,可是为何最终还是三爷抱得美人归且让陈小姐死心塌地?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潘驴邓小闲样样都占全,我若是陈小姐也自然会做同样选择。任某不过是个白相人,三爷一句话就能把我捏死。就算是对付袁彰武,也是你出人出力我帮不上什么忙。你却肯说一句与我联合,而不是要我为你效力,单是这份礼贤下士的派头,比起戏台上的刘玄德也不差。”

陈梦寒棺材敲钉,立刻跟进:“我的立言乃是刘玄德,不知任先生是否愿意做诸葛?”

“陈小姐别乱讲,诸葛武侯何等样人,岂是我们这些白相人能比的?我不敢比诸葛,只敢比豫让。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不管是对付袁彰武还是谁,只要三爷一句话,任某绝没有二话!”

潘子鑫笑道:“看来我和三少缘分不浅呢。两年前送给你一个好太太,如今又送了你一个好军师。不知三少该如何报答?”

宁立言也笑道:“好说。我这里也有个人要送给潘七爷,带他去上海。”随后便把刘光海的事做了介绍,具体的情形没说,只说他需要见三大亨的人,有重要事情向其说明。

潘子鑫心思乖觉,知道这必然牵扯到三大亨的生意更牵扯到日本人,否则一封电报就能解决不必派人前往。刘光海亲自南下,后续的动静不会太小,搞不好就是南北青帮的一场大动作。

作为玲珑空子这种事他不能置身事外却又不能过分牵扯,思忖片刻点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和杜先生算是有些交情,不会让光海被慢待。不过三大亨也不是一条心,黄先生半退隐,张大帅和日本人走得近,杜先生则和国府亲厚,光海到底要和哪一路的人接线?”

宁立言明白潘子鑫话里的意思,他这次到南方乃是避祸,不想平白树敌。上海黄、杜、张三大亨虽然换帖但各怀鬼胎立场不同。黄、杜二人相对亲国府,绰号张大帅的张啸林则与日本人格外亲近。

刘光海受自己委托南下,所传递的消息一旦不利于日本,三大亨内部可能发生矛盾。他们财雄势大又是多年相识,即便有矛盾也不至于不可收拾,潘子鑫枉做小人,在上海只怕过不安稳。

潘子鑫也算是半个帮门中人不至于怕事,可也犯不上惹事,有这方面顾虑也是寻常。宁立言宽慰道:

“七爷放心,您就把光海和秃子往杜先生面前一介绍,别的都不用管。这次袁三回天津来者不善,这两人不走只怕受他的暗算。去南方就是避祸,见杜老板也就是希望对方看在帮门情分上,关照他的买卖。就是点鸡毛蒜皮的事,没嘛大不了。他们也是街面上混的,懂得轻重,到了上海肯定不会惹是生非,不至于给七爷丢脸,您只管放心。”

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宁立言把话说到这份上,潘子鑫再要是推辞就损了彼此交情。他哈哈一笑:“立言太客气了。我在天津做生意没少得你关照,如今帮你关照两个人也是情理中事,谈不到丢脸不丢脸。他们两的事就由我一力承担。至于袁彰武……我这倒是有个消息给你。”

第四百五十四章 敌人越来越多

论起消息灵通,本地没几个人能赶上宁立言。潘子鑫既然敢在班门弄斧,自是有充分把握。考虑到他的立场,宁立言便猜到这消息多半来自蓝衣社。

如今柳无病还在天津工作,只不过合作人从王襄子变成曾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人都算是蓝衣社里极为难得的“好人”。论起品行操守私人道德水平远在王仁铿、陈恭涛等人之上。

不过好人并不一定是好的合作伙伴。曾涛在为人处世乃至交友方面颇有些洁癖,他属于蓝衣社内部精英派代表人物,结交对象主要是社会名流再不然就是学生、进步人士,对于帮会以及租界警务人员并无好感且有戒心。

加上宁立言白鲸成员的身份,也让曾涛认定他很可能是个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的情报贩子。在他看来,国难当头的时候宁立言给南京政府提供情报也照样要索价赚钱,实在罪大恶极不足以信任。

王襄子之死颇为蹊跷,宁立言这一世依旧没弄明白他的死因,曾经组织过警察调查却因为蓝衣社的不配合无功而返。反倒是因为热心惹来曾涛怀疑,认为这件事可能和他有关。

按照何梅协定,蓝衣社不能在天津设立情报站,英租界站点的需要宁立言帮忙掩护。白鲸不和国民政府合作,蓝衣社想要从白鲸获得情报也必须宁立言担任中介。曾涛则按规矩支付报酬,且不在英租界从事激进行动,以此维持默契。

双方看上去颇有交情实际关系反倒是比过去疏远,因此蓝衣社那条线上所得到的情报宁立言一无所知。这个组织搞情报的能力不如白鲸也不如日本人,但总归是本土情报部门,加上背后有大佬扶持,偶尔也能搞到些本地独家消息。潘子鑫立场上倾向于国府,能得到一些机密也是情理中事。这时当作礼物说出来,必然关系重大。

宁立言朝潘子鑫笑道:“七爷好心在下心领,不过您最好想清楚再说,这年月天下大乱,泄露天机后患无穷。咱们既是好朋友,就不能让七爷担惊受怕。”

“立言这是小看我!潘某也是场面上的人,胆子还不至于那么小。这件事本就是朋友对我讲的,你也是我的朋友,如何不能说?袁彰武这次回来,从官方层面乃是土肥原的势力,这不必多说。在民间他也找了个靠山,这人与你也是老相识。”

“谁?”

“金鸿飞!”

听到这个名字,陈梦寒的眉头一皱,心里莫名升起一阵厌烦。按说金鸿飞表现还算老实,在白逾桓死后他被吓破了胆,不但坚持投资保证电影完成,其后的发行乃至宣传也一点没落下,为了揄扬陈梦寒下了大力气破费大笔钱财。虽然电影票房不差,可是收益全都用来给陈梦寒扬名,金鸿飞还是赔了钱。

他私下里也请人出面说和,又拿出一笔钱赔偿。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宁立言便也没有赶尽杀绝。按说场面上的事就是如此,对方摆出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陈梦寒也该偃旗息鼓,可是不知为何,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仍旧觉得厌恶,冷哼一声:

“他一个开银行的,自己不好好做生意,反倒和袁彰武那种人混在一起,只怕是lǎo máo病又犯了,还是得找人治一治。”

宁立言笑道:“这次只怕是梦寒错怪他了。袁彰武找金鸿飞,无非是图个财源。上次他败在我手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财力不济。这次他算是学了个乖,先找个财东给自己撑腰再和我较量。不管输赢对于财东来说好处有限,金鸿飞又不是帮门的人帮袁彰武有什么好处?他这个人无利不起早,怎么可能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给袁彰武报效,这背后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再不然就是有难以言喻的苦衷。当然,也有可能二者兼而有之。七爷这个消息很及时,我这里敬您一杯!”

一些话在潘子鑫面前不便明言,到了宁立言与陈梦寒独对时,便能敞开心扉。虽然潘子鑫还得等两天动身,可是陈梦寒已经先行一步搬出了国民饭店。考虑到人身安全,她没去交通或是惠中,直接搬进了坐落于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利顺德大饭店。

这家饭店的创始人之一便是大名鼎鼎的德璀琳。他管了天津海关22年,又给李鸿章当顾问,曾得清政府赏赐一品顶戴,家财万贯实力雄厚。这座饭店建造时便不惜工本,后又经过翻修,与同时代欧洲的高级酒店相比也不逊色。

英租界警务处办公地也设在维多利亚道,陈梦寒住在利顺德安全自然不用担心。另外一桩好处便是宁立言如今身为副处长就在警务处上班,抽个空就能过来探望,陈梦寒近水楼台,比起国民饭店时更方便幽会。

陈梦寒的房间宁立言亲自检查过,确认没有qiè ting装置,可以放心说话。“原本金鸿飞只是个开银行的,但是自从和日本人扯上关系,落水也就是早晚的事。如今他大概是身不由己,只能受日本人操纵。否则以他的心性,怎么可能和袁彰武那种人合作。”

“金鸿飞这个人很讨厌,可是他开银行确实有两手,年初发行法币的时候他跟着炒汇率也赚了不少。袁彰武如果能从他手里得到资金,只怕更不好对付。”

陈梦寒现在是社交名媛消息也颇为灵通,知道金鸿飞是这两年天津很红的银行家,手里颇有钱财,袁彰武得到他的支持,在经费上十分充裕。

袁家是祖传的混混,论起在帮会的根基远比宁立言深厚,如果再有了钱,威胁就更大。陈梦寒皱着眉头思忖,却一时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解决。

宁立言笑道:“无非是多了个财东,又能怎么样?我和袁彰武的差距不在于谁的人多,谁的根基深厚,而在于脑子。袁三的智谋以及管理才敢哪一点比得上我?日本人信不过我,可是要从他们的本心看,他们宁可扶持我,也不会支持袁彰武,就在于后者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过去没有比较也只好糊涂地忍下去,如今有我做了个样子,袁彰武的无能就无法掩饰。日本人用人固然要看忠心,但大面上总得能交待下去。袁彰武不够格,他只能算是我的威胁,不算是对头。再说潘七爷这消息来自蓝衣社,蓝衣社把消息告诉他,自然是希望通过他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陈梦寒思忖片刻:“借刀杀人?他们是想借你的手除掉金鸿飞!他们看不起江湖人,自然不会在意袁彰武。可是金鸿飞有财富地位,是本地头面人物,蓝衣社对这种人的倾向非常敏感。多半是金鸿飞和日本人走得太近,让蓝衣社动了杀心。”

宁立言摇摇头:“金鸿飞和日本人勾结不是一半天的事,蓝衣社不至于现在才知道。如果因为日本人的原因要动他就不会等到现在,这里面一定害藏着个更重要的原因。”

“金鸿飞那种人不会是红帽子,那还有什么原因让蓝衣社对他动杀心?”

“具体的我也猜不透,但是想来必然和经济有关。金鸿飞是个开银行的,日本人用他也离不开这方面。虽然他帮日本人收购工厂、地皮十分用心,但是也没到激起蓝衣社杀心的地步。思来想去,还是在他的本业。他做的这行一般情况下不会触及蓝衣社,有所涉及便是不测之祸。可是蓝衣社去年杀了小日向就被日本人将计就计,惹出胡白事件。随后的何梅、秦土等协定,都是由此而发,得失功过一言难尽。金鸿飞的银行又开在英租界,如果再因此得罪英国人就更为不智。所以他们就想来个借刀杀人。”

陈梦寒为心上人打抱不平:“立言一向拿柳无病当朋友,他还给你设圈套,真不仗义。”

宁立言倒是很洒脱:“他如今是蓝衣社的人,受纪律约束身不由己,再说我拿他当朋友是看重他的人品行事,他对我的所作所为未必满意。事情关系到国家民族,他也没有多少选择。土肥原最近把公馆从关外挪到北平,和蓝衣社华北分部必然有冲突。双方若是斗法,蓝衣社怎么是土肥原这老狗的对手?他们自顾不暇,更顾不上其他。如果我杀了金鸿飞因此和土肥原针锋相对,对蓝衣社来说更是一件好事。他们这次算是一石二鸟,既对付金鸿飞,也拉我下水。”

“立言既然看透了他们的小心思,咱们就不上当!”

宁立言摇头道:“不管上不上当,我也得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若是金鸿飞的行为确实关系重大,我也不能放过他。好在他的银行就在中街,想要扫听消息应该不难。”

陈梦寒笑道:“是啊,乔小姐和几个英国银行的经理都是好朋友,她只要说句话,想查什么都不费力。”

“梦寒,你学坏了。居然也开始在背后说人坏话。”

陈梦寒眼波流转,语气里充满无辜:“有这种事?我只不过是想什么说什么,这也是坏话?我们这些当外室的哪敢说大夫人坏话,何况她那么厉害,我又哪里敢惹?你看看,你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只有她到现在还没让你吃到,偏偏还让你对她死心塌地,这份本事我佩服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说她坏话呢?你冤枉我。”

宁立言笑着把她拉入怀中,陈梦寒也知道点到为止,自己反正也不可能得到名份,没必要真和乔雪搞到势不两立。只不过乔雪太过霸道,既不肯真的嫁给宁立言偏要占住他大部分时间,让陈梦寒忍不住要损她几句。

房间里的电话在此时响起,陈梦寒轻轻推了宁立言一把:“你看,我就说乔小姐神通广大吧?你刚来一会,这边就知道消息来抓人了。”说话间她已经拿起电话听筒,故意用带有几分慵懒的语气拉着长声问道:“喂?谁啊?”

“是陈小姐吧?宁先生在不在你那里?”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果然是个女人,而且听上去有些熟悉,但不是宁立言身边的人。陈梦寒一时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陈小姐不记得我了?我是池小荷啊,我来天津了,现在唐医生这里。我很想念宁先生,希望能和他见一面,陈小姐不会吃醋吧?”

第四百五十五章 花残(上)

双方见面的地方乃是唐珞伊的别墅。自从她开发戒烟丸以来,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加工作坊,专门用来调制药物。

这项工作从最开始的慈善义举已经变成英租界的体面,由工部局拨款向唐珞伊购买,再以英国政府名义下发给租界烟民。依靠这种方式证明大英帝国对鸦片的敌对态度,也是领事的工作业绩之一。

这个变化有利有弊,做慈善的时候戒烟丸生产多少都是自觉自愿的事,外人难以强迫。变成生意之后就必须要求质量和效率,唐珞伊虽然也找了几个有志于学习中医药的女孩收为弟子传授方法,自己也难免变得忙碌。史密斯诊所那边只是挂了个名,偶尔过去帮忙诊治,主要时间都放在别墅这边。

唐珞伊和池小荷算不上熟悉,当初她害宁立言中弹的事虽然不再追究也不可能给好脸色,面色阴沉如水。池小荷反倒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和唐珞伊说笑。

一见宁立言进门,池小荷主动起身迈着优雅步伐向前,朝宁立言含笑伸手:“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你高兴不高兴?”

唐珞伊房间里温度不低,她的灰背大衣挂在衣架上,身上穿着藕色中袖旗袍,露着雪白小臂。无名指上火油钻戒翻头十足,手腕上还戴着翡翠手镯,整个人沐浴在珠光宝气之中。脚上穿着细高跟皮鞋,走路如同风摆杨柳摇曳生姿。

天津赶时髦的女孩很多,这种打扮不算稀奇,可是穿在她身上总是让宁立言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眼前的池小荷与当初相比容颜未改,但是整个人给宁立言的感觉已经大不相同。

这种变化并非是从少女变成妇人那么简单,而是从气质到神态都变得大为不同。昔日的她清澈如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一看就知道乃是未曾受过世道折磨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让宁立言觉得,这潭清水中混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变得浑浊而又神秘莫测,无法辨别其究竟蕴藏了什么。

他伸出手与池小荷轻握一下,随后寒暄着。“池小姐是几时到的天津?如今下榻在哪里?付先生可曾同行?”

“我刚来天津不久,否则宁先生一定会知道消息的,对吧?”池小荷微微一笑坐回位置上,伸手从挎包里取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

宁立言一愣:“池小姐也学会吸烟了?”

“没办法,应酬的时候总是离不开烟酒,总归要学会才行。”池小荷吐了个烟圈,向宁立言说道:“我现在不光会抽烟、喝酒还学会了打麻将、扑克牌。改天约个时间,咱们一起推八圈。”

“好啊。喊上付先生,大家一起打。”

“他啊……”池小荷扑哧一笑,笑容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我可请不动他,谁知道他都在忙着什么。算了,不提那个扫兴的人了,你我之间的交情也不是非他不可,难道没有他你就不欢迎小妹了?”

她的美眸转动语气里居然带了几分娇媚,让唐珞伊的眉头不由微微一挑。宁立言咳嗽一声:“没有的话,我怎么可能不欢迎池小姐?门口那辆汽车是池小姐的吧,车上还带了保镖?要不要招待弟兄们下来喝点茶吃些点心,大冷天别在车里干坐着。”

“没什么。通州剿匪的时候,兴亚挺进军残匪没被消灭干净,一部分人还在流窜作案。孙永勤的抗日救**也没有全部歼灭,路上不算太平。干爹心疼我,给我安排了几个护兵。一帮粗人不能扰了唐小姐清净,就让他们老实待着吧。英租界是宁三哥的地盘,他们几个人闹不出什么风浪,我说的对吧?”

她的称呼已经从宁先生变成宁三哥,越发显得亲近。宁立言没接她的话,而是看向唐珞伊:“池小姐生病了?”

唐珞伊看看池小荷,朝宁立言一摇头:“为病人保密是我的职业道德,再说本就是女人家的病痛,你们男人别扫听。”

池小荷却毫不在意:“没什么不能说的,前段时间我打掉了一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总觉得不舒服。在北平和通州看了西医,他们都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不信他们。要说保养身体还是中医好,久仰唐医生大名,所以特意来天津求唐医生帮我开几个方子。再说三哥和我那么久没见面,我这心里还怪想的。你们男人心狠,得到甜头转脸就把人忘得干干净净,我们女人要想忘掉一个男人可没那么容易,你不来找我我就只好来找三哥了。”

当初宁立言对池小荷手下留情,没有假戏真做的事唐珞伊心知肚明,倒不至于因为这几句话就产生误解。她并不是个糊涂人,明明在场三人都知道真相如何,池小荷偏要这么说,显然是为了把自己支开,这么做得目的也肯定不是单纯的感情纠葛或是勾引。

唐珞伊笑着站起身:“我这里最近新来了两个学徒,手脚还不是很利落,我得去看着她们合药免得误事。池小姐您和立言慢慢聊,我先告假。”

说话间她迈着步子向外走去,路过宁立言身边时,轻轻拍了一下宁立言的肩膀:“好生招待池小姐,慢待了我的病人可不成。你们尽管聊,我保证没人会来打扰。”随后走出房间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池小荷朝宁立言一笑:“三哥好运气,陈小姐和唐小姐这等绝代佳人能得到一个都是老天保佑,三哥却能左右逢源,那位乔小姐更是个下凡的天仙。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们对你一心一意,又能如此大度,这是天大的造化!我在通州也见了不少高官大员金屋藏娇,大多要闹得鸡飞狗跳,大小老婆打得天翻地覆。像唐医生、陈小姐这样不要名分,死心塌地跟着你的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三哥也是个狠心人,放着唐医生这么个大美人在外面承受着风言风语,却不肯娶进门给个名份,你们男人啊……都是这个样子。”

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显得有几分娇憨。其本就是一个娃娃脸美人,再做出这样的表情就更显得可爱。可是宁立言总觉得她如今的表情充满做作,再也没有初见时那种纯真。所有的可爱与娇憨都是表演出来,而不是出于自然。

他咳嗽一声:“池小姐有话直说吧。你我的时间都很宝贵,外面的保镖等急了对你也没好处。你把珞伊支开,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说,我洗耳恭听。”

池小荷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里刹那间流露出一丝凄婉之意。她重又点燃一支香烟,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宁先生还是那么聪明,那我也不必绕弯子了。请你原谅,我必须用这种方法才能和你见面又不惹人怀疑,毕竟世人相信女孩子对自己第一个男人总是难以忘怀,他们既然都那么说,我们就不妨顺他们的意思。”

她吐了两个烟圈,见宁立言没有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我这次来是向宁先生透露个重要情况,殷汝耕已经正式决定投敌。带领冀东特别行政公署独立,组建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日本关东军提供武力保障,保证宋哲元无法实施武力干预。为了保证自治政府经费,其即将在天津开办冀东储备银行,发行冀东纸币。银行本金二百五十万,预计发行钞票五百万,殷汝耕内部决定发行八百到一千万。资金来自伪满政府以及冀东wěi zhèng fu内部筹措,印刷技术及钞票模板来由日本提供吧,本地合作人是金鸿飞还有袁彰武。他们获取钱财的方式是卖烟土,你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接下来肯定会对你不利。”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冷静不疾不徐好象是电台里的播音员,以至于宁立言怀疑,她很可能在冀东的伪电台里担任类似职务,否则磨砺不出这种独特的语调和嗓音。

说完这句话池小荷又看看宁立言:“你现在还不能走。旧情人见面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会让人怀疑,一个小时之后我会离开。在这期间麻烦你留在这陪我把这场戏演完。”

她说完这话不再看宁立言,把目光望着房顶一语不发,香烟拿在手上却不吸,任凭它自行燃烧。宁立言这时才开口:“池小姐。我们算不上朋友,当初你雇佣刺客打我一枪,我没有对你怎么样,算起来我不欠你什么。你送我这个消息,算是帮了我一个小忙,大家算是两不相欠。最好的办法就是各走各路,今后不必来往。彼此之间也犯不上互相干涉,但我还是想多一句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个游戏你玩不起,趁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跟你的觉生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我可以帮你们安排船票和地方,只要你们两个能到天津我就保证你们走得掉。殷汝耕或是冀东银行交给专业的人去解决。如果应该做这些事的人无能为力,你更没用。这是一句逆耳忠言,望池小姐三思。”

“请别在我面前提起觉生!”池小荷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双拳紧握仿佛随时可能出手打人,可紧接着她的语气重又变得充满媚意。

“这时候提那个没用的男人干什么?”她原本仰头看着屋顶,这时则放平看向宁立言,脸上带着轻浮的媚笑:“我当初不懂事,瞎了眼喜欢上一个没用的书呆子。等到后来才明白,为什么陈小姐会选择三爷不要那个废物。反正现在我不能出去,这里就只有咱们两个,干坐着多没意思?三爷能让那么多美人对你死心塌地肯定有非凡手段,露几手让我开开眼,我也好教给那个废物,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您放心,我会付学费的。”

说话间她已经起身来到宁立言身边,整个人向宁立言身上靠过去,嘴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说不定外面有人朝这边看,三爷就当逢场作戏瞒哄外面的耳目,唐医生那么爱你肯定不会跟你计较的。我也保证不缠着你,只当是报答你当初的恩典和你刚才那句话。”

池小荷并非没有魅力的女人,恰恰相反,她那精致的外表再加上此时的妩媚,反倒是更让男人心动。所谓露水姻缘野鸳鸯,一番得意再无后患这种事于男子本就是难以抵挡的吸引力。池小荷故意用身体摩擦着宁立言的手臂,可是后者却如同一尊石雕不动如山。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宁立言才开口说道:“如果池小姐想要打发时间,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请告诉我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对天发誓,走出这个房间,我就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第四百五十六章 花残(下)

“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我一点也不感激你,相反一直在恨你。如果你当初要了我,把我留在你身边,就算是像唐珞伊、陈梦寒一样当个qing fu,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池小荷终于开口,但是语气里的媚态悉数消失。身子微微一软,坐到了宁立言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从表面上看仿佛两人正在亲热,可她眼神中的冷漠与怨毒足以熄灭任何男人的yu wàng。整个人就像是被施过邪术的娃娃,初看上去精致可爱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紧盯着宁立言的眼睛,“宁三爷聪明绝顶,不管日本人还是复兴社都被你摆布在股掌之中,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你猜不出来?你说得没错,这个游戏我玩不起,可惜这话你说晚了!我已经输光了老本下不了赌台。除了闭着眼睛往前闯,还有什么路可走?你如果真想救我,当初就该把我留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两人近距离接触,宁立言可以捕捉到池小荷冰冷的眼神中潜藏的泪珠。毕竟是个没有心机的单纯女孩,即便遭逢巨变之后给自己套上伪装盔甲,还是不能和真正的lǎo jiāng湖相比。何况她出身名门,本是个衣食无忧的淑女,心理承受能力也不及普通人。

宁立言在她心中显然也占据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乃至于在他面前池小荷没法保持冷静,心中的真实念头被他成功捕捉。

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是回想前世在军统的所见所闻,宁立言也大概可以猜到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尽量放松语气同时也抱住她的纤细腰肢。

这种拥抱并非出于男女情爱,也不包含任何亲昵的暗示,更像是一种亲人间的依偎接触。他知道这样的拥抱能给她虚假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自己可以信任并且能向她提供力量。

宁立言轻轻喉咙,尽量把语气放平和。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你?还是你没听我的话?没有一回去就和觉生结婚?”

“放过我?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池小荷面部肌肉略略牵动一下,似乎是想做个笑脸却未能成功。“三爷难道不知道复兴社的规矩?所有人的婚姻不能自主,尤其是女人。和谁结婚由上级决定,自己不能给自己的身子做主。”

“你又不是复兴社的正式成员,这种规矩对你不起作用吧?他们又不能要挟你什么。”

“我不是,可是……觉生是!”提到觉生的名字时,宁立言能感觉到池小荷语气里的波动,更能察觉到她放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力道陡然增加。

“他?一个书生也加入了这种组织?”

“他为了找到陈小姐,四处托关系找门路,有个同乡是复兴社的人,又知道他很有才华就劝他加入。这个蠢货,他只知道复兴社手眼通天,在全国都有人手,肯定能帮他找人就二话不说填了表格领了证件。本以为是让他负责宣传打笔战,没想到上级认为他更适合做外勤,就把他打发出来。投奔我叔叔就是复兴社给他安排的任务,接近我让我成为复兴社的耳目,也是他的工作内容。爱情?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爱没爱过我。不过没关系了,如今我这副样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爱我,随他去吧。蓝衣社是个什么地方你想必清楚的很,我想要和觉生结婚,又哪会那么容易。”

“但是你和他的婚姻并不会影响工作,相反你们两个结合更有利于配合。”

“是的,我们的那个联络人,也就是直属上司也这么说,还恭喜我们白头到老。然后……”

她说到这里身体有些颤抖,手上力气越来越大,宁立言的手也渐渐加力,通过这种方式给池小荷力量。“事情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三爷说得对,都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看来我还是高看了自己。”池小荷的眼神落寞,这种眼神往往出现在阅尽浮华大彻大悟之人身上,出现在一个少女眼中颇为罕见。她似乎在刹那间忽然老了二十岁,就连语调都有几分沧桑味道。

“然后他……利用和我单独见面的机会,在茶水里下药得到了我。宁立言,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如果你当初要了我该有多好,一想到我第一个男人是那头猪我就恶心!”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是个玩女人的行家,号称女人从他眼前走过就知道是不是个姑娘。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和你什么都没做,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做我第一个男人。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为了党国大业着想,是为了顺利开展工作。他们发展我加入组织,就是为了让我利用自己的容貌和身体,帮助党国获取情报。国难当头,男人献出生命女人献出身体,都是为了国家。如果我第一个男人是觉生,就会安心做付太太,不会心甘情愿陪其他男人上床换取情报,我这枚棋子也就失去了作用。他这么做是为了大局,是为了国家民族。你能想象么?他这番话是在我清醒之后,一边用相机拍照一边对我说的。道貌岸然的样子就像是在办公室里训话。我一向认为他是个正直的上司、长辈,是个不畏生死的英雄,没想到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野兽!那些照片就是他拿捏的把柄,他知道我爱觉生,不想让觉生看到那些,就用那些要挟我,而且要我嫁给觉生之后依旧做他的qing fu。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身份以及旧道德的束缚,做一个合格的间谍!”

她的身体颤抖着,语气里浓烈的恨意如同一柄毒剑,让宁立言心头也是千疮百孔。即便他并不喜欢这个女孩也早已经猜到大概情形,可是亲耳听到之后依旧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类似的事情在前世见得多了,军统从戴雨农开始,对于加入组织的女性就视为可以予取予求的发泄对象,从未考虑过女子的感受乃至人身权力。不少一心报国的千金闺秀等到加入之后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只不过后悔已迟。纵然一些性情刚烈的女子自尽,对于军统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根本伤不了筋骨。

毕竟这帮人是天子亲兵,社会舆论或是司法制度对他们都没有约束力,其行事作风自然就越来越恶劣。池小荷这种悲剧在军统里发生过无数次,宁立言一直不让自己的女人与这个组织发生联系也正是因为知道这帮人的作风未雨绸缪。

“我到那个时候才明白,三爷为什么坚决不让陈小姐帮我。你肯定知道,她如果去了通州,结果也会和我一样。你很聪明,可惜还是不够果断。你如果当时要了我,不但能救我也能救你自己。我那个上司从得到我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怀疑你。一个帮会头目纨绔公子,怎么可能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那点妇人之仁,不但白白便宜了一头猪猡,更让自己陷入险地?”

池小荷的情绪已经非常激动,宁立言只好用力把她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说道:“其实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我没碰你这肯定是个破绽,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怀疑我。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后来那些事,否则的话我肯定会想个办法……当时你还不曾接触过这些肮脏丑陋的东西,对于爱情充满憧憬,我如果要了你会让你痛苦一生,甚至一辈子走不出那个阴影。我当时想给你个机会,让你和心爱的人过好日子,没想到……对不起,小荷姑娘,真的对不起,我没有做到最好。我承认我有责任,你可以骂我或者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池小荷身体僵硬了片刻,忽然把头埋到宁立言怀中低声呜咽,双手则从宁立言脖颈处转移到后背,如同擂鼓般在宁立言的背上捶打。宁立言一动不动任她殴击着,相反倒是更加用力抱着她。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池小荷才抬起头,深吸了两口气,用手背擦着泪水。“你不用担心,那头猪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因为他已经死了。是我杀的!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杀人原来是这么简单过瘾的事情。他要我接近冀东的要人,要我陪日本人,说这是为了工作。我听他的话,他让我陪谁睡我就陪谁。可惜他没想到,喜欢我的人越多,他死的就越快。我陪保安团的大队长睡了一晚上,保安团就趁着剿灭兴亚的机会把那头猪算作土匪同党就地击毙。我说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大队长就把他的盒子炮给我,让我打靶玩。我把一梭子子弹都在他身上,他就像是个筛子,痛快!他还想用我的身份做要挟,却没想到那些保安团见面就堵了他的嘴,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那个又老又丑的恶棍一直说要杀身报国,功过后人评说,我就成全他!他要我做高级ji nu,我就做高级ji nu给他看。但是他忘了,ji nu也是能杀人的。直到他死的时候,也没查到你确凿把柄,加上宁家财雄势大他不敢随便上报,他一死这个秘密就被带进了棺材,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宁立言从她的言语里已经明白,她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肯提觉生的原因也就恍然。正因为她一直还爱着觉生,才不想听到别人提到这个名字。这番言语中所蕴藏的血泪,让宁立言心头发酸,固然自己在整件事里谈不到什么责任,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

“你的上司死了,复兴社又怎么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成了冀东的名人,他们需要我,就只能向我低头。新来的上司向我道歉,说那头猪的个人行为不能代表党国。我差点就真的相信了,以为遇到了好人。可他随后又表示既然木已成舟,就不如做下去。这么好的局面不能浪费,让我继续为党国搜集情报……我看透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是池小姐的时候,有些人还有所顾忌,等我成了付太太,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都知道我的丈夫是个吃软饭的窝囊废,而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便都往我身边凑。我给他们甜头,他们就像狗一样围着我转,我想要知道什么事容易的很。现在我已经是我丈夫的上司,我陪谁睡觉他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因为这是工作是大局!就像现在,你如果要了我,上司还会给我记功,夸奖我忍辱负重,是当世西施。如果我丈夫想要离婚或是敢朝我发脾气,就是不顾全大局,要吃苦头!”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大笑,眼泪随着笑声落下。宁立言拿出手帕为她擦着眼泪,过了一阵子,池小荷忽然问道:“你真的不要我?趁着我现在还漂亮,就让我报答你一次,也免得你枉担虚名。我现在就是个高级娼妇,你不用有什么负担,若是过意不去就送我一件衣服或是首饰,大家就是一场交易,谁也不会占谁便宜。”

宁立言摇摇头:“不……你不是娼妇,你只是个可怜女人。而且你也没有输光身家,只要你想得救,我就能救你,也能救觉生。”

第四百五十七章 拯救

池小荷愣了片刻,眼神里带着迷惘。显然,她已经习惯了只想要占她便宜或是等价交换的男人。大家明码实价各取所需,为她提供帮助代价就是得到她的身体。不管对方的身份地位如何开场,最终都会绕到这个结果。曾经引以为傲的魅力,反倒是成了最大的诅咒。

从一开始的屈辱、痛苦到现在的无动于衷,她的心早已经枯萎,于皮囊也不再看重。如果宁立言要她用身体做代价交换什么,她反倒是更容易接受,如今明言不要她,又主动提出帮忙人,就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

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嫌我脏?所以才不肯碰我?”

“宁某对天发誓,如有此心,五雷诛灭!”宁立言正色说道:“池小姐虽然命运坎坷,但是归根到底是你想要为国家做事,否则也不用和复兴社打交道,自然也就不会受害。其实你很清楚,你想要反水是很容易的事。你和复兴社那点关系算不了什么,比你牵扯更深,位置更重要的人说落水就落水,也不见日本人对他们怎样。你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依旧不改爱国之心,从不曾想过叛变投敌,单是这份气节就让宁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说嫌弃,倒是池小姐应该嫌弃我才对。说到底我不过是本地一草莽,论功劳论胸襟,都不能和你相提并论。再说我是什么人池小姐很清楚,说好听是本地大亨,难听话就是个帮会头目,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我是真心想要帮你,不想让你再受伤害。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纯洁的姑娘,就像当初我们初见时一样。我不想破坏这份纯洁,就像我珍惜我们的友谊一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彼此互相盯住对方的眼睛,宁立言知道,池小荷被自己信任的上司暗算,又周旋在一干衣冠禽兽之中,早已经变得敏感多疑。自己稍稍有一点异常都会让她认为自己在耍诈。因此身形和表情都保持不变,与她牢牢对视。

时间一点点流逝,池小荷的眼中渐渐有泪水流出。她的手捂住嘴巴,拼命抑制住哭声,另一只手则紧紧按着胸口。

她感觉唐珞伊可能误诊了。刚才明明说自己只是气血虚弱并没提到心脏有问题,可是现在自己的心是那么的疼,锥心之痛的折磨,让自己头晕眼花两耳轰鸣,难以自制。

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枯死再无感觉,此时才知,所谓的没有感觉只不过是自我má zui。如今麻药的力道过去,那些痛苦一起发作,让自己痛不欲生。

“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你说过的,我们不是朋友,甚至可以算是对头。你何必对我这么好?上次的事就差点害你被人怀疑,你难道还想再被人怀疑一次!”

池小荷趴在宁立言耳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咆哮着。宁立言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你不需要考虑这些,我既然敢向你承诺就有足够的把握。把觉生带来天津,我安排你们离开。不去南方,去外国。我送你们到海外去,澳门怎么样?再不然就是瑞士。我可以送你们一笔钱,足够你们生活。不管是殷汝耕、日本人还是复兴社,都不会为了你们两个费那么大力气去外国找人。到了那边你们保证可以过安生日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别再这条绝路上继续走下去了。”

宁立言的手轻轻抚着池小荷的头发,两人肌肤相亲,却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这个女子的不幸经历让宁立言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世,虽然男女有别,自己不曾遭遇对方的种种不幸。但从更高的层面俯瞰,自己又何尝不是任人摆布,无法主宰命运。乃至一些与自己道德良知相抵触的行为也因为军令的缘故必须做,杀手与娼妓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忽略性别、身份以及立场,两人都算是这个社会的边缘群体。乱世之中看似风光,一旦天下太平,都很难有好下场。这种身份立场的一致,让两人心灵的距离陡然缩短,之前大家只能算是旧识此时却可算作知己。

彼此之间明明紧紧相拥,心中却又平静如水,再无其他念头,只想给对方一些安慰也从对方身上获取力量。宁立言另当别论,于池小荷而言,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理解她支持她的,便只剩了眼前这个男人。因此她抱得格外用力也格外放心,这个男人不会伤害她也不会觊觎她的身体,对这个男人可以敞开心扉再无隐瞒。

“我回不了头了。”池小荷说道:“你不嫌弃我,我自己却没法接受自己。我每天洗澡,依旧觉得自己很脏。很多事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去。这样一副肮脏的躯壳对于世界已经没有了留念,对我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你不必劝我,也劝不了我。我只希望你能把觉生送走,他太可怜了。稀里糊涂加入复兴社,随后就得任人摆布,就连自己的妻子沦落成娼妇怀了不知谁的孩子他也不敢反抗。他恨我,恨我让他名声扫地,可是他又怕我,怕我反水,怕我像杀了那个恶棍一样杀了他。我从他眼睛里看到过仇恨乃至怨毒,有时候甚至想,他会不会有一天忍无可忍把我杀了?但是……我失望了。”

“他不敢杀人。”宁立言想着付觉生的样子,对这个人的为人秉性大概有了判断。“他不是个做大事的材料,优柔寡断胆子小,适合做文章不适合当战士,把他安排到这种地方本就是最大的败笔……”

“不许你说他坏话!”池小荷打断宁立言的话,随后惊讶地发现,自己这次真的是在撒娇。虽然自己已经习惯了在各种人怀里撒娇,但都是装出来的甚至是**手段。只有此时才是发自内心的反应,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自己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可惜,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了。池小荷叹了口气,“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只是没生对时代,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我对不起他,如果我不曾爱上他,就不会让他受这种痛苦。他现在每天买醉,通过酒精麻痹自己,这样下去他就毁了。只有你可以救他,至少给他一个机会。”

“这事倒也容易。只要他能进天津,我就能把他送走。”

“好。他进天津的事情我来安排,其他交给你。”池小荷并没客气,她长出一口气:“觉生走了,我就没有牵挂了。”

“别想傻事!你对付不了殷汝耕!他虽然没有多少本事,但是为人奸诈,尤其事关自己生死的问题,更是小心谨慎。你只要动杀心,死的就是自己。我的本是有限,可没法到通州救你。”

池小荷看着宁立言露出个苦笑:“你莫非是神仙?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我要干什么?”

“殷汝耕准备搞自治,实际就是叛变。你身为复兴社成员,又能够接近他,自然会被指派执行制裁任务。我告诉你,这个任务注定失败!现在复兴华北地区负责人是陈恭涛吧?这个人我又不是没打过交道,他的才具以及掌握的资源都不足以撼动殷汝耕,想要刺杀更是异想天开。我知道你的苦,但是听我一句话,我们不但要有死的勇气,更要有活下去的勇气。活下去,用尽所有本事活下去,至少也要活到日本人滚出中国,证明自己的牺牲有价值。死在殷汝耕那么个老混蛋手里,你不觉得冤枉?”

“日本人滚出中国?我们真能看到那天?就凭南京政府的德行,我们真的不会亡国?”

“我可以给你打保票,我们肯定能把东洋鬼子赶走。南京政府靠不住,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政府。”

“你这么说话,莫非是红帽子?”

“你看我像么?”

池小荷摇头:“我们这种人红帽子不会要的。”

“是啊。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成大事。相信我,这个天下不会一直这样糜烂下去,保住有用之身,等着有朝一日反败为胜。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是坚持要死,我不会阻止你。复兴社给你的命令你就当放屁,不要理会。如果逼急了,你就警告他一下。这帮人是蜡烛脾气不点不亮,跟他们好好说话反倒会被欺负。我在北平还有些关系,可以给陈恭涛一些颜色。”

池小荷道:“这事我自己可以解决,三哥不必介入。你不让我行刺,我就听你的。可是咱们也不能看着殷汝耕搞自治啊。”

“人力难以胜天,如果他铁了心要搞,我们未必能够阻止。不过……倒是可以给他找点麻烦。比如冀东储备银行。”

池小荷并不认可宁立言的想法:“我这次来天津就是奉了上级命令,把冀东储备银行成立的消息透露给你,借你的手除掉金鸿飞,破坏冀东自治计划。他们担心引发外交事件不敢在英租界行刺,就想借你的手杀人。三哥劝我保住性命自己也是一样,你去杀金鸿飞一样会惹火烧身。”

“我不会去杀金鸿飞,至少不会亲自动手。用qiāng结果一个银行家,这不是个绅士所为。我要对付的是冀东银行以及金鸿飞的民丰银行,这是正常的商业行为,谁也说不出我的不是。当然,你也要帮我。”

“为什么?”池小荷发现自己越发享受这个男人的怀抱,在此时居然主动调皮。这已经是许久不曾发生过的事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宁某人的妹妹,兄长要妹妹做事天经地义,你不能不听。”

第四百五十八章 密议

“真没想到,池小姐的命运居然如此坎坷。我诊她的脉时,只是感觉她气血虚亏,只以为是她身体弱。没想到背后居然有这些事,恕我直言,她如果不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只怕不会长寿。”

宁立言既然来了唐珞伊别墅自然就不会离开,英租界消息灵通人士都知道女药王唐大夫是宁三少的私宠外室,风言风语满天飞。但是唐珞伊全都坦然接下,背后的非议只当听不见,当面又没人敢说。时间一长,人们也就麻木了。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强占,反正当事人都已经承认,外人也没法干涉。

既然舆论已经定性,唐珞伊也就光明正大要求宁立言留宿。何况两人在青县拜过堂也去宁家祖坟磕过头,宁立言每个月总有几天得睡在唐珞伊的别墅里,今天也不例外。

在宁立言的怀中听着爱人陈述,唐珞伊的眼中泛起一层水雾。这看上去冰冷难以的女子其实心肠很软,否则也不会因为看到那些瘾君子的惨状就想要研究戒烟丸救人。

池小荷的情况令她感到同情却又无能为力,纵然有回春妙手也无法修补其心灵创口,只希望竭尽所能让她身体健康。

宁立言叹了口气:“对她来说,生命的长短没有意义。我虽然能够暂时阻止她干傻事,却没法保证她的生命。她的结局注定不会太好,或者说在这个世界想要得到一个好收场本就不容易,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又怎么能奢望自己是那个幸运儿。”

“这也说不准,我就觉得自己很幸运。”夜静更深,融化的冰山之下,乃是炽热烈焰。唐珞伊的情话格外大胆,和陈梦寒相比毫不逊色。

“我本以为这辈子肯定要和子杰拴在一起,做个照顾人的保姆,直到遇到你,一起才变得不一样。我听着池小荷的经历就想到自己,如果你没有出现,说不定我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不被复兴社操纵,日本人、英国人、鸦片鬼,不知道最后栽在谁手里。我……很后怕。”

她说着话紧紧抱着宁立言,两条长腿盘在他的身上。宁立言微笑着说道:“我又不会跑掉,你怕什么。你这个美人医生已经被我这个大恶霸拴住了,你是我的,别人绝不会碰你一根指头。”

“你说错了,不是你拴住我,是我栓住你才对。”唐珞伊在宁立言怀中微笑着,诱人的双腿微微用力。两人如今对彼此都很了解,唐珞伊知道爱人喜欢自己哪些行动。

“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怕,怕这种好日子有朝一日会消失不见。我们虽然住在租界里吃喝不愁,可是小小的租界终究不是桃花源。眼下局势越来越糟糕,日本人安排冀东自治,下一步必然是华北。这里的太平日子不知道还有几天,英国人究竟能制约他们多久也没有定数。立言能给池小姐安排退路,怎么不为自己打算?”

“珞伊也想劝我逃?”

“我只是想要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你,每天晚上都和你这样。咱们离开这里,到外国去避一避。等到日本人退兵再回来也不晚。再说,你我在这里都有很多顾及,到了海外没人认识我也就不用考虑那么多,我可以光明正大留在你身边,也不用在意什么名份,反正外国人也没几个认识我,我可以做你的家庭医生或是管家,只要在你身边,做什么都行。”

宁立言承认,唐珞伊说得是个办法,而且退路也不难找。日本人在巴西有太多利益,葡萄牙又是巴西的宗主国,因此日本虽然狂妄但是轻易不敢招惹葡萄牙。

宁立言前世被杀之前,香港已经沦陷可是澳门因为是葡萄牙殖民地日本人并没出兵占领。如果自己带着人逃到澳门或是更远的瑞士又或者南美,都足以避开兵祸。

凭借自己的积蓄以及人脉,只要是没遭兵灾没沦陷的地方都可以安心生活。即便当地有些小麻烦也足以应付,这确实是一条退路。事实上宁立言从去年开始已经开始利用白鲸的关系以及露丝雅的人脉在澳门布局,想走不是难事。

可是问题就在于宁立言不想走。

他很难割舍这座城市。国人安土重迁,天津人更是出名的恋家。只要能吃上饭就不愿意到外埠讨生活,宁立言也不例外。在他看来不管哪都不如天津过得舒坦,自己的血脉乃至灵魂已经与这座城市紧密结合难以割舍。

乡音、乡情乃至故人都是阻止他离开的束缚。何况两世为人,一直惦记着报仇雪恨。袁彰武这个仇人如今卷土重来,日本这个敌国近在咫尺,自己就这么逃走,这口气又怎么咽的下?

“珞伊放心,我当然会考虑自己的退路。在为宁立德出主意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我不是个笨蛋,肯定会想好怎么保全自身。只不过眼下还没到那一步,小日本想要冀东自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侵占华北占领平、津。我虽然挡不住他的千军万马,要想恶心他们也不一定是难事。”

“你要做什么?”

“冀东银行、里见甫、袁彰武……这些事物之间并不孤立,彼此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日本人想要贩烟土,就得找个合法的机构作为掩饰。冀东银行想要作为殷汝耕划地为王的财源,也必须找一条生财之道。这个银行就是贩烟土的掩护,他们跑到我的地盘上抢我的生意,你说我会不会放过他?这回也是给日本人长点记性,在本地要想做什么买卖,得先跟我这个大亨商量,我点头他们才能做。”

金鸿飞的民丰银行虽然开在英租界,但是他本人却住在意租界。原本他在英、法、意租界都有房产,可是白逾桓事件之后,英租界的房产便被他低价处理,连业务都委托给襄理负责,自己很少出现。大多数时候都在意租界的别墅里办公,或是跑到日租界去。如果不是天津的金融机构集中在英租界,他连银行都要撤出。

胡、白事件对他的影响不大,其公开身份就是个银行家,华北的局势和他没什么关系。白逾桓死后民丰的生意反倒是越来越好,尤其是收购宁氏产业的时候金鸿飞很赚了一笔钱。别墅布置得富丽堂皇,还新纳了一个日本女人做小老婆,外人看来金鸿飞正是人生得意之时理应意气风发。可实际情况却是金鸿飞额头上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日渐稀疏,终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同行只当金鸿飞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却不知其心中苦楚。他从心里诅咒白逾桓,希望其在阴间受尽酷刑,最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辈子算是毁在他手里,这老色鬼临死前还不忘把自己推入火坑,当真是前世冤孽!

金鸿飞没有宁立言的势力与靠山,不具备和日本情报机构谈判的能力,茂川公馆对待他也就没必要客气。固然给金鸿飞提供资源便利帮助其聚敛钱财,可是这些都是本钱,最终的目的还是要盈利。

民丰银行已经成为茂川公馆的提款机,大笔活动经费支出都要由民丰银行承担。那个日本太太则控制了金家财政大权,金鸿飞私人财产自己都不能随意支配。除此以外,金鸿飞还必须听从茂川公馆号令,随时准备为“大东亚共荣伟大事业”奋斗。

就像现在,如果不是茂川公馆的命令,袁彰武这么个混混又有什么资格堂而皇之出现在金鸿飞客厅里和他称兄道弟?

袁彰武从出身门第到知识底蕴再到靠山背景都不能和宁立言相比,即便势力最强的时候,也远远算不上大亨。充其量就是个流氓头目,根本入不了金鸿飞这种银行家法眼。可如今这个流氓头目成了土肥原的门人,金鸿飞就得耐心敷衍好言答对,不敢有丝毫慢待。

好在袁彰武也是lǎo jiāng湖,知道自己和有钱人之间的差距,也知道特高课和茂川机关之间并不是简单上下级关系。虽然天津是自己的故乡,可是从特工身份而言得算是客人,和金鸿飞说话也不敢放肆,尽量装成斯文人。客厅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来自冀东的代表:池墨轩。

筹备成立冀东储备银行关系到日本的华北战略,日本军政两界以及特高课等情报机构都给予高度重视,除了给予保护以及指导之外,经办人方面也是精挑细选格外用心。。

金鸿飞一手创立民丰银行,算是本地第一流的金融人才,因此冀东银行筹备创建乃至经营都离不开他。按照日本的命令,金鸿飞的民丰银行名义上依旧保持独立经营,在私下里向冀东银行增资入股,两家形成战略伙伴关系。冀东储备银行投资、经营方面的问题,由金鸿飞提供指导,日常管理方面也由金鸿飞负责。

池墨轩作为冀东代表总揽财权,手上有上百万贵金属可供调配,对于银行十五享有名义上的最高决定权。他是文人出身又在政府任职,对于商人和混混其实都看不上,可是上次吃过宁立言大亏,袁彰武又是土肥原弟子,因此对他倒也不敢得罪。三人平起平坐,看不出尊卑上下。

池墨轩手上夹着吕宋烟,侃侃而谈:“这次冀东银行成立并非单打独斗,除了有鸿飞老弟的民丰银行入股,背后更有满州国立银行和大日本帝国正金银行支持。正金银行已经承诺,可以向冀东银行提供无抵押免息贷款。俗话说的好,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大日本帝国的雄厚资金,就等于我们挖到了一座金矿。久仰鸿飞老弟在投资领域的名声,这回你就尽管放开手脚干吧。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怕。愚兄在日本留学主攻政治,对于经济所知有限。具体的工作由你说了算,愚兄负责为你遮风挡雨应酬长面。至于袁老弟……本地的各路好汉就得请你出面,咱们银行是要发钞票的,钞票能否在华北正常流通,少不了三山五岳各路英雄支持。这方面就得看你的本事。”

袁彰武嘿嘿一笑:“这事包在我身上。不瞒二位,别看我们本地的混混上不了台面,可要说本事那也不是说着玩的。打从前清的时候就有专门人铸私钱吃铜差,到了花钞票的时候,也有人专门印假票子。要是咱冀东的钞票刚一发,市面上就看到假钞票,这票子老百姓就不敢收,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可是有我在,保证出不了这事。我说句话,看谁敢印咱的假票儿!”

他边说边拍着胸口,嗓门也渐渐拔高。随后他又看看池墨轩:“不过这银行建起来以后,也得干点买卖啊。要不然怎么赚钱啊?”

“这是自然。袁老弟帮我们稳定市场,我们自然要有所酬谢。你放心,冀东未来将实行烟土自由买卖,整个冀东二十二县的烟土,都归袁老弟你一个人发卖。这么大个市场在手,不怕赚不到钱。冀东银行和民丰银行出钱你跑腿,咱们三个就等着发财吧!”

第四百五十九章 “爱国者”联盟

“按照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规划,自治政府成立之后将开放赌博、娼窑以及烟馆。只要按规定纳税,就享受自治政府保护。袁彰武和殷汝耕合作,既是日本政府的命令,也为了自己的利益。冀东储备银行成立之后,会建立一家专门负责贩卖烟土的商社,负责人就是袁彰武。”

内藤别墅内,内藤义雄指着面前一份计划书向宁立言做介绍。上次营救刘光海乃是宁立言电话求援,这次事关机密,为了防止qiè ting,就只能上门求教。

自从茂川秀和接手机关之后,内藤整日深居简出很少离开日租界,就连白鲸也不再涉足。包括他手下的代理人,也不在白鲸露面,只等着到时候从白鲸拿分红。只有宁立言由于需要定期汇报经济数据以及英租界居民思想情况,倒是能经常和他见面。这种接触哈里斯心知肚明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吃间谍这碗饭几面逢源是常有的事,哈里斯懂江湖规矩自然知道该怎么装聋作哑。

内藤在宁立言面前从未表示过对本国政府安排的不满,反倒是再三强调自己年事已高身体衰弱,确实该好好修养。如果宁立言不是故人之后,自己也没有那份多余的精力接见交谈。

宁立言看得出来,内藤的身体确实远不如与自己初见之时,可是也没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以内藤的身份地位做特工主要依靠大脑并非肌肉,他的身体大部分器官固然已经濒临报废可是大脑依旧活跃清晰。这老头依旧是日租界最难对付的成精狐狸,也是间谍圈子里老派人物的翘楚。他如今还是日本驻津总领事的首席经济顾问,手下有不少浪人听从调遣,完全有能力搞风搞雨,之所以不在外面走动实际另有原因。

对于间谍而言,背后的bi shou往往比正面的长矛更为致命。死于自己人手里的特工并不在少数,尤其日本更是如此。茂川秀和这个标准的新派情报官虽然看上去对内藤恭敬有加以前辈相待,于很多工作上也对内藤多有倚重,可是暗地里从未停止针对内藤搞小动作。

说穿了也不奇怪,只要内藤在天津一天,茂川这个特务机关负责人就没办法完全控制本地浪人势力。在宁立言看来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些浪人本就是散兵游勇是否受控无关紧要。

可是日本人生来一根筋,军校出来的新派人物尤其如此。他们总是缺乏安全感,希望把所有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内藤这种自成一派的元老也就成了茂川的眼中钉。内藤数以百万的身家财富以及在白鲸的势力,同样为茂川所觊觎。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加上利益纠葛,出人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内藤在圈子里大名鼎鼎在上层也有靠山,茂川不敢动手加害。可一旦内藤出了租界是否会被同僚借刀杀人就难说的很。对于间谍这种阴影下的舞者而言,同僚不一定值得信任,敌人却可以把酒言欢,这也是这一行魅力所在。

内藤能拿到冀东wěi zhèng fu的计划方案宁立言一点也不奇怪。殷汝耕地位比儿皇帝还不如,身边除了日本顾问就是东洋军事教官,通县还住着大批日本侨民。以内藤的能量财力,想要在里面找几个耳目不过指顾间事。可是他把这计划书拿给自己看,其中用意就颇值得玩味。

在内藤这等人眼里,袁彰武不过是草芥一般的存在,自己和袁彰武的争斗还不如逗蛐蛐来得有趣。更不可能是看在故人之后的面子上出手相助,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借题发挥,借着这件事让自己为他效力。

宁立言神色郑重,如同电台播音一般拿腔做调地说道:“冀东银行的财富乃是冀东防共自治的保障,也是大东亚共荣战略重要组成部分,我作为茂川公馆的工作者,自然会尽全力提供保障。我和袁彰武之间的过节属于私人恩怨,老人家只管放心,我分得清轻重,肯定不会因私废公。”

内藤咳嗽了一阵,用那昏黄的老眼扫了一眼宁立言,缓缓说道:“能在我私人住宅安装qiè ting器的人还没出生呢,你只管放心说话。”

宁立言如释重负一般长出口气,语气也变得轻佻:“老爷子你胆不小啊!连冀东银行的脑筋都敢动,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将来事情闹大,日本政府绝不会答应。再说,这银行关系着鸦片买卖,背后一直牵扯到土肥原,你老莫非要和他碰一碰?”

“莫非他就碰不得?”

内藤浑浊的眸子内陡然闪过一道光芒,在刹那间这双眼睛变得清澈无比锐利如锋,让宁立言也不由得打个冷颤。虎老威风在,内藤还没衰弱到无力反抗的地步,谁要是轻慢于他必要付出惨重代价!

“青木公馆是我们这些浪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本地的情报网络也是一样。我们建立这一切不但花费了大笔钱财更搭上无数人命,其中艰辛一言难尽。如今终于有了起色,就有人想要摘桃子,未免欺人太甚!平心而论,我们做这些事并不曾想过向政府索取回报,全都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想要为天皇陛下报效。比起那帮只会高喊七生报国的粗胚,我们可是真刀真qiāng做出了成就的。从日俄战争再到九一八,哪个战场少了我们出力?就连我这病根也是在关外落下。如今政府却把我们看作无用的废物乃至绊脚石一脚踢开,实在让人心寒。更有卑鄙小人趁机落井下石,想要谋夺老夫的产业,这口气老夫如何忍得下?”

“谁那么大胆子敢对您老不利?别的不提,就冲咱爷们的交情,我也得弄死他!”

“土肥原两次写信又给我打了个电话,劝我回国养病。”内藤冷哼一声:“我在国内没有亲人,在本地也生活了大半辈子,这里已经和家乡没有区别,凭什么要回日本?他虽然是关东军后起之秀,可是要论起心机谋略,还比不上老夫。在我眼前用这种手段,只能算是班门弄斧!他不仁我不义,就别怪我给他点颜色看看。”

宁立言明白,土肥原这手是软中带硬,表面上是劝解实际等同于命令。内藤坚持不走就是抗命。只不过特高课对于茂川机关没有绝对的控制力,内藤又是体系里的前辈,他铁了心抗命土肥原也不好就因为这点事撕破脸。

想当初土肥原在天津组织便衣队bào luàn又趁机带走溥仪,内藤从中没少帮忙,两人也算是老交情。闹到现在这种局面原因比较复杂,既有权力之争,也有日本政府对于浪人看法的变化,最重要一点还是战略方向分歧。

内藤属于稳健派,坚持以经济手段入侵中国,日本政府现阶段应该集中力量稳固东北统治,把关外领土消化吸收绝不能把战火燃烧到山海关内。他那份经济战略计划书就是自己思想的体现,而且得到了本土文谋派支持。

可是土肥原以及其所属的武断派对这一方案深恶痛绝。九一八事变让大批日本军官得到提拔,其他官兵看着眼红,也想要效法前人。

尤其是那些出身贫民之家的士兵,他们如果不能获取军功提拔,等到退伍就还得继续过苦日子受穷。对于武人来说,没有比打仗更快的提升渠道。这部分士兵以及中底层军官坚持走武力吞并路线,日本国内也有不少财阀、学阀觊觎战争红利想要对中国实施更直接的掠夺一力主战。

现在土肥原就住在北平,之所以不肯来天津就是因为内藤这么个政见相左的前辈在此,一旦进入天津难免束手束脚,甚至他的计划都可能遭到破坏。之前华北自治风波内藤虽然没有直接出手,可是背后搞得小动作也瞒不过土肥原手眼。

在这些激进派眼里,内藤已经变成了障碍,想要除之后快。即便不能动手斩杀,也要把他踢出局。

内藤自然不会如这些人的意,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回日本受罪。更何况他一旦离开天津,土肥原必然会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局面,把经济战变成中日总体战。

作为本地浪人老祖,内藤绝不是个慈悲角色。土肥原对他下手,他自然就要还以颜色。破坏冀东储备银行,阻止冀东独立就是他的报复手段,让自己的对头知道内藤义雄不可轻侮!

“殷汝耕的冀东自治乃是药引子,目的是促成宋哲元独立。军方可以把冀东当成刺激中国民众情绪的导火索,也可把冀东当成武力入侵跳板。如果让这个zhèng quán顺利建立,华北的局势就不可挽回了。”

“我充其量就是本地帮会头目,没有阻碍殷汝耕自治的力量。”

“我又没让你直接跟冀东自治政府较量,你只需要对付他的银行,让他的银行破产就够了。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没有了财源,冀东自治政府就无法维持。即便勉强上马,也是个先天发育不良的早产儿,没有多少寿数。”

“冀东银行可是由满洲银行担保,背后是正金银行做靠山。我要是能把正金银行折腾破产,英国人早就把我打晕了塞到集装箱里送到伦敦财政部工作,而不是留在这当警察。”

内藤哼了一声:“少给我来这套!你我都很清楚所谓正金银行担保只是一句空话,帝国的财富绝不会为殷汝耕填补亏空。恰恰相反,冀东银行的二百五十万储备金中的一百万要存放于正金银行,殷汝耕也无权动用。至于满洲银行,只不过是关东军手上的傀儡。姑且不说其是否会出力援助冀东银行,就是想要援助也未必有那个闲钱补笊篱。他们开这个银行本就是想要从百姓手里骗钱,所谓抗风险的能力就是个笑话。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家银行的钱还没有我这个老头子的钱多!它真正的倚仗是民丰银行,凭你的手段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金鸿飞?”

“金鸿飞可是老前辈的人。”

“这话就错了,他是大日本帝国的人。”

宁立言点燃一支烟:“就算我能对付他们,然后又怎么样呢?日本政府必然要找我算账,那位哈尔滨夜皇帝是杀人的行家,他要是出手还能有我的好果子吃?”

“你不对付他们,也一样没好结果。”内藤冷声道:“我给你透个消息,甘粕正彦最近正在操持一件事。在日租界开香堂招收门人弟子,组建一个日本人的青帮。”

第四百六十章 日本青帮

日本人对青帮的渗透由来已久,早在前清时便有日本浪人加入帮会。到了民国之后,这种人越来越多,土肥原就有青帮通字辈身份。甘粕正彦想要在本地经营烟土加入青帮是情理中事,可是另起炉灶组建一个日本青帮,就是宁立言未能预料之事。

能被甘粕正彦拉拢过去一起贩鸦片的,多半都是日本帮会分子。这些人有自己的帮会组织,行事规则也和中国青帮不同。他们就算自己组堂口入帮门也是青帮的异类不被正统帮会接受,甘粕正彦这么做与其说实际效果,不如说是摆出一种姿态,证明自己入主本地江湖的决心。

“到底是哈尔滨夜皇帝,行事手段透着霸道。这是摆明了告诉本地帮门,日本人不但要军事进攻,就连黑道也要进攻。本地帮门成员顺昌逆亡,不听话的就会被日本人同行取代。甘粕先生在哈尔滨靠武士刀打下江山,在天津也想靠同样的手段登基?”

“这件事现在筹备之中,其成员中也有几个是老夫的门人,整件事都逃不过我的耳目。这支日本青帮依旧在青帮体系内,不会出去自立门户,人数也不多,总数不过一百多人。可是这一百多人随后也会收徒弟,收中国徒弟。每个人招收弟子二十人左右,这就是两千人。上海的黄大亨号称有三千门生贴,真正能为他效死的又有几个?凭借这两千弟子,甘粕当个本地帮会皇帝也是绰绰有余。”

“这两千人也未必都肯为大日本帝国效死。”

“是否愿意为帮会效死乃是帮规,是否为帝国卖命则是军法。军法从不考虑你是否愿意,只需要服从。有一百多个日本人做基础,就能保证这两千人听从调遣,这种组织绝不是普通的帮会能比。”

宁立言点点头。内藤讲得是道理,在这种问题上打嘴仗,只会损了自家风度。甘粕正彦这种管理模式比传统帮会构成更为现代化,其组织力和效率绝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帮会能比。

一旦其计划成功,宁立言的处境就变得异常危险。改朝换代往往意味着老国王人头难保,日本人也不会格外慈悲。内藤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给宁立言下令不怕他生二心。

“甘粕正彦成立帮会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你也没到穷途末路的时侯。任何机构维系的前提都是充足的经费,只要你能让甘粕无法获得财源,他的帮会不管组织机构再怎么先进,也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所以我还是要和里见甫以及冀东储备银行较量?”

“里见甫、冀东储备银行、袁彰武,这些本就是一件事。归根到底,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华北战略。你不管破坏哪一环,最终都是要和这个整体作对。这种抗争当然危险,可是这场斗争的胜负关系着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关系着华北的前途。想要华北不变成第二个关外,必须破坏他们的计划。”

内藤的口气好像个抗日志士。“如果让殷汝耕顺利实施自治,宋哲元的处境就变得艰难。卧榻之侧难容他人,北平在宋哲元手里通州却搞起了自治,这种情况必然不能长久。宋、殷之间肯定会开战,不管胜负如何军方都会趁机挥师入关,到那时侯就是神仙也挽回不了局面。你只有先下手为强,把他的自治政府搅黄,才能保证这里的太平。本地太平了,你也就太平了。保家和卫国本就是一回事,你要想继续在天津过好日子,就得按我说的做。”

宁立言看看内藤:“姑且不说这件事我能做不能做,先问老前辈一句话。您老是个日本人,为何要和本国作对?”

“我说过,我是个爱国者,怎么可能跟我的国家作对?恰恰相反,我是在救我的国家,就像你想要挽救你的国家一样。一些蠢材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就想让中日全面开战,这对中国不利也对帝国没有丝毫好处。至少在我们这代人活着的时候,日本不具备统治中国的力量。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种错误的时机大打出手?我爱我的国家,所以希望它能在正确的时侯做正确的事。有人想让国家犯错误我自然要阻止,这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应尽义务。”

他又看向宁立言:“在日租界真正了解你的人只有老夫,你是个真正的爱国者,我也是。这次就让我们两个爱国者合作,为自己的祖国做些事情。”

宁立言冷笑一声:“话虽如此,日本政府或是土肥原找人算帐的时候,我可是挡在前面。”

“怎么?你保护自己的国家以及身家性命还想朝老夫要好处?”

“这些事我自己就可以干,没必要非得和你合作。”

“你这话就错了。就像收拾小日向一样,没有老夫出力,你也不会赢的那么顺利。这次的事情比小日向严重,你怎么可能甩开老夫单干?”

宁立言四下看了看,目光又落到内藤的脸上:“老前辈,说句良心话,您都什么岁数了,该考虑身后事了。您说您有朝一日撒手闭眼,留下偌大的家当还不是白白便宜了日本政府?他们对您如此刻薄,您还要留下偌大一份家业给他们使用,值不值?与其便宜那帮人还不如便宜了我?好歹咱爷们投缘不是?”

“八嘎!给我滚出去!”房间内传来内藤的咆哮声。

宁立言别墅内。

乔雪听着宁立言描述乐得前仰后合,拳头轻轻捶打着宁立言的前胸,提醒他不该借着说笑为掩护得寸进尺。

“真有你的,就算是露丝雅也不敢在内藤面前如此放肆,你却能把他气得骂人,这也是个本事。你就不怕他恼羞成怒,把你杀了?”

宁立言在乔雪耳边说道:“他不舍得。就像你不舍得打疼了我一样。现在他的帮手不多,把我杀了容易,谁帮他去对付冀东储备银行啊。土肥原来者不善,里见甫、甘粕正彦这些人也是凶神恶煞,等到那个日本青帮成立,最先倒霉的肯定是他不是我。”

“本地那么多码头,日本人也没法一口气都夺过来。肯定是先从日租界下手,等到总结出经验,再把整个天津码头的控制权抢过来。内藤在东京很有些人脉,茂川秀和表面上也得维持他的体面。可是帮会分子可以不管那许多,只要租界警方睁一眼闭一眼,内藤就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他现在比我急,又怎么敢杀我。再说我说的也是事实。他这个岁数也到了该考虑后事的时侯,老天有眼,他没儿没女偏又留下这么一大爿家业,想让人不惦记也不是容易事。按照土肥原、茂川那帮人的想法,自然是想要把他的财产充公或是纳入私囊。可是内藤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私人财产?”

“钱财倒是小事,真正的财富还是他在白鲸的势力以及股份。当初白鲸九位元老现在只剩他一个,他那庞大的财富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于白鲸的分红。除此以外,他还能从白鲸获取情报,这是他最重要的命脉,拼了命也要攥在自己手里。不过你得想明白,这老东西终归是个日本人,就算和土肥原他们有矛盾,也不会把白鲸的财富留给你。那就是个钓鱼的饵,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永远也得不到。。”

“我知道。内藤一方面骂我一方面又不跟我翻脸,于他的遗产分配说得云山雾罩就是为了给我个念想,让我能听他摆布。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若不是装出被这鱼饵吸引的样子,他又如何敢信我?大家都藏着心眼,谁嘴里也没有实话。”

“你能想明白就好,我还担心你真的惦记上内藤白鲸的那部分股份。一个人不管再怎么聪明,一旦有了贪欲就会被蒙蔽做出蠢事。这次我们要搞垮一家银行,必须要保持绝对理智,稍有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这时候必须保持绝对理智。”

宁立言笑道:“我怎么可能不贪婪,不过是习惯了罢了。毕竟眼前就有离我近在咫尺却总是不让我得到的宝贝,我又哪里顾得上那些股份?”

乔雪的脸变得通红身体剧烈抖动着,额头上汗珠涔涔落下,身体扭来扭去,却挣脱不出宁立言的怀抱。以她的武术功底便是被专门练习捕俘擒拿的好手也没法把她控制住,可是男子的手臂就像是施展了什么法术,让她一身的本事都没了施展之处,四肢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

“等……等你这次的事情有个结果再说……”

趁着事态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乔雪终于制止了宁立言的得寸进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这次许诺等于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这场恋爱游戏终于到了结局,自己如果不想失去这个男人,就得和他结婚甚至生孩子。

一想到杨敏、汤巧珍两人生孩子时的情景,她身上莫名打了个冷颤。宁立言则笑道:“雪儿的要求是有个结果而不是必须赢,证明你对我没信心?就为了这个奖励,我也必须赢给你看,否则就算你肯嫁我也没脸娶。”

乔雪

第四百六十一章 摊牌

乔雪的头靠在宁立言胸前,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对自己即将当新娘子这件事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听到宁立言这句话,她立刻说道:“我帮你,咱们一定要赢。”

这句话出口,不啻于在投降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乔雪话一出口便意识到犯了大错,那向来充满智慧乃至诡计的大脑陷入停滞,竟是想不出任何方法给自己找回颜面。芳心乱跳满头大汗,粉面灿若桃花,伶牙俐齿的巧嘴除了剧烈喘息之外,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或是挽回的言语。

这个男人一定会魔法而且悄悄对自己施了咒语,否则绝不至于如此!乔雪为自己的失常表现寻找了一个完美借口。

回想两人初见到现在,固然有自己叔叔从中撮合的结果,但是客观上也是自己一步步主动接近他情不自禁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对于一向目高于顶视男儿为草芥的乔雪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惟有理智与科学都无法解释的咒语,才有这等奇效。

乔雪很清楚宁立言一直在期待什么,也知道既然已经决定嫁给他这种事终究逃避不了。自己方才既然已经投降,胜利者自然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但是却不止一次偷看或是偷听过。很清楚整个过程,但是情绪并不会因此变得平静反倒是更为紧张。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凌乱,双手紧紧抓着宁立言的衣襟。她当然可以开口求饶,她也相信自己选择的男人绝不会强迫自己。可是那样就不像她了。堂堂冰美人,怎么能开口求饶?

一向严守的底线已经维持不住,维持面子不求饶就成了最后的尊严所在。乔雪甚至在心里暗暗嘱咐自己牢记身份,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哪怕是随了他的心意也要表现得足够冷静矜持以证明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和其他女人是不同的……

预想中的征服并没有到来,宁立言只是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也不想草率的暴殄天物。你等着吧,等到我把冀东储备银行干掉作为礼物送给你,到时候再亲手脱下你的婚纱,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如果你没办到,就是我娶你!”乔雪故作凶恶地恐吓,可惜语气里满是柔情蜜意。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理智与绅士风度的男人,值得自己托付终身。就算他对自己下了咒,自己也心甘情愿。

房梁上的一枚小铃铛忽然响起来,这是宁立言设置的机关。乔雪或是杨敏的别墅有要紧事的时候,负责留守的人就会拉响铃铛提示主人回自己的住处。这枚铃铛代表着乔雪,她眉头微微皱起:

“难道又有人要找我破案?不管是什么案子我现在都没心情,今后这段时间我得集中精力对付冀东储备银行和他的党羽。”

她嘀咕着往自己的别墅走,心里决定给不识相的客人一点颜色看看。可是拿起听筒之后,却是她自己脸色变了。

电话另一端是吉川幸盛的声音。自从河北事件结束后,吉川并没有主动联系过乔雪,两人也不曾见过面。听到他的声音,乔雪的心就莫名缩紧,身体似乎被一团冷气包裹,直起鸡皮疙瘩。

“我很高兴你居然没有直接挂断电话,或是让我打给你的奸夫。”

“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别让人觉得堂堂吉川家族未来继承人是个肤浅狂妄的蠢货。宁立言是我的未婚夫,很快就是我的丈夫!”

“不!他不是!你我的婚约乃是两家祖辈约定,到现在依旧有效。你和他就算子孙满堂,一样只能算是私通。”

“如果你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那我真的该考虑挂断电话了。我的时间很宝贵,有话快说!”

“时间宝贵?我猜猜看,你是在帮宁立言谋划什么事吧?应该和里见甫、甘粕正彦乃至袁彰武有关,没错吧?很巧,我打电话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两小时之后我会去意租界的回力球馆,我们一起看场球赛。注意,是我们两个人。如果宁督察出现在球馆,我保证你会后悔。再见!”

乔雪放下话机,心头掠过无数念头,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宁立言让他拿主意。吉川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思考,他的约会自己不该赴。尤其约会地点是在治安最差的意租界,虽然之前因为藤田的特攻队导致意租界和日租界交恶。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双方的关系已经逐渐修复。

意大利人的管理水平也很是糟糕,巡捕怠惰无能不能负担维持治安的责任,以吉川的能力要想在意租界bǎng jià一个人算不上难事。自己不该冒风险……但吉川的语气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最后通牒。如果自己拒绝这次会面,对方很可能对宁立言不利。

吉川虽然混账但是要面子,动手杀人这种事对他而言等于认输,轻易不会为之。而且宁立言如今身份不同一般又是本地大亨,即便有人真想要行刺也没那么容仪成功。

从理智判断,吉川这番言语多半是恫吓,自己不该中计。然而乔雪总觉得今天的事不能以理智判断,否则必会含恨终身。

思虑再三,她还是拿起了电话,对着听筒另一端说道:“露丝雅,我需要你的帮助……”

晚上七点,回力球馆已是人声鼎沸。随着时间流逝当日发生在这的袭击事件影响渐渐消失,赌博对人的吸引力战胜了恐惧,加上宁立言的支持,如今回力球馆已是天津城里有名的休闲去处也是意租界管理方重要财源所在。不光是本地人以及洋人,北平一带的有钱阔少乃至军、政两界人员也多来此试试手气或是做些其他交易。

乔雪不想引起注意特意做了伪装,以墨镜围巾把自己的面孔遮蔽,洋装小帽的帽檐也拼命向下按了按。她最担心的乃是在这一带巡逻的青帮弟子,这帮人拿了意租界的保护费,每天轮番值勤,其中几个头目都是宁立言弟子也都见过自己这个未来师母。

她用上了自己的反追踪技术,走路速度似慢实快,视线所及已经注意到所有角落,寻找是否有熟面孔。令她颇为诧异的是往日总是能看到的青帮打手今天却一个逗没发现,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心。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至少在本地,白鲸的力量足以和吉川做个颉颃。

球馆三楼为休闲区,西餐厅、酒吧、舞厅应有尽有,只不过来这里的客人主要注意力都在球赛赌博上,这些地方人不算多。西餐厅里就只有吉川幸盛这一桌客人。

四个面目狰狞的壮汉守在门口,一见乔雪来立刻分为左右,把她让进餐厅内。西装革履的吉川起身迎接,朝乔雪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脸上挂着笑容。

“我美丽的夫人终于肯赏光和你丈夫共进晚餐,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我的祖父没有看错人,给我挑选了一个兼具美貌与智慧的女人做妻子。你果然遵守承诺没带宁立言前来,否则的话现在你肯定看不到我。”

乔雪冷着脸:“那样我就能看到一屋子客人,而不是四个流氓和一个头目。”

“作为一个侦探,随便冤枉无辜可不是个好习惯。我给了老板足够的钱包下他的餐厅,只为我们两人服务。如果你想要找流氓,应该去找你的邻居。本地最大的流氓头目正在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失去自己的理智还有立场。这里的舞厅还有球馆都在贩卖新式提神醒脑灵药,这些灵药是什么,又是谁在庇护这些药物发卖你应该非常清楚。”

“我当然清楚,那些药品全部来自日租界。未来将由里见甫负责。我还知道这些药品的利润被看作日本政府公款,工厂还给警察署全体人员发放奖金和津贴。”

吉川摇摇头:“是我犯了个错误,和自己的妻子吃饭却在谈另一个男人,我向你道歉。”

“别客气。要不是为了立言我根本就不会来。说说吧,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乔雪把一块怀表放在桌上,打开表盖看着时间。

吉川长叹一声:“我还是想先说说我们的事。我要走了。”

“一路顺风。”乔雪迅速接话。

“你就不问问我去哪?”

“这和我无关。”

“恰恰相反,我要去的地方和你关系非常密切。海军已经决定征召我上舰。像我这种已经脱离军队好几年的人都要被叫回去,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

“你这算是泄露机密?还是准备卖一个消息给我?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们可以谈谈价钱。”

吉川脸上笑容渐去。“雪儿,你是个聪明且识大体的女孩,应该明白人的生活里不只有爱情。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对于我们这些生于豪门之人,爱情本来就是奢侈品。我在见到你之前就为了家族舍弃自己的爱情,你也能做到不是么?你应该看得出来,英国人的好日子不多了,而你的兄弟姐妹都是庸碌之辈。乔家家业要靠你来支撑,但是你的同辈以及长辈是不会接受一个女性家主的。和吉川家族合作,才能让你的家业延续。我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并决定改正。你不是个日本女人,相夫教子不是你想做的事。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让你做个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女强人。我可以对天照大神发誓,当你为吉川家族生下继承人之后,我就会把你扶上乔家家主的宝座,让你在家乡发展事业。吉川家族将不遗余力提供帮助,以你我两家的财力加上你我的才能,我们将……天下无敌。忘记这座城市,也忘记那个人,过我们自己的生活。相信我,这对你,对你的家族都是好事。”

乔雪发誓,这一刻她从吉川身上能感受到非常明显的杀气与恨意。他不是在恐吓或威胁,而是真的在让自己选择。这个答案背后的代价可能是一笔天文数字财富的得失、一个百年家族的存亡乃至数百亲人的生死。这一切后果都将由自己承付。

人非草木,乔雪更不是没有心肝之人,她做不到把那些人得死活看作数字,何况其中还包括自己的父母。她的手紧紧抓着桌布,紧盯着吉川,“堂堂吉川家族继承人已经没人要了?非要苦苦纠缠一个女人,也不怕丢人!”

吉川身上的杀气已经消失,眼神中满是祈求语气温柔,仿佛真是个不惜舍弃尊严祈求恋人回心转意的可怜人:“东京发了电报过来,我爷爷已经来日无多,即便是最先进的仪器最昂贵的药物也难以延续他的生命。支撑他留在人世的只剩下一点执念,看着自己的孙子结婚,完成老一代的承诺。如果做不到,我担心他会死不瞑目含恨九泉。”

“如果为了让老人家不留遗憾,你可以随便找个女人。乔雪这个名字并不是专利,每个女人都可以是乔雪。”

“但你只有一个!我知道应该和你一刀两断,可惜我做不到。爱情可以让人失去理智,对你对我都是一样。我说话算数,只要你肯回头,我既往不咎。”

爱情可以让人失去理智么?这话倒是没错。如果自己理智尚存,绝不会做这样的抉择……但愿父亲已经按自己的建议做了转移,但愿英国人能够多支撑一段时间让自己的家人可以从容离开。

乔雪深吸口气,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双手扶着桌子边缘站起:“你的态度令我感动,作为报答,今天这顿饭由我付账。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两盒麻花给你,算是给你践行。至于婚约什么的请不要再提了,谁想要履行承诺,就去天堂找我的爷爷,不要来麻烦我。再见!”

路易威登的手包如同流星锤在吉川面前掠过,乔雪脚步轻快地门口走去,四个保镖的眼神看向吉川,吉川轻轻摇头,四个人便让开了通路。在餐厅对面,几个欧洲大汉走来走去,目光向餐馆里看。

就在乔雪即将走出餐馆的刹那,吉川忽然大声说道:“你不想听听宁立言的事了?”

“继续谈下去结果也不会变。我没蠢到为了保住爱人性命就牺牲自己爱情乃至终身幸福的地步。”

乔雪转过身,两眼紧盯着吉川:“我承认,我不能保证立言永远不出意外,但我可以保证陪他一起死,也会让凶手不得好死!再见!”

吉川站起身:“乔小姐不要误会,我想说的其实是吉川财团在本地的一些投资以及与宁先生的合作。你放心,我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不会因为私人问题影响公事。接下来我和宁先生的合作会非常愉快,请尽管放心。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身体健康白头到老!”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失败的离间(上)

五天后,东兴楼内。

酒楼里依旧只开了一桌酒席,一身戎装的宫岛东珍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宁立言坐在上首,下首除了里见甫、甘粕正彦之外又多出了金鸿飞、池墨轩两个陪客以及吉川幸盛这个贵宾。

在场众人都没带女眷,宫岛在人前习惯以男人自居,这种场合更是如此,宴会便有些放浪形骸。里见甫把金船的舞女陪酒,每人身边都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东洋舞女。这些人在金船都是最当红的台柱子,可是日本对于国民人身控制极为严格,这些女人做不了自己的主,里见甫发话就只能服从。

里见甫脸上的瘀伤已经痊愈看不出半点痕迹,当事双方对发生在金船舞厅的那起冲突都采取了冷处理,谁也不提就当没发生过。几人谈笑风生如同饮酒作乐如同推心置腹的知己,只有宫岛以刚打了针为理由拒绝喝酒,端着一杯茶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百合子在这种场合肯定不会出现,陪在宫岛身边的乃是金船的高档舞女。这女人对宫岛很是畏惧,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宫岛也不理她,只是看着其他人与舞女调笑。

正如宁立言所预料的一样,里见甫收回的乃是烟土生意、白粉工厂,东兴楼以及金船舞厅依旧在宫岛名下。从表面上看,这是日本政府给宫岛保留的体面,以示大东亚共荣的诚意,实际上这两处所在都有自己的政治用途,里见甫的身份及工作内容都决定他没法接手。

再者,里见甫虽然没有接管这两处生意,可土肥原给了他监督权,还能不定期检查账目,包括钱财支出也要里见甫同意,地位如同太上皇。就像今晚这种宴会,他一声令下,这些高档舞女就得放下生意赶过来陪酒,宫岛也无权阻止。

宫岛从原先的所有者变成了经营者,这两处生意的所有权实际被日本收回。以她的跋扈性格,这种公开扇耳光的行为如何忍得下?只能暗气暗憋冷眼旁观,做一个看客。

她还得感激宁立言在金船舞厅配合演戏痛殴里见甫,否则处境比现在还要糟糕。宫岛管理店面以及经营烟土时把收益都看作私人财产随意挥霍,把一部分财富挪用给给安**使用的事又是秘密不能落在账本上,账本根本不能见人。

如果在金船的时候宁立言稍有一点动摇或是怯懦,不敢当场对里见甫动手,对方肯定会拿出土肥原的书信要求接收产业,接下来就是查账。宫岛纵然不至于像小日向一样因为账目问题被驱逐也会灰头土脸,成为日本上层的一个笑话。

那场打斗为宫岛争取了宝贵时间,就在里见甫养伤这几天,她已经尽最大努力伪造账目,又四处去找关系疏通,土肥原终于松口,只要账面上能交待下去不出大格,自己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会穷追不舍。

在编造假账时,宁立言又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账本帮她过关。

这些账本是从金船成立之初就开始记录,每一笔收支都尽量做到完美让人看不出破绽。这种假账显然不是三两天时间可以完成,也就是说在宫岛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宁立言便已经预见到了这一步提前做了准备。

从头到尾宁立言表现得都很平常,仿佛一切都是分内之事,可是宫岛明白这里面的分量。女人在外面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男人不声不响,为她遮风挡雨,把她挖下的坑尽量填平又不让她知道。这些账本的杀伤力超过了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名贵珠宝,让自以为已经失去感情的魔女瞬间沦陷。

在那一刻宫岛情绪几乎失控,几乎是用尽平生的气力束缚着自己才没让自己在宁立言面前出丑。从那天开始,她看宁立言的眼神与以往就有了区别。

本来她只是把这个男人当成猎物,越是难以捕获越是让她产生征服yu wàng,迫切希望赢得这场角逐。如今则改变了主意,不止一次想过金盆洗手,洗尽铅华做个普通女人相夫教子。

宫岛从小读书,也看过不少爱情小说,于少女时也有过做公主的梦想。最好是无忧无虑为所欲为,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为自己解决所有麻烦。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让她的梦想破灭,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不管是复国的口号还是复辟美梦,都不过是用来má zui自己的精神毒品。如果没有这些做支撑,她早已自我了断告别这个世界。

老天爷多半是发了慈悲,把自己想要的男人送到身边。宫岛很清楚自己做不回普通人,宁立言也是一样。两个生活在阴影里的可怜虫抱团取暖,或许最合适不过。眼下交出手上的工作正是个大好时机,她已经决定不惜倾其所有,也要宁立言陪自己把这个梦进行下去,哪怕只能过几天正常夫妻的日子她也心满意足。

脑海里幻想着两个人日后的生活,看着正在与舞女说笑的宁立言,宫岛心中五味杂陈,忽然发现自己手下这个头牌舞女竟是如此丑陋。那些客人一定是瞎了眼,才会把她捧红。

就在这时,吉川幸盛忽然开口:“金司令,你难得休假,不知有什么打算?”

宫岛看了他一眼,轻蔑地扫了吉川一眼,心中满是鄙夷。她因为自身的遭遇,对于侵犯女性的男子充满憎恨。吉川好死不死,居然试图以各取所需为借口,要她帮忙对乔雪下手。被拒绝之后又和里见甫联合站在了自己的对立一方。

按说海军与陆军的利益不同,吉川帮助里见甫对他来说没有好处。可是如今双方打得火热,未来吉川很可能会入股鸦片生意,和里见甫他们一起卖烟土。商人逐利鼠目寸光,果然不能信任!就凭你这种人,也想染指乔雪那种绝色?

宫岛对于吉川看不上眼,如今又交出了该交的犯不上给谁面子,因此语气并不客气。“这个问题可让我有点为难,我要去的地方多了。满州国、东京还有我干爹的司令部,这些地方我哪都可能去,也哪都可能不去,得看我的心情。我现在休假,想去哪就去哪,难道本司令的行程还需要向警察署报备?”

“金司令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吉川不卑不亢:“只不过听说金司令有旧伤在身,如今还没痊愈。天津眼看就要入冬,这里的冬天不利于病人休养,不如和我回日本。我在帝国医学院有几个好友,或许可以为司令做个全面检查。”

“我的伤不劳吉川君惦记,去年立言帮我介绍的那位唐医生医术很好,吃了她的药我身体好多了。我不准备换人。”

“唐医生?莫非是那位唐珞伊小姐?”吉川看看宁立言:“让自己的红颜知己给另一位红颜知己看病,这似乎不是个绅士行为,而且就不怕闹出乱子?”

“按照中国的传统,交情不到不可荐医,我既然敢推荐,自然是有把握。金司令的气色明显越来越好,这就是唐大夫的手段。不过她这人脾气大,一般人不给看,列位要想找她看病怕是不容易。”

吉川冷笑一声:“我记得唐珞伊小姐最出名的并非医术,而是她制造的戒烟丸。得益于她的研究,我们的烟土在英租界举步维艰。据我所知,这位小姐对于烟土以及贩卖烟土的商人深恶痛绝。她肯给金司令看病,必然是看在三少的面子上。”

宁立言和宫岛都没说话,吉川继续说道:“不过今年只怕宁三少没时间带金司令去看医生,那位唐小姐是否还肯给面子可说不准。金司令最好先问清楚,免得耽误了病情。”

“吉川君居然知道立言下一步的行动?”宫岛冷哼一声,横在腿上的马靴来回抖动带着轻佻:“莫非你跑去英租界任职?否则怎么对立言的工作安排这么清楚?”

“司令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英租界的警务,而是生意,我们的生意。”吉川举起酒杯:“为了我们未来的合作,我敬宁三少一杯。”

宁立言笑道:“我们的合作?吉川老兄要跟我做什么生意?”

