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退休工 - xp1024.com
《江湖退休工》


序幕、江南

点点细茫,丝丝飘零;盈盈碧草,涟涟清漪。

——又到一年梅雨季。

她抽了抽鼻子,空气里除了水汽、还是水汽。

都说南方人是水做的,只因一年到头尽下雨,过了五月十五,雨水更是厉害。作为一个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她很是讨厌这里湿哒哒的天气。

这时辰,下的是小雨。

“小雨茫点子,笃煞老头子”,大抵便是如此的。一把伞遮了许久,细密的小雨还是扑了满脸,伞确实一点都没用。

所以她最后把伞收起来,只牵着那匹白马,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进了这条湖边的小渔村。

渔村不起眼,所以名字也不起眼:“王家村”——这世上有无数个王家村,也有无数个王家祠堂,哪怕每个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祖宗不一定是同一个,两个姓王的相遇了,也要互道一声“本家”。这一村的祠堂里,供奉的先祖名为王连秋。但她经过祠堂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几个村民,他们注意到了这个进村的女人。

梅雨并不会阻挡村人的营生,男人们的渔船停泊不远处,今天的早市又赚了好一笔,现在他们终于有所闲暇,能坐下闲扯淡了。

“哟,‘女先生’回来了。”便有人盯着她,笑嘻嘻地呸出两片瓜子皮。

她姓宋,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才来到王家村定居。刚来时开过半年私塾,村里人就调侃叫她“女先生”。至于私塾为什么没开下去,是因为没有人送孩子来上学,租下的学堂到了时限付不出租子,唯有关门大吉。

“女先生”宋氏在这村里几乎没有朋友。半张冰冷怪异的铁面具之下,一副面孔同样又臭又硬,仅露出面具的那只左眼总是咄咄瞪视着周遭,好似满腹的不顺心、见谁都不顺眼,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村人鲜少与她攀谈,她性格乖僻,好像也不屑与人交往。只有偶尔去鱼塘钓鱼时,村西口的招娣会跑去与她聊天。

“先生,学堂什么时候再开呀?”她会这样问。

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只在学堂念过三天书,她父母就不准她来了。就像这村里其他十几个男孩:他们在三四岁时就已学会在渔船上蹦跳,十岁就能随父亲出航,十三岁已能独当一面,帮全家赚取生计。

王招娣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老大嘛,又是女孩子,更要先帮衬家里。

所以她不打算回答王招娣的这个问题,因为就算学堂开了,王招娣的父母……还有村里其他孩子的父母,也是不会准许孩子们念书的。

王招娣知道“女先生”每年都要出一趟远门,去的是蜀中,要找一个人。

一开始她会问:“四川风景好吗?”

后来会问:“老师,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她一律摇头,总不愿多谈。

“她今年,回来得早。”

现在,有人提点了一句,他们避开与她的对视,待她走远了才窃窃私语一片。他们对她每年离村又回村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他们好奇:这一回,她怎么只用了三个月,就从四川回苏州来了呢?

然后有人一拍头:“哎不好,那件事……谁去与她说?”

于是众人便沉默了,那一叠瓜子都好似失了滋味。很显然,关于“那件事”,谁也不想亲自与她说。

男人们悻悻,随之换了个话题。

“听说北越最近有什么动静……”

“三年了……北越灭居罗各国,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北越没了北方的这个大患,等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打到我们祁国这儿了……”

“呸呸呸,什么都行,就是别打仗!”

“国与国打不打仗,又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决定的咯!”

“都怪北越的那个女人,说是她凭一己之力扫平北越以北的,北方人把她吹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管真的假的,最后还不是被砍头了。”

“她为什么被砍头?”

“说是以下犯上,剁了上级的脑袋!”

“那女的也真是好大一胆子……”村东的王甲嘬了嘬牙花,“那女的叫啥来着?我记得,她好像姓叶还是夜……夜什么来着?”

男人们远远又看她一眼——不知怎么的,那女人站在那个塘子前,站了好一阵,直盯着粼粼的水色发呆。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些从四川带回的特产,王招娣上回临别前央她带些回来,她便带了。

……

“先生,我爹娘……开始逼我嫁人了。”她说。

“哦。”她甩了一下鱼竿。

“可我不喜欢那个人。”王招娣继续道。

“那就拒绝。”

王招娣嘟起嘴:“我爹娘那么固执,先生你也是知道的……”

“那就跑吧,”她道,“离开这村子,跑到哪里都可以。”

王招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先生,我不是你,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本事,我当然是想跑哪里跑哪里,可惜……”

“……”

但这女孩子立刻活泼过来:“不过没关系,我反正也想到退路了。你看那边,新建了一个念慈堂。”

她顺着王招娣所指的方向看去,离村不远的所在,果真起了一座新房子。

“尼姑庵?你要当尼姑?”

“怎么会,”王招娣解释道,“是一帮不愿嫁到婆家委曲一辈子的姐妹盖起的住所。她们与我说,只要是不愿嫁人的,就入念慈堂,自有姐妹们照应。我若实在过不了啦,就去她们那里。”

王招娣顿了顿,红了脸。

“先生,其实我不讨厌嫁人的。”她道。

“嗯。”

“只是没有遇上喜欢的而已,若遇上了……你会因刚才那番话取笑我吗?”

“你刚才说过什么来着?”

“噗……哈哈哈哈……”

……

她敲开了王招娣家的门。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户人家与村里其他人一样都不太欢迎她。

门好像难开得很,屋里有动静,但是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就是不到门前来。直到有个声音从后面叫她一声:“喂!”

她回头,看到了王招娣的弟弟。

“你还来干嘛?”

男孩子怒视向她,浑身脏兮兮、湿漉漉,一手抱着只鱼篓。这时,门也应声而开了。

起先,出来的是王招娣的母亲。她只探了个头出来,王招娣的弟弟连忙跑到母亲身边,替母亲护住那道窄窄的门缝。

那女人头发蓬乱,焦黄色的脸孔毫无生气,当见到门外之人时,她一愣,随即疲惫地点点头:“宋先生……你……来找招娣啊?”

她表示沉默。眼见招娣的母亲双唇蠕动了一阵,再也忍不住:“招娣她……她去了……”

忽然一瞬间,那张焦黄色的脸孔生动了起来,红润了起来——却是为人间最大的悲痛,从抽噎,到大哭,尽从双眼奔涌而出……

“……就在一个月前……招娣啊,招娣死得好冤……”

然而,她还是惯常冷着那张脸:“她怎么死的。”

——这态度,仿若在敲开门之前,她就已知晓这件事了。

“不知道……不知道!”王招娣的母亲哭道,“镇上当差的都来了,就说她不小心,自己滑里水里去,我不信,我才不信……”

屋里又冲出一个男人,是招娣的父亲。那男人气势汹汹,直冲门外骂道:“都怪你啊!一个女人开什么私塾,让招娣样样学你的腔调!她看你钓鱼,自己也去,所以才会掉进水塘里!这都怪你啊!你当什么老师啊!尽把孩子教坏了……你滚!你这扫把星!”

招娣的弟弟也指着她,学父亲的样子骂:“都怪你!姐姐死了!你是扫把星!快滚出村子!”

……

“先生,我真的不愿意随便找个人嫁了……

“……”

“你这么有本事,你带我离开这村子,阿好?”

“我……不能。”

“为什么?”

……

她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因天上降下的冷雨。

三年前,西北荒漠,乱尸横陈……

那时,也如现下这般,是无法抑制的满腔激愤、与无可奈何。

王家人的谩骂骤然停止了。因为他们惊恐地发现,眼前这个女人面具之外完好的半张脸正抽搐着、用力地扯出了一个狰狞万分的笑容。

“疯子!”

啐一声,王家人躲回屋内,黑漆漆的大门合上,留她一人站在雨中,“笑着”扭头,重看向那塘子。

……

“我没本事带你离开。”

“怎么会呢……”

“一个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穷光蛋,算不上有本事。”

“可是,他们说你有些神通。”

“狗屁神通……”

“他们说……你能看到鬼,这是真的吗?”

“……算吧。”

“那鬼都长什么样?”

“死时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

真的,塘边一抹幽魂萦绕不散——从进村伊始,她便注意到了。

“啊……”幽魂张开口,好像欲说什么。但她说不了话了,王招娣失去了她生前清脆的嗓音,那大张的口中黑洞洞,一如那些溺水的尸体,七窍塞满淤臭的河泥。

所以她只能抬起手,指向了一个熟悉的方向。

——念慈堂。

第一章、怀音

北越,延康十五年,二月初九,燕京。

三更时分,管事太监冒雪直闯东宫——今夜,皇上也依旧翻了皇后叶氏的牌子。

“皇上……”李公公跪于门外,“兵部有要事启奏,事关庚子长炮还有一干机密……”

门内灯火憧憧,一个人影晃了晃。

“说下去,炮如何了?”声音低沉慵懒,稍带些许因长期缺觉而导致的暴躁。

“……相关图纸,被窃……”老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

屋内一阵沉默,有点不安的意味。等待圣谕总是最难捱的,李公公想,作为近侍,他该提醒皇上了。毕竟一国机密,十万火急,等,是再也等不起了。

然而他刚张了张口,那门里便传来新的动静。

“朕知道了,起来吧。”皇帝这样说。

李公公稍稍松了口气:“是……”

话音甫落,东宫飞袖阁的大门从内霍然洞开,迎面扑来一股暖风,与外头的寒气相撞,激得李公公的老眼半眯,唯对屋内略略瞥过:桌上两沓折子才被审阅到一半,皇后叶氏正襟危坐,正在为皇帝磨墨。

时年三十六岁的北越皇帝,身裹貂裘抱臂而立。

“人呢?”

“回皇上的话,吴大人他,正跪在南门口。”

“朕不是说他,”他道,“南祁细作是如何混入京城的?六部竟全无动静!就指了一个小小的军造司来负荆请罪,趁着这功夫,图纸早已过了江,晚了!”

“皇上!”李公公,又跪下了。

见此,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流化作白烟,在寒风里一闪,便消散了。

“老李,传令鸣鼓。”

北越规矩,寅时鸣鼓,百官上朝,燕京开市。

李公公不解:“皇上,现在才三更……”

他冷笑道:“那他们最好祈求上天保佑,丢的只有一张图,而非我燕京乃至北越所有排布!”

“是!”

李公公一惊,刚欲起身,皇帝拦住他:“老吴就让他跪着,此事该罚。”

“是。”

“不过罪不至死。”

老太监有些惊讶,不过好像又没什么好惊讶的。

皇帝道:“庚子长炮尚有缺陷,偷便偷了,朕不会放在眼里。老吴是个书呆子,他的本事朕知道,叫他和他手下一班人多琢磨琢磨,造些新的出来。犯不上以死谢罪。”

“奴才,明白了……”

“至于其他人,查。”

轻飘飘一句,意味整个北越又将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李公公喏了声,好似负担了什么重物,本就弓着的腰弯得更低了。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皇帝任由宫门大开,冷冽的寒风将屋内最后一点暖气吹散。桌上的烛火跳了跳,光芒式微。明与暗、暖与寒,逐渐失去该有的界限,逐渐混做一团,不分彼此。

于是,皇后搁下手中的墨条,又点两盏油灯,并将那炉子升得旺一些。

“南祁啊……”北越第三任皇帝卫弘灵感叹了一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人,那是一个不好提及的人,一个“已死”、且“死”过二次的人——此时正身处南祁。

距上次西北一别,一晃又有四年过去了。

皇帝回过头,恰与皇后相视,两人心中各自了然。他所记起之人,当然亦正是她所想。

他不禁微微扬起唇角。

“皇后,备信。”

“喏。”

“传与城西街角,小楼东门;转寄往:江南,苏州。”

……

南祁,苏州远郊。

夜半时分,有数条黑影穿行山林间,不时刀刃相接叮当作响,似有一番厮杀。

“小子站住!”

一声喝吼,鸟雀惊起一片,闯入夜空扑腾个不停。

附近有零星散居的农户,闻得声响赶紧关窗熄灯。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南祁江湖门派众多,隔三差五就有江湖人士聚众仇杀,平头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为求自保尽量都避免惹祸上身。

在这样的夜晚,饶是谁叫破喉咙,都是不会有人来救的。

“啊!”

他终于被截住了,以头扑地的姿势,被初春的残雪糊了一脸。他想,他的脚踝应该折了。

树丛后转出来两个人,手中绕转,收起地上一道绊马索。

“早知你会走此道,吾等已久候多时,”其中一个抓起他的发结,目光却锁向他怀中的盒子,“玉辰山庄楚家的小子,你躲了六天,料想不到吾等早已埋伏在此!可算逮到你……”

“休想!”他反抱紧怀中盒子,一手倏然出剑,“休想!”

可惜剑偏半寸,贴着对方的头皮,后者险险闪过。

“还能出手?!杀……嗯?”

杀意忽被打断。

就在这山径荒道上,好似有马蹄作响,被夜风一阵一阵地送来。

“嗒嗒、嗒嗒……”

众人屏住呼吸,那马蹄声便越发清晰了。

“嗒嗒、嗒嗒……”

不紧不慢、悠闲自在,骑马的人骑得漫不经心。若是寻常日子,乡间小道上出现这样的人并不奇怪:文人墨客最爱江南的湖边小道,他们会一边淋雨一边放缓脚步,再赞一曲淡烟疏雨。

但那是在白天。

现在,是三更。

“什么人!”

六人中,第一个沉不住气的先开了口。

马蹄声戛然而止。

柳怀音趴在地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可他后来都想不起来那女人是怎么出现的:一袭黑衣,一条黑影,黑夜中悄然而至——

“叫我么?”她说,手提一盏半熄的灯笼,出现在他们身后。

男人们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没人看清她是从哪个方向、怎么出现的,她的步伐悄无声息。六条大汉为之缩了半步,然而在发现这是个女人时,他们笑了。

这是个女人。应是个女人。

虽然声音浑厚低沉,但音色里分明还是带了些许柔软的。

“女人……”他们道。

好像“女人”这个词眼就是个多么不值一提的玩意儿,轻贱得像草芥,男人们一抬手就能跟拍蚊子似的拍死。有人的刀换了个方向,眼神也跟着变得轻佻。但他们没忘记职责,视线仍粘着柳怀音。

“姑娘,三更半夜到处闲逛,可不好啊。”为首的不怀好意,向她靠近了一点。

“可你们不就出来闲逛着么?”她呛了一句。

“那是因为我们有事做!”

“大哥,别跟她废话了!”其中一人插嘴提醒道,“姑娘,今夜撞见我们算你倒霉,你走不脱了!”说罢刀就是一晃,向她迎面劈去,未料才跨前一步,便一头栽倒。

他死了。

转瞬间气氛陡变,在场之人纷纷大惊失色——那女人看似一招未出——江湖传言,唯一人能有此本事!

“戴着半张铁面的黑衣女人……你就是传言中的五毒邪煞!”一人大叫。

女人背起一只手:“那谁啊?”

“杀!”

耳畔一片喊打喊杀。柳怀音仿若未闻,挣扎着将自己往远处挪。他无暇顾及那些江湖人士之间无谓的仇杀,只想赶紧回玉辰山庄报信,还有,盒子里的东西……

刚起支起身,胸口一紧,“噗”地呕出一股黑血便又趴了回去。

前晚的内伤终是发作了,他想。手脚逐渐不听使唤,但能撑这么久也算运气斐然,如果能熬过今晚……熬过再说吧。

不知什么时候,林子里又静了。

没有男人们的吵嚷,只有一点幽昏的烛火,始终未熄,飘飘忽忽地愈来愈近。

他不敢动,这一刻,他的脑子里蹦出许多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惊悚恐怖的气氛裹挟冷寂的夜风,黑乎乎、沉甸甸,大山似地压向了他……

“无常大人等等!”情急之下,他率先投降了,“……我暂时不能死在此处,我……我尚有要事……咳咳……待我将事办完,定跟你去阴曹地府……”

“欲办何事?”

他因对方的盘问而有所警觉:“这……人间的事,就与鬼神……无关了吧?”

片刻后。

“我不是无常鬼。”

火光游移,她转到他面前来,灯笼往他脸旁一搁:“我只是个过路的。”

遂坐到一旁,缓缓说道:“七日前,息恨江南岸来了一艘从北越驶来的船,当晚就闹出一场骚动。有人叫我去查。”

“哦……是吗……”柳怀音心虚地搂紧怀里的盒子。

“我从南往北走,你则从北往南来。一路上,你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没……没有……”

“哦,那算了,”她站起身,似要离开,忽地驻足,“对了,我刚听他们说,你是玉辰山庄的人?”

“是……又如何?”他努力握向腰间的剑。

“我早上经过一座山,看到有个山头着了。前去救火的本地人跟我说,那座山叫做玉辰山,山上有个庄子,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你说什么?!”他因这个消息猛地弹起身,再重重跌回去,“……啊咳咳……”

“小伙子,你伤得很重啊。”她审视道。

他一把攥住她的衣角:“告……告诉我……那庄子里……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没近前去看,”她打量起他,“你……”

“可否,可否带我……去看看……”

“……”

“二十两,我给你二十……”他抖抖索索翻兜掏了两圈,顿了顿,随即改口,“……给你十两!”

“行。”

对方一把夺过银两,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横抱起,力道之大,差点让他的鼻子撞上她的半张铁面具。

“小子叫什么?”

“姓柳,名怀音……”他扭捏了两下,不禁小声提点,“请问……可否换个姿势……”

“吾,宋飞鹞。”

“……”

第二章、飞鹞

名为宋飞鹞的女人,头脑似乎有点问题。

柳怀音发现这一点时,人已在她的马背上了。他浑身无力,往前趴着的姿势,宋飞鹞正对着他的屁股。这姿势很糟糕,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些。马骑得不怎么快,他浑浑噩噩地被她的马带着跑,神思时不时地飘远,再因她的歌时不时地被拉回来。

以前师兄们总说,姑娘们的歌声是“清脆的”、“悦耳的”,唯背后这位大姐,哼着不知哪里的民谣,调子荒腔走板,口音也古里古怪。什么什么月勾勾什么花枝头,郎与妹相会什么什么楼……听得他一阵燥过一阵,由不得他昏睡过去。

她哼了一路,直至戛然而止。

“到了。”她一拉缰绳,他顺势滚下去。

拂晓刚至,照得戚戚惨景,眼前果真是一片残垣断壁,火燎过焦糊味过了一天还没消。

她近前往空地上扫了两眼,那里整整齐齐码了两排尸体,应是山下的村民从废墟里起出来的。

“你门派除你外还有几个人?”她盯着那些尸体问。并不打算顾忌他的心情。

“二十四……”他低声回答。

“加上仆役?”

“二十四!”他拔高嗓门,眼眶红了一圈。

“这里二十四具尸体,齐了,”她道,“找地方埋了吧。”

“等……等等!”他喊住她,“再……等等……”

这是个合理地要求。

“也是,”她点点头,背对尸体,让出视线,“你再认一认。”

正欲向前,风一吹,又送来一阵焦糊味。他往前爬了一丈,看到一具焦尸旁落了一个牌,牌上刻字依稀可辨。是“玉辰”二字。

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了。

“啊……唉……”

良久,他挣扎起身,面对焦土跪直,以随身佩剑勉强支撑,平生第一次,宣泄如此刻骨的恨意!

“我要报仇!”他说。

宋飞鹞扭头看他:“那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那你报个屁。”

他低低道:“大姐,明人不说暗话,你就不要装了……”

“哦?”

“听你口音,不是南方人士。”

她扬起下巴:“我是北方人,如何?”

“所以……你也是为了这个匣子来的,对吗?”

他将怀里的木匣送了送。匣子雕刻并不精致,甚至可说没有多余的花纹,规规整整一个方匣,周身密封无缝,只留有一个锁眼。从始至终,这木匣都随他左右,从不敢离身。哪怕伤重,也要拖着它。

“没错,我是为这个,”她承认道,“如果我要抢,你拦不住。”

“那你为什么不抢?”

“我不喜欢趁人之危。”

“哈……咳咳……”他苦笑道,“大姐,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我有一个提议……”

“说。”

“我给你这匣子,你替我报仇,如何?”

“你开玩笑吗?”对方抱起胳膊,“你护着这玩意儿这么久,现在说给我就给我?”

“我只是被嘱托,必将将此物带回门派,谁晓得这东西会带来这么大的祸端!”他突然将那盒子狠狠摔出,半晌,颓然瘫倒,“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

盒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到她脚旁。真是个结实的盒子,这么用力摔也没摔出一条缝。她抬起眼皮看看他,再看看那盒子。

“小子,今年几岁?”

“十六……”

十六岁,毕竟只是个小少年。

她蹲下身:“想当初,我也是这个年纪……”

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默默将那盒子捡了起来。

“钥匙呢?”她问。

“没有……”他道。

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支小匕首,插进木盒翘了翘:“所以,你从没打开过?”

“是……”

“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也敢往家带。”

“咔嗒”一声,再精妙的机关也吃不住锐器翻搅,盒子应声而开。

毫不意外,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神兵利器,只有区区几本书。

“里面……是什么?”柳怀音问。

“书,”她打开一本翻了翻,丢下,再翻下一本,“很厚。”

“是什么绝世武功的秘籍吗?”

她沉默不语,看了好一阵,书本丢回匣子里,再好好盖上,仿若假装未曾打开过。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她问。

他一脸死灰,避开话头:“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这一回,换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中。

“十一年前,北越尚与居罗各国交好,两方互通往来。为示诚意,北越遣使节前往居罗的良余国,商讨互许利益,以共襄盛举。”她缓缓站起,补了句:“那位使节,姓胡……”

西北一行,去者三十二,归者十。

“胡大使死在那儿了。但他的随从,从良余盗回许多兵器图纸。其中,就包括这台炮的雏形。”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过往记忆闪现——

“那一年,岁次庚子。”

……

“千总夜随心出使居罗,立有大功,着封赏……”

“不是,我没有……真正的使节明明是……”

“傻丫头,皇上说你是,你就是!”

“……”

“快谢恩!”

“……”

“快!”

“谢……主隆恩……”

……

她抚向盒子,抑住心绪:“……此物故名:庚子长炮。”

“你说那里面……只是一台炮的图纸?!”柳怀音大失所望。

作为一个自小习武的人,他是在刀光剑影下长大的。那种点个火就能炸开一大片的鬼东西,他一点也不了解,也一直觉得离自己远得很。

“庚子长炮,”宋飞鹞重重道,“射程远,威力大,隔江一炮能轰平镇江城。若能得其相助,别说一统武林,整个南祁都能给打下来!”

“这……”柳怀音惊呆了,随即道,“天底下竟有这种……”

“有,”她踱到他跟前来,“只是寻常人难能知晓罢了。就算在北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

“那么……你怎能知道,莫非……你不是寻常人?”

“问我作甚,”她耸耸肩,“这东西谁交给你的,此话就该问谁。”

“我……”他欲言又止。

她道:“私窃如此利器,无非包藏野心。百年前中原一场战事,北越崛起,前祁王室南逃,导致如今南北对立。一直以来,南方门派林立,群雄各自占山为王,皇权不值一提,可是南祁宁家从未被颠覆,只因一杆‘匡扶正宗’的旗。现在终于有一天,有人想要自己当皇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大声反驳:“不!不可能!”

她一挑眉,对他的反驳不屑一顾:“不可能?此炮造出,便会生灵涂炭。有人清楚这一点,还是将它偷了来,快马加鞭,不是送入南祁皇宫,竟是送到江湖门派中。即便初衷是为朝廷,到最后,还不是仅仅想要用之光大自家的门楣……”

“我师伯,不是这种人!”

“哦,原来将这盒子交予你的,是你师伯?”

“是……”他底气不足,“他常年在北方经商,七日前,师兄差我……前去接风洗尘……”

“那他人呢?”

“七日前,死了。”

闻言,她摇了摇头,解下腰间一个酒葫芦,仰头灌下两口,才继续道:“那他死得枉然了。”

“什么意思?”

“因为此物不可能荼毒中原,即便盗来,也不过是废物一件。”

柳怀音不解:“凭何……断言?!”

她解释道:“因为此炮有缺陷,每放一炮,间隔需半时辰。半时辰……明白什么意思吗?两兵交战,半时辰内一方静止不动,等着挨削!正因此,庚子长炮只造了一尊便弃用了,否则南方早已沦陷,哪儿等得到图纸过江呢?”

他长舒一口气:“如此说来,这真的只是一件废物……”

“但是!”她接过话头,“既得此**纸,以此作为雏形,若倾举国之力,齐集工匠,耗费国库,要攻克缺陷,并非不可能。”

“……”他仰面盯向她。

“不过!”她又转折道,“那是在北越,这里是南祁。我已说过,南祁门派林立,各自都藏有野心。看呗,图纸刚过江,便要死要活地抢来抢去。就凭各自都是一家独大的心思,哪怕有门派身负家财万金,这炮也不可能造得起来。”

将剩余的酒一气灌下,她晃悠悠地在那两排尸体前来回踱了几步:“乱吧,为了抢夺此物,南祁还会闹出多少争端,尽在北越预料之中。你信么?北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丢的图纸,他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哎?你干什么?”

她一转身,避过柳怀音突然出手——不知不觉,他竟爬到她身旁,奋力抓向那木匣!

“毁了它!不能让这祸害继续留在南祁!”他咬牙切齿,果然是个正气凌然的小少年。

宋飞鹞点点头,了然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报仇啦?”

一句提醒,令他的手滞在半空。

“你仇家只是杀了人,东西没抢到,只要留着此物,自有人再来,”她蹲在他身边,神经兮兮地向他耳边咧咧,“那就来一个做掉一个,来一个做掉一个……”

她拍拍肩膀柳怀音的肩,规劝道:“小伙子,考虑清楚,要不要报仇?”

“……要!”手放下,终究是门派的仇恨占据上风。

“欧!那就先看大夫去啰!”她又是将他打横抱起,“你现在这样,一滩烂泥,报个屁仇!走嘞——”

接着低声喃喃,还是那首歌,跟习惯似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风……”

柳怀音终于忍不住抗议道:“……大姐……你能不能换首歌唱……好难听……”

这话乍听耳熟。她一愣。

……

“老梁,你唱什么鬼玩意,难听死了!”

“哈,夜千总是女娃儿,听不得大老爷们的粗鄙词眼!”

“这个么,也不是……”

“这是俺老家的歌,不爱听就把耳朵堵着!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

……

回忆与当下交织,她扬起嗓子:“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

“大姐,别再唱啦,像个十三点……”

“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风!展雄风——!”

“……”

第三章、求医

玉辰山脚的村子里,曾住着个四十多岁的疯子。

柳怀音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跟着师兄们出外收租子会看到他,有时候嘻嘻呵呵坐在田间丢泥巴;但有时候,他是顶正常的一个人,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一本正经教算术、讲史书。

柳怀音那时还是个小屁孩,有时候也会站在那边听他讲,说中原自明朝以后,后金入关屠杀汉人,宁家先祖奋起反抗,把后金人赶跑啦,重新恢复汉室啦,于是先祁便这么建立啦。

这些事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过民间的传闻与史书不同,中间多了个神仙,说是神仙从天而降把后金人杀光了,宁家才当上先祁的皇帝——总之明朝与祁国之间的史料本就空白了数年,这里头怎么编都成。但那疯子很认真,若有人质疑,他就要争执一番,接着好不容易正常一会的样子又变得疯疯癫癫。

“龙火帮打来啦!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娘!”他会这么呼号一嗓子,跑进田埂里,谁也逮不着。

他们后来告诉他,疯子都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能当账房先生,算钱一文不差;迷糊时能把人的脑袋当西瓜切下来,事后也不会记得。

他提心吊胆,就怕宋飞鹞也是这样的,路上突然发起疯会把他从马上掀下去……幸好并没有。

马下了山,走了好长的路,也不知是拐进了哪个村哪条巷,耳畔从林间鸟语逐渐转为鼎沸人声,再到人声又静了。

这应是一座院落,闻一闻,满鼻子苦药香味。

她把他抱下马,临门一脚踹,高呼:“弦安,救命了。”

“一年不见,回来就喊救命,”门里的人叹了声,抬起眼皮仔细看来,“我以为要救命的是你。”

果真是个面目清俊的男子,一手捧书,一手执银针,正坐在书桌前,颇有名医的风范。她路上讲过,这大夫是她义兄,姓刘。

女人操着一口北地方言粗声应道:“忒爷爷好得很!你不用操心!”

随后扫落桌上杂物,便把柳怀音丢到桌上躺好了。

“……我说的不是你的身体,”刘大夫并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收起银针,摇摇头,“我的意思:心病还需心药医。”

柳怀音可听明白了,满腹的疑当即脱口而出:“大姐,你脑袋真的有问题?!”

“滚,我没病!”她理直气壮道。

柳怀音想,玉辰山下的那疯子,也常常是这么说的。

弦安暂不跟她计较,面对桌上的大活人,清了清嗓子:“大清早的,你这是又捡了什么回来?”

“要你看啊,”她指向他,“脚折了,还有内伤。其他我看不出。”

接着自顾自往屋里走,边走边举着酒葫芦问:“酒有没有?”

“后院冻了一冬天的桂花酿,你吃吗?”

“吃。”

刘大夫回转头,终于有空跟柳怀音打招呼:“你好。”

“你好。”柳怀音有点紧张。

“跟她怎么认识的啊?”他解开他衣服,按压了几个位置,关心似的问道。

柳怀音老实答道:“呃咳咳……就……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出现了,救了我。”

“哦——”他拖起长调,“那她有杀人?”

“呃……有……”

“飞鹞!”

话音陡然严厉,这大夫换了另一副面孔

宋飞鹞的脑袋从后院门外探入:“干嘛?”

“你又动手!”他指责道。

她底气不足,脑袋缩了回去:“你管我,看你的病……”

那大夫,蹙着眉头,欲言又止,只得板着脸继续为他诊治。

“脚踝有一点骨折。”

“肋骨有几根骨折。”

“肺与胃受到一点重创。”

“小朋友,死不了。”

说罢退到一旁,准备一些器具。

柳怀音赶紧道:“在你口中……全都是一点点的小问题,那么请问若要痊愈,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

“什么?需要一个月?!”他不满。

大夫瞥了他一眼:“一个月,只是最好的估计。”

“这不行……一个月,什么线索都没了!我还能上哪里找到杀我师兄弟的凶手?!”

“那你可找其他亲朋替你寻找线索。”

恰在此时,宋飞鹞取酒复返,坐到旁边插了一句嘴:“他门派上下全死了,就剩他一个。”

“哦,”大夫了然,“所以你是急着报仇?”

“是!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柳怀音一指宋飞鹞,“她答应帮我的!”

“对啊!”她猛一拍大腿附和,“我支持报仇!”

“我不支持!”

刘大夫瞪圆双眼,怒视向她:“瞎胡闹!你答应过我,来到南祁就安分守己隐姓埋名,再不理江湖之事!”

“你说错了,是江湖之事找上我!要怪怪别人!”

柳怀音听他们吵架,作为一个外人,他不便多嘴。可此刻不是吵架的时机,他也不想听他们吵。

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大夫,先诊治我再说?”

刘大夫被他打断,又叹一声:“小朋友,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报仇并不能解千恨……”

话语意有所指,不是只说给他听的。

柳怀音不愿意听,撇过头去:“那要等我报了再说!”

“……”

“等我报完仇,再体会恨意是否能解。”

“固执,”他不悦,“一个两个都固执!”

但趁着说话功夫,他还是调出了一碗汤剂,先令柳怀音服下,再从从柜中取出一个布包,在他眼前解开——

“刘大夫,你……要干嘛?”

柳怀音吓得弹起身,里面是大大小小各类刀具,这场面之大,他只在庖丁解牛时见过!

刘大夫漠然:“给你开个胸,满足你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你的内伤。”

“开胸……什么意思?”

宋飞鹞在旁,不咸不淡地给他比划了两下:“就是把你的胸呢切开来治治,再缝回去。放心,他手脚很快,一点都不疼。”

“什么?我不要!针灸敷药不行吗?!”

大夫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针灸敷药终究治标不治本。来,躺下……”

他当即翻身下桌:原来这两个人脑袋没有一个正常的!都是神经病!

“我不要在这里了,我去别处看大夫!哎哟!”未走一步,他便又趴下了。跟着眼前一片模糊,神志跟着混沌起来,此时才想起,方才所饮汤剂恐怕有问题,但已经晚了!

他听得宋飞鹞好似蹲到他跟前又在瞎咧咧:“你这样子,自己出得了这个门,我跟你姓。”

又听刘大夫调侃:“飞鹞啊,你已经换过四个姓名了。”

“无事,不差再多一个,”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柳姓不错……”

他昏了过去。

……

静。

无边无际的静。

其后是寒,寒如秋水照月。

月……

他迷蒙中一侧身,痛得龇牙咧嘴,看清地上铺了一层惨惨的白。

——那是月华,月至中天。

她背对屋子坐在门外,半似闲暇半似等人。今晚好大的一轮圆月,亮得熟眼。

“山关北漠大荒,盘龙卧雪苍苍……”

他听得她低吟,带着调子的,是首天净沙。

“……万夫夜吼沙场。掀波逐浪……战角急催欲狂……”

忽地调转,声高了,调急了——

“君不见,万里枯野浑一色,阴风乱雪泣如歌!生前功名不予我,我辈无悔无哀戚。长誓志守汉家关,笑谈江湖豪杰义……”

她顿了顿,音调又低下去。

“……自古王侯轻芥草!芥草凭何不英雄?”

猛一伸手,便向面前一棵大树高呼:“干!”

猝不及防一声吼,“扑通扑通”,震下树上几个人。

柳怀音把身体缩进被子里,大气不敢出,静听屋外动静。

一条黑影道:“你……是何时发现我们埋伏在此……”

“从你们在两条街外讨论明晚吃什么开始。”

话毕闻水声——水应不是水,而是酒——柳怀音听着想着,眼前好像能浮现出一幅画面:沾染了月色的酒水自杯中倾倒,晶莹地划出一条线,直至落入黑昏的泥土,被吞没、被掩盖……真是可惜。

窗纸上映出一个黑影,有人逼近。

“女人,既然与你无关,便让开!”

她堵在门口,自是淡然:“你们在找人,还是在找此物?”

拍拍桌上一个盒子——显然就是那个盒子。

于是,锵锵出鞘声,来人亮出兵器,带起一片月光。

“交出此物!”他令道。

“凭什么,”她拿腔拿调,口气像个告老还乡的老官僚,“你得告诉我理由,我满意了,这东西给你。”

“放屁!”

为首的冲上前,不出所料,他立刻便倒下了。不过这一回,柳怀音清楚听到了机簧声:咯嘣清脆,“咻”一声,破风而过。

是她袖中一支轻弩,冷不防,抬手就是一箭!饶你武功再高,这么近的距离,连声都没吭,脑袋应被射穿了吧。

柳怀音忍不住拿手捂住眼睛。

果然,对方怒骂了起来:“出手阴毒!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个……”她思索一阵,一听就知在胡诌,“五毒邪煞!”

对方驳斥:“胡说八道,五毒邪煞身在江西!而且今早收到消息,他已经死了!”

“哎呀,那可真不凑巧,没把你们蒙住。”

“这女的有病!”他们终于发现了这点。但立刻作了个错误的决定。

“杀!”他们道。

这一回,不展轻弩,而是轻拍案,随之震起一股气浪!

“呃!”

数人倒下,不知她又出了什么招式,只是这一回,唯一的活口不敢骂她“阴毒”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道。

柳怀音想,一定是她的招式震慑了对方,只是,那会是怎样的招式呢?

“吾,宋飞鹞。”她还是那么言简意赅且词不达意。

“没……没听过……”那人老实道。

“没听过我,不要紧,”她显得通情达理,“我只想知道,你们和谳教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谳教的人,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说得很对,”她道,“那么换个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帮主……”

于是她就跟隔壁哪家的老头似的,长长地“嗯”了一声。“清河帮是个小帮派,昨日偶遇的三乔帮也是个小帮派。汝等在江湖上的地位比不过玉辰山庄,完全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嘶,”她好奇道,“除非你们帮主被人要挟……”

那人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清河帮的……”

她绕过话头,继续盘问:“你们帮主最近见过什么人?这你总知道吧?”

“是有……一个未曾见过的,找他……”

“知道那人是谁吗?”

“说是自称吴全……”

柳怀音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那女人好像听说过。她因这名字沉默了良久,她的沉默很不寻常,柳怀音又在幻想了:所以这个名字的主人,一定与她有一段纠葛。

不过她还是恢复了常态。

“下个问题:你们来这儿之前,告知过谁么?”

“没……”

“那么记住,下一回遇到这种事呢,要说‘告知过’,明白了么?”

一股黑墨扑向窗棂,地面月华的倒影中被溅上一道丑陋的影子。

那是血。

是她在门外手起刀落。说不定那脑袋还滴溜溜地转上两圈,两只眼睛死不瞑目瞪着,嘴巴还能一张一合……

疯子杀人,确如菜场切西瓜!

所以当她踏入屋内,他揪住被角不由高呼:“大姐你清醒一点不要砍我!”

“我砍你干嘛?”宋飞鹞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你有毛病?”

遂拾起桌上的抹布,抹了抹手里沾血的西瓜刀。

“……”

第四章、殇谳

谳教。

谳字,判也。

先祁尚未南逃之前,最后一任皇帝悦宗宁肃,生前笃信此教,以致当时民不聊生,北越卫家才趁势崛起。其后中原南北对峙至今,谳教在北方绝迹,却在南方继续横行,直到十四年前,武林中一些好汉奋起抗击,谳教才算销声匿迹于江湖。

宋飞鹞方才,提到谳教。

他不明白宋飞鹞为什么会提及谳教,为免刺激她,他也不敢问。

谁知,宋飞鹞自己说开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谳教虽亡,但各据点仍在江湖暗暗行动。一年前,我有一个学生遭他们信众毒手,一年后……”

她点上灯,手中亮出一枚铁牌,交给他。

“帮你门派搬尸的老丈,捡到这样一件东西。”

十四年前谳教被灭时,柳怀音还只是个小屁孩,所以关于谳教的传说他大抵是从书上看来。这枚铁牌,正与书中所绘的图案相同。

“是谳教的铁煞令?”他认出。

“是。”宋飞鹞道。

他几乎弹起身:“可是,我们与谳教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

“江湖争斗,有几次是真有冤有仇的,”她不屑道,“人心啊,为的是利益,你们门派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来了。”

“……”他重又跌回去。

“其实前晚,我本打算循村民所指方向追击凶手……”

柳怀音忙不迭插嘴:“追到了吗?!”

“跑丢啦!”她道,“走到一半天晚了,本想找个地方休息,然后遇上你……”

她撇撇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脑袋当西瓜砍的。”

柳怀音反应过来,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虚:“我……我没这么想……”

“是吗?”她坐到他床沿,“可是我还知道你是玉辰山庄的老幺,自小是被楚庄主收养的……不过三年前楚庄主及其夫人先后病世,他的儿子继任庄主之位——就是你师兄,楚江临。”

“天呢!这些我都没和你说过!”他惊叹道。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脸:“所以你信我能读人心?”

“难道不是吗?”他呆呆地问,已完全因先入为主的想法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小伙子!很单纯啊!”她突然身子后仰,重重拍拍他肩膀,“这种江湖小道上附近转一圈问问就全知道啦,包括我们的行踪——你以为那些刺客是凭什么找到这里,哪儿还需要专门读什么心啊!”

柳怀音躺着的,所伤的肋骨就在肩膀附近,被她一拍疼得说不出话。

“呃……但是……”

她立刻道出他心中疑惑:“……因为你梦中大叫:‘大姐不要切我头!’”

“哦,原来如此……”

他被绕晕了,一时半会没觉得她说得有问题。

宋飞鹞已转移了话头:“玉辰山下的村民答应将你师兄安葬,这几日在我家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他不禁意间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我……知道了!”

她便退开去,不太乐意多交谈的样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住在宋飞鹞的家里。他没在刘大夫的药庐,宋飞鹞的理由为:刘大夫恐受江湖之事牵连。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十五天,合计来了五波人,一一被她堵了回去。期间刘弦安有来上门复诊,见着院里的尸体差点拔腿走了,又被她拦下来。于是他即便皱着眉头,还是给柳怀音看了病。肋骨旁的线一拆,就表示柳怀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被开过一刀的所在只留下一个小口,以后会成为一道疤,这辈子都嵌在他的左胸上。

马上就要到清明了。许多人提前扫墓,山上一股香烛气。

他拄着拐站在凤凰山的墓地里,面对一座新砌起的坟。坟就造在师父师娘的坟旁,想那去年清明,同样的绵绵细雨,全庄上下前来扫墓,而今年一人前来,冷冷清清。那些前些日还说说笑笑的师兄们,现在都陪着师父师娘呢。

世事无常。

“是我……我太没用,如果我脚头再快些、再快些……及早赶回通知师兄们,或许……”

他抽抽噎噎地说着,竟就当着外人的面哭了。

宋飞鹞靠在不远,静静等他哭完。

“刘大夫果真神医,”他用力揩了下脸,“果真半个月就治好了我的伤……”

她道:“他叮嘱,你得修养半个月,不能舟车劳顿。”便转身欲离开。

“……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谳教报仇!”他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于是他注意到,阴天里,松树下,这个黑衣的女子肩膀耸动,好似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铁了心要向他们报仇?”她好像在确认什么。

“你拿了盒子的……”他指向她怀里的东西,力图证明。

“但这盒子未必对我有用,”她道,还是没回头来,“换言之,我支持你报仇,可我从没答应过帮你。”

她往前疾走几步,好像真的不打算再管他了。柳怀音心里一急,慌慌张张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两,即便行动不便,也赶紧拄拐追上。

“大姐!”他几近哀求,将那银两塞进她手里。

她只得却步,当然,她明白其中意味。

那少年还忙着给她解释:“这是我今早从钱庄提的,我仅有的私房钱!一共二百两!另外一百两交付给了山下村民。只因这几日他们为我家操办丧事,多有操劳……你手里一百两,其中五十两,给刘大夫作诊金!还有五十两——算我雇你!”

宋飞鹞晃了晃手里的银锭:“小伙子,我可是越人,你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把钱给我,我携款私逃事小,就不怕我害你?”

“越人又如何,南祁多的是越人,北方连年逃过来那么多人,也不见有谁管了!”他急急道,“我初出江湖,武功低微,只认识你一个!你武功高强,又肯救下我,我就当你是个好人!”他就差跪下了,奈何夹了竹板的伤脚并不能下跪。他绞尽脑汁,又想了个理由:“而且,你也在找谳教,我们目标一致,顺路也能做个伴,这银子大不了算我雇你当保镖……”说着他又不甘心地撇过头去:“或者,就算你不肯帮我也便罢了,只是那盒子,希望你妥帖保管,不要让与他人,若可以的话……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以免南祁又多惹上一场风波,百姓遭殃……”

她一愣,这样的说辞,确实难能可贵。

“大姐?”他还等着她的答复。一双眸子盯着她,眼仁眼白清晰分明。

“我不是好人,你永远记住这个,我也不一定帮得了你,”话虽如此,她将银两手下,“我找了一年都没找到谳教的总坛,这锭银子,烫手啊!”

“大姐你答应了!”

她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小伙子,反正不急于一时,先去办我的事。”

“哦!”

她沉下脸:“往东去五里,那里有个渔村,叫王家村……”

……

王家村后有片野林子,其实就是个乱坟堆。

宋飞鹞要办的事,也是扫墓。清明嘛。

柳怀音有些惊讶,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扫墓,一路行来只见一个个土包包,连个墓碑都看不到,更别提有人会来祭拜了。

“这个坟地里,埋的都是早夭的孩子,”她为他释疑,“早夭的孩子不入祖坟,不能装棺材,不可留碑铭,不得被祭拜,就随便埋在这里。”

他以前不怎么出庄,第一次听说外面还有这种规矩,忍不住为这样的风俗犯嘀咕。

宋飞鹞最后找到一棵树,树上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王招娣。

“我此番回来苏州,就是为了这,”她将路上买的一篮青团子摆上,“清明啊,赶上了。”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作为一个外人,按风俗本是连祭拜都不可以的。她唯有放几个青团子聊表心意,反正王招娣的父母弟弟今年是打算忘记她,不会来看她的。她对着坟枯站,一动也不动。

柳怀音想到她为了王招娣找了谳教总坛一整年,联想到自己与师兄们的往昔时光,不禁也跟着悲情流露。

“这个姑娘生前,一定与你感情甚笃……”他感慨道。

“是吗?”宋飞鹞的沉默被打破了,她道,“其实,她活着时,也难得与我说上几句。”

“啊?”

“大概……我只是对一些事,无法忍耐罢了。”

那只仅露出的左眼眯起,满是厌恶的样子,视线改换,她看向远处——原来荒坟旁的小路,几个王家村的村民经过。

“那个疯婆子又来了……”

“快走快走,当心她打你……”

他们这样说道。

但宋飞鹞似乎并不在意,只掸了掸身上的灰,便拽过柳怀音。

“走吧!”她道。

他们沿着那小路走去,又遇上几个村民,一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每每他以为她会动粗——就跟之前对付那些江湖人那样,“咻”地来个一箭——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她的情绪波澜不惊,又好像……她宁愿被那些村民当成一个疯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姐,我以为你会用内力震他们一下?”

“何必呢?”宋飞鹞无甚所谓道,“他们不是恶人,对我的态度欠佳只因他们对我不了解,我没有必要对他们还以恶言。”

柳怀音顿时语塞:能出说出这番话的人,又好像是极正常的了。

他看像那几个村民,他们走过去好远了,还时不时回头来偷看、并且指指点点。柳怀音作为名门出身,懂礼貌、识大体,对乡野村夫背后说人坏话的行径很是不齿,不由就为宋飞鹞鸣不平。

“大姐,那至少,你不辩解一句吗?”

“辩解了有用么?”宋飞鹞脚步不停,“况且我也不在乎。”

他提议道:“其实,只要你平时说话好声气一些,或许别人也不会觉得你不正常了。你明明清醒得很呢,不是吗?”

宋飞鹞的斜视着他,冷冷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与众不同是有毛病呢?”

“呃……因为……”

“一个人有没有毛病,正不正常,标准是谁来定的?”

“圣人吧。”

“圣人说我有毛病?”

“没有吧,圣人又没见过你。”

“所以我没毛病。”

“嗯??”他又被她绕晕了。

“小伙子,你们所有人都活得太过理所当然,把流于表面的事物看作是这世间的真实,”她正色道,“正如所有人以为,日月星围绕大地而转,这世间是一片海,唯有一片名为中原的陆地,位于海中央。”

这便说得大了,柳怀音更听不懂了。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问。从小到大,那些圣贤书和师兄们讲述的传说,都讲了那么一回事啊!

“呵。”而她,对他的反应只此一声轻笑。

小路上,又有人来了。

这一回没有谩骂与讥讽,行来的三两个人都锁着眉,领头一男人哭得正伤心。

阴风送来一团尸臭,柳怀音屏住气,与那支队伍错身而过时,清清楚楚看到男人们抬了一扇破门板,门板上一张草席卷了什么东西,要往林子里去……

他记得她说的,小孩子早夭,就会埋到那林子里。

柳怀音立刻收回目光,不忍看了。

“渔村近水,每年都有三四个孩子遭难,没有办法。”宋飞鹞与他道,“运气好的还能捞上来,运气不好的沉在湖里喂了鱼虾蟹,死无全尸……”

柳怀音立刻想起每年师傅都差师兄买回好多大闸蟹,全庄上下一起吃,就这村子附近产的,他吃得最多,每顿能吃三四个呢!

谁知道哪只螃蟹吃没吃过尸体。

“呕……”他要吐了,也有些生气,“孩子们的父母不看着孩子么?”

“父母要营生的,一个人哪里来那么多精力左右兼顾……”

他们说着,走出了林子。林子出口正对后村口,可窥见村口附近一派繁忙景象,然而那景象并不是男女劳作,而是一群人围在湖边,气氛压抑不祥。

“捞到了!捞到了!”湖中有人大喊,接着一艘渔舟靠岸,两个男人从舟上抬下来了什么,远远看去,又是一张草席一裹……

“啊!”柳怀音明白了什么,凑过去看时,那张裹了东西的草席已被人抬走了。听得身旁两人闲谈:“……作孽啊!家里一共四个孩子,现在还剩一人没捞着……”另一人道:“可怜呀,天降横祸,一定是一个救一个,就全栽进去了……”

忽地人群中有人大喊:“不对!这不是飞来横祸!不是!”

柳怀音随众人向他望去,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灰白的须发蓬乱,一张脸因悲愤而憋得通红。

“我家孩子听话,平日不近水边的,尤其是最近清明!他们昨日明明跟我说是相约要去城里赶集,怎么会进了湖里呢?!这……这一定是有人谋害!”他跺着脚,说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中有人劝道:“三阿爹,你还是先回去吧,哀极伤身……”

柳怀音从周遭窃窃私语中听说这老先生就是四个孩子的爷爷。

肩上又被一拍,宋飞鹞冷着脸提醒道:“小子,走了。”

“啊?哦……”他不情不愿地被她拽着,刚要离开,先前那个老头紧走几步扑通就跪她面前。

柳怀音吓了一跳,更让他惊奇地是,那老头随后高呼:“仙姑!”

“仙姑?!”他转向宋飞鹞,后者露出面具的半张脸还是毫无表情。

老头跪在地上,擦着眼睛哀求道:“去年仙姑用神通查明王老四家闺女死因,今朝求仙姑查明我家孩子死因!”

这态度,与方才遇见的村民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云泥之分!更让柳怀音惊讶的是,对方说她有神通?

什么神通?

他等着宋飞鹞解释什么,寻常人遇到这事一般都会回一句“自己没神通帮不了”云云……

“没空,”她道,“滚。”

而那露出面具的嘴角,陡然咧出了一个恶劣到极致的狰狞笑容。

第五章、猫噬

“辣子鸡丁,”她盯着菜单,“香辣牛肉,辣子炒白菜,还有两份酸辣汤。行了。”

报出的一连串菜名根本不在菜单上。

她将菜单往小二手里一丢:“再来一大盆白米饭,去做起来吧。”

“呃……”小二为难地龇了龇牙,只得道,“好,客官稍等。”

他们此时身处一家饭馆,饭馆近水,距离王家村不远,也是方圆一里内唯一的一家能吃饭的地方。现在这季节,苏州三白要上市了,来到湖边自然是要吃船菜的。

柳怀音眼睁睁看着小二过去了,就要进厨房了,就要真按宋飞鹞的指使端出一大堆又咸又辣的……

“停!”他大吼一声,惊地周遭食客纷纷掉筷子,“伙计,麻烦把辣子鸡丁换掉,来条白鱼,要今早刚捞的,不要盐过的!”

“好格!”小二得令。

柳怀音终于松了口气,向她解释:“白鱼上市了,我师娘生前说吃东西就要吃应季的新鲜东西才健康!”

“哦,弦安也老喜欢这么说,”宋飞鹞漠然道,“你们苏州人还挺讲究。”

“呃……其实大姐你天天吃肉,而且每次都吃这几个菜,不腻吗?”

他下意识捂了捂屁股:半个月,他吃了半个月的宋飞鹞秘制辣子鸡丁辣子牛肉辣子白菜辣子拌饭……吃得痔疮都犯了!

“你们苏州菜太甜,我吃不惯。”宋飞鹞表达不满,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伙计!”柳怀音再起身高呼,“少放糖,越少越好!”

“好格!”伙计应声。

他再坐下:“大姐,不甜了。”

“嗯,”她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哦,没有。”他抹了抹嘴。

“有屁快放,”她端过一碟附送来的花生米,夹起一颗丢嘴里,“小子,对别人有什么问题不要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胡猜瞎想是没有意义的。”

“不……不敢……”柳怀音结结巴巴道,“我只是觉得,刚才那个老阿爹年纪那么大了,你就算不愿意帮,也不用那么凶吧……”

“你是不是看他年纪大,想到自己师傅了?”她目光岿然不动。

“这个……”他不否认。

宋飞鹞抬起头:“我听说楚庄主在世时,是个文武兼备,且宽厚贤良之人。玉辰山庄原本只是个书院,只为广育学子,从不计贵贱。只要是来求学的学子,都能得你师傅倾囊相授。由此,他的徒弟遍布江湖,其中不乏声名鹊起者,造就了如今玉辰山庄的江湖地位。”

柳怀音惊讶道:“啊……玉辰山庄还有这种过往,师傅师兄少有提及,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要说的是,”宋飞鹞顿了顿,“普天下的老者不是每一个都跟你师傅一样有宗师的气度。”

“你说渔村那个老阿爹?”

“不,”她道,“我是说这个世间的很多人,精于为眼前的利益所算计。由此造成的苦果怨不了别人。”

又一粒——上下两排牙齿狠狠地、一口咬下!

“他们是活该。”她道,牙缝里蹦出来五个字。

“咔嗒、咔嗒”,清脆悦耳。

然而,咬下的、咀嚼的、吞咽的,仿佛并不止那一粒花生。

“你!”柳怀音想辩驳,然而话到嘴边,气势总是低个一头,“人家毕竟刚失去四个孙子,你不好这么说……”

“我早言明,我不是什么好人。”她道,神色岿然不动。

“……”

“是你要雇我。现在后悔,来得及。”

柳怀音张了张嘴,他觉得他又不了解她了。也是,这类绝世高人都是脾气古怪难伺候,说得好听叫“亦正亦邪”,说得难听点就是“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他差点就起身走了,走一步,被脚上夹好的板子绊住,他又坐下了。

这时,第一道菜端上。

“辣子炒白菜!客官慢用!”

小二拉着长调吆喝,柳怀音立刻后仰,意图离那一盘红里透白的菜远一点、再远一点。

“大姐,”他谨慎地盯着辣子炒白菜,“其实一下子溺死四个孩子,也是挺困难的吧?”

“谁说的,一个救一个,就全栽进去了。”

——她在吃了,又是从辣椒开始吃起的!

“可是第一个孩子怎么会进湖里的呢?”柳怀音装作看不见,“现下初春,湖水尚冰冷,未到嬉水的时节。要说是失足掉下去的,也不可能,毕竟我方才看过了,从岸边到捞尸的地方那一长段距离,水其实很浅,才到小孩子的腰间,若要溺水,那便只得溺死一个,其他人下去救一探便知深浅,知了深浅便不可能一个连一个溺死那么许多,更不可能漂那么远……”

“你想说什么?”她停筷子了。

柳怀音的声音变小而来:“你……你之前说,王招娣是被溺死的,是吗?”

“没错。”

他见她反应,底气又足了起来:“这回也是溺死的,许是之间有关联,能顺藤摸瓜抓到谳教的人呢?”

她立刻否然:“这次,跟谳教无关。”

他狐疑:“你怎么知道呢?”

“小伙子,你还真是不死心!”她一巴掌拍向他肩膀,力道之沉令他身子矮了三分,大气也不敢出。

“喵~”

底下忽来软绵绵一声,打破了他们僵持的气氛。柳怀音低头一看,是只刚断奶的狸花猫崽,毛茸茸的一团,蹭着他的脚讨吃的。

“噫……好小的小猫咪!”他忘记了宋飞鹞,立刻弯腰摸摸小猫头,店小二闻声立刻赶来将猫抱起。

“抱歉,二位客官,这是掌柜家养的猫!”

“刚断奶呢?”宋飞鹞问道。

“是啊……个小东西这么不怕生,叨扰客官了……”

她转而问道:“这猫,有兄弟姐妹吗?”

“哦,有有……”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也打算养猫吗?掌柜的正愁没处送,给你一只!”

“不,我不养,”她正色道,“我是想问,这只猫,没活下来的兄弟姐妹,有几只?”

“咦?这……”店小二看看她再看看柳怀音,继而挠了挠头。

这问题是相当古怪了。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那几个孩子是怎么溺死的么?”她突然向柳怀音发话。

“哦……啊?”他反应过来,瞪大双眼,“大姐,你真的知道真相?”

“反正不忙,可再去看看。”她顺着他道,还是那么语意不明,“然后么,我们走着瞧。”

事儿便这么说定了。

……

他们重新来到王家村的时候,王老三家的院子外围了三层人,隐约听得内中有人吵架,一方指责,另一方辩驳。

“你怀疑我?你碰上个赤佬哉!”

“一个月前我家二蛋还跟你儿子为了鱼塘的事情吵了一架!一个月后我四个孙子全死了,你敢说跟你没关系嘛?!”

“勿要瞎七搭八!我害你孙子干嘛,小辫子每趟见我都叫我一声六阿爹,我每趟还给他们糖吃,你做人要讲良心勿好凭白瞎讲人啊!”

院子里站了两个老大爷,一个是王老三,另一个看来就是被怀疑的凶手。他们吵个不停,村里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并没有哪个想上去劝阻。

“不要靠近,”他们站在人群外,宋飞鹞拦住了柳怀音,“就在这儿看。”

那围观的村民有人听到了动静,回头发现宋飞鹞,不禁调笑起来:“咦?疯婆子回来啦?”

人们循声纷纷来看,无意间让出了一条道,恰好让王老三看她个正着。他甫一见宋飞鹞,便没好气道:“你不是走了吗?!还来做啥?”

他的态度变了,之前还可怜兮兮一口一个仙姑,现在恶狠狠地,跟着众人一同叫她疯婆子。

“我路过,”“疯婆子”冷着脸,“请你们继续。”

王老三讨了个没趣,一口恶气又被打断,只得训起一旁的儿子,怪他没看好孩子。

王老三的儿子抱着头,蹲在一旁台阶上,听得多了也火了,辩驳道:“干我什么事!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随即“喂”一声,从屋里吼出个女人来。

那可真是个相当细弱的女人。柳怀音想,自己大抵是名门正派的少女见得多了,对于这种乡间的村妇竟生出些不真实的念头:哪儿有这样人啊,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头就这么低垂着,很卑微的样子,甚至不敢向周遭多看那么一眼。

“爹……”她微弱地喊了一声。

那个被她喊作“爹”的,手指头都戳到了她的脑门上:“都怨你啊晓得!说带他们赶集,怎么会……怎么会出这种事……”

“爹,对不住……对不住……”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围观中,有那知情的见此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原因还不是打家婆打得东西都烂了才会上集市买东西。”

“打家婆?”柳怀音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对啊,他……”那知情的半掩着口,向他神神秘秘道,“打起家婆来全村都听得见。不信你问她。”

他一指宋飞鹞,显然宋飞鹞在这村里住得久,也是略有所闻的。只是她现下一言不发。

王老三放下了跟邻居的争执,现在他们一家子怪媳妇,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没什么好看的人。围观众人逐渐散去,一边还在互相窃窃私语。

有人道:“听说那天连盆都打瘪了,四个孩子都打伤了……”

有人道:“老三头他爷其实不是苏州人吧?听说是入赘的,北方来的……”

“哦,难怪这么野蛮,”其余人等作恍然状,往宋飞鹞方向瞥一眼,“北方人的种……”

“走。”

柳怀音刚想说什么,又被宋飞鹞拽过,一直被拽到了湖边,尸体被捞出的地方。

她望着湖,沉吟片刻。

“我住在这村子里四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家的男人打老婆孩子,打得可响。”她平静地说。

柳怀音听得不可思议:“这种事,没人去劝的吗?!”

“劝有什么用,即便和离,娘家也不接纳她。她这辈子就只能住在这样一个家里,任凭打骂。”

“怎么这样啊!”他不能理解,“我师父师娘一辈子没红过脸,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

宋飞鹞侧过头:“你以前不怎么出玉辰山庄的吧?”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

“那么小子挺好,普天下这种事多得很,人们早见惯了,”她耸耸肩,“你以后也会见惯的。”

“我不要!这种事错的就是错的!我这就去劝……”他说罢,当真拄着拐一跛一跛地回过身……

“即便劝,她的小孩也回不来了,”她喊住他,告知了真相,“那四个孩子,是被她溺死的。”

“你说什么?!”柳怀音更是惊诧,如闻天方夜谭。

村口,有几只猫跑过。苏州地方近水鱼多,渔村常爱养猫。

“你知道么,母猫一窝好几只崽,可不是每只都养得活的。有时生得太多,母猫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猫崽子沾上人的气味,母猫就会把猫崽子吃掉……”宋飞鹞沉声揭开了一个事实,“因为她会认为,猫崽子可能活不下去,那还不如被生出他们的自己杀死会比较好。”

“……”

她盯着湖面:“那家的女人,被打得活不下去了,就领着四个孩子,从那头的浅岸入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湖中心。孩子矮小,先被没顶,有那挣扎的,被她活生生按进水中……”

柳怀音听得浑身发寒:“大姐,怎么说得跟你正见着似的呢?”

“是啊,因为我正是能见着,”她道,“你不是想知道他们口中我所身负的神通么?”

遂指向被面具盖住的那只右眼:“这只眼睛,能看到死者的记忆。”

另一手,拍向柳怀音的肩膀,接着扬起下巴,向那湖心示意:“你看。”

他定睛看去,湖心果然有站了两个人,而方才明明是没有的。

“那……那是!”他赶紧上前几步,那湖中,果真有个高个的,正将矮个的往水里按——所见画面太过真实,几乎令他呼救,然后下一瞬,湖还是那个平静如常的湖。

“……很快,孩子们都死了,”她面色如常,继续诉说,“可大人怵了。那个母亲在生死关头畏惧了,跑了回来……”

“她回来后,会跟村里的人说,孩子们不慎落水,她是为搭救孩子衣服才湿的……这样拙劣的谎言,随便一个衙门的捕头都能拆穿,”她终于改换视线,看向他,“可惜,你们南祁没衙门。”

“……”

南祁确实没有衙门。帮派各地分而治理,帮派就是衙门。然而帮派毕竟不是衙门。

“南祁没有衙门,所以这件事也没必要拆穿。毕竟,村中动用私刑用猪笼淹死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她道。

“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少年紧紧攥住腋下的木拐,攥得指节发白。

他是真的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能,”宋飞鹞又指向另一个方向,“一年前,那个地方,原本有座念慈堂。”

他看去,那里确有一座建筑,只是缺了个角,荒废了的样子。

她道:“那里面,原本是一群被家里逼婚,嫁了没有未来,不嫁更没有未来的女人。她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可傍身的技能,唯有聚在一起,抱作一团。日子久了,她们真的以为,凭着这个念慈堂,就能成为反抗命运的女人的避风港。她们憎恨男人,同仇敌忾,但也因此党同伐异——女人一旦入堂,便没有退伙的可能,除非死。”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两口。

“你现在知道了么?王招娣是被她们溺死的。她为躲父母逼婚而进了念慈堂,又因结识情郎想要退出……她们没有给姐妹机会。杀女人者,同为女人。”

她顿了顿。

“而那个念慈堂,背后的资助者,却是谳教一个堂主——男的。那些女人对此并不知晓,她们全被他利用了。”

“你看,讽刺么?”她又笑了,是苦笑,“然而更讽刺的是,即便如今谳教已从本地根除,还是发生了这种事。所以,其实根源不在谳教如何,而在女人轻贱,人皆可欺——男人这么认为,女人也一样。世间人将之视为常理,那么会发生什么,不就都是理所当然的了么。”

故事讲完了,她把酒葫芦系回去。

“小子,你现在觉得,这个世间是怎样的?”

她要离开了,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值得逗留的理由了。柳怀音傻乎乎地还愣在原地,他一定因刚才的所见惊呆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见得到鬼,更遑论鬼的记忆了。

“大姐……你……真的有神通……那就是说……”他想了想,又低头啜泣起来,“那天在玉辰山庄门口,你看得见我师兄们……的鬼魂,对不对?”

“嗯。”

“那他们……他们……”他说不下去了。

“死者死时怎么样,死后就怎么样,别多想了。”

相似的问题,习惯的答案,往昔那么多的生死过目,她早已不会为之动摇。直至步伐一滞。

就在那排倚岸的柳树旁,依稀有一个淡色的身影。她恢复如初,还是生前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

……

“先生,如果我死了,我爹娘肯定不会记得我的。那你可得记得,要给我多上一年坟呀!”

“小丫头片子,别乌鸦嘴。”

“阿好啦!”

“好吧,我答应你……”

……

——是啊,清明啦。

了却心愿的鬼魂,向她欠了个身。

然后,这一点淡薄的魂灵,便也就此消散了。

第六章、愚氓

夜风凄凄,盘旋几回,仍带不走停滞了许久的憋闷。

雨还是没有落下来。

沈兰霜蜷着脚窝在废屋一隅,警惕地盯着屋中一团火。篝火旁坐着一个男人——一个背影宽大,看起来颇为可靠的男人——正烤着两条鱼。一共两条,一条是他的,一条是她的。

可她一点也不想吃。

“你放我走吧……”

这是今日,她第几回的哀求了?

男人失望地回过头:“你还是想回家,是不是?”

真是张英俊的脸庞,她想,轮廓棱角分明,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两片紧抿的嘴唇,都强调着他作为男人的坚毅,也同时象征了某种偏执的尖锐。

这张脸庞,一度魅惑了她。

沈兰霜心底里小小地叹了口气,然而……

“是!”她斩钉截铁。

不出所料,她激怒他了:眼看那个男人骤然起身、逼近,气势汹汹地向她冲来,而那两条被烤着的鱼掉进火堆,可怜兮兮地化作了乌有……

“我不会放你走!”他怒然,铁箍似的两只手攥紧女人的肩膀,“我林长风看中的女人,就一定要得到手!”

好似附和他歇斯底里的这一喝,突然间,头顶轰隆巨响,屋顶倾塌一片,直直向两人砸去!

“什么人!”

林长风回身一掌,乍见零碎砖石木块之中,一条黑色身影随之从天而降——翻手之间,竟将他所出之掌力皆数化消于无,转眼再出手,连点他十二处大穴!

黑影落地,林长风应声栽倒。此时才仰面看清,那站着的不速之客,是个戴着面具的陌生女人。

木头受热炸裂,从篝火中传来轻微的噼啪作响。

她的面具映着火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兰霜,快跑!”林长风刚喊出声,谁知屋顶上又跳下个人。

这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身子骨挺单薄的样子,背上背的剑比他胳膊还粗。并且出口不知所谓:“大姐,你果然还是要多吃鱼……”

“是……何方高手……前来寻仇!”林长风全身动弹不得,现在跟他方才所烤的死鱼没什么分别,连说句话都十分艰难。但他还是要问一声:“难道是……沈家……所派?”

“沈家?”那少年显得有些发懵。

林长风道:“若非沈家的人,便是来找我的……那么……至少请放过无相干之人……”

那女人一指惶惑不安的沈兰霜:“我们在屋顶可听清楚了:她是你所恋慕的女人,不算无相干之人。”

“你!”林长风咽下一口怒气,“好,今日老子算认栽!敢问阁下师承哪门哪派,让我也死个明白!”

“吾,宋飞鹞,”她就地一坐,悠然道,“无门无派!”

……

七天前。

两人同坐一匹马,还是那个姿势,他在前,她在后。

柳怀音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大姐,你……怎么老有一根硬邦邦的……顶着我呢……”说完,他捂住脸,这话真尴尬。

“哦,不好意思,是我的剑。”

她调整了一下剑的位置。

那是柄一色黑的剑,两掌宽,长三尺,不知几许重。这把剑一直挂在她的马上,但柳怀音却从未见过她用剑出鞘。所以那黑色的剑鞘之下到底是一条怎样的利刃——柳怀音还真是有些好奇。

“大姐,你找到谳教教主后,要怎么办呢?”

宋飞鹞想了想:“大概……把他提起来,跟他聊聊?”

“聊聊又能如何?”

“是啊,确实不能如何,”她道,“要不,还是打他一顿吧。”

“打……?”

柳怀音想象了一下宋飞鹞怒打魔教头子的情形——他江湖经历尚浅,没见过大场面,所有的想象差不多也都是基于那些演义小说。所以很自然的,他脑袋里浮现出一幅女的“鲁提辖”三拳打死谳教“镇关西”的神奇场景,这场景解恨,但也没能令他高兴多少。

“就这么离开,师兄们的七七都没做完……”他不甘不愿道。

宋飞鹞规劝道:“你继续留在苏州,不过是招引刺客。你若不幸身亡,玉辰山庄就真的无人了。活人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你暂避,你师兄们在地下不会怪你的。”

柳怀音叹道:“大姐,可是谳教该怎么找呢,好像也只能等他们上门再问个究竟……”

宋飞鹞道:“没用,上门之人都是卒子,所知甚少,抓住他们也问不出什么。”

“哦……”柳怀音冷静下来,撇撇嘴,“那接下来,是去找刘大夫么?”

“干嘛找他?”宋飞鹞反问。

柳怀音对她的反应有些讶异:“得把五十两诊金,付给他呀……”

“不用!”宋飞鹞手一挥,断然道,“我有三百两被他压着,这几年我就花了一百两,所以他还欠我两百两,没收五十两后,他还倒欠我一百五十两,你看我算得对不对啊?”

柳怀音挑了挑眉:“嗯,对,但是刘大夫为什么要压你的银两?”

她道:“因为他天性婆婆妈妈啰哩八嗦,我这个事要管,那个事也要管,烦死个人。”

“呃……”柳怀音小声嘀咕,“不过,你俩关系真奇怪,他是你义兄,说话口气却跟我师娘似的……”

突如其来又一巴掌拍上他肩头:“你的意思,他像我妈?”

“呃是……”他发现她立刻就把自己的腹诽给说出来了,忙改口,“呃,不是……”

但来不及了,肩头又是猛地一沉,语气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小伙子,你的观察很敏锐啊!”

——这有什么好夸赞的!

“过……过奖……”

柳怀音不动声色地扭过肩,躲过了她的大巴掌。他不喜欢被她拍肩膀,毕竟,他可再也不想看到那些……什么什么了……

“大姐,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呀?”他悻悻地问。

“你不是关心盒子么?当然先处理盒子。”宋飞鹞道。

“哦……可是该怎么处理呢?”

“问你啊,南祁本地,有地位可媲美皇权,但比皇权靠谱的帮会吗?”

他闻之眼睛一亮,起了兴致:“啊对,南祁以两帮一会为首,天下大小帮派,都只听两帮一会的差遣。”

“两帮一会?”

“没错,就是漕帮盐帮和天下同盟会。天下同盟会之主统御武林,每十年选一次,我记得去年有位刚上任,”他挠了挠下巴,“名字好像……叫做枢什么……墨白……”

“那就去找这个枢墨白。”她断然道。

柳怀音道:“不过距离此地旅途遥远,天下同盟会总舵远在浙江呢,得走好多天。”

“你认得路么?”她问。

“不认得,”柳怀音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路痴。”

于是,这一段路上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太好意思的沉默。

“……你师伯把盒子交给你的时候知道你是路痴么?”宋飞鹞耐着性子道。

“不知道,”柳怀音理直气壮道,“但息恨江到玉辰山庄的路,我还是认得的。我又不是傻子!”

“哦?”她表示怀疑。

柳怀音又挠了挠下巴,心虚道:“……我……一路问路摸过去再摸回来的。”

——难怪那些追踪他的歹人走大路难寻他人影呐!

宋飞鹞沉吟片刻:“那我们也只能一路问路,摸到天下同盟会总舵了。”

“抱歉……”他低垂下头,越发觉得自己没用了。

“你路不认得,里面的人总认得一二吧?”

柳怀音蓦然抬头,他又有了底气,拍着胸脯打保票:“那当然!江湖中人我都熟的很,你放心好了!”

于是,一个时辰之前。

“那个女孩子,无论衣着佩剑还是举手投足皆非寻常女子,理当是哪个名门正派的女儿。你认得么?”

他们趴在屋顶上往下偷窥,宋飞鹞冷不丁低问,问得柳怀音一噎。

“对不起,不认得。”他语气平板,露出一个并不发自内心的、有如便秘般的微笑——只为努力维持自己最后的面子。

这个破庙是他们今晚的栖身之所,不知怎么的那一对男女就从远处争吵着过来、又不知怎的宋飞鹞非得带他一飞冲天,趴在屋顶上鬼鬼祟祟地听闲话。柳怀音作为一个名门出身的少年,对这种听人壁角的事,本来是拒绝的。

“大姐,我们躲什么……”一开始,他还抱怨。

一个时辰之后。

柳怀音看得津津有味。

“我不会放你走!”底下那男人攥住了女孩的肩膀,“我林长风看中的女人,就一定要得到手!”

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撕扯衣服。

“噫,禽兽!”

少年义愤填膺了,一撸袖子正要路见不平,

“剑看好。”

迎头接过一柄黑长的玩意,柳怀音还未来得及反应,随着“卡啦”一声脆响,就见宋飞鹞维持坐姿,以一种超然淡定的态度和神情,连人带瓦坠了下去。

“啊!大姐重得把房梁压塌啦!”柳怀音不由惊得高呼,“都叫你多吃鱼,少吃肉!”

……

现在。

“来,姑娘,说说,”她施施然,目视沈兰霜,指向林长风,“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七章、解围

宋飞鹞。

不知何许人也。

林长风想了一圈,确定以前从未听闻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不过行走江湖之人大多改名换姓,看她武功诡异内力惊人,恐怕是哪个退隐了的高人不愿显露真名。

女人,三十岁左右,北方口音……

林长风思前想后:若是来南方避难的北方高手,那他便真不认得了。

北方人在南祁并不稀奇。

大街上,随便抓一把就是——说是被北越亏欠便逃到南祁来,再也不回去的。这样的人很常见,南方人早已不以为意,南祁朝廷没有能担事的衙门,更不会去管了。

可是数来数去,往昔听闻的北方武林中,能有哪个高手符合现下此人的特征呢?

他遂将目光转向那个后跳下来的少年。这少年口音,倒不似北方人。

林长风冷笑:“她叫宋飞鹞,那你又是什么人?”

他大风大浪见得多,即便是全身不能动弹的情形,也试图从这俩人的三言两语中推断他们的来历。

“我……”少年还未及开口,那女人的独眼一瞪,他便闭上了嘴巴。

“他是我一跟班,叫小李子。”宋飞鹞随口道。

听上去像个小太监,看那少年一脸不乐意,显然这也不是个真名。

眼看难以套出对方端详,林长风转而出言讥讽:“呵,趁人不备,暗中偷袭,非大丈夫所为!”

本欲以言语相激,谁知那女子勾起唇角:“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算不得偷袭,是你色心上头未及觉察罢了。输就是输,是丈夫,就认了吧。”

林长风说不过她,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之不出,咽之不下,只恶狠狠瞪着她,势要把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这么看着我作甚,我只是个过路的,不是你仇家,不想杀你,”她淡定,遂向一旁道,“姑娘,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兰霜至今未发一言。她一开始惊惶失措,如今明白对方没有恶意。在南方,侠义之士众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也不算什么稀奇。

可她还在犹豫,犹豫了好一阵,直至一旁的少年等得打了个哈欠,她终于开口了。

“女侠,请放了他吧,算了。”

初时,这声音嘤嘤似呢喃,细微不可闻。

“哦?”宋飞鹞不依不饶,“他要轻薄你,你就这么算了?”

沈兰霜侧过身,尽力避开林长风的目光,声音终于大了些:“因为……一年前,我随姨母出外省亲,碰上流寇,随行的镖头仆从都死了,是他救了我,还一路护送我和我姨母回家。他是我的恩公。”

“哼!”

身后传来林长风的愤愤之音,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宋飞鹞道:“说下去,他现在这样,为难不了你。”

沈兰霜红了眼眶:“……是我父亲一时冲动,要将我许配给他,谁知……谁知后来……知晓他做的营生,便又反悔,给我另寻了亲事,然后……他上门多次纠缠,至今日……将我虏劫到此地……”

林长风好似得了什么口实,理直气壮道:“所以是你们沈家出尔反尔,现在反成了我的不是!你爹不是东西,你偏听他的——”

“慢着,”宋飞鹞打断他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让人家老爷子反对?”

这话令他被噎了好半天。

“……林某四海为家,平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自问不愧对任何人!”他最后,这样解释。

“哦,原来不也是个贼。”宋飞鹞评断道。

“贼又如何,盗亦有道!”他气冲冲地辩解,“你个北方鞑子懂什么!”

“北方鞑子,是啊……”她扬起下巴,“但咱北方有衙门!像你这样的盗匪,一早被拉去充军了,还有能耐在这儿强迫民女?”

“对,说得对!”一旁的少年连声附和。

“我没有强迫她,”林长风自觉理亏,但还嘴硬,“她是……愿意的!”

此言一出,两人纷纷摇头。

“听听,厚颜无耻!”宋飞鹞道。

“就是,厚颜无耻!”那少年应声。

“够了!别说了!”沈兰霜突然回身,叫住了两个陌生人,“我并不愿意的!但是我沈家确实负他在先,所以……我也不会怪他……”

“为什么呀……”少年不解。

“我一早想好了,若他对我真的……”她咬了下唇,泪珠子掉下来,“我就当场咬舌自尽,既能维护沈家清誉,又能对你……有所交代了……”

——男女之事,果然复杂……

少年不敢评判,目光滑向了林长风。

“你……宁愿自尽也不愿意与我远走高飞……为什么!”林长风情绪激动,悲愤不已,“你爹有门第之见,你也跟着自欺欺人!为什么你要一再逃避自己的心意!”

少年的目光再次滑向沈兰霜。

“我没有!我对你已确无半点男女之情!是你误会了……”沈兰霜的激动之情较之林长风不遑多让,“还将我从家中掳走,打伤我爹我兄长……又想轻薄我……”

“我对你的那点喜欢,早已荡然无存,”她顿了顿,重重道,“我讨厌你!”

“行吧,我有个主意,”宋飞鹞终于起身,适时插入到他俩中间,“姑娘,我在上面听了一个时辰了,你这么讨厌他,我给你个机会。”

她从靴子里摸出一个小匕首,刀柄塞进沈兰霜的手中,指向趴在地上的林长风。

“来,捅他一刀。”

——太直接了!不愧是北方来的硬姐!

少年的目光里除了惊奇之外,还带了些许崇拜。

“不要往死里捅,留他半条命。那样他既不会死,你的气儿也会消。”她道。

——小惩大诫而不伤人性命,宗师风范!

少年的目光里更多了稍许敬重!

“兰霜,你当真要杀我?”那男人又说开了。

“我……我……”

沈兰霜双手握住匕首,却畏畏缩缩地,连看他一眼都不敢,浑身更抖个不停,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多挪一挪。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来!”林长风一咬牙,莫名逞起了英雄,“能死在你的手上,林某无怨无悔!”

生死关头,男人的尊严令他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显出好一番无所畏惧的气魄来!

“好一个无怨无悔,”宋飞鹞赞一声,“不过拿错了。”

她靠近沈兰霜,轻轻巧巧地拔出刀鞘,两指夹起匕首,收回:“这个归我。”换以刀鞘入其手:“那个归你。”

破庙中,火光里,在场其余三人齐齐看向她——沈兰霜和林长风,似乎终于发现这位“宋女侠”有什么不对头了。

少年的嘴角抽了抽:“大姐……你给她刀鞘干什么呀?”

“当然是用刀鞘捅他,”她信步来到林长风身后,猝不及防一把扒下他裤子,“——这里!”

男人常年习武,与他浑身的肌肉相衬,两瓣屁股也同样结实有劲儿,此时映着篝火,着实光洁可人!

“嗯,身材确实不错。”她摸着下巴,不忘品评。

那位少年,翻起了白眼。

“士可杀不可辱!你不可太过分了!”林长风目眦欲裂,羞愤难当!

“怎可称为辱呢?既然你认为她钟情于你,你又恋慕她,那便是两厢情愿、鱼水交融,她[哔]你与你[哔]她又有何不同!”宋飞鹞轻描淡写,强词夺理。

“胡言乱语!男子汉大丈夫,被如此对待……怎可与之等同!”

“哎,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心爱的女人,忍便忍了。”

“绝不能!你再敢近前,我就咬舌自尽!”

“年轻人,动辄咬舌自尽,”宋飞鹞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咬舌,其实是死不了滴,最多缺了舌头当一辈子哑巴。”

“你!”

林长风说不过她,但仍不甘,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情绪。

而宋飞鹞,冷眼看着他的变化。

“是啊,你宁愿自尽也不愿丢了男人的颜面,”她淡淡点破,“你自觉不可受辱,方才对她却差点下手……她一个女儿家,比起你个大男人,受辱便无妨了是么?”

他蓦然清醒,然而这时再看,沈兰霜的表情已与原来不同。

“我刚才,一时冲动……”这一晚,他头一次低头,但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我只想回家,这种事情,我不想做。”沈兰霜漠然地把刀鞘还回,脸撇向一旁。

“兰霜,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他说。

“……”

“我林长风一生,从未真正对谁动心,除了你!”

——真动听。

“兰霜愧不敢当……不知何德何能,承蒙林大哥如此厚爱。”她冷冰冰地说。

“你与别个不同,你……”他还试图挽留,用这趴着的、光着屁股的姿势。

她道:“这话也是,你总是说我与别个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你说。”

沉默许久。没有回音。

因为林长风说不出。或许连他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于是沈兰霜替他说了下去:“因为我对你屡次拒绝,你得不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林长风心头一阵火气上涌:“胡扯!你怎能这样看我!”

但他只能这样骂着,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辩驳。这个男人被牢牢钉在地上,除了一张嘴,真的无法对她做什么。

沈兰霜平静道:“我以前只听你有过很多女人,你说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可我怎么知道,若方才被你得手,将来有日,你会不会与另一个姑娘说,跟我也是逢场作戏。”

“……”

“林长风,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接触过什么男人,可我知道我爹。我爹一共十房小妾,每个都听过他的甜言蜜语。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他的女人们也全都听过,包括我娘。”

她叹道:“这位宋女侠说得对,若你真心爱我,又怎会不顾我意愿妄图强迫我;若你真心求我原谅,被我辱回又如何?”

“兰霜……”

“所以不是我要违背心意,是你——并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也教我不敢向你回以心意。”

她的话,对林长风或有所触动。

“这些话,为什么你以前不与我说?”他道。

“你有给过我好好说话的机会么?哪次不是强词夺理打断……”她抽噎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很怕你,因为你武功高强,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这个平日不可一世的男人,爬得那么低,连动一动脖子都艰难,偏还努力仰面朝她望来……

——然而这男人今日这幅模样,又是真可怜。

她赶紧再避开那目光,缩到宋飞鹞身边。

“多谢……女侠相救。”她道。

宋飞鹞点点头。

“沈兰霜!”

倒在地上的男人怒不可遏,他知道她打算离开了。

沈兰霜在他的吼声中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道:“可否劳驾女侠送我回家,顺便到舍下作客,以答谢女侠相助之恩,也让我沈家尽些地主之谊……”

“可以。”宋飞鹞不与她客气,示意少年先把她带出庙门。

那男人还在吼:“沈兰霜你给我回来——!”

不过,沈兰霜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宋飞鹞。

她蹲在他面前不远,他便噤声了。

“不说话,但仍不服气,”她笑道,“两只眼睛都气得赤红赤红的……没必要,您这样儿真没必要。”

“呸!”

突如其来一口唾沫,林长风憋了许久,原来就为了个这,可惜她蹲得远了,唾沫没够着。

“啐我?啐不着。”她抬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今儿我就玩儿你了,你恨我,就如那姑娘恨你似的,你知道为啥吗?”

“莫将我与你这疯子相提并论……”

“怎不能呢?我玩你,正如你玩她,你管那叫爱啊?”她用鼻孔出气,哼一声,“你爱她,如猫爱耗子、老鹰爱小鸡、狼爱兔子,只为将猎物玩弄于股掌,最后吞了,吞到肚子里,再去找下一个。”

“我没有……”林长风断然否认。

宋飞鹞站起身:“小子,好好想想,如果她也能如我这般把你像这样钉在地上,你连她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她也无需你救,她救你还差不多——你还会爱她吗?”

随即转身步出庙外,就在即将跨过门槛之际,背后终于有了答案。

“我……会!”

并不怎么肯定,但倒也答得坚决。

“真的吗?哈……”

她在屋檐下停步:“那还真是……拭目以待。”

第八章、豪门

柳怀音的腿脚自认已痊愈,将马背让给了沈兰霜,自己跟在宋飞鹞背后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天色渐亮,破庙被远远甩到身后,沈兰霜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也哭得令柳怀音摸不着头脑。

“大姐,那姑娘她哭了。”他犹疑,不知要不要去安慰她。

“嗯,”宋飞鹞依旧很淡定,“是伤心吧。”

柳怀音不解:“摆脱了一个禽兽,为什么会伤心?”

于是宋飞鹞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熟门熟路地分析道:“恐怕是因为爱过的缘故吧。”

“啊?爱……”柳怀音,一个纯洁的少年,还没恋过谁,这下就更不明白了。

“这嘛,”宋飞鹞感慨道,“对世人而言,情窦初开时的恋人,总是最难忘怀……”随之回头问道:“姑娘,你家在哪里?”

“不……不知道,”沈兰霜大力抽噎着,“我……我不认路……”

宋飞鹞耸耸肩:“唉,跟你一样,路痴。”

柳怀音翻了个白眼。

“不过……”沈兰霜擦干净眼泪,平复了好一阵才能好好说话,“此处嘉兴地界,问起沈家无人不知,所以可以一路问询……”

“嘉兴沈家……原来这里已是嘉兴地界了!”柳怀音终于想起,“姑娘你是嘉兴沈家人,那敢问你爹可是鼎鼎大名的沈睿老前辈?!”

“那是我伯父,”沈兰霜郁郁寡欢道,“不过他最近病了,否则,那恶人岂会将我从家中掳走……”

柳怀音道:“怎么会病了呢?找大夫了吗?”

“这……”她欲言又止。

沈家是大宅,占地就要百亩,要找到并不难。

他们随着路人的指点,花了约莫半天的功夫,终于摸到了沈家的大门。柳怀音吓了一跳。

明明正晌午,别处都是晴空万里,唯有沈宅上空一团乌云萦绕不散,仿若那些鬼故事里什么邪祟冲天的鬼气,甫一靠近更觉凉了三分,朱红的大门大剌剌地开着,还有阵阵阴风扑面……

柳怀音结结巴巴地退了一步:“沈姐姐,你家……好特别啊……”

沈兰霜却注意到了什么,往围墙东面去,那边还有一扇小门,小门口一个道士在开坛作法,黄符撒得到处都是,举了个金钱剑正“天灵灵地灵灵”地抽个不停。

沈兰霜绕过那道士,径直冲向门边一男子。

“四哥!”她唤他一声,不满地指着那道士,“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她那四哥回过神,赶紧上前喜道:“霜儿!你回来了!真的是你!”然后他吞吞吐吐地问起:“那……那恶人……”

“他被治了,是这位宋女侠救了我,”沈兰霜转言道,“爹和大哥怎么样了?”

“他俩……”男子蹙起眉头,“你……要不先进去见,让他们有个心安为好。”

沈兰霜来不及向她四哥说明,赶紧道一声“抱歉失陪”,便先行匆匆忙忙地进家门了。

那道士一旁唱道:“……驱邪辟鬼,百无禁忌……”

嘈杂声中,男子向他俩拱手道:“多谢二位搭救舍妹,在下沈元秋,见过宋姑娘。”接着扫向柳怀音:“不知这位又如何称呼……”

宋飞鹞顺手将柳怀音拽到跟前推一把:“他是我家少爷,李慕白。”

——怎么又成你家少爷了??

“哦,李公子!”

沈元秋向他作揖,柳怀音不好不回。

不过,沈元秋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直起身后慢悠悠道:“可是附近好像并无姓李的大户人家。”

宋飞鹞大方直言:“不是本地人,苏州来的,正赶路去杭州。”

“原来如此,”沈元秋叹道,“二位抱歉,正值我家多事之秋,本该替舍妹好好答谢二位,可是……你看现在实在不方便,要不我差人去隔壁客栈开两间上房,请二位前去暂住一宿,待明日再差人请二位上门与家父一叙……”

话音刚落,“砰”一声,那道士的神坛炸了一地,柳怀音吓得躲到宋飞鹞身后。沈元秋也十分意外,尤其是那黑狗血一同炸开,洒了那老道满头满脸,样子就更是怖人了。

“不行,”老道慌忙忙收拾起东西,“阁下宅中的厉鬼过于厉害,贫道搞不定,麻烦另请高明吧,告辞!”

说罢一溜烟就跑了,连挽留的机会都没给留。

“这都……第三个了……”沈元秋垂下头,对着满地黄纸欲哭无泪。

“我看区区一个林长风,搞不出这么大的阵仗。”宋飞鹞望向高空那团云,“你们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元秋为难道:“这个……说来话长……”

……

沈兰霜急急小跑,一路上家丁仆役向她投以诡异的目光,行到厅堂口,先听得她爹说话声。

“……若不是大哥病重,那小子得不了手!”

随之,是她大哥。

“梁家找来的道士,也不知看不看得好……”

于是她爹无奈道:“没想到我沈家风光,如今只看天意了,若不是一月前……”

……

“一月前,大伯生辰。大伯膝下无子无女,寿宴是我爹给他操办的,”沈元秋叹道,“酒席邀请了不少人,都是大伯和爹的江湖同道,理当每个都认识,但……半途中出现了不认识的人。”

“是来找麻烦的对手吗?”

“呃,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沈元秋按住跳动的眼皮,“因为那天酒席后半,家里的男人都喝醉了,所以是事后由不喝酒的女眷转述。说是那天酒席一直吃到深夜——本来不该吃到那么晚,但一整个酒席,偏偏从头到尾未有一人离开……伺候的丫鬟想给客人们倒酒,但却发现,那些客人们不喝酒,也不吃东西,就只是干坐着。到后来,一整个酒席都静了,席上的蜡烛都烧完了,待丫鬟们找火折子把蜡烛都重新点上,这时发现,方才满堂的宾客,突然全都不见了。”

“什么意思?”柳怀音问。

沈元秋阴森森地道:“意思就是:第二天找宾客问询,原来有的宾客要么有事根本没来,要么就是早早吃了酒席回客栈,根本无一人留到半夜。你想,那些半夜还在的宾客,是从哪儿来的?”

柳怀音想了想,只想到个“鬼”字。

“噫!!好恐怖……”他叫道。

宋飞鹞道:“这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你们家的丫鬟记错了、看岔了呢。”

沈元秋按着太阳穴:“若一个记错也便罢了,所有人都记错,怎有可能……而且第二天我爹和大伯醒来,也都声称记得那些并未来过的宾客确曾现身酒席,这……这就无法解释了。”他接着抬头:“自那天之后,大伯与家中数人依次病倒,而今日……二位也亲眼见到——这团云已在我家头顶停了一天了。”

……

厅堂外,沈兰霜听她爹发愁:“头顶的云,罩了一天了,可是既不下雨,又不打雷,怪事。”

她大哥道:“都这份上了,再怪也不稀奇,干脆分了家产搬去别处住,反正我是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

沈忠呵斥道:“荒唐!你是沈家嫡子,怎好说出这种话!”

“说便说了,又如何?十二妹至今不知所踪,屋漏偏逢连夜雨,说明这宅子不吉利啊!爹,要搬赶紧搬,否则可就来不及了!”

“放肆!这可是祖宅!”

这位“沈家嫡子”倒满不在乎:“什么祖宅,原本就只有一亩地一破木屋,还不是大伯有了江湖地位后吞了别人的田地扩建出来的,切……”

“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你个混账!”

“爹!”她推开门,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沈忠一个巴掌正高高扬起,差一点落下去;她的大哥沈元重满不在乎,看到她来,只略微有些惊讶,便向她挥了挥手:“哟,这不回来了?”

“霜儿!”沈忠连忙收回掌,紧走几步迎向她,“你……你没事吧!”

“爹,我没事。”她整整衣襟,有些不自在。

沈忠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两回:“那么那个恶人,他有没有对你……”

她道:“他也没拿我如何,有路过的女侠把我救了,现下救我之人正在门外,麻烦爹差人好好招待他们。”

“那是自然!来人——”

沈忠唤来管家老丁,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又将她细细端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只要梁家不知此事……”

沈元重立刻给他爹泼一盆冷水:“哎,黄花大闺女跟一男子共度一宿,没怎么样也会被传成怎么样,到时候会不会被悔婚难说得很喏……”

“你给我住口!”沈忠又怒了,“说了半天,还不是你学艺不精,跟了你大伯这么多年连点皮毛都没学会,尽在姓林的面前丢人现眼,我还没找你算账!”

沈元重委屈道:“我丢人现眼?我好歹也出了不少力,都受伤了呢!况且我才二十多岁,爹你活了四十多年,从小跟大伯一起长大,你不也连他点皮毛都没学会嘛!”

“逆子!”

他们又吵开了,就跟往日一样,吵得沈兰霜疲惫不堪。

“我先回房了。”她迅速丢下这句话便又离开了厅堂。一路上捂着耳朵,还听得到她大哥向她爹发泄怨气。

“要不是十二妹平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惹上那邪魔歪道,我至于受伤嘛!”

“啪”一声脆响,沈忠的巴掌落下,这个世界,暂时清静了。

第九章、错乱

距离沈家不远,就是一座名为银城的小县城。此处属于嘉兴乡下,为苏浙交汇之地,县城里熙熙攘攘,街道两侧商贩齐列,有的在吆喝、有的在迎客、还有的正在整理货品,没有一家是闲着的。一抬头,满眼都是三层以上的小楼;再随便往一间铺子里望去,货架上琳琅满目,什么稀奇的都有。

宋飞鹞盯着一家米铺沉默不语。

“大姐,你在看什么?”柳怀音问道。

“没什么,”她继续往前,“你们南方一个小县城竟然比北方的京城还繁华……”

柳怀音好奇道:“咦?北方的京城不繁华吗?”

“人是有这么多,就是房子没那么高,所卖的货物也比不过南方这般种类齐全。就如米,北方只有鲁地淮安等几处产,一旦碰上天灾,就会大米紧缺。那些货架,常常是有空缺的,不会这么满。”

“哦……”柳怀音道,“其实,南方也没几处产米的……”

“是吗……”

“至少苏州不产米,”他回忆道,“我师父说过,不知怎么回事,苏州好多地方的土质地较硬,根本没法好好种粮食。可幸的是南方以南还有大片良田可种,粮食都是走海路运来的,否则光一个苏州城就得饿死好多人。”

“……”

“所以嘛,所谓江南鱼米之乡只剩个名头,一些地方连水都能毒死人,根本不能住,”他皱起眉头,“江南并没有北方人想得那么好的。”

这时,他们两人随着沈家仆役进了一家客栈,沈家仆役向掌柜的交代了一番,便向两人作揖道:“二位,这是银城县最好的客栈,两间上房已开好,上四楼左转,天字一号与二号。”

“多谢。”

“另外二位在鄙店住宿时所用一日三餐皆由沈府承担,二位无需另行支付。”

话毕,他声称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那好,正巧中午肚子饿了,点个菜吧。”宋飞鹞选了张桌子坐下,拉开菜单,开口便蹦出个字:“辣……”

“鱼!”柳怀音的嗓门忙盖过她的声音,“伙计,来条白鲢!”

宋飞鹞眯起了眼睛。

“别放糖,然后稍微放真真一咪咪辣……”他吩咐着,作出一个食指与拇指相捏的手势——意思当真是一点点的一点点。

“晓得了!”小二领会。

“再来两斤卤牛肉一大盆饭,”宋飞鹞看了柳怀音一眼,“还要一碟辣酱,跟菜分开。”

“好格!”

小二拿着菜单离开了,宋飞鹞道:“南方小伙子这么喜欢吃鱼,顿顿都点。”

“不是,点给你的,”柳怀音盯着她瓮声瓮气道,“我师娘生前说,吃鱼补脑……”

“嗯——?!”

他立刻岔开话题:“啊大姐你看沈家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在闹鬼啊——”

“不一定。”宋飞鹞拾起桌上两根筷子搓了搓。

“这还不一定?那团云可是真盘踞在那大宅上空呢!”

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茶水:“你没听古诗云‘东边日出西边雨’么?南方多水湿气重,这季节这种云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下午下一场雨就全散了。”

“呃……那他们那些鬼宾客怎么说?”

“指不定真是记错了吧。”

柳怀音觉得很奇怪,依照宋飞鹞所言,她的右眼明明能见阴阳,可她的态度,却好像是对鬼神之事并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大姐,这不应该吧,若只是一人记错也就罢了,所有人都记错也太过离谱……”他提出些异议。

“这样吧,我跟你说个故事,”她顿了顿,“我以前住在西北时,有一年出了一起乱子。起先有许多人突然报官声称半夜见到阴兵借道,一时间人心惶惶……”

柳怀音打断她道:“大姐,阴兵借道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

“……西北重地,以前连年战乱。传说阵亡的将士魂魄会留在原地,因一口怨气未消,即便死后还要集结为军队,继续打仗……”

“……”

她便继续道:“老百姓说有阴兵借道,到最后,连官府派去查探的人都声称确有其事。此事惊动附近的兵营,然后么……”

“然后……怎么样?”

她又给柳怀音倒了杯茶:“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

“咦?”

“官兵循着线索,最后发现是运到城中的一车面粉有问题。这车面粉沾染上了未知的毒物,库中的老鼠吃过后都能在人面前跳个舞。当地人爱吃面食,一日三餐都是面条和馒头,人吃了那种面粉所做的面食之后不会被伤及性命,只会产生幻觉,明明只是坟地里几点小磷火,偏看成了扑来的阴兵。加之老百姓之间以讹传讹,未中毒的都因为坚信他人所言而产生了幻觉……”

话到此处,她那只露出面具的左眼突然目光深邃了起来。

“这件事之后,我发现人的所见和记忆其实不怎么可信,”她好似向他半开玩笑道,“所以,你真的认为这世间,是你所见的那样吗?”

“哈哈哈哈……”邻座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北越人果然不信鬼神啊……”

柳怀音循声望去,认出对方:“老先生,是你啊!”

正是那老道:一身粗布衣,脚趿黄草鞋,花白的须发蓬乱,一点也不仙风道骨。若非他腰间挎着个八卦包,真看不出那是个道士。

宋飞鹞请道:“先生有礼,不如坐来这桌一叙。”

“好!”

那老道,便提溜着一壶小酒屁颠屁颠地往他们这里坐上。而他原来的那桌光溜溜,本就什么都没点。

这时上了第一道菜,卤牛肉是冷盘,上桌比起现烧的活鱼要快许多——老道伸了第一筷子,好似饿久了。

“老先生对北越有所了解,听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宋飞鹞道。

“确实不是,”老道从容不迫地夹起一块块牛肉往嘴里送,“少时离家,不提也罢。”

看来是不肯讲真话。

“山不转水转,不知如今移居哪座山头?”她话头一转。

老道笑笑:“湘水两岸山头多,想住哪座住哪座。”

“山中无片瓦,天阴难遮头。”她道。

老道咪一口老酒,终于搁下筷子:“露水不沾身,皆为过路人。”

“过路人,”宋飞鹞转了转手里的空杯子笑道,“老先生,其实道家的咒言我也听过些,可你刚才念的,不是正经驱邪真言啊……”

柳怀音闻之一愣:“怎么会……”

“没错,她说得对。”老道应和,随即解释,“因为他们家根本没鬼!”

“没鬼?!”少年惊呆了,“可那都乌云密布了呢?”

“那是天气巧合!”老道嘬着牙花子,“贫道这行干了一辈子,还能看不出么?没鬼就是没鬼”

“那……他家一连串怪事是怎么回事呢?”

那老道不耐烦道:“哎呀小兄弟,所谓鬼神秽物,其实随处可见。你想,哪块黄土不埋人啊?到处都是鬼才是常事呐,就好比你的左边……”

“我的左边有什么!”柳怀音急忙靠向条凳右边。

“什么都没有。”老道说。

“唉……”

“但你的右边……”老道又说。

柳怀音霍然起身:“老先生,你不要吓唬我了!”

但那老道,笑嘻嘻地指向他身边:“你右边坐了个女的。”

“啊!”

少年跳了起来,被宋飞鹞一把拽下,要他坐回去。

“你右手边坐的是我,”她指向自己提醒他道,“我是女的。”

“唉……”柳怀音抚了抚心口,“不要吓我,我生平最怕鬼了!”

宋飞鹞道:“老先生莫戏弄他了,想说什么请直言。”

老道故弄玄虚道:“鬼神发自人心,一念为鬼,一念为神。生平暗事做多了会得报应、招天谴,此乃天意也。若是寻常鬼祟,尚可驱之;自身气运短缺,则不可强行改换。贫道即便满身本领,又怎敢与天意作对呢?”

“你的意思是……”她沉吟。

“这就要去问他们自己咯!”他起身,向他们拱手,“告辞。”

“伙计,再来一斤牛肉,打包,”宋飞鹞见之即便招呼道,同时补一句,“算沈家头上。”

“姑娘客气!”

他道声谢,便提着牛肉晃悠悠地出门去了。

柳怀音待他走后,才狐疑道:“所以……是沈家自身气运不济,跟鬼神无关了?”

宋飞鹞道:“你看自古那些富贵人家有哪些是富得过三代的,过了三代必出败家子。”

“可沈家才一代还没过呢!”

“那就如那位老先生所言,以前作孽作多了,遭了报应。”

“不可能,沈家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名声向来很好,怎可能……”柳怀音不信。

“一些望族,表面风光背地龌龊,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又怎可能全知道呢?”她指向屋外的天空,那团大大的阴云即便坐在城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你想过没有,南祁这些江湖大派一个个如此风光,他们又是靠什么做大的?真正只是武学吗?对某些人来说,武功,与刀剑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种为自身谋取利益的工具而已。在利益面前,人会做什么事都不奇怪。”

“……呃……”柳怀音无奈道,“我师父……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

“哦,那还真是巧。”

说话间,鱼端上桌,热腾腾的一大盆,零星几个红辣椒点缀——怎么觉着还是辣得很呢?!

她筷子一戳:“吃饭。”

身边突然坐下一人,两人停下了筷子。

“啊,沈姐姐!”柳怀音认出她道,“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吃了没?”

“还没,”沈兰霜郁郁地说,“能不能让我先在这里坐一回。”

说罢,“哇”地一声又哭了。

第十章、牢骚

沈兰霜一哭就哭了半时辰,柳怀音一边给她递帕子,一边感叹女孩子竟然能哭这么久,会不会把眼泪流干、眼睛哭坏掉。

她自进门之后,合计用掉十二条帕子,从客堂满座哭到只剩他们一桌,掌柜的只得拜托他们出去找个地方哭。他们出城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个树林子,而柳怀音的第十三条帕子,也被用完了。

“谢谢,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她把弄脏了的帕子还给柳怀音,抽噎道,“抱……抱歉,用了你这么多帕子……”

“啊……呃……”柳怀音把帕子丢到一边,“没关系,反正也该戒了……”

“戒?戒什么?”

“没什么。”他嘀咕。

沈兰霜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但毕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即便如此也不忘向两人欠身:“多谢二位愿意听我发牢骚,我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搭理你么?”宋飞鹞问。

“我母亲早逝,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各怀心思因此互不理睬,”她转过身,“我父亲倒是搭理我,可也就是整天想把我嫁出去……”

“只要对方是个能对你好的良人,嫁了又何妨,总比那江洋大盗来得强。”

“可我根本不喜欢对方!”沈兰霜大声道,“我爹跟我大哥,只希望嫁掉我来换取湘南梁家的支持,如此一来,即便我大伯离世,沈家也能继续保持如今的江湖地位……”

“梁家?”宋飞鹞看向柳怀音。

“梁、梁、梁……啊,想起来了,是永州百安门的梁家!”少年这次这次抓住时机答得飞快,自觉终于派上点用场。但他话头一转:“可是沈姐姐,那边是湖南啊,距离嘉兴那么远,听说那里的菜还特别辣,我觉得你嫁过去恐怕会过不习惯……”

“湖南的门派,略有耳闻,”宋飞鹞沉吟道,“之前那老道,也是湖南来的。”

“一定是我爹与梁家商议找来的,”沈兰霜郁郁地说,“如今我被掳走之事闹得满城皆知,即便我没个什么,梁家也不一定愿意娶我了……”

宋飞鹞不屑:“清者自清,理旁人口舌作甚。”

“旁人口舌才最难捱呢,跟刀子似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一个人了,想想就可怕……还有那恶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找来,我家没有人是他对手。总之横竖把我当做个待宰的羊,谁都可欺辱我,将来又不知会发生些什么……我……真是不想活了!”

说着她又要哭,柳怀音急忙安慰她:“沈姐姐你不要老是说不想活了,我前不久还觉得不想活了呢,但是想想,还要报仇……”

沈兰霜看向他:“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宋飞鹞抢过话头信口胡诌:“没什么,他爹被一歹人暗害了,雇我找对家呢。”

“哦……”沈兰霜想了想,认真道,“仇人是谁?我曾听大伯讲过武林中的一二事,或许我可帮上忙。”

“不知道,”宋飞鹞打起了太极,“不知何许人也,也寻不到半分线索。”随即朝向柳怀音,眼色意味深长。

——小伙子,别多话!

他便再一次闭上了嘴巴。

“那,还真是很难了……”沈兰霜丝毫未察觉气氛的异样,她很单纯,单纯地因不能为两个帮助过她的人做些什么而感到遗憾。“我以前大伯说,江湖多恩怨,谁没几个仇家。所以其实,爹和大哥想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我大伯真的……”她不敢将这句话说完,“到时,若往日仇家寻上门,我们一点胜算都没有,就连避,都不知该避到哪里去。”

宋飞鹞问:“你大伯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我爹不让我见他。”她唉声叹气,好端端一个花样年华的大姑娘,整个人却连点儿生气儿都没有,就跟一枚枯败的叶子般垂头耷脑的。

“没有我大伯,沈家就是一盘散沙。我真怕林长风再找来……”她说。她是真的担忧,半是为自己,半是为家里。

柳怀音突然想起王家村那个名叫招娣的女孩子。虽然与她素未谋面,但听着沈兰霜的诉苦,不知不觉地,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王招娣,就长了沈兰霜的样子。他满心同情怜悯,然而爱莫能助,毕竟他正在被追杀,自身都难保。

“那个禽兽被收拾过,或许会老实点呢。”所以他脱口而出,意欲安慰。

“不会的,”沈兰霜摇摇头,“我知道,他不会死心的。”

宋飞鹞道:“那你就打,打得他服了,自然就不会再来了。”

沈兰霜苦笑着又摇摇头:“宋姑娘说笑了,我根本不是他对手,一招就能被他拿下。”

“你伯父是用剑高手,你以前不跟他请教的么?”

“我有过,可是……”她低头揪着衣角,“我是女孩子,伯父说了,女孩子只要嫁了人,丈夫自会保护我。……”

“你大伯是为你好,可是好得不得法,”宋飞鹞驳斥道,“任何人都该靠自己,女孩子也一样。没有人天生就该是弱者,若是如此,就更不该安于弱者的现状!”

遂一指柳怀音:“你,陪她练练手,让我看看。”

“我?!”柳怀音指着自己的鼻子,有点不敢相信。

“废话,”她坐到一棵老树旁,解下腰上的酒葫芦,“不然你老带着把剑是干什么的?别告诉我是用来赶蚊子的。”

柳怀音捂住了腰间的佩剑,试图找些借口:“可是我……武功低微……”

“我知道啊,”宋飞鹞作了个“请”的姿势,“练练,让我看看你有多差。”

“……”

这话着实戳痛了男子汉的尊严!

于是他挺起腰,向沈兰霜一拱手:“沈姑娘,那便得罪了!”

但他俩毕竟都是名门之后,柳怀音施礼后,轮到沈兰霜作揖,客套叠着客套,你脸红完我脸红,各自不好意思,就是迟迟不出剑。

“还不快打!”

宋飞鹞等得不耐烦,一声令下,柳怀音率先出招。

“烟云拂柳!”

他喊罢,剑式如招名,果然秀气含蓄。

“平涛靖江潮!”

沈兰霜不甘示弱,挽起一个剑花,拉开架势,接招接得绵软无力。

如此,他俩你来我往,倒也打个难分伯仲。直到沈兰霜一时失察,被柳怀音的剑指住去路。

“啊哈,承让,我赢了!”小伙子很兴奋,看来他难得赢一次,可把他高兴坏了。

“五十步笑百步,”谁知身背后,传来宋飞鹞幽幽的评价,“两个跳舞的,一个跳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呃……”柳怀音,很不情愿地接受了批评,他干巴巴地道:“我……知道自己天资有限,学得不好……”

“这跟天赋没个关系,”宋飞鹞再下令,“两个人都扎马步看看!”

二人不敢怠慢,依言立刻蹲好了,一个屁股下沉,一个屁股上翘,没有一个是姿势合格的;宋飞鹞再抬脚踢去,一个摔了个屁股墩,一个摔了个大马趴。

“不堪一击,浑身都是破绽!”她背着手,训道,“重新蹲好了!”

马步姿势很累,两个人蹲一会就有些受不了了,宋飞鹞偏火上加点油,让他们蹲着,还要与他们聊天。

“你,平日里蹲不蹲马步?”她站到沈兰霜面前。

沈兰霜憋得脸蛋通红:“不……不蹲,我爹说姿势不雅,女孩子不许蹲……”

“你呢?”她又站到柳怀音面前。

柳怀音腿疼,眼睛都累得眯成了一条缝:“师傅没要求我扎马……难得扎一下。”

“得了,起来吧,”她挥手道,“一个两个下盘都不稳,学什么武。”

俩人如释重负,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

柳怀音呲牙咧嘴地问:“大姐,那照你来看,还有办法补救吗?”

“要补救,不是一时三刻补得起来的,”她道,“不过,若只是要打败林长风,我还有法子。”

“怎么做?”

她闻之,忽然看向沈兰霜:“将我视作林长风。”

随即身形换易,不待对方反应,先擒其肩;沈兰霜慢了一步,正欲返身相抗,一把剑刺到半空却被轻松捏住手腕!

“太慢!”宋飞鹞道,手一用劲,沈兰霜“哎呀”一声吃不住劲,剑脱手落地。

“太无力!”宋飞鹞再道,再一拧,将沈兰霜整条胳膊拽向背后。

她顶着她的肩,后者动也动不了:“他是否回回都这样擒你。”

“是!”沈兰霜道,“他力气好大,我挣也挣不脱!”

“恩……”她松开她,“没错,他力道大,身手快,你确实不是他对手。”

“唉……”沈兰霜捂着肩,很不甘心。

“但是,他却有一个破绽,就是他的力道、他的身手,皆出自于他的内力。”她又饮一口酒。

“内力?!”

“南祁武学与北越不同,北越以外家功夫见长,而南祁,则视内力为重中之重。因此南祁武林中人多专注修习内功心法,包括沈家剑法——剑招为虚,剑气为实。你伯父当年仗剑一气荡平鄱阳十三寨,凭的就是这……”

她脚尖一钩,踢起她掉落的剑,一把接住。

“你们太依赖内力了。”她还她以剑柄,“一旦罩门被破,就是死路一条。”

第十一章、夜访

宋飞鹞没来得及发表完她的长篇大论。远远寻来一仆役,高呼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是沈家的人。

沈家仆役彬彬有礼,走到跟前来,与沈兰霜鞠一躬:“十二小姐,你跑出门,老爷很生气,叫你赶紧回去……”

于是,柳怀音只得目送她离开:那一脸不情愿,好似在她心里,那个“家”真的有那么不堪。

“小伙子,你怎么看?”宋飞鹞冷不丁站到他旁边,冒出来这一句。

“我什么怎么看?”柳怀音下意识地蹦到一旁,捂住心口,“大姐,你别跟个鬼似的突然出现在别人旁边啊!”

宋飞鹞无视了他的抗议,阴恻恻地说:“你不觉得,沈家很古怪吗?”

柳怀音一怔,不由得点点头:“是啊,真怪,”他接着感叹不已:“明明是一家人,明明同住屋檐下,却互相间都有嫌隙,我不能理解……”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阻住了他的话头,“你觉得,她大伯到底得的什么病?”

“这我哪儿知道!得病的事嘛,自然要找大夫啦!”

宋飞鹞“啧啧啧”三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他们连续找了三个道士来驱邪,看来是对鬼神之事笃信不已,根本没想过请郎中。”

“啊,真的……”柳怀音确实发现了不妥。

她的独眼眯起:“沈老前辈病得有古怪,我想去见一见……”

“可是沈姐姐不是说了么,她大伯自生病后,他爹连她都不让见,你能怎么……”

四个时辰之后,他俩蹲到了沈家大宅的屋顶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柳怀音趴在屋脊上抱着一只兽雕,吓得几乎尿裤子,“大姐,我们蹲这里是要干嘛啦!”

——他,可是出自堂堂名门正派,讲文明懂礼貌,这种偷偷摸摸听别人壁角的事情,怎么能得出来呢?!

“嘘——”宋飞鹞拖着长调,高深莫测道,“仔细看——”

西屋,有一男一女,应是一夫一妻,他们相携进门,再相携关门,现在窗户纸上映着灯光,也映着两团人影:正在相携脱衣服。

“噫!”柳怀音一手挡住眼,“荒唐!非礼勿视!”

发结上一紧,宋飞鹞按着他的脑袋转向东面:“我要你看的是这个方向!”

于是,他注意到一些细微的争吵。

东屋的窗户开着,清清楚楚看见沈兰霜和她爹——她很不高兴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大,也越发清晰。

“……龙家?!你要把我嫁到贵州?!那里都是山,冬天冷得发慌,那么远的地方我不去!”

“你给我闭嘴!”沈忠呵斥,“若不是你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传到了梁家耳中,他们不至于特地差人来退婚!如今唯有龙家不计较你的过往,你挑什么挑!”

“我……”沈兰霜差点无语凝噎,“清者自清,我和林长风,没什么!”

“你没什么,可别人会想你有什么,”沈忠说着说着,还是放缓了语气,“霜儿啊,你听话,爹给你挑的夫婿都出自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日后一定能够保护你……”

“名门正派……”沈兰霜委屈地嚷道,“可我们沈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啊!凭什么任由他人污蔑我的清白!”

“我们沈家靠的是你大伯,可如今他病了,也不知他会病到什么时候,”沈忠叹了口气,“爹是怕有个万一……毕竟这家中未出阁的女儿家,就剩你一个了。”

这话说得好听,眼看沈兰霜不以为然,幽幽来一句:“所以,爹要我嫁人,到底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保护沈家。”

“你……你说什么呢……”

“大伯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让我看他,为什么不好好找大夫,偏偏老找道士来驱邪?!”

她好像说中了沈忠的什么痛处,后者身形一顿:“你懂什么,这是邪病,当然要以驱邪为主!”然而说这话的底气,却略有欠缺。

“或许不一定呢?或许找大夫来才看的好呢?”沈兰霜没有注意到她爹的一样,还抱有幻想,“爹!只要大伯恢复健康,那么我们沈家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也不用嫁人了,你就踏踏实实地给大伯治病不好吗?”

“不行,他的病治不好了!”沈忠断然道。

“爹!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我说治不好了就治不好了!”他不愿与她多争论了,气急败坏地跨出她的闺房,“从今日起,你不许再出门,直至出阁!”

“啊?!我不要……”沈兰霜欲随他夺门而出,被沈忠丢回屋内。

“老丁,老丁!”他唤来管家,“看好她。”

“是,老爷……”老丁前来,喏喏领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被嫁到贵州!龙家的人我甚至都没见过!爹——”

沈兰霜终于明白大祸临头,但为时已晚。门窗锁上,她的呼喊在这个家中没有人能听得到。

柳怀音看呆了,但随即脖领子一紧,宋飞鹞揪着他面相北面。

沈忠离开沈兰霜的屋子,径直往北门去,身形进长廊转了两圈,最后,竟然现身于西北角的小花园。

黑灯瞎火,谁会半夜游园呢?

他俩紧随其后。宋飞鹞提着他,步履轻盈,跟飞着似的落到那假山后面。

沈忠驻足,对着花园中一座假山哀叹:“大哥,再继续下去,沈家将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他狠狠道:“为什么还不死!”

子夜寒风传声入耳,此话被听得清清楚楚——柳怀音猛一哆嗦,后背上竖起一排鸡皮疙瘩。

沈忠没有进假山内,他叹了口气,踱着步离开了。

“走。”

宋飞鹞随之便也提着他,离开了沈府。

第十二章、试探

身在沈府一里地外,柳怀音终于舒出一口长气。

“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父亲把女儿当作壮大自家门楣的筹码……”

“这世上有得是父母将子女视作自己的物什,”宋飞鹞走在他身旁,沉声道,“你还记得,王家村那个溺死子女的母亲吗?”

“记得……”柳怀音为那女人辩解,“但那不同,她过得太绝望,情有可原……”

谁知宋飞鹞立刻高声喝道:“你给我记住,任何人,哪怕过得再绝望再可怜,都不能以此作为借口去伤害别人!”

她停下脚步,语气稍稍和缓:“那个母亲之所以过得不幸,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公公把她当做了一件随意使唤的物什;然后她又将怨气转嫁给子女,把子女视作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什……一个家中,尊卑分明,最可怜的不是她!而是无法反抗、任人宰割的幼童。”

“……”

柳怀音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看到谁受害,谁便可怜。那女人可怜,只因她还活着,还能被看得到;但她的孩子们,确实切切实实地死去了。

他想到这里,背上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猫之所以吃掉自己的崽子,是因为把自己的崽子当作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以疼之惜之,自然也可杀之。然而猫是畜牲不懂道理,人不是。人不该如此。”

宋飞鹞说完,便又继续向前了。

沈兰霜的爹,把沈兰霜当做一件沈家的筹码。她是他的女儿,他也爱惜她,但除此以外,他也并没有察觉自己没有把她当做人来看待这个事实。

天下的父母,大抵都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不是。如沈忠之类的父母大有人在,他们就更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了。

翌日,沈府请他们前来与家主一叙。柳怀音打眼发现沈兰霜不在堂内,不禁心怀芥蒂,当下僵在原处。

宋飞鹞猛一拍他后背,低声提点:“人家叫你坐,你就坐。”

“啊?哦……”他赶紧回神,循着沈忠的邀请入座,顺带环视了一圈周遭:“今日……怎么没看到沈姐姐……”

沈忠闻言面不改色,干巴巴地说出一番套词:“小女昨晚忽受风寒,身体抱恙,恕她不能前来。”

——虚伪!

柳怀音出自名门之后,从小师傅就教育他为人处世理当光明磊落,不可轻易撒谎。眼见这老头对家人满脑子算计,如今又撒谎,他气不打一处来,看向沈忠的眼神都微微带些敌意了。

宋飞鹞暗中踢了他一脚,这又是一个一提点。

“……无事……”他也干巴巴地,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再假惺惺地跟着客套,“沈伯伯客气了。”

他们此番前来,是按照昨日所言:李公子为父报仇,携一雇来的江湖人士路过破庙时,凑巧解救沈家姑娘。柳怀音大概知道此番说辞只为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就在昨晚之前,他还觉得沈家在江湖中颇有名望,无需隐匿身份,但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并且也一如宋飞鹞的要求,将原本名姓瞒骗过去……

——自己也撒谎了,真是辜负师傅教导……

“听着,你是苏州李家大少爷,既然是大少爷就该有大少爷的架子。我不过是你雇来的打手,很多话不便多言,这时便要靠你自己应对,”来之前,宋飞鹞如此叮嘱,“小伙子,你现在是真正地涉足江湖,做人嘛,要圆滑一点……”

他抬头一瞥,见她站在他身旁,此时盯着他,眼神杀气腾腾!

——你圆不圆滑!

柳怀音正襟危坐,干咳两声:“沈伯伯,在下久仰沈家大名,此次前来途中,听闻沈睿老前辈同样抱病在床,不知他今日身体如何了?”

他关切的神情不是假的,因为在他看来,一定是这个沈二老爷不安好心,沈睿老前辈被暗算囚禁,沈二老爷谋夺家产,并且意图攀附其他大户以谋出路……那些豪宅秘闻类的故事,不都这么写的吗?!

他瞥到宋飞鹞背后在给他翘大拇指。

——嗯,小伙子演得好,演得再像一点!

“他身体不好啊,还是那样。”沈忠端起茶盏,好似在掩盖心虚。

“可有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柳怀音问。

——这是一句废话!

“大夫找过啦,不过看不好啊。”沈忠道。

——这也是一句废话!

柳怀音一仰身:“其实我在苏州识得一位神医,哎呀,可惜他只坐诊,从不出诊……”

“是吗,”沈忠苦笑道,“即便是名医,恐怕也会束手无策……算啦。”

“不试试怎知道呢?”柳怀音不依不饶,“就不知沈老前辈到底是何病症,不妨一言。”

沈忠婉拒:“小兄弟,你的心意沈某心领了,不过……有的病症不是轻易就能看好的……”他叹一声,满腹难言之隐,便转开话题:“对了,听说二位此行是为前往杭州,不知欲往杭州哪里?”

“往一故旧所在,询问我父亲被杀缘由。”柳怀音一脸沉痛,挺像那么回事。

“哦,”沈忠拖着长调,“沈某在杭州也有些亲戚,或可帮忙打点一二……”

柳怀音道:“多谢沈伯伯,但我对那位故旧所知线索不多,还是得自行一路细细查探……因此也就不便多加逗留,下午便会启程。”

“啊?这么快……”沈忠面露难色,接着便道,“不如多留两日?”

这是挽留。

“呃这……”柳怀音看向宋飞鹞。

……

来到沈府之前,宋飞鹞叮嘱:“沈府上下,无人能与林长风相匹敌。一旦后者再来找沈姑娘,沈家没有一人可当;然而,与龙家的婚事不可能即刻就办,这期间,为免林长风来犯,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留我们再住一段时间。到时你假意推脱一番允了便可。”

柳怀音不解:“好是好……不过你不是说理应先去杭州处理盒子吗?盒子怎么办?”

她扬起嗓门:“按照我说的做!”

他一个立正:“是!”

……

“好。”所以,他顺势一口应下。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第十三章、波折

沈家腾出两间上房,沈老爷毕恭毕敬,连带下人也客客气气。

宋飞鹞把马与行李一并牵过来,安置好。他们住在东厢房,沈兰霜在西面,见不着面。柳怀音失落之余,还有点惴惴不安。

“大姐,我们住虽住了,”他用手挡着嘴,鬼鬼祟祟地跟她耳语,“但那盒子你给放……”

“在客栈。”她随即道。

“什么——?!”他惊得跳起来,“我们人在这里,盒子在那里!”

“那又怎样?”她按住他的头要他坐下,“你是要书,还是要盒子?”

她随手掀开一包袱皮,里面露出两角书页。

柳怀音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但他又失落了起来:“不过,我们留在这里又能怎样呢?现下名义上市为帮助而沈家留下,反而让我觉得好像在帮着沈老爷害沈姑娘远嫁……”

“怎会呢,小伙子太单纯,想多了。”宋飞鹞随口宽慰他道。

“可是……好端端的,你怎会对沈家这么在意,”他突然又用手挡住嘴,鬼鬼祟祟地轻声低语,“宁愿留下,也要查个究竟,是不是沈老爷真的对沈老前辈图谋不轨……”

屋里就他们俩人,但他觉着这话说得还是小心为上!

“嗯,”宋飞鹞淡定地喝一口茶,“因为我没钱了。”

“哦……”她这个理由让他一怔,“你什么?!”

“我银子花光了,”她坦然道,“就你那一百两。”

柳怀音大惊失色:他因为之前一时冲动,把“毕生”积蓄都贡献给了宋飞鹞,如今的他,已是身无分文了!

“你……你……”柳怀音激动得不由口吃,“你说……我给你的一百两,花光了?!这才几天!这可是一百两,寻常百姓能吃一辈子!”

“哎呀没办法嘛,”她立刻把锅甩给他,“你小子顿顿点鱼吃,鱼贵啊!”

“那也不至于贵到这个地步!”他抱着脑袋焦急万分,“现在该怎么办……盘缠提前用完了,以后要风餐露宿……连稀粥都没得喝……”

“小伙子,没必要这么激动,”宋飞鹞悠哉悠哉道,“啊,沈家包吃包住,能混一段日子,不好吗?”

原来,这就是她留在沈家的原因。

“你就为了个这?!”他问。

“不然能图个啥?”她反问。

“你可是一名武林高手,一招便能退敌!”

“吾不至于做打劫的买卖!”她回得义正辞严。

柳怀音嚷嚷:“谁叫你做这买卖了,我是说,作为一名武林高手,你也太不节俭了吧!”

“是吗?”她只用一句,就噎住了他,“啊,谁说武林高手就一定要生活节俭了?你看沈老爷节俭吗?”

沈老爷自然是不节俭的,都盖了那么一所大宅子了,宅内亭台楼阁池塘廊桥什么都有,光一座太湖石的假山就不知价值几许。

“难怪刘先生压你银子……你活该……”他只有低声嘀咕着抱怨,眼见对方步出门去,唤来一个小厮。

“敢问贵府最烈的酒是哪个,麻烦给我满上。”宋飞鹞递出一酒葫芦。

从认识她到现在,宋飞鹞就一直在喝酒。师傅生前常说,喝酒易误事,喝酒易伤身。所以对于她这个不良爱好,柳怀音总是秉持着淡淡的鄙夷的态度。如今到了别人家还醉醺醺的满身酒气,他不禁劝阻道:“大姐你也少喝点儿,成日酒气熏天别人要说闲话的……”

“哦,那就由着旁人说吧。”她颇不以为然,接着便跟那小厮到酒窖打酒去了。

留下柳怀音一个人,他唯有坐在房间内死死盯着装书的包袱皮,一方面紧张得要命,就怕来个谁抢走了,另一方面……他是好奇。

只是些无害的书,还是些铸造炮火的书,本该与武林风牛马不相及。在柳怀音的印象中,江湖人士多以学了什么厉害的武功自傲,即便是两派相争,靠的也该是光明磊落的武学招式。江湖中人对兵器的痴迷顶多在于刀剑,名师所铸的一把好剑可值千两——而炮火这类只为取人性命的玩意,他们言之为投机取巧,向来嗤之以鼻。

柳怀音不知不觉伸手摸去,翻开了一本。

“长……十二丈,宽……一尺,”他默念道,“此炮之威,世所罕见,于踞龙关初试,只此一炮,灭敌……三千兵马……”

柳怀音咽了口唾沫,他没有三千兵马的概念,但想想也是有很多人了。这么多人一下子便灰飞烟灭……而当世南祁,没有任何武学能相匹敌。

他看得入神,想象出了一幅血淋淋的光景:昏黄的天色,满地的残骸,死去的人没有全尸,未死的人哀叫不已……

他不由得捏尽了拳头,其实这样的光景,他是见过的。

“轰——!”

突然,屋外传来巨响,雷鸣一般,震得整片土地都晃了晃。柳怀音将书藏好,赶紧奔出询问,但见家丁一个个四处乱窜,争相逃出门去!

“发生什么了?是林长风来闹事吗?”他揪住一人。

那家丁苍白着一张脸:“是……是大老爷,他……”

“大老爷……你是说沈睿老前辈?”

他匆匆往屋北那院子去,没跑两步发现天就黑了。那顶上盘踞了两日的乌云,此时漆黑如墨,遮蔽了仅有的一丝阳光。四下里登时伸手不见五指,走一步都困难。

这样的变故他是第一次碰到,更糟的是,好像应证了他当下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背后果然飘来了一点磷火,飘忽忽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似乎要他往后看。

柳怀音艰难地回过头,正与一具骷髅架子脸贴了脸。

那骷髅,颌骨一张一翕:“阴兵借道,生人勿近!”

“鬼啊——!”

第十四章、心鬼

“嗷——!”柳怀音一声惨叫惊天地泣鬼神,本能拔腿踹去,却扑个空。

血糊糊的骷髅头,身着生前铠甲,一手魂幡引路,一手兵器出鞘,黑洞洞的眼窝里陡然腾起亮点绿色的幽光!

“阴兵开道,生人勿近!”

一如号令,鬼兵引路,身后浩浩荡荡,万点磷火照亮沈家府邸,一如那书中所言浩浩荡荡的三千兵马,大丈夫生在沙场,死亦在沙场!

“救命哦!赤佬啊!”

“别追我,我没欠你,别再追了!”

沈家宅邸,一片鬼哭狼嚎,明明生人住所,蓦然竟成鬼域!

柳怀音四处乱撞,脖领子忽然一紧,自以为被鬼攫住了,吓得挥手飙起苏州话:“赤佬滚开!赤佬滚开!”

南方吴语,“赤佬”就是鬼的意思。

“我不是鬼,”背后,那那只提着他脖领子的手的主人喝道,“小子闭眼,凝神聚气!”

一股浩然之气瞬间灌入风池穴,柳怀音脑后一轻,神思猛然清明;再睁眼,偌大院落哪里还有什么阴兵,就连头顶乌云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天空中好大一个太阳明晃晃,把整个沈家照得清楚明白:那些个家丁还在鬼叫着四处乱窜,此时便多了些滑稽的意味了。

“呃……这是……”

柳怀音神志乍复,对于眼前所见有些恍如隔世。

“是幻象,”她道,“走。”

便继续提着他,径直步入北院。院门口倒了一地人,沈忠倚在月洞门口,两手兀自乱挥,口中说些胡话。柳怀音越发紧张了,紧张得阵阵困意上涌,而且越是临近那月洞门,越是觉得昏昏沉沉,天色也越发阴沉,直待被提溜到那假山前,整个天空又阴了下来。

那假山下,原来有个山洞。山洞黑漆漆,比起方才的黑天还要深邃幽暗,阴风一阵一阵,从洞中连绵不断地向外吹拂,吹到他的脸上,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腥臭。

“啊——!”

那洞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狂吼,野兽似的,声音荡人心魄,几欲冲出……

于是,如应证他的幻想,果然有一排血糊糊的骷髅架子冲出洞口,狰狞恐怖地向他扑来!

“啊!赤佬——!”他叫道。

“赤你个头!”宋飞鹞往他头皮上连甩两巴掌,柳怀音又清醒了十分。

当然,幻象散去,眼前没有什么“赤佬”,山洞口空空荡荡,也没有跑出什么东西。但是在下一刻,洞里的东西却是真正要跑出来了!

一个巨大的爪子——柳怀音只能如此在形容:黑漆漆,又长又尖,跟个鸡爪没二样,却有常人三掌宽之巨——先探出洞口,接着是一个头……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头啊!被腐蚀了的半张脸烂得看不出形容,而那完好的另半张像死人,灰白灰白的,唯有一只眼睛睁着,露出赤红色的眼瞳。这颗头耷拉在一具硕大得不成比例的身躯上,摇摇欲坠又痛苦不堪。

“啊——!”他见了天日,吼一声,雷鸣似的响。原来之前所听见的“雷鸣”便是从他口中发出;而当他甫一叫唤,那烂了的半边脸掉下一张皮,露出满口交错的獠牙。

这个“怪物”,已经看不出有什么人形了。

——这比赤佬还恐怖。

柳怀音一声不吭,翻着白眼倒下了。

“你出来了。”宋飞鹞迎向他归然不动,好似与对方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啊——!”

然而对方怒吼,挥手一爪!

他够不到,他的愤怒够不到她,只因四肢被锁上铁链,困其所长,恨其所短!

“啊——!!!”

再吼,天崩地裂,四条铁链已绷直,眼看就要吃不住劲断开了!

“可惜……”宋飞鹞面色毫不动容,“你如今之模样,实在可悲。”

随即,抬起两指向那怪物眉心:“回去!”

一声长喝,气劲灌注于双指,她按住怪物眉心,连连进逼,竟迫使那身形硕大的怪物不断后退,直至退入洞中,直至退回地牢。

铁门合上,关住满室怒吼。

——这,就是沈家的大秘密。

……

沈忠转醒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待搞清楚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花了半个时辰,其中有一半时间他都在沉默。

“让二位见笑……”他决定这样与他们解释,“我还以为,能将他关到死,不会在外人面前丢这丑,谁知……”

柳怀音看了看宋飞鹞,为难道:“沈伯伯,我等并非有意窥探你家私事,不过方才情形,已非寻常私事可比拟……”

他还想委婉地切入主题,宋飞鹞插话,单刀直入道:“沈先生,方才那山洞里的,就是令兄是么?”

“这……这……”

眼看瞒无可瞒,沈忠重重一叹:“是……”

“真的是这样?怎会如此……”柳怀音不忍听闻,好端端一个人,竟变怪物,太过匪夷所思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他问道。

沈忠思前想后,不得不将那因由娓娓道出。

“我兄长,天赋异禀,三岁习武,十二岁即出师,十四岁闯荡江湖,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我们家所有的光荣都是兄长带来的,没有他,就没有沈家如今的一切。他爱武,痴迷于此,所以……也因此走火入魔!”

第十五章、因由

“我的兄长,是一名武痴。这天下间的武学他都想学,但凡江湖上出现个什么武学宝典他千方百计也要看一眼。他甚至曾接连与人切磋,由双方过招间,习得对方招式。他也是依靠此等本领立下赫赫威名,但……年龄不饶人。最近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许是年轻时与人争斗留下太多旧伤,碰上阴雨天就会发作。”

沈忠感慨万千:“沈家不比以往啦,我常劝他,不然就金盆洗手算了。江湖人嘛,不可能争斗个一辈子,干脆趁着现在家业风光退隐山林,免得日后有个什么万一……那些没落的武林世家最后被仇家杀得全家不剩的事,我也不是没见过的。”

他踱了两步,烦躁起来。

“但我大哥不听,他这把年纪了还老想着练武!一年前,有个怪人来到我家找他,他俩好像是旧相识,关上门聊了一天,然后那人就走了。但他留下了一本秘籍……”

“秘籍?”宋飞鹞神色一凛。

“说是自明代以来最高的绝学,练到至极就能长生不死——怎有可能嘛!”沈忠说到此处不由顿足,“骗子,真是个骗子!这世上有谁能长生不死?偏偏大哥就信了!他就是练了那本秘籍,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秘籍害人啊!”

话说到此,显然沈忠是将种种问题归结于到了这个怪人身上。

“他除了秘籍之外,有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可疑的事物。”宋飞鹞问。

沈忠挥了挥手:“不知道,大哥不肯跟我讲。”

“那个留下秘籍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姓吴,叫吴全。”沈忠无可奈何道。

“吴……”

吴全,又是吴全。柳怀音想到那个被宋飞鹞屡屡逼问而出的名字,再次浮上水面。

但宋飞鹞平静如常,请沈忠继续说下去。

“一月前,大哥告诉我他武功大成,正好是他寿诞,我就想办得风光些,谁知宴席上闹出些怪事,搞得银城这边人尽皆知。”

“略有耳闻。”宋飞鹞道。

“其实,那都是我大哥所致,”沈忠解释道,“就如今日这般,只要接近他,旁人就会陷入幻觉。我也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功法……唉……怎的又是这么巧,偏偏大哥今日发作,叫二位看到我沈家的笑话了。”

“啊,原来是这样……”柳怀音终于明白,他所见的种种幻象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寿辰上,是他喝醉了,无意中施展,叫下人看到些幻象。但其后家中接连发生怪事,有小厮说晚上见有猛兽乱走,更有附近佃户声称家里的牛羊被什么东西吃了。直到我带人堵截,才发现……那个所谓的猛兽,就是大哥……”

“那他现在这个样子……”

“是!寿辰之后,他的身体已有异样。但他平日里躲着不肯见人,加之以前他一闭关就是一两个月,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等注意到已经来不及了。”沈忠痛斥道,“这邪门功夫,害大哥性情也跟着大变,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好在偶尔还有清醒的时候。那天后来,他清醒后也是后悔不已,他跟我说:为免他今后发狂伤及无辜,就先把他锁到北院的密室中,饿死他算了……”

“……”

“但我哪里有可能饿死他!我还是差人天天送饭给他去的!只不过,那些前去的家丁都受了他的影响,最后一个个都疯着出来。我连日来为他的事焦头烂额,就怕武林中人知晓此事,借口铲除妖邪来针对我家……”

“所以你们家连日病倒的人,都是这么来的。”宋飞鹞道。

沈忠一怔,好似想到了什么。

“宋姑娘,我看你身手不凡,能克制得了我大哥,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她道,“我是从北方躲来的,要不是这小子雇了我,对你们南方武林之事才不会有什么关心。”

“这……”沈忠拖着长调,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

她再道:“你放心,此事,我二人绝不会泄露,也没有泄露的必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忠立刻赔笑,向她拱手,“其实,沈某见宋姑娘身手了得,又有克制我大哥之能,沈某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显然,他是打算再留他们一阵了。

然而这一回,宋飞鹞抬手阻道:“沈先生,你的礼数在下受不起。”

“宋姑娘!”沈忠不解,以为是她要拒绝。

她劝诫道:“我看他变化极大,此事……还请沈老爷早作处理为妙。”

所谓“处理”二字究竟是什么意味,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我尽量,”沈忠为难地垂下头,“但他,毕竟是我大哥……”

“沈老前辈疯癫之前自甘被锁入地窖,可见他早已预知会有今日,所以他不会怪您。倒是还有一件事,我想一问,”她面具外的那只独眼,灼灼地扫向他,“令兄之事,沈姑娘知道吗?”

沈忠猛直起身:“这……与她无关!”

“怎会与她无关呢?”

“她很快就要远嫁,没必要知道这些!”沈忠辩解。

“哈,是为人父母的自负在作祟吗……”她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有些遗憾道,“沈先生对我一外人都能吐露真言,沈姑娘姓沈,是您的女儿,是沈家的骨血,但最疼爱自己的大伯变成了那个样子,她却一无所知——凭什么?”

沈忠苍白着一张脸:“……就凭她是女儿家,嫁出去,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才是正途!她不该知道这些……”

宋飞鹞身形一顿,点点头。

“我十五岁那年,我的姑母也是这样与我说的。”

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深吸一口气:“我能理解沈先生对于沈姑娘的环护之情,可沈姑娘不是秉性软弱之辈,她也应有自己的选择,你不该因她是女子而小看她。”她向他作了个请姿:“沈先生,若信得过在下,就将你女儿放出来吧。”

第十六章、探寻

房门前的铁链被打开,沈兰霜拭去泪痕从床边起身,正迎着她爹堵在门口,一个眉头拧成个川字,眼睛里乌云密布一幅恨铁不成钢。

“怎么了?”她怯生生地问,“刚才外面打雷,我看到林长风又来了,满屋子追着我跑,躲都躲不掉……”

林长风当然没有来,她方才不过是被幻象魇住了。

“那小子没上门!”沈忠听闻,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着他!”

“我没有!”

“停,”柳怀音一个箭步冲进屋,为沈兰霜打起圆场,“沈伯伯你先消消气,先说要紧事,其他的……待说完也不迟……”

“哼!”

然而沈忠并不想说什么,将这个任务交给外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丝毫没有与沈兰霜解释的意思。

唉,天底下的父母,大抵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是。

柳怀音只得与沈兰霜讲明关于沈睿的来龙去脉,不远处,宋飞鹞倚在东院门口的大棵树边喝酒,静观这边动静。果然,沈兰霜捂住嘴,对柳怀音所讲的一切不敢置信。

“我不信,我要去见我大伯!”她推开柳怀音,被后者一把拽住。

“你去了也没用,沈老前辈的样子,已经六亲不认了。”他说。

于是,她在一顿呜咽之后,又开始哭泣。柳怀音手忙脚乱地安慰,但一边又不禁想:有时候真羡慕女孩子能肆无忌惮地哭,他就不同了,半夜里做梦哭着醒来还要故作镇静。男子汉嘛,是不好随便哭的。

沈兰霜抽噎着,还在抱有幻想:“大伯可能认不得别人,但说不定……会认得我,让我试一试……”

“这……还是不要了吧,”柳怀音用手指扯开自己两个唇角,露出两排白牙,“他现在可是长这样。”

沈兰霜一见,哭得更伤心了。柳怀音顿觉肩膀一重。

宋飞鹞阴恻恻的声音响在他头顶:“小伙子,不会哄女孩子就不要瞎哄。”

遂把他的脑袋拨到一旁:“沈姑娘,多哭无益,现在最紧要的,是沈家上下一心,将这件事瞒过武林,还有,尽量寻找方法,让沈老前辈复原……”她突然止住话头,留下好一阵的沉默,好像在回想那怪物恐怖的样貌,意图将之拼成个人样。风拂过他们的头顶,凉飕飕的,柳怀音期盼着宋飞鹞发表一番高论。

“不过,”然后她又说开了,“他都变成了那个样子,要恢复原状还真是挺难的。”

柳怀音张大嘴:你这就叫高水准的哄女孩子方式吗?!

但是沈兰霜不哭了。她似乎还是失望不已,但在抽噎了一阵后拭干泪,眼中唯有冷静。

“让我大伯恢复的方法,或许有……”她咬了下唇,“那本秘籍,大伯给我看过的……待我去找一找,说不定那秘籍中,有治愈他身体的方法呢?!”

“嗯……”宋飞鹞若有所思,“但你大伯可能很难救啊……”

“但是什么方法都得试一试,难不成真将他困锁到死?”说到此处,她想到了什么,“我知道那秘籍放在那里,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向一处奔去,只将背影对着两人。

“年轻的小姑娘,有点莽撞,”宋飞鹞若有所思,“但挺可爱。”

柳怀音有所警觉:“大姐,你这语气不对啊!”

“盯着我做什么,”她理直气壮道,“你看,这便又要多留几日,你可与沈姑娘朝夕相处,不好么?”

“你瞎说什么!”柳怀音的脸红了。

“我以为你喜欢沈姑娘。”

“我没有!”

“那就是不喜欢?”

“也……也不是……”他结结巴巴,抓耳挠腮。

她训斥道:“大丈夫说话做事不要吞吞吐吐,语气坚决一点,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半分之间!”

柳怀音阻住她话头:“哎呀大姐,你别捣乱了,这样的心情你是不能理解的!我是喜欢沈姐姐,但不是那种喜欢!”

“哦?”

“我就单纯……同情她,然后她长得那么好看,我就想多看她两眼,就这样,没了。”他赶紧岔开话题,“大姐,话说回来,你看沈老前辈……到底还有救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柳怀音捂住面颊,忍不住为沈睿那张掉了的人面皮而肉麻,“太惨了,我以前以为练武走火入魔顶多是疯了,哪想到还会有这种变化……那本秘籍,当真这么厉害?!”

“问题恐怕不止在秘籍……”

但他没听进去:“哦,对了,沈伯伯说了,那个留下秘籍的怪人,叫做吴全,所以这件事,是不是跟谳教有关?”

她沉默不言。

“那个吴全,到底是谁?”

风又起了,夕阳西下,一阵寒意爬上来。

“他是谳教现任的教主,”宋飞鹞神色一凛,“也是曾暗地里害死我父母的人。”

“啊……这……”

她背过手:“二十九年前,吴全尚身处北方,他向当时的朝廷告密,说我父母通番卖国,使朝廷下令将我父母处斩……我后来多方查探,才发现此人踪迹,便一路寻到这里……”

她道:“我听说,谳教有一本圣典,名为《通明宝鉴》。内中记载有至高无上的武学,也有匪夷所思的外道邪法。此书被前朝所禁。前祁被败南迁之时,《通明宝鉴》也被谳教带到了南方。如此想来,沈老前辈是为了留住年岁,而走了歪路。”

柳怀音惊诧道:“你是说……沈老前辈他……竟然和魔教教主……有所来往……”

然而宋飞鹞耸耸肩,不置可否:“这可是你说的。而我们方才所闻,也都只是沈老爷的一面之词。”

“咦……”

“教你一课吧:江湖中人说的话,你都只需要信一半。至于是哪一半,你自己想……”她将酒葫芦系回腰上,“不过嘛,至少沈家在此艰难的关头正需要打手。我们只待多混一段时日,赚到路费后再说。”

柳怀音不满道:“大姐,你这么说出来就好俗气啊!”

“谁叫我们身在俗世,没钱寸步难行,不做俗人,就去饿死。”她说得极有道理。

——可钱不是被你乱花花掉的吗!?

偏在这时,他听得大门外有人叫嚷:“沈府的人出来!今日我董含特来讨教——!”

她向他一摊手:“你看,买卖这不就上门了么?”

第十七章、因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名为董含的后生分外嚣张,肩头扛一把大剑,两指向门气势斐然:“沈家的人,出来!”

沈家的人便出来了,个个拿剑拿刀,面对来犯者凶神恶煞地站成一排。

“对面的来作什么!”他们道。

“让沈老头出来,”董含毫无怯意,“今日,我董含就要败你们沈家剑法!”

踢馆。武者之道。

柳怀音不是没见过的。以前也常有年轻人上玉辰山庄要与师傅比试,他们气势汹汹地来,师傅从来都是笑眯眯地迎客,以十二路玉辰剑法轻易将他们打败。那些年轻人往往就此心悦诚服,讨得个一招半式的指点便心满意足得离去。对此,师兄楚江临偶尔会抱有微词。

师傅常说,少年人乃一国脊梁,易教化者便教之,如此人人德行配以身健,一国才能得成大道。

不过,师傅的期望与这世道总会有那么点背离。

沈家人让开一条道,沈忠作为主人家,踏着正步跨出门来:“家兄病重不能前来迎客,就由我来讨教则个吧!”

话毕亮剑,一柄银霜寒气迫人;董含亦然出鞘,重剑带着风啸直向沈忠劈去——

“锵——!”

一声,兵刃相交,柳怀音便知不好:那重剑吃劲,沉如千钧,沈忠的剑窄细,恐怕捱不住一击。

果然,沈忠自知不可力拼,剑柄飞转顿时左右易手,险险避过重剑剑锋;而董含紧随其后,连出三招,咄咄逼人之势似令沈忠毫无还手余地。然而沈忠也并非就此坐以待毙——他退后几丈,吸纳吐息之间,似有所不同了!

“喝!”他仰天高呼,剑影如虹,一道无形的剑气带着逼人的杀意扑向董含,后者唯以重剑作挡,将之生生接下!

“老头,你会用此招,我早已料到,”董含笑道,“今日,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骤然,破空一声长吼,激起狂风大作,董含正如沈忠那般,一身内力灌注剑锋,冲那朱门、向着沈忠,便是一气横扫……

“破。”

突然,有人轻飘飘扬袖,满目剑意顿时化消。众人回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宋飞鹞,不知何时站到了沈家人之前,挡住了董含的杀招。

“这……怎有可能?!”董含大惊,寻思这位是哪路的高手,但左看右看,其样貌穿着都不似什么已知的江湖前辈——然而不及反应,下一刻,她已近在咫尺,出手了!

“这是……什么轻功?!”

无法凝神思索,那女人招式甫出,极快又恨——即便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五指作爪,单凭这一只铁爪直扑董含面门;后者不甘受制,重剑施展,却在与那女人堪堪将触之际,受她两指弹出——

“当”一声轻响,剑锋歪了。

而她正于这一瞬间隙,手爪得逞,却在离他面颊半寸刹那,收爪化掌,“啪啪啪怕”打响十几个连环巴掌。董含的脸被打肿了,也被打懵了。他收了势头,好半天才有所反应。

“你是什么人?!”他质问。

“吾,宋飞鹞!”宋飞鹞还是这么说。她背负两手站得笔直:只要不开口胡说,还是有那么点宗师风范的。

“没听说过!而且你姓宋,关沈家什么事?”董含对她上下打量,“难不成……你是沈家的新小妾!”

“妾你的头,我是沈家新雇的打手。”

这位“大宗师”的手随即伸向沈老爷,很不成体统地抖了抖:“这一个值二十两,沈先生可得意思意思。”

——喂!能不能不要市侩得这么直白!

柳怀音大张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董含又作死了:“哈哈哈,沈家无人了,找女人当打手!哈哈哈!”他笑得很愉悦,自以为讥讽到位,至少扳回了方才男子汉的颜面。

柳怀音为董含捏了把汗:宋飞鹞好像很介意男女之见,他或将挨揍、或被扒裤子。

但宋飞鹞没有动作。

“你娘也是女人,女人就这么好笑么?”她道。

董含冷哼一声:“老子生下来娘就死了!都是沈家强占民田,害死我父母!不然你当他这么大一宅子是怎么来的!”他再一次,指向那扇大红门。沈老爷不应,似默认了。

“什么?”听闻董含说到此处,柳怀音大感意外,他忙看向宋飞鹞,她耷拉着眼皮,对他的说辞付之一笑:“哦,所以你是来给你家里人报仇来的,是么?”

“算吧,”董含含糊其辞,“不过……我不找旁人麻烦!”他挺起胸膛,用剑指着沈忠义正辞严道:“沈老头你给我听着,老子堂堂正正找你决斗寻仇,你却找女人充门面糊弄,这事儿没完,我们走着瞧!”

——接着便扭头拔腿就跑,溜得飞快。

“发觉技不如人,口舌上还要逞英雄,”她接过沈忠的银子掂量了下,无视他阴晴不定的表情,便向其一拱手,“沈先生,多谢。”

……

“小伙子,想说什么?”

宋飞鹞走在他身旁。他们回返沈家,沈家人稀稀拉拉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一个个面色如常,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董含的到来只是一场意外,即便被打跑了,也是他自己活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柳怀音悻悻道。

宋飞鹞立刻戳穿了他的心事:“所谓的那些名门正派,凭什么做这么大,你想想也该明白。对于董含这类人,他们自己也司空见惯了,要你个外人介意什么。我们只管赚些盘缠,至于其他的都去他娘地,跟我们没有必然的关系,明白了吗?”

“唉……”柳怀音本想叹一声,宋飞鹞越过他肩头,走到他前面。

然而前面,幽幽飘来一句:“这些个江湖名门,本就该消失地好……”

“啊?”

这句话似真似幻,飘忽忽地消散在风中,柳怀音唯恐没有听清。夜色快起了,日落山头,沈家升起华灯,一切回复常规,而沈老爷之前还说,要为宋女侠设宴款待,人们各自忙碌,锅碗瓢盆的噪音立刻盖过了细碎的人声。

于是,这句话便又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前方不远,沈兰霜倚着红柱在等他们。她绞着衣角,十分焦急的样子。

“宋姐姐,李少侠,”她见到宋飞鹞,急忙拉住她,“那本秘籍,我没有找到,不知道大伯放哪里去了……”

但她还未讲完,有人打断了她的话头。

沈家嫡子沈元重,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插嘴:“哟,十二妹,这二位便是你结交的新朋友?”

第十八章、旧事

沈家嫡子沈元重,摇着扇子凑过来。他的扇子摇得飞快,余风扫过,拂乱沈兰霜的几缕发丝,叫人烦躁地四处乱飞,顺也顺不直。这个人年纪比起沈兰霜年纪较大,不过形容猥琐,反倒显得有些幼稚。只可惜了一双如他父亲般的虎目,贼兮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只作得獐头鼠脑,让人贻笑大方。

沈兰霜尴尬地推搡了他一下:“大哥,你别这个样子,能不能矜持点。”

“我很矜持啊,我哪里有不矜持!”他立刻嚷嚷,“你看她长成这样也不值得我不矜持啊!”

纸扇一合,指向宋飞鹞的胸——嗯,这个胸,确实平平无奇。

“宋大侠,其实……你是男的吧?”他好奇地盯着她看,生怕自己说得还不够被打个三顿。

“噫,大姐,冷静,要赚钱……”

柳怀音心道不妙,忙拽了拽宋飞鹞的袖子示意,谁知宋飞鹞挥开他,“冷静”地向沈元重道:“今日得见沈大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她骗人——柳怀音在心里大叫——她明明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哪里哪里,过奖了!”沈元重照单全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时,月洞门处嘻嘻哈哈地转进来一帮妇人。她们个个打扮得华贵不可方物,从衣着来看,应都是沈老爷的小妾。突然,其中一个小妾脱开众人,边摇着团扇边走来:“元重啊,你还在那里作什么?还不快走,莫让老爷等急了……”

“哎~来哉,”沈元重抛下宋飞鹞等人亲昵地迎上,随后熟门熟路,一手拦上妇人的腰,“九娘,我们走~”

一路上两人眉来眼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柳怀音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自己才是戴了那顶绿帽子——怎么还有这种事!沈家太复杂啦!

在场之人一时尴尬,沈兰霜不好意思道:“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没……什么……”柳怀音干巴巴地道,“其实,emmm……反正我们也是路过的,就当没看见好了……就不知沈伯伯他……”

“我爹知道的,他只是不想管罢了,”沈兰霜低下头,皱着眉头道,“前几年,四娘六娘因此被丢进井里,之后他便不管了。”

“——啊?!”柳怀音又是一惊。

“族宗滥用私刑是犯法的,”宋飞鹞冷笑道,“不过你们南祁,没有律法。”

“……”

她踱着步,随沈兰霜离开:“李公子,这顿饭我不想吃,你是少主人,你代我吃吧。”

“啊?!我?!那你们去哪里啊?!”

“当然是继续找那本秘籍啊,”她背向他挥了挥手,“小伙子,相信自己,你可以的!记住做人圆滑一点,去吧去吧——”

然后,那黑色的身形便完全没入灯火照不到的夜色中去了。

“去你个头!”柳怀音骂一声,一想到等会要坐在沈家父子的中间……他就浑身难受!“哎……我也不想吃……”他苦着脸抱怨一声,只得单枪匹马去应酬。

……

解开门锁,沈兰霜推开一扇门。这是沈睿之前的居所,屋子里乱糟糟,无处不是弥漫一股子陈腐之气。

“我娘生我时难产,去世了,我上头五个哥哥,六个姐姐,下面还有一群弟弟妹妹……我是最中间的那个,”沈兰霜抑郁寡欢,点起几支蜡烛,“家里每个人都很忙,几乎没人愿意搭理我,除了我大伯,他最疼我。小时候,也只有他愿意抱着我,陪我玩……还教我用剑……”

“你知道你大伯为什么教你练剑么?”宋飞鹞不进去,倚靠在门边。

“这要什么理由呢,教就教了,”沈兰霜叹了口气,“但后来他又不教了,说女孩子要嫁人,不能太凶,会被夫家笑话的。我觉得他说得不对,可又想不出理由反驳……”

她转头向屋中一排书架走去,一排排细心查看。

“其实我真不愿意嫁人。”她突然这样道。

“为什么呢?”宋飞鹞问。

她停下,沉思道:“看看我爹和我哥,还有林长风:我觉得这个世上的男人就是这样了,好色又滥情,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的想法未免偏颇了,”宋飞鹞提醒道,“你看小李子如何?”

小李子,就是柳怀音。

沈兰霜思索了一番,扑哧一声笑了:“他呀?他就是个弟弟……”

便动身又找了一阵。

宋飞鹞抱起胳膊无奈道:“那他若听到你这样的评价,大概要伤心了。”

“为什么呀?”沈兰霜不明所以。

“没什么。”宋飞鹞拉回话题,“那书架上,你有找到什么吗?”

沈兰霜盯着书架:“没,这些书我以前都看过的,没什么稀奇。”

“沈姑娘,其实很多人有个相同的毛病,喜欢把重要之物藏在枕头底下。你去那里翻找试试。”她指点道。

沈兰霜依言来到床头摸索了一番,先是惊喜一声:“哦,有……”话到半截又低落下去:“唉,不是……”

“怎么?”

“不是那本秘籍,只是一颗药丹。”

她捧着个盒子出来,给宋非要看。盒子中分了六格,唯有最后一格还留着一颗小药丸。

“这丹药不是他炼的。是那个吴全留下的。”沈兰霜道。

“哦……?”

“那吴全,我见他来过几回,次次都是我大伯招待。”

“不是只来了一年前那一次吗?”

“没有,我小时候便来过两回,我记得的,因为他的样貌很特殊……”

“如何特殊?”

“该怎样形容……”沈兰霜的神情荡漾了起来,不禁称赞,“他,简直是貌比潘安!”

“……”

她说着说着眉飞色舞:“我们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英俊,眉眼口鼻,无不长得恰到好处,一颦一笑如春风般和煦……”

看来,那真的是个长得颇好看的男人。

“咳,咳咳……”宋飞鹞提醒了她。

“抱歉,”沈兰霜回过神,心虚道,“总之……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不过现在想到他害了大伯,我恨都来不及。”

“所以,原来他常来你家的么?你爹对他认不认得?”

“当然认得,”沈兰霜斩钉截铁,“我爹十六岁便跟着我大伯跑江湖,我大伯认得的人,我爹一定都认得!”

“呵,呵呵……”她当即接过药盒,一串笑声意味深长,“那……这药丹可得收好。”

“怎么?”

“接下来便等吧。”

“等……什么?”

“等那将你大伯变作怪物的人,前来对质。”

许是验证了她的话,正对沈睿房门口的阴影里,悉悉索索地像是走来了什么人,直到那人形走到一杆灯笼下,才显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那是沈家的管家老丁,与她照面过好几回了。他一拱手,向宋飞鹞客客气气道:“宋姑娘,李公子喝倒了,老爷请你前去把他扶回房……”

“让你家老爷把人送过来,我自会将人提回去。”宋飞鹞道。

“这……”老丁见宋飞鹞说不通,转头向沈兰霜,“十二小姐,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却又被宋飞鹞拦下:“哎,她还有要事办,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如此,便无法了。

老丁叹口气:“宋姑娘,实不相瞒……”他欲言又止,又一躬身,却见袖口大开,从中散出一股白烟,直扑向二人!

“后退!”宋飞鹞一扬手,将沈兰霜丢回屋内,自己躲避不及被白烟罩了个正着,老丁见状不再顾忌,向她出言讥讽道:“愚蠢!你替她将药粉都挡了,可知这药的厉害!”

宋飞鹞站得笔直:“你说看看,会如何厉害?”

一步踏出。

“啊?!这……”老丁大惊,连忙退后。

她再踏出一步,身姿自是岿然不动……

“你怎么还不倒?!”老丁大喝。

“既然撕破脸,便不必多言了!”黑暗里,那几个不轨之徒躲在树丛里,一双双眼睛比恶狼还阴狠——被她瞧了个明明白白!

“沈老爷,请你现身吧。”

第十九章、宅变

半个时辰之前。

柳怀音坐于席上。第一次被别人当作上宾他很不习惯,而且更糟的是他果真坐在了沈老爷和沈大公子的中间。

——好难受!谁来救救他!

“李公子……”沈老爷只当他作李慕白,向他恭恭敬敬敬一杯酒,“多谢阁下与宋姑娘连日来多次出手相助,沈某不甚感激……”

“哪里哪里……”“李公子”小小抿一口。玉辰山庄不兴酒席,他也不会喝酒,就生怕自己喝醉了丢人现眼。

沈忠道:“可惜宋姑娘未赏光到场,不知是否菜品不合她的口味?”

柳怀音闻言忙道:“她啊,和沈姐姐一块去沈老前辈屋中查探,看是否能找到那本秘籍,或许秘籍上有法能解沈老前辈如今之态呢?”

他自以为这是助人的好事,未作他想便如此直言。沈忠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略有所思,但随后便不提此事了。他赔笑脸给柳怀音夹一筷子菜:“来,尝尝我嘉兴名菜粉蒸肉,此肉酥而不烂,油而不腻,由荷叶包覆蒸煮而成,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嗯,好吃!”柳怀音吃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忍不住再夹了一筷子。

“苏州应也有粉蒸肉吧?”沈忠道。

柳怀音边吃边道:“不知道,我以前没吃过这种的……也不知外面是不是有卖。”

沈忠笑呵呵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平时不出门的么?”

“我以前住山上的。”柳怀音不疑有他,答得飞快。

“山上……”沈忠借机套话,“不知李公子以前家住哪座山头,沈某是否有所听闻?”

“这个……”柳怀音猛然警觉起来,信口胡诌,“尧峰山。”

哪知沈老爷对苏州十分熟悉,立刻狐疑道:“咦?尧峰山不是埋人的所在吗?山上会有人家?”

“呃……我爹娘是看坟的。”他有点编不下去了。

“哦……”沈老爷再向他敬酒,“所以你爹娘故去之后,便找了宋姑娘帮你报仇……是么?”

“是……”

——也不能算不是吧……

“那倒还真不知道在山上看坟的平民百姓,会遇上什么样的江湖恩怨,横遭劫难……”

“是啊……这还真的不知道……”

“沈某听宋姑娘口音,应是北方人士。你原本与她不相识吧?”

这个问题柳怀音会答:“没错,她救了我,就这么认识的!”

“那她的来历,你也应当不甚了了咯?”

他一如之前计划好的那样,脑袋摇得像破浪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沈忠叹了口气,又举起酒杯,“李公子,沈某再敬你。”

“好……”柳怀音推辞不过,又抿一小口。酒杯放下时,他杯中的酒水纹丝不动,还是那么多。

沈元重不乐意了,在他身旁一拍桌子:“哎,我爹敬你,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得一口吹干啊!”

“元重!”沈忠愠怒,斥了儿子一声,后者便缩了回去。满桌的人看向柳怀音,他有点尴尬。沈忠便为柳怀音打起了圆场:“李公子平日不出门,恐怕不知如何在外应酬,没有关系。年轻人嘛,练练就好。”

说罢端起酒杯一口饮干,其势豪气干云,不愧为江湖中人。

“呃……”柳怀音看看自己的杯,想到那许多江湖好汉,每一个都是饮酒吃肉,自己作为江湖后辈,怎可示弱!

“好!干!”他便也倒。

……

半个时辰之后。

柳怀音整一五花大绑,被沈家人提溜到宋飞鹞面前,一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宋姑娘不可妄动,否则剑就割下去了。”

“嘻嘻嘻……”柳怀音大着舌头,神志不清,“大姐我喝不下啦,呕——”

宋飞鹞道:“小伙子还是缺乏锻炼,区区几杯黄汤就把你灌倒了。”

沈忠上前,作为武林前辈,他还维持着基本的礼数:“宋姑娘,恕沈某失礼,不过这位柳公子已经全招了!”

“哦?”

“原来他是玉辰山庄的人。一月前,苏州玉辰山庄被毁,原以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没想到他这个老幺竟然能逃出生天。”

“沈老爷果然耐不住动手了,”宋飞鹞道,“所以,你们也是为那盒子来的吗?”

沈四公子便带着几个家丁匆匆赶到,他的怀中抱着一摞书:“爹,在她房间里搜到这些!”

沈忠接过一本,灯笼下略一翻看,不禁长笑:“对,就是这个!宋姑娘,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宋飞鹞耸耸肩,不以为然:“沈老爷是自信单凭沈家的财力,不费多少时间就能造出庚子长炮咯?”

“我是没有这个本事,”宋老爷道,“但别人有。”

“那个人?是谳教的教主?”

“自然不是!”沈忠的脸色,在灯笼的照拂下狰狞万分,“都怪吴全害我!如今大哥变成那个样子,沈家恐怕再难撑持,唯有用这图纸笼络其他大派,才能保住我沈家如今的一切……”

“也是,如今找了龙家,女儿嫁过去,图纸作彩礼,沈家得了新靠山,便不怕江湖中人再来寻仇了。”

他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宋姑娘,你要见谅啊。”

“真的吗?”宋飞鹞抱臂而立,“可是你大哥明明被你所害,你之作为,不过是自作自受。”

沈兰霜被她关在沈睿房内,此时听闻,隔着一扇门大声询问:“宋姑娘,你说什么?!”

沈忠扬声道:“没什么,霜儿不要听信外人的胡言乱语!”

但宋飞鹞气定神闲:“我记得之前与沈老爷交谈,阁下明明对吴全不甚了了,方才却立刻指出谳教教主便是吴全……”

“这……”

宋飞鹞道:“其实你与吴全早就相识,他来,你知晓;他留下秘籍,你也知晓;他留下这盒丹药于你,你更是知晓。沈老前辈是个武痴,本就什么武学都想尝试,是你充作不知,任由令兄服下丹药、修习邪道,因为真正害怕沈家因岁月而没落的人,是你——”

背后,沈兰霜扑到门上:“爹!她说的是真的吗?!”

宋飞鹞继续道:“这几年沈老前辈已非往日可比,你越发害怕沈家没落,便拿令兄作试验:若沈老前辈功成,那是极好的;但若沈老前辈失败,你便想法再转投别家。反正在你看来,你大哥只是个武痴,多年来只是沈二老爷如今基业的一块垫脚石,没用了便换作他人……啊,看你们表情,这件事,你们沈家的男人都心知肚明。”

“没错!”沈忠见没什么好瞒,大方承认,“大丈夫创业容易守业难!霜儿啊,你是没经历过我小时候过的苦日子。我家除了我与大哥之外,原本下面还有一名小妹,大哥最疼小妹……有一年大哥不在,地主催租,把我家的粮食全搬空了,小妹竟因此活活饿死……大哥回家得知此事,便带我上门杀了那地主全家,抢了他的钱财占了他的地!我当时发誓,从此以后,无论如何,都绝不再任人欺凌!”他的目光陡然凌厉:“所以我有什么不对!我要沈家千秋万代屹立不倒有错吗?!我不是兄长那样天赋异禀之人,我资质平平,一旦沈家有个万一,我多年来积累的一切、包括这座大宅,都会付之一炬!”

沈兰霜出不了门,焦急非常:“爹你怎么这么糊涂……害了大伯不说,还故意勾结魔教教主,若被武林同道得知,沈家可怎么办!”

“沈家不会怎么办,”他道,“只要知晓这些的外人,活不过今晚!”

周遭弥漫起一股非烟似烟的雾气,被架住的柳怀音率先栽倒,口吐白沫;毒雾传隙而过,沈睿屋内,也传来“扑通”一声响,是沈兰霜晕了过去。而那些沈家人个个神情泰然,显然他们早已服过解药,现在就等宋飞鹞倒下了。然而,她只是打开门,点住沈兰霜几处大穴,止住毒物在她体内蔓延。接着起身,还是那般若无其事。

“五毒散,苗疆所制,”宋飞鹞道,“看来龙家给了你不少好处。”

“为什么你没事?!”沈家人大骇。

“因为……”她扫过那两个已昏睡的少男少女,“我十五岁开始练武,所练就的,正是令兄所修习的那本——《通明宝鉴》。”

“你说什么?!”

北院忽起一声巨吼,雷鸣一般响彻云霄。听得看守山洞的家丁在那方大喊:“不好啦,大老爷又撞破门逃……啊——!”

接着,满院灯笼齐齐熄灭,整个沈府黑作一团。

黑暗之中,宋飞鹞的音色变了,阴森森拂过所有人耳畔:“而知晓这个秘密的你们,又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夜呢?”

第二十章、运数

幽冥开道,阴河指路。

鬼王夜行,百鬼拱服!

……

“大哥,你杀了那地主了!”

“对,如今算为小妹报仇了,我们走吧。”

“等一等……这满箱子的金银和地契,不拿可惜啊……”

……

往昔一幕幕倾出脑海,止也止不住,沈忠不得不面对五十年来所有的人生记忆,从小到大,从大到老,而在这些记忆中,他的大哥与自己的私心好像都未曾缺席。

……

“二弟,吴全来了,留下这本秘籍,但他说恐怕有凶险,让我仔细考虑……”

“大哥,以前的你,再大的风险你都不怕的。”

“我年纪大了,不比以往了。”

“唉,也是。我的资质平平,年纪也不饶人啦。可惜我那班儿子随我,也没有一个出息的,跟在你身边那么久,武艺没什么长进。大哥啊,我真怕有一日,我们两个老家伙死了,这班孩子们顶不住事,到时候,沈家会不济……”

“唉……”

“霜儿长大了,模样出落得与小妹别无二致。再过段时间她就要嫁人了。万一沈家不济,她……恐怕要在婆家受苦……”

“……”

“大哥,沈家都靠了你啊。”

“我明白了,这秘籍上,有蜕变重生之法,不过很难练成……”

“可是,吴全不是轻易练成了么?”

“我试试吧……”

“大哥,吴全还给我一盒药丹,说有催化功体之能,你看……”

……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忠在黑暗中蓦然狂笑,“是了……是了!你只是一个武痴,你只做一个武痴便好!这沈家基业是我创下的,你哪里懂经营,哪里懂生财!人人都说沈二老爷不济事,其实我才是沈家的话事人!是我!是我!”

随即睁眼,却见前路影影绰绰。

“谁?!”他大吼,再来便看清了:那人影一个个都似曾相识,都是被他害死的人。

“沈忠!沈二老爷!还我命来!”

那两个被他亲手推进井里的小妾飘在最前,五指齐伸——

“是你!是你们!你们来寻仇了!啊啊啊啊——!!”他一同狂呼滥叫,挥剑乱斩一气,便在这时,他在众多索命的冤魂中,看到了宋飞鹞的侧脸。

“是你……是你这个妖女作祟!”

他扑去,一剑刺了个空,反倒让鬼祟缠上了,挣脱不得。

她冷眼观沈忠几近狂乱,道:“《通明宝鉴》,前朝被禁妖书。名为武学圣典,实则是一种擅动天意的法门。此法的本质,是为操控心魂梦境:先是自己,再是他人,然后是鬼魅,接着是万物,最后天地道化尽在掌握……然而修习一旦开始,便不可停下,否则必遭其噬;而即便一直修习,因人的资质各有高低,所以结果往往因人而异。成者,便是万中无一的高人;而那不成的,就会活生生变作各类怪物,人性尽褪。”

她坦白道:“这里是你的梦境,你越怕的,便越见得到。如今是我侵入你的神识——正如我对令兄所为,催他发狂。沈老爷,不瞒你说,其实当我甫一踏入沈府,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那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要向他套出真相呢?

“你看,令嫒睡了。”她一抬手,幻象里透出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是沈兰霜,她中了毒,不过不深,还在昏睡。

“她听了该听的,就该睡了,”她道,“我需要一名沈家人,作为见证。”

“你……”沈忠明白过来,“那么……那姓柳的小子……”

“没错,是我故意支给你的。他果然不负我所望,该招的都招了,”她背着他踱了两步,遗憾道,“其实你有选择。只要你对那小子无动于衷,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给了你选择,而你选了最差的那一种……”

她逐渐转过身:“今夜沈家被屠,皆为令兄所为;令兄之罪,皆因你而起;而你,是被谳教蛊惑——一切,与我无关!”她轻抚掌,鬼域般的幻梦便如遭谁竖着劈了一刀,顿时消散于无形。

然而噩梦之外,现实未必好到哪里。

“大……哥……”

眼前一张面容,是多少年来相依为命的兄长,虽然已完全褪去了人形,但他依旧认得出。

“嗷——!”

惊天雷吼之后,那已完全蜕变为兽的怪物一口咬下,断绝了沈忠最后的生机。

沈家人,满地都是沈家人的尸体。

柳怀音悠悠转醒,就被周围景象吓呆了,再抬头一看,那一只浑身被金毛的巨兽,距离沈兰霜只有咫尺之遥。

“沈姐姐!”他正要冲去,被宋飞鹞一把拦住。

“你酒气与毒气才解,又刚服下解药,不可乱动,只要在此静静看着就行。”

“可是沈姐姐她……”

沈兰霜也已服下解药,此时苏醒,恰到好处。

“放心,他不会伤害她。而且如今这状况,你过去也无用,”她笃定道,“近前一分,幻象便加深一分,这功法侵人意识,先吞噬本人心魂,再借其躯壳吞噬旁人,直到将方圆百里所有活物变作行尸走肉。如今除非练功者死,否则永远无法解脱。”

“怎会有这种事情……”他不甘心道,“可是大姐,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呢?”

“因为我以前在西北,曾经杀过一头……”她立刻改口,“一个这样的人。”

“……”

沈兰霜也逐渐清醒。这一院落中,唯有沈睿屋里的蜡烛还好端端地亮着,幽幽的烛火算不上多敞亮,但这一点微光仍固执地挡住沉沉的黑夜,尽力守住最后一片净土。

沈兰霜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头巨狮。

她以为是狮子,因为这兽与书上画的狮子很像。但偏偏却长了一张极像人的面孔。它那巨大的头颅抵在门口,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进去。

端看满院,已如死地。

曾经风光,如今衰落,只因人力不能胜天,终抵不过岁月摧折。自古枭雄多畏死,或许畏惧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不舍生前若干荣耀终归尘土,一世威名从此被埋没。

武痴,痴的究竟真只是一味“武”么?

“从前有一个少年,”宋飞鹞在柳怀音身边,缓缓讲起一个故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家里人吃上饱饭,不再过苦日子。所以他为保护家人不受欺凌而努力练武,但是练着练着,他忘记了最初的目标,他的名气越大,对武学的痴迷也就越深。渐渐地,没有人再敢欺凌他的家人,但是他的家人却仗势他的武艺欺凌起了别人……他,无意之中正是成了这样一个帮凶。”

……

毒雾还在弥漫,再怎样的高手,只要没有解药,还是逃不过一死。“巨狮”终究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前趴下,挡住了满院的死气。

沈兰霜明白过来了,她的瞳孔倏然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但随后,她还是接受了现实。

……

“他有一个疼爱的侄女,因为这个侄女,与他早夭的小妹长得太过相像……就连‘霜’这个名字,也是由他起的。”

……

“伯父……”沈兰霜颤抖着,唤出这个称谓。她的手抚上兽的前额,毛发扎手,就像以前伯父那一脸乱糟糟的胡子。

沈睿的头颅枕在前爪上,一双赤红的眼眸逐渐回复清明——就在最后的关头,他夺回了神志——接着,平静地阖上……

他死了。

至少,死而为人。

……

那一日之后,沈家的上空真的笼罩起了一片厚重的阴云。阴云底下,沈兰霜跪在坟头,纸钱洋洋洒洒抛了一路。

那些个姨娘们,收拾起细软各自谋求新生路去了。而龙家,也不会再与沈家结亲。如今她孤身一人,空荡荡的沈家大宅,于她无用。

沈家,是彻底地败了。

柳怀音跟着宋飞鹞站在不远处,他有些恍惚,不禁唏嘘道:“那天晚上,真如做了一个梦。如果……我们没经过此地……”

“别多想了,在我们来此之前一年,沈家就已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她道,“沈家的衰落是必然。而不久之后,这里将会出现一个新的宗族占地为王,欺压附近百姓,直到自己衰落,如此连绵不绝……这,就是你们南祁人口中的江湖。”

柳怀音低着头,不言语。他初入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还以为所谓江湖,就是快意的、洒脱的、自由的。

“原来玉辰山庄之外,是如此丑恶……我以前,太过天真了……”

宋飞鹞饮下一口酒:“小伙子,世道丑不丑恶美不美好,都在那儿,哀叹无用。其实你该思考的,应该是:如果这个世间,并不如你所想得那样天真——你,会变得如何?”

沈兰霜祭奠完毕,正在下山路途。她的神情庄重,早已没了泪痕。

“你看,她可比你坚强得多。”宋飞鹞指向她道。

“宋姑娘,柳公子,”她抱剑,向他们二人拱手,“我的家事已收拾妥当,接下来要尽快启程前去杭州,将谳教暗中祸乱南祁武林之事,报于天下同盟会!”

第二十一章、骗画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的尽是江南繁华地。

柳怀音小时候只进过一两次苏州城,如今再进杭州城,相较起来竟是不同的繁华风情。苏州水多,河道纵横;谁知杭州便是一整个建在湖上的城,来往船只络绎不绝,码头工人卸货不断,每一辆运货的马车都载得满满当当。

而在嘉兴时所见的那座银城,与杭州一比,可是云泥之别了。

“好热闹!”他叹道。

柳怀音和宋飞鹞囊中羞涩,一路上的花费都是沈兰霜承担。她随身携带五百两,这时便给他十两前去购置些需要的东西。但他买完回来,却不见沈兰霜人影。

“沈姐姐呢?”他抱着大包小包,向宋飞鹞问道。

后者正在看一本什么书,听得他来,书本一合:“她去买东西了。”

“买东西?我也去买东西的啊,她干嘛不跟我说一声,我能帮她买啊!”

宋飞鹞干咳一声,将书本藏入怀里:“她要买的东西,换你去买,会被很多人笑话的。”

“是什么啊?”柳怀音不明所以。

她想了想,好像很难解释,最后道:“就是女人,每个月都会有的,‘那种’烦恼。”

“那是什么烦恼啊?”他还是不懂。

“毛头小子,果然没见过世面。”

两人闲聊了一阵,却见沈兰霜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她一靠近,口中便焦急地喊着“坏了坏了”。

“怎么了?”柳怀音关切道。

“我把银票弄丢了,好像被偷了,怎么办啊……”沈兰霜嘴一瘪,又要哭了。

“啊——?!”

——难道这就是天意,是上天注定他们要过身无分文的生活吗?!

宋飞鹞此时起身,气定神闲地从袖中掏出一锭银:“不慌,我们还有二十两。”

二十两,正是沈老爷生前给的二十两!

“哦——!还好还好!”柳怀音拍拍胸,“但二十两,也就只能付清今日在客栈的住宿……哎你跑到哪里去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宋飞鹞踱进了一家文房店,抱了一堆东西出来,再进另一家,又抱一堆……如此反复再三,她回来时,布包里已然塞得鼓鼓囊囊。

“二十两呢?”他瞪大眼睛,向她一摊手。

“现在没了。”她也一摊手,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大姐你搞什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打开布包,向他俩示意:原来竟是买了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印泥颜料,无一不有!

“不慌,”她仍然不慌,“先借个地方,你俩给我磨墨、开笔。”

……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出现在天下第一同盟会……的门外十丈处——摆摊。

沈兰霜是女孩子,脸皮薄,躲得远一点。柳怀音没躲成,被宋飞鹞揪住好好扎马蹲着,面前铺一白纸,纸上写明“十两起步”;又令他左手扶一木杆,杆子挂上一幅略带色彩的山水画——还是宋飞鹞刚画的!

“大姐,这样有什么用啊!”他对他现在的这么个状况很不满意,但是他又不敢不满。

宋飞鹞训斥道:“你懂什么,这几日搞武林大会,一定有许多人从这门口过。这些个武夫,又最介意被别人视作武夫,所以但凡有了点成就,便爱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今日我成全他们,宰他们一刀。”接着她熟门熟路地吆喝起来:“卖画卖画,只此一张,十两起步,懂行来瞧,不懂勿来!”

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好奇来看,但也是摇摇头便走了。

柳怀音打了个哈欠,不仅腹诽:“唉,何至沦落至此……还一张卖十两,好贵,一两还差不多嘛!这下我看有谁会来买……”

——可偏有人来了!

一名书生打扮的江湖人士,本欲进天下同盟会的大门,却被柳怀音手中的画吸引住了目光,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张画瞧了好一阵。直到他看到画上留下的印章,不仅惊诧大喊:“啊?!”

“如何?”

宋飞鹞,舒舒服服地坐在柳怀音身后一张破藤椅上,一边喝酒一边翘着二郎腿,惬意得很。

“此画……真的只要十两?!”那书生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没错。”宋飞鹞耸了耸肩。

“不会是赝品吧!”他狐疑道。

她作了个请姿:“请客官仔细端详。若疑有假,你大可现在就离开。”

但她话音刚落,又来了个人。这个人亦是文士打扮,与之前那个书生理当是认识的,见其在画前驻足,便道一声:“谭兄,为何不进门去,却与这等小民纠缠什么?”

那姓谭的见熟人来了,立刻将后来的那位拉到画前:“张兄,你请细细端详。”

柳怀音本以为那姓张的会慧眼如炬,一眼识破“这画是赝品不值几个钱”,谁道他在细观之后,眼睛比那姓谭的瞪得还圆。

“啊?!这是……”姓张的低呼。

——是什么?!

柳怀音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竟是北越名匠计星衡的遗作!”姓张的激动起来,问向宋飞鹞,“姑娘,你怎会有此画?!”

——北越名匠计星衡???

宋飞鹞屁股不动,单向他举起酒葫芦:“我是北方人,你说呢。”

“十两,我买了。”姓张的一口应下。

——这就买了?!

“好。”宋飞鹞很爽快。

但那姓谭的不允了:“等等!谭兄,你知我一向仰慕计大师的画作,这幅画不如便让与我,我出二十两!”

“你!”

——这俩人刚才还称兄道弟,竟然因为一幅画有了嫌隙?!

宋飞鹞好像还嫌不够热闹,大声喊起了价:“二十,这位客官出二十了!”

“三十!我出三十两!”姓张的锲而不舍,紧追不放。

“三十……”宋飞鹞嗤笑道,“我说你俩十两十两地加价多麻烦,要出就出大一点,价高者得!”

他们几人在此大呼小叫,引来围观者越来越多,天下同盟会总坛门口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百两!”姓谭的狠狠心。

“二百两!”姓张的寸步不让。

“三百两!”

“三……三百五十!”

眼看要价一路飙升,却在此时,杀出一个程咬金。

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从人群外飘进来:“一千两。”

“有人出价一千两!还有没有更高的!”宋飞鹞高呼,柳怀音捂住脸。

——是哪个冤大头!

围观者也为这数字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再来,便为那喊价的让开了一条道。

来者是个身着皂青道袍的清俊男子,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不过举手投足之风范,恐怕不止三十。

他站到那幅画前,沉默片刻。

“这幅,确实是真迹。”他道。

“哦……”谭张二人点头,他俩未再喊价相争,此时遗憾,也唯有在旁啧啧赞叹。

然而那个“冤大头”也察觉些许不妥:“据我所知,北越计星衡,十年前因意外身亡,一生短暂,留下遗作不多,因此他的画作价值连城。不过,这纸张,当真是新得很啊……”

宋飞鹞撒谎不打草稿:“藏得好,没怎么旧。”

“哦,是这样,”对方讪笑了两下,“呵呵,罢了。谭兄张兄,二位还出价么?”

“没……我没带那么多钱……”

“我也是……”

两人推拒。

“那,价高者得,请。”

他一拱手,付钱卷画,动作一气呵成。接着,便进了那大门去了。

“噫!赚到了!”柳怀音点着银票欣喜道,“大姐果然厉害!”

宋飞鹞却起身,与谭张二人打听:“二位,刚才那一位是什么人?看起来气势不凡。”

“什么?姑娘你不知道啊?”姓谭的道,“他就是天下同盟会的盟主,枢墨白!”

柳怀音点钱的动作蓦地一僵。

姓谭的说罢,便与那姓张的也同进了门内。围观的见没什么好看,也各自散了。

“武林盟主?哈……”她轻松地拍向柳怀音肩头,“小伙子,你错过了向他申冤的好机会。”

“你你你你……”他艰难地回过头,牙齿打颤,手抖得像筛糠,“……居……然……欺……骗……武……林……盟……主……”

宋飞鹞不以为然地从他身旁越过:“骗都骗了,怎么办?叫上沈姑娘,走了!”

“哦……”

——这,便是他们与枢墨白的初识。

第二十二章、外号

武林大会召开当日,西子湖畔江山听雨楼,一墙之外马车停了一排又一排,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随处可见,比如这个……还有……那个……

——柳怀音统统说不上来。

他们排在一群武林人士身后,也等着混进去。

走在前面的是沈兰霜,她以前曾与沈睿出入过武林,一些长辈都认得她。当她向门前接待的小哥施礼时,对方立刻扶住了她:“沈姑娘,嘉兴沈家之事我们已有所耳闻……请节哀。”

沈兰霜抿着唇,眼眶一圈又红了。她本就长得美,如今这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惹人怜惜。

“沈姑娘,快先进去吧,盟主正等着你。”

她点点头,又施礼:“后面两位是我的朋友,麻烦从昔哥哥也给他们放行吧。”

而她那“后面的两位朋友”,此时正盯着她的举动窃窃私语。

柳怀音道:“哇,大姐,你看沈姐姐叫他哥哥叫得好亲切啊……他们很熟吗?”

宋飞鹞泼他冷水:“熟不熟你都完了,人家喜欢年长的那一类,可惜你不是。”

“我……”

他还没说完,宋飞鹞率先一步站到台前报上姓名。

“吾,宋飞鹞。”她道。

严从昔一愣,毛笔悬在半空,用于登记的名簿上差点留下一滴黑墨。

柳怀音提醒她:“大姐,你要报名号啊。”

“宋飞鹞!”她重复了一遍。

他赶紧把她拉到一旁:“这不是名号啊大姐,名号呢,就是名字之外的号。一般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有那文雅之士,也会以一句诗作为名号。总之,要好听、朗朗上口、并且符合你的武学和身份!”

“这是你们这的习俗?”

“这……大概……算一种习俗吧?”柳怀音挠了挠脸。

他们后头排着长龙,还有好多人没进门呢,见队伍停了,一个个不满地大声抱怨,催促他俩快一点。

宋飞鹞听了他的解释略有恍然:“哦……那别人一般起什么名号呢?”

“啊?这个啊……让我想想……”柳怀音道,“男的嘛,一般叫什么什么郎君……”

“那女的呢?”

“一般叫什么什么师太咯!”

她一叉腰:“放屁!男的就是风流郎君,女的就得出家当尼姑?!”

“不是这意思啦……”

“好了,我想好了,”她抬手道,“我也要当什么什么郎君!”

他的表情又变得丰富了:“啊?!大姐,可你是女的……”

“有人规定女的不能做郎君吗?!”

柳怀音只得吞下话头:“没有,你请便,就不知你要当什么样的郎君呢?”

她摸着下巴:“就叫幽夜郎君吧!”

“这听上去就不太像好人……”

不及阻止,宋飞鹞又站回了台前,向严从昔道:“幽夜郎君,宋飞鹞!”末了还强调一句:“不是青玉‘瑶’。飞鹞,鹞是一种鹰,小而凶猛,记上吧。”

但严从昔糊涂了,向柳怀音上下打量了几番:“他……能是幽夜郎君?”

柳怀音,一身土布衣,个子又矮,一脸功夫平平的样子,站在人群里随随便便就能被忽略而过。

但宋飞鹞将他推到一旁,一拍胸部:“不,我才是!”

严从昔又愣了,待他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出口:“姑……姑娘,你好像是女的啊!”

“你有意见?”

她猛一拍桌面,桌面留下五个深深的五指印。

“没有没有,”严从昔憋住笑,再指向柳怀音,“那你呢?”

柳怀音学着宋飞鹞的腔调,装模作样地也挺起胸膛,并亮出自己玉辰山庄的腰牌:“我,就是玉辰山庄的柳怀音!”

严从昔便回过头看看。然而沈兰霜已被谁请到楼中,没法解释她这两个新朋友的来历。

严从昔叹了一声:“柳怀音,没听说过。但小鬼啊,玉辰山庄可是姓楚的,你一姓柳的凑什么热闹?”

柳怀音闻之急道:“啊?你不信?我可是……”

严从昔打断他,挑着眉道:“而且,玉辰山庄一个多月前不知被谁灭门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我看你这个少年郎眉清目秀的,就不要学人捡块牌子充好汉……”

然而话音未落,宋飞鹞一指点住他的额头。

“他说的是真的,”她盯住他的眼睛,半是命令,“你让他进去。”

严从昔的神态变了,那并不是恭敬或者畏惧,而是某种气氛诡异的呆滞。

“啊……好……请……”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动作像个木头人,在簿子上留下两人的名字,但在放行过后,他又恢复了原样。

“下一个,”严从昔道,“报上名号……”

宋飞鹞拽着柳怀音迅速通过大门,后者佩服极了,待走了较远的一段距离,他向她翘起大拇指:“大姐你真厉害,只是手指点了他一下,他就服软了?”

她斥道:“沉默是金,小孩子不要东问西问!”

“哦……”

他们入楼,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沈兰霜,只得随意就坐。等了一阵,人陆陆续续地到场,偌大的厅堂人头攒动。

等了许久,未见枢墨白。

一名看似德高望重的老者左右环顾,率先发话道:“诸位既然已到齐,那在枢盟主到场之前,先谈几件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吧。”

第二十三章、武林

武林大事,无非几件。

除了玉辰山庄与沈家之外,尚有其他两个有些名号的大派遭劫。而就在不就之前,北越乘着江面冰封屡屡进犯,初春时更传出北方杀手渡江劫杀几大名门之人。当时在镇江闹得沸沸扬扬。

老者此时提出,其余人等你一言我一语,无不为此唏嘘。

直到有人道:“最近连连发生的这些个惨案,恐怕是北越派了细作混入我们南祁四处行凶,不如这样好了,干脆就下一道令,一旦发现北方人,就格杀勿论!大家讲好不好啊?”

便又有一人拍案而起:“靠北啦!我阿母就是北方的,谁敢动我阿母,我就做掉谁!”

“哎呀,中原如今虽然南北对峙,但不过一江之隔,大家都是汉人,何必互相残杀呢?”那老者此时起身,缓和了气氛,“其实,越国对我朝一直虎视眈眈,不可不谓一个心腹大患。四年前,他们攻打居罗得手,听说得了不少财宝。当时若我辈能够趁其兵力空虚一鼓作气渡江攻去,或许如今便无这许多事端了。奈何当时武林盟主之位虚悬,各大派如一盘散沙,没有人愿意做这事,才致使错失良机。如今四年过去,北越国力越发强盛,此时再想反扑,谓之难矣。而因对方生事而在南祁滥杀无辜,不过是叫南方武林落人口舌,更是万万不妥。”

那先发话的急忙道:“平顶翁,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我南祁就真的任人宰割么?!”

话音刚落,厅堂左门大开,严从昔高呼一声:“盟主——枢墨白——到场!”

便有一人翩然而至。

柳怀音定睛看去,今日那男子身着深青长袍,许是颜色比起昨日深邃,所以气质也越发忧郁了些。再仔细看,原来他手中还握一折扇,今日便不像个道士,像个书生了。

沈兰霜跟在他后头,她有话要讲。

“诸位,”枢墨白向在场之人拱手,“鄙人来迟,请各位见谅。”

“呼啦啦”一声,在场者纷纷起身——柳怀音一见赶紧也跟着站起,向他拱手。

“见过盟主!”

偌大一整个厅堂,百来张嘴呼得整齐划一,足可见这位武林盟主当真是民心所向。

枢墨白再一拱手:“诸位,近日发生种种,天下第一同盟会皆已一一收到消息。各家丧葬后事,鄙人已派所属地分堂堂主前去处理。如今匆忙召开这次武林大会,正是欲与诸位商讨此等接连命案。而今日,正巧有一位证人,愿意为诸位细说端详……”

沈兰霜便站到人前,向各位欠身:“各位前辈,叔伯,我今日来,是为了说明我家之事……”

气氛陡变,柳怀音背上一凛,发现周围男人们的眼珠子都瞪直了。

“哎,是沈兰霜!她无事!”一人惊呼。

“她,就是那有名的武林第一美人?”另一人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美,果然美啊!”

“啊哟,武林第一美人!让我看一眼……”

后头冒出一大叔,按住柳怀音的脑袋硬是把他压下去,那垂涎三尺的样子……真是难看。

这时,沈兰霜又发话了。

“此事,与北越杀手毫无瓜葛,”她低着头道,“是谳教的人,从中作梗……”

“谳教?谳教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

在场之人议论纷纷,看似不信。

“是真的!”沈兰霜不得不抬起头,认真道,“我伯父……被他算计,练功时走火入魔疯了,杀了我沈家满门。包括我爹……”

她漏说了一段,或许是枢墨白的授意,也或许是出于她本人的私心。

柳怀音以为周遭人等会质疑她的话,谁知并没有。

“啊?那沈姑娘现在,不就是举目无亲……”

不知道哪个无聊汉这一语,便有人一脸了然。沈兰霜面对他们的目光看起来很不适,躲躲闪闪地藏到枢墨白身后。

“没……我……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道。”她道。

忽然枢墨白一展折扇,干咳一声:“诸位,商讨要事,还是重在关键为上。”

于是,那些个多有龌龊念头的汉子,就此稍微收敛了些。

“沈姑娘,请继续说下去。”他道。

沈兰霜便点点头道:“那个谳教之人,姓吴名全,我家原本对他的来历全不知晓,待后来,伯父因他的建议所练之功法出了问题,他才暴露身份。原来,他就是现任谳教的教主!”

平顶翁笑道:“这不可能。谳教的教主代代姓兰,只因其教义圣典,唯有兰家之人才修习得了。十四年前,最后一名兰家人被我辈剿除,从此,谳教便再也无能抬头……这是老夫当年亲身经历之事,那时,沈姑娘只有四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前辈此言差矣,”枢墨白此时发话道,“谳教教主当年虽身死,但其所余残党流落江湖,至今未全部寻获。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他们的教义还在,有没有那样一个教主,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平顶翁一噎。

“今日沈姑娘还有两位朋友同来,她称,他们皆可作证。”

于是,柳怀音座位不远,那个猥琐的声音笑嘻嘻道:“朋友?是哪个朋友啊?男的女的?”

“我就是她的朋友!”柳怀音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大叔,不相干的问题,就别问了吧!”

他还未从逞英雄的窃窃自喜中回神,那大叔也站起了身。

“哦?原来就是你?”那大叔道。

柳怀音立刻有点后悔了。

——这大叔怎的如此魁梧,高他两个头?!

那大汉走近,一片阴影立刻盖住了他的头。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向下睥睨:“小朋友出自何门何派?以前怎没见过你?”

“我……我是……玉辰山庄的……柳怀音……”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了蚊子叫,嗡嗡嗡的真难听。

大叔长笑:“哈哈哈哈……玉辰山庄姓楚的,什么时候多了个姓柳的?!小朋友,撒谎可不好啊……”

话语间,他一只手伸下——却在半道,被另一只手截下。

“我作证,他没撒谎,”宋飞鹞攥住他手腕道,在那大汉吱哇乱叫中淡定道,“因为,我也是沈姑娘的朋友。”

——一开口,正是一个北方人。

第二十四章、刁难

“啊——!你——!放手啊——!”

大汉痛呼,周遭男人皆一愣。

柳怀音并不怀疑宋飞鹞的手劲——毕竟她每每都能凭单手轻易将他提到东、提到西。

她现在,就用那只平时提着他的手攥紧那大汉的手腕子,铁箍似地,掰也掰不动,就是不能移!

“他是玉辰山庄的老幺,”她面不改色地向周遭道,“从小住在山上,是个路痴,所以极少出远门儿,故此各位未曾见过他。”

柳怀音深知宋飞鹞是在给他解围,但这解围解得并不怎么有水平:大姐,我是路痴的事情就不用跟这些英雄好汉介绍了吧!

“可是,玉辰山庄不是被灭门了吗?”有人道。

“没有!我还活着!”柳怀音急忙道,“那天,大师兄楚江临要我去给师伯接风,不知怎么回事接下来我就被许多人追杀,途中被这位大姐所救,待回到玉辰山庄时,师兄们和家仆已经被……”他一气说到此处,按照宋飞鹞所教的隐藏了些事,接着定了定心神,“我可以作证,确实是谳教所为!他们现场遗落的铁煞令,就在……”

他拍拍宋飞鹞的手:“大姐……放!快放……那铁煞令快拿出来!”

“嗯!”宋飞鹞应一声,放了人,将怀中一块铁片抛向厅堂正中。

“——就在这里!”柳怀音指向其,大声道。

“我也可以作证!”沈兰霜接话,但她有些犹豫,最终只是道,“……因为,是我亲眼所见,亲耳从家父口中听闻……”

众人伸头一看,熟悉的六角铁片之上,果然是一朵绽放的黑莲。

“这……确为谳教之物。”平顶翁捋一把他的白胡子,叹道,“而且,老夫与玉辰山庄楚庄主已久,他生前曾收养过一名少年,正是姓柳,年纪也正是这个年纪。这位是少侠说得没错,老夫愿意信他。”

柳怀音赶紧,忙向平顶翁施礼:“多谢前辈……”

“但是,”平顶翁瞟了眼宋飞鹞,“这个北方女人莫名出现,她又是何来历呢?”

“吾,宋飞鹞!”宋飞鹞背过手,一派宗师风范,“是那个……幽暗郎君!”

——“幽暗”你个头啦,是“幽夜”啦!记不住就不要给自己起那么怪的名号!

不过各位江湖同道并不在意“幽暗”还是“幽夜”,他们只觉得一女的自称“郎君”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姑娘莫不是个傻子吧?”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有人看起来就在憋笑,而且憋得很辛苦。

平顶翁倒是没笑,他一本正经地回想了一遍,还煞有其事地摇摇头:“没听说过,老夫曾游历北方,也未曾听说过有这样的名号、这样的名字。”

——废话!这是一刻前才瞎起的你能听说过才怪啦!

“幽暗郎君宋飞鹞,”枢墨白此时浅笑,“鄙人倒是见过这位姑娘。”

“哦?”平顶翁有些好奇。

“一日前,有人在天下同盟会卖画,好像当时正是这位姑娘与这位小兄弟……”

“呃……”柳怀音心虚地把头低下去。

“是!”宋飞鹞却毫不避讳,“盟主出手大方,一下子就解了我等燃眉之急,宋某十分佩服!”

“哦——!我想起来了,确实是这位戴铁面的姑娘!”突然,那姓谭地从人群中钻出,一同起身的还有那个姓张的,而且一脸憧憬之色:“在下对计大师的画作仍然念念不忘,不知姑娘手中可还存有……真迹?”

宋飞鹞悠然道:“还有一张,不过张公子若想取得,价格可是不菲啊。”

——喂!谁让你在武林大会上公然兜售假画啦!

“那日匆忙,未及互通姓名,”一人道,“我铁画银钩谭巧工见过姑娘。”

“我一笔乾坤张望书,也见过姑娘。”

“见过见过,好说好说。”

——为什么这三个人好像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一样啊!

不过谭巧工和张望书只是少数,大堂之中其余人等还是抱有怀疑。

“竟然卖过画给盟主……但听这名字就不太像好人!”

柳怀音此时不得不站出:“各位冷静!大姐虽然名字不太像好人……”他回头看一眼,“长得也不太像好人……”

他觉得她又在瞪他了。

“但她其实是个好人啊!”他发自肺腑地感叹起来,“她不仅救了我,还帮我把师兄们埋了,给我治伤,带我来杭州……试问,有几个素未平生的过路人能帮到这个地步!”

“他雇我的,”接着他的话茬,宋飞鹞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

“原来是个贪财之徒……”在场众者皆鄙夷摇头。

他拉拉她衣袖,小声道:“大姐,我在替你吹嘘打名号,你干嘛拆我的台!”

“因为你吹得不好!”她斥责道,“这是武林大会,你该吹我武功盖世,吹什么长相人品!看看在坐的,有几个的长相能谈得上模样端正,又有几个的生平没杀过个把人?”

她此言一出,得罪一帮。立刻便有个人举着刀大叫:“你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就不知是他对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还是他平时杀的人不少。

然而,他的附和者众。人们纷纷吵嚷。

“对啊!北方人凭什么参与南武林之事,把她轰出去!”

“轰出去轰出去!”

柳怀音无奈地翻起白眼:“大姐你……我该说你什么好……你初来乍到,就把全武林都得罪了!”

“那不是很好么?”宋飞鹞冷笑,“能被我得罪的,一定也不是好人。”

“……”

此时此刻,到底谁、为什么造成了接连的命案,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在座之人,一个个都只想宣泄对北方人肤浅的恶意,而溯其源头,是两国之间近一百年的恩怨难解。

枢墨白没有喊停的意思,他站在厅堂正中,脸色阴晴不定。柳怀音不得不想起几日来发生的大小事:那些个大侠们都是伪君子,现在他不由觉得这武林盟主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高声道:“大姐不是坏人,不过你们一个个口气不善,大姐我们走吧,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便想拽着宋飞鹞欲溜,大门陡然合上。

“南祁江山听雨楼岂是北方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一不知名的侠士堵在门口,阴阳怪气道,“若姑娘心中无鬼,当可自证清白!”

“要如何自证?”宋飞鹞挥开柳怀音。

“摘下你的面具,堂堂正正向武林同道出示真容!”他道,“否则,我有理由怀疑你就是谳教的人!”

第二十五章、残面

突然而至的诘问,毫无根据的怀疑——堵住门口的汉子一脸正气,但柳怀音知道他、以及他们,都在想什么。

环顾这座厅堂,几乎全是男人,零星几名女侠还是上了年纪的师太,唯有宋大姐和沈姑娘稍微年轻一些。作为一个男人,柳怀音自认为理解男人的所求:他们不就是想看宋大姐的脸嘛!

不过,宋飞鹞的脸可不是那么好看的。她不作声,只是冷冷站着。

那汉子便抱剑作揖,一脸严肃道:“在下含笑剑林子昌,方才冒昧,只为南武林着想,还请姑娘见谅!”

——啧,男人……说得这么义正辞严,还不是起色心!

堂内中各位心照不宣,商谈要事反成了一场闹剧,而且现下事实已明了,作为武林盟主便该说些什么,或是打圆场,或是宣布散会,或是继续商谈该如何剿灭谳教余党。

枢墨白终于再次开口了:“宋姑娘,林兄所言极是,虽此事略有失礼之处,但纵观南祁武林,确无遮头盖脸之辈。而你又来自北方,身份来历一概不知,恐怕难获他人信任。”

林子昌扬起脑袋,略有得意,不过武林盟主话头一转。

“但宋姑娘遮住半张脸,恐怕有所苦衷,我们作为江湖正道,不该对一名女子无端猜疑。所以,若宋姑娘不愿开口,也不勉强。只是既然来了,便小住几日,好让枢某尽一尽地主之谊!从昔——”

严从昔一旁听令。

“吩咐下去,留几间厢房,请宋姑娘、沈姑娘,还有这位柳少侠,今晚住下。”

——这口气不容置疑,看来是推不掉了。

柳怀音不敢多说什么,但他吃不透枢墨白在想些什么,越想越觉得对方没安好心。

双方一阵沉默,宋飞鹞与几百来号江湖豪杰对峙,后者不知其武功底细不敢动作,而宋飞鹞却一脸阴沉。毕竟,这对一名女子来说,或许真的很失礼也说不定。

然而僵持没有结果,宋飞鹞在一阵较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你们,就真这么想知道我半张铁面之下长什么样?”

无人点头,亦无人摇头。但人人想看的心情,又是掩饰不住的。

柳怀音很不好意思地想,其实他也很好奇,他也想看。宋飞鹞戴面具从不摘下,这一路上,她吃饭也戴,睡觉也戴,最近天气转热,柳怀音很怀疑她半张脸早就捂出一片痱子,痱子越捂越出,就更不好摘下了。

若真出了痱子,还是尽早摘下的好——他是这样想的。

宋飞鹞却道:“这半张铁面,不可摘下。”

“为什么!”突然,人群中站出一个光头和尚,“难不成姑娘发过毒誓,面具一旦摘下,就要嫁给那个看到你面容的人……或者,杀了他?”

他眉毛一挑,又是个獐头鼠目之辈。

“那倒没有。”宋飞鹞道。

“那藏头藏尾做什么,亮出你的真面目!”

她便笑了:“我半张面容被毁,丑得很,一亮出来能吓死一城人。你们确定吃得住?”

林子昌上前一步:“呵,我林子昌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偏还未曾听闻能吓死一城人的面容,今日倒真要领教领教了!”

“好,这位大侠光明坦荡,是为一条好汉,”她点着头赞许,“那……我就只给你一人看。”

“这……”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个同道目光齐刷刷指向他,意味深长。这时要推也推脱不掉,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好,看便看!真怕被你吓死不成?!”

话毕,紧走几步冲至宋飞鹞跟前,后者刚好揭开面具,一张正脸相迎,然而只是一瞬而动——宋飞鹞又把铁面盖回,果真是教旁人一点都看不得。

林子昌愣了。

“林大侠,看过了么?”她道。

林子昌仍愣着不动。有那好事者拍拍他:“林兄,林兄?看得如何,是美是丑……还是确为男子呀?”

“啊……”林子昌此时眼珠子一动,有如大梦初醒,一股冷汗自额上津津而下,浑身哆嗦竟渐渐不能自己!

“别……别过来!”他一把挥开刚才那拍他肩膀之人,望向周遭的目光已全然陌生,尽为惊恐之态。有人上前欲拉拽,他手中利剑霎时出鞘,便是一通乱耍!

“啊!别过来……别过来!”他目眦欲裂,大呼小叫,“不要吃我……不要……啊……!”

众人大惊:怎么方才好端端一个人,转眼竟成了个疯子?!

疯子不循常理,招式没有章法。旁人为免伤他或是被伤,一时不能近身,只得纷纷躲避。

枢墨白摇了摇头:他就知道,今日的武林大会,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场闹剧。

林子昌的剑刺来了,枢墨白自是不动,护住身后沈兰霜,唯以手中一柄折扇与之周旋一招,自知不可与其纠缠。“林兄,你该清醒了!”他言道。话出口,剑身微偏,手中折扇同时脱手而出,一气正中林子昌神庭穴!

林子昌登时失去意识,跪倒在地。

严从昔将人扶起,送出大厅。群侠回聚,对枢墨白心下拜服,因此对他更是恭敬。而那大堂正中,哪里还有宋飞鹞身影,再一望,原来她提溜着柳怀音的领子正自说自话地跟着严从昔正要出门去。

“宋姑娘——”枢墨白高呼,语气有些严厉。满堂义士也严阵以待,纷纷摸向刀把剑柄。

“放心,过两个时辰他就能转好了,”她头也不回,只耸了耸肩,“另外,多谢枢盟主款待。”

接着,还是出门去了。

第二十六章、身份

“报——”柳怀音咋咋呼呼地从门外闯入,大声道,“大姐!根据我的打探,你业已成名,如今南祁各路豪杰送你一个称号:天下第一丑女!”

时值夜幕低垂,他们身处江山听雨后院,此处没有围墙,唯有一长廊,长廊外便是西湖美景。而两个女人,正围着一张圆桌就坐,一个在唉声叹气,一个在翻一本小书。宋飞鹞见刘怀音进来了,便又把书收起,塞进衣襟里。

“他们是这么说的?”她漫不经心道。

这么多江湖人士在场,又经过了一个下午的渲染,哪怕把她吹成个妖怪也并不奇怪。

“他们都在说,”柳怀音清了清嗓子,将那些人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天呢,这世上竟真有如此丑陋之面容,活生生把含笑剑给吓疯了!’”

她点点头:“哦,只是这样而已?”

“还有,”柳怀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们说你是旱魃转世,旱魃就是传说中那个石破天惊的女僵尸……”

沈兰霜先她而不满,生气道:“宋姐姐,这些人太无礼了,你可千万不要理他们!”

“无妨,反正我出名了是不是?”

柳怀音道:“呃……某种意义上,是?”