“当然是烟土生意。”甘粕正彦在一旁开口:“金董事长和池先生也在,有些话正好现在说清楚。冀东储备银行即将成立,未来我们的烟土生意将和冀东储备银行合作。我和里见兄一致认为宁先生提出的建议非常有道理,决定按你的计划,建立南北两个烟土市场。让日本的白粉可以行销整个中国,金司令积压的库存用不了多久就会销售一空,这是宁先生的功劳。帝国做事最公道,立了功就要受赏,未来一年内,所有从北方销往南方的烟土、白粉,都由宁先生负责运输。运费方面一律从优给付,在钱财方面绝不会让你吃亏。除此以外,三少将成为冀东储备银行股东,拥有银行百分之二的股份。这部分股份是干股,不需要三少拿钱出来认购,在家里等着分红就好。”

宁立言看看甘粕:“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我求之不得。就是有点不明辩,我负责南方烟土市场?那北方的销售呢?”

里见甫开口道:“考虑到宁先生的精力和人手,我们找了个人给你分担压力,华北的烟土运输由袁彰武全权负责。三少只管放心,你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袁彰武归你指挥,他所运输的烟土,你坐享一成利润。”

吉川再次举杯:“听到了吧?帝国对于自己的朋友就是这么慷慨,宁三少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凭空得到这么多好处。对外还是袁彰武以冀东货运公司的名义运输,不会损害你的名誉。至于从北向南运输烟土,则是以的‘慈济善堂’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名义运输,这家善堂是吉川财团投资的慈善机构,不管中、日没人敢阻拦调查。除此以外,吉川财团名下有一艘‘新兴丸’号轮船,过两天就要靠岸。从现在开始这条船就归宁先生暂时管理,从船长到水手都是优秀的日本男儿,由他们负责运输烟土,你就用不着操心细节。只要把烟土运起来,然后等着发财就是。金司令,宁三少接下来便是要大展拳脚的发财,怕是没多少时间陪你吧?”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失败的离间(下)

“拙劣的离间计!吉川家主重病在床不久于人世,如果知道自己的孙子用出这么拙劣的计策不知道会不会死不瞑目!”

酒楼密室内,宫岛东珍脸上带着冷笑对吉川方才的行为大加嘲讽。

宁立言坐在她身边,脸上倒没有那么轻松。“计策高明还是拙劣,关键还是要看时间、地点、场合以及目标,有些时候越是简单的计谋越容易发挥作用。格格正在气头上,懒得想太多事,复杂的布局远不如简单直接的陷害有用。烟土生意是咱们两家合作,况且本地帮门都控制在我手里。我如果坚决跟里见甫对着干,他的烟土生意也没法做。可是我如今不但没和他反目,反倒成了他的合作伙伴,在外人看来肯定是我出卖了格格向里见甫输诚。眼下这个世道礼崩乐坏,信义情分远不如金银财宝可靠。为了钱出卖朋友不算稀奇,银行百分之三的股份足以令兄弟反目夫妻成仇,他们这手陷害用得恰到好处。也就是格格目光如电,能看破他们的阴谋诡计,换别人纵然不至于就此翻脸,心中也会种下根刺。两人之间一旦有了刺就注定不会亲近,只要咱们离心离德,他们就能高枕无忧。吉川不蠢,只是格格更聪明。”

“你不用恭维我。若是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破,我也活不到今天。外人都以为我是靠身份加脸蛋过活,也不想想我干的是什么营生?没点真才实学,还能活到今天?”宫岛吐了个烟圈,神态格外悠闲,只是心中却不似脸上那么从容。

她心里有数,吉川这个计策属于看人下菜碟,他肯定对自己进行过分析研究那准了自己的秉性,才用了这么个看上去简单的办法。冀东储备银行百分之三股份加上白拿一成烟土收益都是令人眼热的进项,自己从没给过宁立言一分钱。两相比较,肯定是支持里见甫获得收益更多。

若是依自己以往多疑性子以及为所欲为不顾后果的脾气,肯定认为宁立言吃里爬外,加上被迫交出烟土生意的怒火,搞不好真会一qiāng结果宁立言性命泄愤。

多亏宁立言之前的表现尤其是那些假账本让自己对他的感情起了变化,才不至于中计。吉川这个混账东西是要拿自己的当qiāng使,替他报夺妻之恨。

都在一个体系里,对吉川的为人脾性宫岛也有所了解,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这次他不惜背弃自己立场和陆军的人搅合到一起,又处心积虑想要借刀杀人,足见他对宁立言恨意已经深入骨髓。被这么个人记恨上,可不是一件小事。

向来喜欢玩弄感情,视男子为猪狗的魔女,居然破天荒地关心起一个男人的死活。她脸上带着笑容,故意把手搭在宁立言肩膀。

“咱两现在心里没刺,是不是该亲近亲近?那些债主很快就会登门要钱,我懒得应酬他们,你陪我去外面转转。不用多,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你家里的女人再怎么小心眼,也不至于连这几天都等不得吧?”

宁立言并没有拒绝这种程度的亲热,却也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动作。看看宫岛,又去逗弄她肩头的那只小猴,过了好一阵才说道:

“多谢格格的好意。吉川虽然胆大手狠,也不敢冒犯格格。跟你在一起我确实安全,可是这样一来就成了借格格保命,不是老爷们该干的事。”

不容宫岛发作,他又继续说道:“再说我现在也走不成。我一走,就等于把这片基业让给袁彰武、甘粕正彦他们。甘粕很快就要成立日本青帮,我这个时候离开,等于给他们腾地方。我这点基业上不了台面,可也是自己费尽心血挣来的。哪能就这么拱手让人?本地江湖有本地江湖的规矩,要想夺码头总得拿出点玩意来,大家比的是胆量和骨气。我要是就这么走就成了笑柄,纵然保住性命天津卫也没我的地盘。”

“你那点地盘就那么重要?”

“当然。没有这些地盘,格格卷土重来的时候我就帮不上忙了。不管是日本青帮还是袁彰武,都别想这块地盘收回去。天津帮会必须我说了算。”

宫岛下意识地想要喊一声,自己不需要他帮自己运送烟土,也不需要他帮自己冲锋陷阵。他大可以收拾细软去满洲生活,凭自己在满洲的权势能量,足以保障他的身家性命。他带上那些女人也没关系,自己可以忍让……

不过这些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堂堂安**司令、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不能向一个男人说软话。哪怕自己动了做小女人的心思也不行。这个世道太坏,把所有人都逼成了演员,不会演的迟早要出局。

她斟酌着字句:“你既然猜出我的意思,就该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吉川这人是个疯子,而且很快会离开天津。一旦他回了海军,本地秩序如何跟他就没多少关系。哪怕地方真的一片大乱他也不在乎。码头陷入混乱确实会让他损失一些钱,可是吉川家大业大,这点小钱伤不到筋骨。吉川财团未来继承人的未婚妻被你横刀夺爱,这份耻辱无法用金钱衡量。只要能结果你的性命,就算把天津的产业都搭进去他也不会吝惜。你没必要去冒玩命的风险,陪我去外面玩几天,等到吉川回国就万事大吉。”

这一切都未能逃过一旁百合子的眼睛,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如同木偶心里很是诧异。宁立言不是那些日本权贵,宫岛犯不上在他面前演戏。此时的表现乃是发自真心,可是宫岛飞扬跋扈性情偏激,对于男人视为玩物,从不曾有过这等好脸色以及耐心。这种态度只有在自己和她独处时才会出现,真心对待一个男人还是第一遭。难道当日的说辞不是戏言试探,而是要成真?

宁立言微笑道:“吉川肯定恨我入骨,想要把我剥皮抽筋,这一点你我之间并无分歧。可要说他为了杀我不惜损害吉川财团在津利益,我倒是有些不同看法。如果吉川家真是为了所谓面子可以浪掷财产的脾气,也不会拥有如今这份家业。他会杀我,但不会惹火烧身。借刀杀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一个优秀商人的行事手段。”

“你是个优秀的商人,他可未必。今天他给你的所有优惠,都是想要你命的毒饵。”

“我看的出来。袁彰武管北方烟土是夺我的地盘,让我负责南方的烟土运输就是逼我和三大亨较量。整条船都是吉川的人,让我没法从中做手脚。相反,在船上他们随时可以干掉我。一边夺我的根基,一边逼我去南方打生打死,这当然是要害我。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更坚定自己的看法。一个很简答的道理,吉川如果不顾一切代价要杀我,只管动手就是,又何必做那么多手脚?”

宫岛愣了一下,随后又摇头:“即便你说得有道理也不行。袁彰武没有那么多念头又不懂轻重,吉川给他一笔钱他就敢动手行刺。甘粕正彦更是有名的杀人不眨眼,向来看不起帮会的影响,也不把杀人当回事。他们两个谁都有可能对你不利。”

宁立言这次并没有辩驳,事实上他也无法确定吉川是否会安排人对自己行刺。如果把自己和吉川对调位置,用袁彰武或是甘粕行凶倒是最好的选择。事后他再出面抓人对本地帮会分子示好,落个刀切豆腐两面光,这才像是个商人行为。

宫岛当然是好意,只是自己没法接受。姑且不说和这个魔女去外面闲逛几天会发生什么以及随后产生的善后问题,就是眼下天津的大戏正要开锣,他也舍不得离开。

“这件事容后再议,我们先说正事。”宁立言岔开话题,“吉川现在和里见甫以及冀东储备银行混在一起,不证明他真的和他们连成一线。对于商人来说一切都是虚妄,只有利益才是真的。如果能从烟土买卖里赚一大笔钱,他自然愿意。反过来,如果出卖这些人的收益更高,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反水。”

“至少就现在来看,他和里见甫合作最有利。池墨轩、土肥原必然会拼命拉拢吉川幸盛,希望他能向冀东储备银行投资。以吉川幸盛的地位,想要用钱的话随时可以从正金银行调拨几十万资金。”

宁立言一笑:“如果他蠢到真的给冀东投资几十万,这人就不值得做我的对手。最大的可能是他一分钱不出,对外则宣称购买了冀东储备银行一部分股份,利用吉川家族的影响,欺骗其他人投资入股。冀东储备银行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发行钞票,这些钞票能否在市面流通换回老百姓手里的真金白银,就要看民间对他的信任程度以及准备金是否充足。这些商人手里的钱,就是冀东的底气所在,也有可能是……吉川的目标。”

宫岛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吉川是日本人,不是本地的拆白党。”

“本地拆白党只能骗几个小钱混日子,真正的大局只有日本人能做。” 宁立言微微一笑:“吉川是海军的人,而且很快就要离开天津,很长时间内不会回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说一个笑话。唐三藏自以为有几个手段高明的徒弟保护,可以放心大胆去取真经。却没想到路上的各路妖魔已经集合起来,大家打定主意要吃他的肉。他所仰仗的大徒弟孙悟空,其实早就被六耳猕猴替换了,这便是最可怕的死局。一百多万的盘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如果加上本地一批商人,其价值就很可观。”

宫岛思忖片刻,忽然朝宁立言一瞪眼:“你少跟我玩心眼,我在说你的事,少提银行。你现在随时可能被人干掉,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惦记别人的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不是很正常?再说我答应了格格要帮你夺回烟土生意,这个承诺是要兑现的。冀东银行不垮,里见甫又怎么滚蛋?”

“我有得是发财门路,也不是非要烟土不可!我也有点厌烦了,咱们找个别的营生也一样。”

“哪个营生也不如烟土来钱快,这生意必须得做。何况这不单是钱的事,也是咱们的面子,不能让里见甫他们得意。老爷们不能说了不算,说帮你把买卖夺回来,就一定能夺回来。我的安全问题我自己想办法,倒是格格的安全问题需要考虑。你的债主可不好惹,要出去散心最好往远地方走,免得被他们找到。”

宫岛一声冷哼:“找到又怎么样呢?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啊……不走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按照之前的计划,在移交烟土生意后,宫岛会暂时放弃对金船和东兴楼的管理,到外地去逍遥一段时间。既是故意撂挑子证明自己的地位不可取代,也是为了躲债。

宫岛在本地负债累累,债主中既有商人、银行家、gāo li dài也有热河驻军以及本地的tè wu ji gou。这帮人或是有日本帮会身份,或是有官方背景以及上层护法,更有军方势力混杂并不好惹。

他们消息灵通,宫岛的烟土经营权被剥夺的事肯定瞒不住。没了这个财源指望,这些人的债务就有可能成为坏账,上门逼债是必然之事。即便他们不敢对宫岛动粗,可是言语冒犯又或是限制人身自由都在所难免。

何况宫岛私生活方面风评不佳,偏又生了个漂亮脸蛋更有显赫身份,日本军方在男女作风方面评价相来低劣,搞不好就会有大兵打她身体的算盘。就算有多田骏的面子也未必能幸免。

因此宫岛应该在一两天时间内离开天津躲得越远越好,等到里见甫这边见了分晓再说。她此时忽然改变主意倒是符合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风格,宁立言就有些头疼。

“格格别任性,这是我们商量好的事。”

“商量好的事就不能改?凭什么?我现在不想走,就要留在这。除非……你陪我一起走。”

自从宫岛和宁立言相识结交,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耍小性子。以她的身份和行事风格,这种类似于撒娇的行为本不该在她身上出现,更不该用在宁立言身上。若是汤巧珍或是陈梦寒做出类似举动宁立言肯定先把人抱住再甜言蜜语地去哄,可面对这个魔女,宁立言就只能采取另一种应对。

“格格要是想留下,就只能去海光寺。那帮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到驻屯军司令部要账。可是多田司令官贵人事忙,司令部又关系重大,格格怕是难以住的久长。”

宫岛眼神中带着挑衅的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海光寺找我干爹?我想好了,带着百合子去你的别墅住下,你欢迎不欢迎?”

“这……似乎不大方便吧?”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的别墅我又不是没去过,你当初一口气娶两个小老婆的时候我就去贺过喜了。那么大一栋小洋楼难道还怕多两口人住宿?莫非……你的别墅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让我们看?”

“格格说对了,我那别墅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多了。既有qiāng支dàn yào还有抗日分子出入,哪能让人看。”

“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更得去看看了。本司令自从到了天津还没见过抗日分子,正好看看本地抗日分子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逗了几句笑话,宁立言才正色道:“格格到我的家里我求之不得,可是对格格的名声不利。就像康德陛下住在张园一样,即便张彪每天带着家眷去给陛下三跪九叩,总归也是寄人篱下。外人传出去说格格已经沦落到寄宿的地步,于你的面子有损。”

“你这么说倒也有点道理,不过我已经决定了,绝不离开天津。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胆子大,你不逃我也不逃。然不能住你家,那我就住利顺德。”

宫岛的眼神里依旧充满挑衅。她当然知道陈梦寒就住在利顺德,故意这么说的目的为何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男人在心里所占的比重已经不是面首所能比,可又偏偏和自己若即若离。这次她既是要难为宁立言看他着急,也是下意识想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也金屋藏娇的胆量。

“利顺德好办,我来安排。我回头安排手下加强那里的巡逻,保证格格安全,也不至于让人打扰。”

“免了!我可不喜欢和英租界的巡捕打交道,我自己能保护自己,你管好你自己的女人就行!”

宫岛从qiāng套里抽出那把鲁格朝着对面的墙壁比划了两下,却没等到宁立言打蛇随棍上把自己也算到他女人范围里,心里颇有些气闷。不明白这么个木头怎么会把那几个女子迷得团团转。只好又看向宁立言:

“你是怎么想的啊?真帮里见甫把南方的路子趟开,带着你的人和上海三大亨去较量?”

“这不是里见甫的路子,是大日本帝国的路子,也是格格的路子。这买卖无非是让里见甫代管,过段时间还得回格格手里,它的路子越多格格越容易发财。再说里见甫说得也没错,工厂的生产能力太强本地市场太小,总这么积压下去是要出问题的。”

“这些事用不着你去拼命!”宫岛的脸色一正:“你不跟我出门也别想去南方!大日本帝国还是白面儿卖不掉都跟你没关系,这天下那么多人,轮不到你事事操心。就在我身边安生待着,我什么时候想起来找你,你就得出现。要是敢背着我往外跑,我可不答应!”

“别人没我这两下子,南方的市场他们未必打得开。”

“就让那些白面儿放在仓库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统管大江南北,将来只要能把华北市场捏在手里就行。至于南方就当是我赏给里见甫的,你少掺和。你要是敢自己往南方跑,我就跟你没完!”

她说这番话的模样乃至语气都像极了蛮不讲理的主妇,可是宁立言能感觉出她话里蕴藏的情义。不让自己南下,自然是担心自己和三大亨发生冲突乃至丢了性命。为此她宁愿牺牲广阔的南方市场以及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利益,这笔损失非同小可。

宫岛一向把复国放在心中首位乃至成为执念,为了这个目标哪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在所不惜。连自己的身体乃至性命都可以用来交易,其他人就更不用说。尤其她把男人视为玩物,以美色引诱男人再让他们为自己冲锋陷阵乃至牺牲性命本是家常便饭,至于不能为她效力的面首就更是死不足惜。

为了一个男人甘愿放弃大笔钱财进账甚至可能干扰到复国大业也在所不惜,这还是第一次。宁立言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记,连忙强笑着转移话题:“我肯定按格格的意思办,就怕里见甫那边不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我一会就给内藤前辈挂个电话,让他也管管里见甫。虽然内藤老爷子一把年纪未必能做成什么事,可他要是想坏谁的事也容易的很。他说句话里见甫也得考虑,再说里见甫负责烟土销售,要是事事都得依靠别人还要他干嘛?”

她的眸子转动看向墙上的挂钟:“没注意,都到了这个点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这么晚走可不安全。好在我东兴楼的房子多,我这就让百合子给你收拾客房。”

宁立言心知今晚住下来,肯定逃脱不了魔女的手掌。他倒是没有洁癖,也不在意逢场作戏敷衍场面,只是对这个魔女太过忌惮还是能避则避,连忙说道:

“正是因为非常时期才得用非常手段。江湖人朝秦暮楚也是常有的事,那些眼下听我指挥的人也得防着以后zào fǎn。要想保证部下忠诚,就得让他们知道天津卫依旧姓宁。尤其格格改变主意要留在天津,我就更得挣个面子回来稳定人心。否则他们闹起事来,我是无所谓,冒犯了格格我就死有余辜。”

本来宁立言拒绝留宿让宫岛心里颇有些不痛快,可是听了这番解释,便觉得释怀。注意力也转移到宁立言的安危上:

“你打算怎么做?我虽然移交了烟土生意,金船和东兴楼还在手里,在日租界也不是没人可用。”

“格格身为安**总司令手下自然藏龙卧虎,不过这件事我自己就可以解决。就是打几个电话的事。”

前世本就是军统培养出的刺客,善于暗杀自然也知道怎样防范暗杀。保障安全方法无非两种,一是前呼后拥有大队人马护卫,二是行踪神出鬼没让人无法预测。

宁立言不用看就知道东兴楼外面肯定有日本人的耳目,不管是监视宫岛还是监视自己,结果都是一样。

隐蔽这条路走不通,就只能用第一个方法大张旗鼓。几个电话打出去,宁立言便放松下来,翘起二郎腿,虚应故事地与宫岛拉手亲热。保证不让对方发狠,又不至于**弄假成真。反倒是宫岛没了这方面的心思,皱着眉头认真思索:

“你在日租界有没有这么多可靠人手?别回头来不了三两个人白闹笑话,更别来个烧香引鬼。我在租界有人,再不行还可以找内藤前辈借兵。”

“格格说得哪里话来?要没这点把握还敢和你谈合作?就瞧好吧!”

第四百六十五章 摆场面

东兴楼外一片阴影之中,袁彰武带着两个手下藏在那里一动不动。

东兴楼在日租界原本也算个禁地,一般的混混收“份儿钱”没人干预,若是有人试图观察东兴楼,多半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从此在人间蒸发。

但是随着烟土生意移交的完成,对于东兴楼的保护也发生了改变,袁彰武这等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带着部下在这里窥伺。一念及此,袁彰武不免想起一句老话: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东兴楼四通八达不利于监视,他和他的弟子门人也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可是除了他们,其他人都不适合出现。技术不过关就只能靠人力补充,袁彰武亲自带队,手下加起来将近二十人,全都埋伏在东兴楼附近。

来之前甘粕正彦下了命令,他们的任务只是监视,不要做其他的事。不过袁彰武和他的手下,依旧带上了驳壳qiāng。

与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拜土肥原为师并不单纯是为了借日本的权势撑腰,而是他真的把土肥原看成了自己传道授业解惑的师父。大连之行最大的收获不是日本特高课wài wéi成员身份,而是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踏入一个崭新世界。

袁彰武从小就不认可本地帮门信守的游戏规则。在他看来这些老旧的规矩诞生于清朝,早就该随着帝制一起破灭。天津三步一岗楼五步一衙门的治安环境让本地帮会不敢像上海同行那样以武力拼杀决胜,只能用规矩律人律己。随着治安水平的下降,这些规矩就不必信守,大家应该靠力气、脑子乃至钱财争夺地盘。杀人放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若是不能活个痛快,又何必入帮会?

从小就好勇斗狠视规则为无物的袁彰武不喜欢本地的江湖规矩,却又不得不遵守规矩。原因也很简单:自己还不够强。

即便在势力最大的时候,他也做不到统合天津所有混混。各路江湖好汉互相牵制,内部成员也各行其是,无法形成压倒优势。这种时候,违反规则的人必然被其他人群起而攻,袁彰武也不敢过于越矩。

规矩就是他手里的棍子,可以用它抽打不听话的对头,确保自己师出有名。因此不管他骨子里再不怎么认可,也得装出守规矩讲“旧礼”的样子,保证自己的位置。

在大连,他终于见识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法律、规则都没有意义,惟有力量才能决定一切。日本人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控制,作为日本人的走狗,他也可以跟在后面吃几口残羹剩饭。大白天掏qiāng杀人,为了无端的怀疑就把人抓去宪兵队拷打。

这种单纯的破坏以及情绪宣泄让袁彰武如同到了天堂,教育他如何获得力量如何使用力量的土肥原也成了袁彰武发自内心敬畏的师长。从那时起袁彰武便决定要为日本人效忠,要把天津也变成大连的样子,把一切规则、束缚全都砸个稀烂。

甘粕正彦的命令他压根没打算遵守。自己是土肥原的弟子,不归甘粕正彦管。虽然这个日本人看上不好惹,可那又怎样?他要在天津开香堂立青帮,就少不了自己支持。

宁立言活着,自己和他就是互为牵制,日本人渔翁得利。只要杀了他,日本人就只剩自己能用,反倒要对自己客气三分。再加上土肥原做靠山,甘粕根本不敢动自己。真正要小心的还是宫岛东珍。

袁彰武好色如命,对于宫岛早就有所图谋。不管格格还是安**总司令的身份他都没看在眼里,袁彰武看的很清楚,这些都是糊弄人的幌子。不管外表多光鲜,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日本人豢养的鹰犬。既然都是主人的玩物,彼此之间亲近一下又有何妨?反正这女人又不是裤腰带紧的,还能怎样?

他知道宫岛和宁立言打得火热,自己杀了宁立言这女人说不定会找自己拼命。可只要躲过火头也就没事了。她终究是要在天津做工作,想要把工作做下去就少不了自己帮忙。只要让她意识到宁立言能做的自己都能做而且比宁立言做的更好,两人肯定能化敌为友,乃至一亲芳泽也不是难事。

不管为了独霸本地江湖还是为了独霸美人,宁立言都必须死。而且那个有钱的阔少吉川也和宁立言有深仇大恨,自己杀了姓宁的,吉川说不定还会给一笔赏钱。袁彰武在大连这段时间终归不是虚度光阴,观察环境的能力大为提高。东兴楼这种地方今晚只有自己的人马却没有警察,这显然不大正常。

这种不正常必然出于人为操纵,考虑到吉川和宁立言的关系加上自己所听说的某些传闻,袁彰武相信这种反常乃是个暗示。自己只要能抓住这个暗示就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走上一条之前从不敢想的登天路。

身边一个徒弟小声道:“师父,这行么?日租界开qiāng杀人可是大罪,再说姓宁的三亲六故也不少,光是那几个媳妇就不好惹。回头找咱算账怎么办?就杨梆子那闺女,她这几年可挣了不少钱,到时候破出万贯家财买咱的脑袋,咱爷们也够受得啊。”

袁彰武瞪了徒弟一眼,如果不是自己没人可用,早就一qiāng打死这个无用废物。到底不是土肥原手下那些正规军,杀个人都战战兢兢,如何能做大事?他呵斥着:

“有嘛不行的?我不是让你们带着传单了么?他那别克一露面大家一块开qiāng,把他连人带车打成筛子。完事把传单一扔咱就跑。那传单上写的都是红党口号,她要报仇找红党找抗团,能找到咱头上?”

徒弟想了想又问道:“万一那格格开车送他怎么办?咱也打?”

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袁彰武一巴掌。“你那不废话么?打格格?你长几个脑袋?要是宫岛小姐送人那咱就当没看见,让他们随便出入。不过宁立言要是让个女人送他走,就证明他怂了。人一旦怂了就嘛也不是,天津卫这片地盘就归咱爷们了!”

“那他要是不走呢?咱给他打更?”

“他不走就说明他更怂,让咱吓得不敢出门,那人还有嘛可怕的?”

正在这时,一个混混忽然飞奔着跑过来,不等袁彰武开骂抢先说道:“师父,快……快走!来人了!”

“来人怕嘛的?咱爷们在这还用得着躲人?”

“不是……是日租界的警察,还有一帮街面弟兄。人太多了,不跑打不过他们。”

街道上传来杂乱无章地脚步声,听声音分辨这里面既有人穿马靴,也有人穿便鞋还有人光脚。手电筒、马灯外加气死风灯的光混杂一处。

等到人离得近了一些,借着路灯光芒便能发现,队伍里有人穿着巡捕制服扛着步qiāng也有人穿着短打,还有人故意赤着上身露出身上的刺青,迎着秋风展示自己的腱子肉,对老天爷耍威风“亮份儿”。

粗粗看去,这支杂牌军人数近百,声势很是浩大。袁彰武皱眉不知对方是什么路数的当口,就见那几个穿巡警制服的把口哨放在嘴里吹响,伴随着尖利哨音这帮人开始小碎步左右分散排队,在东兴楼门前摆开雁翅阵。

这帮人显然没经过操练,用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把阵势摆得像个样子。等到阵势摆好这帮人便不再言语,如同木雕泥塑般在风中站立。就在袁彰武那帮人疑惑不解时,又是一阵脚步声,有人举着灯笼火把赶来。

这次来的人穿着一致,全是纺绸裤褂腰系板带,上面不是别斧子就是插bi shou,一看就知道是吃码头饭的脚行。为首之人一颗光头在路灯下烁烁放光,袁彰武身边的徒弟已经低声嘀咕道:“宋秃子!”

“我认识他,不用你说。”袁彰武瞪了徒弟一眼。

宋国梁带来的打手也有一百多人,加上之前的人马,就有两百多号,袁彰武这二十来人纵然有qiāng也不敢和他们交手。

好在宋国梁并没有搜查找人的意思,等到队伍列好,就听他扯开脖子大喊一声:“请三爷!”

“请三爷!”

这些门外列阵的大汉齐声高喝,时间不长,东兴楼的门灯亮起大门打开,宫岛东珍与百合子一左一右挎着宁立言的胳膊走出。来到门口看看这些站岗大汉宁立言也不言语,只朝他们点点头,随后来到汽车旁边。

宫岛为他拉开车门,如同妻子送丈夫把宁立言送上汽车。车子发动,宫岛与百合子朝宁立言挥手告别,那些打手在车前车后小跑前进,宁立言驾驶汽车不紧不慢在中间缓速前进。

“师父。这帮人嘛意思?”袁彰武的徒弟有些莫名其妙。

袁彰武看看弟子没好气道:“你说嘛意思?这是摆谱!告诉咱们爷们,他在租界能调动多少人马,有多大的势力。巡捕、脚行还都听她的,招呼一声就来。还有地面上的混混,也都听他调遣。谁敢动他,得自己在心里掂掂分量。”

“可是这跑步送汽车,还不得送到明早晨?”

“你傻啊!他就门口这段拿腿送,往前去肯定是有自行车队等着他。这一道上都断不了人,这回他算是露脸了!”

袁彰武握着驳壳qiāng柄恨恨想着,心中不知是怒还是怕。这个宁立言原本只知是个狡诈纨绔,如今看来,似乎王霸格局已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对手?

日租界的火龙蔓延前行,顺着东兴楼一路通到日英租界交界。而在交界处,数十辆自行车排成两排,成员身穿制服手持电筒,手电光柱映衬出她们婀娜的身形,竟是一群巾帼娇娃

身高腿长的武云珠站在队伍最前面,一手持电筒另一手握着手qiāng柄如临大敌。她身边四个女警则满面笑容带着几分期待地向对面看,手电筒淘气地来回乱晃。一个女孩说道:“云珠姐别担心,咱这是英租界,借日本人几个胆子也不敢上这闹事。没事的。”

“可惜啊,咱不能去日租界看热闹。今晚上宁处长摆这个阵仗真好玩。”

武云珠看看她们,她虽然不善于心计,总算是跟在宁立言身边耳濡目染,又有乔雪这帮人明争暗斗熏陶,这几个女孩对丈夫的心思如何猜不出?只不过她对丈夫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并不为忤,看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微笑道:“你们不懂。我带你们来不是帮他摆威风,只是接孩他爹回家的。等你们嫁了人就明白我的心思,也知道我为啥担心了。慢慢学着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吉川的后手

夜深人静。

佐藤秀忠的别墅卧室内灯光昏暗,榻榻米上的吉川幸盛盘膝打坐敲打法鼓默念经文,神态郑重而虔诚。

自从和乔雪见面之后,他修持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修行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对于吉川来说这并不正常更不是好事。他修持佛法是为了保证自己心静如水灵台空明,以免自己的决断被情绪左右。

修行的越勤越说明他的情绪濒临失控,在吉川家族家主即将亡故之时,嫡长孙如果被情绪控制做出不理智行为,难免给家族造成巨大损失甚至让财团面临巨大危机。

佐藤秀忠看着吉川一句话不敢说,这个人本就是喜怒无常的魔王,如今精神又处于不稳定状态,不知道谁要倒霉。如果有得选,他早就逃之夭夭。只可惜现在已是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守在这里。

虽然佐藤不是个标准的生意人,但总归在商场上历练几年,眼界判断都超过常人。他很清楚令吉川陷入这种业障的其实不是乔雪而是宁立言。

作为吉川家族未来继承人,本身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吉川并不缺女人,即便是乔家也不会拒绝再找个女孩嫁给他。他在意的不是乔雪背叛也不是婚姻难成,而是不能接受失败。

日本是个小国,国小地狭养成国民争强好胜的心性,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忍让、谦逊等美德嗤之以鼻,更信奉弱肉强食,以胜负为判断是非标准。吉川的好胜心又远在普通国民之上,一直认为自己战无不胜天下无敌。

靠着吉川家族的财富、人脉以及吉川自身的才智,他的人生之路上确实没遇过太多挫折。偶尔有些对头也被他动用家族的力量在第一时间予以清除,他的性子也就越发骄横。

偏偏在爱情的战场上,他打了败仗,而且是败给宁立言这么个中国帮会头目。对于相来信奉大和民族天下第一的吉川来说,败给中国人乃是万死也难洗刷的奇耻大辱。如果不能战胜宁立言,或是终结这个对手性命,他就算回国也难以恢复状态,一生都要受这个心魔牵扯再难恢复到过去那种绝对理智的状态。

吉川手下不缺乏杀手,再说以吉川的财力,只要拿出钱,有得是亡命徒为他所用。可吉川想要的不是这些,他需要一个体面的胜利,即便是谋杀也不该是自己下命令,更不是自己的手下完成。只可惜天不随人愿,从今晚的情况看,吉川的想法又落空了。

那两个家族配备给他的私人保镖可以算作“奇人异士”这个范畴之内,虽然不像中国侠义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能够高来高去来无影去无踪,但不管是追踪还是暗杀,都是第一流的狠角色。他们都表示无法行刺,袁彰武又或是其他什么刺客就更做不到。

法鼓声停止了。

吉川睁开眼睛,佐藤秀忠与他目光相对,身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满是血丝的双眸以及眼神中浓烈的杀意,仿佛是个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士兵,而不是修持佛法有成的俗家居士。

“对不起佐藤君,让你感到困扰了,非常抱歉。”

吉川声音沙哑,举止倒是彬彬有礼。

佐藤急忙还礼,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吉川却朝他一笑:“不必紧张。我虽然暂时不能斩杀心魔,但也不会被它操纵。吉川家族需要我,大日本帝国也需要我。作为江田岛男儿,知道该以大事为重。”

“吉川先生能想通就再好不过。”

“乔家是东南亚的巨商,得到他的家业就能控制大片的橡胶林,还有那些岛屿。它们对于帝国的海洋战略有着巨大影响,是必须争夺的要点。祖父当年定下这门婚事,就是希望吉川家族能够成为帝国的海上拓荒者,在英国人的地盘上钉下一根钉子。乔雪自己在白鲸还拥有庞大的资源,得到她就能得到这一切。”

“我明白。吉川先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帝国……”

吉川摆摆手:“这种鬼话是我糊弄上级的,你可以当作报告写进去。事实是乔雪这个小妖精确实太迷人了。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迷住不能自拔。我想要她,最好的女人理应属于最优秀的武士,得不到就要抢过来,这才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佐藤不住点头。他们接受的教育以及想法接近,抛开对吉川的畏惧不论,对于他这个观点也双手赞成。

吉川又说道:“我必须承认,我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总想要一次彻底胜利,结果却贻误了战机。我承认,这次我输给了一个支那人,我令帝国男人蒙受了奇耻大辱。”

“吉川先生您听我说……”

“你不必安慰我。事实就是事实,再怎么狡辩也没用。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想明白了。失败并不可怕,只要能够赢回来就好。以敌人的血洗刷自己的耻辱,这才是武士的行为。”

“吉川先生说得没错。”

“回国之前这件事怕是做不成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而我们的对头又不那么好对付。我只能拜托佐藤君,替我了结此事。”

“吉川先生,您的意思是?”

“针对宁家的战略已经失败,接下来就给我盯死宁志远不能让他跑掉。至于宁立言……他必须死。还有乔雪,我需要你把她送到东京。只要做到这两点,你就是我吉川幸盛一生的挚友。当然,前提是不能惊动英国人,现在还不是和他们翻脸的时候。”

佐藤点头。“我会让袁彰武他们做这件事,然后再把他们交给英国人。”

“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袁彰武肯定斗不过宁立言,只有自己人才可靠。这件事甘粕正彦和里见甫他们会办好的。接下来,你就和他们合作,发挥你的长处,把冀东储备银行经营兴旺。宁立言的态度,对银行工作有决定性影响,想要保证银行顺利营业就不能和他为敌。我离开后,你可以和宁立言修补关系称兄道弟,再让他得到一些好处,这都没关系。”

“我……我不是很明白……”

吉川笑了。笑得很像鬼怪。

“佐藤君,你的思维还是没有脱离束缚。我不喜欢陆军,不喜欢土肥原,不喜欢宁立言,但是我喜欢钱。我相信你也喜欢钱。一个商人如果不喜欢钱,那他一定是个不合格的商人。冀东储备银行和烟土生意能给我们带来大笔的进账,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单纯因为他们是陆军的生意就放弃赚钱的机会,那我们和陆军有什么区别?我以吉川财团的名义,向冀东储备银行提供价值三百万的资金,其中八十万以贵金属方式移交,其余两百二十万是资本担保,随时可以向正金银行提款。”

“可是……”

“不必要可是。真正要和冀东储备银行作对的不是我们,而是宁立言!”

吉川霍然起身,来到窗前向外观看。“我可以跟你打赌,宁立言绝对想要搞垮这家银行,否则他就会变成丧家犬。冀东原先的股本太少了,以宁立言的财力要想对付他不算多困难。何况我们身边还有位德高望重的人瑞。”

“内藤老师?这……这不可能!”佐藤面色大变,连连摇头:“这是叛国行为,内藤老师不会做这种事。”

“谁告诉你这是叛国?”吉川语气里充满不屑:“我给冀东三百万,难道就是爱国?笑话!你记住,我帮助冀东的目的很简单,第一为了发财,第二为了让宁立言破产!他和冀东储备银行的斗争就是资金的斗争,我们加注他就必须跟注。这张赌台一旦上来就无法离开,他只能不停跟注直到失去全部财产。一个失去财产的帮会分子,也就失去了生存的价值,那些追随者会离他而去,他会比一条狗都不如那时候再想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你就负责盯着他,破坏他的计划。让他把自己的钱投入这场无底深渊,也让里见甫他们相信吉川财团和冀东储备银行站在一起,会为他们提供无限贷款。这样他们就会一直跟注和宁立言斗下去,直到……双方两败俱伤的时候,你再撤资。”

“撤资?”

“当然。吉川家族的财富怎么能用来支持陆军?不止宁立言想要冀东储备银行破产,我也希望。陆军的手不能伸到华北,帝国的目标应该是广阔海洋,不是中国内地。这次我的要求是宁立言和冀东都破产,至于里见甫和甘粕正彦……等冀东搞砸了,他们自然就会出局。这里的一切将恢复正常,本地人又可以过上悠闲、安逸、无所事事的日子。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深秋时节北方夜寒,佐藤秀忠却是汗湿衣衫,结巴着说道:“但是……这……这等于破坏帝国……经济。”

“不,我们破坏的只是中国经济。冀东储备银行吸纳的是整个冀东乃至华北的财富,跟帝国有什么关系?把发行钞票的事交给宁立言做,等到冀东破产,老百姓的真金白银变成废纸,这些人就会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这就是我的计划,让宁立言身败名裂,乃至于到死都无法确定谁是凶手。等到他成了整个城市乃至华北的公敌,英国人也就不会庇护他,他的死活将变得无关紧要。”

吉川转过身来到佐藤身边,拍拍他肩头:“佐藤君,你放手去做吧。有吉川家族给你做后盾,你不需要在意任何人。不管里见甫还是甘粕又或者是土肥原,都不能把你怎么样。这次的事情做好,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工作,我会把你的家眷先送回国内,由吉川家族保护。她们跟我坐同一条船,由我来‘照顾’。权六和八郎留下来帮你,他们的身手还过得去,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佐藤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吉川则哈哈大笑着,“别担心,你很快就会收到她们的明信片。我保证她们会过上最好的日子,你就放手去干,事成之后让你们合家团聚。”

第四百六十七章 宁府家宴(上)

天津人好热闹更喜欢把自己看到的热闹当做谈资向身边人炫耀。这就是大码头的底气,能养活足够多的闲人,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去传闲话。茶馆、酒肆之内,一帮人口沫横飞添油加醋,努力把自己塞入故事之中。

宁立言的势力在众人口中变得越发庞大,乃至有人信誓旦旦表示自己送三少出租界的时候,日本大兵都吓得躲再海光寺不出来的言论。在这帮人的义务宣传下,宁立言在日租界的辉煌战绩没用两天就传遍整个津门。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不过是一场热闹。对于上层来说,这件事就变得很值得玩味。宁立言展示自己在日租界的影响,除了震慑里见甫、甘粕等人之外,也是为了让这些人看到。不管白鲸还是西北军,乃至英、法租界高层,都会对自己的影响另眼相看,接下来的事情才好操作。

两天之后,他期待的回应终于来了。

“三哥,今晚上有个饭局,人家点名要你出席,我都答应了,你不许不去。”

卧室内,汤巧珍怀抱着儿子对着宁立言撒娇。在报界已经颇有名望的女强人,在宁立言面前永远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小丫头。当两人独对时,还会撒娇耍赖,展现自己女性的魅力。

虽然生了两个孩子,汤巧珍的身材并没走样,依旧窈窕可人,只是略微丰腴。与昔日相比,于清纯中又多了三分妇人的妩媚成熟,已经从清汤挂面清水美人朝着祸国殃民的小妖精方向飞奔,比起当初更漂亮也更有魅力。

以容貌论,汤巧珍再怎么漂亮也追不上乔雪。可是她有着最大的杀手锏,以至于偶尔敢和乔雪斗几句嘴,或是像今天这样不顾规矩的耍赖。这杀手锏自然就是分别被她和宁立言抱在怀里的一对儿女。

虽然民国不比前清,宁立言也不是重视香火的性格。可是生下宁立言长子依旧是实打实的功劳,按照七姨太说法,既然杨敏的儿子继承宁立德香火就和宁立言没关系,这对双胞胎才是宁立言这支真正的长子长女。有了他们即便不扶正,也足以和正牌夫人分庭抗礼谁也不用怕。

汤巧珍会做人,不至于真到那一步,尤其对杨敏依旧恭敬有加,可是该有的特权还是要有,这两个孩子就是免死金牌尚方宝剑。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语气偏又不容拒绝,宁立言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你都替我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对面到底谁啊?那么大面子,让我们的汤大主编肯如此卖力,这是买了新女性多久的广告?”

“这人也是咱的熟人,杨秘书。”

“他啊,这不光是熟人简直可以算媒人了。今晚的饭还是开在夏太太餐厅?”宁立言这句话自然是暗指两人关系突破的那个激情之夜,汤巧珍脸一红,望着怀中的孩子,羞涩与甜蜜诸般情绪并起。乃至这一年多来恩爱情景也浮现眼前,让她有些难以自持。盼着今晚最好还是去乐都,说不定那块福地能让自己给爱人再生个子嗣。

“三哥,你又欺负我……”这个称呼成了两人之间的某种暗号,所谓的娇嗔其实更像是一种期盼,期待着心上人多来欺负自己几次才好。她羞怯地说道:

“西北军没钱,去不起夏太太。再说杨秘书也不敢随便出华界,今晚上就得委屈三哥到华界一趟。这顿饭开在大宝、二宝爷爷家。”

宁立言一愣,又有些不悦地摇头:“胡闹!这事牵扯宁家干什么?”

“三哥别发火,这事是老爷子自己提的。杨秘书名义上负责本地经济领域,专门和商人打交道,老爷子是商会负责人之一,双方自然少不了接触。平时招待家宴往来应酬也多,今天招待个家宴不至于惹人怀疑。至于我……”

汤巧珍的脸又恰到好处的泛起一片红晕,“老太太想要看孙子,孙女。我带大宝和二宝去内宅看奶奶。”

“我儿子和她没关系!”宁立言不舍得对汤巧珍发火,但是语气总归是不好听。

“看你说得。你都是当爹的人了,咋还记仇呢?再说老太太那人你也是知道的,心胸算不上宽阔可是要面子,为了个好名声也不会苛待谁,对你对婆婆大面上都过得去,再说她不是答应了么,将来承认婆婆是宁家偏房。”

“我不稀罕!那是我妈,用不着她给名份,我这支算自立门户,上坟扫墓的事跟他们宁家没什么关系!”

“那三哥就算是看我的面子委屈一趟。三哥……”

面对百试百灵的撒娇攻势,宁立言只好举手投降。再说他也知道,家宴不过是掩护,正戏还是自己和杨秘书之间的交涉。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市长换人秘书也该跟着走。杨秘书自愿留下还得到西北军的重用,证明这个人确实有才华,也证明他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他究竟是市府的人还是南京政府的人,怕是不好说。这次的见面绝不是喝酒拉关系那么简单,背后肯定另有原因。

他想了想,问道:“曲长河来不来?”

“他最近闹病怕是来不了。他也不容易,保安总队就那么点人马,武器装备也不好,要靠他们抵抗小日本谈何容易?总是担心守不住天津变成民族罪人,被千夫所指,整天愁眉苦脸的。原本体格跟我爹差不多,现在成了个病秧子,恐怕没几天了。也得亏曲振邦娶了媳妇,算是了了心愿,要不然他怕是到死都闭不上眼睛。”

在汤巧珍和宁立言举办秘密婚礼之后不久,曲振邦也结婚了。结婚的对象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女儿,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也在女子师范学校读过书,相貌气质上隐约有几分汤巧珍影子。

和汤巧珍相比这个女孩更为传统,据说婚后对丈夫百依百顺又颇能持家,算是个贤内助。如今已经怀孕,看上去算是美好姻缘。

宁立言点点头:“这样啊。西北军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保安总队掺沙子duo quán,曲长河有个三长两短肯定就是曲振邦当司令。这爷俩都算是合格军人,眼下这个时局,他们指挥保安总队算是最好的结果。曲振邦如今病重不能理事,今后你传递消息是不是就是和振邦联系?”

“我和淑慧,就是曲振邦的媳妇联系。我们两是校友,借校友会的机会就能把消息传过去。淑慧还想和咱家结娃娃亲呢。这事我没答应,这都什么年代了,咋还能搞娃娃亲那套?淑慧跟我是校友,咋就不懂自由恋爱?真是的。”

宁立言笑着把汤巧珍搂在怀里,在她和女儿脸上各亲一口。“你又跟我耍心眼。三哥是那小心眼的人么?再说你要是和他有什么瓜葛,又怎么会给我生孩子?我就是担心曲振邦还放不下,见了面枉自神伤。现在他有军务在身,如果整天为儿女情长难过必然要耽误正事。好在他有个好太太,倒是想的很周全。孩子的事,等长大以后再说吧。但愿他们这一代人都能享受到自由恋爱,不用把这天经地义的事当成一种奢侈。”

两人抱着孩子依偎一处,畅想着儿女长大后幸福生活,竟有些老夫老妻相看白头的感觉。只不过想起别墅里其他女人汤巧珍心里又掠过一丝阴霾,提醒宁立言道:“赶快换身衣裳,咱们去看大宝、二宝他爷爷、奶奶。”

宁立德已经带着宁家变卖产业获得的大笔资金去了重庆,购买土地营建房屋,为宁家构建未来的栖身地。宁家的亲族纵然故土难离可是钱都被抽走了,不走也没办法,大多数人都已经前往重庆少数人回了青县老家,天津这边则是宁志远留下来坐镇。

按照宁立言的意见,宁志远也应该走。宁家之前宁可亏本也要套现,把产业大量出售,这边的资产所剩无几,固然不至于让宁志远挨饿受穷,可是就这点产业也没有必要让他留下来。随便打发个管家就能经营处置,再不然就整个卖掉。可是宁志远坚持意见,别人也没有办法。

宁志远前几年总是闹病,可在宁立德前往重庆之后,不知是唐珞伊医道高明还是乔雪介绍的几个外国医生手段过人,宁志远又重新焕发了活力。

父子重逢,只见宁志远的腰又拔得笔直,双眸中充满神采,如同一头脱毛落爪的老迈雄狮重获新生,一声怒吼依旧让百兽雌伏。只不过满头如雪白发无法遮掩,还是证明了他衰老速度远超同龄人。

看到他这副样子,宁立言心里略有些安慰,但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和他拉开距离。或许对他来说,还是那个衰老乃至有些可怜的老人更容易接近,眼前这个宁董事长与父亲总是无法重合。

父子两人在书房独对,彼此看了对方十分钟,谁也没开口。宁志远叹了口气:“巧珍和敏儿都是好姑娘,你亏负其中一人都天地不容,可你亏负的又何止她们两个?那个乔雪只知道给我推荐医生邮寄洋药,怎么从来没到咱家来过?难道她这个南洋富商千金不懂得本地规矩?”

宁立言想说句好话,可是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上了huo yào味。“雪儿是英租界大名鼎鼎si rén zhēn tàn,往谁家去往往意味着谁家出了大案。所以宁董事长还是盼着她别来的好。”

“武小姐情况怎么样?女人生育如同闯鬼门关,就算她身子骨强健也不能大意,该做检查就得做检查。”

“云珠是我的女人,我自己知道疼。宁董事长把我叫来,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吧?我的工作很忙,咱们还是入正题为好,杨秘书在哪?”

“他一会就来。”

房间里又陷入寂静,过了好一阵,宁立言才说道:“重庆的水土也养人,人挪活树挪死,眼下宁家在天津归了包堆就那仨瓜两枣,没必要守着。干脆宁董事长带着全家去重庆吧,这边的产业卖给我,您开个价我不还价。”

“宁家的产业你买不起!”宁志远瞪了宁立言一眼:“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做事沉稳点,别再说混账话。宁家在天津不留点产业,外人又怎么放心?”

“现在世道不好人心大坏,中国人外国人都一样。洋人药房里也净是假药,雪儿有门路,那些药保证是真货。就像那鳄鱼肉,那是她娘家自己养的鳄鱼,就算宁董事长有钱也买不到。那些药记得按时吃,别辜负了别人一番好意。还有珞伊……”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在意,不用宁先生关心。我的工作也很忙,把你叫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咱们等杨秘书吧。”

第四百六十八章 宁府家宴(下)

书房里的酒席只有宁家父子以及杨秘书三人,外人一概没有。只不过两父子形同陌路的样子让整个酒席气氛变得诡异,杨秘书虽然对宁家父子关系有所了解却没想到居然到如此地步,很是有些不适应。宁立言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生怕这次再说错话破坏大事,不敢随便开口。沉吟了半晌才斟酌说道:

“三少,这次有劳老爷子出面设家宴宴请三爷,实在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

“冀东的事吧?”宁立言看了一眼杨秘书,又看向宁志远。这桌酒席都是自己当年最喜欢的菜色,就连味道都和儿时记忆相差无几。要找到当年那几个老厨子不难,可是当初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尴尬,居然有人能记得自己爱吃什么可是不容易,这份心思更为难得。

不过宁志远压根不看他,也不想领这份人情。一听到冀东两字就把头低下不动如山,严守着商人不过问政治的本分。

杨秘书不知道酒席里面的玄机,只好继续说道:“是啊,正是冀东的事情。三少消息灵通,得到消息肯定比我们早。殷汝耕狼子野心认贼作父,咱们华北的局势千钧一发。如果不能挫败殷贼奸计,只怕华北就要被日寇蚕食,变成第二个关外!”

“杨秘书说得我都明白,不过这是军国大事,在这里说似乎不方便吧?再说我不过是一介草民,这种大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宁志远忽然开口:“倭寇先占关外后觊觎华北,挑唆宋将军独立不成,便教唆殷汝耕闹出这场自治丑剧。这是想要亡我中华,让四万万神州子民变成他们的奴隶。是可忍熟不可忍?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华北沦陷,谁又能逃脱毒手?”

“宁老爷说得对!”杨秘书见宁志远支持自己,说话就有了底气:“日本人居心叵测,我们中国人必须得团结起来,抗击外侮保护家园,否则迟早都要变成亡国奴。”

“杨秘书这番话可是公开违反何梅协定而且也和委员长的方针相左,身为政府公职人员,这算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在这说说倒是没关系,到了外面可得谨言慎行,万一让人听见就是场麻烦。”

“看来宁三少看来还是不相信我。”杨秘书一声长叹:“我知道,这怪不得三少,谁让我在政府工作,而政府这几年间的行为,让自己颜面扫地,国民也不再信任。多少抗日英雄没死在敌人手里,反倒被自己的政府戕害,有此前车之鉴三少自然有话不敢说。实不相瞒,兄弟我确实受南京政府直接领导,在市府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监视本地军政要人思想动态,预防chi huà。”

即便宁立言已经猜到杨秘书的实际身份,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归是另一回事。他这个身份不同于蓝衣社的特工,说是密探实际更接近于监军,西北军未必不知道他的来历,又必须装作不知道,彼此之间维持个体面。大家都要尽自己本分演戏,否则这个面子就维持不住。

宁立言有白鲸身份,一旦转头把杨秘书的身份卖给西北军,杨秘书在市府固然无法工作回到南京也交代不下去。因此他这个自我坦白,等于把前程乃至性命交在宁立言手上,以表示自己的可靠。

能付出这么大代价,就足以证明决心,再加上刻意选择在宁家见面,就是不让宁立言有推辞余地。

“杨秘书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我是个江湖人又住在英租界,对于国民政府和地方之间的瓜葛没有兴趣。至于冀东这边,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所求为何。可我还是那句话,政府总想着空手套白狼,这不是个办法吧?这次的对头乃是银行,双方对抗和打仗差不多。打仗需要无数人命作为填充,对付银行则需要大笔钱财为经费。这种事如果是政府出钱,我找个人出面负责资金调度无可厚非,如果连钱财都要当事人自己出,就没有这个道理了。”

杨秘书苦笑一声:“三少果然聪明,一眼就看出兄弟的难处。你说的没错,这种事应该政府出钱,可是政府真的没有钱。西北军的财政情况你也清楚,就算东挪西借拿出个三万五万也是杯水车薪。再者,有何梅协定在,西北军就算是有钱也不能拿出来对抗冀东。”

“宋将军还是不想和日本人抓破脸?”

“谁在他那个位置上,都是一样的心思。民间的纠纷还可以推脱不知,如果西北军拿钱出来对付冀东储备银行,就成了官方对抗。一旦日本人抓到把柄,改经济冲突为武装冲突,局势就更加不可收拾。所以只能有劳三少受苦,替政府顶石臼作戏。”

“如果我办不到呢?”

“宋将军只能把相关情况上报南京,请上面设法解决。是死是活就全凭天定。”

华北的问题复杂不单纯在于日本的强大武力威胁,也有地方和南京政府的微妙关系。就像杨秘书这个监军的存在一样。南京政府对于华北只能遥控,没办法实际掌握,西北军也不会甘心受南京摆布按其命令行事。

以汤巧珍的新女性报纸为例,南京政府视其为敌人,西北军则大量订阅,在军中传看。西北军本身文盲率极高,没几个人看得懂报纸,这种所谓传看也就是一种博弈手段,和报纸质量以及内容无关,冀东问题也是如此。

西北军不想惹祸上身,要对付冀东也最好是由南京政府出面。这样一旦引发战争,南京方面就有出兵救应的义务,不能让宋部孤军抗日。

可是南京政府出钱或是出代理人西北军自然欢迎,如果在中日全面冲突爆发前南京派出大队人马进驻华北,西北军又要坚决反对。其中尺度拿捏尤为重要。

按照西北军想法,对付冀东储备银行最好的模式莫过于南京政府提供资金支持,宁立言作为代理人出面和银行打对台。不管胜负西北军都能置身事外,宋哲元始终是最大赢家。

可是南京政府显然不会按西北军的想法做。凯申先生一直把精力用于对红色武装的围剿,不想和日本冲突。更别说自己出钱却不能管事这种安排显然不符合凯申先生作风,双方在根本利益上存在分歧,必然没法达成合作。如果把问题上交,最大的可能就是冀东储备银行的事没人管,殷汝耕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华北局势彻底糜烂下去,最终重演九一八旧事。

其实像杨秘书这种级别的政府人员,在这种棋盘上连小卒子都不算,他不需要出面奔走向宁立言请援,只要履行自己的本分就好。即便最后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责任也不会在他身上。

“我刚才的话没说完,我除了是南京政府的工作人员之外,也曾有父母双亲娇妻爱子。但是现在……都没了。日本人空袭的时候,我家的房子挨了一颗zhà dàn,一家人躲在家里避战火,谁都没有逃掉。”

杨秘书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并没有特别悲痛或是愤怒,而是一种木讷乃至漠然,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宁立言很清楚,这种表现并不是凉薄,相反是悲伤到了极处,以至于心如死灰。

“死者以矣,为日本人荼毒之处受害者何止千万,也不差我这一家一姓。我在天津工作多年,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感情。这里有我的上司、同事、朋友……也有红颜知己。我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可是自己又没有任何力量。我只是个政府的小职员,又恰逢这等乱世,竭尽所能谨小慎微也不过保住饭碗性命。要想力挽狂澜,非三少这等人物不能为。我不是本地人,没有资格替津门父老请命,只能求三少大发慈悲。我可以对天发誓,就算他日刀斧加身,今日你我的言语也不会说出去。”

说话间杨秘书站起身,朝着宁立言深深一躬:“我无钱无权,只能以此相酬。求三少为本地为华北着想,不能让殷汝耕阴谋得逞。”

“杨秘书请坐。”宁立言示意他坐下,眉头微微皱起:“你的话令人感动,宁某也不是铁石心肠。可我不明白,本地有钱有能之人无数,杨秘书何以就认定我能做这件事?”

“虽然本地能人无数,可是本领与胆量兼有的并不多。有胆子在日租界大闹一场,一声令下就能喊出几百人马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最为难得之处,莫过于三少那颗爱国之心。除了三少,我又能相信谁?”

宁志远此时忽然开口:“杨秘书,你的主业是经济。扶植本土工商业对抗外国工厂入侵,算不算你的工作范畴?”

“那自然是算的。”

“好。我想联系一笔贷款,不知道杨秘书能否帮忙。”

“这是兄弟份内之事,不知宁老爷要贷多少,又要作何投资?”

“外间多有传说,说宁某老了,宁家衰落了。我总得让他们知道自己何等荒唐。我决定再次出山,在天津重开工厂!”

宁立言眉头一挑:“这不行。”

宁志远瞪起眼睛:“荒唐!我作什么投资,几时轮到你干涉?你管好你自己,少管我的事!”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上阵父子兵

宁立言和汤巧珍最终没能如愿到乐都去温旧梦。宁夫人看到那两个孩子就舍不得放下,强行把宁立言留在家中住下。看在孩子的份上,向来重视礼法的宁夫人也不得不破例,把汤巧珍这个并没有正是名分的女孩当儿媳妇看待。

敏感的汤巧珍察觉到宁立言心情不好,于是表现得格外温顺乖巧,用尽心思讨爱人欢心。一声声“三哥”千回百转,纵然是百炼钢也难免化成绕指柔。直到确定宁立言心情有所好转,汤巧珍才敢说话。

“我知道三哥在生老爷子的气。”

“我生他的气干嘛?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没关系。咱管好自己就行,你再给我生一个……”

“三哥……咱们先说正事。我知道你在生气,老爷子这个时候贷款开工厂,表面看好象是和市府利益交换,你给市府帮忙,市府帮着联系贷款,算是对老爷子的报答,实际是自找麻烦。本来宁家产业已经迁移差不多了,公公婆婆随时都能去重庆,现在开工厂等于把自己拴住。说不定吉川财团都会主动提供贷款,目的就是让他们跑不了。”

“这些事他自己也想得到,偏偏还要这么做,我有什么办法?他做生意顶精明,这回就像是中了邪,把我的安排全打乱了。”宁立言伸手想去拿烟却被汤巧珍紧紧拉住。

“不许你抽那么多!老爷子做这事不是一时冲动,肯定是全都想过了。他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但是依旧选择留下,就是为了和你并肩作战。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是舍不得三哥一个人做这种事。”

“他都什么岁数了,留下来除了添乱还能干嘛?”

“人质。老爷子留下其实就是以自己为人质,让日本人放心。”汤巧珍的语气里娇媚渐去,代之以精明。眼下天津女性报人的翘楚人物,又是宁立言亲手栽培出来的学生,又怎是只会以色侍人之辈?就连宁立言都曾中过她的计策何况其他人?和宁夫人聊了一下午再加上听宁立言陈述,就猜出宁志远如此安排的用心。

“三哥和冀东储备银行的事老爷子很难直接参与,可是留下来就能给你当定心丸。日本人给三哥百分之三的银行股份,就是把你拴在这辆车上。既用你的名号取信于人方便他们欺骗百姓,也让你受束缚,没法对银行动手。这是吉川幸盛用的诡计,可是日本人狡诈,不会因此就彻底相信三哥。公公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日本人相信你不敢乱来。”

“我用得着他帮忙?他现收拾东西去重庆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可这人的脾气我知道,既然拿定了主意,别人磨破嘴皮子都没用。我早晚被他气死。”

黑暗里传来汤巧珍的笑声。

“三哥,你和公公真是太像了。父子两个就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明心里放不下,表面上又都装着不在乎。你想要公公逃离是非之地,老爷子又何尝不想让你离开天津?他在天津做生意,日本人绝不会想到你会离开,这个时候走最容易也最安全。你去了重庆,公公也能放心与日本人周旋。”

“他那叫自不量力!日本人可不是宁波帮、山东帮那帮买卖人,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我再看他不顺眼,也不能让他送死。”

“对啊。你这么看老爷子,老爷子对你也是一样看法。你们谁都舍不得让对方送死,就只好以身代替。”

“你这是要给我们两人说合?”

“不,我只是羡慕三哥能遇到这样一个好爹。三哥总说咱两是一样的可怜虫,可我比三哥可怜多了。我要是有公公这样一个好爹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话自然有所指。汤巧珍嫁给宁立言做小实际并没有合法手续,由于国民政府的制度所在,做妾之事并没有特别可靠的法律依据,全是民不举官不究。汤玉麟固然没有能力和胆量对英租界的女儿作什么,可是汤巧珍也一度因此不敢回家,生怕被拒之门外丢人,更怕被扣下不让走。让这一切圆满解决的还是宁志远。

宁家处置家产的时候,杨以勤和汤玉麟都占了不少便宜,他们收购的宁家物业给价极低,基本属于半卖半送性质。便宜不能白给,宁家肯给汤家便宜,当然是看在汤巧珍与宁立言的关系上。

有了这笔意外之财进账汤玉麟便忍下了这口气,虽然表面上并没把宁立言当女婿看待,可是私下已经和宁立言吃过几次家宴,至少在表面上可以维持个一团和气。

汤巧珍一方面庆幸事情可以和平解决另一方面却又为父亲的态度心寒。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交易品,要么是换取利益上的保障要么就是换取钱财,比较之下倒是宁志远对儿子的态度更让她感动。

宁立言没作声,沉默好一阵才说道:“天亮告辞的时候,你跟孩子他便宜奶奶说一声。让她劝劝宁董事长赶紧去重庆吃辣子。宁董事长年轻时是个人物,如今年事已高斗不过这帮后生晚辈,别逞能添乱。”

“你认为我成了累赘?”

次日天明。杨秘书昨晚就已经告辞,书房内只剩下即将分别的父子二人。虽然委托汤巧珍说服宁夫人,宁立言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当面向宁志远说明。

他心里无数次想过指着宁志远的鼻子说他是个累赘、老朽已经无用,似乎唯如此才能为死去的母亲出气。可是当两人对面时,这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饶是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经不需要畏惧宁志远,依旧是恶语难出,只能拐弯抹角与对方绕脖子。

只不过宁志远的精明并未被时光带走。宁立言一开口,他就听出了弦外之音,勃然变色,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

宁立言从小到大并未挨过宁志远的打,可是不知为何,宁志远一拍桌子他的心就陡然一紧,面对刺刀、手qiāng都不曾害怕的大胆之人,这时却险些从座位上弹起来。

号称儒商的宁志远这时情绪却很是激动,语速飞快言辞铿锵。“我做生意的时候还没你呢!本地商人谁敢说经商的本是在我之上?就算日本人、英国人论起做生意来也不比我高明。在宁家出售产业之前佐藤秀忠和那帮日本商人被我打得多惨你难道不知道?他们连烧工厂、行刺这些手段都用出来,难道还说明不了胜负?你才刚做了几天生意,就开始目中无人,简直是可笑!你做的那些营生,也配叫生意?”

宁立言看着他满头银发和愤怒的神情,破例没有还口。宁立德却不依不饶:“你所有的生意都是靠着人情、关系还有本地的势力才能运营,这种生意和强盗有什么区别?做这种生意能学会经商?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日本人也是强盗,你和强盗用商人的手腕不是自讨苦吃?”宁立言忍不住提醒。

“可是银行不同于其他,尤其是冀东储备银行这种机构,它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国民政府不会承认,可是日本人以武力威胁,宋将军又不敢采取强硬措施,英国人也不会为了国民政府得罪日本人。他们不希望这种银行生意红火,可也绝不允许有人对其采用非法手段,保证冀东储备银行的秩序是必然之事。你难道还能公开和英国人对着干?你手下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难道敢在中街逞凶?你准备用什么办法搞垮冀东?组织一群人挤兑?还是找几个乞丐去堵门,不让他们营业?”

宁志远的语气里带上几分揶揄味道:“想要斗垮冀东,只能用商业手段,以完全合规的方法让它关门乃至破产。金鸿飞虽然是个经济流氓,但是论起做生意的手段,依旧远在你之上。在这个战场上,你哪来的资格看不起我?这次较量的主力是商人,不是警察更不是你的帮门弟子!”

“好吧,我承认我经商不如你。”宁立言叹了口气,他在宁志远面前不敢随便胡搅蛮缠,只好吐露实话。“不过我如今也不是单打独斗,乔雪聪明过人而且出身南洋豪门,做生意的本事不比当侦探的本事差,有她出谋划策就算是用正规手段也不怕拿不下冀东。”

“男人做事业总要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女人就算有本事,也不能处处依靠,否则就会被人看不起。我现在一走,日本人肯定会起疑心,就算乔雪真是女中诸葛,也照样成不了事。”

“你只管放心走,我自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宁志远哼了一声:“在我面前充好汉,你还差了点火候!我不是平头百姓,天津现在也还是中国人的领土,日本人不敢把我如何。你少管别人管好你自己就好。从小到大我也不曾教过你什么,如今再教也来不及。只提醒你一句,国家国家,有国方有家,如果没有了国,家必然保不住。你能保住华北,我才能安全,否则就算躲到天边也没用。”

说话间宁志远又把一个红包递给宁立言:“这是我给大宝、二宝的红包,你这个当爹的替他们收好。”

第四百七十章 自己的战争

得到红包的不止宁立言,汤巧珍也从宁夫人手里得到一个。两个红包打开来,发现里面都是汇丰银行的支票。宁志远的支票为三万元,宁夫人的支票则是一千 。

即便对富豪人家来说,这笔钱也是个了不得的大数。不算普通百姓,普通商贾或是工厂主辛苦十年也未必一定能积攒下这么一份身家。

宁家虽然之前大规模套现手上拥有大笔现金,可是重庆的经营同样是吸金怪兽。毕竟是从无到有的经营,即便有宁立功的帮助以及他那位颇有背景的未婚妻支持,宁立德也要把真金白银先砸下去。重庆的土地开发房屋建设盈利是以后的事,这个阶段则是烧钱阶段。钱如同流水一样消失,宁志远手上的现金其实并不富裕。

根据宁立言估计,宁家这是把所有流动资金都交给了自己,宁夫人这一千元很可能是她的私房救命钱。这笔钱名义上是给孙子孙女的红包,实际就是帮自己和冀东较量的筹码。

宁志远想要重开工厂做生意也是需要资金的时候,把所有的资金拿出来,自己就要承担随时破产的风险。固然宁家眼下破产也不一定是坏事,可是宁志远多年来在商界积累的良好口碑,以及本地的形象必然损失殆尽。真到了那一步,对宁志远来说比死亡更难以接受。

汤巧珍也知道这两个红包的分量,想着送回去,乔雪却摇头道:“我虽然没和宁先生有多少接触,可是也听立言讲过她的性情。既把钱拿出来就不会往回要,这个决定也不是一时冲动做出。老人家想为国家民族做点事,又不能明着和日本人交锋,就只能用这种办法。这是老人家的心意,不能不要。”

“纯粹是没事找事。”宁立言嘟囔了一句:“我难道缺他这几万块钱?如果他的产业因此遇到麻烦,最后还不得我去解决?宁立德宁立功都不在眼前,我不管他谁管他。”

他边数落着宁志远边把两个红包叠放在一处交给乔雪:“好好收着,不管什么时候都别动。等到把冀东银行折腾黄了以后我再把包还给他,也好让他知道我离开他能不能办成事。”

“你不需要担心宁家,也不用给他们留养老钱。有我在,又怎么会让宁老先生破产?”乔雪扑哧一笑,

“白鲸的情报网络不是吃素的,这个机构诞生之初虽然是为了掌握军政民政家国大事这类重要情报,可是如今却是商业情报最赚钱,白鲸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守着这么个宝地,宁家不管做什么买卖都只会发财不会亏本。”

“我压根就没担心他,爱破产不破产我管不着。不听劝吃亏活该!”宁立言哼了一声。“咱现在得考虑正事。雪儿,白鲸那边对冀东是怎么个看法?”

乔雪微笑道:“你这个预言家才是白鲸的真正红人,我可是差远喽。最近申请成为临时会员的人比过去多了几倍,基本都是想要从你这买预言的。你想知道什么事自己去看就好了,何必问我?”

宁立言无奈地拉住她的手:“别淘气了。这道理咱们都懂。日本人送我冀东股份让我不出一分钱成为股东,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冀东有股份,不知底细之人多半认定我和银行有利益关联不敢轻易对它下手。这部分群体里不光包括江湖人,白鲸的人也是一样。我跟他们眼前听不到实话,只有靠你。”

“你这话说的,你听不到实话难道我就听得见?”乔雪说到这里停顿片刻,饶是她在社交场合上打滚经多见广,这时脸竟也忍不住微微一红。

白鲸里关于冰美人和预言家的姻缘早已经不是秘密,祝福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也有人想要破坏,但不管立场,大家都知道彼此间的关系,宁立言听不到的话肯定也不会当着乔雪的面前说。

宁立言一笑:“你听不见也能扫听到,这是你的本事。再说不管怎么保密,也会有人想要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那些追求者可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乔雪看了汤巧珍一眼,后者很乖觉地抱起孩子回卧室。直到书房没人乔雪这才开口:“你当着她的面也敢说这个,就不怕她看不起我啊?”

“咱们家里没有那种老古董女人,不会因为这个就看不起谁。冰美人本就是天津卫第一号绝色,若是没有几个死缠烂打的追求者岂不是说明本地老爷们眼睛都瞎了?何况你选的又是个中国人,肯定有一些吃错药的洋人认为你鲜花插牛粪,想要让你回心转意。如果因为我的原因就不许你在社交场所出现,不许你和男人打交道,那我和日本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乔雪白了他一眼,但眼神里满是甜蜜并无半点怒气,主动坐到了宁立言身边,两人十指紧扣。“消息是听说了一些,基本态度一样,不看好殷汝耕和他那所谓的zhèng quán。欧洲各国甚至从没把他当成一个zhèng quán看待,这方面殷汝耕还不如伪满。”

“这不奇怪。伪满至少有个康德皇帝,虽然清朝已经覆灭了,但是总有人认为老百姓会接受曾经的皇帝回来。就跟总有蠢货认为只要拿着那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就会有人支持自己登基坐殿一样。这种无知之辈又不是中国特产,中国有外国也有。殷汝耕可悲在于就连这种蠢货都不会看好他,他手里什么牌都没有,哪怕是扶植都不会扶植这么个窝囊废。”

“有关外的例子在,大家都知道日本人的路数。欧洲眼下的情况你也知道,不少人已经感觉到德国的威胁,在你的那些预言之后,这种感觉尤为明显。可是结连经历欧战以及经济危机,老牌强国元气大伤,对德国没有好办法,反倒是有点忌惮。自家的事都处理不过来,更没有力气管亚洲这边的事。”

“越是如此这帮人就越怕亚洲乱起来。”宁立言拉着乔雪的手,神态间自信满满。“英、法这些老牌强国在中国的利益不少,一旦中国被日本吞并,这部分利益都保不住。更可怕的是日本现在的作为正在破坏世界的平衡,一旦他们得手,欧洲也没有好日子过。不论他们在欧洲如何努力都没用,亚洲这边一旦崩盘,欧洲立刻就会陷入混乱。这些人一直努力避免的战争也会迅速爆发。”

“没错。日本人的野心和胃口都很大,他们一旦吃下中国肯定会席卷东南亚最后是整个亚洲。英、法都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各国高层据说也在想办法向日本政府施加压力,要求日本适可而止。伪满洲国的成立无可挽回,冀东自治政府各国绝对不会予以认可。”

“毫无意义的空喊。对于日本那些军人来说,这种口号非但不能约束其行为,反倒是暴露了自己虚弱的本质,只会助长日本人的胆量。这些欧洲列强现在失去的不单是制衡日本人的力量,更失去了头脑和手腕。其实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贸易制裁,对日本全面实行禁运。英租界这边禁止冀东储备银行设立,只要有这道命令,殷汝耕自己就得偃旗息鼓。一边喊着不予认可,一边又没有实际行动,日本人只会得寸进尺。”

对于宁立言的看法乔雪也表示支持:“这几个国家说白了就是害怕日本,担心真的采取贸易惩罚手段会激起日本的反感,从而走上武力对抗的道路。他们畏惧战争,国民也都反感战争。为了中国引火烧身国民不会答应,到时候政府都可能倒台。”

“正常人都不喜欢战争,我也希望避战。但是得用对方法,就现在欧洲这帮人的手段不是在避战只是扬汤止沸,战争早晚要降临,而且还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房间变得安静,两人握着手一语不发。他们都是聪明人,想的比普通人远。宁立言前世经历过战争知道这场灾难的可怕程度,乔雪则是慧智兰心又学通古今,只靠猜测也能大概想到未来将是何等可怕的局面。像是眼下这样花好月圆的日子不知能持续多久,心头渐渐浮现一丝阴霾。

她的家乡也是战略要地,更有橡胶这种战略物资,日本人垂涎已久。吉川家族家主亲自前往拉拢乔家这样的当地豪族,不问可知就是为了日后日本的战略做准备。如果真让日本成功吃下中国,乔家的产业势必难以保全。

即便这一年多来乔家已经转移了大笔财富,可是土地、庄园、橡胶林还有大批工人都没法转移,落到日本人手里总是心头不甘。

乔雪低声说道:“这次对付冀东银行,算是白鲸这边的反制手段。”

“只是白鲸的手段?”

“至少表面是这样。各国政府不会直接下场,也不会给予明显支持,以免让日本人抓住把柄。就算是英租界都不会拉偏架,甚至可能对冀东银行更关照,以表示自己的无辜。最多就是能提供一部分资金支持,再有就是情报。不过有一些白鲸的成员会出手。”

“资金也不会有多少的。日本人的耳目也在盯着各国,他们不敢被日本抓住把柄。至于那些白鲸成员他们既不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更不是为了中国出手狙击冀东,他们的目标是为了发财。冀东银行在他们眼里就是块肥肉,都想着咬上一口。可是他们胆子不够,想吃肉又怕烫,注定成不了大事。只能我们带头,他们才敢跟上,指望他们打先锋肯定不成。说到底这还是我们自己的战争,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第四百七十一章 替你杀个人

“自己的战争……这个说法我喜欢。如果上面也有三少这种觉悟,或许东北就不会那么轻易沦陷,日本人也不会如此目中无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宁立言书房内,柳无病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低声地抱怨。在前世的时候宁立言就知道,柳无病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会露出这副坐没坐相的慵懒模样。只不过能被他当成自己人的寥寥无几,即便是军统内部也多以为他精明干练行事一丝不苟,很少有人见过他这一面。

前世的交情与此生无关,因为阵营的关系,两人颇有些疏远,甚至宁立言还被柳无病算计过。纵然他不以为忤,可是双方的关系总归回不到前世。真正让两人关系改变乃至成为朋友的原因,还是半年前柳无病的一次失手。

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也不会有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刺客。柳无病那次行刺失败,虽然杀了目标,自己也陷入围困,拼了性命杀开一条血路从日租界一路逃回英租界。多亏唐珞伊救下他的性命,又把他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

在宁立言前世记忆里柳无病也有过类似的一次失手,那时已经是抗战全面爆发,救他的乃是个名门闺秀,两人因此成了情侣。只是这段恋情虽然以浪漫开局,却以悲剧形式结束,连那个女人的性命都是柳无病亲手终结。事后宁立言陪他狂饮通宵,柳无病则发誓此生再不与女人有瓜葛。

这一世阴差阳错,这场危机提前上演,情感悲剧自然不会发生,算是间接救了那可怜女孩一命。唐珞伊救柳无病纯粹是为了宁立言的面子,对这个人并无好感,柳无病苏醒时就只看到宁立言在他眼前,还以为是宁立言出手把自己救回来。双方之前乃是公事交往彼此按江湖规矩办事,经过此事便有了私交。

柳无病并不是个做特工的材料。他看上去冷漠实际乃是个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感情。当杀手还可以,潜伏工作就颇为勉强。

宁立言救了他的命,他便将宁立言当做知己。即便曾涛不止一次表示过对宁立言的不信任要求与其保持距离,柳无病私下依旧会找机会做客,对宁立言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无隐瞒。

前段时间他并不在天津,此时刚刚回来。否则日租界多半已经爆发大规模qiāng战,袁彰武的性命也很危险。他回到天津便听说了一系列的变故,抽了个空子就过来探望。本意是询问宁立言要不要自己出手干掉里见甫或是袁彰武,被否决后就拉起家常。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当下局势乃至冀东自治政府的问题。

“柳兄这么说可是非议上级,小心二处的家法。”宁立言打了个哈哈。

柳无病吐了个烟圈作为回应。“去他的家法吧!如果因为加入某个组织,我就不能交朋友,不能有私人感情,那我就退出好了。我柳无病生下来就是这样,在自己朋友面前存不住话。我爹都拿我没办法,二处凭什么让我改性子?笑话!再说我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当初我们在关外问题上表现得足够强硬,如果上面能下令坚决抵抗,华北的局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本人都大举入侵了,上面还想着利用这件事搞党争,为了搞垮孙科不让东北军抵抗,干出这样王八蛋的事就别怕人骂!”

“问题骂也没用啊。如今木已成舟,骂也没办法。”宁立言摇摇头:“不说他们了,说说你家那边怎么样了。”

“都安顿好了。我爹舍不得家园,哪也不肯去。不过总算是答应了让年轻子弟去重庆,尤其是我的两个妹妹。说来你怎么知道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我可警告你,咱们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做亲戚。你命犯桃花,敢打我妹妹主意,我一qiāng崩了你。”

宁立言自然没法说出前世两人真的差点做了亲戚,那对可爱少女所嫁非人抑郁而终的悲惨往事,只好笑道:

“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你想跟我做亲戚我也不敢,家里那位可饶不了我。柳家也是河北大户,何况令妹又读过书,不止一个人见过她们,自然就有名气。这年月女孩太美也不一定是好事,尤其乡下不比大城市,社会秩序不好,女孩越美越危险。如果到天津来可能还好一些。”

“免了。万一遇到你不是更危险?”柳无病也开了个玩笑,随后长叹一声:“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家乡的环境确实不能和天津相比。殷汝耕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乡下已经有动静了。派捐派款抓丁征粮,这都是家常便饭,像我家这样的有钱人自然免不了遭殃。不光要送钱,人也不得安生。”

宁立言知道柳无病的家族绝不是有钱人那么简单,简直可以算作富甲一方,殷汝耕想要自立为王最重要的就是经济,柳家这种大户当然不会放过。

根据前世记忆,柳家倒也并非没有自保之力的弱者,家里的武装民团有几百人,柳家男丁又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管是殷汝耕还是后来的日本人都没有采取单纯的暴力手段,而是追求合作。

只不过柳无病那两个妹妹就成了这种合作的牺牲品,嫁给根本不爱的军官以及留学生,最终英年早逝。如今女孩既然送到了重庆,想来柳家不应该吃亏。着所谓的人不得安生,却不知是柳家哪个远亲女孩子倒霉。

他刚想到这里,柳无病已经说道:“这帮混账东西,居然想要给我一个老婆!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不是从你家娶姑娘,而是让一个女人嫁给你?”

“这有什么区别么?都是强媒硬聘欺人太甚!殷汝耕这边派人过来说是要和我家谈联姻的事,准备介绍个日本女人给我做老婆。若不是我那个窝囊老子阻拦,我就掏出qiāng杀个痛快了。想拿我去和亲?真亏他们想得出来!也不扫听扫听,我柳无病是谁,能任他们摆布?”

宁立言知道柳无病和自己一样,都是恋爱自由的忠实拥护者。自己前世为了感情问题加入军统,柳无病也拒绝家里以及组织的安排,坚持自己寻觅良配。殷汝耕这种安排对柳无病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也难怪他发火。强忍住笑,一本正经问道:“除此之外呢,贵府可曾遭遇其他损失?”

“还能有什么损失?就是钱呗。殷汝耕的说客劝我爹把钱存在冀东储备银行,说未来华北要推行币制改革,法币和银元都禁止流通。到时候这些钱成了废纸,还是早点换成储备票安全。带头换钱的能有优待,一块钱可以换储备票一块二。要是晚了就只能换八毛。钞票还没发行开就自己砸行市,这票子不贬值才怪。”

“伯父中计了?”

“一听你就不了解我爹。他可能被人骗走性命,但绝不会被人骗去钱财。南京政府刚发行法币的时候,不等你女人的报道刊登,他就告诫家里人不许拿真金白银去换破纸片。就算南京政府叫破天也别理他们。县里的警察局长论辈分得喊我叔,我们家就是不花钞票花银元,也没人能把我们怎么着。你想想就连南京政府的法币我爹都不认,他又怎么会把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去换冀东的废纸?死说活说给了五百个大洋意思意思,又在银行里存了两根金条,算是破财消灾。不过这种伪币害老百姓的本事是有的,如果让它们泛滥开来,老百姓多半就要倒霉。”

殷汝耕发行伪币除了要套取贵金属外,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采购物资满足部队开支另外还要孝敬日本军队。不管军队的战刀如何锋利,都不可能白拿农产品不支付报酬。尤其殷汝耕zhèng quán对于农村的统治并不牢靠,就更没法靠暴力手端掠夺粮食物资,想要物资就只能用欺骗手段。

老百姓见识再差,也必须先看见兔子才肯撒鹰。殷汝耕要想用自己印的伪币购买老百姓手里的物资,就得让伪币能够正常流通。因此伪币的币值稳定程度直接关系着殷汝耕zhèng quán的稳固。

现在如果伪币成了废纸,老百姓肯定不买账。一个货币无法有效流通的zhèng quán自然就是个笑话,打击冀东储备银行和直接打击殷汝耕政府本质上并无区别。

柳无病直言不讳:“我从一开始是不想把三少牵扯到这件事里的。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这辈子从来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对付冀东储备银行,会让你惹祸上身。我知道上面有人想让你和日本人斗起来,不管谁死对他们都是好事。可我不能助纣为虐,也对身边人说了不能拖你下水,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往坑里跳,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政府不会补偿你的投资,也不会给你安排退路。虽然殷汝耕是个窝囊废,可名义上总是二十二县之主,你出头跟他作对,等于以人敌国。就算是赢了也是敌死一千自损八百,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又图什么?”

“图个心净吧。如果我没猜错,南京政府下一步会采取拖字诀。等到伪币发行差不多再出手打击,这样河北就会有无数百姓破产。其中固然有农民也会有财主。他们失去一切之后自然会憎恨殷汝耕,南京政府不费一刀一qiāng就让冀东内乱纷起,多几百万敌人。这算盘倒是打得好,可是这么多人破产,得有多少人上吊自杀?又得有多少人沦为乞丐?纵然这种事无法避免,能多救一个总是好的。穷人……不容易啊。”

“这就是战争。容不得心慈手软。”柳无病倒是没有宁立言那么多愁善感,能够做杀手的人心性自然远比常人坚韧,在蓝衣社那种地方久了,更不会把老百姓死活放在眼里。

“打仗就意味着伤亡也必然有损失。前线qiāng林弹雨,后方也不可能安享太平。他们破产也是意料中事。再说本来就没几个积蓄,抗风险能力太差,有没有你他们都会破产。殷汝耕那帮手下就是群穷凶极恶的强盗,发行货币就为了掠夺民财,有你没你老百姓都会遭殃,何必自讨苦吃。”

宁立言摇头不语,柳无病看看他又问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他的也不必做。”

“话当然要有,事情也要做。要不然我帮你杀个人怎么样?”

看着他两眼放光的模样,宁立言哼了一声:“你自己想杀人就别打我的旗号,我警告你,别在英租界胡闹,否则没你好果子。”

“看你说的,我就算在英租界杀人,也不会牵连到你。至于这次杀人,既是给自己出气也是给你帮忙,你不能不认这个人情。”

“你杀人给我帮忙?”

“杀你那个日本相好的债主,算不算给你帮忙?”

“她债主子多了,谁啊?”

“商会会董王竹森。”

第四百七十二章 合作杀人

王竹森是盐商出身,在光绪二十九年担任天津商务总会总办,按前清制度,这个职务为二品顶戴,位同“卿贰”,品级还在本地府、道官员之上。到了北洋当政他又牵头集资建设了房山线铁路为北京矿务局运煤,因此得到袁世凯赏识,担任长芦盐务局局长。

虽说自从清朝灭亡盐商生活大不如前,但是长芦盐务局依旧是顶肥的缺分。在这个位置上王竹森很发了一笔财,在天津城内算是数得着的富豪。如今和宁志远一样,都是天津商会的会董。本地商会强调务实,内部职位高低和财产直接挂钩,王竹森和宁志远平级,就证明其财富身家绝不在宁家之下。

要论起商界的辈分,他和宁兴邦是同辈中人,算是宁志远的长辈。而且王家几代富贵百年积淀,宁家不过是两代买办,与王家相比更像是暴发户,底蕴上颇有不及。

在社会影响力方面,王竹森与宁志远走的则是两条路。宁志远兴办实业之外也作些慈善,与报界关系融洽,属于标准的新派儒商。王竹森则主要资助武术以及中医,其在1931年自费出版《易筋经·易气功辞解》以及《民国易气功详解》等气功书籍,又出钱推广中医中药。于社交场合不止一次为中医发言站台表示国人应看中医吃中药,不要迷信洋药坏了祖宗的传承。属于标准的老派作风。

他不但支持武行,自己在武道上也颇有造诣,虽然年近八旬但是耳聪目明精力充沛。因此他这个会董并不是挂名,而是真正拿权。他虽然老派但思想并不僵硬,行事也颇有手段。

在他管理之下天津商会发展得风生水起,成为足以影响地方安定左右市府决策的重要力量。就算是身上带qiāng的西北军对商会也颇有忌惮,不敢像北洋时候的那帮军阀那般依靠武力派捐派款。

在北伐之后王竹森基本就不参与政治,安心管理商会,似乎准备当个本分商人。加上年至耄耋更没人防范,没想到这么个老朽居然会主动当汉奸。

何梅协定签订之后,王竹森就把投靠日本人当作了自己主要事业。以八十高龄毅然决然主动跳水,以百折不挠的精神主动靠近日本人抢着做鹰犬,于汉奸界也算个难得人才。

本地纺织厂易手以及日本人收购其他华人商店、工厂,王竹森都积极出面帮助说合。如果有爱国商人坚持不肯卖,他就依靠商会的力量施加压力迫使其屈服。

他的积极表现足以证明忠心,加上他在本地的影响力和商界资望,终于被日方高层认定为日后可以合作的对象。日本人在北方扶植傀儡的重要标准就是是否在前清或是北洋时期任职,有这个工作履历才能得到重用。

王竹森恰好在两个时期都曾任公职符合标准,属于日本人重点栽培对象。他人虽然住在华界依旧担任天津商会会董,心早已经叛变到了日本一边。

按照宁立言前世记忆,王竹森在天津沦陷后担任天津商会会长,还因为自己在维持会的位置不够高和其他汉奸闹出龃龉。断定其不不但是铁杆汉奸也是个官迷,眼下没到制裁他的时候,便想把他当个肥羊来杀,让这日本人的孝子贤孙吃个哑巴亏。

宫岛花钱如流水,本就需要寻找财源,再加上宁立言在旁出主意,王竹森也就难逃冤大头命运。宫岛先是借着帮王竹森运动前程的名义,半骗半讹弄了两三万大洋的“活动经费”,又以资金周转不灵的名义,从王竹森手里借了几万块。

王竹森钱花的不少,所求之事固然是镜中月水中花,所谓债务也是刘备借荆州的下场。

宫岛过去负责烟土生意和军方有来往又有多田骏这个干爹,王竹森自然不敢上门要债。就算知道上当受骗也只能吃哑巴亏,可是自从烟土生意交卸,王竹森的胆子陡然变大。

宫岛前脚在利顺德住下,后脚王竹森就电话打过来。虽然打着请安问好的名义,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债。以这种人的脾性,绝没有向日本人追讨债务的胆量,这么做背后肯定有人授意。不问可知,给王竹森撑腰的不是吉川就是里见甫。

英租界不受理日租界的债务纠纷,王竹森也在帮会没有多少影响,可是他素来好武结交本地武行,这些武师也是一支不可小看的力量。这年月生活不易,纵然是手脚利落的武林高手也一样吃不饱饭。不少武艺高强的武师都受过王竹森接济,把他视为恩人。

武行讲究恩怨分明,不管王竹森的风评如何,欠了人情总是要还。只要王竹森说句话,本地武行就会有人出头,为王竹森赴汤蹈火乃至粉身碎骨。

当然,一个上赶着当汉奸的人不敢对宫岛下杀手,可是发动武行的力量让她受些惊吓总是做得到。其背后的指使者目的也是为了让宫岛在天津过不安生早点离开,好在利顺德是大饭店,门外又有租界巡捕,一时间还不至于闹出大乱。

只不过有王竹森这么个人开头,其他的债主就敢跟上来要债,他又把宫岛的住处泄露出去,这几日利顺德也不大消停。即便宁立言随后增派巡捕维持秩序,宫岛终究不得安宁,就连陈梦寒也受到骚扰。

宁立言自然恨王竹森入骨,可是听到柳无病要杀他,依旧连连摇头。英租界内不能闹出凶杀命案,这是英国人的底线。何况王竹森不是寻常人物,天津商会的会董遇刺非同小可,搞不好就会让华北局势变得更加复杂。暗杀解决不了问题,相反会让问题更严重,不管是谁都不能乱杀。

再者宁立言心里还有个隐忧:柳无病这个态度到底是真要杀王竹森还是借机给自己示警?蓝衣社知道宫岛的下落,能够杀王竹森也能杀宫岛。对于蓝衣社来说,宫岛显然比王竹森价值更大,曾涛又是胆大之人,会不会想到对她实施暗杀?