“那不就好了,”她抚掌道,“迈向南武林的第一步虽然难看了点,但毕竟是卓越的一大步。小朋友们,你们若想成名,也要再接再厉啊!”

——我们才不要以这种方式出名呐!

“唉……”沈兰霜摇了摇头,便起身回屋了。

柳怀音也老气横秋地跟着摇头:“大姐,等会枢先生设宴,你还是多吃点鱼吧。”

“吃鱼补脑是迷信,少年郎长身体,理当吃肉,”她抓起他手腕子,跟甩绳子似的甩了甩,“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矮不溜丢,别人还没出力,你就倒下了。”

柳怀音皱着眉头反驳道:“这也是说说罢了,我还不至于……”

“哼,我跟你一样大时,也这么个细瘦的模样。后来还不是……”话音到此,她突然一顿。

宋飞鹞正是北方人身形,高大魁梧——比起寻常南方男人毫不逊色,柳怀音站在她身旁,更如同一只小鸡般柔弱。他听她是这么说,不由羡慕起来:“真的假的?那你现在的个子,可怎么长的?”

“我……”她的眼神定住,朝着一个方向,直勾勾的,不太正常。

柳怀音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稍稍挪了一步,腿脚做好准备,随时打算跑路——但下一刻,宋飞鹞恢复了正常。

她叹道:“总之顿顿吃肉,就会长那么大个儿……小孩子不吃肉,永远长不高……”

但这些话,不像是对他说的,只是一种楠楠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但她立刻回过神,转向东方——天色尚未完全暗下,那天水交接处,便有一轮月正在冉冉上升。今夜,又是一轮圆月。

——是啊,那一晚,也是这样的一轮月。

“宋姑娘,柳少侠。”

月洞门处,又来一人。枢墨白一语,打断了宋飞鹞的思绪。

“枢先生!”柳怀音见到名号响当当的武林盟主,一时比较激动,“是不是已经开饭了!”

问完,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问啥不好,问开饭!

然而枢墨白微笑道:“其实,鄙人正是前来邀请二位前去宴席的。”

宋飞鹞站起:“那走吧。”

他待她走了几步,却在她身后故意问道:“宋姑娘大概当过兵。”

是笃定的语气,毫无疑虑。

“哦?”宋飞鹞道。

“行正步,坐正姿,抬头挺胸,目光笔直……一般江湖人士没有这样的气概。”

“那又如何呢?”

枢墨白踱了两步:“其实北越民风剽悍,女子入伍参军并不稀罕。所以鄙人在意的是,宋姑娘究竟在哪里当兵?”

宋飞鹞大踏步靠近,还是那熟悉的架势,还是那二百五的口气,一巴掌拍向枢墨白的肩头:“小伙子,你的观察很敏锐啊!”

五指紧抠,几近嵌入其肩膀。

不过这次,她碰到了对手。

枢墨白面不改色,用扇子将她的手移开道:“鄙人四十有余,不知姑娘贵庚?”

“三十,”她脸一别,牙缝里蹦出俩字,“不到。”

枢墨白便笑道:“哦,是个妹妹。”

“哈哈哈哈,”柳怀音在旁听得这番对话,不禁咧开嘴说起大实话,“大姐你输了!”

“闭嘴,滚去扎马步,”宋飞鹞指挥他道,“蹲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对!”

直到柳怀音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她收回手:“枢先生,现下周遭已无旁人,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枢墨白顿了顿,先问道:“恕在下冒昧,姑娘一名北方人,前来南方是所为何事呢?”

“为报仇。”她坦然道。

“所为何人?”

她毫不犹豫:“天下人。”

许是未想到她会如此作答,枢墨白略微一愣,接着轻笑道:“姑娘,你的雇主,未免太大了。”

“是吗?”

“姑娘是什么时候来到南祁的?”

“……四年前。”她好像有点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哦……”枢墨白点了点头,“那还真是巧了。”

“……”

“也正是四年前,鄙人夜观星象,却见一颗本在北方的大星,有所挪移……”他指向天空一角,目光锐利如鹰隼,却紧盯宋飞鹞,“大星赤色,飞临西南,是为破军位——将星也!”

第二十七章、墨白

——四年前……

她背过身,不语。

“四年前,北方发生若干大事,其中以一名西北女将为最。姑娘当时或身处北方,不知是否有所耳闻?”

“……”

“她单枪匹马,一个月内横扫塞外,凭一己之力扫平居罗三十六国……”

她紧攥右拳。

“其后发动兵变,斩杀当时西北督军,又控制西北要塞,几乎要与北越朝廷分庭抗礼,后来……”

耳鸣,一阵一阵袭来,她在他的诉说中却渐渐听不清了。

往事被一一翻出。

……

“当年参军大家都发过誓要有难同当!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夜千总,这里所有人的遗言都记在你的身上,唯有你不会死,也不能死!”

“终究只是个小姑娘……送命的事情还是男人去做吧!”

“大丈夫为国捐躯,百死无悔!”

“兄弟们,出去跟居罗人拼了!”

“北越万岁!”

……

右拳倏然伸展,一掌拍向石桌。她力道有所克制,石桌上只留下五个指印。

枢墨白停下话头:“宋姑娘?”

“枢先生若无事,本人便暂且告退了!”她随即大呼,“柳怀音!”

远处便传来那小子的一路小跑,柳怀音呼一声:“来了!”

“你跟他去吃酒席,”她指着枢墨白向柳怀音道,“我身体不适,就不去了。”

“啊?!”柳怀音看看枢墨白,再看看宋飞鹞,眼珠子一转,“大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有沈府经历在前,他可不想被灌醉第二次!

枢墨白只得退避:“好吧,我会吩咐厨房送上酒菜。宋姑娘,我们择时再聊,请。”只是转身时微微叹息,颇有惋惜之意。

柳怀音抬起头,奇怪地问她道:“大姐,他和你说了什么,你这么生气?”

她闭上眼:“与他……无关。”

……

“md我不是什么小姑娘!我是你们上司!现在命令你们给我回来!我是不死之身!你们去送什么死!给我回来,回来啊——!”

……

当年无人回应的怒吼,萦绕于她耳畔四年之久,至今未绝,记忆犹新!

啊,刘弦安说得对: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是她的心药在哪里呢?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想知道。若这是旧伤,那就令之留那么一道随时可以撕开的疤痕,从此横亘在心上——她答应过他们的,一千五百一十六个名字、一千五百一十六条魂魄,她将永世不忘!

她深吸口气,似乎真的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平复下去了。

“小伙子,你等会儿吃完便睡,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

深夜,天下第一同盟会。

桌面的火光晃了晃,这一截蜡烛又要燃尽了。

戌时近末,亥时将至。枢墨白批阅完最后一件公案,正要吹熄灯火,想了想又停下。他转身从书柜中取出一轴画卷,摊开桌上。

这是一幅竖版的山川长卷,卷首留白甚多,途行至中,出现连绵淡薄的山脉,随后向下,笔墨逐渐转浓,且渐入春意。卷尾,群山山脚,绘有一座茅屋,屋前三两桃树开得正盛。但其旁所提诗句却仍是一番冬景。

字体一如画体,笔法苍劲有力,狂放而非随意,不像一名寻常女子会有的作态。

“彤云暮雪凝湖,霜沁明火流朱,”他不禁念道,“无愧山河疆土。人间不负,长使百代如初。”

“那首词,不是我作的。”

突然一声传入,枢墨白被断思绪,眨眼之间,原来只有一人的屋内又多了一个人。

“你……”他看看不知何时洞开的窗,再看看突然出现的宋飞鹞,一刹那的惊讶后便了然了,“宋姑娘闯空门的本事,鄙人早有耳闻,如今一见,十分佩服。”

她浅“哼”一声:“既然说了择时再聊,现在便是了。早些时候,多有得罪。”

“如果宋姑娘是来赔罪的,大可不必勉强,”他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水,“其实我早已知晓,你有心病在身。”

她接过茶杯,装作不知:“是么?何人相告?”

“其实,鄙人有一个朋友,他曾与我说过,他有一个义妹。”

“哦?”

“那是一个自小便难以管束的小姑娘,所到之处,往往鸡飞狗跳。但直到四年之前,她再怎么特立独行,至少还谈得上天真活泼,然而之后她生了一场‘重病’,从此离开家乡,退隐南方。”

“……看来你这个朋友,结交了很麻烦的人啊。”

“是啊,不过他并不以为麻烦,即便我卦象所示,那个小姑娘命格有别常人,并非池中之物,因此是绝不会甘于沉寂的。”他拾起摊在桌上的画卷,“就如这幅画,画意、词意,每一景,每一字,都包含真意,非常人所能为。”

“只是普通画作,有什么特别呢?”

“且不提此词作者必定身居高位,单论这幅画……作者计星衡,外界常以为他卒于十八,其实他卒于十六岁,但他十六岁之后的画作才最为可贵。因其在北越国祭时一幅冬景入春祭图受北越先皇赏识,故此名满天下。”

“枢先生说笑了,死人怎能再作画、出名呢?”她道。

“因为十六岁之后的‘计星衡’,已不是原来那一人。”他看向她,“真正的作画者,是一名冒用其姓名的女子。”

她将茶杯随手一搁,道:“看来枢先生胸中藏许多故事,那么,也容我说个故事吧。”

“请说。”

“大概十四年前,谳教尚未被灭,南祁虽说皇权衰落,但也算秩序井然。那时,江湖中没有什么天下第一同盟会,各大帮派只向一人俯首称臣——那便是天枢策命府的百里先生。”

她细细观察他的反应,见他不为所动,便继续道:“天枢策命府,号令江湖,其实为朝廷卖命。百里先生志向远大,为统一武林而布下许多耳目,更在息恨江畔建了一座春风楼。春风楼名为青楼,实则暗中培养杀手,并收集江湖情报,以此控制武林人士。后来百里先生身死,天枢策命府被毁,春风楼里的杀手便也各自散了。”

他摇摇头:“这样的旧事,此时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他养育出的杀手,还混迹中原各个角落,”她笃定道,“春风楼的杀手,犹以十二人为最,这十二人,以地支为姓,论武功排名,其中,排名第一的魁首,号为子轻舟。”

她微微一笑:“……此人善于伪装,至今未被寻获,也无人知晓其真面目。”

枢墨白不动声色:“姑娘,你的故事也动听得很呢。”

“过奖。”

“鄙人再问你一句:所为何来?”

“我为天下人,”她道,“不为单单一个南祁。”

“那,便可惜了……”他重看向那卷画,将之缓缓卷起,“不同道,不同声。书画可以墨白分明,然而世间清浊难辨,人心岂能被轻易测度……”

她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泾渭之隔,早晚冲破!”

“大家各事其主,不好么?”

“枢先生说笑了。敢问您,又所事何人?”

“天下人。”

同样的答案,同样的坚定,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是不同的答案与策谋,两人彼此了然,也就不必再谈了。

“天下人……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起身欲离开,却在开门之际顿住,向他提醒道,“不过,我还真希望南祁如你这样的人,能活得久一点……”

“呵……多谢。”

“告辞。”

第二十八章、风波

宋飞鹞消失了许久。柳怀音也惴惴不安了一晚上。

他静听隔壁房间的动静,直到深夜,才隐约听闻推门声。

这日大早,武林大会再开,就昨日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到玉辰山庄与沈家宅邸,平顶翁狐疑道:“谳教起事,不过也不会无缘无故挑起争端。沈睿当年参与剿灭魔教,其因此会对沈家有所积怨;但玉辰山庄并不怎么参与江湖之事,与谳教本无冤仇,怎会也被灭门了呢?”

柳怀音结结巴巴道:“这个……那个……江湖恩怨,我一个小辈,我也不知道……”

环顾四周,宋飞鹞还没来。她一个北方人不被信任,不在当场,反让诸位南方英雄松快许多。

——可我不松快!

柳怀音心慌慌地想:到底要不要将那《庚子长炮》的图纸和盘托出?宋大姐的意思是不要的,毕竟人心隔肚皮,这么多人都知道了那玩意的存在,免不了会有人抢。虽说天下第一同盟会不怕抢,可是一旦起风波,便不知南方武林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乱局了。

自祁国南迁以来,南方武林各派混战,谁也不服谁。直至二十多年前,谳教被灭之后,道宗玄清真人经过各方游说,好不容易才将天下各路英雄齐心共聚一堂。

一旦天下同盟会散了,这南祁,指不定又要乱成什么样子。

柳怀音现在有些后悔了,他觉得不该把那摞书带到这里,但仔细一想又不知该带到哪里。他看向枢墨白,后者为他解释:“柳少侠年纪尚轻,出事当日又恰好身处庄外,茫然不知也是理所当然。”

但平顶翁继续道:“我昨日听柳少侠所言,出事当日,你是被支去为你师伯接风是么?”

“呃……是……”他心虚地摸了摸下巴。

“请问是哪一位师伯??”

——这个老爷爷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问题!

“凌江剑,楚淮天。”他不会撒谎编故事,而且江湖人都知道玉辰山庄就这么一个长辈,平顶翁是在明知故问!

“是他,”平顶翁叹道,“那便怪了,楚淮天死了。”

“死了?!”

满堂哗然,闻者皆议论纷纷。

平顶翁道:“老夫听闻楚淮天久居北方,前些日子回来了,但一回来就闹出了一场骚乱。有人在镇江码头发现了他的尸体,而他的行李全然不知所踪,当时有人以为,他是被打劫……”

昨日那光头在底下笑道:“这怎有可能,谁吃饱了撑的去打劫玉辰山庄的人……除非,对方是谳教的人?”

“不错,如此看来,应是谳教无误了!”平顶翁再向柳怀音道,“柳少侠,老夫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你去为你师伯接风,回来见玉辰山庄被毁……可你与你师伯是否见过了,对他的死,你又是否知晓一二呢?”

对方一席话落下,柳怀音心里忍不住翻起一万次白眼。

“没错!我知晓,”他承认道,“但我见到我师伯的时候他就剩一口气了,他叫我赶紧回去,我便依他所言!其他的他什么都没说!”

平顶翁便用杯盖舔了舔茶杯:“可是老夫得到消息,楚淮天这许多年来,其实以商人身份作为掩饰,在北越为我南祁搜集不少机要。他既然回来,行李中一定带有重要的物件,传言中,那是一门炮的图纸。”

“炮?”有人好奇道。

“北越的庚子长炮,威力非常,”平顶翁道,“是多年前北越从居罗人那边偷来的,他们借此消灭了居罗人,如今,又要用这门炮对付我南祁。楚大侠心怀天下,将那图纸从北越偷回,正是要我等造同样的一尊炮,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啊!”

于是底下附和者纷纷:“对,我好像也听到这传闻,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

柳怀音斜视着他:老大爷,原来你扮猪吃老虎啊!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我还能说什么?!

平顶翁对他不依不饶:“柳少侠,楚大侠死前,真的什么都没给你?”

“好啦!”他耐不住,只得承认,“图纸在我这,我师伯死前叫我定将其护好决计不可外泄,以免落入奸佞手中。所以我刚才假装不知,请各位见谅。”

大人们当然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见谅,底下一片嗡嗡,表示理解。

平顶翁便向枢墨白一拱手,他的问题问完了。

柳怀音也向枢墨白一拱手:“枢先生,我……原本想私下找机会将图纸交给你处理,毕竟兹事体大,就怕知道的人太多,南祁图纸在手,炮还没建出来,怀有不轨之心者却为了抢夺这图纸自己把南祁搞乱了。”

“瓜娃子说撒子!”有人拍案而起,这时便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了,“在座的哪一个不是武功盖世,龟儿胎神才会看上这土炮台!还抢?要么抢他个龟孙儿!”

柳怀音急道:“这炮非同寻常,不是常人可当!”

“能有多强!朝老子脑门开一炮来试试?”

“就是,”又有人道,“既然有那么厉害的炮,也不见北越有用过。我看这什么炮,是名过其实了吧!”

“诸位稍安勿躁,”枢墨白正色道,“柳少侠,如今图纸何在?”

“在大姐的房间里,你们可以找她要……”

于是,话题一下子又被带跑偏了。

“噫,是昨天那个北方疯婆子……”

“不仅疯,而且丑……”

“林子昌,你昨天到底看到了什么,怎么就被吓出神经病了?”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林子昌今日恢复了正常,只是还有些恍惚,“我不记得看到什么了,就记得突然一片漆黑,好恐怕,很吓人!”

“诸位!”枢墨白清了清嗓子。

“……”

“宋姑娘正居与此处,只是昨晚开始身体略有不适,我这便派人请她前来一叙……”

然而话音未落,有人撞开大门:“盟主!各位,不好了!”

“如此慌张,是发生何事?”

“是……贵州龙家……因龙公子今日未出席大会,我等便去请……谁知……”那人浑身哆嗦道,“他与他的随行……死得好恐怖啊……”

第二十九章、悬疑

江山听雨楼后院,严从昔正好离开,与他们错身而过。他怀里抱着一摞书,看着眼熟。

宋飞鹞正在浇花,挽起袖子打上一桶井水,取个瓢来细细的浇。那佝偻着的背影,真像个老头。

“大姐,图纸真给了?”柳怀音有些不满地问她。

“给啊,”宋飞鹞无甚所谓道,“来就是为了给东西的,不给还能怎么着。”

“呃……那你为什么叫我藏着掖着……”

“太轻易给出的东西,对方还能稀罕么?”

“……哦,所以你今天故意不参加武林大会,害我在各路英雄面前出丑……”

她直起身,鄙夷道:“英雄个屁,一群乌合之众。眼不见为净。”

却见沈兰霜跟在柳怀音身后,一脸郁郁的模样。

“怎么了?”

柳怀音便将龙家遭难之事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话毕,沈兰霜难过道:“贵州龙家……虽然他们应不会再与沈家结亲,但毕竟还没有正式退婚……名义上,我仍是他的未婚妻,却不想会出这种事……”

“那……”柳怀音提议道,“要不去看看?”

宋飞鹞抽他一记头皮:“不是说了现场惨不忍睹么,你让个女孩子去看个什么?”

“倒也是,”他殷勤地沈兰霜倒了杯茶,“那就在这里喝茶……”

沈兰霜道:“宋姐姐,你看,这次会不会也是谳教所为呢?”

“难说。”宋飞鹞道,“我要看了才知。”

柳怀音立刻想起,宋飞鹞能见鬼神之事,不禁道:“大姐,或许真是谳教呢?你去看一眼,不就能看出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了么!”

“小子,”她左眉一挑动,“你又想说什么?”

……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出现在事发客栈门外。

“你是哪个!”守在门口的小卒一指宋飞鹞。

“吾,宋飞鹞,”她显然又不记得自己起的名号了,“那个……黑夜郎君!”

——喂!越说越离谱了!黑你个头啊!

“什么黑夜郎君……”对方上下打量她,“你不是女的吗!”

“女的又怎样,难道我长得不够风流潇洒吗?”

柳怀音听那小卒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便向他们身旁的枢墨白道:“盟主,你为何让这么个人过来?”

“宋姑娘说,她对谳教行事熟悉,故此请她来细看端详。”为表客套,枢墨白当着手下的面便向宋飞鹞作揖,“宋姑娘今日多次相帮天下第一同盟会,鄙人感激不尽……”

“好说,”宋飞鹞转而将柳怀音一把拎起,“小子,如果我发现此事与谳教无关,你骗我白跑一趟,回去你就蹲两个时辰!”

“啊?!两个时辰……”

还来不及抱怨,枢墨白的手下请他们入内。出事的房间在三楼,一开门,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内中的清醒看也不用看,就令柳怀音落荒而逃了。

屋内,已有人等候,平顶翁与另外几个江湖前辈应也是来此寻找线索,但在满屋炸得零碎的尸块中,枢墨白操着当地南方口音与他们交谈了一番,后者好像并没有找到什么关于暗杀的线索,只说验出死者并不是被毒死的。

枢墨白向几位前辈行礼,便再请向宋飞鹞:“姑娘,请看吧。”

“嗯——!”她拖着长调应一声,踱步而入。

这间客栈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屋内装饰自然不俗,然而就是在这间华丽的房间内,床上床边分别瘫了两坨尸体。之所以称之为“坨”,是因尸体已无人样了,所受之伤有如人被炮火猛轰但无半点焦痕,且屋子确实丝毫未损,仅仅掉了两张床帘子。

“嗯——!”她对着尸体,又一声。

床上的尸体,脖子以上还算看得出是个人。床边的那一具比另一具稍好些,还有半拉子身体是完整的。其余部分,尽皆碎了,血流了一地,甚至渗到了楼下的房顶。

“嗯——?”她凑近,鼻子几乎贴在尸块上,众人一阵恶心。

一位江湖前辈忍不住率先发话:“这位姑娘,你嗯来嗯去,有没有发现个所以然?”

她点点头:“他是被噎死的。”

“啊?”

几人不以为然,只觉荒谬至极。唯有枢墨白向她走近。

“你们自己看,这喉中,不是正塞了一颗东西吗?”她从血呼拉的形似喉管的地方扒拉出一粒东西,“这是本地特产的……甜酥花生米?”

“确实。”枢墨白细观后道。

几个江湖前辈闻之忙凑来看,研究了半天,惊诧道:“啊?还真的是!”

“不瞒各位,其实我学过一阵仵作验尸法,”她翻过尸体的脑袋,扒开眼皮,“你们看这个脸,眼中布满出血点,口大张,舌头外吐。书上所言,这是窒息而死的症状。若人是被什么炮炸死的,即便留下一个头,也不会是这个症状。”

有人道:“那这血流成河又怎么解释呢?”

“花生入喉被噎住,临死一刻本能就想用内力把花生逼出来,于是强运功体,谁知……”

平顶翁打断她道:“你是说,这是他自身内力爆冲所致?!”

“没错,而且波及到了他的随从。”

“但是两人即便睡在同一间房,梁公子内力失控再怎么爆体而亡,也不可能同时令他的随行也炸得如此面目模糊……莫非……”

她神秘兮兮道:“他俩睡一张床,还贴得很近哩。”

“咳……”

前辈们明白了,也无语了,然而脑海中就不自觉就浮现出一幕……的春光来。

“断袖分桃,自古有之,各位有什么好避讳的。”宋飞鹞丢下那颗头,耸了耸肩,“好了,破案了,我要回房睡觉。”

“慢着!还有疑问未解,”平顶翁拦住她,“龙家毒术独霸武林,但其武学从来光明磊落,何曾单凭一股内力便能令人爆体而亡?!这其中,必有古怪!”

第三十章、古怪

客栈内,刹那间气氛有异,两人剑拔弩张。

“老前辈,你不信我?”宋飞鹞道。

“老夫不是不信你,而是说,其中有古怪!”他着重强调了“古怪”两字,然后道,“听说你昨晚出去过?”

众人便齐齐看向她,唯有枢墨白偏过头。

她抱起胳膊:“亥时便回了,有人作证。如何?”

“女子夜半不在闺房,必定没有好事!”

“那么,前辈是怀疑我干的了?”

那些前辈中,便有一人跟平顶翁打起圆场:“杨兄,我问过昨夜看堂子的小二,他至子时还见龙公子搂着……那随行,下楼来买过三两酒菜作宵夜……甜酥花生米兴许就是那时候买的。”

“哼!”平顶翁只得有所松动。

宋飞鹞也退了一步:“不过前辈的怀疑并无不可,这股内力或许未必来自梁公子自身,而是有人在他运功时灌入其体内,由此令身体不堪重负。”

“或许吧!”平顶翁冷冷道,“老夫混迹江湖几十年,还未曾听闻只因一粒花生米就能让人死得如此凄惨!最近接连怪事,恐怕不止是谳教乱国!”接着向枢墨白抱拳:“老夫尚有事在身,盟主,请!”

“请。”

其他前辈便也各自找了借口离开,枢墨白领着宋飞鹞走出客房,她不由道:“看来在这盟会之中,你并不完全受尊重啊。”

枢墨白无奈道:“前辈是家师的好友,也是前辈极力推荐鄙人担此盟主之位。吾作为晚辈,理当敬他。”

“他很讨厌北方人。”

“无怪也,”枢墨白解释道,“最近两三年,战事是少了。但在之前,北越南祁间大小战事不断,他少时住在江边,亲眼见父母被打算渡江的北越兵将射死,从此仇恨根植于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末了补一句:“在南祁,这样的人很多。”

“……”

话到此时,他两正下到二楼,柳怀音等了许久,见到他们下来了,忙迎上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大姐!怎么样?”

宋飞鹞一滞,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楼梯尽头,长廊深处的房间。

“这里是二楼……”

“是。”枢墨白附和道。

“最近武林大会,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人,不可能有空屋。不是说,三楼血水甚或渗入二楼么?血水淌下,这二楼的住客竟没发现?”

“鄙人已查探过,但店小二说天亮前那位客人便离开了。”

“离开了?”

“鄙人业已暗中差遣寻人,不过客栈簿上只留有一个名字,若据此寻人,希望渺茫。”

“他叫什么名?”

枢墨白说道:“风吟鹤。”

“风吟鹤……”她默念了一遍,名字这么清新脱俗,必定不是本名,“此事确有疑虑,平顶翁说得对,毕竟一个人再怎么滴,也不可能普通运个功就把自己给炸了。”

“无妨,此事,天下第一同盟会定当查个水落石出,”他便再向她作揖。“不过,没想到宋姑娘这回愿意帮忙,鄙人再次谢过。”

宋飞鹞抬手拒绝:“不必。你我目前不过目标一致——谳教。”

目标一致,但道仍是不同。

“好吧,”他叹道,“那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请。”

他匆匆下楼,柳怀音瞅着他的背影笑道:“嘿嘿嘿……如此说来……一定是谳教的人!”

她抽他一记头皮叫他冷静冷静:“尚未定论,你高兴得太早!”

“啊?!你不是有那什么神通……”

“神通也不代表万能!可读取的记忆有限,如今是否谳教所为还是个未知指数,你回去就给我蹲好了!”

“唉……哦。”

……

“混账!他喜欢男人的,还找我爹与我结亲!”

回到江山听雨楼,沈兰霜闻得此事,果然心中生恨,气得猛一拍桌,却手疼得嘶啦嘶啦地甩了半天。

宋飞鹞从怀中摸出那本神秘的小书翻看,边道:“家族联姻,为的是两方利益,跟他喜不喜欢你是两码事。”

“哼!”沈兰霜心中不忿,“他出行就带了这一个……一个随行!如今还得派人送消息予龙家,而我是龙家未过门的儿媳,那些叔伯前辈说要我去……我才不想去!”

宋飞鹞随意地“嗯”了一声,翻过一页:“这避不过,若该去,还是得去。况且他之死恐怕与谳教有关,前往一趟或许有所发现。去!”

柳怀音一旁道:“对呀,反正他都死了……干脆直接与他们说,把婚约先解了呗!”

他才刚蹲下不久,看来尚有余力。宋飞鹞瞄了他一眼,飞起一脚踹出一颗小石子,打在他膝盖处。

“哎哟!”柳怀音的腿登时软了。

“小伙子练功要专心,重新蹲好!背挺直一点!”

“是!”

沈兰霜捋着自己一簇头发,向宋飞鹞道:“宋姐姐,那要走的话,我们明天就离开此地吧!这个地方我也讨厌得很!除了枢盟主以外,其他那些男人看我的眼神都实在恶心!”

“谁让你的名号,是天下第一美人呢?”宋飞鹞道,“若你的名号是天下第一猛人,试问谁敢多看你一眼。”

柳怀音忍不住又插嘴:“大姐,女孩子做猛人会嫁不出去的!”

沈兰霜瞪他道:“我正是要嫁不出去呢!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好!有志气!”宋飞鹞搁下书,抚掌看向沈兰霜,遂指向柳怀音旁边,“你也上那儿蹲着去!”

沈兰霜一愣:“啊?!我?我也蹲……”

“你不是正要嫁不出去么?现在给你一个当猛人的机会,去,蹲着吧!”

沈兰霜看看柳怀音,后者蹲得像个蛤蟆,朝她龇牙的笑容活像个傻瓜——她便有些不乐意了:“我是女子,恐怕这姿势不雅……”

宋飞鹞无甚所谓地耸耸肩:“瞻前顾后,那你注定这辈子当个‘美人’,被臭男人抢来抢去咯!”

沈兰霜受不得激,立刻应道:“好,我蹲,我蹲就是嘛……”

柳怀音不由咧开嘴:“啊哈哈哈哈哈!”

宋飞鹞拾起书,头也不回地指向他:“你高兴个屁,多笑一下,多蹲半个时辰。”

“……”

第三十一章、西游

隔日天尚未大亮,江山听雨楼门口便有人整装待发正欲离开。

宋飞鹞一行,二人骑马,二人坐马车。马与马车皆为枢墨白所借出,多出的一人,也是他指派的车夫。除此以外,还赠银票千两并书信一封,要沈兰霜转交龙家:毕竟人是在他管辖之地出的事,有所表示是应该的。

“枢先生,”柳怀音向枢墨白道别,同时仍有些担忧,“不知昨日大姐给你的图纸你要怎么处理啊?”

枢墨白看出他的神情:“此事尚在商讨之中,柳少侠毋须挂心。”

柳怀音忙不迭道:“我的意思是,赶紧当着天下群雄的面烧掉!还有……我拿到图纸之后遭遇连番追杀,若不是有大姐在,我就死了!而那追杀的人,皆为一些小帮小派,他们更曾与吴全接触过。再后来我们到沈家,沈家也碰见过吴全……可见这个人正在武林各处活动,就怕……”

他神秘兮兮地环视了下四周,犹犹豫豫地不敢说下去。其实周围无人,他是在杞人忧天。

枢墨白无奈道:“无妨,请说。”

柳怀音便急忙凑他耳边道:“就怕他正策反武林同道,不知这次大会中,是否已有他的同党……”

“我明白了,”枢墨白听完,语气依旧温吞,“不过兹事体大,需要怎样处理,还是得等与诸位英雄相商才能做出决定,不是我一人可以任意而为的。”

“呃……那好吧,”话已至此,柳怀音也不好再多嘴了,“枢先生,请多保重。”

“请。”

他目送马与马车绝尘而去,等那日头再上升一寸,该来的可算来了。

平顶翁第一个到,乍一见枢墨白便警觉道:“盟主,你怎在此地!”便探头往楼中张望:“那个北方女人和她的跟班呢?!”

“离开了。”枢墨白道。

“离开了?!”平顶翁果然不允,“你怎能让他们走了!那个柳怀音,尚未将玉辰山庄当晚之事说清楚,还有那个宋飞鹞……北越人,依老夫所见,她应还当过兵,更不可信!他们走了多久,老夫立刻差人去追……”

“杨翁稍安勿躁,”枢墨白此时缓缓转身,“晚辈只是容他们离开杭州,可没同意他们的行踪脱离鄙人的眼线!”

“这……”平顶翁一噎,察觉枢墨白神色有变,只得不情不愿道,“既然盟主布有眼线,那便罢了。”

枢墨白叹道:“如今几件案真相揭露大半,剩下的,便是与诸位商议讨伐谳教之事……”他接着道:“那末,此地暂且交由前辈主持。晚辈需要离开天下同盟会一趟。”

平顶翁又是一惊:“什么?!你要离开?!你是武林盟主,如今大会在即,你不在成何体统!”

枢墨白轻合纸扇:“只要你老人家在此坐镇,晚辈相信天下群雄没一个会说一声不服。所谓武林盟主,却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话语玩味。

“盟主言重了,”平顶翁干咳了一声,“好吧,老夫顾守此地。不过魔教妖人狡猾,如今没有据点,敌在暗我在明,想要声讨恐怕很难……”

枢墨白点点头:“所以,这件事商讨不出什么结果,顶多只能请大家各自小心……与其在此地浪费时间,不如前往案发所在,查探些线索。”

“……盟主要去哪里查探?”

“苏州。”

……

沈兰霜与柳怀音,各骑一匹大马。宋飞鹞和马夫则坐马车。

这马夫驭马,人也姓马。只是,他以前并不是马夫,而是个赶尸匠。所以那马车里装的自然也不是人,而是龙家的两具棺材。

马夫老马是个风趣的人。众人皆以为赶尸匠一定尸气缠身不苟言笑,偏这老马一路上话匣子不停,就在那儿一个劲地吹牛逼。他嘴一张就是:“老子当年)@&%¥&——&……”

可惜一口西南口音,其他三个人半听懂半听不懂。

柳怀音或许猜得出他在说他年轻时的英雄事迹,但一路上没个接话的还能吹那么长时间,实属厉害!

夜色暗下来,他们该找个地方落脚了。

他们走了一天,此时出了杭州城,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什么驿站,一般来说就随便找个地方一铺、一睡便得了。柳怀音正点起一堆火,不经意间发现宋飞鹞正把两具棺材搬下来。

“大姐,你干嘛?”他问。

“睡觉啊,”宋飞鹞理所当然道,“好好的马车不去睡,等会难不成睡这地上?”

柳怀音表示反对:“那马车放过棺材的!我才不要睡!”

宋飞鹞训斥道:“你一男孩子娇什么气!尸体装在棺材里的,又没有直接弄污了马车……”

“这不是弄不弄脏的问题,很晦气啊!要是尸体直接放马车上,我甚至连马车三丈内都不想靠近!”他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回过头找沈兰霜寻求支持,“沈姐姐,你说是吧!”

回头一看,却见沈兰霜十分认真地在扎马步,完全没空搭理他。

“你还真想当天下第一猛人啊!”

“嗯,有志气,要保持,继续。”宋飞鹞夸赞道。

“我以后,自己保护自己,男人都靠不住!”沈兰霜附和。

“可我……我也是男人……”柳怀音失落地指着自己。

这时,老马栓好了马走过来,又吹开了:“莫说大话哟,女娃娃练撒子武,赶紧回家找男客才是正途,想当年……”

另三人只当没听见。柳怀音从自己行囊里摸出几个馒头,分给大家吃。只可惜他们人在郊外,只有些干粮,吃不着新鲜的荤菜,肚子里没油水,到了半夜恐怕会饿。

宋飞鹞对这样的伙食显然十分嫌弃,她平时一顿饭量就是柳怀音的三四倍,几个白馒头哪里够,这便摸了出去,不肖一刻又回来,手中提着一物。

“哈哈,看我逮着了什么?”

她从远处越走越近,那手中提着的东西也越发清晰:正在极力扭动挣扎,吱吱乱叫!

沈兰霜尖叫一声:“老鼠!”

第三十二章、家乡

“啊!老鼠!”

就在看见老鼠的一刹那,沈兰霜显然忘记了自己对于“天下第一猛人”的目标,马步不扎了,连退好几步,誓死不愿多看一眼。柳怀音因她一咋呼,也跟着叫道:“大姐你别过来!就待在那里,对!跟你的老鼠在一起不要动!”

宋飞鹞便真站着不动了,一双眸子鄙夷地看着他俩。

唯有老马见多识广,不以为然道:“怕撒子嘛,老鼠肉香啊……”

“香?你不知道老鼠有多脏啊!”柳怀音情绪激动,“我以前亲眼见过的,家里有人前脚吐,后脚就有老鼠去吃他吐出来的东西,别提多恶心了!”

沈兰霜跟着应声:“还有三年前,江西闹瘟疫,死了两个城的人!听说也是因为老鼠四处乱窜,传播了病气!”

“你们说得都对,”宋飞鹞道,“但这只叫山鼠,山鼠吃素,不吃呕吐物,身子也干净,不会传播病气。”

她把老鼠按到地上。这小东西缩成一团,比宋飞鹞的巴掌大一些。许是以为自己没有危险了,它停止了挣扎,探着小脑袋左右嗅闻个不停,篝火光下,那小鼻子粉粉的,有点儿可爱。

“可是长得确实就一老鼠……”柳怀音离得远远地观察,“不过我还第一次认真观察老鼠,想不到它也是毛茸茸的……”

宋飞鹞道:“你不觉得它恶心了吗?”

“现在看着,还成吧。”

“那就好,”话音刚落,她靴子中抽出一匕首,“待我将它去头,剥了皮……”

柳怀音这便不乐意了:“哎!大姐,你真吃了它呀!”

“不然咋地?”

他犹犹豫豫道:“其实……它身上也没几两肉,我们也不缺这几两肉吃……”

“你刚不还说它恶心吗?现在同情上了?”

“师傅说了,万物有灵,”他装出一副老气横秋,摇头晃脑道,“万物该敬……”

“得嘞,你师傅是个老和尚,你是个小和尚。”话音刚落,宋飞鹞一刀剁下,山鼠命丧当场。

“……”

……

篝火正旺。

山鼠被一根柴禾串起,架在火上烤,飘出阵阵肉味,引得沈兰霜干呕不止。

宋飞鹞指指山鼠,望向柳怀音。

“得嘞,”柳怀音学着她方才的腔调,抬手拒绝,“我不吃老鼠。”

“呵……”宋飞鹞冷笑,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牛皮纸,打开后,从中捻了点儿粉末往肉上撒,边撒边道:“撒香料,撒香料,不然嘴里淡出鸟……”

片刻之后,肉香再起,但这一回,气味不同了。

“好香啊!”沈兰霜先道。那一个馒头还捏在她手里分毫未动,但她的目光,着实已经被老鼠肉吸引住了。

不得不说,香味奇异,膻而不骚,并同时勃发一股鲜咸爽辣之气,顺着鼻子下到舌头,还未尝得,已留滋味。

“这是西北特产,子茴香!”宋飞鹞得意地将纸包塞回衣襟。

“……”

接着将老鼠肉翻面儿:“烤一下,倍儿香。”

“……”

“如果这是一块羊肉,一撒上,那就真是……啧啧啧啧……”

“别说啦!”柳怀音咽了咽唾沫一个没忍住,“大姐,给我一点尝尝,就要一点点!”

他立刻背叛了他的立场,这让沈兰霜有些不满。

“你……”

“沈姐姐,在外就……将就吧,”他是这么解释的,“我师父生前还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宋飞鹞果真只掰了一点点给柳怀音,还分些给老马,三人便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沈兰霜颇有骨气,说不吃就不吃,她盯着他们仨说开了:“其实,我听我爹说,这子茴香在南方是没有的,所以价格比黄金还贵。有一年他想进一批到南方来,结果北边还不卖给他呢。”

“这么贵啊……”柳怀音不假思索地提议道,“大姐,那下次你把银子花光了就卖点儿这个香料呗?”

“滚,”宋飞鹞言简意赅地拒绝,“我宁愿把这些全吃到肚子里,也不会卖的。”

“为什么呀?”

“这是念想,”她话音一沉,“我来南方的时候带了一斤,如今,就剩这么点了。”

“留着念想有什么用啊?反正早晚也要吃完的,还不如卖掉了换成银子的实在。”

“可是银子,及不上对家乡的念想贵重啊。”

此言一出,几人便沉默了。如被唤起了伤心事,想伯父的想伯父,想师门的想师门。

老马也是叹一声:“家乡,老子都二十年没回家乡咯,老家人都不认得几个咯。”

“马大叔,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啊?”柳怀音问道。

“我全家逃出来地,”老马道,“逃出来,还回去噻?”

“那你为什么要逃出来呢?”

“我路上不是说了蛮?闹灾,”他阴森森地道,“闹鬼灾!”

“嗯?鬼灾?”柳怀音一愣。

纵使他怕鬼,但鬼灾也是第一次闻得。如他所知,这世上有风灾水灾火灾雷灾……可是这鬼灾是个什么回事?

老马道:“……村里死人咯,好厉害的鬼,还把尸体弄出,弄不见。白天不出来,晚上撩活人命。我是干这行的,晓得这鬼厉害,斗不过,便连夜把家搬了……哎呀,一眨眼,生的小子都那么大咯,还没找堂客,气死老子……”

说着说着他又跑题了。他一路上就是这样,每个话题到了最后,都是埋怨自己儿子还没给自己抱孙子。

老马的儿子小马,今年只有十四岁。

“马大叔,你也太着急了,”柳怀音听不下去了,“你儿子才十四岁,这么小,急什么呀?”

“就是你们这帮小年轻这么想,大好的年华一个个不务正业,喊打喊杀!人活着是为搞撒子?”老马开始教育起他们来了,“是为开枝散叶嘛!如果你不成亲,她不成亲,都不成亲,都不生娃娃,那这世上不就没人咯!”

“啊……哈哈……”柳怀音干巴巴地笑笑。觉得也挺有道理。

但老马话头一转,指向宋飞鹞:“看这幺妹儿,老大年纪再不找男客,一辈子老姑娘!”

“噫……”柳怀音紧张地向宋飞鹞看去,后者若无其事地嚼着肉,好像并没有听懂。

“我们村,以前也有个这样的姑娘,”老马感慨起来,“一个人生活,没有男人,没有子女。人嘛,不能太孤独。所以她死后就疯了,特别凶狠,要人陪她去黄泉。那鬼灾,一开始就是那么来地。”

“……”

“她是第一个死的人。半夜来敲老子家的门,老子没给开。第二天村里的婆子说她前一天天没暗就死了,所以你们猜,那晚到底门外站了个撒子?”

柳怀音抱起胳膊:“我怕鬼,别说了……”

但老马的兴头上来了,才不理柳怀音:“谁晓得,第二晚,家家户户的门都敲响了,门外,满村响起她的声音……”

风飒飒,寒意逼人。

他阴森森地道:“她说……”

“啊——!”远处,适时一声惨叫,使得众人一个激灵!

——不过,那是男人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仇杀

“鬼……”

柳怀音一哆嗦,手里老鼠骨头掉下地。

“不对,”宋飞鹞一脚踢灭篝火,“所有人别出声。”

于是他们屏息凝神支起耳朵,细听那动静。郊外夜风呜咽,遍地虫鸣阵阵,回想方才的惨叫,似近非近,响了一声便又没有了。正当柳怀音怀疑自己听错之时,惨叫又起了。

“林——长风!”

这一回,有人喊出一个名字。

宋飞鹞与柳怀音下意识看向沈兰霜——黑灯瞎火的,倒是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她僵着一动也不动,理当是一种难堪。

然而来不及尴尬,宋飞鹞忽然道:“趴下,伏低!”接着便用那两只刚吃过烤肉的油乎乎的手,按下那两人的脑门,与老马一齐钻到矮树丛里,静观其变。

动静由远及近,很快便冲这里来了:数人打斗,内力相击,一路震荡开去,惊出许多飞禽走兽。

“林长风!”声音再近一点,他们终于能听了个分明,“为我彭家纳命来!”

便终见得有两条人影运使轻功飞纵林间,一个紧跟另一个,前面那个被追烦了,回身便是一掌,后者同以掌气相接,内力相冲之际风声大起!

又一掌——这一回,改以招式相拆,然而连过十招,两人仍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那前一条人影再一掌轰去,两人终于分开,各站一方树梢尖上。

风声稍止,人影随树影晃动,前一者开口了。

“彭江,你的喽啰都已经死了,识相的,也从我面前赶紧滚蛋!”

彭江向他一指道:“林长风!我找了你整整四个月,如今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老天的安排!我家一十六口人命,今日便要向你讨回公道!”

此时此刻,四个脑袋藏在树丛下望向高处。

“哦……原来是来寻仇的。”宋飞鹞轻声道。

老马不是江湖人,他就是个运尸的马夫,此时便有了退意:“江湖人寻仇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赶紧走……”

“哎,现在走,走到哪里去,”宋飞鹞拦住他道,“再等等,被发现了不是更糟。”

便听那林长风突然笑道:“就凭你,也好意思来问我讨公道?也不问问你彭家平素做的是什么勾当!又是靠什么起家!月初借出一两银,月尾就收两倍息,利息比本金还高!你父亲兄长据此动辄带着一群打手四处索取钱财,谁家若交不起就交闺女,没有闺女,便把屋子拆了,地抢了……你家方圆十里,被害得家破人亡的,难道少吗?!”

“一派胡言!”彭江道,“我家利息高又如何,借条上白纸黑字,每个人签订之前都看得清清楚楚!月内还会如何,不还又如何……可是他们还不是签了,是他们自己要问我家借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哦……”树丛里,宋飞鹞轻声评价,“原来是个放高利贷的……”

“放高利贷的碰上个贼,这是不是叫黑吃黑?”柳怀音接道,“不过彭家放个高利贷,也犯不上把人一家子全杀了……”

“你错了,”宋飞鹞冷笑,“重利盘剥、欺诈良民者——人人得而诛之!”

果然,林长风道:“……呵,那些欠债的,月内倒是想还,但你父兄偏闭门不见,只待过了期限便上门来打砸讨要!你们彭家,满门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彭江长笑道:“说得好听,我是宵小,那沈家是什么?大门大派所做之事,比起我家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你林大爷却不敢找他们麻烦,倒是一门心思要做个上门女婿!”

此话一出,显然动了林长风的逆鳞。

“你找死!”林长风怒喝一声,气势陡变,这一会满满的杀意笼盖四野,他出手亦再无保留,招招致命!

柳怀音看他们招式,快则快如电,飘忽忽看不清;重则重如山,每一拳每一掌,都是皮肉相接,却在旷野中激荡出沉闷的回响;而那内力,更是随风一股一股震开、向树下几人扑面而来。

柳怀音想,若是自己,任凭对方出哪一招,自己都当场死了。他们,确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远胜武林大会时的许多好汉。

——而宋飞鹞的武功,又远在林长风之上……

他偷偷往旁边瞄一眼,如今他心里有了比较,更觉宋飞鹞的武艺深不可测。

那两人踩着树梢打远了,宋飞鹞率先起:“好了,他们打远了,我们来去睡觉。”

几人统统起立,抖去一身枯枝烂叶。然而沈兰霜仍僵着:“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飞鹞知道她所指何人,随口道:“估计是跟了我们一路了,只是不好现身,今日被仇家发现,才暴露了行踪。”

“噫,跟踪女孩子!好恶心的……哎沈姐姐?”柳怀音才发感慨,却见沈兰霜径直走到一棵树旁,若有所思地坐下。

他还来不及疑惑,宋飞鹞也作势要走:“我离开一会。”

柳怀音狐疑道:“你不是说去睡觉么,又跑哪里去啊?”

“睡前当然是要先上茅厕!我很快就回。”

说罢,她便摸了出去,不肖一刻又回来了。

“哈哈,看我逮着了什么?”她道。

“大姐你真无聊,”柳怀音扒拉着新起的火堆,不耐烦地回过头,“就这么喜欢吃老……鼠??”

乍见,她这回,手里提着一大活人——林长风被她拎住脖子,一脸生无可恋。

“——你有毛病啊!!”

第三十四章、痴缠

“发生什么了?!”沈兰霜惊醒,抓剑起身,却见一张熟面孔,“啊……是你……”

只闻柳怀音责备道:“大姐你好端端的,干嘛把他抓过来啊!”

“你敢……再扒我裤子,我与你……势不两立!”而林长风,事到如今最在意的是他的裤子。

老马闻言浮想联翩,说出的话就更离谱了:“哦哟哟,不得了咯,啧啧啧,老姑娘到了年纪猛如豺狼虎豹,要抓男人来耍!”

宋飞鹞将人扑地往地上一掼:“胡说什么,他重伤在身,还差点走火入魔。再晚半个时辰,就自个儿窝在草里一命呜呼了。”

柳怀音不相信:“这不可能吧,他刚才还活蹦乱跳地跟人打架呢!难道是被那人打伤了?”

即便是一个翘臀趴地的姿势,林长风仍嘴硬:“哼,那个姓彭的技不如人,早跑了……就凭他,还奈何不了我……咳咳……”原来,事到如今除了他的裤子以外,最在意的还有他的面子。

“所以,原本就重伤在身,但是嘛……”宋飞鹞没给他留面子,一下子就说破了他的小秘密,“因为知道心上人躲在树丛里看自己,那便装也要装得英武不屈!”

“你杀了我吧!”林长风大叫。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杀你?”宋飞鹞耸了耸肩。

“你……啊……咳……”他被噎得无话可说,一口气血上涌,登时背过气去。

“嗯?!”

宋飞鹞眼见不对,将他一脚踢起身,连点数个要穴,令林长风换以盘膝姿势坐下。

“坐好!凝神,”她转到他背后,一掌送出真气,“气走丹田,上冲风门,及百会——神临太虚,分阴阳,纳宇宙大道,道化万物,化形躯,化无我,化天人合一——”

一句一顿,话音传声入脑,林长风顿觉心口剧痛消散,清气上行,一个魂灵飘飘忽忽犹如行入九霄;再平复满腔狂躁,好似胸怀宇宙大观,重拾肉身躯壳,回复五感,浑身经络无一不是通畅。

他呕出一口黑血,体内滞淤就此排出。

他缓缓睁眼,看向宋飞鹞:“你……救我?”

她收回手,缓缓背过身去:“救便救了,如何?”

他勉力起身,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柳怀音:“我不要你这北方鞑子救,让开!”

便又捂住胸口,腿一软,单膝下跪。

宋飞鹞踱步过来:“可以,你大可以滚蛋,晕倒在这林子的一角,接着就被林中的野兽吃了。”

林长风恨恨道:“我本命贱,死又有何可惜……”

说罢又欲动身,沈兰霜这时终于出声:“宋姐姐,他真的伤得很重吗?”

宋飞鹞点头道:“内伤本就颇深,又与方才那人对了十几掌——如今还能站起,可真是个奇迹啊!”

“林大哥!”沈兰霜终于出声喊道,“你……留下吧。”

林长风身形一滞:“你肯叫我了……”

“我是可怜你,”沈兰霜无奈叹道,“跟了我一路,既然方才都已现身,那便留下又何妨。”

她的话,似令林长风再次心潮澎湃,激得无法言语,只有连连咳嗽。

“小伙子,不用勉强,先趴着吧。”宋飞鹞言罢,翻掌再出,直将林长风按趴在地,现场扬起一股烟尘,柳怀音大叫:“他被你按死啦!”

“呸,她想按死我,还早得很!”林长风接地的脑袋仍是不屈,“少以前辈自居,你未必比我年长!”

宋飞鹞示意柳怀音将人拖稍远一些,免得令沈兰霜不快。一边紧随,问道:“口气挺大,那敢问您贵庚啊?”

宋飞鹞这次学乖了——柳怀音想——她没报自己的年龄,先问对方的。

果然,林长风老实地交代:“三十,有二!”

柳怀音第一个反应:“噫,原来是老牛吃嫩草!你都能当沈姐姐的爹了!”

“住口,你懂什么!”林长风道,“两情相悦之事,何必拘泥年纪差别!”

“可她不喜欢你啊!”

“你怎知呢!”林长风振振有词,“女人都是口是心非,说爱你的,未必从一而终;说不爱的,其实早已心动,我太了解女人,兰霜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早晚有一天,她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柳怀音望望远处的大树:幸好他被拖远了,刚才说的话没被沈兰霜听见。

“啧啧啧啧……”宋飞鹞一脸鄙夷,“你知道么?光凭你方才这番对女人的高见,你就没资格被她喜欢了。”

林长风反唇相讥:“呵,你有被男人喜欢过么?你算什么女人……”

宋飞鹞无甚所谓道:“你以为你的话攻击的了我么?”

“哼。”

“我是没被男人喜欢过,但我见过男人喜欢别人:总是自以为是,目空一切,觉得天下无不被自己所折服——有那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要么认为是不识抬举,要么就认为是对方欲擒故纵——其实全是一厢情愿,只会令对方徒增厌烦而已。”

柳怀音立刻表态:“我也是男的,我不是那种人!”

宋飞鹞顺手按下他的脑门:“你是一个小朋友,算不上男人。”

“……”

便又转向林长风:“这些天,沈姑娘一直与我们相处,论及谈及你的次数嘛……”

“……”林长风屏息静听。

“是零次!”她举起一个表示“零”的手势,“若不是你今日出现,她差点就把你给忘了。”

“……那又如何……”这男人偏还有自己一套理论在,强行辩解道,“心中记挂,也不必常常挂在嘴上。你果然是没与人交往过的,所以什么都不懂!”

宋飞鹞不禁失笑:“哈……那你便继续痴缠下去,我们走着瞧。”

第三十五章、偏执

隔日大早,林长风还是不见了。

他睡过的地方倒伏了一片草,成个人形,应是天亮前离开的。宋飞鹞称这个人极要面子,必定不愿意在他人面前示弱,好在他伤势已无大碍,只要不碰上仇家,应无性命之虞。

沈兰霜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若他再出现……”

宋飞鹞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总要面对他,与其被动受他追踪,不如化被动为主动,给他当头棒喝。”

“可我打不过他……”

“不尝试,怎知晓呢?”宋飞鹞从怀中摸出一本东西来丢给她,“沈姑娘,这本剑谱是剑法入门,算不上什么奇门武学。但能将之练好者寥寥。这江湖太过浮躁,人们只追求无上的武学,却总是忘记这些基础的事物,你从今日开始练起吧。”

她一路以来,确实教了自己不少东西,这世上,除了伯父,还从没有哪个人是如这般地教导自己——思及此,沈兰霜心怀感激,立刻改口:“师傅,请……”

但她还未来得及跪下,便被宋飞鹞阻住了。

“哎,我不收徒。”她道。

“为什么!”

“我……以前收过一个学生。然后,”她语气沉闷,“她死了。”

“啊……”

她干咳一声:“所以后来我就发誓,若我再教谁,绝不让对方拜我为师。你看上去就是个长命的,应该无碍。”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颠三倒四了。

“……呃……”

“但是!”她重重转折,“你放心,如今我与你同路,最近都会跟着你,不会让林长风肆意靠近你。”

“是……”

柳怀音在旁举起手:“大姐,这书,我也能看吗?”

“能啊。”她掏出她的酒葫芦,却又道,“你看得懂再说。”

这本剑法,通本绘制插图,插图边有简述,乍一看是挺简单的,柳怀音凹了几个姿势觉得甚是无聊,就把书还是给了沈兰霜,从此再也没碰过。

马与马车继续往西走。这是段较长的旅程,并且很不凑巧,行至江西,南方的夏天便到了。

南方的夏天,真热!

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从早晒到晚,晒得马也疲了,马车棚子都要化了。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棺材里的东西。

“尸体要臭了!”

当这个念头在所有人心里萦绕不散并逐渐扩大之时,如同附和他们的臆想一般,从那棺材里,果然开始传出臭味来!

“哎呀,”老马下车,边检查棺材边抱怨道,“要不是尸体碎成这样,走脚也能走回去,现在没法了。都已经处置过,但碎成这样容易烂,没法了……”

走脚就是赶尸,只是干这行的忌讳,不可直呼“赶尸”二字。

柳怀音捂着鼻子道:“实在不行就火化了送骨灰回去呗。”

沈兰霜也捂着鼻子:“若能火化送骨灰,一早枢盟主便火化了。都说死要留全尸,何况人是在杭州死的,再给烧成灰,不合礼数……”

宋飞鹞道:“马师傅,现在怎么办呢?”

老马看看天,再看看四周:“倒是有个办法,但太麻烦……”

“怎么麻烦?”

“附近找个阴池养尸穴,其土至阴,取一些裹在棺板上,或许能防止继续烂下去。”

“可是这阴池养尸穴,要如何寻起呢?”

“所以,这就是关键了!”老马兴高采烈地说到了重点,“这类**难得一见,老子看过了,这附近根本就没有!”

“唉……”

沈兰霜和柳怀音一听便泄了气:老马又在吹牛逼,说的都是废话。

“也就是说,极阴之气许能拖缓尸体腐烂的速度,”但宋飞鹞有了启发,沉吟道,“那便去下座城,找一下义庄。一般来说,义庄死尸众多,多选偏僻背阴之所在。取义庄之土,或许比不过难得一见的**宝地,但应也有一定功效。”

“宋姑娘说得有道理,”老马立刻赞许道,“哎呀,宋姑娘胆大心细,又是天煞孤星,正适合干我们这行!不过可惜是个女娃娃,若是男滴,可以拜在我门下……”

“好了,动身出发吧,”宋飞鹞掏出地图打断了老马的废话,“距离下一座城,应不远了。”她随即抬头,视线瞥向一处——柳怀音跟着看去,只见不远有一丛草木动了动,便又悄然无息了。

宋飞鹞没有说什么,柳怀音便也不好多说什么。马与马车终于行到下一座城,城门无人把守,马车通行,一路寻向义庄。

这里乃江西地界,比不过江浙富庶地。柳怀音想,一路行来,满目所见却愈发荒凉,至这座城中,竟然甚至难得见到个人,也太过匪夷所思了!直至到了义庄,他终于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大院门口,横七竖八安置了十数具棺材,宋飞鹞上前叩门,门一开,露出院中更多的棺材。

宋飞鹞仿若未见:“老丈,买你屋后阴土一用。”

“你是什么人?”开门的老丈面容枯瘦,警惕地打量他们一行人。

“过路,运尸的。”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给你五十两,不用找了。”

正抬脚欲入,那老丈回过神,将银子强行塞回。

“我不要银两!”他拱手哀求,“几位大侠,可有吃的吗?”

第三十六章、乱世

“老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死了这么多人呢?”

“唉,是人祸!”

他们进了屋,柳怀音摸出几个饼给那老丈,后者却不急着吃,打开一扇门从里唤出几个孩子:“有东西吃了,快来……”

一个为首的大孩子便接过饼掰开依次分发,发到那最小的孩子,他想起来了:“爷爷,那你呢?”

“爷爷不饿,你们吃吧。”

宋飞鹞见此,拽过柳怀音悄悄询问:“我们现在还剩多少干粮?”

“呃……上回城中有过补给,我们的干粮还剩……十斤?”

“十斤?你数数我们几个人,接下来要吃几顿!”

“呃……抱歉没想到……”

屋外,老马点了个香炉,对着那些棺材念念有词,接着到一口井边,开始掘第一培土……

那看守义庄老丈才幽幽道出,原来是今年春分时,闹了一场蝗灾,粮食便有所短缺,因城里粮仓村有余粮,其实本还是能过得去的,但一个月前,一伙山匪前来洗劫,劫走了城里所有人的余粮,这之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他们不劫钱银吗?”

“不劫钱银,”老丈叹道,“其实,他们也是城外附近村落的人,若非饿得没办法了,也不至于进城打劫。只是他们劫走了粮食,他们好过了,城里的人便难过了。能走的都走啦,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这义庄里外的人,都是饿死的。一开始,他们还送棺材过来,这几天连送棺材的人都没有了……作孽啊……”

“既然钱银还在,为何不从他处进些粮食应急?”宋飞鹞看了眼柳怀音,“不是说南方更南,有大片土地耕种,走水路运输送往南祁各处。既然如此,非常时期,便只能多花费些,保住性命要紧。”

“是,”老丈无奈道,“然而粮食的各输送渠道皆由漕帮管控,价格由他们说了算!”

此地漕帮分舵沁流堂,堂主名为罗崇瑞,是个贪财无义之徒。他可不止要方圆数里的百姓多花费,更趁机漫天要价,视人命于无物。如今这里一城人的钱银都交代到他口袋里了,他还不满足。宋飞鹞刚给了这老丈五十两,然而两天前五十两才只能买到一小碗米饭,两天过后的今日,粮食更已涨到天价,谁也不可能付得起。

“嗯……”宋飞鹞沉吟片刻,忽地拽过柳怀音,从他包袱里掏出好几个饼,“老丈,这些留下,你也吃一些,保重身体要紧。”接着不等柳怀音翻白眼,便把他又提了出去。

院外,老马已装好了土,坐在马车上整装待发。

穿过那些棺材,柳怀音边走边埋怨道:“大姐,你还教训我,你自己把那么多饼给了别人,我们接下来吃什么?!”

“我们,去吃漕帮。”她笃定道。

“啊?”

“俗称:打劫!”

“打……”柳怀音吓了一跳,压低嗓门道,“你疯了!漕帮盐帮与天下同盟会齐名,哪怕是最有声望的门派,见了那两帮会的人都得绕着走,你去招惹,枢盟主都保不住你……”

“那你知道漕帮盐帮为什么能在南祁横着走?”

“嗯……不知道……”

宋飞鹞忽然停步,语气一沉:“因为粮食和盐,事关民生大计,每个人都要吃用,本该由朝廷把控以杜绝哄抬物价,在这里却被两个帮派吃得死死的,真是可恶至极!”

“说得也是,”柳怀音听懂了,但他一时也没个主意,“不过去招惹终归不好,该怎么办呢……”

“不招惹,那末这方圆百里的粮食也至少一口五十两。干粮迟早吃完,吃完了我们剩余的银两又能买多少,你算过么?”

“说来说去,还是没钱吃饭的事,”他提议道,“不如打野味?”

“这里的人能到饿死的地步,你以为附近还能有野味么。进城的时候,可是连狗叫都没听见一声呐!”

“这……”

宋飞鹞话毕,大步出门,柳怀音紧跟其后,听得她的提醒,终于注意到:这城里确实静得渗人,而这世上有哪座城的居民,是没有一户养狗的呢?

“这事再说吧,”宋飞鹞跨出门槛,将那名字重默念了一遍,“漕帮,沁流堂……”

他们离开义庄,牵着马穿过街道,这回有所看清:那这个民宅,偶有洞开的,从中传出一串挣扎而出的喘息;而那些大门禁闭着的房前,或倒一个人、或坐一个人,即便是难得一个能走着路的,也是眼睛发灰、嘴巴半张,四处寻觅着什么,像极了一个游荡的孤魂野鬼。

这可是大白天啊。

柳怀音用手半遮着顶头的烈日,却觉得寒气从脚心爬到了背心,任凭太阳毒辣也始终下不去。

转眼又到夜晚。他们今日没在城中留宿,找了郊外一处废弃的驿站暂且歇脚。驿站距离那座城不远,出城觅食的百姓零星可见,他们有的刨土有的抠树皮,都是书上描述饥荒时的情景,若非周身感触真实,他几乎要以为今日所见不过是一场噩梦。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孩子。他跟那些大人一样,用一块石片奋力抠下树皮,装到一旁的篮子里。

沈兰霜看不过去了。她走到那孩子跟前,解下腰间的玉佩。

“这玉佩至少值二百两,我想,怎么也能换几口饭吃,你拿去给家里吃用吧。”

那个小孩收下玉佩,左右看着无人,赶紧将玉佩藏入怀中,这才道了谢拎起篮子便跌跌撞撞地跑了。

“沈姐姐……”柳怀音为她可惜,“这可是你家人买给你的……你……”

“是,我爹送我的,”沈兰霜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幽幽道,“但我爹已经去了。这世上的有些东西,就是唯有给活人用了,才叫作价值。”

“唉……”柳怀音叹息。

沈兰霜也跟着小小叹一口气:“不出门,我也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这种事。宋姐姐怎么说?”

“她是个二百五,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小声嘀咕,头顶传来声响:“那个疯女人,正盘算要找漕帮的麻烦!你莫跟她学来惹祸上身!”

便从天而降一个熟悉的身影,林长风一回头,先把柳怀音推个大跟头。

——他果然执着,也不知在屋顶上潜伏了多久,又偷听了多久。

“林长风!你想干嘛!”柳怀音回过神爬起身,抽出剑来,对着林长风上下挥舞比划,后者便又给他一脚,拽过沈兰霜:“兰霜,这里不安全,你跟我走!”

第三十七章、天资

“放开我!”她挣扎。

林长风耐着性子道:“兰霜,你跟我走!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

“我不要,你再纠缠,我就把宋姐姐叫来再把你揍一顿!”

两人拉扯之际,柳怀音撒丫子就跑,一边大喊:“大姐!快来呀!不好啦!”

林长风听他喊那女人心里就有气,偏沈兰霜拗在原地,两只脚钉住一般拉也拉不走,他再无好言语,恶狠狠道:“那个疯女人,你听她的?!你知不知道她要去找漕帮的麻烦,漕帮岂是你们能碰的!况且她原本就不是真心想帮你,送你去龙家不过是对龙家公子之死有疑虑,她想借此去龙家查探谳教之事!待查明了,说不定她就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龙家,你怎么办?!”

沈兰霜厌烦地撇过头,甚至都不愿看他:“龙公子都死了,我也嫁不了,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你太天真了!龙家出自黑苗其中一脉,族中诡秘之术多不胜数,如那配**,就是为族中尚未嫁娶便亡故的男子找一名妻子同葬。而那所谓的‘妻子’,往往是一具尸体,但也可能是将一个大活人变作尸体!”

苗疆诡术,她有所耳闻。林长风这一语,倒令她有所动摇。

他继续道:“即便不配**,龙家的儿子一共十二个,死了一个还有十一个!你以为他那十一个兄弟,也统统是龙阳之癖,不会垂涎你的美色吗?!”

“你不要说了……”

“我不是吓唬你……”他缓下语气,“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那……多谢你的关心,放开我!”她仍挣扎。

“兰霜!我是为你好,跟我走!走!”

林长风不耐,再不与她废话,暗中催动内力,气劲霸道,沈兰霜挣不过,又不得不受制于他。

“拔剑!”忽地,远远传来一声,“你的右手被攥住了,左手呢?!”

醍醐灌顶,沈兰霜想起那本剑谱上一招,正与此情形相通,当即左手一拍剑鞘,出剑就是一挥,惊得林长风当即放手。

“你……”他回头看向宋飞鹞,脸色大变。

“不必每次看到我,表情都跟便秘了一样吧?”宋飞鹞挑了块附近的石头坐下,“你放心,这次我不动手。”便转向沈兰霜:“沈姑娘,你连日认真习武,今日,正好可以检验你之大成,请吧。”

说完,解下腰上的酒葫芦,又自饮起酒来。

“林……长风!”

受宋飞鹞一句激励,沈兰霜如得神助,在她的注视下猛然再出剑,刺得林长风一个猝不及防。

“兰霜!你……”林长风没有料到她的举动,待回过神来,不禁惊愕,“真要杀我!”

沈兰霜不语。

许是多日来的悲伤、委屈与压力,她出招迅猛,并不给林长风留半点喘息之机,即便后者屡屡退让,她亦毫不留情。

“出招!”她连连进攻,向林长风催促,“快出招!”

柳怀音也跟了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宋飞鹞竟然就坐在那边不动,不禁不满道:“大姐……你……就不帮把手?”

“帮了有什么用,”她笃悠悠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看戏!”

“呃……”

那头,林长风仍然一再退避,沈兰霜因数次扑空而有了犹豫,五招之后,剑势下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行兵之勇,从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

宋飞鹞再次出声相激:“沈姑娘,不用介意,这是男人的苦肉计,他正猜你下不了手哩,你就下手给他看,他自会抵挡的。”

柳怀音拽她一下:“大姐,这样不好吧!你在教唆杀人!”

“她杀不了他,”她胸有成竹道,“但能败他!”

果然,这一激,沈兰霜再无保留,林长风退到墙根避无可避,迎着剑便是一招狮子吼,震得沈兰霜倒退三步,但酣战的冲动盖过了一切,她毫无怯意,提剑再上!

“嗯……”宋飞鹞观战观得出神,低吟道,“左跬步,剑上行,临波轻点——”

以柔克刚,剑指一点,堪破气浪,削去林长风一缕发丝。

正是——烟云拂柳!

柳怀音当即认出:“啊,这不是玉辰山庄的剑招吗?!”

宋飞鹞笑道:“当日我令她与你比试,你所用招式,她仅看一遍就记住了……哈!”

“……”

林长风显然未料到沈兰霜真动了杀意,他一方面惊,一方面更是怒,此时不由恶从胆边生,也跟着动了真格,催动功力,欲出一掌狠的速速将她制服!

如虎之势,即便沈兰霜身形敏捷,恐怕也难避过。

“右正步,腹下三寸,气出丹海,剑气于行,再细细思索你伯父所教之剑招!”

宋飞鹞场外稍许点拨,沈兰霜了然于心,依言出剑:“平涛靖江潮!”

“破!”宋飞鹞道。

剑气如虹!林长风腹部受创,登时被震出二丈远,一仰身,“噗”地呕出一口鲜红。

“她,破了他罩门。”宋飞鹞起身。

柳怀音几乎不敢置信:“沈姐姐居然……打败了林长风?!”要知道,就在一个月前,她还楚楚可怜地被林长风抓来抓去的。

她赞许道:“那是,她天资远在你之上。”

“不会吧?!”柳怀音不太相信。

“不然你以为,她的伯父为什么会教她习剑……”她感叹,“可惜,沈睿终究为世俗偏见所累,以为女子习武有悖常理,所以没有好好教她。”

他俩的对话未入场中之人耳中。林长风艰难地半跪在地,抬头看向沈兰霜,眼中流露情绪万千,复杂无法言表。

“林……”沈兰霜却叹口气,将剑回鞘,“我不是故意伤到你的。你别再来纠缠了。”

她的话音冰冷,眼神嫌恶,然后他唯有眼睁睁目睹她自顾自回了那驿站中去,再未回头看一眼。

这段感情,是真的无法挽留了。而罪魁祸首是——

宋飞鹞两手抱臂,理直气壮地面对林长风的瞪视:“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你给我记着!”他出语威胁,却在爬起身之前,被她凌空飞出一道气劲,点住其穴道。

“我有说,允许你走了吗?”

第三十八章、麻烦

林长风自认是又栽了。

这个女人,看不出武功来路——每次他连一招都无法招架,既打不过,又避不了,如今自己送上门来找削,也就只能自认倒霉!

“你究竟想怎么样!”

她便向柳怀音丢出一瓶药:“小子接着,去给他治治。”

柳怀音就着屋外两束火把仔细一瞧,便不乐意了:“枢盟主给的金疮药?这很贵的!而且就三瓶……”

“我说:给他用!”

“哦……”

他不甘不愿地把林长风翻过身,撩起他的衣服,将药粉给他洒上。他这回确实伤得很重,沈兰霜剑法初成,下手没个轻重,剑气所到之处,一片血肉模糊。可是林长风看起来并不领情,他浑身僵硬,颇有一股子慷慨就义的气势。

她重又坐下喝酒:“何必这样悲壮呢?不过是被沈姑娘拒绝,犯不上寻死觅活的吧。”

“谁寻死觅活了!”

“重伤之身就这么走在荒郊野外,无非是给这附近多添一具尸体。你自己清楚这一点,却宁愿逃走也不愿意留下,不是寻死觅活是什么。”

“哼,老子是不想看到你这个疯女人!”林长风胸口起伏,还为方才之事气愤难平,“若不是你多嘴多舌,兰霜伤不了我,我岂会这么狼狈!”

“但在方才,她可是切切实实地击败了你啊!”

“……那不过是侥幸,你教她投机取巧,若碰上别的高手,她会没命!”

“你怎知道呢?”

“她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

“是吗?”宋飞鹞忽然道,“那你知道沈姑娘是左撇子吗?”

林长风一噎,显然被问住了:“这种小事,我哪里注意得到……”

宋飞鹞讥讽道:“你连她平时用哪只手都不知道,你还说你清楚她,你清楚个屁啊!”

林长风被激怒,犹自嘴硬:“疯女人,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

“哎呀,一个执着于儿女私情的‘大丈夫’,意欲死得籍籍无名——你想感激,我还不屑一顾呢。”于是手中那只酒葫芦将入口而未入,她兀自对着葫芦感叹:“韶华英年,正是所谓一国脊梁,何必呢?”

“一国……脊梁……”林长风闻言一滞,突然失声长笑,“哈哈哈……笑话,你可知我是哪一国?!”

“你自己认为是哪一国,便是哪一国。”

“我哪一国都不是……也轮不到你这北方鞑子来教训……咳……咳咳……”他喘息了一阵,因痛楚而脸色煞白,但到底忍住了。“你……听好,我林长风,不欠人情!你辱我一次,救我两次,一次便抵平了。还欠你一回,可为你做一件事,以后大家两不相欠,只是你休想让兰霜涉险!”

“中听,我就等你这句话,”宋飞鹞一拍大腿,“我确有一事想要打听。”

“你要打听什么?”

“你常游走江湖,可知漕帮详细?”

“你……”林长风差一点无语凝噎,“我都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得罪漕帮就是得罪全武林,你一人招惹便罢了,兰霜跟着你,她也会出事!你换个打听吧!”

“好,换个,沁流堂。”她换了。

林长风努力耐住性子:“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漕帮的事我不会讲!”

“嗯……那就,罗崇瑞。”她又换了。

“你有毛病啊!”

……

宋飞鹞确实有毛病,这是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不过她最大的毛病,就是一旦有了一个目标,便必定要完成。她可以因死了一个女学生而追踪谳教一整年,也可以为了这一城苟活的百姓而去一人独挑漕帮。任凭谁也无法阻止。

林长风没奈何,最后还是讲开了。

偌大中原,被一条息恨江分隔,江南江北百年来水火不同。南方人自诩富庶,常据此嘲笑北方遍地穷汉,但其实,所谓富庶,也不过是富庶在沿海一带,到了内陆,该怎么样怎么样,日子并不会好过到哪里。

只因再怎样的高人,也离不开柴米油盐、吃穿住行。

原本,盐帮制食盐,漕帮种粮油,但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两帮各自分工,瓜分了南祁的大小民生事务,大到土地房屋,小到一个孩子玩的陀螺,无一不涉猎,无一不生意,渐渐地,这整个南祁的秩序都是由两个帮派论定。而所谓的“天下第一同盟会”,不过是两个帮派共同出资而设立,对武林大事以作中间调停罢了。

两帮一会,两帮为重,一会名不副实。武林中大小门派与两帮多有来往,南祁武林真正的老大,还是谁有钱谁说了算。对于此事,武林中人只知皮毛。当然,即便知道了又如何?毕竟大多数的人嘛,就持着一个得过且过的态度,只要自己日子还凑活,那么这国是由朝廷、还是由帮派把持,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在一些偏远角落因帮派把持而死几个人,就更没什么重要了。

罗崇瑞这厮,原是闽地海安门掌门的儿子,从小天资惊人,凭一口宝刀横行乡里。因家中有人在漕帮身居高位,就让他混了进来,弄个堂主当当,一年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舒舒服服坐享几十万两雪花银。谁知他并不满足,如今又做下这等勾当——

当夜,宋飞鹞人又不见了。当柳怀音发现这件事时,天已蒙蒙亮。

罗府处于十里之外,花一整夜的功夫,慢悠悠地走也能走得到。这不算出乎意料,但幻想中预期而至的后果也足以令柳怀音吐血三升!

来不及惊慌,这时屋外喧哗,已有人靠近了。

“是谁!”他如临大敌,壮着胆子跑出去,却见一队人马门口恭迎,队伍前,有一男一女正相谈甚欢,而那女的,不正是宋飞鹞么?

宋飞鹞见柳怀音出来了,把他叫过来,为他引见:“来,见过罗堂主。”

气氛融洽,好似寻常人家老爹给儿子介绍长一辈的叔伯那么平常。

“罗……堂主?”他的眼睛禁不住就向她斜视。

“罗堂主,”宋飞鹞若无其事,便向那男子继续引见,“这位,就是玉辰山庄的遗孤,也是我的雇主——柳怀音,柳少爷!”

第三十九章、恶徒

柳怀音承认,千思万想,他也没想到宋飞鹞是这么个“打劫”法。但他很快就悟到了。

所谓打劫,也讲究章法路数。

呼啦啦闯入户主家中大抢一通,那叫下九流;若是伤了人命,就更是没品没格的莽夫土匪行径。而那上流的招数,无非就是一个字:骗。其中,骗术的手段又分个三六九等。一句话若满满都是谎言,便处处都是破绽,为最次一等;一句话,半真半假,叫做“有点水平”;一句话说得全是真,深究起来无懈可击,却偏能将人骗得团团转——才是真正的“高手”!

宋飞鹞显然又骗人了,骗得罗崇瑞满脸堆笑——很意外,这人并不是什么五大三粗铁面虬髯的糙汉,却是个穿着讲究的白面商贾,一身的绫罗绸缎,衣领里隐隐约约显出一根金项链,左手一个玉扳指,右手一串玉菩提,腰间硕大一块金镶玉——柳怀音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西门庆之流。

“玉辰山庄柳少侠,略有耳闻略有耳闻啊……”

罗崇瑞手中捏着一封书信,正是枢墨白的那一封,书信未拆,内详不知,但信封上的字迹与印章一目了然,这便是他斯文客气的原因。

虽说武林同盟受了漕盐二帮的资助,但在漕帮一个堂主面前,枢墨白的面子还是很大的。

宋飞鹞,正是倚靠了这样的面子。直令罗崇瑞连呼惭愧:“若不是宋姑娘前来通报,在下还不知各位已到我地所辖处……此去贵州还有一段距离,几位今夜便入住寒舍,好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啊!”

几人硬着头皮只得上了罗家备好的马车,林长风则被下人们绑上了另一辆。

林长风曾说,罗崇瑞爱好众多,尤其喜好搜罗天下美物:除了美人之外,建筑花草盆景字画……但凡能入得他眼的,皆尽逃不过。然而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残暴,眼光却十分独到,寻常事物极难入他法眼,但凡能入眼的,必定难能可贵。他的府中多豢养各类工匠,各地奇石、花草也一车车地往家中运,也正因此,一年几十万两也确实不够他造的。

柳怀音担心地留意着沈兰霜,一路上都尽量将她的身形遮挡些,以免被罗崇瑞发觉她的美貌……

但他是多虑了。

罗崇瑞对沈兰霜看也不看,只与宋飞鹞相谈甚欢:或是文玩字画,或是南北房价——都是大人们喜爱的话题,听得柳怀音云里雾里。但罗崇瑞又对柳怀音十分热切,三番两次地瞄向后者,直叫柳怀音背上生出一堆鸡皮疙瘩。待他们好不容易进了罗府,厅堂门一开,柳怀音可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柳少侠!”罗崇瑞向他激动万分地说,“宋姑娘说你竟愿意割爱,将此画赠与在下,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啊!”

只见厅堂正中,竖挂一幅泼墨写意山水长卷:还是那熟眼的苍劲笔锋,还是那颇具特色的留白手法,还是那个引人注目的红章——某年某月某日,绘者,计星衡。

柳怀音挑起了眉毛,他觉得自己快要憋不住了,但还是一定要憋住。

罗崇瑞兴高采烈:“这幅月映空山图,在下仰慕已久,可惜遍寻不得。派人去北越打听,却听说那幅画随计大师下葬了……纯属胡说八道嘛!画作明明在此!”

柳怀音不得不委婉地提醒:“我……随意收藏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呢……”

“是真的!”谁知罗崇瑞肯定道,“闻名江湖的御笔神断王永山老先生,正于在下府中做客,昨夜他已鉴察,确为计大师遗作无误啊!”

御笔神断这个名号,柳怀音以前听师傅提过,这是一位比师傅的年纪还要大的老前辈,一生痴迷书画,家中藏有万卷真迹,是江湖中最有名望的鉴赏者。一幅字画真假好坏,他说是便是,他说否便否!

即便是这样的人,居然也被宋飞鹞的假画骗过了。

许是以为柳怀音还有点舍不得,罗崇瑞干咳一声,忙不迭将画收起,一边又假惺惺地吹捧:“柳少侠如此气度,今后必成大用!”

“啊……你随意……”他低下头,憋住满肚子的笑。

这时,林长风也被下人们架上堂来。

一夜过去,林长风的穴道只解了一半,还有半身瘫软,暂时仍站不起来。

“罗堂主,”宋飞鹞向他介绍,“这位,就是林长风。”

“嗯,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江洋大盗,”罗崇瑞踱步到他跟前,面孔换了一张,“恶徒,你杀我好友彭江全家,他正找你,呵呵,如今送上门来,甚好甚好!”

“恶徒……?”林长风有气无力,犹自冷笑,“大家彼此彼此,何必强辩你我区别。”

宋飞鹞在旁煽风点火:“罗堂主听到了,他嘴硬得很。”

罗崇瑞脸色阴晴不定:“将人先关起来,待我发信于彭兄,让他前来处置。”

林长风出言嘲讽:“宋飞鹞,算我看走眼,原以为你是个疯子,谁知是个卑鄙小人,呵呵呵……”但他被架下去,他的骂骂咧咧很快也就听不到了。

柳怀音有些不忍:“大姐,这个人虽然讨厌,但不必这样对他,而且……”

他后半句咽下:那姓彭的和这姓罗的蛇鼠一窝,更不是好人啊!

“嗯?!”

宋飞鹞瞪他一眼,他吃不准她的意思,不敢说话了。

罗崇瑞似察觉气氛有异:“怎么了?”

宋飞鹞道:“小伙子涉世未深,同情起那恶徒来了。”

罗崇瑞点点头,不禁感叹:“唉,上天有好生之德。柳少侠一片善心固然是好的,但对于那恶人,可不必太过心软,否则,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啊!”

“是……吗?”柳怀音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心中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却在此时,他身后的沈兰霜应声倒下。

老马不知所措地扶住她,听她道:“我……我不舒服……”

尴尬的气氛被打破,罗崇瑞回过神:“哦,对对,赶紧来人,安排上房——”

第四十章、暗涌

地牢昏沉,林长风独自坐在角落。他的双手双脚都上了镣铐,不过镣铐间拖了长链子,并不约束他的行动——只因他的几道大穴被植入了银针,功体被锁,除了能活动活动手脚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枯坐许久,顶头小门一开,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看守牢房的人喊了句“放行”,就见一个少年人下到地牢来了。

就着小门外的微光,林长风认出他:“小子,你来做什么!”

柳怀音端着一个盛好饭菜的盘子凑近:“我以为,他们不会给你送吃的……”

——确实没有。

林长风不耐烦道:“等彭江一来,我就死了,吃不吃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死啊死的,”柳怀音撇撇嘴,话头一转,“其实呢,是沈姐姐托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兰霜……”他精神为之一振。

柳怀音赶紧解释:“你不要又想入非非,她只是同情你的处境。我相信如果今日这里被关了一只小猫小狗,她也一样会挂怀。”

“……”

他眼看着林长风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只得把饭菜放到他够得着的地方。后者不动,他也不急,坐在一旁自顾自说话:

“大姐就去赴宴了,那个罗……堂主的宴席。我不能喝酒,被她嫌弃,”他说,“罗堂主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好多个小妾,都是容貌绝佳的小姐姐,所以你放心,罗堂主对沈姐姐看也不看……啊,这也不是说沈姐姐就不漂亮了,只是连日来一路颠簸,她脸色不太好,又素面朝天,跟那些打扮精致的,就有了那么点差距……”

“都是庸脂俗粉,浓妆艳抹罢了!否则怎及得上!”林长风闻此,终于接话,并且一只手摸向了筷子和鸡腿。

“说是这样说,但……”柳怀音道,“那些女孩子,有的才十一二岁,就挺着肚子了……”

“……”

“应是附近的人家,将女儿送来抵粮食的。”柳怀音语气沉了沉,“唉,我真看不懂了,大姐前一日还……”话音到半截,他探头看看入口处,随即改口:“怎么今日与他称兄道弟的……”

“这叫投名状,”林长风见怪不怪,“那个女人还是有点头脑。送画,又将我交出,如此一来,不仅不得罪漕帮,姓罗的还欠了她的人情,接下来要求什么事,全都好说了。”

“咦?是这样吗?”

“只是我没想到,她并不似我所认为的那般单纯。”他忽然劝他:“小子,此地不宜久留,你见机行事,若察觉什么不对,先带着兰霜与那赶车的立刻走吧!别再管那女人!”

柳怀音当他开玩笑,调侃道:“你觉得我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吗?即便我答应,沈姐姐也不会答应。”

“呵,义气?义气一斤才几文,到最后,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他随即正色,“小子,听我一句劝,这世上愿意以诚待人的好心人没那么多。陌生人无端端肯帮你,要么是利用你,要么是算计你,反正都不会安什么好心!”

柳怀音皱了皱眉头:“你在挑拨离间吗?”

“你就当是吧!”林长风语气愈发地重了,“日久见人心。她毕竟来自北方,过去又是一团模糊,有什么居心你怎知道!”

这些话,柳怀音便不爱听了。

柳怀音挺起胸膛:“大姐的过去,我也不是全无知晓的。她以前当过兵!”

林长风脸色丕变:“你说什么?!”

柳怀音随口道:“枢盟主猜的,她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但他的话落入林长风耳中,却是一种提示,他紧张的神情好似如临大敌:“北越的兵……原来她也当过兵……”

“‘也’?”柳怀音留意到他的话,“原来你也当过兵啊?”

林长风干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言:“她反正没承认,但若她真当过兵,就更要警觉!”

于是这句话,柳怀音就更不爱听了。

“警觉?警觉什么?难道她能把北方兵马引过来不成?”

“这里毕竟是南方,她来自敌国,或许是细作!”他的眉头紧拧,深深刻出三道仇恨的沟壑,“北方鞑子最易翻脸不认人,当心她卖你如卖我!”

“她要卖我早卖了!”柳怀音霍然起身,“你果然还是在挑拨离间,我不与你说了!”

“小子你……”

他便抽走了那个盘子,作势往入口处走,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下。

一个少年的背影,瘦削而无力。

“为什么你们,总爱骂一句‘北方鞑子’,就好似多为南祁着想了?”他被激起了满腔不平,憋闷许久的问题一泻而出,“明明南祁没有朝廷,无人管辖,正是因为帮派横行,所以那一城的人才会只能活活等死!那样的城,在南祁多不胜数!南祁需要秩序,北越正拥有秩序,如你这样的人,却只知道提防一江之隔的同胞,难道不是可笑至极吗?!”

林长风被他说愣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撇过头去:“小鬼,有很多事,你不能理解。”

“我是不能理解!”柳怀音的情绪越发激动,“为什么大家都是汉人,却非要互相敌视,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管是南北互相针对,还是如今帮派欺压百姓,我统统都不能理解!我……不过就是个普通人。我的父母,很早就死在帮派的内斗之中,是师傅收养了我……以前,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在玉辰山庄过平静的生活。可如今呢?我连唯一的师门,都回不去了,除了跟着大姐,没有别的出路……南祁这样的混乱,究竟要乱到什么时候,你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又怎能理解没有武功的百姓怎样挣扎!”

——这个南祁,还不如……

忽然,头顶上传来看守高喊催促:“喂,下面的要不要上来啦?”

“我……我……”柳怀音被打断思绪,蓦地清醒,因自己的话而不知所措,“我说得太多了……我……我是南祁人,不该说这些叛国的话……抱歉……”

话毕,便匆匆忙忙地爬上去,逃也似的跑了。

地牢的门合上,这一处,又昏沉了。

林长风坐在黑暗里,好一阵,地牢之只有一片静默。

“南祁,北越……叛国……国何在,”但他突然低吟,“故乡何在……呵呵……哈哈哈……”

苦笑回荡地牢深处,声声不绝。

……

同一刻,宋飞鹞坐在厢房的廊下。她的手中捻一片红叶。一片看似稀松平常的红叶,却出现在这夏日,正出自罗府的院中。这一株四季常红的枫树,应花了罗崇瑞不少银两。

“何为故乡,”两指间红叶翻转,脉络清晰,不知不觉吟诵出口,“江风吹落满秋红,又近一年冬,月宫映霜浓……云起雪骤,苍山几添坟垄,回头看,今昔谁守城中……”

念罢,有人回来了。

柳怀音与她四目相对,心虚似的没有底气。

“小子,”她拍拍身旁,“坐啊。”

第四十一章、过去

柳怀音未想到宋飞鹞会坐在厢房门口,此时撞见有些尴尬,更加之与林长风的一席话后,他现在只想静一静。

所以他想绕过她,兀自进屋去。

“去找林长风了?”她问。

他干巴巴地反问:“酒席这么快就结束了?”

宋飞鹞得意道:“这世上还没人喝酒能拼得过我,罗堂主栽到桌下去,酒席自然结束了。”

闻言,柳怀音细思了一番,还是坐到了她身旁。

“他现在欠我们人情,你与他喝酒,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比如呢?”

他看了看周围:“开仓放粮?”

“有啊,”她一挑眉,“放心,附近没人,随便说话。”

“他怎么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柳怀音深吸一口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说呗。”

宋飞鹞冷哼,向他伸出五指:“他给我们五千两,权当抵了人情,但降低粮价便是万万不能。饥民的金银赚过一票之后,就待人全饿死,剩下可卖的地皮倒卖了再赚一笔大的……”

柳怀音听不下去了:“够了……”

“是你要我讲的。”她耸耸肩。

他心绪烦躁,只因什么都改不了,这一份无能,令他恼怒,又不知该往何发作。

“交出一个林长风,却没得到应有的结果,你觉得不划算了,”宋飞鹞点破他的心声,“若我要翻脸,一整个沁流堂当然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你真当我有病,去得罪整个漕帮?寻求正义也得师出有名,最平和的方式就是谈判。谈判有技巧,需要权衡利益,这桩事尚有余地,急不来的。”

闻言,柳怀音稍稍平复心绪:“沈姐姐呢?”

“她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去睡了,”宋飞鹞道,“我知道,她能理解我的做法,但不太能接受。我看你也同样。”

“这……”

柳怀音撇撇嘴,他是不能接受:成人之间,会为了达到目的去与真正的恶徒结交谈条件,虽然是世情,但无异于同流合污。他以为她会辩解什么,谁知后者一解腰上的酒葫芦,直言道:“我从头便说过了,我不是好人。”

一言出,柳怀音顿时想到林长风说的那些话,不禁出口:“那你,会如林长风那般出卖我们吗?”

“哈,心里的话还是说出来了,小朋友就是直爽。”宋飞鹞赞许道,“但你要记住,想要被出卖,也需要有被出卖的价值。你自问,你有这样的价值吗?”

“我不知道……”柳怀音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但我也不能认同:出卖别人或被出卖,就是一个人生存在世的价值!”

她不欲辩驳,直将酒葫芦提到嘴边:“经历不同,感触不同而已。”

“经历……”柳怀音被提醒,“你以前,真是北越的兵?”

“是。”她坦然承认。

“可是女人怎会当兵呢?”

“你没听枢墨白讲了,我们那边民风剽悍,女人就是能当兵。”

“真的吗……”

“真的!”她道,“其实也是七年前才开始招募,二十五以上不愿嫁人的老姑娘,想要报效国家,皆可申报入伍。但军营太苦,能坚持得下来的,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

“大姐,那你……”

她耸耸肩:“对啊,我就是个没坚持下来的,不行么?”

“那你,有没有随军打过南祁?”

“没,我在西北服役,跟南祁沾不上边。”

“啊,也对,你说你以前住西北,”他想起她说的那些关于住在西北的故事,心情随之一松,“哈哈……那便没事了。”

她有点莫名其妙:“这值得高兴吗?”

“至少那些家人无辜枉死在南北战乱中的人,不用继续记恨你。”

“哦……”她沉思了一会,“你的家人,也是死在北人手上的么?”

“没有……我家不是。”

他缓缓诉说起他的过去:“我师父跟我说,我的父母,原本是市井做小生意的,他们不会武功……那一日,两个帮派在城中互斗抢地盘,原本他们只彼此厮杀,杀着杀着就杀红了眼,杀入了百姓家中。我师傅说,他发现我时,我家到处都是血,我被藏在一个米缸里,因此才逃过一劫。那年,我才两三岁,所以那些事,我已记不得了。但他没有给我改名字。因为他说,我的父母虽然没有武功,但临死前舍己救我,就是英雄。他要我带着这个名字,永远感激我的父母。”

“原来如此……”宋飞鹞点点头。

“玉辰山庄下的村落里,有个别苑,专门收留如我这样的小孩。每年师傅都差我去送些钱与衣物,他们的命没我好,其中有的人残废了,有的人目睹亲人离世一辈子失心疯,有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领养,但因终究不是自己父母,长大闹了矛盾流落江湖,就不知所踪了……”他的心潮上涌,“帮派横行,南祁继续无宁日,如我般的孤儿便无法消失!什么时候,有人能断绝这一切!”

“你恨南祁?”宋飞鹞读出了他话中的意味。

“不,我恨的是……”柳怀音一惊,便改口,“不好说。”

“哦?”

他低下头:“我不恨南祁,家乡生我养我,恨着作甚。我只希望有一天,这个国家变好了……”

“有罪的是人,故国依旧是故国。”宋飞鹞附和。

柳怀音回过神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唉,你是北越人,和你说了也没用。”

“怎会呢?”她肯定道,“你之所思,为人之常情。你是南祁人,你的立场注定爱你的国家,这哪里是值得羞怯的呢?一个人,无论是何种立场,唯有此心,弥足珍贵。”

“是……吗……”

她看他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以前,也养过一个孩子。”

“啊……”

柳怀音吃了一惊,目光先不由扫向她的肚子,但立刻又转开,嫌弃自己的失礼。

宋飞鹞毫无所觉:“活到现在,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吧。”

“那他……”

“如今,他身在北越,不知过得如何。”

柳怀音为她感慨,这一个夜晚,再添几分愁绪。他不禁想出了一个故事:故事中,是母子失散,母亲流离失所,那孤苦无依的幼子远在他乡,每夜梦回呼唤——

“可惜啊!”宋飞鹞一拍大腿,“可惜听不到他喊我一声‘爹’了!”

——咦……?!

陡然,方才悲凉的气氛被一扫而光,这个夜晚的气氛,又变得二百五了起来。

“……大姐!你是女的,他得喊你娘啊!”他不得不提醒。

“屁,又不是我生的。”宋飞鹞扬起了她骄傲的下巴。

“啊?!”

“他娘另有其人!”她道。

“那你是?”

“他爹不要他,我亲手接生的小孩,当然得叫我一声爹!”

柳怀音被她的理直气壮呛住了,咳嗽半天:“大姐……你……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呀!说真的,其实你是个男人吧!我听说有一种男人喜欢扮女装……”

“恩——?!”

“噫……我啥也没说。”他抹抹嘴,溜回了屋。

一夜就此过去。

第四十二章、赏美

隔日,罗崇瑞约二人到后花园赏花,一庭院的牡丹,每一朵都是真国色,却看得柳怀音提不起劲儿来。

所谓成人,就是哪怕面对讨厌的人,也要学会笑脸相迎。

这件事,柳怀音尽量在学,沈兰霜就好像学不来,依旧推脱身体不适,一整日连人都不见。幸好罗崇瑞并不在意。

“罗堂主,老实说,接下来我们理应尽快赶路,所以……”

罗崇瑞兴致勃勃:“不急不急,沈姑娘抱恙在身,不如多留几日。况且在下已发信于彭兄,不日就能前来,届时引见与各位认识认识?”

“哦,呵呵……”柳怀音干巴巴地假笑了两声,看向宋飞鹞。

——今天到底来干嘛来的!

宋飞鹞不理他,坚持着作为侍从的本分,陪在一旁暂时一声不吭。

罗崇瑞领着他们穿过花径与院廊:“来,今日既然无事,就好好逛逛。我府内应有尽有,天下间有名姓的奇珍,只要你们说得出,我就拿得出。”

柳怀音道:“我见得少,天下奇珍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就心念着那两具要送走的棺材,即便已有阴土敷裹,这么大热天到底撑不过,再逗留两三日,尸体真要臭了。”

他领着他们,推开一扇门:“哦,这你不必担心,不会。”

这是一间楼阁。外表来看,与其他的房屋建筑没什么两样,同样的黑瓦白墙红柱,可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寒意外溢,柳怀音一个激灵。

“此屋有玄机,这些孔窍中透出隐隐凉风,莫非……”

“是冰。”罗崇瑞得意道,“此屋,正位于我府冰窖之上!”

眼前,一条长廊,顶梁高悬,两排红柱撑起全局,指向长廊深处;随着墙内机关咯咯作响,一股股寒气从墙上无数孔窍内透出。

罗崇瑞道:“冬季从北方购入大量冰雪,冻于冰窖,待到夏天启用,以机巧送凉风于室内,自然舒爽。不过,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尤其是如何将冰贮存过春,就是一门功夫,为此可花费了不少价钱。这附近共有三处冰窖,龙家两具棺材就存放在府外二里处,二位无须担心。”

这时,宋飞鹞却开口了:“其实北方也有许多冰窖,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家中备好一窟冰,以备不时之需。罗堂主一言,令我颇生怀念之情。”

“哦,是啊……”罗崇瑞面上一僵,忽然在意,“北方冰窖这么多的么?”

“多啊,”宋飞鹞看了看罗崇瑞的面色,随即改口,“不过南方少有,罗堂主这冰窖,在南方确实稀奇。”

“呵呵……”

罗崇瑞笑得有些尴尬了,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悠扬的曲声从前方传来,而他们三人也正好将近长廊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楼阁深处,竟是个大戏台。台前雅座三两,罗崇瑞带他们择一坐下。

宋飞鹞是北方人,她认出唱腔:“嗯?北方京戏?”

罗崇瑞的面子扳回一程:“正是!这位可是北越名师齐秀生!齐先生的嗓子百世难得,一曲惊才绝艳,为将他请来,在下可花费不少。”

“又是钱……”柳怀音不禁腹诽。

罗崇瑞浑然不觉,继续道:“请来他还算其次,他这一身装点,才是难能可贵啊。”

“嗯……不明白?”

“柳少啊,一看你就是平素不听戏的,”他对他有了取笑之意,“女旦唱戏,除了自身功底,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副头面,看——”

他指去,原来所指的是那一头蓝蓝绿绿的凤冠。

柳怀音不懂戏,他也没觉得那凤冠有多好看:又是金又是蓝,一种俗气透出纸面。可他正是不懂戏的,自觉或许自己因此而不会欣赏,为免驳了对方面子,只得随口赞两声:“嗯,蓝蓝的,是挺好看。”

“啧,何止,”罗崇瑞道,“那是将翠鸟折颈而死,连皮带羽存之,送入工匠手中之后,每一只仅挑选上等翠羽数根,再将羽依照胎体形状一片片、一丝丝密密贴合,最后造就这一件件,就是前明遗留的珍稀手艺:点翠。”

“点翠?”

“可不能小看这一件头面,单是那点儿翠羽,就用了两万只鸟!可花费我不少银两……”

杀了两万只鸟,就为那一个凤冠?!

“好……残忍……”柳怀音脱口而出。

幸好,他是小孩子,罗崇瑞只当他不懂欣赏,居然“谆谆教导”起来:“残忍?柳少此言差异。世间美丽之物,大抵来得残忍。越残忍,越美丽,只因白衣染血、血中绽花——这等带有残缺的美丽,比起完美之物更令人印象深刻啊!”

“是……吗?”

他转眼看台上,眼神直愣愣地,竟就看痴了:“你看那翠羽流光溢彩,即便它原本的主人已经死了,但它一生的活力凝结在这翠羽之上,何尝不是另一种永生呢?”

“罗堂主的雅兴非常人可比,果然厉害!”

宋飞鹞冷冷一声夸,拉回了罗崇瑞的思绪。他并未听出她话中的意味,只嘿嘿一笑:“哪里哪里,只不过可惜,这点翠头面,还算不上无价。”

柳怀音心情不爽,辩驳道:“都说生命无价,为了做个帽子都死了那么多鸟,还能有什么能比这更无价呢?”

“因为我能做,别人也能啊,”罗崇瑞道,“只要这世上的翠鸟还存在,普天之下,总能有人做出第二件这类的珍品出来。而到那时,我这一件,就算不上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了。”

柳怀音更不悦:“哦……难道罗堂主是想再死几万只鸟,做一件更昂贵的出来?”

“怎会呢?再昂贵的东西,只要能做出第二件,就都算不上无价了。”

“罗堂主的意思是,让鸟绝了。”宋飞鹞在旁解释。

“让鸟绝了?!”柳怀音大惊失色。

……

舞台上,戏唱:野店东头花落处,一条流水号罗敷。芳魂艳骨知何处,春草茫茫墓亦无……

……

“宋姑娘所言极是!”罗崇瑞对宋飞鹞青眼相看,“是啊,若能令鸟绝了种,世上再无翠羽,那我的这件,不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么!”

柳怀音不敢想象,顿觉这男人恐怖至极。但即便如此,作为客,自己还是要陪坐。

台上,齐秀生一曲唱罢便欠身退了。罗崇瑞领着他们往继续往左,这一回,又进了一条长廊。边走,他边感叹:“哎呀,在下府中过客众多,可难能遇上投缘的,有些珍品在下也不是逢人就给见。昨夜宋姑娘与在下相谈甚欢,宋姑娘慧眼独到,是个识货的……”

走着走着,长廊向下,是一条楼梯,他在前,两人在后,就这么往楼下去,一路上,都是咯吱咯吱的木头响。

宋飞鹞道:“我昨夜所问,贵府最贵重之物,不过是一句戏言……”

罗崇瑞仰首:“戏言也无妨啊,只因这一物,唯有我一人可见,未免有些寂寞了……”

迈下最后一级阶梯,显露地下乾坤:原来,是一池水。

“水?”柳怀音又不懂了。

“柳少,要看的不是水,是水中之物啊!”

话音刚落,未及眨眼,从那池水中,一物窜出高高跃起。

“看——”罗崇瑞清了清嗓子,“南海鲛人,稀世奇珍!”

第四十三章、鲛人

《搜神记》有云: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虽然那些个故事流传已久,但是流传的只有故事,真正的鲛人从未有人见得。

他们身处地下,洞窟周围装饰无数夜明珠,将一整个池水照得清楚——

是女人。

一个女人,未着寸缕——从空中倒划过一道弧线——落下时,一双碧色的眼眸正与他四目相对,露出浅浅一笑,紧接着,是两峰高耸的山峦,经过他的眼前。

“啊……”未经人事的少年看呆了。

鱼尾入水,掀起巨大水花,甩了他一脸。

他后来都未仔细听罗崇瑞说些什么,透过水花朦胧,他后来只这一幕印象深刻:一个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女子从水中探出上身,她下巴上长有一颗小痣,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都紧随着他。

“在下为她取名:玲珑……”

罗崇瑞这么一说,有如回应,她张开口:

“呦——”

尖锐高亢,清脆悦耳,非常人所能及。

“呦——”又一声,鱼尾拍打水面,鲛人遁入水中,身形依稀可见。池水深邃,她穿梭其中,从水底不时再传出鸣响,回荡于整个地下洞窟……

柳怀音没见过海,但在那一声又一声的长鸣中,他好像能感同身受:堕入深海,周遭黑暗,五感失觉……这是对未知的恐惧,却也是一种渴望。

海的最深处,会有什么呢?人不知。

而鲛人居深海,她的心中,藏有一整个深海的秘密。

……

他出了那楼阁,还是晕晕乎乎的,恍惚间,耳畔还留着那女人的鸣响。他固执地将她视作女人,而非一条半身为人的大鱼。

“你恍惚了。”宋飞鹞走在他前面,忽然停步,令他撞到她背上。

“我……”柳怀音揉揉鼻子,发觉原来已在太阳底下,不是那幽暗的地下了。

“你被它迷惑了。”她道。

“我没,”他言不由衷,转念又想到她的胴体,不由叹息,“她好美……”

“那又如何?”

“如此美丽的事物,不该被人囚在那一方天地里,她属于大海,理当自由!”

“自由?它的自由,就是旁人的危险,”她道,“毕竟,那是怪物。”

“怪物……她有人的身躯,而且那么好看,”柳怀音不满,“你怎能这样说……”

“她只有人的容貌,却没人的智慧,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罗崇瑞说她不吃东西也活了一年多,你猜她是靠什么过活的?”

“我猜不到!”他翻了个白眼。

“小伙子,你知道吗?世间怪物,最爱吃人心魂,”宋飞鹞的语气变得森冷,“尤其是像你这样心性纯良的人,味道最为甘甜。”

“呃……”

她缓缓转身:“……最易受怪物诱惑的就是如你一般的少男少女,而如我,对那类事物就从来不屑一顾……”

她转过身来了——晴天白日,一道亮丽的红跃然于她的脸上!

柳怀音指向她:“啊——!大姐你流鼻血!”

正可谓红龙出海,一泻千里!她的两道鼻血,流得太不成体统!

“嗯?”宋飞鹞受他提醒,伸手一摸,“啊,真的。”

“什么‘真的’!你不是说你不被诱惑吗?这是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老实交代,你果然是不是喜欢女人的?!”

她一巴掌拍向他肩膀,顺手将一手鼻血揩他衣服上:“哎呀,小伙子果然观察敏锐!”

“我没夸你!”他把她脏兮兮的手拍下去,“你真喜欢女人?!”

虽然一路行来,他有所察觉,但亲耳听她承认,就是一种震撼了!

但宋飞鹞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画笔蠢蠢欲动,要将方才一幕记录于纸上了!”

柳怀音赶紧拽她:“你轻点!不要被别人听见,你那画就被识穿了……”

那画其实是她所绘,可不能被人识破!

“你放心,四周无人!”

“那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说曹操曹操到,一队家丁行过,两人立刻噤声。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存在,只关注被包夹在队中的一名女子。那是一张新面孔,原本并不在罗崇瑞的小妾之列,但她将来的命运,大抵差不多。那女子向这边不禁意地扫了一眼,便很快闪过去了。

柳怀音僵在原地,一会想起地下池水里的那个女人,一会又想起罗崇瑞那个十二岁就挺了肚子的小妾。

这一桩桩,是与师傅所教的圣贤书全然不符的!

“恶心!”他脱口而出,意欲跟上,却被宋飞鹞一把拦住。

“静观其变!”她接着玩味道,“事态复杂,才会越来越好玩。”

……

厢房。

沈兰霜支起身,勉强坐到桌旁。其实她身体确实不爽,时不时会有寒热。不过她也确实不想看到罗崇瑞的脸就是了。

老马敲敲门,端了碗汤药进来,关切道:“妹儿,快喝了这碗药,好得快一点!”

碗里昏黄一片,沈兰霜从小讨厌苦药,有点不情愿。

“多谢……马师傅,这是什么药?”

“师门秘方,专治你的病!”他很严肃,是个长辈的样子。

沈兰霜吐了吐舌头:“不用了,我只是一点风寒……”

“不,你这不是风寒,”他把药碗塞到她手里,“是感染了尸气。”

“尸气?!”

“没错,你虽然骑马离得远,但这几日总有接触,女娃娃身子弱,这不就着道了么,”老马咋舌,又惋惜起来,“所以我怎说宋姑娘适合这行呢,她跟我坐同一辆马车,却对尸毒毫无所觉,这就是天资啊!”

“是……是吗……”沈兰霜将信将疑,“不过昨日开始住在罗堂主家中,我已与棺材离得远了,怎反倒病得重了呢?”

老马认真分析起来:“许是积少成多,连着吸了多日尸气,赶上体弱一下子爆发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妹儿,这可是只有我们这种人才看得出的,”他压低嗓门,“这宅子,比棺材更甚:到处都是死气!”

第四十四章、露白

“死气?什么死气?!”

沈兰霜吓了一跳,不由环顾四周。她倒是不怎么怕鬼,但也为老马一言忐忑不安起来。

“死气看不见,”老马指指鼻子,“唯有我们这种人,才闻得出。是一种臭味。”

“臭味?”沈兰霜抽了抽鼻子,她只闻到满屋香薰,也没闻出什么臭味。

“臭味,到处都是啊,”老马随手一挥,“死气弥漫,我也是第一次见有这种人家。我上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是在我老家……”

——老马的老家,闹过“鬼灾”。

“您的老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了?”沈兰霜不由探问。

“哎呀,不是说先死了个女的么,”老马回首往昔,慨叹道,“然后一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死啦,死光啦……除了我一家。”

沈兰霜皱了皱眉头:“可是,若非有什么冤屈,她虽死,也不至于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死吧?”

“鬼的想法,你怎知道呢?”老马嘿嘿一笑,“人死了,就不是人了,非人的玩意,它想些什么,人是无法揣度的。”

沈兰霜并不赞同:“可是,再如何非人,鬼还是生自人心的,怎可简单视为异类呢?”

老马为她的说辞而一愣。

“她……其实是有冤屈的……”他不得不承认,“不过她死了这么多年,也该罢了。”

然后他便没有说下去,只催促沈兰霜把药喝掉。她捏住鼻子咽苦药,边听他嘟哝“这宅子里,死去的人多啊,个个都是有冤屈,所以宅子的主人注定活不长……”

待她喝完,老马收回药碗,往门口走了两步,还是停下,忧心忡忡道:“沈姑娘,我看,你病好了就叫宋姑娘启程吧。此地不宜久留。”

……

这一晚又吃酒席。

罗崇瑞摆了三桌,府中的门客坐了满堂,他领着人一个个介绍过来。柳怀音坐得很不自在,一轮酒后,只听宋飞鹞与罗崇瑞说话,说起那地下池中的鲛人,她认为或有不祥,应该小心处置。但罗崇瑞摇摇头。

“宋姑娘无需顾虑,”他气定神闲地笑道,“那鲛人无法造次。”

“哦?看来罗堂主已有对策?”

“那是……”罗崇瑞笑笑,不过他一脸讳莫如深,看来是不想深谈,“二位,无需再挂怀,今晚,只谈享乐,不提其他!来些余兴吧……”

便抚掌,月洞门处,家丁引来一排女子,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哎呀!”柳怀音忙用掌遮住眼。

这些女子,或露着手臂,或露出肚脐,一看望去每一个人衣服上都少块布。

罗崇瑞因他的害羞而哈哈大笑:“柳少毋须挂怀,这些女子都是我买来的,平日作为舞姬使唤,不作舞姬么……要怎样对待便怎样对待!”说罢换了张脸,一抬手,向那些女子令道:“去,给柳少开开眼界!”

——柳怀音觉得,自己错了。之前将这人比作西门庆,反倒辱没了西门大官人的风流!

但来不及气愤,那群女子立刻围上来对他拉拉扯扯。忽然之间,他被众多香艳包围,他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待遇,脸烫得发涨,不知怎么是好,意欲向宋飞鹞求救,后者近在咫尺之遥却只顾喝酒,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他只得起立,奋力从女子群中挣开,“我想去茅厕!”

声音洪亮而有力——啊,这真是个极好的理由!

但随之,一只玉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不,你不想。”

来人声音娇嗔中带有半分坚持,与旁的女子不同。柳怀音回头看去,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你……”他认出她来了:正是白天所见,被家丁簇拥的那名女子。此时,她一身红衣,虽是明艳,但无半分俗气,唯余十分动人。

她凑近,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不是那类脂粉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认出这香气,好像是苏州百香堂的香粉,年年有售,师傅生前常给师母买来用,所以这股子香气,也格外令人怀念。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轻轻下按,他不知不觉,顺势往下坐。

“柳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女子向他一欠身,柳怀音几乎忘记周遭喧嚣,满眼里只有这一抹娇艳的红。“不……不用……”他结结巴巴的说。他就是这样,一紧张,就结巴。

女子倚靠向他,温热的气息吹拂他的耳畔:“柳公子如此害羞,是否……”说着说着,一只手向下,顺着胸,再往下走,那下面是……是……

——然而,并没有然后!

因为宋飞鹞,抓住了那只手!

“过来!”她喝道,一拉一拽,美人“哎哟”一声,便倒入了她的怀里!

“大姐,你干嘛!”柳怀音醒了。

“你不是说了,我喜欢女人么!”她捏着那女子的手腕,仍不肯松手,“不知姑娘芳龄几许?”

那姑娘在她怀里微微挣扎,虽有吃痛,但仍勉强维持面色:“小女子……年方,十八!”

“呵……呵呵……”她干笑数声,“十八?果然是青春年华,美艳不可方物啊!”

柳怀音听着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在场宾客纷纷大笑,罗崇瑞道:“哎呀!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宋姑娘果然与在下投缘,连喜好都一模一样。这位,是附近城中追月楼的姑娘含霜,向来卖艺不卖身,但最近日子不好过,便投奔在下来了。”

“哦,如此说来,她是主动上门?”她仍紧盯着她。

“这嘛……”罗崇瑞一挑眉,“其实之前,在下也有过邀请,本以为含霜姑娘会拒绝……”

宋飞鹞缓缓松开了手,含霜却并不急于起身,反倒一只手指戳在宋飞鹞胸口画起圈。

“都说人往高处走,”她的眸子望向罗崇瑞,娇嗔道,“罗堂主在外赫赫威名,小女子还要多谢罗堂主不弃。”

罗崇瑞被戴了高帽子,色迷迷的笑容格外辣眼:“哎,含霜姑娘的琅嬛十三曲艳绝天下,何必妄自菲薄呢?”

含霜叹道:“唉,可惜青楼女子,即便艳绝天下,也终是低人一等,哪像得这位宋姑娘般,武艺超凡可以自在行走江湖……”

“含霜姑娘说笑了。”她冷着脸。

含霜的手又不老实,往下摸去:“之前听闻罗堂主诉说一二,我还不信这世间有这等的女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怎的来吃酒,还带了这么大一柄剑?”

说的正是那柄黑鞘的剑,那只手按在剑上。

“父母遗物,不敢离身。”宋飞鹞夺过剑,丢到桌上。

“啊,是吗,”含霜有些悻悻,“我还道,这剑粗壮雄硕,怎的与姑娘你并不相配……”但随后,她便吃吃笑出声:“原来是,姑娘正傍着这柄‘剑’,才能‘技压群芳’啊,呵呵~”

第四十五章、祸端

夏夜无风,苏州又在下雨。

细绵绵的雨,一如当年……

当年檐下听雨,恍如昨日依然。

刘弦安停下笔。他最近又在琢磨一个方子,城里一个孩子得了血病,家里人求上门,他不能不理。

回到苏州已有四年了。他在这个地方过得很好,凭着一身医术,住在周围的百姓都对他很尊敬。但这也改变不了他对苏州无法改变的陌生感。

十六年,他有十六年是住在北越。而今,他三十六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看着窗外,直到冰凉的雨点溅到脸上,他才察觉雨好像下得大了。他护住身旁的烛火,伸手去关窗,却在这时,听得院外的大门被叩响了。

“哪位?”他出声问道。

这个天气,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他不太愿意出房门,但是能深夜前来的,许是什么得了急病的病人。

门外但叩门,不应声。

所谓医者父母心。他叹了声,只好拾起身旁的伞去院中开门。

“敢问门外是哪一位?”

他蹙起眉头,门外的人如何也不肯应声,恐怕有古怪。想起宋飞鹞不久前惹出麻烦就带了个小孩跑了,怕是哪里来追杀她的刺客循着味儿找上门……

他负起右手,暗中凝气于指。

“阁下再不出声,刘某便不奉陪……”

这时,门外之人终于开口:“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

一个熟悉的声音。

“嗯?!”刘弦安闻言,一解气劲。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空中炸起几道霹雳,将门外照得清清楚楚:一条人影,一袭白衣,看似道人打扮,手中却是一柄眼熟的折扇。

“是……你……”

“师弟,”伞下,露出枢墨白一张瘦削的面孔,“好久不见。”

……

罗府宴席,含霜腻在宋飞鹞怀中不肯起来了。她好似因宋飞鹞无端端的“调戏”,反倒对后者所携的那把剑产生了兴趣。

宋飞鹞对她置之不理,只顾喝酒。

“啧,真是不解风情,”含霜对宋飞鹞的态度有些不满,“可不知姑娘心心念念这把剑,是什么好玩意?”

罗崇瑞也道:“对,看宋姑娘如此稀罕,想必是什么宝物……”

他两眼放光,显然是有所误解。

“这把剑是我父母的遗物,”她将剑丢给柳怀音,让它离含霜远一点,“轻易不出鞘。”

“哦?为何呢?”罗崇瑞起了好奇心。

“因为这把剑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斩鬼。”她的目光灼灼,扫向含霜。含霜一笑,用袖子遮住面,道:“宋姑娘,你说笑了,这鬼看不见摸不着,可怎么斩呢?”

“所谓鬼起于人心,所以斩鬼,自然先斩人。”宋飞鹞眯起双眼。

“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柄斩人的剑,”含霜笑道,“可天下刀剑,哪柄不斩人的?如此说来,是普通了。”

罗崇瑞哈哈大笑,丝毫没听出宋飞鹞话中意味:“没错,其实在下府中也有宝剑数把,皆为上古流传之珍品,譬如巨阙、湛卢这等春秋时欧冶子所铸的名剑。但当时花重金购入,如今,在下倒是后悔了。”

“哦?为何?”这一回,好奇的轮到宋飞鹞。

罗崇瑞道:“因为,再传奇的剑,如今也不过铁片一块。能杀人能斩鬼又如何?不过稀松平常之物,要论杀人,还比不过一把菜刀!”

柳怀音听着暗自笑笑:这罗堂主能说出这番话,可见虽说敛了一身横财,到底不过是个土包子。

“土包子”浑然不觉,还在侃侃而谈:“世间名物辈出,其实我该见得大抵都见过,但如今这世上,唯有四把剑,最为难得!”

“哪四把?”

“离恨明缺!”他道,“传言明亡之时,天降一仙消灭了后金鞑子。那仙人回归天界时,遗留一把无名的剑,后被祁国开国皇帝所得,直到祁国南迁之后,落入北越卫家的手中。卫家非正统,篡位上来的,不识货,而那把剑,竟然就此被融毁,改而打造分成四把,分别为鞘剑离苦、短剑恨别、空剑明晦以及残剑缺合。这四把剑后来分布神州各处,听说将其聚到一处便能合为原来的那一柄,然后,大祁一复大统,北越就能亡了。”

“那是迷信,”柳怀音忍不住插嘴,“我师傅说了,所谓国运,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哪里是能被一把剑左右的呢?”

“哎呀,柳少,所以你不懂,”罗崇瑞向柳怀音,一嘴的“关爱土包子”的语气,“这四把剑背后传说纷纭,无论它们是不是与国运有关,在众人的口中它是,那它就是了!换言之,只要有人相信,利用众人的口舌,若剑在我手中,以国之重宝的名义售出,或许……甚至能问北越要来若干疆土!”

“哦?罗堂主好远见,”宋飞鹞道,“若说我手里这把,就是离恨明缺其之二,罗堂主信么?”

“嗯?”罗崇瑞向柳怀音处看看,那柄剑又大又笨重,从头到脚黑扑扑,无论怎么看都无甚非凡之处。宋飞鹞这言,说得他倒是不信了:“这不可能,我听说,恨别剑失落于民间,离苦剑流落于居罗,缺合则在北越皇宫中,你能弄到一把就算不错了,还两把……呵呵……”

言下之意:吹牛也不打草稿。

“罗堂主,”然而宋飞鹞提醒他,“你漏了明晦剑。我听说,它正在南祁。”

“呃,这嘛……”罗崇瑞意识有所失言,立刻将话头圆过去,“不小心漏了,听说确在南祁某处。不过都是些传说……这些剑,都消失一百来年了……”

“传说?”宋飞鹞笑道,“还是说罗堂主知晓明晦剑下落,却有意避开?”

罗崇瑞一惊,却在这时,府中灯火具灭,激起一片慌乱。

……

“我来,是想询问你几件事,”药庐之外,雷雨交加,枢墨白夜访刘弦安,只为问询,“第一,宋飞鹞手中的那把剑,是否正是那把合一的离苦与恨别!”

第四十六章、女贼

老马给的药有古怪。虽然服下之后热度褪去,但沈兰霜一整天都腹鸣不止。直到晚间用了晚膳,她躺了一阵,终是再也忍不住出门寻入茅厕,片刻后出来浑身舒畅,一场病终是痊愈了。

接下来,她寻思回房继续睡一觉。

罗府之大,沈家远远不如。而且东西南北看起来都一样,左边是房子,右边也是房子,她走了一段就发觉自己走错了,可再想找回原路,却是如何都找不着。

——竟在别人家中迷路了!

沈兰霜有点尴尬,她知道自己不识方向的毛病,但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好在罗府下人较多,大可随便找个问一问。

她想着,便朝那夜色里灯火最盛的地方去。今夜罗府夜宴,府内宾客满堂,宋飞鹞和柳怀音都去了,也不知酒席吃得如何。

其实,沈兰霜十分厌恶这类酒席。以前父亲在家中大宴宾客,就是这样的排场,酒席上那些宾客一个个人模人样,一开始都是之乎者也你兄我弟,酒过三巡之后,谈的都是生意,换的都是利益。所以沈兰霜能够理解,罗崇瑞这等人,只能与之谈生意,既不能讲感情,也不能将他一巴掌打死。但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想到那些沿路所见的饥民,那一边可以尸体横陈,这一边倒是歌舞升平。

——不值得!

她心里这样想,她替宋飞鹞不值得——不值得与那姓罗的虚与委蛇!但她隐约感觉,宋飞鹞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请姓罗的开仓放粮。她只是在这里刻意与罗崇瑞周旋,但她具体要做些什么,沈兰霜猜不出来。

宋飞鹞是个很奇怪的人,她想。

一开始,她以为宋飞鹞是个一方女侠,就如那些书中所写的那样,一颗心古道热肠、热衷行侠仗义。但她后来渐渐的猜不到她的做法了。当她看到宋飞鹞和罗崇瑞相谈甚欢着同时出现时,就更猜不透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她问过柳怀音,柳怀音就说她在西北当过兵。

说起北越西北,沈兰霜又记起书里所载的那些故事:说许多年前,中原还没有分裂,前祁边境外唯有居罗为患,为此,有许多人驻守西北边疆。其中有一名叫做叶霖的将军,带领族人与狄夷殊死相抗,最后热血洒青山……

类似许多的故事书摆满了她的书架,半真半假,不过伯父告诉她,唯有这个故事是真的。

叶霖死于两百多年前,他的后代,就是现今北越叶氏一脉。叶氏十四年前击败了朝廷中的对手,如今如日中天,叶家的后代多驻守边城,如息恨江北,多是那难缠的叶家军,若非他们天生水性不好,北越早就打过来了。

而宋飞鹞,正是来自北越。

不知为何,她从宋飞鹞的身上,嗅到了一股伯父身上同有的气息:那种粗犷的、野蛮的、不讲理的个性,以及难得出现的一点的柔情。

她的脑子乱哄哄,边想着边环顾。

路上未见小厮,循着灯火,她又走了几步,可是忽地,灯火熄灭了。

不止前方一处,是全府——整个罗府陷进一片黑暗里。

变故突如其来,沈兰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开始她惊慌失措:这周遭的黑暗无形地压来,又想起马师傅早上给她讲的,好似到处都是鬼……但随之她掐了自己一把,冷静下来。前方人声喧哗,宴席中的宾客应也受到了惊吓。沈兰霜估摸了一下:若是原路退回,这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也退不回哪里去;但若一直向前,倒是能与众人汇合。人多的地方,再发生怎样的恐怖之事,也不容易害怕了。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往前冲,耳边风声呼啸,足下半步不敢停——谁知突然,头顶一声低喝:“站住!”

沈兰霜一惊,顿时脚下一刹,差点摔个跟头。她刚想看看是谁在叫她——当然她也看不到——那刚出声的却自顾自说开了。

“你来做什么的?”这个声音很是熟悉。

“我是贼,能来做什么?”而这一个,尾音上扬,是个音色媚艳的女子。

“这回偷什么?”先出声那个义正辞严。

“哟,都是梁上君子,装什么蒜呢——妹妹!”

语调突然一冷,两人大打出手,齐齐从她头上飞过。沈兰霜看不见所以然,赶紧捂住嘴躲到一旁,只闻高处数招过去,那俩人可算追逃着跑远了,她这才扶墙,一鼓作气向前而去。

“快来人,点灯点灯!快!”

她听得罗崇瑞的吼声,给下人下令,一顿手忙脚落之后,那一盏盏灯重新被点上,一点点重新照亮这个院落。沈兰霜说明自己的情形,从人群中找到柳怀音,立刻站到他旁边。

罗崇瑞唤来管家:“刚才发生何事!怎所有的蜡烛熄灭了!”

管家战战兢兢:“回老爷,蜡烛是今早才换上的,新的!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每一支都被削了一半……到了时间,自然齐齐熄灭了。”

“嗯?!竟有这种事!”罗崇瑞面色有变,一掌击向桌,怒喝道,“是哪个小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快,去敛云阁查看!”

“罗堂主稍安勿躁。”

忽然一言,从身后传来。这声音……

沈兰霜浑身一僵——宋飞鹞从她背后转出,正与她擦肩而过,那眼神向她微微一斜,颇为意味深长。

“有贼人闯入,然而其因尚不明,许是并未冲着罗堂主的宝物而去的呢。”

“怎不明!”罗崇瑞阴着脸,“不瞒阁下,在下声名在外,常有贼人惦记!说他们是有眼光还是蠢的好,我的东西,岂是那么好拿的……”

一双厉目扫遍全场,这个精明的人竟将人头点了一遍。

“除了家丁二十四人以及沈姑娘,算上我与管家老许,这里在场之人本该合计六十二,如今,缺了一人!”

宋飞鹞附和:“哦?是谁?”

“是……”

罗崇瑞刚要说话,桌下钻出一袭红衣:“哎,可吓死我了,刚才发生了什么?”说着扑到罗崇瑞怀中:“哎呀,怎的都看着奴家,看得奴家怪不好意思……”

一双妙目同样瞥来,她的声音,正是那方才一般的媚色动人!

第四十七章、起杀

苏州,药庐。

伞搁在门口,贵客到来,自然奉茶款待。只是这屋内之人,都并没有什么心思品评今年的香茶。

桌上丢了一本书、一盒药。

刘弦安翻开书页,几乎不敢置信。

“《通明宝鉴》,”枢墨白道出书名,“当然,只是残本,由沈家千金交付,是她从她父亲的房中寻得。如她所言,区区残本与一盒丹药,就将沈家满门覆灭。”

刘弦安叹一声,将书再放下:“如她所言,谳教行事诡异,会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然而谳教现任教主吴全,神龙坚守不见尾,难道你不好奇,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他回避话头:“这自然会由武林盟主查明,我只是乡间一名郎中,管不了武林中事……”

“那若与你有关呢?”枢墨白不动声色,话中暗逼,“宋飞鹞是你的义妹,难道你不好奇,她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吗?”

刘弦安有些恼怒:“我已与你言明,即便离苦与恨别正在她身上,她也不可能与谳教有关!”

“但她身负兰家的血脉,兰家代代皆为谳教教主,她避不开她的宿命!”枢墨白提醒。

一阵沉默,刘弦安无法反驳。

“所以,”枢墨白冷冷道,“你又可知,吴全是否与她勾结!”

“不可能!”

……

罗崇瑞将含霜拽起:“你,刚才一直都在这桌下?”

含霜委屈道:“是……是啊,是我不该藏在桌下吗?”

沈兰霜和柳怀音两人年纪最轻,此时不便发话,只好躲在宋飞鹞身后听她讲。

宋飞鹞为她解围道:“罗堂主,现在所有人都在这里,看来做手之人并不在我们之中……”

“那也未必,”这一回,罗崇瑞怀疑的目光落到了宋飞鹞的身上,“若非为避开我的耳目,酒宴熄灯纯属多此一举!做手之人就在我们之间,熄灯将近半炷香,半炷香的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在场之人都不许走!待物件清点完毕再说!”

这个男人,骄横跋扈惯了,向来多疑而自私。不过,宋飞鹞不吃这一套。

她施施然地质疑:“可是半柱香要偷罗堂主的东西,恐怕有些难。敛云阁距离此地较远,要乘乱跑过去再赶回来,半柱香的时间恐怕不够吧。”

“嗯?!”罗崇瑞目一瞪,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宋姑娘从刚才便多有暗示,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此时,这群人中资历最高的御笔神断王永山一拱手,打起圆场:“罗堂主先息怒,不如等敛云阁清点完东西,再说不迟。”

“我的东西,丢不了,”罗崇瑞一转眼珠,又假惺惺地掩饰起了自己的失态,“宋姑娘说得对,敛云阁机关暗布,即便轻功过人,要冲进去偷东西再安然无恙地出来就已很难,更遑论在半柱香内再赶回——难,难得很!”

又过一阵,有家丁冲入:“报……老爷,已清点完毕,除了地下鱼池尚未查看之外,敛云阁各处皆已盘点,没有丢失任何宝物!”

“呵……哈哈,好。”罗崇瑞抚掌大笑。

宋飞鹞好奇:“还有鲛人尚未查看,怎的罗堂主这下看起来就并不焦急呢?”

罗崇瑞冷哼:“鲛人,那可是活物,若要偷走,可得大费周章,非一人所能为之。除非她自己破除地下门锁,长翅膀飞了!”

宋飞鹞顺势追问:“话说日间听罗堂主介绍,还不知这鲛人的来历。她是如何从南海千里迢迢运到江西来的?”

罗崇瑞撇撇嘴:“这嘛……自然是有友人相赠。”

然后便不欲说下去,好像不能为旁人道也。

就在这时,又有家丁冲入:“报——老爷,不好了!下到鱼池了,里面空无一物,鲛人跑了!”

“什么?!鲛人跑了?!”罗崇瑞方才松下的一口气,此时又提到了嗓子眼里,“这怎有可能,她是鱼身,如何能离开水!”接着攥紧那家丁的肩膀:“斋室……斋室是否查看!”

那人吃痛,老实回报:“看了……那个铁疙瘩……也没了……”

“啊?!”

罗崇瑞大惊失色,跌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罗堂主,怎么了?”有人上前关切询问。

“没……没事……”

主人不说话,宾客不敢多言。这一片地方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并没有人察觉,周围甚至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夜深了,气氛又凝重,柳怀音越发困得想睡,他低调地打了个哈欠,却在此时,耳中飘来一丝响动。

他的哈欠不打了,竖起耳朵细细听。那是一种歌声,他以前从未听过这样的旋律:温柔如水,悠然飘逸……好似在赞颂着什么,但太远了,听不清歌曲里诉说的内容。也或许,即便听到了,也是听不懂的。

他隐约觉得,这歌声,并非来自于人口。

“谁在唱歌?”他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将这个僵滞的气氛推向了慌乱中。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听到。

歌声出自——地下。

……

“根据沈兰霜所述,当晚她与她父亲争吵,后来就被她父亲下毒晕了过去,到醒来之前的一段时间,她其实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沈睿化兽,周围都是沈睿所害之人。但她为何能醒来,是因宋飞鹞给她喂下解药,那宋飞鹞为何会无事,还能拿到解药呢?”

“因为飞鹞没有中毒,她的体质百毒不侵!”他为她辩解。

“所以,”枢墨白拧起眉头,“她果然是眼睁睁看着沈睿杀死了一整个沈府的人,是吗?”

“这……”

“玉辰山庄之事,她也是‘凑巧’经过。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连续两个被她碰上的名门,全都被灭了,”他道,“师弟,你说,事会过三吗?”

……

宋飞鹞警觉地下动静:“罗堂主,你还不愿意告知送鲛人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吗?”

但再无人可回应了。

“啊——!”

唯来得及半声惨叫临喉,罗崇瑞瞬息消失于众人眼前!

“鬼……是鬼啊!”一名宾客骇然大叫,“我刚才看到一个女人从地底钻出,将罗堂主攫进地里去了!”

第四十八章、辟邪

宴席之地,是个小花园,周围点满灯笼,照得场子敞亮;前方一个大戏台,熄灯前本该由齐秀生登台献技,后来一片混乱,他也没上场。

微风起,灯笼罩内烛火摇曳,催生诡异气氛。

“一个女鬼!女鬼把罗堂主攫进地下了!”

方才那个目睹情景之人尖叫,跳上了桌。所谓赴宴,谁会带兵器,所以他抓起桌上一把筷子,权当自保。众人闻言虽有狐疑,也纷纷退开紧盯地面。

“刚才那个,我也看见了,”宋飞鹞道,“众人放心,那不是女鬼。”

“不是女鬼那是什么?”一名道士打扮的人质疑。

“因为那张面目,本人今早正见着的,”宋飞鹞成竹在胸,“不会错,正是罗堂主所得的那一尾鲛人!”

“啊?鲛人?”

一名大汉不信:“鲛人需水,这可是地面!哪个能做到透体而出、来去自如!”

“既然说到这个问题,”宋飞鹞提起罗府的管家,“管家大叔,请你回答,罗堂主家的这尾鲛人究竟是何人所赠,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因刚才的惊吓,哆嗦道:“我……我不知……那是老爷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我只知他叫吴全,其他的我都不知……”

甫一言,柳怀音和沈兰霜都变了脸色。

“吴全……”宋飞鹞沉吟片刻,“各位,前不久武林大会,正是讨论江湖中接连的命案,都与一名叫做吴全的人有关,而这个人,正是谳教现在的教主!”

柳怀音点点头,大声道:“没错!我与沈姐姐皆可作证!”

“啊?!竟有这事!”

在场众人惊闻此事,不由议论纷纷。

“不过罗堂主怎会与吴全来往?”有人狐疑。

管家交代:“那吴全,我也没见过。一年前老爷出海游玩,后来便带着这尾鲛人回来,说是一名叫吴全的朋友送的……”

“如此说来,罗堂主不识宵小真面目,被谳教之人害了!”宋飞鹞一言,说得在场之人皆痛心疾首,有人道:“那现在怎么办呢?挖土救人吗?”

他们正对着平平整整的土地犹疑不决,从地底深处,又传来一阵歌声。

“啊——!”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呼:“不好!又有人消失了!”

一名道者,鹤发长须,一甩拂尘飘然挡在众人身前:“呔!大胆妖孽!贫道今日就要斩妖除魔……啊!”

话音未落,人便消失,空荡荡的地面甩过一条大鱼的尾鳍。

众人惊慌四散,正欲夺门而出,之间眼前哪有罗府原貌?花园外,竟是一片至绝的黑暗,看不出原本的房屋建筑,就连两边的灯笼也照不出,有人拿石子往前一丢,等了一会,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

“外面成深渊了,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惊诧,又有数声惨呼,面对怪物,这一票江湖莽汉毫无自保之能,只等着被宰割!

“大家上桌,她只在地面动作!”那头一个跳上桌的人高呼。

于是,只静了一霎时,那些个尚活着的家丁和江湖好汉便纷纷冲向在场的八张八仙桌。罗府的桌宽大,且都由红木打造,结实稳固,一气能容六七个成年男子往上站,但即便每张桌站上七人,也不够现场这么多人分的。

于是,一片热闹。

“让开让开!桌是我的!”

“你给我滚下去!”

“我不想死,让我上去啊……啊!”

眼看男人们互相争抢,宋飞鹞将柳怀音和沈兰霜向上一甩,左手扶住王永山,右手挟住含霜,另还有管家等两人,一同占据了理他们最近的那一张。

“看来,她脱出自由之后,就开始捕猎。罗堂主之前说,她饿了一年。”她盯着地下——灯火依旧葱茏,照见砌好青石板的地面竖起一面鱼鳍,如若无物地在画院里巡游,久久不愿退去。

歌声响彻四周。

“小子,剑给我!”她问柳怀音要过剑,但却不忙出鞘。“管家大叔,我再问一事,当时除了鲛人,罗堂主还带了什么回来?”

“这……这……”

“如今这状况,恐怕除了鲛人之外还有其他,但在今夜遇贼之前一直安然无事。我想,这其中应有什么玄机吧?”

“唉……是……”管家无奈,坦白道,“但不是一年前……而是先前老早,老爷带回来一个铁疙瘩。但他不许我声张……”他又不敢多言了。

宋飞鹞宽慰他:“没事,他现在深陷危难,你说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也怪不了你。”

管家咽了口唾沫:“他说,那个铁疙瘩是一把辟邪的宝剑,而且是流落南祁的北越重宝:离恨明缺中的空剑明晦……”

“明晦剑?!”王永山惊讶道,“传说貌不惊人,却能镇邪避灾!只是无人有缘得见……”

“如今更是无缘了,听方才消息,明晦剑已被偷走,”宋飞鹞道,“所以,镇在宅中那些个的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

端看隔壁一桌人,其中一个眼睛发直,对着空气往前探:“老婆……老婆,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劝阻:“你发什么疯,别下去呀!”

但劝阻不住,那人脚一伸——此时的地面好似豆腐做的,那人一整个身子如泥牛入海,立刻消失不见了。

王永山识出异状:“我听说南海鲛人最擅用歌声制造幻觉,引诱凡人自投罗网……大家堵起耳朵!”

有人依言照办,可接着苦着脸道:“堵起来也听得到啊!”

平地上,探出半条人影。灯笼照耀下,鲛人面容姣好,露出女人的上半身,下身则隐在土中:黑色的发,碧色的眼眸,白皙的肌肤……一边以最美好的姿态示人,一边哼唱着歌谣,引诱凡人自寻死路……

她正在挑衅——昔日阶下囚,如今是面带微笑的怪物,世情总是如此讽刺。

“浮生六梦……”

——剑出鞘!

“太虚!”

乍见宋飞鹞跃入地面,紧接着空中轰然巨响,震得众人满目白光,直到回过神来发觉:罗家的这片花园再无什么鲛人,一切重归于平静。

第四十九章、常情

药庐中,二人言谈,气氛剑拔弩张。

“师兄,你这次前来,所问两个问题,可惜,我都不能回答你。”刘弦安背过身道,“飞鹞与谳教有仇!当年吴全告密害死她的父母,我相信她决不可能与谳教勾结!”

“然而,你相信她,她又是否值得你的信任呢?”枢墨白咄咄相逼,“为了达到目的,人是会变的。在你的眼中,她永远只是当年那个勇敢的小女孩;但如今我看来,她的这份勇气或许能推动她做出更超乎常人想象的大事!”

“……”

“北越之人,曾任西北督军,一力扫平居罗……我怎知她的将来,是否会一力扫平南祁,将这一片疆土拱手送给北方……”

“师兄……”刘弦安不忍,将他打断,“其实天下大事,分久必合。中原一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枢墨白一愣。就在不久前,宋飞鹞也正是这样说。

“唉,”他无奈叹道,“你们一个个都这样说。是啊,不破不立,南祁的乱象总要有人收拾……但我不希望是靠这样的方式!你可知,一旦真正开战,到底会死多少平民百姓!”

“所以如今帮派林立,各自割据疆土,平民百姓被鱼肉——就是什么好事吗?”

“你……”他被刘弦安一噎,“……当然不是。”

刘弦安继续道:“你说总该有人收拾,但是南祁的乱象,又有什么人能收拾呢?那个人,一定得承担所有的骂名:帮派骂他,是因他必定会触犯帮派的利益;百姓骂他,是因百姓容易对未知的变故心生恐惧;皇党骂他,因为他不是正统却代替皇室一统江山,是叛逆……”

枢墨白无言以对。

“听你一言,这个人,还真是悲哀。”他不禁苦笑。也是自嘲。

……

“大姐!”柳怀音扑在地面哭丧,一激动,连连冒出苏州话,“哎呀喂呀大姐啊啊啊啊……倷怎么想不开往下跳的啦!格么都完结了……倷死脱了我怎么办……”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了许久,含霜有些听不下去了,在旁劝慰:“小弟弟,宋姑娘非凡人也,她行事必有原因,你放心……”

沈兰霜闻言怒从胆边生,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你别假惺惺了,就是你这个女贼做的好事!”

“女贼?”旁人不明所以。

“我来时听两人打斗,一个是……”沈兰霜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隐了半句,“反正另一个人自称为贼,声音听着,就是你的!”

“啊?”众人大惊。

王永山重重一叹:“沈姑娘,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沈兰霜道:“因为我只是听到,没有亲眼看到,我不希望冤枉好人,但刚才见你气定神闲的不把宋姐姐的性命当一回事,这里面必有古怪!”

含霜被质疑,仍是不慌不忙:“妹妹,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你说我与人打斗,那么另外一个追赶我的人,在哪里?”

“这……”沈兰霜答不上来,因为追她的那个人,正陷在地里呢。

含霜就知她答不上,言语继续进逼:“若她真有追赶我,那理当比你更清楚我的行踪,可是方才,那样的人为什么不指证我呢?”

“……”沈兰霜瞪着眼珠子:根据她听到的内容,宋飞鹞似乎与含霜以前就相识,各种原因发杂,她就更答不上来了。

含霜挣开她:“再者即便我是贼,偷了东西便好离开了,可为何偏偏还要回来,自找死路呢?”

“这我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她掩唇笑道,“所以,仍旧无凭无据,妹妹可不能随口污了人家清白。好歹你我名中皆带有霜字,缘分一场,可不能彼此针对啊。”

沈兰霜想了想:“我……可以有证据!”

“哦?”

“你既偷了东西,那么所偷的东西说不定就在你身……上!”

不过这个理由,她自己都说不了自己:那含霜的衣服本就单薄,还这边一个洞那边一个洞,肚脐眼儿都露在外面,这个样子身上能藏个什么?

沈兰霜毕竟是大家闺秀,对含霜的这么个装扮秉着非礼勿视的态度撇过头,不过正是如此,后者居然主动出手,拉住沈兰霜就往自己身上摸!

“哦?来来,妹妹自可搜身,看姐姐我藏了些什么……”她把沈兰霜的手按到自己胸口,“是这个嘛……”

——啊,软绵绵!

“不害臊!”沈兰霜红了脸,过电般收回手,转头轻轻踢一脚柳怀音,“你……怎么也不帮我说两句!”

柳怀音已经不哭了,他看起来有点呆,目光黏在胸口的那两坨肉上。

“我不好意思……”他说。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含霜不再搭理他们,一双媚眼扫过几名江湖好汉,自然化消了他们的阻拦。她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等等!你要去哪里!”沈兰霜心不甘,紧走几步又抓向她的肩膀。

“如今无事了,夜这么深,当然是回房睡觉……”含霜回头道,“妹妹你抓我抓得这么紧,是想与姐姐我大被同眠么?”

“少罗嗦!”

陡然出手,沈兰霜手中一支筷子袭来,偏带剑气锋芒,含霜猝不及防之下被划过右臂,当即血流如注!

“啊沈姐姐,不要打啦……”柳怀音大喊道。

又闻周遭人指指点点:“怎么回事,沈家千金原来是个女流氓……”

这使得她更不甘心,偏要得个真相——于是一勾一刺都下了狠劲,逼迫含霜连连后退。

“你出招!”她威吓道,“快出招!”

剑气越发凌厉,眼看她下了死手,男人们看戏,柳怀音阻止不了,继续下去唯有待人宰割……含霜再无保留,翻手一掌将沈兰霜震出三丈远,纵身飞往那戏台后的屋顶,一转眼,气势丕变,一双妙目睥睨台下众人!

“呵,小丫头片子别的没学会,尽学了些胡搅蛮缠的功夫!”说吧手指沾了下正在伤口处淌下的血,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啧,不过功夫不到家,还差得远呢……”

“你露出真面目了!”沈兰霜大呼,“大家快看,她会武功的!”

王永山毕竟是老前辈,这个情境还能沉着以对:“含霜姑娘会武功,还请解释!”

“我当然能解释,不过我解释什么,你们应也都不会再信。所以奴家,干脆就不奉陪了!”

一甩袖,红衣轻扬,那道人影就此飞下屋脊。

“你到底什么人!”沈兰霜追了两步大喝。

便从屋脊背后,只传来一句——

“哈哈哈哈……十里南堤,玉楼春风,朱晴点秀!”

王永山闻言大惊:“春风楼……朱晴点秀……是天枢策命府的酉常情!”

……

药庐中,气氛略有缓和。刘弦安的茶泡了第三杯,他们平静了许多,不再提宋飞鹞了。

“其实我来,还有一事相问。”枢墨白搁下茶盏,补了句,“第三个问题,与你的义妹无关。”

“……说吧。”刘弦安疲惫道。

“常情,最近有否找过你?”他提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没。我已许久没见到她了。”刘弦安答。

“呵,好吧,”枢墨白面带忧心之色,“希望她不是又在哪里玩弄少男少女……或是,为了偷什么东西,给自己惹上麻烦。”

随后低低感慨:“毕竟,我们这群人之中,还活着的,也就只剩那么几个了。”

第五十章、归处

她踉跄着穿梭在树林中。后面无人追来,量他们也不敢追来。

酉常情匿到一丛灌木中检查伤口。夜色深处漆黑一片,衣服因干涸的血液黏住了伤口,她将之撕下,虽然看不清楚伤口怎么样了,但摸得出来: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好像见了骨头,剧痛难忍。

“死丫头,下这么狠的手……咳……”她啐了声,不禁自嘲,“幸好没人看到这狼狈样,不然可损了我一世英名。”

忽地,背后的林木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

“谁!”她提起神,五指张开:葱白的手指,每一瓣指甲都已修剪锋利,涂上了剧毒,如被抓一下,哪怕是神仙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那黑暗中亮起了一团光。

那是一个刚被吹亮的火折子,被人举在胸口,自下往上照出一个鬼魅似的面容……

“是我。”她阴沉沉的回答。

“你想吓死人啊!”酉常情翻了个白眼。

“你这不是没被吓死么。”宋飞鹞道。

“呵,我就知你不会有大碍,奈何那群人偏不信……”足以杀人的五爪也放心地松懈了,“这趟买卖真不划算,怎么就倒霉碰上你……那些个蜡烛,是你干的?”

“你猜。”

她转了转眼珠:“你刚扑进地里,如今从哪里出来的?那鲛人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

“你废话真多,”宋飞鹞走到她面前,火折子照了照,“怎么,受伤了?要我给你看看么?”

“免了,”酉常情轻盈地躲过,娇嗔道,“吃一堑长一智,姐姐还记得你当时的英姿,那一剑,插得我好痛~如今你那女徒弟颇有你当年之风,真是青出于蓝啊!下回见到你义兄,我可得向他好好告一状!”

话里带刺,看来还是有所恼怒的。不过,要哄她开心也着实简单。

宋飞鹞丢出一个布袋。

“什么?”酉常情本能中脚尖往后退,见那布袋子中滴溜溜滚出一个湿漉漉的圆球。她立刻认出:这是一颗新鲜的人头。

“给你。”宋飞鹞道。

酉常情狐疑,警惕地半蹲下身检视:“这是……罗崇瑞?”

“你来罗府,不正为了他么?”

“没错,是有人出十万两买罗崇瑞的人头,”检视无碍,酉常情高兴地将之捡起,“但是我收的是二十万,他买的可不止这一件……”

“明晦剑,”宋飞鹞在微弱的火光下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了。”

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酉常情眯起了眼:“离苦与恨别算是你父母的遗物,可这明晦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亲姐姐的遗物。”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

“呵呵呵……”酉常情掩口笑道,“才想说你亲戚真多,就恰好记起你那姐姐原来是我认识的。凌雪心什么时候用过明晦剑,我怎么不知道?”

宋飞鹞一摊手:“她是会让你知道的人么?”

酉常情一愣,或许真是如此。凌雪心的妹妹是个二百五,说不定凌雪心生前那冷若冰霜表象之下,也藏着一颗二百五的心。

而她……也确实曾帮过她的。

所以她松口了。

“好吧,看在你姐姐和今日冒险给我送人头的份上,明晦剑的买卖就不要也罢,不过……你要当心,接下来其他人问你讨剑,我可管不着。”她说罢提起那颗头,对着那双半睁的死人眸子讥讽道:“罗崇瑞啊罗崇瑞,老娘给你睡了三日,又没能亲自动手,你死得不冤,也该瞑目了。”

所谓财不露白,怀璧其罪。罗崇瑞这一生跋扈纵横,绝不会想到今日的这种死法。

“你那雇主也不是吃素的,见你少一样不会放过你,”宋飞鹞提醒道,“其实你也可以选择不交差,找个地方躲起来退隐。”

“那多无聊呢,”酉常情不屑,“妹妹,你是不懂的。像我们这种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就再不能活得跟常人一样了。寻的就是个逼命的刺激,客人出价多少,反倒无关紧要。”

“所以,凭你的身手,为了两件东西混进罗府,兜了一大圈,最后被沈姑娘刺伤,刺激么?”

“当然是……刺激啊!”火光映在她眼中,一跳一跳地,好似正如她的心境那般疯狂!“若非如此,怎见得到平日嚣张跋扈的罗堂主一听失剑就跟落水的公鸡一样怂了!所谓人生几大乐事,正是看智者不智、武者不武、圣人犯错、枭雄吃瘪……哈哈哈哈哈!”

“无聊。”宋飞鹞评价道,目送那道身影隐入黑夜。那一身红,也就在这样的黑夜里才无法显露张扬。

远处,飘来酉常情的最后一句:“欲寻剑,去斋堂,佛龛背后暗格,已被剑鞘所封,此物有妖异,处置请小心……”

“多谢。”

……

“你说得对,飞鹞已不是从前,人总会变,但不一定是为目的,而是因遭遇。”

他不得不承认,只是言下之意还是为她开脱。接着调转了话头:“我常常想,若未遭遇我父亲,你会是怎样,常情会怎样,雪心会是怎样。”

这无非是个荒唐的假设。因为世间并无如果之事。

枢墨白道:“你真是说笑。没有你父亲,你也没了。那我闲时,又该找谁谈心呢?”

“呵……”

“她是你的义妹,又是雪心之妹,只要她没惹出祸端,做什么我都能当眼不见为净,但是……”枢墨白重重道,“若一旦发现她确实对南祁图谋不轨,我不会放任!到时,你会阻止我吗?”

“我会吗?我也不知,”但刘弦安斩钉截铁,“我发过誓,当年救不了雪心,那么她的胞妹,我只能保到底。”

“好吧,”于是,他的话音无奈了,“终究同袍一场,希望未来,我们不会因雪心的小妹而对立。”

两人便同时抬手,饮下一口香茶,然而茶水苦涩,顺着舌头,漫上心头。

恍惚间,台前檐下,又是当年三人成行,谈笑听雨。或许正因过去经历诸多磨难,回忆里那一点自在才足够珍贵,至今刻骨铭心。

“曾经同袍啊……后来都变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一个个的,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

屋外,雨停了,远处隆隆雷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草间虫豸啾鸣再起,一声大过一声。

而眼前这茶壶,终究空了。

枢墨白起身。

“我该告辞了。”

“恕我不相送。”

“沈家留下的最后一颗药丹,我寄放在你处。这不是寻常草药所制,我想,这天下间,也唯有你能查验出究竟了。”

“好。”

还是以往的默契,令他顿时生出些许错觉。

他一展折扇:“哈,每次让我从杭州大老远跑到你这里来,实在不方便。若你改变主意,愿意来杭州助我一臂之力,江山听雨楼的大门随时恭迎。”

“抱歉,我还是那句话:不想理你们那些江湖事,只想在乡间做个郎中,普通地老死。”

所以,也是预料之中的回应。

“罢了——”他摇起折扇提起伞,走入夜色中,“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

苏轼的词,隐喻的心境,早就不同以往。刘弦安目送他消失在院门之外,忍不住低吟接道:“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

沉默了一阵,那个人没有回来。院门开着,是时候将之关上了。

“我本无心问江湖,江湖乱离自扰人,”他走到门外,望向虽则停了雨,却依旧乌云蔽月的天空,“这样的乱世,到底何时才能结束呢?”

第五十一章、慈悲

罗崇瑞的尸体最终是在距离罗府宅邸一里外的冰窟中发现的。冰窖的门是从里面被叩响的,在外看守的小厮被惊醒,打开一刹发现门里莫名站了个大活人,差点吓得腿软……

宋飞鹞,带着一身腥味出现了。

一个时辰之后,那小厮带着柳怀音与几个江湖好汉前来,她还等在原地。

“里面情景血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她低沉着嗓音,说得几个男人咽了口唾沫,他们这才一个个进去查看,但不多时便一个个吐着冲了出来。

柳怀音倒是没进去,宋飞鹞不让。于是这一幕,他就此错过了。当然,这种事错过了也没什么可惜。因为他听有人吐完了道:“那尸体上……怎么会……如此……”

“那些是鱼卵。”宋飞鹞认真道。

“鱼卵?!”

“鲛人产卵,”她说,“谁知,哪怕是这类事物,也免不了俗。世间一切活物,一生挣扎求生、委曲求全,最终,都是为了繁衍……”

不过他们再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默默地往别处的冰窖去寻。罗崇瑞说过,这附近共有三处冰窖,一处在他家之下,两处在宅邸之外,最终三个冰窖寻遍,合计找到十二具残破的尸体,和三个尚存一息的人。不过那三个人,在被抬出救治之后没多久,还是死了。

除这些人外,府中还死了其他几人:戏台后,有两个小厮被吓死,而在他们不远之处,北越京戏名师齐秀生血肉模糊,那一幅保养了一辈子的好皮囊千疮百孔,犹如被万千雀鸟啄食,死得苦不堪言。那一头上好的点翠遍染污血,光泽退去,死物终究是死物罢了。

“‘越是残忍越是美丽’,”回到罗府的宋飞鹞盯着他空荡荡的两个眼窝,“齐师,你们都死得其所。”

当晚,府中其他各处一切安然,马师傅说他啥也没看见——唯有那花园受害者众多。后来还是见多识广的王永山老先生算了一卦,说那鲛人属水,罗府全貌呈太极八卦状,本意为辟邪纳福,谁知明晦剑失踪后,府中没了镇压,花园又位于罗府最西,合坎卦,同属水,便招引那鲛人来,施了什么阵法将众人困住,若非宋飞鹞破除幻阵,死的人还要多。而事后鲛人产卵需要类深海的极阴之地,因此才会循着地脉找到三个冰窖作为巢穴……

也不知真的假的。

没有人再提当晚争抢上桌之事,幸存的人唯有替死难者掬一把辛酸泪,一边暗自为自己庆幸。

隔日,鲛人的尸体被从冰窟里抬出烧掉。柳怀音看得分明:那仍是个女人的样子,没有因为滥杀人而变作什么可怖的庞然怪物。她是被腰斩的,上半截人身与下半截鱼尾分离,犹如活生生撕裂开了一场真实与虚幻。

一把火点去,火光挡住了她安详的脸。

“咳……”他觉得略有不适。身旁飘来一股酒气。以前他觉得酒气是很惹人嫌的,但今日,这股酒香却足以令他产生一种莫名而来的忧伤。

“大姐,你为什么老喜欢喝酒呢?”他问。

“因为我想醉过去,醉了,就能好好睡一觉。但我是个醉不了的人,”宋飞鹞平静道,“就像很多事,已经发生了,就没法再欺骗自己当没发生过。即便历史可以任人篡改,发生过的事实却无可转圜。”

他们两人眼睛一眨不眨,紧盯那火光,似要将那灿然升起的温度在眼上烫出一条不可忘却的疤。

“我还是觉得,那是个人……”

“那你就当她是人吧,如沈睿那般的人,”她顿了顿,“她求我杀她的。”

“啊?!”

但是宋飞鹞后来再没关于这件事说些什么。她对她地窖中的经历绝口不谈。

那把火烧了一整天才将鲛人烧尽,但现场遗留下的腥臭,一直留到了开年。

……

接下来的几日,罗府开仓放粮。

这是宋飞鹞的主意,说是罗堂主仙去,理当给他做点功德。她有天下第一同盟会的书函,失去一家之主的罗府便暂时听了她的号令。她放的是罗家的私粮,打着的却是整个漕帮的名号,罗府门口围满了感恩戴德的百姓——如此一来,前来奔丧的罗家人和其他漕帮的大小头目看到了,没法说个不字。至于姗姗来迟的彭江也没找到林长风的人影,说是当夜妖孽肆虐府中,林长风乘乱跑了。

彭江咬牙切齿:“下回再见那贼子,定不轻饶!”接着哭丧道:“罗兄啊罗兄,谁知你先走一步……回想数月前我俩还把酒言欢,真是造化弄人啊……”

说罢果真挤出两滴辛酸泪,并乘人不注意拿了两个价值昂贵的茶盏。

一场丧酒过后,罗府少了不少东西,宾客们离去时个个仍绷着一张严肃的脸,不过那衣服里鼓鼓囊囊的,都不知装了什么。

所谓人间百态,大抵如此,这一切,都落入了柳怀音的眼中。

“唉。”他叹一声。

此时他们走在路上,罗府已被抛到脑后。他们这回带足了干粮,方圆几十里的粮价也恢复了原样,不用担心再挨饿了。然而回头一看,沈兰霜缠着宋飞鹞“宋姐姐”长、“宋姐姐”短,亲昵地喊个不停。

“唉。”他又叹一声。

罗府开仓放粮之后,沈兰霜对宋飞鹞的态度就更亲昵了。其实那晚见到宋飞鹞出现时,她几乎是扑进她怀中的,柳怀音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唉!”

他大叹一声,被马师傅一个头皮:“瓜娃子没事叹什么叹,小心要悖时的!”

悖时,就是触霉头的意思。

他不吱声,避开马师傅挪到一边,慢慢慢慢往宋飞鹞处摸过来,待沈兰霜去溪边舀水走得远了,他一把拽住宋飞鹞的袖子:“大姐,我鄙视你!”

“你鄙视我什么,”宋飞鹞对他的指责有些惊讶,“说出你的理由来?”

柳怀音一张圆脸涨红了,吭哧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女人,你要是不喜欢女人你就早点和沈姐姐说,免得她误会……”

第五十二章、好色

突如其来的质问,但在预料之中。这几日,柳怀音经常一种眯着眼皱着脸的表情盯着她,那么现在,也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我喜欢女人。”宋飞鹞道。

“噫……”

但她下一句又好似否认:“你哪儿看出来的?”

柳怀音认真地想了想:“……你对着鲛人的裸体流鼻血!”

“我经常流鼻血,有事流,没事也流,不行吗?”她回答得十分坦荡,仿若之前那支“蠢蠢欲动的画笔”从未被提及。

“呃……那你调戏酉常情!”他又提出了一个疑点。

宋飞鹞两手叉腰,说得更理直气壮了:“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调戏她吗?”

柳怀音学着她样也叉起腰:“不知道!调戏就调戏了,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么,这又不丢人……”

“那你知道酉常情是什么人?”

“那天王永山前辈可告诉我们了,”柳怀音干咳两声,学那老头的语气说了一遍,“‘酉常情是天枢策命府的杀手,有一招朱晴点秀,能一口气灭了在场所有人……不过天书策命府因与谳教勾结,好多年前就被江湖正道剿灭了,她也就此不知所踪。如今再现江湖,必出一番波折。当晚幸好没人去追,否则一定全军覆没!’”

“哦,他说的都是废话,”宋飞鹞鄙夷道,“十数年前又不久,随便找个江湖前辈一打听什么都知道了。你想知道些他不知道的吗?”

“哦?说来听听?”

她便缓缓诉说:“天枢策命府,曾在息恨江畔设了一间春风楼,专探听武林各种消息,并设有十二名杀手,依照武功高低以地支为排行,她排行酉,武功不怎么高,但擅易容与下毒。所谓的朱晴点秀,就是一种毒,只是但凡见过的人都死了,所以谁也不知这招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柳怀音听完,觉得没啥稀奇的:“这听上去不也是随便找个武林前辈就能打听到的么。”

“那你知道那些武林前辈为什么知道她的过往么?”

“为什么?”

“他们嫖过她!”

“呃……”

“春风楼这个名字,作什么的?就是青楼。所谓的杀手,不过是从小被卖入楼中的奴隶,杀人之余,还要对入楼的客人承颜欢笑探听江湖消息。酉常情,酉不是她的姓,常情也不是她的名,她……以及他们,每一个都孤苦无依,被他们的主人掌控一生,即便天枢策命府已覆灭,仍不得自由。”

南堤烟柳白鹭洲,不及春风拂满楼。

携香揽月醉软语,莫使梦里见吴钩。

二更提灯迎欢客,三更刃起血盈镂。

生时无姓死无名,来时无恨去无尤。

——这,就是春风楼内杀手们的生活!

宋飞鹞感叹:“对于别人,或许是‘刀上舔血的日子过惯了’,但对于酉常情来说,是‘别人的床睡惯了’。她这一生,从一开头就注定了堕落。这原本并不该是她的错,只怪乱世无序,造化弄人……”

她的话,显然将柳怀音震撼到了。“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身世……”小少年开始升起同情之意,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同情别人的人,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真可怜”。

“但是!”宋飞鹞又转折开了,“她就有一点不好,这辈子最爱干的就是睡少男少女,像你这般的小男孩就是她的最爱。从她十六岁开始,到如今,她三十六了,荼毒了那么多少男少女,口味还是没变……”

“嗯……啊?!”柳怀音突然反应过来,“她三十六了?!”

“是啊,是十八岁的两倍,看不出来吧!”

“真的看不出来!”

她一个大巴掌便又落到他肩头:“哎呀小伙子还很嫩啊,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不是在调戏她,我是在救你,免得你遭她荼毒啊!酉常情在春风楼时就是闻名的天下第一风骚,不仅睡过的客人无数,连春风楼里的杀手、天书策命府中从上至下,几乎全都被她睡过了。上床就是她最爱干的事,天下间,或许再无其他女子能有她这般气魄!”

“这……这……”柳怀音好半天才缓过来,“不过大姐,你怎么对她了解得这么清楚?难不成你也……”

“她倒是想睡我,不过这不可能,”宋飞鹞清了清嗓子,“只是一个教我武功的老师,与她曾相识。他告诉我的。”

柳怀音又皱起了一张脸:“那你那个老师,是不是也被她睡了?”

“哈哈哈哈……你猜。”

“……”

正说到此,不远处沈兰霜已打好了水,正款款往回走。

宋飞鹞话头一转:“所以,小伙子,你大可不用担心沈姑娘,她比你坚定许多,只是有时候,会跟你一样,被眼前的事物所迷惑。年轻人嘛,都这样的……”

“真的吗?”

“你不信?我们走着瞧。”

……

夏季将尽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贵州境内。越往西南,群山越多,山中绕行了数天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古老的城池,赫然座落于群山环抱之中!

平越城,古为且兰国。正是黔地龙家的安身立命之所在。如此,他们的旅程可算要结束了。

几人拖着棺材先去义庄。老马说了,赶脚这种事,待交付的时候必须等到夜晚阴气深重之时才行,棺材先放本地的义庄,他先去龙家通报,让他们三人先等在客栈。

他一走,宋飞鹞就先绷不住了。

“啊,听说黔南出矿石,其中一种作颜料很不错,希望这街上有得卖。”她说着,两条腿带着人就出了门,柳怀音和沈兰霜到了新城池也十分新鲜,同样不愿在客栈枯坐,这便跟着一起出了门。柳怀音好奇地左右张望,但在他看来,这里的建筑跟苏州的也没啥不同,顶多巷子比苏州的要宽一些,河道没有那么多。比起这,他更好奇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连续吃了一两个月的干粮,他现在看到饼或肉干就想吐,现在,再辣的小吃他都不怕了!

他正寻着周围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突然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如今一路上要买个什么还得问宋飞鹞借,如今他上回借的也花光了,想吃什么根本买不了……但沈兰霜才从钱庄提了一笔,她有钱!

“沈姐姐,能不能借我些银两,我想吃这个!”

他指向一盆绿绿的、混了些许辣椒的菜汤,菜汤里混以牛肚牛肉,看着就鲜香麻辣!

但是他一回头,发现沈兰霜直勾勾盯住了一个方向。他顺着目光望去,见原是一撮人,簇拥着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正从街的这头,往街的那头而去。

他愈走愈近了。

“呀!”忽然,沈兰霜发出一声惊天的尖叫,吓得柳怀音差点把剑拔出来!

“沈姐姐!你为何尖叫!”他警惕着周围,“是不是那是刺客……”

沈兰霜伸手给他一个头皮:“刺什么客,那是顾筱菊!”

“什么小菊?”

不明所以之际,满街响起了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

“呀——!顾筱菊!是顾筱菊!”

满街的女人,声势浩大,他这才发现,旁边一铺子上挂着的新招牌:观昆曲名师顾先生吟唱千古绝响,品平越茶点尽在某铺,今夜全场半价,毋容错过!

第五十三章、名伶

黔地多听黔剧。

柳怀音想不到这里也有那么多人听昆曲……不过反正那位顾大师他也没听说过。他本就不喜欢听戏,以前最爱呆在屋里睡懒觉、看看书、写写字,

现在来了一位顾大师,听周围群众说他是苏州人,而作为一个苏州人,柳怀音惭愧地表示:自己竟对这位名人同乡毫不认识。

那个被称为顾大师的男子确实面如冠玉,不过举止有些傲慢,仰着下巴就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了,沈兰霜的眼中现在满满都是他,不自觉地随着他跑。现在满大街人潮涌动,一不小心就会走散,柳怀音为怕出事,唯有拽着她的衣角死死追在她后面,直追到一处戏院,顾筱菊走了进去,门外的男男女女还依依不舍,久久不愿离去。

沈兰霜盯着那露天大戏台,一脸憧憬的样子,神思似乎还在恍惚着。

“她怎么了?”他诧异。

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宋飞鹞出现在他身旁:“当然是——无论少女还是少男,美色当前,都会把持不住。”

“什么?美色?”

“那男的,好看呗。”她沉重冷静,紧盯手中的小书,并不似周遭人群那般疯狂。看来也不是个爱听戏的。她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呵,看来林长风真正的敌人,不是沈姑娘的爹,也不是什么梁公子龙公子,而是个这……”

柳怀音更郁闷了:“搞了半天原来她喜欢一个唱戏的?”

话音刚落,人群前方两个脑袋转过来,一人怒斥:“你说撒子!哪个是唱戏的!要喊顾大师!”

“咦?”

另一人忿忿附和:“就是,不懂尊重人!”

“我……”

他来不及辩驳,那两人便把脑袋又转了过去,痴痴地盯着大戏台。

“我竟然被骂了!”柳怀音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过说了“唱戏的”三个字就被骂了——他以前从没遭受过这样的待遇!

宋飞鹞继续盯着她的小书:“嗯,这不是废话吗,现在城里到处是梨友,说话可得小心着点。”

柳怀音不以为然:“切,我师兄可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而且,其实……我觉得我也不比他差呀!”

宋飞鹞边看书边笑笑:“你小子毛都没长齐,还跟别人比长相?”

柳怀音对她的揶揄有些不服,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圆镜照照:“那又怎么样,他不就比我长个几岁……我到了他那年龄,一定不会比他差!”

镜子里的自己,脑门上有一绺没有束好的毛,掉在外面,正随风飘荡。不过在柳怀音看来,这叫一种潇洒:那些个大侠,谁不是头上掉出个一绺两绺的毛的!他因这绺毛而想入非非了起来,好似因这发型,他也成了个什么大侠,随随便便就能十步杀一人,迷死众多少女……

宋飞鹞斜了他一眼,给他泼冷水:“啧啧啧,男子汉大丈夫竟然带着镜子闯荡江湖!”

柳怀音闻言,扭身对镜子稍加遮掩:“我师傅说的,这可是我娘的遗物!”

“哦?”

“……当然我也怀疑,其实是师娘买来安慰我用的……”

“嗯~”

宋飞鹞显然对他心不在焉,她一心盯着手里的书,还翻了一页。这惹得柳怀音更不高兴了,也对她手中的书越发好奇了起来:难不成,就是让她如此厉害的武功秘籍?

“你别哦了嗯的,天天看手里这本书,什么书啊,我也要看看!”他骤然出手,掰过封面念道,“《春楼玉飞花》?”

“嗯。”

“之女将落难??”他一探头,恰好看到宋飞鹞刚翻过的一页:“……笼子里里装的女人,正是当年名震西北的女将夜随心,这个魁梧高大的女人此时一丝不挂并且【哔——】”

“我的狗眼要瞎啦!”柳怀音把书推开,一把糊到她脸上,“这谁写的!书生黄?!你看这个干什么嘛!”

“谁让你凑过来的,”宋飞鹞义正辞严道,“我可是在了解你们南祁的风土民情啊!”

“谁说了解南祁风土民情就要靠这种书!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应该拿去烧了!”

“不至于吧……”她又翻了一页。

柳怀音忍不住了,他鬼鬼祟祟地摸了半天,从包袱里也摸出一本来,便鼓起勇气毛遂自荐:“其实,你要了解南祁的风土民情……还不如看我的书!”

“你的?”宋飞鹞的目光终于从书上转移,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小子也会写书?”

“当然!”柳怀音挺起了胸膛,将书大方递给她,“不过我就写了一点……可里面绝没有这种污秽的,咳咳……”

“哦……”她翻开,开始看他写的东西。

“并且我自认为,文笔流畅,结构完整,叙事清晰……”

“一个少年初入江湖……少女甲对他一见钟情,”宋飞鹞对他的自评熟视无睹,翻过了一页,又翻一页,“少女乙也对他一见钟情……少女丙少女丁都对他一见钟情……小伙子,你就不能换个花样?”

他不满地把自己的作品从她手中抢回:“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一见钟情!大姐又没有谈过恋爱,懂个啥!”

蓦地——

“小柳你吵死了!能不能安静一会!”

沈兰霜回过神,两道蛾眉倒竖,尽指责柳怀音,后者一脸惊愕,再看看宋飞鹞:“怎么只骂我……噫……”

“顾大师晚些时候就要上场了,”沈兰霜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他披星戴月而来……”

却在此时,有人一生高喝打断了她的妄想。

“宋姑娘——沈姑娘!可算找到你们了啊,唉……”老马年纪大,跑得气喘吁吁,“你们都跑哪里去了嘛!龙家收到消息了,现在请你们到他们府上一叙,快走吧快走吧!”

他说着欲拉人,沈兰霜很不甘愿,边躲着边看向戏台:“但是……这样的话……那顾大师……”

“什么顾大师?”老马瞧了下边上那招牌,顿时明白了,“哦,顾筱菊啊,我听说了,他最近要在本地连唱三天,所以全南祁的梨友都赶来看。没事,今晚错过了没事啊,反正还有两场,明晚再看!”

“啊?可是……”

宋飞鹞也道:“沈姑娘,赶紧走吧,缺你不行。不可耽搁正事。”

“唉……好……”

沈兰霜不情不愿被两个长辈押着就走了,柳怀音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越发觉得不屑,心道:“切,那顾筱菊?我长得确实不比他差啊!要说唱戏嘛,我也会唱个两段,那什么来着……游园惊梦怎么唱来着?”

他心里正寻思唱词,那唱词便乍然响起:“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

正是珠圆玉润、洋洋盈耳——犹如回应他的心声——这世上,怎有契合得刚刚好的事呢?

他忙回身,去寻那莺莺一唱。此时大街上人山人海,他却一眼识出一名方才与他错肩的女子。

女子同样停步回身,四目相对,柳怀音呆住了。

“公子……”

那女子向他一欠身,好似正要说什么,天外飞来一声高喝:“小柳子!走了!”

柳怀音猛地惊醒:“哦……来了。”

然而,眼前哪里还有那名女子的身影。

第五十四章、小家

南方武林第一毒,平越龙家,世代名门,照理而言,算作当地一霸。

柳怀音已经做好了准备,观赏又一个“罗府”或“沈府”,他甚至已想象出那朱门有多高,连门口的狮子都是玉做的,门内有多少亭台楼阁,藏有多少奇珍异宝……

然而并没有。

一座沿水而建的高楼,加上门前门后的院落,四堵墙围合占地顶多四、五亩。相比罗府一口气占地数百亩的架势,龙家虽同为名门,确实朴素多了。

不过,这不代表可以放松警惕。

柳怀音眯起了眼睛:他听那林长风说什么龙家擅蛊,给谁瞪一眼那人就被毒死了云云……想想就可怕。

而沈兰霜担心的却是:龙家还有十一个儿子未娶妻,若他们真的不肯解除婚约,并且逼迫她嫁给别的儿子,那她就唯有以死明志了。

门打开,两人心中皆一紧,谁知却跑出一群小孩子。

“贵客到了吗?你们是贵客吗?”

小孩子们看起来从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甫见马师傅领着人来了,便将几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还把鼻涕揩在柳怀音的袖子上。

“哥哥,你就是客人吗?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从嘉兴来的吗?嘉兴什么样子好玩吗?”

柳怀音被这一串连珠带炮的给问蒙了,这时从门内走出一个俊秀的少年。他指挥道:“九弟不得胡闹!五弟,你是领头的,带弟弟们回去!爹马上就到!”

孩子们霎时安静了。排好队默默地回了门内,那少年才向他们拱手:“几位贵客,恕弟弟们失礼,他们难的见到来客,难免有些兴奋。”

言罢,门内又走出一名较年长的男子。

“三儿,你也暂且先回去,”他向方才那少年吩咐,接着便向他们拱手,“几位,龙某有失远迎,请各位见谅……”

文质彬彬礼貌得体,穿着普通而不随便,面容庄重而非阴沉——正是龙家的家主龙启学。

不过,在沈兰霜的眼中,却只剩下龙掌门的脸:端正刚毅,棱角分明,虽然一些地方已经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但那依稀花白的鬓角反而更添稳重与成熟的魅力。

她,又荡漾了。

“黔地人杰地灵,真是俊……才俊辈出……”她立刻改口,但是柳怀音敏锐地察觉了!

——你刚刚是想说俊男辈出对不对!

她直直跟着龙启学进了大门,完全忘记了之前对龙家的警惕!

“怎么原来女孩子这么色的啦!”柳怀音远远跟着,小声抱怨道。

“谁说只能男人好色女人不能,这是偏见。”宋飞鹞一手捧着那本色书,一手伸出一根手指,“小伙子,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男人有多色,女人就有多色!这才是真正的世道啊!”

“……”

酒席开了,接下来,他开始等着龙家露出些破绽,证明这个名门也不是啥好东西。

龙家乃黑苗的其中一脉,瞪谁谁中蛊!

说到苗疆蛊毒,后者摇摇头,笑道:“那是迷信。哪里有瞪一眼就能让人倒地。若是有,我还想要有那样的本事呢。更何况即便是黑苗,擅长的也多为医术,蛊毒之类……不至于。”

但他没有深谈下去。况且他这一脉已与黑苗相差甚远,又数代与汉民通婚,他父亲、妻子就都是汉人,许多老本事并没有传承下来。坊间诸多流言,实则是过誉了。

又道龙家有十二个孩子,除了老大遇难之外,其余十一个尚未娶妻。

龙启学笑容更重了,他一指隔壁那一桌,十一个男孩正围着桌前吃饭,最大的那个也就十七八岁,最小的才四岁,连怎么拿筷子都是哥哥们在教。

“除了老大,其余都未及弱冠,如何成亲呀?”他道。

如此看来,林长风言过其实,柳怀音没话说了。他也开始觉得龙掌门人很不错,慈祥又谦和,是跟自己师傅一样的那类人。于是他就更搞不懂了,为什么龙家要做毒物呢?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做别人不爱做的事。毒物人人嫌弃,却是我龙家安身立命之所在。若非如此,我龙家无法在江湖立足事小,说不定,全家早没命了。”

他说的是事实。龙家产出的毒物,武林中大小人物都会上门来求。他赚到一个恶名,同时也得到了江湖中人的畏惧,反而少有人敢上门寻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有所担忧。

现在,柳怀音知道龙家当时为何同意与沈家结亲,原来沈家怕衰落,龙家又何尝不是。一个失序的武林,哪怕是一时枭雄,都不知明日是否能够自保。

龙家只是小门小户,与龙家吃饭,正如小家聚餐,言谈间多是家长里短,气氛倒是不做作。

“唉,原本想要个女儿,谁知堂客一连生了十二个男娃,”龙掌门愁容满面,“本指望老大成年可以帮忙撑持,谁知他不明不白地去了,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说着说着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众人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他擦了把泪道:“……他死也就罢了,还多连累个人。隔壁三婶家的未里,没去过江南,吵着要跟他同去,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现在我都不晓得啷个跟人家交代……”

柳怀音就想,龙掌门应是不知道龙公子与他那位随行有龙阳之癖的事,还是尽量不要告诉他的好。

席间,宋飞鹞告知了谳教近来动静,便询问龙掌门可知龙公子近一年以来是否与模样古怪的人来往,尤其是姓吴名全的。

龙掌门想了半天,答没有。

“那风吟鹤这个名字,龙先生是否听过?”

他摇摇头,更是茫然。宋飞鹞便不再问了。

龙掌门感谢他们千里迢迢送尸体前来,免不了一阵唏嘘感慨。不过他与任何江湖人士一样,家里死了人,就一定“誓不罢休,血债血偿”!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他咬牙切齿地说,说罢眼圈又红了,长叹一声。

于是这一通酒喝完,解除婚约一事,沈兰霜到底没说出口。

第五十五章、醉酒

龙家十分好客,一顿饭吃完,强烈要求他们留宿。只是龙家府邸有限,家中所有的房间已被十一个儿子占了,若要留宿,还要清理出房间,势必给他们家添麻烦。宋飞鹞以已付数日房租于客栈为由搪塞过去,一行人还是去客栈住宿。

“我……我喝不下了……”

柳怀音被连劝三杯白的,他本就是一杯倒,现在连喝三杯,早已醉得人事不知,被马师傅背在背上,边流口水边说胡话。沈兰霜是女孩子,只少少喝下一杯,也有些晕晕乎乎,需要宋飞鹞搀着才能走个几步。

“龙掌门一家可真好客啊。”出了门走在街上,宋飞鹞不禁感叹。

将至亥时了,此时的平越城中行人寥寥无几。他们走过那个露天大戏台,戏场已过,台上空荡荡,只点了两盏灯;台下,一些小厮正在打扫场上的垃圾。

此地人员混杂,除了汉人苗人,还有其他各族皆剧集在此,而且脾性各不相同。

老马道:“苗人都好客,上门做客必喝酒,不喝三杯叫做不给面子,而且本地的酒烈不可言,宋姑娘喝了一斤脸都不红,实乃真汉子也!”说罢打了个酒嗝,他一张老脸红彤彤,看来也有些不胜酒力了。

“我是喝不醉的人,”宋飞鹞晃了晃酒葫芦,一葫芦的新酒都是问龙掌门讨来的,“这酒好,比江浙地区的烈多了。”

马师傅的眼睛又冒光了:“你这样的女人,委实难得!真可惜是女的……”

“可惜吗?”宋飞鹞淡淡道,“我可从不为自己是女人而可惜。”

“哦,哈哈,是吗。”他干笑了两声。

忽然,半靠在宋飞鹞怀里的沈兰霜直起身,欣喜道:“啊,谁在唱戏?”

客栈距离龙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正在客栈门口。

马师傅估摸着沈兰霜酒没醒,只当她醉得发梦了,语重心长道:“这么晚,还演什么戏呀,街上连人都没几个了……明晚再看吧!”

“不对,确有人在唱戏……”宋飞鹞此时也听到的。

那戏唱道:“……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只是唱腔并不美,一整个公鸭嗓子往细了压,显然是哪个外行正有模有样地学……

几人进了客栈,打眼就见两个男子坐在一楼一边吃夜宵一边探讨今晚听的戏,显然方才的戏腔是其中一名男子唱的。

沈兰霜打了个酒嗝:“嘻嘻嘻,你们……也去听戏啦?”

她走都走不稳,一摇三晃地还要跟梨友搭讪,果然,对面那两个男人纷纷蹙起眉头,一个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大半夜喝得醉醺醺,真是没教养。”

但凡大家闺秀,都以教养得当为傲。沈兰霜虽然喝醉了酒,但声音听得很清楚,“没教养”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自尊。

“刚(讲)啥么事,”她指向对方,冒出一口嘉兴话,“倷才没教养!”

她眼睛都睁不太开,说话也不利索,看起来毫无威慑力,不过是个小女孩在发脾气罢了。

“吴地口音……”那被骂的一听有些惊讶,与他的同伴聊上了,“曹兄,是你同乡啊!”

那位被称呼为“曹兄”的人摇摇头笑道:“我母亲才是温州人,我也就小时候在温州住过一阵,算不上。”

马师傅生怕出岔子,忙拉拽沈兰霜:“女娃娃上楼去,莫惹闲事。”

于是他与宋飞鹞一前一后,将沈兰霜推拉上了楼,幸好那两人并没有太在意,他们走在楼梯上,还能听见那两人闲聊。

“今日一场戏,引得那么多江浙人千里迢迢跑到贵州来听,顾大师果然魅力不小。可惜他心气太傲,否则曹兄你……”

“不急,我有的是时间等待……”

……

“顾大师,顾大师……明晚我一定要看顾大师唱戏……”

回到房间,沈兰霜还在闹腾。

宋飞鹞给她盖一条被子:“你先想办法跟龙家解除了婚约再说吧。”

“龙家……”她恍恍惚惚地想起,“对……我不要嫁给龙家的儿子……”

“哦?你不是觉得他们全家都十分俊俏么?”

她摇摇头:“不要……那是两码事,我不要嫁人,嫁人恶心……”

“那……顾大师呢?”宋飞鹞一挑眉。

“那就更……不能了啊!”她满脸憧憬,竖起兰花指摆出个强调,“顾大师……那可是天上来的人,高洁不入俗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嘻嘻嘻!”

“唉。”

宋飞鹞离开她的房间,来到柳怀音的房间。

马师傅已回自己房了,临走前给这小子灌了一杯茶,现在他躺床上半醒不醒地,闭着眼唱得起劲:“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炷尽沉烟!”

“沉你个头,”她一拍他头皮,坐他床边正色道,“傍晚时,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有呀,嘻嘻,”柳怀音笑得很猥琐,“一个美丽的姐姐……”

宋飞鹞冷笑:“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满脑子漂亮姐姐。真该把酉常情叫来治你一治。”

柳怀音闻言,吓得两腿乱蹬被子:“我不要怪阿姨!我不要怪阿姨!”

“你下次大可以试着当面叫她阿姨,看她不一巴掌糊死你。”

说罢,她也离了柳怀音的房间。

客栈二楼的走廊里只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暗,只隐约照出楼梯口,有个人正缓步上楼,与她打了个照面。

正是方才楼下与友人闲聊的曹姓男子,他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避开,大方地迎上前:“姑娘有礼。”

“嗯。”宋飞鹞点点头。

“方才在下的朋友出言冒犯了阁下的朋友,还望恕罪。”

“不敢当,过了的事情就过了,反正她明早酒醒了也不会记得你俩昨天说过什么。”

她拉开门,打算回自己房中了。

“姑娘是北方人?”他在她身后发问。

于是,那搁在门上的手便没有继续动作:“如何?”

“不,没什么,只是好奇,几位同行,说话口音却各不相同,听着有趣。”曹姓男子话头一转,“听说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名女侠,正是北方过来的。她半张脸不便示人,所以戴了面具。前不久天下第一同盟会的枢盟主,雇她出去办事,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

宋飞鹞的左眼半眯起,转过头来:“看来阁下找那名女侠有事?”

“没,只是想结交一名朋友,”他拱手道,“在下盐帮曹却,见过宋姑娘!”

第五十六章、乱梦

柳怀音睡在房内,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做了个梦。

梦里色彩旖旎,正是灯红酒绿,男男女女齐聚一堂,处处欢声笑语。他好像能看到很多人,但每一个人又都看不清晰;置身其中,却又身不由己,随着那五彩斑斓的琉璃灯,一步一步,被牵引着往一个方向走。

“语梅姑娘歌声秀婉,真是世间难得啊!”

他觉得自己被拉入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令他有些不适,刚想挥去一巴掌,自己却开口了:“秦员外,小女子卖艺不卖身,请自重……”

声音甫出口,他一愣。这个声音他听过的。

清冷似冰,淡雅素净——若是声音有气味,那这声音必定是自空谷绽放的一株春兰——绝世而独立,一旦过耳,便再无法忘怀。

但那秦员外并非是个愿意点到即止的人,他有些不高兴:“不过是青楼的女子,何必端着架子。卖艺不卖身?呵,这楼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自称卖艺不卖身,最后还不是都给老子买了!你也不必再装什么贞洁烈女,今晚要多少,开个价码……”

“你……放开我……”

“放开你?哈哈哈,放了你,老子今晚玩什么!”

——啊,真是禽兽!

柳怀音欲哭无泪,一边慨叹梦境下流,一边只得忍受秦员外的上下其手,正怒火冲天之时,一个男人插入其间。

“秦老板,语梅今晚已有人了……在下付了三百两,请你放手吧。”

抬起头,他刚想看看是哪个新的禽兽来解的围,梦境忽然扭曲,所见的一切都支离破碎,只来得及听到最后那一声叹息。

“公子……”那个女声道。

随即,他清醒了。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语彻底击破了混沌,闯入了他的耳中,提醒着他:天已大亮了。

柳怀音翻了个身。他清醒的第一件事不是睁开眼,而是觉得头疼。宿醉既睡不着又爬不起,感觉全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哪怕只动一根手指都嫌费劲。

又睡许久,门突然大开,一只手将他从被窝里提起:“小伙子醒醒,起床了!”

他抱怨着抓住被窝不撒手:“哎呀我头疼!”说罢还要往被窝里钻。

宋飞鹞拽着他的脖子往外拉:“此地昼夜温差大,晚上寒冷才需要被子,现在白天,热得要命,你还钻被窝我真是佩服你!”

“我宿醉!我头疼!我还要睡!”他嘴里嘟囔着,“我刚那梦还没梦完呢!”

“你梦见啥了你?”

“我梦见……”柳怀音一愣,“我上辈子可能是妓女……”

“……”

“哦不对,”他察觉宋飞鹞眯起了眼睛,立刻改口,“也有可能不是我。反正我梦见我是妓女……”

“这有差别吗?”她道,“不过,可以说来听听?”

“我不记得了,”柳怀音老实地说,“我就记得那声音很好听。啊……”他一拍脑门。

“如何?”

“昨天傍晚,也听到了相似的声音……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宋飞鹞撒了手:“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看你是鬼上身。”

“啊?鬼上身?”

她又换做了那种阴森森的语气:“鬼上身,就会乱发梦,梦见自己变作别人,女人变男人,男人变女人——这都是马师傅讲的,他一路上就跟我讲这些,你有空可以去请教请教他。”

“不……不会吧……”

她摸着下巴,即便她下巴一根胡子都没有:“啊,仔细算算日子,立秋后不久,也该到七月半了。七月半,鬼门开,冤魂就找你这样的小少男吸取精气,把你吸成个人干……”

“啊!”他一惊。

“啊个屁,吓唬你的,走,下楼吃早饭,给你介绍个人。”

下楼一瞧,一个陌生的男子早已就坐,与沈兰霜相谈甚欢。

那两个少年人,酒醒之后,都不记得昨晚的偶遇了。

宋飞鹞只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就与这个新朋友称兄道姐:“这位,就是盐帮贵州分舵的曹却,曹公子。”

——噫,上回是个漕帮的,这回是个盐帮的。

此时的柳怀音心中不禁闪过诸多臆想,不知道这位曹公子是不是双手沾满黎民鲜血,接下来他又打算怎么个死法。

不过这些话他只敢心底里说说,坐下后,他就听宋飞鹞跟曹却吹牛逼。说起他们几人此行的目的,曹却不禁长吁短叹:“吾与龙大公子虽未深交,但也算相识多年……如今他罹难,可叹世事无常。”

说着说着又提及一路上的见闻,尤其是罗崇瑞鲛人与他的死相,曹却摇摇头:“漕帮罗崇瑞……本人有所耳闻,名声不太好。不过,想不到他也死得如此凄惨。”

宋飞鹞道:“我等一路行来,察觉江湖中一些大事均与谳教有关。枢先生也知此事不简单,所以叫我们沿途向各大门派散播消息,若身边有‘吴全’这名字的朋友,切忌远离,否则恐怕会被暗算。”

“吴全……”曹却一顿,寻思了一番,“诸位放心,在下并没有这样一个朋友。”

“那便好。”

“不过在下听闻谳教教主代代姓兰,十数年前最后一任教主兰烁被杀后,他的女儿不知所踪,武林人士都防着兰家的子嗣反扑,可这姓吴的又是个什么来头呢?”

“不知来由,无人清楚。若曹公子有获知线索,烦请差人通报杭州枢先生。”

柳怀音一愣,他还记得宋飞鹞说过吴全以前也是北方人,还害死了她的父母……不过她做事必有原因,既然瞒过曹却,那便罢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却满口答应。

他们闲谈间隙,隔壁一桌正巧坐下两名汉子。只听他们也闲聊开了。

一人道:“今晚那位顾大师就要在本地唱第二场了,万不可错过啊!”

另一人道:“昨晚真是万人空巷……平越城第一次见那么多人啊!”

“昨晚……唉……”沈兰霜听得“昨晚”二字,不免又是十分遗憾。

曹却问道:“沈姑娘,为何叹气?”

难得,沈兰霜不讨厌这个男人,大概是同为梨友的缘故,她对他格外信任——反正她酒醒之后也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了。

她失落道:“以前顾大师在嘉兴开唱,我都是场场不落空的。只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我还以为这里的人爱听黔剧,不愿意听我们那的水磨调呢。”

“岂会呢,”曹却笑道,“江南昆曲被誉为百戏之祖,哪怕是北腔戏曲,也多有借鉴昆曲的。这里的人听惯黔戏,对江南的吴侬软语本就向往。八年前、三年前,顾先生分别两次莅临贵州,当时便技惊四座,从此,听过他唱腔的人就等他再来一趟。可惜贵州本地派人前去请他,屡请不来,谁知他这回主动前来了,还说,要在贵州终老。”

“啊?他要在此地终老?”

“咦?沈姑娘不知道吗?顾先生虽长在苏州,但其实,他本就是贵州人士,”他说,“还有,此次之所以万人空巷,是因为顾先生决定——这三场唱完之后,就此封喉,不再唱戏了。”

第五十七章、青衣

顾筱菊,原名顾长生,贵州人士。他家贫寒,幼年时被父母卖给一家黔剧戏班,后来戏班带着他四处游走唱戏,机缘巧合之下他被一名吴地昆曲名师看中,就此被转卖到苏州。筱菊这名字就是他师傅赐名的,这本来是个极普通的艺名,戏行里好多人叫这个名:什么白筱菊、梁筱菊……偏偏就他这个姓顾的红了。

顾筱菊虽然生自云贵山区,但一副嗓子却细腻动人,入行后首次亮相便是饰演白蛇,一曲生离唱得哀婉缠绵,就此声名大振。他生来就是演正旦的料。南方称正旦,在北腔戏曲中,正旦便是青衣。他更一度与北方齐秀生齐名,人称南顾北齐,谁知最近齐秀生死了,南人认为如此一来便是南腔独大,顾筱菊的身价就此更上一层楼。

说起齐秀生之死,曹却也是慨叹不已。

一顿早饭吃罢,曹却暂且告辞。龙家的儿子又找来了。

苗人果然好客,这早饭才刚过,就请客人中午去吃酒。柳怀音觉得不妥。昨晚也就罢了,喝醉了就当回来睡觉,可这大中午也喝得醉醺醺算个什么事呢?

一抬眼,周遭几个打扮作异族的大汉,问掌柜的买酒,人手一个酒坛,边喝边走,仿若未觉。于是立刻明白:他们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的,男人喝酒如喝水,女人也大多人手一根烟杆子,与江南地方人人婉约的腔调是全然不同的。

但是沈兰霜和柳怀音是真的不能喝,龙掌门应也见到了他们昨晚的糗样,并不多做为难,午饭时他与宋飞鹞和马师傅喝酒谈事,吩咐他三儿子带个同龄人上街转转吃点小吃,体验一下本地的风俗民情。

龙家三公子今年十七,名婉初,听上去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他对此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娘生了两个哥哥后一心想生个女孩,所以我还没出生时她就给我起了这个汉名……谁知生下来我是男孩。不仅如此,后面一群又全是弟弟,直到十二弟生下来她才真死心了。我有苗名的,你们叫我宝金就好。”

柳怀音突然想起:“昨日似乎未见你娘?”

“这……其实一月前,枢盟主就派人快马加鞭现行前来送信,要我们心里有个准备,我娘那时就病了,直到今天还躺在床上,现在都是二哥在照顾她,爹甚至不敢将大哥尸体已运到的事告诉她,唉……”宝金老成地叹了口气。

龙大公子的丧礼就安排在近两日,届时,龙家所有的族亲都会赶来。因为龙大公子还是客死异乡的,又死状凄惨,因此还要请老寨里的巫师做一场法,以慰冤魂在天之灵。

宝金说着说着红了眼眶:“你们说到底是谁这么恶毒,我大哥不太出江湖,怎么与他们无冤无仇却被下此狠手,连条全尸都不给留……”

“现在也不知是谁所为,但最近连着大事发生,都是谳教在暗中搞鬼。我觉得你大哥应也是被谳教作手……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柳怀音同被勾起了伤心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谳教为什么杀我那么多位师兄……”

如此哀愁的气氛,也感染了沈兰霜。

“若大伯当时没有结交这么个朋友,他或许也不会……”

“唉……”宝金又叹了一声,“同为天涯沦落人,今日相逢有缘,二位想吃什么,尽管说。”他说话有分寸,绝口不提沈兰霜是他未过门的大嫂。另二人心领神会,也便不提这为难事。

他们初来乍到,自然是对什么都新鲜万分的。在街上逛了一圈,柳怀音又发现了昨日想尝却没尝到的那道本地小吃。

“沈姐姐,我又看到了,”他拽拽沈兰霜的袖子,“我要吃这个……”

“矜持点!不要乱点东西……”她低声训斥。

“没关系嘛,想吃什么点什么,”然而宝金头一探,表情有些僵住了,“啊……哈,柳小弟想吃……这个?”

“这个不能吃的吗?”他问。

宝金尴尬地说:“能是能,不过这个东西连我家都不吃了……”

“咦?为什么呢?”

“这样吧,你吃了就知道了,”他说着掏出钱袋,“掌柜的,来两份牛撒撇。”

沈兰霜闻言,心中一凛:“牛撒撇?名字怎么这么怪!”顿时警觉摆了摆手道:“那个,我就不用了。”

“好吧,那就来一份。”宝金道。

三人端着一碗牛撒撇坐到小吃摊旁,宝金和沈兰霜一左一右瞪着他,瞪得柳怀音脸都红了:“你们盯着我吃,我会不好意思的!”

“小柳子,好吃吗?”沈兰霜瞪着眼问。

“不知道,香是挺香的,”柳怀音尝了几口,品评道,“就是有点苦。”

“对,因为佐料里放了牛苦水。”

“牛苦水?那是什么?”

“就是这个绿的汤汁,是用牛胆汁和牛肚子里没消化完的青草汁液做的……”宝金指向一旁,“说白了,就是那个……”

小吃摊后,摊主的老婆正在麻利地处理一团一团绿色、且状如牛粪的东西,那一坨一坨,被切得碎碎地送进厨房,不多时,一盘盘飘着牛肚的绿汤就被端上客人们的桌上了。

“我日!”柳怀音一个恶心,逗得宝金扑哧笑出声。这时他才意识到被对方小小作弄了,不过也怪自己,都不打听清楚就要求买。

“你还吃吗?”沈兰霜持续瞪着他。

“都买了,不能浪费。”他苦着脸,只得把汤汁里的牛肚牛肉挑出来放在另一个干净盘子里,倒上醋涮了吃。

宝金解释道:“其实这是以前在山里时,条件艰苦,没有什么调料,所以才会想到用这种方法做这道菜。后来汉人来了,新的方法传入,牛撒撇就只当作一种新鲜的特色卖了……”

他一边说着,两个女孩从他们面前经过,各自手中握着几串烧烤——仔细一看,原来并不是什么普通烧烤里脊肉,竟是一串串大蝗虫!

沈兰霜含蓄地表示:“那……我只点一碗豆花面就行了。谢谢。”

恰在此时,街那头传来一阵欢呼。那几个刚举着蝗虫烧烤的女孩现在激动万分,盯着那个方向看。

“发生什么了?”沈兰霜仰着脖子,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那头款款走来。

是顾筱菊,他面对周遭人群热情的欢呼,始终面不改色,举止泰然,直直走向他们所在的小吃摊。

“呀!顾大师果然气质出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掌柜的,”沈兰霜口中的“仙人”在隔壁那桌一屁股坐下,“来碗牛撒撇。”

神情从容,依旧面不改色。

第五十八章、震惊

——牛撒撇

——他出来居然是为了到小吃摊吃东西,而且吃的还是牛撒撇!

那摊头的老板娘还在处理牛肚里一团一团的牛粪水,这边厢,顾大师在群众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一口一口将牛撒撇放进了嘴里。

沈兰霜惊呆了,她对于顾筱菊一如谪仙的幻想被打破了,从柳怀音的位置看去,她对着顾筱菊瞪大了她的眼珠子张大了她的嘴,连鼻孔都扩大了一圈——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失去了美人应有的端庄和优雅。

耳边传来一些梨友的窃窃私语。

“顾大师怎么会吃那个东西……”

“许是没吃过,来尝尝的?”

“如此说来,他既喜欢吃这个,其中必有什么玄机……掌柜的,也给我来一碗牛撒撇!”

“这……好,我也要一碗!”

梨友们你一碗我一碗,小吃摊的掌柜乐开了花。

“来嘞来嘞!”

摊上的牛撒撇很快卖了个精光,顾大师这一吃,令他的摊子如此红火,真是天降贵人啊!

柳怀音发现沈兰霜目光转而盯向自己那碗空留汤汁的牛撒撇。

“沈姐姐,你不会也要跟他们一样点一份吧?”他赶紧劝阻道,“味道真的……很怪,你吃不惯的,而且点了就要吃掉,不然浪费了多可惜……”

谁知她深吸了口气,就恢复了平静的姿态:“算了,你吃完我们就走吧。”

“啊……好的。”

他万万没想懂啊她的脸变得这么快。不过转念一想,宋飞鹞曾经与他说过:沈兰霜是个坚强的人,遇到变故之后,能用最快的速度摆正自己的心态,这一点,天下间能如她一般做到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她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其实仔细想想,我喜欢的是他在戏台上唱戏的模样,他本人怎么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你这是自欺欺人啊!

顾大师也很快吃完,起身走了。临走抛下一锭银,小吃摊老板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顾大师优雅地抬手道:“不必,只是如今城里唯有你一家还卖这个……”他便浅浅一笑,很是落寞的样子:“真是怀念,这种家乡与母亲的滋味啊……”

周遭梨友无一不为顾大师的这番话而感慨起来:思乡的游子,落寞的人……这么一想,便足以勾勒出一个男子忧郁而冷峻的内心了。

这无关乎他吃过什么!

于是沈兰霜立刻赞许:“不愧是顾大师,即便是吃碗牛撒撇也能吃得清新脱俗,我又爱了!”

——所以你到底要怎样!

柳怀音的脸又皱了起来,他觉得长此以外自己一定会年纪轻轻长满皱纹,可是女孩子太难懂了,莫说一日三变,这一盏茶功夫都不到,沈兰霜就变了三回了。

“噗……哈哈……”他身旁,宝金却高兴了起来,“原来沈姐姐也是梨友?”

“也是?”柳怀音现在对这两个字有点敏感,“你不会也是吧!”

“我不是,但我大哥是……”宝金的情绪便低落下去了,“其实他这次去江南,一方面是为参加武林大会,另一方面,正是想拜访几名昆曲名家,好好听个几场的。可惜……”

他有点没法再说下去了。

“请节哀。”柳怀音只得安慰他。

“没关系,我只是想不到沈姐姐原来与大哥的爱好相仿。若他们碰在一起,可有的聊了。”他是真心这么想,并因这份憧憬或许永无法实现而失落。他应是真不知道他兄长并不喜欢女人,不过龙大公子死了,是与不是都失去了意义。

宝金道:“其实我们家一直很向往江南……听说你们那边冬天没那么冷,夏天也没那么热,昼夜差不多,气候很是怡人,而且山水风景,每到一处都是一幅画,这是真的吗?”

“好像也没那么夸张……”柳怀音岔开话题,“我觉得这一路走来,贵州的山水也不错呀!”

“你不明白,”宝金老成地蹙起眉,“正因为山高,所以,人就会被困住,很难再走出去了……”

“咦?”

但他立刻避过了自己的低落:“走吧,我带你们去别处转转去,这城里好玩的地方还有很多,走走!”

他带着她们在城中转了一圈,以西北两门为轴,这城被划分成东西二部分。东区是集市,西区为城中百姓的居所。只是百姓与百姓并不相同:富人与富人住在一道,穷人与穷人住在一道,房屋大小、高矮有别,界限明晰,一眼就看得出来。

那些高楼大院只占了一小部分,其他一大片,都是低矮的窝棚。

他们绕过去,在一处富人院落前遇上了曹却。

“咦?是沈姑娘,”曹却见到他们并没有感到意外,“这城真小,我们又碰上了。”

早饭时,他称有事,在龙家找来之前就匆匆离开,并没有碰上,此时龙三公子见了他,十分紧张的样子,连忙拱手相迎:“啊,曹舵主……”

“哎,龙三公子不必多礼,我一身常服,也是为游玩而来,就不用平日的尊称了,”曹却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样,这平越城还有什么地方是没有玩到的吗?”

沈兰霜道:“除了那戏台,其他地方应是走遍了。”

曹却道:“哦,那戏台啊,平日里那戏台是演黔剧用的,唯有这三日,只为顾大师的班子让行……”他随之想起来,问道:“啊,对了,我听说他到东门找小吃摊吃东西,你们可有遇见?”

“啊……是……”

沈兰霜吞吞吐吐,他们见是见到,就是他吃的东西不是很文雅。

“他吃了什么?”曹却穷追不舍。

“牛撒撇。”沈兰霜是个老实的姑娘,不会骗人,这就交代了。

“啧,他果然还是想母亲了。”曹却为此感怀了起来,“他少时被卖入戏班,八年前回来登台过一趟,其实那次回来,就是为了寻找生母。不过没有找到。”

“为什么呢?”

“许是死了,许是因以前的饥荒逃荒到别处了。这种事很常见的。”

几人又一阵长吁短叹。

沈兰霜问道:“听起来,曹公子与顾大师相识,否则怎么知道这么多他的私事呢?”

“呵,沈姑娘心思细腻,看出来了,”曹却一口承认,“没错,我与他确实相识……你看,说本人,本人不是就到了么?”

他指去,几人循着望去,却见顾筱菊在他们身后不远,发觉曹却的这动作而略微一愣。

曹却笑眯眯地迎上前,拉过他的手道:“顾大师,来,给你引见几位朋友。”

“曹……”顾筱菊欲言又止,“不必了,我还要准备晚间的行头……”

然后他拂下曹却的手,向他们几个年纪轻的抱拳道:“几位,我还有事,暂不奉陪,告辞。”

便匆匆进了曹却身后的一所院门。

第五十九章、表里

曹却有意引见,顾筱菊却毫不客气,这让周遭气氛一滞,沈兰霜诧异地盯着那扇院门,她大概没想到顾筱菊竟这么不给面子。

不过曹却笑笑,看似毫不以为意:“罢了,他就是这样,平日里就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脾气大的很。不过没关系,等忙完这几日,他便空了。几位若愿意,到时在下再为你们引见……”

谁知宝金神色大变,说话都不利索了:“不……不必了……顾大师是……江南鼎鼎有名的戏曲大师,岂敢随意叨扰……”

说罢一拱手:“曹……公子,二位来自江南的贵客初来乍到,还有许多想了解,柳弟方才说想尝尝丝娃娃……”便起身,扭头向他一眨眼:“柳弟,你说是吗?!”

柳怀音看他眼睛眨巴得跟招了风似的,一定有深意,只得附和道:“哦……是,没错!”

“哦……丝娃娃嘛……哈哈,”曹却闻言笑声更朗爽了,“其实也无甚特别,就如同你们江南那边的春卷,只是不下锅油炸罢了。在我们这里又叫素春卷,是可以尝尝看的。”

柳怀音方才吃了一肚子的牛撒撇,正想换个寻常些的食物洗洗胃,这一听来了兴致:“素春卷?那还真的要尝尝了!”

“可惜曹某无法相陪,”曹却客气地向他们作别,“这处别苑是我在平越的房产之一,若几位晚些时有兴致想要与我一叙,尽管来此处找我便是。”他顿了顿,向宝金道:“婉初,你兄长一事我也略有耳闻,改日一定登门拜访,请你爹节哀。”

“是……”宝金不敢推辞。

“那么,在下还有事,恕不远送,请。”

话音刚落,不远处驶来几辆马车,扬起一片飞尘,几人被呛得咳嗽不止,赶紧避开。曹却不再搭理他们,只与那几个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寒暄客套。

“曹大官人!别来无恙乎?”

“秦老板,里面请里面请。”

——秦老板?

柳怀音隐约听得他们的谈话,回过头时,院门正好“砰”一声关上,几人都进去了。那个声音和称呼都听着耳熟,只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自己有见过这个人。

这一排民宅临水而建,此时他们几人走在河边的栈道旁,周遭无人。

宝金终于敢长舒出一口气。

“刚才可吓死我了,顾大师居然敢如此违逆曹却,真是好大的胆子!”

人前人后,称呼变了样。从最开始的“曹舵主”到“曹公子”再到现在的直呼其名,可见宝金其实并不怎么尊敬他,甚至还很嫌恶。

沈兰霜有些不明所以:“但我看曹舵主没怎么样,还是笑眯眯的……”

宝金垂下眼帘:“我记得你们汉人有个词,叫笑里藏刀,说的就是他那样的……”

他蓦然顿住,因为迎面过来一名路人,他的话头立刻转了:“柳弟想吃素春卷,我们这便去吧,走,你们跟我来!”

说着拽过二人,穿过不知几条小巷,终停在一条死胡同里。

胡同正前是座山,左边是庙宇,右边是个香火铺,两处皆人声鼎沸——中元节快到了嘛,无论汉人还是苗人,家家都要购置香烛元宝。

鼎沸的人声盖过了他们的小声交谈。宝金这才道:“刚才说话不便……其实这座平越城里,到处都是曹却的耳目。”

“啊?!”两人皆一惊。

他恨恨道:“曹却就是一头笑面虎,看着成天笑嘻嘻,可不知害过多少人命。全贵州没有人是不怕他的!”

好似应证了什么,柳怀音并没感到太大的意外。

——果然!又是一只禽兽!

……

“黔地,多山。其实,山里危机四伏,所谓风光美景底下,埋了多少死人骨头……”

酒过三巡,龙启学的话匣子终于打开。

马师傅已经喝趴了,龙家的其他十个儿子也各自帮衬家里干活去了。这席上,就剩了他和宋飞鹞还是好端端坐着的。

龙启学道:“其实,我常跟我的孩子们说,男儿志在四方,想要出门去闯,我绝不会拦阻。若能离开这贵州,我谢天谢地拜菩萨。”

“人人都说家乡好,怎么龙掌门反倒不愿儿子们留在家乡呢?”

他苦笑道:“你们喊我一声掌门算是看得起我,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就是个卖毒药的,会点伎俩,所谓门派就是我家的这个小院。掌门……呵呵,你见过弟子全是自己儿子的掌门么?我本不欲与别人争什么,只可惜这天下大势,推着人不得不为。”

“龙掌门言重了。”

“不,我是说真心话,”龙启学紧锁着眉头,并且好似还越锁越紧了,“就好比宋姑娘你,是为了什么才行走江湖的呢?”