柳无病看出宁立言的想法,一阵大笑:“三少不必担心,你那个东洋相好安全的很。上峰有命令,现在的主要工作乃是剿共,对于日本方面采取防范态度,尽力避免刺激日方情绪,不要把事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如今的南京政府根本没力量对日本开战,上次何梅协定的事可是让天津站出师未捷先背了处分,我们这些干活的哪还敢自寻死路?杀几个走狗还行,谁敢动安**总司令肯定要吃军法。相反,我们现在还得保证她的安全,免得其他抗日团体把她杀了我们跟着挨雷。再说她住在英租界的地盘必然得到英国默许,杀了她英国人不会答应,如果英国政府向南京发难,就连陈老大都吃罪不起。曾涛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自作主张。”

“你们知道就好。可是王竹森也不是个小人物,杀了他不会惹麻烦?”

“王竹森是中国人,影响和宫岛没法比。只要别在日租界杀他,日本人也没法借题发挥。虽然他落水,可终究是在暗中活动。日本人总不能公开站出来表示王竹森是自己的合作者,那样不是自抽耳光?这个哑巴亏他们必须得吃。”

“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可别告诉我就是因为他向宫岛讨债,你就要他的脑袋。吃江湖饭的也得讲道理,欠钱杀债主可不是个好习惯。”

“自从王竹森落水,团体就有制裁他的打算。只不过一直还在等待上峰命令,也希望他迷途知返。如三少所言,一个商会会董不是那么好杀的,只要他及时停步,我们就不动他。可他在汉奸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们也没办法。上峰已经下了命令,批准对王竹森实施制裁。杀了他也是给其他想要落水的汉奸提个醒,勾结日本人就是这个下场。”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自然就是冀东储备银行的事。我们已经得到消息,王竹森准备拿出一半身家支持冀东储备银行。他的财力你我心里有数,如果冀东得到那么一大笔贵金属,想要打击伪币就困难了。”

宁立言皱皱眉头:“王竹森虽然不是个吝啬鬼,可也不是个拿钱随便挥霍的主。他这么支持殷汝耕又图什么?”

“还能图什么?图自己的前程!”柳无病很有些不屑:“王竹森年老犯官迷,总想在政府里坐把交椅。他现在虽然有一定社会地位,可终归不离商人格局。就算以后日本人用他,也是做商会的负责人,不会让他吃皇粮。冀东自治政府已经答应给他一个财政总顾问的职衔。这个职位虽然不算高,可是身份不一样,wěi zhèng fu承认他是正式在职的工作人员正式人员。有了这个履历,他就能步入政府体制,成为公务系统的一分子。日后日本人若是占了华北,殷汝耕这个政府肯定要被并进去,王竹森这个政府身份也会彻底转正,他就可以在政府里谋个职位。以他的财力、年龄、资望或许可以再当一次局长也未可知。”

宁立言回忆前世王竹森的死法,差不多也是因为他主动落水又上蹿下跳表现活跃,自身偏又没有过硬的靠山,结果被军统当做出头鸟一qiāng打死。这一世情况变化,蓝衣社提前动手,结果多半也差不多。

柳无病继续说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王竹森不但出钱而且出力,答应在天津本地推广伪币。他是商会的会董,如果天津商界率先承认伪币有效,接受伪币支付购物,这场闹剧说不定反倒是做成个样子。这种事绝不能出现,必须除掉王竹森!”

“需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了,我柳无病这辈子从不坑害自己的朋友,这种事不能把你牵扯进去。你什么都不要做。”

“看你这话说的,什么都不做还算是朋友?再说你们杀王竹森也是为我帮忙,我不能袖手。”

“如果我不幸失手,你逢年过节替我烧纸就好了。”

“这要求有点高,万一我死在你前面不是失信?我别的本事没有,弄个计划再帮你打探些消息总是做得到。行刺无非就是这几条,消息准确计划周详,做得越好就越容易得手,自己也更安全。”

柳无病看看宁立言:“听你这话倒像个行家?跟我搭伙怎么样?我的搭档死得快,没一个让我满意的。”

“既然死得快还叫着我?不怕我的女人跟你玩命?再说,也许咱们上辈子已经当过搭档,这辈子没这个缘分了也不一定。”

第四百七十三章 背德交易(上)

夜晚,宁立言卧室。

杨敏有些不解地询问宁立言:“老三一直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立场,尤其对于蓝衣社更是视为敌寇严防死守,为何对柳无病推心置腹?你就不怕他把你的底细泄露给南京?日本人既然神通广大,就能从那边得到消息,走漏风声你就危险了。”

“放心吧姐,只要陈恭涛、王仁铿现在不投敌,我就是安全的。柳无病这个人和一般蓝衣社成员不一样,他性情上更贴近本地娃娃,把朋友义气看得比公事重,不会为了团体出卖自己的兄弟。我和他说的话他不会上报,否则就失了义气。蓝衣社无非知道我和冀东储备银行作对,这算不了什么,也瞒不住人。我和里见甫有过节,袁彰武又抢了我的烟土生意,冀东储备银行则是他们的合作伙伴加靠山。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其出手也很正常,再说这次也有其他人下手。白鲸那帮投机客都想找机会从冀东身上发财,我跟着他们后面分好处也是寻常事,蓝衣社若是因为这个对我起什么疑心,自己也交待不下去。他们总归还是得要个体面。”

杨敏的谋略固然不及乔雪,可是大宅门出身,对于言语最是敏感。意识到宁立言话里的骨头:“什么叫陈恭涛、王仁铿现在不投敌,莫非他们以后会投敌?”

宁立言自然没法对杨敏说在自己前世军统四金刚一个被qiāng毙两个叛变日本,只好苦笑道:“这该死的年头朝秦暮楚寻常事,谁又说得准?在他们眼里,我其实也一样。和日本人走得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反水。他们对我不放心,我对他们也不把握。虽然现在口号喊得山响,动不动就要杀身成仁,可是谁又能保证真的言行如一?吃这碗饭,把人和事想的坏一些,自己才可能活得更好。”

“要是他们真投敌了,那你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他们至少还和日本人作对就可以信任,再说以往合作的事也不少,出卖我也不差这一回。先想想怎么应付眼下。”

杨敏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宁立言的身体,让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这是两个人私下里最喜欢的相处模式,毕竟宁立言从事的事业充满凶险,看似生活悠闲,一步走错就有性命危险。在这种环境里人的精神压力大,需要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放松方式。

爱人的怀抱对于宁立言来说是最好的放松,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可以不考虑未来的命运以及自己的危险处境。杨敏其实并不明白宁立言的精神压力何在,在她看来即便是冀东自治又或者王仁铿投敌也没什么了不起,这里终究是英租界,日本人天大的胆子也不至于到英租界抓人。

可是三弟近来越来越焦虑,固然在家人面前努力装出若无其事模样,吃喝玩乐样样不耽误,可是作为最熟悉宁立言的女性,她还是能感觉到其心里的不安。

她不知道原因也不想问。如果老三愿意说,肯定会对自己倾诉,既然不说自己就不能逼迫。以他的本事都觉得难以应付,必然是天大的祸事,钱财或是势力都不足以解决。自己那点才具以及人脉都不足以帮忙,只能用这种方式尽量让爱人过得轻松一些。

她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像乔雪那么神通广大,能够为爱人解决一切烦恼。虽然这几年她一直努力提升自己,可是面对这种情况她既猜不出原因也就想不出解决办法。

只可惜韩大姐自从半年前就和自己失去了联络,否则以她的才能,或许可以帮上忙。如今只靠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用最消极的方式:尽自己所能让老三高兴。哪怕这种日子不能长久,过一天就算一天。

双方保持着这种姿势沉默了好一阵,她才开口:“你还是要帮柳无病杀人?”

“没事,动手的是他不是我。我从头到尾不会开qiāng,日本人怀疑不到我头上。就算疑心也没关系,对他们来说王竹森还没到不可或缺的地步。论起重要性,我这个帮会头领加租界警务高官即便比不上王竹森这个商会会董,也不会差太多。只要不抓现行,就不会为了王竹森的命就对我纠缠。柳无病这人靠得住,至少在杀人方面可以信任,我们合作王竹森必死无疑。”

“老三不是一直反对暗杀,认为其并不实际用处,为什么这次还要卷进去?”

“我倒是想让蓝衣社干点有用的,他也不会啊。不让这帮人暗杀,他们就剩下吃闲饭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既然他们喜欢暗杀就杀去吧。好在王竹森不是胡、白,日本人不会为他们再出兵闹一次。冀东储备银行要开张,这时候杀了他们的大金主,也算是给他们来个开门黑。‘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借疯癫骂奸曹……’”。

宁立言哼起了击鼓骂曹,杨敏知道这是他哄着自己开心,便也勉强装出笑脸:“我的老三神通广大做什么都成,你说没事姐就信你。我听爹念叨过王竹森,说这人老奸巨猾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得小心点别让他跑了。”

“跑?看你这回往哪跑?”

宫岛的卧室内,宫岛东珍身穿一件真丝睡衣,右手扶着门框,人懒洋洋地倚在那,以挑衅的眼神盯着宁立言,语气轻佻中还带着几分魅惑。那只猴子就趴在她肩上,对宁立言龇牙裂嘴,似乎是在帮主人助威。百合子穿着睡衣坐在床头一语不发,似乎在想着心事。宫岛指着宁立言,用指责口气说道:

“我就住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却连面都不朝几回,自己说这像话么?就连你自己的女人都不来照应,还得我帮你照看着陈小姐,这可不是个情种该做的事!”

此时已是次日中午,为了防止魔女纠缠,宁立言特意选了这么个时间过来,没想到魔女终究是魔女,时间地点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穿着睡衣挡在门口,居然是摆出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架势,不许宁立言离开。

宁立言连连告罪,承认自己缺少探望实在礼数不周,随后又不住地诉苦。“我这也是没办法,英租界最近的事情都赶在一起。先是格格住进来,随后又是冀东储备银行成立,哪件事都有天大干系,我哪里闲的下来?这不刚刚偷得空闲,就来给格格请安。您有话还是坐下说,站着累得慌。”

“你这嘴倒是挺巧阿,可惜我不领情。”宫岛说话间在宁立言身边坐下:“我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把我关在这利顺德算怎么回事啊?整天闷在房间里不能出去,跟坐监狱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跟格格说了么,天津的情况复杂,您的身份在这,随便出门不安全。”

“有你陪着我还能不安全?我不信!”

“话不能那么说,格格金枝玉叶不能冒险。再说英租界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停!你也想往外撵我?”

眼看宫岛随时有翻脸的趋势,宁立言只好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赔着笑脸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哪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那帮债主子不敢在利顺德胡闹,可是到了外头可是说不好。这帮人里很有几个不开眼的混蛋,如果冒犯了格格,我这也心疼不是?”

“少拿好话糊弄我!我又不是陈梦寒那帮小姑娘,被你三两句话就糊弄得不知东南西北。”宫岛虽然这么说,可是身子明显在发软。

她不是个守规矩的女人,更不曾对男人动过情。难得有一次想要过几天良家妇女的生活,偏又遇到个不开窍的,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此时好不容易听到几句好话,也就不好再发作。

不依不饶的挣扎了几下,就由着宁立言把头凑到自己耳边。本是久经风浪的沙场老将,这时竟然如同战场新丁一般脸红耳热心乱如麻,身体伴着头脑都有些不听使唤。

男子的嘴凑过来,宫岛竟是如同青涩少女一般,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宁立言。可是想象中的亲热并未到来,宁立言只是凑到她耳边低声嘀咕:“这帮债主实在讨厌,我替格格去个眼中钉怎么样?”

宫岛愣了一下,随后睁开眼睛,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冰冷:“你找我就为了这事?”

“哪能呢?我来主要是为了看格格,顺带跟您提一句这事。这不也是为了跟格格面前表表功劳么?我这些日子人虽然没来,心可全在这,一边忙着公事,一边想着怎么给格格出气。一帮上不得台面的小卒居然敢惹格格生气,这本就是死罪。杀他一个给其他人长点记性,让他们检点一下行为。格格只管放心,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头上,就算是真惹出什么乱子,也有我一力承担。”

“少说这个,我可没让你杀人。”宫岛瞪了宁立言一眼,“跟我说说吧,你憋着杀谁?”

“其实杀谁都差不多,可是日本人总不能杀,只好找中国人下手。上不了台面的也不行,身份不够镇不住人,反倒是折了格格的威风。格格觉得王竹森怎么样?”

“他啊……这人倒是挺招我不高兴的,可是这也是本地名流,能随便就给杀了?回头惹出麻烦来,可也是不好收场。”

“这人确实不好杀,可是为了格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是不知道为格格效力,您能赏我点什么?”

宫岛又看了一眼宁立言:“我现在可是两手空空,只能把我自己赏给你,你敢要么?”

第四百七十四章 背德交易(下)

红日西斜,落日余晖洒进房间,照出房间里的一片狼藉。眼下这个时代正处于各种思想混战阶段,一部分人执着于旧礼,另一部分人则比洋人更为奔放。不过大体而言,人们对于白天还是有敬畏之心,认为某些事情只适合晚上做,白天并不适合。

宫岛东珍显然不在这个范畴内,尤其是这几日太平时光对她而言格外珍贵,也就顾不上其他。

宁立言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让魔女达成心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玩火者必死于火中,善泳者往往溺于水,这是国人古老相传的观点,自有其道理所在。当他试图从事这个危险的游戏时,就已经做好失手的准备。

他知道宫岛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一个人的耐性终归有限,宫岛的耐性比大多数人更差,性情也更容易走极端。一旦其所求不成,往往走上相反的道路,乃至玉石俱焚也不无可能。

这一年多的接触里宁立言施展出浑身解数,尽量保证自己和宫岛不成为敌人但也不走到那一步,可是只要他不放弃这个游戏,迟早要走到这一步。毕竟腾挪的空间有有限,随着事态发展,推车撞壁无可转圜是必然之事。他靠着前世对宫岛的了解,从细微表情以及语气、小动作等细节判断已经确定这个女人的忍耐到了一个极限。

对于宫岛来说已经习惯了男人的追逐讨好。一方面她反感这些人接近、奉承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以及钱财;可是另一方面,当她想要和一个男人共效于飞时又希望对方服从。宁立言的闪展在她看来不但是不识抬举,更是对自己的侮辱轻视。

固然宁立言凭借个人才智让自己摆脱面首定位,可是宫岛既已动情,就必然要个结果。真要把这个女人逼急因爱成恨,对谁都没有好处。

以宁立言的手段,如果想拖还可以把这个过程再推迟一段时间,如果能等到宫岛离开天津就算功德圆满。可是柳无病的行刺决定,让宁立言不得不改变主意。

他相信柳无病的本事足以杀死王竹森全身而退,可是蓝衣社行事思维太过简单粗暴过分迷信武力不考虑全盘。单纯杀一个王竹森只能算是给冀东银行添堵,对于大局起不到多少作用。可是刺杀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把这么个杀招随便浪费不值得。既然已经决定刺杀,就该把行刺当成一个完整计划的开始。既然蓝衣社想不到,自己就只好帮他们补完。

要完成这件事宫岛东珍和内藤都是不可或缺的助力,自己必须和宫岛拉近关系,走到这一步也就是情理中事。说来这有点利用感情的嫌疑,只不过两国相争无所不用,宁立言自认为自己这也是某种方式的为国捐躯。

原本宫岛答应了宁立言要让百合子一起陪他,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是把百合子赶了出去。宫岛斜靠在床头,叼着香烟悠闲地吐了个烟圈,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本地的良家子弟,帮会头把交椅,英租界警务高官,还是被我睡了。我说过,我想要的一定可以得到,你也不例外。”

宫岛喷云吐雾,语气仿佛是刚刚得到一个名媛身体的恶霸。宁立言很有些哭笑不得,也点燃一支烟抽起来:“格格方才说得可是给赏,听现在的口风,怎么感觉不像是赏我?”

“赏你?凭什么?你想要害我,我为什么要赏你?”

“格格这话从何说起?我费劲巴力的为格格出气,怎么倒成了害你?格格放心,杀王竹森的人就算失手,也没人能查到你头上。”

“少来这套!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如果连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我也活不到今天。你想要拉我下水,想让我成为你的同谋。和我上床是不是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你到底是谁?又想干什么?”

宫岛言辞虽然犀利,却并没看宁立言,也没有拿出武器威胁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用后脑勺对着宁立言,就像是刚刚亲热过后的情侣在闹别扭。

对于特工来说,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两人距离近在咫尺,即便是宫岛身怀绝技,也无法防范从背后发动的攻击。何况宫岛并不算技击高手,如果翻脸肯定遭殃。

以宁立言在英租界的能量,完全可以杀了她和百合子之后再毁尸灭迹不让人查到线索,她现在摆出的姿势和束手待毙没多少区别。

宁立言并没有动手,只是用无辜的语气说道:“这真是好心当驴肝肺。明明是想说出来让你高兴高兴,没想到你反倒是起了疑。罢了,这话就当我没说过,这事也不做了!你要是怀疑我,刚才又何必和我上床?现在又闹这出,真没意思。”

说着话他也翻了个身,与宫岛形成背对背姿势。

“你懂什么?我刚才要戳穿你,还能有这场乐子?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哪怕你藏着心眼,也先让我高兴了再说。大家都是逢场作戏,现在戏散了,该说实话了。”

宁立言一动不动,语气里带了点怨怼:“我说的就是实话。你爱信不信,犯不上说这个话伤人。这事我也不吃亏,你拿这个来损我没用。我累了先睡一会,等我醒了就走,保证今后不登你的门!”

沉默了约莫半分钟,只听宫岛说道:“和我回满州吧。那是我的地盘,我能保证你的安全。我不可能过普通人的生活,但可以让你过正常人的日子。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只要你安分守己都不会受到追究。”

“你这什么意思?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要走你走我不走,我在天津还有一大片事业……”

“让你的事业见鬼去吧!”宫岛的声音忽然变大了,随后宁立言只觉得肩膀被人用力扳动,当他转过身来便看到宫岛那已经满是泪水的面庞。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杀了我这个东洋魔女,日本人的走狗,为抗日立功难道不好么?我明明给你机会了,你为什么不动手?我这个人很少给人机会的,你知不知道,现在不杀我将来死的就是你!你死了,什么事业都没了!你的女人,你的家产都是别人的,你懂不懂?”

宫岛低声咆哮着,像是一头发狂的雌兽。“我枕头下面有qiāng,就是你送我的那支鲁格,里面压满了子弹。我受过训练,隔着枕头开qiāng不会发出太大声音,惊动不了其他人。你不杀我我就一qiāng打死你!现在你还有机会,来啊,杀了我吧!你已经暴露了,杀了我才能安全。”

“格格你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然我带你看大夫?”

宁立言伸手去摸宫岛的额头,却被对方挥舞胳膊挡开。

“别装样子了。王竹森不光是我的债主也是大日本帝国的合作者,更是冀东储备银行的金主、重要顾问。你现在杀他,肯定是为了破坏银行。这种事只有抗日分资才会做。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杀手多半就是蓝衣社的人。说不定就是这一年多在天津作案的那个神秘刺客。只有这个人才能把杀王竹森说得如此有把握。你和他们勾结,还敢说对我没有恶意?”

宫岛的情绪很激动,宁立言的心倒是放下了。听她的口风,内藤没对她说过自己的事,自己就能转圜。宫岛的泪水可以伪装,手上没拿武器这可做不得假。她如果真想对自己不利,这时候要么喊人要么拿qiāng,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对着自己哭。从这个态度宁立言就能断定,自己可以过这一关。

他和宫岛四目相对,过了好一阵才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和蓝衣社有合作,也确实想要破坏冀东储备银行。但我也确实想要帮你的忙,替你除掉个对头。如果单纯想要破坏冀东,我直接杀金鸿飞就好了。再不然杀池墨轩,那个刺客杀谁不是杀啊,又何必是王竹森?还不是因为那老东西一直追着你要债,这笔债务又是因我而起,我想要替你做点善后的事情。”

宫岛一语不发,只瞪着宁立言。宁立言继续说道:“我承认我和蓝衣社有来往,这其实再正常不过。你终究不是个日本人,不至于像他们那么不开窍。我这个位置必须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只有傻瓜才跟着日本人一条道跑到黑。就像格格住在英租界,看上去也是大逆不道可是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英国人睁一眼闭一眼,我在下面维持,就闹不出什么风波。格格如此,我也是一样。大家都是我的朋友,我都要对得起。格格的安全我要保,蓝衣社的人我也不能交给茂川公馆,否则就是无义小人。你想想看,自从我们相识至今,我可曾骗过你,又可曾害过你?”

“我不知道……”宫岛终于开口了。她的眼泪一直在流,说话声音哽咽。“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你不但包庇抗日分子,更要破坏帝国华北战略,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

“那你就动手吧。”

宫岛看着宁立言,从枕下摸出那把鲁格手qiāng,手颤抖着打开保险扳动击锤,动作慢的像是个老太太。整个过程中,宁立言有无数次机会劈手夺qiāng,可始终保持不动,任宫岛用qiāng对准自己的脑袋。

魔女紧咬着牙关,表情扭曲中带着狰狞。“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我上床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宁立言神色如常:“格格说笑了。咱们认识那么久,彼此了解对方,我怎么会把和你上床作为计划?如果这个计划有用,我又何必等到今天。”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你我都不是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年,也知道我们这种人没资格谈爱情。大家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混日子,遇到合心意的就睡在一起,就算遇不到也未必不能将就。我只是想要和格格有这么个缘分,又有些怕。”

“你怕什么?”

“就怕你像其他女人一样,上了床就要死要活要名份。没意思!”

宫岛刹那间有个咬牙发狠的动作,手指几乎就要扣动扳机。“那你现在怎么又不怕了?”

“不是帮你办成一件事么?了断了王竹森换大家一场欢喜,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没想到惹出这么一场祸事。我想要对付冀东,想要收拾里见甫,可没想把你卷进来,否则就不会千方百计劝你离开。跟你念叨这事就是为了卖好,是你自己想多了。我的意思就是这些,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第四百七十五章 步步为营

虽然宁立言好端端站在面前,身上不曾有丝毫损伤,可是听着他陈述经历,陈梦寒与池小荷依旧吓得花容失色。池小荷更是不解地问道:

“要想设计杀王竹森三哥何不找我?我的名声已经坏到家,多一个老朽又有什么关系?王竹森跟我牵扯上然后被杀,肯定会被当成桃色事件,事情也能顺利解决,三哥又何必冒险去求那个魔女?”

陈梦寒虽然没说话,可是眼神里流露出的意思也是支持池小荷的观点。

如今池小荷已经搬进了利顺德饭店和陈梦寒住在一起,她在冀东艳名远播,加上当初和宁立言的交往不是秘密,如今住在利顺德很自然地被看作是旧情复燃。正如她所说,和她有关系的事非常容易转到桃色事件,想不到其他层面。

人们对于男女关系**的窥伺癖反倒成了池小荷最好的盾牌,知道此事的人感慨宁立言手段高明,能让两个情人相安无事,不会想到阴谋或勾结方面,因此池小荷可以放心大胆住宿。

陈梦寒心中早已经放下了付觉生,两人曾经的感情作为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被永久封存。无爱也就无恨。池小荷与付觉生的关系并不会引起陈梦寒嫉妒,相反倒是同情其不幸遭遇,对她百般照顾。

池小荷自己也确实会做人,知道该以哪种姿态和陈梦寒相处。两人如今已经成为好友,按说陈梦寒这个态度颇有些不仗义。只不过关系到宁立言的时候,陈梦寒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又哪会顾得上别人。想着宁立言被宫岛用qiāng指头的模样,她就阵阵后怕。

宁立言倒是没当回事,对池小荷微笑道:“我说过,在我心里把你当佐自己的亲妹妹,世界上哪会有让自己妹妹去做这样的事混账哥哥?再说我也不想让日本人注意到你,宪兵队、特高课不管谁注意到你头上,都会让咱们的撤离计划产生变数。我宁可不杀王竹森,也不会耽误你的行程。”

池小荷的眼圈微微泛红,急忙转过身,背对宁立言勉强开玩笑。“三哥这话要是对那个魔女说,说不定她也愿意当我嫂子。在日本人心里埋下根钉子,那可是大好事。哄我又有什么用?”

“不可能的。宫岛这个女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敢确定她对人会不会动真感情。就算是动了情又能维持多久也是个问题。再说这个女人就像是火山,接近她就会有风险,她动了真心也未必是好事,反倒有可能把你烧的灰飞烟灭。”

宁立言说着话,又不由回想起房间里的情景。在他向宫岛陈述了用心之后,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好一阵子,宫岛忽然把手qiāng丢在床上,自己赤着身子来到电话机旁边要通了王竹森的电话,邀请对方今晚上来利顺德谈债务的事情。

当她和王竹森对话时还在不停地擦眼泪,可是语气已经变得如同平时一样,甚至还有几分媚态。电话另一端的王竹森多半认为宫岛在笑,绝对想不到宫岛那时的真正表情。

放下电话之后的宫岛对宁立言只说了一句话:“我不管你过去干了什么,从现在开始必须收手,做一个商人、江湖人都可以,就是不能当抗日分子。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真的背叛大日本帝国、背叛我,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我说到做到!”随后便把宁立言从房间赶了出去。

宁立言知道宫岛这时候情绪波动大,需要自己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两人关系是进是退是友是敌全在其一念之间。这个决定必须宫岛自己做,自己只能施以影响,没法代为决定,留在这里有害无利,因此便跑到陈梦寒这边。

陈梦寒不解地问道:“立言一方面说不牵扯宫岛,一方面又来找她,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如果让她出面帮着布局就和那些小白脸没区别,引起她的疑心,搞不好会被她将计就计。抓了我是小事,把蓝衣社一网打尽才真的麻烦。我这是以退为进的办法,先把事情告诉她,至于她肯不肯帮忙我不替她作主。”

“所以你和她上床?”陈梦寒虽然知道这不是该吃醋的时候,可依旧忍不住把这话问了出来。毕竟她才是这个男人第一个女人,纵然自居外室,可是心中难免觉得自己的地位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这……只是必要的方式。”宁立言悄悄指了一下池小荷后背,提示陈梦寒说话注意,以她的社交能力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证明眼下她关心则乱,另外也证明她确实在吃醋。

“我对宫岛谈不上好感,但也不能把事情做绝。我如果真的说爱她,她多半就要开qiāng了。这女人不糊涂,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要想取信态度就得真诚,但又不能让她觉得敌意。所以我那句话其实有一半是真的,大家互相看着顺眼,又是这么个朝夕不保的年头,有些事何必看得太重。”

“嫂子可别生气,三哥这话是安慰我的,不是说他真这么随便。”池小荷把身子转回来脸上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还主动安抚陈梦寒,陈梦寒拉着她的手笑道:

“小囡还安慰起我来了?他和宫岛早晚都是这点事,我早就想开了,就是想不明白,宫岛能怎么帮他?冒这么大风险又图什么?想要杀王竹森很容易,蓝衣社的人开几qiāng就好了,何必搞那么复杂?”

“杀人容易善后难。且不说这些人行刺的失手概率,就算是得手,后面的事也不好办。日本人不能明着发作,肯定也会暗中调查,蓝衣社的人不擅长善后,很可能被日本人查到端倪。而且杀人意义有限,能否阻止其他汉奸的投资也没有定数。三哥应该是在打大算盘,筹措一件大事,这件大事需要宫岛帮助,而不是单纯把她卷进这起谋杀事件里。可是再深一层我就想不明白了。”

池小荷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像是妹妹在嫂子面前卖弄对哥哥撒娇,宁立言点点头,又扫了一眼陈梦寒。到底是有手腕的女人,说错话之后能够及时弥补,适当装傻把机会让给池小荷,以这种圆润手段调和两者关系。

宁立言微笑道:“想到这些就差不多了。宫岛是出名的脾气差,被人夺了烟土生意不算,又被王竹森这帮人堵门要债,这口气怎么咽的下?如果她始终隐忍不发,反倒是要让人起疑。因为欠债不还杀死债主,这个很像是宫岛做的事情。日本人不会因为一个王竹森就把宫岛怎么样,但是也不会不了了之,宫岛必须给他们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就是我。”

“三哥?”池小荷原本听的津津有味,这时不由皱起了眉头:“把三哥交出去?”

“不是把我交出去,是让我为日本人出力将功折罪,帮宫岛减免罪责。王竹森对于冀东银行的意义在于金主以及帮助伪币流通,两者比较,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如果我能代替王竹森完成他的工作,那么杀了他也没什么关系。日本人很功利,只认结果不问过程,胜利者不受谴责的混账思想深入骨髓无可救药,只要我能效力他们就不会动我。”

“可是这样三哥不是把自己推到前面,帮着伪币流通,这下肯定被认定是汉奸。”

“不光是如此,我还要承担总顾问的工作,指导冀东钞票发行。”

池小荷脑筋活络,立刻想到这里面的问题:“要想对付冀东,这倒是个要紧的缺分,可是……三哥太危险了。日本人很容易查到你头上。”

“我会设法为自己解脱嫌疑,再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不过你放心,我不是个能做英雄的人,不会为了做大事就牺牲自己性命。如果事情不妙我会第一时间逃走,到时候我带着家眷去找你,咱们在海外见面也不错。”

池小荷神色微变,叹了口气并没作声。

陈梦寒说道:“小荷恐怕走不了。”

“为什么?”

“觉生……不肯来。”

宁立言一愣,他从没想过付觉生不肯离开这种情况。眼下付觉生在冀东虽然衣食无忧可是人格屈辱生不如死,有个机会脱离苦海他没有道理拒绝。

蓝衣社号称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对成员实施严格的人身束缚,只不过这种束缚的前提是人处于控制之内。王仁铿那等大人物想反水就反水,付觉生这种小卒子只要逃到海外,国民政府绝不会追杀。

不等宁立言发问,池小荷已经说出了答案:“觉生在南方还有亲人,他担心自己这一走会牵连那些亲戚,所以宁愿留下。他倒是让我赶快离开,别再过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可是我如果走,他肯定会被牵连受处分。”

“那你们两个就甘愿留在冀东?等到殷汝耕正式独立,你们肯定会被要求执行制裁任务,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池小荷叹息一声:“这或许就是我的命吧?我认了。”

“你认我不认!”宁立言打断池小荷的话:“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我不管付觉生走不走,你必须离开这里不能再吃苦。我保证蓝衣社不会迁怒,也不会对付觉生不利。”

第四百七十六章 泼脏水

宫岛与王竹森定的见面时间是晚上,地点就在利顺德的大餐厅。

利顺德餐厅分中西两档,中餐厅的大厨擅长川、粤菜系,西餐则是法式大餐,两个餐厅在本地都颇有名气。王竹森是老派人物,宫岛请他自然是吃中餐。宁立言带着陈梦寒、池小荷早早下楼占了位置,与另一边的宫岛东珍打了个招呼又闲聊几句,就各自回了座位。

能在这餐厅设席宴客的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包括一部分洋人,对于宁立言、陈梦寒以及宫岛都不陌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有耳闻。宫岛住进利顺德的时候市井就已经有谣言传出,称宁三少那一晚在日租界摆场面,把大名鼎鼎的金司令都震住了,近一年多在本地搞风搞雨让无数男人主动往上贴的女魔王甘愿做了个他的qing fu。

看到这几个人同时出现,其他人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冷眼旁观。上流社会这种事不少,大家在应酬的时候往往有多种身份,今天宁三少的目标显然是大明星和另一个姿色出众的美人,和宫岛这应付两句就回去也属寻常。最多就是感慨两句宁立言有手段,以跋扈闻名的金司令看到那两个女人居然不翻脸,着实稀奇。

天津社会阶层固定,在利顺德餐厅摆酒席的基本都是上流社会中人,平日打头碰面在所难免,在这遇到熟人最正常不过。因此当王竹森走进餐厅时虽然看到宁立言也没有生疑,反倒在心里长出一口气,只要他不和宫岛坐在一起,自己就不用怕。

王竹森在前清、北洋、南京国民政府几个时期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自然不是个蠢人,更不是把钱财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主。固然宫岛用欺骗、讹诈等手段从他手上弄走了一笔大数目,可是对于王竹森来说那只是投资。所有投资都有风险,那笔数目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损失也就损失了没什么关系。

北洋的时候城头变换大王旗,谁也不知道哪位大帅能笑到最后,现在也是一样。没人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日本华北派遣军司令都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宫岛别看眼下似乎走背字,像是个落毛凤凰。可是王竹森心里明白,她依旧是多田骏的干女儿,还是安**金司令。谁也无法确定日后她会不会忽然翻身,成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以他的本意,绝不想因为几万块钱就得罪这女人伤了双方和气。

只是既然落水,很多事就轮不到他作主,这次的事情也不例外。给他撑腰的日本主子明确指示,必须向宫岛要债,而且态度一定要坚决,必要时可以动用任何手段。只要不搞出人命,其他一切好商量。这不是请求,而是军令。

王竹森和洋人打了几十年交道,本以为自己经验丰富,足以应付各路洋人。没想到遇到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混蛋,根本没法交涉,只能按令执行。

作为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阶层,被人当成碎催使唤心里也不痛快。奈何形势比人强,眼看着南京政府气数将尽,必须抱紧日本人的大腿才能保住富贵。势力不如人,受气就是理所应当之事,明知道自己只是日本主子手里的一杆qiāng,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王竹森不知道日本人内部发生了什么龃龉,以至于宫岛住在天津都成了罪过。但他知道不论古今中外,对自己人所用手段往往比对外敌更狠辣。这时候要是表现出丝毫手软,一准落个里外不是人死无葬身地。

既然已经决定了效忠对象,就只能咬牙走下去。因此他表现出来前所未有的强硬,就连武行的人情也都用上。这帮人固然不能把宫岛如何,可是江湖上飞刀寄柬又或是“送羊头”之类恐吓手段不计其数,就算宫岛自己不怕,只要把她名声搞臭也足够了。

因此宫岛的邀请在他看来多半是服软,央告自己容期缓限再不然就是借到一笔钱还债?不管哪个结果对自己而言都不是坏事。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宁立言和宫岛的关系。

这个宁家的三土匪原本只是个普通纨绔子弟,根本不被王竹森放在眼里。乃至他和杨敏的关系还被王竹森当成伤风败俗的典范,在各种社交场合拿出来批判。

可如今不同了。宁立言已经成了本地屈指可数的大亨,自打有皇上的年头,本地混混也没出过如此了得的人物。纵然王竹森这种大商人对他都颇有几分忌惮,纵然不至于怕,也不想闹到两败俱伤。

何况这个三土匪素来有混账名声,长辈身份压不住他,为了女人更是可以不顾一切。自己一把年纪如果被他当面臭骂还有什么脸见人?

如今见宁立言和宫岛没在一起,心就放下了一多半,失去的威风又渐渐找回来,仿佛宫岛真是个普通欠债人。

宁立言座位距离宫岛很远,听不到他们彼此交谈内容,只能察言观色。宫岛在英租界的餐厅不能穿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大礼服,乃是一身西装衬衣如同个吃洋饭的买办。人靠衣装,离开那身大礼服加持,她的气场就更有些弱。酒过三巡,宫岛似乎始终在说,王竹森则是摇头晃脑的拒绝。

池小荷嘀咕道:“她行不行阿?像现在这样可是使不出计策。”

陈梦寒倒是习惯敷衍场面的,对王竹森这种人没放在眼里,微笑道:“他要倒霉了。”

“梦寒姐你什么意思?”

“这不难分析。宫岛这种人吃软不吃硬,脾气来了就算是日本人也敢先骂了再说。王竹森不过是个商人,不管再怎么成功,在宫岛眼里都是小人物,没资格和自己对话。就算是拿出大笔真金白银也是孝敬,不至于当债主恭敬。可你看现在,王竹森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算没有立言出谋划策宫岛也请饶不了他。这回二罪归一,不说以后,眼下非给他来个厉害不可。”

话音刚落,忽然宫岛那边猛地一拍桌子,茶壶茶杯在桌面上跳舞,发出乒乓作响的声音。宫岛豁然而起,指着王竹森的鼻子大骂道:“老东西,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都什么岁数了,还想那个歪心眼!我告诉你,你想的事情办不到!”

她嗓门拔得很高,整个餐厅的人都听得见。利顺德用英国人的规矩,餐厅里严谨喧哗。在这摆酒席的也都是体面人,自然不会借着酒劲吆五喝六。大家都是以自己的坐席为单位交头接耳低声交谈,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在场的中国人以及部分洋人都能听懂宫岛的话,也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虽然宫岛没有明说王竹森所图,但是大家都能猜得出来,乃至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王竹森修行气功、武术多年,又懂中医养生,外表看上去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俨然是时下最流行的《蜀山剑侠传》里面那些得道老神仙。

宫岛在本地名声和池小荷在通州差不多,对她的贪图自然不离美色。一想到这老神仙一般的男人居然还有这等念头,一干看客不由得对此老心生敬意,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奇。若不是彼此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说不定就要有人求此老开个方子或是赏些药物,造福本地万千须眉。

“你……”王竹森也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宫岛,又看向众人,似乎想要解释。餐厅里的印度侍者已经向这张桌子走过来,显然是准备提醒他们遵守规则。可是宫岛抢先一步,双手抓住了桌布一角,大骂道:

“你什么你?真不知道你这么大岁数是怎么活的!就冲你这龌龊心思,就活该你不得好死!给我滚!”

宫岛说着话双手用力一掀,桌布上的茶壶、茶杯、高脚玻璃杯乃至压桌碟全都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瓷器破碎声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声响起,池小荷与陈梦寒不约而同扯开喉咙尖叫,把这场闹剧的氛围推到高峰,还不忘朝宁立言眨眨眼睛做个笑脸。

宁立言适时叫来了餐厅经理,后者也知道宫岛乃是宁处长的朋友。王竹森虽然在本地颇有名气,可惜他的社会地位在英租界比不上警务处负责人好用,因此印度侍者毫不客气地把他向外赶。宫岛则拉着哭哭啼啼的百合子直奔电梯,看样子是要回房。

侍者手脚利落,很快就把碎片打扫干净,食客们低声议论。陈梦寒也凑到宁立言耳边道:“你应该去看看格格。”

“我现在是焦点,哪里走得开?”

“我去吧。”池小荷自告奋勇。

宁立言看着她神情有些惊讶,池小荷微笑道:“三哥放心,她现在也算我半个嫂子,我不会杀她锄奸的。虽然大家立场有些差异,可是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可怜,就让我们两个可怜虫叙叙衷肠也好,你们慢聊。吃完饭记得过去就成。女人用处这种办法陷害,最需要男人安慰,三哥可不能冷了人家的心。”

第四百七十七章 计划成功

宁立言进入宫岛房间时,房间里已是酒气冲天,地毯上几个酒瓶子来回滚动,价格不菲的白兰地被两个女人当成“山海关”汽水,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灌。饶是宫岛酒量过人,这时也已经醺醺然醉态十足。

她人虽然醉了力气却不小,宁立言抢酒瓶的时候反被一把拽倒,随后宫岛毫不客气地压在宁立言身上与他滚做一团,池小荷则在一边哈哈大笑。宁立言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推开,语气里带着几分斥责的味道:“你喝多了!”

“多?这才哪到哪?这点酒能算多么?小荷妹妹你说,这点酒算多么?”

“不多!一点都不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喝一千杯,怎么能算多?”

宁立言看了一眼一边的百合子,想要责备她为何放纵宫岛和池小荷喝成这样。没想到百合子一看他就满面通红,嘟囔了一句日本话就小碎步跑进卧室。

池小荷毫无风度地哈哈笑道:“三哥……你好糊涂啊。格格都成了我的嫂子,这百合子自然也是通房。她面嫩又怕格格吃醋,哪敢和你来演去语的说话?你看她她就只能跑。”

“你别埋怨她,埋怨她也没……用!本司令想喝酒,谁拦得住?你?”宫岛压在宁立言身上,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阵阵酒气混着香水味向宁立言鼻孔里钻。宫岛端详片刻,笑着摇头:“你也不行。我想喝就喝,你管不了我。百合子更不行。我高兴,当然要喝酒。”

“你什么事那么高兴啊?”宁立言虽然白天刚和宫岛关系突破,可是这种姿势总归不雅,何况还当着池小荷的面。他一边笑着敷衍,一边努力想要挣脱,可是宫岛也接受过格斗训练,练柔道以及地面技,这时候用出了锁缠功夫,在不让她受伤或是吃痛的前提下宁立言根本摆脱不了约束。

“你看看,他还不知道呢。我就说了,男人是顶靠不住的。”宫岛吃吃笑着,侧头对池小荷说话,随后又转过来盯着宁立言。“小荷也不是外人,你害羞什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日租界警务处来电话,王竹森死了。”

“日租界?”

“电话是日租界打得,不过人死在法租界。”池小荷在旁补充:“有人故意开车和王竹森‘碰轱辘’,趁他的司机停车骂人的时候开qiāng,一梭子子弹打进去人当场毙命。法租界疯了一样找人,可是刺客已经……逃了。”

池小荷最后两字声音上挑,于俏皮中尽显自己的喜悦心情。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宁立言虽然不是法租界的警官,可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探目多一半那都是他的门生弟子。

也不用刻意给谁递话留把柄,只要了解一下他们的巡逻时间、路线图,柳无病这帮人就可以从容撤退。

杀人的凶qiāng来自法租界巡捕房,租界的警官出售、出租手qiāng乃是获取外快的途径之一。不过天津本地对qiāng支控制严格,巡捕卖qiāng很是谨慎,交情不够不肯交易。卖出去的qiāng自己心里有数,肯定会毁灭线索。

柳无病买qiāng乃是蓝衣社的路子,在购买之初就已经做好了善后,这条线索什么也查不到。至于汽车等等线索也是一样,哪条查下去都不会有结果。

从刑侦角度看这就是一起标准的无头案,王竹森死亡没地方找凶手,各方面都非常成功,可是宁立言的心里反倒是堵了个疙瘩。

这和他们之前约定的不一样。按照计划,柳无病应该表现得业余一些,就像个收钱杀人的刺客,手段过得去,但是不懂得隐匿行踪以及善后。以柳无病的能力,完全可以留下一堆错误线索,再有宁立言为内应,最后不会查到柳无病身上。

他现在这样做更专业,宁立言也不会被牵连,说不出什么毛病。可是就因为说不出毛病才是最大的毛病。这种暗杀手法在天津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难怪日本人第一时间就有反应。

自从柳无病来到天津后,类似的无头案已经发生了十余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很像当初的bǎng jià犯谭青山。只不过后者杀的都是平民,目的也只是为了钱财。柳无病的目标更为伟大,目标也都不是等闲之辈。或是日本商人,或是日本安插在政府里的耳目。

东洋人固然美抓到柳无病,也肯定知道这个刺客的阵营来历。这次王竹森被同样手法所杀,马上就联想到蓝衣社。他们手上没有证据,加上王竹森也不是日本侨民或是日租界居民,没办法从官方渠道向国民政府施压,可是不代表真的无可奈何。

针对此案日本人肯定会组织专门的力量寻找凶手,给宫岛打电话实际就是在试探她的反应,证明日本方面已经有人怀疑这个魔女或是借机栽赃陷害。

柳无病用这种手法行刺,就是为了泼脏水。日本人不在乎王竹森死活,却不会容忍宫岛勾结蓝衣社。她为特高课工作和蓝衣社打交道是必然的事,间谍工作不同于正面战场,不可能泾渭分明彼此公开为敌。和蓝衣社有来往,与其中某些成员打情骂俏是一回事,里通外国就是另一回事。

这种陷害手法算不上高明,可是在日本人内斗的前提下,陷害手段只要大概过得去就能发挥作用。何况信奉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浑人不知多少,如果宫岛自己身份特殊,又确实为特高课立下汗马功劳不至于因为一点怀疑就要受害,这时候多半已经面临不测,而不是被对方客气询问。

宁立言心头叹息,自己还是没把柳无病看透,才闹了这么一场意外。

诚然,柳无病是自己的朋友,也绝对讲义气,不会做坑害朋友的事。但是他的义气只对宁立言发生作用,宫岛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东方的玛塔哈莉早就在柳无病暗杀计划里,只不过他为了恪守朋友之道不在英租界动手,于日租界内又难以成功,所以这次借着制裁王竹森的机会来了个一石二鸟。

柳无病做错了什么?为国锄奸理所当然,不管斗力还是斗智都是英雄所为无可指责。自己不能怪他,也不该怪他。可是宫岛和等人?她肯定能想到这是陷害,到底会不会把这种陷害算到自己头上可是难说的很。

要怪就怪自己太相信柳无病,认定他够朋友,忽略了自己和他的区别。柳无病不光是个少爷更是个战士,殷汝耕让他不舒服,他就要让所有敌人都不舒服,宫岛自然不例外。他如今倒是痛快了,可自己又该如何?

“看你那副认真的模样,真有意思……”宫岛吃吃笑着:“你胆子不是很大么?怎么这时候害怕了?人已经死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不是后悔,只是想要解释一下。”

宫岛的手制贴在宁立言嘴唇上,把他下面的话堵回去。两眼盯着宁立言的眼睛,片刻之后又笑起来。“小荷妹妹,你没说错,你三哥真是个好人。不光对你好,对我……也好。”

她终于放开了宁立言,自己坐起身后背靠着床脚,伸手抓过一瓶白兰地,也不用杯子,嘴对着嘴猛灌了好几口,随后把酒瓶向旁一丢。“你在担心我,怕日本人怀疑我勾结蓝衣社对我不利对不对?”

“格格是我的朋友,我也从没想过坑害朋友。本来我是想为格格出气立威,让其他人老实一点,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对不起格格。”

“瞧瞧,这个小嘴多甜啊。要是心再狠一点,不知道多少女人要被你骗个人财两空。可惜,你心眼太好,注定吃不了这碗饭。”宫岛说着话毫不介意地解开上衣扣子,大片肌肤袒露在灯光下泛着牙白光晕。

“这些你都已经得到了,我就算死了对你也没什么损失。相反,你还能在蓝衣社那立个大功。说不定南京政府还能给你一枚勋章。”宫岛笑了几声又灌了一口酒。“你不是挺聪明的,知道这年月讲爱情的都是傻瓜,尤其我们这种人更是讲不起这个,总不至于睡过就成了夫妻,开始对我讲夫妻情分吧?”

宫岛在笑,但是宁立言总觉得她的眼睛里蕴着泪花。他摇头道:“不提夫妻不夫妻,总之这事是我引出来的,若是害了你总是不好。我当初想的不是这样,没想到……”

“我的傻哥哥,你拿别人当朋友,结果被人给踹到坑里了,对吧?”宫岛又笑了一声,“蓝衣社也好特高课也好,都是特工,和你们江湖人不一样。我们不讲情义,大家哪怕真是夫妻,上峰有命令,我也照样要杀了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对我们这行人动真情,否则肯定会被骗的很惨。”宫岛说到最后,脸上笑容依旧,语气却透着几分哽咽。

池小荷连忙说道:“嫂子这话劝不动三哥,他能把我当亲妹妹也自然会把嫂子当成太太宠爱。你看三哥刚才那模样,他是真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其实知道也没关系。”宫岛哼了一声:“我要是真通敌,死的就不是王竹森而是里见甫。再说我要是通敌怎么会用暗杀这种办法?暗杀只能一个一个的杀,实在太慢了。我要是真的反水,必然成千上万的杀,那才痛快!特高课并非蠢材,越是这么栽赃越不会有人相信。就算里见甫想借这个机会整我,土肥原也不会答应。他要是因为这事对我调查等于是砸自己特高课的招牌。这件事不会损害到我,但是特高课那边肯定会查其他人,不把这个神秘杀手抓住特高课也不会罢休。所以啊,他白费了半天劲,最后还是自己遭殃。”

“他杀了人估计已经出城了。”

宫岛似乎是坐不住了,身子向前一扑,撞进宁立言怀里,手指顺着他的额头一直划到下巴。“你……不乖。居然和自己的太太玩心眼,这可不是好男人该干的事。你怕我让你交人对吧?放心吧,这事我不能干。老爷们要脸面,我得成全你,怎么敢跟你要人呢?谁让你是我的……男人呢?”

第四百七十八章 魔女的条件

宫岛和池小荷两人不知道喝了多少白兰地也不知说了多少私密话,在百合子送池小荷回去时,宫岛和她居然有些依依不舍,约定之后一定要来探访。宁立言相信池小荷不会蠢到暴露自己身份,可是宫岛终究不是善男信女,池小荷能否在她面前藏住身份谁都没有把握。

好在池小荷这种身份也没什么要紧,冀东的日本人未必不知道她和蓝衣社可能存在联系,只是没人当回事。现在人在天津就更没关系,只要不被抓住真凭实据自己就能保护她安全。

池小荷一走,宫岛就发起了酒疯,在房间里又唱又跳,拉着宁立言在房间里跳舞胡闹。前世的时候宁立言就知道她酒品不好,社交的时候很少喝酒严格控制饮酒量就是因为知道喝醉了拦不住,见她喝醉只好陪着她哄着她把她弄到床上。

百合子一去不回,显然是得到了宫岛的命令,宁立言只好自己照顾。今晚上宫岛折腾得尤其厉害,先是大喊大叫连蹦带跳,随后又吐得自己一身都是,吐过了就拉着宁立言不放,非要他抱着自己睡。

宫岛嘴里喷着酒气,还在宁立言耳边嘀咕:“小荷是个好姑娘……她那句嫂子叫的我高兴。可惜我现在没钱给她当见面礼,你替我给她点好处……不许你碰她,你敢碰她,我就宰了你!说到做到!她喊你哥哥是真心的,你不能伤了她的心。”

开始的时候总算能听出她的意思,后来就说起胡话,先是尖叫随后又破口大骂,有时用中国话有时用日语,还有的时候说起满语。骂自己的父亲,骂日本人是畜生,后来又在骂老天爷。时不时还用拳头在宁立言身上打,打得人生疼。到了最后又抱着宁立言一句话不说嚎啕大哭,直到哭没了力气才睡下。

吃间谍这碗饭的人压力大疑心重,宫岛作为早就上了蓝衣社制裁名单的对象能活到今天,自然不是个粗心大意之人。一般情况下,她不会和陌生人独处更不会和不了解的人把酒言欢。

她今天能和池小荷一起喝个酩酊大醉,证明她是发自内心喜欢池小荷,对宁立言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可是她眼下的表现又让宁立言生疑。

一个美人烂醉如泥倒在怀里,看上去乃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事。可是宁立言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

前世宫岛撒酒疯的表现和今晚大不相同,不会这么信口胡骂更不会大哭。虽然醉鬼的行为本就难以把握,怎么发疯都正常。可宁立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所有的反常都意味着变数,对于他要做的大事来说,更希望一切都按着既定轨道前进,任何变数都不是好事。

心里有事人就睡不安稳,加上不知道宫岛几时会闹,整个晚上宁立言都没合眼。天亮的时候他刚要迷糊宫岛却醒了。

当宫岛朝着宁立言露出笑容的时候,宁立言下意识以为她还在耍酒疯。平日里这个女人喜怒无常,大笑和翻脸往往只在转瞬之间笑容看得多了,可是像此时的笑容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个纯洁无暇充满娇羞的微笑,就像唐珞伊、武云珠她们从少女变成妇人之后,清晨起来对自己的笑容一样。这个笑容中包含着妻子对丈夫的依恋,也包含着少女对心上人的爱慕。

两人之间确实发生了亲密的关系,寻常少女露出这种模样也属寻常,可是宫岛这等人根本不能用常理揣度。何况她接受日本特工训练,身体只是她用来刺探消息拉拢目标乃至杀人害命的工具,不可能因为发生这种关系就会改变性子。

前世宁立言作为她的面首,也曾经有过蜜里调油的好时光,可是从不曾见过宫岛这等笑容,翻脸时也是毫不留情就把他扫地出门。这个笑容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给他造成的惊吓远在被宫岛用qiāng指头之上。

宫岛显然也捕捉到宁立言的情绪,这纯真甜美的笑容一闪即逝,代之以常见的高傲。

“看什么?你哪都看过了,怎么还看起来没完了?”

“没什么,格格酒醒了?”

“我是海量,没那么容易醉。”宫岛话说得大,可是那煞白的脸色以及昨晚的折腾,证明这顿酒对她影响不小。乃至于她起身的时候都一阵摇晃,幸亏宁立言扶住她才没让她跌倒。

宫岛毫不客气地吩咐着:“帮我穿衣服,我现在头疼身上也没力气,没人伺候穿戴不了。”

“没力气就好好歇着,这里也没人来,不急着一时。”

“那可不成。我今个得去日租界。不光我去,你也得去。”

“格格这是要去宪兵队还是茂川公馆?总不可能去白帽衙门吧?”

宫岛朝宁立言点头:“我就是喜欢你这份机灵劲。如果肯安心为陛下效力,为大日本帝国尽忠,你的成就不会输给土肥原。警察署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本司令对话!我要去见茂川秀和,把这件事说清楚。你要是害怕可以不去。”

“就算格格杀了王竹森也不过就是杀一条狗,茂川秀和不会和格格为难。带我去自然是为了帮我释疑,我如果不去岂不是不识好人心?”

宫岛脸上终于又有了一丝笑容:“这件事不适合声张,你开车送我,就咱们两个人去。看完茂川再去拜访一下内藤老爷子,我有日子没见到他也是怪想念的。你帮我化妆,给我化好看一点,我可不想在他们面前丢人现眼。”

宁立言小心翼翼地帮宫岛梳妆打扮,宫岛则摆出格格的派头坐在那一动不动,全靠宁立言伺候。整个过程中也不见她开口,对着镜子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宁立言拿着眉笔为她勾勒眉毛时,才开口说话:

“你说张敞每天早晨起来不上班,给媳妇画眉的时候,他和他媳妇,谁更快乐?”

宁立言不知道她怎么会冒出这种古怪问题,好在前世对她的性格了解,知道其想一出是一出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倒不至于手足无措,手上不停嘴上答话:

“要是我看,两人一个看着镜中如花娇妻另一个看着温柔多情的相公,心里一般快乐分不出高下。人的心情没法给分量尺寸,硬要决个高下,反倒是失去闺中之趣。”

“哈哈,你这话倒是有点意思。”宫岛望着镜中自己:“我觉得我今天最好看,你说呢?”

“格格什么时候都好看。”

“你别奉承我,我今个就是比往日强。其实我现在还在难受,脸色也不好,可是也怪了,这模样就是说不出来得顺眼。证明你化妆得手段高明,比百合子画的好,看来在家里时没少练。”她见宁立言不说话又扑哧一笑:

“你别害怕,我不会因为咱两有了这事就讹你。你说得对,咱们这种人不配谈感情更没法过日子,快活一天算一天,名份啊家庭啊,这些乃是咱的负累不能要。咱们搭档那么久,外边早就传说咱们是一对。这回也算是不担虚名,你别多想。”

“我就知道格格是个明白人。”

“可是你也不能白得个便宜,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格格有话只管吩咐。”

“到我下葬的时候,你帮我化妆。我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这张脸,活着时候漂亮,死了也不能难看。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答应我,给我化得漂漂亮亮,让我走的安心。”

“格格说的什么话?您长命百岁,要死也多半是我死在头里。”

“长命百岁?”宫岛冷哼一声:“那有什么意思?人这辈子总归是要死的,我可不想等到自己变得又老又丑万人嫌的时候再死,那样太窝囊。趁着我漂亮的时候死掉最好,那样人们记住的就是一个漂亮的格格,一个美丽魔女,而不是一个又老又丑脾气又差的老怪物。我不怕死,只怕自己变难看,你让我能保持现在这副模样下十八层地狱,就算是报答。”

宁立言的眉笔抖动了一下,险些把宫岛眉毛画变形。他连忙说道:“格格要是担心王竹森的事有什么后患,就让我一人承担。再不行就先去海光寺,请你干爹出马……”

“别提他!”宫岛的声音陡然一厉,把宁立言吓了一跳。

宫岛望着镜中的宁立言,斩钉截铁般说道:“从今天开始,别在我眼前提多田骏,我对天发誓,今后不会和多田骏或是其他男人有任何瓜葛,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格格……”宁立言的心头一沉,宫岛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又能否执行,可是这个态度已经让他感觉泰山压顶。该死的,这个魔女真的动情了!他可以保证,这时候的宫岛绝不是逢场作戏,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和谁好就和谁好,不想和谁来往就不和谁来往,这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宫岛抿了抿嘴唇,“好好画!不管是谁都别想看我的笑话,咱们漂漂亮亮的进茂川公馆,给他们来点颜色看看!”

第四百七十九章 阴差阳错(上)

宫岛昨晚的酒确实有些多,又没做及时处理,整个人都没有气力,如果不是为了宁立言的事怕是一整天也不想离开饭店。勉强撑着出门,等到达茂川公馆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宁立言虽然和茂川秀和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是个标准的军国主义分子,一脑子开疆拓土为天皇陛下效忠的愚蠢思想。明明是个情报官却没有情报人员应有的灵活变通,所有的优雅、教养、气质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骨子里更像是藤田正信那种狂热的军人,妄图通过战争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种人都有无事生非的毛病,平日没事还要找事,这回王竹森被杀,他怎么也要闹出点动静。即便不至于想要顺藤摸瓜消灭蓝衣社,起码也要在华界、租界搞风搞雨破坏本地秩序,为将来军队入侵铺路搭桥。

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着对方呐喊叫嚣又或是软硬兼施夹qiāng带棒,纵然放过宫岛多半也要给自己几分压力。可是见面之后,茂川态度竟是异常和气,仿佛忽然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对宫岛和宁立言都客气有加,把两人当成来串门子的亲戚。

宫岛的表现也透着反常。她以往在社交场合是两副面孔,要么就是穿着军装大礼服,摆出安**总司令的架势,嘴上叼着香烟,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要么就是烟视媚行,故意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就算是偶尔的前清贵族打扮,也更像是一种扮演,强调自己贵族身份增加吸引力,让男人更想要得到她。今天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模样,宁立言两世为人也是第一次看见。

一身旗装头戴旗头的宫岛,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端庄典雅的一面。说话不疾不徐,语气声音恰到好处,既不至于让人产生反感,却也不会生出觊觎之心。气派举止更接近于做生意或是办社交时的杨敏,半点也看不出平日的特点。

以她的身份、履历,拥有这种能力并不稀奇。可是一个魔女忽然表现出正常女人的模样,再结合在房间里的话,总让宁立言心里敲小鼓。茂川秀和固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主,看到宫岛这样子心里多半也在发毛。

东拉西扯几句闲话宫岛主动把话题纳入正途,“有关王竹森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怎么着,警察署是不是以为我是嫌疑犯?我这个人不喜欢兜圈子,你们既然怀疑,我就过来看看能被审出什么花样。不过我是特高课的工作人员,警察署没权力对我进行审讯,还是请茂川机关长代劳。”

茂川脸上笑容更盛:“格格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警察署的那帮笨蛋显然是没搞清楚情况就胡乱打电话,闹出这场误会。我会给久井署长打电话,让他管束自己的部下,一群无知狂徒惹麻烦,却让我遭殃,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王竹森是和我见面之后被人谋杀的,怀疑我倒也正常,茂川机关长执行公务也没什么关系。”

“王竹森既不是大日本公民,也并非在日租界遇害,他的死活跟我们毫无关系。这起谋杀案应该交给本地政府和法租界去解决,不该我们操心。那些警察署的白痴愿意自讨苦吃是他们的事,公馆这边不会介入。”

宫岛微微一笑:“话也不能这么说吧?王竹森可是冀东储备银行的顾问,他被人谋杀,银行又该怎么办?”

茂川的目光在宁立言身上短暂停留便转又转回宫岛身上:“冀东银行乃是正金、满州国立银行的盟友,大日本帝国会提供全面的支持,以保证冀东防共工作正常开展。区区一个王竹森,他的死活还影响不到银行的工作,格格请放心。”

“帝国的能力我自然相信,不过每个帝国公民都应该竭尽所能为帝国奉献,包括自己的财富乃至生命。这是我从小就接受的教育,机关长想必也是。”

茂川点点头,等着宫岛的下文。宫岛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王竹森的死和我都脱不了关系,我想要做点事弥补自己的过错。既然冀东损失了一个顾问,我就推荐一个更优秀的人。”

“格格的意思是……宁先生?”茂川的目光在宁立言脸上停留片刻,随后一阵哈哈大笑。“宁先生,你的运气实在令人羡慕。不但收获了爱情更获得了事业,格格对你如此看重,我怎么敢不给面子。你放心,我会尽力推荐,绝不会从中作梗。”

宫岛的面孔却瞬间一板:“我是诚心诚意想要为帝国效力,机关长却和我打官腔?大家都是同僚,没必要用这种话敷衍我!”

“格格息怒。冀东银行并不是公馆的下属,我也没办法直接对他们下命令。满州国立银行的人事安排特高课也无权命令,最多只能提供建议,真正作主的还是银行负责人,冀东也是一样。恕我直言,如今冀东银行的负责人乃是池墨轩,以宁先生和池小姐的关系,似乎请池小姐出面更直接也更容易成功。”

“立言的私生活我比你了解,就不牢机关长提醒了。我现在想跟机关长谈公事,不是私人感情问题!”宁立言发现宫岛这时的语气乃至神态竟也像极了杨敏。

当外人言语间对自己有所贬损乃至伤害时,杨敏就会如此。虽然依旧保持着优雅端庄,整个人实际已经进入一种临阵状态,随时准备为了维护自己的爱人而拼杀。杨敏这样反应理所当然,宫岛……这是抽了什么风?

“立言是茂川公馆的工作人员,他的才能机关长应该很清楚。比起王竹森那个老朽,他更为出色。王竹森能够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王竹森做不到的事他也能做。而且冀东银行开在英租界,立言又是银行股东之一,由他担任顾问最合适不过。”

“宁先生的才干我个人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冀东银行方面的态度也得考虑。说实话,我不能保证池墨轩、金鸿飞他们是否能和宁先生和睦相处。再说,这个总顾问的职务也不好当,王竹森为了谋取这个职务做了很多准备,宁先生全没有准备工作直接就任,我担心他能否胜任。”

“王竹森已经死了,现在提还有什么意义?”宫岛的脸上带着三分假笑,言语里已经露出几分锋芒。“那老东西开的条件我知道,但并不认为那和当总顾问有什么关系。冀东银行关系着帝国华北战略,总顾问的人选理应是唯才是举,总不至于谁出的钱多谁就能当这个总顾问,那未免也太儿戏了吧?如果这消息让外界知道,肯定以为这家银行只想骗钱,他发出来的钞票又怎么敢用?”

“所谓冀东银行本就是个骗局,不过一般人没有胆量戳穿。也只有你才敢如此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往外说。虽然你不怕茂川,但是也要给他留点面子,这帮新派军官不讲交情,真把他惹恼了我这老朽可保不住你,到时候就只能看立言的本事了。”

内藤别墅内,内藤义雄面带笑容看着宫岛和宁立言。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俨然是一对新婚夫妻来看自己的长辈,内藤的子孙死绝,这等乐趣享受不到。固然他做了多年特工早已经练就铁石心肠,可是也不会排斥偶尔尝试一下天伦之乐。

宫岛车上带着衣包,来到内藤别墅之后二话不说先换衣服,从旗装换成了和服,发髻挽成江户时代的流行发式,脚上未穿木屐,穿着白袜子在木地板上踩小碎步,十足一个受气的日本女人模样。内藤说笑时,她也是腼腆微笑,就像个乖巧的小媳妇。

显然她来租界之前就已经做了这些准备,刻意换衣服就是为了拉近距离,让内藤开心。虽然内藤是这个圈子里的前辈,但是和宫岛并没有统属关系,细算起来宫岛的上司土肥原和内藤不对付,双方固然不至于闹翻,也犯不上如此用心讨好。

宁立言心中有个大胆的结论:宫岛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如果这个结论属实,自己必然要再背负一条不仁不义的罪名。可是掩耳盗铃无助于解决问题,自己身上本已经背负了无数骂名,这次只怕又要多一条了。

前世宫岛玩弄自己感情又是两国仇敌,按说这一世对她怎样都没有心理压力,可是看到宫岛为自己的付出以及早上说的那番话,宁立言的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看来自己的心还没有硬到想象中的地步,可是事以如此有进无退,只能强撑着向前。

他心里百转千回,脸上则保持笑容,看不出端倪。听到内藤给自己递话,立刻回应:“是啊,老爷们保护自己的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今天陪格格去公馆就是做好了准备,茂川要是非找格格麻烦不可,我就把自己押给他。没想到他倒是挺好说话。”

“他好说话?”内藤冷笑一声:“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你即便不需要人头救美,起码也是场麻烦。”

“怎么,这里还有隐情?”

“这件事你不该问我,我应该问你才对。” 内藤看看宁立言:“老夫早就认定你是个人才,可是没想到你的本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从什么渠道得知王竹森的司机是抗日分子?这事连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晓?说出来让我也明白明白。”

第四百八十章 阴差阳错(下)

宁立言一脸茫然。

柳无病不管其他方面如何,至少在不坑朋友方面倒是言行如一。行刺之后没和宁立言联系。

虽然宁立言可以通过自己的关系搞清楚案情细节,可是为了避免惹人怀疑,他也不能这么做。加上案发到现在也没多少时间,因此对于这次刺杀的具体情况他所知也不多,更不知道这里怎么会冒出一个抗日分子。

看他的神情内藤也是一愣:“这事你不知道?”

“我就知道王竹森让人一梭子突突了,这里怎么还跑出抗日分子了?”

内藤的目光落向宫岛,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我或许真的老了,不但看不明白这个时代,就连身边人都看不懂。你们两个都是我看好的人精,本该是算计完全有恃无恐才敢去见茂川,怎么居然一起犯糊涂?真的想要做同命鸳鸯?”

宫岛嫣然一笑:“老前辈您说的都是什么啊?发了一通感慨,却没说一句正经话,把我们都弄迷糊了。您倒是说说,这王竹森的司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衣社行事向来赶尽杀绝,对他们来说没有“无辜”这个概念,更不会保护民众安全。柳无病作为蓝衣社精锐刺客也不例外,他行事心狠手辣不留活口。刺杀王竹森时顺手也结果了王竹森的司机。

本来不管是法租界巡捕还是日本人都不会去关心一个司机的死活,只把尸体草草收敛没人过问,可是就在昨天深夜,司机的尸体在敛房神秘失踪。

平日里敛房的人收钱处理一些尸体,让案子变成无头案,或是让凶犯可以减轻罪责都是常事。可这案子关系重大,巡捕房不敢像平时那样敷衍。尸体丢失不久就被发现,连夜展开调查,只是查了没多久又草草了事。

日本特务在本地经营多年,情报网络发达,法租界的调查过程没能逃脱他们的耳目。盗窃尸体的是敛房看护,目的既是让这名司机入土为安,更是为了避免尸体接受法医检验。

这名看守和司机都是本地习武之人,两人彼此认识,并且同属于一个名为“精忠会”的民间武术团体。这个团体成立于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成员都是本地的武人,结社的目的就是为了驱逐日本人。

他们以岳飞为偶像,在身上刺“精忠报国”纹身,以此作为鞭策自己前进的动力也是辨别身份的标识。

这个团体纯属民间自发形成,既没有政府做靠山,也没有出色的领导,纵然成员都有一身高强武艺终究敌不过qiāng炮。加上没有出色的谋主出谋划策,也没有个明确的纲领,自然做不成事业。

几次草率行动非但没能伤到日本人筋骨反倒是自己损兵折将,且暴露在日本特务的视线之内。用以辨识的纹身,就成了特务甄别这个组织成员的利器。乃至一段时间内有人专门寻找有这种纹身的武人施加暗杀,令精忠会元气大伤,成员所剩无几,幸存者谨小慎微不敢轻易活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闹出过像样动静。

王竹森喜好武艺,司机兼保镖自然也是武林中人。因为师门的关系,这名司机加入了精忠会,但是并没参与过什么活动。王竹森对他有恩,日常的薪酬又足够丰厚,司机对王竹森也忠心耿耿。王竹森落水当汉奸之后,他依旧为王竹森服务,并没出卖过主家。平时安分守己,除了工作并没有什么社交活动,自然没人怀疑,就连日本特务也没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这次司机被杀,精忠会成员担心其身上刺青暴露身份被巡捕顺藤摸瓜找到其他人下落,就想着把人偷出来埋了了事,没想到反倒是惹来麻烦。

本来想要借这个机会闹腾一番的日本特务搞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如同兜头挨了一记闷棍。冀东银行未来顾问身边居然藏着个抗日分子,而且这个人并没被自己掌握,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就连发难闹事的心思都淡了。

虽然精忠会在本地若干抗日团体里只能算是边边角角,上不了大台面。可是随着时局变化,这些抗日团体随时存在合并可能。这帮人的个人素质出色,欠缺的只是英明领导。一旦他们被红帽子争取过去,作用就会瞬间放大十倍百倍,日本人并不敢小看他们。

如果不是这次司机被杀,以王竹森对他的信任,将来不知道要造成怎样恶果。

再说这么个危险人物就在眼皮子下面没能发现,事情闹大就会成为本地情报机构难以洗刷的污点。

眼下日本情报体系内部山头林立,华北情况也颇为复杂。土肥原坐镇北平,自然想把天津纳入自己管辖之内。可是茂川好不容易整合了公馆当上一方诸侯,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把权力交出。华北派遣军也不希望特高课的势力在本地过分壮大,免得自己被关东军大本营拿捏太过。

这些势力在入侵中国方面立场接近,可是在权力分配方面又充满矛盾,互相斗法掣肘。本地情报机构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很容易被土肥原拿来做文章,比起维护本地情报机构的面子以及独立性,王竹森的死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再说既然被杀的人里包括抗日分子,这起谋杀到底是抗日行为还是另有原因更有待考察。如果查来查去发现整个事件和抗日没关系,只是单纯的仇杀甚至牵扯到南京政府和红帽子的纠葛,日本情报机关的脸面就更保不住。因此茂川秀和决定不趟这个浑水,多田骏也给宪兵队那边打了招呼,希望他们别多管闲事。

这些机构退出,警察署孤掌难鸣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么端倪。茂川秀和对于宫岛的态度和气既是为了平息事端,也是把自己摘出来。免得将来宫岛和警察署因此发生冲突,把茂川公馆牵连其中。

内藤又说道:“被杀的人既然有抗日分子,王竹森的身份也很可疑。他到底对自己的司机了解多少,对于帝国又是怎样的态度,谁敢打保票?所以现在官方途径一致认为他的死对于冀东来说未必是坏事,这件事很快就会不了了之。我原本认为这是你的计划,没想到居然是歪打正着。”

“这么说老爷子现在一定失望。”

“恰恰相反。这个圈子里想要成功,运气和能力缺一不可。我活了这些年,出色的才俊不知见了多少,但是好运气的人却所见不多。我喜欢和好运气的人合作,这样往往能够保证成功。”

宫岛说道:“这么说来老爷子会支持立言了?您是领事的经济顾问,正金银行头取也是您的弟子,您只要肯开口,银行那边就没人敢拒绝。”

“你不必拿话挤兑我,我和立言相识还在你之前,这是我看好的人,自然会帮衬。我会尽我所能为他游说,你们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不就是为了这个?我不能让年轻人失望,否则以后没人上门,我岂不是要活活闷死?”

宫岛笑道:“前辈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立言在这个位置上对于我们所有人的好处,大家利益均沾,谁都不会吃亏。其实我跟茂川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应该听得懂。冀东银行的意义无非是为帝国提供经济支持,正金和满州银行和它合作,自然是为了用钱方便。这些人打得如意算盘,可是银行开在天津,钱不能都便宜他们。立言是公馆的人,他在冀东担任顾问,茂川公馆用钱就方便。这是老爷子为公馆立的大功,您自己也有好处。”

“我这把年纪还有几天好活?膝下又无子孙,要那么多钱带到棺材里有什么意义?我不但不会要钱,还会出一笔钱。这个顾问乃是肥缺,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再说冀东的本钱有限,就需要吸纳资金增强实力,茂川向你们要钱虽然有些不懂好歹,但也有情可原。这帮军校毕业的情报官都是一个德行,不懂人情世故。既然他开了口,总要给他个面子,这笔钱就由老夫来出。”

宁立言连忙摇头:“这事怎么好要您的钱?”

“别来这套。你小子惦记的可不是老夫这点钱,而是想着连锅端!我实话告诉你,死了这条心,你不肯继承我的家名,就别想要我的产业。我宁可把积蓄存到冀东这个无底洞也不会便宜你。”

三人说笑几句,内藤又问道:“当总顾问不是光有钱就行的,总要有些手段,否则何以服众?你的本事我心里有数,给我拿出真东西来,要是随便东拉西扯跟我这糊弄可是过不了关。”

“在您老面前我也没那么大胆子敷衍。冀东现在最缺的是本金,总顾问肯出钱当然最好不过,可是单纯出自己的钱没有意义,冀东需要的是能帮他们骗钱的主意外加人才。从大日本帝国这边,则是需要一个能为自己服务的银行,所谓主意不外乎就是从这两方面想。眼下银行还没正式成立,太长远的东西考虑不到也没必要,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怎么让冀东准备券顺利发行推广,不管殷汝耕还是日本政府,这都是头等大事。”

“这些道理谁都懂,我要听办法。”

“办法也容易。老百姓不懂那么多道理,就认便宜,只要能让他们得好处,这事就能办。冀东准备券要想顺利发行,就得让人有利可图,所以它必须得和法币挂钩,第二和日元挂钩,让本地人能通过倒腾钱发财,这个票子就立住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问对

“本地人打从前清开始就倒腾银元吃差价赚钱,早晨上街找个本地老爷们,给他两块大洋,到下午一准有收获,最次也能挣出几个窝头。只要能挣钱,不管是储备券还是日元,他们都能接受。欲取先予,要想让储备券在本地能流通,就得先让本地人见到实惠。”

内藤没说话,用眼神示意宁立言继续。

“现在法币和银元差不多是一换一,不管能不能换的出来,老百姓听到这个比值心里就踏实。储备券和法币如果也是一换一,大家自然就不愿意多接受一种票子,几种票子都一个价,何必给自己找麻烦。本地人没法靠币值差异赚钱就不会收,钞票流通不起来就发挥不了作用。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储备券,银元,法币三者之间的比价存在差异,让老百姓可以靠换钱发财,让利于民。我举个例子,一法币兑换储备券两元,同时承诺这两元储备券可以兑换大洋一块半。这样用不了多久,老百姓就会把自己手里的法币都换成储备券。这样不但储备券在市面上流通,冀东银行手里也有了法币。不管是采购物资还是活动经费,法币都比储备券好用。有法币在手,帝国做事也就方便。”

内藤思忖着没说话,宫岛立刻反驳:“你这个主意有个致命缺陷,如果老百姓拿到储备券立刻就要兑换成银元又该怎么办?一旦不肯兑付,立刻就会闹出是非。”

“这也容易,到时候可以出政策,一个人存多少钱,才能换多少钱。比如他要换五百元法币,就得先在冀东存五百。也就是说他拿一千出来,实际只能存五百,里外你你们还是赚的。再不行就把日期区分开。冀东银行地方小窗口少,大家货币换来换去人力上安排不开。可以告诉百姓,纸币兑换期间暂停银元兑换,等到储备券兑换结束,再兑换银元。”

“这发昏可当不了死啊!”内藤甩出一句本地俚语。

“这还不好办?到了兑银元的时候直接告诉老百姓,冀东银行的银元承兑受到南京方面干预,不允许兑换。把责任推给南京国民政府,让老百姓去找南京政府的麻烦。中街上就有中国、交通两大银行,让他们找那两家去要银元。”

内藤摇头道:“冀东自己开银行,怎么能去找别人要钱?”

“老百姓哪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殷汝耕现在还没挂日本旗,谁敢说他不是国民政府的人?再说老百姓想的不是弄清真相,而是拿回自己的血汗钱,就算是真知道怎么回事的,也得装糊涂。”

宫岛说道:“那样的话中街必然bào fā sāo乱,英国人能饶得了你?”

“我既在茂川公馆挂名,也得为公馆效力,挨骂顶雷都是应该的,谁让我是帝国忠臣?”

“我说这位忠臣……”内藤打断了宁立言的话:“你这办法要是去年提出来,我自然双手支持。可是国民政府在法币发行的事情上,已经玩过类似手段。本地人不傻,他们上次没吃亏,这次还能上当?而且你这样折腾,储备券和贵金属的比值就下降了,帝国就算得到一大堆法币,可是得不到白银、黄金等贵金属也是枉然。”

“老爷子您糊涂了。你们不是收上来法币么?到时候把法币拿出去换黄金白银不就完了。虽然南京政府有密令,贵金属只进不出,一般人拿着法币也换不回真金白银。可这规定是针对普通人的,你们日本人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成,也未免太没用了。”

“你小子少跟我用激将法!这种事就算能做也要付出代价,一旦数额巨大引起国民政府怀疑,我们的人也会面临危险。帝国的情报员不能随便拿来消耗。我可以对你说实话,帝国设立冀东储备银行的目的,就是要吸收华北富翁手里的贵金属及外汇储备,以及战略物资统购,为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王道乐土进行必要的物资筹备。你这个办法让帝国只能得到一堆法币,肯定是不行。”

“光指望空手套白狼更不行。你们既想要钞票通行又想要贵金属,就得让本地人先得到好处。否则别说是我,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办不成。我们就拿王竹森举例子,不管他跟日本人许过什么愿都是空口白话落不到实处,我敢跟你打赌,如果不拿出点真东西来,本地商会宁可跟王竹森翻脸也不会接受那些废纸!再说你们糊涂,法币并不是孤零零的一种货币,而是和英镑挂钩的。”

“你想让帝国拿法币去换外汇?”内藤想想,随后摇头:“越说越不像话了!对于个人来说这是个办法,可是帝国能用这种办法么?不管南京政府如何没用,也不会允许帝国拿大笔法币去换外汇,如果去其他国家的银行换更是徒劳无功,搞不好还会惹出外交事件。”

“不是换。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市面上法币变少,制造钱荒。虽然不知道南京政府印了多少法币,但是估算不会超过二十亿。在天津流通的法币不会达到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如果你们把法币吸收到手里,市面上找不到法币,商人和百姓就算想不接受储备券也不行,冀东的钞票自然而然也就流行开了。如果南京政府通过加印钞票的方式对抗钱荒,法币自然就会贬值。法币和英镑挂钩,它贬值英镑也会受影响。那时候英国无非是两个办法,要么制止国民政府的加印,要么就是让英镑和法币脱钩,不管用哪个方法日本政府都不吃亏。”

“可是这些依旧没解决我说的贵金属问题。”

“你们要非想要贵金属,就只能玩大的。还是那话,欲取先予。先拿出真金白银兑换老百姓手里的储备券,建立货币的信用。再把法币拿到市面上去套老百姓手里的金银。等到把金银套购的差不多,再用储备券把法币换回来。不过这种方法可是需要大笔的贵金属储备。”

内藤摇头:“这么多贵金属肯定不行。”

“那就是最后一个办法,用日元。现在一百美元兑法币三百元,兑日元是三百零九,也就是法币和日元价值差不多。可是由于日本实施禁止金出口政策,所以日元是不兑换货币。不过就像我说的一样,老百姓并不懂得这些。在本地日元的口碑不好不坏,算是可流通货币,老百姓也肯认。对于日本政府来说,日元也就是废纸,你们拿废纸出来套金银总没问题吧?”

“我必须提醒你一个常识,对于日本政府来说,日元也不是废纸。任何一个国家的纸币发行数量都要受限制,只有北洋军阀才会开足马力肆意印刷钞票。日本政府是个现代国家,不会干这种事。我们的货币虽然不能兑换贵金属,但也可以购买商品,并非无用之物。再者,光靠日元也很难让百姓信任。就是我说的刚才那个问题,法币透支了老百姓对钞票的信任,想要重建这种信任并不是容易事。”

“这是你们要解决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宁立言摊摊手:“我又不是神仙,没办法面面俱到。冀东银行总共几百万的本钱,它的总顾问也就这么大本事。王竹森那老东西说来说去就两招,自己拿钱往冀东里面存,再就是让本地商会接受储备券。前面这个办法等于拿个人的钱填无底洞,怎么也填不平。你们日本就算再缺贵金属,王竹森一个人的财产也解决不了问题。后者的办法更是行不通,靠权势或是身份推行钞票,只会让这种钞票破产。我这两下子比他强,这就足够了。求全责备不能算作认真只能叫没事找事,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哪有不足之处也该是你们大人物想办法补救。”

内藤点点头:“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你除了这个主意又能做什么?”

“中街的警察都归我管,银行换钞这么大的事肯定会引来大批老百姓,到时候不管是围堵银行还是堵塞交通都是麻烦。要办这事离不开警察,跟英国人那打马虎眼敷衍对付也得是我。”

“只有这些?”

“再就是帮你们铺场面做宣传。组织自己的徒弟带头换钱,再往民间宣传,说冀东的储备券确实能换来银元、老头票。三人成虎,只要说的人多,老百姓自然而然也就信了。”

“按你估计,帝国大概需要准备多少银元用来兑换?”

宁立言思忖片刻:“有钱人不会一开始就进场,这帮人都精明的很,肯定要先看风色。那些关外逃进来的富翁更是对你们日本人又恨又怕,轻易不会拿钱过来。不过这都没什么,谁都不会跟钱结仇。等他们看到这里的利润,自然就会杀过来。所以给老百姓一定要给银元,日元是给这帮有钱人预备的。大概……二三十万银元就够了,不多。然后就看你们的心气,如果在天津抄一把就走,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如果想要这个货币长期流通,还想从华北弄钱,就再准备百十万银元做储备。金子也得预备几万,给人换金条用。国民政府自从发行法币之后,银行基本不支持金银兑换,冀东允许用票子换贵金属,就是自己的优势,肯定有人愿意来。再加上我说的存钱兑换办法,你们指定是有赚无亏。”

说到这里宁立言停顿片刻,又嘿嘿一阵冷笑:“丑话说前面,中国现在还是小农经济,关上门自己跟自己过日子也过得下去。乡下支持以货易货,不一定非要现金。你们要是想要空手套白狼,不放饵还要钓鱼,纯粹是痴心妄想。不信你们就试试,看这钞票几天变成擦屁股纸!”

第四百八十二章 撑腰

宫岛并没在日租界过夜,在内藤家吃了晚饭,内藤就说自己年老神倦需要休息。老年人睡觉轻,受不了小年轻折腾,把两人赶出家门。

宁立言心里有数,这是内藤对里见甫、甘粕正彦他们表态,证明自己置身事外不参与小辈争斗。如果宫岛留在日租界不走,这两人肯定以为她有所图谋。如果内藤留宿,相当于内藤直接下场帮宫岛站台,这种事关系重大自然不能轻易为之。现在这样安排,算是安抚一下他们,证明宫岛遵守规矩不会在日租界恋栈。直到里见甫等人的势力稳固之后,她才会回来工作。

虽然王竹森事件不了了之,到底是不是宫岛参与策划也没人证明,可是从日租界警察署的反应也能看出来日本方面的态度。他们固然会给宫岛面子,却也不会容忍她肆意妄为,尤其是不能在日租界搞风搞雨。

这次谋杀事件不了了之有很多侥幸因素,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宫岛再怎么跋扈终究不傻,现在这样收兵彼此面上都过得去,她离开日租界算不上丢人,里见甫也不至于生疑。

汽车上的宫岛又换回了旗装,坐在那满面带笑也不说话,就是歪头看着宁立言,后者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方向盘上,好象这条路充满凶险稍一分神就会粉身碎骨。直到车子堪堪进入英租界范围,宫岛忽然惊叫一声。

“哎呀!这可糟糕了,这一天让茂川他们搅合的,把正事给误了。”

宁立言这下只能侧过头:“什么事?”

“买东西啊。咱们就这么出来一趟就回去了,也太没意思了。本来说去法租界的劝业场逛逛,结果被茂川一通搅,全耽误了。他跟我那绕圈子,就是为了自己不担责任,最后让老爷子举荐你。不管将来如何,都没他的错处。老前辈那又是盘问又是吃饭,把时间都浪费了。现在再去怕是也关门了。”

“劝业场晚上有玩意儿看,关门不至于。不过法租界现在不太平,蓝衣社的人在不在谁也不知道,精忠会那帮人说不定也在那活动,格格晚上去不安全。”宁立言说到这里本想停住,可是又想到宫岛早晨的言语以及对自己的担保心头一软,“明天白天过去吧,我今晚上让人安排一下,别出什么岔子。”

“你明个不去警务处?也不去忙银行的事?”

“不差这一天半天。”

宁立言的余光发现,宫岛刹那间笑颜如花,他连忙收回眼神,聚精会神看路。

过了片刻宫岛又说道:“老爷子今个像审贼一样盘问你,你不生气吧?”

“他那不是盘我是帮我。纵然他举荐我当银行总顾问,也会有人出来阻挠。这个世界是要看年龄的,不光中国人讲资历,日本人也一样。王竹森再怎么没用,也是八十岁的老人。这个年龄在那,就没人质疑他。我年岁太轻,盘问我的时候肯定是怎么严格怎么来。今天所有的问题,都是日本方面要提出的,我如果解决不了,纵然是内藤开口也白搭。”

“这回谁要是再敢阻拦,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不就是个破银行么?总共几百万的身家,至于这么刁难人?”

“格格真的支持我?”

“看你说的,我要是不支持你,能给你当举主?”

宁立言不再说话,直到汽车在利顺德停下,他才看向宫岛,神色郑重:“你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回日本。这里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等到我和里见甫分出高低你再回来。”

“干嘛?刚睡了我,就想把我赶走?就算是喜新厌旧,这也太快了点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

宫岛扑哧一笑:“我也没和你开玩笑。连土肥原都管不住我,何况是你?我觉得天津挺好的,我就在这哪也不去。再说了,茂川这么给我面子我也得报答他,帮他联络些社会贤达结交。死了王竹森,总得有其他人补上才行。人敬我一尺,我就得还人一丈。这是做人的体面,咱不能不懂规矩。”

她说话间抬起手,手指在宁立言脸上轻轻抚摸:“再说了,我还没玩够呢。等我什么时候跟你玩腻了,就不和你来往。现在我还没过新鲜劲,不可能把你放了。告诉你,天下只有我撵人,没人能撵我。你想赶我走?白日做梦!”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今天扮了一天小媳妇有点累了,只想回屋歇着,再让你好好伺候我。别的事我不想听也不想管,你干什么我不干涉,有了好处也别想把我甩下。”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来日方长,格格如果喜欢这里,不妨等到风平浪静再来个故地重游也不迟。”

“人都没了,这地方又有什么好看的?”装了一天乖巧媳妇的宫岛此时终于又恢复了往日颐指气使神态,伸手向宁立言要了一支香烟,也不顾自己这身打扮抽烟是否体面狠命吸了好几口,随后才说话:

“跟我睡了就是我的人!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了,你也不想想,没我在这你自己能应付茂川还是里见甫?第一船货没几天就要南下了,里见甫那狗东西肯定是想让你押船去上海,和那边的人斗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是拿到银行总顾问的身份,你拿什么借口推了这差事?内藤那老狐狸心眼太多千万不能信,你要是以为他对你器重就把宝押在他身上一准是自讨苦吃。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会不会为你得罪里见甫可不好说。”

“所以格格陪我跑了一趟?”

“我说了,你是我的人,我不向着你谁向着你?不过你也不用把自己看的太低,这个差事说到底是你自己挣回来的。那个发钞的办法头头是道,分寸拿捏的又准。如果你说自己什么都能解决,反倒是没人信。现在这个尺寸正好,便是里见甫他们也说不出你的毛病。可是话得说回来,要是没我跟着,你就算天大的本事又有谁给你机会说话?是不是这么个理?我走?我走了谁给你做主啊?”

宫岛把自己的脸隐藏在烟雾里,“昨天池小荷跟我聊了很多,包括她自己的事还有你们两个的事她都说了。她和我一样都是可怜人,虽然看上去我比她强,实际情况差不多少。我也不想怨恨谁,人生出来命都是注定的,这辈子享多少福受多少罪都是定数,没什么话可说。我跟你说这个,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压根就不怕死,也部怎么在意这条命。老天对我们也不错,让我们都碰上你这么个好人。说实话,我其实疑心你是要利用我顶罪。可是池小荷一说,我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你要想找个人抗雷,她是现成的,甚至心甘情愿顶这个罪名。你连她都要保,就更不会害我。我这辈子遇到的人不少,真心对我好的没几个。人敬我三分,我还人一丈。就冲你对我的情份,我也得替你做这个主。”

宁立言很清楚,从理智以及利益层面判断,能通过这件事把宫岛也拉下水自然事最好不过。可是听到她这番话,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脱口而出:“这个主你做不起。”

“谁说的?不就是一个破银行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几百万的本钱,赔光了又怎么样?我只要把烟土生意拿回来,用不了半年就能把这些钱赚回来。再说亏损的也是殷汝耕,日本人自己也没吃亏,他们不会为这件事把我怎么样。”

“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宫岛盯着宁立言,后者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宫岛一声冷笑:

“你也说不出来对吧?说不出来,就是钱的事。钱的事对我就不算事,大不了挨几个嘴巴,再不行就降职,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不是钱的事……那我就更得留下。否则就你这小身板,又怎么担的下来?再说这件事内藤也有份,你怎么不劝他离开?”

“他和你不一样!”

宫岛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语声哽咽。

“不一样……好个不一样!就冲你这句不一样,我就没看错人。不管你想干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是这次把天捅个窟窿,我也陪你一起堵!”

第四百八十三章毒计与杀心

内藤对宁立言说的话并非都是托辞,到了他这般年纪精力确实大不如前。当宁立言离开后,他便伏在案头迅速书写,直到深夜才把报告完成。在他起身的刹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发软险些摔倒,幸亏那位一直陪伴他的老仆人及时出现才把他搀扶住。

老了,终究是老了!内藤心里不由一阵感慨。日俄战争的时候,自己冒着qiāng林弹雨在关外奔波,往往一天也休息不了几个小时。被人追逐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得休息也是常有的事。

往往是一场死里逃生的追逐之后乃至在追逐过程中,自己还要耗费心力完成报告或书写情报,紧张程度远非眼下能比。当时的自己绝不会感到疲惫更不会眩晕,反倒是像喝了烈酒一样兴奋,报告完成后会觉得兴奋异常,恨不得马上投入下一个工作,不会像如今这样筋疲力尽神倦意怠。

大概这就是目的不同吧?那时候自己做得工作是帮助帝国开疆拓土战胜强敌,完成黄种人战胜白种人的伟业。如今却是和一个中国人联手给自己的国家挖坑,事情泄露出去,自己肯定会变成罪人被千夫所指。大概是年纪大了,心气一散做事情就没了力气。

不!不该如此!自己怎么可能是叛徒?自己是爱国者!是真正的武士!自己身上流淌着内藤修理亮的血脉,自己为国效力的时候,土肥原那帮人还都是无名之辈,自己的理想又岂是那帮人能明白的?等到自己的布局完成,帝国控制整个亚洲之后,日本国民会来到自己的墓碑前向自己献花道歉!土肥原那帮狂徒则会遗臭万年。

自己的寿数估计不多了。本想让宁立言那小子多折腾几年,如今看来必须改变策略。他的成长速度太快,自己年事已高已经未必能控制住他。若是有朝一日一暝不视,这头自己养大的老虎又有谁能对付得了?

就算是大藏省的官员也不会想到,有人能从冀东储备银行这么个小地方入手,把日元拉下水。

宫岛虽然有些小聪明,到底是格局不够,加上被爱情冲昏头脑,没听明白宁立言话里的意思。他这次瞄准的目标是正金银行的贵金属储备,还有日元在华北的信誉。只有疯子才会有这种胆量,只有天才才会有这种念头,单纯的天才或是疯子都无关紧要,当两者合二为一,就足以成为搅乱天下的祸胎。

自己虽然看透了他的打算却不能阻拦,还得推波助澜帮他成事。

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角力,经济的作用比qiāng炮更重要。帝国的经济不容乐观,即便这些年帝国每次战争都能获胜,可是经济上依旧是捉襟见肘。现在日本国内对于中国的态度还是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武力征服另一派主张以蚕食手段把中国纳入囊中。

武力派不管如何宣扬皇国陆军的战斗力,都没法否认一个事实:华北攻略需要大笔的金钱作为支撑,没有钱就寸步难行。冀东储备银行成立的目的除了破坏本地金融秩序套购物资之外就是圈钱。

帝国需要贵金属,尤其是现在更需要。自从年初开始,英、美等国家都开始提高了对帝国出口产品的价格,同时扩大对华出口物资数量。这种外交层面的变化虽然细微,但是日本高层已经认识到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欧洲列强不会无缘无故打压日本,可是这种行为的原因是欧洲政府的绝密,日本的情报机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还没能打探出究竟。以至于有人甚至把责任甩给了华北驻屯军,认为正是本地军人、宪兵队过分强硬的态度触怒列强,才引来对方的贸易制裁。

不管这种想法是否荒诞,帝国的高层都意识到这背后的危险。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战争所需要的钢铁、原油、橡胶主要依赖进口。石油自给率只有百分之七,一旦欧洲列强把价格抬到一个不可接受的程度甚至中断贸易,号称天下无敌的皇国精兵又拿什么打仗?

在现阶段固然要和列强修好,另一方面也必须在这种最恶劣的后果到来前尽可能多的储存物资,保证自己不受制于人。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得有大笔的外汇和贵金属。

虽然日本奉行金禁止出口政策,又从国民手中疯狂掠夺但依旧是杯水车薪,华北富翁手里的贵金属储蓄就是帝国眼里的肥肉。宁立言显然是看准了这个心思,以此为诱饵,要把正金银行在天津的贵金属储备掏出来,还要让日元在本地名声扫地,无法购买物资。

这个计划如果成功,日本政府肯定会伤元气,军队也就没法发动对外作战。这是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也是个绝户计。

内藤并不想把事情做那么绝。他虽然反对军方的主张可终究是日本人,不想让自己的国家损失太大。可是如今日本军人越来越不受控制,自己的经济战略在本土饱受攻击,在天津更是成为军方的眼中钉。土肥原驱逐自己,茂川秀和对自己阳奉阴违,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这个。

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内藤长叹一声,把一个体面的武士逼上这条路,到底是谁的过错?这是实现自己战略的唯一办法,宁立言想必是看透了这点,才敢在自己面前直言不讳。这个预言家……该谢幕了。

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宁立言活着就没有意义。若是自己死了他活着,说不定帝国还要吃多少亏。自己只是想让帝国安心经略关外不要急于扩张,可不是真想帮中国人守城。让他给自己殉葬,就算是自己为帝国完成的最后一件工作吧。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仆。对方的年纪和自己相仿,身体却远比自己健康,想来寿命也会比自己长。这大概就是只动手不动脑的好处,身体素质保持的好,人就能长寿。

吃间谍这碗饭不能沉迷于厮杀,可是必要的战斗又不可避免。以内藤的财势完全可以像乔雪一样雇佣一批白俄,或是如露丝雅一般养雇佣兵,可他始终没那么做。在他身边看不到“打手”的存在,乃至于有些后生认为内藤有智无勇,可以用**清除的方式解决。

所有这么想的人,最终都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他们不知道,内藤之所以不养些打手刺客不是盲目自信或是拒绝使用武力,而是他有这个老仆就足够了。

这是内藤家族所遗留的唯一财富,一个从小就在深山中修行,直到内藤成为浪人后伴随他冒险游历的跟班。因为祖上的约定而效忠于内藤,这种重信诺的人已经不多,单是这份品格就堪称宝贝,其手段也足够高明。

据说他曾经修行过神秘的忍术以及若干搏斗技能,更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磨练出强健体魄加残忍性格。不管是高大强壮的俄国大兵,还是号称武艺高强的东方武林高手,在这个老仆眼里都和鸡犬没什么区别,随意杀戮从无失手。

如今他的年纪大了,可是身手依旧利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没发出过声音,很多时候人们都会忘记他的存在。当意识到这个人出现时,往往已经失去性命。

“左卫门,我有个工作要交给你。”

老仆面无表情。

内藤对他这副样子已经习惯了,自顾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去杀了宁立言。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结果他的性命。”

老仆没说话,扶着内藤躺倒床上,自己慢慢转身离开,对于内藤的吩咐仿佛没听到。内藤却长出一口气,左卫门虽然脑子不灵光,可是杀人乃是专家,有他对付宁立言,自己就放心了。接下来就要集中精神帮着宁立言完成计划,在这个计划完成之前,自己和他都得活着……

第四百八十四章 难以完成的任务

五天之后,日租界桃山街十号的别墅内,甘粕正彦与里见甫对面而坐。

里见甫摇头叹息:“内藤前辈不愧是人瑞,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段。我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动用自己在东京的关系,把宁立言推上冀东银行总顾问的位置。本来我们的计划是让宁立言去开阔南方市场,让他和三大亨斗个你死我活,再不然就让吉川的手下为他们的主子除去情敌,现在哪条路都走不通了。”

这里原本是普安协会的办事处,自从小日向身死协会被取缔,这栋别墅就空着没人用。原主人不敢收回,外人也不敢要,知道内情的嫌弃不吉利,不愿意和这里产生联系。

甘粕是个务实且不信邪的性子,并没有考虑过吉利与否的问题,随着在日租界开坛收徒成立“东亚安清义道总会”,这里便恢复使用成为总部所在。

与小日向的普安协会相比,甘粕正彦主持的日本青帮更正规也更专业。他把在哈尔滨管理帮会的经验应用在本地,那些日本帮会分子虽然都是桀骜不驯的刺头,可是在甘粕这个杀人魔王面前都得乖乖听命不敢有丝毫放肆,所谓的帮会其实更像个兵营。

他心里非常清楚,本地人并不认可这种管理模式,以这种方法管理帮会虽然更有效率,但是没法融入本地生活,也就不可能取代原本的帮会控制地下世界。他要做的实际就是摆个样子,给本地帮会施加压力,迫使他们向自己低头。

本地人已经习惯了懒散的生活,要想用武力压迫他们低头,必然是个漫长的博弈过程,尤其宁立言作为本地地下世界的龙头,他的存在就是其他帮会分子的指望。原本想要让宁立言去南方开展生意,既是为了借刀杀人也是方便甘粕对本地帮会动手。

突如其来的人事变动让里见甫的计划被打乱,宁立言当上冀东储备银行总顾问负责冀东储备券的发行工作,自然就没时间去南方。

冀东银行的工作既关系冀东自治政府兴废,更关系着日本对华北战略物资及贵金属掠夺,便是土肥原都不敢在这项工作上横加干涉,当下的里见甫自然更没资格反对。除了服从命令之外,他们并没有其他选择,可是心中对于这个安排难免充满疑问。

甘粕皱着眉头,“内藤前辈再怎么看好宁立言,都不该动用自己在东京的人脉为一个中国人铺路,这实在太不寻常。我总觉得我们的内藤前辈对于预言家似乎重视的过分,已经逾越了一个情报人员的本分。”

“可那又怎么样呢?”里见甫懒洋洋地说道:“这次命令来自政府,军队无权阻止。即便是土肥原阁下都说不上话,更无论你我。据说内藤如此卖力举荐的原因是宁立言提出了一个天才的想法,按照他的计划,冀东银行成立的意义不单纯是筹措资金发行货币,更重要的是能够对南京政府的经济予以重创,对于帝国的贵金属收集工作也能起到重要作用。这么一顶帽子下来,谁又接得住?预言家就是预言家,能在白鲸闯出大名的人不能小看。”

“报告的正文我们看不到,具体写了什么高论也就无从得知,但是能让东京下命令,想必是很有一番见地。”

“不单纯是见地。再高明的办法也要上层看得到才有用。按照正常流程,这么一份报告送到东京再被那些大人物看到,起码需要半个月以上。这么快就有了答案,这显然是内藤前辈用了自己的特殊渠道,把文件直接送到了大人物的办公桌上。”

“宫岛亲自出面为他说项,内藤为他铺路,现在连东京都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人绝不是轻易就能铲除的角色,吉川先生应该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甘粕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怪不得堂堂吉川财团继承人会在爱情战场上失败,输给这么个能人也不算冤枉。在哈尔滨的时候,我可不曾见过有哪个中国人能获得这么多日本人支持。过去我认为所谓预言家多半是某个英国人推到前台的代言人,现在要收回这个判断,这个中国人并不是可供操纵的傀儡。在白鲸大出风头的预言家,就是他本人。”

里见甫点点头:“我和你看法一样。不过越是如此,事情就越棘手。”

两人相顾无言,都陷入思忖之中。本来两人在天津的工作任务非常简单,就是搞好庸报,在新闻界埋下一颗钉子,借助庸报的影响力搜集中**事、经济等方面情报。再就是经营烟土买卖,为战争储备资金。

可是就在两天前,特高课又给了他们一项新的任务,搜集有关“预言家”的身份信息,设法查清其真实身份。

天津作为华北明珠北中国情报聚集地,白鲸咖啡馆的一举一动都为日方所注意,咖啡馆里的出色人物自然也在日方视线之内。不过白鲸的存在自有其价值且背后有英国人的势力,日方轻易不愿意直接对白鲸动手以免引起反弹,搜集某个特殊情报员身份信息之类的事很少为之。这次之所以破例还是因为来自欧洲的贸易制裁。

从年初开始的贸易制裁所引发的后续反应即便是宁立言也不曾预料到。在他的设想中,让英美等国家意识到亚洲力量均衡的重要以及日本一旦脱离控制可能对他们利益的损害,在贸易方面稍微做一些平衡,为中国增加几分力量同时削弱日本就是自己那份报告的极限。却不曾想到,这次贸易制裁事件对日本的刺激是何等强烈,所引发的后果又是怎样严重。

日本军方海陆两方对于战略方向本来就存在巨大分歧,这次贸易制裁既是警钟,也是让双方的矛盾找到了一个宣泄出口。

海军主张不必在中国战场做过多纠缠,毕竟日本需要的战略物资中国也没有多少,橡胶、石油这些物资中国也是依赖进口,进攻中国并无意义。为了确保资源供应,应该集中力量进攻东南亚,以占领这些地区为手段,逼迫英美等国低头,与日本重新谈判签订条约。即便欧洲列强不谈判,这些地区的资源也可有效缓解日本面临的资源压力。

陆军则坚持认为应该尽快对中国发动全面作战,以三个月左右时间完全占领中国,实现日本在亚洲的独大。通过迅速增强日本国土的方式提升地位,增加日本在谈判中的筹码,欧洲列强绝不敢和这样强大的日本交恶,会主动扩大贸易份额。何况购买物资就需要外汇、贵金属,这些都只有通过对华作战换取。

海陆两军的主张无疑都是捍卫自己的利益,不管怎么争论也不会有结果,作为情报系统成员,更注意欧洲列强态度的来源。

土肥原根据情报推敲,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认为欧洲之所以态度突变,应该和白鲸新近出现代号为“预言家”的情报人员有关。正是该名情报员所提供的消息,让欧洲改变对日本态度。这种不稳定的因素必须排除,不管让预言家重新做出评估还是从世界上消失,总之都得想法把这个麻烦解决。

情报系统内部支持土肥原想法的人并没有多少,一个中国的情报人员能够影响到欧洲决策,这个想法未免太古怪。但是土肥原坚持己见,并且调动了特高课的力量开始调查。

白鲸那些会员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拿情报或是钱财去交易,另一种则是掮客。他们只是担任中间人,真正买卖情报的人并不出面,由他们担任傀儡交易。

土肥原没急着对宁立言下手的原因就在于此,解决一个代言人毫无意义,相反倒是会让预言家隐藏的更谨慎,对日本敌意也会更重。他给里见甫等人下的命令就是挖出宁立言背后的那个人,再根据对方身份选择应对手段。

可是现在甘粕和里见甫都认为所谓的预言家就是宁立言自己,在他背后并没有其他人。固然这个推论有很多漏洞,比如宁立言并未接受过特工培训,一身技能从何而来?这个人如果有这种能力,又何必屈身于草莽等等,但是两人都相信自己的推论没错,预言家肯定是他!

得出这个结论并不能让两人感到放松,反倒是压力更大。土肥原信不过茂川公馆的人更信不过内藤,把调查预言家的工作交给他们,就是为了避开天津本土情报势力。既然搜集预言家的工作由他们完成,解决这个人肯定也是他们的工作。可是如何解决?

上级和下级永远存在分歧,很多时候谈不到对错,只是大家的位置不同思考方式不一样。从上层角度,自然希望把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控制在自己手中为己所用,对于基层来说,则是越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越符合自己利益,这样自己能少担风险也能少付辛苦。

可是不管哪种方法对付宁立言都不容易。宫岛和内藤旗帜鲜明为他撑腰,现在又多了这个总顾问的差事,就连土肥原怕是都不敢轻易下暗杀令。如果给他们下一个命令,设法控制宁立言,他们又该怎么执行?

两人都属于陆军派系,支持武力解决中国问题,不会拆土肥原的台。可两人终究都不知懵懂少年,知道做人既要对得起帝国也得对得起自己,眉峰深锁良久无语。甘粕忽然说道:“如果宁立言真是预言家,土肥原阁下的推论又是正确的,冀东银行的处境就非常危险。把一只老鼠丢进米缸,后果可想而知。”

“甘粕兄有何高见?”

“老鼠进了米缸,只能再扔一只猫进去。冀东银行里需要有我们的人。”

“你是想……”里见甫看看甘粕:“甘粕兄一口吞下这么多东西,只怕肠胃会非常难受。”

“还好,我的身体一向硬朗,尤其消化能力足够强大。”甘粕咧嘴一笑:“再说还有土肥原阁下帮我消化,这点食物我对付的了。”

“那预言家的情况?”

“我们现在的想法都是推论,并没有证据支持。等猫捉到老鼠再做汇报也不算晚,里见兄意下如何?”

“这次人事变化太过突然,我们的南方市场一下子失去了负责人。我得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至于预言家的事,实在分身乏术,土肥原阁下想必能够体谅我的苦衷。如果任务紧急,特高课会派人过来,现在有多少人就做多少事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开张大吉

天津人好热闹,不管是买卖开张还是红白事,都能想方设法当成节日庆祝。不是请“皇会”就是找“玩意儿”,既是聚拢人气也是彰显财力。从打前清到民国,几百年时间折腾下来,本地人的眼被养“刁”了,一般的热闹镇不住天津爷们,稍不留神还许被行家看出破绽落个贻笑大方。

不过英租界终究不同于华界,英国人不好热闹又被义和团吓破了胆,生怕中国人借着聚会的名目再拿起刀qiāng杀人。因此英租界居民的庆典活动受到严格限制,中街又是英租界精华所在严禁任何形式露天演出。

银行也不同于百货公司,强调大气、庄严而不是热闹,因此各家银行从无“办会”或是“唱玩意儿”的先例。

冀东银行算是开了先河,挂牌营业之日居然在中街办了一场演出,让一帮高鼻子蓝眼睛的洋商人都叹为观止。一群记者围着冀东银行大门不停拍照,几个银行的经理、大班也破天荒从办公室走出,在自家银行门前观望。

能办成这件事自然是宁立言的功劳,有他这个英租界警务高官出面,一些小小的犯规就没人追究。再者宁立言也动了心眼,没找耍狮子、龙灯或是皇会这类人多动静大的演出,只是在银行门口用粉笔画了个圈子,请了大鼓、戏法、相声,凑了堂杂耍。把银行大门当成“三不管儿”当街“画锅”,英国人追问也可以随时收摊算是进退自如。

说相声的借着使活就把冀东银行的货币兑换政策宣传出去,在此之前本地的大小报纸上也都刊出了冀东储备券发行及兑换细则。声明为防共需要,冀东行政公署发行冀东区战略储备券用来购买物资发放军饷。

储备券发行初期兑换比价为,法币一元可兑换储备券两元,储备券一元可在冀东银行兑换白银五钱,折合黄金则按照当日金银比价兑换。英、法、美、德等国货币,不在兑换范围内。

天津的老少爷们虽然不喜欢读书看报,可是都喜欢不卖力气赚钱,这等发财的消息传播速度飞快。账谁都会算,拿着法币到冀东,就能赚半块大洋,等于天上掉馅饼。而且自从南京政府发行法币之后银行的银元只进不出,现在冀东肯把银元拿出来换钞票就算是平价兑换也有人愿意更别说有利可图。

之前法币兑换的事让老百姓心里后怕,不少人担心这里面藏着圈套不敢轻易尝试,对于这等好事持观望态度。但也有胆大或是走投无路之人,决定来这里碰碰运气。

天还没亮冀东银行外面就已经围满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冀东今天开粥场放赈。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又没有组织,很容易闹出是非。幸亏一队荷qiāng实弹的警察在张冲带领下维持秩序,还有一群穿纺绸裤褂打裹腿腰里别斧把,手里提扁担的青帮精壮远远看着弹压,才没让百姓乱起来。否则银行第一天开门就踩死几个人,这买卖就不好干了。

剪彩、挂匾等仪式完成,乘汽车、洋车而来的贵宾上二楼,一楼则准备开办业务。一群衣着光鲜的工作人员打扮得如同餐厅服务生,坐在柜台之后精神抖擞。十几张长条桌凑成两排,放在大厅正中,还有人端来天平、砝码、台秤。

服务人员在人群中发放号牌,另有在几个大汉站在门口,身旁放着个大号铁铃铛。老百姓听人讲解才知道,这是冀东搞得“幺蛾子”。大家要进银行得凭号排队,喊到谁的号谁才能进去,那几个大汉就是负责喊号的。铃铛则是信号,铃声一响,本地人的财运就来了。

不等银行的铃铛响,自行车铃铛声先响起来,人们回头看去,只见个身高腿长的姑娘带头,十几个年轻漂亮身穿制服的女警随后,挎匣子qiāng骑自行车来到队伍后面朝银行看。

有人认出来,为首的长腿女孩正是宁三爷的姨太太武云珠,同来的这些漂亮姑娘都是英租界的女警。这帮人年轻漂亮一身制服英姿飒爽,是英租界一道亮丽风景,乃至不少纨绔子弟挖空心思也要从里面找个太太。穷人惦记不上,只能看几眼过瘾。可是这时老百姓没人顾得上过眼瘾,心思都放在银行里,便是天仙下凡也顾不上看。

一个女警小声问道:“云珠姐,你干嘛不进去,非在外头看啊。”

“你们不懂。我进去就是添乱了,在这看着挺好。今个这日子就怕有人捣乱,我在这盯着,看谁敢闹事。”

二楼会议室内,池墨轩的视线透过百叶窗向外看着,掠过百姓落在这些女警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于百姓人群,脸上露出满意笑容。

成功!这绝对是成功!自己这次真的要走运了!

他虽然也在日本留学,但是并不是经济科出身,对于金融领域一窍不通。这次能够得到这个差事既是殷汝耕顾念乡情,也是池小荷发挥作用。且不说过手三分肥,几百万的银行股份一进一出自己怎么也能弄个三五万外快,就是这份差事的重要性就让池墨轩喜不自胜。

他知道这银行是日本人筹饷骗钱的道具,可是压根就不在乎。有多少中国人破产自杀,又或者日本人会在几时入侵中国他都不放在心里,对池墨轩来说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升官。

自古乱世出豪杰。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个豪杰,可是同样期盼乱世,世道不乱,他的野心又如何实现?虽然殷汝耕待他恩重,可是池墨轩心里并不感激,乃至还有些不满。

这一切本就是自己应得的,凭什么让殷汝耕像赏赐一样送给自己?当初在日本留学,自己的成绩并不比他差,如今自己却只能给他当秘书,没有这个道理!

尤其看着殷汝耕即将成为冀东王,他心里就越发不平衡。主政一方开府建牙,这等好事凭什么就轮不上自己?他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冀东王这个位置,理应是自己囊中之物。

池墨轩很清楚,殷汝耕的位置完全靠日本人撑腰,只要自己能够让日本人满意,取殷而代之并非难事。至少自己有个足够漂亮的侄女,殷汝耕没有。

银行是个机会,自己只要把银行办好,让日本人知道自己才华在殷之上,说不定就会改弦更张。因为这一点,就连池小荷那些混乱的作风问题他都已经不在意,反倒是希望池小荷能够更“开放”一点,多交几个日本朋友才好。

不过池小荷自从进了天津就变成了宁立言私宠,据说和宫岛在利顺德同时伺候宁立言一个,让池墨轩很有些不满。他并不反感宁立言,也不是为当初被宁立言开瓢的事耿耿于怀。他只是觉得浪费。只拴在一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用?何况他又不是个日本人!

可是现在看着外面的情景,对于和宁立言形影不离的侄女反倒是看着顺眼起来。这丫头看来继承了自己这个叔父的聪明,看人眼光不错,现阶段笼络住宁立言还是有好处的。如果没有他,银行开张不会这么热闹,也不会如此秩序井然,没发生任何事故。

今天是个开门红,只要能维持住,自己就算是立了大功。虽然不懂银行经营,可是万物一理,只要门庭若市就没有赔本的道理。

池墨轩的目光又看向金鸿飞,必须承认在金融领域,这个人才是专业的。也正因为此,对他必须格外提防。池墨轩虽然不懂经济,但是懂政治也懂历史,这些则是金鸿飞所不懂的,这也决定了双方的位置高低,谁主谁从。

韩信能将兵,刘邦则可以将将,所以韩信一辈子也斗不过刘邦。

表面上池墨轩对金鸿飞信任有加推心置腹,全权委托给金鸿飞操办,实际暗中一直让自己的警卫对金鸿飞进行监视,防备他搞什么小动作。只不过业务方面自己一窍不通,想要制衡他还有困难,宁立言……似乎是上天给自己派来的帮手。用他制衡金鸿飞,让他们彼此敌对,自己就不会大权旁落。

深谙权术精要的池墨轩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向宁立言走去,准备与他寒暄几句增进友谊。都是场面上的人,当初的那场不愉快肯定没人提,有自己这个侄女,不怕他不和自己亲厚。

可是还没等他到面前,明明穿西装打领带,却又粗鲁无理如同打手的佐藤秀忠横插一杠子,抢先与宁立言握手,又和池小荷寒暄。对于佐藤秀忠池墨轩自然不敢招惹,本已经迈出去的脚步瞬间转向,极其自然地走向了另一边和人交谈的杨敏。步态从容语气自然,仿佛一开始就决定来这边,外人绝对看不出真相。凭借这手本事若是去海外角逐个表演奖项,多半不会落空。

佐藤秀忠面带微笑,对宁立言表示感谢,又不住夸奖。“我必须承认,英租界警察在维持秩序方面远比日租界的警察更为出色,我回租界之后会向居留民团反应这个情况,邀请宁处长帮助也给日租界的警察进行培训,让他们学会该怎么工作。”

“佐藤先生太客气了。英租界警察组织过几次演练,大家操演的熟了,就知道该怎么做。日租界的警察只要也加强练习,也不会差劲。再说老百姓今天来也是来办业务的,谁在这个时候捣乱老少爷们也不会答应,我自己可不敢居功。”

“宁处长真是谦虚。不过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帝国不会让有功之臣受委屈。”

两人边说边走,已经来到会议室的角落位置。佐藤秀忠的尊容加上日本人身份比皮鞭还好用,他一过来几个来宾立刻逃开,空出好大一块位置。佐藤压低声音道:

“外面那么多人,想必都是准备换钞的。冀东储备券在本地顺利打开市场,宁先生当居头功。”

“现在庆祝太早了。如果银元或是日元准备的不够,一样会闹笑话。我最多只能保证银行不被人砸掉,可没法强迫大家接受储备券。”

“宁先生放心,内藤老师对你非常器重,为了你的计划这几天马不停蹄到处游说,终于把所有关节都打通了。”

“这银行里我只有百分之三的股份,所谓的计划收益可不是我的,最多就是几个顾问车马费,那才几个钱?还没我在银行存的钱多。”

“是我失口了。”佐藤道歉倒是利索,随后继续说道:“不过你的股份不是百分之三,吉川先生已经同意把他名下百分之二的股份无偿赠送,现在您拥有冀东银行百分之五的股份,法律文件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先别说那个,我先问你,到底准备了多少。”

“银元十二万,日元四十万,刚刚送到冀东金库。”

宁立言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你们日本人还真大方,居然拿了这么一大笔钱出来做本金,要是买煎饼果子能吃到死。”

“这只是第一笔,后续的资金会陆续送来,这次既然要做大事,钱是不会少的。”

“这是冀东银行的事跟我无关,你找我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这忙着呢。”

第四百八十六章 生意兴隆

佐藤秀忠脸上依旧带满笑容,“我们是合作伙伴也是盟友,大家都是为了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而努力。宁先生想出了这么高明的办法,帝国非常满意,找宁先生谈的自然是好事。”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有嘛话就直说吧。”

“宁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就直言相告了。银行这边需要宁先生指导,可是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即便是担任了冀东的总顾问,主要的精力还是要放在警务处。为了避免惹人闲话,也免得耽误大事,所以我想给宁先生推荐一个副手。至于能否留任全看宁先生的意思,我绝不会干涉。”

“副手?男的女的?多大岁数?好看么?”宁立言一口气扔出连串混账问题。他对佐藤秀忠犯不上给好脸,自己跟他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态度再好也没用。反过来,只要日本人需要自己服务,就算自己的态度再恶劣,他也得受着。

佐藤干笑几声:“宁先生说笑了。虽然帝国女子大学有大批相貌出众精通经济金融的高材生,可是有格格在身边,这些庸脂俗粉又哪里入得了宁先生法眼?我推荐的乃是我一个多年好友,为人老成少言寡语,天生是个给人当助手的材料。”

“既然佐藤先生那么说,我还能说什么?人来了没有?引荐一下吧?”

“不急,我们先做正事再引荐也不晚。”

老百姓期盼多时的铃铛,终于叮叮当当地敲响,虽然旋律听上去和收脏土的没什么区别,可是对于充满发财梦想的人群而言,这声音无疑就是天籁。

不过这些在门口已经站了半天的老百姓暂时还不具备进入银行的资格,他们和那些变戏法、唱玩意儿的人一样,都是银行的活广告。即便是在秋风里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大鼻涕流到嘴边也不能那么容易就放进银行,还得靠他们在外面吸引注意力。方才在会议室里喝咖啡吃点心闲聊的体面人,才是第一批顾客。

在外面照了半天相的记者已经来到一楼,既是为了抓拍几个要人存钱的镜头,也是为了一会方便领车马津贴。冀东银行出手大方,今天凡是来的记者,按照报纸发行量派发不同级别的津贴,最少也是大洋十块。除此以外,还在小白楼“义顺和”订了位置,有全份的俄式大餐供应。进来领票,才能享受这些福利。

在闷罐、烤鱼的激励下,记者表现得格外卖力,镁粉烟雾此起彼伏,整个银行大厅乌烟瘴气,若不是宁立言在此坐镇多半就要把xiāo fáng dui招来。

冀东储备银行成立的目的终究是吸收存款,今天到场的这些头面人物和银行也达成了默契,暂时不参与货币兑换,今天来纯粹捧场存钱。也不用硬性摊派指定数字,一切都靠心意。反正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三块五块的,谁也不好意思拿出手。

这帮人家私丰厚加上有足够的社会影响力,一般不会自己操持钱财存取,需要用钱都由家里的管事代劳。真要是动用大笔款项也是通过银行过账,不用持有现金。可是今天银行特意拜托,一定要用现金,而且必须是贵金属不能是钞票,这帮人也只能配合。

虽说国民政府已经立法禁止市面上贵金属流通,可是南京政府的法律向来只对老百姓生效,更别说英租界素来是法外之地。就连冀东都能成立银行,有关贵金属的禁止条例自然就是个笑话。

一楼大厅里站了几十个壮汉,脚下一字排开,都是柳条编成的大号旅行箱,在每口旅行箱上都贴有名签,表明这些箱子的归属。

池墨轩下楼的脚步都充满了兴奋,踩得仿佛不是楼梯而是云彩。他提醒着自己要保持风度,要表现得沉稳得体,要让日本朋友知道自己是能做大事的人,喜怒不可形于色,更不能因为一家小小银行经营有成就露出喜色。可是当相机镜头对向他的时候,池墨轩还是忍不住举起了手用力挥动,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思想控制,笑得就像是一朵怒绽老菊。

大厅里预备了扬声器,池墨轩从怀里掏出演讲稿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充满真情实感的腔调,向天津父老证明自己造福百姓服务大众的决心。同时也表示冀东银行财力雄厚,背后有冀东特别行政公署、满州国立银行以及大日本帝国的全力支持,并且配备有最优秀的管理人员,最好的经济。包括在欧洲留学的博士,在日本研究经济多年的学者都为银行效力,因此冀东银行永远不会倒闭,本地父老的钱将得到最妥善的保管,并能以钱生钱让百姓得利。

池墨轩是殷汝耕的笔杆子,笔下功夫很是来得,这篇演讲稿文法精妙字词优美,堪称一流文章。惟一的遗憾便是他的南方口音,一口带有江南特色的国语让本地人听得不甚了了,贵宾固然不屑听,外面的百姓更是不愿听。

任谁站在秋风里没吃没喝一个上午也都是一肚子火气,扬声器的声音传到外面,听来和苍蝇跳舞没什么区别。一些百姓已经忍不住发出嘘声,如果不是巡捕和混混就在附近,多半已经有人大声鼓噪骂娘。

佐藤秀忠适时地发出几声干咳,提醒池墨轩适可而止。事实证明日本朋友的身体健康重于一切,听到咳嗽声之后池墨轩语速陡然加快了一倍,以至于最后一段表述冀东政府防共决心以及与大日本帝国携手进退的慷慨陈词都含糊着过去,连池小荷都没听明白叔叔到底说的是什么。直到最后,池墨轩才鼓起丹田气,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现在,仪式开始!”

掌声响起。

老百姓也不在喧哗,全都瞪大了眼睛向里面看。站在后排的拼命踮脚,或是扒着前面人的肩膀向空中玩命蹦跳,希望能够看清楚一点。

人无头不走。穷人在理财方面没有经验,更失败不起。所有投资都是跟在富翁身后进行,即便是因此被坑了无数次依旧不肯悔改,有钱人买什么他们才敢买什么,并认为这是保证自己不被坑的最佳办法。这次冀东银行换钞也不例外,有钱人固然想要老百姓探路,老百姓也要看看有钱人对这家银行是否信任。

池墨轩的嗓子被最后那几个字喊塌了,光张嘴说不出话,取代他位置的则是金鸿飞。比起池墨轩,金鸿飞倒是从容的多。

原本在他看来这银行就是个大坑,自己被迫受命,也只是希望让它倒闭的不太难看自己又能发一笔小财才是。可是得知宁立言的建议之后,金鸿飞也看出了这里面的财路,对于冀东的兴趣大幅度上升。

他是个做惯投机生意的,在心性上远胜于池墨轩这个新手,知道越是发大财的时候越要沉稳,这时以富有磁性又带有几分煽动味道地腔调宣布:“冀东银行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我们敬爱的殷汝耕先生!为了表示自己对冀东储备银行的信心,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冀东广大父老同甘共苦,特意将自己全部身家折合成黄金三百二十两,放在冀东银行储蓄!由于殷先生有事不能来,特由池墨轩先生作为全权代表办理一切手续!现在,就请广大乡亲父老跟着我一起验看本金!”

两个壮汉搭着一口柳条箱过来,放在金鸿飞面前的办公桌上。区区二十斤黄金当然用不到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可是这些黄金属于现在冀东的最高长官,未来的冀东王,这背后代表着冀东二十二县百万父老的民心民望,代表着殷先生的一片拳拳之心,分量又何止于千钧?如果不是空间有限,理应用四条大汉共同搬运,最好还要累得满头大汗表示自己力不能支,才能证明这些黄金的真实重量。

老百姓毕竟见识有限,甚至有些人不知道殷汝耕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的关注点只在黄金上,看着二十根大条子被人一根根拿出来称重,烁烁金光冲破烟雾直送入众人眼中,所有人都觉得血液沸腾,就连瑟瑟秋风都变得温暖舒适,再不会让人觉得寒凉。

金子!果然都是金子!有钱人肯把金货存到这家银行,证明这里肯定不会吃倒账!看客都是这般心思,紧紧攥着自己手上的号牌,等待叫号。还有的则抱着观望态度,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人往里存钱。

殷汝耕之后自然就是池墨轩,作为殷汝耕的副手,他虽然是银行董事长但是排名固然在后,存的钱也不能比殷汝耕多,只有八十两黄金。实际上池墨轩就算想多存也没有那么多钱财,就是这些金子也有一半是找金鸿飞临时借贷来撑场面,等演完戏就要把金条取出来归还。

人群中的汤巧珍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狡黠地微笑。她已经注意到两个细节:第一,称呼殷汝耕为先生并非专员,可见他已经不认可民国政府授予官职,叛变割据只在朝夕;第二,这些人的黄金只是称重,却没经过验金石检验,对于纯度并没有考察,这到底是信任还是另有玄机?

这时金鸿飞好象是被谁踩了脚趾头,声音陡然调高了八度:

“接下来这位是日租界的内藤义雄先生,向冀东银行存款银元二十万。折合黄金一千七百六十两!在此,我们必须强调一点,这些黄金乃是内藤先生的毕生积蓄!老人家把自己全部身家在冀东储蓄,足以证明对于冀东的信心!这笔储蓄的dài bàn人是……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宁立言!下面有请宁处长过来,办理手续!”

第四百八十七章 财源茂盛

储蓄工作进展顺利,观看的人群的情绪也越发亢奋。虽说内藤表示这笔当总顾问的填坑钱由他来出,也是要借这个机会把钱洗白顺带绝了土肥原等人的念想,可是宁立言终归不能真的一分钱不掏,用内藤的钱成全自己的事。他也在冀东银行存了二百两黄金,折合银元将近两万,算是给了冀东面子。

负责储蓄的贵宾并不都是存黄金。毕竟太平古董乱世金,本地有钱人消息灵便,虽然眼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是总有人闻到些不同寻常的滋味,黄金还是留在自己手里才放心。因此柳条箱里多一半还是银元。

这些银元的实际价值赶不上内藤、宁立言所存的黄金,不过成千上万银元堆在那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从视觉效果上比金条更有感染力。再说外面这些老百姓也知道自己的财力如何,就凭自己那点钱黄金再好也得不到,这些银元才是自己实打实的好处。

物以稀为贵,如今市面上银元越来越少,银子的购买力便有所提高。虽然美国政府已经开始下调银价,但是在华北地区银元的购买力依旧超过法币。人们喜欢银元,也想要保存银元,一旦局势有变南京政府的票子能不能花还在两可,银元才能保住身家。

原本还有人担心冀东银行空有其名,万一到时候拿不出银元自己的钞票就打了水漂,现在看到大笔的银币,心也就放回肚子里。

随着贵宾储蓄结束,普通百姓也开始放号。兴奋的人们拼命向前挤,可是把门的认号不认人,想要夹塞或是硬闯都办不到。再加上本地大名鼎鼎的宁三爷在此,也确实没人敢闯这个空门。

人们抓耳挠腮地在外面等,一手握着号牌另一手紧握着怀里为数不多的钞票。明明秋风肃杀,额头上却已满是汗珠,手里的法币被揉搓成一团,心里反复算账:这一次自己能赚多少?后几个月全家的嚼谷儿,能不能靠这钱换钱的法子挣回来?

金鸿飞看着人群,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随着人群移动,成捆的储备券变成了皱皱巴巴的法币,等于是用废纸换了真金白银。河北乡下的老农,山林里的土匪都不会嫌弃这些法币卖相差。把这些票子给她们,就能换到粮食、棉花、布匹,也能让那些桀骜不驯的匪徒臣服于日军。

日本人眼睛不瞎,办成这件大事是谁的功劳他们心里有数。固然这家银行名义上的负责人是池墨轩,他们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个金融专家才是真正功臣。

反正已经落水,就落得彻底一些。让日本人知道自己的本事,将来给自己来个体面的安置。再说这么大笔的钱财过手,一进一出盈利非同小可,自己若不能趁机发上一笔财岂不是白活?王竹森那老东西说到底还是福薄命浅,没等到享受就被人结果了,他的那份好处自己该想法弄到手……

就在金鸿飞志得意满的时候,忽然觉得从背后吹来一股阴风,吹得他汗毛倒竖,机灵灵打了个冷颤。虽然秋天风寒,可是银行里热得像火炉,这股风自然不是正常现象。完全是多年来在生意场打滚磨练出的一种本能,阴风起必有人对自己心怀不善。

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池墨轩正满面笑容地和杨敏交谈。难道是他?金鸿飞想了想,随后自己就打消这个念头。

这个书生只会舞文弄墨逢迎拍马,对经济一窍不通,银行今后想要运营处处全靠自己,保护自己还来不及怎么会心生恶念。再说这个老色鬼看到女人就走不动路,有自己干活正是求之不得不会对自己不利。

难道是……刺客?

想到王竹森不免就想到那场行刺,金鸿飞的心也陡然一紧。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到现在还没线索,难道是自己为日本人效力太过,被他盯上了?这个刺客就藏在人群里?

他紧张地四下看去,贵宾们三三两两的聊天交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只是在金鸿飞看来,这些笑容都充满了虚伪,好像三流匠人制作的劣质面具。每张面具后都可能隐藏着一副狰狞面孔,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他们未必是刺客,可是手上的血比刺客只多不少,谁都有可能害自己一无所有丢掉性命。

原本高兴的心情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金鸿飞的心脏陡然收紧,一腔喜悦化为东流。冀东自治等同古时候的谋反,冀东银行就是为乱臣贼子提供军饷粮草的兵站。自己把银行经营得越好,罪过也就越大。

尤其是储备券换法币的政策,更是让原本一钱不值的废纸成了本地的流通钱币,在国府眼里自己的罪过比王竹森大多了。连王竹森都被杀了,自己又该是何等下场?

他掏出手绢擦着头上虚汗,再看那些兴奋的换钱百姓目光已经发生变化,他们不是待宰羔羊而是索命阎王。说不定蓝衣社的刺客就藏在他们当中,随时可能掏出手qiāng或是丢出一颗zhà dàn!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迅速放大,让金鸿飞手脚发软。他真想大喊一声,这个主意不是自己出的,是宁立言想出来的,要杀要剐应该去找他才对!

想到宁立言金鸿飞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宁立言居然不见了。如果他在场,池墨轩也不敢和杨敏搭讪。再看池小荷倒是和几个男性贵宾说笑,这就越发奇怪,这个人到底去哪了?

“宁处长,这个人就是我给您推荐的助手,也是我的老部下,黑生英吉。他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听话。你只要把事情吩咐给他,就什么都不用管,保证给你完成得很好。只不过就是脑子不怎么灵光,让他自己拿主意就肯定会出状况。如果宁处长有更好的人选,我就让他继续跟着我干,如果没有的话就让他给宁处长当个助手,相信他不会惹麻烦。”

在二楼的一间小会议室内,佐藤秀忠向宁立言介绍着自己推荐的人手。宁立言心里有数,这所谓的推荐和安排没什么区别,肯定不容拒绝。黑生英吉就是日本人安排的耳目,防备自己闹出什么变故。

这个安排倒是不算过分。毕竟冀东银行自身的股本就是两百五十万,虽然原本压一百万在正金不能动用,可是随着计划改变,这条也做出调整。

不但冀东的二百五十万随时可能投入,正金银行也可能随时提供日元贷款,用来套取本地人手里的金银。这么大数字的交易,不管日本的tè wu ji gou还是商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安排个自己人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想归想,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还是很难把他和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联系到一起。四十几岁的年纪矮个子罗圈腿,早早已经谢顶,只有头部边缘一圈还有些稀疏毛发幸存,中部则是寸草不生油光锃亮。相貌平庸让人难以记住,唯一能引人注意的就是那厚得像啤酒瓶子底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反光,看着像是个电灯泡成精。

这模样加上点头哈腰的态度,和日本洋行、商铺里的办事员简直一模一样。饶是宁立言知道特工理应貌不惊人便于隐匿,也无法相信这么个标准的上班族就是派来防范自己的日方特工。

“宁先生好!给您添麻烦了!今后请多关照!”黑生英吉说了三句话鞠躬三次,都是九十度标准鞠躬礼,让宁立言越发觉得不适应。佐藤笑道:

“黑生君一定要认真工作,服从宁处长安排。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上司,你只对他负责,不用再听我指挥。如果他开除你我也不会接收,你就回老家接着种水稻去。”

“明白!”黑生说着又是一个躬。

佐藤不再理会他,而是对宁立言笑道:“宁处长真是个天才,您的计划看来比想像的更加成功,按照今天的势头只怕用不了一个星期,冀东银行的储备券就会被兑换个精光。”

“白送钞票的事,大家自然都喜欢。不过做生意就是如此,想要吃独食结果只能饿死,大家都有好处利益均沾,生意才能做得长久。至于储备券,既然知道自己发少了就别闲着,抓紧时间赶快印啊。这可是挣钱的好机会,过这村没这个店,银行吃的是信用饭,要是老百姓觉得你手里票子不足,这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局面可就全砸了。”

“宁处长说得有道理,不过钞票不是报纸,印刷不是容易事,再说还得运输,这也需要时间。”

“那你们还不抓紧?真等到没钱可换的时候可就彻底麻烦了。”

“这不光是抓紧的事,宁处长肯定明白准备金的道理,钞票的发行取决于你有多少准备金,而冀东的准备金只有两百五十万,我们印刷了大约七百万……”

“七百万是骗你们日本人的,也就你们这帮实心眼的傻老爷们信。别看我不在冀东,也敢下这个断语,他要是没印出一千万我跟你姓!一般的钞票印刷发行是要看准备金,冀东可不是,冀东发多少钞票只取决于一件事:胆量!你有多少胆子,就能发多少钞票,你们日本人缺胆子么?不缺。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贵金属么?怕什么?别忘了你们手里有个天大的财源呢。里见甫和他的大烟土,那玩意比印刷厂的设备好用多了。去上海的轮船两天前就出发了吧?只要烟土贸易转起来,别说一千万,五千万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机器顶得住,你们就印去吧!敞开印别犹豫,想吃包子别怕烫嘴,想发财就别怕钱咬手,放开手脚赶紧弄票子,这事要是因为没有储备券半途而废罪过别算到我头上。”

第四百八十八章 家事

乔雪并未参加今天的冀东开业仪式。对于这么个热衷社交的女子来说,这委实有些不寻常。现场的宾客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吃醋,或是因为宫岛的关系导致这对已经板上钉钉的情侣之间发生隔阂,神仙眷侣搞不好又有变数。

宁立言心里有数,乔雪不出现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她在没有明确地位之前刻意避免和杨敏共同出席重要的社交场所,免得被别有用心者当成个妾室看待;二是她今天另有要事。

等回到别墅的时候,乔雪已经在台球室自己打了半局,宁立言也不说话,拿起球杆站在一边等候。乔雪似乎没看到他,专心致志的瞄准、推杆,只是这一击并没能达到目的,红球在袋口边撞了几下,最终还是顽强地逃脱落袋命运滚到了一边。

乔雪气呼呼地把球杆放下,低头嘟囔:“今天不用去利顺德……”

她的话音刚落,不想宁立言没去接手,而是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直接亲了上去。乔雪奋力挣扎着,但是怎么也摆脱不了,很快就以更热烈的态度回击回去。过了好一阵子,宁立言才终于开口道歉: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间别墅的所有人,也包括珞伊……我知道这是个计划外的变数,而且对你们来说这显然不应该,可是我没办法。或者说我的才能不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明白,其实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只是心里依旧不高兴。”乔雪抬头看着宁立言:“爸爸给我发了一封电报,话说得很含糊,但是意思我明白。在伦敦的时候有个英国小伙子见过我,还和我跳过舞。当时没当一回事,没想到他现在成了海军军官,就在我家那边驻扎。他想要追求我,而父亲的意思是想要我给他一个机会。”

“他的家世很好?”

“名声显赫。欧洲人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贵族沾边挂拐往往能攀扯上英国王室。这个英国人恰好是个和皇室沾亲的贵族,就像是北京城的八旗子弟,不过比他们出息。”

“这种贵族听说都破产了,顶个空壳子爵位招摇撞骗。”

“他家祖辈都善于经营,论财富在我家和吉川家之上。而且在政界很有影响,毕竟英国的政治格局就是那样,有钱就有一切。”

“岳父是认为把财产迁移后需要个靠山,你也需要个足够强大的夫家保护。为人父母都是这个想法算不上错处,如果以后我的二宝要嫁人,我也希望她嫁个家世显赫年貌相当的富翁,这很正常。关键是你的态度。”

这次变成了乔雪主动。一通热烈的唇舌交缠,代表了乔雪的选择,也让台球室变得温暖如春。

“我们……结婚吧。不用等到那该死的银行破产,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今天怎么样?保罗自己就是个牧师,可惜人们只记得他是个工程师没人记得他这个身份,他做梦都想给人主持婚礼,我们应该帮他一次。”

“我当然希望现在就把保罗找来跟你办喜事,可是对你来说……这不公平。我应该给你最好的,婚礼、婚纱、教堂、神父,不是保罗那个一口唐山话的兼职神父,是正经八百的神职人员。再说我们来不及宴请宾客,你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如果结婚的时候只有两三桌酒席像什么样子?相信我,我能给你最好的,好饭不怕晚,咱们慢慢等。”

乔雪的人被放在了台球桌上,眼神也变得逐渐迷离。虽然宁立言再三声明和宫岛是逢场作戏,她也不相信两人会有什么结果,可还是对他们的接触感到恐惧。

倒不是说宫岛的危险性大于杨敏或是唐珞伊,而是这个魔女的占有欲强的要命,破坏力也格外惊人。这次她动了真情,更是件了不得的麻烦。如果非要chā jin来,宁立言就得承担巨大压力,万一他真的屈服,这个家庭现有的局面一定会被打破。

天无二日,一个家不能有两个女主人,纵然宫岛能容下其他人,也肯定容不下自己。

她相信自己和宁立言的爱情,可是她无法确定这个男人在爱情与事业之间会做何选择。如果从大局出发,和宫岛确定关系更有利于宁立言的事业。不管是在日本人身边潜伏下来,又或是策划更大的行动,有这么个女人做掩护都是好事。可想而知,宫岛东珍的丈夫这个身份,对于其潜伏在日本人身边能提供多少便利。

宫岛自己也是特高课成员,且对宁立言动了真情,哪怕是只要把她讨好,让她认为宁立言和自己一心一意,就不知道能套取到多少有价值的消息。即便行事作风偏激如蓝衣社,高层只要脑子没坏掉多半都会希望宁立言能保持和宫岛的关系,建立一条消息渠道。

比起两国交战,个人的感情问题没人会在乎。如果宁立言为了宫岛放弃自己,没人会说他的不是,相反可能称赞他忍辱负重为国舍家。

以往一向目高于顶的乔雪这次确实感到了来自情感方面的危机,虽然对她而言找一个优秀的丈夫不是难事,但是情投意合之人这辈子却只有眼前这一个。她必须争取。至于那个年轻有为的英**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露丝雅的叮嘱在耳旁回荡:“宝贝儿,如果从合作者的角度,我希望你一直保持单身,这样才能更好的工作。可我不是那种混蛋,我们是朋友也是家人,我希望你幸福,更想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所以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不轻易让男人得手是理智的象征,但是如果这种矜持保持的过分,也可能适得其反。虽然中国男人不喜欢宫岛那种dàng fu,但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她这种人可能优势更大。毕竟这不是个太平年月,在不考虑白头偕老的前提下,或许男人会选择更实际,更容易得到的一个。”

基于压力,乔雪终于放下了自己的矜持,乃至任爱人为所欲为随意摆布。好在自己选人的眼光没错,宁立言并没有轻慢她的意思,更不会在这种地方要了她。直到乔雪心中那股怨气暂时被羞涩与情爱所取代,宁立言才开口询问。

“白鲸那边收获如何?那群鲨鱼是什么想法?”

“我现在怀疑他们还能否算作鲨鱼,我更愿意叫他们秃鹫,鲨鱼看到血腥就会发起进攻,秃鹫却只敢对死尸下手。”

“他们害怕了?怕日本人报复?按说不至于啊,大不了做完这票就走人,那几个投机客不都是想着回欧洲么?启程回乡之前,就没想着弄一票?”

“意租界的帕西诺伯爵早在两年前已经破产,全靠借贷维持自己的体面,他为了发财可以什么都不顾。像他这样的赌徒还有好几个,另外也有一些本就是在本地混不下去的失败者,也想要回国之前弄一笔钱。他们不害怕日本人,却害怕亏本,他们手上筹码不多,赔不起。这都是你的责任!”

乔雪俏皮地在宁立言手臂上拧了一把。“原本冀东银行只是个跳梁小丑,一百五十万左右的股本,在金融市场上算不了什么。这帮人联手绝对可以把它吃下来。可是在你的改造下,它变成了一头巨大且强壮的怪兽,让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吃不到肉,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冀东原本确实很好对付,但是那也只是对付个冀东,最后无非是一家普通银行破产,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地每年都有银行破产,也有新银行开张,不算什么大事。这次民丰银行、正金银行、满州国立银行都被拴在一起,本地的日元信誉也会被拉下水,这样的局面才有意思不是么?”

“这确实是本地近年来少见的大场面,内藤老前辈都闲不住了。露丝雅那边收到消息,内藤这段时间开始频繁拜访,还发动了他在东京的老关系进行游说,努力让正金银行入局。”

“老爷子这也是拼了。他拿了二十万出来就说是自己毕生积蓄,这话只好去骗鬼,有脑子的谁都不会相信。可是毕竟年岁资望在那,他说是就是,谁要是穷追不舍上层就有人要说话。他这样收场也不错,带着钱过几年安生日子等死就完了。可惜他是个闲不住的,临死还得大折腾一回。看来他确实不想让日本军队进关,这点没说假话。”

“这不代表他值得信任,别忘了他是个日本人,而且是从庚子年就到天津的日本特务!”

乔雪提醒着宁立言,后者朝她点点头,随后将乔雪从台球案子上抱下来,又把象牙台球一字摆开。

“这就是现在的冀东,正金、烟土、民丰、满州、再有就是日本的各个机构。它们就像是曹孟德的铁索连舟,我就是献连环计的庞统。如果没有孔明借风,奸贼的八十三万人马就真能借着这个办法过江,东吴连刘备全都得输给大白脸。如果是那样,庞统是不是罪人?”

“多半如此。百姓不会知道他们的计划,只会从结果出发。不过……”乔雪说话间拉住了宁立言的手:“我不管你成为罪人还是英雄,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两人的身形再次靠在一处低声私语。

“如果我真的选择离开你回家去接受那个英国佬追求,你会怎么样?”

“我就跟你一起走,跟那个英国人决斗。”

“这边的事呢?你不管了?”

“家乡的事要管,可是媳妇也不能跑。”

“贪心。”

门外汤巧珍的身影出现,但是随后消失,只留下一声轻叹。

第四百八十九章 善意提醒

汤巧珍来找宁立言并非拈酸吃醋更不是故意破坏属于他和乔雪的温馨时间,而是确实有事情商量。自己的父亲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想念外孙,让两夫妻带着孩子过来参加家庭宴会。根据父女以往的关系以及汤玉麟的性格,汤巧珍可以确定这是信口胡扯。看外孙子是假,扫听事情是真。至于要扫听的事情,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冀东银行有关。

虽然是骨肉至亲,可是对于自己家人汤巧珍并无信任。他们只认钱不认人又不懂得保密,宁立言对冀东银行的图谋不可能跟他们说实话,即便是亲生母亲也一样。可是不跟他们说实话的代价有可能是他们稀里糊涂拿着积蓄入局,最终落得血本无归,自己心中又有些不忍。再说这么一大笔钱本应该得到很好的操作,就那么填进冀东的坑里就白白便宜了敌人。

应该把这笔钱拿到手自己操作,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要想说服父母把钱给自己也非易事,父亲从骨子里重男轻女,即便自己如今事业有成可是在父亲眼里依旧是靠男人成事,没有宁立言撑腰注定一事无成。大钱根本不可能交给自己操作,反倒是宁立言这个地位尴尬的女婿更能得到父亲信任。

原本想叫上宁立言一起去,可是看到他和乔雪亲热的样子,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她不想被乔雪小看,更不想被她怀疑是变着法邀宠。毕竟自己和宁立言的第一次就是这么个状态下把人拉走,然后用计做了夫妻还有了孩子。虽然她从未后悔这个行为,可是在乔雪眼里那是自己一辈子的短处,到了现在还有意无意地拿出来敲打,自己不能在她面前丢人。

好在这种大事不一定一次谈成,今天自己去谈一谈,等到大概意向定下来,再叫上爱人也不晚。

现在的天津处在一种非常诡异的状态,从大环境看危如累卵,但是就眼下这个节点看又相对太平。日本人想要发行钞票套取贵金属就不能在这个时候破坏秩序,以免自己的大业受损。

只要日本人不闹事,天津就出不了乱子。再说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从汤小姐变成了宁三爷的姨太太,那些捞偏门的但凡脑子没坏就不敢惹她,意租界巡捕房里也有宁立言名下弟子可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略作思考就抱了大宝上汽车,直奔意租界。

宁家的司机还是老谢。他虽然只是个司机,可是一帮巡捕房的探长、探目或是码头上威风八面的江湖大哥看到他都要鞠躬敬烟,生怕得罪了这个宁三爷心腹,被他找机会告黑状。

老谢守着司机本分,不主动和宁家女眷说话,倒是汤巧珍为人没架子,一边哄着大宝,一边和老谢拉家常。

老谢也不回头,与汤巧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聊了些闲篇之后才说道:“太太,我跟您扫听点事,有个开报馆的小子叫于鲲鹏的,您认识么?”

“你是说胡言社的那位于总编吧?他的报馆就在新女性旁边,怎么会不认识?”汤巧珍说到这里眼珠一转,

“老谢,你跟我动心眼!你三天两头和三哥去报馆接我,不可能没看到胡言社,问这句话什么意思?这话是你问还是三哥问的?”

“咱不说闲话么,太太怎么还多心了?您还不了解三爷嘛脾气么?他不是个小气鬼,乔小姐跟洋人跳舞,杨小姐和男人谈生意他都不吃醋,您和个同行说几句话,喝几杯茶,三爷还能不让?我跟这位于主编不是不熟么?想说话也说不上,只能请太太受累了。您得机会跟他念叨念叨,做人做事得悠着点,别以为在英租界就能为所欲为。他那个胡言社虽说号称胡言乱语信口胡诌,写的都是胡话笑话,可日本人不是傻子,不会因为他这种托辞就手下留情,他这报纸有点太过了。”

汤巧珍知道老谢话里的意思,名义上是让自己劝于鲲鹏,实际还是希望自己和于鲲鹏保持距离。胡言社是去年才在英租界成立的报社,主编于鲲鹏是个三十出头的书生,相貌风度都属一流,算个英俊人物。

整个胡言社只有于鲲鹏一个主编加主笔,再有一个他雇佣的工人,负责往印刷厂送报样,再有就是派发。这报纸开篇就以于某酒后胡言信手涂鸦为标榜,又特意说明:报名胡言无须认真,博诸君一笑而。是一副标准狂生派头。

这份报纸以胡言为托辞,实际内容都是抨击时政,号召民众觉醒,不要再这么浑浑噩噩的生活下去。从鸦片战争举例,一直写到当下。认为中国屡次被洋人欺负的原因就在于民气不振,人心不一。反倒是当年义和团的时候,百姓斩木为兵舍身杀敌,虽然功亏一篑依旧让洋人行为收敛,对中国百姓不敢欺压过甚。

如今日本人占领关外尚不知足,对中国步步紧逼,我退一尺彼进一丈,依此发展,神州迟早沦陷于日寇之手。要想保住家园不能一味退让隐忍,只能用强有力的回击让日本人忌惮,才有可能保住家园。

于鲲鹏的文字很富有情绪渲染力,遣词造句不追求华丽,以朴实亲民为主,普通人看过之后也会觉得热血激昂,让人奋发向上,属于进步报纸。汤巧珍对他的报纸看法不错,加上两家报馆比邻,双方便因此交上朋友。

汤巧珍也觉得于鲲鹏进出自己报馆过于频繁,不过眼下新女性是拥有十几名年轻漂亮女学生做编辑、记者的大报,于鲲鹏年近而立尚无家室,愿意往这里跑想要结识个红颜知己也属正常。他自己的相貌不差,打扮又潇洒入时,汤巧珍倒是很希望撮合他和手下成就姻缘。

惟一的缺憾是于鲲鹏运气不好,宁立言三天两头开着汽车过来接送太太,对比制下于鲲鹏纵然相貌不差,财势方面逊色就不止一筹。

他的胡言报发行量不超过一百张,拖欠房租、白报纸钱都是常事。为人又极好面子,不接受外人施舍,这些年轻姑娘纵然知道自己靠不上宁三少的码头,可是有这么个标杆在也没法放低标准,是以于鲲鹏所求之事终究难成。

最近两个月,汤巧珍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隐约觉得于鲲鹏属意的人不是那些女学生,而是自己这个有夫之妇。虽然对方没把话说明,每次与她交谈也都是说正事,可是汤巧珍毕竟是宁立言训练出来的人,于鲲鹏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她的耳目。

她当然不会接受于鲲鹏的爱意,可是出于对一个爱国者的尊重,又不想伤害他。正在想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让对方明白,自己宁愿做宁立言的姨太太也不会嫁给别人做正室,趁早死了这片心。

即便没有老谢这番话她也想要和于鲲鹏保持距离,这几句拐弯抹角的提醒,反倒是引起她一丝不快。

老谢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不会介入主人家的私生活,这是一个司机的本分,他不会越矩。宁立言是个豁达的人,也早知道于鲲鹏这个人存在,不会突然吃醋。再说自己孩子都生了,又怎么可能移情别恋?杨敏和自己终究有交情,这种话如果要说也是当面锣对面鼓,不会委托一个司机。

用这种心机的,只能是乔雪!想到她又不由想起方才她和三哥亲热的样子,汤巧珍心里火气越发大。这个小偷从自己手里偷了三哥,不但不觉得羞耻,反倒以主人自居,还敢指使司机敲打自己,真当自己是宁夫人?

她不好对老谢发脾气,只好闭口不语。老谢咳嗽一声:“太太别误会,这人上了岁数就讨人厌,不会说话还嘴碎,惹您不高兴了。按说我个当下人的不该多说话,可是您和三爷从来不把我当下人看,我也就有点不知道自己行老几,说错了您可别怪。”

“没事。三哥一直把您当个长辈,您可别再提下人不下人这种话,那可对不起三哥的一片心意。”

汤巧珍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则开始厌烦,觉得今天老谢的车开得太慢,老人到底不如年轻人得力。

老谢没察觉汤巧珍的情绪,继续说道:“于先生这人人可能不错,可是脑子有点糊涂。咱不能看着好人吃亏,提醒他一句不是坏事。过去他在报纸上说几句过头话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几期,他就差直接叫号跟日本人动手了,这可有点过界了。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也跟着三爷那么长时间了,英租界规矩不敢说懂,多少知道点。像他这么折腾,英国人也不乐意。他就差在脑门子上刻抗日分子几个字,这是怕英国巡捕日本特务不盯上他?哪有这么干的?到底是小孩阿,光靠着血气之勇成不了大事,早晚吃亏。”

汤巧珍开始只觉得心烦意乱,老谢的话根本没往耳朵里去,只是表面强笑敷衍。可是听到后来她却渐渐咀嚼出几分味道,感觉自己刚才的怀疑错了。老谢似乎不是受人之托,提醒自己注意和男人保持距离,而是真心实意地给自己示警。

她不单是宁立言一双儿女的母亲,也是个优秀的报人,更受过特别训练,论起对新闻的敏感性远不是一个司机能比。她其实也觉得最近于鲲鹏的文字有些失控,其借着讲解国术的名义,强调先发制人,又讲出其不意,用心如何大家心里有数。

西北军不可能做这种事,他鼓动的是谁?胡言报发行量太少,没法在民间形成舆论氛围,于真正的抗战大业帮不上忙。这种激烈言辞既像是煽动闹事,又像是自我标榜。似乎是有意卖弄自己的风骨。

本来汤巧珍是觉得这样有些浮夸,未免有哗众取宠卖直嫌疑,可是这时老谢的话却给她敲了警钟,让她觉得这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

宁立言对于家中女人关照有加,就连唐珞伊的病人他都会秘密调查,自己的男性邻居不可能漏掉。从宁立言掌握的资料看,于鲲鹏应该没什么可疑,可是他现在的行为又让汤巧珍有些疑心其背后是否有人授意。

心思从内宅的勾心斗角转移到大事上,怨气也就不见了,不过还没等她理出个究竟,车子便已经停下,老谢先是猛按了几声喇叭,随后下车开门:“太太的娘家到了,您慢着点。汤老爷不乐意看我,我就不进去了,就在门口等您。今个不含糊,几个舅爷都来接太太了,挺给面儿!太太总算可以在家里威风一回了。”

第四百九十章 回娘家

自从秘密嫁给宁立言之后,汤巧珍就不想再回娘家。除了对这个家感情不深之外,也有家里人态度的因素。即便是宁志远以牺牲财富的手段让汤玉麟承认这桩婚姻,家里人依旧对汤巧珍冷眼相看,大太太指桑骂槐几个姐妹冷嘲热讽,仿佛她做了宁立言的小老婆就是家族十恶不赦的罪人。

汤巧珍并不认为自己哥哥为非作歹,姐妹接受安排嫁给只有钱财、地位却无爱情的男人有何值得夸耀之处。自己能够和心爱的人厮守又做了母亲已经心满意足,懒得和他们争什么,无非就是各过各的生活彼此不来往而已。好在小妹和自己以及宁立言依旧亲近,每次见面不是找姐夫要糖就是要抱抱,一声声姐夫甜的赛过蜂蜜,让她心情略有安慰。

今天场面却出奇的正式,汤家几个成年子女集体出迎,反倒是自己的母亲和小妹不在。这帮名义上的兄弟姐妹各个盛装华服面带笑容,不像是接自家亲戚,更像是列队等待检阅的仪仗队。

看到他们这番阵势汤巧珍就明白对方意图,下车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三哥事情太多没来,就我和大宝。我娘呢?”

“你说说,让我说你点啥好?我早就说过,这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得找个上赶着追你的,不能你上赶着追着人家。你倒好,大闺女主动倒贴给人家生孩子,我就知道没好,你看咋样?应验了不是?他心里眼里就没你这个人。这么个大胖小子还是头一个儿子都不好使,媳妇回娘家老爷们都不跟着,哪有这样办事的?他就算眼里没我这个丈母娘,也得有你这个媳妇不是?你这个完蛋玩意儿,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是要是放到我头上,他敢?我不把他家房盖挑了才怪!”

房间里七姨太连说再比划,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汤巧珍根本不理她,和小妹一起逗孩子。胖丫头看着自己的小侄子眼神里满是欢喜,想要靠近又有些害怕,抬头问道:“姐,我能亲他么?我这侄看着真爱人,长大了一准跟姐夫一样精神。”

“精神有啥用?能顶饿么?”七姨太不屑地插嘴,汤巧珍白了母亲一眼,“您小点声,留神把大宝吓哭了。”

小妹微笑道:“那不能。我姐夫胆那么大,他儿子不能那么胆小。”

“光看见胆大也没看见旁的,人家老曲家那媳妇算是享福了,今天在家啥都不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阔太太。家里也跟着沾光,上个月她妈还跟我一块打牌,一晚上输了六百多块大洋眼皮都不眨。过去她家可没这个财势,还不是姑爷孝顺的?一样都是姑爷,这老丈母娘可差了一天一地。”

“娘!”汤巧珍语气有些严厉。

“行,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你跟曲振邦他媳妇不也不错么,我说她的事也不行啊?再说曲振邦和你不是朋友么?念叨他几句都不成啊。”

“我两一直都不是朋友,您可别胡说了。要是再说这个,我就走了啊。”

“别走!这孩子,当了娘跟着脾气就见长,跟自己亲娘说话也没个耐心。我跟你说点真格的,你在宁家过得咋样?有没有人欺负你?杨敏心眼多可是要面子,当初还是她在中间说媒拉纤让你和宁老三弄到一块,现在不该出来当坏人。再说她和宁家哥们那点破事,说出去我都替她磕碜,也没脸数落你。乔雪可不是好惹的,当初老五给她下药没成,她当时啥也没说就直接辞工走了,过时间不长老五出车祸,这条命差点没交待,再后来在侯家后让几个外地人把胳膊腿都给打折了现在连门都不敢出。证明这娘们心狠手辣还有心眼,杀人不用自己动手,你这实心眼跟她伺候一个男人,还不得被她收拾死?跟娘说,她欺没欺负你,她要是敢欺负你,娘替你做主,我闺女不能让她欺负。她再厉害,也别想骑到咱娘们头上。”

“丫头!出来!”不等汤巧珍回答母亲的问题,外面已经传来父亲的声音,随后又是一阵咳嗽。

刘黑七事件之后汤玉麟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主要是支撑他的那股精气神已经彻底消失。曾经威风八面视人命如草芥百姓如猪狗的汤玉帅如今已经变得和一个普通老朽无异,早年间积欠孽债于此时发作索偿,让他的身体急剧恶化。佝偻着腰,脸上也满是皱纹。曾经引以为豪的炮筒子嗓门也低了八度,从大炮变成了掷弹筒,刚才喊人用力过猛,等汤巧珍出来他还咳嗽个没完。

好不容易咳过这一阵,他才开口说话:“我那姑爷咋不乐意看我啊?完了,老了,不中用了。要是赶我在热河的时候,他这个身份想娶你还差点,能让你嫁给他是祖坟冒青烟。我招呼一声,他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屁颠屁颠跑过来看我。现在不成了,人在人情在,人老不值钱,没人稀罕了。”

“爹这话就亏心了,您也不想想,国民政府为何撤销您的通缉令,还请您到北平军分会当顾问。少帅对您是啥看法您自己心里有数,三哥跟这里面使了多大气力又花了多少人情您心里不知道么?”

“到底是嫁人了生孩了,跟过去就不一样了。蔫不拉几的人也会为了维护老爷们跟爹叫板,这是好事,可惜没用对人。给人当姨太太滋味不好受吧?不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好坏都得忍着,爹也救不了你。宁老三帮过我,可我不感激他,让我闺女当小的,这是他的不对,弥补我是应该的。你那几个哥哥对你脸色不好,你也别怪他们,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自己的亲妹妹给人当小老婆,他们面上无光。”

“不一定吧?他们跟外面惹祸的时候,可没少报三哥的名字挡灾。再说他们干那些事,怕不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

“牙尖嘴利,有你吃亏的时侯!”汤玉麟和女儿说不到一起,没说几句话就要发脾气,可是却是阵阵巨咳,连怒火都发不出来。他摇摇头:

“我也不管你了,早晚有人给你罪受。等你老爷们揍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啥叫嘴给身子惹祸了。你跟他是不是干仗了?还是说不受稀罕了?要不然他咋不来?你那孩子不能白生啊,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这头一个生孩的咋说话一点地方都不占啊?”

“三哥有正事来不了。”

“啥正事?不就是一个池小荷一个宫岛么?你爹我耳朵还没聋,外面发生的事瞒不过我。男人喜新厌旧是常事,你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呢。可是这两娘们本事再大,还能让他抽不开身,就连看我一眼都不成?”

“跟她们没关系!”汤巧珍皱起眉头,自打进家除了母亲和小妹,没人关心过自己,也没人去看过大宝,这让她感到非常愤怒。如果不是念着骨肉亲情,她早就抱着孩子离开,心中那点负疚感也大幅度减弱,心肠渐渐变硬。

“三哥来不来都那点事,不就是冀东银行的储备券么?您不说我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家里人又犯财迷了对吧?可是我记得咱家没多少法币啊,也就是您当军分区顾问的时候兑了一万多块,我那几个哥哥都是能花钱的主,现在手里还有多少?三千?两千?你都换成储备券也挣不了多少。再说咱家缺那几个钱?”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汤玉麟瞪了女儿一眼:“我叫宁老三来是有正事,老爷们的事,不能跟你说!至于冀东……现成的发财机会不能都便宜外人吧?法币没有可以去换,只要这事靠谱咱就可以干。你也是办报纸的人,咋跟你妈一样没见识?殷汝耕干的这叫啥事?他有啥资格开银行印票子?这是我们那年月干的事,划地为王自立一方,说白了就是zào fǎn。他要当乱臣贼子,搞不好还是给日本人当狗,咱挣他的钱也是抗日行为,你不支持也就完了,咋还这个态度?”

“您既然要抗日就行动啊,找三哥干啥?”

“废话,抗日也不赔钱啊。你也是当娘的人了,咋还不长心呢?咱家现在没进项了,就这点老本哪能乱投?宁老三既然是这个银行的总顾问,我得问问他这银行到底什么意思,咱投的钱保牢不保牢。”

“三哥是银行的总顾问,您惦记着从银行弄钱,这不是让三哥吃里扒外么?”

“他是我姑爷,到底谁是里谁是外?你分不清楚啊?白长那么大个子,还是个虎。”

“这事您要真想干,也不能让哥哥们干,多好的买卖到了他们手里一准赔钱。”

“那依着你呢?”

“把钱给三哥,让三哥替您打理。”

第四百九十一章说曹操曹操到

汤玉麟并没有像汤巧珍预想的那样翻脸或是破口大骂,反倒是陷入了沉默。没听到父亲的大嗓门以及代表性的脏话让汤巧珍有点意外,再看着他一头白发满脸褶皱,心里又有些不落忍。

不管如何,父亲总归为自己支付了学费,送自己进入师范学校念书。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认识杨敏,也就不可能嫁给三哥。

虽然送自己入学的目的,是为了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但是比起那帮念不起书被迫早早嫁人的女孩,自己还是幸运的。自己给三哥做姨太太伤了父亲颜面,现在又要拿走他的钱,似乎有些不孝。汤巧珍有些心软,想要把话拉回来,只是这时候汤玉麟却已经开口说话。

“胡闹……这事得让宁老三来,老爷们跟老爷们之间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明白,拿多少,几分利,赔了咋整?再说拿钱也不能说那就拿,得留点啥当押账,保证黄不了我的钱,我才能把家底给他。空口白话就想拿走我的棺材本,做梦呢?”

汤巧珍那点心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不至于动用qiāng炮,但是宁立言和冀东之间依旧是一场战争。不管胜负,只要战争就肯定会有牺牲,慈不领兵,不能因为怕损失就放弃战斗。

经济战争自然要以钱财为代价,没有大笔的资金注入,这件事也成功不了。平头百姓手里不过几块钱积蓄,倾家荡产很可能就要走绝路。宁立言在想好计划之后就拿定主意,尽量让有钱人做牺牲品,不让穷人破产。自己的父亲既然是有钱人,理应加入牺牲范畴。

那些放弃本地好生活跑去南方的同学说不定在受伤流血乃至失去性命。沈老师、王参谋长他们更是为了伟大的事业献出生命。比起他们来,自己和父亲都太渺小了,损失一点钱就瞻前顾后,如何成就大事?

父亲作为失守热河的罪人本该受到惩罚,如今只是让他损失一些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自己不该手软。

她已经想好了,不会拿走父亲全部积蓄,最多只拿七成。虽然这样也会损失惨重,但是平心而论,剩下的财产加上房子,也足以保证父亲安度晚年。

以自己家的财富,就算只有三成,也比本地大多数人过得好。既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无非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样挥霍无度,对父亲乃至家庭而言,这也算是个好结果。用造孽钱为国家做点事,就当是积累阴功吧。

她的乖巧逐渐消失,那个精明干练的女报人逐渐回归,语气也变得充满办公室腔调。

“三哥事情太多,没有那么多时间走亲戚。就算他来也不会跟爹立什么字据。丑话必须说在前面,所有投资都有风险,如果这世上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天下就不会有穷人。做生意就是在冒险,回报越高风险越大,代人投资的经济没有替东家兜底的义务。您可以去外面问问,有哪个经济会承诺包赔损失?其实三哥也不愿意替人打理财务,太麻烦。尤其我那几个哥哥就没一个省油灯,到时候多了少了说不清楚,受了半天累还要落埋怨,这种倒霉事他不愿意干,我也不想逼他。您还是把钱存银行吧,汇丰啊,麦加利啊都可以,到时候等着吃利息最保险。”

“你说得都是什么虎话?”汤玉麟这时倒是有了几分怒气:“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刚跟人过了几天就不认爹了?别忘了你姓汤!咱是一家子,你胳膊肘咋能往外拐啊?宁老三受点委屈怎么了?他让我闺女当小婆子,就活该一辈子受委屈!你要想不受欺负,就得靠娘家人撑腰。你几个哥哥过好了,你在宁家说话才有底气,连这都不懂,白长那么大个子!你是我闺女,宁老三就得替我管钱投资,多辛苦都活该。别说没用的,回家跟他说一声,让他抓紧过来一趟,我跟他唠唠。这是了不得的大数,我不得小心点啊?那啥,厨房给你预备饭了,吃完饭回家。”

“不必了。老谢还饿着,我不能在这吃饭。”汤巧珍说话间站起身来,又去衣帽架上摘衣服和皮包。

汤玉麟愣了一下:“老谢?就那司机啊?你哥没让他进来?这帮完蛋玩意儿越活越回去,咋连人情都不懂了?人家都到门口了,还放在门口等啊。那啥,你吃你的,我让人把他叫进来,烙饼炖肉管够。”

“别麻烦了。”汤巧珍已经向母亲卧室方向走去,准备去抱孩子。“我报社也有事,再说三哥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我不得抓紧回去跟他念叨正事?”

“也对。”汤玉麟摸了摸脑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这话倒像个大人。饭啥时候都能吃,正事不能耽误。要走就赶紧的,等天黑了回家也不好,老爷们不高兴。回去跟我姑爷好好说说,这事给我办好了我不会让他白忙和,该给的好处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回到汽车上的汤巧珍已经失去了聊天的精神。她算是看透了,所谓娘家能给她的支撑也无非是一个虚张声势的母亲,和一帮想要通过自己占便宜发财的兄弟姐妹。如果自己真的被休了或是受了欺负,家里不会给自己作主,最多只会借题发挥,找三哥要一笔钱。

女性不该如此!虽然已经得到了幸福,也确定三哥绝不会休了自己,可是若是只有自己幸福坐视其他姐妹受难,自己这一生也未免太过平淡。有生之年一定要竭尽所能,让更多的女性地位提升,早晚有一天和男子平分秋色。这并非是痴人说梦,或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自己手中拥有可以实现梦想的武器:《新女性》

新女性报纸建立之初不过是一群女孩的心血来潮,如今能做得有模有样,就是靠着这个信念支撑。她相信靠着报纸启迪民智,早晚可以让天下女子觉醒。

原本说去报社只是个托辞,现在她是真的要去看看了。虽然眼下报社有专门的编辑审稿,版面也有几个颇有才气的女孩负责,汤巧珍还是不能放心,必要自己去看一下才能放心。

她的报馆算是英租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附近常年有女子巡警队的成员巡逻,还有几个男性巡捕远远警戒。不同于一般装样子的巡捕,在这里执勤的巡捕都配备qiāng械且装有实弹,夜晚回家的女性员工还有自行车骑警护送,因此女孩们加班到晚上也不用担心人身安全。

汤巧珍走进报馆时,发现今天人格外齐,姑娘们叽叽喳喳说笑,好象个大家庭一样。看到这一幕塘桥镇的心情总算有了几分好转,自己开这个报馆的目的就在于此。能让这些年轻的姑娘们自食其力不必急着嫁人就是自己最大的功劳,看着她们高兴,自己就欢喜。

“主编来了!主编来陪我们加班了!”

看到汤巧珍进来,几个姑娘立刻围过来,汤巧珍微笑道:“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让这么多人加班?”

“是于先生啊,他要请我们吃夜宵,所以大家就没走。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留在这也挺好的。于先生还在办公室呢,说是主编今晚多半要来,他要和主编聊聊,没想到居然被他猜中了,这人还真有点本事。”

不久前刚刚谈过于鲲鹏,如今人就来到办公室,让汤巧珍觉得很是有趣。于鲲鹏并不富裕,胡言报又是个赔钱买卖,他纵然不至于沦落到衣食无着,也没有闲钱请这帮姑娘吃饭。再说他也不是个会追姑娘的人,今晚这夜宵也透着古怪。

办公室里于鲲鹏正襟危坐面色严肃,倒是和他一贯的做派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是个油嘴滑舌看到女孩就嬉皮笑脸的主,也早就被汤巧珍列入不受欢迎名单。正是他的庄重,才有资格成为汤巧珍的朋友。

看到汤巧珍进来他连忙起身行礼,主动把座椅向远处拉了一点,又拉开办公室的门表示两人说话无私。他的年纪比汤巧珍大了十多岁,可是在情感方面倒是有点像毛头小伙子,这种刻意为之的保持距离反倒是欲盖弥彰。

汤巧珍一笑:“今天让于主编破费了,改日我来请于主编。您这么晚还在这等一定是有正事,把门关上慢慢说,新闻需要保密,可不能扯着脖子嚷嚷。”

于鲲鹏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的相貌算得上出色,再有这种小羞涩,倒是显得可爱,很容易吸引女孩。汤巧珍有些为他可惜,自己这帮员工心里惦记的是自己的三哥,这位于主编又用错了情,只能说命数不济。

彼此坐定之后,于鲲鹏一连喝了两杯水才恢复正常。“平日汤小姐没少帮我的忙,要不是您的面子,报童也不愿派我的报。这份人情我早就想报答,只可惜天生穷命有心无力,今天总算是发了笔小财,就请各位女士吃个便饭。一点小意思,汤小姐千万别放在心上。”

“于主编客气了,大家同行,理当守望相助。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千万别提感谢,另外……还请您叫我宁太太。”

“宁太太……好吧,我以为新女性的主编会更希望用符合新女性地位的称呼。”

“女性能够自由选择别人对自己的称呼,才更能说明问题不是么?其实我倒是很喜欢别人称呼我二姨太呢。”汤巧珍一笑:“我们别纠结称呼了,先说说看,于主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自然是冀东银行的事。”

第四百九十二章 话不投机

于鲲鹏的羞涩逐渐消失,脸慢慢涨红,情绪也逐渐变得亢奋。这种模样汤巧珍倒是在余念还有他几个同学身上都看到过,尤其是他们在学校发表抗日爱国演说,号召广大同胞驱逐日本人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不过余念他们既是宁立言弟子也是在校学生,虽然比汤巧珍只小了几岁,依旧被她归入“孩子”这个行列。既然是孩子,幼稚冲动孩子气在所难免,也算不上什么过错。

于鲲鹏今年已经三十出头,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成年人。行事理应沉稳老练谋定后动,这样毛躁大为不该。好在这家报馆的工作人员都经过调查,不会有日本人的耳目,倒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即使如此,汤巧珍也不想和他过多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只是她不喜欢谈,却拦不住对方,于鲲鹏今晚拜访乃至请客,显然都和此有关。如果汤巧珍不来,估计此时他就是拉住一个工作人员说这些话。

“汤……我是说宁太太,冀东的事您想必已经知道了。”

“冀东……那有什么事?不就是新开了家银行么?”

于鲲鹏的脸红得更厉害,细如竹竿的胳膊在空中挥舞:“开了家银行?事情怎么会这么简单?宁太太你这样就不对了,我是诚心诚意跟你商量大事,你不该敷衍我。你丈夫现在是冀东银行的总顾问,难道这些机密能瞒过他?”

“于主编你别激动,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丈夫从不和我谈公事,我也不会去问。”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他的不对了。这种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事怎么能隐瞒自己的太太?尤其您还是一位优秀的报人,更应该对您坦白一切。既然他不说就由我来说吧,殷汝耕这个狗东西想要投敌叛国倒戈到日本人那边。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表公开声明,宣布冀东二十二县独立,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这家冀东银行,就是他们用来敛财、购买物资乃至发军饷的机构!他们现在发行的冀东储备券,就是将来的伪币。想想看,一个国家怎么会有两种法定流通货币?从他发行伪币开始,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狼子野心!我今天发的财,就是有人雇我去拍照片写文章,夸耀冀东银行的财力。这就是他们的诡计,用小恩小惠把自己的钞票在本地推行开,为自己叛国做准备!”

于鲲鹏还想说下去,可被汤巧珍打断:“于主编说得这些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认为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新女性是一家女性读物,目的在于启发民智,倡导女性同胞觉醒,提高女性地位。我们创刊之初就声明不过问政治,这些家国大事和我刊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等大事和我们每个人都紧密相关,谁又能说和自己没关系?再说我可以肯定,宁太太也是个爱国之人,对这等事不会无动于衷。再说您的老家就在关外,如今那里是什么样子您最清楚。如果冀东再反了,天津也保不住。到时候再来一次九一八,天津和关外一般模样,一家报馆又如何能幸免?”

“你说的这些是国家大事,我们几个女人又能作什么?”