“我有个学生死了,我要找谳教算账。”她还是那套说辞。

“唉。”

“若是龙公子的死因也系于谳教,到时我也帮你一并把账算了。”

龙启学慌忙摆手:“我……其实对报仇之事没那么心切。”

“是吗?”

这倒是古怪了。回想昨日,他“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的样子还近在眼前,谁知只过了一日,他的口风就变了,而且是如此无奈而苦恼。

“老大死了,算他命不好,我几个儿子什么样,其实我清楚得很。”

他狠狠灌下一口酒。他满腹的心事暴露无遗:其实这个做父亲的什么都知道,他当然也知道儿子有什么癖好,只是现在无人,才说出口罢了。

“我家三儿,自小聪敏乖巧,是我几个儿子中天资最好也是最有可能成才的一个。老大以外,我就对老三寄予重望。如今老大遇害,我深知外面多凶险,可是前狼后虎,一味龟缩,也避不了灾啊……”

“龙掌门,你……”她明白了他的意图。

“宋姑娘相貌堂堂,一眼便知非凡人也,”他拐了一大圈,终于切入正题,语气里满是哀求,“我有个不情之请:若有机会,请宋姑娘带我家老三离开贵州,离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第六十章、癖好

“曹却是贵州一霸,表面文质彬彬,实则他……”宝金摇了摇头,“我大哥,就是被他带坏的!”

“你大哥?”柳怀音眉头一皱:之前只记得曹却说未与龙大公子有深交,怎的人却是他带坏的?

宝金道:“我大哥以前是个好人,自结识他之后,听了他一些论调,人整个就变了,不仅顶撞父亲,还有些癖好……”他突然打住:“算了,你们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反正曹却不是好人,我爹不许我宣扬……”

他欲言又止,但到底年纪尚小,还是说溜了嘴。这番话,足以令另外两人想入非非。

“癖……好……?”

他们立刻想起在杭州时宋飞鹞与他们所讲关于龙大公子的死因,接着便是方才……

方才,顾筱菊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进了曹大官人的房子里,即便他面上对他诸多不屑,可是最后,可见还是屈服的。

都说戏子命苦,一生沉浮如飘萍——哪怕已成众口称颂风光一时的所谓大师,最终还是免不了任人玩弄。

——所以!曹却和龙大公子一样,都有龙阳之癖!

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沈兰霜第一个耐不住,两道蛾眉倒竖,怒从胆边生:“原来……你家已经知道了?!”

一声质疑,引得宝金一愣:“啊?你……你说什么?”

“你大哥平日的那什么癖好……你家都知道的!”

再声质疑,这一回,宝金明白了什么,不禁慌乱道:“啊?你……你居然猜到了……是我说漏嘴了,我爹叫我不可说出去的……”

“什么?!你家真的知道!”沈兰霜瞪圆了一双杏眼,“那……你们还要他和我结亲,还瞒骗我爹……太不真诚了!”

宝金深知闯了祸,一叠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事这是大哥出事后我爹才告知我的,他一开始或许也不知道,一定不是有意的……”

柳怀音也拉了拉她:“沈姐姐,算了吧,死者已矣……”

她一把挥开柳怀音:“对你们男人来说是一句轻飘飘的死者已矣,对女人来说,没那么轻松!”便转头向宝金道:“龙三公子,你可知,我莫名成了你家未过门的寡妇,这对我而言,就得背负一辈子!之前我以为你们家对他的癖好一无所知,我就忍了,现在才知你们是知情不报!若我进了你家门,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幸福可言了!”

“这……抱歉,我爹并非是故意瞒骗的人,一定是有苦衷。这样吧,你回头就和我爹说把婚约解了,我大哥已死,我爹绝不会对你多留难的……”

宝金连番道歉,语气几近哀求。这个少年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才失去了大哥,母亲又病了,如今还要为自己父亲的错来求情……沈兰霜盯着他泛红的眼角,登时心软了。

“那是自然,我来,本就要说的,”她放缓了口气,“但现在还是算了,我找适合的时机再与你爹说吧。”

但她心情还是不好,自顾自走在两人前方不远,不想与两个男人多废话。

柳怀音知道她的脾气,不过说来说去也确实是龙家不好。哪儿有明知儿子不爱女人,还硬找别家女儿订亲的,这不是害了姑娘么?不过他也知宝金的无奈,便不提此事,话头又转回到曹却的身上。

“如此说来,顾大师住曹却家也便能说得通了……就不知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宝金因为方才被沈兰霜一骂,说话都变得蔫蔫地:“他俩已住在一起,难说得很。至于是不是自愿嘛……一开始可能是被迫,但慢慢地,莫说自愿,简直的争着抢着,也要尝那一口。”

“什么?!这还能争着抢着?!”柳怀音大惊失色,“还尝?这要怎么尝……”

“因为会上瘾啊。”宝金一本正经道,“如体内附骨之蛆,瘾念上头时就什么都顾及不了,什么道德什么人伦,都被抛诸脑后,人活生生成了疯子,唯有如了意才罢休。可怕,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柳怀音应声附和,“两个男人那什么……居然会上瘾的吗!”

“什么?那什么?!”宝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难道不是吗?龙阳之癖啊!曹却有龙阳之癖,带坏你大哥,还迫使顾大师入他帐中……你自己说的,还争着抢着尝……尝什么来着?!”

这下,宝金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噗……哈哈哈……”他恍然大悟,显然心头一松,大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还以为……”

“难道不是吗?”

“咳,算了,你就当是如此吧……”他拍拍他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顿住,“等等,所以沈姐姐刚才是也因为这个才动气的?”

“对啊,你大哥和他的随行死在同一张床上,大姐和枢盟主说的……”柳怀音抹了抹嘴,好似要把自己方才的话统统吞回去,“原来你不知道啊……”

即便刚才不知,现在该说的都说了,宝金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听得宝金喃喃:“所以我大哥也有龙阳之癖?这……”然后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可怖:“大哥他……唉,这回果真是五毒俱全,都是那曹却害的!此事切不可让族人知晓,尤其是我爹。否则大哥连祖坟都进不了!”

“啊!这么严重!”

此时,他们刚刚走出巷口,再往前转一条街左右,便是他龙家,而距离此地不远,就是那露天大戏台。只见宝金紧走几步阻拦住了沈兰霜的步伐:“沈姐姐!今晚便不急着回去了,我们在街上再多逛一会……”

“这是为什么?”沈兰霜不明所以,“你不是说你爹设宴,我们晚饭还去你家吃么?”

“我……”宝金一噎。

沈兰霜继续道:“正好,我就在席上提出解除婚约,反正你爹欺瞒在先,有所理亏。不过放心,我懂得礼数,待你大哥安葬后我才会离开贵州……”

“等等,此事……不急于一时……”宝金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借口,“有了,你昨晚错过顾大师登台,不如这样,你与柳弟在此坐着,我去与他讲,今晚就不回家吃晚饭了,还有你的事,我一并与他说!”

总之千方百计,他不愿她再见他父亲——难免会说漏嘴!

“你?”沈兰霜看了看那戏台,再回看了看他,“这不合礼数,还是我本人亲自前去更妥当……”

对她而言,戏是很想看的,但她头脑清醒,终究记得不可耽误正事。而无论苗汉,所有的正事都在酒桌上解决。她已经打定主意,今晚要不醉不归了!

他们两个各怀的心思,宝金无法解释,只能不断摆手:“不不不,我家毕竟是苗人血脉,虽学了汉人的礼数,但逢大事,还是遵从苗人传统……你们坐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将沈兰霜按到一张椅子里:“放心,包在我身上!”

接着便一溜烟地往他家的方向跑了。

“我不去能成吗?”沈兰霜狐疑道,“还有,他怎么这么紧张?”

倒是柳怀音从方才的对话中推测出了什么:“呃……你猜龙大公子除了龙阳之癖外,还有什么更不可告人的癖好?”

“……”

此时,临近傍晚。一轮昏黄的日头倚靠在山边,将落未落。

戏台边点起了灯笼,台下的人越聚越多,时不时能听几个梨友经过,嘴里哼个一两句唱段。当然,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混入其中。

“卖水了,卖水了,”有商贩穿梭人群间,叫卖着,“客官,极乐水,要尝尝吗?”

第六十一章、父子

“龙掌门,你的事,我恐怕很难答应。”

宋飞鹞搁下手中的酒杯,这句拒绝令龙启学有些难堪。

“宋姑娘……”

“龙掌门,你要的,不过是你儿子的平安,”她解释道,“即便带他离开贵州又如何,整片南祁都是乱象频生,哪里都不得太平。即便想要去别处退隐,他也不知该去往何处。难道说你想让他跟着我跟一辈子,或是去天下第一同盟会?我自己居无定所就不必谈了,那天下第一同盟会的存在本就根源复杂,他去了不就等于更搅进一滩浑水里……”

“不,宋姑娘!”龙掌门打断她,“我的意思是,你是北越人,请你带他去北越!”

“……”

此一言,令宋飞鹞止住了话头。

龙启学继续道:“我听说这些年,北越不断壮大,有人称只因北越皇帝是暴君,连在街上打个马吊都能被依法充军,只为军队壮大不顾民生……可这些都是别人的一面之词。我们寨子里有几个去北方经商的,前年回来时说,北越欣欣向荣,一个帮派都没有,跟我们这边大不一样。我想,这便够了,一个没有帮派斗殴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至少在那里,没人认得他,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宋飞鹞仍是拒绝:“龙掌门,我是从北越来,也是北越人,可是,我不会再回去了。”

她的目光坚定,龙启学一怔,他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当被告知这一步也没了着落,只得重重一叹:“唉……”

气氛压抑起来,她不得不又陷入回忆中,那个被下令放逐的夜晚……

……

“……皇上说,待今晚过了江,你就连大越的土地都不允许踏上了。他是在暗中保你的命。你现在有什么话要我转告,赶紧说吧。”

“李阿叔,替我谢皇上,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对我的选择,从不后悔。”

……

她长舒一口气:“龙掌门应知,其实南方北方都是一家,当年祁国南迁时,不少北人一同跟了来,后来数十年间,又有不少从北往南跑来避祸的。北方其实多灾荒,所以常有北人舍命渡江来南方讨生活。算算这南祁,其实北人多不胜数。可是这些人包括他们的后代,都再也没有回去的念头了,他们恨着自己的故土,这是为什么?因为路是自己选的,所以哪怕选错了,活得再苦再难,恨极了,骂一声故国,就好像把一辈子的憋屈都推卸了个干净。你家三公子知书达理温和谦恭,日后必成大器。难道你愿意放任他去到他乡,最后,令他也变成那样的人吗?”

“世道如此,人性使然,”龙启学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各自沉默,便又对饮一杯。

龙启学不禁问道:“宋姑娘,你恨北越吗?”

“我没有恨,”宋飞鹞坦然道,“能不能回去与恨不恨,是两码事。我分得很清楚。”

“……”

“就当我是个叛国之人,不愿眼前他人也跟我一样。家乡有乱象,理当面对克服,而非一味逃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否则国何以为国;国之不存,又何以为家呢。”

“唉……”

“况且,即便我愿意,令郎也不见得愿意,不信,你可以等他回来问一问。他就在外面。”

她一言,令龙启学一惊。

她便指向砖墙上的那个镂花窗外:“在大门外,不知为何来回转了七八圈就是不进来,我已看到他数回了。”

龙启学忙起身出院门,遥遥见一少年背着手,果然不知在想什么似的,兀自盯着地面在原地转圈。

“宝金!”他唤他一声。

宝金被这一唤吓了一跳,肚中才拟好的词全跑了。

“阿爹……那个……”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话。

“你……”龙启学也满腹心事,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回来了。”

“呃是……”

父子俩有点尴尬,明明每日都相见,怎么今日就隔了一下午,要说什么就都说不出口了呢?

“那个……”他们同时出声。还是龙启学先退步:“你先说吧!”

宝金闻言,赶紧重新组织了一番言辞:“阿爹,沈姐姐今晚说要去看戏,不来家里了。”

“哦……就是这吗?”龙启学悻悻道。

“还有,她与大哥婚约之事……一直吞吞吐吐难以开口,”他鼓起勇气向他爹拱手,“所以我自作主张,替她来问了!”

“哦,这事,倒是忘了……”龙启学随口道,“解就解了,是该解……”

万万没想到,他爹对解婚约一事如此坦然,宝金心底里的一口气彻底松下了,欢呼道:“那太好了!我去陪他们听戏去!今晚我也不回家吃!”

“等等!”龙启学叫住他。

“阿爹?”

宝金驻足,又忐忑起来:他爹不会临时又改主意了吧?

他岂知龙启学心中一番辗转反复,最后,该问的还是没有问出口。唯有指向房内:“难得,城里有这样的盛况。你带宋姑娘一同前去吧。”

宋飞鹞走出院门,向他点头示意。

“咦,真的吗?!”宝金喜道——他爹没有变卦!

龙启学背过身,不愿让儿子见到自己满脸的愁容:“去吧,还有,提醒他们,有些东西……不能碰。”

“是!”

……

夜幕降临,宝金还没回来,戏也还未开唱。

毕竟是昆曲名师么,总会端些架子,晚一点上台也是能够理解的。

沈兰霜倒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好似不知疲惫。柳怀音打了个哈欠,他本来就不喜欢听戏。在他看来,所谓唱戏的就是咿咿呀呀咿咿,一句都听不懂,也不知有啥好看的。他还是更喜欢写故事,便掏出自己的小本本就着隔壁一盏灯笼仔细阅读,思考自己的这个故事该怎么添砖加瓦。

这时有人凑上前——那个吆喝了好一阵的小贩神秘兮兮地向他们道:“二位客官,看你们坐了许久,要不要来点什么解解乏?”

柳怀音之前点过好几个“素春卷”了,此时肚子饱饱的。他看了眼沈兰霜:沈兰霜不需要吃东西,她只要看到顾大师便无所谓饥饱了。

“不用了,我们都吃过了。”他向那小贩推辞道。

小贩不依不饶:“客官不吃东西,喝些什么还是需要的吧?”

“喝?”柳怀音想,自己确实有些渴了,“你有白水,还是水果?”

“哎,岂会是那类没滋没味的呢,”小贩啧啧作声,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酒坛,“我这里只卖这个——极乐水。”

“极乐水?”沈兰霜的注意也被吸引了过来,她瞟了那坛子两眼,“酒我们可不喝。”

“不是酒不是酒,”小贩否道,神色更神秘了,“这个,比白水有滋味,比酒要温和,味道嘛……有点甜,喝完了,看戏都更精神!”

“是吗?”沈兰霜被勾起了好奇心,“那来一坛?”

“好嘞,客官,一坛二十文……哎哎哎,疼……”

突然间,这小贩的肩膀被人拿住,一张熟悉的老面孔出现在他的身后!

“这个水,可碰不得!”

第六十二章、极乐

平越闹市,旖旎夜色,乍见熟悉的面目,惊得沈兰霜弹起身。

“林长风!”她怒不可遏,随身佩剑几近出鞘,“你怎么又…………跟来……”

话到半途,她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剑只出鞘三分,便又缩了回去。

“人家跟了你们许久,现在现身,还不是因为关心你们,”林长风对沈兰霜的反应仿若未觉,仍旧继续规劝,“这极乐水,你们不能喝!”

——“人家”?!

柳怀音斜了林长风一眼,只觉背上冒出了一排鸡皮疙瘩。

沈兰霜平静下来,不过仍保持着警惕,没好气道:“这水,为什么不能喝?”

“那就要问这个人了,”林长风的五指从方才便始终紧紧扣住那小贩,“你说,这是什么?”

“极……极乐水……”小贩疼得呲牙咧嘴,可见这一爪的狠戾。

“那,怎么个极乐法?”他语气陡变,“说清楚!”

“喝了之后就会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小贩只得大声交代。

沈兰霜一把揪住了小贩的脖领子:“什么?!你大庭广众卖x药?!”

“不不不……这不算……”

“是不算,”林长风一挑眉,“因为这其实是一种毒。”

“毒?”

“自己看。”

他指向不远处一桌,几名男子人手一坛极乐水,每一个都瘫在椅子里,两眼迷离,面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不一会,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这样的笑容抽搐了起来。

“他们怎么了?”她问。

林长风闻言不禁笑道:“哈哈哈哈……不就正是在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咯?”

环顾全场,好多人都是这个样子,而且看周围,还有许多小贩正在兜售类似的东西,或是粉末,或是饮品,虽然形态不同,但名字都是差不多。

柳怀音咽了口唾沫:“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人变成这样……”

“是毒,”林长风拖着长调解释道,“而且这种毒,吃了会上瘾的。”

“什么毒?!”

“这嘛……”林长风捋其耳边一绺头发,“你可知魏晋时有一种名药,名唤‘五石散’?”

“五石散……”

沈兰霜无法坐视不理,看邻近另一桌人也买了那水正要喝,忙上前提醒:“别喝!这里面有毒!”

柳怀音也要跟着,被林长风一把拽住:“哎,多管什么闲事,在平越城,这是合理的。我提醒了你们,是要你们顾着自己就好,其他人嘛,就当他们自己找的……”

果然,那被沈兰霜所劝的男子不以为然:“有毒?小妹妹,这个我们经常喝,无碍的,你要尝尝吗?”

他们那一桌人有男有女,个个眼神轻浮。他们见沈兰霜长得漂亮,一女子甚至动手拉她:“小妹妹也想玩一玩,来来来……”

“放肆!”

她好不容易挣脱那群人的纠缠,这些人喝了那什么水,脑筋都变得不清不楚了。他们没有一个听她讲话,只顾沉浸在由毒药织就的梦幻里。

最终,她一脸无奈,眼睁睁看着周围许多人,变成如一滩滩烂泥般。

林长风这时才靠近,拍拍她的肩:“我说了,你阻止他们,他们还嫌你罗嗦。反正一时半会毒不死,不如就放任他们去吧,否则你阻碍别人生意,还要被怨恨。当心得罪地头蛇。”

蓦然提醒,她不由想起宝金白天说的话——

“整个平越,到处都是曹却的眼线……”

——是曹却!

“曹却在平越,就是土皇帝,反正南祁无官府主持大局,所以这一方秩序都是他定的。你当这种事他会全然不知么?呵呵呵呵……”

“他……”

“对他而言,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多人吃越好。商人嘛,自然是逐利呀!”他说着欲将她按回椅子里,“妹妹,坐下看戏吧,快开场了……”

一手按去,却按不下,沈兰霜不动,运劲僵持。

一旁,那卖药的又在给别人兜售极乐水。她的目光随着他动作,一个人,又一个人……

五石散,又名金石药,魏晋时为名士所喜,一时引为风雅。然而所谓的风雅,最终却毒杀了不知多少人。有人说那是药,不是毒,只因服食其只为求生的快活,而非求死——如此一言,便好似将这类事物的害处撇得一干二净,然而所谓“毒药”,毒与药,两者从来是分不开的。

是药三分毒。

她的伯父,就是误信他人,服下了谳教所称可以增强功体的药丹,最后变作了怪物!

她甩开林长风,冲向那卖药的,死死攥住:“说,这些药是谁给你的!”

“你做什么?”林长风追来。

“阻拦他们!”她厉声喝道,“吃药的人我拦不住,我拦那些卖药的!”

“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话吗?心怀正义固然好,可也要看场合!”

“那就让曹却亲自来见我,跟我对质,否则此事我定上报盐帮总舵,让开!”

林长风面色一凛,五指作爪扣住她的肩膀:“今日我就不让了!”

“好,那就从你先开始,”她放开那小贩,冷冷回过头,“——你究竟是什么人,快从实招来!”

剑,终于出鞘,一道剑气随之划破长空,周遭之人免不了抱头鼠窜四散开逃。

“妹妹这么不客气,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林长风”不甘示弱,袖中亮出一对峨嵋刺,正面迎向剑锋,一时间,戏台下闹了个天翻地覆,只闻“叮叮当当”兵器碰撞响成一片,许是因此处人多施展不开手脚,他们打斗中施展轻功,渐行渐远。

柳怀音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他们在天上打着,他在地下追着,边追边喊:“别打了别打了!”

然而耳边确实一片“打的好”,围观的男男女女虽退得远远的,但纷纷伸长了脖子嬉笑观热闹:“看呀看呀!女人打男人,真是有趣!”

然而沈兰霜,确实头一次面对这般灵活的兵器。比起剑,峨嵋刺攻守兼备,一者刺,一者挡,对方招式更是随心所欲,有如身前织就一层银光铁网,招招无懈可击!

“上回我没带兵器,这回,可不会让你了!”

甫一言,沈兰霜一愣:“你是……”

却不料,这一分心,未察觉对方袖中甩出一镖,正中自己左肩,沈兰霜惊呼一声从屋顶摔了下去。

围观众人哄笑,齐齐道一声:“好!”

柳怀音被他们夹在其间不满道:“好什么呀!你们怎么回事!”

这时,那“林长风”也从屋顶落下地面:“放心,那镖没毒。宋飞鹞教你武功的时候,没说过打架时要专心么!”

“使用暗器!卑鄙!”沈兰霜从肩上拔下铁镖,伤口立刻血流如注,“林长风从不用暗器,你到底是谁!”

那人用袖子掩住口:“哦?林长风不会变的么?他就变得卑鄙了,如何?”

她瞪着他:“可惜你比林长风矮一个头,即便这脸皮和声音装得像了,个子是骗不过别人的。”

“啧,看来个子是硬伤……”

柳怀音也从人群中挤出,向他指认:“不止,你举止扭捏,还自称‘人家’,林长风动不动‘男子汉大丈夫’云云……怎么会自称‘人家’?”

沈兰霜站定,剑再指向她:“说,你到底是谁!”

“你猜。”

话音刚落,对方又挥袖,群镖再出,这回直扑沈兰霜的双眼,直待沈兰霜本能去挡,那人几个箭步冲来,掠起柳怀音便飞身而起——

“救命……”

众目睽睽之下,只来得及听得柳怀音的一声尖叫。

“小柳子!”沈兰霜挡下一地铁镖,急忙冲那方向追去,“别跑!”

……

宝金引着宋飞鹞,来到方才与那二人分开的所在,惊见一地狼藉,桌子椅子翻了一大片,几个戏楼的小厮正在将桌椅扶好,方便客人就坐。

“嗯?这里发生什么事?”

“我刚才叫他们坐在这里的……”宝金急了,随手拦住一个小贩,“大叔,你刚才有看到两人……都是如我一般大的,一男一女,曾坐在的,后来去哪里了吗?”

“看到啊看到啊,那女的好凶,追着一个男的跑了……”那小贩语气不善,似有不满。

“男的?什么男的?”

“我听她喊他叫林长风……”小贩便绕过他们,一边小声嘀咕,“两个人都碍我生意,消失了才好。”

“林长风?”

两人正自不解,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宋姐姐……宋姐姐不好了!小柳被……被一个冒充林长风的人抓走了!”沈兰霜的左肩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她边捂伤口边向他们跑来。

就在此时,戏台上灯光大作,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不巧的很,开唱了。

……

他被人挟着,不知转了几个弯,越过了几座屋顶,颠得快吐了,最后好似钻进了一扇窗户,对方很不温柔,“扑通”一声便将他放倒在地。

“你……你到底要怎样!”他肠胃里犹如一个孙猴子正在翻江倒海,好半天才爬起身,“这里是什么地方?!”

“弟弟,听说过没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声音改换,这不是林长风的声音,而是个听起来媚色十足女人。

“啊,你是女的?!”

“是呀,少年郎,久见了……”她一把扯下面上的人皮面具,“今日,看你还能逃出奴家的手心么?”

面具下,显露出又一张熟识的脸,那张真面目,正是美艳绝伦!

“你是……”

酉常情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认出我了么,小、弟、弟!”

柳怀音一愣,终于认出她,随即脱口而出:“阿姨好……”

接着再也抑制不住,“哇”一声吐了一地,也吐了她一手。

“……”

第六十三章、戏文

沈兰霜焦急非常,说话都磕磕绊绊,宋飞鹞维持着淡定,即便听闻柳怀音丢了,也依旧不慌不忙。

“嗯……一个冒充林长风的人……恩?”她望了眼戏台的方向。心中好似有数了。

“宋姐姐,可怎么办呀!我循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追去,半个人影都看不见,这可怎么办……”

此时台上敲锣打鼓,开场的势头逐渐盖过了台下的响动。旁边有人为今晚的戏议论纷纷。

“今晚的戏是叶霖将军镇守北关抵挡居罗人的故事。”

“是叶霖叶将军?那顾大师演谁啊?”

“说是叶将军的女儿,叶清清……”

——叶清清?

宋飞鹞道:“宝金,烦请带沈姑娘先回去治伤,我在此继续找人。”

沈兰霜仍放心不下。

“宋姐姐……”

“放心,我一定找到人。”

安慰过后,宝金领着沈兰霜先回龙家治伤,一边还听他感叹:“天呢,流了那么多血……”

宋飞鹞看他们走远了,盯着戏台,一屁股坐下。

台上,那叶清清亮相,正唱道:“一颗丹心为谁表,何时觅良人……”

……

“臭小子!真邋遢!随便吐别人手上!”

此地应是一处阁楼,唯开了两扇窗户,以驱散满屋的酸臭味。屋中放了几口大木箱,应是被当作用来放置旧物用的仓库。

酉常情一边抱怨,一边用脱下的衣服把手和地板擦干净,擦完后还翻窗出去好几趟,擦了香粉换了一身衣服再回来。她料定柳怀音跑不了,他才刚吐了一阵,现在虚得站都站不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他气息奄奄地解释,“一定是早上吃的牛撒撇不干净,今天一整天肚子都不怎么舒服……”

“没事吃什么牛撒撇,不知道的东西你也敢吃!”

“我以后不敢了……哎哟……”他捂着肚子,不仅想吐还想拉。

“唉……这下今晚没趣了,”酉常情将一个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痰盂塞给他,“老娘乐子没找着,还得伺候个小祖宗!”

突然,窗外乐声起,一女声亮出嗓子:“一颗丹心为谁表,何时觅良人……”

柳怀音好奇道:“咦,外面是什么声音?好吵……”

酉常情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唱戏啊!这里是戏楼!”

“戏楼?”

“顾大师头顶,戏楼上房连着的小阁楼啊,最近的距离,听得最清楚,”酉常情自顾自倚到那临近戏台的一扇窗边,欣赏道,“你看姐姐我可是给你找了个最好的雅座呢!”

——“大师”?

他听明白了:“哦,你也爱听戏!也是个梨友!”

“那是,我自小爱戏,仰慕顾大师已久,他每场戏,我都是不落空的……”

但这话落到柳怀音的耳朵里就变了味道。

“噫……难道你要对顾大师……”

“啧,怎会呢,”酉常情回过头来又白他一眼,“顾大师可是天上来的人,高洁不入俗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呃……”

“可不巧,遇上你们,”她不乐意道,“啧,碰上你们尽倒霉。”

柳怀音狐疑道:“可是你来听戏也便罢了,为何要易容成林长风呢?他在江湖上名声不好,人人喊打,就不怕碰上他仇家么?”

“寻个刺激啊,你懂什么,”酉常情的笑声猥琐了起来,“正要他仇家寻上来呢,若对方长得丑,就弄死他;若对方长得俊,就当即表明我是女人,接着就拉到野地里[哔——]”

“阿姨,你真的好风流!”他不禁感慨。

她头也不回:“小子,再喊我一声阿姨,我就戳烂你的小肚子!”

“……”

“好好听戏,错过今晚,就还剩明晚一场了……”

……

宋飞鹞耐着性子,在戏台前听了半个时辰。这个故事似乎在讲叶霖将军誓死守住西北,但重点全落在了叶清清与一名异族男子的爱情故事上。

当然,汉夷间的爱情没有好下场,他们受到阻挠,叶霖将军倒成了横亘在那对苦命鸳鸯之中的恶老父。

宋飞鹞终于听不下去了:“这折戏谁写的?跟北越演的不太一样……”

她身旁一梨友转头来看她:“北方人?”

“是。”

那人低声与她解释:“哈……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你说的是北越的《守城关》,这一出则是我们南祁的名师阅森罗写的,在原作的基础上当然略有修改。”

“这改得不止一点半点啊,”宋飞鹞摇摇头,“原本讲的是叶霖将军为国捐躯,怎的这场净是儿女私情呢。”

“儿女私情才好看啊!世间唯有爱情无价,才能传诵千古嘛……”

“呵,男欢女爱的故事是无妨,可这一个不同,”她无奈道,“当年叶霖将军为护前祁关内百姓而死,却不知一百多年后,百姓只对他的家长里短感兴趣……”

那梨友便不高兴了:“唉,你这个人,不乐意看就走吧,话这么多!”

于是周遭一小片人连声附和:“就是,不爱看别看,我们爱看就行!”

是啊,慕名前来的人只为看个顾大师,图个几晚的乐子。确实,也不会理戏文的内容真实与否。

生前英雄狗熊又如何,死后的声名,谁也顾不了。

宋飞鹞应了那些人的驱赶,起身离席。

……

酉常情盯着戏台,此时乐了:“这戏,她一定不爱听。”

柳怀音不解:“她?谁啊?”

“你那宋大姐啊,”她道,“怎么,她没与你说过么?”

“说什么?”

“她的过去。”

“她是说了些……不过这跟她不爱听这戏有什么关系呢?”

“那她有跟你说过,她原来的名字吗?”

“没。我只知道她以前有很多个名字……”

“那么,那些假的名字就罢了,”酉常情毫不犹疑地透了宋飞鹞的老底,“她原姓叶的。”

“叶?”

“就是叶霖将军的叶啊!”酉常情道,“叶霖,是北越叶家先祖。她的爷爷,就是曾经守了江北四十多年的北越大将叶群山!”

“啊!”柳怀音大惊,“大姐她……是北越叶家后人?!”

“是啊,所以她一定不爱看自家先祖被编排……呀!”

“你倒了解我。”

窗口忽然冒出一个人,吓得酉常情倒回屋内连退三步,定睛看时才捂住胸口:“真是吓死我了!你怎会找到这里?!”

宋飞鹞慢悠悠地爬进窗户:“沈姑娘说有个扭捏的人冒充林长风,我猜就是你……你以前就说你爱听戏,这里有个名师顾筱菊,你岂会不来听呢。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你藏在哪里。”

“大姐……”柳怀音勉力抬头唤她一声。

她点点头:“你躺着吧。以后路边摊的东西不要乱吃。”

“哦……”

酉常情退得远远的,干巴巴地揶揄她:“哟,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还以为你会读心……”

“我要是会读心,还犯得着坐在那边听那么长时间,”她愠怒起了,斥道,“这戏何止是瞎编排,简直是抹黑!叶霖的女儿也不叫什么叶清清……而叫叶飞鹞。”

“叶飞鹞?那不是……”柳怀音好像明白了什么。

“没错,我这个名,是依照她而起的,”宋飞鹞道,“她早就死了,叶霖除了一个被过继出去的儿子,全家为守盘龙城殉国而死!这种故事西北人口传诵,更何况她从未与异族相恋过,怎的一名巾帼英雄到了南方,就成了只顾私情的蠢女儿了呢?!”

第六十四章、歪曲

楼下乐音袅袅,楼上,宋飞鹞怒不可遏。

好似应和她的怒气,空中响起轰然雷鸣,轰隆隆地,由远及近……

楼下有一阵子的骚动,但那雷声只响了一会便消失了。于是人们原样就坐,继续听戏。

酉常情在旁调侃:“你这么生气,不如冲下去,把人都赶跑,在这里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意思。”

“我没在生气,”宋飞鹞平复下心绪,“只是觉得可笑。”

酉常情笑嘻嘻地上前搭过她的肩:“对呀,既然不过是可笑之事,那就更不值得生气了。看戏嘛,不过就图个乐子。”

她踱步避过她:“然后这些所谓的乐子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口中唯有那乐子,事实被罔顾,只把乐子当真相。以后说到叶霖,还有几个人记得他是如何死的!”

百多年前,前祁京城犹在北方。那时居罗未灭,西北战事时常告急,因居罗人勇猛,汉人连吃败仗,最后朝廷无奈,让出北方六城,直至祁军退守踞龙关。

踞龙关下有座盘龙城,叶霖,原本只是盘龙城的知县。

如今史料有缺,所以后来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将那些残兵败将组建起新的军队,倚靠踞龙关天然的山势作为防线,一挡敌兵就是二十年。谁知二十年后,终究是败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朝中有人通番卖国,称其区区一个县令拥兵自重,有谋反之意。叶霖功高盖主,那皇帝本就有不满,加之小人煽风点火搬弄是非,朝廷对叶霖有了顾忌,就断了盘龙城的供给,并强令大军后退至宁武关,有意割让盘龙城。是叶霖不肯,带领全城百姓,将这片江山保下了……”

一夜间,盘龙城内数千百姓,与两万敌兵同归于尽。后来后方有人前来收尸,满城惨烈,大多数人连个全尸都未留,叶霖一家的尸体甚至都没有找到。

楼下的戏未完,咿咿呀呀地还要再唱半个时辰。这戏声,越发刺耳了。

“可惜啊,”酉常情连声啧啧,“世人爱的从来不是真相。你说那所谓的边疆、英雄和历史,都离得太远,哪里及得上谈情说爱有趣。你要怪,就该怪世人肤浅,可是人那么多,你哪里能一一怪过来呢?”

“你错了,我不怪世人,”宋飞鹞盯着窗外,“世人本无知,错的是刻意迎合肤浅的商人。”

戏台下,多少小贩仍旧穿行人群间,贩卖药物。因为价格便宜,大多数的人买了,或是因好奇,或是早有尝试,纷纷服入口中,不一会,台下听戏的人中,就有好些人仰马翻。

“哦,那个,”酉常情也随之来窗边一看,心中便了然了,“你说的究竟是戏,还是那毒?”

宋飞鹞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哈……你看不过去了,可是,这就是南祁呀!南祁皇权势微,民间就是这般自由堕落。你若不愿见,要么,回你的北越去,要么,就把如曹却之流统统杀了。可是天下如他一般的人那么多,你杀得过来么?”酉常情勾起唇角,对她的反应十分不屑,“造这戏台,请来名师,借故引来各地年轻男女齐聚一堂,再以低廉的价格贩卖毒药,令他们中毒。这种事不仅在平越,其他地方也有。你的女徒弟还说要上报盐帮……呵呵呵,看盐帮谁来理她。”

柳怀音不明白:“盐帮……所以这是盐帮本就有的主意?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我不是说了,商人逐利啊!只求这些上瘾的人迷恋上这城中的毒药,以后离不开了,还怕他们不回来继续再买么?现在这毒药的价格不过一时低廉,再往后可就不止啦!这些上瘾的人回去之后,将这样的毒传给家乡的亲朋好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毒瘾深种,那幕后的卖毒之人,可不得大赚一笔么?”

“可恶!”柳怀音道。

酉常情笑道:“小弟弟,先别忙着骂,你当曹却是王八蛋,可若没有他,整个贵州还不知会怎么好呢。为什么一方要有地头蛇?因为唯有恶人镇得住恶人。若他死了,还不知得涌现出多少人物,闹出多少天翻地覆来……”

话音刚落,正楼下传来人的动静。三人立刻噤声。他们可没忘记,这座阁楼连着戏楼,而窗外的戏声落幕,顾筱菊该回台后了。

三人相视一眼,齐齐趴向地板偷听。

“哈哈哈,秦老板对方才的戏感觉如何呀?”

柳怀音想起白天,曹却确有接待过这位秦老板,只是当时看不清是什么样……他从木制的地板缝隙间向下看去,只见得到两顶丝质的帽子。其中一顶动了动,发话道:“不错啊不错……顾大师的女装扮相可谓美妙绝伦呀!”

——声音好熟!

柳怀音一愣,越发觉得这声音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

底下,曹却道:“等会顾大师卸了妆,便与秦兄一见,到时……”

他们便耳语了几句,听不清讲些什么了。接着便择个靠椅坐下等待,话题又转到了生意上,倒与外面那些药无关,只是些正经的丝绸生意,一声一句皆是辛苦、如今生意不好做云云,说得柳怀音都开始怀疑曹却根本不是什么卖药的地头蛇,只是个本分老实的生意人了。

说着说着,秦老板担心了起来:“丝绸说好了是漕帮的生意,我与你来往,你却是盐帮的分舵主,此事还得小心,莫走漏风声令有心人抓到把柄。”

“无妨,秦兄不用担心,”曹却安慰他道,“漕帮盐帮本就无仇无怨,大家打开门各凭本事做生意,谁管得着哪行买卖非得归谁管呢?之前不过是罗崇瑞那废物眼红绸庄的利润,游说漕帮总舵硬抢去罢了。他一死,整个南方的绸缎生意失了主,此时不抢更待何时?我母亲的娘家在温州有点势力,到时秦兄要做生意,自管做着便是,有问题,找我大舅卢阿九,他会摆平。”

说话间,楼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哎呀,贵人到了,”曹却换了张笑脸,起身相迎,“顾大师,来来来,这位秦老板你见过的。”

“秦……老板……”

顾筱菊换了身装束,一身白衣的翩翩公子,然而举止局促。

他往前走了两步,柳怀音瞪大眼睛,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一条同样白色的身影。

“何必客气呢,顾大师,我们也见过多次,就不必客套了,坐坐坐……”

顾筱菊在姓秦的身旁坐下。然而那白影只在角落站着不动,但看起来又不像是顾筱菊的侍婢。

——那是谁?

柳怀音好奇起来,不明白一个侍女站在那里是要作什么。然而就在他这样想时,她抬起了头——

那张苍白的面容,正是那日傍晚集市上所见的倩影。

第六十五章、戏子

柳怀音想起这张面目,刚到平越的那个傍晚,他在集市上因她错身而过时所唱的一句戏文而停步。那一照面,他便记住了这张面容。

正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清丽婉约,但眉宇间尽是哀愁。

那么,她是怎么会在这里的呢?又为什么会看向他……

——他们被发现了?

柳怀音一惊,先扭头向左看看宋飞鹞,再扭头向右看看酉常情,结果发现身边两个老江湖都无动于衷,仍偷窥得起劲。

——那么,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

他又透过缝隙去看,这回却奇怪,屋里就剩了那三个男人,没有多出的女子。就跟那日在集市一样,一恍神的功夫,她便消失了。

许是她不好打扰他们,自己出去了吧。他想。

楼下,秦老板把手搭在顾筱菊的手上。

“顾大师,八年前你来贵州时那惊鸿一瞥,在下就对你念念不忘,可惜生意在这里,山高水长,没得空去苏州看你,今日得见,你之模样依旧未变,风姿绰约啊!”

柳怀音皱起了脸:这是红果果的调戏,任何人都听得出来!顾大师扇他!

然而顾筱菊当然不会如他所想去扇自己的金主,只是礼貌客气地回话:“秦大掌柜的说笑了,阁下与八年前相比倒是变化颇大,体态丰满了不少。”

秦老板嘿嘿笑道:“发福发福,大富大贵!来,吃颗葡萄……”说着从果盘里捻下一颗,翘着个兰花指送到顾筱菊口边:“这葡萄与旁的不同,北越西北所产,滋味甜到心里。快尝尝!”

“嗯,甜。”顾筱菊僵硬地说。

那秦老板因此更加开怀:“哈哈……那是自然!要运过江再送到贵州来,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只为博佳人一笑啊!”

他说着,拉过顾筱菊的手,轻轻一拍。

——噫,真正的禽兽!

柳怀音觉得肠胃又不舒服了,只得捂着嘴,尽力憋下去。他以前不过是听别人说男男相爱,如此这般……但在想象中,多是两个英俊倜傥的青年两情相悦,谁知亲眼所见竟是楼下一名风华正茂的戏曲大师正被一个肥得流油的老头动手动脚,如此落差,实在无法接受!

思及此,他放了个屁。

“噗”一声,有点嘹亮,还拖着长调转了几个弯——这声不是从嘴出来的,所以捂着嘴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他放下手,向左右二位大姐龇牙,尴尬地一笑。

“嗯?什么声音?”楼下被屁声惊动,曹却警觉,向上张望,顾筱菊淡淡道:“楼上有人。”

吓得曹老板弹起:“啊?!楼上有人在看……这……”

“莫慌,这戏楼是我的,阁楼从来只作贮存道具之用,恐怕是有老鼠溜进来。小弟这边上去看一看,请……”

他说罢唤人取来梯子,打开楼板刹那,一道凉风扑面而来——两扇窗户大开,窄小的阁楼一览无余,藏不了人。曹却命人打开几个箱子后一无所获,最后,也只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未被使用过的痰盂。

……

“小子真没用!差点因你被发现了!”

“这人有三急,打嗝放屁最憋不住!更何况我拉肚子!这怎么好强求的……”柳怀音忽地声音一虚,“呃……唉……我虚弱了。”

他现在蹲在一个茅坑里,宋飞鹞守在门外。这是距离戏楼最近的一个茅坑,他们与酉常情分头逃窜,宋飞鹞提着他直奔此地,幸好没有拉在裤子上。

“差不多就可以出来了,”宋飞鹞在外提醒道,“你这病症,恐怕还不止上吐下泻,最好赶紧服些药。”

“不……不至于吧……”柳怀音不喜欢吃药,委婉地拒绝。

“这不是普通的吃坏肚子,当心接下来发寒发热……”

他听她说着,抹了把额头:感觉是有点烫。

“……浑身无力……”

——他确实正无力着呢!

“……还有失水……”

他咽了口唾沫——哦,对了,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口干。

“失水会令人眩晕,你眼前有冒金花吗?”

柳怀音哆嗦着收拾好自己,打开了茅厕的门。

“有。”他说,便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头栽倒。

……

“公子……公子……”

有人呼唤,他睁开眼,周遭还是那条熙熙攘攘的街。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

他循声回过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是那名在集市上见过的女子。

他浑浑噩噩的,搞不清现在是梦是醒了。

“姐姐,你是……”

“小女子语梅,有话……”

她张着口,嘴唇翕动,但汹涌的人声刹那间淹没了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柳怀音往前跑去,却扑了个空。突然间光景变幻,眼前哪里还有街道与女子。

这是在戏楼。

柳怀音惊慌地发现自己又回去了,这一回,他身旁没有宋飞鹞也没有酉常情,更身不在阁楼,而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直直面对曹却与顾筱菊!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无法动弹,被钉在原地,只得着急地试图解释,但随即发现那两人对自己视若罔闻,只顾交谈。

案几上搁了两小坛不似酒的玩意。顾筱菊提起坛子饮了一口,便闭眼笑道:“我方才的表现,如何?”

“……”

曹却不语,只在屋中踱方步。

“秦老板满意了,漕帮内一条关系打通。我遂了你的心意,你就要把她的下落告诉我!”顾筱菊道。

“这不急。”

“不急……呵呵呵呵……”顾筱菊低笑道,“曹大官人这三个字我听腻了,怎么,亲口答应的话,是想翻脸不认账么?”

“你……”曹却一噎,话音里尽是不满,“没错,我答应过你。也派人去找了,不过你也知她是做什么的。被卖来卖去,最后都不知被卖到何处,要找起来很难……”

顾筱菊摇摇头:“你曹却在贵州那么大的势力,我不信你连个青楼女子都找不到!”

他现下姿态与台上跟方才判若两人——不再是温顺到任人摆弄的青衣,他现在是个男人,还是个语气强硬的男人。

曹却越发不满:“你宁愿在别人身下承欢,也不肯给我一个好脸色!”

顾筱菊并不退让:“因为我清楚你是什么人。别人来找我顶多只为快活,你曹大官人,是奔着要命的来啊!”

“我要你命了吗?我让你死了吗!”曹却气急败坏,回身揪住顾筱菊,“顾长生,莫忘了你是我一手捧出来的角,如今再怎么风光无限,到头来还是我养的一条狗!”

屋内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

“语梅在哪里。说老实话。”

还是那干巴巴,毫无妥协余的口气。

第六十六章、苗婆

毒与医,本就一家。

龙家今晚有些热闹,先是医治了沈兰霜的外伤,过了许久,门又被叩响。好在人都在。

宝金前去开门,惊见宋飞鹞背着柳怀音来求医。

“找到他了,吃坏肚子,病得不轻。”

她语气凝重,龙家的人赶紧将他们请到屋内,清出一张床来让柳怀音躺下。

此时此刻,他脸色煞白,气若游丝,但还哼哼个不停……

宝金道:“他在哼什么?好像在唱歌?”

“是游园惊梦!”沈兰霜听出来了,“可是……用的是女人的声音……”

几人静下,果然听得他哼哼唧唧,声音尖细锐利,音色高了八度,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唱起了一段戏……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

“啪!”宋飞鹞甩了他一记嘴巴子,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唱了一路了,”她道,“请给些治拉肚子的药便可,先治住他发热的病症要紧。”

还是马师傅见多识广,上前来给他翻开两片眼皮,忧心道:“宋姑娘,可照我的经验,这小子好像是中了邪啊!”

“中邪?”龙启学也上前来仔细查看,搭脉之后,他回身与宝金说:“估计还是得将二孃请出来,她应该已睡下了,你先去问一问,人命关天,快去……”

乘着宝金踢踢踏踏地奔向后屋,他向宋飞鹞解释:“论辈分是我姑,她是会看这个的,论医术也在我之上。”

沈兰霜也示意了下自己被包扎好的胳膊:“宋姐姐,阿婆很厉害,我的伤已经都不疼了呢!”

宋飞鹞在旁坐下:“似乎先前未见过你家有这样的一位长辈。”

“是入夜后才到的,刚来不久。这几日,因犬子之事……唉……”龙启学叹了声,“总之这几日老寨里的族人都会来。二孃是头一个到的,幸好她在……”

说着,宝金与另一名陌生的年轻人从门外扶着一名老太太进门来。

——一个面皮沟壑纵横的瞎眼老太太。

……

曹却与顾筱菊快要打起来了!

柳怀音在旁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可叹他动也动不了,眼看曹却的巴掌高高扬起……

再低低放下。

——咦?

“罢了,”曹却冷笑道,“明晚的这个时候,我会将你想要的答案告知,到时,你考虑考虑,该如何遵守你的诺言!”

他拂袖,开门跨出一步:“明晚就是最后一场戏,从此告别这个戏台,还请顾大师好好珍视!哈哈哈哈……”

随着这一句,光景天旋地转,那一句唱词飘飘忽忽,反反复复在周遭响起,同时还有只言片语交织于其间。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其实,语梅不是我的真正的名字……”

“如我们这样的人,谁不是身不由己的呢?”

……

“公子,你今日为我得罪秦老板,我怕……”

……

——秦老板……秦老板……秦老板!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逐渐扩大、深刻,与他数日前的梦境逐渐重叠。

“秦良俊!”

一道高喝炸开天关,柳怀音一个激灵,发觉自己正走在一条幽深的长道里。道旁左侧是黑漆漆的一条河,右侧是遮天蔽日的高木,将这一整条路都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而那“秦良俊”三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身后,愈行愈近。

“秦良俊!”那个人又喊了。

水声连绵,河道中,有人坐船行过,就在柳怀音身侧,近在咫尺之遥————一张肥丑的面孔与他四目相对,这张面孔冰冷苍白,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腾地窜出亮点幽光。

他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柳怀音……”他这回道。

“啊——!”

柳怀音吓得大喊一声,身子一沉。

……

“他醒了。”宝金喜道。

柳怀音刚从一个噩梦脱出,惺忪转醒,朦胧间,却见迎面凑来一个黑脸老太!

“啊——!”他眼一翻。

“他又厥过去了。”宝金遗憾地宣布。

龙启学的二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药瓶,用苗族说了几句。

宝金用汉话解释道:“二婆婆说,柳弟体内的蛊毒大多已自行排出,所以不必过于担心。这药丹是用来固气养魂的,连服三日,一日三次,每次一粒,不可中断。三日后,柳弟的病情应就无大碍了。”

沈兰霜道:“这是什么蛊,怎的这么厉害?可是我们与那个小吃摊无冤无仇,他们要如此害人……”

老苗婆又说了几句。

宝金依照她的意思道:“与小吃摊无关。这蛊毒也并非人为,而是天地孕育的蛊。”

“天地孕育的蛊?!那是什么……”

宝金说不清楚,龙启学替他说道:“我们这一支的祖先,相信天地就是个大蛊坛,坛中万物皆为蛊。所谓蛊,对汉人而言就是一种毒,所以这世间万物皆有毒,如蜈蚣蝎子之毒,那是小毒,所谓人性之毒,是大毒。万毒相生相克,大毒吞噬小毒,小毒也能克制大毒,如此这般才能维持世间的平衡。今日柳少侠所中的,就是一种小毒……准确来说,是一种虫。”

“虫?”

“是,一种本来生在牛腹内,以牛血肉为食的虫。这种虫进入人身体后,便穿肠而过食起人的血肉,只是人不比牛,抵挡不了……说白了就是小贩没处理干净,唉,我们这边人是吃惯了,不怕这种虫,柳少侠是外地来的,没有尝过,无法抵挡……”

“呃……”沈兰霜心里为自己捏一把汗,“幸好我当时没吃……”

“不过,”老苗婆继续说话,宝金听完,神情严肃了起来,“二婆婆说,柳弟中邪,一方面是因当时身子虚,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别的原因,所以中元节前后,晚上尽量还是不要随便出门,包括沈姐姐你也是!”

“我?”沈兰霜不明所以,“我没吃坏,身体不虚,应没大碍吧!”

她昨晚错过一场戏,今晚闹腾了一番又没听成,现在就指望听明晚最后一场,怎愿意随便就放弃呢?

“二婆婆说,”宝金神色微变,话音中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了,“沈姐姐,因为你和柳弟一样,都是……早就应死之人?”

第六十七章、引魂

龙家的这位长辈,在苗寨中最为德高望重。龙启学对她敬重有加,她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

可是她的这句话却令他困惑了。

沈兰霜听他与那阿婆说了一串苗语,应是在仔细询问什么,但老苗婆的回答却令他更困惑了。

“二嬢说,早该死去还活着的人,是悖逆天命的存在,因为一只脚已跨到阴间,另一只脚却还在阳间,这样身处阴阳交接的人,最易被鬼纠缠。柳少侠一方面因为这,一方面是因他吃坏了肚子身体虚,所以才会中了邪。而沈姑娘你,虽然没有生病,但最近几日也不要出外走动为好……”

“我……是早该死去的人?”她因这些话而惊愕,但对这些话还并不完全相信。

“这个……”龙启学有点尴尬,他虽是苗人,骨子里还是遵循汉人的礼仪。而二嬢方才要他转述的这些话,对于汉人而言,是并不礼貌的。哪有人见客就断人生死呢?他也觉得长辈不妥,但长辈毕竟是长辈。所以他道:“二嬢是寨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苗医,她说的话或许对几位而言不怎么好听,但她的话从未有错过。所以,还是请几位尽量听从。”

沈兰霜心里有些怵了。其实她原本也是不怎么信什么鬼神的,哪怕家中曾发生过那样的事,又见识过罗崇瑞家的怪事——在她看来,那也是因歹人作祟。而今夜,从她听到柳怀音用女人的声音唱戏之后,背上就一阵寒过一阵,直到听龙启学这一言,现在心里打起了鼓。

瞎眼的苗婆站起身,宝金上前想要扶住她,被她推开。那对灰白色的眼仁左右转动,四下寻找着什么。

眼盲之人,心最不盲。

“你……”她的盲眼转动,人却径直站到了宋飞鹞的面前,“你是……”

她竟冒出了汉话。不过,她好像也就会这两个字。

“我?”宋飞鹞坐在桌边,恰好搁下她的酒葫芦。

苗婆的盲眼盯着她,神情忽而震惊,忽而凝重,忽而又温和了下去……只是不说话。

宋飞鹞好像并不对之感到有半分意外,只是低笑道:“老太太,我不怎么信天命。您看得出我是什么样的人么?”

老太太叹了口气,唤了一个名字,那最开始与宝金一起扶着她进门的年轻人便赶紧上前,将她扶出门去。就在这时,她开口了。

不过,她是在唱歌。歌声低沉而肃穆。

苗人爱唱歌,日常大小事都要用歌声来表达一番心情。但这一首不同。

龙启学不解:“这是……引魂的歌曲,二嬢怎么这时唱这首……”

宋飞鹞似乎来了兴致:“哦?大致是什么意思呢?”

“游魂荡,归故乡,群山遥,迎归客,山中路,水道长,没轻舟,别尘世,从此天地两茫茫……”龙启学用汉话缓缓念完那歌词,叹道,“我们苗人信奉祖灵,尤其是我们这一脉,一直认为我们是山孕育的孩子。所以如果死后,就算离得再远,也是要回归山林,与祖灵同在的。”

他情绪低落,应是想起他的儿子了。

宋飞鹞干咳一声,强行为龙启学转移了话题:“啊!我看夜这么深了,柳怀音由我看着,你们先回房休息……”

话音未落,外面敲锣打鼓,龙家的门又被擂响了。

“龙掌门!龙掌门在吗?!不好了,救命啊……”

今夜,注定多事。

……

柳怀音再次转醒,是被他肚子的咕噜声给唤醒的。

“哎哟……”他哼哼唧唧地醒来,开口第一句话,“我饿,我要吃红烧肉!”

“红烧肉没有,这里有白粥一碗,”一只手拖着一个白瓷碗在他枕头旁转了两圈,“病人就省省,顶多放两根榨菜,让你嘴里有点味道。”

然后他终于彻底清醒了:“哦!大姐!”他惊喜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接着他便哭了:“我还活着不?”

“废话!快喝粥!”她催促,对这碗粥执念颇深的样子。

“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

“快喝粥!”

“你除了叫我喝粥能不能说点别的?”

“粥,快喝。”

柳怀音翻了个白眼,只得先把粥喝了再与她讲话。

现在已是日上三竿了,他睡了很久,腹内空空,但大病初愈唯有喝点清汤寡水的以解腹中之愁。知觉逐渐恢复,鼻子、舌头、手指……每一处好不容易重新拾回了活力。

但他的心情始终低落着,回想梦中所见,他放下碗筷,认真道:“大姐,我见鬼了。”

宋飞鹞也认真道:“你是见鬼了,你还中邪了,所有人都听到你用女人的嗓音唱戏,你还记得你唱的哪一句么?”

柳怀音回想了下,摆出一个兰花指:“梦回莺啭,乱煞……”

“得,我去叫人来再给你驱驱邪。”宋飞鹞起身欲走,柳怀音忙拦住她。

“唉大姐,唉等等,”他无奈地解释,“那鬼,是好的。”

“哦,中了邪后就跟鬼惺惺相惜了?”她回过头来,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看来那鬼是个漂亮大姐姐。”

“你……怎么知道……”他心虚地道,“但这不是重点!昨晚,我又见到她了。”

“见到谁?”

“是……在集市见到的那个,前晚我与你说的那个做了妓女的梦,正是梦到我成了她……然后是昨夜,在戏楼的那个阁楼上。跟在顾大师的身后……”他的思绪恍惚了,“大姐,昨晚你看到了吗?就是顾大师一开始进门的时候,跟在他后面的姐姐……”

她冷着脸:“……我没注意。”

“是的……应就是她了,”他有点语无伦次,自顾自说道,“她正用这样的方法,让我看到了许多她生前与死后的记忆,她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我总是听不到,也始终不明白她的意图……”

宋飞鹞听完,沉吟片刻:“那是自然,因为是鬼啊。既已非人,又怎能沟通人心呢?”

柳怀音不能苟同:“但鬼生自人心,岂能随意将之与人彻底划分呢?大姐你见得到鬼神,可为什么对那些,却态度有所偏颇……”

“那是因为我所认为的鬼,与你所认为的不同,”宋飞鹞不耐烦道,“小子,但我早就跟你说过,那样的事物已非人,你不该再以人的善恶为之衡量。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她生前的一股气、死后的一缕念,两者纠结在一起,化作她如今的这一点魂灵。这魂灵属于她,但又不全是她,世人称其为鬼,但其实,不过是被天地间留存的一段记忆,过不了多久还是会化消的。”

话音到此,屋外有些吵,有人在院中哀嚎:“秦兄啊……”

“外面怎么了?”柳怀音注意到那动静。

宋飞鹞笑了笑,低声道:“在你昏迷的时候,曹却的好友——那位秦老板,死了。”

第六十八章、商道

秦老板死了。

柳怀音一愣:那张苍白恐怖的面目犹在眼前……

“秦良俊!”

那三个字,好像现在也仍在耳畔回荡着。柳怀音的额头淌下一滴冷汗。

“秦老板……他……是不是叫秦良俊?”

“那不知道,人送过来的时候,只知旁人喊他秦老板。”宋飞鹞回头看他,“怎么了……”

“那么……我……好像见过他了……”柳怀音低下头,一双手攥紧了被角,浑身都在发抖,“就在前往阴曹地府的时候……”

“阴曹地府……”

宋飞鹞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饮了一口:“昨晚之事,该忘的就忘掉!”

“凭什么……”

“你想帮鬼,可牵扯到阳间,你又能不能摆平得了恶人呢?!”

“我……”柳怀音丧气地低下头。当然,仍凭任何一人都摆平不了地头蛇,此时此刻,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凭空出现的大怪物,一口把恶人都吞了。

面对他的心思,她唯有叮嘱:“你再休息吧。勿再多想。”

……

秦老板走得不是很安详。

据他的随从称,他坐马车离开戏楼时人还是好好的,谁知将到客栈时,他突然“啊呀”一声,便从马车里滚了出去。马夫见势不妙,赶紧将人扶回马车,直送去了龙家。谁知,还是没能救他一命。

根据龙启学的判断,秦老板是死于心痹之症。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疾病,一般发作之前都不会有太大的预兆,而且发作起来极快,都是立时毙命的。这种病的成因也比较复杂,有时只流传于同族之内,有时是因中毒。而秦老板嘛……或许是因过于肥胖所致。

秦老板死了,但是他体态肥大,一口普通的棺材摆不下,现在只能搁在门板上,放在院落里。随随便便家中多了个死人,怎么说都是晦气。不过这死人是曹却的朋友,那便该怎么忍就只能怎么忍了。

曹却已到了,他正对着秦老板的尸体抹泪:“秦兄啊秦兄,你怎的这般便走了,可知下月就是你生辰,愚弟还未吃上你的寿面啊……”

他哀嚎三声,好似真的很伤心。当然这般伤心的真正原因在何处,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他哭得很难听,公鸭嗓子沙哑地嘶鸣。家宅无端端成了陌生人的灵堂,龙启学在旁不好多讲什么,只能连声叹气。

好在曹却还算有分寸,哭完便收了泪,令人将尸体抬去义庄,等秦老板的家人来领。面色变化之快,任凭谁都自愧不如。

“唉,”但他仍抑郁寡欢,“人是我请来的,不知怎么跟他家人交代……”

或许哭了那一大通,唯有这句才是真心话。

来也来了,龙家也有丧事,他不好不去表个态,于是礼节性地去看了眼龙大少爷的棺材,安慰两声龙启学,便退了出去。与方才面对曹老板时的样子相比,可见面对龙公子时并不怎么悲伤。

“曹舵主。请节哀。”

门口撞上宋飞鹞,她手中端着一空碗,这提醒了曹却。

他客套了一大通,最后走入正题:“宋姑娘,在下听说柳少侠昨晚也病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还在卧床休息,身子虚弱,不宜见人。”

“哦……”曹却拖着长调,眼珠子转了转,“可是因那天早上的小吃吃坏了肚子?”

“大概吧。”她不置可否。

“这样……”他沉思片刻,严肃道,“其实,最近在那摊子上吃坏肚子的人不止一个。在下一早已命人将小贩全家拿下,日落前必定给宋姑娘一个交代!”

他已完全将柳怀音当做了宋飞鹞的徒弟,给柳怀音面子,就是给宋飞鹞面子,更是给天下第一同盟会面子。天下第一同盟会是维持漕帮与盐帮关系的桥梁,更关联江湖上所有大派——作为一名生意人,曹却很清楚该拍谁的马屁。

但宋飞鹞并不受用这样的马屁。

她眯起左眼:“曹舵主,不必了吧,小柳只是吃坏肚子,犯不上株连那小贩全家。”

“犯得上!”然而曹却斩钉截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这贵州的规矩,就是商有商道!做生意诚信为本,卖药的就要药到病除,卖布的就得货真价实,卖菜的就不能缺斤少两!而那卖吃食的,就必须做到干净安全。民以食为天,一个做吃食买卖的却把吃食做成毒药,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嘛!”

如此义愤填膺,好一个正义之士啊!

“那么曹舵主打算将那小贩夫妇怎么办?”宋飞鹞问道。

他冷笑:“哼,依照规矩,违反商道者按其违反的程度来定罪。那夫妇俩已犯了多次,那就该就地处死,至于他们的孩子,或被卖身为奴。”

他并不知此话对宋飞鹞的意味是什么,她的话音转眼变了。

“罚得太重了。恕我不能苟同。”

他不依不饶:“乱世出重典,不然无以儆效尤!”

“你不怕百姓在背后说你残暴吗?”

“我堵不住别人的口,也知道宋姑娘定是对这样的规矩看不过眼,但规矩就是规矩,”曹却干咳两声,“你们北越的皇帝,自登位以来,不也用同样着手段么。我想问一声宋姑娘,北越是否禁赌?”

“没错。”她无法否认。

“是否曾因路人在街边打马吊,就将人抓起来发配边疆?”

“有这事。”她点点头。

他继续盘问:“北越还禁淫?”

“对。”

“不许写**,不许开妓院,妓女统统从良,老鸨子龟公被抓起来,或被砍头,或被囚禁终生?”

宋飞鹞长叹:“是啊,这些都是事实。”

“北越百姓活得如此不自由,又是否都在背后喊延康帝一声——‘暴君’呢?”

“是,”宋飞鹞承认,“所以你在学他吗?”

曹却踱了两步。他应是在思考。

他的随从还在门外等他,龙家的人在灵堂看守龙家老大的棺材,所以这门口,暂时只剩他们二人。

曹却想了想,最后道:“这里人多,不太方便详述。但不得不承认,在下确实很欣赏延康帝的手段。”

他的话,令宋飞鹞勾起了唇角:“那么,曹舵主,你对你生前死后的声名,是不是在乎呢?”

“这嘛……天下之人,岂有不在乎声名的。”

“这样啊……”她便断然道,“那你还是不要学他了。”

“嗯?”

“因为延康帝做到这个地步,显然已对他卫家的声名不屑一顾了,”她面向北方,半是感慨,“——而曹舵主,你真能做到如他一般不计后果吗?”

第六十九章、交谈

“宋姑娘此话何意。”

曹却听出针锋相对之意,却不明白宋飞鹞为何不悦。

“我的意思是,”宋飞鹞道,“曹舵主将整个贵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就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目的?”

“一个人,能管住一个地方的目的有许多种,不过大抵不怎么高尚,这是人之常情,”她诉说起一段往事,“你可知延康帝登基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身为皇子却在京城开南风馆,此事北越人人皆知,他在民间的口碑那么差,要不是先太子弘延常年卧病在床,另外两个兄弟又犯了圣讳被贬谪,卫家除了他就无人了——他根本当不上皇帝。”

“如此说来,他是侥幸。”

“他是侥幸,因为他在外荒淫,无视皇室声名,可见原本并不在意当这个皇帝;但他也有争夺,因为身在皇家,兄弟间不睦,不争夺就会死。所以说他仅仅是为自保也不过分。而这,就是他登上帝位的目的。”

“……”

曹却不语,她继续道:“这世上多少人,为争上游,原本目的多是如此单纯,但到最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她随即低声试探,“不知曹舵主的雄心,是止步于这方黔地,还是放眼整个南祁?”

曹却一愣,他没想到对方说话如此直白。其实对于宋飞鹞,江湖上不仅为她起个“天下第一丑女”的名号,还为她取了另一个:天下第一二百五。

有那数月前去过江山听雨楼的人回来说,武林大会上出现一名前言不搭后语的女子,连自己的名号都记不住。但因她武功高强,一巴掌就能扇飞一个大男人,现场之人唯有不与这个疯婆子多做计较。

曹却一开始以为然,但几次接触之后,他觉得并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女人或许有颠三倒四的一面,但面对他时,总是以冷静示人。可见江湖人士所见只是其的一面,而在她这一面之后的真面目,就无人可以揣测了。

现在,这个女子直白地揭穿了他的心思。

然而这心思,却不可为他人所道也。

盐帮的马车犹在门外等着,他觉得他不能再与她继续深谈下去了。

“我的雄心……呵呵,”曹却随口掩饰,“其实,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商人啊。”

“一个能立下一方规矩的商人,算普通吗。”这一回,换她不依不饶。

曹却正色道:“宋姑娘,贵州的规矩,也是盐帮的规矩。在下不过只管一方分舵,并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人物,也有许多无奈。”

“包括管不了平越城内贩du成风么?”

“这……”曹却一噎,终于明白她是在为何事不满,“宋姑娘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许多事,不是靠一人之力就可扭转的。”

但她转回正题:“曹舵主,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个顾及声名的人吗?”

“可惜,我是。”

一言出,既是实话,也是谎言。

“看来今日我俩话不投机。”得到了答案,她淡然收口。

“是啊……不过,宋姑娘果然非寻常女子。”他向她拱手,“曹某果然没有看走眼。”

话音意味深长,他出了龙家的大门:“若有机会,改日再聊,请。”

他前脚出门,后脚客堂里就跑出来一个小孩。他大概在墙后听了许久,不过那些话他应听不太懂,只顾自己气鼓鼓地跟宋飞鹞发脾气:“那种人,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嗯?”

“都怪他害死大哥!”他大声道,“他还来害阿爹!我讨厌他!”

“宝山!”宝金闻声赶来,向那孩子喝道,“回屋去。”

“哼!”

宝山便又气鼓鼓地跑远了。

宝金这才向宋飞鹞赔礼:“宋姐姐,抱歉,他是我五弟。”

“没事,反正他恨的人也不是我。”宋飞鹞转头问道,“我听小柳说,曹却原本与你大哥熟识是吗?”

“是……”他承认,紧锁眉头。

“可他方才在你大哥灵前,表现得很是平淡。”

她总是善于戳中人心。宝金咬了下唇,显然对这件事十分愤懑,但也唯有无奈。

“我阿爹说了,酒肉朋友,不过是人走茶凉。”

他才十七岁,却说出了五十岁的人才有的人生经验。宋飞鹞的手盖向他的肩,掌心下略微发颤的肩,传递出矛盾的情绪,情绪是可以由此传递的。

青天白日,一道幽绿的火光闪过她面具中右眼所在的孔洞。不过宝金没有注意到这个。

“你父亲背负了许多,”她道,“他对你寄望甚重……”

“宋姐姐?”宝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会说这个,困惑地抬起头。

“你该理解他的苦心,但……”她顿了顿,收回手,从他身边错身而过,“人生是属于你的,你有选择的权利。”

……

柳怀音坐在床上发呆。宋飞鹞说去洗碗了,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门口倒是另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沈兰霜磨蹭了半天,还是进来了。

“你……好点了吗?”她有点羞怯,过意不去的样子。

柳怀音道:“喝过粥,感觉好多了。”

“抱歉,昨晚失手没留神,让你被掳走了……”她绞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央。

柳怀音一听,知道她竟为这事烦恼,立刻安慰她道:“你不也受伤了,没事啦,而且对方也没对我怎么样……”

便见到对方闻言立刻松一口气,坐到他床边来打听:“不知那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宋姐姐也没说……你见着了吗?”

“她是……”柳怀音一想,还是别把酉长情的事说出来的好,别搪塞道,“其实她抓了我就丢在城里公用的茅厕附近,自己跑了。我也不知她是谁。”

“什么人呐,这么无聊,”沈兰霜为他抱不平,“我小时候听大伯讲故事,说那茅厕藏污纳垢,是最阴晦的所在,再加之马上就要中元节了,难怪你会被鬼上身。”

“唉……”

说到鬼,他又抑郁了。

沈兰霜不解:“怎么了?我刚才在屋外就听你唉声叹气的……”

“那鬼……”他欲言又止。

“鬼?”

他话头一转:“我今晚,想去听顾大师唱戏。”

“这……”沈兰霜有所犹豫,“我也想去,可是龙家来了位不得了的老婆婆,是她治好你的。她还说,我俩体质特殊,中元节前后,最好晚上不要出去。而且你大病初愈,宋姐姐也不会同意你出门的。”

柳怀音一愣:“啊?还有这事?出去会如何呢?”

“当然是像你昨晚那样鬼上身咯!你还记得你昨晚唱了什么吗?”

“记得。”他低下头。

“噫……”

“好,那我不出去了,”柳怀音不得不改了主意,“沈姐姐,你能帮我找一下宝金,让他打听本地的一个人吗?”

“你要打听什么人?”

“青楼女子,名叫语梅……”他道,“不过,她或许已经过世很久了。”

第七十章、寻踪

平越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找个可能早就死去的人却如海底捞针。

女子说自己名为语梅,但也有可能是玉梅或者雨梅,唯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她曾在青楼见过秦老板。不过秦老板已经死了,而且莫说他死了,就算他还活着,也探听不出个一二三。

宝金说,因为秦老板其实是个妻管严。

秦良俊,字善美,黔西人士。别看他如今是个肥头大耳的模样,但十数年前,他尚在韶华时,也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这位美男子依靠样貌入赘了他家所在县城的一位富商,而他本人也确实能力卓越,一两年后就完全接管了妻家的生意。许是相随心转,他如今已经变丑了,但他的妻子仍将他看得很严。秦老板的岳丈曾是黔西有名的土匪头子,他是一定不敢得罪老丈人的,为此他要偷腥就得去外地。平越就是个他经常来访的地方,这城里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有很多,但他做得隐晦,那些流言最终也变不成证据。

所以,就算秦老板有进过青楼,他也不会承认。这个方向只能被作罢。

那就只能另辟蹊径。

柳怀音在梦中曾见过那青楼的布置,而平越城中称得上华贵的青楼只有四座!所以——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柳怀音嘴角抽搐。

这里是倚红阁,平越城最大的青楼!楼外灯火绚丽,可想见得内里如何富丽堂皇。

他一左一右两个门神,齐齐道:“当然是为,伸张正义!”

……

龙家,龙启学一进饭堂就觉得不对。往日一到饭点,孩子们便闹开了,可今日人丁稀疏,打眼一看就少两人。

“宝金怎这时也不来吃饭。”他自行就坐,随口问道。

龙家老二老实回答:“三弟说他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哦,那么怎不招呼二嬢上桌?”他问。

“二婆婆说她身体不适,所以刚才我已端些饭菜送去了。”

“身体不适?”龙启学一蹙眉,“老四怎也不在?”

突然问到老四,龙家老二支支吾吾道:“也身体不好……不来吃了……”

“嗯?怎么都身体不好……”龙启学有所狐疑,但暂时还未多想,“算了,那就喊一下上门来的客人,我不是告诉你贵客上门不可怠慢吗?叫一下宋姑娘一行。”

龙家老二只得道:“阿爹……宋姑娘和沈姑娘……今天傍晚时,就一前一后地出门了。”

“恩?!二嬢不是说了不让沈姑娘晚上出门吗?她跑出去作甚?”

“……去听戏。”

“胡闹!”龙启学坐不住了,“那宋姑娘呢?”

“她说……她去找老朋友叙叙旧……”

“唉……”龙启学自知能拦得住小孩子,但宋飞鹞,他可拦不住,只得放缓了口气,“这样吧,你去端些饭菜来,我先给柳少侠送去。”

龙二公子这便慌了神:“阿爹!不用了……我……来送吧!”

“你?”龙启学上下打量了下向来老实的二儿子,“你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不好直言吗?”

“这……”龙二公子呲着牙,一脸的不好直言。

“你不说,我这就亲自去看看柳少侠情况如何!”

说罢饭菜也不拿了,径自跨出门槛,向柳怀音的病榻而去。

“阿爹!阿爹……”龙二公子当然喊不住他爹,只得抬高了声音。声音嘹亮而刻意,一股子提醒的意味。

龙启学一脚踹开房门,坐到那床边,竹床上的人大被从头盖到脚,瓮声瓮气道:“啊哟……啊哟……龙掌门,我还是不舒服,请你把饭菜就放在那里,我自己吃……”

龙启学不与他废话,伸出一巴掌就把那盖头盖脸的被褥揭开了。

被褥下,露出一张心虚的脸:“阿……阿爹……?”

“搞铲铲,老四你怎么在这里!”

龙启学大怒,龙家老四吓坏了,当下倒豆子般全交代了:“是三哥让我装成小柳哥哥,躺在这里的!”

“那柳少侠人呢?!”

“跟三哥,还有沈姑娘出去了……”

“不是说老三身体不适吗?!”龙启学回身问二儿子。

“这……”两个儿子对视一眼,不知该说啥好。

“说!他们到底是去干嘛了?!”

……

“嗯……没想到我们竟然就这么顺利偷溜了出来,”柳怀音回过神,“不过这是我的事,我出来一趟,沈姐姐你为什么也要跟着,不是说入夜后你也不好出门的吗?!”

沈兰霜一拍柳怀音的肩:“那是迷信!”

语态举止与宋飞鹞如出一撤。柳怀音被她一拍,自觉矮了一截。

“而且我要保护你们,”她抬起了下巴,这个动作也与宋飞鹞像了七分,“要出了什么事,你俩能打吗?”

她是三人之中最年长的,又跟了宋飞鹞三个月,如今武艺突飞猛进……

“是……不太能打……”柳怀音抹抹嘴,“可你不是怕见鬼吗?!又不是没看到我鬼上身!”

沈兰霜便握紧了她正义的拳头:“事关顾大师此生的幸福!助人乃快乐之本呐!”

“……早知就不告诉你们了,我原先也不过是想打听下问问看的……”

宝金催促:“线索太少,只能实地来访,毕竟平越城中青楼众多——怎么样,这一家有没有什么令你熟悉的感觉?”

“没有。要不问问里面的人?”

宝金压低嗓门:“你是等着被曹大官人察觉么?走,去下一家看看吧……”

根据他们缜密的推断,这位语梅或者雨梅姑娘,理应是被曹却害了。但阴险的曹却用这位姑娘的下落吊了顾大师不知多久,如今姑娘的鬼魂或许是担心曹却今晚仍不说实话,希望柳怀音告知顾大师实情,如此,顾大师便能与曹却一刀两断!

然而他们一连去了四座青楼,柳怀音称没有一座是他眼熟的,这就难办了。

那边厢,戏眼看快开场了。他的无力感越发深重。

“其实,即便顾大师知晓一切,那又如何呢?他抗拒得了曹大官人吗?”他坐到路边的台阶上,自己回答,“不能。”

民间三百六十行,分三教九流,戏子与婊子最下等,看尽世间白眼,又岂有他们选择的余地。

“啊,对了,”宝金却因柳怀音这一句话受到启发,“语梅姑娘是青楼的,可顾大师又怎会认得她呢?”

“他逛青楼遇上的啊。”柳怀音讪讪道,他发现沈兰霜的表情变得丰富了,“啊?我之前忘记跟你说吗?”

沈兰霜点点头,脸色煞是难看。

宝金忽然道:“不对,戏子不许进青楼,他怎能认得她呢?这可是规矩!”

末了脸红着补一句:“我大哥说的……”

“……”

宝金撇撇嘴继续道:“我想起来,我大哥生前还说,其实那戏楼为曹却所有,后台别有洞天,有一处所在专门用于宴请宾客,还会请妓女前去助兴,所以……柳弟所说的青楼,会否就是那戏楼呢?”

他们看去:不远处那戏台上叮叮当当,霓虹一片,确实——足够华贵。

第七十一章、戏楼

萧笙起,灯火明。

“啊唷,啊唷,奴薄命孤鸾照命,好教人泪珠暗滚……”

这一日,唱的曲目正是《白蛇传·断桥》。来听的人比起前一日只多不少,只因顾大师今晚一唱过后,便再不会上台,从此顾音成绝响。物以稀为贵,自然是唯有一首绝唱最为无价。

宋飞鹞攀上那阁楼,酉常情果然在,她倚靠在窗台嗑着瓜子,一身红裙随意铺陈,随着夜风的轻拂,时而在这屋内张扬飞舞。

“唉,你怎又来了。”酉常情辨出动静是谁,头也不回,她看楼下唱戏看得很认真。

“在这里嗑瓜子,”宋飞鹞用脚踢踢落到地上的瓜子皮,“你也不怕曹却发现了来找你麻烦。”

“他不敢找我麻烦,”酉常情无甚所谓道,“我的雇主,可是他的顶头上司。”

宋飞鹞不置可否:“他欺上瞒下沟通漕帮,更不愿与他的上司知晓。你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这里,就是在犯他的忌讳。”

“放心,瓜子皮我收着了。”她悻悻地起身,捡起那些地板上的,转头撒到窗外去。接着嘻嘻一笑,向宋飞鹞摊开另一只手:“喏,要吃伐?”

“我不是来听戏嗑瓜子的。”她冷着脸,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

“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查一件事,现在事情查完了,正好碰上你。”

酉常情翻了个白眼,继续嗑起瓜子:“哦?你来戏楼查事体……能查到些什么呀?”

“顾筱菊。”宋飞鹞道。

她立刻乐了:“哈哈……你也迷上他了?”

宋飞鹞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坐到她身边:“那你呢?你不就是迷上了他,才不远万里前来听他的戏的?”

“呵,我嘛……”酉常情又看向那戏台,突然祭出一声戏腔,“大概是,所谓同病相怜罢辽。”

字正腔圆,十足十是学过的。

她轻叹了声:“我三岁就开始学唱戏,师傅说我身子骨好,天生是个角儿,能演最好的戏,骗得过天下任何人,台上一张面,台下又是另一张脸……床上一张脸,杀人的时候,再换一张。换来换去,也无所谓要不要脸了。”

那台下,白素贞与小青正痛斥许仙不辨是非,正要恩绝……

那楼上,酉常情感怀往昔,忽低念:“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她是听着戏,可不知她听的那一出,是台上正演着的,还是她自己演了一辈子的。

于是这夜风,也跟着微微喧嚣了起来。

然而——

“嗯?”

他们在高处,对于楼下的情形一目了然。酉常情的目光忽被戏台之外的某处吸引,不由瞪大了她的眼珠子。

……

戏楼内,一间小室,三人就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谁晓得轻轻松松就混了进来……”

沈兰霜有些意外:这是宝金的主意,就因他们说想要待戏演完后求与顾大师一叙,那看门的就放他们从后门进了戏楼。不过仔细一想,他们曾与曹却热切地交谈过,她和柳怀音又带着天下第一同盟会的面子,千丝万缕的关系,曹却的手下应是也嗅出些什么,不敢得罪老板的客人。

“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算了!”

但柳怀音却先怂了,作势欲走。

宝金拦住他:“柳弟,不急,或许这里真能探查到些线索也说不定呢?”

“能探查到些什么?顶多知道这后面确有……确有青楼嘛……”他越说声音越小,一半是因心虚,还有一半,是因害怕被曹却察觉他们的目的,就此惹怒对方。他的胆子还是小的,哪怕宋飞鹞在身边,他也不想去得罪曹舵主,对他而言,想要伸张正义的方式有很多,一般来说他宁愿选择一种最为圆滑的方式。

“进都进了,柳弟,那你到底想不想知道真相呢?”宝金劝道,他说得有理。

“这……”

他说罢,领着他们出了小室,打开门,门外一条黑漆漆的长廊不知通向何处。

“你们跟我来,我大哥说过一条要道,但是我只听他说过,没来过,要找起来得细细摸索……”他道。

沈兰霜察觉不对:“等等!方才那看门的大叔是说让我们在这里等顾大师,我们直接乱跑,他不好交代呀!”

但宝金已率先一步往前,另外两人不得不紧跟其后。这样冒险的刺激让他们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却也对未知的真相更兴致勃勃——只是奇怪,本该与真相无关的宝金,反而成了那最执着的一个。

“宝金……”

他们走了好一段,柳怀音在他背后,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嗯?”宝金没有回头。

“其实原本与你无关,这样涉险的事,你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我不是说了吗?我也想知道真相罢了。”

“真的吗……”

——但他想知道的真相究竟是哪一个,未为可知。

柳怀音心里来不及嘀咕,就听沈兰霜一声轻呼:“有人来了!”

他们不敢被发现,慌忙间寻找藏身处,便随便择了一扇小门钻了进去。谁知小门里弯弯曲曲又是一条长廊,他们顺着向前,反倒听那楼外的戏声越发清晰了。

直至小道尽头,推开门,才见乾坤。

“这里是台后……”沈兰霜惊诧道,“怎么台后竟藏了这么一扇暗门,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戏台后无人,唱戏的都去前台了。但宝金道:“我们得赶紧离开,算算时间,这一幕之后,青蛇和许仙就要暂时下场来了……”

“嗯?白蛇不下场么?”柳怀音问。

“最近三天的戏都是由阅森罗改编过的戏本,所以断桥之后,还要演水漫金山寺,法海还要出场。”

说曹操曹操到,一名花脸大净从正门闯入,一手正提着一个紫金钵!

“法海来啦!!”

法海一身正气,向他们怒喝:“你们是什么人……哎呀……”

话音未落,便挨了沈兰霜当头一锤——法海应声栽倒。宝金顺势蹲到他身旁,从衣袖中掏出一包粉末,均匀地撒在“法海”的脸上。

“洒上我家独门秘制的迷魂药,他能多睡一个时辰!”

手法之纯属,腔调之认真,不禁令柳怀音怀念起每逢过年过节,师傅师娘在家中忙碌的身影……

“你当是在腌咸鱼啊?!”

第七十二章、搅局

柳怀音抱住脑袋:“怎么办!法海晕了,等会谁去跟白素贞斗法?!”想了想,觉得重点错了:“打伤了戏班里的人,还看到了我们的脸,待曹却来问罪可怎么办啊!”

“唉,一时错手……”沈兰霜遗憾地把那铜锤丢到一边,“下次不会了。”

“你这能叫错手吗?!”

“别吵了,”宝金打断他们道,“人已经打晕了,先把他藏起来不要让人看见,希望许仙和青鱼晚一些回……”

说罢正要动手,屋外一段对话飘来,响得很不是时候。

“李兄,班主叫我,我去去就来……”

“好说好说。”

便有一名小生打扮的人推门而入。

“啊?你们是什么人!”他先是大惊,接着大骇,“是你们杀了他!”

手一指,正是那躺在地上的法海!

柳怀音试图解释:“别喊,我们没有杀人!”

但拦阻不及,对方已然张大了口:“来……啊呀!”

——沈兰霜当头一拳,许仙颓然栽倒。

“这是你……逼我的!”沈兰霜沉痛地收回拳头,宝金熟练地将许仙拖进屋,并洒他一脸迷药。

法海和许仙,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呼噜。

“你俩,把许仙也弄晕了。”柳怀音对他俩有责备之意,“接下来怎么办!难道把小青也弄晕吗?!”

说时迟那时快,小青推门而入——

“啊?你们……”他一愣,待看清地上的情形,登时大怒,“是你们杀了他们!”

“听我解释!”沈兰霜挥起又是一拳。

柳怀音翻了个白眼:“沈姐姐,他听不到了。”

谁料他错了,青鱼颇有些身手,受了一拳而不倒,拉开架势便要与沈兰霜单挑,但是!

“你……哎呀!”

话音未落,便从天而降一块板砖,把他砸到在地,随之,从房梁上跳下一抹红色的身影。

“洒上我亲自秘制的迷魂药,他能多睡两个时辰!”

酉常情蹲在青鱼身旁,往他面门均匀地洒上药粉……

“啊!你怎么在这里!”柳怀音回过神,沈兰霜的剑已出鞘,指向酉常情。但后者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我看你们三个鬼鬼祟祟地从戏楼后门进来的……怎么,难道是为了来偷顾大师的东西?”

说着,手往桌上一抹,顺走一支珠钗。

“你才是在偷东西!”沈兰霜警惕地盯着她。

“他以后又不唱了~我留个纪念,不行么?”酉常情不悦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才救了你们,年纪轻轻的,要懂得感激啊!”

“谁要你救啊!”

宝金在旁看他们针锋相对,不禁好奇道:“这一位是……”

酉长情顺势缠到他身上。

“哟,小弟弟,长得可比那一位俊俏多了,有没有尝过人事啊,”一口香气吹过他耳畔,“要不要让姐姐教你……”

“怎么回事,白素贞快唱完了,要重新上台了,一个人都不见在门口候着……”就在这时,又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门推开。

“你们……啊?!”

新出现的男子衣着常服,应是戏班的班主。柳怀音撇过脸去,不忍再看了。

“是你们杀了他……哎呀!”

又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宋飞鹞挡在众人跟前,一手刀砍在他颈后,戏班班主也晕了!

见是宋飞鹞,柳怀音瞬间心里有了底气,乐道:“大姐!你也在……”

宋飞鹞眯着眼睛,把他的脑袋拨开,先叫沈兰霜把剑放下。接着道:“啊,今夜真是欢聚一堂,一个两个全在这儿,还把一整个戏班子撂倒了!曹却正在外面看戏,等会发觉不对冲进来,那可真叫:下熟的饺子——一锅端!”

话音毕,往那梁上扫了一眼。

“那就把他们弄醒,我们悄悄地溜走,就当没来过?”沈兰霜提了个建议,向酉常情一摊手,“你的迷药有解药么?”

酉常情似笑非笑地斜视了她一眼:“迷药啊妹妹,怎可能有什么解药呢?”

“没错,迷药是没有解药的,”宝金干咳一声,讲解起来,“就如我家独创的迷药,被迷晕后,全身失觉,人事不知,一个时辰之内,任凭泼水都醒不来!”

酉常情呵呵笑道:“那我自制的迷药更了不得,被迷晕后,不仅全身无力陷入昏迷,还会面色潮红身体发热!两个时辰之内,莫说泼水了,任凭天打五雷轰都不能醒,而且还附带作用[哔——]。”

柳怀音一拱手:“阿姨,能不现在攀比这个么?而且你这做的明明是x药啊!”

酉长情反手就是一头皮:“小子,我说过了,不许叫我阿姨!”

“哈哈!”柳怀音叉起腰,牛逼轰轰地说,“有大姐在此,我不怕你!”

宋飞鹞便又将他的脑袋拨到一边。

“总之,外面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要不就快些走了,等着曹却来找麻烦;要不就代替这地上的几个上去唱……我们之中,谁能唱两句啊?”

她看向酉常情,这个刚才还跟她吹牛逼说“三岁学唱戏”的人,抱起了胳膊一幅与己无关的态度。

“你……”宋飞鹞见她不自觉,手指向了她。

“我?我不行,”酉常情讪讪,“我都不唱好多年了,嗓子嘛……比不得从前了,若要上台,我不够自信。”

“唱不了,就不要装大尾巴狼!”宋飞鹞接着问,“还有谁,能唱戏?”

“我!”沈兰霜举手,不禁表示,“我会唱一点……”

察觉众人目光向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过我没上过台,而且学唱戏至少得要十年功,还要事先背戏本,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戏文,该怎么跟顾大师对戏呢?”

宝金见半天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皱着眉头道:“其实曹却冲进来也不至于会怎么样,只看应对,理由得当也不会有事;主要是不能让戏台冷了场扫了观众的兴致。观众的兴致牵扯到曹却的生意,若被耽搁了,可比倒了几个唱戏的还麻烦……”

“哦?”宋飞鹞意味深长道,“宝金,你说得很好啊……”

“我……”宝金支支吾吾,对她扫来的目光躲闪起来,“没有……”

但宋飞鹞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好,那我有个主意……”

……

要说那顾筱菊,也是个人才。他见同僚久不上场,即兴改了戏本,加唱一段纠结无奈,在一群扮作金山寺和尚的武生簇拥下,将白素贞无奈与许仙分隔两地的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惹得台下观众也唏嘘不已。

观众未察觉不妥,可那曹却察觉了。

他阴沉着脸唤来一个小厮:“去,看看台后怎么回事,那几个怎么还不上场。”

“是……”

小厮未走几步,台上乐声忽变。

“等等,出来了……”曹却喊住那小厮,但却在新角出将那一瞬大惑,“嗯?!这是个谁?!”

台上,白素贞许是也吓了一跳。来者黑白大花脸,不过这脸谱不是画在脸上的,而是取了台后几张戏曲脸谱之一硬裁掉了下巴部位,戴到人的脸上。那面具与胡子中间,依稀可见露出的肉色皮肤。

台下观众开始议论纷纷,不知这是个什么角儿。

顾筱菊仔细琢磨,也想不通下场戏里哪路神仙的兵器是青龙偃月刀,观其脸谱又不是关羽,他以为是班主在搞什么名堂……

——罢了。横竖今晚最后一场戏,就让台下尽兴吧!

好个白素贞,惊而不动,扭转身形,顺戏诘问:“来者何人?!”

对方威武非常,一撩黑须,出口秦腔:“西楚——霸王!”

第七十三章、霸王

台下哄堂大笑。

来的都是梨友,听得出不妥:道是白蛇对霸王,北调斗南腔——真乃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呐!

“哈哈哈哈,岂不是‘关公战秦琼’啊!”

“嗯?听嗓音,还是个女霸王!反串啊!”

“女的能上戏台?”

“管他呢,有趣就行!”

“哈哈哈哈哈女霸王和男花旦打起来啦!”

只见白素贞双剑出鞘,对上项羽的青龙偃月刀;双剑如流萤飞舞,长刀似猛龙过江,一攻一守,一招一式,虽无排演,但有默契,你来我往毫无破绽。

“好!”有人领头大喝,带起一片喝彩。

台下起哄,激起台上乐声高亢——昆曲向来温柔婉约,如此昂扬的场面还是头一遭,连那拉二胡的老头都跟着摇头晃脑,一手弦更是按得风生水起。

“女的霸王……”曹却此时还是未有太多联想,只把杯盖舔着茶盏,暗自沉吟。

那小厮在旁提醒:“公子……”

他扬起手:“先去看看,有什么事回报于我。”

台上,顾筱菊连番试探,发觉对方是个真正的练家子。戏班子里的,大多是假把式,武生所谓招式就讲究个形,与真正的武林人士比起来自然差一截。但对方不同,其脚下生风,舞起长刀赫赫生威,只是全不是戏班子里的套招,一路见招拆招,甚至还能替他圆招。

刀,当然不是真的。但在对方手里,已然舞成了真的。

看来,戏台后应出事了。

金山寺的和尚们退下,白素贞后退三步,两指向他扬声质问:“西楚霸王,汝所为何来!”

霸王高喝:“为寻——虞姬而来!”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此地并无虞姬!”

“虞——姬啊!”然而霸王,一甩袖,唱,“却道孤东征西战,众人随行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霸业未成——累得妃子魂断入轮回,一别距今已千年,妃子啊——”

便上前一步,扯住白素贞的袖口:“可还记得帐外月下,可还记得你我无间,可还记得那前缘!”

乐声适时中断,此处应有念白。

顾筱菊一听就明白了:这位,也是个擅改戏词的主,硬生生将白素贞改作虞姬的转世了,好吧——

“再入轮回,又过千年,物是人非,事事休罢……”白素贞推开霸王,“我已作他人妻,切勿再多留念,霸王既已身故,何不速速归去……”

“去不了,去不了啊!”霸王不依不饶,“敢问这世间,几人做到断情绝爱,正如娘子你,为何执着于此?”

“我为我家相公!”

“可见世人皆有一执,你既不归去,又何必劝孤……”霸王拉开身段,再唱,“语妙音绝缥缈影,梅香无处觅芳踪……都晓那死者已矣,不过是无法忘情!”

甫一言,似有所指,顾筱菊听出那唱段藏头,猛地一惊。

“你……”

“娘子,”却闻台上再念白,霸王气势直压白素贞,“南柯一梦终须醒,孤不愿醒,你——愿醒么?”

台下,曹却猛一拍案,霍然起身:“宋飞鹞!”

……

戏楼内,四条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寻路离开。沈兰霜对酉常情不爽,一路上都没个好声气。

酉长情假惺惺地笑两声:“妹妹,何必嘟着嘴,你伤我一次,我伤你一次,大家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真不明白,宋姐姐怎会认得你这样的人……”沈兰霜不买账,依旧嘟着嘴。

“哦,原来你在意这个?”酉常情语气张扬,故意道,“哈哈哈,她就是认得我在先,怎样,你气么?”

“哼!”

她话音一转:“黄毛丫头真不知好歹,要不是她嘱托我带你们这群小孩完好无损地出去,我自己要走便走了,还理你们!”

眼看空气中又将弥漫刀光剑影的气氛,柳怀音适时打断她俩:“不要争吵嘛,待出去再说!”

他见两人不说话,生怕她们等会又吵起来,忙转移了话题:“不过大姐要以身做饵,引开曹却的视线,这真行吗?”

酉长情安慰他道:“你放心,凭她的本事,轰平整座平越城都不在话下。”

“嗯?我只以为她以一当百。能把一座城轰平的那不成炮弹了么?”

“她本来就是一颗炮弹,打哪炸哪……”话未说完,酉长情拉着三人躲到一旁,“别出声,又有人来了!”

就听闻长廊那头映来一丝微光,两个男人提着灯笼经过,边走边聊。

“几个戏子都倒了,水都泼不醒。”

“没找到其他人的踪迹?”

“没有。”其中一人嘶啦一声,“真是怪了,盐帮又未与天下第一同盟会结怨,她来惹曹大官人做什么?”

“谁晓得,我听说她还有个外号叫‘天下第一二百五’,二百五的心思你猜得到?”另一个说,“曹大官人说了,这回要拿宋飞鹞问罪……”

“可刚才那戏也没停啊?”

“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戏呢,商有商道,怎能把客人轰跑了呢……”

“咳,曹大官人立的规矩,可把自己玩死了……”

“嘘,这话可说不得,走,向他回报去……”

“这下叫齐了人马,只待戏下场,那女人要倒霉咯……”

两人嘻嘻笑着走远,声音逐渐听不见了。

他们四人从藏身的阴影里转出,酉常情不禁幸灾乐祸:“哎呀,看来出去之后,你们可得跟她撇清关系。哪怕她能轰平平越城,与盐帮的梁子都算结下了。以后要想在南祁行走,难了……”

“那也未必……”柳怀音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哦?”

“只要能证明,曹却与漕帮商人勾结,倒卖丝绸暗中分一杯羹,那就可以给他定下个欺上瞒下的叛徒之名,到时,大姐算是帮盐帮清理门户,就不会得罪盐帮了……”

酉长情拍他肩膀:“弟弟,想得倒天真,你有证据么?”

“秦老板不就是证据么?他是漕帮的,却被曹却请了来……”

“谁说盐帮不能和漕帮谈生意,”她出言讥讽,“看的是生意得利者谁。若是盐帮得利的生意,盐帮不会在意;若是为中饱私囊的营生,曹却还会给你留证据?”

“这……”

谁知听者有心,跟在他们身后久未发话的宝金闻言道:“小柳,秦老板与曹却私会是为了这?”

“这个嘛……不过原本以为没什么好讲,就没有提……”

但宝金止步,他当了真:“你说你在梦中见到曹却和秦老板,所以你听到他们对话了,是不是?”

“是,”柳怀音心里打鼓,他觉得宝金今晚的态度很不寻常,“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这就对上了……”宝金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你们不是想要曹却勾结漕帮的证据么?我知道有个证据,就藏在这戏楼!”

“啊?!”

黑灯瞎火的,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好似终于有机会宣泄出许多压抑。

“因为我知道……我大哥,他正是为此而死的!”

……

“你愿醒么?”

台上,霸王咄咄相逼,白素贞连连退后。

“我……”顾筱菊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愿醒么?”又一步,白素贞退无可退。

观众间许多人起哄:“醒呀醒呀!甩了那许仙,不如就从了霸王!”

曹却冷着脸,他的位置离戏台最近前,此时站在远处,正与顾筱菊四目相对。

他是从不敢真正违逆他的。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他只要顾好自己,演好一名花旦即可,从没有过像今日这般的机会。

哪怕……由着戏,折一折他的威风也好!

陡然,后者眼光流转,一瞬间情绪万千,直至咬定牙关:“我醒又如何,这红尘三千,岂容一人如愿跳脱!”

“只要你愿!”霸王道。

“我愿。”一双妙目向她,他已下定决心。

“当真?”

“当真!”

“哈哈哈——”

长笑三声过后,霸王一扬手,霎时戏装褪尽,那半张面谱在空中划了个道弧线落进人群里。

面具之下还有面具,一个黑衣女人,露出半张真颜。

“好,那今宵,就将这红尘——搅他个,天翻地覆罢!”

第七十四章、长刀

面具落地,当如号令起!

这出戏,该收幕了。

四周盐帮众人纷纷亮出刀剑,齐齐对向戏台,观众见势不妙哗然四散,连戏台上几个吹拉弹唱的也跑得一个不剩。

曹却重新坐下,这么多手下在,他稳坐泰山。

茶盏再被端起,杯盖舔一舔杯沿:“宋飞鹞,之前我与你虽话不投机,但不欲与你龃龉,你为什么要拆我的台?”

宋飞鹞道:“你的戏不好看,我给你加点佐料,方才不是博得了满堂喝彩,曹大官人怎还不乐意呢?”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曹却大笑,笑声阴戾,“好,果真如江湖传言一般,是个二百五。可就不知,这二百五究竟是真是假,我倒要看看了!”

便喝道:“来人,将她拿下!”

“娘子——”还是那戏腔,她将顾筱菊挡到身后,“稍退吧!”

便将那青龙偃月刀迎向杀来的人潮!

曹却悠闲地饮一口茶水:“戏班子的兵器,都是假把式。”

回之一声,是惨叫。

“啊——!”

一人高高飞起,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曹却震惊,端着茶水的手便没有如方才那么悠闲了。

人群中,宋飞鹞长刀在握,再无保留,只见那银芒上下翻飞,正是横扫千军之势;明明一柄轻木假刀,偏在她手中化作重兵利器,长兵大开大合,所到之处惨叫连连,在场众人竟无一人可挡,或是被击飞数丈,或是被划中膝盖而鲜血直流。

“刀气!”

曹却察觉,然而已经晚了。他原以为北方高手多以外家功夫见长,鲜少修习内功,而宋飞鹞竟能以气补缺,将雄浑内力灌注纤薄的刀身之上,那么刀风所到之处,自然如秋风扫落叶。

气浪席卷,卷起戏台地板木片,随风拔起一道墙、织就一张网、形如黑云压阵,铺天盖地扑向那些个打手,压倒在场所有人。

曹却从椅子里滚到地上趴下,全无了大官人的风范。

不多时,能站着的便只剩寥寥。黑夜里,只见这女煞神气定神闲,直向他而来,零星赶来阻止她的手下,一个接一个被拍开。

曹却的手下之人武功并不差,他可是明明叫了有数百人啊!

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曹却大骇,眼见不妙,袖中一动,照她面门扣动机关——

“嗯?!”宋飞鹞抡起长刀,挡住迎面扑来的前星万点。这种袖中镖不多见,江湖人称“满天星”,一枚射出,便能炸开散出无数银针,每针淬毒,不可小觑。

待银针落地,再回头,哪里还有曹却的影子。

“哈,有趣,”她摸了摸下巴,“猫捉耗子的把戏,我喜。”

便转身回了那戏楼:戏台上空空荡荡,顾筱菊早已不知所踪,所以,她便也跟着,大摇大摆地进了标有“入相”的那扇门里。

……

“曹却做生意,总要有契约,契约写得详细清楚,两方签字画押赖不了,既是一件证明,也是不由对方反悔的把柄。毕竟对方也算背叛漕帮谋私利的……这些契约,统统存放在戏楼后面的秘密所在。”

戏楼中,宝金一言解释了柳怀音今晚一脑门的疑惑。

“宝金你……”他不由感叹,“难怪你撺掇我们进戏楼,原来,你真正想找的,另有其他……”

“抱歉……我不能直言,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很久,今日,终于有机会……借了你们的名头前来一探。”

宝金低下头,他话语有所歉疚,众人更不好责怪。

沈兰霜满心侠义,为他打抱不平:“有什么不能直言,那曹却不是好人,既然害你兄长,你早该直言,我们必定帮你进楼来寻找线索!”

“可是此事危险,我也有私心,怕连累我爹,而且……”他郁郁道,“家丑不可外扬……”

“家丑?”沈兰霜想了想,给他寻他台阶下,“不就是你兄长……那个嘛!你放心,我家镇上那谁谁也是,大家人尽皆知,这又不算什么……”

“这只是一方面,”宝金犹豫了好一阵,终于痛下决心,“我兄长他……还服食毒药!”

他所说的毒,自然正是外面戏台下卖过的那种毒。这大大出乎了沈兰霜的意料。

“啊……怎会……”

“是曹却害他的!”宝金恨恨道,“他不安好心,所有与他结交的人,都服食了那种毒,包括秦老板等……他这么做,就为控制人心!”

酉常情听罢笑道:“啊哈,没有把柄,就制造把柄,然而曹却贩卖的毒与盐帮其他分舵贩卖的还有所不同,只要食过一口,便再无法戒掉,不然轻则伤身,重则身亡……毒药把控在他手中,如此一来,他所求的人便成了求他的人。高明,真是高明!”

沈兰霜不理她,不禁再问宝金:“这毒这么险恶,曹却是如何研制的?”

“他自然找了人帮他。”

“是谁?”

“是……”宝金艰难地开口,“我大哥本人!”

“呃……”

“我……不想说我大哥的坏话……他一直很疼我,原是个好人。但他自视甚高,总想证明给父亲看他不在他之下。大哥过于急功近利了。”

众人不语,唯有听他缓缓诉说缘由。

“他参与了曹却的生意,知道不少秘密。半年前,他跟我说,他又给曹却研制了一种新毒,但是曹却对他越发冷漠,恐怕有不妙。那次武林大会,原本他是想就此躲去江南,不再回来的。”他叹了口气,“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即便躲出去了也无用,最后还是会死的。还不如不离开家乡的好。”

“真无聊,又是恩啊怨的,”酉常情扶着脑门大感头痛,“你们要当捕快,姐姐我可不愿掺和这类破事。”

柳怀音见状立刻劝她:“姐姐,那要不你先离开吧?”

“哟,她不在你就学乖了?”她点了点柳怀音的额头,“算了吧,我答应的事从不食言。大不了事后问她多要银两,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柳怀音闻言不禁唏嘘:看来,大姐又要变成穷光蛋了!

那边厢,酉长情亲昵地揽过宝金的肩头:“弟弟,说吧,你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

“在他们账房,”宝金道,“而账房,就在那戏楼后的天外天……”

“那该如何前往呢?”

“我大哥说过,从后门入,经长廊,走到将近尽头,向鲤鱼问路。”

“鲤鱼?”

他们现下正在长廊将尽未尽处,可是这长廊里空空荡荡,只摆了几个花盆,哪儿来的鲤鱼呢?

今日没有宴席,长廊里没有点灯,四处乌漆嘛黑,只有酉长情吹亮的一个火折子发出一点微光。她拿着四处照了照,终发现了玄机。

“你们看,这不就是鲤鱼么?”