“能做的太多了。我们虽然没有qiāng炮,可是有手里的笔,这就是最好的武器!新女性报纸发行量大,又受本地高层女性欢迎,这就是个天然的宣传阵地。在这个阵地上我们都是战士,理应与敌人战斗到底!在报纸上揭露冀东银行真面目,让老百姓了解到这银行的丑恶本质,自发形成抵抗。大家都不去用它的钞票,不和它办业务,这家银行用不了多久就会倒闭。它关了门,冀东wěi zhèng fu也没法维持。”

于鲲鹏越说越兴奋:“看看,这就是我们报人的力量。用我们的笔消灭汉奸伪zhèng quán,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将来可以载入史册!这还只是开始。我们这次能够建立足够的公信力,接下来就能号召更多同胞拿起武器,向日本鬼子发动进攻。海光寺的日本兵一共才几千人,我们的父老乡亲是他们的几百倍,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我就不信弄不死他们。”

汤巧珍再次打断他:“我必须提醒于主编,我丈夫是冀东银行的总顾问。”

“我找宁太太也是因为这个。宁先生这个身份正方便我们行事。你让他帮咱们搞一些内部消息,我们刊发在报纸上,这样就更能让老百姓看清冀东的丑恶嘴脸。咱们那些在南京的同行都这么干,通过政府机关内线获取消息登出来,不让老百姓受愚弄。之前宁太太揭穿法币兑换的nèi mu,不也是这么做的。”

“那次是我自己的分析并不是有人给我提供情报,我也从过问丈夫的公事。冀东银行的性质我们暂且不讨论,只说我丈夫。他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做损害银行的事,否则就会惹来麻烦。他是我的爱人,我不能让他有危险。”

“他没危险我们的国家就有危险了!”于鲲鹏的情绪似乎要爆发了,巴掌差点落到汤巧珍的办公桌上。“这是战争!是国与国的战争!谁能没危险?我在报纸上骂日本人的时候,也有人警告过我,说这样做很危险,可是我根本就不怕!他们想杀就只管动手,怕死不算英雄!咱们的国家正在面临威胁,每个人都应该做好牺牲的准备,包括你我,包括外面那些人,也包括宁先生。日本人之所以能欺负我们,就是因为大家怕死。如果全都不怕死,能豁出性命跟他们拼,小日本早就被赶出中国了。”

“你的意思是我该牺牲自己丈夫的性命?”

“我是说我们应该从战争的角度看问题,战士不能怕死,也不能考虑太多。揭露一些新闻而已,不会真的致命。就算真有危险,也是我们顶在前面,日本人要杀也是先杀我。”

汤巧珍皱了皱眉头。她对于于鲲鹏虽然没有男女方面的情感,但大体印象还算不错。固然这个人有些狂生模样,不过大方向是对的,从他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沈老师、王殿臣他们的影子。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愿意和于鲲鹏结交,偶尔帮他解决几个小麻烦,乃至察觉到他对自己动心后,也只是保持距离并没有想过疏远伤害。

可是现在她的心里确实有点不舒服,觉得今天的于鲲鹏有些讨厌。他可以不怕死但没道理强迫别人陪着自己死,自己以及自己的丈夫是否牺牲应该是个人选择,不能是被人逼迫。

而且这里是英租界,这种言论本身就充满危险。英国人虽然现在对抗日团体比较包容,但也不提倡采用危险手段直接对抗。于鲲鹏如果一直坚持这样的言论,肯定会引来罗伊那帮英国人的关注,日本特务也会盯上他。

纵然罗伊他们不会因此就对自己的新女性不利,可是把那帮人视线吸引到报馆终归不是好事。宁立言眼下做的事更是需要谨慎,这种大张旗鼓的手法,简直是自寻死路。

她又想起老谢在车里的提醒。自己确实有些大意,考虑事情反不如一个司机周全。这个于鲲鹏太危险,迟早会牵连自己的报馆和自己身边这些无辜的姑娘。她摇摇头:

“我不是战士,我的丈夫也不是,我们都只是平民百姓。国家大事我们没什么兴趣,您说的这些我们也不懂。”

“可他在给冀东银行当总顾问,在为虎作伥!”

“这一点恕我难以苟同。冀东银行是合法机构,至少在英租界合法,在一个合法机构任职赚取薪酬有什么问题?能够干涉他行动的是英租界警务处,既然连租界当局都没制止他,其他人更没资格横加干涉。”

外面几个女孩朝办公室看过来,随后又去做自己的事。这年月知识分子吵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哪怕是亲密爱人之间往往也会因为一些小问题吵得脸红脖子粗,何况于鲲鹏只能算是个邻居,吵嘴争论在所难免,没人当回事。

于鲲鹏摇着头:“宁太太,您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充满爱国热情的进步女性,绝不是明哲保身甚至不分是非之人。现在国难当头,咱们都得挺身而出啊。宁先生也是本地大名鼎鼎的人物,我相信他跟我们一样都是爱国者。在冀东银行当顾问只是迫不得已,或者是另有打算,说不定他和我们想的一样,也想要搞垮这家银行。我相信只有一个这样的爱国者才有资格做您的爱人,您绝对不会爱上一个软蛋更不会爱上一个汉奸。”

“于主编实在太过分了!”汤巧珍知道,今晚自己必须表明立场。不管于鲲鹏是单纯的天真,还是另有什么打算,她都不能和对方保持礼貌。

他的话已经触及到宁立言根本,如果这种怀疑自己不加以明确驳斥,就等于是把对方的话给坐实。即便是心里对于这个爱国者有再多同情,这时候也只能选择翻脸。

明明是个可爱的少妇,这时却变成了头咆哮母狮,嗓门竟然比于鲲鹏更洪亮。“我的家事不劳您过问,至于我丈夫的为人如何,也和您没有关系。冀东银行是英租界批准成立的金融机构,新女性也是一家合法的报馆。我信守报业原则,办报以诚,为民发声,永远让自己处于中立位置,不会带着立场去报道新闻,更不会刻意对某个机构口诛笔伐。新女性不是那种靠败坏别人名声而存在的小报,让我对一家银行口诛笔伐,这和那些收钱骂人的小报又有什么区别?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也希望于先生好自为之!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家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是人是鬼

“于鲲鹏说我是爱国志士,认为我在冀东银行工作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这么看来他倒是我的知己。你说我要不要找个机会请他吃饭,然后大家磕头拜把子?”

赶走于鲲鹏之后汤巧珍自己也没法静下心来工作,急忙赶回家向宁立言通报消息。虽然宁立言云淡风轻满面带笑的样子让汤巧珍心里安宁不少,可是又担心三哥太过大意,搞不好会阴沟翻船。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宁立言反倒是哈哈大笑:“很少看你这么着急,我应该拿相机照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着急的模样有多招人喜欢。老人说狠妲己笑褒姒,咱家有个急巧珍,也能跟这些书上美人打个平手。”

“三哥!”汤巧珍虽然受用两人之间这种甜言蜜语可终究不是时候,不免低声嗔怪。她虽然不是个正式的特工也没拿到真凭实据,但是本能觉得于鲲鹏这个人确实有问题。这种推测有捕风捉影嫌疑,只是这个领域本就不同于侦探破案抓贼,自由心证算不上过错,直觉往往比证据更可靠。

“按说三哥对他进行过调查,这人应该没问题,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最近的行为太怪了,就算沈老师,韩大姐她们也不会像他这样。老师固然要激励人们斗志,但是也要保护自己,不能做无意义牺牲。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抗日分子,这不像个做事业的人,倒像是故意卖弄。还有他说三哥那些话,说是恭维你,可我听着怎么总觉得是在套我的话?我知道这样怀疑一个人不对,尤其他始终是在宣传抗日,这个动机总是好的,我这样对他不应该,可我就是觉得这个人不能理,新女性也不该和他来往。”

“小丫头越来越聪明了,看来可以出师了。”宁立言微笑夸奖。

“都是两个孩的妈了,还小丫头呢。”汤巧珍也笑了起来,把头靠在宁立言肩头说道:“连我都感觉出有问题,三哥肯定也知道这里有事,你也不用为了哄我装没事人。夫妻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也不能瞒谁。我不知道于鲲鹏是谁的人,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歹意,可是这么个人跳出来总不是好兆头。当初是谁负责调查他的底细告诉三哥这人没问题的?我觉得咱得先从身边的人开始查。”

“你这个反应也过度了。谁的工作都可能出错误,我们不能草木皆兵,把错误等同于背叛或是可疑。虽然我们现在所在的圈子强调不能犯错,可如果有人出现失误就当成叛徒,那我们就比日本鬼子更混更坏。要允许人犯错误,允许人出纰漏,不能拿神仙的标准去考核普通人。即便是吃官饭的特工也可能上当受骗,何况我们也不是政府。手上的资源不多,能做的调查也有限。我们只能确定于鲲鹏的来历是没问题的,履历上看不出毛病,通过对他身边人的了解,知道这个人不是个坏人,能做到这些就是极限,其他没法做更多。于鲲鹏是北平人,家里没什么亲人,祖上留下几间房子收租,日子过得不好不坏。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参加游行发表演说,后来闹大了被开除。一直在文化圈子厮混,没混出什么样子,直到来天津开报馆。他这个人性情不好没什么朋友,所以了解不到太多东西,只知道他喜欢争论性情冲动,为了些许小事就能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但是说不上坏,除了打架之外没有案底。你说这么个人谁能怀疑?又能怪哪个手下?”

“三哥,你……你能记住他的资料?”汤巧珍颇为吃惊。宁立言精力终归有限,他的记忆力再好也不该浪费在于鲲鹏这种小人物身上,怎么可能对他的档案记忆如此深刻?

“他成天往我老婆的办公室跑,我不记住他的资料怎么行?”宁立言微笑说道。汤巧珍知道这是丈夫故意逗自己,但还是为那句“我老婆”而窃喜。三哥是在意自己的,表面若无其事实际还是会为了自己吃醋,自己没有选错人。

她羞涩的朝宁立言怀里钻,心里盘算着日子。今晚按说属于武云珠,不过她正怀着身孕什么也做不了,自己抢她一个晚上或许也不算过错。大不了等她生完孩子再还她一晚……当然,前提是她自己记得要账,否则自己记性不好多半会忘了这事。

宁立言这时继续说道:“我们的人能掌握这些线索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是那句话,咱们不是政府,没法动用官方力量。靠着自己扫听花钱搜集,能得到这些就是极限。这些消息不能说一定有问题,但也不能保证都是真的。制造假身份这种事,就算是政府机关也未必一定能看出破绽,更别说我们。不过我教过你的,可以把打听来的信息互相对照,还有就是走访。一个人如果说他在哪里念过书,那他一定有同学、师长,即便再怎么孤僻,也会有人知道他一些情况,通过这些情况了解就能知道他所透露的信息是否属实。”

“对啊,还可以问租客。既然他是‘吃瓦片儿’为生,肯定有租客,从他们那也能问出情况。”

宁立言看着这个既像妹妹又是弟子如今又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孩,微笑点头作为鼓励:“没说得错。这几个办事的人很用心,他们真的取问了租客,而且还找了几个老巡警以及吃地面的人,几方面情况都扫听出来互相对照,证明他没说假话。”

汤巧珍心知宁立言作为个人资源毕竟有限,即便是再有钱有关系,也不能对所有人都那么查。他说得轻松,实际上这些信息背后花费的代价惊人。于鲲鹏作为个小角色根本不值得他如此,这么谨慎的原因无疑就是为了自己。

她的心中无比甜蜜,主动朝着宁立言发出邀请,善解风情的男子自然不会让她失望。两人亲昵了好一阵子,汤巧珍才理了理衣服问道:“既然这样,是不是就能证明于鲲鹏不坏只是傻?”

“也不好说。这种没问题代表两个方向,要么是真的清白如纸,要么就是一黑到底。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他是枚被雪藏的棋子,平时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直到需要的时候才开始工作,那么我们的调查就没有意义。他普通人的身份和其他身份并不冲突,包括他的那些行为,都可以是预先设计好的,就需要他扮演那么一个人,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演戏。”

“那三哥觉得他是哪种?”

“我又不是神仙,这种事怎么说得准。我只能确定他不是红帽子,红帽子没这么蠢。不是guo min dǎng,guo min dǎng干活太糙,用多年时间栽培一个棋子的事做不出来。”

“那会不会是被谁收买了?反正他的报纸一直不好卖,估计挺穷的。”

“他从一开始办报,就不是个发财的样子。对于一个吃瓦片儿的人来说,赔钱办报只为自己痛快,似乎有些过于奢侈。但是我也不能只靠这一个疑点就把他的罪名钉死,辛亥那时候倾家荡产反清的也不在少数,以于鲲鹏以往的急躁表现来看,他为了跟日本人怄气不惜破产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假设他真的是为某个组织服务的话,他办这报纸就是另一重意思了。”

汤巧珍思忖着:“自打三哥走马上任,日本人在英租界的耳目都没了。他们想要找抗日团体的踪迹非常困难,况且他们不能在英租界抓人,就算找到端倪也没法行动。如果有个人替日本人把抗日团体引出来,再混进他们之中……”

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也想起了程笑笑,鼻子微微泛酸,下面的话说不下去。以宁立言如今的地位,如果想杀死程笑笑也不为难。乃至于单纯做一场交易,蓝衣社也非常愿意用程笑笑人头和宁立言换一些东西。

但是汤巧珍并没选择这个办法为老师报仇。她相信老师也不希望自己用这种方式报复,如果用了那种手段,自己和蓝衣社的人就成了一丘之貉。而且按照宁立言解释,女人进了蓝衣社往往生不如死,池小荷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让她活着或许是更好的惩罚。

人没杀不代表不记仇,想到往事汤巧珍对于于鲲鹏的反感越发增加。过去不曾往这个方向想,现在一起疑心,不免事事都朝着最坏的方面分析。她思忖片刻拿定主意:

“我明天去找于鲲鹏的房东聊聊,让他把房子收回去。他那个报社的房租欠了小半年了,房东要不是担心这些钱没地方要早把他撵走了。我替他把房钱给了,让他走人。”

宁立言摇头道:“我们没有证据,都是猜测,也许他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好人。”

“那也不成!我为了三哥连家都能不要,别说个路人。管他好人坏人,祸害就不能留在身边。”

“你这样赶走他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依三哥?”

“可以让房东去催一催他的房钱,但是不要赶人。如果他交不出,你就替他付。把这个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赶走用处更大。”

“为啥?”

“他如果是个人,我们不该赶尽杀绝。如果他是个鬼,我就更要养着他,养着这只小鬼,将来才好办大事。”

第四百九十四章 打翻的醋坛子

次日吃早餐的时候,乔雪在餐桌前嘟着嘴沉着脸,面色很不好看。

她的火气三成是对着宁立言,五成是对着汤巧珍还有两成是武云珠。

虽然她晚上不会在宁立言的别墅过夜,可是这间别墅发生的事很少能瞒过她。昨晚上宁立言居然是和两个女孩一起读过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即便这事得到了武云珠同意,而且她还怀着身孕因此并没有参与其中,乔雪依旧感到难以接受。

她终究是个洋派女孩,勉强接受宁立言有小老婆就已经是底线,更荒唐的绝对不会同意。虽然这次武云珠没加入,可是有一就有二,将来谁说得准?她们这么无底线迁就下去,宁立言就会越来越放纵,到时候要求自己加入又该怎么办?自己可不会接受和其他女人一起陪他,想也别想!

乔雪虽然自己不曾经历过这些,可是在这个圈子里,了解乃至目睹的荒唐事不知道多少,也知道这行里面从业者千奇百怪,有些看上去斯文体面的老绅士,背后就是另一番模样。

可是她知道这些,不代表支持自己的爱人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尤其是女主角还要包括自己。只一想到那些情 景,她就觉得两耳生风面如火烧。

她倒是可以不加入,但是那样岂不是把丈夫拱手送人?所有跟他有关的事自己必须加入,但是也必须按照自己的规则而不是由着男人性子胡闹!

宁立言与她眼神碰撞,乔雪就觉得对方在想坏事,随后不免想到自己被对方抱到台球桌上的情景,更觉得心慌意乱,额头汗珠涔涔不断,于是便越发生气。她舍不得对宁立言生气,就只好怪两个女孩太过于放纵。即便不好明着发作,也少不了夹qiāng带棒言语贬损。

武云珠和汤巧珍对视一眼,低下头拼命忍住笑意,杨敏在一边看着心里说不出滋味。固然能让乔雪吃瘪自己也高兴,可是这种荒唐事……算了,只要老三高兴就随他去吧。

不过乔雪这种姑娘脾气大,如果真弄到发火也不好收拾。杨敏轻咳一声:“老三快点吃,吃完了你还得去利顺德吧?”

“去那干什么?他应该去警务处!”乔雪本来立志今天上午不和这个坏家伙说话以作惩罚,可是杨敏这话却让她没法不开口。险些忘了,那边还住着个真正的大敌。

以宫岛东珍的性子,昨天那种情景对她只能算小场面,就算拉上陈梦寒和池小荷一起下水多半都在所不惜,自己的爱人多半就是被她教坏的。不能让宁立言再跟她有过多来往,否则自己在这 方面的矜持只怕会影响到两人间的感情。男人都是这般样子,无可救药!

杨敏故意装作不知:“宫岛小姐住在利顺德,三弟要去陪陪她也是正常。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客人。再说等到日租界那边稳定下来,她也会搬回去。前后一两个月的事,老三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她,不能得罪。”

“仰仗她?她自己都已经失势,还有什么可仰仗的?”

“话不能这么说,这次老三能当上冀东银行总顾问,她出力就不小。后面要做的事,也少不了她帮忙。”

“笑话!那个女人能帮什么忙?她自己的财务状况都糟糕透顶,还能给别人做指导?要对付冀东银行,那也得靠白鲸的人,不是靠那个宫岛。”

“那就让老三去白鲸吧。”杨敏微微一笑,宁立言朝她看了一眼,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惭愧。他知道杨敏心里并不好受,只不过为了维系这个家的和睦更是为了让自己欢喜,才强做笑脸施展手腕,把自己往外推。

杨敏回以一个笑容,轻轻摇头,暗示老三不必以自己为念,先把这骄傲不驯的公主哄好才是正理。毕竟这是宁家板上钉钉的夫人,不能不小心应付。

宁立言没坐自己的别克,而是乘乔雪的卡迪拉克离家。车子开出去不算远就停下来,美人司机发出几声低声抗议以及粉拳警告但最终没能抵御男性乘客的袭击,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把他用力推开。乔雪一边擦着汗,一边低声抱怨:“把衣服都弄乱了,一会肯定被露丝雅笑话死。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

“见什么露丝雅?咱们去法租界劝业场买东西去。”

“那也得体面点啊……不对,不是说去白鲸,商量冀东的事么?”

“银行这几天忙着换钱呢,能商量出什么。”宁立言想要点烟,但是在乔雪的眼神警告下,只好把手从兜里抽出来。“那几个投机客都是想着从银行身上弄笔钱走人,小打小闹没意思,到了大生意的时候才会入场。现在跟他们见面也就是说几句废话,彼此套套交情。”

“那也是应该做的事。毕竟是要和他们一起坑人,彼此没交情,又怎么联手做大事?”

“一帮老洋鬼子,懒得搭理他们。我们的美女侦探顺气最重要,那帮人就随他们去吧。这是中国人自己的战争,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帮忙。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昨天晚上的样子,所以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虽然嘴上说着不需要赔罪,也确实看不上百货公司的衣服鞋子,但是和宁立言挎着胳膊走进劝业场的时候,乔雪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发现自己越发享受这个男人的臂弯,享受两人漫步的感觉,不管是在哪,只要是能和他在一起没有杨敏等人介入,就是最好的时光。至于商场还是杂货铺又或者杂耍园子,都没什么要紧。

趁着她心情好,宁立言解释了昨天晚上的特殊情况,乔雪哼了一声:“一肚子心眼的小狐狸。你以后还是多去敏姐那里,她的第一个孩子送给宁立德,应该再生一个才对。”

“怎么?不吃醋了?”

“这些都是既成事实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既然要当你的夫人,就有义务把这些事情理顺。又不是只有杨敏会这些东西。”她白了宁立言一眼,提示对方别把自己当笨蛋,杨敏的心思自己如何看不出来?做人夫人的手腕不止杨敏有,自己也不欠缺。

“至于那个于鲲鹏……算他倒霉了,和小狐狸住隔壁是他运气不好。他或许是看这丫头长得清纯,就以为是个没心眼的女学生,我敢打赌,就算没有外力介入,两人斗心眼,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于鲲鹏。何况还有你这个三哥护着她,于鲲鹏怎么可能落好?”

宁立言笑而不语,只是更用力地挎紧了乔雪的胳膊。乔雪知道这是对方的暗示,表示他会保护所有人。她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脚步异常轻快,几分不快消散无踪。

天色还早,商场里并没有多少顾客,站柜台的也无精打采没人过来招呼买卖,商场里很是清净。乔雪笑道:“你发现没有,这帮柜员有点心不在焉。”

“主要是你这么个大美人在我身边,否则卖塔西佗手表的销售小姐肯定朝我抛媚眼,问我要不要买一块。”

“我终于知道咱家为什么有那么多手表了。”乔雪打了个哈哈,随后说道:“今天就算我不跟着也没用,这帮人心思就不在自己的工作上,全都想着挣快钱呢。拿一块钱法币到冀东转一圈,就能换回一两银子。这样的好事肯定已经传开,这帮柜员手里有些积蓄,没当班的那帮,说不定已经跑去换钱了。这帮当班的心里都长了草,自然不耐烦做生意。”

“很正常。这就像花会、香槟票刚出来的时候,也是人人抢着买。吃一堑长一智说易行难,大多数人都是撞破南墙不知回头。冀东成立之前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加上昨天那场宣传,大多数人都会相信他真有实力。所以换钞的人会越来越多。第一批是走投无路的,想要拿身家搏个希望。第二批,就是普通的小市民。大家不是坏人,但也不懂什么大局,只关心自己的钱包。看到穷人赚到钱,他们就要跟着下场以钱生钱。”

“第三批才是有钱人。”乔雪脸上露出笑容:“穷人跟着有钱人跑,有钱人用穷人趟地雷。大家互相利用,都以为自己最聪明。其他时候不好说,至少这次,富人要倒霉。”

“没办法,打仗就得有损失,总不能让穷人把自己的钱扔进去。富人亏掉的只是一笔投资,穷人亏掉的可能是身家性命。我一向不反对有钱人吃香喝辣过好日子,但前提是要给穷人留一条路走,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不管做人还是做生意都有问题。所以我这次只能杀富济贫,不能让穷人遭殃。”

“可惜穷人不领你的情,多半背后还要骂你。而你自己在这个过程里还要搭进去大笔钱财。咱们的人几时行动?”

“昨天刚开始,今天市民入局。从明天开始,咱们的人就会开始挨家挨户收购储备券。储备券一元换白银四钱,现钱交易绝不该欠。冀东发多少储备券,我们就吃多少。”

第四百九十五章 理直气壮挖墙脚

由于宁立言担任了冀东储备银行总顾问,开拓南方烟土市场的工作就没法参与。抛开立场问题不讨论,宁立言之前提出的烟土南销建议确实属于一条上策,与甘粕正彦以及里见甫不谋而合。

近代中国经济结构本就是南重于北,不管是工业还是商业北方都不能和南方相提并论。再说南京是国民政府的首都所在,南方的经济以及治安情况对于国民政府影响更为直接。

正如宁立言所说,日本人每从烟土市场赚一块钱,南京政府就少了一块钱的收入,一进一出关系非细,并不能因为简单人事变动就放弃一个如此庞大的市场。既然宁立言去不了,就只能里见甫亲自挂帅,为日本帝国经略毒品网络。

他一走桃山街这边就只剩了甘粕正彦,这位关外的夜皇帝又拿出了在哈尔滨的风范,别墅里既有威士忌、高丽娼妓也有武士刀和shou liu dàn。

袁彰武每次来到这栋别墅都感觉头皮发麻。虽说他拜在土肥原门下,和甘粕正彦算是自己人,可是每当他看到甘粕正彦的脸再想到别墅里存放的武器就不由得提心吊胆魂飞魄散。根据他的了解,这位日本“帮友”杀人成性喜怒无常,就算是自己人也未必一定安全,有些人不知哪里不对惹恼了他,结果就是个死。这种倒霉蛋里也包括真正的日本人,甘粕照样不留情面,袁彰武这个中国人就更不用说。

他尽可能躲着甘粕,避免和他见面,可是双方又有公事上的合作,想躲也不是那么容易。再说事情牵扯到他头一号仇人宁立言,就更要硬着头皮主动和甘粕接近。

脸上的肌肉因为强做笑脸而发酸,但又不敢不笑。举拳不打笑脸人的规矩在日本是否通用说不好,不过不管怎么说笑着点总没坏处。

甘粕看着袁彰武脸上也带着笑,只是这种笑容让人毛骨悚然看一眼就周身发冷,绝对不想再看第二眼。在外面笑容可掬仿佛一个真正商人模样的甘粕,在别墅里便不需要继续装模作样,毫不避讳地露出自己真实面目。

“你是说,宁立言在市面上低价收购冀东银行的储备券?消息可靠么?”

袁彰武边挤着笑脸边说道:“可靠!绝对可靠!他的人在华界租了几间房子专门干这个,又去老百姓家里连哄带吓唬。说要是不换给他,就进不了英租界,到时候光攥着票子也没用。老百姓哪惹得起帮门?只能认倒霉换了。不少人背后骂街,说宁老三不是个玩意,以前瞎了眼才捧他。您琢磨琢磨,这样闹腾能瞒得了人么?吃街面的现在都知道这事,还出来一帮骑驴的。先压价从老百姓手里收储备券,接着再卖给宁老三。您说这是不是搞破坏?咱能不能拿这个罪名办了他?”

甘粕看看袁彰武:“袁少尉,你是什么学历?”

“您慢点说,学嘛?”

“我是问你读过几年书,手上有什么文凭?”

“看您这话说的,我们这行人念过书的少,更没有文凭。就算是早年间的文混混,也就是上过私塾,那地方没人给发文凭。我不是文混混,更没有文凭。”

“这就难怪了,所以你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他让储备券迅速贬值,你可以说他在搞破坏。可是现在像他这样搞,等于是在给储备券升值,即便之前不相信储备券可以兑换的人,如今也会因为宁立言的行动相信储备券是真实有效的。他这样做,只会让储备券的信用提高,你说他在搞破坏?”

“可是……咱不得让储备券在市面上转起来么?现在钱都在他手里,怎么转啊?”

“愚蠢。现在仅仅是开始,本地人对于储备券的态度还是半信半疑,那些兑换了钞票的,也只是单纯等着升值,有人会把它拿出来用么?就算有人拿,又有谁会收?现在有人拿储备券买烟土,你会不会卖给他?”

袁彰武想了想,连连摇头,“拿废纸换烟土,这糊涂事我不能干。”

“钞票不同于贵金属,本质上是一种信用货币,其本身没有价值,所有的价值来自于钞票发行方的信用。如果没有信用,任何钞票都一钱不值。宁立言现在做的是给钞票建立信用,等到其信用逐渐稳定之后,才能在市面上有效流通。收购钞票这种事,就类似于商家打得广告,实际还是为储备券做宣传。这一切本来应该是帝国出资,如今是宁立言用私人财富付账,帮助帝国建立钞票信用。这么看来,他是帝国第一号忠臣,至于你……则是为他表功的说客!”

袁彰武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还以为抓住宁立言的把柄,没想到反倒是给对方表功。好在看甘粕的脸色不像是会帮宁立言说话的样子,这功劳多半到此为止,不会真的上报。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甘粕太君,那这事……咱就当不知道?”

“连你都知道了,别人自然也会知道。何必还要我们上报?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的工作是经营好烟土生意,保证我们的烟土销路通畅,其他事不必操心。为帝国效忠的方法有很多,我们应该选择最聪明的,而不是最愚蠢的,希望你明白。还有,以后听到类似的消息记得向我报告,对这件事也不能放松警惕。”

“您不是说这是广告么?”

“我还说过要你多看一些书。事物不是一成不变,今天的好事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坏事,今天的活人明天也许就会变成死人。自己好好想想,把我这句话想明白。”

“明白!”袁彰武不伦不类地打了个立正,随后离开桃山街的别墅。他的几个心腹徒弟不敢进去,全都在门外等。见袁彰武出来立刻围上来询问,袁彰武把甘粕的话大概转述了一番,几个弟子都觉得扫兴。

“闹了半天白忙和了,早知道咱也跟着弄呢,无多有少,弄几个是几个,弄不死宁老三,弄他几个钱花也行啊。”

袁彰武哼了一声,眼神里满是鄙夷:“你们懂的嘛?今个这趟没白来,让我找出条发财的路子!”

“您嘛意思?要不咱也上老百姓那收票子去?”

“宁老三都开始收了,你收也收不过他,别费这个劲了。明个咱弄批货去通州。”

“去通州送货不用您,我们哥几个就办了。现在那边是日本人的天下,咱的货在那公开卖没人管,出不了事。”

袁彰武白了他们一眼:“你们懂的嘛?送货?送货是个人就能干,还用得着你们?我去是办大事。你们想想,储备券是哪印的?机器、钱模子、还有技术员都是谁给的,又在哪放着?咱直接奔根上找,弄他一笔储备券回来,我就不信发不了财!宁老三不是有钱么,我看他有多少钱,又能吃进去多少?”

一个徒弟想了想,摇头道:“师父,这怕是不行吧?他这边收多少法币给多少储备券都是有数的,冷不丁多出一笔储备券来,要是没钱换不就麻烦了么?”

“那有嘛可麻烦的?不就是赔钱么?”袁彰武哼了一声:“这银行跟咱的关系,也就是当个壳子卖大烟。这年头嘛买卖也赶不上大烟土,只要想干这个,有的是人上赶着借壳子,何必非得用这破银行?我恨不得早点把它折腾黄了才好呢。它黄了宁老三就好不了,日本人非办了他不可!到那个时候,日租界的码头、仓库就还得回到咱爷们手里。”

几个弟子这才如梦方醒,虽然宫岛退出烟土交易,但是日租界的码头还在宁立言手中。眼下日本人厉兵秣马想要对华北染指,既要在天津储备作战物资,又要把华北的重要战略物资运走。这种时候码头的任务重压力大,容不得半点纰漏,更不能因为帮会抢地盘而闹得秩序混乱。

从大连杀回来就是为了战胜宁立言,拿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居然不能如愿。袁彰武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倒腾储备券既能让自己发财还能让宁立言倒霉,自然是求之不得。

一个弟子道:“这事可得小心点,要是让日本人知道怕是饶不了咱。”

“只要你们管住自己的嘴,这事就漏不了。再说了,刚才甘粕先生也说了,这叫维持钞票信誉,是给大日本帝国帮忙。咱帮忙还能帮出毛病?别犹豫赶紧预备!”

佐藤秀忠办公室内。

放下话机的佐藤看着面前的黑生英吉问道:“刚刚甘粕先生打来电话,说宁立言在收购储备券。”

黑生的脸依旧像扑克牌一样毫无表情,思忖片刻才回答:“从目前看不是一件坏事,这是给储备券营造信誉。”

“当然,这一点我也很清楚。可是他这么做还是在犯规。”

“这就是个犯规的城市,别指望他是例外。别忘了,宫岛小姐和他正处在热恋期,再说为帝国效力同时让自己发财,是所有汉奸都会做的事,如果把这条路堵死,我们就找不到帮手了。”

一个扑克脸的男人说出这么一番通透见解很是有些违和,但是佐藤显然已经习惯了,只是皱眉道:“我明白你的话,可是这种行为总让我难以放心。”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以本伤人。区区一个本地财主能有多少钱?别忘了,你背后有吉川家族的支持,以财力相搏又怎么可能会输?再说,还有我盯着他。不管他想要做什么,都逃脱不了既定的命运,请尽管放心。”

黑生的眼镜闪过一丝光芒,脸上露出狞笑。

第四百九十六章 小算盘

算盘珠子劈里啪啦作响,纤若葱管洁白无暇的玉指把蜜色算珠拨打得飞快,算珠碰撞声清脆明快充满节奏感。古人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想来也不过如此。

宁立言之前也不曾想到,一向作风洋派的乔雪使用算盘居然如此熟练,即便是从小接受过相关训练堪称技艺精熟的杨敏,在这方面也甘拜下风。乔雪一手打算盘一手写账,一心二用分毫无差,让宁立言舍不得错开眼睛。乔雪本身已是人间绝色,认真的样子比起平日更增几分魅力,少看一眼都是巨大损失。

最后一笔落下,乔雪把账本一合。“完成了!”

宁立言轻轻鼓掌:“完美!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就算是那些老账房也未必有你这两下子。”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乔雪得意地说着:“从小我就跟父亲学习用算盘,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伟大发明,洋人到现在都没更先进的计算工具。作为中国人,当然要把这个练好。再说在生意场上比的就是个快准狠,算账都算不过别人,又怎么跟对方抢生意?不过一般人请不起本小姐,你是唯一一个。”

宁立言闻声知意,连忙绕到乔雪背后为她按捏肩膀,乔雪则闭上眼睛,享受着爱人的侍奉。

“你的财务情况还好,不过这只是第一批,日本人和冀东都在试探。你又不可能把市面上所有的储备券都吃下,所以还能够应付。就算这样,也把你的现金占用大半,尤其是那么多的白银不同于钞票,幸亏这两年你有意识的储备白银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应付。后面日本人一旦撒开手印钱,你又该怎么办?”

“见机行事吧。我的原则只有一条,尽我所能保证不让穷人因为我的计划而破产。虽然打仗就要有牺牲,但这种牺牲应该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这些穷百姓不知道我的算计,以为储备券是发财的门路。这种贪财心理是人之常情不该责备,更不该让他们因此濒临绝境。至于那些有钱人……就随他们去吧。在本地,帮会也不招惹有钱人,他们也不用买我的账。这部分人手里的储备券不在计划内,也不会占压资金。”

“就算这样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你的一部分财产都换成了美钞、金条,而且不放在天津。等于是用自己半边身体打拳,本来就很不利。何况人和银行打经济战,这种事不想也知道谁吃亏。”

宁立言微笑道:“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条死路,所以我的行为现在才不会引起怀疑。就算有人问起来,我也可以说帮助储备券提升信用,日本人抓不到我的毛病。”

“第一次抓不到,第二次抓不到,第三次也就没人抓。等到你真出手的时侯,他们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乔雪被按摩的格外舒坦,身体懒懒的不想动,不过大脑的转速并未因此下降。

“可你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乃是大笔的钱财。你不想让老百姓倒霉,自己的负担更重。这场战斗以谋略开局,必然以实力的较量收场。不管如何完美的策略,都必须有足够的士兵完成。而你的士兵似乎并不充足。”

沉吟片刻,乔雪又说道:“小狐狸对你倒是一心一意,连她娘家的钱都想拿过来帮你。可是我觉得没必要,你呢就好好伺候本小姐,我拿自己的钱出来,帮你跟冀东分个胜负。”

“咱们不是说好财务独立,各自打理自己的资产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也没规定不许互相借贷或馈赠不是么?我愿意给你投资,谁管得了?再说你还得留着钱给我办婚礼呢。你亲口答应的,要给我最好的婚礼不能说话不算数。你这人好面子,肯定不会拿夫人的嫁妆办婚礼,我就只好把它们花在其他地方了。”

“雪儿说得没错,我当然不会拿太太的嫁妆办婚礼,但同样也不会拿夫人的钱去打这场战斗。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的钱算进去。”

乔雪哼了一声:“怎么?你不想欠我的人情?还是想要和我保持账目清楚?”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养得起你这个千金大小姐。”

“我能养活你们所有人,不用你养!”乔雪在这方面从不肯照顾宁立言的大男子主义,这也是两人约定财务独立的诱因。

宁立言如今财雄势大,守着如此多的码头日进斗金,警务处副处长也是个傻子都能发财的肥缺。但是他开销也大,几百个弟子门徒庞大的帮会势力,都需要靠金钱支撑维系。他能成为本地帮会霸主,让各路龙头给面子乃至俯首听令,和钱财脱离不了关系。不让那些人看到钱,他们也没有义务听话。

对西北军的援助,以及那些既要瞒日本人也要瞒英国人乃至蓝衣社的药品、军需生意,不但承受巨大风险,也得不到经济层面的回报。最多只是得到一些感谢言语,再有就是一份心安理得。

宁立言确实有钱,可是还不能和上海滩三大亨相比,也不具备和冀东对决的能力。乔雪知道男人需要维持自尊,也不会接受一个总觊觎自己身家的小白脸。可是宁立言和她把账目分得太清,让她心里感到有些别扭。

“我当然知道你养得起我,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座城市,很可能真的需要雪儿的财产应付生活。我也不会为了所谓男人的面子让自己受罪,之所以不让你的钱投进来,单纯是没有必要。庙算有高低,多算胜少算败,一个合格的指挥官在战斗打响就应该知道自己有多少本钱,能否打得赢眼前的战役。我自己的身家虽然不如冀东,可是这次的仗不会是我自己打。”

“白鲸那帮投机客加在一起,大约能有个四五十万的本钱,但是他们会投入多少可难说。像是帕西诺伯爵穷的叮当响,意大利那边也没什么情报可卖,他加入的本钱无非是一些在意租界的关系,根本不能算成帮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老贵族自身可能真的一文不名,但是如果机会合适,就能给你带来一笔不小的投资。他自己没钱,可是交的朋友还有亲戚不少有钱人,这帮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发财的机会。只要帕西诺伯爵从穷变富,立刻就会有一批人围上来询问他的门路,你觉得老伯爵像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么?这老小子在意租界巡捕房里也有不少人,里见甫手下卖白面儿的和巡捕少不了打交道,到时候把这群卖白面儿的也拽下来,那才有意思。”

“就算伯爵真跟着你做倒汇生意,也富不了那么快。”

“所以我得帮他。再说白鲸的钱不是四五十万,而是几百万。那帮没下水的可不代表不动心,日本人确实吓人,但在这种混乱时代最容易诞生胆大妄为,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的亡命徒。只要让他们看到钱,这帮原本在岸上的人也会下水。再说,还有内藤在里面煽风点火,可别小看他的本事。”

“内藤会推波助澜,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肯定会出来坏事。别忘了,他是个日本人,不会由着你们的性子祸害他的国家。”

“到他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的贪欲一旦被激发,就没那么容易停下。也不光是白鲸,本地的有钱人,租界的洋人,他们谁又不想在里面插一手呢。我说过我的计划里没把你的钱算进去既不是自大也不是拿你当外人,而是算计的很清楚,我是用整个城市的贪念和冀东银行的股本对打,即便是正金、满州银行都包括在内,也没设么大不了。”

乔雪的呼吸越发急促,除了宁立言按摩的位置已经远远偏离肩膀以外,也为他的计划和大胆而激动。这是个巨大的骗局,以一个城市对一个国家的野心,导火索则是小小的钞票。

能够想出这种骗局的罪犯本应是她的头号大敌,可如今成了她的最爱。听着这个犯罪计划她不但没有感到愤怒,反而心驰神往难以自持,一双小马靴在地板上不自觉地碾动,呼吸也变得短而急。

“你这个计划是个……长局!”

“当然是长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坑死正金他们,短局的效果不够。这个局要几个月才能完成,我们不必着急。第一步,就是换钞,冀东把钞票发出去,七天日子一到,所有老百姓都在看着他们是否会按照约定兑换成大洋。只有让兑换成功老百姓才会彻底信任储备券,冀东也才有胆量放开手脚!”

第四百九十七章 当头炮(上)

宁立言虽然给佐藤秀忠提出了加印钞票的建议,但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按计而行。日本人毕竟不是北洋年间那些糊涂透顶对经济一窍不通的军阀武夫,他们懂得理财,也知道发行钞票是何等严肃的大事不敢儿戏。

即便冀东储备券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物资套购贵金属,日本人也不会不管不顾地疯狂印刷。在货币信誉建立起之前这样搞法,只会让这种钞票迅速贬值变成废纸,结果很可能达不到目的反而亏本。

日本人在观望,观望储备券在本地的信用以及老百姓的支持程度,有把握之后才会放手印钱。要想建立储备券的信用,就必须按照约定让老百姓能通过储备券换回来真金白银。七天过后的金银回购,就是决定着冀东储备券能否顺利发行又是否需要加印的关键所在。

宁立言早早就来到银行二楼的经理室喝咖啡,池小荷和宫岛一左一右的陪在他身边。说来池小荷怎么也算是大家闺秀,和宫岛这样陪一个男人说笑颇为不雅,更别说这男人还不是自己的丈夫,就更有些不成体统。不过池小荷不当回事,池墨轩看到侄女这副样子也毫无愧色,反倒是和宁立言亲切地打招呼寒暄。

“宁三少今天来得可真早,往日里到警务处上班怕是也不会这般准时吧?”

宫岛点燃一支雪茄放到嘴里,态度透着傲慢:“多新鲜啊?警务处那是英国人的公事,这是自己发财的大事,哪头重哪头轻,谁还分不清楚?”

金鸿飞以及日本人黑生都已经赶到,黑生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仿佛根本不存在。金鸿飞的目光则在池小荷和宫岛身上转了两圈,微笑道:“金司令大驾光临,实在令冀东蓬荜生辉。不知司令能否赏脸,在冀东开个户口。兄弟我愿意借给司令四根金条,作为储蓄资金。”

“你是谁啊?看着眼熟,可想不起来叫什么。”宫岛用白眼珠翻了一眼金鸿飞,满脸的不屑。

金鸿飞久在生意场打滚,面皮功夫早就练得登峰造极刀qiāng不入,并不以宫岛的态度为意,反倒是双手递过一张名片:“在下金鸿飞,是民丰银行董事长,也是冀东储备银行董事会成员。”

“哦,开银行的啊。”宫岛依旧紧紧拉着宁立言的手没去接那张名片,“咱两虽然都姓金,可我不记得自己有个开银行的亲戚。你这声兄弟从哪算的啊?”

金鸿飞被晾在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名片递不出去也收不回来,闹得颜面扫地。池墨轩在旁看着心中暗自高兴,脸上带着笑容一言不发,摆出一切和自己无关的态度。

宁立言咳嗽一声:“格格,金董事长也是自己人,给人家留点面子。”

“行啊,既然你让我给他面子我就给了,谁让你是当家的呢。”说话间宫岛漫不经心地接过名片,随手就往手包里一丢。“行了,歇着你的吧。开户口我肯定要开,但是用不上你孝敬。本司令有的是钱,你那几根金条还是留着骗不开眼的小姑娘吧。今个我和小荷妹妹是来照看自己买卖的。”

池墨轩这时才开口:“司令和小荷和冀东也有生意往来?我可不曾听说啊。”

“这事你待会就知道了。”

池小荷也拿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脸上露出一丝迷人微笑:“叔叔,您别急啊。现在把答案说出来,多没意思。”

“你这小囡,越大越淘气。”池墨轩故意表示自己和池小荷的亲切,也变相对金鸿飞示威。光懂得怎么管理银行或是搞金融有什么用?自己的关系人脉,才是最重要的本事,区区一介商贾,和自己相比还差得远呢!

宁立言这时问道:“池董事长,这七天里,咱们一共发放了多少储备券?”

池墨轩一愣,下意识看向金鸿飞,后者却把视线看向别处根本不打算回应。池墨轩尴尬地笑笑,“这……这几天我忙着和本地几位故交叙旧,想要他们帮着银行推广,再募集一些资金加入,具体工作上过问不多。我这就打个电话,叫襄理过来问清楚。”

“七天时间,冀东银行共收入法币四十三万两千五百一十七元,发放储备券八十六万五千零三十四元,需兑换银元六十四万八千七百元。”一直不做声的黑生忽然开口,池墨轩吓了一跳,朝黑生看过去,“黑生先生,这个数字准确么?”

“这是我的工作,请董事长相信我的能力。”

“六十多万银元?怎么那么多啊?”池墨轩皱起眉头:“这么大笔的银元,咱们银行拿得出么?”

黑生脸上毫无表情,嘴像打字机一样吐出毫无情绪波动的言语:“冀东银行租用正金银行金库,在金库里现存放有银元九十万,黄金一万八千两。另外一部分股本,则是以珠宝、股票等方式质押在正金,随时可以兑付贵金属。关于运输部份,就是宁先生的负责范围。”

“脚行的人准备好了,从正金到这没几步路,很快就能运来,就是得出个手续。”

池墨轩发现自己对银行的了解确实远远不够,既不知道要付多少钱,也不知道自己能付多少钱,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不过眼下再想补习知识已经来不及,只好看向黑生问计:

“黑生先生,这么大笔的银元,我们真的要……兑出去么?”

黑生摇摇头:“我只是个工作人员,没有资格参与银行决策,这个问题董事长应该问宁先生,他才是冀东的总顾问。”

宁立言一摊手:“别问我,我不拿这个主意。回头这口锅扣到我头上我受不了。董事长还是给殷先生挂个电话请示,再不然就去问问日本朋友?你是要打给驻屯军司令部,还是给冀东的日本顾问?找谁都行,我在这等着。”

宫岛冷冷一笑:“怎么?银行刚开门就要赖账?这倒是有意思,我今个可是来对了!小荷妹妹,咱要不来,这几个私房钱还不都得打了水漂?”

“嗯,我这都仰仗着金司令照应发财呢。”池小荷对着宫岛妩媚一笑,金鸿飞脑海里顿时生出许多遐想。总觉得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美好的情景自己却看不到。他咳嗽一声:

“董事长,我认为这件事不能儿戏。我们所得到的法币只有四十三万,收益实在太少了,如果这个时候就让银行失去信誉,恐怕没法交待。小财不出,大财不入,虽然这次兑换会导致我们大量银元外流,从账面上也会亏损二十几万银元。但是银行本来就是五个茶杯四个盖子的游戏,盈亏不能这么算。如果能让储备券顺利流通,这部分付出还是值得的。”

池墨轩皱着眉头,一时下不了决断。这么大笔数字让他有点心惊胆战不敢随便决断,琢磨了半天才看向池小荷:“小囡,你就别跟叔叔卖关子了,你和金司令到底做得什么生意,倒是跟叔叔说说啊。”

宫岛冷哼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从打冀东换钱那天,我就让人在外面收储备券。一元储备券换白银四钱,中间挣一钱银子的差价。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得找点进钱的门路,这事告到哪我都不怕!我和小荷的私房钱现在都搭在里面,要是换不出来,咱们就得换个地方讲道理!”

宁立言拍了拍宫岛的手:“别闹。不就是几个钱么,换不出就换不出,我补给你们就是了。这点钱在我眼里还算不了什么。”

“真的?”池小荷露出个惊喜神色:“那我看上的那块祖母绿呢?还有那根项链。”

“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池墨轩干咳一声:“小荷别胡闹。你们做这个生意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叔叔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今后可不许如此了。至于今天的事,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开个董事会,大家举手表决,做好记录,将来也好向各方交代。”

“不必那么麻烦。”宫岛指了指电话机:“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你的上司是什么意思!”她说话间从座位上起身,几步来到话机旁边,对着电话那边的接线员吩咐:“接正金银行办公室。”片刻之后,她便对着话机叽里呱啦地说起日本话,语速快声音大,透着火气。

过了一阵,她朝池墨轩招手:“过来,自己听!”

池墨轩拿起听筒,刚说了一声莫西莫西就住了口,随后只见他额头上渐渐见汗,却顾不上用手帕擦,而是不自觉地立正,反复说着:“好!一定照办!请息怒!息怒!”

等放下话机,池墨轩环顾房间,发现侄女和宁立言在那打情骂俏,宫岛则面带冷笑看着屋顶,其他人一语不发,房间里气氛格外尴尬。过了良久,池墨轩才咬牙道:“我……我决定……按照标准,如数兑换银元!”

第四百九十八章 当头炮(下)

铃铛声响起,银行大门打开。

之前几天冀东银行门外始终门庭若市,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在外面排队等号,还有人挖空心思找门路托熟人,想要加塞或是混进去。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喧嚣吵闹不可避免,偶尔还会发生些冲突。这一带警备力量充足,闹不出大事,银行也就乐得看他们吵嚷,算是帮自己做了广告。

今天既是储备券兑换银元的第一天,这种喧嚣吵嚷应该更为严重,银行也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应对预案。可事实发展与想象大相径庭,门外等候的人虽多但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乃至于银行的工作人员以为老百姓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曾前来。

直到打开大门,看到外面排队的人群,这些银行的人才知道问题的真实原因。

银行外排队的足有两百多人,俱都是穿黑纺绸裤褂挽着白袖头青布便鞋的青壮,个个横眉立目顾盼自雄,好象是准备攻打祝家庄、曾头市的梁山好汉。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光头中年人,满脸横肉络腮胡,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若是有常在街面上混的人看见,便能认出此人正是如今本地帮会里极有名的人物,控制日租界码头脚行的大当家宋国梁。自刘光海从本地消失,他俨然是本地一方豪杰与袁彰武并驾齐驱难分高低。其身后的人,也都是街面上的混混或是脚行里的小把头。

一般情况下,上百青帮弟子凑在一起,只会比普通百姓更难以控制,出问题的概率也会直线蹿升。可银行里有一位帮门龙头担任总顾问,情况就另当别论。这帮人排队,普通老百姓自然有多远躲多远,不敢往队伍里钻,自然也就清净。

宁立言之前低价收购储备券的底气也来自于此,虽然混混不能直接干预银行的事务,可是要想让一家银行难以正常办公也有得是办法。

老百姓不敢来,记者倒是无所畏惧。一大帮记者坐着人力车早早赶到银行附近,等着看结果。这里面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举着相机、三角架冲在前面,热情冲劲丝毫不输给男人。

男性记者对这几个美貌的异性同行存有好感,又知道她们的来头不敢招惹,也不敢故意挤靠揩油。就连那帮排队的混世魔王看到女记者也赶紧把头低下或是钻过眼光不敢对视,生怕落个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的罪名,汤姑奶奶发起火来可是招架不住。

银行放号的人看着这帮青帮弟子有些犯嘀咕,宋国梁反倒是主动安慰他:“我们今个就是来换钱的,你别害怕,干你的活。”

“是……我……不害怕。”

“不害怕你哆嗦嘛?抽羊角风了?我师爷在里面呢,外面没人敢闹事,你就按着规矩来吧。”

“银子车来了!都让让!”远处传来大声吆喝,只见十几辆满载着木箱子的地排子车远远过来,每辆地排子车前头都是四个壮汉拉袢绳,熟牛皮条子绷得笔直,大汉头上冒着白烟,就像是刚出笼屉的馒头,不问可知这地排子车上分量非同一般。

宋国梁皱皱眉头,小声骂道:“这帮王八蛋是越活越回去,地牛走后门啊,前门有台阶它上得去么?非绕这一圈图的是嘛?不嫌折腾!”

他和他手下的混混、把头,都是吃码头卖苦力的行家,思考问题也是从这方面出发,于其他方面顾及不到。那些记者不懂大笔的银子该怎么运输,也不知道它们该走前门还是后门,对于这样安排的理由却是心知肚明。纷纷议论道:

“冀东银行这是在做广告啊。不知道是不是金鸿飞想的主意。”

“我倒觉得这是宁先生的办法。宁董事长就是商界精英,他的公子做生意怎么会差劲?再说这些装卸工人都是宁先生的手下,都服从他的指挥。肯定是他下的命令。”

“别管谁下的命令,先拍几张照片再说。”

那几个女记者倒是不急着拍照,只聚精会神盯着那些地排子车,对于那帮急着拍照的同行嗤之以鼻。“一帮笨蛋,现在拍照有什么用,宁三少坐镇指挥,怎么可能只推出几口箱子就算了?好戏在后面呢!”

果然,这些地排子车来到银行大门发现根本上不了楼梯,只好在大门前转圈,向银行后门前进。就在转向的过程中,固定木箱的绳索出了问题,一口箱子忽然从车身脱落,重重摔在地上。

哗啦!

木箱盖子摔开,银元撒的到处都是。几个女孩飞速地点燃药粉,把这些白花花的银元照下来。其他人来不及抢这个镜头,扼腕叹息之余,也都弄明白了这场戏的戏肉所在。

没有什么比大把银元更有说服力。不管这些银元数目几何,至少看上去是一大片,老百姓看到那么多银元送进冀东,心里自然就有底。接下来不但自己敢入局,也敢劝其他人入局。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多半也会拿着钞票入场。

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本地有不少,能够让这些苦力如此听话的,就只有宁立言一个,这必然是他的主意。再考虑到之前听到的消息,宁立言安排手下在民间收兑储备券就更加认定,他肯定有nèi mu消息,要借着储备券发放大发一笔横财。

兑换开始了。

宋国梁这帮人每人持有数字不等的储备券,按照约定拿取对等数字的银元。在兑换时,这些人都向银行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必须给自己出一份手续,证明自己交给银行多少储备券,又换来了多少银两。

宫岛在二楼办公室没动地方,翘着二郎腿叼着雪茄,不是和池小荷说闲话,就是和宁立言调笑,对于下面的事似乎毫不关心。

但是二楼这帮人没一个笨蛋,就算是不懂经济的池墨轩,也是研究人际关系的行家。自然知道这些混混死乞白赖要凭证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宁立言交账。证明自己没在过程里占便宜。

利用银行开业的机会自己获利发财,这不算什么稀罕事。如果宁立言真的一点好处不拿,池墨轩反倒要担心他有什么贪图。现在这样彼此放心,他倒是敢放手使用。

只是这次的吃相有点难看,本来应该是利益均沾,变成了他一家独大,这可不是混街面的爷们应有的态度。依宁立言往日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不问可知,背后必然是宫岛的影响。

瘦死骆驼比马肥,即便宫岛最近有些失宠,也不是池墨轩所能招惹。他不敢从宫岛嘴里抢肉,只好把这件事暂时放下不提,对宁立言道:“这次的兑换完成后,老百姓手里的票子应该没有多少。接下来,我们就该考虑下一批储备券的发行。”

“下一批储备券……”宁立言沉吟片刻,语气有些犹豫。“这事我不太好说。”

“三少是咱们冀东储备银行的总顾问,这是您的公事,再说这次发钞计划本来就是三少制定的,一阶段顺利完成,二阶段该怎么操作自然就该三少谋划,这有何不好开口的地方?”

“有了第一批的兑换,储备券在老百姓心里已经算是靠得住的钞票。若是只想套购物资,那第二批储备券的发行就没什么可说的。就像第一次一样,拿储备券换法币,然后拿法币去买东西。等到老百姓再来换贵金属的时候,就告诉他们兑换已经停止,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如果想要做得更大,或是有其他的打算,那就另当别论。我不知道大家的心思,就没法帮忙想主意,这第二批储备券该怎么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三少这么说,证明心里还在生我的气。”池墨轩满面陪笑:“我知道,方才我的表现有些过于谨慎,三少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冀东银行的性质三少也是知道的,我得对汝耕兄负责,也得对日本朋友负责。这么大的事,哪敢自作主张。三少千万要体谅我的难处才是。小荷,你倒是帮着说句话啊。”

池小荷早就看惯了叔叔这般模样,心里没了惭愧或是愤怒,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叔叔,您真是的。让我帮您说话,您自己总得先拿个态度出来。你都不说后面想怎么做,我怎么帮你做说客?这不是难为人么。”

“是……是我糊涂了。”池墨轩连忙说道:“刚才我已经和内藤先生通过电话了,大日本帝国的最新指示,一定要维持储备券的信用,在华北一带早日形成与法币分庭抗礼的局面。正金银行会提供必要的资金支持,在具体实施步骤上也会派出专家指导,但主要工作还是得靠我们自己完成。”

说到这里池墨轩的目光在房间四周扫视一圈,深吸一口气,神态郑重:“这关系到帝国的华北战略,不光是经济问题,更是军国大事,大家一定要尽心竭力,不可等闲视之。三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第四百九十九章 战略改变

池墨轩有些话不尽不实,也有些话不便宣诸于口,但是宁立言心里有数,明白日本人的真实想法。

一开始设立冀东储备银行,只是个简单的敛财机构,为冀东wěi zhèng fu吸纳资金,同时也帮着日本政府掠夺华北物资、财富。用过就扔,可兴可废,也不用在意名声。可是在自己的计划上交之后,日本政府里一部分人的心思就发生了变化。

内藤义雄在里面发挥的作用不小。这老浪人肯定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把这件事捅到了日本上层。

不同于基层急着立功的武夫,这些政府大员考虑的问题更多,也更为谨慎,乃至对华的战争几时发动也未能决定。

自鸦片战争到现在,小一百年的时间,让欧洲列强与华北建立了深厚联系,在这片土地上有着海量投资,每年都能带来可观利益。一旦日军大兵入侵,这些利益都难以保住。欧洲人绝不会允许日本这么轻松地夺去本属于欧洲的财富,他们会采取何种方式捍卫自己的权益谁也不敢保证。

日本政府吃不准欧洲反应,不敢草率下令对华全面开战,可是又不舍得这眼前美味,能够以兵不血刃的方式解决问题自然最好不过。

相对于军事手段,经济战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在国民政府发行法币之初,日本方面就试图破坏,虽然最终没能得逞,可是始终野心不死,这次的储备券显然让日本人又看到了机会。

天津对于当下北方的经济有着重大影响,只要储备券能在天津以及华北顺利流通建立不输于法币的信用,日本政府就能通过自己的影响把储备券在整个北方推行最终取代法币。如同两人角力,储备券的信用每增加一分,法币就要削弱一分。此消彼长,国民政府的法币在北方吃不开,在南方也一样受影响。

一个国家货币信用破产,对于政府的打击还要超出一次战争的失败。经济为国家基础,国民政府的经济崩溃,其统治自然维持不住。再者老百姓从心里接受了储备券,对于日本扶持的wěi zhèng fu也不会抵触的那么厉害。将来可以通过经济手腕侵占华北,比起打仗可是省了好大力气。

因此对于日本高层来说,储备券发行目的已经产生偏差,从最初上不得台面的诈骗变成了对国民政府的经济攻击。池墨轩把这说成是军国大事,倒是一点也不夸张,对于日方高层而言,这就是一场战争,一场以钞票、贵金属代替火炮、装甲车的战争。房间里几个人就是这场战争的参与者乃至于决策者。

现在这个阶段日本还不方便直接派人指导,否则很容易打草惊蛇。再说那些经济专家对于本地情况缺乏了解,来了也未必能够提供更好的办法。因此由本地人自己负责出谋划策,也在情理之中。

内藤今天坐镇正金显然就是算到池墨轩舍不得拿白银出来兑储备券,在电话里连哄带吓双管齐下,既许诺这件事成功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也警告池墨轩如果因为他的吝啬或是胡作非为导致储备券发行推广工作受到影响,将按照破坏圣战的罪名予以惩办绝不宽贷。

池墨轩既想做冀东王,自然不敢在这件事上闹出纰漏。他知道自己在金融方面一窍不通,也知道宁立言乃是被内藤视为子侄的人物,自然努力巴结讨好,只求宁立言千万别撂挑子。

宁立言还是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样子,猜出了日本人的用意,嘴上故意装糊涂。“既然大日本帝国答应派专家来提供指导,我们就能偷懒。等专家来了让他们拿主意,咱只负责干活就好。我们这费半天劲想出个主意,日本人不满意还不算嘛,万一惹出纰漏,谁来承担责任?”

“专家还不知道几时来,再说就算来了,也是要以我们的意见为主。三少只管说,不会让你担责。”

“话是这么说,我可不敢信。再说光我一个人也不行,金董事长不也在么?大家一起商量就是了。”

金鸿飞笑道:“三少别难为我了。兄弟这点本事在三少面前根本提不起来,下面该怎么做我都听吩咐,三少只管发号施令,兄弟我负责在前面冲锋陷阵。”

“你们都不说……那就没办法了!”宁立言把烟卷朝烟灰缸里一丢,豁然站起。“要我出主意,那就是一招,大出大进大发财。既然想要在整个华北布局,让储备券地位和法币对等,那就得加大投入。小财不出大财不入。想要建立一种新货币的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种票子值钱。所以,咱们还得接着亏本!我的意见是,进一步抬高储备券对白银的购买力。现在储备券一元可以兑换白银五钱,接下来我们把它提高到六钱,未来加到七钱,那时侯储备券一元可以直接兑大洋一块。另一方面,储备券对法币的兑换不变,依旧是一块换两块,依靠这种办法吸纳法币。”

金鸿飞是做投机的行家,边听边琢磨:“这是要人为制造钱荒?”

“没错。就是要通过这种手段,把华北市面的法币集中在我们手里。老百姓要么用储备券,要么没钱可用,那就只能接受储备券。国民政府如果加印法币,我们就把法币往外抛,让法币迅速贬值。”

池墨轩道:“如果南京那边派人拿着法币过来套我们的白银该怎么办?”

“我们的日本朋友难道是吃素的?”宁立言看了一眼一直低头不语的黑生英吉。“黑生君,如果有南京的人过来套购白银,你们日本人会不会不闻不问?”

“我是个职员,军事政治都和我无关。我只从自己的工作说一句,这种破坏市场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乃至惩罚。”黑生说到这又扶了扶眼镜:“顺带说一句,我确实是个素食者。”

宁立言一阵大笑:“黑生君居然还会说笑话,让我刮目相看。没错,确实存在一种可能,就是国民政府会来人套购白银。如果真是那样,就是我们的运气了。等于有人主动拿了大笔法币过来给我们花,这难道不是好事?以日本情报机构的能力,南京来了人也是送死?再说银行既开在英租界,这些人想要做什么,也得问我答不答应。不光是他们,就是普通的客人,能否如数兑换白银,也是我说了算。”

“我们可以在报纸上刊登,货币兑换政策持续十五天,之后将做出调整。调整后个人必须在冀东银行立户头,才能进行货币兑换。个人兑换金额上限,取决于在银行储蓄的多寡。有这些手段一起施展,不怕大家不急着忙着把法币送来,也不用担心会被套购。国民政府在华北没有多少力量,等到他们真从南京把经费运来,这边的兑换也差不多到了日子,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金鸿飞思忖着:“可是这样有个问题,我们的白银会持续外流,万一银子流出华北……”

“所以我们得把白银买回来。”宁立言微笑道:“我的计划里也写着,白银既要兑出去,也要收回来。多让几分利,老百姓就会心甘情愿拿出銀子交易。整个过程里,我们需要控制储备券的总数,知道自己总共有多少钱,又有多少贵金属储备,保证数字不失控也就没什么危险。”

金鸿飞想了想,点点头:“宁先生说的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这么来回来去的倒腾,看上去是银行赔钱,实际是国民政府受损,最后的实惠还是落在我们手里。”

“你开窍了。”宁立言哈哈一笑:“做生意就和男女相处一样,你得让对方觉得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才能占他的便宜。格格,我说的对不对?”

宫岛瞪了他一眼,“你这嘴里就没人话!小荷妹妹,咱们不理他,回家分钱去。”

话虽如此,两个女孩还是一左一右挎住宁立言的胳膊,三人下楼离去,显然是准备回饭店等着收钱。直到房门关上,金鸿飞才咋舌道:“这位金司令真是好大胃口,第一批钞票发行的红利,差不多都被她吃进了肚子里。”

“没办法,这就是规矩。不让格格得好处,我们的工作就推进不下去了。”池墨轩朝金鸿飞一笑,显得彼此很是亲近:“鸿飞兄也不必难过,我们不会让你白辛苦。这段时间你为冀东忙里忙外,连自己银行的工作都耽误了,我都看在心里。回头汝耕兄自然会对你有一份报答。”

“这话就说远了。大家都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服务,不必那么客气。”

“这不是客气,是心里话。”池墨轩看看黑生,又对金鸿飞道:“今天的工作最容易,就是用银子换钞票,没什么花头,你也不必在此坐镇。这些日子你自己的银行工作都耽误了,也该回去看看。”

“是啊,我也正要告辞。民丰离这里不远,有什么事只管让人叫我。”

金鸿飞告辞而出,等回到民丰银行的董事长办公室,却顾不上看那些文件以及报表,关上办公室的门拿起话机,压低声音道:“喂,是陈小姐么?我是金鸿飞啊……您想起来了吧?是的,是我是我……不,我知道陈小姐最近不拍电影,是这样,我有点事要求陈小姐帮忙……兄弟我也是懂规矩的,不会让陈小姐白辛苦。”

另一边打发走金鸿飞的池墨轩也在半个小时后拿起话机:“小荷,我是叔叔。你帮我做一件事……别胡闹,这件事非常重要,你必须要办。跟宁三少定个时间,我请他吃饭,记住就咱们三个,千万别叫外人。”

第五百章 趁火打劫(上)

池墨轩再次与宁立言见面时已是傍晚,见面地点选在了夏太太餐厅。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环境隐蔽,可以说一些私密话。

通过这个小细节池墨轩断定宁立言并不排斥和自己接触,再看到池小荷胸前一串珍珠项链,以及手上原本佩戴的婚戒也变成了一枚祖母绿戒指就更加放心。只是在心里有些搞不清楚侄女的想法,既然和这位huā huā gong zi打得火热,又为何下嫁付觉生,给自己白担了这么个污名。

不过大事当前他顾不上考虑这些,反正侄女已经落到这个地步,她怎么折腾自己也没必要过问。闲谈几句之后,他立刻切入正题。“立言,咱们之间可不是外人。有些话在外人面前不便提起,现在就可以随便说了。”

“是啊。从小荷这论起来,您也算是我一个长辈。”宁立言在池小荷手背上轻轻抚着,仿佛在摩挲一块上好美玉,丝毫不避讳池墨轩。

“不过呢,我也得实话实说,在本地像您这样的长辈不知道有多少,我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怕是孝敬不过来。这次的生意大头在宫岛手里,汤水归了小荷,我赚几个辛苦钱,这不都换成了这个?”

他指了指池小荷手上的戒指,“作为小辈孝敬长辈理所应当,不过您也得体谅我的难处,别把我当成摇钱树。”

“误会,立言你说得哪里话?我不是找你要钱的,是想要和你合作,咱们一起发财。”

“发财?”宁立言看看池墨轩,随后一声冷笑:“这好事谁都想,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最发财的生意是烟土,现在被里见甫拿去了。次一等的银行,又有日本人在那里看着。收兑储备券吃差价这种生意不会长久,何况现在露了底,接下来肯定有人过来抢食。”

“在天津还有人从虎口夺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一笔大钱放在这,还能拦得住别人动心?就说金鸿飞,他已经动了这个心思。”

池小荷把脸一板,撅起嘴巴说道:“我不管!如果你帮着陈梦寒,把生意给金鸿飞做,我就回冀东,再也不理你了!这次的面子是给她还是给我,你自己看着办。”

“小荷不许胡闹!”池墨轩可是听说过,宁立言为了陈梦寒不惜得罪白逾桓,甚至胡、白之死都可能和他有关。自己侄女若是随便拈酸吃醋,搞不好要吃亏丢人。连忙阻止,随后向宁立言询问:

“金鸿飞也想效法宫岛,把储备券囤积起来牟利?”

“对啊。他本来就是投机客出身,这种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按照我的计划,未来我们还要用储备券回购白银,让储备券暂时贬值,随后再把它抬起来。来来回回炒上几次,让老百姓五迷三道,也就彻底信任这种钞票。炒币的过程里,储备券要和本地的贵金属市场联动,一进一出就是成千上万的大钱。拿着nèi mu消息炒币,等于空手套白狼,这种生意他怎么可能放过?”

“可是我听说你们两个之间因为陈小姐似乎闹过些不愉快,你还能……”

“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再说我们两人之间有过节,和钱可没过节。当初那点破事也无非是争风吃醋,我没吃亏也没丢面子,这事就算是过去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挡自己财路。这次他答应让梦寒在中间拿一份好处,梦寒为了我最近都没有接戏,我得帮着她找点外快,是不是这个道理?”

池小荷脸色一变想要发作,可是宁立言的手上似乎加了几分力量,她就乖乖低下头不敢言语,显然比池墨轩想象中更惧怕宁立言。留在利顺德不走,到底是情深意重还是被控制了人身自由都大有可疑。

池墨轩顾不上给侄女出头,脑子已经被宁立言所说的美好蓝图占据。他是个穷底子,即使当了殷汝耕的秘书又干过几个肥缺,口袋里依旧不富裕。

他想要取代殷汝耕位置,就得结好日本人。跟那些人打交道,也离不开酒色财气,光指望池小荷的身体也不太现实,该送钱打点的时候不能含糊。必须想方设法发财,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池墨轩本来想从冀东这边弄一笔钱,可是日本人又派了人监视,安排的监视者还是黑生这种一看就刻板无趣,极难对付的角色。想要从银行弄钱变得困难且危险,相反和宁立言合作倒是条更为便捷的生财之道。

他深吸一口气,“立言,你说的是真的?咱们的储备券要去参与贵金属市场的交易?外国人能允许?据我所知,本地贵金属交易市场可是欧洲人说了算。”

“实际是钱说了算。我们只要有足够的贵金属储备,就没人能不让我们入局。再说了,我们可以捧高银价,反过来也能砸下去银价,贵金属市场想要把冀东隔绝也是办不到的事。”

“既然如此,能不能让我也入一股?”

“这……您就是难为我了。金先生和您都是冀东的负责人,有一个人做这件事好办,两人都做,一旦碰面可就有点尴尬。”

“金鸿飞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算冀东负责人?”池墨轩只觉得胸中热血激荡,久违的豪情重又燃起,差点拍起桌子骂人。“他不是冀东人,有什么资格对冀东银行指手画脚?不过是皇军给他任命让他在冀东银行挂职,他就把自己当成主人了?笑话!我只要打个电话,就能把他踢出冀东董事会。再说,金鸿飞这个人向来两面三刀,绝对不能信任。我有些话原本不想说,现在看来不能不提了。立言你和袁彰武是不是仇人?”

“他?他现在有资格算我的仇人么?”

“立言大人大量,不把他当回事。可是袁彰武可是一直想要害你,金鸿飞和他走得近,还给袁彰武提供秘密贷款。如果没有他的经济支持,袁彰武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聚拢起一批手下?你说说,他这种人能合作么?”

“哦……是这样啊。”宁立言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又露出一丝冷笑。

池小荷趁机说道:“你看看,还是我叔叔向着你。陈梦寒可不知道这些,不管到什么时候,还是自家亲戚可靠。”

宁立言没理她,而是问池墨轩:“您准备拿多少钱出来合作?”

“五十万!五十万储备券!”池墨轩咬牙切齿说道。

宁立言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一口吃成个胖子,结果就是把自己撑死。这次一共才发了九十万储备券,您想在里面占五十万,怎么可能?”

“不,不是在这里面占五十万,是额外拿五十万进来。”池墨轩说着话下意识看看四周,随后压低嗓音:“储备券本来就是在冀东印刷的,我让保安团从冀东运一批储备券过来,混进天津市场里。然后通过这些钞票,从银行里换出银元,这不就是空手得利?”

“这更不行。你要多个三万五万还好办,多出二分之一,市场肯定有反弹。到时候傻子都知道是有外部的钱进来,所有的戏都没法唱,一准误大事。”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所以咱们得先把水搅浑。简单说,就是钞票增发。既然皇军的意思也是提高储备券在华北的地位,我们就按照命令行事。增加钞票投入。第二次兑换,就不是九十万,而是两百万。我让人运输的时候多运二十万进来,二百万里混进去二十万,只要不是所有人一起兑换,也看不出破绽。剩下的钱,我们陆续再往市场里运,我想或许这笔钱就不止五十万。”

宁立言还是摇头:“这事可得慎重。今天拿五十万大洋就跟要命一样。你发两百万出去,回头兑不出现大洋也是个麻烦。就算能拿日元顶,可那也是钱啊。再说咱两要那么多日元干嘛?”

“不会的。现洋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从明天开始我就去正金银行拜访,再不行就回趟通州,肯定说服皇军拿更多银元出来。既然要让储备券和法币打对台,就得给我资金支持,否则我没法交差。”

“就算你要来银元也不行啊。我这次倒腾钞票,算是帮储备券建立信誉,不怕人查。您这么搞法,可是明目张胆破坏经济,小心日本人要咱的脑袋!”

“咱们这算什么破坏经济?真正破坏经济的人比这厉害多了!”池墨轩冷哼一声:“你以为殷汝耕真存了三十二根大黄鱼进银行?这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手段而已,我实话告诉你,那里面的真黄金不过一百两,其他都是假货!”

第五百零一章 趁火打劫(下)

池墨轩心情激动,把真话一股脑抖了出来。“那些黄金大部分都是铅块包金,糊弄记者和老百姓的把戏而已,所以不敢用试金石验。其实若是金包的足够厚,试金石也多半能糊弄过去,可是经手人自己又克扣了一层,把包金入了口袋,在千块外面刷了层金漆,不用拿试金石,就是肉眼仔细看,也能看出破绽。所以那些黄金入库非常快,就是怕穿帮。”

“这……我倒是没想到。不过殷先生乃是大日本帝国的忠臣,出此下策多半也是出于无奈。他囊中羞涩又不得不支持冀东银行事业,只能用出这种手段。虽然行为不可取,忠心总是可嘉。”

“他有忠心?脏心倒差不多!”池墨轩毫不掩饰自己对殷汝耕的蔑视,“他是变着法的想要从银行里捞钱罢了。那存单上写的是三百二十两黄金,他到时候就要按着这个数目从银行提款。哪怕是冀东银行倒闭,也不能让他吃倒账。这一招空手套白狼,白白从银行骗走二百多两黄金。他带头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居然是这样?这些假金条堆在冀东的金库里,不就成了银行的责任?”

“谁说不是?不但要付给他三百二十两真黄金,银行自己还要承受这两百多两假黄金的损失。这一进一出是多少钱?要抓经济犯,他第一个跑不掉。再说我们也不是自己干。就算真出了事,也有人替我们遮掩。”

“是,做这事肯定得拉上日本人。”

池墨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对宁立言的鄙夷,觉得这位宁三少到底还是个草莽格局,眼界上不去。他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

“日本顾问才不会直接出面做这种生意。这帮人只会拿好处,不会自己担责任。我要拉的是冀东的保安司令!最初成立冀东银行的目的就是给保安队发军饷,那些军官都想着从银行发一笔,自己又不敢轻易下场,都等着发饷的时侯从中间弄钱。我给他们发财的机会,这些人一定会同意。运输储备券肯定要武装护送,这个工作离不开士兵。他们利用押车的机会带笔钱过来最容易,也保证出不了纰漏。再说冀东要实现自治,军人是最重要的力量。乱世中qiāng杆子说话最硬,这帮人跟我们一起干,将来就算闹出什么问题,也没人敢查。”

他又看了看宁立言,得意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没说话,但是这里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金鸿飞再怎么大方,也没法提供这些便利,更拉不到军方支持。从选择合作伙伴的角度,怎么看也是池墨轩比金鸿飞合适。

池小荷在旁边说道:“我也可以跟叔叔一起回去。”

“你给我老实在饭店待着,哪也不许动!”宁立言一拍桌子,把池墨轩也吓了一跳。他本来是想带侄女一起回去,让她找找自己那帮“朋友”,事情就更好办。可没想到侄女刚提个头,就惹来宁立言这么大反应,他也不敢再提这件事。

宁立言看看池墨轩:“您老要是想跟我合作,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一上来别玩的太大,弄个十万八万就差不多了。我看在小荷份上,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她该有的好处不能少。生意场上无父子,叔侄也没有面子可讲,不能让小荷白受累。”

“这是自然。我最疼小荷了,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呢?”池墨轩干笑几声。

宁立言又说道:“第二,您回来的时候把付觉生带来,我跟他聊聊。”

“觉生?他……他是殷汝耕的心腹秘书,怕是公务繁忙走不开。再说你们两个……还是不见面的好吧?”

“这种事光瞒着不是个办法,早晚也得见面把事情说开。我也不瞒您了,小荷这次来我不打算放她走。今后就留在天津,跟我好好过日子。我也不说娶妻纳妾,总之有我在就不会让她受委屈。反过来,她既然是我的人,就不能再去陪其他男人,否则我的面子往哪放?所以付觉生必须和她离婚!”

“离婚?这可不好办,小荷你说呢?”池墨轩看了一眼池小荷,暗示她表态。池小荷在冀东这段时间,也不是没人动过把她纳为私宠的念头。

可是付觉生宁可当乌龟也不离婚,池小荷也是只肯陪睡绝不改嫁,这事只能作罢。宁立言现在提出类似要求,池墨轩不好直接阻拦,就只好让池小荷自己说。

可是池小荷低下头不和池墨轩对眼光,纤弱的手臂被宁立言紧紧攥着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痛苦以至于身体不停颤抖,看着格外惹人怜惜。看来她是被宁立言吓坏了,根本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这一来池墨轩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当然不希望侄女留在天津做宁立言的情人。不提名声好坏,单是从利益上说,他也希望侄女帮自己笼络军政要人而不是宁立言这个江湖大哥。可是看宁立言的架势显然志在必得,天津又是他的地盘,哪怕自己不答应,也改变不了结果。

权衡利弊,池墨轩试探着说道:“这离婚的事我这做长辈的不好说话。付觉生又是个死心眼,万一他不答应……”

“那就是您的事了。要么带付觉生来,要么带离婚文书来,否则没得谈。小荷,我们走!”

说话间他拽着池小荷从座位上起来,向外就走,池小荷跌跌撞撞地跟着,既不敢哭更不敢闹,与以往在冀东的做派大不相同。池墨轩看着两人的背影木在位置上,甚至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心里转了无数念头,到最后只吐出两个字:强盗!

“妹子,我没弄疼你吧?”

华灯初上人影成双,池小荷依偎在宁立言臂弯里看似亲密异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两人同室而居素丝未染,于两人的名声大为迥异。

宁立言贴在池小荷耳边小声向她道歉,池小荷柔声道:“三哥心疼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弄疼我?再说我什么罪都受过了,这点小意思算得了什么?”

“我知道让你帮我骗自己的叔叔有些不人道,我必须向你道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只是让我骗他帮你做事,军统还让我找到机会杀了他锄奸呢。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做事,没必要说对不起。再说从他亲手把我推到那些日本人身边开始,我就已经没了这个亲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惟一的亲人就是三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宁立言没说话,只是挽她挽的更紧,好像是一对亲密爱人,便是一些洋人情侣走过,也不住夸赞。

走了一段路之后,池小荷才开口:“我知道三哥心疼我,不想让我再入火坑。可是我回去成功的概率才高。反正我已经是这副样子,再脏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为了三哥的计划,我可以牺牲一切。”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作为哥哥绝不许妹妹再作践自己。哪怕我的计划失败,你也给我好好待着,做你的千金小姐,不许再去做那些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必须自己放下,才能迎接新生。”

池小荷苦笑道:“玉璧生瑕就再也没法恢复,不管我怎么想,那些事都已经发生,永远改变不了。三哥应该考虑大事,没必要管我。你叫付觉生来,真的没必要,我和他就这样分手也挺好的。”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所以打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肯来,我就安排你们两个一起走,保证了断得干净,不会让他的家人受牵连。如果他不肯来,就只能说明自己没福气,我这么漂亮的妹妹走到哪都有人追求,不缺他一个。”

池小荷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宁立言没有听清,不等他发问,池小抢先说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三哥料事如神,他们真的开始滥用钞票了。”

“现在还谈不到滥。根据我推测,现在冀东印刷的钞票大概在一千万上下,一部分在冀东维持市面,一部分放在某些高官手里,准备找机会投入市场发财。投入天津市场的极限不会超过五百万,这点钞票还不足以彻底瓦解冀东银行。所以必须让他们加注。万事开头难,只要他们迈出第一步,很快就会迈出第二、第三步,到那个时候就算有人想收手也来不及了。我敢打赌,很快储备券就会像疯了一样印刷,投放。”

“三哥是说日本政府的经济政策,会被自己人利用?”

“日本政府的谋划不可谓不高明,不过就是有些不接地气,忽略了自己手下是群什么人。这个计划只要透露出去,冀东银行就是块唐僧肉,所有人都想要从上面咬一口。你一口我一口,多肥的肉很快就吃光了。而这个计划的透露是必然之事,根本阻止不绿,你想想看,冀东银行会怎么样?”

“它很快就会破产?”池小荷这句话里既有期待也有几分遗憾味道,颇有些怪异。宁立言微笑道:“没那么快,别忘了他们有大烟生意做支撑,只要现金不断就没那么容易破产。怎么,你还舍不得这个害人精倒闭啊?”

“我恨不得它早点破产才好。可是它倒闭了,我就该走了。”池小荷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多了几分落寞。“想到和三哥一别不知几时才能相见,我倒是希望这银行能多撑几天才好。”

第五百零二章 任渭渔的用场

自从潘子鑫南下,任渭渔就搬出了国民饭店,搬进华家当初的别墅。

这里已经变成宁立言名下物业,但是他自己不过来住也没拿去出租。定期和唐珞伊过来打扫一番,也算是对故人往事的一点怀念。如今则作为任渭渔的临时隐居地。

他平素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就算是本地的帮会分子也没几个人知道,当初花会做宝,能让日本赌客血本无归的任财神,就住在这栋洋楼内。

宁立言和唐珞伊来到别墅时乃是早上八点,对于白相人来说,这个时间相当于深夜,根本不会起床。可是任渭渔已经等在客厅,餐桌上放着从华界买回来的炸糕,油炸的面皮往外冒着热气。

由于袁彰武复出,且手下又聚拢了一批打手门人。为了安全考量,任渭渔不会轻易外出。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在这里等于坐监狱,如果他想的话,找几个女人过来,或是吸烟、打牌过白相人的生活都没有问题。如今看他精神抖擞的样子,就知道他最近的生活非常规律,家里也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三爷看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三爷。袁彰武也好潘七爷也罢,他们用我就是让我看赌场做花筒,这都是白相人的事情。他们拿我当白相人,我自然就做个白相人给他们看。宁三爷不开赌场,让我留下是做正事,我自然就要拿出做正事的模样。否则就对不起三爷这份交情。我要是在这边继续白相胡闹,三爷就把我填进海河!”

唐珞伊看看宁立言,目光中充满崇拜。原本对于任渭渔的安排上她还有些意见,尤其是不希望这么个白相人住进华家。可是表面上她是租界女药王自己家室良好随时可以和宁立言分手,实际上她对宁立言的依附比陈梦寒更为严重。

即便曾经学过西学,她依旧不能算作一个真正意义的新女性,反倒是更认同从一而终的思想。既然已经和宁立言拜过天地,又把自己交给了他,就必须和他白头到老。对于宁立言的安排纵然不满,也不敢说出来。

直到听完这番话,她的不满才烟消云散。能让一个白相人洗心革面到这种地步,放眼津门,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做到。能和这样的男人厮守,也不枉自己名声受损。

她紧紧挽着宁立言的胳膊,总怕自己一松手,这个男人就飞到其他女人那里。宁立言也微微用力给予回应,嘴上则是和任渭渔闲谈,问他住的如何,是否有什么需要之类。

任渭渔摇头道:“这里已经是贵宾的待遇,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要说有什么不满,就是三爷对我太客气了,客气的像是招待客人不像手足。我留下可不是为了做客,而是要为三爷效力的,现在是不是到时候了?”

“算是吧。我想让你到租界的贵金属交易市场那边,做一名炒家。这个你会不会?”

任渭渔一笑:“说句话不怕三爷不高兴,论起炒股票炒黄金,你们天津人比我们上海人差得远了。咱们的凯申先生没发迹时,也在上海滩炒股票,结果赔得落花流水。我们这些白相人又怎么可能不去碰这些东西?说起来这个赌场比花会可怕多了,花会输赢有个限制,股票黄金则是无尽无休,昨天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也许转过天就赔光了身家只能跳楼。”

“我们不需要玩这么大,你现在过去也不需要闹出多大动静,只要做两件事。第一和那些经纪搞好关系,请客吃饭去侯家后找姑娘,随便怎么折腾都行,我来负责开销;第二,让所有人相信,你是冀东储备银行的代理。你将来会带着冀东的资金进场,参与市场投机。我可以从冀东这边给你弄个手续,让你的身份可以取信于人。”

“不必了。取信于人靠的是嘴巴,若是闹到看证件的地步就没意思了。我是老白相,这种事做得熟了,不会出毛病。”任渭渔自信地一挥手:“我保证,一个月之后那些经纪都会相信我是冀东银行的人,但是在表面上又都不会承认。”

唐珞伊问道:“如果冀东真派人怎么办?”

“我这个李鬼肯定比李逵厉害。就算是日本人来做这个差事,我也可以让他寸步难行!”

宁立言笑道:“任先生是上海滩的能人,这份本事自然是有的。另外还有一点,你要和民丰银行派在那个市场的经纪搞好关系,我会帮你搞到那个经纪的资料,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威胁手段。”

“这是个长局,自然不能用那种办法。不过民丰银行的经纪不晓得用多久,万一中间换人就白费力气,我得和他们的经理最好是金鸿飞交上朋友。”

“这倒是可以,不过要谨慎点,别让人看出破绽。”

“这种事自然是要等对方来找我,若是我主动去找他们就不算行家。”

唐珞伊在旁提醒:“金鸿飞为人狡猾,可别被看出破绽。”

“他这只老麻雀已经栽在三爷手里了,否则三爷也不会来找我做这些。他能栽第一次,就能栽第二次。说实话,金鸿飞这种人在上海滩有得是。他们靠投机发家,骨子里就是个赌徒,和那些在赌场输光身家的瘪三没什么区别。我这辈子和赌徒打交道最多,应付他们最有把握。这些人不管多聪明,也脱不了自己致命的弱点:贪心!一旦看到一笔大财,就会不顾一切冲上去,押上身家性命去赌一把输赢。上海每年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成为大亨,也会有几十个这样的人跳黄浦江。至于金鸿飞的下场,得听三爷的意思。”

宁立言已经抓起炸糕在吃,边吃边说道:“他当初帮白逾桓拉马,三天两头骚扰梦寒这笔账还没算呢。这次连本带利讨回来,也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这事你看着办吧。”

“闲话一句!”

宁立言与金鸿飞见面的时间在池墨轩之后,交涉起来也更为容易。倒不是说金鸿飞的智谋不及池墨轩,事实上在金融投机领域金鸿飞完全称得起专家二字,即便是宁立言论起专业水平也颇有不及。

不过听到陈梦寒透露池墨轩已经决定和宁立言合作的消息之后,金鸿飞就顾不上考虑太多,再三要求一定要让自己也加入进来。陈梦寒在旁边帮腔撒娇,中途又有些甩脸色,责备宁立言喜新厌旧为了个冀东ji nu就不给自己面子,宁立言无奈只好答应让金鸿飞秘密入股。

有池墨轩跟着捣乱,金鸿飞就不能光明正大入局,只能曲线迂回。操作方法为陈梦寒给金鸿飞挂电话,在电话里指导操作,自己不公开露面。金鸿飞按照陈梦寒吩咐行事,另外在民丰银行给陈梦寒立一个户口,把该给的好处汇进去,彼此之间就算两清。

任渭渔笑道:“冀东银行的几方头领,纷纷来挖自己人的壁脚,这份家当又怎么可能长久?算来算去现在就只差日本人没有掺和进来。”

“日本人不是不chā jin来,而是时候还没到。现在总共才几十万的盘子,他们进来没意义,等到盘子做大,不用招呼他们就得动手。你别忘了,冀东银行可是和烟土生意关联。烟土生意既然打着冀东旗号,肯定要在冀东过手。原本这家银行只是过路财神,现在情况有变,这些烟款就得作为日本华北经济战略的资金使用,不会再轻易划给其他任。那么大一笔数目,日本几路山头怎么可能不动心?等日本人动手的时候,就不是三瓜两枣能打发的小数。要让冀东银行垮台其实就是几句话的事,可要是这么容易就垮了,不是白费力气?咱得留着它,让它的气数长一点,它活得越长,日本人吃亏也就越大。”

从华家别墅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半,唐珞伊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去警务处?”

“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就是每次到这里,都有些感慨。不知道华伯母她们过得怎么样,子杰在监狱有没有吃苦。”

“华伯母那边我已经拜托大哥大嫂设法照顾,子杰这边我也安排了人,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姐姐,看看自己兄弟理所当然,那帮红头阿三谁敢拦,我就扇他的嘴巴。”

“还是不必了。子杰肯定会问我过的怎么样,不管怎么回答,都不是一个好答案。反正有你照顾他,他不会吃亏。”

宁立言忽然挽住唐珞伊的手臂:“你说得对,这个问题不该让你回答。他看到咱们的样子,自然就知道你过得如何。”

唐珞伊一愣,粉面微红,“这不太好吧?你应该去警务处……”

“现在租界太平,我几天不去也没关系。我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看你。今天一天从早到晚都属于你,就算赶我都赶不走。”

武艺高强的女医生被一句话抽空了力气,软绵绵地靠在宁立言身上,任他带着自己行动。不管是看华子杰还是去其他地方都没关系,只要跟他在一起,去哪都可以。

第五百零三章 魔爪

宁立言的话应验了。

天津人忽然发现,自己再次得到了财神的眷顾。就像是九一八爆发之后,关外老财如潮水般涌入津门,给本地带来大笔热钱一样,天津人的好日子又来了。

这个世道果然让人看不懂,缺心眼不识数的人也能开银行,简单的账目都倒腾不清楚,把白花花的银子拱手送人。老百姓不知道冀东储备银行的性质,也不知道储备券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这玩意能给自己带来实惠,让自己过上不劳而获的日子,乃是老天爷的恩赏。

日本人难得消停,又有二百五给老百姓送钱花,自然就是最好的时光。在储备券刚发行的时候,本地人基本都抱着怀疑态度。即便是一向信任的《新女性》、《庸报》都没有刊登冀东银行以及储备券的负面消息,大家依旧保持着戒备,不敢把身家拿出来赌。直到第一次兑换按期足数完成,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两次储备券发行的间隔有半个月。在兑换银元之后,冀东银行一度终止了货币兑换工作,只办理正常的存取款以及贷款业务,让老百姓以为他们终于回过味来停了这亏本业务。

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冀东银行不但在报纸上宣布恢复兑换,还上调了储备券的价值,现在储备券一元兑换白银是六钱而不是过去的五钱,并且许诺未来不排除进一步提高牌价的可能。又向民众宣布,这次储备券的发行数量为两百万,两个月后兑换,望大家抓紧时间莫失良机。

老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半个月的停顿不是银行改主意,而是去调钞票了。英租界的脚行也传出来消息,前几天从冀东开来两辆大卡车,车里面坐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虽然没拿武器也看得出是军人,脚下放着许多皮箱。能动用这么多大兵押送的,不是金银就是钞票。

这些消息都证明冀东确实想要在本地大干一场,老百姓对于储备券的信任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提高。到了第二批储备券正式发行时,最老成本分的君子也坐不稳当,拿出全部身家加入到兑换大军之中。

心眼实在的就天不亮起床,哀告巡捕乞求获得进入租界的资格,再去银行外面排大队期待能拿到号码。那些平素就机灵古怪的,早早就去托朋友找熟人,想方设法通过后门关系把法币交到某个人手上,等待对方把储备券拿回来。

获取储备券的途径越来越多,除了冀东银行的柜台以及熟人的门路之外,黑市上也见到了这种票子的身影。当然,这里的汇率和银行不同,法币一元只能兑换储备券一元六角,不过可以拿白银直接兑换,白银三钱五兑储备券一元,比法币更合算。

按换钱人说法,是事主家里急着去外地,所以需要弄一些法币以及硬通货。至于汇率的出入也是情理中事,不为了赚钱谁把储备券往黑市拿?

可是大家都不是傻子,这种话骗不了人。十几个商人拿着大笔储备券出现,不设上限随意兑换,这肯定不是某个大户的手笔。再说这种兑换汇率摆明了就是要套白银,想必这些储备券来路不正。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钞票上没有记号,就算是银行职员也分不清哪些储备券来自银行哪些来自黑市,这就足够了。到时候能用这些储备券换出白银才是真的,至于钞票来源不是老百姓需要考虑的问题,大家都乐得装糊涂。

华界尚且如此,租界更是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景象。只不过总有明白人心里有数,这一切都是假象。作为天津的地下龙头,宁立言对于这座城市的了解远非普通人能比,一些发生在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逃脱不了他的法眼。

武云珠卧室内。

宁立言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武云珠迈着两条大长腿在焦急地走来走去。她怀孕的月份不算大,身上又有武功,因此并没有像杨敏、汤巧珍那样在家里静养,每天跑来跑去风风火火,和怀孕前没什么两样。

在房间里还有几个客人,都是年轻漂亮身穿制服的女孩,她们既是武云珠的手下也是宁立言的熟人,其中也包括当初在乐都抓住宁立言与汤巧珍现行的那几个不靠谱女孩。

这些女孩都是体面人家出身,自身年轻貌美自然是租界警务处的活宝贝。有宁立言、罗伊两方面照顾,就连英国人都不敢打她们主意,其他人更不用说。家里没法逼婚,警局没人敢骚扰,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可是现在她们一个个也是愁眉苦脸,端着咖啡或是茶水唉声叹气,房间里一片愁云惨雾。

“这都第八个了,还是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得有多少?”武云珠反复走了两圈之后,忽然大喊起来:“不行!这事不能这么拖着!我还得去趟华界。”

“坐下!”宁立言朝武云珠吩咐道。平日宁立言可怜武云珠无亲无故又念两人的旧情,对她格外宽容,乃至在家里胡闹也不教训,反倒是陪着她一起,只要她高兴就好。

这时一板起脸,武云珠也非常听话,风风火火的野丫头瞬间变成受气小媳妇,连忙来到宁立言身边坐下。怯怯地叫了声:“三哥。”和大名鼎鼎的警务处母大虫判若两人。

宁立言瞪了她一眼:“你都是个快当娘的人了,哪还能像小丫头似的没个稳当劲?再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英租界女子警察队华人副队长,这些人都是你的部下,在她们面前你这么毛躁,下面人心里又怎么稳当得了?”

“没事。她们不是我的手下,都是我的姐妹,你们说是不是?”武云珠经历丧父之痛后有过一段时间消沉,但是在宁立言以及全家人的帮助下,已经走出了阴霾,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性子。也不把宁立言训斥当回事,反倒是笑着看那几个女孩。

几个人都没接她的话,曾经闹了大乌龙最后不得不给汤巧珍买衣服赔罪的那个姑娘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仿佛那杯马牌咖啡里藏着天大秘密,红着脸蛋嘟囔道:“在这哪能乱喊姐妹?让别人听见该想成什么了?”

宁立言咳嗽一声,把她们的思绪拉回轨道:“事情确实有些棘手,不过也不至于让我们束手无策。乔雪和我都在找人,我就不信这件事查不出个端倪。虽然事发在华界,但是我们既然穿着制服,就有义务维护秩序打击罪恶。这不光是一个警察的天职,也是我们做人的良知。这件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肯定支持大家一查到底,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收兵。”

这帮女警当然不是闲着没事干跑到宁家喝茶喝咖啡,武云珠也不是没事乱发脾气,实在是一系列罪案的发生,让她们不得不关注,就连宁立言都暂时放下了手头的事把注意力挪到这边。

事情发作于三天前,一个华界的中年妇女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找到余念,拿出自己仅有的四块大洋,请余念出面设法把自己的女儿找回来。

这个中年妇女是个寡妇,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靠着给人打零工,勉强维持过活。直到第一次发行储备券的时候,妇女破釜沉舟用全部家当换了储备券又转手卖给宁立言派出来的收兑人,才算是赚了点钱。

这次储备券再发行,自然不会错过。可是这次兑换储备券的人太多,她们挤不进去。妇人出门求人找门路,等到回家却发现女儿不见了。

原本以为是出门,到了傍晚没回来就晓得情况不妙。可是在这个年月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儿走失根本没法让警察认真对待,虽然报了官也没用处,还不如找帮会的人管用。

这个妇人胆小,生怕找混混惹祸上身,转来转去找到余念这里。余念本以为这种小事找自己表哥曹津辛就能解决,没想到碰了钉子。

西北军现在正处于一个矛盾状态,既要防范冀东真的独立不受控制,又想要借储备券发财。军人处于二级戒备,防范日本人借这次冀东独立在京津制造事端,根本顾不上民政。再说天津警察局大部分是原来的巡警,对于西北军买账有限,曹津辛一个排长说话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余念倒是个果决性子,当即带着妇人跑到宁家,正好遇到下班回家的武云珠,这才算有了指望。武云珠性情中本就有豪侠的一面,又因为没能及时保住英子贞洁的事后悔,自然一诺无辞。

她给几个帮会的头目下了命令找人,又让人去侯家后那些娼窑去传话,就说这个失踪的姑娘是自己亲戚。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没找到人,反倒是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反馈:这个失踪的姑娘不是孤例,这几天时间,天津失踪的女孩不知多少,这个姑娘不过是其中之一。

第五百零四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失踪者从一个变成很多,而且都是年轻女孩,这个情况让武云珠的同情心变成了警惕,随后就连宁立言和乔雪也都加入进来。虽然从得到的情况反馈看,失踪者都住在华界,不归宁立言管。可是生而为人的同情心并不会被租界又或是执法权所限制。

这两个人能调动的资源远比武云珠多,随着他们的关注,得到的反馈也就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让人心惊。

由于不是所有人口失踪都会报警,或是找帮会帮忙,宁立言了解到的也不是全部数字。由于担心武云珠情绪失控,宁立言对她有所隐瞒,让她以为失踪的女孩只有八个,实际上光是宁立言所知,短时间内失踪的女性就已经超过五十。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年岁不大,最小的十四、五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

其中有未婚少女也有已婚妇人,就连侯家后也丢了几个年轻的窑姐。所有失踪者都住在华界,跟租界没什么接触。家里既没钱也没有势力,人丢了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再不然就是去巡警阁子做个报备,其他的指望不上,也没法引来舆论关注。

宁立言虽然是帮会龙头,可是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也不会事无巨细都扔到他眼前。尤其现在他在全力应对冀东储备银行,地面上的事靠弟子门人打理。小事他们负责解决,大事才会送到宁立言手里。

这些女孩既不是大户人家子弟,也不是女学生或是绝色美人。而且她们是分别居住在华界各处,总数固然可观,可是具体在某个把头或是当家那,也就是两三个姑娘失踪。兴许是和人私奔,再不是遭了拐带,根本没当一回事。自己安排人找一找,找不到也就算了。如果不是余念把那个可怜的母亲带到武云珠面前,宁立言也不会知道有这种事。

这么多女孩失踪,后果自然不堪设想,家里几个女人说起这事都不胜唏嘘,唐珞伊更是想到自己杀死竹内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宁立言通消息,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个失踪的女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再不被人提起?

家里人意见一致,这种案子不管是否发生在租界,都必须过问。好汉护三村,不提警察身份,单是本地的帮会首领,就有义务维护地面安宁惩办这些宵小。

乔雪做了分析,也画了图。从失踪者数量和时间上看,罪犯不是一个人,行动也很是迅速,应该有交通工具。他们刻意避开租界,袭击目标又都是穷人家姑娘,证明不想把事情闹大。从这点判断,他们很可能是本地人,至少对眼下本地帮会的情况有所了解,不敢招惹宁立言这个煞星。

这么大规模的人口失踪,不是普通人贩子的手笔。而且他们袭击的目标没有个明确的指向,失踪的姑娘相貌水平基本属于普通人这个级别,因为年轻所以略有些加分,但也算不上出色。即便是在自己居住的胡同或是杂院里,也不以相貌闻名。

侯家后那边失踪的ji nu也都是不出名的,所以失踪后老鸨也懒得下心思过问。

只要数量不管相貌,这些因素凑到一起让乔雪和宁立言都下意识想到兵营。这种猜想不能对武云珠说明,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

宁立言这几天已经把英、法、意三国租界的驻军乃至英租界里面的美国兵营都做了调查,确定这件事和他们无关。乔雪今天去白鲸,就是收日本兵营的消息。如果人真被送进海光寺,后果就不堪设想。

心里担忧脸上还要装着若无其事,训了武云珠几句,又安慰她和几个女警,表示有自己在,一切不用担心。

这些女警是被武云珠拉来的。英租界女子警察队成员都是中国女性,心理上自然更愿意和同胞亲近。尤其武云珠为人大大咧咧,既没有坏心眼也不会对手下有苛刻要求,就像个大姐一样,这些女孩自然就愿意跟她来往。如今武云珠在女子警队的威望不如西利亚号召力则尤有胜之。一声令下,就把关系最好的几个女孩拉来帮忙。

说来也有趣,这几个在乐都抓过宁立言现行的女警,看到宁立言总是既羞又怕,可是偏又愿意往宁家跑。再说她们都是些吃喝不愁的大小姐,身上配qiāng胆子就大,没事的时候都想要找些不开眼的盗贼教训,这种针对女性的案件发生她们自然不肯坐视不管。

对这帮人来说,执法权和经费从来都不是问题。自己掏钱调查也心甘情愿,若是能拿着qiāng去抓人贩子就更是求之不得。

可是这几天调查全无头绪,让她们的热情不免大打折扣,一帮没长性的姑娘在那唉声叹气,从一心要惩处罪犯的女英雄变成了悲观主义者,认为这个案子多半是无头悬案,永远查不出真相。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几个看多了侦探小说的,开始胡思乱想。揣测着本地是不是有地下宫殿或是密道,否则这么多姑娘往哪藏也是个问题。

就在这时候乔雪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听到她那小马靴在地板上踩踏发出的声音,几个女警全都下意识看看自己和宁立言的距离,那一直红着脸蛋的姑娘更是直接跳起来站到窗边。

这位美女侦探的脾气和醋劲大家都有数,就连武云珠的贴身女仆英子都不敢随便靠近宁立言,这些女孩更不用说。虽然她们都是体面人家的女孩,可是和乔雪比起来,不管相貌还是财势都相差悬殊,更别说乔雪自身的强大气场,也让她们不敢生出抗拒之心。和武云珠可以说说笑笑,对宁立言也不会怕,唯独看到乔雪就像老鼠见猫。

乔雪推门而入,目光只在几个女孩脸上扫了一圈并没做停留,随后对宁立言说道:“我得跟你谈谈。”

“有消息?”宁立言从座位上站起。

“不算什么好消息,但也不是最坏的那种。我们去台球室慢慢说。”

乔雪不止一次用这种方式宣布自己对宁立言的绝对控制权,武云珠早已经见怪不怪。可是另外几个女警都有些看不过去,等到两人走后都凑到武云珠身边叽叽喳喳地议论,不是为她鸣不平就是帮她出主意。

武云珠挥手道:“都别吵吵了,闹得我头疼。咱还是先想想怎么把那些走丢的姑娘找回来。这乔雪也是,大家一块破案,她非整得神神秘秘。拉三哥走没关系,倒是先把消息说出来啊。”

“我们现在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姑娘们没在日本兵营,而且海光寺的日本驻军对这事一无所知;坏消息是现在他们知道了,而且非常感兴趣。”

台球室内,乔雪坐在台球案子上,头靠着宁立言的肩膀小腿无意义地来回摆动。

君临天下的女王变成了陷入热恋的少女。乔雪对于这种状态非常满意,据她所知,大多数男女的恋爱时间都没法持续一年,之后要么结婚要么变得寡淡。像自己和宁立言这样能保持几年恋爱的堪称凤毛麟角,尤其是在这么个紧张的年头又经历了那么多事,还能保持这种热情甜蜜就更是难得。

她不会去真去吃那些女警的醋,如果把她们当威胁自己就太蠢了。不过是做个样子,算作情侣之间的小调剂。

她知道宁立言喜欢这种调剂就像喜欢在这张台球桌上对自己动手动脚一样,乃至于乔雪现在一看到这张球桌就心猿意马没法好好打球,这项爱好不得不暂时搁置。

“日本人对整件事一无所知,听到这个情况也非常生气,认为有人背叛了他们,居然把女孩往外送而不是送进兵营,简直不可原谅。他们也开始安排人手找人,找姑娘也找叛徒。”

“他们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干出这种事的混蛋,肯定是自己手下。”

“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事。拥有这种胆量和能力的罪犯,肯定背后有靠山。虽然洋人没几个好人,可是做事这么混帐的,非日本人莫属。白鲸的人也对这种罪行表示谴责,支持咱们教训一下这帮坏蛋。”

“他们是希望我主持正义,还是希望我忙着救人,别把心思都用在储备券投机上?”

“你说呢?”两人对视一笑,乔雪说道:“帕西诺伯爵倒是希望你做好自己的本份,少管闲事。他要我向你问好,并通知你一个好消息,他已经把洗衣店、裁缝还有饭店的债务都还清了。”

“替我向他恭喜,再跟他说一声,以后借钱只管找我。”

“他的事先放一放,那些女孩子的事你不能不管。这些女孩已经失踪好几天,很可能已经遭到侵害。但即便这样,也好过落到日本人手里。伪满洲的人口贸易一直没有停止,如果不是你把兴亚挺进军当肉猪交给日本人,天津老百姓会更惨。他们得到了大批青壮劳力,对于男性的需求不那么迫切,可是对女人的需求依旧。”

“我明白。我的雪儿可是个坚定的男女平权主义者,这种事看不下去。关外的事情我们管不了,在咱自己家的地盘上,绝不许这帮玩意儿撒野。女孩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人贩子也必须得到制裁,这是我们的义务。”

第五百零五章 盘外因素

乔雪思考着:“光是我们知道的受害人就超过五十名,加上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保守估计受害人也在七十人以上。而且她们失踪的时间就在这半个月之内。平均下来,每天受害的人数大概是四到五个,考虑到他们寻找作案目标,再到实施犯罪,这已经算得上丧心病狂。这证明两点,第一他们胆子很大,第二他们似乎在赶时间。可见要么是买家有时间要求,再不然就是他们自己有苦衷,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凑到足够的人数并且交出去,否则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这样行事。”

“这么短的时间内犯案,就肯定会留下线索。但是他们动手的地方都是贫民区,老百姓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很多线索被破坏了,还有一些注意不到。我们的人去问了几次不得要领,再从这个方向查意义不大。”

“不一定是注意不到,也许是胆小怕事不想惹祸上身。还记得那个失踪案吧?那个老太太的牌友其实知道消息就是不肯说,害咱们绕了弯路。这些地方人烟稠密,不可能随便抓人全无破绽,我感觉还是有人知道真相,就是不肯说。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害怕报复。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所有的调查都是建立在暗访的基础之上。只是几个三等巡外加几个街面混混去扫听。老百姓不认为他们能保护自己,自然不敢说实话。”

“雪儿的意思是,有人可能知道谁是罪犯,但是惧怕他们的势力,所以不敢说。如果是这样,那罪犯多半也是帮门的人。”

说到这里,宁立言哼了一声:“这倒是省事了。能让老百姓这么害怕的帮门中人不多,有胆子背着我干这种缺德事的,大概也就是那一个。”

乔雪也赞同宁立言的观点:“之前我们只是不知道这事的幕后主使,所以必须进行调查。既然排除了列强,那够胆子做这事的人也就呼之欲出:袁彰武!除去甘粕正彦,只有他才能让老百姓这么害怕报复不敢出声,也只有他才会干出这种缺德事。这件事里日本青帮是否参与其中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袁彰武肯定跑不掉。”

“但是我们手里没有证据。”宁立言的手指在台球桌上轻轻敲击:“袁彰武不同于一般人,不能把他从日租界bǎng jià出来动刑拷问。这件事发生在华界,英国人不会过问,我们只能以私人的身份介入。虽然我能指挥一部分华界的警察,可终究隔着一层使不上劲。再说华界警察署里面袁彰武的关系也不少,他们到底会不会通风报信,谁也说不好。老百姓不敢说实话,也是情有可原。”

“除了这个原因,我们还得考虑政府的态度。西北军现在努力避免和日本人发生直接冲突,就连冀东自治政府成立,宋哲元都不敢派兵进攻。袁彰武是日本人的心腹,无凭无据让市府给日租界发照会,要求抓捕袁彰武肯定不可能。就算是有凭据,他们都未必有这个胆量。”

宁立言对这一点并不否认,老百姓都认为西北军胆子大不怕日本人,乃是基于长城抗战以及被日本人欺压过甚所产生的一种美好愿景。类似于希望南侠展昭真的存在,且住在自己隔壁这种想法一样。

作为跟宋哲元他们直接打过交道的主,宁立言很清楚真相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美好。此一时彼一时,西北军固然是一支有着辉煌历史的部队,但是如今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发展考虑,这也无可厚非。

从中东路事件到九一八,都能看出来南京政府对于非嫡系部队的态度。一方面以家国大义作为借口,强令出战不许后退,另一方面却不肯提供武器dàn yào军饷物资,部队被消灭后也不会恢复建制相反倒可能趁机裁撤,借战争手段让这些部队消亡。

就算是长城抗战的时候,“遭殃军”也是和二十九军各行其是,并没有把西北军当友邻部队提供协助,反倒是把“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作风发挥到极致。

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自己又吃过亏,西北军上层不可能再盲目地和日本政府正面冲突。南京政府现在的工作重点还是对红色zhèng quán围追堵截,对日本采取退让媾和态度,大势如此让西北军一个地方势力和日本政府硬抗也不现实。

再者宋哲元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块地盘,自然舍不得拱手让出去。不管日本人如何猖狂他都在退让妥协又拼命和欧洲各国大使拉关系,就是为了能够维持自己对华北的控制。哪怕是关东军已经明确喊出“武力解决西北军”的口号,宋哲元依旧当作是恫吓,继续和日本人维持关系,原因也在于此。

说句难听话,比起华北的平安以及宋哲元的处境,百十个穷人家姑娘的死活根本拿不上台面。曹津辛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宁立言自己也找了西北军的关系,市府依旧不闻不问就是这个原因。他们不出来破坏调查已经难能可贵,指望他们签发逮捕证或是和日本领事进行交涉抓人都不可能。

但是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还是得做。现在要想走正规途径抓袁彰武肯定办不到,有甘粕正彦和土肥原虎视眈眈,也没法用bǎng jià的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证据,把袁彰武的案子办一个板上钉钉。

不管日本再怎么混账,也不能公开包庇这种行为。那个时候就能从中做手脚,名正言顺除掉这个祸害。

宁立言思忖着:“袁彰武鼻子很灵,估计闻到了什么味道,所以这两天没动手绑人。我现在有些担心,万一他已经把人送走,今后也不再犯事,我们就不好办了。”

“我觉得不会那么巧。”乔雪不认同这个观点:“袁彰武是个贪婪且大胆的歹徒,他不会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不在城市作案不等于他收手,更可能是改变了作案地点。我们可以把调查区域向外扩展,或许就能找到线索。再说,这些被害人他运到哪里也是个线索。要是真的运出关,就必然从天津走。”

“我知道这件事之后,车站、码头就安排了人手,水上也有我的耳目。可以确定没人把大批妇女运出去。乐观估计,那些姑娘还在袁彰武的控制之中,并没运走。”

“这么多人每天都要吃饭,袁彰武不是个大方的人,为什么要养着她们而不是随抓随送?”

“数量!买家对数量有要求,必须够数才运,不能零敲碎打!”宁立言明白乔雪话里的意思:“既有时间要求又有一次数量要求,证明这是个一锤子买卖没有下次,至少短期内不会有。这不是往关外贩人口的路子,所以暂时可以排除关外这个选项。又不是日本兵营,这条路也得掐断。有能力买下这么多人,还能让袁彰武费劲出头的不会是等闲之辈,娼窑也得排除,那剩下的嫌疑对象里,最有可能的就是……”

“冀东!”两人异口同声。

乔雪最满意就是两人这种默契,她将身体朝宁立言贴的更近一些:“殷汝耕手下既有保安团又有日本兵,所以他们需要女性……这帮混蛋迟早不得好死!他们这种卑鄙的需求殷汝耕肯定有所了解,但是冀东自治政府还没成立,他的统治根基也不稳当,所以这种事不能明着做,雇佣袁彰武也不意外。不过从本地日本人的反应看,这件事应该不是走官方渠道,所以他们一无所知。”

“这种事很可能是瞒着所有人进行,这些女性既是他们发泄的工具,也是牟利的手段。很可能送到冀东之后,还要被二次转卖,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所以是一锤子买卖。但是他们要求时间……”

宁立言忽然眼前一亮:“他们把人运回冀东的手段不是铁路也不是水路,而是汽车。冀东和天津没有持续的物资输送,所以汽车不会天天来。肯定是近期有一只车队往返,通过汽车把人带到冀东。由于车队的往返行程是固定的,所以时间要求的很严。在车队来之前,也没办法把人弄走。”

乔雪对这个推论表示同意,但是这样一来事情似乎就更为棘手。以宁立言现在的身份,走池墨轩的门路倒是有一定可能把女孩从冀东救出来,但是没法保证人不受害。而且也不可能拿到袁彰武的证据。要想救人又要抓脏,就得抢在车队来之前把人救出来,或是中途打车队的埋伏。

后者的难度不问可知,基本可以排除在外,前者就得找到人藏在哪。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袁彰武显然也防范宁立言会中途卷进来,人没藏在天津市内。宁立言的势力范围主要就是城市以及运河沿线,出离这个区域也不是不能查,就是得费力气花时间,可是眼下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多耽误一天,被抓的姑娘就多一天危险。日本人已经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他们对付袁彰武比自己容易多了,说不定几句话就能得知女孩下落。一旦姑娘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事情就变得更棘手。是以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和所有人抢时间。

宁立言想了想:“这几天没听到袁彰武的消息,他应该也是防着日本主子问话,躲起来想要来个不朝面。只要日本人别先找到他,咱就有机会。”

乔雪说道:“甘粕正彦和他的日本青帮只怕不会闲着,多半要在这件事里插一手。那帮人不好对付,我们要多加小心。这样,我去找露丝雅,让她把瑞恩斯坦的雇佣兵租给我。你去利顺德。”

宁立言一笑:“怎么?不怕我一去不回?”

“你敢?”乔雪丢出一个威胁的眼神:“这次的事搞不好就要得罪日本人很可能还要加上冀东的军队,不借几面护身符怎么行?去找宫岛还有你的那异父异母的亲妹妹,这件事得让她们帮忙。”

第五百零六章 魔女发怒

这几日宁立言的时间都用在调查bǎng jià案上,自然顾不上去利顺德饭店看望宫岛。若是依着宫岛以往的脾气,怕不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可是她这次一反常态,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改了性情,并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指着宁立言鼻子破口大骂,而是关切地询问原因。

之前宁立言并不清楚bǎng jià案的真凶及幕后主使,也没敢盲目告诉宫岛细节,以免适得其反,只是在电话里含糊几句,说自己有紧要公事多余的话一字没提。此时说明真相,没想到第一个发作的竟然是这个魔女。

“岂有此理!”宫岛一声咆哮,把池小荷和百合子都吓了一哆嗦,只见她眉目带煞面如冰霜,就像是一头咆哮的怒狮让人不敢直视。

“这件事你怎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晚一天救人,就不知道多少女孩受害,这可不是挨几巴掌或是被扎一刀,这毁的是一辈子!若是遇到心路窄的,或许救出来也是投井上吊,那你这救人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泪光,让宁立言有些不敢相信。池小荷拉了拉宫岛的衣服,在一旁说好话:“三哥已经尽力了,格格别发火。”

“我当然知道他尽力了,可是这种事光尽力有用么?得把人救出来才行!”

“格格说得对,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不过目前还没有线索。就连人贩到哪,我都没查清楚。”

“不必查了,买家的消息我清楚。”池小荷接过话来:“说句不怕格格不爱听的话,能做出这种事的,多半就是大日本皇军。既然知道这事和海光寺司令部无关,那就只剩下关外还有通州,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如果是把人往满州运,势必要经过铁路或是船只。不管哪条路,都瞒不过三哥的手眼。袁彰武也不是笨蛋,当然知道这一点。他现在还没胆子公开做这种生意,不大可能走这条路。相对而言,通州距离天津近,用汽车就能把人运到。再说,通州那边三哥也很难发挥影响,将来就算查出来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宁立言并没有把所有结果都告诉她们,还准备想个话术,看怎么让她们帮自己。没想到池小荷居然能猜出这一切。比起当初她的任性骄纵,行事猖狂鲁莽,简直判若两人。他故作糊涂地发问:

“通州日本兵很多?”

“具体的人数我也说不清,按照细木顾问的说法,说是有上千名帝国勇士为大东亚共荣效力。这个数量我觉得可能要打个折扣,我看过皇军出操,似乎没那么多人,但也是黑压压一片,纵然没有一千,也得有个五六百人。”

她在宫岛面前自然要藏拙,不能让宫岛发现自己接受过特工训练,这话半真半假。好在宫岛知道她沦落为冀东高层玩物的悲惨经历,对她颇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并没加防范。这番话倒也能把宫岛糊弄住。她哼了一声:

“五六百也没有。据我所知,驻扎通州的日本陆军总数为三百人,不过侨民还有浪人加起来倒是不下五百。细木繁说千名勇士,倒也不是胡吹大气。”

宁立言一笑:“皇军兵力这算不算军事机密,就这么说出来,真的好么?”

“少来这套。你把这份情报拿到白鲸卖了,正好给我买双新皮靴。要是有人愿意出钱,这样的情报我这有的是!”宫岛不以为意:“不能发挥作用的情报一钱不值。借二十九军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对通州动手,我把驻军的兵力、火器配备、武器dàn yào情况告诉他们又能怎么样?回头我给你开个单子,把这些都写明白,你拿去白鲸卖了,就当我下个月的房钱。”

“你在这住一辈子,房钱我也供得起。”宁立言受了宫岛的人情,少不了要给几句甜言蜜语。宫岛得了些好话又知道宁立言今晚想要住在这,情绪也好转了。

“这帮混账东西,永远管不住自己的腰带,真该给他们做集体yān gē手术!这件事我来想办法,这就给细木繁挂电话,让他终止交易,把人都放回去。否则的话,我就向上级报告,揭露他破坏大东亚共荣以及人口贩卖的罪行!”

“慢!这件事不能这么办。”宁立言没让宫岛拿电话机:

“我们手里没有证据,只靠推测细木太君不可能认账。再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细木主使还没法确定,毕竟他只是顾问,不是实际的带兵官。袁彰武到底和谁谈的这桩生意我们不知道,若是胡乱把电话打出去,搞不好打草惊蛇。”

池小荷也认可宁立言的观点:“通州说了算的大太君有好几个,除了细木顾问以外,还有松本太君、野田太君……对了,还有个佐佐木太君。那么多人,未必都知道消息,可别找错人。再说这事我们也拿不出证据。”

“他们做没做过自己心里有数!真把我惹急了,有他们好受的!”宫岛哼了一声:“立言,你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办法,需要我给你帮忙?我这辈子最恨欺负女人的人,这件事我肯定要管到底。你想要我怎么帮你,尽管说。”

“格格太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说实话,我现在真的是一头雾水,既不能确定买家到底是谁,也不能确定人在哪里。就连罪犯的身份,也是靠猜的。我来找格格一是赔罪,二是想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找个关节疏通一下。袁彰武跟我有过节,是我们两人的事,不应该让无辜受害。我可以拿一笔钱出来赎人,只要他把人放了就行。说句难听的,他在外地做这种事我不管,这里是我的家乡,出了这种事我不闻不问,就没脸在街面上走动。他给我个面子,换个地方犯事,大家皆大欢喜。不过我们两个现在没法搭话,只能请格格找个关系给牵线。”

“你真的这么想?”宫岛端详着宁立言。

宁立言满面真诚地与宫岛对视:“这么想有什么错么?江湖人求财不是求气,他做这种缺德事无非是为了钱,我给他就好了。今后他要是再犯,我再跟他算总账,这次就那么过去,对谁都是好事。再说人质在他手里,我又能怎么样?投鼠忌器,我们就算要收拾他,也得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宫岛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去打几个电话问问。”

宁立言和池小荷都看着宫岛,听她用日语和人交涉。一开始她的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妩媚,后来就越来越严肃,听着是公事公办,最后则大吵大闹,就算不懂日语也知道交涉并不顺利。

最终宫岛把话机重重一丢,大骂了一句:“八嘎!”

“是不是我给格格添麻烦了?”宁立言很有些不好意思。

宫岛瞪了他一眼:“你再跟我客气,今后就不许进我的房间!你跟乔雪会说这种话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

“你甭担心了,不关你的事。”宫岛摆手道:“是我干爹。他让我少管闲事,还说皇军需要女人,否则部队就没法维持士气。这些女人不能落到通州,但也不能回家,得让她们为本地的日本勇士服务。简直气死我了!都是一路货色!”

池小荷道:“那些人呢?现在已经进了海光寺?”

“没有。干爹他们也在怀疑是袁彰武干的,想要找他问话却找不到人。问了甘粕正彦,说姓袁的这段时间负责烟土运输,在河北到处跑,也可能出关。随身没带着电台,没人能联系到他,只能等回天津再说。虽然干爹没多说什么,但是我也能猜到,皇军肯定在找袁彰武,只要找到他就会要他交人。袁彰武就算长八个脑袋,也不敢抗拒皇军的命令,所以……我们必须抢在皇军之前把事情解决。”

宫岛瞪着宁立言:“虽然我很希望你留下来陪我,但是今晚不行。你得去找袁彰武,一刻也不能耽搁。”

“找他?找到又能怎样?这事皇军已经出面,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咱们从冀东银行骗钱,这算是绕了个弯子,不算直接对抗。再说想从冀东银行弄钱的人多了,咱们也能藏得住。可是直接和皇军交手,性质可就全变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谁让你和皇军交手了?先找到袁彰武,把他杀了就行了。只要抓不到我们的证据,谁又能定我们的罪?我虽然不能对抗干爹的军令,但是杀个袁彰武还不算什么,干爹总不能让我给他偿命。”

池小荷道:“这事……不如让我出面。”

宫岛摇摇头:“那不行!你够可怜了,不能再受委屈!百合子!”

百合子听到招呼连忙上前一步,宫岛吩咐道:“你去趟金船,把花子、杏子还有奈奈找来,动作越快越好。”

第五百零七章 花落谁家

被宫岛点名的三个女人,都是金船舞厅的舞女。相貌勉强过得去但是在金船这种高档舞厅实在拿不出手,基本没几个舞客会记住她们的名字也很少有生意做,在舞女里面也是地位最低的那种。偶尔还要兼职杂工,被宫岛打来骂去,日子过得很是凄惨。

她们都是地道的日本女人,从小受着军国思想教育,把自己当作工具而不是人。服从性好逆来顺受,不管日子多苦忠心不改,认为自己是在报效帝国,所受的苦都非常值得。甚至宫岛对她们越恶劣,她们就越听话,认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忠诚早点脱离苦海,却不知越是听话就越被当成草芥。

听到宫岛点她们的名字,宁立言就大概猜到她要作什么。等到百合子离开后他看着宫岛发问:“怎么?格格这次要做个好人?”

“好人?我像么?”宫岛瞪了宁立言一眼,随后拿出根雪茄点上:“这个世界只有傻瓜才想要做好人,我才不要去当什么好人。我当好自己的魔女就行了。”

“格格是个好人。谁敢说你不好,我不答应。”池小荷在旁打圆场。

宫岛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你这丫头很会说话,没白疼你。不过你说错了,我真的不是好人。如果做一件好事就算好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坏人了。我是坏人,只不过是想当个有自己规矩的坏人。我不喜欢袁彰武做得这种事,也不喜欢干爹他们的打算。当兵的想要女人可以花钱去找乐子,为什么非要强来?我也是个女人,不想看到其他女人尤其是良家妇女就这么被毁了一辈子,所以就帮她们一把。再说这件事既牵扯到我的仇人,也牵扯到我的……男人,我出手不是天经地义?”

她说到“我的男人”时目光看向宁立言,见对方视线里并没有回避或是厌恶的意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住在利顺德的这段时间,她开始理解那些被富翁要员金屋藏娇的女人。她们虽然不用受正室的气,可是这种严重的不安全感,同样是一种折磨。不知道男人几时来,也不知道自己几时就会成为弃妇,每一天的等待都是煎熬,既盼着电话响又担心电话另一端传来令人绝望的消息。

一向玩弄男人感情为乐的魔女,这次终于遭了报应。在感情的漩涡中越陷越深遍体鳞伤,表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维持自己的体面尊严。宁立言的反应让她相信自己的痴心没有错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与之相比自己即将惹得麻烦倒是无足轻重。

“袁彰武给里见甫帮忙,就是跟我过不去,我收拾他天经地义。那几个日本人都是些没用的废物,我养了她们那么久,也该她们出一份力。如果一定有人要吃亏,她们吃亏总好过那些好人家的姑娘受害。”

宁立言摇摇头:“我倒是不觉得她们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也不比谁低贱。当然,格格的计划我不反对,用饵把鱼钓出来,是个高明的办法。一个貌不惊人的陌生女人,确实很容易引来罪犯。可是我们要考虑一点,如今世道不好坏人太多,她们引来的坏人未必和bǎng jià少女的是一伙。那些真凶也可能抓够了数,不在城里行动。再说这件事即便成功也瞒不住,如果让多田司令官知道……”

“干爹知道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是魔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宫岛微微一笑:“至于你担心的问题,我也早就想过了。不管他们出不出手,我都有话说。金船舞厅是大日本帝国的情报机构,负担着联络华北军政要人重责。所有金船工作人员,都算是特高课的人。特高课的人在华界失踪,难道不该调查?就算是土肥原阁下,也不敢说这种话!”

池小荷道:“那如果像三哥说的,有其他人对她们下手呢?”

“对她们动手的肯定是该死的臭男人,就算不是这次bǎng jià事件的真凶也一样该死!”宫岛眼中露出一道凶光:“这种臭男人留着干什么,杀了不是正好?我自动到天津就没杀过人,这次正好过瘾。”

“怎么?格格要亲自行动?这恐怕不安全。”

“我当然要亲自行动,就你那帮手下可不是干这事的材料,我才是专业的。”宫岛微微一笑,从枕头下面把鲁格手qiāng拿出来一比划:“我有这个,谁也不怕。如果有人想把我也绑去最好,我就趁机把天给他捅个窟窿!”

她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又对宁立言吩咐:“你去做你的事别管我。把你的人打发到外面去找线索,我就不信这么多大活人藏在一个地方,会没人知道?只要用心查,肯定可以找到线索。找到之后就抢在皇军之前把人救出来,干爹的命令没对你说过,你只管装傻,他也不能对你怎么样。”

宁立言点点头没说话,起身去穿衣服,宫岛忽然从后面抱住他,身体紧贴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说道:“记住,你这次欠我的。要是还这么久不来看我,我就带别的男人进房间,让你后悔一辈子!”

日租界,秋山街十号别墅内。

甘粕正彦的双脚放在办公桌上,后背抵着大班椅椅背,手中拿着半杯威士忌,模样要多悠闲有多悠闲,与时下常见的日本人形象大相径庭。

在他对面,三个穿黑纺绸裤褂的中国男子战战兢兢。而在斜刺里,一个穿西装戴茶晶眼镜的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目光里充满着期待,好象在盼望什么事情发生。

若是宁立言在此,就能认出来这个男子身份:那位宪兵队里的牙医木村。

桌上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一半,甘粕目光因此变得迷离,从三人身上来回扫过,嘴里哼着美国乡村小调,透着离经叛道。

“你们三个都是袁彰武心腹徒弟,对自己的师父忠心是应该的。这里是我们青帮总部,自然要讲帮会规矩不是国法,帮会需要你们忠心,你们做得也足够好。可我得提醒你们一句,你们同时也是冀东运输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每月都有大笔津贴,对公司同样有忠诚的义务,你的明白?”

“明白。”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浑身哆嗦着回应,看他的样子随时都可能软倒在地,说话都在打颤:

“甘粕太君,我们不敢跟您说瞎话。我们真不知道师父在哪,那什么bǎng jià案我们也真不知道是谁干的。不信您问问,我们过去开娼窑,都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人,自己不干这个。天津卫这地方规矩大,不管黑道白道,谁干什么买卖都有规矩,不能随便过界。这事我们真没干过。”

甘粕点点头:“很好。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也是一种答案。我这个人很公平,绝不会要求部下做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无能不是罪过,说谎则不可原谅。只要最后事实证明你们确实一无所知,就没事了。不过……如果你们说谎的话,就得让木村先生跟你们聊聊了。”

他的目光陡然一厉:“现在有人想要修改答案么?最后还有一次机会哦。”

三个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没做声。甘粕微笑道:“很好,我就把这当作是你们的最终答复。我会记录下来,等着和结果对照。现在这里已经没你们的事,下去吧。”

如蒙大赦的三人狼狈而出,木村嘿嘿一笑:“甘粕先生,如果把他们交给我……”

“木村君的手段我早有耳闻,但是你的本事应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这种小事就不必费心了。这次宪兵队把木村君派来,可见对这件事很重视,我自然会全力配合。但是,我希望木村君记住一点,在我的地盘上,请遵守我的游戏规则,这样我们才能合作。”

甘粕的目光变得冰冷,木村则表现得非常随和:“这是自然。上级给我的命令也是必须尊重甘粕先生的意见,不会擅自行事。毕竟您和里见先生现在从事的事业,对于帝国有着重大意义,谁也不能破坏。”

“宫岛是个只知道装腔作势的**,根本不会做生意。烟土生意交给她,等于把钱丢到水里。我已经算过了,按照正常情况,我们的利润足以满足帝国对华作战开支。”甘粕抛出这个重磅zhà dàn,暗示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即便是宪兵队也要对钞票低头。随后又说道:

“再赚钱的生意也需要人才能完成,我需要袁彰武和他的手下,需要他们帮我运输烟土,帮我卖烟收钱。对付他只能得到百十个女人,而他赚的钱可以让帝国勇士找成千上万的女人。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用我多说吧?”

木村点头道:“我明白甘粕先生的意思,不过也希望甘粕先生可以体谅我的难处。”

“木村君放心,我不会让你在多田司令官面前无法交待,女人我交给你,但是袁彰武和他的人你不能动。我会给你其他人作补偿。”

“其他人?”

甘粕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宁立言的人也在查这件事,那些人和袁彰武的人一样都是混混。对于这座城市里的居民来说,哪些混混做的坏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承担责任。至于那些女人……相信我,除了她们的家人没人会在乎她们的死活,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既完成了工作,还能为民除害,算不算一举两得?”

“好吧,我必须承认,这是个高明的主意,唯一的问题是:时间。完成这一切需要多久?我们现在连袁彰武和那些女人的下落都还一无所知呢。”

“放心吧,时间不会拖得太久。别忘了,我也曾经是个警务人员,虽然为了帝国的大业必须辞职,但是在警务系统里依旧有足够的关系。我给你找了个最优秀的帮手,用不了多久,问题都能解决。我们只需要安心等待就足够了。”

第五百零八章 乡村之行

天津城自打庚子年拆了城墙,城乡之间就没了分野。只不过看得见的城墙好拆,心里的墙却没那么容易去除。

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生活就很难改变,即便原来的生活不那么美好,多年积累形成的旧俗也没那么容易更易。从穿着打扮、居住环境到生活态度,城乡之间的差异仍旧像是两个世界。

城里炒储备券热火朝天,乡村的农人还是把心思用在自己的活计上。天津卫乃是五方杂地水旱码头,老百姓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生面孔,高鼻子蓝眼珠的洋鬼子都见怪不怪。乡下虽然也有人来人往,可环境还是相对封闭,对于陌生人比较敏感充满警惕。

因此宁立言和乔雪特意选在太阳落山时才进入这名为小高村的村庄,赶车的老谢敲开一扇门,随后把两人让了进去,整个过程就像是做贼,尽量避免被人看见。

据老谢介绍,本宅的男主人比他还要小几岁,可是看上去,明显是这位主人更苍老。满头白发脸上都是褶皱,佝偻着腰,手里拿着旱烟袋,一副老农模样。他的脾气似乎不太好,看清宁、乔两人长相打扮后,态度就有些冷漠,说话不咸不淡。

“到底是城里人啊,就是比我们乡下人精神,穿戴也洋气,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可这是小高村不是天津,你们这样出门,高家大院那边立刻就能听到信,你们就啥都干不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乔雪实在太漂亮,就算女扮男装,也是个英俊潇洒的风流小生,不知道能迷住多少大姑娘。让她扮丑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就只能由着她的性子。也不光是她自己不许扮丑,就是宁立言她也不许丑扮,说是不能损了她的身价。

这种坚持让人不免怀疑她的侦探工作怎么进行,不过随后宁立言也醒过味来。以乔雪的财力,根本犯不上亲自化妆侦察以身犯险,这种脏活累活自然有的是人干,她只需要躺在安乐椅上根据搜集到的信息做分析推理就够了。和自己下乡,是天大的面子,不能要求过多。

宁立言看了乔雪一眼,乔雪哼了一声没说话,老谢在旁打圆场:“这事好办。回头捯饬捯饬,一准能糊弄过去。不过我们东家和乔小姐都是体面人,也不能让她们太寒碜。说到底这事跟他们也没关系,八字又没有一撇,人家能来这一趟就不易,别求全责备。”

宁立言之所以来这个村子,还是老谢的原因。就在他从利顺德离开来到警务处不久,老谢就主动找来向宁立言汇报情况,说是找到了线索。

宁立言的消息来源乃是混混、警察再就是白鲸的情报贩子,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扎根城市,对农村的情况所知甚少。宁立言虽然吩咐了人去农村找线索,心里其实也没底,没想到最重要的情报居然来自老谢。

按老谢的说法,这也是个巧劲。自己年轻时有个拜把兄弟,后来虽然各奔前程可是联系没断,偶尔会派子侄过来探望送些土产。这兄弟是武清小高村人,早年进城现在回乡务农,按照他提供的情况,最近小高村的财主高从善家里似乎有些不寻常。进进出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人身上还带着手qiāng,让老百姓心惊肉跳。

随后又有高家闹鬼的消息传出,讲述者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晚上听到高家大院女鬼哭号。有些上岁数的老人一本正经地分析女鬼身份,为了她到底是某个大肚子的丫鬟还是跳井女佣而争论个脸红脖子粗。谢广达的这位结拜兄弟终究进过城,眼界比乡下人开阔,觉得其中藏有蹊跷,便让自己的儿子给老谢送了消息。

按照武云珠的意思,自然是集合人马,直接平了高家大院再说。宁立言和乔雪却都不主张这种鲁莽行为。

不考虑执法权问题和善后,光是这些线索并不能说明什么。说句难听话,这年月乡下土老财抢男霸女参与人口贩卖并不是稀罕事,不能因此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如果搞错目标救不到人,反倒是可能害了人命。至于两人为何亲自跑这一趟,不是让其他人代劳,就是个人手问题。

宁立言手下不缺乏人手,可是缺乏足够专业干练的高手。徐恩和能飞檐走壁,徒弟里也有几个好手,倒是很适合从事这个工作。可他们更接近于侠客,而不是专业的特工人才,做情报调查工作有些勉强。再说他们的手段过于陈旧,袁彰武那帮人身上又有qiāng。万一目标找对了,他们饭到可能受害。宁立言不希望这些人因此折损,就只好自己跑这一趟。

以他的本意是自己带着徐恩和前来,技术加上武功,足以解决问题。没想到乔雪临时决定代替徐恩和,宁立言也没法拒绝,结果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只知姓高不知名字老人丝毫不掩饰对宁、乔两人的蔑视,一边向堂屋走一边念叨:“体面人?我这破家可招待不起体面人。体面人都是高老财的朋友,他们应该去高家大院,吃高老财的白米白面,大鱼大肉,睡他们家的宽床大屋,不该再我这破地方受罪。我丑话说前面,上等人的吃食我预备不起,勉强能对付个饱肚子就不错了。”

老谢朝宁立言陪笑,小声为自己的朋友道歉:“高二弟就是这么个脾气,东家别过意。他这辈子就倒霉在这张嘴上,要不然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

高老汉住的是独门独院,房屋早已经破败不堪,屋顶有几处破损,能透过缝隙看到天空。家里安不起玻璃,窗户上贴的窗纸也是千疮百孔,凉风顺着破口往房间里灌。屋里黑咕隆咚,这样的生活条件显然用不起油灯,这晚上只能摸着黑过。

对于乔雪来说,这样的环境不问可知乃是堪比地狱的折磨。如果让她过这种日子还不如杀了她来得利落。哪怕是暂住一晚,也不是件容易事。

看出老谢的为难,宁立言笑着安慰:“没什么。我看这挺好的,地方小更有利于保密,有谁想要偷摸着刺探消息也办不到,我很满意。这位高二爷是个好人,那些姑娘跟他素不相识他没有义务帮助这些人,高老财是本地土豪,我们救了人可以走,他却得留下来承担后果。一个人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情愿拼上身家性命,这堪比圣贤,他不嫌弃我就不错了,我哪敢嫌弃人家。你放心吧,我也在码头上卖过力气也受过穷,什么日子都能过,你不用担心我,赶紧去办正事。对了,还有这个。”

宁立言拿出钱包,将里面的现钞抽出来递到老谢手里:“黑灯瞎火看不清数,不拘多少,你想个辙给高二爷吧。”

“三爷,这不行……”

“你还跟我客气?再说规矩你也不是不懂,这叫线人费,是他应得的。我知道这样的人都是穷耿直,我给他不会要,你来想办法。就算他自己不花,总有人用得上。他要是嫌我的钱脏你就告诉他,钞票不存在高尚卑鄙之分,只有用的是地方不是地方。没钱办不成事。”

宁立言当然不至于随便冒险,更何况还有乔雪。在距离小高村十五里地的大高村,就住着他的援兵。大高村距离官道不远,行商会在那里打尖,自然就有店房。一队扮成行商的警察就在那里驻扎,张冲亲自带队,还有徐恩和当帮手。这些警察都是宁立言的心腹,忠诚干练行事可靠,还有徐恩和这个lǎo jiāng湖坐镇,出不了意外。老谢则是联络官,负责传递消息,保证他们能及时增援。

至于宁立言和乔雪为何不去那里住,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如果白天来到小高村观察,很容易被人发现破绽。晚上赶路又不方便,至少对乔雪来说太受罪,就只能提前来此。

老谢也不多多说什么,点头出去。过了一会,高老汉还有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先后走进来,姑娘手上端着半截蜡烛,高老汉端着两个碟子,里面放着三个玉米面窝头,外加一盘炒鸡蛋。

高老汉说话的腔调硬的赛石头,和这窝头一样。“知道来客人,中午炒的鸡蛋,现在已经凉了。火灭了,现生火惹人疑心,就只能将就了。鸡蛋和油还能借,白面是真没辙,二位能吃就吃,吃不下也不用勉强,反正里外就是一晚上加一早晨的事饿不死人。”

宁立言知道乔雪能在市里的小馆子喝白酒吃羊肉饺子,可是这种粗粮肯定咽不下去,更别说菜里没肉没虾,没法下筷子。也不去强迫她,自己抓起窝头就着鸡蛋就往嘴里填,乔雪一边直皱眉头,眼神里满是不忍,仿佛宁立言不是在吃饭而是在服毒。

等到吃了大半个窝头后,宁立言才问道:“老爷子给说说吧,到底怎么个意思?我这总得先知道点情况。”

“都是高二能那个坏蛋!这些坏事都是他做的。”高老汉没说话,随他进来的年轻女孩开口了。她就站在高老汉背后,眼光在宁立言和乔雪身上来回打转。

高老汉咳嗽一声:“说啥呢?高二能是坏人,高老财就是好人了?这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可是高老财确实不在这住,咱也不能冤枉人不是?”

“你懂个……”高老汉拿起烟袋抽了一口,用烟草把脏话堵了回去。“高家就没一个好饼!无非是一明一暗,高从善要是不知道这事,就冲他高二能,还想在高家大院发号施令?做梦呢!”

乔雪咳嗽一声:“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我一句都听不懂。”

在城里她是万人迷,也是走到哪都受人追捧的美女侦探。不需要她说话,那些人就会主动向她介绍案情。现在反倒要她自己开口问,总觉得别扭。再说这两人的态度也让她不舒服,她感觉得到一老一小对自己的敌意,却对宁立言态度很好,这是为什么?大家都是有钱人,凭什么他们只讨厌自己?

另外,还有一个严重问题搅得他心绪不宁,让她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这破地方似乎没有太多空房,今晚上可怎么睡?

第五百零九章 高家大院

高老汉不是个健谈的人,或者说他不喜欢和宁立言以及乔雪交谈,所以话不多,主要是由他身后的姑娘负责讲述。姑娘说话的嗓门挺大,还带着浓厚的土音,不过听上去并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反倒十分亲切。

这姑娘不怕生,说话流利一点也没有扭捏害臊的意思,就是和父亲的观点不一致,爷两边说边抬杠。两人最大的分歧就是对于高家大院主人高从善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最后高老汉气愤地剥夺了女儿讲述的权力,由自己做最后的结论性发言。

高从善祖上是小高村的人,高家大院是高家的祖宅。从前清的时候起,高家就是个财主,只不过是本村的土财主。直到前清倒台,高家才交了好运,靠着几笔生意发了横财。如今高从善已经从小高村的地主变成了在整个武清都颇有名气的财东,地连阡陌家财万贯,自然也就不愿意再住在小高村这么个偏僻地方。

他全家都搬进了武清县城,这座祖宅则由几个族人外加管家看管打理。高二能是高从善本家侄儿,也是小高村出名的恶棍。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这次又带了一群人住进来,从口音判断,来的也是天津人。人数不少全带着qiāng,看着就不是好路数。

从头到尾高从善都没出现,所以年轻姑娘认为这事确实不该算在他头上,可是高老汉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这小毛孩子懂啥?高从善自打进了县城在村里露过几面?平日里放账收租,都是他的管家外加高二能,所以这些年高家办的缺德事就和他高老财没关系了?你也不想想,那些粮食和钱最后进谁的口袋?这些人又是听谁的话做事?他高老财又不是个聋子傻子,他家人用的啥手段咋可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不想自己手上沾血,才把高二能这条癞皮狗放出去咬人。那些上吊的,服毒的,虽说是高二能他们害的,可是账必须得算在高老财头上。不说那些,就说这回的事。高家大院是什么地方?要是没有高老财点头,就凭他高二能也配把这个院子借给别人住?吓死他也没这个胆子!再说这些日子高家大院又是宰羊又是勒狗,厨房整天往外冒烟,这得是多少开销?这么大的开支,高从善不清楚?”

姑娘被父亲数落一顿就没了话说,宁立言连忙打圆场,把话题支开:“高家大院大概来了多少人?”

“来了又走没个定数,现在估摸着有个二十人上下。他们身上有qiāng,没事爱挎着qiāng瞎晃荡。全都是短qiāng,光盒子就得有十几把。”高老汉这次没用姑娘,自己向宁立言做介绍。看来他心里分得清轻重,重要信息必须自己讲述,避免出现错误。

宁立言又问道:“高家有没有地牢之类的地方?”

这次则是姑娘搭腔:“那咋能没有呢?高家大院有地牢,也有土监狱。大小高村交不上租子还不上账的,就会被抓进去关着,啥时候把账还上才能放人。这还是男人,要是女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话里的意思都明白。

乔雪发问:“高家大院有多少打手?又有多少武器?”

“家丁护院也有不下二十人,全都有qiāng。都是长家伙。早年间有土匪想打高家大院,攻了半宿没得手,自己还搭进去好几条人命。打那之后就没人再敢打高家大院的主意,这股土匪的头目还和高家人拜了把子。”

“这么多qiāng?他哪来的?”宁立言有些纳闷。这几年由于军队频繁调防的原因,很有些士兵趁乱卖qiāng逃跑或是发财,导致市面上qiāng支有点泛滥,不像前几年管理严格。可是一个财主的别院居然有二十杆qiāng,这数目还是有点惊人了。这些步qiāng能武装一个排,不是个土财主该有的格局。

高老汉哼了一声:“高老财的三小子在武清警察局当大队长,还有个侄儿在西北军吃粮,听说天津保安总队也有他们家的人,这样的人家弄几条qiāng还费劲?在他眼里,穷人都是贼,不预备几条qiāng护院就睡不着。他武清的家里人更多,qiāng也更多。”

乔雪不想听他说高老财的事,打断了他的话:“这么说,现在高家大院差不多有四十个全副武装的匪徒?”

“那是你这么说,我们可不敢说人家是匪徒。反正起码得有四十人,qiāng也不少,长短家伙都有。这还没算几条看家大狗呢。也别说你们两个,就算有个三五十人,也未必能把这个院子攻开。”

高老汉不咸不淡地说着,不知是提醒还是恐吓:“这事我跟老谢说,是想让他帮着递个状纸。就算没用,也能吓唬人。高从善是个要名声的人,不会愿意把事情闹大,只要他那边一害怕,关着的人就算有救了。最坏的结果也能把那些外来的土匪轰走,只要他们离开小高村,附近的老百姓就不会被祸害。我没想到,老螃蟹一辈子精明,这次居然干了糊涂事。”

“您老也别急着说老谢是不是精明,我先问一句,他们到了这还不老实?”

“他们在小高村没动手,可是周围的村子可没闲着。已经有女人失踪的消息传过来,不是他们干的还能是谁?按说我不怕他们,他们走不走,我家小七儿都没事,可是人活着总不能光为了自己啊。周围那些穷哥们招谁惹谁了,凭啥就要遭这样的祸。我是个庄稼人,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就只能用这么个主意。可是没想到,老谢还把事情办砸了。你说你们两人来能干啥?”

高老汉的烟袋锅子在手里比划着,倒是手里有准,没戳到宁立言鼻子上。“有钱人好面子,年轻人更是如此,这都正常。可为了面子把命搭上就不值了。老谢说你这人不错,我信他的眼光。好人更应该好好活着,尤其是有钱的好人就更是稀罕物件,不能随便糟践。你在这对付一宿,明个赶紧走人。这年月钱通神路,你要是能用钱打点,找找关系把人弄出来也算是一桩功德,做不到也不用勉强。”

宁立言笑了两声:“听您老的意思,是认为我斗不过高老财?”

“不。我要是说你斗不过他,那就是激将法,故意要算计你,我这个岁数,不干那缺德事。你是城里人,高老财是我们这的土财主,他肯定斗不过你。可现在是在他地盘上,你们两人斗不过人家几十人。再说这次的事背后肯定牵扯着大人物,否则高从善再不济也不至于拿祖宅干这个埋汰事。那个大人物是谁,我们都不知道,高从善不敢把你们怎么样,那个人怎么干可说不好。留在这没嘛好果子吃,还是赶紧走人的好。”

“多谢老先生提醒,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宁立言朝老人一点头:“这件事该怎么做,我们自有分寸。这件事既不会牵连您,也不会害了自己的性命。”

高老汉终究是年轻时闯过码头的人物,见宁立言话说得敞亮,就不再多做劝解,闷着头抽烟。等到宁立言把一个窝头吃完,才招呼两人去睡觉。

高家的房子不算太富裕,腾出来一间厢房给两个人住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那个名叫“小七儿”的姑娘小心翼翼捧着残蜡进来,把蜡烛放在桌上就退出去,高老汉关上门,房间里就剩下宁立言和乔雪两人。

房间里没有床而是砌的土炕,自然就没法分床睡。被褥也就是一套分不开。宁立言摸了摸被褥又低头闻了闻,随后对乔雪说道:

“铺盖都是新的,还带着樟脑丸的味,估计是高家给闺女出门子预备的陪送。雪儿受受委屈,将就一晚上吧。”

乔雪来到床边试探着坐下,又看看宁立言:“你呢?”

“我好办,左右是一宿的事,跟地上也对付了。”

“这种地方……地上会不会跑老鼠?”

“当然。其实也不光是地上,床上也不见得安全。房梁上的老鼠有可能掉下来,如果运气不好……”

宁立言话音未落,乔雪已经用手堵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道:“如果你继续编造这种恶心的谣言,今晚上你就给我滚到院子里站岗去!”

话说得虽然狠,但是乔雪知道宁立言说得是真的。这种情况未必一定会发生,可是谁也没法否认这种可能性存在。

乔雪的特工教官是个富有的老寡妇,不是一个正直的无产者。因此乔雪的环境耐受训练里并不包括这种,她只要一想到一只老鼠随时可能从天而降,就感觉周身起鸡皮疙瘩,不但不能入睡,甚至连房间都不想待,最好是连夜跑回天津。

能稳定她情绪的,只有爱人的怀抱。当宁立言从后面把她环在怀里时,她的恐惧消失了。虽然两个人热恋已久,但是从未曾这样待在一张床上。

乔雪很清楚,这种环境以及这样的接触很可能意味着什么,她自然也不希望两人之间第一次的接触是在这种环境下发生。可是比起空降老鼠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趁着局势还没变得不可收拾时,低声说明自己的想法。

“你……必须留下来保护我。但是记住,你今晚的身份是警卫,不许想其他的事。”

“雪儿,你可真残忍。你把乞丐带到登瀛楼,又给他点了一个肘子却不许他动筷,这简直是折磨。”

乔雪死死抓着衬衣不说话,她知道自己不占理也知道这种防卫没什么用,以往几次经验已经证明,如果宁立言想要,一分钟之内就能让她失去防卫力量。

一物降一物,自己的本事对上这男人就消失无踪,连力气都没了。如果他非要在这种环境下要了自己,最终也只能随了他的心意。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两人的爱情,以及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宁立言继续说道:“可是谁让我爱你呢?既然你不想,那我就不做。你放心睡吧,我可以控制自己。”

“不,这不公平。我睡了,你却要一夜煎熬,这也是不对的。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我们来这本来就是要做事而不是睡觉。”

“可以啊,你想聊什么?高从善?高家大院?还是那些女人?”

“这些都是外人,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关注身边的人,比如……老谢。”

第五百一十章 一夜不安(上)

“其实我不说你也看出来了对吧?高老汉带着姑娘和我们聊天,他的两个儿子在哪?进院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青年抱着扁担在院里晃荡,想必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没看到在哪。不问也知道,这两个是哨兵,我们没发现那个是流动哨,这时候估计也该回来了。你注意过他们抱扁担的架势没有?和当兵的抱大qiāng架势一模一样。这证明什么?证明他们接受过军事训练,而且这种军事训练像模像样,不是高家大院这种地方组织的。老谢和他就是朋友那么简单?把我们叫来真的就是通风报信?”

乔雪聊天的兴致很高,虽然晚上没吃东西,可是这不会影响她的谈兴。再说她可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皮包里放着巧克力,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填肚子。现在是说正事外加转移男人注意力的时候,自然不能往外拿。

宁立言并没反对她的看法,:“其实不光是他们,高老汉也不是一般人。他虽看着也和老农没区别,可是思路敏锐条理清晰,不是寻常农民能比。高家大院那帮人,正常人都会觉得可怕。可是你看他们父女,谈论起这帮人的时候并没有往心里去。这不是一般人的气量。他未必能胜过高家大院,但是起码有着一种不怕他们的胆量,在这个时代,胆量往往比力量更为难得。老谢虽然说他们是结拜兄弟,但我的感觉这不是真的。拜把兄弟我见得多了,不管交情好坏,都是私人好恶。而老谢和高老汉说话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像是公事往来,而不是私人交际。”

乔雪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第一次与男人同榻而眠的羞涩与紧张渐渐消失紧抓着衬衫的手缓缓松开,全部精力都转移到了对这件事的分析上。以他们的力量,即便小高村是个陷阱也有把握全身而退,老谢也没理由出卖他们,谋算两人性命。可是不在乎陷阱,不等于心甘情愿往坑里跳,该弄清楚的总要弄清楚。

“咱们的看法一致,老谢和此地的主人更像是战友。他们应该属于同一个组织,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联络人。我以前就觉得老谢不是普通人。眼下这件事,让我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一切都是猜测,我们又没有证据。”

“我们这行不需要证据。他身上有足够的疑点,这就够了。他和高老汉的往来,还有他那些召之即来的朋友,这些都足以证明。你的专属司机一直在为某个团体工作,对那个团体的忠诚还在对你之上。我们甚至能猜到这个团体的名字。”

“是啊,这非常容易。现在能团结那么多穷人,得到老百姓支持的团体就只有那一个。这很好猜。”

“我跟你说正事呢……别捣乱。”乔雪的身体微微动了下,她发现男人的心思和自己不一样,并没有把注意力都放在正事上。可是自己察觉的有点晚,重要高地已经落入对方掌握。她挣扎着说道:“司机是你的心腹,他是其他团体的人,你居然不担心?”

“有什么刻担心的?那个团体确实比我更值得效忠,我对他们也没有恶意,所以我相信他们不会害我。”

宁立言说道:“这个团体虽然目前处于低谷,可是我相信未来的中国,将是他们的天下。这不光是我的看法,宁立德还有叔叔,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和他们没必要结仇。我在英租界包庇他们的行动,对老谢装糊涂,都是这个原因。我相信叔叔如果在天津也会支持我的行动。”

宁立言说得叔叔自然是乔家梁。过去他喊乔家梁做大律师,现在改口叫叔叔,显然是已经把乔雪当成妻子看待。

乔雪这时候顾不上笑话宁立言不要脸,因为对方并不只是口头上把自己当成妻子,手上也没闲着。大意失去的荆州夺不回来,现在九郡固然不保,连蜀中根基都有危险,让她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

她一边努力地挣扎一边继续分神战术:“那你对老谢就不管了?万一他暴露了,会牵连到你的。英国人、日本人都不会允许你和这个团体来往。”

“谁说不管的?我难道没给他工资?我们是雇佣关系,英国人凭啥怪我?他们敢保证自己的雇工里没有这个团体的人?在他的身份暴露之前,我又怎么知道他为谁工作。说句实话,如果有朝一日老谢的身份真败露了,我也会尽最大力量保护他。因为他是个好人,是个真正意义的君子。我相信他把我们引来这里并无恶意,只是为了拯救受难的姑娘。为了救人不惜让自己冒暴露的危险,这是君子行为,这样的好汉值得我结交、救助。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救助他们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这是我的底线。”

“那……那你给高老汉钱的意思,老谢明白么?”

“老谢跟了我那么久,又怎么会猜不出我的想法?他们是穷人组织,日子过得不富裕,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不管是韩大姐还是高老汉,都一样。高家的情况老谢跟我提过一些,他家原本有七个孩子,五儿二女,因为疾病和饥荒,其中夺取了两个儿子性命。而另外一儿一女成年后也离高老汉而去。”

“他们去哪了?”

“南方。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这是个值得我们敬仰的人家。我猜那几个鸡蛋是他家惟一能拿得出手的食物,就像这些被褥一样。他们拿出自己最好的招待客人,却又不刻意说明,就是不想卖好。这样的好人,我们不能不帮。所以我希望他的生活可以更好一点,至少不用这么辛苦。我知道那些钱其实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是我无法给的更多,否则就是害人而不是帮人。”

“我明白了,我原本以为高老汉是因为我吃不下那些粗劣的食物看不起我,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他讨厌我,是因为在他眼里,我和高从善是同一种人。都是为富不仁的财主,是他们的敌人。如果不是有你的面子,可能他们都不会让我在这里留宿。”

宁立言笑了两声:“我们要允许人犯错误,看走眼这种事在所难免。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眼的姑娘就够了,其他人怎么想跟咱们也没关系。”

“不,他没看错,我确实和高从善没什么区别。” 乔雪叹了口气:“虽然我没有亲手害过人,可我在投机市场上的操作,也导致很多人倾家荡产。这一点和那个高老财没什么区别。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做这些生意,又靠什么手段发财?我不想依靠娘家过活,可是又过不了穷日子,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赚钱。这土炕和被褥,对高老汉来说,可能是竭尽所能才能提供出的最好的东西,可是对我来说,这还差得远呢。我现在很佩服唐珞伊,她居然能在那种地方把自己交给你,换做是我肯定会做噩梦。”

盘马弯弓半天,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她既是解释,也是一种哀求。男女之间的关系亲密到一定程度后,往往会面临进与退的抉择。某些相恋多年的模范情侣关系会忽然冷淡,除了太过熟悉失去新鲜感之外,某个抉择上的失误也是原因之一。

乔雪和宁立言的关系倒不至于忽然后退,她也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抉择,都会得到爱人的爱。可是她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她是个贪心的女子,想要的不光是爱,更想要爱人的全部,独占、垄断、全部拥有,不给他人留下分毫。所以她必须让男人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比唐珞伊差,只不过人和人不同,她没法放弃自己的原则。

“你犯不上为这个自责。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我虽然很敬仰高老汉这种人但是也不会学他。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圣徒,也不可能都是圣徒。我们都有缺点,因此才更真实更可爱不是么?说到底你我之间本就是一种人,否则又怎会如此默契?我们是最好的拍档,没人能比。你尽管放心睡,我不会让你做噩梦的。只不过正餐不许吃,总得让我吃点压桌碟,否则不是要了我的命?”

乔雪笑了。虽然理智告诉她,这种话往往是男人诱骗无知少女的谎言。可是宁立言不一样,她相信他不会欺骗自己,再说自己也不能对他太过苛刻,因此主动放弃了挣扎,反而在宁立言耳边说道:“真拿你没办法,不过要吃,也是咱们一起吃……”

高家大院内。

失踪多日的袁彰武坐在客厅里面色阴沉,面前一个三十出头满脸横肉的男子,正在向他说明情况。

这男人就是高老汉女儿所说的高二能,在小高村横行霸道,如果放到天津城内就只能算是个土棍。眼界有限脑子不好用,就算有钱有qiāng也是个土鳖,入不了大混混法眼。何况如今袁彰武又有日本人做靠山,更不把这种人当回事。哪怕是在高家的地盘上,对高二能也是不屑一顾。

“你这消息准么?”

“看您说得,这是我的地盘,消息还能有错?小高村是个小地方,谁家来人根本瞒不住。听说是来了两人,打扮的挺时髦,一看就是城里人。三爷,您说这事怎么办?”

袁彰武哼了一声:“这是你的地盘,主意得你拿,我哪能喧宾夺主?”

“三爷这话就见外了,咱们谁跟谁?这家里您说了就算!再说了……我这不也没主意么?这倒霉地方也没个电话,现问我大伯也来不及。就算是派人骑马送信,也不赶趟了。”

袁彰武不屑地哼了一声,“平时村里有土匪踩道,你们也先请示?”

“可是……可是他们不是土匪啊。”

“谁证明?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他们是土匪,谁敢说不是?”

高二能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问道:“可万一要是有人追查……”

“以高老太爷的财势,这点事还压不住么?只要没人承认,去哪找人?堂堂热河剿匪司令说失踪就失踪,其他人又算个嘛?放开手脚干去吧,只要干净利索,保证没后患。”

袁彰武给高二能打气,心里却在冷笑:傻小子,你就干去吧。到时候千刀万剐也是你受着,与我有什么关系?老天保佑,宁立言最好就在里面,让自己出口恶气再说。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一夜不安(下)

小高村不过弹丸之地,qiāng声一响宁立言这边就听了个真切。他和乔雪正搂在一起亲昵,这时各自向反方向一滚,顾不上整理衣服,同时跳下床伸手去拿武器。

知道小高村是龙潭虎穴,两人自然不会空手而来。宁立言照例是携带两支正宗德国造二十响,上次的两把qiāng送给陈瘸子,间接导致其匪帮覆灭,现在这两支qiāng则是从洋行出来的崭新货色。真正的德国货在民间很金贵,地方军队里也不常见,可是对他来说,压根就没当好东西。

乔雪手上拿的是两支勃朗宁手qiāng,她的手劲不小,完全可以使唤驳壳qiāng。不过就像面对宁立言的时候她所有的力气都会消失一样,她也不希望爱人印象中的自己和武云珠那种猛女没区别,因此更愿意使用这种防身性质更强的武器。

她所用的子弹都是改造过的,威力强大,打中人就会炸开一个血洞,滋味并不好受。如果到了需要强大火力的时候,她也可以找宁立言要一把驳壳qiāng。至于现在,拿qiāng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不到万不得已她才不会扣动扳机。

两人没做声,聚精会神听着外面动静,过了一会乔雪才开口:“从响qiāng的距离和方向判断,现在发生的事和我们毫无关系。刚才的qiāng声应该是一种威慑,希望对手不要反抗,显然他们失败了。靠武器给自己壮胆的乌合之众注定成不了大事。倒是还击一方打得很有章法,qiāng声不算猛烈,可是一直没停。应该是用qiāng的好手……该死,这个村子里为什么有这种人?”

她现在的样子其实和体面扯不上关系,如果房间里不是一团漆黑的话,她如今的狼狈配上一本正经分析问题的模样,足以让她成为白鲸笑柄。只不过乔雪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而是考虑另一个重要问题:交战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是出于何等目的。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就是高老汉的声音:“是高家大院的人放qiāng,打的是村东头王启胜家。那是你们的人?”

宁立言在里面接话:“这家我们没听说过,和我们没关系。”

“王家虽然是外来户,在这也住了两辈子了,咋就摊上这个事了,可怜啊。”高老汉叹了两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他家里啥时候有快qiāng?怪事啊。”

qiāng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才宣告停歇,乔雪和宁立言推算,交战双方的人数严格不对等。劣势方人数不会超过五个,却能坚持那么久,足以证明自身素质不弱,当得起好手二字。在自己所在的村庄有这种人存在,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高老汉再次敲门,却是说明用来伪装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两身土布裤褂,两双便鞋,足以让人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乔雪隔着门拒绝了高老汉的好意。

“今晚上闹这出,穿什么都没用了。干脆就这样光明正大出去吧。天不亮我们就走,不会牵连府上。请您给我们预备一壶水,不需要热,只要是开水就行。”

说完话乔雪拿过手提包,从里面取出巧克力,分了一半给宁立言:“说不定真要打仗,空着肚子可不行。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四十个人……不知道张冲和徐恩和的人能否抵挡得住。”

“他们带着女人,维持不住队伍,四十人当不了四个人用,没什么可怕的。我现在不怕他们跑,只怕他们不跑。”

乔雪沉默片刻,直到把手里的巧克力吃完才发问:“你觉得高从善已经陷得那么深了?”

“高家的发财经历让我觉得非常可疑。虽然我们要承认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诞生幸运儿,宁兴邦先生就是幸运儿之一,但不能因此就认为高家也有这样的鸿运。中国这些年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有数,破产的远比发财的多,尤其是这种乡下土老财,想要发家更为艰难。我怀疑他们的富贵是因为得到了某些人的帮助,这种帮助当然不是无偿的,在他们得到财富同时出卖了灵魂乃至祖宗也不奇怪。所以这次他们就得为自己的主人提供服务。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高从善想要借这件事投机,给自己某更大的富贵。”

“冀东行政区不包括武清,结交冀东对他没好处。”

“这个世界原本也不存在伪满洲国。蓟县、宝坻都已经成了冀东的地盘,武清县会不会变谁又说得好?高从善如果像王竹森一样谋更大富贵,也在情理之中。更重要的一点是……高从善不认识我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力量。消息的不对等会影响他的理智,让他做出错误决定。”

乔雪想了想:“高老汉在等,等我们去联系他。想必是他已经准备好了力量,给我们提供帮助。”

“我只能让他失望了。我相信他所在的团体力量惊人,老谢把我们叫来,最大的倚仗也是这股力量,而不是我们手上那些警察。他的组织有能力在武清重演一次沧州事件,但我不想那样做,至少这件事不能和我扯上关系。否则的话我们的储备券战略就得破产。再说二十九军也不会允许眼皮子底下出一支强大武装,昙花一现也不行。不管出于哪种原因,都不能让他们发动起来。”

乔雪并不反对宁立言的主张,只是又拿出了几块巧克力,“看来我们需要多吃一些,明天怕是有得辛苦了。”

高家大院内。

袁彰武使出了在大连学来的绝技,屏住一口气,把脸部肌肉绷紧,头、颈部一起发力,这样可以在挨嘴巴的时候让自己受的伤害降到最低。日本人对耳光有着迷之偏爱,打人和挨打都形成了固定模式,袁彰武嘴巴挨了不少,早就有了经验。可是他运足功架准备挨揍,预想中的嘴巴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心并未因此感到欢喜,反倒是越发忐忑不安。被皇军抽嘴巴一点也不可怕,如果不打反倒是有点危险。尤其今晚惹出了大祸,让他越发迫切地渴望挨揍。

抓捕不算成功,二十多人抓两个人,居然演变成了qiāng战。按高二能的说法,房主王启胜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响屁的老实人,很容易对付。可是这个老实人家里居然藏着驳壳qiāng,而且舍出性命保护两个住客,不管自己媳妇孩子。三个人和二十多人交火,打死了三个高家护院,还有两人受伤。

这都算不了什么,真正的问题是,他们抓住的两个外来人,都是满铁公司的调查员,是地道的日本人。

袁彰武自己就是特高课成员,当然知道满铁公司是个什么玩意,其能量又可怕到何等地步。虽然眼前这个中年人相貌平庸,看着像是个老农,证件上“古田正义”的名字也未必是真,但是这本证件是真的,上面的钢印不是伪造,这就足够了。

一个满铁公司的高级调查专员,同时拥有军衔丝毫不奇怪。从他和高家家丁驳火的情况看,这个日本人很可能是行伍出身,现在的军衔说不定还在自己之上。得罪了他,原本就是祸事,更别说自己现在在做的事一旦被捅破,也是个麻烦。二罪归一,随时有可能掉脑袋。挨耳光总比挨qiāng子强,所以日本人越是不打他,他越是害怕。

满脸忠厚老实,让人一见就生不出恶感的古田正义并没有像他的同胞那样,二话不说先扬起巴掌打人,反倒是朝袁彰武鞠躬:“因为我的私自行动,给您和您的朋友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并且造成了人员的伤亡,这是我的责任,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太君,您……您这是嘛意思?”袁彰武不是宁立言,他没有社交场合的经验,平日里也只和帮门成员、普通特务、士兵打交道。纵然是靠着日本青帮的关系得以和金鸿飞、池墨轩等人接触,也没有真正社交经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一张巧嘴变成了结巴,磕磕绊绊什么也说不明白。

古田只好自己打破这种僵局:“我这次来,是受甘粕先生的委托,为华北派遣军司令部服务。借住的人家,也是帝国的暗桩。他们的家族在三十年前就开始为帝国工作,其身份在特高课内部也属于机密,袁君不知道非常正常。对于他家人的遭遇,我非常遗憾。至于这场冲突,只能算是天意,你不必自责。”

袁彰武长出一口气,感谢上苍让自己遇到一个好说话的日本人。他干笑几声:“古田太君真是个好人,体谅我们这帮干活的不容易,要是都像您一样,我们日子就好过了。您来这怎么也不言语一声,我好给您准备酒席啊。”

“王启胜向上级汇报了高家大院的不寻常,所以我来这里看一看,这种工作本来没必要惊动太多人,没想到村子的警惕性那么强,真出乎我的意料。”

袁彰武陪笑在那敷衍,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忽然醒过味来,这小村子有什么地方值得满铁的高级调查员暗访?还是甘粕正彦的命令?对方不肯事先打招呼,到底是不知道自己在这,还是防着自己?

他想明白这一层,心里陡然蒙上一层阴影,试探着问道:“古田太君来此有何贵干?需不需要我安排人手给您当个向导?”

“那就不必了。我来就是为了袁君,您现在就在我面前,又何必要找向导?接下来您只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够了,相信我,这个过程会非常短暂,不会占用您太长时间。”

第五百一十二章 巧取豪夺

古田身旁那个体壮如牛的助手摊开了拍纸簿,古田则拿出了半包“555”牌香烟,向袁彰武一笑:“要不要抽一支?”

除了宁立言这种一步登天,靠运气加胆量外带时势迅速蹿红的异类。大多数帮会成员都是从底层一步步打拼,一拳一脚打出一条路,从而登上地下世界王者宝座,袁彰武也不例外。

虽然出自混混世家,可是对于他的人生并没有多少帮助。在他少年时既享受不到美酒美食也享受不到美女,每天不是打人就是挨打,偶尔也牵扯上官司被巡捕叫去问话。

古田的路数瞒不住他,这是警察审问犯人的流程,所谓提问实际就是提审。果然,这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现在还说不清楚。

袁彰武心头一阵火起。本以为自己抱上日本人的粗腿,就可以和过去的生活说再见,没想到越过越回去。自从他成为天津街面上大名鼎鼎的袁三爷,就没有哪个警察敢审问他,这两个日本人也未免太过不知好歹了。

他想要发作,可最终又把火气按下。倒不是因为理亏,只是单纯害怕。今晚上的战斗高家固然死了人,王启胜也没落好,一发流弹掀开了他的脑袋。若非因为这个原因,估计古田两人还是不肯拿出工作证。

除了王启胜以外,他的老婆和孩子也是死路一条。毕竟高家出了人命,得给他们报复的权力,否则高从善那边没法交待。王启胜的儿子还没成年,不算帝国特工,不享受帝国保护。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一个死了的河北农村地区暗桩家属价值远远比不上有力乡绅,古田也没有介入此事的打算。

因为自己的原因,害死了帝国暗桩全家,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高家地牢里还关着那些女人,更何况……还有更见不得光的东西,他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至于杀人灭口的事,他从来没想过。如果今晚抓到的是宁立言,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杀手,最后把高二能丢出去顶锅。可古田是日本人,还是满铁的工作人员,吓死袁彰武也不敢下这道命令。

不管是他的手下还是高家的护院,没人有胆量隐瞒下一个日本人的真实死因,随便谁去告密,都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袁彰武只能强压着怒火,像个罪犯一样接受询问。

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变成那个混迹江湖,不知命运如何的小混混。就连回答问题的语气,也变得卑微谦恭,不敢流露出一点匪气。

“高家对外来人如此紧张,想必和袁君有关吧?您在高家存放了什么?烟土?虽然南京政府宣布了禁烟命令,这里可是北方啊,还是农村。当地人会那么害怕烟土被人发现?”

“有一些烟土,这里是我们冀东银行下属运输公司的一个货栈。不过他们这么紧张不光是因为烟土。”

“那是因为什么?有更好的东西?能不能向我介绍一下?”

“女人……很多女人。”袁彰武没蠢到负隅顽抗的地步,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死扛着不说纯属缺心眼。

“女人啊,那倒是好东西。只可惜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对她们提不起兴趣,反倒是更关心人数。你能告诉我有多少女人么?三个?五个?还是十个?”

“八十六个……”袁彰武咽了口唾沫。

古田则做出一副惊诧地表情:“天啊!真有这么多么?袁君,你难道是要组建一个女子兵团?”

“这是生意。我跟人做了点小买卖,弄一批女人卖到冀东。原本有九十四个人,但是有人得病还有人不听话想跑,迫不得已杀了两个立规矩,现在就还剩这些。”

古田似乎反应迟钝,没听出袁彰武抬出冀东作为恐吓的含义,继续问道:“我在路上听到了一些传说,附近的村庄也出现了女性被bǎng jià事件。对于农村来说,这个情况并不寻常,甚至有人利用男人下田劳动的时间,大白天入室bǎng jià,这该不会是你的手下所为吧?”

“让太君见笑了,我手下的人都是帮粗胚,干不了精细事。再说这事也不是他们专长,所以活确实糙了点。”

“我不是很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八十六个已经不少了,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bǎng jià么?”

“因为买家限制了人数,不能少于一百二十个,就这还差不少呢,我也起急。”

“据我所知,在这块土地上向来有人卖儿卖女,你们完全可以通过相对和平的手法获得女性,有必要诉诸暴力么?”

“人数太多,买实在买不齐。再说对面特意说了,想要几个正经人家的女孩,这样够味道,这是大太君吩咐的,我不敢不听。”

袁彰武终究不是个老实人,即便不敢不配合调查,也没忘了用话挖坑。这个名叫古田的男人只要开口询问买家身份,自己就安全了。

日本驻冀东的特别顾问,加上几个军官,足以把一桩人口买卖案件压下去。再说自己手下人严格执行命令,抓的女人没有一个大家闺秀,不会引发高层关注,这个高级调查员应该不会没事找事和军方结怨。再说自己不敢杀人不代表军方不敢,真把丘八惹急了,也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可是他显然低估了古田的智力以及专业素养,话题没被他带偏,依旧紧盯着不放。 “你们约定的交货时间是什么时候?”

“就是明天,在大高村交货。您没看院里预备了那么多大车么?就是为了方便把人运到大高村。那边离公路近好停车,把人往卡车上装,然后拉回通州。”

“你们为什么选在小高村作为据点?交通太不方便了。”

“没办法。宁立言那个王八蛋总跟我们捣乱,现在又派人东查西查的,我们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挪到这个僻静地方,免得被他发现。”

“这些女人的身体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大规模流行疾病发生?你懂我的意思。”

“没有,保证没有。抓来的几个窑姐儿我们都做了检查,保证她们到了地方就能为皇军服务,不会闹出传染病。好人家的女孩更不用说,而且留了几个大闺女没动,预备孝敬大太君。”

“如果是这样就最好不过。”古田朝助手使了个眼色,助手合上了拍纸簿。古田对袁彰武说道:“我今天赶了一天路,刚睡下就被qiāng声惊醒,现在非常疲劳需要休息。感谢您的坦率,节省了我们彼此的时间,出于对您的报答,我愿意说实话。多田司令官对您的行为非常不满,认为您背叛了皇军,理应军法从事。甘粕先生为您说了好话,才让事情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根据甘粕先生和多田司令的交涉,整件事情已经与您无关,您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袁彰武的脑子这时转的飞快,发现了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由于关系重大,他甚至顾不上可能得罪日本人的危险,开口发问:“您先等会,这事跟我无关是嘛意思?这笔买卖已经定死了,买家可是……”

古田打断了袁彰武的话:“我只是转述甘粕先生和多田司令官的决定,这笔生意取消了。这些女人还是要送到大高村上汽车,不过不是运去通州,而是运到天津海光寺。她们可以为皇军服务,这真是太棒了,你要知道海光寺有多少士兵,这帮可怜的家伙想女人都快想疯了。他们会感激您的慷慨,见面的时候说不定会把您当成兄弟。我的助手会去送信,请您让人给他提供一匹马。至于我,只要一张床就够了。这该死的乡下,为什么就不能安一部电话……”

袁彰武如同五雷轰顶,人木在那一动不动。

甘粕这一手把自己坑惨了,虽然没要自己的命,却也比要命强不到哪去。从一开始做这笔生意,他就没和甘粕打招呼。

这是江湖人的通病,发财的路子不希望被太多人知道,何况他这笔生意见不得光,尤其要避讳天津的日本势力,自然不敢向甘粕说明。

如果一切顺利,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交易,将来也不怕露馅。这事里也有日本军方牵扯,没人敢细查,自然就不了了之。再说这段时间来个不露面,将来也有转圜余地,大不了装傻充愣也能过关。没想到中途生出变故,被甘粕抓住了机会。

这个杀人魔王心狠手辣,说不定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可是他的烟土生意还需要自己,至少现在需要。离开自己和自己掌握的青帮力量,日本人没法保证烟土在河北省内安全运输不被人袭击。

必须留住自己的性命,又要施以惩罚,甘粕就用了这种毒计。

这个混蛋!