众人循她所言看去,见几面墙上皆绘有壁画,画的是鱼戏莲叶间,群鱼嬉戏,几百尾小草鱼正是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几条大鲤鱼。

沈兰霜数了数,鲤鱼有十条之多。“鲤鱼那么多,那接下来该怎么问路呢?”她道。

于是,三人齐刷刷盯着酉常情,颇有请前辈解难答疑之意。

“这嘛……”

酉常情暗道不好:她自问不是会解谜的料,这种事还是子轻舟最为驾轻就熟——可她又不愿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失了面子,正想随便胡诌一番搪塞过去,长廊里撩过一阵阴风,火折子熄灭了。

“鬼呀!”柳怀音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第七十五章、机关

柳怀音一声喊叫,就回荡在这幽深的长廊,阴森惨然,激起其他人背后一凛。无论怎么着,他鬼上身过,这是沈兰霜和宝金亲眼所见的。

“鬼鬼鬼……鬼在哪里?!”沈兰霜把剑乱挥,现在唯有这把剑能令她稍感安慰了!

气氛有变,就怕他这一声把曹却的手下喊了来——酉长情伸手就给柳怀音一记头皮:“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

“我后面没人但有人拍我肩啊!”柳怀音不管不顾,死抱着她的腰就是不松手。

宝金也有些犯怵,不过他胆子稍大些,还能心有余力发些感慨:“都说青楼多埋艳骨,或许,死在这里的不止一个语梅姑娘……”

“你别说了!”沈兰霜打断他,但转念一想或有道理,便暂收剑,哆哆嗦嗦地向周遭拱手,“那什么……既然死的都是心怀冤屈的姑娘,那……还请姐姐们指点迷津,找个出路,我们也好替你们主持公道……”

酉长情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上,微光中,他们屏气凝神,然而廊间寂静,没有半点言语,只有一阵又一阵阴风,拂过众人的耳畔……

“啊啊啊……真的有鬼啊!”

沈兰霜跳起,一头也扎进了酉长情的怀里。

酉长情翻了个白眼——她好歹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风骚,不是天下第一姆妈!宋飞鹞,你就等着加钱吧!

“怎么,连你也被鬼拍肩了?”她好不容易护住新的火光,对这群小孩越发不耐烦。

沈兰霜道:“有个白色的人形从那墙里晃出来,不是鬼是什么……就在墙角那边,你们没看到吗?”

酉常情的火折子依她所言照去,果然见一白白的长条倚靠在一个墙角,背着他们,只是不语。

“哦,我看到了,”酉长情挑了挑眉,“白衣服,黑靴子,身材高大,这分明是个男人!”便将那火折子交给宝金,随即,突然出手——

“是谁在装神弄鬼!”

五指乍开,一枚指甲率先弹出,射向“鬼影”,后者察觉危险,反手就是一挡,但头还是不回。

“啊哈,我还没见鬼能挡暗器的,”酉长情兴致高涨,一把甩开那两少男少女,“显出你的真面目!”

于是一道红影飞身而起,直扑“鬼影”,这时再也无法藏形,那人只得与她相搏,不由回过了身——遮头盖面,还是看不清样貌!

“是刺客!”柳怀音回过神,觉得对方或许也是个来戏楼偷东西的,不禁道,“难不成也是来沈府偷东西的?”

然而对方不语,光顾着和酉常情打斗。高手过招,三名年轻的插不上手,只能在旁干着急:此人不携兵器,只以掌风硬接酉长情的毒镖,而且处处退让,每招每式都留有余地,不像是来找茬的。相斗三四招后,酉身形飞转,拿住他肩膀:“朋友,若无恶意,就与我们同行,这般藏头露尾地干什么?是长得过于丑陋不敢见人么?”

然而后者回身又是一掌,就是不与他们废话!

“不说话?那我偏要看看你的脸!”

酉常情好奇心大作,有了玩弄之意。她身形飘逸,步伐蹁跹,上下游移间就让那“鬼影”捉不到,直至寻到一个空隙,轻轻一拽便扯下了对方的遮脸布。

“看你搞什么鬼……”她得意洋洋,回头一看脸色却一滞,“是你啊?!”

眼看秘密将要不保,那遮脸人一抹旁边的墙面,突然一道门转起,立刻将两人转到了墙后。

“他们进去了!”

沈兰霜惊呼,上前一看,墙面已恢复如初。不过这墙面本为里侧的,因此与方才外侧的一面有所不同。现在一整幅壁画上的鲤鱼少了一条,合计只有九条鲤鱼了。

宝金拍着墙面:“这里果然有道门能入内,可是……机关在哪儿,他们刚才碰到什么了?”

火折子照耀下,这一面墙上只画了三条鲤鱼。

“四条鲤鱼……三条鲤鱼……为什么会少一条?”

沈兰霜退了两步,纵观整幅壁画全貌:“这幅画与方才那幅画得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一条鱼。”

宝金左看右看:“是吗?我没注意……”

“我注意了,所以记了下来,”她拍向一个留白的位置,“缺失的那条鲤鱼,就画在这个方位……”

他们静待一阵,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唉,没动静。”沈兰霜有些失望。

宝金想了想:“要向鲤鱼问路,所以,应该还得问路。”

“可是,鱼都没有,该怎么问呢?”

“鱼没有……”柳怀音挠了挠脑袋,“鱼没有莫不是因为鱼跑了!”

“……啊?鱼跑了?”

“对,鱼跑了,就是为了领人前往洞天福地,但这面墙原在里面的,要把墙面翻转,可见还得把鱼引回来,”宝金受此启发,向沈兰霜道,“沈姐姐,你还记得方才那鱼的鱼头是冲什么方向的吗?往相反方向触碰看看!”

“鱼头往上,相反方向是……”她半信半疑,手往那留白处往下一摸——

但闻墙内机关隆隆,那扇门又是一转,随着“呀——”一声惊叫,三人被齐齐送了进去。

门合上,从外看来,还是四条鲤鱼,好似这一处从未有过什么异状。

……

“火折子呢?”

“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灭了,我想法子再点上……”

“谁摸我的胸!不许摸我的胸!”

“我没有,我不当心碰到的……谁摸我屁股!”

“我!我摸回来!”

“噫……沈姐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你俩不要再吵了!”

终于,火折子在宝金手中重新燃起。

眼前只有一条通道,前方一片漆黑,没有看到酉常情和那个“鬼影”,大概是顺着通道跑远了……

柳怀音倚着墙犯怵:“那个阿姨不在身边,大姐也不在,我们……要不要等等他们……”

“等什么,一个在戏台,不知我们在这里;另一个往前去了。我们要不就追上去,要不就直接离开,没有留在原地的道理。”沈兰霜向柳怀音肩头一拍,语重心长,“小伙子,你要回去伐?”

柳怀音回头敲敲墙,抹了把脸:“算了,我不要。”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第七十六章、阴风

这通道只有一条,只是足够长,两侧有许多未点上的油灯,他们用火折子点了两盏拿上,火光比火折子明亮,照出两侧壁画。

与外面的不同,这通道里的壁画,尽是春宫图。

柳怀音紧盯地面,一边红着脸一边口中默念:“师傅说过,非礼勿视……”

沈兰霜尽量无视左右,只顾抱怨:“搞什么,既然是要宴请宾客之用,为什么要用机关藏得那么深……”

宝金道:“这是青楼的伎俩,为的是躲避嫖客的正房妻子,隐藏这么深,是为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男人们从各种通道离开,就当没来过。”

柳怀音打趣道:“不至于吧,没想到那些个大官人是这么怕老婆的?”

“当然不是,”宝金走在最前,平静地说,“因为一旦被抓现行,要被杀的是被嫖的妓女。”

“啊……”

他解释道:“能来这里的男人个个非富即贵,他们的妻子大抵也是出自名门望族,同样都不是省油的灯。之前城里另一家妓院就出了这档子事,一个妓女被揪出来当街就被打死了,死的时候一丝不挂,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我亲眼看到的。”

几人一时无言。

一句话,轻描淡写,死去的妓女命如草芥,事后也没几个人会刻意将她记住。柳怀音越走越冷,不知是因为听了宝金的讲述,还是这通道内寒气逼人,他抱紧了胳膊:现在这里除了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应该有别的什么声音了。

他还是怕的,不过怕的到底是不是鬼他自己都说不清了。他本为寻语梅的下落,所以他应不该怕她,而他也却是不怕……那仔细一想,他真正怕的好像就真不是鬼了,而是人,是曹却!

但这通道压抑逼仄且深邃,地势逐渐向下,走了许久也不到头,而那前方涌来的阴风却一阵强过一阵,因穿过甬道而带起的风声,悲鸣哀婉,如泣如诉……

“宝……宝金,”柳怀音还是忍不住了,“你确定是要再往前走的?”

宝金好像也心里没个底了:“我……没来过,我也不知道啊……我哥说的……”

“万一你哥记错了呢?”

“嗯……也不是没可能,”宝金驻足沉吟,“他服了药和我说的,当时晕晕乎乎……”

于是他们三人,又停下了。

“哎呀!”柳怀音继续建议,“那要不我们顺着原路返回去吧。”

“没出息!你不就是怕了嘛!”

“是的,我怕了,”柳怀音不要脸地承认了自己的胆小,“而且我现在腿肚子打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拉肚子虚的……哎哟。”

沈兰霜甩了他一头皮:“醒醒,你拜托我找语梅姑娘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气势!”

“一码归一码,语梅姑娘长得好看,我不觉得她是鬼;但宝金不是说了,这里说不定死过很多人!若来个被打死的什么姑娘的鬼魂,浑身都是血,那我直接晕过去!”

于是,他不得面对那两人的目光,那是一种——淡淡的鄙视。

“干嘛!”他立刻为自己辩解起来,“大姐说了!食色性也!你不也馋顾大师的美貌吗?!”

“放屁!”沈兰霜也开始为自己找借口,“我……我那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啧,”柳怀音也回以一个鄙夷的眼神,“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他正要发表一下长篇大论,把宋飞鹞那一通歪理复述一遍,宝金拦住了他:“停!别说话,你们听……”

“听?听什么?”

于是,气氛再次陷入诡异。他们默不作声,在一片风声里竖起耳朵细听——

风声。

仍是风声。

呜咽的,低沉的。

但其间好似混杂了些许不同。

“是女人……在尖叫……”沈兰霜喃喃。

柳怀音觉得肩上一重,他吓了一跳,不满道:“沈姐姐,你不要吓我了,这关头还突然拍我肩,我要被你吓死了……”

回头一看,沈兰霜满脸复杂:“我……没……拍你啊……”

“什……”柳怀音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指向她身后,“你的……后面……”

“我的……后面?!”

沈兰霜的身后,浮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一黑一白,一步一挪,向他们逐渐逼近……

眼看柳怀音的表情越来越恐怖,沈兰霜越发不敢回头:“我后面有什么,你千万别告诉我!”

“跑啊!”

他尖叫一声,领头就朝那通道尽头奔去,身后两人紧跟不舍,生怕落下自己。慌乱中油灯熄灭,不知丢到了哪个地方,他们在黑暗中一路狂奔,直到一个接一个撞到前面人的身上。

“现在又要怎样,”沈兰霜拔出剑,不由恶从胆边生,“我伯父说了,鬼怕煞气,我这把剑是他的遗物,杀过人见过血,百鬼莫侵!”

话音刚落,当头一声尖叫,震耳欲聋穿脑而过,那把“百鬼莫侵”的剑啪嗒一声丢到地上,沈兰霜捂住了耳朵。

好不容易,尖叫止歇,三人瘫倒在地,皆眼冒金星,耳中残留蜂鸣不止。

“是……是什么在叫……”

柳怀音摸索着抬起头,黑暗里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在他左脸上摸了一把,他抬手一擦,发觉满手的粘腻的液体。闻一闻,却带着一股花香。

“这是啥?好恶心……”他揩揩手,继续往上房张望,这一回,脸上喷来一股气。

热乎乎的,应就不是鬼了。不过,也不像是人。

他不敢动,但是对方显然没打算放过他,这一回是右脸,滑溜溜地抹过,触感粘腻有弹性,与其说像是一个大肉条,不如说……是根舌头……

他有些迷糊了,大概是因恐惧而迷糊,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对方又是个什么,就在那肉条蠕动在他脸上时,他不禁伸手摸了一摸,从上往下依次摸去:眼睛、鼻子、嘴巴——确实不是人的,但又是人的——一个人头大小的脸孔上,开了三个窟窿和一幅暴露在外的好牙。

这分明是个活着的肉骷髅!

第一百零四章、强者

宋飞鹞威风凛凛,合计共令十六人原地起飞。一开始台下观众还哈哈大笑,后来便笑不出来了。她好像永远只会那一招,但柳怀音很清楚并不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出招,只遵循规则,以一击之力让对手滚下台去无论对方原本武艺有多高强。

她的一脸神,维持着一贯的敷衍与不耐烦,对那被她丢下台的人,更不愿意回头多看一眼。

“你有病啊!”最后一个被她丢出去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招也不出就会把人丢下台,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正当柳怀音以为宋飞鹞会说类似“没错我就是看不起你”等一系列符合她份的霸王发言时,她却耸了耸肩:“对啊,我有病,你能奈我何?”

而那人,反倒被噎住了。

众所周知,常人不应与神经病一般计较,若多计较,就是常人的愚昧。若他此时再多辩驳,他就是与个神经病一般见识的人;但是若他不辩驳,岂不是从此就落下个“连神经病”都打不过的臭名?

“我……这……”那个人只得将一肚子火压下,狠狠推开人群,“可恶!”

这边厢,宋飞鹞就不用推开人群。她大摇大摆,从人群间穿过,人们自会对神经病让行。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武功盖世的疯子会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对周围大开杀戒啊!

“噫,女神经病过来了,大家快让开!”

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柳怀音跟在宋飞鹞后,尴尬地向周围笑笑,迎来零星几句对他的评价。

“看那个,玉辰山庄的小子,好像没什么能耐!第二轮就不行了!”

“玉辰山庄的武功原来是这么差的吗?难怪他要拜那女神经病为师……”

“喂!”听他们说起玉辰山庄的长短,柳怀音忍不住了,“你们有完没完!这么讨论别人的是非,算什么英雄好汉!”

“哎,”宋飞鹞按住他的脑袋,以示阻止,“不要将孬种的话放心里,走吧。”

她便提着他后颈离开。后,听得那些人还在喋喋不休:“你说谁孬种啊!疯婆子!疯婆子……”

“大姐……”柳怀音愤愤不平,回头一瞪眼,见宋飞鹞一只手赫然展开一本叫《》的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大姐你别看黄书啦!他们骂你哩!你不回骂回去吗?”

“他们跟上来了吗?”她反问。

“没有。”

“那不就得了,”她淡定道,“小伙子,你要记住,会咬人的狗不叫,不敢咬人的狗才敢汪汪汪。”

他以为她安慰他呢,气呼呼地道:“你把他们比喻作狗,我也还是很生气!”

“错咯,”宋飞鹞纠正,“我是要你,做一条默不作声的咬人狗。”

“我不要做狗,”柳怀音道,“我也不要咬人!”

这是师傅教给他的道德标准,也是他一向遵循的原则。

但宋飞鹞不以为然:“啊,想法是很好,但没有本事还想在这江湖上独善其,就是在痴人说梦。”

“……”

“不过,”她对他,还是持鼓励的态度的,“这未尝不是个美好的希望,人的希望嘛,还是非常可贵的。”

“哦……”

这时,人群又有了变化,前方被阻住,原来是另一队人横里穿来,挡在他们面前姗姗经过。这一队人,看来个个有来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端着架子,表看似轻松,实则带有七分谨慎,对周遭围观的更是不多看一眼,径直坐上了高台。

这高台,可是为有头有脸的人而设的。

人群后,宋飞鹞向柳怀音道:“小子,告诉我,那上面一排人,分别都是谁和谁?”

“哦!中间的分别是盐帮和漕帮的总瓢把子!他们一个姓李,一个姓张,都是大有来头……”

“什么来头?”

“呃……”说到此处,柳怀音神秘兮兮叫宋飞鹞凑耳来听,自己压低了嗓门,“说,他们先祖其实原本是祁国南方的将领……”

“原来如此,”宋飞鹞了然,“我当是怎么起家的呢,原是前朝的官儿乘机发了一笔国难财,接着让后辈洗白了。”

“哎呀……你轻点声……”

此时,其余几处擂台的新秀高手也陆续选出,现在,就等吉时响锣,进行下一轮的比试。

柳怀音在她旁道:“其实,天下第一同盟会,又叫天下同盟会,同时有两个名字。因为创立之初,‘天下第一同盟会’是漕帮的李帮主定的名,但是,盐帮的张帮主嫌那名字土,就要求把‘第一’拿掉。谁知李帮主对自己起的名字很自信,不肯就范,两人争执不下,所以就变成两个名字都可,江湖人士叫哪个叫哪个。”

“那么你喜欢哪个呢?”宋飞鹞问。

柳怀音吐了吐舌头,又放低了声音嘀咕:“我一个都不喜欢,我觉得都很土。”

“既然都不喜欢,你来起个呗?”

“嗯……”他认真想了想,“天下盟!三个字,简单好记,而且颇有气势!”

“说得好!”宋飞鹞一巴掌又按到了他的头上,“所以你知道天下两字怎写吗?”

“嗨呀,那还不简单,双横撇捺,横竖点,总共才七划的俩字……”

她便打断他道:“那你就识得这俩字儿而已,未识得其真意啊!”

“咦?”

但她已转开了方才的话题,继续提问:“其他那几个,都是什么来头?”

“他们啊,都是上届被录入武林名谱中天下前十的前辈!”

“嗯……最左的那个叫什么?”

柳怀音便干脆利落地道:“不知道,除了两帮帮主,我一个都不认识!”

“……”

不多时,吉时到,被遴选出的十位新秀已休整完毕准备就位,那么接下来,就该十位新秀混战,分出个高下了!

十名新秀中,沈兰霜赫然在列,她越战越勇,现在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柳怀音认真看去,发现新秀的十人中还有一张熟面孔,原来是曾在沈家踢馆时被宋飞鹞教训过的董含。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如今也跻在十人之列,他依旧提着他的那把大剑,不过他愤恨的目光始终钉在宋飞鹞的上,看来是打算一雪前耻了!

而宋飞鹞,依然那么淡定。

这回的规矩很简单,十人混战,按照出局的顺序定名次。锣一响,董含急不可耐便向宋飞鹞挑战:“疯婆子,上回我败于你手,这回我可不会大意啊!”

话音未落,原地起飞。

宋飞鹞,没有一句废话,不作第二个姿态,只见赛场上,乱飞起的人,如过年时炸起的烟花一般灿烂!

最后只剩沈兰霜,她自然不愿体验飞翔的感觉,当即拱手表示自愧不如,主动跳下台去。

“呃……”

未曾想,严从昔还未反应过来,一场比试瞬间结束。

看台上的前辈们,表立刻凝重了。

“获胜者,”最终,严从昔不甘不愿地宣布,“宋飞鹞。”

番外二、搓澡记

经过一整天畅快淋漓的打斗,人出了一汗,总要去洗澡。

这几,杭州大大小小的浴池都被挤满了,如果不去早一些,可能还会没位子。

“哎……这个,宋姐姐,要不我还是回去吧,我这个……平时还是喜欢一个人在房里洗……”

沈兰霜扭扭捏捏,对于进浴池这件事有些抵触。她毕竟以前是千金小姐,在家洗木桶浴,哪怕出门在外住客栈,也是要招呼小二提木桶来自己锁了房门细细致致地洗,并且屋内绝不能有第二人,哪怕是女的都不行。

现在别说屋里有第二人,一掀开帘子,屋里一大帮女的坦诚相见啊!

“我回去了。”

她一转,被宋飞鹞拽住。

“沈姑娘,你现在可是今年武林新秀第二,后前途无量,总得交际交际!”

“可这跟洗澡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宋飞鹞语重心长道,“在我们北方,澡堂子正是结交新朋友的好地方,在澡堂子里什么事都能说,聊得来的就是好兄弟!”

“呃……好兄弟?”沈兰霜小声提醒,“宋姐姐,这是女浴池,没有兄弟!”

宋飞鹞想了想,便解释道:“啊,是这样的,我们那旮旯以前全是男的,所以澡堂子不分男女。”

“啊?!那不会不好意思吗?!”

“我是不会,”她不以为然道,“但我一进去,他们就害羞地,全跑光了。”

“……”

“但是人跑光了呢,会失去很多乐趣,比如,就没人帮我搓澡了。”

“那该怎么办呢?”

“没怎么办,后来专门雇了一名大婶帮我搓澡,再后来,我们那里女人多了,澡堂子分了男女就没那种事了。”

“原来如此。”

她们说着说着进了最里间。沈兰霜还是不好意思,尤其是周围偶有一两个没穿衣服的女子从旁经过,她都会避开视线,时而尴尬地笑笑。而当轮到自己要脱衣服时,沈兰霜就更不自然了。

好半天,她才脱了衣服,躲宋飞鹞后。

“你干嘛?”宋飞鹞一回,看她穿得好好的。

“去洗澡……”沈兰霜道。

宋飞鹞笑道:“穿着亵衣亵裤洗澡?这怎么洗?”

“你不也戴着面具……洗澡么……”

“我的面具戴着,是怕吓到人,你穿着衣服,难道也是怕吓到人?”

“倒也不是……”

她只得不不愿再脱去一件亵衣,亮出上腱子,霎时有了气势!

“那还有裤子呢?”宋飞鹞催促。

她不满道:“宋姐姐,你别说我的亵衣亵裤了,你连外都不肯脱呢!”

宋飞鹞便沉下脸,神秘兮兮地说:“这嘛,是因为我的体比我的脸更恐怖,要等人走光了才能洗。”

沈兰霜便以为这是宋飞鹞在开玩笑,当下去扒她腰带,“你这是狡辩,快脱……”

宋飞鹞一把捉住她的手,严肃道:“我不能,除非你签生死状。”

“呃……”

她又被她的严肃吓到了,不由想起含笑剑那疯了的糗样,便又缩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来到浴池旁,一个穿着裤子,一个一件衣服没脱,与水中那些赤果体的大妈产生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沈兰霜谨慎地从池中舀起一盆水,秀气地湿了下子……

“沈姑娘,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大妈中,出现了一个光头,沈兰霜认出这位是静月庵的了尘师太,然而却是当下的这么个……场合,不更为矜持了。

“师太……你好……”沈兰霜有点尴尬。

“阿弥陀佛,”浴池里的了尘师太好心提醒她,“沈姑娘,洗澡的时候不脱衣裤,等会风一吹,容易染上风寒。”

“啊?这样啊……”

她便犹犹豫豫地,脱下了裤子……

亮出两腿腱子!

于是,了尘师太的双眼瞪圆了。不仅是她,浴池中的前辈们纷纷同样瞪圆了双眼。

“这肌,”了尘师太啧啧赞叹,“与我年少时不相上下!”

为什么开始古怪的话题了啊!

此时另一位静慧师太在旁附和:“也就难怪,这次大会上表现出众……”

“就是就是……”

她们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一边探讨着,品评着,时而让她转个走一圈,浴池里满堂叫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境地……宋姐姐跑到哪里去了……

说曹cāo)曹cāo)到,宋飞鹞,姗姗来迟!

“我来了!”她抑扬顿挫地道,“我去准备洗浴之物。”

便将手扬了扬,手上一段丝瓜络!

“来,坐过来,”她拍拍一张小凳子,络地说,“让我给你们试试我们北方的手艺!”

“什么手艺?”

满池子的南方人不解。

“搓澡!”

……

“啊!”

一声惨叫!

“哦!”

又一声。

隔壁女浴池惨叫一声连一声,经久无断绝,激起男浴池里一群男人的好奇!

“她们在做什么?怎么叫那么惨?”

男人们贴到墙上想看个究竟,奈何这浴池的墙壁是精心修筑过的,完全防偷窥!

“难道有刺客?”一男人道。

有刺客?!

柳怀音正穿好了衣服,赶紧冲向隔壁,在门口吆喝:“大姐!沈姐姐!你们在里面没事吧!”

良久,才有人应答。

“没事。”穿好衣服的沈兰霜一掀门帘,第一个出来。

“沈姐姐?”

柳怀音试探着喊了一声。他只觉沈兰霜的气质有所变化了,周弥漫着一股超然而沉重的气息。

“我觉得我现在,脱胎换骨了。”她向他点点头,抱着换洗下的衣物便意味深长地离开了。

“啊?”

门帘一掀,又一个人出来。

了尘师太双手合十,表是与沈兰霜一模一样的严肃:“阿弥陀佛,贫尼今洗心革面。”

“咦??”

随后,从女浴池的门中接二连三地走出许多人,她们的表亦是同样的庄严凝重,并且每一个都有所概叹。

“枯木逢啊!”

“呃……”

“否极泰来!”

“这……”

“岁岁平安。”

“……”

柳怀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最后,宋飞鹞出来了。

“大姐,你们在里面搞什么?”他问。

“小伙子,你想知道吗?”她一巴掌按在了他的胳膊上,一般来说,接下来可能不会有好事!

“我现在说不想,还来得及吗?”他委婉地拒绝。

但显然,来不及了。

“进来。”她捉住他就往里面拖。

“哎呀呀放开我!那是女浴池!”

“没事,人都跑光了,谁来看你的小板!”

门帘子落下,便是片刻的寂静,随后

“啊!脱掉一层皮啦!”

一刻间后,柳怀音掀开门帘,他的气质,也与方才不同了。

“我现在,焕然一新!”

他沉痛地说。

……

浴池内,宋飞鹞脱光衣物跳进水里。

“哎呀,碍事的都跑了,”她打开书本,“澡堂子归我咯!”

便在水中,悠闲地看起了书。

第一百零五章、胜者

宋飞鹞获得了这一届新秀中第一的名次,然而这还不算完。他们的面前,还有上届的前辈。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武林排名并无定数,天下第一也非稳坐的宝座,稍有不慎,前浪就得被拍死在沙滩上。

然而,前浪当然不愿意被拍死在沙滩上。

沈兰霜下了比武台,再观上座,见那几名前辈个个脸黑,迈着沉重的步伐下去了她就知恐怕接下来的比试要延后。果然,不消一刻,严从昔前来宣布:三后,再行比试!

……

“沈姐姐,你怎么了?”

下了比武台,沈兰霜心事重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柳怀音以为她是对认输这件事耿耿于怀,不由安慰她道:“其实没事嘛,输给大姐不算丢脸,你好歹也能争个天下第二!”

“不是,我没想这个事,”沈兰霜严肃地说,“我在想,今台上的前辈,是十人。”

“哦……那又如何?”

所谓的前辈,就是去年被录入武林名录中的前十位高手。他们之中,有的须发皆白,有的年轻气盛。那年轻气盛的都是后来的,而那须发皆白的,是至少十年以上没有下过武林第一宝座的。

所有人都在争这位子,这是在南祁莫大的光荣。能坐一刻不算数,能坐牢一辈子才是了不得!

然而,一个高位,谁能真的坐牢一辈子呢?

“我大伯去世了,若他还在世,应是天下第五。”沈兰霜忽然说。

“呃……”柳怀音想起了这件事,他便不敢多话了。

沈兰霜道:“现在那第五是原本的第六,以此类推,那第十名,是原本的出局者。他们果然不会让位子有空缺,我伯父,立刻就被他们忘了。其实直到四年前,伯父还是天下第三;三年前,他被现在第三的秋剑冯乙击败,排天下第四;到了前年,他已是天下第五了……或许他也正是因此才想再练那邪功也说不定。”

谳教的邪术害人,但是这江湖的风气,何尝不是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呢?

不过,即便无奈也无用。

她抓起耳际一绺小辫儿揪起来:“唉算了,你们就当我发发牢吧,反正我伯父也去世了。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规则。”

见此,柳怀音忙应声附和:“对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规定呢?非要二十五以下的年轻人……有的神功非得练个三十多年才能练成,练成后都老啦,那即便武功盖世,也不能上台比出结果,不就很不公平吗?”

沈兰霜道:“其实原本也没有这规矩,但就在四年前开始有所变化了,是漕帮帮主提议的。而且他说了,那些过了年龄的,想要挑战的私下行事便可,总之因为他定的一系列规矩,江湖上私斗频出,唯有靠天下同盟会加以阻止,才没让人们私斗死光了。”

一直听他们诉说,没有插话的宋飞鹞,此时突然道:“既然如此,你讨厌这样的规矩,为什么还要上台呢?”

“我……”

沈兰霜便言又止,她很不好意思,觉得有些话未免有些狂妄,她说不太出口。

于是,宋飞鹞便替她把话说了出来:“你想重现沈家昔的辉煌,凭你一人之力。”

沈兰霜脸一红,不敢看她,小辫儿揪住便捋个不停:“宋姐姐,你会因此取笑我吗?”

“不会。”宋飞鹞认真道:“但我建议你不要趟这浑水,依靠比武台得来的光荣,是不能维持长久的。”

她一愣。

“你不是问为什么近几年来规则变了,变成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来论武了么?因为二十五岁以下,正是青大好年华,也是最为桀骜不驯的年纪……而如今,拥有着宝贵青的年轻人,都将时间荒废在了仗武行凶上。”

头一点,示意不远处。两个年轻人持着兵器争得脸红脖子粗。

“你刚才是不是不服?!”

“不服又怎么地!”

“不服就再打一场!”

“打就打,谁怕谁!”

他们拉开了架势,幸好,有天下同盟会的人将他们拉开了。但这样的意外最近在这杭州,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三人继续前行:“有人,要用年轻人当门面,来蒙骗更多的年轻人,如此这般,人人都习武,不念书,全不明习武的缘由,武夫成了莽夫,正是为愚蠢便于利用。”

沈兰霜沉默不语。

而柳怀音盘算了一番:“大姐,所以我以后就不用练武了对吧?”

“不对!”宋飞鹞一声怒喝,往他头上一记头皮,“年轻人正常练武是为强健体保家卫国!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蹲马步要加砖头!”

“为什么啊!大姐你说的好听,你不也为了在武林中红一把才上的台……”

于是他收获了又一记头皮。

他们吵嚷起来了,沈兰霜笑笑,但是内心终究苦涩。

虽则宋飞鹞是那么说,自己也很清楚她说得没错,可是没有办法,她对沈家一夕间的没落,终究耿耿于怀。沈家的基业是大伯创下的,她得守着……

想着想着,她有些走神,目光游移间,被湖边桥头一处动静吸引。

西湖,断桥,传说中白蛇与许仙相会的所在,本该是颇浪漫的一处景致,此时桥头却有个青衣的女子直地站在桥头,好像正在沉思。她旁无人陪伴,游人从她后经过,她全无察觉。

沈兰霜隐隐感到不妙,但她离得远,还不及反应,那女子果然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河中!

“不好啦!有人跳河啦!”

众人纷纷大喊,沈兰霜也慌忙跑过去,可惜她水不佳,离得又远,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时,有人高呼:“有人跳下去救人啦!”

不一会又喊:“上来了上来了,都让一让!”

于是围到岸边的人们自觉让出一小块空地。

沈兰霜听得人群中传来争吵。

有一老者正在质问:“哎哎哎,你在干嘛?!”

于是便有一中年男子道:“我?我在救人啊……”

“你明明在轻薄她!”人群中,一大婶怒斥。

“我没有,我是在救人……”

男子似乎百口莫辩,沈兰霜走近一看,发现那男子浑湿漉漉,一只手正浮在那溺水女子的上,久久不敢按下。

大概是因周围群激愤,就连沈兰霜也觉得这动作确有轻薄之意了。

“吵什么吵什么?”宋飞鹞此时也挤进了人群,对那救人的男子略瞟了两眼。

男子正替自己辩解,见有人来,更是急切:“请相信我,这是北越的一种医术,是用来救人的,我并无轻薄之意……”

“去,让开,”她挥开他,毕竟众目睽睽的,还是女子来做更方便,“你刚才想怎么救她的?”

男子道:“她没呼吸了,我想按压她的口……”

“明白!”

便见宋飞鹞运起掌风,往那女子口一按。

“呀哈!”

“啊!!”女子一声尖叫,清醒过来。

宋飞鹞便向周遭高呼:“醒了醒了,都散了吧,赶紧找大夫送医!要快,晚了就不好了!”

“好……好疼……”然而那女子依旧倒在地上,抱着口淌下两滴眼泪。

“她怎么了?”沈兰霜过去扶住那女子。

宋飞鹞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没办法,用这法子救人就会有这种缺陷她肋骨断了。”

“……”

第一百零六章、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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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空茫:“一别几十年,我现在连父母和弟弟的样貌都记不得了。”

宋飞鹞闻言转头看向一旁的曹却。

“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何必夹道欢迎呢?”她睥睨台下无数兵马,“真是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啊。”

第一百零七章、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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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飞鹞闻言转头看向一旁的曹却。

“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何必夹道欢迎呢?”她睥睨台下无数兵马,“真是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啊。”

第一百零八章、凌云

三后的比武大会,终到最关键的时刻。

看台下群高涨,宋飞鹞飞上台按规矩,先让新秀的第一,与上届前辈一一比过。

于是,上来一名莽撞的后生:“宋姑娘,在下冉欢,领教了!”

冉欢已连续比武三年,为去年后起新秀之一,挑战前年的前辈失利,故此原本排在在天下前十的高手之外。因沈睿去世,本次大会将五名及以下的名次提前,他便侥幸混了个天下第十。

“那便……领教了!”宋飞鹞向那看起来比她年轻不少的后辈一拱手,遂出招,还是相同的姿势,还是那熟悉的气息,冉欢飞了起来,飞出了比武台……

台下有人啧啧称奇。

“那女人……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啊!”

“对啊对啊,我甚至都没看到她出招……”

“啧啧啧,此言差矣,”柳怀音闻言,一本正经地替宋飞鹞吹牛bi),“你们没看到不等于大姐没有出招,其实她是出招了的,只是速度太快,实力不济的人看不清楚罢了。”

“哦?还有这等事?”围观这便问,“那么这一招,到底叫做什么名堂?”

“此招名为一飞冲天!”柳怀音信口开河,“需要高手速度与力量上佳,在一瞬之间爆发,将对手摔出去!一般人看不出来,也就无怪乎你们震惊了!”

沈兰霜把他的耳朵拽过来,轻声道:“这是真的?宋姐姐有和你这么说?”

谁知他道:“我瞎讲讲的,你不要拆穿我。”

沈兰霜心里一松:因为连她也看不清宋飞鹞出招的动作,她还以为自己实力不济……果然,宋飞鹞的武学还另有乾坤。

而那群众中,也有人不信他胡诌。

“你说她是速度太快?我看你一派胡言!她根本连动都没动!”

“呃……这个……”

柳怀音编不下去了。然而此时,人群中有人道:“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力量和速度!”

那人挤出人群,柳怀音定睛一看,原来时之前被宋飞鹞“起飞”的其中一名武者。武者姓黄,名少,年纪轻轻便是某个小帮派的头目,现在站到那帮乌合之众前,众人还颇尊敬他。

黄少向众人施礼后道:“她靠的,完全是内力!”

“内力?”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她连招都未出,如何施以内力呢?”

“呵,上乘的高手,无招胜有招,不用多出一拳,光是释放内力,便可将敌人轰退。其实这招本不算难,但凡内家功夫见长的,都修炼得出。我可以说,那台上的每一位都做得到,包括刚刚被轰下去的冉欢!”

众人望向比武台后那一排上届的前辈。宋飞鹞现在要打去年的天下第八了不出所料,天下第八立刻也被轰飞了出去。

“那也就是说,那些被她轰下去的人,皆是内力强不过她的?”有人问道。

“不止如此,”黄少脸色晴不定,“她……竟能以内劲化拳!斗气无形,所以你我才看不到她出招。”

“啊?内劲化拳之法?”众人议论纷纷。

“没错,施展内力不是难事,难的是收放自如,将内力瞬间集于一点,不出任何招式,不用任何兵器,单单以气袭人!这招式我以前只在书上见过,说是因为耗损过大,因此修炼者多半难以为继,往往半途而废。没想到今见到了,还不止一次。看她神色稳如泰山,应是余力绰绰,可见她手远不止我等所见!”

柳怀音听得张大了嘴:“原来只知道大姐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而那围观的群众也立刻改变了态度,纷纷夸赞起了宋飞鹞,绝口不再提“那个女人”之类的称呼。

有人开始询问柳怀音:“你是玉辰山庄的人,和那位宋女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柳怀音便起了脯,“小弟命为她所救,现在跟着她学本领……”

“那她就是你师傅咯?”

“呃……也不是,大姐不收徒的……”

那人便失望了:“哦,原来就是个跟班啊!”

“即便是跟班,那也要看跟的谁啊!”柳怀音又开始给宋飞鹞吹起牛bi),“大姐和漕帮盐帮交好,此次大会又一帆风顺,指不定就能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呢!所以”

他眼珠子一转,搬来一张小桌子:“押注吧!押大姐赢,稳赚不赔,来来来,买定离手……”

沈兰霜给他一头皮:“你搞什么啊!拿宋姐姐当赌注,当心她下台来就削你!”

柳怀音捂着脑袋委屈道:“我不也没办法嘛!大姐把钱都花青楼了,我得替她赚回来!”

“什么?!宋姐姐去青楼?!”

“她去青楼赎姑娘的,是做好事呢!”

“唉!”

沈兰霜扭头就走,柳怀音不知她怎么生气了,想要追上去,被一群武林前辈围住。

一位大伯语重心长地劝解:“小伙子,还是别私设赌场了,被两帮一会的人看见了不好,因为这每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本就是个赌局,不比武的人来看比武,正是为了赌。所有赌利都入两帮的口袋,所有赌场都受两帮的指使,而你”

柳怀音一惊,便把桌子推到一旁:“那……就算了吧,诸位前辈还是来认识认识我吧!小弟柳怀音,以后想在苏州做点小买卖,都说苏州丝绸甲天下……”

……

沈兰霜转到比武台另一侧。现在宋飞鹞已将与天下第六比试了。

天下第六,人称摇光剑梁超,正是永州百安门的掌门。

“前辈,”宋飞鹞向那老头点点头,“晚辈这就失礼了……”

说罢现场风沙乱起,两者之间好似有一番较近,只是外人看不见。

“他们在比内力!”沈兰霜听得旁有人道,“这下宋飞鹞终于遇上敌手了,梁前辈的内力不再她之下啊!”

沈兰霜屏息,观他们姿态,自己同样暗中调息,依照他们的气息流动来试探自己的深浅。但她未来得及试探出一二,场上之争便暂时止歇了。

“宋姑娘,看来我们如此僵持也比不出一二,不如”梁超拔剑,“以剑论武吧!”

宋飞鹞没有剑。或者该说,她那把黑漆漆的大剑现在还背在柳怀音的背上。那把剑在罗崇瑞家小露之后,她就再没将之出鞘了。

“沈姑娘,借你剑一用。”台上,宋飞鹞一伸手。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沈兰霜已站在她后。

“好……”沈兰霜不敢怠慢,将剑抛入场内。

“我其实,以前用剑用得少,”宋飞鹞伸手一把接过,“真是怀念啊!”

遂出剑!

但闻一道剑气,台下众人不及反应,只觉眼一花、一闪、一道银梭流转,梁超“啊”一声,便飞出了比武台。

“你要看剑,现在看过了,”宋飞鹞收剑归鞘,抛回沈兰霜,动作一气呵成,“下一个,谁是天下第五?”

第一百零九章、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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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空茫:“一别几十年,我现在连父母和弟弟的样貌都记不得了。”

宋飞鹞闻言转头看向一旁的曹却。

“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何必夹道欢迎呢?”她睥睨台下无数兵马,“真是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啊。”

第一百一十章、兰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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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空茫:“一别几十年,我现在连父母和弟弟的样貌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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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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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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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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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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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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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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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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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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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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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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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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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何必夹道欢迎呢?”她睥睨台下无数兵马,“真是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姑婆

“藏书羊?藏书羊不是苏州的吗?杭州怎么也会有……”柳怀音面对腾腾的一锅子,毫不犹豫地下了筷子,“所以就让我这个正宗苏州人辨明真伪!”

此店生意火爆,客人众多,可见菜品之卓越。

沈兰霜不怎么喜欢吃羊,她看那两个人大块朵颐,一个品评:“哎呀!香浓郁,毫无膻气,更兼具鲜而不腻,实乃上品啊!”另一个赞赏:“嗯,确实味道不错,肥嫩适度,酥而不烂,口齿间唯余一丝清甜,与我们北方的羊确实不一样。”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家店的羊夸上了天,掌柜的也笑开了花。

“没错,这选取的正是正宗藏书镇运来的新鲜的羊,烹调方法也是尼藏书人专有的方法……”

柳怀音一听他口音便明白了,只有苏州人会把“我们”称为“尼”,所以这个掌柜的必定是苏州人士!

“哎呀,原来你也是苏州人,我也是啊!”他激动万分,离开苏州那么长时间,可算找到一个老乡了!

“苏州杭州离得又不远,来做生意的人那么多,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宋飞鹞调侃,顺道问一句,“掌柜的,你在杭州多久了?”

“三年吧!”掌柜便吹起了牛bi),“三年都在杭州做生意,格羊都是从尼镇上运来的,个个活蹦乱跳,保证当场宰杀,新鲜得勿得了!”

藏书那边的人,说方言时,“我”会自称。他大着嗓门,明着是吹牛bi),其实也是为了广而告之为自己做宣传。

果然,几个捧场的老食客给他喊了声“好”。

“掌柜的,那你对这杭州,可熟啊。”宋飞鹞道。

“格是啊!”

“那你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专门收容小姑娘的?”

沈兰霜闻言,终于打起了精神原来宋飞鹞进店吃东西,是为了向本地的店家打探虚实!

须知,要打探一方消息,最好的途径就是从当地的小商小贩下手,不愧是宋飞鹞,江湖经验老道!

“收容小姑娘?”掌柜的被问住了,“没有的吧,有格种地方吗?”

满堂食客也跟着被问住了。

有人道:“收容小姑娘干什么?青楼吗?”

“非也,我等是有苦衷,”她叹息道,“被父母bi)婚,因为反抗而被扫地出门,现在无家可归了……”

谁知话音刚落,有人认出她:“哦……对了,你不就是那位最近那位的宋女侠吗?!”

“宋女侠?哪个宋女侠?”

“当然是最近如火如荼的比武大会,夺得天下第六的宋女侠……啊呀,那是沈女侠,她们都在啊!”

于是一店子的人更闹了,店外引来更多人前来围观,她方才的话立刻被鼎沸的人声吞没了。

羊店老板喜闻乐见,赶紧吩咐伙计搬桌子,并扬声向外高呼:“天下第六宋女侠正在此品尝小店的羊,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下,生意更火爆了。

宋飞鹞不得不扬扬手,让各位暂且静一静:“是这样的,在下被父母bi)婚所以……”

便有人马上打断:“什么?宋女侠这么厉害还能被父母bi)婚?”

“父母之命不可违逆,”她干咳一声,“所以这才逃到南方来的。现在想找个地方落脚,听说这城中有地方专为收容不愿成亲的女子,我想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尼姑庵!”有人脱口而出。

“不是尼姑庵。”她道。

“不是尼姑庵还能是哪里啊,没听说过有这种地方。”

宋飞鹞道:“可我听说,这城里就有这样一处所在啊。”

众人皆纷纷摇头:“你听谁说的?我们本地人都没听说过嘛!而且一听就不正经……”

“有是有这地方的嘛!”就在这时,人群后传出一个声音,“但是杭州城里有没有就不太清楚咯……”

人们退开一条道,看向那说话的来源。原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老头穿得破破烂烂,一口小酒,吃一口羊,看上去很是有滋有味。

老头口音是两广人士,cāo)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他说道:“我们老家,有个姑婆庙,就是收容这类女仔的嘛。她们多半是在娘家过得不如意,又不愿意嫁狗随狗,所以努力干活私藏家用,然后就跟同村的女仔拉帮结派住进姑婆庙,表示此生不嫁,以躲避娘家和夫家的人……”

有一大叔啧啧:“哎呀,这图个什么,女孩子不成亲生孩子,老了都没人照应。”

“她们有姐妹互相照顾的嘛。”

“姐妹又顶什么用……”

“姐妹能送她们终老嘛,而且就算不生孩子,还会有其他不肯成亲生子的年轻女仔进庙的嘛,年轻的照顾年老的,一代更替一代,那庙里的姑婆就永无止尽咯……”

“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不肯成亲生孩子啊……”那大叔看着宋飞鹞的眼神便怪异了,“宋女侠,你不会也要去当姑婆……”

“我只是去看一看,”宋飞鹞道,“这种地方,附近没有吗?”

“没有没有,我们不清楚。”他们急忙摆手。

……

他们问了半天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打着饱嗝出了羊店。

沈兰霜捋着头发,倒是松了口气:“宋姐姐,果然这附近是没有这种地方的呢。我觉得是梁姐姐搞错了!或者是别人骗她!”

宋飞鹞低声道:“不一定。有人跟上来了。”

“什么?是说有人正在尾随……”

柳怀音的心霎时紧张起来,他最怕被人尾随,不由偷偷往回看一眼……

“别瞎回头,”宋飞鹞把他和沈兰霜夹在腋下,让他们目视前方,“小伙子,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聪明呢?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真是老实得太可啦!”

沈兰霜也跟着紧张起来:“宋姐姐,果真有人跟来吗?”

“我们现在往南走,来者在我们东北方向的弄堂里,正小心翼翼地摸过来……”宋飞鹞讲解道,“她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已在我们后!”

沈兰霜登时出剑!

“来者何人!”剑回,却扑一空。

“嗯?”她一愣,这才往下瞅,“咦?”

原来后是个小女孩,才十岁左右的模样,矮她一大截。现下见她亮兵器,吓得扑通坐到地上,呆呆地盯着那把剑。

“小妹妹……你……”

沈兰霜急忙把剑收回,宋飞鹞跨前一步,蹲到那小女孩跟前。

“小朋友,”宋飞鹞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你好啊!”

再也抑制不住,那孩子“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第一百一十四章、暗堂

小女孩名叫董冰儿,今年才九岁。九岁的小孩容易受惊吓,一受惊就哭个不停。现在她倚靠在沈兰霜腿旁,边走边接受沈兰霜的安慰,并断断续续地诉说:确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就是那里的人,若有女子想前往,她可以带路。

不过话语老成,不像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

他们随着冰儿的指引绕过十七八个弄堂,最后到了一间黑漆漆的门前。

“就是这里!”冰儿指着门,门上一副牌匾,赫然三个字:如月堂。

这是一段僻静处,周围并无其他行人。秋风一吹,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旋儿离远了。柳怀音抬起头,只见门内一棵老树探出高墙,立冬后的枝杈光秃秃,在头顶纵横交错,似张开一张黑色的巨网。

柳怀音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这个地方很不妙,鬼气森森的,太荒凉了,与杭州城闹的街景毫不相衬。

冰儿引着他们往左边的那扇大门去,“叩叩叩”敲了三声,于是大门上便又开了一扇小门。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露出半张脸,警惕地望向他们:“怎么还有男人!”

是相当严厉的口气,冰儿浑僵硬地躲到沈兰霜后。

看来这地方忌讳男人。

柳怀音顿觉无所适从,就在这时,大门却开了条缝,请她们进去了。

那门后的女人就坐在门边纳鞋底,她谨慎地打量柳怀音,拦住了他的脚步:“这里,男人不可入内的!”

“那太遗憾了……”柳怀音这么说着却是心下暗喜,他正好找借口离开此地回江山听雨楼睡午觉,当即转准备脚底抹油,宋飞鹞厉声将他喝住:“站住!她说得对,你就蹲在这儿,不许动!”

柳怀音的脸皱了起来:“啊?”

即便万般不愿,他还是听从宋飞鹞的教训,在那门口就地扎马步。

不得不说,冷冷清清的弄堂里杵了一个人,怎么都万分打眼。

于是,那女人便又不乐意了。

“算了,进来吧,”她招呼他们道,“进来再说。”

几人进入,门一关,柳怀音便被安排在墙角该干嘛干嘛,他面前只有那位看门的姑姑,后者不苟言笑,每看他一眼都似在看仇人。

“这位姑姑你……好……”他勉强笑笑,只能让气氛继续尴尬下去了。

门内很静。

这是沈兰霜第一个感觉。

院中四堵高墙,比起周遭的房屋要高出许多,虽然院门外已是罕有人声,然则院门一关,这便隔绝了外界仅存的一丝嘈杂。

于是,比起静谧,还要悄无声息了。

她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且对自己的心跳声听得清清楚楚。腔里一下又一下的激dàng),好似有了罪,每一次的颤动都有力得仿佛带了回声,仿佛会被听到,仿佛与这个院落格格不入。

她咽了口唾沫,与宋飞鹞跟随冰儿往里走。冰儿走得小心矜持,全无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活泼。举目望去,满院的灰砖黑瓦,就连柱子也被漆成压抑的黑色。她们穿过院落,上了二楼,走过二楼长廊时,注意到长廊一侧一扇扇房门。房门大多闭,但也有开着的,里面坐三四女子,或是读书绘画,或是在做女红,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一言不发。

董冰儿终于在长廊尽头一扇门前停下,叩三声后,门后转出一名中年妇人。

“阿婶,”董冰儿向她一欠,“有新客带到。”说罢,便退入了那房内。

那位阿婶,着一素袍,面目和蔼可亲,举止投足皆是大家的风范。沈兰霜嗅到她后的房间隐隐透出香气,猜测她正在里面礼佛。

阿婶上前,向两位新客欠:“我是此地堂主,两位贵客可唤我韩紫深,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宋飞鹞便拱手道:“我姓宋,她姓沈,听说有这么个地方愿意接纳不愿成亲的女子,我俩便前来看看。”

“哦……”韩紫深目光便多了些许同,“二位是否也是为父母所bi)?”

“算是吧。”宋飞鹞点点头,“我自幼父母双亡,姑姑将我带大,但她不顾我的意愿,硬要将我嫁给我那恶毒的表兄……然而我那表兄喜欢男人,若我嫁给他,就没幸福可言了。”

她说得面色沉痛,沈兰霜瞅了她一眼,都不知她讲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韩紫深便叹道:“所以,宋姑娘只是为逃避你的表兄?”

“正是。”

“那便不该来这里了。”

“嗯?为何?”

沈兰霜以为,对方接下来或许会说一番劝解,诸如若只为逃避表兄大可找其他方法,无需终生不嫁云云。

谁知那韩紫深道:“因为能来此处的女子,都憎恨世间男子。宋姑娘,你对男人的憎恶,还不够。”

“是吗?我觉得我对我那不成器的表兄还是十分憎恨的。”宋飞鹞诚恳地说。

“可是,那终究只是你的表兄,还有其他更多的男人。你逃避得了你的表兄,逃避不了其他男人的纠缠。若你的决心不够坚定,说不定后想要反悔嫁人。可是一旦投奔到此,是不许反悔的。”

沈兰霜便越听越不对劲。之前柳怀音给她讲过宋飞鹞以前那个女学生的故事,那是个名为王招娣的姑娘,正是因这种地方而死。她死得太无辜了。

所以她立刻询问:“若是反悔,会怎么样呢?”

韩紫深道:“那便被赶出堂去,所留财物皆尽留予堂中姐妹。”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韩紫深面色凝重,“因为来此的姐妹,都是饱受世间男子的荼毒,对男人憎恨不已,更对嫁人生子的女嗤之以鼻。所以,一旦来到这里,便要将财物上交,每月领用部分花用。若有反悔,剩下的财物便被充公,以示惩戒。”

“哎呀,那可好,”宋飞鹞忽然喜道,“我两袖清风,分文没有。如此说来,今晚我就可住下了。”

“啊?你这就住了?”沈兰霜瞪大双眼,然而一回头,发现那阿婶的双眼蓦地瞪得比她还大,方才的闲然淡定全没了。

“你没有财物?”那阿婶问的却是这件事。

宋飞鹞拍拍衣襟,一摊手:“对呀,我是一个穷光蛋,不然找你们来落脚干什么?我以为这里与善馆类似呢。”

韩紫深干咳一声:“并非如此,食宿是自理的。大家都是带着盘缠前来投奔。”

“那没钱的来投奔,你们便不收了么?”

“也……不能这么说……”对方有些尴尬,“若有所长,也可做些女红,上交一半,另一半自己养活自己……”

沈兰霜想到宋飞鹞会画画,一张能卖千两,但还来不及开口,宋飞鹞一巴掌拍那阿婶的肩上,切道:“洒家除了打架斗殴,啥也不会!你们收吗?!”

……

一刻之后,三人皆被轰出了如月堂。

第一百一十五章、开会

如月堂的门在他们面前“砰”一声合上,激起一股风,喷了他们一脸。

现在,他们现在只得打道回府了。

沈兰霜悻悻地说:“宋姐姐……其实……我上有银两的,至少睡个一晚刺探下虚实也好呀!”

柳怀音嚷嚷道:“大姐你真又没钱了吗?”

宋飞鹞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不不……洒家还有一百两!”

遂从衣襟里果真掏出一百两,好似在炫耀着什么天大的光荣。

当然,这其实不值得骄傲。因为数个月前罗崇瑞才给了她五千两一般来说,五千两,能让小户人家吃三代都吃不完!她一口气花得就剩一百两了!

“不必刺探了。”她收好银两,与沈兰霜说道,“她们根本就是骗钱的。无端端就事前问你要银两的,一定是骗子。”

沈兰霜道:“若是骗子倒好,可我越听越不对劲……说不定就与谳教有关!”

宋飞鹞便打开她的闲书看起来:“只能暂且说他们可能是骗子,但是否与谳教有关尚无定论。这样的姑堂庙中原多,北越也有,但北越可没有谳教。正常而言,就是几名姐妹不愿嫁人也无后嗣,便合伙花钱购置地皮盖了房子住一块,到老了互相有个照应。但有人从中发现了商机,便借口开设姑堂,收容不愿成亲的女子,实则克扣她们的钱财,以牟取暴利。这些被骗的姑娘其实很可怜,家里bi)迫她们,到了外面,外面的人又欺压她们。哪里都无法真正容。”

“什么?!光天化竟然有这种人?!”沈兰霜立刻驻足,“这样的人岂不是比谳教的人更可恶!”

说罢就要做回头路,被宋飞鹞一把拽住。

“你回去了,也无济于事。”

“我只是去问个明白!”

“你问不明白,”宋飞鹞扬声道,“别人又不会告诉你自己是骗子,即便她承认了,你问问那堂子里的女人愿不愿意离开?”

“……”

“她们回不了家,无处可去,还把所有的积蓄交给骗子保管。你跑回去把骗子戳穿了,骗子卷银子跑路可怎么办?她们还要骂你一句多管闲事。”

沈兰霜一撸袖子:“那我去把骗子打倒在地!再帮她们把钱要回来!”

宋飞鹞又替她把袖子挽回去:“得了。这世上很多事不是把人打倒在地就能解决的。对方疑团甚多,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妙。”

柳怀音忙附和:“对!干脆先和枢盟主通报一声,说不定真是那谳教的分堂了?”

“不用了,”宋飞鹞抬手阻止,“这里是杭州地界,是他管辖的所在。若当真是谳教,你们觉得他真会一无所知吗?”

两人顿时惊觉,不心里一阵发毛。

她话说到一半,转口道:“人心难测,还请小心些好。”

……

隔,开会。又开会。

不得不说,中原人自古就开会,上有皇帝老子喊来文武百官天天早朝;下有农村乡党大事小事都要把全村人喊来一起说道说道。

现在是天下同盟会第二的议事,希望今能讨论出个结果。

枢墨白走了进来。他仪表堂堂,还是那文弱书生的模样。但沈兰霜心里已经有了芥蒂,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不由低头玩指甲,索就不看他了。

于是,这一屋武林高手,开始讨论如何如何设局引蛇出洞。他们说得很复杂,也很猥琐,沈兰霜听着听着就得翻白眼。

那董含正气凛然地说道:“自古英雄美人,或许派一名技艺高强的美人前去谳教当细作,待吴全出现乘机勾引,再伺机偷袭,或有胜算!”

说完,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沈兰霜上。

宋飞鹞的杯盖tiǎn)了tiǎn)茶杯:“你连谳教分堂在哪里你都不知道,还派美人前去勾引?”

“总会有蛛丝马迹嘛,待找到谳教第一个分堂便这么办了!”

“可以啊,”宋飞鹞应道,“不过吴全喜欢男人的。”

“啊?”董含没想到这个。

“依照一些线报,他总喜欢扮作所害之人中最为英俊的男子。如此好男色,必定有龙阳之癖。我看诸位,不如派一名技艺高强的美男前去谳教当细作,待吴全出现乘机勾引,再伺机偷袭,将他首级砍下,如此就大功告成!”

宋飞鹞茶杯一搁,郑重向董含拱手:“董少侠!看你方才义愤填膺,而且观你相貌堂堂,非凡俗之容,吴全一定上你,那便请你打头阵去吧!”

董含忙用手捂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呃……这……我其实也……没那么英俊……”

宋飞鹞鼓励道:“何必妄自菲薄呢!我看你,眉清目秀,正是吴全欣赏的上佳人选,少侠不必推辞了!”

“我……我……”董含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宋飞鹞一般切,再也绷不住了,“我没有龙阳之癖!凭什么叫我去啊!”

那你又凭什么叫别人姑娘家去呢?

几位长者摇了摇头,对他很是不屑。

无定道长重新正了正话题:“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谳教的蛛丝马迹,不知这件事上,枢盟主有何高见。”

“确有其事,”枢墨白严肃道,“昨被打断,所以鄙人未及言明……其实,鄙人怀疑谳教有分堂,就在这杭州。”

“什么?”

沈兰霜精神一振,抬起了头:于是方才看起来颇为不顺眼的枢墨白,当下在她的眼中又高大英俊了起来!

枢墨白转向平顶翁:“不知杨翁是否还记得龙家公子在客栈遇害一事。”

“当然记得。”平顶翁应道。

“当时就有疑问,龙公子遇害时血流成河,血水必定滴落楼下,但楼下的客人居然毫无察觉,天一亮就悄无省心地走了……”

“你是怀疑那楼下的客人?”剑神无名问。

“没错。其人,名为风吟鹤,”枢墨白道,“当然,这肯定不是真名。但起名如此风雅,鄙人便大胆猜想,这名字可能有来历,所以翻遍群书……”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书,示以众人《楼玉飞花之女将落难》?

沈兰霜深吸一口气:这不就是宋姐姐常看的黄书……

于是,枢墨白在她的心目中,又猥琐了几分。

“阿弥陀佛……”了尘师太再呼佛号。出家人六根清净,看不了这个。

枢墨白只得干咳一声,正色道:“风吟鹤这名字,正是出于这本书中。他是这本书的男主角,也是作者声称,作者自己的化。”

第一百一十六章、黄书

《楼玉飞花》系列书籍,是彻头彻尾的黄书,对于任何一位正派人士而言,阅读此书未免十分痛苦。

众人看向枢墨白的眼神里带了丝丝同。

《女将落难》是《楼玉飞花》系列的其中一本,讲述了西北女将夜随心落入居罗人手中之后的悲惨遭遇。众所周知,夜随心早就死了,她也从未落入过居罗人的手中,反而歼灭了居罗各国,所以这本书通篇不过充斥了男人低俗的意。

沈兰霜光是听简介就想吐了,她不明白宋飞鹞平时是怎么看得津津有味的。

“此书作者,书生黄,”董含看到这书,当即两眼放光,激动不已,“哎呀,这个人我知道!他颇有名声,但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有名声?”剑神无名眼皮都不抬,不咸不淡地道,“可是,老夫怎么未曾听闻?”

董含这才发现发现有所暴露,面红耳赤地坐下了。

所有人便知道了,董含好黄书。

“所以,风吟鹤,”枢墨白顿了顿,“鄙人怀疑,其人就是书生黄。”

秋剑冯乙蹙眉道:“但这终究只是怀疑,若只是他的读者喜这个名字,所以借用呢?”

“正是。鄙人虽有所怀疑,但毕竟需要证据。而且风吟鹤即便就是书生黄,也不能证明他与谳教、龙公子之死这两件事有所关联。不过只要有蛛丝马迹便不该放过,哪怕风吟鹤与谳教无关,他那是住在楼下的,必定听到了什么,将他请来问一问总能找出些线索。可怪的是,他从此遁形,鄙人派人查探数月,仍无所获。”

但今枢墨白将众人叫来商议此事,必定是有所发现。所以众人静听下文。

枢墨白便将手中的书扬了扬,好让所有人都看见,不动声色地观察在场之人的反应:“‘风吟鹤’很小心,他没有露出马脚。只是,人想要行走江湖就必定会留下痕迹。而那‘书生黄’却不怎么小心。此番正值比武大会,杭州城闹非常,恐怕宵小混入,因此鄙人在城中各处加派人手维持治安,也正因如此,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鄙人……都能第一刻获知消息。”

他又环顾了一圈众人,他们反应各自不一:沈兰霜与梁掌门、钟胖子切地盯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宋飞鹞在开小差,她不饮茶,而是又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偷偷饮一口再系回去;董含有点羞涩,现在他头都抬不起来;其余几人都面色凝重:尘师太数起她的佛珠;秋剑冯乙皱着眉头闭目养神;杨掌门和无定道长各自盯着地面;而年龄最长的平顶翁与剑神无名不约捋起各自的银白长须。

于是枢墨白便继续道:“三前,线报传来,有人逛青楼时酒后吐真言,声称自己就是书生黄,并曾以‘风吟鹤’为化名,来过杭州。”

“还真有这等事?”梁掌门一拍桌子。

然而剑神无名却有所狐疑:“如盟主所言,既然风吟鹤擅于藏匿行踪,那他又怎会如此简单暴露自己的份呢?”

剑神无名是资格最老的老前辈,有所质疑无可厚非。

枢墨白沉着应对:“所谓老马失蹄,其人喝醉之后……在上时半梦半醒,不经意间吐露了真话。接待他的姑娘细思不妥,这才前来寻我……”

于是那本闭着眼的冯乙,倏然睁开双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可靠吗?”

“姑娘之名不方便透露,鄙人已将她妥善保护起来了。”

“那么,按她所述,那名书生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约莫四五十岁……”

冯乙伸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枢墨白折扇在握,继续道:“不过,鄙人随后便将他请来好酒好菜款待……从昔,带人上来!”

守在门外的严从昔便喏一声,不多时,书生黄带到。

“啊大侠饶命!”

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小老头扑倒在地,他抖得像筛糠,一副很没骨气的样子。

众人皆蹙眉,钟胖子便乐乐:“他就是书生黄?!”

书生黄磕头如捣蒜:“小老就是个写书的,各位大侠,若有得罪,还请包涵!饶我一条生路吧!”

冯乙饮茶的动作只到一半便停了,他又搁下茶盏,摇头笑道:“如此胆小怕事,看起来与风吟鹤相去甚远啊。”

杨回放缓了语气,向老丈道:“这位老丈,我问你,你跟谳教什么关系?”

这老丈便竖起三指,咬牙切齿地向天高呼:“天可明鉴!我跟魔教势不两立!”

“真的吗?”宋飞鹞走下来。

“真的!”老丈信誓旦旦。

于是,她瞬间出手

“啊!”

老丈抱着左臂在地上打滚,他的胳膊被她卸了。

宋飞鹞如拎鸡仔般将他提起,拍拍他的脸安慰道:“不碍事,只是脱臼,还接的上。但如果你不老实,本座就把你四肢都脱了,而那位武林盟主也不给你接骨,以后你就只能在地上爬。”

“我老实!我老实!”老头连番点头。

众人以为,她将用一番手段,向那老头问出什么名堂于是个个屏息凝神,坐等她的办法。

宋飞鹞,便从怀里摸出本书。

书名:楼玉飞花之女将落难。

这是要搞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宋飞鹞毫无羞涩之意,大大方方地翻到某一页:“那就说一说那个……夜随心被居罗将军雅拉德逮住之后,怎么?”

为什么要问黄书的内容啊!

在座的各位,脸色皆一黑,沈兰霜更是扶住额头她替宋飞鹞难为。

果然,那老头接下来道:“是这么,是那么!”

污秽不堪,众人听得唉声叹气。

宋飞鹞长长“哦”了一声,再翻过几页:“这里,夜随心在军中有一名深的男子,那男子叫……”

“叫陈栋!”老头脱口而出。

“而那陈栋最的女子是?”

“是喜月!”

“那喜月最的人是?”

“呃……这……”老头翻着白眼仔细思索,“还是陈栋!”

“还是陈栋?”宋飞鹞又问了一遍。

“没错!”老头斩钉截铁。

“那陈栋是怎么死的呢?”她又问。

“这个……”老头想了想,“他为救夜随心,被居罗人乱箭死!”

“嗯,我的问题问完了,”宋飞鹞直起,笃定道,“你不是书生黄。”

枢墨白垂下眼帘:“确实,不是。”

“何出此言呢?”梁掌门不解。

“他方才答的问题,全都是错的,”宋飞鹞扬起手中的书,“首先,这书上所写,夜随心被雅拉德抓住后,两人什么都没发生,而是由雅拉德的手下……。”

“……”

“第二,喜月的人并不是陈栋,而是混入北越军中的风吟鹤……”

“第三,陈栋不是被居罗人乱箭死的,而是被风吟鹤死的。看来,这位作者好生风流,男女通吃啊!”

董含一听,作势呕。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龙阳之癖。

她继而转头:“所以,老丈,实话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是书生黄,我是书生黄啊……”老头高呼,“是三横一竖的wang啊!”

“那是王!”宋飞鹞纠正道。

老头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对个……”

“且慢,”枢墨白拦住她,“吴地方言,王黄同音。”

“……”

竟还有这茬!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李鬼

“我是书生王!我真的是书生王啊!”老头高呼再叩首,“因为小老姓王,叫王德发!”

枢墨白耐着子问道:“那么……王先生,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假冒风吟鹤之名讳呢?”

老头苦着脸:“小老确也是风吟鹤,但不是书中那吟唱的吟……是啊!”

风鹤!只差一字,便谬之千里。

梁掌门从方才开始就摩拳擦掌,现下再也按捺不住,朝王德发猛一跺腿,瞪眼道:“起的什么鬼名字,一听就不正经,说!你和谳教到底什么关系!”

王德发三呼冤枉:“小老和谳教没关系!就是个写书的!”

冯乙不咸不淡地道了句:“那书生黄正好也是写书的,你就是他了。”

“不不不……小老虽是写书的但其实……”王德发便越说越不好意思,“书生黄乃大家,小老是小家……”

“什么大家小家……”众人听得皆一头雾水。

宋飞鹞好似明白了什么,重蹲到他跟前:“老大爷,你说你也写书,你写什么书的?”

“是……是这……”

王德发便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枢墨白让严从昔接过,呈给诸位前辈观看

“《楼飞花之女将落难》,”宋飞鹞笑道,“哈,少了一字。”

书脊上标明,确为书生王无误。翻开一看,尽是风鹤如何如何。

所以,这就是一本冒牌书。

王德发抱着脱臼的胳膊不停嘟囔:“小老与谳教真没什么关系,也不知各位大侠为什么要找书生黄的麻烦,小老就是个写书的……”

宋飞鹞叹一声,替他把骨头接回去:“你这不是写,你这是在抄啊。”

“啊呀!”老头叫了一声,骨头可算接上了。他低眉顺眼地向宋飞鹞道谢,但仍不忘狡辩。

“女侠,何必说这么难听,读书人的事,能叫抄么,”王德发道,“小老也是混口饭吃,没有办法,大家都喜欢这类书,抄它个一本,能卖几百两银……”

“什么?卖这种书这么赚!”

书正传到钟胖子手中,他闻言将之一把攥紧了!

王德发眼珠子一转,开始向他毛遂自荐:“对啊对啊,这位大侠若是有意,可以与小老合伙,小老下一本准备写《北越录》……”

宋飞鹞喝道:“放,《北越录》是北越书,人家早就写过了,你又想抄?”

王德发想了想,登时改口:“是……《北越录之南祁好风光》……”

多了几个字,那便不算抄了嘛!

“咳……咳咳……”

剑神无名干咳几声,让他们不要再继续这个……一言难尽的话题了,于是枢墨白继续下一轮的盘问。

原来那王德发本是个乡下的农夫,小时候跟着乡间野郎中学认过几个字。后来种地实在发不了财,眼见市面上《楼玉飞花》系列十分抢手,又有《玉楼飞花》、《花满楼》等假冒的李鬼书籍跟着横空出世还赚了个盆满钵满,王德发眼红了,便也跟着前辈们的样子抄了一本。不过原书他没怎么看过,因此许多剧按照他本人的喜好编写,与原作有所不同。仅仅在笔力不济的时候才翻原书大段抄写。

他万万没想到,竟当一售而空!

赚大发了!

于是王德发发誓:去他娘的种地人,老子这辈子就写书了!

最近武林大会,他跟着同村人来凑闹,人家卖果子卖粮食,他在街头兜售书。那些武林人士都是年轻气盛的后生,个个血气方刚,用练武来打磨气力显然那啥求不满,小伙子们经过他摊子边就走不动路,人人都买去一本。王德发这下可高兴坏了,武林大会最后一场未完,他的书就被贩卖一空,乐得他颠颠地揣着新赚到的银两去青楼寻寻开心……

然后就被抓来了。

“小老跟谳教真没什么关系!”王德发说完,不由再三强调。

沈兰霜翻了个白眼,只觉此事太过荒唐。而宋飞鹞听完,摸了摸下巴:“老大爷,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她道:“你把这个夜随心改掉,换成个男的。”

“男的?!”

“标题也改掉,改成将军落难,把夜随心改名为吴全,保证买的人更多!”

嗯?!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她。虽说江湖传言这位是个出名的二百五,能想到这般点子,果然与常人迥异!

王德发犹豫:“断袖分桃的书……这真能有人买吗?”

沈兰霜立刻喝止了自己,听宋飞鹞与王德发胡说八道。

“你不懂,男人好女色,殊不知好男色的也大有人在!你把吴全写得美一点,材婀娜一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

王德发不嘀咕:“嘶……这形容……还是男的吗?!”

宋飞鹞翻手,大拇指一指胯下:“怎不是,下面有根,就是男人了!”

在场的男人被她说得皆k下一紧,几个年纪大的更是脸色一黑。无定道人念了声号,而了尘师太这回,却偷偷在笑。

“宋姑娘!非礼勿言!”剑神无名猛一拍案,当即拂袖而去!

“真是荒唐。”冯乙也摇头叹息。

那几位年长的,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再听不得w言秽语,纷纷离席。所以,今看似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待枢墨白也一脸意味深长地离开,这屋里只剩他们三人了。沈兰霜拉拉宋飞鹞的袖子:“宋姐姐,吴全老谋深算,又是个妖怪,他能被一本关于他的书炸出来?”

“所以,”宋飞鹞一掌拍在王德发肩头,恻恻道,“老大爷,麻烦你改完后,再让我润色则个。我保证把他炸出来。”

……

沈兰霜黑着脸出了屋,到楼前的院里一看,柳怀音正在和几个光股小孩玩抽jiàn)骨头,他咧着嘴笑得可开心,抬眼看到沈兰霜只有一人出来,随口问道:“大姐呢?”

“在润色y书!”沈兰霜悻悻道。

“啊?!”柳怀音一惊,随即生出了莫大的兴趣,“噫……大姐终于不满足于只是看看,要提笔上阵了!我这便去观摩观摩……哎呀哎呀!”

沈兰霜揪住他耳朵:“看什么看啊,讲的是龙阳之癖!两个男的!”

“竟有这等事?真是岂有此理!”柳怀音以拳击掌,对于宋飞鹞的堕落貌似十分痛心,“待我去进行劝阻,再顺道观摩观摩……哎呀哎呀……”

沈兰霜又揪了一把他的耳朵,正要说个一大篇将他教训一番,楼外有人求见。

沈兰霜认出那是梁家下人,曾对宋飞鹞呼喝过而得了通报的梁掌门匆匆赶来:“发生什么事了?”

那下人便小心诉说,接着静待斥骂。

“采梦跑了?!这……”果然,梁掌门一巴掌挥去,“你干什么吃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暗道

梁掌门一巴掌扇去,那下人登时服软:“老爷饶命啊!看丢小姐的是少爷,这事不赖我!”

说罢一指门外大柳树,梁子周不不愿地从树后转出看来他已藏了有好一阵子了。

“你怎么出卖我……”他瞪了那下人一眼,便迎面受他爹一巴掌!

“你干什么吃的!”果然,梁掌门又是这一句。

梁子周抱头蹲地由着他爹打,只嘴上讨饶:“我也没办法嘛,我开门去帮她拿碗药的功夫,就一转,回头她就跑了……爹……爹,别打了!”

就在这鸡飞狗跳之际,无定道长恰好赶来,他立刻拦下梁超,劝阻道:“梁兄,不要打孩子!先详细询问,令离开之前可留下信件?”

众人便齐齐看向梁子周。

“没找着……”梁子周一摊手。

“知道她可能往哪个方向去?”

“不知道……”

“她随有银两吗?”

“不清楚……”

沈兰霜听得无语:事关自己亲妹妹,这个人怎么一问三不知呢?

“我平时不给他们太多钱,怕他们乱花!她理当没有多少银两……”梁掌门急坏了,“这里附近除了客栈,哪里有地方给她落脚嘛!她对杭州人生地不熟,能去哪里……”

“我可能知道她去哪里……”此时,沈兰霜出声相助。

“沈姑娘?”梁子周又向她双眼放光,被她盖住脸一把推开。

“其实,梁姐姐之前与我说过……她想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梁超急切地问。

“就是类似姑婆庙的地方,就在杭州城里……里面接纳许多不愿意被父母bi)迫成亲的女子……”

“荒唐!”梁超闻言发怒,“真是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古训!不愿意遵从,就是不孝!你们说说,你们说说!逆女,真是……真是……”

他骂到一半,一口气回不上来,子朝后仰去。

“啊,爹你怎么了!”

“梁兄!”

“梁掌门你没事吧!”

众人惊慌声一片,无定道长赶忙扶住他,让他在地面平躺,梁超被涨得紫红的脸孔这才逐渐缓和过来。

“无事……无事……”他缓过气后,第一个看向的还是沈兰霜,“沈姑娘……她当时与你相谈时,可透露那姑婆庙在何处?”

“就在这杭州城……”沈兰霜想了想,话吞了半截,“唉,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我也是听她一言,不知在哪里,不过……”

“怎么?”

“你家不是杭州本地人,那庙堂藏得又深,她说是有人告知她的,却又不肯告诉我那人是谁……所以我想,最近几,她是否有接触过什么外人,会不会是听了什么闲话才晓得了那一处所在?”

“估计是她独自游湖的时候听别人瞎讲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妹妹找回来……”梁子周早已忘了自己被老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向她拱手道,“沈姑娘,请问可愿与我一同去寻?”

“你?!”沈兰霜被他的目光盯得浑掉鸡皮疙瘩,当即回绝,“这就不必了……小柳子!”

“在!”柳怀音站得笔直。

“我们走!”

“好嘞!”

他们两人走了一段路,柳怀音回头看看梁子周已距离很远,便直言道破了沈兰霜的谋:“你把我当挡箭牌,我要吃糖葫芦,我要吃炸里脊!”

“五文钱四串嘛!让你吃个够!”沈兰霜没好气地说。

“得令!”

……

半个时辰之后。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糖葫芦了。”柳怀音唉声叹气。

“哦。”沈兰霜盯着客栈后院,一动不动。

“我胃反酸。”他说。

她不耐烦道:“你不是在吃里脊吗?用把胃酸压下去!”

于是柳怀音把最后一根串吞下肚:“我不明白,我们不该是去如月堂堵人么,为什么是来到客栈?而且……你为什么不告诉梁掌门我们已找到了如月堂呢?”

沈兰霜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底下:“因为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故意告诉了梁姐姐有那样一个地方。我不想打草惊蛇。”

柳怀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你怀疑当时在场之人中,可能有人将如月堂透露给了梁姑娘?”

“谁告诉她的,谁就是协助她逃离的内应。并且我怀疑,无论这位内应是不是与谳教或如月堂的人有关,他都没怀好意!”

他们此时躲在客栈院落一角,这一整个客栈都被梁家包了,而这个院子则是梁掌门特意给女儿安排的。院子里只有一间屋,一面着墙没有窗,其余三面没有种多余的花花草草,看去一目了然,适合被监视。

然而,梁采梦却就是在这样一个被梁家下人看得严严实实的地方跑了!

“想想看,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要去如月堂,得由别人带路才找得到。梁姐姐与我们相同,她只是听说过那样一个地方,又没有亲自去过,却逃跑得那么突然,可见是有了足够的信心才动。若非有人接应,她会这么有信心么?”

“说得也是,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来客栈……”

沈兰霜打了一下柳怀音的头:“笨!这客栈与江山听雨楼相隔不远,周围又有梁家的人在巡视,她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是不可能直接走脱的。而且那梁子周说,他只是一转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人可能一转头就不见么?莫不是那间房里有机关……”

他俩盯着那间房,好不容易待梁家的下人走了,他们立刻闪进到那屋内,小心将门重新合好。

屋内,一览无余。两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找到能藏人的好地方。这里太小了,一张,一张桌,两个小箱子装的是梁采梦的行李。房梁上积满了灰,没有痕迹留下,也不见有人曾躲在上面。

柳怀音一股坐在上:“沈姐姐,你想错啦,说不定她真是跳窗而逃,无人察觉呢?”

沈兰霜便走来,盯着那张。

在那些个故事里,但凡一屋子有个什么机关多半藏书柜或下。原因嘛……看看这屋里,四面墙,三扇窗,桌椅没毛病,那最可疑的就剩这张了!

她敲了敲板,看了看底:“底怎么是钉死在地面的?”

联想到梁采梦最近一直躺在上,按梁子周所言,她消失之前也在上,这一定有古怪!

便掀开被单,但板平平整整毫无破绽。

“哪里……机关到底在哪里……”她焦急地四处摸索,然而不得其法,正苦思对策,边一面墙后忽然传来动静!

“那里有人!”柳怀音反应敏捷,迅速窜上房梁;沈兰霜慢了一拍,墙面打开时,正与那韩紫深打了个照面!

“你……”沈兰霜随即拔剑,然而尚来不及动作,那韩紫深面上只闪过一丝惊讶,便从袖中散出一股白烟,直扑沈兰霜面门

没想到这韩紫深手不俗!

柳怀音赶紧捂住口鼻,他跟了宋飞鹞许久,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兰霜不敌药而倒下。

“这人怎会在此地……”韩紫深犹豫着上前查看,那机关门后,又出现一名姑子,正是当时看门的那个大婶。

“上回见她来过,恐怕是来刺探虚实的……现在她又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所发现。”看门大婶道。

“这……该怎么办?”

“她已看到你的面目,为免坏事,先将她带回!”

她们正抬人,柳怀音跳下房梁。

“呔!你俩鬼鬼祟祟在此,必有不可告人的勾当!赶快从实招来!”

他口鼻上蒙了块帕子,现下可不怕对方撒迷药!

岂料这一回,却是那看门的大婶出手一点……

噫,怎没想到对方还会点神功!

他立刻软倒,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看到两人在梁采梦的柜子里翻找到了什么,便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拖入黑漆漆的门内。

门合上,墙壁恢复如初,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第一百一十九章、狐疑

宋飞鹞一侧眉毛一跳,望向窗外。

那王老头写完了,毕恭毕敬将改写的书呈上:“宋女侠,小老按照女侠的要求改完了,请女侠看看?”

要说这书,改起来也并不难,无非是改几个名字,换几段剧。经宋飞鹞指点,这本书的内容变为:那风吟鹤原是盘古开天辟地时所诞一团浊气成精,其自诩神秘,哄骗世人,让世人对他参拜。吴全愚蠢,对浊气精深信不疑。而那陈栋被改名为陈东望,喜月被改名为雪烟。吴全参拜那浊气之神,只因他自己断袖分桃,妄图得到顶头上司陈东望的。可惜陈东望不喜欢男人,他只雪烟,最后一男一女终成眷属,相携隐退,只留下吴全一人神神叨叨,被风吟鹤欺骗wan弄,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嗯……”宋飞鹞随意扫了两眼,“不错,就按这个吧,重抄几份散播出去。”

然而王德发担忧道:“可是……小老把这书写成这样,那魔教头子不会来找小老的麻烦吧?”

“那是,说不准哟。”宋飞鹞玩味地说。

“啊?!”王德发大惊。

她便饮了口酒道:“所以,我建议你举家迁来杭州城,就住进这江山听雨楼中,必定受到保护。一切食宿,自有枢墨白枢盟主料理……枢盟主,你说是不是啊?”

恰逢枢墨白入内,后者一口诺:“可以。”

王德发得了保证,当即千恩万谢,颠颠地回去找家人迁居了。

待他走后,宋飞鹞抬头观枢墨白的反应:“我是慷他人之慨,你不生气吗?”

她依旧坐着,闲适惬意的样子。可想而知,即便枢墨白生气,她也无所谓。

“我欠他的。”枢墨白表淡然,“看来瞒不住你。”

宋飞鹞啧了一声:“堂堂武林盟主,竟突然对一本黄书感兴趣,还抓来一位不相干的老头……是为试探什么人?”

“王先生到场之前,我不知要试探谁。但现在,有眉目了。”

“在你有眉目之前,我也是你试探的目标之一吗?”

“抱歉,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所以,你竟然怀疑风吟鹤就在方才那间屋子内,”宋飞鹞带起掌风,令门窗合上,于是,便又成了二人的密探,“你明知王老头不是书生黄还将他抓来,就是为了试探那个人的态度。你原本以为那个人是我,可惜我不是。”

“你会心有不满吗?”

宋飞鹞向他晃晃酒葫芦:“那要看你在试探之后,是否仍将我视为需要被怀疑的目标了。”

“是。”他斩钉截铁。

“哦?”

枢墨白背着手,看向她的目光逐渐深邃:“你不是风吟鹤,也不是书生黄,仅此而已,除此以外,算不上洗脱嫌疑。”

“哼……哈哈哈……”宋飞鹞不以为然,“好,看来枢盟主试探小虾米,是在钓大鱼。你觉得我是你要钓的鱼吗?”

“兰烟毕竟是你母亲。我不得不提防。”

“家父叶氏,母家姓兰,我份确实特殊,你提防得对。”宋飞鹞附和,随即话头一转,“不过一个人太过谨慎的话,小心犯众怒啊。”

“从何讲起呢?”

“你竟然怀疑刚才屋子里的人,屋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她食指叩叩桌面,“有后起新秀,有江湖前辈,个个在武林有头有脸。你一个失策,就会得罪全天下。”

于是枢墨白反问,“若你是我,你会这样做吗?”

“若我是你,”她便再向他举起酒葫芦,向他空敬一壶,“我早就得罪全天下了。”

“哈……”

枢墨白摇摇头,拾起桌上一本经宋飞鹞改过的草稿,随意翻了两页。不评价:“这吴全真惨。”

“他活该。”宋飞鹞道。

“陈东望与雪烟相携而去……我没见过有人把自己父母写进黄书里的。”他道。

“有吗?枢盟主想多了。”

枢墨白将书丢回桌上:“其实,雪心曾说,她对父母的印象已经不深,但她始终记得她有个妹妹。当年她七岁,你才出生不久,她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她常说,若那妹妹未死,该如何如何……”

宋飞鹞指着自己:“我现在的样子,是如她所说的那般如何吗?”

“天差地别。”

“那……可真是太好了,”宋飞鹞起,“唉,我想,我也该去找找那两个小朋友了。他们很少见地没在我眼前晃悠,不晓得跑到了哪里……”她转头认真道:“枢盟主,这杭州城里,会有什么危险的所在吗?”

她刻意避开了关于自己姐姐的话题。或许,无论是父母还是凌雪心,在她的心中,都没有那么值得怀念。

所以,这是个很奇怪的人。

枢墨白尽力言语试探,试图识出宋飞鹞究竟是哪一种人但到头来,他发现她不符合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她是真的头脑有问题但又神志清醒,并且她正对一个不为人知的目标一以贯之,不为旁骛所左右。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是可怕的。

现在,她反过来试探他了。

所以他道:“所谓危险,各人衡量不同。”

“哦?”

“半个时辰之前,从昔来报,梁姑娘失踪了。她是自己跑脱的,为了她那位死去的恋人,她这一回选择了离家出走。梁家已差人去寻,我也差下人相助。沈姑娘和柳公子结伴先行一步。不过他们在离开之前,有提过一件事。”

“什么事?”

“沈姑娘说,在这杭州城内,有一处专门收容女子的所在。是梁姑娘告诉她的,只是不知是谁告知。”

“但看连来,有谁接触过她。”宋飞鹞道,“她曾只游湖,当时人多口杂。”

“若是那时知晓,她现在早已在那个所在,又何必自寻短见。”枢墨白否定。

“那便是她被救之后……不过后来,她被她父亲软,可见到的人便不多了。”宋飞鹞摸了摸下巴,“她曾见过谁?”

“若是那天之后,”枢墨白折扇指向窗外,“正是之前屋中的那几位前辈。”

……

“哎哟……”沈兰霜扶着脑袋醒来。那迷药药凶猛,醒来之后形同宿醉酒醒。她坐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恢复神智,环顾四周:她现下好端端躺在上,室内昏暗,点了支蜡烛,只隐约看得到旁边书架的轮廓。

这里根本是个陌生的地方,唯有鼻间一股香味,似曾相识。

“这里是……”然后她陡然记起,方才在梁采梦的房间里与韩紫深撞个正着!

房间门“吱呀”推开。

“谁!”

她警觉,但一捂腰间,佩剑竟不在上,当下乱了手脚,随意抓起一烛台就向前刺去

“呀!”

对方不及防备,吓得手一松,一碗粥就此泼到了地上。

“梁……姐姐?”

沈兰霜及时收手,烛台尖刺距离梁采梦只剩一寸距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二十章、解释

“妹妹稍安勿躁!”梁采梦紧盯距离眉心一寸远的烛台尖刺,额上淌下一滴冷汗,“你刚醒,还没明白过来……”

沈兰霜这才收回烛台:“这是哪里?到底怎么回事?”

“韩大士说你来过的,”梁采梦抚着心口,“这里是如月堂。”

“如月堂……”未出所料,沈兰霜一把拽起梁采梦,“如月堂有密道与那客栈相连!那韩紫深果然不是好人!你跟我走,我们这便去向枢盟主秉明……”

谁知手下一拽未拽动,回头再看,那梁采梦一脸复杂,竟是站定了。

“妹妹……”她道,“我是自愿留下的。韩大士没有恶意的,你冷静一点。”

沈兰霜怒气冲冲:“我当然很冷静!你莫名失踪了,那姓韩的又能从密道进出你房间……依照我半年多在江湖上所见,无缘无故在屋子底下藏密道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人!还有我第一次来,那姓韩的开口就问我们要钱,梁姐姐你可不能被她给骗了!”

那梁采梦为韩紫深争辩:“韩大士没有骗我,也没有收我钱,妹妹是不是对她误会了?”

“你……”

未及多言,门后又转出一人。

“沈姑娘,你醒了。”韩紫深脚步悄无声息,沈兰霜因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她从方才就一直在门后偷听了?!

“我的剑呢?”沈兰霜将梁采梦推到后,警惕地盯着韩紫深。

韩紫深垂着眼帘,说话依旧不温不火:“替你收起保管了。”

“我不需要你们帮我保管,把剑还我!”

于是对方缓缓抬起头,语重心长道:“何必如此抱持敌意呢?我进门前看得清楚,若方才你手中仍执着剑,梁姑娘就遭殃了。”

沈兰霜一噎。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她依旧不敢把手里的烛台轻易放下。现在这烛台是她唯一的兵器了。

“那把剑,是我伯父的遗物!”她岔开了话题,还是坚持索回自己的佩剑。

“原来如此,”韩紫深便叹了口气,“沈睿老前辈之威名,我久有闻之。他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江湖大侠中,真正行侠仗义的正人君子。江湖中少有如他之人,可惜他去了……”

“少假惺惺,”沈兰霜不容可疑之人擅论自己的伯父,“若我伯父在世,第一个就是捣了你这骗子堂!”

韩紫深并不生气:“姑娘何以认为我们是骗子?”

“出口要钱,不是骗子是什么?”

韩紫深面对她的质问神泰然:“姑娘,我早已言明,我们这里不是善堂,只是给那些被家人强bi)的女子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所在。如月堂本并不存银两,可是堂内一砖一瓦,都需要银两,只能依托到此的姐妹们出力供奉。毕竟,这世上,岂有不用钱就能办成的事呢?”

“那么通过密道随意进入女子房间,又是为什么?”她又问。

她后的梁采梦便解释道:“那客栈本就是韩大士的家业,与如月堂自然有所关联。若非有那家业,只靠姐妹们自带财物扶持,这堂子里的女子都是活不下去的。我离开得匆忙,有东西忘了拿,因此托韩大士替我去取,才与妹妹撞见……”

“唉,我为料得屋内有人,见姑娘拔剑相向恐对我有敌意,因此才请姑娘到此一叙,解释清楚。”

“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像合乎理,沈兰霜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那韩紫深见她有所动摇,一欠,向她弯腰施礼:“沈姑娘,一开始我用迷烟,我实在是无奈之举,有所冒犯,还望海涵……”

沈兰霜赶紧扶住她:“算了,我受之不起……”

她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对方并没对自己如何,还谦恭有礼,自己不好多责难。但她依旧认为,这样的堂子存在总有些违和,不道:“可是这件事,我还是要禀明枢盟主。我听来,你们的生计有些问题,不如找枢盟主想些办法,让大家堂堂正正出现在市井中,又能解决生计,不是更好吗?”

“万万不可!”韩紫深慌忙拦阻,“唉,我知沈姑娘一片好意,但是这里的姑娘正是只能活在这里,否则,可能铸成大祸……”

沈兰霜蹙眉:“不至于吧……”

梁采梦便在一旁道:“妹妹,你以前在沈家,虽也曾被父亲bi)迫过,但到底如我一般,活得比其他姐妹富贵,所以不知他人疾苦。一些乡下地方的妇人可比不得你我,为了不从父兄夫家之命,多有枉送命者,但在那些村人看来,死也就死了,女人的命正是连草芥都不如……”

韩紫深应和:“梁姑娘所言非虚,沈姑娘,你跟我来吧。”

于是她便引路向前:屋门大敞,屋外天光亮堂,看起来没有任何机关陷阱,对方也无意将她拘。横竖也是在这里了,沈兰霜索跟着她走,看她能搞出些什么幺蛾子。

又是那条长廊,一侧是一间间房,她们一间间经过,听韩紫深说起往事。

如月堂建立之初,其实本是三名女子相偕从一江西村落逃婚,因她们会些手工艺活,一路沿途卖了不少小玩意,到杭州时已有了一点积蓄,便租在如今的如月堂这里,当时的房东,就是韩紫深。

韩紫深一辈子未婚,她的财产便是几间空屋,靠收租子过活。她一开始见三名女子可怜,便将一间屋子租给她们,租金只要其他房子的一半。然而,半年之后,三名女子便再也无钱可继续租下去了,为了生计,她们只得将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些材料,上街卖手工艺品,但正是因此而遭了殃。她们在街上,被同村人认出。

“那一天,她们的同村人纠集了一大群,就在那房门口呼呼喝喝,要我把她们交出来。”韩紫深突然驻足,“我是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当时确被吓坏了。”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沈兰霜追问。

“没怎么样……”韩紫深面露难堪,“我没把她们交出,可是那些村民还是把她们抢了去。再后来,我失去了她们的音讯,不知后来她们怎么样了。但估计不会好。”

“……”

“我后来很自责,若在事前,我有所察觉,再减去一些租子,或者不要她们出面,由我替她们兜售货品,或许她们也不会遭难。我心中有愧,后来,干脆就将一间宅子改成如月堂,另一间改作客栈,以谋些生计。”

于是,她们继续往前走。有时,韩紫深会指着一间,说起那屋里原本住着哪个女子,后来悔了,回到家中,最后过得不怎么如意;又指着另一件,说那屋里还有一名女子,被丈夫诬陷,差点被浸猪笼,后来逃到这里,再也不愿离开……

沈兰霜听她诉说一个个不幸,只觉得越听越苦。不过她觉得很奇怪,那些个房间里,统统都没有人。

“她们现在都去吃饭了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她好奇道。

“这……姐妹们现在正在下房。”

“下房?下人的房间?”

“也不是……是……”梁采梦为难道,“是与你一同被请来的柳公子,她们都跑去参观他了……”

“你说什么?他也在这里?!”

……

柳怀音醒来的时候,发现在一间大屋,他的四肢被捆成个大字,嘴里堵着一团布,裤子被扒了下去,股凉飕飕的。而周围一群女人正对着他红果果的下体叽叽喳喳品头论足!

“噫……她们要强x我!”这是他心中第一个念头。

但当看到其中一个凶大姐举起一把刀,在他的弟弟上比划了两下,他可算明白对方想干嘛了!他剧烈地挣扎,脑袋被那些女人人手一记头皮。

“老实点!”凶大姐满脸横,“你要不想我这一刀下去砍断你的腿,就安安静静不要动!”

不动才是傻子!

柳怀音挣扎得更厉害了,幸好就在此时,沈兰霜推门而入,她一眼就看到了狼狈的柳怀音。

“你们在干什么!”她喊道。

“他是男人!阉了他!”一蓝巾包头的女子带头,周遭一群女子附和:“阉了他!阉了他!”

“这不行!”沈兰霜立刻阻拦。

那凶大姐恶声恶气:“为何不行?!你同他!”

“这……”沈兰霜心道不能惹怒这么多人,便想了个缘由,“因为他不是男人!”

“什么,他不是男人?”众女子一惊,不由再向他的胯下看去。

我不是男人?!

柳怀音也瞪大眼睛盯着她。

“他是那个……”沈兰霜看向窗户,顿时有了灵感,“龙阳之癖,喜欢男人的!”

我喜欢男人?!

沈兰霜便走到那头,rua一下他的头:“唉,其实这孩子,也是一个苦命人,他上了一个男人,结果被那男人所骗,害死了家里人。现在他在外行走江湖,正是要找到那个负心汉,向他报仇雪恨!”

你这胡诌的本事比起大姐青出于蓝啊!

于是,女人们中便有人同道:“哦……如此说来,他也是姐妹了。”

然而那包了蓝头巾的并不买账:“哼,男人就是男人,在这里多有不便。反正他也是喜欢男人的,既然要与我们姐妹相称,那也该与份相称才行!阉了!”

她一使眼色,那位凶大姐得令,眼看就要落刀……

“慢着!”沈兰霜紧抓对方臂膀不放,“我看过书籍,这二两虽小,但命攸关,你一刀下去轻松简单,他若有个什么不测,他死了事小,然出了人命牵连到如月堂众多姐妹,可就兹事体大了。”

“这……”

韩紫深也适时圆场:“沈姑娘说得没错,毕竟这里是杭州,枢墨白管辖的所在,不可让他对我们太过关注。”

蓝头巾不依不挠道:“韩大士,你也有一好武艺,何必对枢墨白多有顾忌!要我看,不如你明年也去参加那比武大会,取个第一,将那枢墨白取而代之,以后杭州城你说了算,姐妹们也不用再活得心惊胆战!”

“就是!”

附和者众,韩紫深却摇了摇头。

“这类虚名,并非我所。此事莫再提了!”

她态度坚决,于是那一波语气强烈的女子也无法再多说什么,只得狠狠“哼”了一声,便夺门而去。

“沈姑娘,莫见怪,”韩紫深有所签字,示意梁采梦道,“将柳少侠放了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分歧

如月堂内的氛围,并不似沈兰霜所想的那般和谐。

那个蓝头巾名叫于镜娘,一脸横的凶大姐名为李金环。李金环对谁都气势汹汹,只对于镜娘言听计从。之前韩紫深的故事中,一名差点被村民浸猪笼的女子,正是于镜娘。她被人陷害,从此对天下男人深恶痛绝,有时候言辞未免有些极端,甚至连韩紫深都劝不动她。

不过,这堂中都是志同道合的姐妹,大家本就对男人避讳,因此她无论说什么,大家都应有所宽容。于镜娘与李金环拂袖而去,虽然屋内气氛有一时的尴尬,作为这里的主人,韩紫深并没有多说什么。

柳怀音很快被解了下来,他翻下第一件事就是提裤子,一旁有个方才就对他表示同的姐姐立刻围过来rua他的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一个道:“哎哟,你长得可像我弟弟呢!今年几岁啦?”

“十六……”他老老实实地说。

另一个便调笑道:“呵呵呵……长得又矮又胖的,像个白面团,我以为才十三四岁呢!”

喂!不要随便嘲笑别人的长相啊!

又有一个道:“小弟弟,你也被男人骗了?”

“我……”他看了看沈兰霜,在后者威胁的目光中,只得违心道,“是……”

于是那姐姐心有戚戚焉:“想我那负心郎也是害了我娘家,我才逃到这里……天下男人皆是负心薄幸的狠毒之人!”

她不痛骂一句,柳怀音立刻抗议:“我也是男的!我没有!”

“对,”那姐姐便恋地ruarua他的头,“你不是,你是姐妹。”

“呃……”

他的一头毛很快便被揉乱了,姐姐们rua了良久才纷纷散去。

“现在既然无事,我们也该回去了,”沈兰霜还是抱持防备,“请韩大士将我们的剑还给我们。”

韩紫深略一蹙眉,似在犹豫。

沈兰霜以为她是不愿意放人,不得不出言威胁:“韩大士,我们出来许久,若是宋姐姐不见我们,说不定要报请枢盟主将杭州掘地三尺的!”

“沈姑娘稍安勿躁,”韩紫深立刻安抚,“我的意思是,两位回去便罢,但可千万不要将此地告知任何人。”

沈兰霜心中略有犹疑。

其实,对于这个如月堂她还是疑虑重重。这堂子里的女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影里。明明是为了自由才逃出家门,怎的好不容易找到个容之处反倒跟坐牢似的?韩紫深的解释看似能自圆其说,但终究疑团太多,不能听她一面之词。但若这帮女人果然与谳教无关,随便就将此事上报,万一真惊动他们的家人来拖人,那自己岂不是罪大恶极了?

沈兰霜一时左右为难,她不像宋飞鹞,油嘴滑舌的本事能信手拈来。之前给柳怀音编故事已经让她很脸红,现在事关良心,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都不敢违心胡说。

“沈姑娘……”

韩紫深恳求地望向她,沈兰霜恐怕自己的迟疑会令韩紫深有所怀疑对她和柳怀音不利,而这个女人武功显然在自己之上,要脱会很难思及此,她只得暂且一口应下,回去之后再行仔细考虑。

梁采梦送他们离开,她是很遗憾的,因为她原本以为沈兰霜会留在如月堂,正好与自己做个伴。现在沈兰霜要走,她不免有些失落。

“我爹那边,你可千万保密,不然……”

“你放心,我不会与他说的,”沈兰霜一顿,还是宽慰她,“也不和其他人说。”

“嗯。”

“可是我想知道一件事,”沈兰霜提出疑问,“最开始,究竟是谁跟你说这如月堂的存在呢?你现在可以与我说了吧?”

“是冰儿,”梁采梦道,“那晚我被你们救了之后,房间中机关开启,冰儿便从那门里跑出来……我才第一次知道有那样一个地方。我考虑了几天,还是决定来到这里,就趁着我哥给我拿药时看守松懈,请韩大士开了机关,让我躲进密道……”

“所以那机关,是从门里开启的……”沈兰霜听得越发狐疑,“韩大士就只有那一处房产作为客栈么?”

“是啊,所以姐妹们才要做些女红贴补……怎么了?”

“这还真是赶巧,你想逃婚,住的客栈就正好是韩大士的家业,助你逃离你父亲……”

“妹妹是说,此事有巧合吗?”

“难道不是吗?”

梁采梦苦笑道:“妹妹想多了,我跳湖之后,我爹为了对我方便监视,特意挑选了韩大士所开的客栈。客栈是他选的,我想,这就是天意。”

沈兰霜一时无言,线索又断了。

她们现在从正厅穿过大院,柳怀音跟在她们后,好奇地东张西望。穿过院子之后,就是那扇大门了。院中两侧,有几名女子正在嬉戏,于镜娘赫然其间,抬头看向他们,目光不善。

沈兰霜再道:“梁姐姐,你真铁了心留在这里了?”

梁采梦咬了下嘴唇,又是一丝苦笑浮上面庞:“是啊,至少这里是一个选择,可以让我离那个家远远的,至少做一回我自己。”

“哼!做自己?我看未必吧,”一旁,有女子听到她们的交谈,突然出口,“无非是为了郎躲避父亲,把这里当善堂了。”

沈兰霜听着对方说话阳怪气,刚想出声辩驳,梁采梦将她拦住。

于镜娘见她们对那女子不辩驳,气势顿时嚣张,直言出口:“这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被男人所苦?你倒是好了,为了给男人守活寡才进来的,天底下哪里有你这么蠢的女人呀!我看你就该被你爹随便卖到哪门哪户去当妾,说不定换个男人你又上了,能心甘愿当一辈子奴隶呢!”

柳怀音刚想嘀咕一句“你嘴真臭”,便被梁采梦又一把拉住:“算了,免得节外生枝你们又走不掉了。快走吧。”

他们急急走到大门便,然而此地一门神把着。看门大婶一脸不善:“韩姐说让你们走,我可没答应。”

“卢大娘……”梁采梦小小喊了一声。

这位卢大娘道:“梁姑娘,这里本就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你进来时发过誓的,应该清楚,这里不欢迎外人,更不欢迎叛徒。”

梁采梦一欠:“是,我发过誓,所以我今后绝不会离开此地,但他俩与这里本无关,韩大士也放行了,还请卢大娘行个方便……”

卢大娘盯了他们好一阵,门没有上栓,眼看近在咫尺却不让他们出去。气氛有所僵持,谁知突然,随着“吱嘎”一声,红门被猛地拉开!

“谁……是你?!”

卢大娘大吃一惊,未料到门外早站了一人:那来者,正是一黑的宋飞鹞。

“大姐!”柳怀音越过卢大娘,快步窜到她背后。

“宋姐姐!”沈兰霜也上前挽住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猜的,”宋飞鹞瞟了眼满院一双双充满敌视的眼睛,“走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正义

沈兰霜跟着宋飞鹞转了几条弄堂,好不容易到了人多的地方,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宋姐姐,你在那门外等了多久?”她问。

宋飞鹞背着手,走正步,目视前方:“没多久,只听你们在门里争吵,便把门推开了。”

“你也是因为梁姐姐才猜到这里的吗?”

“哦,是啊。”

“可其实,她是从客栈过去的,客栈里有一条密道……”

沈兰霜便将所有的发现诉说了一遍,说那韩紫深虽未大露手,但其功夫应了得,还有那看大门的卢大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总之如月堂疑点重重,令她对梁采梦放心不下。

“我觉得那堂子里的人对梁姐姐有敌意,可她就是不肯走……”

“她自己选择留下,你无需太多挂心。”

柳怀音听她俩讨论听得打了个哈欠。

“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沈兰霜捋着辫子道,“怎么会那么刚巧,她住的房间就有一条密道呢?可是既然是梁掌门亲自所选的房间,就不好说了……”

宋飞鹞道:“他们原本不住那里的,梁姑娘落水后,梁掌门才另选了这一处距离江山听雨楼略近的客栈居住,但这间客栈,还不是最近的。”

“咦?”