袁彰武心里暗骂。在这一刻,他对甘粕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宁立言。

买家那边的钱已经收了,也谈了合作,到时候交不出姑娘,日本人可不会饶了自己。那帮军人不是讲道理的,要想平息他们的怒火,就得花费血本。这笔开销足以让自己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发财路子也走不通,自己只能一辈子给日本人拉磨扛活。

以袁彰武的谋略见识,也只能看出问题所在,却想不出解决方法,人傻在那不知所措。烟抽了一根接一根,脑子却越来越木,反应越来越迟钝。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他还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高二能来到身边推了他一把,才让他如梦方醒。

高二能神色匆匆,低声报告:“弟兄们又发现了两个可疑分子,拿着望远镜往咱家看来看去,穿着打扮就知道不是村里人,这回该怎么办?”

“别问我,问日本人去!让他们拿主意!”

第五百一十三章 交手

古田正义当然不会给袁彰武提供任何建议,高二能也不可能真的去把古田从睡梦中叫起来。只好自己带着几个高家的打手向目标接近。

其实这时候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什么都不做。让人随便看随便观察,只要把女人运出去,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可是高家大院素来横行惯了,又怎么肯吃亏?

再说,这次的事即便能马虎过去,如果被人窥清楚虚实,将来这里便无法继续作为烟土乃至其他非法物资的储存仓库,对于这个结果高二能也无法接受。

不管是从维护自己利益的角度,还是从保持土豪的体面恶棍的名声角度出发,高二能都必须把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收拾了,否则在这片地方自己就没法混下去。

昨晚上的事对于高二能的打击太大,半宿都在后怕中度过。如果流弹真的打死了日本人,他这条小命肯定要赔进去。这次来的人不知会不会又和日本扯上关系,特意学了乖。几个打手背着步qiāng而不是持qiāng,几个人呈半圆形向目标包夹过去,高二能指着两个人问道:“你们是哪来的?在这弄啥呢?”

对方没回答,他和他的人便继续向前走,距离逐渐拉近也就看清了长相。

他赫然发现,对面年轻人漂亮的不像话,在他为非作歹数十年的辉煌人生中,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俊俏之人。这人绝对不是乡下人,而且绝对不是个男人。他敢打赌,这肯定是个女扮男装的……

他的脑筋还没等转到怎么把这个天仙擒住再怎么分一口汤的时候,对面这个美人已经扔了望远镜抬起了手,随后高二能便发现女人手中那黑洞洞的qiāng口。

砰!

没有对话,也没有丝毫犹豫,在扣动扳机的刹那美人的情绪淡定,仿佛对面的高二能不是个人而是只兔子或者野猪。随着qiāng声响起,高二能的头部绽开一朵血花,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高家的打手没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他们毕竟只是打手不是兵,并不是以杀人为本业,身上的qiāng大多数时候只是威胁或装饰道具。何况在他们的印象里,这种衣着考究的体面人,杀人从来不会自己动手,更没想到有人见面就开qiāng。等到他们试图从背后摘下大qiāng的时候,宁立言已经先动了。

两把驳壳qiāng忽然出现在手中,双手平举,接着就是一个长点射。正宗德国造驳壳qiāng的“快慢机”保险已经打开,近距离连发射击威力堪可比拟冲锋qiāng。

平握式持qiāng法,让随qiāng管而跳动的子弹呈扇形分布,而不是上下跳动,弥补了这种手qiāng连发射击下精确度的问题。几个高家打手惨叫着倒地,另一边乔雪的两把勃朗宁喷涂着火舌,以极为优雅地姿态收割性命。

高二能以及他带出来的六个打手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就已经悉数倒地,望楼上的打手被吓呆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等几个同伴全都倒地,才想起来吹哨。

这时候正是早饭时间,本宅的打手和袁彰武手下混混凑在一起吃馒头炖肉,等他们慌乱地拿着武器冲出去的时候,宁立言和乔雪已经开始撤退了。他们甚至利用这段时间各自从死尸身上拿了一把长qiāng,边跑边举起长qiāng射击。

两个人的射击水平明显在这些打手之上,弹无虚发,三qiāng打倒三个人。追兵都有些畏惧,不敢追得过紧,举起qiāng远远的射击。

为了在乡下的道路上能行动方便,宁立言和乔雪随身都带了布鞋,在离开高老汉的家以前已经把鞋换了。因此在撤退的时候,道路拖不住他们的脚步。

子弹嗖嗖的从耳边飞过,疯狂的狗吠声在身后响起。宁立言把步qiāng丢给乔雪,自己双手举驳壳qiāng,回身开qiāng,两条恶狗当即被击毙。狗的行动速度虽然快,可是宁立言的手法更为精准。前世军统杀人训练加上这一世警务处英国人的特训,让他的个人技战术水平足以当得起“高手”这个评价。

不管是高家这些护院打手又或者是时下土匪巢穴里的“炮头”,论起qiāng法、反应乃至杀人的能力,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民国政府麾下那些缺乏训练的士兵,更是望尘莫及。

当然,这种能力在正面战场上作用有限,密集的火力投放以及重武器的投入,个人战斗能力的作用被严重削弱,充其量也只能在人海中砸起浪花,随后就会被无情吞噬。可是在这种小规模战斗中,个人的本领往往能发挥巨大影响,至少可以弥补人数以及火力上的不足。

高家那些猛犬平素被视为杀手锏,一般土匪都怕这东西怕的要死。可是在宁立言面前,几条恶狗和靶子差不多,疯狂地扑上去随后就变成尸体。与此同时,乔雪的步qiāng依旧在淡定的收割生命,为宁立言提供火力掩护。

这些护院里也有好qiāng手,可是他们的心态不能和乔雪相比。在端起qiāng的时候,他们先考虑的是自己会不会被打中,乔雪却考虑的是自己必须保护爱人。两种观念的差距,导致发挥出来的能力不同,再者乔雪的本领也确实不是这些土棍所能相比。

不过两人最大的凭仗还不是这些。高家大院已经敲响了锣,有人大喊着:“有土匪!村子里的男丁都来打土匪啊!”可是农民们并没有动作。

不管是已经下了田的,还是留在家里的,所有的农民都没有响应。偶尔有几个人举着锄头兴冲冲向外迈了几步,发现并没有多少同伴跟上之后,便也变得迟缓起来。

所有人都变成了聋子和傻子,不是听不到锣,就是听不懂命令,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的人往地上趴,有的则拿着锄头四下张望,好象等待着有人指挥。更多的人都是木在那不动,就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

虽然宁立言不想动用高老汉他们的力量去攻打高家大院,但是让他们帮自己其他的忙还是可以,再说对本地的乡农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为了高老财挨qiāng子这种事,没几个人愿意做。有些倾向高家或是有利益关系的,这时候也不敢犯众怒更不敢冒险,只能在那里干看着。

袁彰武这时候已经赶到现场,高二能被击毙,他就必须担任指挥官。他脖子上也挂着个望远镜,在高家塔楼上先看了一阵,随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飞奔过来,边跑边喊:“上!给我上!打死他们!对面是宁老三!给我弄死他!”

对于宁立言的仇恨甚至战胜了对子弹的恐惧,他冒着被击毙的危险高举着驳壳qiāng想要带头冲锋,却被徒弟一把拽住:“师父别过去!他们qiāng法太准了,留神打着!”

“你们身上不也有qiāng么?有嘛可怕的,给我上!”

“不行啊,他们手里是长qiāng,咱这都是短qiāng,够不上他。让高家这帮背长qiāng的先过去,咱们往后稍稍……”

袁彰武气得眼冒金星,明明大仇人就在对面,自己这么多人难道还杀不了他?他知道,长qiāng短qiāng这些不过是托词,归根到底还是胆小。

混混的胆量从不包括硬抗qiāng弹,自打前清用混混抵抗太平军全面失败时,就已经告诉了世人答案。不管给混混配什么武器,他们都不是战士,只能自伤不敢冲阵。

高家护院则因为死伤多加上没有指挥,行动也很是迟缓,两个团体都有看对方笑话的意思,空有兵力发挥不出作用,让袁彰武怒不可遏。

他吐了口唾沫,大骂道:“少废话!宁老三要是跑了,你们谁都别想活!给我上,不管是谁,打死宁老三我给他五千块!五千块袁大头!”

众人并不知道袁彰武实际面临的困境,以及他即将破产的事实,都被这笔了不得的巨款所鼓动。最胆小的懦夫这时也变成了好汉,举起qiāng大呼小叫地射击,不顾一切地向两人冲过去。

袁彰武两眼血红牙关紧咬,心里嘀咕着:“就算是死,我也先拉两个垫背!不管跟他在一块的是谁,我也打死再说。”

宁立言和乔雪在跑,跑的速度很快,这些追兵始终没法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偶尔停下来回身射击,肯定会结果性命。宁立言看着乔雪,后者同时看向他,两人脸上满是笑容,仿佛闲庭信步。忽然乔雪向宁立言伸出手,宁立言一把抓住,两人借着拉手之际互相换了个位置,乔雪转身一qiāng又打倒了一个追兵,随后将步qiāng信手扔到路边。

“雪儿对这场舞会还满意么?”

“承蒙款待。如果多一些鲜血,我会更高兴。”

“别急,您要的鲜血,很快就会来了。你听!”

两人奔跑间,都已经有隐约听到了马蹄声,声音很急,显然不止一匹马,也是朝这个方向来的。袁彰武这边还在拼命追逐,并没注意到马蹄声,直到一阵爆豆般的qiāng声响起,才发现一支骑兵队已经赶来。

来的有十几匹马,马上的男人打扮各异,手中都举着步qiāng。为首的则是个穿西装配马靴的怪客,西装的扣子打开,露出里面被胸脯高高顶起的白衬衣。来人戴着墨镜,手上举着一把鲁格手qiāng,朝天上猛扣几qiāng,随后大声道:“我是宫岛东珍!我命令你们,放下武器!”

第五百一十四章 援兵

袁彰武和他的手下并没有放下武器,但也没有和宫岛火并。从人数上看,袁彰武的人略占上风,武器装备上也不见得逊色,可是自从宫岛东珍报出自己名姓开始,袁彰武一方的作战意志就遭到严重削弱。如果不是袁彰武坚持,他们早已经扔下武器举手投降。

在这帮混混为甘粕服务之后,对于魔女的名号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即便是甘粕以及里见甫,也不敢保证宫岛是否真的会乖乖交出烟土生意。官方的路子自己不用怕她,可是见不得光的手法就说不好。

这女人是出名的敢想敢干不顾后果,现在日本又需要她当吉祥物,乃至未来的华北战略都需要她来笼络人心,因此这个魔女即便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会受到惩罚。

甘粕算不上好汉,可也不想吃眼前亏。所以特意对袁彰武和他的手下做了警告,让他们小心提防,免得被宫岛打了埋伏抢走烟土。在这种警告的过程里,自然少不了对宫岛的为人和手段进行介绍,为了加深他们的印象提高警惕,对一部分内容夸大也在所难免。

因此这帮混混心中的宫岛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敢想敢干胆大包天,真把她惹急了日本人都敢杀更别说自己这帮中国人。因此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手脚发软,根本不敢动手。

宫岛反倒是表现得更具有进攻性,看到宁立言和乔雪被追击,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低声用日语骂了一句,催动坐骑向前,即将冲到袁彰武身前时才猛地拉住马缰绳。马一声长嘶前蹄扬起,宫岛的qiāng也在这时打响了。

砰砰!

两声qiāng响,袁彰武身边的一个徒弟应声倒地,不等袁彰武说话,宫岛已经抢先开口:“八格牙路!竟然想要行刺本司令,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恶人先告状!袁彰武明白,这是宫岛在杀人立威,也是替宁立言出气。他心里越发觉得怒火升腾,一样都是吃帮门饭的,凭什么宁立言身边美女环绕,却没一个人看上自己。就因为他长得精神又是阔人家的少爷?难道连吃帮门饭,也得看出身?

在那一瞬间他想过鱼死网破,不承认对面的女人是宫岛,就说她是抢烟土的土匪,先给这日本娘们一qiāng,再把宁立言杀了再说。可是这个念头也不过是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他还没走到那个地步,犯不上用自己的命去换宁立言的命。哪怕这次真的破产,也无非是从头再来。

作为天津的混混,对于穷富两字总是比外地的同行看得更开,再说自己现在有烟土生意,背后有土肥原这个师父,发财的机会总是比外人多。只要日本人占了天津,自己总能找到发财的路东山再起。

一切的前提是必须有命在。如果连命都没了,就什么都没用了。如果自己干掉宫岛,甘粕和里见甫肯定会乐得找不着北,顺手一qiāng把自己毙了给上面做交待。这种傻事不能办,人不能杀,至少不能自己杀。

他原本指望某个没见过世面的土棍朝宫岛开一qiāng替自己完成心愿,或是哪个忠心的徒弟干这件事。可是宫岛那两qiāng效果显著,已经有几个徒弟把qiāng扔到地上,生怕被当刺客宰了。高家的护院不知道宫岛东珍是什么东西,倒是没扔武器,可是听到她不停地说日本话心里也犯嘀咕,自然不敢开火。

袁彰武咬了咬牙,挺起胸膛说道:“宫岛小姐,您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可是冀东运输公司的人,您这样做,可是会影响我们的工作。”

“八嘎!你的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问你,我的人在哪?”

“嘛玩意?你的人?我这哪有你的人?”

“少给我装蒜。金船舞厅失踪了三名舞女,她们都是大日本帝国公民也是我手下的工作人员。宁探长就是受我委托,来找她们的!马上把人放了,否则我要你的脑袋!”

坏了!

袁彰武心中一惊,没想到这日本娘们对宁立言这么死心塌地,居然连这种办法都肯用。

自己是江湖人,对于这种碰瓷诬陷的手段玩得精熟,如何不知宫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不过拿三个手下来诬陷自己,事情一旦败露,宫岛也得受惩罚。她和宁立言充其量不过是露水夫妻,犯得上如此?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事情已经摆在这里。他确信自己没bǎng jià过日本人,但是也知道真相一钱不值,只好大声说道:“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我是给甘粕先生运货,别的一概不知道,更没抓过你手下的人!”

“抓没抓过,只有搜了才知道。”

“搜?你凭嘛搜?这可不是你的地盘!”

宁立言这时来到宫岛的坐骑旁边,朝袁彰武冷笑一声:“袁彰武,你这倒是句人话,这确实不是宫岛小姐的地盘,不过也不是你的地盘吧?至于是谁的地盘,你马上就知道了。”

看着宁立言的眼神,袁彰武心头泛起一丝莫名地寒意,看他这笃定劲头,难道其援兵不止宫岛一股,另外还有人马?

高家大院内。

声称困得不成样子早早安寝的古田正义,在qiāng声一响便睁开了眼睛。多年从警生涯,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对qiāng炮声格外敏感,不管睡得多沉都能迅速清醒。隔着玻璃把院落里的喧闹看个满眼,在众人离开后,他也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悄悄推开房门,在院落里小心行动。虽然是第一次到高家大院,但是北方地主的宅院他去过不少,也知道他们的房屋布局大同小异风格接近,按照经验向地牢方向摸去。

高家人并没有倾巢出动,还是有几个护院来回巡逻。古田利用自己的一身本事,借助墙角或是树木为掩护,一次次躲开巡逻人员的视线艰难前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怕没几个人相信,这么个腰粗腿短的矮壮汉子竟有如此轻盈敏捷的身手,一次次从看守的巡逻空当中穿过。

终于接近地牢了。

在入口处,两个光头大汉提着左轮qiāng在巡逻,身旁还拴着两条大狗。忽然,那两条狗发出阵阵低沉的吼叫声,仿佛是一种威胁又像是警告。两人知道不妙,举qiāng向后看去,却只觉得劲风袭来,一个大汉的耳根台已经挨了重重一击人事不省。另一个大汉也已经发现,一个矮壮男子冲过来,可是不等他举qiāng,就被古田一记重拳打中喉结,大汉手qiāng落地,捂着喉咙后退几步,身体渐渐软倒。

那两条大狗向古田扑过来,狗链的长度足以保证猛犬可以护住地牢出口。古田眼疾手快,从怀中拿出一个香水瓶,朝着两条狗喷出两股液体,不多时恶狗便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古田冷笑一声,从一个大汉身上解下钥匙,轻轻打开了地牢入口。

在领命出发时,甘粕就提醒过他,如果袁彰武事情办成了,这些女人就得交给海光寺,在多田骏面前买好。万一事情发生变化,这些女孩就得斩尽杀绝,绝不能让丑闻牵扯到冀东运输公司和日本人身上。如果刚接手公司就惹上这种丑闻,上面的大佬可不会高兴。

这种事自然不能指望袁彰武,必须自己办才行。古田凝神听着qiāng声判断着局势。在日本警队内部,他也是个有名的神探,推理能力和判断力都非常出色。到天津来本来是负责警署工作,可是甘粕早知道他的本事,特意用重金请了来就是做这个勾当。

甘粕的钱没有白花,古田不愧是个优秀侦探,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并未亲眼看见,却已经做出正确推理。qiāng声一响就意味着出事,接二连三出事意味着这个据点已经不可靠,也就是到了该做最后决断的时候。

古田知道,在外人看来肯定会认为自己神经过敏,可是在自己从警生涯里,已经经历过若干次类似的情况。罪犯因为心存侥幸或是舍不得破坏基业,最终把证据送到别人手里。自己不止一次嘲笑过这种行为,自己就不能重蹈覆辙。

何况这些女人是送给兵营的,和自己并没有关系,如果出了问题责任反倒在自己身上。利害权衡,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高家的地牢虽然足够大,但是这么多女人也把牢房堆得满满的。一开门,就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这两天没给她们吃东西,人没了力气,否则哭声只会更大。

一股恶臭味道扑面而来,让古田皱了皱眉头。几个女人身上没有衣服,白花花的身体分外晃眼,还有女人吃吃的笑着,不问可知人已经疯了。

有理智的女孩还是占了多数,有人看到阳光又听到了qiāng响,兴奋地叫道:“您是来久救我们的吧?这位好汉,您救救我们!”

“别嚷!”古田低声呵斥一声。眼睛向地牢里扫了一圈,随后问道:“人是不是都在这?”

有女孩向他拼命点头,古田冷笑一声,露出一口白牙,随后又把地牢的门关上。这么多女人拿qiāng打太费时间了,再说自己身上的驳壳qiāng也不方便做这种事。最有效的方法,还是放火。

助手去给天津的甘粕送信,抱柴禾的事就得自己来。如果被高家的护院发现,就又得多杀几个人了。该死,自己明明是个侦探,为什么现在非要干这种杀人的勾当。

他抱怨着就准备向柴房走,可是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个中国人低声断喝:“你去哪?赶紧救人啊!”

古田一惊,发现不知何时,墙头上已经站了个人。就在他发现对方同时,对方已经飞身从墙头跳下。

“你是谁?”古田退后一步,伸手抽出了腰间的驳壳qiāng。

来人却没拿武器,反倒是朝古田一抱拳:“朋友,别误会,咱们都是来救人的。我是宁立言宁三少的朋友,我姓徐,徐恩和。朋友您是哪路人马?也报个万吧?”

第五百一十五章 抄家

古田见过很多武林高手,中国的、日本的乃至高丽的都见过,包括他那个出身陆军的助手,自身也可以算作高手,因此对于徐恩和的身手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这不是个剑侠可以来无影去无踪,随便取某人首级的世界,再怎么厉害的高手也抵不过一颗子弹。

自己和徐恩和之间处于手qiāng有效射程之内,以自己的本事拔qiāng、射击完全可以做到一击致命,让这个所谓高手变成尸体……但是没那个必要。

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蠢货,如果徐恩和是个单qiāng匹马跑去地主大院救人逞英雄的匹夫,肯定活不到现在这个年纪。再说这个名字他听过,知道其是宁立言手下的得力帮手,更不会孤身冒险。他的人很快就会侵入这座院落,杀了他自己也恨危险,这种事不能做。

在刹那间古田已经权衡明白,朝徐恩和行了个江湖人的抱拳礼:“我叫古田,是个侦探。受人所托来救人的。只是这里人太多,女人们太吵了,现在放出来就会走漏风声。我得先想个办法解决那些护卫。”

“甭费事了。”徐恩和打量古田两眼:“我看你半天了,手底下挺利索,有时间咱过几招,切磋一下。这院的事你交给我们吧!”

一群大汉出现在墙头,从他们的行动上看,显然接受过训练,属于纪律部队而不是江湖人的野路子。个人的能力不及徐恩和,可是团队的战斗力就不是这种江湖人能比。他们配合默契,有人举qiāng警戒,有人打开了地牢门,还有人朝里面高喊:“别害怕,我们是警察,来救你们了。”

这就是英租界的警察?久闻大名,倒是要见识一下。

古田冷眼旁观,发现这些警察的素养确实超过日租界的华人巡捕,但是和日本警察比还是有很大差距。毕竟日本巡警很多都有军队服役经历,这些华捕几个月集训怎么也赶不上行伍的磨练。

可是随着观察,古田发现这些华人警察和日本警察相比,更符合“警察”这个身份。他们对于这些女性非常尊重甚至到了畏惧的地步,不但要安抚情绪,还要找衣服给那些赤身女人遮掩。这些事日本警察是不会做的,他们是战士,目标是完成任务消灭敌人,而这些华捕则更注重安抚民众。

刚刚想到这里,qiāng便响了。高家留守护院终于赶过来,和负责警戒的警察开始驳火。指挥作战的是个三十多岁男子,手里提着驳壳qiāng坐镇。警察的射击水平高于本宅护院,可是也没强出太多,还要保护那些女子,场面上并不占优。

徐恩和一把将古田拉到一边嘱咐:“这事你别掺和,老实在这待着。敢单qiāng匹马来救人,是个好汉。越是好汉越得惜命,这是宁三少的名言。你就边上看着,这事我们办了。”

古田嘴里道谢,眼睛则紧盯着战局。这里毕竟是高家的地盘,时间拖得越久,对警察越不利。如果照这么发展下去,或许……还有变数?

徐恩和的注意力也被战场吸引,手中拿着两把驳壳qiāng跃跃欲试,寻找机会冲锋,对于这位古田侦探已经不再注意。古田的手悄悄动了一下,眼睛则四下观望,他必须选择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确保一qiāng击毙徐恩和。再来个背后开花,把这些警察的队伍打散!

尖利的哨声忽然响起,声波把古田的手打回原位。帝国的军人不会使用这种哨子作为传声工具,本宅主人的部下更喜欢用锣或者脸盆联络。所以来的肯定是这家人的对头。

很快古田就发现,自己的判断力再次救了自己一命。

一大群军人如同潮水般涌入高家大院,这些士兵背后背着大刀手中举着老旧的步qiāng,大声呵斥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举起双手。他们的人数多且训练有素,再加上二尺半的号褂子,成功震住了高家家丁。

护院们慌乱地丢下武器举手投降,而那些被放出地牢的姑娘们却发出阵阵更为凄厉地尖叫。这也不奇怪,自从前清到北洋再到民国,大姑娘遇到兵都是灾厄,不管他穿的是什么号坎,结果都差不多,也难怪她们恐惧。

古田倒是没发出尖叫,可是内心的恐惧并不在这些姑娘之下。这支部队是二十九军的人,在目前为止这块地盘的真正主人还是他们,虽然帝国早晚要把这支部队消灭,但不是现在。

这件事怎么把他们也卷进来了?该死!古田有些懊悔,自己的行动还是不够快,早知道二十九军会出现,应该昨天晚上就放火的。同时他心里也升起另一个念头,这些人的出现和宁立言到底有没有关系?

二十九军不敢随便杀日本人,古田自己的人身安全没问题,但是这件事被他们抓住把柄,肯定不会就此放过。

可以预见,接下来帝国要面临一通口诛笔伐,搞不好就连冀东运输公司都要牵扯进去。自己受甘粕正彦雇佣,就是要把这件事化解,现在反倒是越闹越大,自己该怎么向甘粕交待?又怎么维护帝国利益?

徐恩和那些人并未得到优待,也被士兵缴械。几把qiāng指在古田头上,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掏出自己满铁公司的证件,乖乖交qiāng。倒是徐恩和为他说好话:“他不是坏人,是个侦探,来这救人的。”

“侦探?球个侦探!那玩意有啥用?救人还不得是靠我们?”说话的是个小军官,说话带着武人的骄狂跋扈做派,用鼻孔看人,显得粗鲁。把古田的驳壳qiāng摆弄了几下,随后把qiāng插到了自己的武装带上,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推搡着,把古田以及徐恩和外带几个警察关进了一间空房子里。

古田看看徐恩和,用本地话发问:“徐二爷,你们跟这帮大兵不是一回事?”

徐恩和哼了一声,显得很是不满:“谁跟他们一回事?我们在英租界干活,能跟一帮西北来的土老帽掺和?有几条破qiāng就人五人六的,也不看看自己都穷成嘛样了。手里那qiāng跟烧火棍差不多,也不嫌寒碜!哥们,你甭害怕,他们不敢把咱怎么着。他们是宁三爷雇来的打手,等会宁三爷一来他们全老实,qiāng也得还给你。”

“qiāng倒是小意思,没什么关系。”古田赔个笑脸,他把女人的事办砸了,只能通过别的事情弥补。徐恩和看来没有什么心机,倒是可以结交一下。至少通过他的嘴了解一下,宁立言到底为何而来,这些事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外面传来阵阵女子的哭叫声,还有男人呵斥声。古田看看徐恩和:“这些士兵在干什么?”

“当兵的进宅还能干嘛?甭问,这时候正翻箱倒柜找值钱的玩意呢。哭的可能是本宅女眷,高从善不住这,可是那些管家都把家眷带来了,也许是她们哭。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这话虽然听着丧气,可是事实。人不在现场,光靠瞎猜没法得到真相。古田的目光瞥向门口,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

押着自己这几个人进来的士兵就守在门口,就算自己能对付这几个大兵,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该死!自己没法离开这间屋子,就没法掌握情况,更不能做出干涉。

古田不相信这些士兵来到高家大院就是为了抢劫。这不是西北军的作风,更何况高从善不是个好惹的主,从他家里救人是一回事,抄他的家又是另一回事。如果鲁莽从事,高从善可以把事情捅到上面,让整个二十九军承担责任。哪个带兵官也不敢下这种命令,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他们一定在找什么……

“找到了!”

高家大院门外,曹津辛一脸兴奋地对宁立言说道:“足有几百斤大烟土,光这个就足够定高从善一个死罪。南京政府可是命令禁烟,私藏那么多大烟,这是要杀头的。”

“这年月哪个财主家里不藏点烟土?这不叫事。”宁立言的态度很是从容。刚才那番追逐打斗,让他的西服沾上泥土,此时已经脱下来扔掉,上身只穿着衬衣。手里拿着香烟与曹津辛对答。

曹津辛因为余念的关系以及宁立言对西北军的贸易资助,对他印象极好,并不在意宁立言的态度,笑着说道:“您要找的东西也找着了。储备券,好几皮箱的储备券呢。就那么放在外头,也不藏着,他们胆子是真大。”

“这些储备券他们是要拿到城里换钱的,藏着太费事了。我就知道是这样,好端端的市面上多出来那么多储备券,肯定是有人把外地的票子有计划的带进来。这帮gou ri de东西,胆子还不小!”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咳嗽,宁立言回头看去,见乔雪以一种威胁的眼神瞪过来,知道她是警告自己不许说脏话。她乔大小姐的丈夫必须是个体面人,不能失去绅士派头。连忙朝乔雪示意,表示自己明白轻重,只不过和曹津辛这种小军官说话,这样显得亲近。

曹津辛没看出这里面的眉眼高低,兴奋地说道:“这些储备券和俺没啥关系,但是这些姑娘得救了,这是大好事。就算回去背处分,俺也认了!”

乔雪接过话头:“处分?你想多了,你回去就等着提升吧。要是你这次不能升官提拔,我就在报纸上骂宋哲元,骂到他提拔你为止。我告诉你吧,你这次走了鸿运,不但升官还要发财,发一笔大财!”

第五百一十六章 善后(上)

在宁立言的计划里,其实并不包括宫岛东珍。虽然这个女人一直表示要提供帮助,并且从金船弄出三个日本舞女搞栽赃嫁祸,可是对宁立言来说依旧没什么意义。

倒不是说宫岛在天津缺乏力量,她本来就是特高课成员,且经营烟土以及金船舞厅,手上当然不会没有人手。更别说她本身还有安**总司令的身份,即便这个身份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也足够让她拥有武器以及亡命之徒。

说到底在这个混乱的年月,金钱能够发挥平日十倍乃至百倍的力量。那些开小差的逃兵,又或者占山的土匪,都可能被金钱收买,成为某人的打手乃至刺客。宫岛只要有钱,就会有一些手下愿意为她效力,而且对付的是袁彰武不是正规军,这帮乌合之众更有动力战斗力也能充分发挥。

即使如此,宁立言还是不想用她。宫岛能给自己提供一个行动理由,在日本方面交待下去就足够了,其他的还是该自己来。毕竟这个魔女行事多变,连日本人都吃不准她的风格,自己过于信任她,搞不好会被坑得很惨。

宁立言真正的杀手锏还是曹津辛以及他所属的二十九军。虽然宋哲元努力避免和日本人发生摩擦,不可能为了一些穷人家的姑娘跟日本人较量,天津本地的军队负责人也不会出兵,可是下面的人却不见得都和上级一样想法。

这些基层的士兵不少人是在长城抗战时候和日本人真刀真qiāng拼杀过的,有袍泽乃至兄弟死在日本人手里,彼此间有深仇大恨。况且自从何梅协定之后,日本人在华北横行无忌飞扬跋扈,这些士兵也窝了一肚子火。纵然不能直接对日本兵动手,能够坏他们的事给他们找点麻烦,也是求之不得。

何况宁立言也不是白用人,他在出发前就已经让余念联系了曹津辛,让他设法拉一支队伍到小高村这边拉练,只要事情办成,就有大洋一万块作为酬谢。

虽然这笔钱大半要用来打点上级以及处理善后,还有阵亡者抚恤、伤者医药费等开支,但即便这样对于西北军来说也是笔意外之财。毕竟这支部队素来贫苦,当兵的普遍都没见过洋钱长什么样子,有几块钱可拿就足够让他们充满斗志。

由于客观条件限制,没能约定具体时间,不过宁立言相信曹津辛不会关键时刻掉链子,事实证明这一把他赌对了。

袁彰武和宫岛的人对峙之时,冷不丁来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兵,把双方都吓了一跳。曹津辛原本是排长,如今在宁立言财力支持下被提拔为连长,手下有百十号弟兄。在宁立言计划里,这百多人基本足够用,没想到这次他拉来了不下三百人,把宁立言都吓了一跳。

曹津辛是个实在人,这次既是行侠仗义又有巨款可拿,做事也就格外卖力。除了自己的人马以外,还从手qiāng团里拉来一个排,又从几个拜把兄弟手上借兵,凑了这么一支队伍,打着拉练的名义跑来帮忙。

不管是高家护院还是混混谁都不敢和大批正规军正面冲突,一看到军队全都乖乖交qiāng。这支部队随后席卷了高家大院,找到了宁立言需要的东西。

宁立言自己就是富豪人家出身,对于高从善这种土财主比较了解。这种人是出名的无利不起早,不可能无缘无故破出家产帮助袁彰武。就算他有日本人情报机构的关系,以及讨好日本人,给自己的未来投机这方面考量,也肯定存在更直接的经济影响。

之前黑市上有人发储备券的事宁立言已经知道,也猜出是袁彰武所为,加上这次他和冀东做交易,他心里大概就有了个判断。这些女人送到冀东,固然是为了满足日本人的卑鄙需求,也是一种讨好,很可能和储备券的秘密流入存在关系。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高家既是窝点也是中转站,肯定藏有大笔储备券。

事实证明宁立言赌对了。虽然用一万大洋赌一个小概率有些败家,可是之前八万大洋说花就花,最后连本钱还没收回来多少,也就不差这一万。自己不是个上战场的材料,就只好靠钱财做事业。

对于宁立言来说,这是个善举,也能让自己心里痛快。对曹津辛而言,却担着一定风险。私自调动这么支人马可大可小,以他在二十九军的资望、战功加上人脉不至于掉脑袋,可是少不了背处分。他已经做好挨一顿臭揍,军衔一撸到底当大头兵的准备。没想到乔雪说他能升官还能发财,让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成功解救了被害少女又找到这批储备券,宁立言心情大好,对曹津辛也就不隐瞒。“这么多女孩得救,是一件大事。宋长官不敢得罪日本人,不会把事情往日本人头上扣,但是他想得到本地人的支持,这样的功劳也不会往外推。我会发动报界的力量,把你打造成解救受害少女的大英雄。你是二十九军的人,你露脸二十九军就有光彩。宋长官肯定会提拔你,借机会提高自己在群众心中的形象。你今天用的人越多,就越证明宋长官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所以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估摸着最少也能弄个营副当当,再花几个钱当营长也有可能。”

曹津辛涨红了脸,不住憨笑:“三少这次已经是破费了,为了帮不认识的女孩,愿意花一万大洋,这样的好人世上少见。不能再让您出钱。其实当个连长就挺好,俺这人脑子笨,也不认识字,当不了大官。”

“看你说的,你们二十九军的营长也不见得都认识字。再说这笔钱也不是我花,你心疼什么。”

“不是您花?”曹津辛想了想,又连连摇头:“这不成!俺们二十九军有纪律,不许打家劫舍,尤其兔子不吃窝边草,俺们找东西的时候都规矩着,没敢乱拿乱摸。要是抢了高家的财物,那是要qiāng毙的。”

“谁让你抢了?等着高老财给你送!这老东西平日鱼肉乡里,这次非从他身上敲个三万五万不可!”

“高老财能拿钱出来?他连面都没露啊。”

“多新鲜,现在他未必知道信,怎么露面。就算知道,也未必敢露面。这时候出面就让自己陷进来很可能抽不出腿,还不如装傻充楞。如果我回到天津他还装聋作哑,我就写个服字给他。”

乔雪说道:“别说他了,先说眼下。这些女孩得送回家。”

曹津辛叹了口气:“送回家……俺看也够呛。有几个可怜的妹子已经疯了,还有几个两眼发直的,只怕是烈性女子,找到机会也是寻死。这帮gou niáng yǎng de玩意,不得好死!”

这些女孩落到这帮混混手里,除了少数稍微有些姿色准备送给日本军官之外,其他女孩大半逃不脱这帮打手以及高家家丁的毒手。几个不堪折磨的已经死了,剩下的女子纵然没死,也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作为很早就开埠的城市,天津的社会风气比乡下开放。可是在普通百姓人家,这种事依然被看作丢人现眼奇耻大辱。人们不会去责备加害方,只会谴责受害者,哪怕她们在整个事件里并没有什么错处。舆论的攻击不逊于刀剑,她们逃离了虎口也不代表能保住命。

乔雪身为女性,对于这些受害的女孩自然充满同情,也知道曹津辛说得情况非常有可能发生。她紧握着鼓着腮帮说道:“救人救到底。这些人既然是我救出来的,就得保证她们幸福!大不了我在英租界给她们谋个职业,让她们可以安身立命,也不用听别人闲话!”

宁立言道:“这是最后的手段,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搞到那么极端。人进英租界容易,想出来可就难了。”

“我知道。”乔雪一挥手:“舆论掌握在我们手里,我说什么是真的什么就是真的!我决定了,这些女孩并没有遭到侵犯,这些罪犯虽然bǎng jià了她们,但是并没有实施其他罪行。至于原因……是因为买主需要她们保持纯洁,没错,就是这个原因!所有的舆论口径都必须保持一致,这就是真相。报纸这边由汤巧珍负责,民间舆论由立言你负责,谁敢说别的,就打断他的腿!”

“如您所愿,我的公主。”宁立言右手按在胸前,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

曹津辛问道:“可是……可是这帮王八蛋知道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乔雪那凶狠的目光就把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曹连长,我看你真的需要好好学习一下才能胜任营长的工作。死人能说话么?他们为什么能发出声音?”

“死人?您是说那帮俘虏?”

“什么俘虏?现在又不是交战状态,哪来的俘虏?他们只是一伙穷凶极恶的罪犯,犯有bǎng jià以及走私烟土等罪行,理应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曹津辛连连摇头:“乔小姐,这可不成。在战场上杀多少人都没关系,可是仗打完了就不好乱杀人。再说我们得留着活口要供,像袁彰武这样的人,身上的事不少,得交给上面仔细审问,哪能就那么宰了?”

宁立言冷笑一声:“袁彰武由我审问。至于其他人,听我一句话,一个活口都别留。你要是下不了手,就让宫岛的人下手,总之他们都得死。你要是带一个活口回去,就是给宋长官添麻烦。”

第五百一十七章 善后(下)

见曹津辛还是没明白,宁立言只好把话挑明白:“这些人如果压到29军过堂,k肯定有什么说什么,自然就会把日本人卷进来。宋长官现在是什么处境,咱们心里都有数,你让他怎么办?是和日本人翻脸?还是把这事按下?当然,他可以在29军驻地处理这些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把麻烦带到了兵营。如果再有报业跟进,事情就更不好处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都是你把问题甩给了上司,这种下属还想要提拔?你把他们在这砍了脑袋,宋长官最多会骂你鲁莽冲动,然后你这个营长就算是稳了,把人带回去,就真的该革职查办。为你自己着想也不能干这糊涂事。不光如此,你看这些受害的妹子可怜不可怜?这帮害人的王八蛋难道不该死?你就不想砍了他们,给这些姑娘出气?”

“这咋不想?不瞒您说,刚才俺已经随手砍了一个。这帮畜生,咋就能对姑娘下这个手?要依着俺,都杀了也不解气。可这不是人命关天么?杀多了怕给军长惹麻烦。”

“你不杀才是麻烦!再说宫岛东珍在这,你杀多少都不怕。一会你弄几个人让她杀来过瘾,这些人命她就扛下了。就算有人追究,也没你的事。”

曹津辛眼前一亮。他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军人,否则也不会拼了前途来做这件事。既然有人能承担责任,他倒是不介意杀几个混蛋。

宁立言又说道:“除此以外,把他们现在正法还有个天大好处。”

“啥?”

“你的弟兄们大多没成家吧?若是不嫌弃这些姑娘被作践了,不妨结个缘。先杀了这帮人的头,给姑娘们出气。我再找人提亲,就算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愿意,也能成就二十多对姻缘,是不是好事?说句难听话,如今华北不知道几时就要打仗,让弟兄们现在有机会成家,也算是为他们做点好事。”

这年月当兵的成家并不容易,尤其西北军又是出名的穷部队,士兵手里看不见钱,自然也就娶不成老婆。虽然西北军也有不能随便在驻地结婚之类的条例,可眼下毕竟不是战争状态,如果有当兵的找到情投意合的姑娘,上级也不会硬要当坏人。

其实这三百多人里,有一部分固然是冲着交情或是现大洋而来,也有一部分本就是冲着姑娘而来。希望找机会成就一段姻缘,宁立言这个提议和这帮人想法算是不谋而合。

听宁立言这么说,曹津辛终于点头:“那就按三少的意思办,俺这就把袁彰武押过来。”

“别忘了请宫岛。”

乔雪哼了一声,“我去看看那些姑娘们,帮这些当兵的做个媒人。”随后没好气地向远处走去。

她不愿意看宫岛和宁立言亲近,更不愿意被这个魔女注视,虽然她现在和宁立言打得火热,可是那特殊的癖好谁知道变还是没变?还是离远点安全。

再说她也确实关心那些可怜的女人,即便明知道其中一部分人难逃悲剧结果,但总是想要尽自己所能多救几个。面对那些财富相貌地位远不如自己,且对自己生活不会构成威胁的人,乔雪向来不会吝惜慈悲。

宫岛东珍的心情似乎不错,鲁格手qiāng在手指间跳舞,嘴里哼出欢快的旋律,这趟小高村之旅在她看来似乎是一次郊游或是浪漫的约会。来到宁立言身边,不等说话就主动挎上了他的胳膊。得意洋洋地问道:

“怎么样?是不是该对我说声谢谢?要是我不带着人过来……”

宁立言打断她的话:“你的人不来二十九军也该来了,再说还有张冲他们。”

“你就不会说几句好话哄我?”宫岛白了他一眼:“再说,如果不是遇到我,张冲他们就会直接来这边接应你,说不定这些女孩就会遭遇危险。所以你这次还是欠我一个大人情,要想好怎么还。”

宁立言低声说道:“你今天不该露面。”

“废话,我不露面谁帮你顶雷啊?”宫岛以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土肥原再怎么生气也不敢杀我,再说你又找到那些储备券,我的责任又轻了不少,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嘴里说得若无其事,可是已经想到qiāng毙这个结果,显然并非对自己要承担的代价一无所知。宁立言除了心里一声叹息,感慨前世债今世偿之外,也没什么话可说。

正在这时,袁彰武已经被几个士兵推搡着来到了宁立言面前。曹津辛知道他和宁立言之间的过节,再加上这些可怜姑娘的遭遇激起了士兵正义感,对他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西北军尚武,士兵基本都受过武术训练出手很重,袁彰武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淌血模样很是狼狈。但他看道宁立言的时候,还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脸上拼命挤出一丝笑容。

“三少好样的!不愧是大宅门出来的娃娃,天生就带着贵气,走到哪都有朋友。不光是宫岛小姐帮你,就连西北军都给你帮忙,我栽的不冤。现如今我落在你手里了,没嘛可说的,该怎么办怎么办。要杀开刀吃肉张口,我皱皱眉头就不算爷们!”

袁彰武不傻,更不是一个恪守帮会原则,坚持“冻死迎风站,饿死挺肚皮”这种传统混混原则的人物。相反倒是更认可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活命说句软话或是哭爹喊娘都没问题。

但是他很清楚,哪怕在宁立言面前跪下喊祖宗都没用,还不如表现得硬气一点。

以他目前处境,落到宁立言手里反倒是最好结果。西北军可以判处他死刑,宁立言却不敢损害他的性命。不管怎么说,两人名义上都是日本人的爪牙,私下里可以火并,日本人也不会干涉部下狗咬狗,可是绝不能借西北军的手杀人。

不管西北军为何而来,反正他们已经牵扯到里面,宁立言做事就不能肆无忌惮。如果他敢对自己下杀手,难免落个勾结西北军谋害大日本皇军工作人员的嫌疑。

宁立言确实可以杀人灭口,可是就像他不能保证手下的忠诚一样,宁立言也没法保证这么多人的嘴严。日本情报机构无孔不入,今天参与行动的西北军肯定有人能被收买说出真相。所以宁立言想要把事情栽赃给西北军也瞒不过日本人。

他原本担心宁立言用一笔钱雇西北军的人杀自己,没想到居然把自己叫过来问话,袁彰武的心就放到了肚子里。

到底是大宅门出来的少爷,永远改不了自己骨子里的臭毛病,非要在仇人面前耍威风,却不考虑实际利益。像自己这种从下面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江湖人都懂一个基本道理,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为了耀武扬威放虎归山早晚要遭殃。

方才袁彰武的话里有话,把宁立言勾结西北军的罪名已经点破,就越发不怕动手。摆出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反将宁立言一军。

宁立言冷哼一声:“你刚知道我朋友很多?这未免太晚了吧?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和你不一样。你当混混得一步一个头磕出来,我就能一步登天。你想当个官得给日本人当孙子,我和英国人称兄道弟,每天混混日子就能在警务处说了算。不管是西北军还是东北军,我都能找到关系,上面下面的都有,你就得拿钱开路还未必找的对人。咱们之间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注定斗不过我。”

“山不转水转,这回斗不过,下回可不一定。”

“先说这回吧。你抓这些姑娘,要往哪送?”

袁彰武笑意更浓,越发断定宁立言得意忘形,居然干出这种蠢事。他问的越多,自己就越安全,因此毫不隐瞒:“冀东!通州的细木大太君跟我提的这事,要找一百名以上的年轻姑娘,慰劳皇军。”

“冀东自己没有女人么?”

“废话!那县城的能赶上天津市的么?你当都跟你一样,去的是高级餐厅,找的都是最漂亮的娘们。一万个人里也没一个有你这运气,你看看一般人过的都是嘛日子。冀东的娘们可不是都像池小荷那么漂亮。”

“是这样啊。那些储备券,想必就是你的酬劳。”

“没错!我还别不告诉你,你们找着那点储备券才哪到哪?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我告诉你,我们还有笔大买卖……”

袁彰武摇头晃脑神情里很是得意,他不会告诉宁立言自己的底牌,但是也得让对方知道,自己背后有人脉有势力更有足以和他谈判的筹码。可是就在他说在兴头的时侯,耳畔忽然传来一声qiāng响。

随着qiāng声响起,袁彰武就觉得有人对着自己胸口重重擂了一拳。他的身子一个踉跄后退半步,随后发现宫岛东珍举着手qiāng正对着自己的胸口,手qiāng的qiāng口还冒着烟。

胸前的巨痛这时才传到全身,袁彰武看着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满脸惊诧,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听到qiāng响的西北军也看过来,曹津辛更是急得一跺脚,朝着这边大叫:“住手!这个不能杀!”

几个西北军已经朝宫岛举qiāng瞄准,大喝道:“放下武器!”

砰!砰!

宫岛如同没听见一样,手指继续扣动扳机,袁彰武身上炸开一朵朵血花,直到子弹打光之后才吹着qiāng口的硝烟,冲着西北军冷笑:“我杀人还要你们批准?笑话!现在人已经杀了,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第五百一十八章 消火

宫岛在曹津辛明确表态之后依旧不依不饶,当众qiāng杀袁彰武,未免有些目中无人。杀人之后的态度更是嚣张到了极处,根本没把西北军几百号人qiāng放在眼里。不管中日之间力量对比如何,眼下总归是西北军力量最强,宫岛这种态度自然让这帮军官不满。

今天带队的军官级别都不高,也没修炼出大人物的涵养以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见宫岛如此,这几个人当时就变了脸色。如果不是宁立言在场,加上又有一笔巨款等着入账,只怕有人已经给宫岛一点颜色看看。

宁立言倒是知道这个魔女的脾气,她并非故意恶心西北军,而是性情本来如此。她本就是我行我素只要自己痛快不管其他人感受的性情,对日本人都不客气又何况西北军?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称为魔女。

当初敢下令殴打里见甫,现在几个二十九军的连排级军官又怎会被她放在眼里,更不可能让她感到敬畏。

她和袁彰武没有多收仇恨,这几qiāng实际是替宁立言打的,免得他被日本人追究。这份心思宁立言明白,这些军官的怒火自然也要自己负责挡下。

他上前一步挡在宫岛前面,朝几个人一笑:“大家别误会,袁彰武罪大恶极,理应处以死刑,宫岛小姐这么做乃是为民除害,咱们应该对这种义举表示支持。众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自然知道宫岛小姐做得没错。”

一边说话,宁立言一边朝几个军官使眼色。他现在挡在宫岛身前,后脑勺对着宫岛,这些面部动作宫岛自然看不见。这几个军官并不笨,看出宁立言有什么私密话不便再宫岛面前说,也没有急着说话。曹津辛在旁搭话:“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杀就杀了啊。这事咱得说道说道。”

说着话几个人把宁立言拉到一边,曹津辛压低声音道:“三少,这到底咋回事?日本娘们太目中无人了,弟兄们受日本人的气,现在还要受个娘们的气?再说这些小喽啰杀也就杀了,袁彰武知道日本人好多事,我们还等着要口供呢。把他杀了,这口供朝谁要?”

“就是。宋长官不能明着处置他,但是可以先过一堂再把他放了。这人知道不少重要情报,就这么把他毙了,是不是杀人灭口?”说话的是手qiāng团的一个排长,他的见识强过曹津辛,想的事情也比较复杂,已经考虑到保密这个层面。

宁立言摆手:“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人是替我杀的。”

“替三少杀的?你跟他有再大的仇,也不至于急着这一时三刻杀他吧?”

“你们说对了,我必须得杀他,还必须得现在杀不能拖延。事到如今,我跟几位也交底吧。你们猜猜看,我为啥亲自跑到这小地方来?”

“不是为了救人么?”

“要光是为了救人,我派手下来就行了,何必自己冒险?这些女孩跟我素不相识,我犯得上为她们玩命么?”

这话虽然听着凉薄,但符合有钱人的身份脾性,几个军官并不疑心。曹津辛看着宁立言,目光里满是怀疑。宁立言回头瞟了一眼宫岛,随后转回头把声音又压低几分:“实不相瞒,我这次乃是奉命行事。”

“奉命?英国人插手这事了?”

“他们没那好心眼,再说洋鬼子算个嘛,凭什么命令我?是政府的命令,南京政府!”宁立言加重了几分语气:

“袁彰武倒卖大烟为日本人筹措军资,并借机刺探华北军事情报,绘制军用地图,为日本鬼子充当爪牙先锋。政府早就给我下达了锄奸任务,这次找到机会我还能让他跑了?可是杀他又要考虑日本人的反应,借宫岛的手杀人一举两得。她帮了我一个大忙,各位就当给我个面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因为历史渊源问题,西北军和南京政府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状态。何梅协定之后,南京政府台面上的势力不得不迁出河北,对于西北军的控制力度被削弱。私下里肯定会安排人手试图监视操纵西北军,西北军这边也心知肚明又得装糊涂。

虽然在同一面旗帜下且有外敌虎视眈眈,双方依旧是一种既合作更要互相戒备的关系,戒备又远在合作之上。这种情况下,蓝衣社的锄奸任务确实不会下达给西北军,即便真的要求西北军锄奸,这些基层军官也不会知道。宁立言笃定这个谎言眼前几个人无法戳穿,也就放心大胆拿来做借口。

几个军官愣了一下,锄奸不同于抵制新女性报社,不管是出于爱国情怀还是自身立场,都不能说执行这个命令有错误之处。但也不会因此心悦诚服,认为宫岛做得没问题。

几个军官的脸还是沉得像是一汪水,那个手qiāng团排长说道:“那就应该先让我们过一堂再说。他和高家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在别处藏没藏大烟土或者姑娘?还有他给日本人送烟土,肯定知道他们的秘密通道,这些都没查出来就给毙了,我们又去哪找线索?”

宁立言冷笑一声,心知这些人心思也不一样。曹津辛是个好汉,不代表他的朋友都像他一样单纯。这几个军官里也有人打袁彰武烟土的主意,想要黑吃黑或是寻找财源,还有人想着留下袁彰武活命,敲诈一笔钱再放掉。宫岛这一梭子不知道打掉多少人的钱袋子,这帮人的怒火有一多半是因此产生。

心里有数表面上还得装糊涂,好在他能确定一点,这几个军官不会也不敢和自己翻脸。毕竟自己有的是钱,在本地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必要的时候能联系到西北军高层,不是这些小军官能比。因此宁立言说话也带了几分硬气:

“正因为袁彰武知道得多,才不能耽搁。万一日本人这个时候来要人怎么办?你们敢和日本人交手么?如果放了他,南京政府会不会答应?又会怎么看待宋长官和二十九军?眼下这个结果对我们都有利,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可是……可是宫岛也太目中无人了。她根本没把弟兄们放在眼里。”

“日本人就这么混,大家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实话告诉你们,就算在日本人里面,宫岛也是出名的混蛋。别说你们,就连宋长官遇到她都没办法。忍了吧。”

宁立言故意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劝说,让几个人心头的火气更盛。他们拿宫岛没办法,只会更加憎恨日本人,这也是宁立言的目的。

让西北军基层对日本人这个群体仇恨日深,等到他日沙场相见作战就会更加勇猛。即便这种愤怒不能从整体上逆转强弱,在具体某一场战斗上能够多造成一些杀伤也是好事。

一个军官朝地上吐口唾沫:“早晚让小日本知道厉害!”他又看了一眼宁立言:

“曹哥说你能让俺们发财?这话是真的?我今天带弟兄过来这可是大事,没有一笔大钱打点上峰,可是过不了关。刚才交手的时候我手下还有两个弟兄挂彩了,半个月不能参加训练,这也得有个表示吧。”

曹津辛一瞪眼:“你干啥?想敲竹杠啊?三少是讲究人,说了给一万肯定不会少,少一个子跟俺要,多一毛钱不能拿。你手下那两人自己倒霉,咋能怪别人。”

“话不能那么说。一万大洋听着不少,可是一分下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光是孝敬上峰就得去五千,否则私自出兵这事就得掉脑袋。手qiāng团还得多给点,他们是心腹,配短qiāng的就得比拿长qiāng的赚得多。七折八扣到咱手上还能剩多少?弟兄们吃苦受累,最后还看不见钱,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你gou ri de想要坐地起价?”

“我这是明码实价。”

宁立言连忙打断:“大家一人少说一句,不就是钱么,又算得了什么?这位弟兄说话也有道理,我不能让你们吃亏。高家抄出来的烟土自然归你们,储备券我得拿走……”看到刚才要钱的军官脸色越发难看,宁立言继续说道:

“这个我有大用,不能给你们。不过我可以从高老财那给大家多弄出几个钱来。我说过了,这次如果不敲他三五万,我饶不了他。这里面肯定有大家的好处。”

“一万!”那个军官伸出一根手指头:“不管你从高老财那敲多少,也不管你和曹哥咋分,我们这几个人要一万。要现大洋,不要法币!”

“你咋不去劫道!”曹津辛气得要骂娘。宁立言拉住他的胳膊,又朝其他几个人点点头:“一言为定,五天之内我再送一万大洋给你们,差一个子不得好死。”

前面那一万大洋纵然要孝敬长官,剩下的也足以让西北军士兵满意。后面这一万大洋实际是几个军官自己的好处,有了这个许诺,他们的面色就逐渐回暖,因袁彰武之死闹出的不愉快终于烟消云散。曹津辛则愤愤不平,低声咒骂这帮人不是东西,自己瞎了眼才把他们当兄弟看。

宁立言安慰道:“宋长官手头紧,弟兄们都不富裕,好不容易有个发财的机会,难免有点过分。反正我这次也没打算挣钱,能够救人又能为民除害没什么不好,我女人怀着身孕,我这也算是给她和孩子积德,出这个钱我心里痛快。你也别发火,都是弟兄今后还要并肩杀敌,不能伤和气。别想这个了,我们还是去看看这次凑成了几对姻缘。”

处决俘虏的工作已经完成。二十几个脑袋被砍下来,现场已经化作血泊。宁立言赶到时,只见不少农民还在看热闹,有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有人放声笑,有人捶着地哭,多半是被杀者的亲属。

高老汉站在一棵大树下面,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当宁立言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宁立言。恍惚间,宁立言看到他朝自己点点头,只是这个动作太快,让他没法确定真假,随后就见高老汉转身向田地走去。

他已经顾不上高老汉,那些姑娘就够他操心。几个女子抱着人头狂笑,甚至在血泊里打滚。还有的围着死尸痛骂踢打,更多的女人是在哭泣。

乔雪的脸色也非常难看,在两人相识相恋之后,宁立言很少看到她会如此。这不像是愤怒,更像是……伤心?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乔雪会为了这些人伤心?这可不像她。

他快步走过去问道:“雪儿,怎么了?”

“没什么。”乔雪摇摇头,“那个大婶的女儿找到了,但是……她疯了。”

宁立言握住她的手,乔雪的手很凉。“这件事不要告诉武云珠,她怀着孩子,不能伤心,对胎儿不好。”

“我知道。这个姑娘送到英租界的医院治疗,费用我来出。”

“恐怕很难治。”乔雪叹了口气:“她身上有面小镜子,已经摔碎了,但是镜框依旧是她的宝贝。她发疯的时候也攥着镜子不放,喊着二哥,结婚什么的。我相信这背后肯定有个爱情故事,虽然不如我们这么轰轰烈烈,也肯定很美,但是现在……全没了。”

“雪儿,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只是感觉不舒服。你必须帮我出气!必须让高从善破产!”

“您的意志,我的使命。你就瞧好吧。”

第五百一十九章 凯旋

庞大的队伍返回了天津。

出城的时候零敲碎打,回来的时候则是浩浩荡荡。宁立言展现了自己作为本地大亨的实力,调动了十余辆卡车,把被解救的女性以及一部分充当护卫的西北军都运了回来,剩下的西北军则徒步返回自己驻地。

倒不是宁立言不能解决更多载具,而是西北军分别属于不同部队,私下里来帮忙事后花钱疏通上司可以免去追究,如果大张旗鼓闹到众人皆知就不好善后。

车队一进入城市速度就被迫放慢,没开多远,就见到几个女孩举着照相机冲出来,对着头车拍照。

第一辆卡车的车篷已经拆除,人都站在车厢上,就是为了这个时候亮相。宁立言、乔雪、宫岛东珍全站在车厢最前方,在他们后面则是曹津辛带着几个身强力壮全副武装的大兵,再就是几个衣衫完好的妇女。

这几个女人也是宁立言事先从侯家后雇来的,约定好了走这一趟每人给十块钱,只为了演一出戏。让老百姓看到被bǎng jià的女孩衣衫完好情绪稳定,绝没有遭到歹徒毒手,尽最大能力维护这些不幸女子的名誉。

虽然也有几个侯家后的ji nu被bǎng jià,可是宁立言无法保证她们的精神状态是否稳定,还是雇佣没遭难的女人才能放心。这些被雇佣的ji nu倒是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以及素养,拿出了全身的解数做戏。脸上既有愁容,更多的则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人相信她们的心情舒畅,并未遭到任何摧残。等看到有人往这边看,更是人来疯一样挥着手大喊:“是宁立言先生救了我们,宁立言先生万岁!”

“我们支持宁三少!”

听这言辞好象她们被请来不是扮演被解救的受害人,而是帮宁立言竞选拉票的请愿团。

相机冒出阵阵白烟,宁立言一眼就看到带队的汤巧珍。两人对视一笑,宁立言的脚轻轻踩了两下车板,驾驶室内的老谢就提醒司机:“慢点开,让记者照清楚点。”

宁立言享受了英雄一样的待遇,在新女性的揄扬之下,这次的行动必然成为一个足以改编为小说或是剧本的传奇故事。虽然这种名声对如今的宁立言未必有多大作用,但是作为一种余兴节目也未尝不可。

其他卡车的车篷都紧紧遮挡,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样子。车厢里的女孩听着外面的欢呼和喝彩声,捂着嘴发出阵阵低声呜咽。有些比较看得开或是年纪稍大一些的女人则小声呵斥:

“别哭!你们是不是怕别人听不见?要是走漏了消息,宁三爷的苦心就白费了,看你们还咋出去见人!”

还有几个女人顺着车子后车帮方向往外看,嘴里小声嘀咕:“原来这就是天津卫啊。”

这次小高村所解救的女子属于两部分,大部分来自天津城内,小部分来自附近农村的。本来宁立言的打算是把附近的女子先送回去再把天津姑娘带走,可是询问之下才发现,这些人没一个愿意回家,或者说从她们被绑被侵犯开始,就已经没有家了。

乡村对女性的贞洁看得更重,也更封建。这些人回去怕是也没有好下场,不是被胡乱嫁人,就是被逼死。因此她们除非是走投无路,否则不想回去。西北军的求婚,这些人响应最激烈,有超过七成的女孩答应嫁人,甚至不需要跟求婚者见面,只要能养活自己不嫌弃自己的这段经历就可以。

剩下的大多是已经成家的,舍不下孩子或是丈夫,却又没脸回去也没法面对家人。乔雪又给了她们指望,表示自己能给她们工作,给她们赚钱的机会,这些人也就不愿意改嫁士兵。

不管愿意不愿意嫁人,至少没人愿意留在本地,接下来自然是抓紧离开。高家大院里预备了不少大车,足以装下这些女子。

所有人都被运回了天津,其中有人苦有人愁,有人觉得前途一片黯淡人生已经毁灭,也有人庆幸自己侥幸保住清白暗中求神拜佛,也有人则欣喜劫后余生,对于其他的事并不在乎。

由于车上有西北军,不能直接开进英租界,所有的女孩都被送到宁氏贸易行,随后则按着住址挨个往家里送。武云珠带着她的女子警察大队等在这,这帮大户人家的千金闲极无聊,做这种事正好打发时间。她们手里有钱自己也有身份,送姑娘回家的时候可以跟她们的家里说几句话免得她们受气,又能出几个钱周济算是一举两得。

宁立言跳下车,武云珠就迎上来,甚至顾不上用冷眼看宫岛,就拉着宁立言的手上看下看,关切地问道:“三哥,你没事吧?”

“我都站在你面前了,能有什么事?”宁立言哈哈一笑,显得很是从容,武云珠说道:“下回你再要拿刀动qiāng记得叫上我,我能给你帮忙,比别人顶用。” 说完也不顾宫岛和乔雪的脸色,自顾说道:

“三哥,有个姓高的把贸易行电话都快打爆了。他说他是保安总队的,跟曲振邦关系还不错,非要跟你见一面,让你一回来就给他打电话。”

“我给他打电话?”宁立言冷哼一声:“他也太拿自己当人了吧?让他慢慢等着吧,不理他!”

“对!不理他。”汤巧珍这时候也坐着人力车赶了过来{彼时天津市内交通,人力车比卡车只快不慢}。听到宁立言的话立刻表示支持:“人既然是从高家大院救出来的,高从善难辞其咎。我让我手下的记者跟着去做这件事的报道,在舆论上先把它炒起来。等到舆论压力形成,我看那个姓高的土财主还能不能稳得住。”

宫岛看看她们,朝宁立言说道:“这里没我的事,我先回去了。”

“那哪行啊?今天这件事多亏格格帮忙,让你自己走我岂不是太不会做人了?善后的事情让云珠和巧珍负责,雪儿,你去银行提款,答应西北军的钱先付给他们。我送格格回利顺德,就算是宋长官打电话过来,也说我没空!”

听到他这样说,宫岛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拉住他的手说道:“算你有心了,咱们走!”

看着两人远去背影,武云珠气得咬牙切齿。“日本娘们真不要脸!要不是三哥说大局为重,我就……”

乔雪瞪了她一眼,把武云珠后面的话瞪了回去。乔雪低声说道:“这个家里我最有资格吃醋,连我都不说话,没有你们抱怨的份!这些女孩虽然得救,但是事情并不算了结。杀了日本人的帮凶袁彰武,又坏了他们的计划,必须有人代替立言承担责任!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应该给予最大的宽容和善意。”

两个老乡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她们并不满意乔雪这种态度,宁愿认可杨敏也不会认可她做女主人,可是这番话让她们不能反驳。武云珠垂头丧气道:“我两干活去了。”

“别急着走,你先跟我说说,姓高的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宁氏贸易行里的白俄经理来到乔雪身边小声嘀咕两句,乔雪来到经理室,伸手拿起话机,就听到里面传出内藤义雄的声音:“小姑娘,你们放着正事不做,又去冒险了?”

“我们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你们最应该做的事,是待在自己的家里!好了,不说这些了,下周一来白鲸,我要召开一次聚会,以白鲸唯一仅存创始人的身份召开的聚会,你和宁立言必须参加!”

第五百二十章 竹杠

“乡绅祖宅原是食人魔窟,津门神探勇救落难玉女”。这种颇有蜀山剑侠传味道的标题极受三流小报欢迎,《新女性》当初也用过类似的标题吸引读者。可是如今的《新女性》发行稳定口碑良好,走的又是高端路线,这样的标题会刻意回避。没想到这次汤巧珍居然故技重施,用这种标题报道小高村的事件,还引来了一堆报纸跟风。

在宁立言面前的八仙桌上,放了厚厚一摞报纸,全都是类似标题搞得宁立言仿佛是从三侠五义或是外国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按汤巧珍的文化以及她办报经验本不至于如此,只不过这次得救的女孩都是穷人家姑娘,她们的命运只是大户人家谈资不会引起太多关注。所以只能用这种标题多吸引几个读者,这也是无奈之举。

作为以宣扬女性权利,为女性发生的报纸,《新女性》对于这次的bǎng jià案自然不能不报导。但是一方面从维护那些受害姑娘的角度出发,不能把这事说得太细,也不能对她们实际遭受的不幸如实报道;另一方面这件事里涉及的很多东西比较敏感,非正规渠道流入的储备券以及冀东运输公司乃至宫岛东珍等等,都是能做不能说。因此这份报道就不能落在实处,只能避实就虚,重点放在塑造宁立言身上。

执笔的汤巧珍写到自己爱人本就没法做到公平公正,再加上各种限制之下又要把文章写得引人入胜就只好把这事当小说写。宁立言成了武艺高强飞檐走壁的侠客形象,西北军被无限制淡化成了陪衬,高从善自然而然变成了反派。

受沈剑琴影响,汤巧珍对于地主普遍缺乏好感,高老财自己也确实不干净,她动手自然不留情面。整篇报道对于袁彰武略过不提,于其他直接动手的罪犯也是蜻蜓点水,火力重点放在提供场所包庇罪犯的乡绅身上。

有宁立言为她提供素材,高从善的黑料无所遁形。汤巧珍拿出自己的解数,在文章里把高家大院的种种劣迹写明,又巧妙地用煽动性语言跳起读者情绪,整篇报道看下来,九成以上的读者都会产生同样想法:这样的劣绅该杀!

其他报纸对于这件事真相一无所知,也对真相不感兴趣,反正只要引用《新女性》报道的内容加上输出情绪就能够完成工作,大家都乐得省些力气。于是各类小报纷纷跟进,态度一个比一个激进,标题也一个比一个火爆。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于鲲鹏。他的胡言报当然不会放过这件事,立场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激进、冲动,按他的想法,老百姓就该捣毁高家在天津开设的所有商店、货栈,再跑到武清把高家全家抓出来qiāng毙。他是个行动派,在报道最后列出了高家在津生意的具体名号、地址,以及高家在军队、政府当差的子弟名单。

这年月舆论的力量没个准数,某位光头先生可以顶着舆论的批评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惹急了还用机关qiāng逼迫报人闭嘴。可是对于乡绅又或者恶霸来说,一篇文章说不定就能让他的生活大受影响。

尤其高从善不是那种靠销售农作物聚敛钱财的土地主,高家的主业是商业,少不了和外人打交道,名声败坏生意就没法做。

抛开于鲲鹏的极端言论不论,新女性的受众多是体面人家,这些人家对高从善产生反感,与他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除此以外,高家出来做事的子弟日子也不好过。宁立言解救被绑女性的行动没支会曲振邦,事后还落了不少埋怨。曲振邦认为宁立言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当成个孬种。

为了表示自己绝不会和乡绅同流合污的态度,一声令下就把高家在保安总队当兵的几个子弟全部停职缴械,其中那个给宁氏商行打电话的,更是直接被开除出队伍。

保安总队经过曲家叔侄两代经营,属于半军阀化,开除几个军官不费力气。本就是军阀武装起家的二十九军就更不用说。

宋哲元想经略平、津,自然不会得罪本地的士绅阶层。尤其是舆论发酵之后,他更是要有所表示,证明自己和天津父老站在一起。再说整件事里,西北军出力醉大,在舆论上反倒是成了跑龙套的,他心里也不满意。只好通过打击罪犯,让人看一下谁才是本地真正主宰。

因此不光西北军里几个高家子弟被开除,fǎ yuàn和警察局还开始对高家进行调查,声称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高从善顶不住了。或者说这时代以宗族为纽带,靠子弟支撑家业的乡绅没几个顶得住这种打击。因此高从善只能亲自从武清跑到天津,又跑到宁志远面前去哀告,终于换来当下这个和宁立言当面交谈的机会。

双方见面的地方就在宁志远家里。乔雪、汤巧珍陪着宁立言出席,让场面一度变得非常诡异。乔雪其实很少往宁家去,毕竟宁立言表面上和自己父亲并未和解,乔雪也就犯不上拜见公婆,再说她自己也不喜欢这些礼仪规矩。

今天汤巧珍抱着两个孩子上门,乔雪则挽着宁立言的手,让传统古板的宁夫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该招待谁成了一个难题。

好在这种尴尬持续时间不长,汤巧珍放下孩子就跑去书房和高从善谈判,宁志远则摇摇头长叹一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只是小敏太可怜了。”

宁志远只负责把儿子叫来并提供场地,其他的事一概不介入,宁立言更是从容,坐在太师椅上拿着报纸看,乔雪和汤巧珍也各自拿一份报纸放在手里,其他的报纸就那么堆在那,向高从善施加压力。

高从善掏出手帕擦着额头汗珠,明明是深秋时节对他来说却像是回到了三伏,坐在那里汗就出个没完。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左右,高从善终于主动开口:“三少,二位太太……”

乔雪扬起手,让高从善看到自己手上连订婚戒指都没戴,不想高从善对这方面知识为零根本不知道她的意思,继续说道:

“这次的事让三少和太太受委屈了,还动了qiāng差点闹出大事,老朽实在是无地自容。高家和贵府乃是世交,当初宁老爷在世时,和我家就有生意往来。老朽和令尊也是多年交情,若是知道三少到了小高村肯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没想到三少未曾知会,那帮混帐东西又不知内情,居然敢以刀qiāng相对,这实在是一场误会,绝不是老朽本意!老朽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便,平素很少下乡,祖业都交给族人打理。本以为他们忠诚可靠,没想到他们居然背着我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件事老朽真是一无所知啊。您可以去问问乡亲,老朽这些年一直修桥补路捐资助学,这都有账可查……”

宁立言打断了高从善的话,他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对不起,我约了宫岛小姐去打网球,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您闲扯。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现在的报道只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真正有分量的东西,我们还没拿出来。至于这些东西是否会出现,取决于您的态度。”

“怎么?那帮混账东西如此胆大,还干了其他恶事?”

乔雪面如寒霜语气里也带着冰碴:“不是他们而是你们!你家里那些暴徒所持有的qiāng械来源,这些年杀伤的人命,还有……储备券!”

高从善面色一变:“储……储什么?侄媳妇,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叫乔雪,本地人叫我美女侦探,天津的福尔摩斯,不是什么侄媳妇!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失去身家性命就够了!西北军、南京政府、日本人,不管哪方面都有我的人。”

听到日本人三字,高从善的眼神一闪,注意力转移到乔雪身上:“侄媳妇……我是说乔小姐,咱们的事怎么还牵扯到了日本人?”

“冀东的储备券是谁让发行的,大家心里有数。这些非法流入的储备券严重破坏了本地经济环境,对于日本政府的储备券发行政策以及货币兑换政策,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日本人很生气。他们把这种行为称为经济犯罪,对于经济犯的处罚上限是……死刑!”乔雪冷冷地吐出最后两个字,高从善的脸色明显又变白了几分。

乔雪继续说道:“当然。你可以烧掉你家里所有的储备券毁灭证据,不过没什么用。在我看来日本人的法律非常落后,尤其对于证据并不重视,往往靠猜测定罪,这一点非常值得人诟病。另外,他们的工作人员和我国的并无本质区别,都喜欢揽功推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然需要有人承担下所有罪责。如果这个时候舆论已经给出了一个合格的替罪羊,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高从善的眼光下意识看向汤巧珍,后者与乔雪不同,脸上满是笑容,含情脉脉地看着宁立言说道:“三哥,我想去看看孩子,你们聊我先走了。明个的版面还没定好,我得回去盯着。”

“等一下!”高从善顾不上体面,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宁立言:“贤侄,咱们可是两代人的交情!”

“我和宫岛约的时间差不多了,您在这和宁董事长慢慢叙交情,我先告辞了。”

“三万!我出三万!”高从善两眼发红,盯着宁立言说道:“别的地方不用三少操心,只要你们这边闭嘴,我出三万大洋。”

“十万!”宁立言吐出两个字。

高从善摇头道:“我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四万。这是我家所有的现洋,再多就得卖房卖地。您也是大宅门的子弟,应该知道再阔的人家,也拿不出多少现洋。”

乔雪哼了一声:“立言,咱们走。宫岛东珍可不是个喜欢等人的。”

“五万……实在不能再多了。”

汤巧珍站起身来:“我等不了了,报社那边等着我呢。”

“五万五!外加三十顷好地!”

宁立言站起身,挽住两个女孩的胳膊。

“七万!我真的没钱了!”高从善近乎于绝望地哀嚎着。

宁立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八万!没有现洋拿首饰顶也行,实在没有现金,可以贷款,我介绍几个放款快的朋友给你,只要你愿意出几分利息就行。这周日之前我要看到钱,记住是现洋,不要法币。祝你心情愉快,再见。”

第五百二十一章 遗产(上)

“常言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可是也得看是怎样的龙又是怎样的蛇。你是老夫看中的人才,便是与这座城市里第一流的高手较量也不会吃亏,这等巨龙又其实高从善那种四脚蛇能比?他自己又不知死活招惹你,还敢到你介绍的地方去借gāo li dài,用不了两年他就要破产。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你的功劳。这回本地的报纸又不愁没有新闻可登,英国人也该感谢老天,给了他们一个总能上报纸的传奇大探长。”

“高从善那点家业我还看不到眼里。我是个财主不是地主,对他的土地毫无兴趣。他手上那些现金,对咱们的事业来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不值得我出手对付。我在乎的不是那点家产,更不是为了虚名,而是为了咱的大事。冀东最大的进项就是烟土,把这门生意控制在咱们手里,才能保证计划顺利完成。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袁彰武必须得死。高从善和袁彰武牵扯到一起,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你不用拿好话糊弄我,我也不会上你的当。你想要做大事,就该爱惜自己的性命,拿着qiāng跑到乡下去行侠仗义,这是个好汉而不是一个做大事的枭雄。。以为有宫岛给你撑腰就能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还差得远呢!若不是老夫,你现在怕是没机会坐在这里陪我喝茶。”

白鲸咖啡馆内,宁立言在三楼客房内陪着内藤说闲话。两人面前放的不是咖啡,而是一壶滚开茶汤。

内藤一边说话一边按着茶道的规矩封壶、分壶、奉茶,动作规范且娴熟,没有半点瑕疵。再配上他那身绣有家纹的和服,表现得像个传统守旧的日本老汉,与之前努力营造的“中国通”、“精神天津人”形象大相径庭。

在他胸前别着那枚象征白鲸创始人身份的钻石胸针,于灯光下反射光芒。以他的身份和知名度,不需要佩戴任何饰品,咖啡馆也没人敢对他不敬。把这个故意戴出来,显然是为了增加仪式感,也证明这次他召集的聚会意义非凡。

在咖啡馆建立之初,赋予了九位元老一项特权,就是可以召开聚会。聚会的参加人员由召集人决定,被邀请者必须参加。

如果有人没能按时参加聚会,除非有足以服众的理由,否则会员身份自动解除,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交还胸针退出组织。拒不交还者,白鲸将派人上门索要信物,那种结果没人愿意承受。

这项召集聚会的权力也不能滥用,如果召集人没事随便召集聚会,就会失去在组织里的威信,很快就会被取代或者放逐。因此这项权力规定之后使用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聚会之后都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如今九位元老只剩内藤一人,他召集了聚会又点名要宁立言和乔雪参加,他们也无法拒绝。

聚会的时间还没到,乔雪在楼下陪着露丝雅,宁立言则被他叫到自己临时休息室内。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不是闲话家常,更不是让宁立言见识一下什么才是正宗日本茶道,而是示威,向露丝雅示威。

自从露丝雅与宁立言以及乔雪结成私人联盟,对于咖啡馆的掌控力便日渐提高。又靠着几笔情报买卖发了大财,已经成为本地情报市场上一方诸侯,足以和各位前辈分庭抗礼不分高下。

间谍这个营生并不讲究尊老敬贤,钱财、势力都比年龄或是资望有用。如今来本地交易的间谍越来越认可露丝雅,对于内藤的敬意大不如前。这位白鲸创始人发现这头巨兽似乎有失控迹象,自然要有所举动。

在宁立言看来这种行为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有效管理一群情报贩子,内藤强行要当他们的头领纯属自讨苦吃。可是眼下又不好得罪他,只好陪着他品茶闲聊,听他像个长辈一样训斥着自己。

这也是老特务的手段。表面看上去是骂人,实际却是故意卖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让宁立言把自己当成个爱絮叨但是关怀晚辈的老祖父,自然也就会和自己亲近,疏远露丝雅。

宁立言笑了笑,“为了个袁彰武就要杀我?他对大日本帝国已经重要到这个地步了?”

“他是土肥原在天津帮会里布置的重要棋子,身上担负着重任。甘粕的日本青帮眼下还只是个架子,不能充分发挥作用,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你杀了他就等于挖了土肥原的耳目,更是打了甘粕正彦的脸。甘粕不是一个能容人的角色,你坏了他的大事,他还能饶了你?”

“为了几十个女人,就谋杀一个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

“甘粕的野心很大,他成立日本青帮,就是为了控制本地帮派。谋杀一个警务处高官外加本地帮会龙头,显然是个立威的好手段。至于后果如何,他根本不会考虑。别忘了,他是陆军出身,那帮人的行事手段你难道心里没数?海光寺的陆军等不到女人,也窝了一肚子火。一群愤怒的陆军就像是发疯的野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内藤停顿片刻,“你最大的错误是让西北军卷入其中,这绝对是个败笔。帝国早知道你和西北军私下贸易,本就对此非常不满,如今这件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说那些生意还可以用经济利益来解释,这次的事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你的立场。你现在是茂川公馆的情报人员,一旦被认定叛变,自然就要遭受制裁。帝国的军法从来不留情面。”

“我也想和皇军合作,问题是皇军不想和我合作,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只想把女人弄进兵营享受,而不是送她们回家。本地人活的是一张脸,我要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这些女人弄走,也就没脸在街面上混,不管是江湖饭还是衙门口的饭都没法吃。对帝国来说,一个失去体面的江湖人就失去了价值,也不可能和我合作。我不找二十九军又能找谁?我和他们不过是雇佣关系,用前后两万大洋换他们出兵,以你们的手眼,这些事应该不难调查。”

“话虽如此,但总是个把柄,要是有人铁了心的动你,这就是个借口。尤其对那帮军人而言,有个借口就足够了。他们又哪懂得这许多道理,又怎么知道何为妥协?”

“那老爷子又是怎么劝住的他们?”

“好在你运气不错,找到了那些储备券。我通过自己的关系,把这件事捅到了上层。帝国的经济战略乃是当前最重要的工作,任何试图破坏这一工作的行为都会被视为与大日本帝国为敌,所以袁彰武的死也就不了了之。”

“只怕原因没这么简单吧?那些储备券可不是假货,只不过这些票子不该成批量出现在华北。能把它们拿出来的,肯定也是皇军。如果一查到底,只怕还要多砍几颗脑袋下来,所以袁彰武就算是死得其所,用他一个脑袋保住了好几个人的脑袋,更保住了几位大太君的前程,这是他的荣幸才对。”

内藤也笑了:“看破不说破,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就没必要把窗户纸捅破了。”

“捅破不捅破不由我决定。从市场上有人私下发卖储备券开始,我就派人调查,也知道这事和袁彰武有关系。我动手的底气也在于此,如果那些陆军敢对我不利,我就把储备券的事捅到报纸上,到时候大家同归于尽。”

“你怎么知道高家肯定有储备券?”

“高家没有我手里也有,黑市上用法币、银元换储备券的,可不只是老百姓。”宁立言冷笑一声:“我手里那批非法储备券,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战利品名目里。论起手段经验我不敢和老前辈相比,可我也不是只会胡打乱冲的莽汉,该有的坏心眼我一点也不少。”

内藤不怒反笑,看宁立言的目光里反倒是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说得不错,害人之心未必不可有,防人之心永远不可无。能这么想证明你始终不是个战士,也就是说老夫没有选错合作对象,这非常好。如果你只是想要行侠仗义,却不顾及自己的性命,那我只能换人。”

“大家都一样,要是老爷子不肯出面替我周旋,我也不敢跟您合作这杀头的买卖。”宁立言也笑了几声,把杯中茶汤喝下去。“百十个女人可比不上几百万乃至上千万的巨款,咱们谋的乃是大财,害的也不止一条人命。要是老爷子不肯为我遮掩,这买卖我就不干了。”

“车子已经启动,现在想要停下来,不嫌太迟了?”内藤阴测测地一笑:“别忘了,在你的谋算之下,储备券很可能战胜法币,让国民政府大出血。你现在如果不干,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奸,是你们这个国家民族的罪人。现在是你求着我,不是我求着你了。年轻人,要学会审时度势,这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当然,现在这个世道,不懂规则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今天召开ji hui的目的,就是让他们重新重视规则。至于你……只要你学会遵守规则审时度势,我保证你会受益,而且回报惊人!”

第五百二十二章 遗产(下)

“在你加入公馆的时侯,我曾经计划过让你破产。所以那时侯拉你一起做生意,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一文不名。当然,你只要听话,很快就能重振家业,并且迅速成为富翁。失而复得才懂得珍惜,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宁立言并没发火,也没有指责内藤的不仗义。在这个圈子里尔虞我诈是基本规则之一,谁也不能说这样做有什么不当之处。他只是有些纳闷:

“您这个主意很好,对我这种纨绔子弟来说,算得上对症下药。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我就成了皇军最忠实的奴仆,不敢和大日本帝国讨价还价。这么个好办法为什么放弃了?莫非是您老人家良心发现?”

“老朽在这一行已经干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还保留着良心这种无用之物?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无用。你很聪明运气又好,先是找到了乔家良又有乔雪帮你,接着又搭上白鲸的路子。想让你破产代价太大,搞不好反倒是养虎成患。而且你符合一个优秀特工标准,又是少爷心性,让你这种人当走卒,等于让千里马拉车。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把你当成了合作伙伴,与我一起做共谋大事。再者你拥有着本地人的好品质,重情义讲交情,和你做个朋友远好过结冤家。”

“老爷子这话说得通透,也算是对症下药。可是这说话如泡茶,话说三分茶泡七分,若是把十分都拿出来,就没了味道。您把这些都跟我说了,那一番苦心不就白费了?”

“我如果只想让你做个帮手,自然要把这些话带进棺材,让你永远不知道我的心思。可若是让你做传人,就应该开诚布公。你是个聪明人,固然会感情用事,但是更在意利益。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的国家,你都不该拒绝老夫这个提议。”

宁立言终于露出一丝诧异神色:“传人?咱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让我给你当儿子那事别再提了,你要是有个孙女我可以考虑。”

“如果你可以放弃乔雪的话,我随时能找出十个八个年轻貌美的孙女。”内藤哼了一声:“我的血脉已经断绝,再说间谍这个身份也不适合世袭。我的年岁大了,不知几时就要一睡不醒。可是我在本地一手建立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毁了,也不能便宜了茂川秀和。所以我准备把它交给你,前提是你符合要求。”

内藤的一双老眼盯着宁立言,那浑浊的目光深邃如海,让人难猜究竟。这个提议充满了危险但也有巨大的利益,即便再理智的人,这时候也难以做到一口回绝毫不动心。

内藤在本地经营数十年,不但积攒下惊人的家财,更是建立了一张巨大的情报网络。当年白鲸咖啡馆九位元老,如今只剩他一人,足见他的手段和底蕴。

这张情报网络部分立足于咖啡馆,一部分依托于青木公馆也有一部分属于老人自身,即便是日本政府也无从掌握。乃至他被褫duo quán力淡出视线之后,这部分资源依旧紧紧掌握在手里没被外人夺去。

即便是现在的内藤,依旧有属于自己的人脉基础,更掌握着不知多少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中国、欧洲乃至部分日本高层要人的丑闻、把柄也包含在内。如果这些东西落在某个混不论的人手上,很可能制造一场政坛大地震,不知有多少人会狼狈辞职,又有多少人得人头落地。

凡是吃间谍这碗饭的,都会惦记这么一份财富,宁立言自然也不例外。他看着内藤,语气里充满怀疑:“想要继承您衣钵的日本人想必不少,为何单单对我青眼有加?”

“我的学生很多,弟子却很少。仅有的几个入室弟子有些死在我前面,剩下的如今也已经自立门户或是投奔了政府,与我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这一行素来不讲忠义,只不过他们不光是背叛了我这个老师,更是背叛了我的理念,把自己化身为刀剑,和那些一心想要靠军功幸进的武夫同流合污。这等人又有什么资格继承老夫的衣钵?至于茂川秀和或是土肥原,他们对我是什么心思,你想必也明白,我宁肯把这些财富带进地狱也不可能便宜他们。”

“因此就把这个便宜送给我?这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你我理念相合,所以让你继承我的遗产最为妥当,这不过是最理智的选择,谈不到便宜不便宜。你不用领我的情,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得到这份产业。”

“当然,您老怎么也得看看我听不听话才行。要是随便找个人就能给,这笔大财就落不到我手里。”宁立言一笑:“说说吧,您打算让我干点什么?”

“别多心。我说过了,我想让你当我的衣钵传人,不是和你做交易更不会要挟你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践行我的理念,一同维护黄种人的利益。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不管怎么斗,都是黄色人种的斗争,真正的对头还是欧洲白种人。只要你不是个欧洲人的走狗,老夫就可以把遗产相赠。”

“您说的是露丝雅吧?她和乔雪情同姐妹,这事您想必是知道的。”宁立言嘿嘿笑着,打量着内藤。“咱丑话说头里,您不管是搬来一座金山,或者摆一门炮,我都不可能和乔雪做对头。”

“乔雪和露丝雅终归不是姐妹,这个圈子里的友谊本就是笑话,这种关系不必提了。就算她们是亲姐妹又怎样,你才是乔雪的丈夫。按照我们东方的传统,夫为妻天,她得听你的才对。”

“她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不是裹小脚的受气媳妇。”

“你看,这就是被西方人毒害的结果,我们日本女人绝不会如此。”

“千金难买我乐意,我就喜欢乔雪这样的性子,对一脑子三从四德的日本受气包没兴趣,也不可能放弃这个女人。”

“你用不着发火,我没有让你和乔雪反目的意思,甚至也没想过要你和露丝雅翻脸。我只是希望你在今后注意一下自己的立场。这个世界注定会乱起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这场战争的规模比欧战只大不小,考虑到兵器和科技的进步,死伤人数很可能比欧战更多。这样的战争可以让强国疲敝,也可以让弱国崛起。这是老天给黄种人的机会,我们不能放弃!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咱们就注定被欧洲列强继续奴役,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除了保家卫国,还要考虑到人种之争,露丝雅和她所代表的白人永远不会是我们的朋友!”

内藤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真意切,让人看不出到底是真情实感还是做戏。宁立言也不反驳不住点头,心里则暗自鄙夷,觉得其多半和德国那位阿道夫有共同语言。

“时间不早了,该和他们见面了。来,扶我下楼。”内藤向宁立言伸出手,后者乖乖把手递过去,如同晚辈搀扶自己的祖父一样,扶着内藤走下楼梯,直到一楼大厅。

大厅里坐满了人,有一些是宁立言见过的,更多的则是生面孔。露丝雅站在吧台后面,和那位高大强壮的俄国酒保站在一起。乔雪则坐在钢琴前面,原本属于露丝雅的专座。

看到宁立言扶着内藤下来,乔雪朝宁立言点点头,微笑示意。露丝雅则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无关紧要。

当内藤走下楼梯时,不知是谁带头鼓掌,随后其他人也鼓起掌来。掌声如山呼海啸,在房间内回荡。

宁立言敢打赌,这个带头鼓掌的人肯定拿了内藤好处,刻意给他制造声势。露丝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也跟着鼓掌,又从吧台后转出来,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走向内藤,张开双臂似乎要给他个拥抱。

内藤却摆摆手:“不必如此。我们日本人不习惯你们欧洲的礼仪,再说老朽这把年纪,万一因情绪激动而猝死,一准有人会拿了大笔的钱财来探寻我的死因,岂不是晚节不保,成了圈子里的笑话?”