她驻足,现在他们离江山听雨楼不远了,这里共有两间客栈:一间是韩紫深的紫气东来,另一间是与江山听雨楼距离更近的松风雅居。松风雅居的价格和紫气东来是一样的,而前者是新开,客栈内所有设施一应俱全,也有小院可供监视。最近几比武大会结束,江湖人士纷纷离开,店里屋子都空下来,理当是个更为理想的住处。

宋飞鹞指向韩紫深的那间客栈。

“既方便,却又不是最方便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梁掌门是听了某人的建议,才选了韩紫深的这间紫气东来。你们猜,这会是谁提的建议呢?”

沈兰霜念头一转,喃喃道:“能给梁掌门建议的,当然得是同为德高望重的前辈了……”

柳怀音一听:“什么?!前辈之中有谳教的人……是谁啊,赶紧把那人抓住盘问!”

宋飞鹞给他一记头皮:“问个,没凭没据的,人家大可说一句凑巧。”

沈兰霜试探道:“但是照宋姐姐这么说来,应是心里有所目标了吧?”

“嗯,不过不是我,”宋飞鹞耸耸肩,“是枢墨白。”

“枢盟主?”

“枢先生正是据此怀疑那人有问题,所以做了一些试探。现在他的怀疑更深了些,但还无十足把握。所以那人是谁,暂时无可奉告。”

“所以,他是……”

沈兰霜恍然大悟,对枢墨白的映像又一次扭转,几乎就要再将他视为正义的化……却在这时,宋飞鹞好似看出她的转变,定定看向她:“沈姑娘,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对任何人,不可只看表面。无论是那人的样貌,还是他一时的作为,甚至是他行事的目标,都不是评定一个人的标准。”

柳怀音插嘴:“这些都不能评定一个人,又该如何真正评定一个人呢?”

宋飞鹞并未回答,她挑了挑一侧眉毛:“其实,人常常会为了正义的目的而行错误的事……那最终的结果,到底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呢?”

话音刚落,就在街的那头,传来一阵动。

有人大喊:“不好啦!死人啦!不好啦!快让开!”

于是便有两人抬着担架往江山听雨楼飞奔而去,他们经过宋飞鹞眼前之时,沈兰霜不捂住口那躺在担架上毫无生气的人,不正是那早上还活生生的王德发么?

“正义往往不是正确,更常与正直无关。”

她听得宋飞鹞喃喃,但扭头去看时,后者又好似什么都没说,神漠然地领着他们继续前往江山听雨楼。

……

书生王死了。死在回去找家人的途中,被一枚三尖镖正中后背,破心而出,他是当场毙命的。

沈兰霜坐得笔直,紧攥膝盖上的裙布,心神不宁地听枢墨白安排王德发的后事。

“将他家人接来杭州,恐怕目标更大,反倒更不安全……”

“我已安排人手,去他家保护,但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为今之计,只有找出潜伏在城中的谳教教众……在事态扩大之前一一格杀,或许,就无人再去找他家人的麻烦了。”

终于,有人打断。那钟胖子道:“只是或许?”

“钟兄,鄙人惭愧,终究是凡胎之躯,算不到真正的神机,”枢墨白向他拱手,“现在第一要做的,就是关城门,杭州城内暂时不准进出。所以,诸位前辈也得在杭州再留一阵,请诸位见谅。”

那几个老的便抬手表示理解。虽是小小一件命案,但牵连兹事体大,他们也不能不理解。只是他们一个个好似事不关己的态度,该闭目养神的依旧闭目养神,王德发之死犹如被抛入水中的鱼饵,目的达成,死也就死了。

在场之人中,唯有沈兰霜气愤难平:“我真不明白,他只是个平头百姓,只是写了本书,谳教就要对他下狠手……”

“写的是他们的教主,能不得罪他们教众么,”董含歪着脑袋,嘲讽道,“宋女侠,这可都是你的主意!”

宋飞鹞自是气定神闲:“对啊,这不就把谳教引来了吗?吴教主果然沉不住气,我大功告成。”

梁掌门骂道:“你大功告成什么!人已经死了,凶手在哪里毫无头绪,死了白死,无辜送了一条命!你难道不是该惭愧吗?”

“诸位安静,”枢墨白及时中止了他们的争吵,“鄙人保证,王先生之牺牲,绝不会毫无价值。他虽死,但线索已留下。”

他令严从昔奉上一托盘,向众人示意:“对方为了掩藏份,因此未用常使的兵器,而是用了这个……”

只见盘中一枚铁片,三角尖尖,尚带血污。

“王先生,正是死于此镖,凶器在此,这便是凶手留给我们的线索啊!”

话毕,环视周遭,又是一场好戏。

第一百二十三章、虚言

枢墨白指着托盘里的小小铁片,仔细说道:“三尖镖,江湖上并不常见,长三寸宽三寸,三头尖锐,哪一头都可以置人于死地。这类兵器与中原的镖有所不同,最初源自东瀛。”

无定道人摇头道:“但是三百年来,一直有人出海寻访,却没有找到如古籍的海图所描绘的东瀛陆地,只在海图的位置上找到零星几个小岛,岛上存有一些遗迹。据此推测,东瀛已沉入海中了。”

“没错,所以这枚镖实为中原产物,”托盘在众人面前经过,好让每一个人都看个清楚,“而且看似形状唬人,仔细一瞧,工艺十分粗糙,甚至都没有开刃……”

钟胖子心直口快,立刻会意:“这么说来,这玩意是新买的?!”

“是。而且店家就在这城中。凶手杀人心切,却恐怕以自己本来招式出手会走漏行迹,就用了这只在街边随便哪个小摊贩处买的镖。城里卖这类镖的总共只有五家店,鄙人已将他们寻获。经过比对,确定这镖是其中一家店里的东西。”

“枢盟主找到那商贩之后,是打算让他认人吗?”钟胖子问。

“何必那么麻烦呢?城里的人那么多……”然而,枢墨白话音一沉,“但有能力令这枚未开刃的镖杀死一人,如此一力势如破竹的可就不多了。”

众人听得明白:这说明有人以内力贯之,这才令未开刃的镖成了杀人的凶器。所以凶手内力必定了得。

正值武林盛会刚闭幕,还有很多人没有走,这城里多得是负内力的江湖人士。只是各人内力有深有浅,那些内力浅的便被排除了。

枢墨白继续道:“再者,死者虽是死于镖伤,那镖所造成的伤口薄且小,可见凶手虽用镖掩盖了自己真正的兵器,但镖上那一道剑气仍是无可掩藏。负一定内力,又是惯于使剑,这样的人便唯剩二三十了。”

杨回蹙眉:“如此说来……我们也在你的怀疑之列了吗?”

“是。除了诸位之外,鄙人已找齐本次大会三十名左右的其余高手让那摊贩一一指认,果然认出三人曾买过此镖。现在,还剩诸位前辈未认,望见谅。”

他说罢,便唤人来请那摊贩入屋。摊贩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地入内后环顾一圈,便向枢墨白小心翼翼道:“回大人的话,这几位皆不是。”

于是屋内紧张的气氛略略一松,几位的面色便是各自不同的青与白。严从昔带着那位摊主现行离开,门一关上,剑神无名率先发话:“如此说来,可疑的便唯有那被认出的三人,不知他们分别是谁?”

“是铁拳门弟子刘晚、破戒和尚任方,还有,高屋帮的黄少帮主。”

黄少?

沈兰霜记得黄少,当宋飞鹞与无定道人比武时,正是他从旁讲解。

黄少……书生黄?

她刚想发问,就听那冯乙道:“他三人现下何在?”

枢墨白恭敬地绘画:“兹事体大,已被押解,分别问话。”

“可有人吐露只言片语?”

“有。”

“说了什么?”

“冯前辈只是好奇说的内容,却不在乎是由谁供述的么?”

钟胖子心急:“哎呀!谳教中人,人人得而诛之,管他谁说的,供述出的消息才最为可贵。枢盟主直言吧,莫再卖关子了!”

“好吧,”枢墨白面露为难,只得坦白,“其实,供述之人,是黄少。他不仅杀害王先生,而且供述,他就是书生黄……”

“啊?要抓的人就这么抓到啦!”

“且慢,鄙人还没说完,”枢墨白干咳一声,“他只是书生黄,之一。”

“嗯?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呵……原来如此,”宋飞鹞笑道,“也就是说书生黄不老实,写书那么勤快实为找人代笔的,黄少也不过只是个代笔的写手,并且代笔之人不止一个。这幕后仍有筹谋者,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书生黄。”

了尘师太点头正色道:“既然写书是听命于人,那么杀人应也是听命于人。他可有供述出,是听了谁的指使?”

“有。”枢墨白道。

他观察着诸位前辈的反应,这一回,没有人再有困意,皆认真盯着他,他们的表都是一色地严肃,只是其中几人,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微微吸一口气:“不过魔教中人擅于挑拨离间,鄙人不敢轻易妄言。所以想与在座几位求证一事:今会后,巳时至午时,各位与谁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可否据实道来。”

话意有变,杨回立刻识出:“你的意思是,黄少供述,他的幕后之人,正是在我们之中?”

“鄙人不敢断言。”

他的态度,依旧谦恭。于是在场的前辈们便不好推却了。

“好吧,”剑神无名作为最年长之人,理当有所表率,“老朽今会后与杨翁长谈,就在那院中的亭子里,江山听雨楼有多名下人经过时看到,可询问他们。”

无定道人轻抚黑须:“贫道当时,则是与梁掌门寻梁姑娘去了,梁姑娘至今不知所踪,唉……”

“逆女!”梁掌门一拍椅子扶手。他一脸抑郁,这回话甚少,可见因梁姑娘之事而大受打击。

“我……”沈兰霜小声道,“我和柳怀音也去寻梁姑娘了,只能互相作证,这算不算……”

她还是不好提如月堂之事,看了看宋飞鹞,后者避开了她的目光,不知是有什么打算。

杨回道:“不错,当时大家各自分开,大都去寻梁姑娘,我也去了,但并无人证。”

了尘师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尼亦然。”

“至于我,我后来就去寻沈姑娘,杭州街上的人能给我作证,我还买了俩烤串,烤鱿鱼,香喷喷!”宋飞鹞咂咂嘴,尤似回味。

钟胖子闻之眼睛都直了:“啊?!哪家的!我中午出去找了半天都只有炸里脊嘛!”

“炸里脊有什么吃头,要吃就就去那家藏书羊,”董含一拍大腿,这才想起来拉回话题,“我中午在藏书羊店吃饭,跟店老板吹了一个时辰的牛bi),店家可给我作证!”

几位长辈纷纷摇头。年轻人,未免太不严肃了!

“我亦出去寻人,可惜没有找到,”冯乙随即宽慰梁掌门,“梁兄,令大了,有手有脚,想通了会回来,你不要太着急。”

“我能不着急嘛!”梁掌门又一拍扶手,眼眶都红了一圈。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平里父亲的威严摆惯了,不舍的时候还是不舍。

“诸位,”枢墨白抱拳宽慰,“梁姑娘之事鄙人听闻后已派人去寻,如今城门关闭,之前的守城护卫也未见她出过城,可见她还在城中,梁掌门,放心吧。”

“唉……”梁掌门重重叹一口气。

枢墨白这才继续,随之话头一转:“不过,方才几人之中,有人没有说实话。”

“哦?”

几人立刻好奇了起来。

“有人明明一直都在江山听雨楼中,谈何去寻梁姑娘呢?”

枢墨白缓缓转,望向冯乙:“冯前辈,请问为什么要有所隐瞒?”

冯乙面色一凛,但显然已失去了辩驳的机会。

“还是说,你自以为借口寻找梁姑娘,就能避开需要人证这一点……可是,鄙人一早言明,重点不在人证,而是实话呀!”

第一百二十四章、契机

沈兰霜默默观看会议上的变故,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枢墨白的意图。根据她所博阅过的闲书故事,接下来,冯乙必定横眉怒目,道一句:“你什么意思!”

果然,冯乙横眉怒目:“枢墨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枢墨白施施然道,“但请冯前辈说出巳时之后至午时,阁下在何处。枢某正待前辈的解释。”

冯乙狡辩:“我已说了,与他们一起出外寻人……杨兄可为我作证!”

杨回附和:“没错,梁姑娘失踪之后,还是冯兄告知我此事,后来大家才出了江山听雨楼……”

“那么,也就是说杨掌门在江山听雨楼门口与冯前辈分开,随后各自行动,并不知冯前辈行踪,是吗?”

“这嘛……”杨回捻了下黑须。

“那鄙人便代冯前辈直言了,”枢墨白躬道,“与杨掌门分开之后,冯前辈又回了进来,随后寻到黄少,与他有所交代,接着磨磨蹭蹭,直至将近午时才随着出外吃饭的人混出大门,在西湖兜了一圈,欣赏一下我杭州的湖光风景,便再次入楼内。冯前辈如此忙碌,以致未吃午饭,不知现下是否腹内空虚,饥饿难耐呢?”

“枢墨白,你真是编了一个好故事,我要说的话都被你说了,”即便如此,冯乙依旧不动声色,淡定地饮了一口茶水,“你监视我们。”

“是,”枢墨白坦然承认道,“而且不止冯前辈,在场的每一位,也都在鄙人的眼线之中。这是盐漕二帮总瓢把子的意思,令鄙人务必乘此武林大会群雄聚集之际,揪出所有谳教的内……”

“看来两帮帮主对武林人士并不信任,比武大会是虚,抓谳教中人才是实……”宋飞鹞打断他,出言嘲讽,“哎呀,你们南方人,一肚子的弯弯绕,能不能爽快点!枢盟主,我看你现在怀疑冯掌门,说了半天也没有证据。你不会是想说,是那黄少供述出冯前辈就是幕后主使吧……”

“非也,”枢墨白否认,“其实冯前辈还牵扯到另一件事。”

“何事?”

“与梁姑娘有关。”

梁掌门闻言弹起:“我女儿……”

“其实,就在这杭州城中,有一个所在,专门收留因故逃离家中的女子,那个地方,名为如月堂。”

“啊!那是”

“梁掌门,稍安勿躁,”枢墨白不急不缓,反倒问起了众人,“诸位可知如月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梁掌门正愁一肚子火没处发:“哼!似尼姑庵又不是尼姑庵,必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董含好似唯恐天下不乱,猥琐地笑笑:“就是,女人就该嫁人生孩子,没事逃家的必定不是正经女人。”

无定道人也甚为不解:“枢盟主,你为什么要容许杭州有这样的地方呢?”

“因为……说来话长,”枢墨白道,“那是四年前的事。当时,鄙人尚处抱朴山居随家师修习道术……”

他说到此处,那平顶翁却叹了一声。

抱朴山居,是杭州有名的道观。前任主持又是前任武林盟主的玄清真人,正是枢墨白的老师。但不知为何枢墨白并未完全出家,所以他时而道士装扮,时而书生装扮。但直到去年他受玄清真人举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之前,江湖上都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号。

所有人都只知道,他是玄清真人的徒弟,除此以外,他的来历便是一团迷雾。这个人,好像是没有家人的。

沈兰霜听他爹说起过:玄清真人在举荐过他两个月之后,便羽化登天了。

现在,枢墨白则说起另一件往事。

“四年前,有三名女子从江西一路逃入杭州城……原因么,诸位也知道,一些地方宗族势力横行,对于家中的女眷并不当人看待。她们寄希望于在杭州过上好子,不过……事与愿违。”

他的折扇收起,一手执扇柄,轻击另一手掌。他不带感地诉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却令沈兰霜听得心中发寒。

“她们在街上行走时,显露了份,被族亲见到,因此当夜,那族亲纠集所有在杭州做营生的族人,将她们暂住的地方团团围住……直至将人拖出,一路拖往西湖,说她们不守妇道,遵从族规,理当被处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三个女人丢进了湖里。”

这个故事与韩紫深所说的略有出入,但补充了后半段。枢墨白只是寥寥几句,却令沈兰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男人的叫骂与女人的哭喊不绝于耳……最后,岸边只剩下了前者。

她的右手不握成了拳,听枢墨白把这个故事讲完。

“后来家师赶到,但也只救下了其中一个。另外两名……只能草草安葬了。”

“后来呢?”她再也忍不住问道,“那帮杀人犯呢?”

枢墨白沉声道:“因为那帮族人遵从的是族规,有理可循,杀人,就不算杀人了。此事之后,他们一哄而散,至今无一人被寻获。”

“……”

枢墨白叹道:“家师为此有所感念,便在那三名女子曾暂住过的地方,立了如月堂,以庇护所有无家可归的女子。”

“此事,老朽可作证。”平顶翁这回拍着脯给枢墨白帮腔,“玄清老友生前,也向老朽叮嘱了同样的话。”

杨回问道:“所以如月堂其实是玄清真人在世时暗中开设的?”

“正是。家师生前叮嘱,如月堂虽非庵堂,却也是一处清净所在,轻易不可叫男子前去叨扰。枢某谨记家师教诲……”

然而下一刻,枢墨白面上浮现出隐隐怒火:“但就在一年前,就在鄙人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却刻意接近如月堂,意图行不义之举!如今的如月堂乌烟瘴气,早已今非昔比!”

“那为何不将之关闭呢?!”梁掌门提议。

“因为,”枢墨白顿了顿,“鄙人要找出令如月堂出现转变的契机。”

……

如月堂,韩紫深房内,香烟袅袅,屋内布置雅致清幽。案上两杯香茗纹丝未动,卢秀姑端坐一旁,很是不悦。

“韩姐,今那两人,你不该将他们放回。”

韩紫深面向雕塑,口中念念有词:“圣母娘娘在上,杀人灭口的话,还是莫再提了吧。”

“即便不伤他们命,也不该说放就把他们放了吧!万一他们将这里泄露……”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了什么,你怎确定得了!”

屋内一番争执,以韩紫深的沉默作为终结。但是争吵无用,人已经被放走了。

“月尾将至,还是想想这回的侍奉吧……”终于,在沉默了良久之后,韩紫深如此说道。

“圣母有何启示?”卢秀姑问。

“照例,挑选两人,入檀宫。”

“侍奉圣母,是莫大的荣幸……韩姐属意何人?”

“梁采梦初来乍到,或许该让她有所试炼……”

“那……另一人呢?”

“这嘛……”

忽然,两人的交谈再次停住。

“谁?!”

门大开,屋内两人正要发作,却见那偷听者正跪在门口。

韩紫深认出对方:“于镜娘?你为何在此?!”

“请韩大士,卢大婶,镜娘无意偷听,只是听得点选名字谒见圣母娘娘一事……”于镜娘倒头便拜,“小女子神往圣母娘娘已久,请给我一个机会,侍奉圣母娘娘左右!”

第一百二十五章、振灵

“一年前,江山听雨楼附近新开设了一家客栈。客栈选址在一间旧屋,那原来的屋主是个经商的,因为去北朝做生意时,一批货翻在息恨江里,正愁手头周转,见有人出价高,便立刻将房子地皮卖出。后来,旧屋被重新布置,这才开门迎客。客栈名为紫气东来,现在的东家,姓韩。正是如月堂的当主,韩紫深。”

“你说什么?!”梁掌门大惊失色,这才察觉自己原来住了几贼窝。

枢墨白继续说下去:“鄙人原本对这家客栈并太过注意,但直到发现其东家的份,才开始有所怀疑。因为如月堂的开销,鄙人一清二楚,韩紫深没那么多银两,不可能一口气买下那所旧屋,韩紫深的背后,或有幕后金主。这位金主不仅为她买下旧屋布置为客栈,还要她替他做事哄骗所有进入紫气东来的女子前往如月堂。两月前,有女子前来江山听雨楼报案,说同村的姊妹来杭州游玩,谁知就此杳无音讯……她那同村的姊妹临行前说过,到了杭州,自然有人邀请她住宿,住的正是紫气东来。后来连番查证,直到昨,理出名单,包括梁姑娘在内,共有二十八名女子失踪,并且这些女子中的大部分,后来并不在如月堂。”

“那她们去哪里了!”梁掌门关切道。

枢墨白不答,却问他道:“梁掌门,我想问你一事,你原在城中另一家客栈住得好好的,梁姑娘跳湖寻短见之后,为何要换客栈呢?”

“就为了要与江山听雨楼近一些,好就近看住我女儿……”

“那么为何不住距离江山听雨楼更近的松风雅居,而是找了稍远的紫气东来呢?”

“这……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只听了别人的建议就住进去了。”

“是谁的建议?”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是冯兄……”饶是再笨的人,此时也终于该有所察觉,“冯乙?!”

他瞪向冯乙,后者登时狡辩:“梁兄,我也才知那客栈内幕,这不过是巧合!”

“那么,鄙人想知道冯前辈推荐客栈的理由。”枢墨白道。

“因为……”冯乙暂时说不下去,他现在需要编一个故事……

不过,来不及了。

“因为,你就是紫气东来的幕后金主!”枢墨白一气替他说完了。

冯乙依旧抵赖:“你说我为如月堂出资,可有证据!”

枢墨白眯起眼,他的神沉:“不如换句话,冯前辈接触韩紫深,目的为何?”

“没有!我没见过她!”

枢墨白叹道:“那么……有请芍药姑娘入内。”

话毕,严从昔领着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进入屋中,她向周围一欠,低眉顺眼地向几位武林人士打招呼:“小女子见过各位大人。”

这女子上,弥漫着一股脂粉香气。所以她必定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这一位,就是书生王先生邂逅过的姑娘,”枢墨白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明白,“鄙人曾描述过风吟鹤的外貌: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有上青楼的习惯。但当鄙人请王先生出来时,冯前辈舒了口气。却不知,王先生与芍药姑娘所讲的话,可不止他冒充风吟鹤的那一件。”

他让了一步,芍药便开始缓缓诉说:“是……王先生还与小女子说,他冒名风吟鹤住入一间客栈,是受命而为,有人给钱叫他这么做的,还叫他随带几包药去,住在他楼上的客人自会来取,谁知取药的人之后便死了,当晚楼上滴血水,他惊慌失措,天一亮急忙逃走……后来才听说,死的人原来是平越的龙公子。”

宋飞鹞插嘴:“哦,原来这才是书生王被灭口的真正理由啊。”

“所以是冯乙命他这么做的?!”钟胖子问芍药。

她又一欠:“是……王先生说,自己是收钱办事。那人几次出现从不露面,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他可以确定一点,对方上,总是沾染一种香味,像庙堂里的高香,但又有所不同……”

蓦然,沈兰霜想起在如月堂,韩紫深屋内传出的香味。那正是如同烧高香却又有所不同的气息……

“如何不同?”钟胖子追问。

“带了一丝苦艾。”

是了沈兰霜想,那气息确是有一丝苦味的。但很浅,不细嗅无法察觉。而那香闻过后,令人心旷神怡。

冯乙顺势承认:“我确实上也有这样的气味。但那是因我常年礼佛,所以会焚香祷告;而且患有胃病,所以时常艾灸。故此上有了这样的气味。如我这般的人南祁多的是!难不成个个都是风吟鹤?”

枢墨白立刻又破了他的狡赖:“是啊,但这气味本该与你无关,因为那高香并非高香,而是焚烧振灵香木的气味。”

“那是什么?”沈兰霜第一次听说过这种香。即便她家中藏书众多,但对于香道,她没有仔细钻研过,所以不甚了了。

“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香料。焚此香,能令活人振奋、濒死者转苏、死者返魂。在杭州……不,哪怕是在整个南祁,都只有一个地方有,就是如月堂。”

“……”

“此香香气浓而不腻,不过焚烧时易染周遭之物,沾染此香后,香气百不退。而且此香有却死重生之功效,濒死之物只需触及一点,便能枯木逢……”

他抚掌,严从昔迅速向他递上一盆花。不是什么名贵的花种,是一株开着花的蚕豆。现在是冬季了,不该是开花的季节,所以一枝的花都蔫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样子。

枢墨白捧起这盆蚕豆,向众人展示:“这枝蚕豆为鄙人一时兴起栽种,本就反季而生,能开出花朵并且一直活到昨委实不易。今所有的花都临近谢了,眼看是撑不过去了。”

急着,向冯乙近前一步:“冯前辈,你上的香若只是一般高香,是断不能令这一支蚕豆死而复苏的吧。”

冯乙抿唇不语,他目光闪躲,还在犹疑。

“前辈,你敢一碰此枝么?”

枢墨白再bi)问。满堂的人都看向这边,这一回,冯乙不得不动了。

他只得手,随意碰了碰那一枝蚕豆,便急急缩了回去。他的动作不大,因为隔得远,沈兰霜也闻不到他上的气味,但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枢墨白所捧的这一盆蚕豆,居然在他的触碰之下真的有所转变了!

那一个个耷拉的花苞逐渐扬起,干瘪的花瓣又鲜活了起来,甚至连那些黄斑都慢慢褪去,不消片刻,一盆花又有了生机。

董含惊叹:“啊?!蚕豆复苏啦!这是真的……真的有这种香料啊!”

“冯乙,真的是你做的!”梁掌门大怒,“你给谳教办事也就算了!干嘛害我女儿!”

冯乙仍不紧不慢:“梁掌门!你莫听了枢墨白的一面之词就被牵着鼻子走!你有没有想过,若那紫气东来真的有问题,你带女儿住进去时,为什么他不加以阻止,却在这里放马后炮:他的眼线遍布杭州,为何只对你女儿的下落毫无头绪;明明知晓如月堂有问题,却不肯前去搜查!他的目的,你又了解多少?!”

“枢盟主……”梁掌门望向枢墨白,已然是哀求。他不知道谳教如何,冯乙与枢墨白又有什么纠葛现在他只是个父亲,只希望女儿平安。

然而枢墨白也不看他,面无表地道:“梁掌门,梁姑娘是自愿前往的,无人bi)迫。”

“那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枢墨白重重再道:“梁姑娘是自愿前往,梁掌门,你还不明白吗?!”

“……”

“她誓要查明一个真相,所以不入虎焉得虎子!”

……

“月中天,诡夜长……”

如月堂地下,竟是别有洞天。然而气氛依旧压抑。

这是个地宫,而且规模颇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尽有……可就是不似给活人用的。

卢大婶唱着诡异的歌谣,梁采梦和于镜娘双双过了桥,恰好卢大婶唱罢:“渡冥桥,前缘毕……”

她们都着一白纱,面前一道黑漆漆的大门,因机关启动而缓缓开启。

“二位姑娘,请入檀宫,”门旁,韩紫深笑吟吟为二人接引,“入宫后,静候圣母娘娘大驾!”

第一百二十六章、檀宫

红顶金墙,富丽堂皇。

与如月堂地面的建筑截然不同,地下的檀宫里璀璨一片,数十支蜡烛围绕于周遭,将这个宫映照得清清楚楚。

她们分别断坐檀宫两侧的蒲团上,静候圣母法旨。但此时此刻,两名女子各怀的心事,却全然与对圣母的恭敬无关。

“哼。”于镜娘狠狠地瞪了梁采梦一眼。后者察觉对方的恶意,但只是目光盯着地面,不与她争辩。

所以于镜娘更恼火了。

“我真是看不惯你这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你这样的人,就是专被男人骗的!”

她出言不逊,梁采梦终于抬起了眼帘。

“你就这么厌恶男人吗?”她问。

于镜娘冷笑道:“你被男人骗过你也会厌恶!”

梁采梦认真地点点头:“我听韩大士说过你的事……”

话音未落,于镜娘又厉声怒骂:“不要这么盯着我,我不要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人来同!”

梁采梦叹了一声。自己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于镜娘见她不吭声,反倒得寸进尺,继续嘲讽:“你就不该上这里,你应该去尼姑庵,为一个死掉的男人吃斋念佛一辈子。然而死人也不会记你的好,你就活生生把自己的一辈子糟蹋了,蠢不蠢!”

这一回,梁采梦决定不忍了。她不急不缓,反唇相讥:“那你因为被一个男人骗,就要躲到这如同尼姑庵一般的地方关自己一辈子,你和我,有什么不同?”

“你……”于镜娘一噎。

梁采梦好言规劝:“大家都是姐妹,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谁会愿意去尼姑庵?相较而言,如月堂已是最好的归宿。既然同在一片屋檐下,就和和睦睦地,莫要再生隔阂了。”

“是啊……但我还是看不起你,”于镜娘算是收敛了些,可对梁采梦的态度还是不善,“你对那个男人如此死心塌地,谁知道若他活着,再过个几年是不是会将你抛弃的!”

梁采梦应道:“是啊,谁知道呢?但至少魏郎直到死前,都对我死心塌地……他说,只要我爹答应我们的亲事,拜堂之后,他就会带我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武林纷争的地方……”

“说得轻松,哪里有那种地方……”

“南祁没有,”梁采梦顿了顿,“但北越有。”

“……”

梁采梦继续道:“他有朋友在北越,只待成亲之后,就立刻接引我们去北方……”

“为什么一定要成亲,私奔不好吗?”

“因为私奔终究算不上堂堂正正。他要的,是明媒正娶,是与我白头到老!就为这个目的,他多番游说我爹,甚至为了让我爹看得起,不惜独挑岭南姚家寨……”梁采梦说到此,自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她眼眶一红,“他真是个傻子。”

“都是傻子!”与镜娘恶狠狠瞪着她,随即放缓了语气喃喃,“我也是个傻子。”

“那个骗你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梁采梦问道。

“我杀了他。”梁采梦脱口而出,并且洋洋得意。

“……”

“意外么?这才是我躲到这里来的原因。”她笑道,“但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只能躲在村外的山上,每天勉强度。直到两个月前,同村的姊妹跟我说,杭州好像有这么个地方,于是我就来投奔了。”

“你来之后,有谒见过圣母娘娘么?”梁采梦又问。

“没有,这里也是我第一次来。”

“我问了堂里的姐妹,她们也都未曾见过圣母娘娘。”

“那是,”于镜娘一挑眉,“这里不是想来就能来的,我们能来此地,可是莫大的荣光……”

“嘘有动静。”

蓦然,梁采梦竖起食指,两人同时噤声:因为她们同时听到,就在头顶的红梁上方,闻得机关轻响。

等了这许久,可算来了。

宫外,卢大婶扬声高呼:“焚香,恭迎圣母娘娘……”

于是,一阵带着苦艾味的香气,就这样在如月堂的地宫下弥散开来……

……

“梁姑娘自愿前去……是什么意思?!”冯乙闻言,果然开始坐不住了。

“梁姑娘有一名恋人,名叫魏石,一年前不幸罹难……”

枢墨白话音未落,梁掌门立刻道:“是他自己要去挑衅姚家寨,我可没叫他去!”

枢墨白无奈道。“梁掌门,鄙人可未曾说魏石之死与你有关啊。”

梁掌门略有尴尬:“……我的意思是,采梦不该为他的死而恨我……”

枢墨白摇摇头:“梁姑娘也不曾恨你,梁姑娘恨的是害死她郎真凶:是谳教分支妙音圣母。”

“妙音圣母?”

“妙音圣母最初现于两广,名义上为谳教分支,其实并不受谳教管束,而是自成一脉,膜拜的是兰家第一位教主兰烁。妙音圣母自称兰烁第四次转世,用一些伎俩蛊惑人心。如那姚家寨,原本都是些行侠仗义盗亦有道的绿林好汉,怎对魏石下了狠手呢?正是因背后妙音圣母的蛊惑,说是需要一名男人祭祀,大当家的不愿寨中众人受难,正巧魏石前来……”

剑神无名听到此处不惋惜:“听说魏石死得惨不忍睹。”

枢墨白继续道:“后来,姚家寨犯了众怒,被岭南几个大派合力诛灭,妙音圣母便一路北上,在杭州终于遇上一名贵人……”

他折扇指去:“冯前辈,你为谳教教众,自然与妙音圣母沆瀣一气,蛊惑并控制了如月堂!对么?”

冯乙额头冷汗津津:“枢墨白,你可莫含血喷人……”

“那便静待,”枢墨白却不急,“此时此刻,梁姑娘已入檀宫,誓要揭开圣母的真面目,而你却还在此地。冯前辈,你心里焦急吗?”

严从昔心领神会,将屋门大开:屋外,夜色已深,他们的会从傍晚开到了晚上。

冯乙终于搁下茶杯:“哈哈哈……好吧,原来你既不是审案也不是问罪,今之举只为拖延……但是拖住我,你就有完全的把握能够拆穿她了吗?!”

一句话,是终于承认了。

“冯乙,果然是你!”梁掌门再也无法压抑,周腾起一股杀意,然而冯乙不以为然。

“是我又如何!谳教圣威岂是尔等蝼蚁可擅自揣测!”

遂出手,抽出一柄缠绕腰间的软剑,直扑梁掌门咽喉而去

一场乱战,无可避免。

……

檀宫。

浓郁的香气环绕,她们同时屏住呼吸,等着那传言中神秘莫测的圣母娘娘显露真:是圣洁端庄,还是妩媚妖异她们的脑海中浮掠过各种能够想象得到的,关于女仙的英姿却就在那白色的影落地之时,被一一打破。

“冰儿……”梁采梦不可置信。

于镜娘大为惊诧:“怎么是你?!”

第一百二十七章、圣母

如月堂外,一道影暗藏在邻院的高墙后,正在探头监视。

柳怀音吞下最后一口白馒头。其实他是不想来的,但他和沈兰霜被宋飞鹞领回去的时候,沈兰霜还在为梁采梦担忧。那么,既然她们都去开会了,自己就来盯着如月堂好了,说不定能有所发现呢?

他来的时候是暮色渐浓,现在天色完全暗下。如月堂门口一片漆黑,她们好像不打算在门外点灯,因此他什么都看不到。

柳怀音悻悻地想:谁知埋伏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回去一定又要被沈兰霜嘲笑了,而为男人,他的尊严令他不许退缩,怎么着也得发现个一二三,但他现在继续等着,又势必等不出个所以然……

柳怀音犹豫着、纠结着,不过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串脚步声!

有况!

他兴奋不已为保住了面子而庆幸即便那门前乌漆麻黑的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周围静下来,柳怀音不敢呼吸,仔细听周围的动静。他确信之前听到了脚步声,不是一人,是许多人许多人的脚步声闯入了这个本该鲜少有人前来的弄堂里,然后,他们停住了。

那么,这就分外诡异了。

柳怀音第一想到的是:鬼啊!

周围除了风声,连一丝喘息都没有,这不是鬼是什么!一群鬼莫名其妙跑来把他包围了!这是为什么!

不过他想起师傅生前说过的:正不怕影子斜!一个人只要一正气,鬼神也不可侵犯他又立刻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他是来干什么的?来调查可疑之人的!多么正义且正当的理由,鬼怎么能来扰他呢?

好像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下一刻,就论证了他的想法。

“静候盟主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有人低声发号施令。

盟主……?

柳怀音大气不敢出,他立刻明白这队人马正是枢墨白派来的,现在他们将如月堂团团围住,是打算动手了!

抬头望望天,现在月尾,月亮还没升起来,星子也不见一个。枢盟主的手下果真高手,眼前一片漆黑也能完成任务,与自己就是不一样……

谁知此时,有人低声道:“老大,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动手。”

我倒!

柳怀音的脸皱了起来:原来高手也跟自己没什么两样嘛!

于是墙后,那个被称为“老大”的,向他的小弟下令:“盟主说了,等有香气传来,自有变化!”

他说完,众人静等许久,果然传来一股淡淡的香气。柳怀音吸吸鼻子,这气味他是闻过的,带了一丝苦艾味,好像是如月堂里焚烧的高香……

昏昏黑夜,看不见前后左右,分不清东西南北,唯有这股香气,萦绕四周,且愈发浓烈。这香味算不上能令人心旷神怡,但深吸几口,却令人精神一振!

于是头顶腾起一团光亮。

柳怀音抬起头,看到一盏孔明灯,晃晃悠悠地升入空中,照亮如月堂门内那一棵大树,将蛛网般交错的每一根枯枝都照了个清楚明白……

“动手!”

……

“冰儿,你竟是圣母娘娘?!”

檀宫内,梁采梦与于镜娘大为惊诧,因为就在她们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小影,就在不久前还缠着韩紫深向她撒。

如月堂里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董冰儿和韩紫深的关系,韩紫深也对此从不肯提。仔细想来,这堂子里的女人里,也唯有这么一个孩子她还不怎么懂事,决不可能如其他人那般是自己来投奔如月堂的。梁采梦一直以为,冰儿是韩紫深的义女。

供奉的高台上,冰儿盘腿而坐,倏然睁眼:“吾乃巫山兰氏妙音圣母弦声,信女觐见本座,还不速速下跪!”

与她平里软儒的童音迥异,此时此刻,她的声音苍老森,闻之发寒。

“冰儿,别闹了,你怎可能是妙音圣母……啊!”

话音未落,董冰儿隔空一掌,于镜娘重重向后倒去,口中呕出一股朱红。

“本座说了跪下!”

语气森然可怖,梁采梦一哆嗦,挡在梁采梦跟前,向“董冰儿”下跪:“圣母娘娘,我等初次见圣母真一时有所失态,请圣母宽恕……”

“董冰儿凡胎,本座借其躯壳来到阳间,以见阳间信女,”圣母威严,斥责二人,“你们两个,一个为了郎躲避自己的父亲;一个被男人欺骗愤而杀人,皆为红尘所蒙蔽,正需要彻底洗去一污浊!”

“请圣母娘娘赐教。”梁采梦伏地,诚恳道。

“那要看信女有何愿望,”圣母道,“来此之人,皆有一愿。或是祈求负心汉早死,或是力图一世逃避父母,或是希望忘记前缘。你们呢?有何愿望,且道来吧。”

果然,梁采梦诚心道:“信女只求忘记前缘,忘了郎,也忘了父母。今往后,留在如月堂,与众姐妹为伴。”

“假惺惺,”于镜娘用衣袖揩去嘴角的血迹,紧盯向圣母,“我就实际得多了。”

“哦?”

她颤巍巍地,意图爬起:“我那负心汉已经被我亲手杀死,我既没有要杀的人,也没有要忘的,我的父母也早就没了……”

但她爬不起来,可见刚才的一掌打得很重。

“那你所求为何?”圣母问。

于是,那于镜娘眼中冒出亮点精光:“我想知道,圣母你从何而来,你所在的那个地方,我也能去么?”

“可以。”

她匍匐着,努力向圣母挪去,而眼中的渴望更显疯狂与炙:“呵呵呵……世上果真有神!我也想要成为你那样的神,可以么?!”

“可以。”

“该怎么做?!”

终于,她好不容易爬到神台前,向圣母伸出手。

“你上前来。”圣母鼓励道。

“于镜娘……”

梁采梦不由喊她,然而于镜娘恍然未觉,向那神台更近了一点。

“再近前一些。”

又近了些,近到圣母的手抚上她的天灵,接着顺势向下,是脸,是颈,是肩……

“那末,你听好,天地二分,阳互通,升清弃浊,聚灵入胜……想要彻底洗去一污浊……”

她的语气依旧庄严,但他的手,逐渐探向她前的衣带,目光也逐渐向下:“……就将衣衫褪去吧。”

于镜娘听从,先脱去白纱外袍。

“再褪。”圣母道。

她便又褪下一件一件衣衫,现在,只着一件du兜了。

“再褪……”圣母的手还在向下,谁知突然

“啊你!”

一道鲜血溅出,定睛看去,原来是她的那只不老实的手上,插了一把小匕首。

“啊!”骤然,圣母疼痛难耐,狂乱中再挥掌,于镜娘不敌,再一次中招倒地。可她犹能笑得出:“哈……哈哈……你刚才打得我吐血,现在……一报还一报!”

圣母大吼:“信女公然违抗,心不诚!”

“圣母娘娘也会流血,可见你比我等凡夫俗子还不诚咳咳……”

于镜娘又呕出一口鲜血,便再也无力起了。

圣母拔去匕首,留下手掌上一个血糊糊的洞,她气急败坏,转而命令梁采梦:“于镜娘公然违抗圣座,留命不得,梁采梦,你替本座将她诛杀,本座就领你前往极乐仙境……”

梁采梦低着头,依旧伏地恭敬道:“小女子凡胎,不与姐妹手足相残,还是请圣母娘娘自行施为吧……”

“你!”

“还是说,圣母娘娘已无力处置叛徒?”

甫然,梁采梦抬头,向前翻手就是一掌正中圣母间,一致后者被打落高台,檀宫中的蜡烛因梁采梦的掌风而灭了小半。

“你……也是细作!”高台后,圣母兀自挣扎。

“圣母娘娘还记得所有因你被害的人吗?”梁采梦这才站起,幽幽道,“哦,你大概不记得了……姚家寨听了你的蛊惑大肆杀人祭天,他们所杀的人中,正有我的郎。”

“呵……搞了半天还是为个男人。”于镜娘无法动弹,说话还是难听。

梁采梦不理她,向那圣母道:“枢盟主到来之前,请圣母娘娘不要妄图再作挣扎。安心被天下同盟会捉拿,才是你应得的归宿。”

“哈哈……哈哈哈哈……两名小女子,就妄图将我捉拿?!荒谬!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话音落,檀宫中的蜡烛全部熄灭。一片漆黑中,升起两点绿光,只向梁采梦眼前一晃。

“体……动不了了?”梁采梦大惊。

……

江山听雨楼会室,正有一场打斗。

那芍药姑娘已跟着严从昔迅速逃离,现在满屋子的江湖人士正打得不可开交。而沈姑娘和枢墨白……宋飞鹞环顾四周:他俩早就不在屋里了。

屋内的景却是这样的:只见正义的杨回杨掌门一掌劈去,冯乙以剑相接,即将削去杨回的半个手掌,而那了尘师太见此一挥衣袖,缠住冯乙的剑,令之偏了三寸,杨回的手掌就此保住了。

“好!”宋飞鹞一拍大腿,饮了一口酒。

一只椅子飞来,她歪头躲过,正在这时,梁掌门的大刀向冯乙的头上劈去,梁掌门使出一招移花接木,将董含往前一推,梁掌门唯恐伤错人,只得收手,换以剑神无名两道剑气,击伤冯乙的膝盖。

“妙!”宋飞鹞又一拍大腿,这一回屋内的剑气刀气四处乱飙,她提着酒葫芦左右躲闪:“哎哎哎,刀剑无眼,离我远一点。”

全场之中,只有她干坐着。

梁掌门终于忍不住了:“宋飞鹞!怎么就你干坐着!”

宋飞鹞摊手,理直气壮:“几名前辈在场,不是有法子将他制住了么。你们南方人打南方人,我北方人不好掺和。”

“侬脑子瓦特了!”董含骂了句。

冯乙因伤半跪,犹自冷笑:“要将我制住?笑话!”

室内一时狂风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烛火,冯乙眼中亮起两点精光,被所有人看了个正着。

“体……动不了了……”那几人大惊失色,宋飞鹞端坐一旁,冯乙见此得意忘形:“哈哈哈哈……我教神威,岂止于此,烧!”

就见那一群人,明明上没火,却“啊啊啊”尖叫个不停,保住自己的体,真像被烧着似的。

宋飞鹞觉得,她这几的戏看腻了,摇了摇头,又提起酒葫芦喝一口酒。

冯乙终于发现了不妥。

“你怎么没事?”

“因为嘛……”宋飞鹞起,穿过发狂的众人,不急不缓地向他走去。

其他人都被魇住了,这屋里,唯有她二人清醒,也就能由她任意施为。

她面对冯乙,摘下了半张面具。

“啊?啊……啊啊啊!!!”

就在看到她残面的第一眼,冯乙便陷入狂态,那是同样如遭火焚的痛苦!

宋飞鹞的面具便又回到了脸上:“留你狗命,我的气还没完全消呢!”

接着丢下一屋子喊叫的人,信步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降妖

前方不远,一个影在匆匆穿行。

沈兰霜不敢怠慢,紧随其后,行到一个弄堂里,那个影在大门口灯火的照拂下,进了门。

突然,有人拽住她。

“谁!”

她差一点拔剑,后者低声道:“是我!”

于是就着那门口微弱的灯火,她终于认出是柳怀音,他把她拉到一高墙后,从狗洞钻进去。狗洞里,是紧邻如月堂的另一处民宅大院,不过这院子里植被疯长,可见已被荒废许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柳怀音问她。

“我还想问你……”

柳怀音领着她爬上一座高墙:“我觉得如月堂有问题,所以来盯着……谁知后来枢盟主的手下围来了……然后,他也进去了。”

沈兰霜沉吟道:“枢墨白有秘密。”

“你们不是在开会吗?”柳怀音好奇道。

“开到一半,他们打起来了,他趁乱遁走,我就跟着他来了……”

两人从高墙探头,往下看去,正把如月堂院内的形看得清清楚楚。显然,枢墨白的手下将整个如月堂翻了个底朝天,各种家什丢了一地,还有六名女子被拽出,这么冷的天仅着一件单衣,被佩戴刀剑的武者押跪在地。

他们这个角度,看不清枢墨白的表。沈兰霜只见到他站着,面对满院狼藉,一语不发。

“盟主,就搜到了这些!”

那带头的武者向他禀报,跪在地上的女子则个个气愤难平。

“如月堂里皆为女眷,男人不可擅自闯入!”

柳怀音认出,女子中带头发声的正是那天的那个凶大姐李金环。

武者的头儿瞪了她一眼:“盟主面前,你个小女子岂敢无礼!说,这院里怎么只有几个女人,其他的人都上哪里了?!”

枢墨白挥挥手,令道:“陈忠,我来吧。”

“是……”

于是陈忠退避,枢墨白向李金环道:“姑娘,你们的韩大士在何处?”

“呸!”

换以一口口水,差点啐在枢墨白脸上。

“盟主!”

陈忠大怒,眼看就要拔剑,枢墨白折扇轻启,将陈忠即将拔剑的手按回。

“无妨,”他道,“循香味来源,自能寻得她们的踪迹。去吧。”

“是!”

陈忠领命,正带人去搜,李金环大急:“等等!不许你们叨扰韩大士灵修!”

枢墨白蹙眉:“她……灵修?”

然而李金环未再做解释,只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咒骂道:“你们今在如月堂肆意妄为,是会有报应的!等圣母娘娘显灵后,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圣母娘娘……”枢墨白叹了口气,“姑娘,你有见过你口中的圣母娘娘么?”

“……没有。”

“那你怎知她显灵后会做什么呢?”

“圣母娘娘惩恶扬善,你们是男人,你们就是恶!都是该死的!”

“有毛病!”陈忠及一干手下纷纷大笑,他们的眼神从方才开始就充满了鄙夷。

“难道不是吗?!”李金环环顾周的这帮男人,“我娘活着时天天被我爹打,她也是蠢,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跑,终于被我爹活活打死了!然后轮到我!我没她那么蠢,好不容易逃出来……”

她双眼赤红,抬起袖子狠狠揩一把眼睛。

“这种事,在我们村十之**!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我们女人低jiàn)得似猪似狗,现在你们还闯进来……你们……都是混账……都是混账!”

突然,人群里有个男人不耐房道:“说什么!女人生来就应该听男人的话,三从四德懂不懂啊!”

“你,”枢墨白抬起一手,止住他的话头,“先出去吧。”

那人有些诧异,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盟主,我……”

“出去,”枢墨白抬高了嗓音,紧接着,又放缓了语,“到院外盯着,看有无人再来。”

“是……”

于是那个男人便放下了心,向李金环切了一声,便出去放风了。

陈忠领着他的部下也四散开,寻找机关。

枢墨白重望向李金环:“姑娘,所以你……还有你们,就那么相信那位圣母娘娘吗?”

李金环斩钉截铁:“韩大士宅心仁厚,以如月堂庇护我等至今;如月堂供奉妙音圣母娘娘,庇护天下女子,尽诛尔等狗贼!”

她后,其他几名女子纷纷呼应:

“圣母娘娘大显神威!”

“圣母娘娘杀尽狗贼!”

枢墨白一愣,随之,又是一声叹息。良久,陈忠前来回禀:“盟主,果然发现一条密道,要不要破开机关?”

“先带我去看看……”

他们二人便往里屋走去。方才一席话,柳怀音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估摸着接下来就是枢盟主智破如月堂的什么诡计,他和沈兰霜理当没什么事了。

他小声说话:“沈姐姐,你看我们干脆回……哎?人呢?”一回头,哪里还有沈兰霜的影子?

……

檀宫之前,韩紫深跪在两扇大门前念念有词。

“圣母娘娘在上,”她双手合十,“信女有愿,希望此番能得功成……”

卢秀姑站在一旁宽慰她:“韩姐,你放心,圣母娘娘知你心诚,这一回,理当成了。”

“我哪一回不心诚,”韩紫深无奈道,“可是哪一回,圣母都只带进去的姑娘飞升而去,并不应我所求……”

她这是有所怀疑了卢秀姑心念一动,便道:“你这不是心不诚,而是不够诚。”

“不够诚?”

“信女既然有愿,就是有所求。既然有所求,还算是真正的诚心吗?你要把心放宽一点,人要学会放下。你完全放下了,圣母感念你一片慈悲,自然就会将那两名女子复活了。”卢秀姑一番振振有词,把韩紫深又说服了。

当然,每一回,她都能说服她的。

韩紫深点点头,回忆起过去,不再次懊悔:“唉……四年前,若非我袖手旁观,那两名女子也不会死……我一心想将她们复活,或许,是急了点。”

“对啊。”卢秀姑急忙附和。

“那两名女子……”韩紫深扶着额头,“其实我都记不得她们的容貌了,还有姓名和年龄……唉……不知为什么,我实在渴切再见她们一眼……”

卢秀姑适时上前关切:“韩姐,你又头痛了?”

“旧疾如此,”韩紫深头疼愈烈,有所歉意道,“这一年来,劳秀姑费心,对我多加照顾。”

“应该的,”卢秀姑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又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药,“来,把这颗药服下。”

“慢着!”

忽然,有人厉声高喝,引起檀宫前所有使女的警惕:见那地下楼阁的顶端,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个人,居高临下地以剑指向他们!

“你……沈兰霜?!”卢秀姑认出来人,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枢墨白就在如月堂、这地宫的外面,”沈兰霜向底下的女人提醒道,“如月堂内的密道我进不来,但是紫气东来那间房的密道入口,我可是已知晓了的!寻到此处,不算难事!”

韩紫深因头疼不支,还勉强向她微笑:“沈姑娘,你终于肯回来了,来如月堂,与我一同信奉妙音圣母……”

她竟还寄望她是来投奔的。

“呔!什么假圣母,”沈兰霜跳下高阁,扑向韩卢二人,“本姑娘今天是专程来降妖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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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三十章、失落

宋飞鹞一人一掌,那些被董冰儿cāo)控的女人纷纷清醒,体重能动弹,但是下一刻,便被枢墨白带来的人押下。

梁采梦也受了宋飞鹞一掌。

“哎呀……”她轻呼一声,呆滞木然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好不容易认出眼前众人,“沈妹妹……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犹如大梦初醒,迷蒙的双眼环顾四周,最后停在背后那座檀宫:“我只记得,我在檀宫内……然后……哎呀!”她大喊:“快救人,对了,檀宫里还有人!”

枢墨白已在檀宫,他初下地宫时就好像四处寻找,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檀宫里还有一位姑娘,来人!”他大声道,“这位姑娘重伤,不可随意乱动,来两个人用担架抬她出去!”

便来了两人,将奄奄一息的于镜娘送上担架。

“啊……咳咳……”于镜娘咳嗽数声,悠悠转醒,就在即将被抬起的刹那,一只手无力地伸出,揪住枢墨白的衣角:“武……武林盟主,你欠我这一回……太大,要……记得还……”

“我记得!我会替你找到她们,”枢墨白宽慰道,“先去治伤吧!”

她便放下了心,终于松开手,彻底昏了过去。

枢墨白的目光,这才投向地宫外另一名重伤患。

韩紫深,她被沈兰霜打得狠了,又加之旧疾发作,此时同样不省人事。而在她不远处,卢秀姑的尸体早已凉了,这个地方弥散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为什么……你要为虎作伥……”枢墨白盯着韩紫深,既是痛惜,又是无奈,但随后,语调转为凌厉,“将人抬回江山听雨楼。”

陈忠领命,于是韩紫深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最后,才是那疯了的董冰儿。他已被陈忠的部下拿住,现在挣不脱,只有乱吼乱叫的份。面对董冰儿,枢墨白没有掩饰他的憎恨沈兰霜敏锐地察觉出,在这个男人的上,还笼着一层旁人较难察觉的翳。

“他要疯到什么时候?”他向宋飞鹞道。

“两个时辰之后,自然能解了。”

“有招出之前的那些女人都被藏在何处么?”

沈兰霜忙道:“我听韩紫深跟卢秀姑说,那些跟着圣母飞升了……”她一顿:“大概凶多吉少……”

“飞升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送人进去,却无人出来。”

“嗯……”

枢墨白重走进檀宫,沈兰霜紧随其后,宫内没有点灯火,他们只带了一支蜡烛进去,照照宫内,周围空空如也。

“是否还有什么机关暗道,”沈兰霜贴着墙一点点摸索,“说不定那面墙上就有一扇门,摸一摸就能开启……”

“别摸了,机关不在墙上,”宋飞鹞阻止了她的无用功,“他既然自称圣母,又跟谳教有莫大的关系……那么,你们想,谳教信奉什么?”

“信奉什么?”沈兰霜对谳教不甚了解,故而询问。

“谳教信奉火,天火与地火,”枢墨白恍然,“聂苍流在位时,信奉天火;后来兰氏再以谳教现世,信奉的就是地火。”

“天火……地火……?”沈兰霜更不明所以。

“天火乃雷击,而地火,则是岩浆。”宋飞鹞盯着地面,左右踱了两步,“巫山兰氏与聂苍流不同,认为人是自地底火中而生,来到地面后,被人的躯壳限制,因而失去了火的原形,所以他们每到一处,就千方百计往地下打洞,意图让魂魄重回到地火之中。我虽不知吴全的部下冯乙信奉哪一种,但他既与那侏儒有所勾结,那侏儒又以兰氏先祖的名义招摇撞骗,那么必定是信奉地火了……”

他们三人,低头看下方地面,几滴烛泪滴落,砸在地上,砸出几朵圆花,鲜红犹如血滴。

“所谓飞升,对他们而言,就是回归大地,也就是说……”

宋飞鹞走到一处,一脚踏下她并未找到机关,而是凭着蛮力砸开机关,随着砖石四溅,地面赫然显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迎面扑来一股寒风,带来浓浓恶臭。

“找到了。”

……

从那地宫下的地洞里,合计清出二十八具尸体。不多不少,正与失踪名单上的数字吻合。那些尸体有的还算完好,有的扭曲变化不似人形,听说前去抬尸的人,每一个都吐了。

也是在这之后,沈兰霜才知道除了梁采梦之外,于镜娘也是枢墨白安插在如月堂中的一名眼线。而在梁采梦进入如月堂之前,枢墨白之所以能获取有关如月堂的所有消息,皆为于镜娘暗中传递。

而她,也是确确实实憎恨男人,她被浸猪笼差点死去的事,并不是编的。

“……我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当夜回到村里,就杀了那个负心汉,”躺在上养伤的于镜娘说到此处,露出一丝恶劣的笑容,“村里人以为闹鬼了,我却怕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只好躲在村外的山上……”

然后,她说出了这故事的后半段。

“我躲在山上,又冷又饿,那年冬天,多亏村里一名姊妹接济我,我才没有死。她是个好人,跟我不一样……”

她停了一阵。

“三个月前,她说要到杭州游玩,还说是邻村的另外几名女子邀请她同去的,还说杭州有个专门收容女子的堂子,她想替我先去看看……然后她一去就再没回来。”

“我下山,偷了同村人的银子,好不容易来到杭州,找上枢墨白。如月堂是我要进去的,那里的人真单纯,好像只要喊喊仇恨男人就能做姐妹,正好,我最恨男人,喊得最响,她们就对我深信不疑了。可惜我进来后,没找到她,连她说的邻村之人都没看到。我就想,她们一定进那檀宫了。”

“你那位同村的姊妹,恐怕已经……”沈兰霜听到此处,犹犹豫豫,尽量说得婉转些,“枢盟主说,你若体转好,请你去义庄一见……”

“认尸嘛,我知道了,”于镜娘仰面正躺,紧盯上方一根横梁,表木然,“反正,两个多月前我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不过是坐实了……真是好人没好报。”

最后,她叹了口气:“你可不可以先出去。”便把被子拉起,蒙过头顶,一副不愿再与人交谈的样子。

“好吧……”

沈兰霜起,就在离开屋子即将关门的刹那,听到从那被子里传来一声微弱而压抑的哭声。

第一百三十一章、亲人

一间干净整洁的卧房,头香炉中升起袅袅安神香。

韩紫深躺在榻上,她依旧未醒。枢墨白站在边,沉默半晌,最后,唯有替她掖好被角。

一夜过去,诸事底定,但韩紫深的罪暂时未下定夺。他安排韩紫深住最好的厢房,而且不加拘。有人已对此表示不满;但也有更多的人说,这是武林盟主宅心仁厚,不与魔教中人多作计较。

所有人都在等武林盟主的一个判决。

可是,他能吗?

宋飞鹞坐在他后,自斟自饮。

“剑神无名等几位前辈都清醒了。他们醒来,不太记得做过什么。”她向他陈述一些消息。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董冰儿被收押了,冯乙也疯得好些了。”

“嗯。”又一声。

宋飞鹞对他的态度很不耐烦:“你半途跑了,就真那么自信,我能镇得住冯乙么?”

终于,疏墨白回过头来:“你神通广大,区区一个冯乙都镇不住,岂不是有损你的威名。”

“不敢当,”她抬起一手,“你叫我来,是为了看你对她脉脉温存的吗?”

“我现在有求于你,”枢墨白直言不讳,“你想要什么好处?”

“这么爽快,一定没好事。”宋飞鹞摇摇头,“算了,你说吧,我先把欠着的记到账上。”

“她被谳教cāo)控,被扭曲了一些记忆。我希望你能治好她。”

“小事一桩,还有呢?”

“我想拜托你,送她出杭州。”

他的目光又转向韩紫深。她顺着那目光望去,并不怎么吃惊,但也不得不提醒他:“她害死那么多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还想放了她?”

他道:“她也是被谳教蛊惑,非得已……”

她呛他:“嗯,好一个非得已,一下子就把让天下所有杀人犯洗个干净。”

“她是我的姐姐,”他沉声,话音无奈,“亲姐姐。”

“……”

“与你跟雪心一般,我跟她也是自小失散。不过,不是因外敌,而是因我父亲。”

他又提起了凌雪心。他每次提到她,都不过是想借机拉拢她,为他做事。

宋飞鹞抠了抠耳朵,其实她是不愿听的。

“我父亲是个酒鬼,醉了就六亲不认……家中的妇孺都被他打了个遍,再后来,他为了赚点买酒钱,就把我姐姐卖到别村去了。接着,就是我。”

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此时扇面合拢,被搁在桌上。若是平时,折扇展开,所有人都看得到上面所绘的是一幅寒梅傲雪图,一旁有题字,是《三国演义》中,黄老所吟诗句: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这扇面的字画锋苍劲,可见书画出自一名老人。但这位老人没有落款,其他人也不会知道那是谁了。

宋飞鹞盯着那折扇:“你被卖给了百里纵横?”

“他救了我,我一辈子对他感恩戴德。”

“无聊。”她又抬起酒杯,“别告诉我,你现在这武林盟主,是为他当的。”

枢墨白只缓缓诉说:“师尊死后,天枢策命府被围剿,我在濒死之际,又被玄清真人救下,玄清前辈是我这辈子感激的第二人,但他直到去世都不知我真正的份。”

“那你为什么不借此退隐江湖,反而多番涉足?这不是好事。”

“前辈希望我接任他的武林盟主之位,我……自然也有我的私心,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说得有他的道理,但她听得出他的无奈。酒将尽了,她倒了最后一杯。

“四年前,杭州一场风波,直到她被人捞上来,我才认出她……”枢墨白重望向塌上横躺的人,“几十年不见,她苍老了不少,但脖子上那两颗痣我是绝不会忘记的。”

“但她好像并不认得你。”

“因为我一直没与她相认,”他说,“这件事,我原本也不打算与任何人讲。前辈好心,为她开设如月堂,让她有个安立命之处,她也逐渐接纳更多的女子同住,我还以为,她从此能在杭州安稳过完一辈子……”

很显然,她没有如他所愿的那般安安稳稳地生活。

“她的心里根本没放下。因为那两个被沉湖而死的女子,不是普通的女伴,而是她的女儿我的两个亲侄女。”

她听到此处,蹙起眉。酒杯搁到一旁。

“她被沉湖之后,虽然很快被救起,但是落下脑疾,唯有焚烧振灵香能缓解病痛。”

振灵香久已失传,从如月堂中却搜出了一大堆。旁人对此咋舌,以为是谳教花了大手笔,殊不知,这其中也有枢墨白的功劳。

“我只是希望为她医病。振灵香有起死回生、活血化瘀之效,她焚香后气色与绪都有缓解,但她却对振灵香有了误解,以为所谓的起死回生真的能让死人复活,渐渐沉迷于执着。谳教之人正是乘机介入,借《通明宝鉴》上的术法,cāo)控她的心魂,让她忘记了执着的缘由,只知千方百计复活两个死人。”

那么,这也能够理解了。

失犊之痛,非经历过之人无法体会。

所以,她如此执着,哪怕甚至连女儿的份与容貌都已忘却,记忆皆被篡改,也要对复活两个死人耿耿于怀;所以,他哪怕再生怀疑,也不愿对如月堂多做干涉,拖了一年之久,直至最后,他还是无法对她定罪。

宋飞鹞可以理解,但理解,不等于可以接受。

他对她的庇护,反而成了包庇,甚至哪怕现在,他言辞间还不由为她辩护:“谳教,利用了她,她其实……并不存那么多的恶意……”

“你是她弟弟,所以你会这样说,”宋飞鹞打断他,“但我要告诉你,有时候,愚蠢本就是一种罪过!”

“……”

她的话掷地有声:“她的女儿死了,别人的女儿就不是人了吗?她相信歹人,是可悲;但为虎作伥,更可恨!”

对于她的斥责,他全盘接受:“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向他手一摊:“那你会改变主意吗?求我做事,我要的报酬不会低!”

“我不会改变主意,”他的表平静如水,“唯有此事,我会坚持到底。”

“为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她……”他的声音逐渐转低,“她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她一滞,勾起一些思绪,不免撇过头。

“……”她最后叹一声,手扶上屋门,似有沉吟,“你们一个个都讲,说得好像我最不近人……”

“宋飞鹞……”

“我知道了,”她手一重,屋门被拉开,“我先去一阵,到时候再说。”

“去哪里?”枢墨白紧跟两步。

“去撒气!”

……

一刻后,她出现在地牢,摒退所有小卒,单独审讯冯乙。

“你好,”她亮出手里的书,“所以这书的原版,是你授意他人所写的?”

正是《楼玉飞花之女将落难》。

“是又如何?!”冯乙已清醒,他不记得他遭遇过什么了,因此嘴硬,一幅死不悔改的态度。

“好,那就当着我的面,”她把书丢他脸上,“立刻给我把这书吃下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吃书

刑房内,一人端坐红木椅,一人匍匐地下,宋飞鹞居高临下,脚压在冯乙肩头,要他动弹不得。这个中年男人平道貌岸然惯了,对于当下的境地颇为不忿。

“你……你竟敢如此对我……”

“怎的不敢?”宋飞鹞一手支着头歪倚半躺,斜眼看他,“一之前,你是冯前辈,人人敬你;一之后,你是冯狗贼,人人喊打。我现在想拿你怎样就怎样,你的反抗不过徒劳,放弃吧。”

冯乙浑颤抖但又无可奈何。搁在肩上的脚有如千钧,不知为何,即便此时他并未被锁住,也无法挣脱。

他不是无力挣脱,而是体不听使唤,不能挣脱。

他的额头冷汗津津:“你……竟也有cāo)控他人心魂之能,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宋飞鹞换了只脚,依旧搁上,“我是你爸爸!”

冯乙怒骂道:“你这疯婆子!我冯某今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让我供出教主藏之处!”

“谁让你供出你家教主了?”宋飞鹞耸了耸肩,“我既不打你,也不杀你。爸爸只叫儿子快吃书,你倒是快吃啊!”

“你……”

脚一伸,这回换搁到冯乙头上,向下一压,让他的脸与地上的书砸了个正着。

“书生黄,风吟鹤,还有大名鼎鼎的剧作名师阅森罗……统统都是你,”她用脚把他的头往书上碾碾,“啧,您名儿多啊!好好一个读书人,明明文武双全负秋之剑名,却尽怀了些龌龊的心思……”

“呵,原来你是对这件事不满,”冯乙强辩,“圣人言,食色也,人之本使然,所谓念无法断绝!有人喜欢看,自然会有人写。少了我一个,还有无数人,难不成你要将所有写书的都抓起来拷打一遍吗?”

果然是好说辞,不过

“我可不吃法不责众那一,我只知,现在在我眼前的就是你!”便将脚移开,兴致盎然道,“快,打开书,一页页念出来,一页页吃下去。不急,除了这本以外,我还搜集了你其他九本大作。今我就盯着你了自己写的自己吃,滋味一定很不错!”

冯乙浑颤抖,他的体不听指挥,依照她的命令将书捧起,捻开第一页,便紧咬牙关,死死不开口。

“告诉我,第一页讲了什么?”宋飞鹞催促道。

“……你休想羞辱我!”

“自己写的书,自己都羞于念出吗?”她往衣襟里摸了摸,又掏出一本《女将落难》,“没关系,我替你念。”

“……”

这一本与冯乙手里的不同,封面更精致,内页也厚些。

“第一章,夜家有女初到军营,芳心暗许定终生:西北苦寒之地,山脉连绵,地势险要,以踞龙关为隘,关外便是居罗。此去出关,要道唯有这一条,因此关内重兵把守,男人们一刻不敢懈怠。然而就在这一月月中,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一个女人,材高大,面容美艳绝伦……哧……”

她不由笑了,好不容易干咳两声稳住,继续念道:“啊,美艳绝伦!这个……所有看到她容貌的男子,立刻都被她吸引,但她的目光,只追随一人左参将陈栋。”

一页念毕,她指向冯乙:“还不快吃?”

冯乙一只手捏住自己的下颌,另一只手撕下一页来塞进自己嘴里……他全程清醒,眼睁睁体会吃纸的滋味,而这滋味可见不怎么好。

宋飞鹞便翻到下页:“……女子名为夜随心,正是为寻青梅竹马的郎而来。这一回,她打定了主意,留下之后,助陈栋平定居罗之乱。她自幼练武,有一好武艺,自信一定能凭此保家卫国……”

她念到这里又停了:“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在北越,女人当兵不算稀奇,但也没那么容易。首先要家里请示衙门,县衙府衙层层审查上书……最后待兵部下达文书,一般需要两三个月。在这两三个月中,这名女子必须做好足够的觉悟,锻炼自己的体魄,以及做好短期内不再嫁人的准备。不过此时反悔还来得及,待入军的文书下来,就由不得她反悔了。女子携带证明份的文书前往军营,才能参军。至于那不分青红皂白冲进军营里就要留下的,不论男女,一律轰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南方的细。”

“你以前是当兵的?”冯乙好不容易咽下书页,试图从她话中推断她的过去。

宋飞鹞转移话头:“这要当兵才能知道吗?这都是北越的常识。看你这书,百般漏洞,可笑至极。”

“你可以选择不看!”

“我要看啊,我还想看你还会写什么,”她翻到下一页,冯乙也不得不再吞一页,“夜随心见陈栋第一夜,两人重逢,就做了没法过审的事又在胡扯。军营里谢绝此类不和谐,若他俩真的那么做了,当夜就要被军法处置!”

冯乙吃得吐,还要应付她的抬杠:“你……你是来惩处我,还是来给书挑毛病的?!”

“我这叫挑毛病吗?”宋飞鹞书页摇得哗啦啦地响,“我这是在教前辈您不要不顾事实啊!”

“这本来就是编出来的故事,说什么要求事实……你才是可笑至极!”

宋飞鹞笑道:“你用了真的人名,真的地名,真的朝代,真的风土人……却跟我说故事是随便瞎编的,不可以当真。冯前辈,您今年几岁?”

“你到底……呕……想要怎样!”

“我说了几遍,只想看你吃书啊。除非你能认错,说不定我大发慈悲,不会让你全吃下去。”

冯乙不服:“你说我勾结谳教也就罢了,写书何罪!”

“说得好,看来你冥顽不灵,继续吃。”

“……”

合计又吃了十页,她满意地看冯乙打恶心:“现在,你知你错在何处?”

“无非……是对北越军营的描写略有偏颇,冒犯了你这北方鞑子!”

“啊哈哈哈……”宋飞鹞不怒,翻过一页再念,“第二十三章,夜随心为了营救部下被居罗人逮了,经过一个月的,她不得不承认,女人,就是这么下jian,只配当牲畜。反正自己已经猪狗不如,不妨这辈子就此沉沦,从此只配做伺候男人的一把夜壶……”

话音刚落,冯乙已听话地撕下那一页,页末的“夜壶”二字,很快消失在了他的口中。

“冯前辈,你知道你写这一段,又是错在何处啊?”

“我知道了。”冯乙吃得气喘吁吁。

“哦?你知道了?”

“我知道……”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个臭婆娘原来是因为女人而对这书中的内容不忿!真是妇人之见!我的书里根本没写错,你们这些女人,永远都是眼界狭小、心狭隘,除了争风吃醋攀附男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就如你,还不是攀附了枢墨白……啊!”

一脚落下,冯乙脑袋再次砸向地面这回砸得很重,他的半边脸受了伤,流出少许鲜血。

宋飞鹞睥睨向她:“你现在跟我说,你我这样,谁是猪狗,谁是主人?!”

“我的主人,只有教主一人……”

“你在这里受苦,你的教主何在,你信奉的神又何在!”

“教主……教主会替我报仇!”

“报不报仇是将来的事,说的是现在:你把这本书一页页撕下吃掉,你敢跟我赌,你在吃完之前他会出现吗?”

冯乙不吱声。

“啊,你不敢。那我们继续。”宋飞鹞对于伏在地上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你不需要用这种眼神瞪我,我这个人很豁达,本来嘛,你怎么写夜随心,我都无所谓。所以你猜一下,你真正的错处在哪里?”

“……”

她抬起书,概括道:“居罗一役后,夜随心被送回北越军营,陈栋已死,她昔的同僚对她虎视眈眈,也对她伸出魔爪……”

那些细节上的污言秽语她最后还是没有念出,在这本书的末尾,男人女人都成了的动物,已彻底失去了人伦。书一合,她随之闭目,似在压抑着什么。

“一派胡言!”终于,她低吼,吼得冯乙一震。

那么,这才是她真正动怒的原因。

“边陲将士铁骨铮铮,誓死守国门!区区文人竟敢辱之你罪无可恕!”

……

柳怀音坐在院里,盯着漫天星光。今夜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什么忙都没帮上,现在有点郁闷。

宋飞鹞去审冯乙,沈兰霜前去探望梁采梦,几位前辈准备提审那侏儒大家都很忙,就他一人闲的。他现在既无聊,又有点茫然。

一开始说好的想亲自报仇,现在看来吴全惹了众怒,自有高手做掉他,根本轮不到自己。既然如此,他还瞎掺和个什么劲儿呢?

没过多久,关押冯乙的那扇门打开,宋飞鹞缓步走出,她看起来神清气爽,心愉快。

柳怀音急忙迎上:“啊……大姐,冯乙交代吴全在哪里了吗?”

“已有眉目,”宋飞鹞整了整衣襟,“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兴。”

“你高兴??”

牢房内,传出冯乙的shenyin,柳怀音探头看一眼,发现他正抱着肚子哀叫,旁边散落了一些书页和他的呕吐物。

“他……怎么了?”

“祸从口出,就原样吃回,”她便把门一锁,“放心,吃个十本书暂时死不了滴,就让他在里面自我反省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人性

寒风习习,杭州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柳怀音缩着脖子跟在宋飞鹞后,他们走了有段路了,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就是没个目的地。

柳怀音一手提着灯,一手往火光边摸一把取暖:“大姐,你要去哪里啊?”

“随便吹吹风。”

“可是,天都快亮了,”柳怀音望了眼东边一排房屋后亮起的一小片天,“你不困吗?”

“你困吗?”宋飞鹞反问。

“我困的。”柳怀音老老实实地说。

“那就回去睡觉。”

“到处一片混乱,我也睡不着,”柳怀音嘀咕道,“都怪魔教害人,谳教什么时候才能从南祁彻底被根除呢?”

“谳教针对人心,人心软弱之处,谳教就能乘虚而入。根除不了的。”

柳怀音想了想:“可是你不是说了,北越就没谳教呢!”

“那是因为北越明令止了,谁入谳教,轻则打板子,重则拉出去砍了,如此高压,还有谁敢乱宣扬。”

律法,又是律法。

柳怀音低下头:“南祁也有律法就好了……”

“南祁,原本也是有律法的,”宋飞鹞说起这一段历史,“祁国南迁时,南方所有律法未变,只是有漏洞。后来一段时后,因那些漏洞而出现了些冤假错案,就有人鼓动庶民高呼废除苛律,以获得自由。正巧南祁军事薄弱,那些暴乱者得了便宜,一次次试探,官府一次次退避……于是渐渐的,官府无法作为,律法形同虚设,到最后,律法也没有了。那么那些当初高呼的人最后得到自由了吗?没有。朝廷的律法是没了,但还有江湖规矩、宗族族规、帮派家法。人们丢掉了律法,却画了无数个小圈子,定的规矩一个多过一个,一个更比一个荒唐但后来,也没见人说个不字。”

柳怀音立刻起脯:“我要说个‘不’字!”

“嗯,有志气,”宋飞鹞赞许道,“不过没有行动,只停留在口头,是没有用滴!”

“呃……”

东边的亮光逐渐扩散、壮大,迎着那朝的辉光,宋飞鹞突然停步。

“小伙子,你对将来,有什么理想吗?”

“我?”突如其来的一问,把柳怀音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我……想回苏州做小生意……”

“然后碰到江湖人士到你店里打砸一通,你该怎么办?”

“不知道……”柳怀音再一次起脯,“我跟他们拼了!”

宋飞鹞按住他脑壳:“拼你个头,你谁都打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因勾起的回忆而有所怀念:“你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我的理想是,扬名天下。”

柳怀音忙附和:“大姐,你现在真扬名天下了!”

“……后来我觉得我这理想真浅薄。”她便补了一句。

“啊?”柳怀音不解,“扬名天下的理想还浅薄?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看那天际,此时半边亮,半边暗,暗处星辰依稀可见,不过冬季的星星本就稀少,只有零星两颗,其中有一颗最亮的,是长庚星。

她正指向那长庚星:“小伙子,你看那天上的星辰,跟太阳月亮比起来,小不小?”

“小啊,才一点点大。”他回答得不加思索。

“是啊,星辰看上去才针尖大的一点点,在人眼中,是渺小的。但如果我说,其实星辰很大,大得你难以想象,不过是离得太远,所以才显得小。你要站在那些星辰面前,才是针尖大的一点点……你信吗?”

“嗯……不知道。”柳怀音挠挠头。

“只可以说信或不信,不可以说不知道。”

柳怀音忙不迭解释:“大姐你说的大概是真的,但我没见识过那么大的星辰,而且要真那么大得离得多远啊,三十六重天都不够,得三千六百重了……所以我觉得吧……”

越解释越乱了。

“还是不相信么?”她直言道破。

“呃……是的。”他也只得承认。

他不想违了宋飞鹞的没面子,可是他也是真的想象不出那么大的星辰该往哪里搁。都说宇宙洪荒,但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样……大概所有的想象也就止步于孙悟空大闹的那个天庭了。

然而宋飞鹞却又提了个问题:“可你也没上过天庭,为什么就能相信天上有三十六重天呢?”

“这……”

柳怀音没有想过这个。好像是一种共识,大家都说天上还有三十六重天,那么即便没有见过,也会不由自主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回事了。

“所以,其实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这是人使然。”

她一歪头,领着他往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了。

前方不远,一群人围着一座房子呼呼呵呵,大门口丢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时又有女人被赶出,被一群男人押着跪作一排。

宋飞鹞面对此此景,沉默不语。

柳怀音与她道:“那个,冯乙被抓了,董含和那姓钟的乘着你审问他时说要带几个人去抄了冯乙的行馆,就……”

宋飞鹞沉声道:“冯乙的家当被抄了活该,但不该是他俩来处理,他俩算哪根葱!”

“说得没错!”柳怀音抚掌道。

她便一只手叉腰:“所以这种好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咦?!”

宋飞鹞话头一转,大大出乎柳怀音的意料:“可这不正义啊!”

“正义?”她抬手给他一头皮,“那是你一个说了算的吗?”

“啊……”

他未及反应,她已阔步上前,厉声喝道:“董含,你在干什么?!”

董含正在门口拉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左右,不是中原人的样子,一头金色卷发,在出的辉光下甚是好看……

“你……宋飞鹞……”董含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分神之际,那小女孩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他大叫一声,抬脚将那女孩踹倒在地,“敬酒不吃吃罚酒!”

钟胖子闻声赶来,他是个世故的,赶紧说些中听的:“啊是这样的宋女侠!我们进了他的宅邸后呢,发现冯乙那老贼居然窝藏了这么多女眷!所以想带几她们回去好好审问……若她们果然无辜,就给她们找个好归宿,也算一桩善举啊!”

柳怀音皱起脸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了!两个好色的骗子!无耻之徒!

环顾四周,尽是这样的女人。她们大多低着头,死气沉沉的。即便是这季节跪在冰冰冷的地面,也不吭一声,能忍,可就是不反抗。

宋飞鹞随便挑了一个,走到她跟前,抬起她的下巴。唉,真是生了一个好模样。

“你,说说你是冯乙什么人?”她的语气很粗鲁,像个土匪。

那女人便战战兢兢道:“奴家,是冯乙的女婢。”

“女婢?”

“……被主人买来伺候他的。”

“那他对你好吗?”她又问。

“好、好的……”

目光躲闪,言不由衷,她在撒谎。

“真的吗?”宋飞鹞再确认了一次,这回,语气放缓了些然后,就松开她,打算离开了。

“女……女侠!”那女人却揪住她的衣角,“主人到底发生何事了?”

宋飞鹞形不动:“如果现在给你一把剑,你会一剑捅死他么?”

“杀人?”那女人便松开她了,“我不要,我不要杀人……”

宋飞鹞再未理她,这一回,走到那小女孩的跟前。

一个居罗女孩子。

自从居罗各国被灭后,他们的女人和小孩就被卖入中原,因为居罗人小时候长得都很漂亮,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至于买主为了干什么……就天知地知了。

她盯着她看,后者一开始还在对董含张牙舞爪,却在看到宋飞鹞的面孔一刹那,浑定住。

“啊!”

一声尖叫,女孩子恐惧非常,刚才还在董含手中挣扎,现下躲到了他后,一边尖叫一边嘴里叽里咕噜说些居罗话,在场之人全都听不懂,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了疯。

钟胖子道:“这个女孩子是居罗人,我们怀疑她是冯乙安置在杭州的细作,正要……”

“得了,你我心里清楚她怎么来的,”宋飞鹞阻断他的话头,爽快地道,“开个价吧,这孩子我要了。”

“啊?!你……”董含上下打量她。

“我好女色,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钟胖子便将董含拉到一边细细交谈,“你看吧,我就说她果然是个假的女人,干脆我们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完,董含向宋飞鹞伸出五指:“五……五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好!”宋飞鹞往衣襟里摸了一大圈,最后掏出一锭银,恶狠狠地抛给他,“一百两,要不要。”

“……”

便与柳怀音带着那孩子扬长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仇恨

“姓名?”

“董冰儿。”

“真名!”

“李守信。”

“李守信,可知你犯何罪!”

“我不知!”

“你……”

议堂中,两帮帮主、武林盟主、以及几名老前辈,同审“妙音圣母”。所谓的圣母头衔揭去,竟然只是个名为李守信的侏儒。他甚至连女儿都不是,就靠着一个虚假的外表欺骗了半个南祁的人。

而现下,他的双眼被一个铁皮的头罩盖住、四肢被锁、道被封,如此一来他的邪术就无法逞凶了。

既然他已毫无威胁,梁掌门就要宣泄这连来满肚子的怒气,作势要打他。

“梁前辈,稍安勿躁,”枢墨白阻住了他的举动,向李守信道,“李守信,你是如何与冯乙勾结、接近如月堂、利用韩紫深的,立刻从实招来吧。”

“盟主派了细作暗中调查,这些不都知道了么。”李守信笑笑,虽然声音依旧稚嫩,但语气再无先前伪装的那般天真了。

枢墨白乃武林盟主,当展现武林盟主的风范:“两帮帮主面前,即便罪恶滔天的罪者亦可自辩。你有什么需要陈述的,请说吧。”

“既得盟主此言,我就却之不恭了,”李守信神自若,“我老家在粤地,一年前在老家呆不下去了,与娘来到杭州,被冯乙发现。他向我学谳教圣典上的武功,我就告诉了他一部分。不过他不敢深学,怕学得跟我这般不似人形……虽然我告诉他我是天生如此,与练功无关,但他好像不怎么信。”

“他就因此为你办事?”

“正是。”

“那你如何混入如月堂?”

李守信便乐了:“哈哈哈哈……说来还是那群女人足够愚蠢!她们各有所求,统统对我深信不疑!”

枢墨白蹙眉:“说一说,你是如何欺骗韩紫深的?”

“韩紫深?我根本用不着欺骗她。她原本就深信振灵香,以为只要奉上两个女人,她那两个女儿就能借尸还魂了……我平时都装作普通的小女孩,只在关键时刻扮好我的圣母骗她一下,她自然对我言听计从。”

枢墨白便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他转言道:“你杀人,是为何目的?”

“为练功啊!”李守信理所当然道,“就好像你们这些人一样,你们练功练得,我就练不得?只不过我的功夫特别一些,需要一名双修之人。可与我双修之人多半经受不住,会爆体而亡。以前我找男的,发现男的不济便开始找女的,但能承受我之功体片刻者,始终寥寥无几!”

“你因此在杭州合计害死二十八条人命,除此以外,在两广地带又犯下诸多罪过,因你死伤者不计其数,你对此有悔意吗?”

李守信便不屑了:“都是他们自己找上来的,我为什么要有悔意?”

既然需要的话题已明晰,枢墨白转向漕帮盐帮两位帮助恭敬禀报:“两位帮主,诸位前辈,此人穷凶极恶,看来是不必再审了。”

漕帮李帮主,年纪大致五十岁上下,生了一双鹰隼般的锐目,他好像对此事并不关心,只端起茶杯品一口茶,无甚所谓道:“那盟主认为,该怎样办呢?”

“明,通知一年来丢失了女眷的人家前来认尸,然后,”枢墨白面色一凛,“将此人推出午门,当众处斩。”

李守信闻言大嚷:“你杀我?你杀了我,可就不知吴全在何处了……”

枢墨白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当即阻断他的话头:“冯乙乃吴全部署,留他一命,以后自可细细审讯。”

李守信低低笑道:“你们想得倒美!冯乙这个人,对吴全唯命是从,吴全让他加入天下同盟会,他就来比武大会占了个名次;吴全让他回禀消息,他就立刻回禀消息;吴全不让他练谳教的武功,他还真的不敢再问他,只来找我才得了些门道;吴全说他不显露真容,每次找冯乙都不让冯乙发现他的行踪,于是冯乙也就真的从不去留意。但我不同,我只是练了谳教的圣典,不是真正的谳教中人,对他并不敬仰。多番查探后,我倒是发现了吴全一点踪迹……”

“说,是什么踪迹?!”

盐帮张帮主却因这一句而态度切。张帮主今年六十有五,不年轻了。虽还不及剑神无名般满头银丝,但也头发花白,双眼浑浊,已初现老态。

吴全弄垮了盐帮在贵州的生意,盐帮对他恨之入骨,急求他线索也是应该的。

李守信听出了张帮主话中的意味,颇有中气地反问道:“怎么,你们反过来求我了?”

“谳教中人擅于利用他人所求来蛊惑他人,”枢墨白听出李守信用意不对,立刻吩咐道,“从昔,还是将他的嘴堵起来吧。”

李守信果然发难:“盟主,你现在堵住我的嘴,以后再让我说,我可就不说了。”

张帮主袖子掩住唇角咳嗽了两声:“枢先生,让他说吧。咳咳……他的眼睛被遮住,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你说吧。”

可是李守信晃晃困住手腕的铁锁链:“这不是你们求人的态度啊。”

“帮主!”梁掌门只想打人,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无妨,你要提什么要求?”

张帮主的态度很是和蔼,对李守信的要求再次容忍。

“很简单,”李守信道,“放了我,我自然会带你们去寻他!”

“这不可能!”枢墨白斩钉截铁道。

“是不可能。”李帮主悠然品茶,淡然地坚定了枢墨白的立场。

“那我便不说了。”李守信继续威胁。

“不愿说就算了,”枢墨白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从昔”

“是!”

严从昔脚步上前,李守信略有躲闪。

“等等!”他再次叫道,“那就换个条件:若我说了,你们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天下同盟会从不与魔道中人谈条件,”张帮主眯着老眼上下打量他,“但若你有功,自可功过相抵。就看你所说的话,是否真能寻到吴全……”

这个人,和蔼的语气背后,也是一条老狐狸。

而对他的话,李守信果然是不信的。

“哈哈哈哈笑话!说什么功过相抵,等找到吴全,我怎知你们是不是会把我杀了!”

“那你想怎么样?”梁掌门摩拳擦掌。

“没怎么样,反正我自知落到你们手里也是命不久矣……你们这群正道中人,自诩正义就能判我死罪,凭什么?!”

剑神无名猛一拍案:“就凭你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只是天经地义,可有律法为据?!”

了尘师太遵从实事求是:“这里是杭州,自有天下同盟会订立的律条。”

“天下同盟会订的律条算个!不过是江湖上定下的规矩,今天可以是这样,明天可以是那样,朝令夕改,毫无威信!”

平顶翁义正辞严地斥责:“天下同盟会的规矩,就是漕帮和盐帮的规矩,两帮总瓢把子在此,你不可口出狂言。”

唯有无定道人沉默不语。

就在这议堂内,罪大恶极的杀人犯面对诸多正道人士的诘问却毫不退缩,他理直气壮,是真的心中无愧。

“我连谳教那个吴全教主都不放在眼里,两帮的总瓢把子算什么!”他冷笑着,破罐子破摔,“我杀人,十年不过数百,两帮杀人,双手不用染血就上得了百万!更遑论每年正道帮派间互相厮杀,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那时的天下同盟会呢?在何处?定下的律条有哪怕一条生效的吗?”

“你……住口……”张帮主咳嗽着败下阵来。

“我恨你们这些正道中人,你们每一个,男的女的,只是道貌岸然,明明统统跟我一般无耻下流,却非要扯一块名为‘正道’的遮羞布,以示与我不同……你们说我十恶不赦,你们呢?在场的诸位,哪怕有一个手中没有染过血的吗?!”

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反对堵上他的嘴了。

枢墨白向严从昔使了个眼神,后者明白,取出一团塞口布。

于是,直到他的嘴被堵住之前,满堂还响彻他对在座之人的驳斥。

“你们没有资格定我的罪,没有资格……没有资格!!”

……

宋飞鹞拖着那小孩,走得很艰难。

女孩的两只脚有如黏在地上,死拽着不肯走,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用柳怀音听不懂的话大声嚷嚷。

她好像很愤恨的样子,可惜宋飞鹞的手有如铁箍,她无论如何挣不脱。

柳怀音听她嚷了一阵,问宋飞鹞道:“大姐,她一直在说‘黑土,黑土’,是什么意思?”

宋飞鹞沉着脸,看也不看他,随口道:“她在对我们给她赎的这个行为,表示感谢!”

“真的吗?”柳怀音凑脸向那女孩子,“不客气!”

“呸!”

女孩子便喷了他一脸口水。

柳怀音抹了把脸:“大姐,我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我不是傻子!她恨我们!”

“居罗灭国乃汉人所为,她想恨,就让她恨吧。”

话说到此,他们已到江山听雨楼门口,正与押着李守信的严从昔狭路相逢。

她盯着同样不肯走路的李守信,喃喃道:“懂得仇恨,也是人使然。”

第一百三十五章、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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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三十六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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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三十七章、治病

大清老早,刘弦安的药庐迎来了一辆马车,以及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他目瞪口呆地看宋飞鹞指挥那赶车的和柳怀音把一名中年女子抬进自己屋,她自己又扛起车里一个居罗女孩,扛麻袋似的也进了屋。最后是又一个着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孩向他羞涩一笑,欠后也跟进了屋。

“我还没答应……”

他话音未落,屋里传出锅碗瓢盆的碰撞。

宋飞鹞大着嗓门招呼道:“来来来,水在这里,米在这里,锅在那里,要喝水要煮粥大家自便,不用客气,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他黑着脸回到院里,见柳怀音举着一斧头正对着满地的木柴,显然打算依照宋飞鹞的吩咐烧火做饭。

“刘大夫?”他察觉出刘弦安神不大高兴,当即眼珠子一转,咧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我去打点水看看?”

便丢下斧子,脚趾头踮着小碎步螃蟹似的横挪溜开了。

刘弦安拉过宋飞鹞,直进里屋:“说清楚,这次又是怎样一回事!”

门开了一条缝,清楚可见中年女子正被那车夫安置到一旁的上。

宋飞鹞不知从哪里搜刮出一叠盐爆花生米,边吃便道:“这就要问你的好师兄啊!那是他亲姐姐。”

于是,她就将杭州城的事复述了一遍。说起那韩紫深,虽然那枢墨白已尽力营造出如月堂当主是遭人欺骗的舆论,但是两帮帮主果然还是判了她斩立决。他也不力争,直接把宋飞鹞叫来,让她把人送出城,而到时刑场上再找人顶替……

卢秀姑的尸体那天之后就不见了,可想而知枢墨白会做什么样的安排。

马师傅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几人也从不叫韩紫深大名,他只当那是盟主的哪个亲戚。“韩紫深”死了,从今往后,她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说起来真是不公平,被她害死的女子再也没有将来,而她……只因为她的弟弟是武林盟主,她就可假死逃过一劫。

刘弦安心里越发不安,可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还真不知他还有个姐姐。”他最后也只是这样概叹了一声,随后他问,“那么,把她送到这里来,也是他的意思?”

“不错,那女人四年前因溺水患上脑疾,如今又被谳教cāo)控,还吃过谳教给她的药……他希望你能帮个忙。你看她还有救吗?”

“我只是大夫,又不是神。等会号了脉再说吧。”刘弦安按了按太阳,觉得分外头疼了,又望向那个居罗女孩,“那一个呢?她又得什么病?”

“那是亚曼的女儿。”宋飞鹞一碟花生米下了肚,开始四处翻酒喝。

“……”

她知道背后的人一定蹙起了眉,因为这个麻烦,比起枢墨白丢给她的,更甚。

“是偶然遇见的,”她终于翻到一坛桂花酿,笑着向他晃了晃,“你看,这世界可真小。”

“你出门一趟,就搞来那么多麻烦……”终于,他又要开始抱怨了。

“泡菜呢?”她适时打断了他。

“泡什么菜!哪有人空腹光吃泡菜!你早饭吃了没?”

“没,”宋飞鹞摇头晃脑地灌下一口酒,“我早上吃的不是饭,是饼。”

“十三点!”

他不想看到她的脸,推开门,面对她那一帮子新朋友。

那赶车的向他点头哈腰:“刘大夫,你是神医!听宋姑娘一路都在说你怎么怎么牛bi),其实我家堂客的三姨的隔壁领居家的二婶子,最近风湿,啊呀,疼得不得了,你看能不能开个方子?”

“这还是要人过来看了再说。”

“哦,这样啊……”

赶车的毕恭毕敬退到一旁,让出后那年轻女子不好意思地又向刘弦安微微一笑。

“阁下是……”他问。

“我姓沈,来自嘉兴沈家……”沈兰霜不好意思地捋了下小辫,“名叫沈兰霜……”

柳怀音刚提了一桶水进来,向他挥了挥:“刘大夫,你见过我,我是那个……”

他不理他,来到韩紫深跟前,先是号脉,再把她眼皮扒开。

“昏了多长时间了?”

柳怀音颠颠地向他回禀:“一个月!醒了吃点东西再睡,醒了吃点东西再睡这样……”

刘弦安不认真思索起来:“哦……总是昏昏而睡,这是什么病……”

柳怀音立刻打起小报告:“不是的,她也不想老是睡,是大姐老把她弄晕……”

“嗯?”

刘弦安的目光便锐利了起来,向那里屋招呼:“你过来,把她弄醒。”

就见宋飞鹞提了个酒壶,一手捏着一大块泡菜晃晃悠悠地跑过来,先将那红红的一大坨塞进嘴里众人顿觉一接着便用那沾满了酱料的手直接点向韩紫深的额头。

刘弦安回头,盯着她……的手。

“干嘛?你叫我把她弄醒?”

她无甚所谓地拿起桌上抹布擦擦手还好,她还是记得要擦手的。

韩紫深醒了,她嘤咛一声,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刘弦安伸出一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你……你是……”韩紫深的双眼蓦地睁大。

“看得清吗?”

那根手指还在她眼前晃动,她一把将之握住。

“看……看得见……你……”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仙人下凡啊!”

“……不要激动,要淡定。”

于是他便知韩紫深暂时无大碍了,将她的手松开塞回被子中,又走到那居罗女孩的跟前。

“她也被捆了一个月?”他问。

宋飞鹞给他飞了个军礼:“必须滴!”

“解开!捆那么长时间手脚都要废了!”

宋飞鹞喝了口酒转头命令柳怀音:“去,把她解开,手脚都要废了听到没。”

“又不是我捆的……”柳怀音嘟囔着不愿地把绳子解开,果然那女孩飞起一脚就将他踢翻在地,嘴里哇啦哇啦地可见又在骂人,正当柳怀音以为宋飞鹞又要使出个什么招来把那异族孩子制住,刘弦安忽然扬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孩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蹲到那孩子跟前,继续说了些听不懂的话,便为她按摩,活动起关节。而这一回,女孩安安静静,并且面上的表没有之前那般憎恨了,甚至略有dàng)漾之意。

“刘大夫在说居罗话??”柳怀音惊呆了。

宋飞鹞理所当然道:“他会说啊,特意学的,不然怎么看得懂居罗的医书。”

“如此多才,世间难得……”沈兰霜忍不住脱口而出。

宋飞鹞一巴掌拍上她肩膀:“那是,他也长了一双桃花眼。”

“……我,我没有!”沈兰霜如梦初醒,大声反驳,“我已不会被桃花眼所惑!哼!”

说着正夺门而去,却不期撞上一个人。

进门的,是一名女子,淡蓝布衣,一朴实的装扮,面容温婉,真正一个苏州小娘鱼的腔调。

“刘大夫……”小娘鱼因这满屋子的人略微一愣,“这几位是……你的病人吗?”

“这位就是我那个义妹,”刘弦安无奈地指了指宋飞鹞,“还有那几位是她的朋友,他们带了两位病人来让我诊治。”

“哦,是这样,”那小娘鱼便亲亲地挽住了宋飞鹞的手,“妹妹。”

“嗯?”宋飞鹞不喜欢被人如此对待,手一滑便挣脱了,“姑娘,敢问你芳龄几许?”

“二十二……”

“我比你大,你得喊我姐啊!”

刘弦安听她又在一本正经地扯淡,向她挥挥手:“唉,别胡闹,病人交给我,你们快走吧。”

然而那小娘鱼并没有走的意思。

“她不走?”宋飞鹞问。

“她……”刘弦安这才想起来,有点尴尬道,“她是来帮忙的。”

“帮忙啊……”宋飞鹞摸了摸下巴,“你还没介绍,这位是……”

小娘鱼向她欠:“奴家姓钱,去年从城南搬到这里,就住在刘大夫隔壁……”说着甜甜一笑,露出面颊上两个小酒窝:“偶尔会来帮忙。”

“嗯……”宋飞鹞心领神会,便揽过众人,“我们出去吧,不要打扰别人……看病。”

第一百三十八章、缅怀

他们几人出来时,巷子的一左一右各自过来两个大姐,她们人手提一篮子糕点,从他们旁经过,恰巧狭路相逢。

一大姐道:“这么巧,你也去看刘大夫?”

“是啊,我觉得有点风寒……”另一位干咳了两下,好似真的受到点风寒似的。

于是那先发话的抚了抚额头:“我今有点头疼,也给他瞧瞧……”

她们便猥琐地相视一笑:“走吧走吧,刘大夫真是名不虚传……”

两人便挽起手结伴进了那院落。

柳怀音不由感慨:“刘大夫果真是神医,大清早的,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也来找他看病了……”

“你有见过带着糕点去看病的吗?”宋飞鹞立刻戳传了方才那两名女子的来意,“她们不一定是去看病,也有可能是去看他的人的。”

“咦?!”

说话间,巷子里迎面来了一个大胡子,满脸洋溢着同样猥琐的笑容……以及提着一篮子糕点。

“……”

“所以嘛……”宋飞鹞回头看那大胡子也进了那院门,“你们凭着良心讲,我那义兄,长得好不好看啊!”

“好!”柳怀音十分捧场,举手高呼,“刘大夫特别英俊!”

“那不过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你觉得他长得好,但你会被他吸引吗?”

“不会,我不喜欢男人。”

“所以,这就是另一方面,他的长相特别容易吸引好男色之人,”宋飞鹞啧啧嘴,“现在这里还算好的。以前在北方,他只要往那里一站,只要用三天时间,就能收服满城的好色之徒。”

“啊?!那我……”沈兰霜腾地脸红: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对桃花眼再无所动容,偏在看到刘弦安的时候,又忍不住觉得他好看,如此说来,她岂不就是好色之徒其中之一?

“你不用羞愧,他天带了这种气质,一般人都抗拒不了滴……”

宋飞鹞这么说,当然,她的本意是安慰,但这听起来怎么都更像在揶揄……

一般人!她沈兰霜能是一般人吗!

沈兰霜脸一沉,不觉得自己的肌更硬了!

刘弦安听到此处却想到了另一回事,鉴于宋飞鹞整天看黄书,他觉得宋飞鹞就好色的,于是两眼眯起来,小声向宋飞鹞道:“这么说来……大姐,你对刘大夫有没有……”

“你觉得我有吗?”她却反问。

“呃……”

宋飞鹞鄙夷道:“我很讨厌他的个,所以甚至不想跟他住在一块。”

“为什么?”

“你跟他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她按住柳怀音的头,“不过如你的格,应该能跟他合得来。都是苏州小男人!”

柳怀音不满:“哎,你怎么这么说苏州男人……”

“唉~”马师傅跟在他们后头,长叹一声。

他的马车已处理妥当,赶了一个月的车,可算能稍稍松口气。

“你又唉什么?”柳怀音不解于他这气咋松得愁眉苦脸。

“相见恨晚啊!”马师傅猛拍大腿,“若早一年,我倒是可以介绍个好闺女,我堂客的三姑的舅妈的儿子的隔壁邻居的二姐夫,正好有个女儿,那真叫长得一个标致,跟刘大夫正好郎才女貌……”

兜了一大圈,原来是在推销亲戚……

“不用了,他现在找到对象了。”宋飞鹞一口回绝。她说的,就是方才那个姓钱的小娘鱼。

细细回想,好像刘大夫方才对待那女子的态度与对待他们确有几分不同,而无论是他看那女子时,还是那女子看他时,那一瞬间,空气里真真流转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气息……不细品难以察觉,细品嘛,就……噫!

“所以么,遗憾啊……”马师傅又拍大腿,这时他们终于走出了巷子,他们眼睁睁看着马师傅边嘀咕边侧溜着往一旁去了。

柳怀音喊住他:“马师傅你跑哪里去啊?!”

“看我女儿去。”马师傅回头向他们笑嘻嘻道。

“看女儿?”柳怀音被他一说顿时摸不着头脑,“你几时多了个女儿?!”

这一路来,每每听到的都是他在抱怨儿子,柳怀音还想着他年纪这么大,儿子才那么小,这中年得子的心果然非同一般可没想到他竟还有个孩子啊!

“我没说过吗?”马师傅顿时露出一种对生活满足的自豪感,仿佛路上对儿子的抱怨也都当放了,“我儿女双全呐!女儿比儿子大几岁,年前嫁到苏州来的,反正接下来无事,我正好来看看她,有事叫我啊,回见!”

他们见他乐滋滋地跑了,沈兰霜不悦道:“我都不知道他有女儿……”

还是那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马师傅这个人是不错,但说到男女之事就免不了地重男轻女,而沈兰霜就最讨厌这样的人。

她自从上回如月堂一事后,就越发对男女不被同等对待的事越发敏感,柳怀音察觉了这一点也知道那是为什么,听说她是最先发现檀宫底下所埋尸体的人之一。亲经历那境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柳怀音想象不出来,他也不敢想。

所以他决定缓和下气氛,让沈兰霜转移一下注意力。

“要不,我们去玄妙观前面的那条观前街逛逛吧?那条街出名地闹!我记得小时候……”他指着前方,但说着说着,手指僵在半空,笑容也有所凝滞,“虽然我是苏州人,但我其实一直住在山上,城里都没来过几回……”

师娘最喜欢的那家香囊店就在观前街上;每年冬至他们都要喝桂花酒,师傅就会下山到城里打个好几坛。他总是说观前街上哪家老字号的冬酿酒最正宗,买酒回来时还总会顺便给师娘带一个桂花香囊。

冬酿酒又称桂花酿,也是一股桂花香。冬至前后的玉辰山庄就飘满甜甜的桂花味,这是师娘最喜欢的花、最喜欢的气味。

然而现在都快过年了,早就过了喝冬酿酒的时节……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忽然,与他的心事不谋而合,宋飞鹞随口提议,“我们去买点桂花酒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商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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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四十章、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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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四十一章、缺憾

被拴在树上的居罗女孩,名字叫塔吉安娜。这是刘弦安与她交谈后告知他们的。他给她喂完那碗汤,才刚将她从树上解下,塔吉安娜弹起,豹子般窜到宋飞鹞跟前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啊!啊!”

满院尽是她的嘶吼她大概尽了全力,只可惜宋飞鹞归然不动,对她的仇恨更是不以为然。

突然,她开口说了一句话。

柳怀音听了个分明:卷着舌头,不是中原官话,也不是西北方言这不是汉话,而是居罗语。

而且,柳怀音也明白了,塔吉安娜并不是憎恨所有的汉人,她的目标很明确,只有宋飞鹞一人;而当她听到宋飞鹞说的那句话时,蓦地浑僵硬,眼中陡然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痛绪。

而接着,宋飞鹞又向她说了一句,她当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刘弦安劝住她:“够了,为什么要和小孩子计较。”

“他们不是小孩子,”她紧盯着她,漠然道,“上过战场的都不是小孩,都是杀人鬼。”

说罢,便自顾自回屋,大概又找酒来喝了。

沈兰霜和柳怀音躲在院子另一端,他们静观院中变化,即便原先什么都不知的,现在心里也逐渐有所明朗了。

“宋姐姐她……”沈兰霜沉吟道,“那些前辈们说她看起来像当过兵的……”

柳怀音两手枕在脑后:“这是你听别人说的,可不是我讲的啊。”

“所以这是真的?!”