他说完这番话就是一阵哈哈大笑,露丝雅也陪着笑了一阵,双手提裙略略一蹲,随后转身对众人说道:

“我永远感激内藤先生给予我的帮助,如果不是这位先生,白鲸咖啡馆和我本人都不会有现在的成就。作为白鲸的管理者,我将永远铭记这位令人尊敬的绅士为白鲸所做的一切。”

内藤摇摇头:“这番话还是留在我的葬礼上讲比较合适。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一些,到时候你恐怕还得重新组织词汇,太麻烦了。”

他面色和蔼,把今晚的ji hui当成了一场家庭宴会一般,朝众人点头微笑。目光从每一名宾客的脸上掠过去,偶尔还会点头微笑示意。

当他的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又落到露丝雅身上:

“我现在还记得你从太古码头下船时的模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拎着一只大皮箱步履蹒跚走出码头的小姑娘。即便是铁石心肠的恶棍也会对那样的少女萌生怜悯,又何况是一个前辈?我对你的帮助是应该的,你不必记在心上。至于我对白鲸的贡献也是一样,一个主人修缮自己的房屋并不值得夸奖,因为这是他作为户主应尽责任,我为白鲸做些事也是理所当然。好了,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们就不必说这些客气话,让我们正式开始吧。”

第五百二十三章 操盘

吧台上放着个大号餐盘,餐盘上扣着纯银圆盖。内藤这时不用任何人搀扶,自己来到吧台前,掀开圆盖,露出满满一盘子铜钱。

内藤单手举着托盘走向宁立言,另一手从托盘里面拿出一枚铜钱递过去,随后又走向露丝雅、契诃夫,接着是那些鼓掌的来客。等来到乔雪面前时,盘中铜钱只剩六枚。内藤头上已经见了汗,但是依旧面带笑容和蔼可亲,

“看来今天有五个人没来,不知是确有不可抗拒的理由还是忘了规矩,又或者是有了新的发财营生,想要另谋高就?”

乔雪微微一笑:“奥登先生和芙蕾雅女士已经回国了,自然是没办法来;今晚上法租界布朗领事召开宴会,两位在领事馆工作的朋友公职在身,实在分身无术,这一点理应体谅,至于最后一枚铜钱,应该是属于松浦先生的,他为什么没来我就不清楚了。”

内藤点点头,迈步向回走去,来到吧台附近时顺手把托盘放在了桌上。朝着已经回到吧台里的露丝雅一点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能够记住每一名会员的姓名、出身并且掌握他们的行踪,是一个管理者应有的能力,你合格了。”

随后他来到方才所在位置,清了清喉咙对众人说道:“各位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我知道,现在的天津充满了机会,每一分钟都可能诞生富翁。把大家召集来浪费几个小时时间,会让众位遭受不小的损失,这也是为什么近十年来白鲸都不曾召集ji hui的原因,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希望各位可以原谅我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头儿。”

他停顿了片刻,“在咖啡馆建立之初,我和我的八位伙伴曾经商量过,该为ji hui准备一个怎样的仪式。有人提议痛饮伏特加直到烂醉,也有人提议应该虔诚的祈祷,是我坚持用这个发放铜钱的仪式,并且最终获得了成功。这个仪式象征着我们来到这里是要赚钱的,赚中国人的钱,而给你们赚钱机会的,是我和我的八位伙伴。如果没有我们,就不会有这家咖啡馆。是我们赐予你们财富,这就是仪式的意义,所有白鲸成员都不该忘记。”

“我知道,白鲸并不是个太平营生。即便是我们这些创始人,也同样要承担天大风险。白鲸九位缔造者只剩我自己,这就是证明,可是我并不会觉得难过也不会后悔。我们本就是冒险家、亡命徒,之所以从事这个行业,就是想要谋个富贵,在这条路上注定充满了危险,从第一天入行开始,就该做好丧命的准备。这既是赌台也是角斗场,所有人靠自己的技艺拼杀,失败就要付出代价,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你们说是不是如此?”

人群里再次响起掌声,只不过这次的掌声远不如刚才热烈。不少人心里有数,那八位元老里有几个就是死在内藤手中,他现在旧话重提,除了向露丝雅施加压力,还有什么打算?这时候不能随便出来表态,只好装聋作哑。

“当然,我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这里从开洼野地变成了远东最大的情报交易市场,甚至连为欧洲各国政府服务的特工也会来这里买卖情报。这是咖啡馆的成功,也是我们的成功。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我那几位老友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在天堂也该感到欣慰。”

内藤目光再次从人群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露丝雅身上。“可爱的小姑娘。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形象已经固定了。我要感谢你为咖啡馆所做的一切,没有你咖啡馆也不会经营的这么好。”

“谢谢您的夸奖。”露丝雅嫣然一笑:“如您所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毕竟……白鲸属于我。”

“我倒是不这么想,把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士绑定在这么一个充满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的地方,实在太残忍了。虽然我们都喜欢赌博,但是不该把自己的家安在赌场。我今天召集这次ji hui,就是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我将行使创建人权力,推荐一个人作为我的传人以及这家咖啡馆管理人的候选。”

内藤说话间看向宁立言,朝他使了个眼色,宁立言只好走到他身边。内藤用手朝宁立言一指:

“大家对这位英俊的年轻人想必不陌生吧?大名鼎鼎的预言家,白鲸咖啡馆的红人。你们中有很多人和他把酒言欢,从他身上赚了大钱或是被这个小恶棍坑了一笔。除此以外我还知道一些女士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只可惜畏惧冰美人不敢行动。大家看看,这不正是一个合格的经理人应该具备的素质?我决定推荐他作为这里的经理人,未来的日子就让他陪着你们斗智斗勇,让露丝雅可以放松、休息、享受她大笔的财富,这也是对露丝雅的回报。露丝雅,你对宁立言的看法怎样?”

露丝雅嫣然一笑:“他非常可爱,如果我年轻十岁说不定也会爱上他。”

在场的人虽然知道创始人召开ji hui必有大事,却多半不曾想到居然大到这种地步。内藤的表态如同逼宫,摆明了要用宁立言替换露丝雅,夺取白鲸的归属。

作为创始人,内藤确实有权力推荐自己认可的管理者。这种权力不是无限制的,但也正因为推荐次数有限,所以他的推荐就格外有份量。再说内藤的这个表态,也是变相宣布自己退休,宁立言将成为自己的传人。一个元老用自己隐退为代价推荐一个人,其份量自然非同小可。

虽然这个圈子里并不是论资排辈,即便是内藤也不能绕过白鲸后面的董事会直接决定谁是这里的经理,可是他的态度依旧对董事会有足够影响。

毕竟白鲸是做情报生意的地方,内藤掌握的大批情报以及重要消息来源,对于咖啡馆有着巨大影响。他如果彻底掐断自己与白鲸的联系,来自日本的情报不管从数量还是级别上都会大打折扣。当下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的局势都和日本密切相关,这方面的情报搞不来,白鲸在圈子里的地位自然会一落千丈。

这么个人摆明立场支持宁立言,董事会肯定会慎重考虑,换人的可能性很大。一些人的目光在宁立言、露丝雅、乔雪三人脸上来回切换,揣摩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群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他是个中国人!我们白鲸不欢迎中国人!”

内藤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从慈眉善目的老人变成随时准备拼命搏杀的猛兽:“这个中国人在白鲸已经好几年了,你难道第一天才发现他的真身?格里高利,你的视力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你的脑子出了问题?”

那人显然很怕内藤,说话的声音又小了一些:“我是说,白鲸不该有一个中国经理。”

“这就很奇怪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能代表白鲸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个来自密歇根州的老骗子、赌棍、浪荡鬼,1928年在天津上岸时两手空空负债累累,靠着倒卖情报赚了点钱就以为自己真是个绅士了?这是谁给你的错觉?你没有资格代表白鲸,更没有资格表示欢迎谁或者不欢迎谁。相反,我倒是有权代替白鲸做主是否欢迎你!”

在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面前,名为格里高利的人不敢再说话,场面变得十分寂静。过了片刻,内藤又说道:

“白鲸不接受中国人的规矩是我订的,原因非常简单,清政府愚蠢且落后,没有资格和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只要乖乖送钱给我们就好了。可是现在时代变了,这条规矩也早已经作废。你们看看,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中国年轻人胆大、聪明、开化,充满冒险精神,和我们并无区别。并且,他现在还是英租界的警务高官,又是这座城市地下世界的王者。他做这个经理有什么不好?会导致某个绅士失去赚钱机会?还是会让我们的名声受损?如果都没有,你们为什么不支持他?露丝雅,你怎么说?”

内藤这句话等于公开逼露丝雅表态,也只有他这种创始人,放下体面不惜来个以大压小,才能问出这种问题。露丝雅神色自若:

“我支持内藤先生的说法,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他成为这座咖啡馆的管理者。只要董事会同意,我会非常高兴地给他当助手。不过内藤先生把我们召集来,不会只为了宣布您即将退休这个消息吧?”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接下来我要宣布的就是第二件事,也是关系到在场所有人的事。”

内藤用手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胸针,“冀东储备银行的事,大家想必都已经知道了,而且有不少人攒足气力想要从中发一笔大财。追逐财富乃是一种美德,我们建立白鲸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让每个敢于冒险的人都有机会获得财富!所以我不会阻止大家获取财富,即便这家银行和大日本帝国有着密切的联系,我的态度也不会改变。这是白鲸的规则,我必须遵守。”

白鲸只认金币不认国王的规则是创立之初就定下的,虽然这位规则的发起人之一就是沙俄伯爵而且为沙皇服务,可是这个规矩还是在表面上得到遵守并成为白鲸内情报贩子的自我标榜。因此内藤这番话符合白鲸原则,更符合众人的利益。

只听他继续说道:“众所周知,任何投资都有风险,为了保护各位的财富,更为了保护各位的性命,所以我向各位提出一个要求。大家可以在冀东银行身上发财,但必须服从我的指挥,任何私自行动都将视为敌对行为,希望各位尊贵的先生女士好自为之。”

一片寂静,这次并没有掌声响起。

第五百二十四章 假面舞(上)

令人尴尬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分钟,才有一阵掌声响起,鼓掌人却是露丝雅。

“我很感谢内藤先生的大仁大义,众所周知,您现在是日本领事的经济顾问,而冀东银行又受日本的指挥。内藤先生可以拿到第一手资料,由您负责操作,我们的投资自然一本万利,毫无风险。”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只要大家肯听我的话,自然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但是我不明白,储备券的买卖需要nèi mu消息么?”

“如果是单纯的储备券买卖,老夫也没这个兴趣出面。总共几百万的款子,又能有多少油水? 我可以告诉大家,冀东银行下一步将进驻贵金属交易市场,本地的金银价格将面临一番巨大波动。你们可以把这个消息卖给银行家赚一笔信息费,也可以跟着我发一笔大财,具体怎么选择由你们自己决定。我之所以要大家服从调遣,就是为了保证贵金属市场的稳定,别破坏我们发财的大局。”

乔雪开口搭腔:“利用自己的身份做这种生意,您就不怕贵国的政府找麻烦?”

“小姑娘,这个问题就有点让人失望了。老夫敢做这笔生意,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我在东京有足够的关系,保证我可以安然无恙。当然,前提是事情不能闹得太过分。”

“所以老前辈要大家听令的目的就是保证市场可控,我们的交易几时开始几时结束在您控制之中,就能保证日本政府不至于受到难以忍受的损失,我说的没错吧?”

内藤点点头:“聪明!大家都是聪明人,应该能看清当下的局势,如果真激怒了大日本帝国,就算跑到天边也难逃一死。钱固然是好东西,也得有命花才行,这一点大家没人反对吧?”

宁立言问道:“今天在场这么多人,老爷子就不怕有人走漏风声,把消息卖给日本政府又或者是宪兵队?”

“怕?我需要怕么?”内藤冷冷一笑:“我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众位体面的绅士自然不会恩将仇报。如果真有这种卑鄙小人存在,我相信上天会对他施以惩罚,让他明白做人的道理。”

“老前辈的气魄令我佩服,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对于前辈的建议,我双手支持。”

“很好。其他人是否有异议?如果谁不同意这个主张可以说出来,大家举手表决。”

老人的目光扫视着房间,如同国王在看自己的臣属。臣子们异常恭顺,没人开口也没人做出什么动作。内藤点点头:“既然如此,那老夫方才的提议就算正式通过,按照白鲸规则,正式通过的提案就是所有会员必须遵守的临时纪律,如果有人违反,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内藤的视线转向宁立言,显然是要他和自己一起走。这时乔雪却向这边走过来,边走边说:“我和立言送老爷子。”

露丝雅和其他人都没动地方,宁、乔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内藤来到他那辆别克汽车前面,司机下来拉开车门。不容内藤说话,乔雪抢先开口:“露丝雅稍后要举bàn jiǎ面舞会,我和立言就不远送了。”

“白鲸里的人,每天不都在戴着假面跳舞?又何必单独组织个舞会,简直是多此一举。”内藤哼了一声,又看向宁立言:“你也是个要做大事的人了,不至于对这种学生的娱乐方式感兴趣吧?”

“只要雪儿喜欢的娱乐方式我都喜欢。”宁立言回答的异常干脆:“再说我刚宰了袁彰武就去老爷子那,也是给您找麻烦,大家还是忙大事要紧。过几天我去府上拜访,今晚就不叨饶了,您路上小心。”

司机看看内藤,随后发动汽车,乔雪则挎着宁立言的胳膊朝内藤挥手告别。直到汽车远去,乔雪说道:“走了,准备跳舞。”

房间里的舞会早已经开始,或者正如内藤所说,自白鲸诞生到现在假面舞会从未结束。在内藤走后,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见宁立言回来,就有人主动上前攀谈示好,其中也包括刚才开口质疑的格里高利。

露丝雅见两人回来,朝他们点点头,随后用木槌在吧台上一敲:“各位先生们女士们请静一静,接下来我要宣布一件事。一小时后我将在这里举行一个假面舞会,对此不感兴趣的人可以离开,想要参加的请在冰美人那里报名。”

离开的人超过三分之二,这其实也不奇怪,白鲸的会员以上年岁的居多,已经习惯了戴着无形面具的生活,如非必要不愿再额外套上一个有形面具。留下来的多是年岁尚轻道行有限之人,还有一些则是存着这样或那样的想法。

留声机里传来音乐声,戴着面具的男女开始迈动自己的舞步。彼此刚刚见过面,又只是脱去外衣没有更换衣服,面具根本起不到掩饰身份的作用。只是人们愿意相信面具可以隐藏自己,随后便心安理得的放纵,行动也变得大胆。

宁立言一连换了三个舞伴,一个比一个胆大,最后这个来自法租界的女子直接把嘴贴到宁立言耳边说着:“我不是露丝雅,不需要年轻十岁也愿意和您约会。您既然未来要管理白鲸,首先就得了解白鲸的成员,我们也需要了解您。就从我们开始,相信我,我非常愿意接受您的管理,您可以对我发号施令,就像国王一样。”

“我非常荣幸,可是您要知道,我可是个有主的男人。”

“那又怎么样呢?我从不想介入您的婚姻,只不过是借用您一个晚上,就像那位金司令一样,冰美人想必不会介意。这就是您这个国家对于女性的歧视,男人可以随便玩,女人却不能。和您的关系越接近,冰美人离我们就越远,您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多让人惋惜啊。”

乔雪没参加舞会,而是坐在钢琴前面自顾演奏钢琴曲,在昏暗的灯光掩映之下,她此时的样子竟然和露丝雅有几分相似。

正牌的露丝雅则像只蝴蝶一样穿梭在人群中,随机挑选舞伴。所有和露丝雅跳舞的男人都充满绅士风度,不敢有丝毫过火的举动。可见面具只会给人胆量,不会破坏理智。

宁立言目光扫了一圈,随后在这个女子耳边道:“相信我,我非常愿意了解您身上的一切,不过不是现在,而是等到我们都发了大财,成为这个城市最有钱的富翁之后。让我们为了那天的到来而努力吧。”

说话间他借着舞步把女子向外一送,立刻就有另一个男士拉住了女子的手,随后把她拉入怀中。不等第四个女人过来,露丝雅已经抢先来到宁立言身边,拉住他的手,微笑道:“冰美人不会吃我的醋,这次你不用急着换舞伴。”

舞曲变得舒缓,宁立言也趁机可以缓一口气。“谢天谢地,您应该早点出现的。”

“万一你乐在其中,我提前来岂不是扫兴?要知道我可没办法让自己年轻十岁。”

“谢天谢地,如果您真的年轻十岁那我们就没法像这样跳舞了,老天作证我向来不喜欢和一个中学生跳舞。”

“感谢您的恭维,不过你最好小心点,如果您持续说这种甜言蜜语说不定我会改变自己的原则,不需要年轻十岁也可能爱上谁。”

“我相信您不管到几时都会爱我,爱乔雪,爱富兰克林以及波尔多红酒还有鱼子酱。”

“确实如此,我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所以我对日本向来看法不佳。这也是内藤先生想要换人的原因。不过如果他知道他选择的继承人和他讨厌的人在共舞,又该作何感想?白鲸可不是个能藏住秘密的地方。”

“我相信他会因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非常高兴,能和美丽的女士共舞这么久的男人屈指可数,我既不是各国领事也不是财阀或是将军,能得到这种殊荣乃是造化,如果拒绝就是个傻瓜。傻瓜不具备管理白鲸的资格。”

“事实上我和领事也不会跳那么长的时间。男人是一种贪婪的生物,给了他们一部分,就会想要更多。与其最后闹到大家反目,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他幻想。”

有几个男女想要接手舞伴,却发现这两人都没有换人的意思只能作罢。露丝雅甚至还捏了捏宁立言的胳膊,随后又是一阵大笑。

宁立言说道:“我已经感受到那种属于小报记者的目光。如果你还不放开我,圈子里就会有关我们以及乔雪关系的谣言传播。”

“这种谣言不是早就存在么?我不得不承认,其中有些故事很有想象力,我都想要把它们印刷成册,拿到市场上发售了。我可知道,不少贵妇就喜欢这个。我是个慈悲慷慨的人,他们想要这些,我们就该给他,比如你今晚留宿在此,这个新闻他们肯定喜欢。”

“如您所愿。”

“我就知道您总是能做出正确的抉择,果然没让我失望。”

露丝雅忽然停下舞步,朝乔雪喊道:“亲爱的,我需要你换一首曲子。我想要听……第五钢琴协奏曲!”

乔雪也不说话,手指敲击琴键,曲声在房间里回荡。这首曲子另外还有个名字:皇帝协奏曲!

第五百二十五章 假面舞(下)

舞会结束时已是深夜,客人陆续离开,宁立言则按照露丝雅吩咐来到三楼。今晚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瑞恩斯坦以及他手下那些雇佣兵的影子,想必这支人马另有任务。随着众人的离去,整个咖啡馆就只剩下宁立言这几个人。

他刚刚坐稳身子,房门就被推开,露丝雅和乔雪走进来,露丝雅关上房门,随后微笑着端详乔雪:“哦?我们的冰美人居然生气了。你能告诉我原因么?难道只是因为我和他跳舞,这可是很正常的事啊。”

“整个舞会我都在那里等,等立言过来邀请我,结果他全程都在和你跳舞。”在有关宁立言的问题上,乔雪向来不讲道理。

露丝雅微微一笑:“好吧甜心,请原谅我的冒犯。不过你应该对自己有自信一点,上天赐予我财富的同时,不会再把青春时光归还,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算你和我一样年龄,我也不怕。”

“好吧。为了表示我的歉疚,我会送上赔罪礼物,包你满意。”

乔雪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随后坐在宁立言身边,用力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两下,捏的位置和之前露丝雅捏的地方差不多。显然还是吃露丝雅的干醋。

露丝雅朝宁立言一笑:“未来的白鲸皇后是多么可怕啊。作为你们两人的朋友,我开始为你的命运担心了。要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少如狼似虎的女人,她们美丽、富有善于招蜂引蝶,并以此为荣。作为这座咖啡馆的管理者,你不能被她们控制,但也不能被她们看不起。你的年岁并不适合扮演一个成熟稳重的老绅士,而且你妻妾成群,也没法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苦行僧。一个年轻英俊的管理者很讨女人喜欢,但前提是你必须和她们打情骂俏。我简直不敢想象,将来有多少无辜的女性,只是因为试图和你亲热就死于非命,这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这一点倒是不需要担心,当我有幸成为这家咖啡馆的管理者时,必然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女人只要看到我就会感到厌烦,不会有人和我打情骂俏,更不会有人因此而丧命。”

乔雪又在宁立言的胳膊上捏了一下:“我可不会厌烦。”

露丝雅一笑:“你讨好冰美人的方法非常有趣,不过我还得出来煞风景,内藤先生年事已高,他可活不到那么久。”

“我是否接掌白鲸要取决于女士,而不是内藤。所以他能活多久,跟这件事无关。我相信以您的身体情况以及智慧,足以管理这家咖啡馆几十年,至于几十年后是否有更优秀的人适合接手这家咖啡馆,那是老天爷的事,我们管不了。”

宁立言心里有数,自从内藤离开一直到现在,露丝雅都在对自己进行试探,现在则差不多到了掀底牌的时候。

在这个行当里,夫妻反目兄弟成仇都不奇怪,盟友关系就更加靠不住。露丝雅能够坐稳白鲸的位置,除了隐身幕后的白鲸董事会支持外就是宁立言以及乔雪的帮助,再加上她手里那支雇佣兵保证人身安全。这些力量中有任何一方出问题,都可能导致露丝雅的地位、财富甚至性命难保。

这次内藤开出的天价,足以打动任何人的心。一旦宁立言反水倒戈乔雪多半就要跟过去,露丝雅孤掌难鸣,光指望雇佣兵也解决不了问题。

她必须从宁立言这得到一个答案,才能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宁立言也必须把她的情绪安抚住,让彼此之间保持互相信任。露丝雅撤走雇佣兵,多半也是为了表现诚意,想要听到他们的真实态度。因此宁立言拐弯抹角表明自己立场,免得露丝雅起疑心。

他这句话出口,露丝雅便顾不上乔雪的醋意,双眼紧紧锁定宁立言的眼睛,一刻不曾离开。

“哦天啊,你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这话如果让内藤先生听见,一定会非常难过。他把你当成自己的子弟一样栽培,你却背后对他言语冒犯,这可不是个绅士的行为。”

“他不过是想用个二桃杀三士的办法,挑唆咱们自相残杀。我又不是个笨蛋,怎么会上这种当,更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激之情。不管他许诺了多少好处,最后都是口惠实不至,这种嘴头人情有什么用。”

乔雪拉住了宁立言的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脸上满是笑容。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宁立言可以感觉到乔雪分明是在炫耀,炫耀自己找到一个聪明的丈夫。

露丝雅的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今晚她笑了多次,唯有这次的笑容最美。

“我对于你的观点无法认同,作为白鲸的创始人之一,内藤先生确实拥有举荐管理人的权力,而且他的推荐对董事会而言,有极大影响。你以为他只是在这里口头说说?不,这可不是内藤的风格。他肯定会通过自己的关系,向那几位董事阐述自己的观点。”

“恕我直言,现在已经不是白鲸初创的时候。那几位董事对于白鲸的影响大不如前,不管他们过去权势何等显赫,现在都已经是过去式。他们可以关照白鲸,或是关照某个成员,但没法毁掉白鲸也没法保证白鲸永远安全。事实上之前藤田正信袭击白鲸的事件已经证明,这些人的力量早已衰弱。现在的白鲸已经不需要看他们脸色,相反他们还需要白鲸的分成维持自己的奢侈生活。”

“嘿年轻人,你的话非常危险,会被视为对白鲸的挑衅。”

“他们代表不了白鲸,他们甚至不了解白鲸。恰恰相反,你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和雪儿支持你,瑞恩斯坦和他的弟兄支持你,那些董事有什么?他们能把白鲸关闭?就算有人这么想,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乔雪说道:“关闭了也没用,他们最多可以拿走这栋房子,但是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天下大乱的年头,谁也不能关闭情报市场。归根到底白鲸的财富是我们,而不是这栋房子或是那些咖啡豆以及葡萄酒。”

露丝雅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切换,那璀璨如宝石的眸子中有波光闪烁。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拉住乔雪的手,随后又把宁立言的手拉住。一向从容语调中破天荒地出现了几许波动。

“我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该做些什么才能回报你们的友谊和忠诚。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感情用事讲究情义向来被认为是愚蠢,可是现在我必须得说,让这种看法见鬼去吧。我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商人、特工或者其他什么。只要是人就没办法摒弃情感,我爱你们,就像你们爱我一样。”

虽然露丝雅所谓的爱很可能是在确定宁立言对自己的位置没有觊觎之心之后产生的,但是不妨碍她此时的情绪确实十分激动,乃至于手都在不停颤抖,宁立言甚至能感受到她脉搏的飞速跳动。可想而知刚才内藤带给她的压力有多大,直到此时才能把这种压力尽情释放。

过了好一阵子,露丝雅才说道:“你们刚才的话说对了一半,那些董事的影响力确实在下降,我刚才说自己是白鲸的主人也不是一句气话,事实上我自己已经成为董事会的一名重要成员,如果我不想交出这个管理人位置,其他人也没法强迫我。但是如果我愿意呢?冰美人,我刚才说要送你一件礼物赔罪,白鲸老板的位置怎么样?”

乔雪、宁立言一愣,这时候的露丝雅绝对不是试探,说得肯定是真心话。两人都没急着回应,等待露丝雅的下文。

“我没把你们吓坏吧?不用紧张,我说得不是现在,而是在一段时间之后,这段时间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一两年。总之我在本地不会生活得太久。大家都已经闻到了本地的硝烟味,未来的白鲸会变得更受关注,处境也会更艰难。大人物们不会容忍白鲸长期保持中立,会逼迫我们做出选择,要么在这边要么在那边。你们喜欢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自然要早走为妙。”

“欧洲的是非只怕比这里还多。”宁立言前世的时候露丝雅也是在天津全面沦陷前离开,因此未曾见过面。如今她动这个心思与历史的轨迹相吻合,倒也不觉得奇怪。明知她肯定要走,宁立言还是出口挽留:“比起欧洲这边或许更安全,至少这里有我们帮你。”

“我不希望成为你们的负担,所以才要早点离开。在欧洲我也有一些朋友,再说我如今的积蓄也足够自己过上好日子。日本人一直想把白鲸变成自己控制情报界的工具,我留下来只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可是我也不想把白鲸就这么交出去,让日本人为所欲为。所以我决定,把它交给你们。既然内藤想用这个管理人的位置挑动我们内讧,我就让他自食其果。”

乔雪在宁立言的手上用力捏了一下,提示他不要急着答应,嘴上说道:“这样一来,立言不就成了挡箭牌?他以后还怎么和日本人虚与委蛇?”

“不管他接不接手白鲸,都不可能一直和日本人虚与委蛇下去,因为这是你们的战争,而不是我们的。接手白鲸就能增加一些和日本人对抗的筹码,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相信我,我不会坑害真正的朋友,更不会恩将仇报,我不但不会让立言吃亏,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什么忙?”

“你们想要靠投机坑日本人一大笔钱,内藤站出来就是要阻止你们。我出来和他斗,你们就不用冲在前面,这样算不算帮忙?”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为了财富

“整个白鲸的成员,多一半都想从冀东储备银行身上大赚一笔,不过大家的想法和胆量不一样,手段也不同。有人只想着靠储备券的价格差赚一笔点心钱,也有些人看不上这点小数目,盯着冀东银行的投资。”

能在白鲸混饭吃的脑子都比普通人机灵,见识也在大多数百姓之上。他们都明白,冀东银行终究不可能只靠烟土来实现收益,未来肯定要拿自己的资金去做投资。而且储备券和银元、法币牵扯太紧,进军贵金属市场几乎是必然。

不同于法币的小打小闹,贵金属市场的投机一进一出数字惊人,白鲸里面几个大鳄已经盯上了这块肥肉。不过内藤也不糊涂,这次召开会议除了挑拨宁立言和露丝雅之间的关系,就是提前做好预防,不许这些人把日本政府当肥猪来杀。

如果按照内藤之前的计划,他们的目标就是要让冀东财政破产,日本政府也要受一些损失。这笔经济损失会导致日本军方暂时无力南下,华北战略必须推迟。从这个层面看内藤根本没必要阻止其他人入局,相反进来的人越多越好。之所以同意宁立言的计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忽然改弦更张开始踩刹车,除了要表现自己对咖啡馆的控制力给露丝雅一点颜色之外,多半就是情况发生了变化。

根据宁立言分析,变化的原因多半出在日本政府内部。前世自己和日本军人久打交道,对于这些人的野蛮无知以及贪功冒进有一定认识,可是对于文官政府这边所知不多。加上内藤给自己的印象,认为文官大概比武人的脑子好用,做事不至于那么激进,现在看来多半是自己想错了。

现在日本政府的中下层职员本质上和武人也没多少区别,都想着做一番轰轰烈烈事业让自己加官进爵改变生活,并不在意国家的利益又或是战略方向。内藤的打击法币方案让这些人看到立功的机会,借机推波助澜,把这场经济战役的规模大幅度扩大,甚至到了内藤都感到害怕担心失控的地步。

由于身份地位以及职务的原因,内藤肯定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也能让消息延迟几天泄露。这个时间差就是他控制局势的最佳武器。

这一系列操作也算得上高明,可是他的对手同样不是等闲之辈,即便不知道具体情况也能从他的行动上分析个大概。

露丝雅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如果我的估计正确,未来将有一大笔钱进入贵金属市场。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财富,内藤却只愿意付出其中的一部分,而且肯定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认为这是不合理的。这笔钱既然已经进了市场,就得留下来。”

宁立言摇头:“那样恐怕就应了内藤的话,和日本政府结下死仇,即便跑到欧洲也不安全。你现在并不缺钱,犯不上为了一些小钱冒这个风险。”

“如果单纯为了钱确实不值得,但是加上尊严就是另一回事。内藤有什么资格在白鲸发号施令,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才是这的主人!内藤以及他的国家需要为自己的无礼付出代价。”

“问题他们也会要你付出代价。”

“这算是关心我么?当着你未婚妻的面关心另一个美丽的女人可不怎么聪明,尤其这个女人还没老到失去魅力。”露丝雅开了句玩笑:

“我承认,日本人确实不好对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吃这碗饭就是要和各种难缠的对手为敌,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英国、法国、德国……它们谁又好对付多少?如果我们这也怕那也怕,就没办法做生意。只要我们拥有力量,就不必惧怕恫吓。而财富本就是力量的一部分,我的财富越多就越安全。他们能用的手段我也能用,只要我有钱就能找到更强的力量支持我保护我。欧洲不是亚洲,还轮不到日本人为所欲为,如果他们非要动手,注定是自讨苦吃。反正我注定要·离开这座城市,趁着现在多弄一些钱才是正经,我现在胆子越大,将来就越安全。”

乔雪说道:“也就是我们三个都准备公开对抗内藤?”

“不是我们三个,是很多人。大家不说话只是出于自身的职业习惯,间谍不是战士,不应该主动跳到前台,所以没人会公开反对内藤。这不代表大家真的会愚蠢到听他命令行事,到时候人们肯定各干各的,根本约束不住。其次,我也没准备让你们公开对抗内藤。大家都会找到代理人,把钱财交给代理人操作,不会直接站到他对面。”

宁立言道:“内藤未必想不到这点。不过大家都是这种偷偷摸摸进行,互相不通消息,对于他来说就没有太大威胁。毕竟这个市场很多时候还是比拼本钱,一个人的本钱怎么也对抗不了日本政府。相反我们各自为战还有可能互相影响自乱阵脚,要想教训他,首先就得组成联盟。”

露丝雅点头:“说得没错。我这段时间会去拜访一些朋友,和大家商量一下发财的计划。虽然这个咖啡馆里充斥着背信弃义之徒以及胆小如鼠的食腐动物,可是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总会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出现。这也是这座咖啡馆的魅力之一,冒险家永远存在,只看你是否有足够的眼光去发现,又能否拿出令他们动心的报酬。”

三人对视一笑,露丝雅拿了瓶红酒出来,倒入三只高脚杯内,三人举起酒杯碰在一处,异口同声:“为冒险家干杯!”

露丝雅告辞时,这瓶红酒已经下去一半,以三人的酒量这点酒不至于醉,可是因为心情激动的原因,乔雪的粉面还是变得酡红。其实白鲸空房有得是,露丝雅故意戏弄乔雪把她留下,只是想看她出丑,没想到乔雪居然真的就留下来,把头枕在宁立言的肩膀上。

宁立言揽着她的腰问道:“你要不要紧?我去给你弄些醒酒汤。”

“这点酒奈何不了我,我只是兴奋而已。”

“不过是发一笔财,不值得乔大小姐如此激动吧?”

“去你的,谁跟你说钱的事?我们相识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华界警察,现在不但成了租界警务处副处长,还要当白鲸的管理人。这难道不值得我兴奋。我以前就发过誓,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个贫穷、老丑又或是庸碌的丈夫。老天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我当然高兴。”

“你高兴就好。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大牺牲,甚至放弃了跳舞,能够让你高兴,也算是弥补。”

“我牺牲的多了。”乔雪哼了一声,但显然在此时不打算纠结这些,而是把整个人贴在宁立言身上。

“我知道你不是那些老古董,不会禁止自己的爱人和其他男人跳舞。我今晚不下场,只不过是因为不喜欢假面这种方式。这些人每天都戴着面具起舞,又何必非要这么个形式?没意思。就算是露丝雅也是一样。别以为她说话都是真的,她要在欧洲获得庇护靠得可不光是钱,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你的身份。”

“预言家么?这个我早就想到了,不过没关系,即便是德国人也不会为了这点事就要暗杀我,再说就算露丝雅不说我的身份早晚也会败露。英国人也不见得可靠到哪里去,早晚会有人泄露。露丝雅说得对,我们干的就是冒险营生,就别想着平安无事。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一些,可以和各路人马博弈。比如白鲸,再比如财富,这些都包括在内。”

“我明白你说的道理,可我还是生气,我可是把她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却在算计我的丈夫。”

“这很正常啊,毕竟我是你的丈夫,和她只是盟友而已。从一个盟友的角度上,她已经非常慷慨了。光是这个白鲸管理人的位置,就不知道能换多少钱,又能换多少利益。她就这么双手奉送,我们应该感激。”

“你就不怕她和内藤一样,只是口头说说?”

“我相信她的承诺。再说我们不能怀疑所有人,否则就和日本鬼子没什么区别了,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哪怕她未来去了欧洲也不会是我们的对头,反倒可能是一条后路。”

乔雪点头未语,也知道未来即便接管这座咖啡馆,宁立言也不会像露丝雅这么悠闲。也正因为知道他的压力以及对前途的担忧,于他的一些花心之处也就装作看不到。

为了在内藤面前放烟雾,让他吃不准宁立言作为,今晚宁立言肯定要住在这里不走。乔雪倒是可以走,却又舍不得。她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又不肯被宁立言吃掉,对男人来说很有些残忍,可是自己又说服不了自己屈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宁立言这时趴在她耳边说道:“时间不早,睡吧。明天可不能晚起。”

“嗯。”乔雪的脸上感觉像是火烧,心头砰砰乱跳,两腿绞在一起,轻声祈求着:“我们可不可以像在村子里那样……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也不是拒绝……我只是不想让露丝雅看笑话。”

“你睡觉而已,又怎么会被看笑话。”宁立言边说边扶着她躺下,乔雪只觉得四肢乏力心跳加速,战战兢兢问道:“你呢?”

“我今晚怕是没法睡了。露丝雅和内藤都想让我做白鲸的接班人,我总得拿出点本事来。今晚上我要写点东西,一个是有关白鲸的,还有一些是有关冀东储备银行的。你睡吧,我看着你呢。”

酒窖内,用作掩护的酒桶被挪开,露出个喇叭形状的扩音口。露丝雅把头贴在那里倾听,眉头微微皱起,自言自语:“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我的手段落后了,被他们看出破绽,那些酒根本没喝?还是药物失灵了?说好了要送冰美人一份大礼,这回却失言了。真是个傻姑娘,就算没有药物,你难道就不知道怎么吸引男人?总这么拖下去,早晚是你自己吃亏。”

第五百二十七章 喜怒无常

夜晚,利顺德饭店总统套房内。

百合子躺在外间屋,面红耳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虽然她已经不止一次经过这种场面,可依旧没法做到淡然处之。那只名为老三的猴子,也被里面的动静吵醒了,吱吱怪叫,朝着卧室张牙舞爪表达不满。

在小高村事件里,宫岛算是给宁立言帮了大忙。作为报答,宁立言自然少不了灯前枕上几番效力,又陪着她说笑玩牌,哄她高兴。

按说宫岛是见过世面的女人,男人讨好女人的手段她经多见广,根本打动不了她的心肠。加上她遭遇坎坷性格偏激,有时男人越殷勤她反倒越反感,会用冷酷的态度回应对方的好意,寻常手段在她身上不起作用。

可是宁立言靠着前世记忆对她这些毛病了如指掌也知道怎么对付,因此把她摆布得团团转,不惜为了他承担风险,百合子空自焦急毫无办法。这次宁立言狠狠敲了高从善一记竹杠,随后又把他介绍给宫岛,让他向宫岛借gāo li dài。宫岛则趁机把金船失踪的三名舞女硬栽到高从善头上,在原有基础上额外勒索大洋一万两千元作为三名“遇害特工”的抚恤金。

这前后两记竹杠让宫岛发了笔小财,可是在百合子看来,比起宫岛所冒的风险来说,这点收益连九牛一毛都不算。偏偏宫岛就为这个高兴的不得了,让百合子难以理解。从卧室里不时能传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随后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可是很快又变成喝骂。

百合子以手扶额,知道这是宫岛又在发脾气,心里期待着两人最好大吵一架分道扬镳,这样对宫岛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席梦思床上,宫岛的眼神从迷离变得冷厉,目光好象是刺刀,在宁立言身上捅戳。语气也逐渐变得冰冷:

“你什么意思?打刚才就变着法的想把我轰走,到底是为什么?我留在这碍着你和陈梦寒相好了?还是你玩腻了,想把我一脚踢开!有话说痛快的,别跟我这绕脖子。”

“你这还让不让人说话?我好心好意你怎么倒急了?这眼看要入冬,没几天就要过年,怎么着也得四处拜访走动人情。别的不说,北平的土肥原乃是你的顶头上司,是不是该去看看他?虽说平津不过二百四十里地,本地面有的东西北平还真未必见得着。拿点过去也是个心意。他夺走你的产业是不对,可谁让他是上司呢?你发脾气发了那么久,也该消火了。总和自己的上司闹得不可开交,就不是个做下属的模样。去送个礼,让他知道你的心思,也好给你安排差事。再说你这次坏了华北派遣军和甘粕正彦的好事,两边算是结下冤仇。虽说他们眼下没做什么,可是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最好请土肥原长官出面,为你们两下做个调停,这样以后再做工作也方便不是?我这哪句不是好话,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我就这脾气,改不了了!再说我眼里不揉沙子,你那点小心眼瞒不了我。你这是变着法的撵我!不管土肥原给我安排什么差事,我都不可能留在利顺德。以我和甘粕的过节,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暂时离开天津回日本,你也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就算是这个意思也是为了你好。甘粕正彦就是个混蛋,杀了袁彰武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这几天他既不找我也不找你,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利顺德倒是安全,可是眼看就过年了。到时候你是不是得出门去拜望本地的亲戚?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万一他起了歹心……”

“我的手qiāng不是吃素的,不用你操心。再说我现在要走了,还怎么发财啊?过了年冀东银行就该去炒金银,这时候我能走么?”

这几天时间里宫岛和宁立言都从日本的政府机关搞到一条秘密情报,日本政府不但批准了内藤的经济战略,还准备把经济战当成一场战争进行。国内准备了一大笔资金,准备借冀东的名义投入市场,一方面是要借打击法币摧毁国民政府经济,另一方面也是准备捞一笔贵金属回国。

宫岛没了烟土的进项,就想借着这个机会从贵金属市场里捞一笔,对于这份心思也不隐瞒。

宁立言道:“这一点不用担心,你在与不在都不影响发财。这个市场不需要你露面,我会派人当代理人,到时候把你的盈利连同账目一块奉上,保证分毫不差。再说我也有事要拜托你,我不想让小荷再回冀东,你把她带出天津,从日本换船去英国,就当帮我的忙。”

池小荷这几天心情低落,原因则是因为付觉生。宁立言本意是让池墨轩把付觉生带来,设法安排他和池小荷一起走。可是池墨轩并没有带来人,只带来一份签有付觉生姓名的离婚协议书。

上面的条款约定夫妻二人的财产平均分割今后各自嫁娶概不得干涉,看到上面的签名以及血红指印时,池小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

随后的日子虽然也和众人说笑,可是那份憔悴与难过却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不管她嘴巴怎么硬,对付觉生的感情都没法作假,这个打击于她而言也堪称致命。这几天都是陈梦寒陪着她,防备她发生意外。

宫岛平日和池小荷关系最好,宁立言这时提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可是宫岛并不买账。

“要是小荷妹子想走,不用你说我也要帮她。可是为什么非得现在走?为什么又非得从日本出发?从天津一样可以去英国。”

池小荷对宫岛没有完全交底,她是蓝衣社成员这件事肯定不能说出去,因此宁立言没法对宫岛说出全部真相。这份离婚协议书之所以对池小荷触动那么大,除了付觉生的原因之外,也有蓝衣社的因素。

力行的人不管结婚还是离婚都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付觉生的离婚协议书显然是得到了上级同意才能签发,也就是说蓝衣社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勒令池小荷放弃这段婚姻。

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也不难猜,蓝衣社想往宁立言身边安插个耳目一直没有合适机会,池小荷这件事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至于池小荷和宁立言是否真是情投意合他们压根不在乎,只需要池小荷继续牺牲。

有这层考量蓝衣社肯定会对池小荷有监视,从天津出发很难躲开他们的耳目,只有先到日本才能避开蓝衣社追查。不过这些话没法对宫岛说,只好想别的理由。

宁立言叹口气:“过年的时候她总要去冀东应酬,之前没离婚的时候已经是那个样子,现在没了婚姻约束那帮人就更肆无忌惮。所以必须趁现在走。我希望小荷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彻底告别过去的岁月,最好不要被人找到。绕路日本算是最好的方法。”

“那也不用非得现在走,我可以保护她。让她跟百合子一样,先当我的老婆,过年的时候陪着我,看谁敢从我手里抢人!”

宁立言也有点上火:“你这是铁了心的不走?我警告你日本人的容忍也不是无限度的,小高村的事土肥原已经很不高兴,如果再加上冀东储备银行,非杀你个二罪归一不可。你要是非得留下,我就什么都不做,你一分钱挣不着。”

“干嘛?关心我?怕我死?”

宫岛忽然笑了,随后摸索出火柴点燃一支香烟,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烟头忽明忽暗。她的笑声越来越大,边笑边用拳头捶打着床垫。

宁立言闷声闷气说道:“你干嘛?发疯啊?”

“发疯又怎么样?我高兴!你刚知道我是疯子?”

过了好一阵子宫岛才停住笑,用手抓着宁立言的手:“实话告诉你吧,我走不了。不是不给你面子,而是上级有任务,要求我必须留在天津。”

宁立言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从不问宫岛的工作内容,这次也不例外,只是问道:“你这几天没出门,怎么知道的有命令?”

“我出不去,难道命令就进不来?这里的茶房虽然都是青帮弟子,可终究也是要吃饭的,有人送钱不可能不收。何况只是让他们送一封普通书信,就更没有理由拒绝。那封信是密码写的,土肥原阁下的亲笔。”

宁立言没说话,宫岛说得是对的,这个世界不存在绝对的铜墙铁壁。纵然自己能保证利顺德的工作人员不是日本特务,也没法阻止他们和日本特务接触或是带什么东西进来。

他哼了一声:“要是那样就当我没说。”

“怎么?还真生气了?小气。别以为我不懂好歹,我知道你赶我走是为我好,刚才是故意逗你玩的。算你有点良心,如果拼命把我留下,再让我处处顶在前头才是狼心狗肺呢。你对我有情,我对你就得有义,你知不知道土肥原下的什么命令?”

“这个不是我该知道的事。”

“你不想听我也得告诉你,这事跟你有关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各方关注

“土肥原阁下要我密切监视这次的货币战进行情况,同时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我的傻小子,你被土肥原将军给盯上了!”

宁立言一愣,自己在天津还算是个人物,可是如果放到全国层面根本不值一提,何以入了土肥原法眼?能在他心里挂号的,起码也得是国民政府师一级军事主官又或是荐任官起步。不管从哪方面说,自己都不够资格,宫岛更不该把这话告诉自己。她说这话已经触犯军法,事情败露难逃严惩。

宫岛也知道事情严重,似乎是担心百合子听到什么,趴在宁立言耳边说道:“土肥原阁下已经派人去搜集你的资料,说不定连你自己都忘记的事,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也别害怕,这是个露脸的事,能被他记住名字证明你已经是个人物。”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被这么个人惦记上,我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感觉咱们还是别走的太近,回头牵连到你就不好了。”

“怕什么?做都做了,怕也没用。再说现在土肥原阁下也没让我对你怎么着,就是让我密切监视你的行动。再有就是盯着冀东储备银行。我跟你说,惦记政府这笔投资的不光是我,军方的人一样虎视眈眈,想从政府身上弄一些钱到自己手里花着方便,土肥原也不例外。”

“你们不是已经在冀东开设了特别账户,只要看到支票就可以提款?”

“那才多少?而且那些特别支票最后也要跟上级交账,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土肥原虽然只说让我盯住冀东的投资,避免国家财富遭受损失,实际就是想要从这里面捞一笔。我跟了他那么久,这点心思瞒不过我。”

“这不是挖自家墙角?”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这种事只有你们会做,日本人就不会?天真。不过土肥原倒不是只想着挖墙脚,也想要坑其他人的钱。他让我加强和本地财阀以及租界内寓公的联系,让他们参加投资。”

“土肥原这是打英租界这帮遗老……我是说那些下野人士财产的主意?”

宫岛并没有纠结宁立言的用词:“没错,他们就是打那些人的主意。也不光是钱,更主要的是双方关系。帝国一直想要往英租界渗透,可是有你这么个铁门槛横着,总是不能如愿。再说那些人对帝国也有戒备,不愿意和我们做太多接触。这次我住进利顺德,倒是让土肥原看到了机会,他的意思是让我把这间房子长期租下来,作为一个据点。日后帝国就可以派人入住,利用这间房子开展工作。”

“这应该是个秘密吧?跟我说似乎不合适。”

“少装蒜,咱们之间还有秘密?”宫岛在宁立言身上拍了一巴掌,随后又在他耳边说道:

“这是后话,现在还谈不到。眼下就是让我想方设法拉投资,让这些下野的人把身家存到冀东储备银行,最好是亲自下场投资。这帮人在任上的时候都没少发财,下野之后有人投资办厂做生意,又发了大财。如果能把他们的财富聚敛到一起,那可是一笔了不得的大数。”

“他们的钱不是都存在洋人的银行么?怎么可能往冀东存?”

“这就得看我的本事了。”

宁立言哼了一声没说话,宫岛却连忙解释:“看你那小心眼,想到哪去了?我是说去和他们拉关系套近乎,再用足够的利益让他们把钱改存到冀东。这是我的工作我没法拒绝,不过具体用什么方法由我自己决定,你到时候可以派人盯着我,或者你自己来监视我也行,看看我对你怎么样。”

“他们就那么听话?”

“利令智昏。这帮人都是群爱财如命的主,这么一笔大财放在这,他们怎么可能不动心。说起来这也是你的功劳,别说他们,就是北平的那帮亲戚,都有人联系我了。”

“那些王府?他们现在还有钱折腾这个?”

“你这就把人看扁了,确实有些旗人败了家,可终究还是有些人家依旧富贵。别忘了大清朝几百年江山,那些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可是积蓄了大笔的家财。还有些人给北洋政府当过差,财产并没受到影响。只不过他们的眼光老旧胆子也小,甚至连洋人的银行都信不过,恨不得把所有财富都放在家里,自己亲眼看着才能放心。让他们拿钱出来比要命还难,结果这回还是动心了。”

宫岛为了拉队伍筹军饷四处奔走,这些宗室贵胄人家自然也没少去,也吃了不知多少闭门羹,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她固然想要复辟前清,却对这帮关内遗老没有多少好感,这时候一股脑发作开来。

“这帮人就是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跟他们好好商量筹款做大事全都不肯答应,听说现在天津有现成便宜,就削尖脑袋也要钻进来。钻进来好啊!来了就别想跑,把钱都给我留下!”

“你骗了他们的钱还怎么见面?”

“骗了又怎样?我用这些钱去练兵买械,夺回祖宗的基业。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是开国元勋,他们得跪接跪迎,哪有他们吆五喝六的份儿!”

宫岛虽然和宁立言打得火热,可是复国之梦始终未曾破灭,这也是两人关系中最大的隐患。不过宁立言知道,她的梦注定只是梦,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也就犯不上泼她冷水。

从宫岛反映的情况看,她现在确实无法离开天津。除此之外,土肥原给她安排这几项任务证明之前惹下的几桩大祸已经既往不咎,还准备大用。对于宫岛来说,这当然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也难怪她今晚格外兴奋。

宁立言哼了一声:“你也是够傻的,土肥原光给你安排差事,可没说给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乐颠颠的给他效力。你也不想想,他们拿走你烟土生意的时候可是一点没留情面,现在用得着你又来笼络,等将来还不是一脚踢开。”

“看你说的,我会那么笨?从冀东以及投资市场弄钱这是不是好处?这种钱没有账,我随便留下一点,就足够我们快活半辈子。再说,金船那边他也得给我个交待。就这么白白拿走我的产业一句话不说,这可不成!咱们的钱有了,我还得为安**筹饷,烟土生意绝对不能放下。”

“怎么?你以为你给土肥原效力,他就会把烟土生意还给你?”

“起码还一半。袁彰武已经死了,甘粕又对你不放心,他手下就没人可用。不把烟土生意给我,还能给谁?”

宁立言冷笑一声,并没有说话,不过这一声笑也足以表明他的态度。宫岛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自知之明,总以为日本人离不开自己,对于里见甫也过于小看。

凭心而论,里见甫的管理能力远在宫岛之上,日本人不可能把烟土生意这么个聚宝盆交给宫岛挥霍胡闹,在这件事上袁彰武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宫岛纯粹是利令智昏,根本看不出这里面的关节,还做着能拿回一部分烟土生意的美梦。

当然她这种幻想对于宁立言来说是好事,如果她没有这种念头,自己又怎么挑唆这些人自相残杀,自己从中渔利。

果然,宫岛听到宁立言的笑声就在他腰上用力一拧:“你笑话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差劲,注定比不上里见甫?”

“不是在我眼里,是在日本人眼里,你肯定比不上里见甫。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土肥原给你的书信,如果他真的有意让你拿回一部分业务,必然在书信里提及此事。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清楚?”

宫岛这次没说话也没发火,她本身也是个聪明女人,宁立言把事情一点破,她也琢磨出这里面的滋味。自己因为重新被启用而兴奋过度,在宁立言面前闹了个笑话。

固然两人的关系不至于真的因此耻笑自己,可是面子上总是有些下不来。失望加上羞辱让她从心里萌发出一股针对土肥原的恨意,联想到自己的烟土生意被夺,如今要利用自己又重新启用,正合了宁立言“傻小子”的评价,心中的怒气更盛,一声不吭又点燃一支烟拼命的抽。

宁立言估摸着宫岛心里的火气差不多到了顶峰,才开口说话:“里见甫是日本人,人家自己人向着自己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谁让你在日本人的手里攥着?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不过话说回来,自古事在人为,你要是真想把烟土生意拿回来,我倒是能帮你。”

“怎么帮?”

“肯定不是什么和平手段,而且可能惹祸,所以要考虑值得不值得。你要是回了日本还好说,现在你留在天津,这事就更得三思而行。”

“少废话!你就说怎么干就完了。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就算是为了面子,也得让里见甫他们吃个大亏才行!”

“那你首先得有耐性,得装着没事人一样,诚心诚意当傻小子给日本人干活,等到过了年我包你出口恶气!”

第五百二十九章 春节(上)

震天响的鞭炮,炫目的烟花,宣布着春节来临。

不管已经过去的一年是易是难是喜是悲,每到这个时候,人们总会努力扮演出一副幸福的样子愚人也是愚己。今年的春节与往年一样寒冷,初一的晚上还下了场大雪,到初二依旧未曾化开。

傍晚时分,冷风如刀直透骨髓。可是人们过年的热情却不受天气影响,贪玩忘归的男孩,依旧在街头疯跑,挥霍着为数不多的零散鞭炮,把一个个小炮仗塞入砖缝或是抛上天空听响。

偶尔有几个阔气的,手里还有几个烟花,便成了一干同龄人羡慕的对象。往往是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小孩子,看着他耍弄手里的“提提筋儿”,比自己亲自燃放还要兴奋。

催着孩子回家吃饭的家长,看着脏兮兮的“泥猴”也会强忍愤怒,拽着耳朵把人往家拖,边走边数落,抬起来的巴掌总归没有落下。春节时候,家家都图个吉利,尽量不打孩子,于是孩子们每到这时就会格外放纵。

真正有钱的还是成年人,他们放炮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成挂的放,炮声越响自己就越有面子。街头巷尾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同到了战场,当人们无法相信世道就只能求助于鬼神。期待这震天响的鞭炮能驱走厄运,迎来神明眷顾。另外也是今年确实比往年好过,人们口袋里有了几个闲钱,也就敢于拿来消费。

冀东银行如今在天津城已经成了个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即便是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也知道英租界有这么个散财童子的买卖。

现在储备券和银子的比价已经稳定在一元兑换白银一两三,几乎就是两块现大洋,法币与储备券的比价依旧保持在一比一,与白银的比价则被迫提升到了一法币兑换白银九钱。

考虑到国民政府的货币政策,这种牌价的价值仅限于账面,真正能换到手的人寥寥无几。百姓对于法币的信任度渐渐减弱,对于储备券越发青睐。这个从诞生就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货币,如今倒成了各家各户的宠儿。人们挖空心思去弄法币,再把法币拿到冀东去换储备券。

虽然冀东银行已经改变了兑换规定,每人的兑换额度取决于其在冀东的储蓄额度,有多少钱储备才能兑换多少银元,细算起来并没有赚钱,可人们还是趋之若鹜。越来越多的有钱人在冀东开户口,足以证明这家银行可靠,储户也就没了畏惧。

国民政府所控制的报纸已经公开宣布储备券为非法货币,冀东储备银行于法无据,国民政府不予承认。可是银行开在租界,背后又有日本政府支持,国民政府也没法予以查封。

再说有真金白银的利益在,国民政府的态度或是命令,作用也就是那么回事。至于冀东为何有胆量别调独弹,这家银行背后所隐藏的风险,更不是普通人所关心的领域。大家只知道自己的腰包鼓了,而且有了个不用自己挖就会往外喷银元的矿山,心情自然就好些。这个春节大多数天津百姓脸上笑容发自肺腑,这也是冀东银行惟一的正面作用。

声声鞭炮中,一对男女把臂同行,自街道尽头走来。男子头上戴着礼帽身上穿着厚驼绒大衣,女子则是厚实的冬裙。两人边走边窃窃私语,模样亲近至极。

本地初二是“姑爷节”,乃是女婿看望老丈人的日子。恩爱夫妻这时候应该都在岳家准备开饭,走在路上的只能是赶时髦的情侣。看着他们那一身用料考究的衣服,以及女子胸前闪闪发光的钻石花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百姓畏惧财主不敢挡路,早早的躲开,只在背后指指戳戳。

地面的积雪被车轧脚踩成了冰板,一不留神就摔跟头,女子就只好把身子贴在男子身上,由男子搀扶着前行。男人的身体结实有力,如同一座巍峨山峰,让女子可以放心地把身体依偎过去。她坚信不管道路何等难行有爱人扶持自己就不会摔倒,即便真的失足,也是两人一起摔,同甘共苦也无不可。

望着路上行人听着鞭炮声,女子趴在男人耳边微笑道:“老三你看,咱天津多美啊。人说苏杭、桂林风景漂亮,要我说哪也不如咱们这好。要是天天都跟今天一样,那就是神仙的日子。”

“只要有姐在,风景自然就好。若是能够每天如此不用操心其他的事,就真应了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老话。”

“你啊,就是一张好嘴。我这辈子注定被你这张嘴哄得团团转。”

女子的脸色酡红眼神迷离,好象是喝醉了酒,不过男子心知女子确实醉了,却和酒无关,而是她的心醉了。

这两人正是刚刚从杨以勤家出来的宁立言和杨敏。今天这个日子特殊,宁立言出现在哪和谁在一起,也是大有讲究。

乔雪父母远在海外,唐珞伊的家人也不在天津,陈梦寒身世讳莫如深武云珠父母双亡,这些固然不用说。汤巧珍和杨敏的父亲都在天津,去看谁就是个讲究。

去年的时候宁立言哪也没去,待在家里混过去,倒也相安无事。杨以勤好面子,因为杨敏离婚在先,嫁给前夫的弟弟于后,特意说过不许杨敏再登门,这个问题不用考虑。

可是不久之前又让杨敏的大姐打了电话,拐弯抹角劝妹子去家里看看老爹,实际就是暗示杨以勤态度松动允许姑娘回门。

杨敏终究无法做到和家里一刀两断,拐弯抹角向宁立言提出想回家看看,惹得汤巧珍暗戳戳发了好几通脾气。明知道这样会闹得家宅不和,大过年的就得面对小狐狸的眼泪,宁立言还是决定陪着杨敏跑来看望杨以勤。

双方都是场面上的人,知道该怎么说话,也知道该怎么避开敏感话题,因此沟通很是顺畅。宁立言由于之前拜杨以勤做干爹,因此现在父子相称很是顺遂,杨以勤也一口一个儿子叫着不提姑爷的事。等到开晚饭前两人及时告辞,避免了连襟同桌吃饭时的尴尬。

整个过程里宾主尽欢,也让杨敏保持了颜面,按说两人告辞后应该坐汽车回家,可是杨敏提出要走路,宁立言便打发走了老谢,顶着寒风陪杨敏散步。他知道,这是自己对这个女人的亏欠,理应补偿。

为了和自己在一起杨敏破釜沉舟,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搬过来又给自己生了个儿子,最终却连个正式名份都没有。给姨太太是委屈了她,正房又没有她的份,这是宁立言最大的心病,却又无可奈何,因此一找到机会就要拿出浑身解数弥补。只要看到她此时的幸福模样,自己付出再多也觉得值得。

这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她要的东西并不多,就只是陪她这样走一走,说几句好话,对她而言就已经足够。可是就连这点小小的要求,自己也不易满足。警务处、帮会再加上新近的冀东银行,占用了自己太多时间,以至于没有多少时间陪伴爱人。

有时他甚至想,自己这又是图什么?还不如抓紧现在的时间尽情欢乐,免得到了天地倾颓之时枉自伤怀。可是想归想,该做的事不能不做,只能趁着时间宽裕时尽量讨好身边之人,让她们多笑一笑。

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杨敏又有些失落:“咱的儿子在重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若是他不曾送人,过两年也该在外面跑来跑去的惹人讨厌了。”

“宁立德和丽珠嫂子不会亏待他,姐只管放心吧。咱们还年轻,将来再生几个都来得及。说不定今晚就能再种上一个。”

“今晚上你得陪着她们打通宵麻将,谁的房间也不许去。我已经占了你一天时间,要是连晚上都把你留下,那几个都得不高兴。再说今晚上珞伊也来,你亏欠她最多,这个日子不许让她受委屈。能和你这样我已经知足了,可不能贪得无厌,我是你姐不能像乔雪那么霸道,也不能像巧珍那么不懂事。可是这也不怪她,谁让她比你岁数小,谁让她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人家就是有不讲理的权力。”杨敏云淡风轻地下着烂药。

宁立言的智慧在杨敏面前全部消失无踪,没听出她话里的恶意而是拍着胸脯表示:“姐你别这么说,她们谁敢欺负你我都不会答应。”

“看你说的,都是帮人精一样的女孩,除了云珠谁会傻乎乎的直接欺负我招你生气?暗地里说几句闲话,给我点气受也就足够了。这是我们女人的事你少掺和,总归也是我自己惹来的债,活该我受着。算了,大过年的咱们提点高兴的事,这次爹之所以转了性,肯让我回娘家,其实说到底还是看你的面子。姐这个亲闺女,最后还得靠你这个干儿子照应。”

由于杨敏没和宁立言办婚礼,因此也谈不到女婿,可是宁立言心里还是把杨以勤当成老泰山。“岳父也对储备券感兴趣了?”

“不光是爹,我那几个姐姐也是一样。白天来的那几个姐姐其实不愿意看我,嫌我放着夫人不当,到你身边当个没名份的陪床老妈子,说我傻说我鬼迷心窍说我败坏门风,总之难听话不知道多少。可是今个也捏着鼻子装着笑脸跟我说话,目的就是一个,让我说人情,给他们一个发财机会。老三,你这次可是放了一头大虫出来。”

第五百三十章 春节(下)

宁立言心知这是杨敏刻意关照自己情绪,把话说得尽量委婉,自己放的哪里是大虫分明是只有在神怪故事里才可能出现的怪兽。既祸乱人心又能吞噬金银,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被这怪兽所吸引,天津城里神魔乱舞妖气冲天,不知几时就要来一出“万仙阵”。

日本人不是好糊弄的主,之所以他们肯拿出血本支持宁立言的主张就在于他这个计划确实可行,这头怪兽的威力足以摧毁国民政府的经济。只不过宁立言在制造这头怪兽的时候预留了破绽,给自己留下了斩杀怪物的可能。

即便如此,这个破绽能否被有效利用最终完成目标还在两说,把这些神仙引来,就是为了借他们的力量保证完成致命一击,不过在那之前这些仙人受点惊吓也是在所难免。

蓝衣社让付觉生和池小荷离婚,就是以为池小荷要给宁立言当姨太太或者是外室,就在宫岛得到土肥原指令不久,蓝衣社的指令也到了。要求池小荷对宁立言实施监视,即时汇报他的一举一动,必要的时候执行锄奸命令,结果其性命。如果抗令形同背叛,必然受到组织无情制裁。同时也对池小荷做了警告,别以为靠上宁立言就高枕无忧,团体既然能把命令送到利顺德就能拿走她的命。

之前宁立言几次惹祸蓝衣社都没想下死手,这次居然下了杀令,连当初帮助蓝衣社的旧情都不讲就可知储备券对法币形成了多大压力。

除去这两方,欧洲列强也都没闲着。早在冀东成立之初,哈里斯就对这家银行以及宁立言投以关注,现在就更为警惕。他也是白鲸的会员,自然知道大家要从冀东身上捞一笔,也并不反对这样做。但是在立场上,他更倾向内藤,不反对大家发财,但是千万不能过分。绝对不能刺激日本政府的情绪,以免破坏亚洲当前的稳定局面。

对于宁立言他既要重用也要防范,免得他关键时刻不听使唤,夹qiāng带棒敲打了他好几次,让他分清轻重。英国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这段时间白鲸生意兴隆,最热门的情报既不是军事也不是欧洲局势,而是储备券的价格波动,本地贵金属市场交易幕后消息以及未来冀东银行的投资计划。

本地的富翁、河北的富豪,都已经坐不稳当。各自托关系找门路,想要借着储备券发一笔财,又担心自己一步踩空,所以拼命找宁立言套近乎想要打听nèi mu。就连唐珞伊的病人,都趁着治疗的时候求她说个人情或是把宁立言请来吃个饭,杨敏这边受到的请托就更不知道多少。

杨敏这些人都知道宁立言打得什么算盘,却又不能说出来。如果一口回绝,难免被人埋怨乃至影响交情。可是她们又做不到推人下水,看着亲友把积蓄填无底洞。几个女孩固然在宁立言面前只字不提强颜欢笑,但是可以感觉到她们内心的煎熬以及所承受的压力。

自己对不起她们,也对不起很多把身家砸进冀东,就等着发财的乡亲父老。纵然想方设法让他们可以避免损失,但终归还是有人要吃亏。宁立言叹一口气,低声回应:

“这头大虫不会猖狂太久,我相信很快就能解决它。”

“别跟姐吹牛,我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我也不会逼你。这事不能急,越急越办不好。你把心气放平了,按部就班的走,反倒是更容易成事。家里你不用操心,有姐呢。”

“可是岳父这边的要求?”

“你理他干嘛?他的钱已经不少了,还总想着发财,到底多少钱才够啊?我那几个姐姐也是,当初嫁人的时候,就是奔着家世身份去的,现在为了钱求到我这个不要脸的妹妹身上,也不嫌寒碜。她们不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么?怎么也跟这小门小户的女人一样,见钱眼开呢?我都是敷衍着,谁的话也没答应,你也别管他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反正从咱们嘴里从没劝过他们把钱投入冀东,自己非要投资那谁也拦不住。”

“我这边倒是可以控制一下,不管内藤还是谁都得给我面子,不会让岳父他们受太大。可将来事发,我怕岳父不高兴。”

“当初本来就说过就当没我这个闺女,大不了就是这句话应验,没什么。”杨敏言不由衷地说着,她当然渴望得到娘家的接纳,但是她心里清楚不管怎么做,自己和立言这段情都不会得到家庭祝福。就算是向自己询问投资意见的时候,几个姐姐的眼神里也有难以掩饰的鄙夷。

天下事有失有得,从自己选择幸福的时候,就注定要付出一些东西。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就只有身边的爱人了,只要他高兴,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在此之后杨敏便不去提正事,宁立言也默契地一字不说,两人就像是一对普通夫妻一样,看着雪景、街景,一路步行回家。

两人都知道眼前的景象固然算不上美更谈不到真实,随着储备券完蛋,这一切难以维持。可是身边人的存在,让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只要这样携手同行,人间何处不是天堂?

到宁立言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除了宫岛以外,几个女人都在这里。乔雪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总算是碍着过年没好意思说太难听的话,只是数落着宁立言:“现在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惦记你,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甘粕正彦那帮人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居然还敢走回来!”

杨敏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没和那个叫甘粕的日本人打过交道,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听乔雪这话,那人居然是个敢在天津行凶暗杀的主,老三陪自己这一路,竟是冒着天大风险,一番柔情蜜意全化作了羞愧,不知如何解释。宁立言倒是毫不在意: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啊。有帮里的弟兄放哨,还能让他有机会下手?即便真有人动手我也不是吃素的,不会让他们得手。再说甘粕要动我也得考虑下后果。”

“他要考虑后果就不是甘粕正彦了!”乔雪不依不饶。

唐珞伊这时走过来打圆场:“好了,人都回来了,就别说别的了。今后小心点,该坐汽车坐汽车。不说有没有人心怀歹意,这么冷的天,你们两个居然一路走回来也不大好,一会我给你们把把脉。”

几个人说着往里走,陈梦寒这时也走过来。她是个乖觉人物,知道今天这日子自己不该上前拉仇恨,再说也惹不起乔雪这个无冕女王。并没有靠上去挽宁立言的胳膊,只是在他对面提醒:“立言,汤伯母来了半天了,你得去招呼一下。”

“今个是姑爷拜老丈人的日子,巧珍她爹没这个福分怪不得旁人,可是我想我大外孙子,只能自己过来。人不说了么,现在是民国了,老规矩都得改改,不流行小的拜老的,得是老的拜小的,我这不赶时髦来了么?”

七姨太显然是给汤巧珍撑腰的,一边抱着大宝一边嘴里夹qiāng带棒数落着宁立言,连杨敏都给带了进去。武云珠已经有些显怀,人也懒得动,在房间里没出来,反倒是宁立言要主动去看她。

杨敏知道,自己是众人的眼中钉,借着唐珞伊的话头说自己头晕,便来到宁立言的房间。时间不长宁立言便推门进来,发现杨敏趴在床上,背对着自己,肩膀轻微抽动。连忙快步上前安慰:“姐,你别难过,大家其实也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说到底都是我不好,是我……”

“你怎么了?”杨敏回过头来,却见脸上根本没有泪水,反倒是笑颜如花。宁立言这才知道,杨敏不是躲起来偷偷哭,而是偷偷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敏笑道:

“这挺好的,鸡吵鹅斗争风吃醋,有点人气像是个家的样子。要是大家都对你百依百顺任你怎么折腾都不生气,不得把你吓坏了?赶紧下去陪着她们,我这不用你管,都陪我一天了,现在是她们的时候,对了把小荷妹子叫来陪我说说话,这日子她最难受。”

池小荷并没有回通州过年,而是待在宁立言的别墅。家里人对她都不错,就是乔雪因为其蓝衣社背景对她高度提防。也在话里话外敲打着,提醒她牢记自己“妹妹”的身份,别有其他想法。反倒是杨敏对她颇为怜惜,因此两人相处很好。

楼下终于响起了麻将声与说笑声,正如杨敏所言,大家吃醋不会影响到家庭维系,并不是什么坏事。七姨太到底是码头出身的女人,知道怎么控制火候,数落一通之后又主动跑去给宁立言和几个女眷煮饺子,就连徐恩和、老谢等人也都有份,其他人想要帮忙都被她赶出去。

等到麻将开始的时候,她又去哄孩子,不让两个娃娃坏了大人的牌性,即便是乔雪也很难指出这个女人的错处。

乔雪脑力过人又精于计算,因此打麻将牌没她的份。只能在一旁看着宁立言借洗牌码牌的时候捏一下唐珞伊的手腕,或是在汤巧珍的手背上摸一把,惹得佳人轻笑薄嗔。

保持着正房气场的美人,不能在这种事上争风吃醋,只好咳嗽一声吸引男人的注意力。“白天的时候你不在家,内藤有电话过来。”

“什么事啊?”宁立言嘴里问着,手却已经拉住陈梦寒的手不放,后者白了他一眼,也不挣扎由着他把握。

“里见甫从上海回来了,内藤在家里摆酒席,请你们两个吃饭,为你们讲和。”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调停

内藤和里见甫虽然有些亲属关系,但两人都没当回事,彼此属于不同的利益集团,关系不远不近隐隐还有点敌对。里见甫未必一定要给内藤面子,但是老前辈主动提出摆宴席,他也不好拒绝。

再说不管下面的人怎么想,这次经济战略已经得到日本政府批准,内藤又是这项战略的具体推动者。即便是里见甫也不能在这时候公开和内藤对着干,因此在大年初十的时候乖乖来到内藤的别墅赴宴。

相比里见甫而言宁立言和乔雪赴宴承担的风险更大,毕竟甘粕是出名的杀人魔王,不久前宁立言又收拾了他的骨干袁彰武,他完全可能下毒手。虽然宁立言可以调动自己在日租界警察署的力量担任警卫,可是甘粕正彦如果真想要暗算,这些警察能发挥多少作用也难说得很。

内藤今天也没有邀请甘粕,只里见甫一人前来。两人闲话家常说着些客套而无意义的场面话,里见甫则揣摩着宁立言心思,不知他是否有胆量前来。就在里见甫以为宁立言多半不敢冒险前来时,那位老仆人忽然拉开了房门,随后只见一身盛装的宁立言和乔雪携手而入,手中还拎着点心盒子,好像是小辈过年走亲戚拜年的模样。

彼此见面只一点头,就分宾主坐下。内藤为几个人斟了茶水,随后便继续与里见甫的话题。无非是上海的天气,人们生活状态、经济情况以及烟土的销路。

里见甫也不隐瞒,“我们的货销路非常好,在上海滩一出现,就抢占了大半市场。这就是科学以及工业化的效果,本土的帮会根本无法抗衡。上海的杜大亨只能提炼ma fēi,其他两个大亨连ma fēi都炼不出来,只会开鸦片馆。传统的烟土根本没法和我们的新式药品竞争,这几个月的时间我们的货物已经把上海人打得溃不成军。就算他们设法搞来印度人头土,也逆转不了局面。只要后续货源充足,中国传统的经济发达地区,将变成我们的银行,为帝国提供大笔财富。当然,我们也有坏消息,北方市场遭遇了一些挫折,导致烟土滞销。”

宁立言主动搭腔:“如果你指的是袁彰武被qiāng毙这件事,我认为那不叫挫折,而是你的工作失误。你们选错了合作者,自然就会有这个结果。他做了什么你应该清楚,如果不是我及时干掉他,未来受影响的不光是冀东,我们的生意以及里见先生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承认你说得是对的,但是在袁彰武死以后,我们在北方的销售陷入停顿,这也是事实。”

乔雪哼了一声:“这和我丈夫有什么关系?他从头到尾都没参与,责任不能归咎于他。”

是啊,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参与,所以烟土才销不出去!

里见甫在心里咆哮着,只不过知道乔雪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才没把这话说出来。在此之前他和甘粕都没意识到本地帮会的影响力如此惊人,只因为宁立言不配合,就能让他们举步维艰。

虽然甘粕成立了日本青帮,可是时间太短,还代替不了本地青帮的工作。他们有军方撑腰,手段上可以更为激烈,甚至可以用武士刀和qiāng支武装自己,驱逐混混强夺码头。可问题是武器只能抢夺地盘,没法管理干活的苦力。苦力才是维持一个码头运转的基本力量,他们掌握不住这股力量,也就控制不住码头。

他们可以用qiāng逼迫工头干活,但无法保证工作效率,而且现在的局势还没到日本人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步。如果公开在码头qiāng杀劳工,很快就会闹出丑闻,对于甘粕乃至日本政府来说都不是好事。

在大多数时间他们的武器只能用来威胁,可是这种威胁往往收不到效果。他们威胁过宋国梁,让他服从自己的指挥。结果宋国梁当面说的很好,转过头就来个集体罢工。整个码头乱成一锅粥,既找不到工人更找不到负责人。

需要装运的货物不知道放在哪里,找到的货物不知道该上哪条船,就算知道货物的归属,也找不到人来装卸。所有的脚行都表示没有人手可以提供,临时从街头找来的人又无法管理。日本青帮既记不住他们的长相,也无法掌握他们的信息,非但不能完成工作反倒是造成了货物的丢失。

一群不了解本地码头运行规则的日本浪人把码头闹得一团糟,又惹起脚行公愤,导致明里暗里使绊子。在他们强行控制码头期间,不但没能实现取本地帮会代之的目的,反倒是惹来商人投诉,认为这些人是在瞎胡闹。

在宁立言前世,甘粕能把满映经营的有声有色,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无能之人。可码头管理和管理电影公司不同,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工作。当初宁立言管码头是有恩师姜般若以及巴天庆提供人手,度过初始阶段。甘粕找不到人手,导致码头重脚轻命令不通。

那些重新归顺袁彰武的弟子门人在小高村死了大半,留在天津的几个残匪都被吓破了胆,根本承担不起管理码头的任务。再说他们过去也混得不怎么样,这时候就算出头也缺乏号召力。东头的混混之前被宁立言收拾得很惨,这时候也知道风头不对,没人出来接锅。导致甘粕想找代理人都找不着。

码头运输再次陷入停滞,还发生过几次发错货事件,让商人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更重要的是,烟土运输无法完成,热河来的鸦片没法行销北地,加工厂产出的白面儿也上不了船,导致里见甫在上海面临着断货。

本来进展顺利的烟土生意遭遇釜底抽薪,他急着跑回来其实主要也是为了灭火,心里对于宁立言自然充满敌意。这时乔雪公开给宁立言帮腔,更是让里见甫更加不满。

如果不是看在吉川的面子上,我肯定要让你知道厉害!里见甫心里嘀咕着。他对乔雪的美貌并非无动于衷,但是吉川家族的可怕以及吉川幸盛的为人,让他不敢对这个女子有任何妄想。最多是在脑子里转转念头,却不敢和她直接冲突,甚至不敢多看。

内藤这时终于开口打圆场:“我今天把你们召集到此,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烟土生意关系着冀东银行的流动资金,不能等闲视之。政府的命令里见君应该看到了,不管你们和军方之前有怎样的协议,现在都必须以政府命令为主。”

“内藤先生放心,我将无条件配合政府工作。这段时间经营烟土收益很快将划入冀东户口,用以完成货币兑付。”

“这就好。虽然现在冀东已经实行了储兑均衡制度,可是我们依旧有高达上百万的资金缺口。这还仅仅是个开始,要想把本地富翁、河北富翁乃至整个北方的富商套进来,我们就得拿出更多的银元乃至黄金,这件事只能里见君完成。至于立言,你也不能看笑话。如果烟土生意做不好,你也要承担责任。殷先生很快将正式宣布冀东自治,这个时候银行不能出问题,冀东的信誉更不能出问题。不管你们之前有怎样的不愉快,现在都得以大局为重。”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出来做事求财不是求气,有钱当然要赚了。不过这件事总归要里见先生作主,如果彼此之间没有信任,又怎么合作?”

里见甫摇头道:“宁三少这样说就太冤枉我了。明明咱们说好的,你负责江南地区袁彰武负责北方,谁都知道我把利润最高的地区给了你,吉川先生还支持了一条船。这怎么能说我不信任你?”

“老爷子您可都听见了,里见先生如果始终是这个态度,我看大家也不必谈了。”

内藤轻咳一声:“里见君虽然聚敛有术,但也不能因此蔑视政府权威。否则的话,我也只能据实上报。过去的事不必提,现在我们重新划分一下区域。里见君在南方经营的很好,就继续负责南方市场。袁彰武已经死了,北方市场就交给立言负责把。”

他的态度显然不可更改,里见甫也就没法再出面阻止,只好点头:

“对于这个安排我没有意见,只是担心宁三少工作太多忙不过来,最好的办法不如各自派人。宁先生派个得力助手,我们这边也派出一个助手。”

宁立言哼了一声,朝内藤行礼告辞,竟是准备扬长而去。内藤把脸一沉:“放肆!你这样太没有礼貌了!一个有家教的绅士是不该做这种事的!里见君的意见并没有不妥之处,烟土生意关系重大,帝国派人监督也是情理之中。难道一两个助手还会干扰你的工作,又或是偷学了什么?你别忘了,自己是帝国的情报工作人员,更是冀东银行的总顾问!”

看上去内藤是在批评宁立言,可是却借着话头把里见甫所安排人手的最大数量和职权范围都给限制住,让里见甫趁机安排私人的计划破产。这一来反倒是里见甫觉得无趣,坐了一会就找了机会告辞。宁立言也想走却被内藤叫住:

“里见甫不懂中国过年的规矩,你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来了长辈家里不能随便离开?怎么也得吃过晚饭才能走。”

乔雪毫不客气:“吃了晚饭我们还走的成?”

“借给甘粕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你们不利!他虽然狂妄但不是个白痴,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三人重新坐好,态度也和方才大不相同,内藤摆出了同谋者的姿态,对两人推心置腹。

“老夫要你跟里见甫和解,并不是给他面子,也不是要你受委屈。而是要赚他的钱,大家赚帝国的钱远不如赚里见甫的钱安全,对于送钱给我们的人,咱们应该保持礼貌,对他好一点,让他把烟土的盈利都拿过来,然后我们把它分掉。不光是这些钱,还有本地以及河北富翁的积蓄,白鲸那些投机客的财富,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我已经这把年纪,要钱何用?将来这些钱都是你们的,有了这笔财富,你们就是这个天下顶尖的富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奈何不得你们,这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第五百打三十二章 真实打算

内藤原本就对日本政府那个“不许租界外消费”禁令嗤之以鼻,如今他手握重权就更不把这道命令放在眼里。特意从登瀛楼叫了酒席,把酒宴设在自己的客厅。三人推杯换盏,房间内终于有了些许春节味道。

酒过三巡九六,乔雪问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通过经济手段达到目的,尽量避免发展到武力冲突的地步,是老爷子一直以来的构想,为此您甚至提出过经济战策略。也正是靠这个战略,您才成为了领事阁下的经济总顾问。这次日本政府的经济战差不多是您想法的延续,为何您又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帮助立言挖自己人墙角?”

内藤眯缝着眼睛微笑饮酒,像是个老爷爷看自己顽皮孙女一样看着乔雪。“你这是在套我的话,证明还是不相信我。你的怀疑确实有道理,老夫是日本人,而且是个爱国者,自然要为日本的利益着想。也正因为如此,我这次才会无条件支持立言。这件事的责任不在我,而在那些无知武夫。”

他哼了一声,“如今的日本政府正在失去自己的自主性,本该挥舞刀剑的手臂,反倒被刀剑所操纵。从财经到学界再到高层,都迷信战争能带来红利,从上到下支持军方的武力入侵主张。就算这次帝国的经济战略大获成功,也不会让他们停下脚步,只会把这部分利润当作资金,为军事行动提供支持。按照他们的想法,先是银弹攻势下一步就是炮弹攻势。我原本以为政府能够约束部队,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既然政府做不到,就只能我替他们完成这项工作。”

宁立言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让陆军失去经费,迫使他们停下来。”

“正是如此。所以我一直要求你们不要太过分,如果让日本政府损失过大,事情就难以收拾。好在你们的利益并不会因此受损,这个市场能吸引巨额资金,你们撑破肚子也吃不下。就是我方才说得那些财富,也足够你们一辈子花销。”

“冀东的体量太小,这些人真会把钱投进来?”

“加上满州银行以及正金银行,这就不小了。到时候只怕连欧洲列强的银行都忍不住要参与进来,你们还怕没钱赚?”

乔雪说道:“老前辈方才的言语,是把白鲸那些人的钱也算在了收益里?”

“这有什么不对么?他们无非是一群情报贩子,靠着买卖情报赚点不义之财就自以为是绅士,把他们打回原形也算是替天行道。他们的财富本就是老夫赐予的,现在收回也是天经地义。”

“您在白鲸表态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丫头,你难道第一天入行?间谍的承诺就像是贵族的荣誉,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东西。再说一开始我就已经告诉他们,投资与风险并存。我这把年纪犯不上说谎骗人,可他们自己蠢又能怪谁?”

内藤看着乔雪,神色变得严肃:“我知道你和露丝雅有几分交情,但是别忘了,朋友永远比不得丈夫,你身边的男人才是一生的倚靠!二者亲疏远近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再说这笔钱你自己也有份,难道你会为了所谓的友谊牺牲自己的财富?”

乔雪绷起面孔:“您这话未免太看不起人了。我也是白鲸的成员,怎么会有那么幼稚的想法?我只是在担心,我们这样做之后立言就成了公敌,还怎么接管白鲸?”

内藤抚掌大笑:“哈哈,冰美人果然没让我失望,立言,恭喜你找了个贤内助。不过小丫头你的年岁太轻阅历太浅,对于这些鬣狗的了解也远远不够。你加入时他们已经把自己伪装成了体面人,所以不曾见过他们衣衫褴褛一文不名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们和流浪汉并没有任何区别,为了一块面包就可以搏命,为了几个银币就能杀人。那时候的他们远比现在听话,管理他们十分容易。这些人只懂得畏惧而不知感恩,让他们拥戴你远不如让他们畏惧你来得有用。我这次之所以要让他们破产,正是为了方便立言接管白鲸。相信我,这帮人变成穷光蛋以后,会变得格外忠心耿耿,在他们重新发迹以前,绝不敢对立言有丝毫的不敬。”

宁立言笑道:“这一点我倒是完全支持,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老爷子承担骂名?”

“我这把年纪,纵然人人称道又能多活几天?能够在这么多人的诅咒声中死去,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再说作为一个垂暮老朽,为自己衣钵传人做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将来我还要指望你为我上香烧纸呢。”

“上香烧纸?我们应该把他的骨灰都撒到乱葬岗!”

汽车内,乔雪恶狠狠地说着。素来以优雅形象示人的乔雪,此时表现得颇有几分凶狠,配上她白里透红的脸色,反倒是平添几分娇艳。

“雪儿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老东西,不至于被气成这幅样子吧?”

“对于觊觎我财产的人,我向来都是恨之入骨,内藤居然谋算着我的财富,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还想让我们为他上香烧纸,做梦去吧!”

宁立言倒是心平气和:“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所以无非就是随便一说。不过他说的话也不都是假的,比如本地富翁的钱还有白鲸这些人的钱,确实在他算计之内。这些钱未必会落在我手里,可是也不可能便宜日本政府。土肥原那帮人一直觊觎他的家财,他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么一笔巨款落入这帮人手里。”

“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要了钱又能活几天?”

“这说不好。也许他是和某些古代君王陷入同等魔障,认为自己可以对抗大自然的规律。也有可能是他对这笔钱有自己的打算,准备用它们做一些大事。即便自己死了,也可以有一些东西留下,将来为日本人所用。他刚才也吐露了心声,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个日本人,和军方乃是理念之争,本心并无差别。他无非是不希望现在对中国动武,不代表他不想埋下什么后招。对于这种人来说,他即便无法阻止生命消亡,也会千方百计想要让自己以某种方式达到‘不朽’这个目标,或是想法或是策略,总之会想要留下点什么,就是不肯安心去死,真让人为难。”

“这一点就是他们最招人讨厌的地方。”乔雪哼了一声:“不管他想留下什么,都不能让他如意。至于钱么……”

宁立言咳嗽一声:“我们当然要赚钱,但是不能因此就让白鲸的朋友破产。雪儿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受内藤那个老混蛋蛊惑,听信他那套胡言乱语。吃独食既不是绅士所为也不会长久,大家应该利益均沾。”

“我只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赚那些人的钱比赚日本政府的钱危险更小。”

“可是那样就偏离了我们的本心。何况为了几个小钱就坏了众人和气也是因小失大,我们应该联合所有力量一起抗衡日本,尽量不要自相残杀。即便那些人确实和好人无缘,也不能就此把他们当做对头。”

见宁立言坚持,乔雪也就不再劝,只是琢磨着里见甫的事。内藤现在的安排保证了烟土贸易不脱离宁立言掌握,这当然是好事,可是靠着当前手段要想掀翻这笔生意却是难如登天。

另外,这也是他控制宁立言的手段。按照眼下的安排,宁立言和里见甫、甘粕正彦的冲突难以避免,尤其他负责烟土生意少不了往来日租界,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也得仰仗内藤的庇护。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就算宁立言再怎么桀骜不驯,也只能乖乖听话。

乔雪当然不希望宁立言变成内藤的应声虫,也不希望日本青帮存在。虽然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对其打压,但是这个势力存在的时间越长,对宁立言就越不利。一旦他们能找到脚行方面的合作对象,或是从本地帮会里找到走狗,这么一群舞刀弄qiāng又敢杀人的狂徒,就是所有人的心腹大患。

里见甫今天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加剧了乔雪的担忧,随着宫岛被重新启用,里见甫和甘粕必然要防范宁立言为其效力夺回烟土生意。他们不敢对宫岛下毒手,对宁立言就没那么多忌惮。烟土生意关系重利,日本政府的命令也未必youyo有用更别说内藤。双方迟早得走到**消灭的地步。现在就是双方比快,看谁先得手。

乔雪已经打起柳无病的主意,想着怎么能撺掇蓝衣社出手和日本青帮火并,最好同归于尽。反正她对柳无病没什么好感,死了也不心疼。

宁立言对此倒是另有一番打算,他一方面念着柳无病交情,不想让这位好友这么早就丧命。再者他当初把刘光海打发去上海,就是自己提前布下的一颗子。如今里见甫在上海发了大财,这颗子理应发挥作用,对付日本青帮的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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