宋飞鹞毕竟没有真正告诉沈兰霜自己的份,她的惊讶令柳怀音有点心虚地低下头。

而沈兰霜冰雪聪明,猜着猜着也就能知晓个大概了:“他们说她带西北口音,这么说来……她还是西北那边的……听说北越西北女兵盛行,看来是真的……”

“所以她果然和那孩子有仇?”

沈兰霜点点头:“那女孩子那么憎恨她,可见她是杀了她的家人。”

“战争嘛,就跟帮派斗殴没啥两样,不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会有仇恨不奇怪。”

“那么,宋姐姐为什么还要把那孩子赎下来?”

“那大概是……”柳怀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即便有仇恨,也要恩怨两分明。大姐就是那样一个人。”

突然,头一疼。

“哎哟,你干嘛打我?”柳怀音摸了摸左侧的脑袋,“我刚才说的不对吗?”

“我没打你。”沈兰霜道。

“那是谁打我头……”话音刚落,又一记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背,“唉?谁又打我?”

这一回,从他上滴溜溜掉下一颗小石子,原来是有人在投石问路。

“谁啊?谁……”

他顺着被打的方向张望,果见一人半个子杵在围墙上,向他招了招手。皎洁月光下,隐约可见一抹鲜亮的红色飞扬……

回看院中另一端,刘弦安在喂小孩,宋飞鹞在屋内,他俩好像都并未察觉这边动静……

“你……”他认出了那贸然出现的人影。

……

刘弦安一碗汤和一碗饭菜都喂完了,他回到屋里。

不得不说那孩子果然与中原人不同,她不会用筷子,就用手吃吃得满地都是一塌糊涂,等会还要把院子也清理一下……

刘弦安喜欢干净,而且想到就要去做,正把碗筷搁了打算拿扫帚,屋内的宋飞鹞堵住了门。

“请让开。”他蹙眉,不想和她多说话。

宋飞鹞反将门一关:“我要事先声明,我不是在故意坏你的好事。”

刘弦安无奈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他便又把扫帚搁下了。他当然知道宋飞鹞饭桌上对他的bi)问究竟有什么意图。

“你和人家姑娘坦白了吗?”果然,她堵住他,就是为了继续bi)问这件事。

“坦白什么?”他避开她的视线。

“你自己心里清楚。”

钱姑娘不在屋内刘弦安不向窗外望去,宋飞鹞连窗户都给他关了。

“别看了,我叫她先回家了,”她道,“我说你思想迂腐顽固不食人间烟火,需要别人再敲打敲打说道说道,她听得很欢喜,看来是真的喜欢你。”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道。

“你呢?你对那姑娘有什么想法?”

“我……”

“有还是没有?”

“……”

“现在没外人,你大可以说出来,”宋飞鹞闭着眼道,“但你不能因为对一个姑娘有意思,就借故隐瞒,那不过是耽搁人家……”

终于,她会被刘弦安打断。

“我有!”他道。

于是,她就不再说话了。

“我当然有!”他一掌按在桌上,“我也是男人,也有七六,也会对别人动心!她一年前搬来,天天过来帮忙,我……也不是毫无感觉的……”

“……”

“所以,我更不敢与她坦白……”他越说,声音越低,“其实我不是男人,我是个太监……”

“……”

“我不能告诉她,即便我娶了她,也不可能给她常人般的幸福。更遑论,正常的女子一听到这种事,早就逃跑了……我住在这里,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孤单久了,就很怕再一次孤单……我很怕她再也不来……”

宋飞鹞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我……不是故意bi)你……”

“我知道,”刘弦安疲惫地抬手,将她打住,“我有分寸,不会拖太久,你放心吧。”

……

药庐院外,一墙之隔的小巷子里,两人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

“常阿姨!”柳怀音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股,“敢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酉长依旧是一红衣,不过显然易见这是另一件红衣,是南祁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料子也是最上等的,不仅如此,她好像还弄了个精致的妆容,发髻也精心打理过了……

不仔细看,真似个年方十八的大姑娘!

如此的酉长,对柳怀音的称呼更不爽:“你再叫一个阿姨试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沈兰霜的剑略略出鞘,映出一片月光,提醒酉长不可造次!

“那屋里有个刘大夫,”酉长便悻悻道,“听说他找到对象了?”

“恩……对……”柳怀音狐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找对象竟然不事先告知我,”月光下,酉长面目狰狞,即便是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挽回了,“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噫……这语气不对……难道……”柳怀音好事地幻想起来。

“没错,”酉长半是得意道,“老娘不仅睡过他,还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前任

翌的清晨,风和丽。

刘弦安把塔吉安娜锁到里屋后,便打开院门接诊,不出所料,钱姑娘又是第一个来的。刘弦安一愣。

“我里面住了病人,先料理先来的,”他指的是韩紫深,“其他前来候诊的病人……麻烦你招待一下……”

他以此作为借口,不待钱姑娘回话便匆匆回屋。他甚至不敢对她多看一眼,只希望今过后,与她的交谈逐渐减少,通过慢慢的冷待委婉地拒绝……

“刘大夫?”

躺在上的韩紫深唤了他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哦,”刘弦安重恢复了大夫的自觉,“说一下,今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头也不痛了。”韩紫深道。

“那对四年前的事,还记得多少吗?”

“这么……”韩紫深叹了口气,“两名姐妹被她们的乡亲害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可怜……大夫,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件事呢?我是真的不想多说这件事。”

刘弦安将她扶起:“四年前之事,与你的病症息息相关。我要知道你发病的因由,才好对症下药。”

“我已经说了,我是那时阻拦,被人击中头部所以才留下病症。”

“那你当时为何阻拦呢?”

“当然是因为我看她们可怜。”

她还在回避这一段记忆,而继续回避,终究不是办法。

“韩大姐,我想问你一句,”刘弦安取出银针布包,将银针诸根火烤,“你总说当年你的房子容留了三名女子,可是最后,你只记得那死去的两名姐妹。那幸存的那一名,现在又在何处呢?”

一语意图惊醒梦中人,然而韩紫深犹豫了一会,她好像正在思考,但她很快又思考不了了。

“我……我不记得了……”她扶住额头,“唉……我的头又痛了!刘大夫!好痛!”

“我明白了。”

刘弦安浅浅叹了一声,又在她头部几个位施下银针。良久,韩紫深又平静了下来,刘弦安帮她趴着躺好。

“现在感觉如何?”

“又好了,”韩紫深趴在上,由衷道,“刘大夫,谢谢你。”

“医者救人本就应当,何必言谢。”

“刘大夫,你人真好。”

“不敢当。”

韩紫深苦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所以视男人为洪水猛兽……直到后来,我遇到了玄清真人。现在,我又遇到你……看来我以前错了。”

回忆更早之前的过去,对于她的病症也有帮助。刘弦安有意引导:“你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但韩紫深想了想,还是不开口:“算了,不堪回首。”

这时,屋外的院落里传来一些动,刘弦安给她盖好被子:“好吧,你暂且休息一会,我出去看看。”

……

“你怎么又来了,刘大夫在看病呢!”

“对呀,我也有病要看啊!”

“嗯?你得了什么病?”

“相思病咯~”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甜腻媚,普天之下也唯有她……

他按了按太阳,才推开房门。

“呀,弦安,你可算出来了~”

果然,一抹亮红迎面飞来,撞入他的怀中,溅起一股幽香。

“你……常……”

“常什么常,”酉长用一根食指按到刘弦安的嘴唇,“人家行走在外,姓荆名红羽啦,讨厌~”

讨厌?!

围观的群众看傻了眼,心想着刘大夫这么正经的模样,街坊邻居这么多年来也不敢对他多有非分之想,谁知这不知哪里冒出的女人却跑来吃他豆腐了?

刘弦安言又止,由着她吃豆腐。

“怎么,几年不见,就不认得人家了?”她越贴越近,直将他的手臂按向自己的,嗔道,“死鬼~”

死鬼?!

众人可算听明白了,这人认识刘大夫呢!他们忙看向钱姑娘,钱姑娘也看傻了,一时不知所措。

或者这样也好刘弦安想,不如就借酉长,让钱姑娘死心吧。

他任由她上下其手,两人进了屋,一好事的大爷忙跟宋飞鹞打听:“妹妹啊,那位是?”

“前女友!”宋飞鹞一拍大腿。

“前女友?!”

钱姑娘这才收敛起所有的震惊:“你是说,她是刘大夫以前的……”

“可以这么说。”宋飞鹞肯定了她的想法。

“那她又来寻他?”

“大概是为了复合吧?”

“……”

“你看我那义兄没拒绝她,那就说明……”

她神黯淡了,开始伤心了所有人都看出这一点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扭头离开了药庐。

那么屋里的人会怎么做呢?

宋飞鹞饶有兴致地盯着屋门,果然,刘弦安还是没忍住,追了出来,而酉长黏在他上,也是死死不肯撒手。

“你怎么会来?”刘弦安扒她不动,只得问。

酉长笑道:“我途经此处,有人说你找对象了,怎还能坐得住呢?”

“谁告诉你的!”

他用严厉的目光看过来了!

宋飞鹞高举双手呈投降状:“不是我!”

“是林长风。”酉长为宋飞鹞解了围。

但这一回,被炸起的却是沈兰霜了。

她昨碰到酉长,只被她盘问了一顿钱姑娘的事,倒是丝毫没记得问对方是为何而来的,哪知酉长居然与林长风有了联系?!

“林长风??!”她大喝一声。

“是啊,他躲我躲得厉害,”酉长半掩住唇,“前些子不知为了什么事跑到苏州来,我就跟来了。”

她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沈兰霜:“妹妹,看来他还着你呢。”

“哼!我可不稀罕他的!”

“何必这么说呢?他被我睡的时候,做梦呓语还喊的是你的名字……”

“所以他是在发梦……”沈兰霜意反驳,忽然想到不对,“他被你睡?这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就是字面的意思咯~呵呵呵呵~”

“……”

“不过你放心,姐姐走的是他的后门,那前面,可还给他留着呢……当然前提得是他以前没有碰过女人,还留有童贞~”

“唉!”

刘弦安实在听不下去,把她从上甩下,随便喊了一名病患进去,便闭门不出了。

“走后门?什么意思?”沈兰霜对这个词还是比较陌生的,突然好奇了起来。

“走后门就是,”宋飞鹞喝着酒,悠然地解释,“拿一根长的,棍子,然后对他!”

“你给我住口!”

忽然一人从天而降,真男人林长风现当场,柳怀音贴着墙角慢慢摸出了院子。

“这么混乱还是离我远点,免得凑得太近被波及……”他正转,“哎呀……”

后一堵高山挡着,他被撞了个股墩,那人赶紧将他扶起,用一副公鸭嗓子亲地喊他道:“小哥哥,走路要留神。摔疼了吗?”

“摔……”柳怀音听着不对,抬起头一看,“啊,是你!”

正是之前与自己比过武的那位东阳门弟子俞汉洲,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俞汉洲也认出了他,怒道:“啊,怎么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柳怀音赶紧拍拍股上的土爬起,叉腰道:“我……我来此地暂住,办事!你又是来干什么滴?”

输啥也不能输气势!

然而出乎意料,俞汉洲扭捏着拽了拽自己的衣角:“人家当然是……来看病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孽缘

“你来治病?!”柳怀音听得俞汉州这一言,不感到有些奇怪,“你看起来好端端的,治什么病?”

只见俞汉州脸色红润,融贯焕发,依旧是那么一大块头,怎么看怎么不像生病了。

而且东阳门远在四川蜀地,怎么他看病不去四川跑到苏州来看?

俞汉州看出柳怀音的狐疑,扭捏地一跺脚:“不能告诉你!我是慕名而来的……刘大夫在吗?”

“在是在的,不过他……现在不是很方便……”柳怀音尴尬地挠挠头。

“不方便?”俞汉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难道说,你是刘大夫的什么人?”

“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大姐,大姐是刘大夫的义妹。”柳怀音道。

“嗯?”俞汉州眼珠子一转,“这么说来,宋女侠也来了?”

“是啊,他们全在里面……”柳怀音撇撇嘴,向里头探探,“就是里面有点乱。你要不下午再来吧……”

……

院内,从天而降的男人一声怒喝落到人群中间,来看病的邻居大爷大妈姑娘小伙子们全都惊呆了,他们瞪大了他们的眼珠子:因为他们从没见过,有谁大白天现,脸上还蒙了块黑布的!

而这位蒙面客,就在现之后,显而易见地就后悔了。他在看到沈兰霜之后,立刻转,用股对准她。

“呔!”沈兰霜一眼就识出了他的伪装,“林长风?!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我不是……”林长风拘谨地否认,他原本,一定是对自己的伪装十分自信的!

沈兰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扯下他的遮脸布:“不是什么不是!干嘛把脸遮起来?”

林长风依旧回避:“是你说了你再也不想见到我的!”

“那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我是有自己的事!谁想看到你们也在这里!”他言又止,“但是我不好告诉你。”

“呵,借故尾随,果然卑鄙无耻下流!”

一位磕着瓜子的大婶向宋飞鹞打听:“那位又是谁啊?”

“是一个普通的变态。”宋飞鹞耸了耸肩。

反正面目已被识破,横竖又说不清楚,林长风终于决定不再躲也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题向周围恭手:“诸位乡亲,敝人有事来苏寻一位故人,可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来了两也没打听到……想请问,附近是否有一户姓钱的人家?”

那大婶道:“这里叫钱家巷,家家户户都姓钱,你找哪一位啊?”

“是一名女子……”他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相邻们顿时啧啧一片。

“这人果然不正经!”

“尾随人家女孩子……”

“好猥琐的!”

“不是的!”林长风大声为自己辩解,“几天前我收到消息,说我一名故人的后人就住在苏州钱家巷,我是特地来寻的……”

“你的故人?”沈兰霜倒被他激起了好奇,“姓什么?”

“他……”他还是不好说出口,“生前树敌太多,这里人那么多,我不便透露。”

“哈,说不出来,我看你果然还是满口谎言!”

“我没有!”

宋飞鹞适时打断了他俩的争吵:“你恩公的后人是女子?长什么样总该知道吧?”

“她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林长风为难道,“我只知,二十年前,她嫁到苏州来,后来故人去世,军……唉,我所在的地方又出乱事,他的丧礼都没来得及办好,就匆匆下葬了。本来我一直以为他没有亲人了,但是前不久,我收到消息,不仅他的后人在苏州,而且有人似乎想对他的后人不利……”

说到此处,他突然一把拽过沈兰霜,向她细细耳语道:“想对她不利的人是吴全,你务必帮我找到她,保护她全家,你不想看到我,我暂且告辞便是!”

话毕一飞冲天,真是人如其名,来去如风。但他快,有人同样也很快!

“慢着,你别走呀~”

酉长同施轻功,紧随其后。远远飘来他的一声尖叫:“你不要过来啊……”

“啊?喂,林长风……”沈兰霜被他们这顿乱搅合搞得不明所以,还想问个清楚,那俩人已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啊?”众人向她起哄。

沈兰霜目送他远去的方向,半天摸不找头脑:“说了……跟没说没两样啊!”

……

事关吴全,无论是否与己有关,看来都得把人找出来了!

“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嫁给了一户姓钱的……”柳怀音发表意见,“这怎么找?”

他们三人现在处整条巷子正中央,这条巷子深,一眼看不到头,左右两边都是人家,巷子与巷子交错,人家叠着人家,粗略算来也有上百户。要一个个寻访过去,确实得花费一番功夫。

沈兰霜对林长风的说法还是将信将疑:“那吴全,为什么要找一个女人的麻烦呢?”

宋飞鹞道:“吴全与南祁官府有仇,曾与天枢策命府相关的所有人全部被他灭了口。这个人想法特异,不要用一般人的想法去衡量他。”

“那现在怎么办呢?”柳怀音问。

“不如就坐等吴全自投罗网!”沈兰霜举起她的剑,向那冬的太阳,“我的利刃,已经饥渴难耐了!”

“沈姐姐你的笑容好可怕……”

宋飞鹞否决道:“等他现,那户人家就死绝了。”

“可是这么几百户,我们又跟他们不熟,怎么查呢?”

“嗯……”宋飞鹞打了个响指,“有办法了,借弦安一用!”

宋飞鹞的办法是这样的:往巷子口贴个告示,就说刘弦安免费看诊,所有人都可以来免费检查体,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是皆大欢喜,若万一查出个什么,刘弦安包治到病除为止。此优惠只针对全苏州范围内钱姓户主的女眷,优惠期只限三天!查从速!然后就从那些个女子中调查谁会是最有可能的那一个……

“我觉得不会有人来的,”柳怀音认真地说,“你把那告示贴出来,这巷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会以为刘大夫是个变态。”

“不如去找本地的漕帮。”沈兰霜提议。

“找漕帮做什么?”

“各地漕帮分舵分管当地的民生,住户搬迁也免不了漕帮的管束,往前查一下二十年前,说不定还有记录呢?”

宋飞鹞想了想:“不会,天枢策命府覆灭于十四年前,二十年前天枢策命府在位,因此当时的记录全部都在天枢策命府。后来漕帮盐帮上台,也只会记录在户的人,不会去管之前的人是怎么搬来的。而且事过了那么久,指不定林长风那位故人的女儿,早就搬走了呢?”

“你是说林长风收到的消息是假的?”

“或有可能,”她模棱两可道,“也不一定。”

柳怀音问:“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宋飞鹞向巷子口走去:“沈姑娘方才有部分言之有理:先去漕帮,查一查在户的钱姓人家中,有多少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巧合

“依据规矩,其实你们应该是去找钱氏宗族要族谱来看,不过你们不认得他们,族老未必愿意给外人看。幸好啊,我这里也有一份备用的族谱名册。你们有天下同盟会的令牌,既然是枢盟主要查谳教吴全的下落,帮主也下了令要我们全力配合,那这名册就给你们看一下吧。稍等啊。”

设在苏州的漕帮分舵就在苏州城里,距离钱家巷并不远。这分舵比起他们所见其他地方的漕帮分舵略显穷酸,人手合计就五人:一个扫地大爷,一个厨子大妈,一个跑腿小厮,一个看门的武夫,最后只剩一个分舵舵主在管事。

这分舵舵主也姓钱,可见不是什么巧合。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正是钱氏族人。因为家里经商,又与漕帮几位有头有脸的沾亲带故,父母就给他找了这看似平稳的差事混混饭吃。苏州人子平和,周边还有几个小帮派分而管理,因此治安还算不错。这分舵舵主之名其实就是个虚的,他自个也乐得图个清静。

钱舵主亲力亲为招待他们,端茶送水好不殷勤,不多时,他便又从里屋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后,里面满满都是书。

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都在这里,诸位要看就看吧。”

“这么多!”沈兰霜惊叫道。

合计上百本都不止,每本都是厚厚一叠,这要看到猴年马月啊!

钱舵主闻言便蹲下翻找起来。

“往前追溯至宋朝以前,族内所有人的名字都被写上啦!不过中间有所断代,明末有一段是空白,直至祁国初,钱家后人寻到族谱,这才开始续上……然后这里,”他从面上那几本中找到其中三本,“从这里开始,是近代的,在生者与往生者都有注明,你们耐心查看吧……”

“王氏,林氏,陈氏……”沈兰霜粗略一翻,苦着脸道,“这上面的女眷都没有写名字啊!”

钱舵主拍拍上灰尘,端起桌上茶水喝一口,无奈道:“妹妹啊,你见过族谱吗?族谱上的女人都这么写的。”

“我……”沈兰霜一噎,“我家有是也有族谱,但我爹不让我看,说女的看了不吉利……”

钱舵主点点头:“哦,其实女的确实不让看,所以给你看备份的。你要去问那些族老们啊,他们也是不会给你们俩看的,要看,也是给这位小伙子看。”

他一指柳怀音,后者因为终于有了一点重要而顿时激动:“哇!”又一看沈兰霜的脸色,忙瞥过视线:“噫……”

宋飞鹞客道:“有姓氏足矣,多谢钱舵主。”

钱舵主任务完成,自己便离开继续去钻研他的书法去了。宋飞鹞拿起一本,另两本分给二人,三人逐页翻过,一个个“某氏”从眼前划过,仿佛不是一个个曾经或现在活生生的女人,而只是一个个单调的符号,终其一生的目标,不过是作为某某的妻子或母亲而活。

沈兰霜看得越发不满:“这规矩,到底是谁定下的……”

“自古以来的那些个圣人,其中有一部巨著奠定了如今后世对女人的看法,那本书名为《女诫》,作者是个女的,名叫班昭,后世奉她为女圣人。”

“这个我听过……”沈兰霜有些不屑,“所以圣人也未必是对的,即便才华横溢又如何?还不是将自己、将天下的女人,都看轻了……”

宋飞鹞翻过一页:“是啊……不过细思之,无论是班昭的学问,还是她的想法,全都来自一处就是她父兄平对她的教导。”

“所以,源头还是她的父兄吗?”

“那么她的父兄,又是谁教的呢?这样再往前深思,岂不是连绵无断绝了吗?”

沈兰霜随着她的话细思,觉得这问题没有答案,继续探讨毫无意义。

“所以呢?”

“沈姑娘,”宋飞鹞诉说了一个事实,“天下人大抵看不起女子,其根源是,女子相较而言确实体弱。”

“你我就不同!”沈兰霜“啪”一声合上书。

宋飞鹞还是那般淡定:“是啊,不过你我是凤毛麟角,普天下大多数的女人,还是打不过枕边人。”

“所以这时候怎么办呢?任人宰割吗?”

“你觉得如月堂里的女人们,会任人宰割吗?”

“我……”沈兰霜想起李金环对她的态度,“我觉得她们太偏激了。”

“这世上许多东西,并不是出现得无缘无故的。苏南属于富庶地区,很多人想象不到一些穷山恶水会出现怎样疯狂的事。还记得平越的顾大师吗?他的父母可以在贫困时卖儿子,那么别人家也能卖女儿。买卖人口还算小,有些女婴出生即被溺死,有些女人婚后被丈夫活活打死、浸猪笼……而凶手事后依旧活得心安理得。正是这些愚昧的地方和这些愚昧的人,催生了如月堂的存在。”宋飞鹞道:“是,她们偏激,她们只会空喊‘杀男’,却对于自己的未来全是一片茫然。她们想要反抗命运,却不知该如何反抗,于是只能走出一条偏激的路……因为她们中大多数人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谈何让她们思考些更深刻的东西。现在你明白,你与她们的不同之处了吧?”

“因为我看书看得比她们多?”

“还有,天生富贵,生来要什么有什么,比起她们来,你以前活得太幸福了。”

如此说来……沈兰霜忽然生出一种羞愧:她们生来周围环境不同,之前对李金环侧目倒是自己过分了。

“可是……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啊……”

“出得比她们幸福,不是你的错,相反,你要记住这个,”宋飞鹞却并不是在否定她的出生,“如月堂里的那些女人、那些被卖到戏楼的男男女女、那些被采生折割的叫花子……其实他们不分男女,皆为弱者,他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人生而就分三六九等,不分男女。弱者注定要被强者踩到脚下。当然,水往高处走,弱者也可通过努力成为强者,但也有很多人,这辈子只能碌碌无为。所以说呢,这世上不缺弱者,也不缺强者,缺的是即便在高处也对弱者始终保有一种理解之的强者。”

宋飞鹞放下书本,向她看过来,认真盯着,眼神沉复杂,那是在问:你,会成为这样一种人吗?

“我……”

沈兰霜不及回答,柳怀音嚷嚷开:“……钱某三公子,钱子平,乐正十二年,娶妻……左氏。”

乐正,是南祁前一位皇帝在位时的年号。现任的南祁年号为永定,也已到十年了。乐正十二年距离永定十年,正好是二十年。

左氏。

他兴奋地招呼那俩人:“大姐,难道说,要找的人就是她?!”

第一百四十五章、涟漪

钱家族谱看毕,三人谢过钱舵主,便匆匆离开。他们在苏州分舵没有多言,但在是不是找那女子的问题上有所犹疑,毕竟不知道吴全在哪里,去找到那女子恐怕是对方的投石问路之计。但不找的话,恐怕真出了事会晚那么一步……

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先去钱家巷。

一路上,沈兰霜不解:“你怎会知道这个姓的就是林长风要找的人呢?”

“因为……”柳怀音看了看宋飞鹞。

宋飞鹞许可:“告诉她吧,现在说也无甚所谓了。”

于是柳怀音便补完了在平越时,吴全出现前后的见闻,曾经被刻意隐瞒的林长风因此被重新提起,同时被揭晓的还有他的那一段过去。

军营、守关、男人间的义,都是沈兰霜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好色的江洋大盗……果然,任何人是不能看表面来断言的。

“……他曾在左公手底下做事,早上他又说‘那是个对他有提携之恩的故人’,我就想他要找的人应不会是徐成后人,是不是与左公有关。谁知果然找到一位左氏。南祁少有姓左之人,偏偏这里就有那么一位,应不会是巧合。而那吴全脑子有问题,杀人从来是杀全家,没想到连嫁出去的女儿都不放过……”他轻声给沈兰霜这么解释,就怕隔墙有耳。

“真没想到,原来林长风有这种过去,他以前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沈兰霜还是有所不满,“他是看不起我么?!”

柳怀音嬉笑道:“这嘛,下次沈姐姐遇上他把他揪住揍一顿,不就全知道了吗?”

“哼,我才没那闲工夫无缘无故打他,只是现在他有求于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这忙我也愿意帮的。我对左公有耳闻,也曾听伯父提起过他的一些事迹。他对南祁而言是护国功臣,如今却……”

沈兰霜说着说着停下,又偷偷看向宋飞鹞。但后者不发一言,仅仅领着他们往前走,不多时,终于找到了钱子平的家中。

门被叩响三声,里面悉悉索索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谁呀?”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显而易见地好像不是很开心。

沈兰霜和柳怀音一愣,相视一眼,顿觉不好

门开,露出了钱姑娘一张不怎么开心的面孔。

“啊……啊?!”柳怀音忙故作惊讶,“钱姑娘?你……住在这里?真巧……哈哈我们路过的……”

“没有!我们没路过,我们是那个……”沈兰霜立刻反驳了柳怀音的说法,但也掰扯不下去,“我们是想来问问你家父母是否健在……”

怎么这话说出口了听上去这么不吉利?!

他们很为难,因为这事还真不好说,莫说吴全了,现在的南祁百姓对曾经与天枢策命府相关之人都十分憎恶,轻易问询,恐怕造出些事端来。

“是这样的,”唯有宋飞鹞保持了高人的淡定,“明刘大夫免费出诊,给这巷子里的街坊邻居号脉检查,若无病是皆大欢喜,若查出疾病他负责免费包治到底。总之是个便宜的好买卖,你有兴趣可以携同你家中父母前来,这便宜事仅此一天,查从速,错过机会以后说不定就没了!”

他们向她张大嘴。

你怎么还是卖了刘大夫!

为什么还是这种强买强卖的态度!

而且是人都求个体健康,最忌讳查出问题,这么说话还能有人来么?!

而钱姑娘,只用了一句话就击破了宋飞鹞的荒谬之言。

“刘大夫他平时看诊,本就不怎么收钱的。”

哦……

想到刘弦安的院子朴素简单,可见刘大夫平生活节俭,沈兰霜和柳怀音对他各自再生一层敬佩,顺便都向宋飞鹞摇了摇头:放弃吧姐姐,你还是换句话来问吧!

但宋飞鹞似乎还要坚持不懈地表达自己对自己那义兄的毫不了解:“那他平怎么赚钱?”

“他在观前有几间铺子,平就赚些租子的。”钱姑娘道。

柳怀音的眼睛陡然直了。

看不出刘大夫是有钱人啊!

谁不知观前的铺子上千两一间,能买得起观前的铺子、还好几间,仔细一算每月也能赚个上百两的租子,大户人家都能吃好几个月了!那可是真正的家财万贯啊!要抱大腿的呀!

他笑嘻嘻地盯着宋飞鹞:你哥是有钱人啊!你哥以后就是我哥了……

宋飞鹞立刻洞察了他的心思,马上给他一头皮,转向钱姑娘道:“这个……”

她在思考了。

边两个少年人坚定地盯着宋飞鹞,她是这里年纪最长的,江湖经验最为丰富,理当比他们更圆滑……

“叫你父母出来,我要跟他们谈谈!”最后,她想了好一阵,冒出了这句硬邦邦的话。

为什么又是这种强硬的口气啊!

沈兰霜扶住额头,她想起小时候家里专门请了私塾先生,奈何大哥烂泥扶不上墙,先生一生气,也是每每用这句话训大哥的……

但是,当年大哥才八岁,而钱姑娘,已有十九岁了!

“唉……”终于,钱姑娘被她给气乐了,“家母已去世一年有余,家里只有我爹跟我……宋姐姐,你找我爹究竟有什么事?”

“噫!!”

这真是……太糟糕了……

但宋飞鹞不依不饶,连珠带炮追问:“你爹是否名为钱子平?”

“是啊,怎么?”

“那你母亲,母家姓什么?”

“这不知道。”

“墓碑上没写?”

“只留了父亲的姓氏,钱氏。”

“生前说过她姓什么吗?有提过娘家人吗?”

“都没有,她生前说女人嫁了人就是夫家人,所以以前的事就不谈了……”钱姑娘被问得越来越困惑,“宋姐姐,你问这些,是做什么呀?”

真是个有耐心的姑娘!

沈兰霜对钱姑娘的好脾气暗暗赞叹,同时心下一松:不过如此听来,她的母亲定是左氏无疑了。既然左氏已死,吴全理当罢手了吧?

“我明白了,多谢,”宋飞鹞问清了详,又掰出一个新理由,“是这样的,我们为天下同盟会枢盟主的手下,途经此地也要帮漕帮做些小事。最近天干物燥,请小心火烛,晚上睡觉请关好门窗,注意周围动静。”

这无疑是个相当合理的,这回也是真的唬住了钱姑娘。

“呃……是这样么?”

“嗯,当然是这样,告辞……”

他们正脱抽离这尴尬的气氛,忽然之间,隔壁一条巷子传来一阵嘈杂。

“别打了!别打了!哎呀”

便有一女人,蓬头垢面地扑出巷口,正与沈兰霜双目相接。

“别打了呀!”

又有一男人追出,试图将那女子扶起。三人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去看女儿的马师傅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偶遇

“马师傅?!”

他们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马师傅,他不是看女儿去了吗?!

此时此刻的马师傅与平牛bi)轰轰的模样截然不同,手足无措地想去把地上的女子扶起来,但那女子衣不蔽体,他又别开视线,单单只会干巴巴地对巷子那头的人小声劝阻:“别打了,别打了……”

于是,从那巷子里便飞出一个拳头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先看到的只有一个拳头迎面对马师傅就是一拳,后者连推几步捂住右眼,然后,才走出一名小伙。

“老不死的勿要挡了路口!”他说着,又要挥拳继续打那女人!

“住手!”

沈兰霜一个箭步冲去,架住了那小伙的拳头,只轻轻一用力就将他推了个大跟头。

隔壁乡邻因他们的吵嚷而纷纷出门看戏,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当他们发现那小伙连续三次被沈兰霜轻松掼倒之后,不由大笑起来,有人道:“个男人连女人都打不过!笑煞特人!”

那小伙摔得不重,所以三次后还能爬起来,并且还能因在众人前失了面子而大骂:“的女人!你什么人,多管什么闲事?!”

沈兰霜亮出腰牌:“我们受命于天下同盟会枢盟主,来苏州是为办事,马师傅是枢盟主特意指派给我们的马夫。我倒想问你,你是什么人!”

那小伙子一愣,眼见低人一头,但也不能失了面子,仍啐一口装腔作势:“老子漕帮的!”

“算了算了……”马师傅深知沈兰霜不好惹,忙拦住她,“那是我女婿……”

“你女婿?!”沈兰霜大为诧异,她没想到竟有女婿打老丈人打成个龟孙子似的。

马师傅捂住那一只眼,忙不迭地跟左邻右舍赔笑:“中午吃饭发生了点口角,家务事,大家散了,散了……”

“这事没有这么便宜的!”但那男人不依不饶地又叫住了街坊,指着地上自己的老婆振振有词道,“这个女人水杨花,平到处勾三搭四。这几天我丈人阿爸路过苏州来吃个便饭,这个女人没事就跟他说我怎么怎么样……我怎么样啦?你现在说呐?我怎么样?”

他横眉怒目,每说一句话,他老婆都要颤一下。

“……你平时就打我……”她喃喃道。

她捂着肚子,声音很轻,很快就被周遭的指指点点淹没了。

于是那男人就更来劲了:“我打你还不是因为你平时看到个男人就抛媚眼啊!不然我干什么打你呢?我又不是神经病!你们大家评评理,这种女人,自己管不好自己,还给她爹搬弄是非,我阿忍得住?!阿忍得住?!”

周遭众人长长“哦”了一声后,有几个阿姨也跟着对那女人数落开来。

“是的是的,这种事,是个男人都忍不住。”

“妹妹啊,平里多哄哄你相公,少说两句有的没的,别老多看其他男人,不就没事了吗?”

“我……我没有……”

女子百口莫辩,惊慌失措地面对周遭的指责,话语苍白得只剩三个字

“我没有……”她终于高呼出声,“我没有!”

“你还敢顶嘴!”

“啪”一下,那男人又赏了她一巴掌,她便又不吱声了。

沈兰霜对那男人洋洋得意的脸再也看不过去,但这毕竟家务事,她也搞不清楚事来龙去脉,先问马师傅:“你不帮你女儿说个两句?”

马师傅垂着脑袋喃喃自语般嘀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怎么好管的……”

“哎!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她将他一把推开,先给那女人把衣服穿好了,再指向那男人:“你方才所言,全是一面之词!你说她水杨花,可有证据?!”

“没有……”那男人底气不足,但他叉起腰,“不过我有朋友告诉我,是他亲眼所见……”

“你那朋友姓甚名谁,说出来!”

“这个我不方便说!”

“说不出来就是信口雌黄!随我去苏州分舵讲理!”

那男人便乐了,拍拍自己的膛:“你当你是青天大老爷、漕帮苏州分舵是公堂吗?钱舵主正好是我小兄弟,我经常去找他喝茶吹牛bi),他理都不会理你!”

“你……”

说着,他便去拖拽他老婆:“跟我回去!回去!”

“我不回去!”那女人惊恐万状,一把抱住了沈兰霜的大腿,“女侠救命!我现在要跟他回去!他会打死我的!”

“好,跟我走!”她扶起她,“我先带你看伤去……”

那男人不屑道:“滑稽得来个女人,打家婆天经地义,人家家务事,多管闲事的人多吃p……呃!”

话音未落,一声闷哼,沈兰霜掌法瞬息而动,将他击飞三丈之远!不过她有分寸,对于这种毫无武功的普通人,也是留了余地的,只是要他不好过便是!

她挑挑眉:“你再多说一字,我再给你一掌!”

那男人躺在地上,好一阵才能直起,这回果然不该再嘴jiàn)了。

“那姑娘姓沈的,”一个磕着瓜子的大娘道,“好像是最近那个比武大会天下第七的沈姑娘,叫……叫……”

这大娘曾在刘大夫的药庐见过,可见记不太好。

“沈兰霜!”她为她补全的名姓。

“沈……兰霜?沈家……”那男人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闻之大骇,赶紧起连滚带爬地跑了。

“走吧,”沈兰霜扶着那女人走了两步,又招呼道,“马师傅,你也一起来吧。”

“好的好的……”

人群逐渐散去,钱姑娘家的大门也早早紧闭,从另一条小巷里这才探出两个头。

“大姐,我们为什么躲起来?”柳怀音问道。

“因为这类家务事,我最怕遇上。”宋飞鹞领着他也往药庐的方向去。

“哦,你也会怕惹一麻烦?”

“不是,”她道,“而是……令我想到一件往事。”

“咦?”

“我原先在西北,认得一个女人,以前也是这般……天天被她男人打……”

“那后来呢?”

“后来,她遇上了我。”

然后她就不说了。

柳怀音等了一阵,本以为那会是个长故事,谁知宋飞鹞还真断在这里了……而断在这里就意味着……

“你成了她男人?!”他皱起来脸。

宋飞鹞打了个哈哈:“我倒是希望呢。”

……

“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倚在窗台上,边喝酒,边问她。

“我要生下这孩子,即便他的父亲不认他……即便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他不会没有父亲,”她断然道,“我当他父亲。”

“夜千总?!”她抬起头,不可置信。

“我当他父亲,”她重重重复了一遍,“唯有如此,外面的人才不会对你有半句流言蜚语……”

然后

“我要让张澜认清他的负心薄幸!”

……

记忆拉回。她细微地叹了一声。

“其实,除了弦安以外,我以前还有个义兄,”她说,“名叫张澜。”

“啊?”柳怀音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提的这件事和上一件事有什么联系。

“他死了四年了。”她想了想,“算了,不提也罢,我们回去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往昔

立冬瑞雪,大吉,来年必有喜事。

她在上躺了三天,什么伤势都好了。方督军放五营一天假,大家伙儿浩浩dàng)dàng)随着张澜去了盘龙城下馆子喝酒,酒过三巡,张澜人就不见了。

他们说,夜千总出访居罗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张澜好像与寡居的谢周氏好上了哩。

谢周氏,名艳娘,曾嫁军中一名谢姓千总。谢千总一年前死于居罗人的一次进犯,周艳娘便成了寡妇。

周艳娘貌美,谢千总还在生时,张澜就因见她的第一眼而被吸引。谢千总对她不好,常常打她,她纤弱、卑微,正勾起了张澜无限的怜惜……

所以谢千总死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

她沿着盘龙城道向下,一路白雪皑皑,就连旁那条用于引下山上泉水的那条沟渠也被冻住了。今晚那么冷,宣告了西北新一年寒冬的到来,但有些东西,是寒冬也无法冻住的。

她终于在周艳娘的宅后山崖旁找到了他俩。

两个人,站在屋后的雪地里,头顶一盏红灯笼,将飞扬的冬雪映出些许暖意。

“哎张……”她正出声喊他,后一个人将她拉近旁边一棵大树后。

“嘘,别作声,”刘弦安小声向她提醒,“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山下僻静处,孤男寡女独处,还能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她探着头,也小声道。

“嗯,知道就好。”

“然后接下来,他们就要亲嘴了。”

刘弦安“啧”了一声,他是一个文雅人,听不得不文雅的词。

“干嘛呀,我说大实话,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了感之后,就是要亲嘴交换口水的嘛!”

说得有点恶心,刘弦安蹙起了眉:“……非礼勿言,你能不能稍微斯文点。”

“切……你知道不?张澜是山东人,周艳娘是淮安人。”

“那又如何?”

“淮安人吃韭菜,山东人吃大葱,今儿晚上,他俩正是一个吃了韭菜,一个吃了大葱……”他们距离很远,她说得眉飞色舞也不怕被那两人听到,正应着他们的举止,她讲解起来:“‘眼看他的嘴越凑越近,她紧张中不失矜持,拒还迎,半羞半喜,终于,那四瓣嘴唇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与探索之后,终于牢牢贴在了一起,然后’”

刘弦安摇摇头,向她不断侧目。

“真正的韭菜炒大葱,乖乖隆地咚!”

“一桩美事,怎么到了你嘴里,老是变了味,”他听不下去了,正拉着她走,“哎走了走了,我听得都要吐了……”

一转,迎面一个大汉!

“你……”

是孙清,他边走边摇头:“说什么韭菜炒大葱……我正看的起劲,就被你倒胃口了……”

“此言差矣,大葱味酸爽,正宗真男人啊!”

不仅是孙清,还有袁寄奴等人,稀稀拉拉走出来,从各种各样的影里、旮旯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皆是嬉皮笑脸。

于是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四周围,呼啦啦跑出许多军中的好兄弟!

当然,男人若好事起来,女人望尘莫及。

“你们……”

张澜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群大老爷们给他起哄:“恭喜小张将军,好事将近啊!什么时候摆喜酒啊?”

“啊……哦,”张澜终于回过神,“你们怎么在这里……没……没的事,你们不要乱说……”

说着,反手推开了周艳娘。

其实,或许这就是个预示,她想,那时候,她就该发现了:张澜是周艳娘,但周艳娘对他而言,还远及不上他的面子。

而直到那一,她都没来及告诉张澜,其实周艳娘并不是谢千总的老婆,只是他的小妾,只因,谢千总是从青楼将她赎回来的。

周艳娘,曾经是个ji女。

……

“她的肋骨断了,”药庐内,刘弦安对被送来的女子细细检查,“手臂折了,头也有重伤。唉……”

宋飞鹞神思被拉回到现在,看刘弦安一人在屋内兜着圈子。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怒极了,他每次生大气,都会在屋里兜圈子。

果然是个斯文人!

“这是谁下的这么重手,要打死她么?”他兜完了,开始问话。

“是她相公!”沈兰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呸,他不配做任何人的相公!”

终究是千金大小姐,即便想要爆粗口,也“呸”得文雅而秀气。

“刘大夫……”钱姑娘放在正在巷子口,原原本本看到了事的来龙去脉。她走到屋门口,这才局促起来,不敢多上前一步了。

“刘大夫……我刚才都看到了……你这边,阿要帮忙啊?”

“要,来帮忙吧!”

他的态度令宋飞鹞挑了挑眉。是谁说好了,要跟钱姑娘逐渐冷下关系的呢?

其实刘弦安已入了医者的忘我,他或许连谁是谁都没看清,只管找人帮忙,甚至语气都不免比起平来得有些粗鲁但钱姑娘有了一丝喜色,她大概已将早上的事忘得烟消云散了,正应了声打算上前,柳怀音抢在她前头举手:“有!我来帮忙!”

他本就坐在距离刘弦安更近的位置,此时终于能有所表现,一下子就挡在了钱姑娘的面前。

“我……我也……”

钱姑娘还想多说什么刘大夫打住了她的话头:“不用了,一个人够了!来,帮把手,把人抬进里室。小心……”

刘弦安找了副担架,与柳怀音将那女子小心抬进里屋,接下来走出,严肃地点名。

“宋飞鹞!”他道。

“作什么?”她知道他想叫她干什么。

“这回,是个妇人,我有所不便,”刘弦安干咳一声,“所以,靠你了。”

宋飞鹞一摊手:“这种事我只做过一次,而且我还是个酒鬼,你敢相信我?”

“你是酒鬼,但不是醉鬼,我知道你是不会醉的。况且你还做过一次,在场的其他女子,做过这事么?你要相信自己,你已经比她们强了。”

“宋姐姐她……做过什么?”沈兰霜因他们的对话而云里雾里。

“一刀下去,”宋飞鹞言简意赅,“开正骨!”

“啊!”这超出了沈兰霜的想象,“天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沈姐姐,这法子好的,我就开过,喏,”柳怀音撩起上衣给众人看他侧的小疤,“刘大夫使的刀,我半个月就好了!”

沈兰霜想了想还是有点麻:“梁姐姐那会儿也是肋骨断了,也不至于把切开……”

“她伤得轻,哪里能跟这位比。”宋飞鹞边说,边褪下一件长袍,以备做事。

所以,这是应承下了。

刘弦安长吁一口气:“那么,这就开始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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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四十九章、治赖

沈兰霜跑到院子里,扶住那棵树,深吸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平复住反胃感。

血,确实有好多血。

但她不是因血而想吐,若单单是血也就罢了,她还看到了骨头、看到了肌、甚至好像看到了内脏……

沈兰霜尽力说服自己,平里猪牛羊也吃得不少,猪骨头最好吃了,生的猪骨头也就长这样,没什么好怕人的……可转眼一看这血糊糊的一个洞是开在人上,内中详一目了然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她几次三番对病患的伤口避开目光,不佩服宋飞鹞眉头都不皱。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刘弦安所说的那般只动过一次刀,她熟稔、麻利,甚至有时不待刘弦安讲述就知道该怎么处理患处……这样的人什么都会而且能文能武,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从北越逃到南祁来呢?

“沈姐姐,你吐啦?”

等在树后的柳怀音靠过来,递给她一条小帕子。

“啊……谢谢……”

即便没有真的吐出来,她还是象征地擦了擦嘴角。

“是不是……看到很多血?”他好像有点好奇。

“是啊,”她突然想吓吓他,“不仅有血,还有白花花的骨头,一颗心脏就在骨头后面扑通扑通跳呢!”

“噫……”

“不过,现在人已经没事了……”沈兰霜有些不好意思,“算了,你不要再想这些了,不然等会连饭都吃不下……”

话音刚落,又有人来叩药庐的门,两人吓了一跳,对方叩得很凶,木门“哐哐哐”响个不停,不时还传来叫骂声。

“出来!把我家婆交出来!”

正是之前那个打老婆的男人。

来得正好!

沈兰霜一撸袖子,猛地将门一开,一大群人扑进了门里。原来,除了那男人以外,他还叫了一堆帮手。

“你们想干什么?!”

沈兰霜不怕打架,眼前这些男人虽然人高马大,但武功显而易见地不济事。他们这群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尤其为首的这位打老婆的,她方才试过了,对方全无武功,并不足为惧。

不过他这回成竹在,面上甚至还浮着一丝不屑。

男人振振有词:“来干什么?来要我家婆!沈女侠,你如今在江湖中威名赫赫,就不要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了,免得惹上一!”

沈兰霜翻了个白眼:“哼!本姑娘生平最看不起男人打女人,路见不平就要管一管了!”

那男人撇撇嘴:“男人打女人,都有道理在!若不是她不守妇道在先,我又怎么会动手打她呢?”

他后一群人便跟着附和:“对啊对啊!阿雄平里可是个老实人,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能打老婆,一定是被bi)急了!”

沈兰霜不理他们:“还是那句话,你说她不守妇道,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是凭空污蔑他人清白,打人就更没有道理可言!”

“你要证据是吧?我现在可把证据带来了!”阿雄从男人里拽出一个稍瘦小的,“兄弟,来,说说,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那瘦子便绘声绘色地与沈兰霜道:“那天雄哥出去吃酒,我看到嫂子在街上,跟隔壁那个卖包子的拉拉扯扯,嬉皮笑脸咬耳朵,亲昵得不得了!”

阿雄闻言,气更粗了:“你听听,你听听!你现在还说我平白污蔑人?”

沈兰霜不服:“这算什么证据啊!且不论这人是不是胡说,一男一女聊会天怎么了,这算什么不守妇道?!”

有个年纪大的叫嚷:“为妇不懂避嫌,不是不守妇道是什么!”

“这不算,你们再找证据!”她也跟着急了。

“哎我说你这个人,”阿雄转头向周围道,“大家看看,她早上说要证据,下午我带了证据来了,她说不算就不算了。”再向沈兰霜:“沈姑娘,你这是在抬杠啊,不要仗着天下同盟会的枢墨白撑腰就有恃无恐了,告诉你,这里是漕帮的地方,我们老百姓都听的是漕帮的吩咐,可由不得你们这些武林中人撒野!”

那帮人又嚷嚷着附和:“就是!会武功怎么了!会武功了不起?小心我们上告漕帮帮主,卸了你枢盟主的职!”

“你们……”沈兰霜在他们的七嘴八舌下有所不敌,急中又要祭出拳头,“你再多废话,信不信我再打你啊?!”

“你打啊!就照这里打!”孰料,阿雄拉开衣服亮出膛耍起无赖,“兄弟们看看,天下同盟会无故打老百姓啦!传出去可是武林笑话啊!”

“你……”

气氛僵持,柳怀音想要帮腔又不知从何帮起,正抓耳挠腮呢,发现门口又寄进来一个人。

竟是俞汉州,他早上来没看成病,下午果然又来了!

他挤进来之后,对院里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靠着墙根招呼柳怀音:“我找刘大夫……”

柳怀音赶紧拉他出去:“你又来得不是时候,里面都快打起来了!你要不明天再来吧!”

“啊?!”俞汉州不乐意了,“怎么早上那么乱,下午也那么乱……若明天还那么乱,人家可该怎么办呢?”

“作什么这么吵。”

俞汉州话音刚落,宋飞鹞一撩门帘款款而出。解决问题的人,这就来了。

“宋姐姐……他们……”沈兰霜气得想要告状,被宋飞鹞打住。

宋飞鹞很礼貌,向那群男人抱拳道:“各位先请回吧,这位叫阿雄的,你妻子被你打成重伤,我们刚给她把骨头接好,现在需要静养,还不到让她跟你走的时候。”

与沈兰霜不同,宋飞鹞表面波澜不惊,但周裹挟一股冷冽的煞气,竟令阿雄等人暂时被镇住。

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那……她要静养到什么时候?我总不能一直把家婆丢在你们这里吧……”

“最少,半个月。”宋飞鹞道。

“你说什么?!她半个月不回家……这还像话吗?!”

那些围观的帮腔:“就是,再怎么说刘大夫也是个男人,阿雄的家婆毕竟是有夫之妇,这怎么方便……”

宋飞鹞抱着胳膊,不耐烦道:“刘大夫是个老实人,街里街坊那么多年,你们难道还信不过他的人品吗?”

阿雄痞着脸,不屑道:“他四年前才搬来的,人品怎么样不好说,以前做什么的,大家也都不清楚。听说你是他义妹,你俩北方来的,啧……北方鞑子装什么苏州人……”

“嗯?!”

阿雄话未落,宋飞鹞瞬间而动,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如提鸡崽般提起。

她动作突然,那些他带来的男人皆一惊,待来得及反应之后,本能中纷纷后退了一步。

阿雄只能脚尖点地,即便说话艰难,还想叫嚷:“啊……天下同盟会容留的北方细作……动粗啦!”

“宋姐姐……”沈兰霜拉了拉宋飞鹞的衣角:她方才还拦着自己呢,怎么现在倒是带头动起粗了?!

宋飞鹞纹丝不同,淡淡地向那群男人求证:“我刚听他们说,你平是个老实人,平跟谁说话都是和颜悦色,是这样么?”

阿雄的狐朋狗友们边退边道:“对啊对啊!阿雄平可是个老好人……”

“但我今所见,无论是动粗打老婆,还是恶意出口伤人揣测他人来历,种种之无赖行径,与你们口中所言差之甚远,”宋飞鹞笃定地顿了顿,“所以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是谳教教主,吴全。”

“啊?!”

这一回,连沈兰霜都被惊呆了。

但宋飞鹞有理有据:“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最近两帮一会全南祁缉拿所有信奉谳教的教徒,尤其要活捉教主吴全。吴全此人,行踪诡谲,最擅长扮作他人潜伏到他人家中。被他所扮之人的一大表象,就是忽然一举止与平截然不同。如那一直说话和颜悦色的,突然无缘无故动起粗,打人骂街惹是生非。这位小伙子,如此看来,你的特征正与吴全相符,看来我得将你缉拿归案啊!”

“我……不是……”阿雄这下慌了神,可惜已经晚了。

她严肃地吩咐沈兰霜:“快,去把苏州分舵的钱舵主叫来,将这叫阿雄的拿下,送入大牢严刑拷打,若此人真是吴全,钱舵主立一大功,必受漕帮封赏!”

第一百五十章、为情

沈兰霜很快就喊来了钱舵主。

宋飞鹞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钱舵主只得站在一旁点头哈腰,最后不得不帮着阿雄求饶:“宋女侠,其实阿雄这个人平时就是个混混小流氓,他打老婆也是平里打惯了的,肯定不是吴全所扮的……”

宋飞鹞端坐树下,端起一壶酒:“不是说他平一个老实人吗?”

阿雄的狐朋狗友们早已纷纷撇清关系一哄而散,现在就剩阿雄一个人跪在地上。

“我不是老实人!”他打了自己一嘴巴,“我平就不是东西!他们刚才抬举我,帮我瞎吹牛bi)的!”

钱舵主道:“对呀对呀,吴全哪里有这么闲,扮谁不好扮作他……”

阿雄闻言便不怎么高兴了:“堂兄,你这么说是吴全扮作我还掉价了?”

“你自己看看你的样子……”钱舵主皱着眉头,后半句不好听的,当着外人面也只好咽下去。

钱阿雄很快就被钱舵主领走了,他边走还边嘟囔“这事没完”。如此混混无赖,恐怕以后还会上门找茬的。

“宋姐姐……不该放他回去,得让他多吃点苦头才好呢!”

宋飞鹞摇摇头:“这种人吃再多的苦头也不知悔改的。先用钱舵主压住他吧。”

沈兰霜不甘心:“哼!早知我当时就多打他几拳,让他现在躺上起不来就不能来造次了!”

“如果他现在躺上起不来,有麻烦的就是你、就是天下同盟会,”宋飞鹞淡淡道,“沈姑娘,说句憋屈的话,打打杀杀,莽夫所为。真正的江湖,指的是人与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这……”

“任你功夫再好,有时候,你的剑还没出鞘,就已经输了,”她教导道,“所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也。”

“我知道了……”

柳怀音在门边抹了把冷汗:“暂时是不乱了,你进去找刘大夫吧……”扭头看向俞汉州:“你怎么啦?”

“英姿飒爽,威武非常,”俞汉州盯着宋飞鹞,“我从未见过如此有男子气概之人!”

“咦?!”

这时,刘弦安打开门:“闹事的走了?”

闹事的自然跑得一干二净,俞汉州兴奋地向他招手:“刘大夫!你还记得我吗?”

“是东阳门的小俞啊……你进来吧,”刘弦安领着他又回到屋内,“上回的药吃得如何?其实我说了,你这病还是要看平时……”

门一关,人又看不见了。他从始至终,对钱姑娘看也不看,后者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

“宋姐姐。”她迎来。

“嗯。”宋飞鹞明知故问,“你还找他么?”

钱姑娘苦涩地笑了笑:“不了,我看刘大夫忙得很……我先回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

“啊钱姑娘!”

“刘大夫刚才太忙把人冷落了……我去把她追回来?”

沈兰霜与柳怀音觉得十分可惜,都以为是刘弦安不懂女儿家心意而已,把人追回来,解释下误会,便什么心结都不会有了……

“不要!”宋飞鹞大声喝止了两人的冲动,“冷不冷落是刘大夫的决定,其他人不要干涉。”

“可是……”

她叹了声,又狠狠灌了口酒,喃喃道:“天下恨最难解,百转千回终成痴……”

……

多年前,西北军营。

“张澜?!”她冲入他屋内,“听说你要取消婚约?!”

“是!”他向她怒气冲冲,“原来你知道艳娘以前是……是……”

“我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焦急地辩解,“现在她自己告诉你了,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语气生硬:“好什么!她嫁给谢家宝以前是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又如何?她是被人卖进去的,不由己啊!”

“青楼女子,就不干净了……”

“你……”

“我张家在山东可是望族,前年我娘的贞节牌坊才立起来,若是被族亲知道我明媒正娶了一个青楼女子,那我该如何自处!”

“那她还当过一阵寡妇呢!你既然对寡妇都无所谓,何必再管什么贞洁!”

“寡妇改嫁怎能与青楼女子相提并论!”张澜捏紧拳,“我考取功名,就是为了让我家扬眉吐气……若娶一个青楼女子,就是沾染污点!”

“污点……”她闻此,便知无法转圜了,“你明天是果然不肯拜堂了?!”

“是!”

“你混蛋!”

……

“大姐……”柳怀音的声音又拉回了她的思绪,“沈姐姐呢?”

“蹲钱姑娘房顶上了,”她道,“既然接受了林长风的嘱托,她很讲义气。”

冬的夜色里,天上只有稀稀拉拉几颗星子。也没星子也没月亮,天空里一片黑乎乎,啥也看不到。

药庐的大树下,听着头顶树叶间摩挲发出的沙沙声,柳怀音心中有一点点不安、

“吴全真的会来吗?”他问。

宋飞鹞道:“比起吴全,你们还不如多担心担心钱姑娘今会不会伤心。”

“唉,”于是他吟诵开了,“问世间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脑袋:“你都没谈过,许什么呀!”

“那你谈过吗?”他想反驳。

“我有个儿子!”她道。

“那又不是你生的!”

于是宋飞鹞有一阵子的沉默。她这两天好像心不太好。

终于,她说了:“我有个义兄,叫张澜。”

“哦……你说过。”

“他的父亲本是西北守将,后来因为一些事成了逃兵,盘踞在关内一处山岳里当土匪。巧的是,他父亲和我父亲是拜把子兄弟,从小给我俩定了个娃娃亲,我是这么跟他认识的。”

“啊?!原来他是你……”柳怀音话说到一半赶紧打住,“你们成亲了没?”

“没,”她道,“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所以我就在那山里的大松树下按着他脑袋,跟他也拜了把子。他就这样成了我义兄,我们也就不用成亲了。”

“……你这比土匪还土匪啊……”

“但其实,他是个读书人,不是土匪,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他老家在山东,族里人因他父亲是土匪都看不起他一家,他从小因这个而抬不起头,长大后,立誓要出人头地,因此考取功名,赴任西北参将。我能入军营,有他的帮助。他对我来说,是贵人。”

“……”

“但他也有迂腐的一面,”她话头一转,“他可以接受娶一个寡妇,但坚决不能容忍一个青楼女子来玷污他家的门楣……巧的是,他初次上的女人,不仅是个寡妇,还是个青楼女子,还是个我一早就认识的青楼女子。”

她便把从不离手的酒搁下了。

“然后他这辈子都埋怨我这件事,到死都在埋怨我:没有早点向他告知艳娘的真实份。”

第一百五十一章、回首

“我初次遇见周艳娘,是在保州城中的ji)院里,”她在柳怀音眯起眼睛之前补了一句,“是为查案,一桩采花案……这案子不提也罢。”

她的话音沉下去,有些悻悻。看来那个案子真的是不堪一提。

于是,只说周艳娘罢。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一进屋,她就开始跟我开玩笑,嘻嘻哈哈个不停,好像一点也不拿她的处境当回事……”她顿了顿,“案查完的时候,我本想替她赎,结果她说……已经有人帮她赎了,下午就会有人来接她走,很快她就能去大户人家当小妾过好子。我……晚了一步。”

所以,这是一桩遗憾。

而柳怀音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宋飞鹞常常进青楼赎姑娘。

“我再看见周艳娘时,是在一年后,军营附近的一座城里。她是随军的家属,被安排住在城中。真是巧,原来她在保州的丈夫没多久就参了军,家里的妻妾没有一个肯来西北,只有她跟了来。不过她男人对她不好,要么一直在军营,难得回一次家,就会打她。”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有的人平时没什么本事,就靠打自己的女人逞威风,她那个男人就是这种人罢了,”宋飞鹞道,“我第二次见时,她的模样已没有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活泼了。大概是……原以为上了岸能过好子,就一直憧憬着,还算有个盼头,可谁知到了最后,还不都一样。人生无望,再乐观的人也开心不起来了。”

“……”

“她男人打她打得太狠,有次甚至闹得全军营都知道。”

宋飞鹞的目光扫向门外,柳怀音跟着看去当然,外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知道外面有人。

马师傅自他女儿被抬进来之后,就躲在药庐大门外的墙根头,光顾着一个劲儿地抽旱烟。女儿被抬进去时,他不吱声;女儿被开完处理完伤势,他还是不吱声。好似那往牛bi)的劲头,一下子全颓了。是啊,再怎么为天下同盟会办事,他也终究只是个窝囊的赶车人。

然后她扬起了嗓门:“但其实挨打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打完了,周围的人还当她被打是应当。若这些人里头有她最亲的父母,父母都不帮她说两句,那就是可悲父母难辞其咎!”

于是那门外传来一声闷闷的嘀咕:“哎呀……哪个女人没被男人打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好多说、不好多说……”

说着声音就飘远了。

柳怀音道:“大姐,他跑了。”

宋飞鹞重重“嗯”了一声,很难说一个气音里包含了什么绪,她只将那故事继续说下去。

谢千总打了周艳娘单单此事自然不能引得人尽皆知,所以人们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另一件她将那姓谢的打了一顿。第二天,全军营都知道谢千总因为打他老婆而被被另一个女人钉在门框上了。

她说起此事好像还有些得意,柳怀音挑起了眉,其实这倒也没怎么出乎他的预料。

“……但也因此事,令张澜认识了周艳娘,”她举起酒壶对着月,“真是……孽缘!”

好在周艳娘这一段苦子没有持续多久,那男人虽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但总算也有一片报国赤诚,不久后死在一场战事中。周艳娘自此成了寡妇。

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开端,不过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那是喜事来的。

“有一晚,打胜仗。一群人高高兴兴到盘龙城去庆功,酒喝到一半有人说要助兴,就叫来一个卖唱女……她一抬头,我和张澜都惊了那是艳娘。艳娘的男人死了,她没有地方去,只能留在西北。她没别的手艺,只能重新拿出她在青楼学的本领出来卖唱……于是一群大老爷们围着她,听她唱了一整首白居易的《长恨歌》。”

……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带雨。含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里恩绝,蓬莱宫中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

所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她还记得当时张澜那张沉醉的面孔,也同时察觉出艳娘唱曲时目光落在张澜上,视线相接,投桃报李……

这个世上的人各个不同,每个人选择的生存方式也不同。周艳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想要生存不容易,所以她想要攀附一棵大树,而张澜不失为一个最好的选择。那晚过后,张澜开始对周艳娘照顾有加。他贪图她的美色,她贪恋他的给予,这段感从一开始就没那么纯粹,只是到最后,两个人都弥足深陷罢了。

她跟她说过,她张澜,所以一定会告诉他一个秘密,有关她的秘密……有关她曾在保州的青楼里做过ji女的秘密。

一年后,周艳娘怀上了张澜的孩子。

张澜说那是他的一次酒后逾矩,他决心娶她。因此,她在婚前告诉了他那个秘密。

“然后么……就没然后了,”宋飞鹞无奈道,“然后……我就多了个儿子。”

……

孩子生下来后,张澜到底还是来了。

“你……”一进屋,张澜先看到她,然后望向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人,“艳娘如何?”

“暂时,母子平安。”她冷冷道。

“儿子……我当爹了,”张澜看向她怀里的小婴儿,喜上眉梢,“让我抱抱他……”

“没门!”她抱起孩子转避过,“你自己说的,她不是你媳妇,所以你自然也不是孩子的爹。”

刘弦安还想打圆场:“你别……”

“起开,”她推开刘弦安,“张澜,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这孩子的爹是我!”

……

“大姐牛bi)!”柳怀音向她翘起大拇指,“那周艳娘真的……嫁给你么?”

“没有。”

“那你对她到底……”

“无论你信不信都好,我跟她很熟,比张澜对她还要熟,但我俩既不是姐妹之也无磨镜之谊,只是两个人自然而然结了个伴,过着过着,就与亲人差不多了。”

宋飞鹞面色越发沉:“但说这些没什么用。她也死啦。死了好多年了。”

“怎么会……”

“西北多战事么,有胜仗,就有败仗……没办法的……”她畅想道,“但如果没有那孩子,我想,艳娘是不会死的。”

“那……”

“她是为了保护孩子才死的,”她说,“所以我总以为,如果一开始,我阻止他俩好在一起,那么后面什么都不会发生。”

柳怀音瘪了下嘴,不吟诵起来:“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给他头皮上来了一下:“你又唱个什么?”

柳怀音道:“大姐,他们如果当时真看对了眼,你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止他们的,我师傅说了,人的缘分很奇妙,一旦来了呢,就跟磁铁一样,‘啪’,外力分都分不开,你就不必太自责了,还是要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也悲剧啊,他俩都死了,那该怎么办呢?”

柳怀音好奇道:“他俩都死了,那孩子呢?”

“我找到张澜的父亲,把孩子丢给他亲爷爷了。”

“他爷爷不是山里一土匪?!”

“没办法,我当时急着来南祁……”宋飞鹞踱到树下,盯着一个方向,“急着来南祁找人……”

“找吴全啊?”

“这嘛,”她摸了摸下巴,“找……吴全的深之人。”

“咦??”

话音刚落,她所望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一百五十二章、闲扯

天一亮,沈兰霜鬼鬼祟祟地翻墙而过,被宋飞鹞抓个正着。

“昨晚做什么啦?”她开口就问。

此时,沈兰霜的一只脚还跨在墙上,姿势非常尴尬,当然,她也知道这是瞒不住宋飞鹞的。所以最后,她选择大大方方地跳下墙:“没干什么,钱姑娘可以给我作证,我跟她聊了一晚上。”

“可我怎么听说,有个姑娘昨晚去找了钱阿雄,走了他后门?”

“谁……谁做这事了!”非礼勿言,沈兰霜因宋飞鹞语出低俗而臊红了脸,“不是我!是酉常!”

于是她又点穿了她的破绽:“你怎么知道是酉常。”

“呃……”

“你找了林长风,”她盯着她,好似看到了那场景一般,“你打了林长风一巴掌,然后顺势找到了跟着林长风的酉常。你已经了解她这个人了:酉常虽然风流,但是对这种事最为古道肠,所以接下来你只要待在钱姑娘家中,酉常自然会做你想做的……”

“我不是故意找林长风的!是他一直跟着我,而且我也要告诉他,他要找的人是哪个……谁知酉常跟着他,听到了关于马师傅女儿的事……”沈兰霜纠正了一点小错,但终究底气不足,“这……不是宋姐姐说的吗,我又没有动手,我是让我认得的关系去动手,那就与我无关咯!”

她不敢看宋飞鹞,匆匆狡辩完不待对方发话便赶紧进屋睡觉去了。

“孺子可教也,”待那门一关,宋飞鹞却面露赞许,“但下次要学会撒谎,还要先做到气定神闲。”

……

钱阿雄大半夜被一个女人了。昨夜那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

苏州城很小,就那么几条巷子几条街,绕着护城河八个城门走一圈,只要半天功夫就走完了。所以隔,所有的街坊都知道了这件事。

有人道,半夜起夜看到钱阿雄家的院子里头飘出一抹红,必定就是那采花贼……

有人就拍他脑门:雄哥是男的,所以那采花贼不该叫采花贼,应该叫采草贼!

而在一帮子闲汉的嘻嘻哈哈中,柳怀音立刻就知道,那“采草贼”究竟是何方高人了。

对柳怀音来说,酉常是个特殊的存在。当然宋飞鹞也很特殊,沈兰霜也很特殊,而酉常的特殊,是与她们两个有所不同的。这天底下应该没有哪个女人那么豁地出去,活得那般逍遥自我了。

然后他突然又想到,酉常以前也曾在风楼卖过笑,其实从本质而言,她与周艳娘没什么不同。

若给她重头再活一遍,她未必会变成这样,或许她会和其他女子那般,贤良淑德,相夫教子……

当然,这世上没有如果,酉常依然恣意地惹是生非,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威名。

“常阿姨再这么到处人,会不会被江湖群雄发现,围而攻之啊?”

他清早起来后,就在院中蹲马步。不得不说,这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进步甚小。

“嗯,会啊,”她把他手臂捋直了,“其实自罗崇瑞之事后,她就已被漕帮通缉了。”

“那她……”他有点担心。

宋飞鹞不以为然:“我说了吧,每个人选择的生存方式都不同。有的人无以为生,只能依靠别人过活,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有的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即便要死,死前也得喊一声:‘洒家这辈子值了!’”

甫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哦哟,妹妹,你说得轻巧,一个人一辈子**那么多,哪里能一个个都填平了,我现在才不想死,我还有事没做完呢!”

声落尽,人亦落,一红裙跟着盖了柳怀音一脸。

柳怀音揭开盖在脸上的红衣裙:“阿……姐姐,你这大白天跟鬼似的冒出来也不打声招呼!”

“因为我要听你怎么说我呀?”酉常拽回衣角,捏捏他的脸蛋,“知道关心我呀,上次真没白疼你!”

说罢强行把他脑袋按自己口揉搓两下,只闻柳怀音“唔唔”两声,再放开手时,他鼻下扑哧冒出两条红龙,便倒地不起了。

“林长风呢?”宋飞鹞对酉常的作风已经习惯了,

“蹲钱秀秀的屋顶上去了。”

钱秀秀就是钱姑娘。他们一直钱姑娘钱姑娘地叫,也没想过要打听她的名字。

宋飞鹞指了指还陷在某种迷梦中的柳怀音:“其实他说得没错,你这么大张旗鼓地跑来跑去干什么。”

酉常反问:“你跑来跑去,又是为什么?”

“我是给枢墨白办事,”她道,“你知道枢墨白是什么人吗?”

“知道,”酉常嗔怪着扬了扬手,“不过我跟他不熟,他呀,就是一个假正经。”

“他说他担心你的安危。”

“谁要他担心,他顾好自己得了,我就管好我自己,”酉常翻了个白眼,“其实我也不是光跟着林长风来的,我本来也有事找你的义兄。”

“你能有事?”宋飞鹞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找他看病啊?”

酉常嬉笑道:“你真能猜,一猜就中!”

“那进去啊,他现在病人少,等会人就多了。”

“这个么……我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

十分难得的,酉常面露难色:“要我插科打诨调戏别人,我可能不会不好意思,但要我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看病,我可就得不好意思了。更何况,得面对的还是他……”

柳怀音抹了把鼻血坐起:“原来阿姨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哎哟!”

他头上又挨了一下。他数了数,迄今为止他平均每天要吃一记头皮,再打下去了他就变笨了……

酉常训斥道:“小孩子不要多嘴,当心舌头上长疮!”

“哦,他出来了!”宋飞鹞忽然扬声。

陡然,酉长飞而起正如她来时悄无声息,她跑也跑得飞快,一下就没影子了。

而从这时开始,一中,来药庐病人开始多起来。

俞汉州今第三个到。其实柳怀音看不出他到底得什么病,但当他看到俞汉州今来时手里提着一盒糕点,就好像明白了几分。

俞汉州一脸憧憬:“我第一次来,是三个月前,我比师傅先行一步到江南,顺道玩了一下苏州……”

“你不是来看病的吗?”柳怀音提醒他。

“啊……不是,”他立刻纠正,“是顺道来寻访神医,我是慕名而来的!”

“你到底什么病?”柳怀音啃着一根玉米,边问。

但俞汉州已然说话牛头不对马嘴:“那是我第一次见刘大夫,他是如此儒雅,俊朗不凡……”

这时,宋飞鹞从他面前走过去问刘弦安讨酒喝。

“啊,宋女侠……”俞汉州的眼神又变了,对宋飞鹞,他是一脸钦慕,“他俩兄妹,真是般配……”

柳怀音道:“他俩没那意思,你别想歪了。”

“是吗?”

“你到底什么病?”他又问。

“咳咳我……我有难以启齿之隐疾……”那个大块头立刻羞涩地低下头,“你……没察觉吗?”

“察觉什么?”

“我说话的腔调,不男不女……”他用袖子遮起面,“师兄弟都骂我是娘娘腔,我受不了他们耻笑,就想把这个病治一治……”

“哎呀!这算什么病,你多骂两句脏话不就得了?”柳怀音把啃完的玉米丢一旁,“你看,跟我学:!”

这是宋飞鹞的语气,她平就喜欢说“”。

“~?”俞汉州还有点不好意思。

“是!用力点!”他教他。

“!”俞汉州便坚定了三分。

柳怀音有些自豪:“对了,你看我把你治好了,我也能当大夫了……”

他俩东拉西扯着,不多时,西边的门开了,出现了一个女人。

“啊,马大姐!”柳怀音发现这位病人正艰难地扶着门,打算自己走出去,赶紧拦住她,“你不能出屋,刘大夫说了,你上有伤口,不能吹风的!”

“我……我要回家,”马大姐眼神迷蒙,望着院门,“我可以回家养病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选择

马师傅的女儿名叫马花。柳怀音很难评价她长得如何,因为现在的她满脸青紫还没消下去,看不出她本来面貌。

不过从骨相上来看,她跟马师傅长得很像,自说自话的脾气也有点像。

“我要回去了,不会去不行。”她喃喃自语着居然径直出了屋。

苏州的冬季自然比不上北方的冰冻三尺,但刮起西北风也是寒意一阵赛过一阵。她衣衫单薄就这么要走,柳怀音一边想阻拦她,一边赶紧脱件衣服下来要给她披上,最后只得高呼:“不好啦!马大姐要自己回家去啦!来个人拦她一下啊!”

刘弦安丢下正看诊的病人第一个冲出,被宋飞鹞拦下。

“我来。”她说,“女人的事,男人还是别掺和。”

于是她站到马花面前:“你伤没好呢,跑出去干嘛?”

“我回家。”马花说话如嗡嗡,蚊子叫似的。

“回家去干嘛?”宋飞鹞耐着子道。

“回家孩子……”她低着头。

柳怀音少穿一件衣服,冷得抱住胳膊,听她说得确有道理,不帮腔:“大姐,小孩不喝不行,要不去一下再回来?”

刘弦安在后面扬声呵斥道:“不可以!口开了一刀,这是重伤!至少得躺半个月!赶紧扶她进去!”

马花闻言就地要跪:“半个月……不行的,我要回去,我小孩还小……”

“你那天的是我开的,我看过,你已经没有水了,怎么孩子,”宋飞鹞强扶着她不让她跪,“你为了回去在撒谎,为什么?”

“我孩子还小,真的……”马花复又哀求了一遍,“我若不回去,他得打死孩子,他那个人我知道的……”

“钱阿雄么?”

“是……”

“钱阿雄就在屋里,”谁知宋飞鹞道,“他是今天第二个到的病人。”

柳怀音惊诧:“啊?我怎么没看见他来?”

“他昨晚被走了后门嘛,”宋飞鹞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所以,自然来看诊也得走后门进来了!”

往后一望,果然,刘大夫家院后门居然大大敞开,他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开的。

“……”

刘弦安看了屋内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今天钱阿雄单单是为看病来的,所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甚至不敢吱声,生怕别人知道他来了。

然而接下来,便出乎了在场之人的意料。

马花停了宋飞鹞所言,立刻来了精神,扑到她上:“他在里面,他怎么了?”

宋飞鹞正要开口,柳怀音怕她语出不雅,赶紧抢过话头:“他……他昨晚被人……”

不过,还真是难以描述。

最后,他只得含糊地找到了一个形容:“他被人弄伤了!”

“什么,他受伤了?”马花分外急切,“我要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啊??”

她现在双目中闪现出了神采,对于拦在跟前的柳怀音极为不耐烦。

“我要看看他,你别拦着!”说着一把就将他推搡到一边,丝毫没个病人的样子。

“这……”

宋飞鹞便拉住他:“别管了,现在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外人插不上嘴。”

柳怀音眼睁睁看着马花跑进诊室找钱阿雄,不无法理解:“这好奇怪啊!他不是打了她吗?打得那么狠,还打孩子,她还关心他……”

“这有什么,以前在西北的时候,我也曾碰到过这种夫妻,”她晃着酒葫芦,给他扯开了,“一对庄稼人,男的打女的打狠了,女的来找我……”

“找你?”柳怀音好奇。

“找我……们督军,”她补充了几个字,“女的找我们督军告状,我们督军一怒,就把男的打三十大板!”

“然后他就不打老婆啦?”

“没,下回再见到那对夫妻,他俩一起指着我……”

“指着你?”

“我是说,指着我们督军,”她道,“骂街。”

“为什么呀?!”

“因为那男的被打了板子半个多月下不了,家里失去了半个月的顶梁柱,可不得找我们督军的麻烦么。”

“哦……那最后怎么办呢?”

“很简单,把那对夫妻抓起来。”

“抓起来?”

“对,都抓起来,”宋飞鹞绘声绘色地跟他讲,“把那女的绑上,在她面前,狠狠抽那男人五鞭子,每一鞭子下去,都是皮开绽。”

“呃……”

“完事之后,把女的放下来,鞭子塞她手里,让她也动动手,狠狠抽那男的五鞭子,轻的不算,要皮开绽才算,最后那男的背上都烂了,我……们督军,还专门找了个大夫给他治伤。”

“那男人就不打老婆啦?”

“打啊,还打,”宋飞鹞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得意,“但他老婆知道怎么还手了。”

“用鞭子?”

“用什么都可以,她后来揍他揍得可欢了,”她笑道,“这跟训练新兵是一样的,新来的小兵蛋子不敢杀人,就叫他去杀猪,等刀子一沾上血,你猜怎么着?”

“……”

“他喜欢上了杀猪的感觉,自然,待以后杀人,他也不会下不去手了。”她的面具外的那只独眼里逐渐流露出一种不正常的狂喜,“小伙子,人的本是嗜杀的,男女都一样。不同的是很多人没有被激发出人嗜杀的本能。很多夫妻,男的为什么打老婆呢?因为老婆无力反抗,他越打越顺手,就嗜好上了。所以只要教女人:你的丈夫并不是无坚不摧,他也可以像这样,跪在这里,跟头猪一样任你打。当他老婆嗜好上同一件事,男人每动一次手,自己也会被折腾个两败俱伤,自然渐渐就不会再打了。”

“我不喜欢杀人,我不嗜杀的!”柳怀音为自己辩解。

“但你不是要报仇吗?若我真抓了吴全,你不报仇?”

他小声道:“抓了他给两帮一会审判,到时候他被砍头,我就是报仇了,为什么要我杀人……”

“嗯,也对,”她敛起笑容,“我向你保证,吴全一定会被抓住。而且,很快。”

“大姐,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呢……”

“林长风不是说了么,吴全在苏州城,”她认真道,“但你认为,林长风的消息,是谁告诉他的?”

……

昨晚无人前来,这是沈兰霜与他说的。

林长风蹲在钱秀秀的屋顶上,细听她家的动静。

他起先怀疑是钱秀秀的爹。吴全这人,以前的手法是潜入一户中,先干掉一家子的其中一个,再扮作那人愚弄家中其他人,最后弄死一大家子。钱秀秀家里就俩人,她和她爹,吴全喜欢扮男人,那就只剩下钱子平了。

不过吴全喜欢扮美男,这个钱子平无论年轻时怎么英俊潇洒,现在都已经是干瘪山芋,怎么看怎么都不可能入吴全的法眼了。

所以,吴全到底是哪个?

他蹲了一早上,来找钱秀秀的合计三人,一个苏州分舵的钱舵主,一个是钱阿雄的小兄弟,还有个是隔壁钱阿爹。第一个是来关心百姓的,这钱舵主算不上官,但还民;第二个是来调戏钱秀秀的,林长风只用一个石子就把他赶走了;第三个则是来送家里种的大白菜的。

来的三人都是男人,林长风看来看去每人有嫌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位大侠……”

忽然,屋檐下传来个清脆的喊声。他哈欠打到一半不僵住,低头一看,正对上钱秀秀一双乌黑的眼眸。

“大侠,你在我家屋顶上蹲了一早上,要不等下一起进来吃个晚饭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目标

你认为,林长风的消息,是谁告诉他的?

平越一别之后,林长风便继续追着吴全去了,他在江湖上无牵无挂,别人都厌恶他这个江洋大盗,所以只有一堆仇人,没什么朋友。他能如此笃定消息的属实,可见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既然他没什么朋友,如此可靠的消息来源莫非是由本人告知……

“是吴全自己吗?”柳怀音随口道,自己都觉不可置信,“不会吧……”

“若为无心,也不是不可能啊。”

……

“林大侠,请吃菜。”

“呃……”

钱家一桌饭菜,钱子平严肃地向林长风招呼。

林长风以前独来独往惯了,不怎么经历过这等场面。他第一次好好坐在别人家里吃饭,现在如坐针毡,气氛未免有些尴尬。

“爹,这位大侠姓林,早上是他帮我赶跑了钱阿雄的手下人,”钱秀秀大大方方地给两个男人互相作介绍,“林大侠,这位是我爹。”

“钱伯伯,你好……”林长风硬着头皮,筷子不怎么肯动。

而钱子平对他的到来好像也不是很欢喜,但仍不乐意地客气一声:“吃菜!”

林长风便秀气地夹起一根丝。

钱子平叹了一声:“唉,我等小民,不与江湖人士多有瓜葛。不知林大侠一大早蹲在我家屋顶,所为何事啊?”

“我……”林长风犹豫了一下,看这屋里没外人,只得坦言,“我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钱子平的视线滑向了钱秀秀,“找你的?”

“是……”林长风脱口而出,眼看钱子平脸色越发凝重,他立即改口,“其实也不是!我原本在找一名姓左的妇人。”

于是钱子平的神就更凝重了。

“不要误会!”那毕竟是个有夫之妇,林长风以为钱子平误会的是这个,“那名左氏妇人的父亲,曾对我有提携之恩,但现在有人要对她不利,所以我才找来……”

环顾四周,钱子平家很小,四方屋子共三间,一间是客堂,一间钱子平的卧房,另一间是钱秀秀的。沈兰霜之前与他说,钱秀秀昨晚告诉她,钱母的灵位就在她父亲的房间里,上面只写了钱氏之灵位,母家的姓氏被抹去了,所以她实在不知母亲原本姓什么。

而钱子平,也是真的打算将妻子的姓氏掩盖到底了。

钱子平了一口酒,淡淡道:“林大侠,你这消息从何而来啊?”

“是那要对她不利的恶人,亲口所言,我跟了他一路,听他对他手下讲……”

“那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恩怨也该了了,”钱子平摇摇头,顿了顿,“你要找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爹?”钱秀秀好似领会了什么,但是连着两天都有人来问她母亲的姓氏,那么她母亲一定是姓左了。

林长风急切地向钱子平表明来意:“我知道,我只是怕那个疯子会对左氏后人不利……”

左氏后人。

钱子平看了一眼钱秀秀,下巴一点:“她姓钱不姓左,你放心。”

“可是……”

“你有没有想过你找过来,反倒会给别人惹麻烦啊,”钱子平对他,始终抱持一种淡淡的敌意,“你偷听到他跟他手下讲,就信他一定是所言非虚了,对么?但有种做法,叫做投石问路,可能本来对方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谁知你来了,他倒是知道了。”

“这……”林长风一时哑然。当时他对吴全所言深信不疑,可是仔细想来,吴全神通盖世,当时又怎可能容忍他凑那么近偷听呢?

然后,林长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左公之女二十年来隐姓埋名,钱子平甚至连牌位都不敢给她留母家姓氏,那左氏嫁到钱子平家之事,吴全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呢?

……

“下一个问题:那吴全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宋飞鹞一步一步循循善,柳怀音随着她的引导慢慢思考,现在有个答案即将呼之出了。

“是怎么来的呢?”他认真思考,“钱姑娘的母亲嫁到此地时无人知晓,她生前都不肯告诉女儿姓氏,就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这件事……这总不会是钱子平亲口告诉他的吧……”

“你距离答案越来越近了,”“想想看,谁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会出现在钱家的族谱上呢?”

“啊……”

有如醍醐灌顶,他霎时想起那本族谱,族谱上的那个“左氏”,在一堆赵钱孙李中,格外打眼……

“是写族谱的人告诉他的?!”他惊呼,“可是……究竟是谁写的族谱……”

“是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族谱上有姓氏,而吴全又是什么时候获知这件事的,但是他为什么要现在透露消息给林长风呢?”宋飞鹞按住他的脑壳,“他若是早已知晓此事,为何一直没有发难;若是刚刚才知,又岂会轻易透露给林长风。揣测一下他的目的,说不定他……是指望由林长风将这一消息透露给谁,吸引那人前来寻他报仇。”

“是谁!”

她从衣襟里摸出那本被她改写过的黄书:“《楼玉飞花之将军落难》,看来,我是真的激怒他了。”

这是一本以吴全为主角的黄书,书中的吴全因为对一个男人求不得而心生怨恨,信仰上了一个好伪装为人的妖魔,最后被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柳怀音终于意识到:“大姐……难道说……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你猜啊?”她不置可否,“不过他不知道,我来此地纯属巧合,我跟林长风也不熟。”

“呃……”

“不过,现在他应也了解了他的错估,所以,林长风便是个不怎么需要的麻烦了。”

外头忽然又吵闹起来,这一回离得很近,有人跑进来大喊:“刘大夫不好了……”

不好了,又不好了。

沈兰霜也被吵醒,急急忙忙跑出来,正撞见一行人抬了钱子平进来,钱秀秀哭着跟在他后面。

“怎么回事!”沈兰霜向扶着门框的林长风发火,“你不是亲自盯着他们吗?怎么还……”

林长风双唇发紫,他这回不逞丈夫威风了,不惭愧道:“有人下毒,我……也中毒了……”

说罢终于再难支撑,倒地不起。

“……你看,说不定,吴全早就已经在我们见过的人之中,正恻恻地盯着我们呢。”宋飞鹞环顾一圈四周。

柳怀音打了个寒颤。几个无事做的街坊邻居都在刘大夫的院子里,有大婶停下了织到一半的毛衣,有个大爷旱烟也不抽了,还有墙角里的俞汉州,之前还在用力对着墙练习脏话粗话,现在也望向了新来的病患……

“和钱舵主说一声,麻烦他把所有街坊邻居都叫来,”宋飞鹞向柳怀音吩咐道,“我现在知道,吴全是哪个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揭晓

“你说什么?!你已知道吴全是哪一个?”

钱舵主匆匆赶来,分外兴奋,眼看着要立大功赚大钱,是人能不兴奋么。

宋飞鹞向他抱拳:“没错,吴全早已出现,而且就隐藏在我们……”她摊开手,示意周遭:“以及这些街坊邻居之中。”

此时此刻,刘弦安的药庐人头攒动,一个小院挤不下,门口还有一大堆,个个都等着看好戏。

一打铁的催促:“喂,快点把你那事说掉,我还要上工!”

“你把这么多人叫来就为说个这?”刘弦安被挤到屋门前,对现下的形哭笑不得,“你当你的包青天,我要进去给那两个人解毒了……”

“慢着,”宋飞鹞喊住他,“来来来过来,你也在嫌疑之列。”

“我也在嫌疑之列?”刘弦安不可置信。

刘大夫确实也在嫌疑之列但柳怀音这样想,因为林长风说过,那吴全就专门扮作一个俊美男子,现在这方圆十里,没有哪个男人能比刘大夫更俊美的啦!

“包括我,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宋飞鹞便介绍开了,“诸位可知吴全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一大爷问。

宋飞鹞喝了口酒,笃悠悠地说:“很久以前,南北纷争,为了搜集对方线报,北越与南祁各自派了不少细作互相打探,吴全,就是其中之一。他正是一名南祁细作,而且,还是死间。”

“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她道,“此人从小被南祁送往北越潜伏,稍大些入了北越军营,因能说会道,又被北越送往居罗打探消息……他的任务,本该是勾结居罗葬送北越军机,好让北越大乱,南祁借此一口气挥兵北上,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那织毛衣的大妈继续织毛衣:“那南祁怎么还没挥兵北上呢?”

“因为吴全上了一个人,”宋飞鹞一指向天,“一个男人。”

“吴全是女的!”人群里有好事者叫道。

“不,他确实是男的,”宋飞鹞神秘兮兮地说,“男的喜欢男的。”

“嚯,龙阳之癖啊!”

于是满堂大笑,刘弦安干咳一声,让大家严肃一点。

柳怀音听不下去了,拽拽她衣角提醒道:“大姐你说书呢?到底哪个是吴全?”

“啊,那个吴全因为上了一个男人所以耽搁了正事,啥都没办成,还因为过度接触居罗,导致信仰上了居罗人的邪神,可见谈说多害人啊,”她忽地话头一转,“来来来,知后事就来买我写的这本书,吴全的结局在上面哟,三文钱一本便宜的来!”

便从后不知哪里拿来一筐x书,招呼着开始现场兜售起来。街里街坊对吴全秘史很感兴趣,好多人买了就地翻阅起来;而那看不懂的也花点小钱让识字的给他念一念。

“我晕!”柳怀音栽倒在地。

“宋姐姐。”沈兰霜对她一脸沉痛。

“怎么?”她现在忙得很,没空与她聊天。

“我鄙视你。”沈兰霜道。

宋飞鹞一指柳怀音:“你这话那小子之前也说过,你猜我会不会在意你的鄙视啊?”

“你不会,”沈兰霜对宋飞鹞已然十分了解,“但我求求你在意一点,这种老面皮的事就不要做了,好好说说正事吴全到底是哪个?”

“那就要看吴全到底想干什么啊。”

“那他想干什么啊?”

“那要看他当年,是怎么回来南祁的,”宋飞鹞道,“作为死间泥足于儿女私,南祁必定不会放过他。但他又怎么能体面地回来了呢?一是因为他到底立了几件大功,二是有人在暗中相助。那人不希望吴全死,因为吴全是一颗好利用的棋子,他要吴全继续替他卖命,潜伏于武林中为他打探消息……但他错估了。”

她顿了顿,环顾了一圈周遭:“正因为体会到人间,吴全惧死了。也因惧死而生出许多其他的感悟:比如,他凭什么要被利用;比如,他开始懂得憎恨那些曾经利用过他的人!”

现场人山人海,但在一片嘈杂,沈兰霜却忽然听出了静。

她的耳畔只剩下宋飞鹞的声音。

“人的憎恨一旦生成,便无穷尽,所以十四年前,天枢策命府因他覆灭了,此后一段时间,所有在朝廷中与天枢策命府有关的人等,皆尽被除,南祁从此再次被置于失去朝廷管束的境地,这全都拜吴全所赐。”

有人道:“没有朝廷约束,百姓自由,这不该是好事一件吗?”

“你觉得你现在自由吗?”宋飞鹞反问道。

“我自由的……”那人道。

“你呢?”她换了个人问。

另一个人想了想:“呃……但有时候要买什么东西会买不到,而且动不动帮派打斗死个人……”

“你知道你为什么买不到吗?因为现在所有的常货物皆被两帮垄断,所谓奇货可居,一些销的东西就被囤积起来,等待机会卖个高价,”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帮派不顾两帮的管束动不动打斗吗?正因为武林中大小帮派全是两帮的爪牙,只要不撼动两帮的权威,下面相争死几个百姓算什么大不了的呢?”

便有一大伯道:“哎呀,西边老虎要吃人,东边老虎也要吃人,我们老百姓不是被狗官吃吃,就是被两帮吃吃,现在子过得下去就算了,不然还能怎么办?”

“说得对,你不想怎么办,但是二十年后的吴全却不想就这么算了。他的憎恨调转了头,这回向着两帮,向着武林只要谁是上位者,他就恨谁。”

“如此说来,吴全该改名为吴广啊!”有人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但你若是王侯将相,可就无法幸灾乐祸啦,”宋飞鹞便转向沈兰霜,“吴全要做的不是很明白了吗?玉辰山庄在武林中地位深重;沈家有沈睿老前辈,自不必谈;罗崇瑞可是漕帮举足轻重的人物;至于平越……那些死去的人虽大多无辜,但若我等没有前往那里,没有告知中毒者真相,那么你猜,最后这件事将会扣到谁的头上?”

“盐帮?”沈兰霜脱口而出,“他做手的所在,全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

宋飞鹞的神色,终于开始有所变化:“所以吴全原本想做的,是挑起天下人对两帮和武林中人的讨伐。”

“哦?”钱舵主更是来了兴致,“那吴全到底在哪里?”

“你们有所不知,吴全酷扮作他人,既然他瞄准的武林中人,那么如何做手最方便呢?自然是扮作武林中人,混在武林中,才好叫人察觉不了。”宋飞鹞向他提示,“那么在座诸位中,哪几个是武林中人?”

大家齐刷刷看向了宋飞鹞。

“还有……”她再示意。

“是你?!”一大婶盯向俞汉州,骤然与他保持距离。

“我?!”俞汉州发现所有人突然之间全都看向了自己,“我不是……我只是来看病的!”

一街坊道:“不是你还有谁,你背着兵器,一看就跟我们不是一国的。”

“啊?!大叔你也太武断了吧!”

宋飞鹞撸起袖子,指了指俞汉州:“一般来说,坏人的脸上不会写坏人两字,要让对方吐露真话很简单,待我试他一试!”

目光向前,但陡然出掌,却是朝向旁一股掌气,直扑钱舵主面门!

“你做什么?!”钱舵主本能退到一旁。

众人皆一愣。当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纷纷退开。

她这才道:“莫忘了,钱舵主分属漕帮,也是一名武林中人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明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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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尸体,“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温州人士,当时那么多人,我混在其间,又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他偏相中我,事后费劲心力将我捧红。”

他笑了笑:“可惜,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喜欢男人的。”

所谓强颜欢笑、故作奉迎,不过是为讨口饭吃。那便不的也得当作了,恨极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将心摧折,逐渐变作一个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却接任盐帮贵州分舵,请我来唱戏,就在这里……”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见了语梅。”

那是一个声音清雅的姑娘,就连脾都与这楼中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乱撞进了一只兔子,他不忍心,问曹却讨了三百两,买了她一晚上。

他们说:这是一个戏子,上了一个婊子。

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还比他高贵些。只因青楼名ji)尚能嫁入显贵作小妾,后总能翻麻雀变凤凰,而戏子唱一辈子戏,永远只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规矩,他见了她还要恭敬喊一声“姑”。

但在那一夜,他们是平等的两个人,也只此一夜,他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吗?”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这一句,她与我聊了一晚,说了她好些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们说我父母后来饥荒时死了,弟弟也被卖到别处,我不知他被卖到哪里,总之断了音讯……”

他道。

“语梅那年……才二十岁,刚被仇家卖入青楼,比起我,她还有得救。我当时……听她诉说,竟然生出些许英雄气概,一口应承会叫曹却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门口我才发现,我根本没那能耐。果然,曹却岂能听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后面几夜,我再也没勇气进到这戏楼底下。因答应了别人的事做不到,我有愧于心,只能继续隐忍。这些年,我满足曹却所有的要求,就想着多攒钱,好给她赎……”

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终于一片执心难解。

攒了八年的银两,最后竟连对方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药瓶,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宋飞鹞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个男人对语梅是吗?或许不是。不过是将一生怅惘寄托于她人,就此构筑成一个足以支撑他活着的幻梦,但现在,也该到尽头了。

他打开瓶塞,一气将一瓶药尽数倾洒!

“两年前,曹却我服下这药,他说这药与别个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断绝,若药瘾上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内不继续喝药,就会死。我不能忍毒瘾,一而再再而三放纵自己。今,你帮我断了触感……多谢。”

“顾大师……”她唤他,但终没阻止。

“大师?抬了。我不过是个唱戏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抛开药瓶,远远地抛开,释然地舒了口气,“我本名顾长生,不想做什么大师。”

然后,他静下来,有好一阵,偌大厅堂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回dàng)开去,一声更比一声细微……

……

他们三人跑上地面,一出戏楼,只见平越已然变了样,千军万马将这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昼,前排个个手持火铳,饶是再厉害的武林人士,面对弹药也得被开个窟窿!

他们只得躲在戏楼里,但听得他们要用炮把戏楼轰平,沈兰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却就在地下!”沈兰霜此时还不知曹却已经死了,举起手中的一叠契约,“他勾结外人,隐瞒生意,谋取私利,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是什么人!”喽们拿铳指向她。

“嘉兴沈家,沈兰霜!”她大声道。

于是,人群后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竟有此事?”

盐帮喽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有人骑马款款而至。

这是个年纪与曹却不相上下的男子,一威武铠甲,模样倒是周正……不过最近模样周正但背地蝇营狗苟的男人,沈兰霜可见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备,但一摸腰间,发现剑还是不在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曹却不仅私下牟利,还私下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部署!这里面一叠都写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说了曹却在囤积部署,那么,岂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却的部署呢?

“原来是沈姑娘,久仰,”但对方拱手,“在下盐帮白新武,见过沈姑娘!”

他见她依旧防备,一扬手,喽推出几个人。

原来,曹却确有叫来千名部署,不过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将之剿灭,这几个被推出来的是为首的。

“幸好,平越龙家派人送信于我,否则我还不知出了这等大事呢……”他正气凛然地说。

至此,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世上,无论哪个帮派,都不能容忍吃里扒外。而其中,犹以帮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只为伺机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说他盯了曹却很久那么,他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会闲的没事不远万里跑到贵州来盯着曹却呢?

柳怀音撇撇嘴,心中对对方那一“正气”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呵呵哈哈地含糊了过去。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虽然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是会心存不满。好在也不用再多面对他多久,宋飞鹞同样出现在了戏台上。她从“出将”的那扇门里步出一刻,携一风,手里还拖着曹却的尸体。

霸王归来,气势bi)人。台下霎时静默。

第一百五十七章、驱敌

北越初建之时,卫家太祖在先祁的宫中找到了传说中的神祗留下的一柄神剑,他听信一位高人所言,为了断祁国的气运,将自己及其他几位越国开国将领的剑与那柄神剑相融,重新铸造了四把剑,就是离恨明缺。

晦在明中,明在晦中,虚虚实实,似是而非之间。

离恨明缺中的空剑明晦,大抵就是这样的一种事物。生于光明,匿于晦暗,没有任何文献记载,因此也无人知明晦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知在其铸成之起,那位越国太祖边的高人便遗下一本明晦剑诀。这本书后来辗转到了南祁,被天枢策命府所得。

而曾经的百里元从、今的刘弦安,本该是最后一个习得明晦剑诀的人,现在,他是最后第二个了。

因为他将明晦剑诀教给了宋飞鹞。

十六岁的宋飞鹞,边只有一把恨别剑,她使短剑,练着长剑的剑法。他还记得那一晚的月下,剑芒寒光毕露,她细细端详自己的剑:“这个国家正需要一把剑来破除邪佞……”

那时的她,最希冀的,不过是成为一个锄强扶弱的正义大侠罢了。

但如今,不同了。

她的脸上,没有了对正义的渴求,换之以睥睨一切的冷漠。她执着剑柄,另一头看似空无一物

“清波濯影度尘嚣。”

动,扬手,霎时dàng)起洪然剑气,药庐的院墙便立刻塌了一段。

“那是……”

他认出:那是明晦剑诀第一式。明晦剑诀一共只有八式,每一式暗合伏羲八卦,第一式,坎卦。

柳怀音和沈兰霜自知已无法插手,只得退作一旁,部感剧妄动。

明晦剑以气化剑,所到之处遍布剑痕,不多时,药庐的院落便一塌糊涂,吴全意突围,然而密集的剑气横落,形成一道剑阵,他又被拦了回来。

吴全刚逢变故,一时无法招架,这下真成了被猫玩耍的耗子;他心知不敌,甩出一枚烟弹打算故技重施,待炮落地却陡然发现那不过只是两个石子儿。

“啧……”宋飞鹞抬起手,指间夹着三枚烟弹向他示意,“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吴全大骇:“你……什么时候……”

“就在你趁着街坊们拥挤向我讨书时,这根针,就扎上来了,”她轻飘飘从手臂上拔出一根针,好似不觉疼痛,“这毒针上的毒与林长风和钱姑娘的爹中的,应是同一种。”

“……不可能,我没……”

宋飞鹞抢过话头:“你因上次平越一败,不敢与我正面交锋,还在思考对策,又因为我突然叫了漕帮传话,要喊所有人前来,所以你没有准备充分,唯有用了此毒针。但你没有想到,我不惧毒。”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捂着脸道。

宋飞鹞往那装书的框子指了指:“你看过我改的书了吗?感觉写得如何?”

即便五官已易位,从吴全的那张脸上还是能看得出羞愤之。

“你认识我,早就认识,只是你忘了,”宋飞鹞向他伸出手,“来,束手就擒吧。”

“是你bi)我!”他退了一步,“是你bi)我!”

尾音调不成调,这个人不,这已不再是个人样,他全的块如方才他的脸那般扭曲涌动,刹那间暴长,直至撑破了他的衣物,堆积至数十丈高,再重新成形……

头顶黑压压一片,有如乌云压顶。柳怀音现在知道林长风那描述的蛇怪到底是什么样了,因为这青天白的,那蛇就盘在这条巷子里呢!

“蛇啊!”他窜进了屋。屋内,钱秀秀躲在他爹病后,紧紧握着她爹的手。而钱阿雄和马花抱作一团,已瑟瑟发抖有一阵了。

“是你们bi)我!”

巨蛇吐信,大嘴一张,眼看就要喷出那种可怖的毒液,这一整片地方都要毁于一旦了!

宋飞鹞把沈兰霜也推进门,现在这院子外除了她和那蛇妖,没有其他了。

“你们关好门,不要往这里看。”

她命令道。

“你不要……”刘弦安把住门还想说什么,被她踹了回去。

“你住口,我说什么是什么。”

门合上,她用背抵着门,一手摸向那半张假面。

“何必如此呢?吴叔叔……”铁面摘下,当她抬起头的瞬间,吴全化作的蛇怪周,燃起一股幽火。

“啊!”

屋外发出撞击的巨响,几个人遵照宋飞鹞的吩咐不向窗外张望,但是刘弦安仍不免担心,他小小瞟了两眼,发现窗外一会亮了,一会又黑了,而每当暗下来时,总有一阵绿色的火光照进屋内。

但这一切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窗外再次亮起来,而且这一回,应是没事了。

“出来吧,”宋飞鹞打开门,向他们轻松道,“吴全被赶跑了。”

刘弦安往外看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家。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把这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现在不仅墙塌了,还满地焦黑,不过万幸,院子里那棵树看起来并无大碍。

“哇!”柳怀音脚尖往院外试探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

宋飞鹞道:“嗯,是这样的,我与吴全缠斗,然后天上掉下一个旱天雷,把他炸跑了。”

听起来就觉得她在胡说。

“这么凑巧?!”沈兰霜狐疑,“没听到雷声啊。”

“青……”刘弦安想要喊她。

“嗯?”她瞪视了他一眼。

“飞鹞……”他立刻改口,“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不好现在这里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他便犹豫了一下:“没有,等会再谈吧,先救人。”

……

林长风和钱子平中的毒并不罕见,刘弦安很快就找到对症的解药喂他们服下,但是还要再过两个时辰他们才会醒。

钱阿雄和他老婆也离开了。马花横竖不愿多住,而且现在药庐也确实没法收留多的病人。

柳怀音和沈兰霜在清理院子,这院子得清理好一阵子,街坊邻居听说“刘大夫的义妹为大家赶走了妖怪”,也纷纷前来帮忙,药庐里好不闹。

而他,在忙完了好大一圈后,终于在酒窖旁找到了她。

“你究竟在做什么?”他思来想去,也问了这个。

“哈,这么多天了,个个都在问我吴全在哪里,吴全是哪个,”宋飞鹞并不因这问题而讶异,向他举起酒坛,“只有你,问的是:我,究竟在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诡异

那是四年前,他最后一次回到北越军营。

从西北到京城,少说也得四个月,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耽搁上一年的功夫。而就在这一年间,西北变天了。

起先听闻居罗被她所灭,后是听闻她回到北越军中,剁了原本那位常督军的脑袋。她的半边脸颊被冰冷的铁面盖住,不知她在出外打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青……”他差一点又要喊她的小名了。

“放肆,”她披一件黑色貂裘,高高在上地喝止他道,“你要叫本座什么?”

“夜……督军。”

……

夜随心变了。自她从居罗回来,自那半张铁面覆上,她上陌生的气息就愈发浓重——陌生的,带了一丝死亡的霾,以及,大漠独有的寂寥。

他不知道她当年孤一人在大漠里究竟是如何一人独灭居罗各国,当然,或许他永远也不可能从她口中问出来了。

“你的能为,其实远在吴全之上,对不对?”他道。

“你怎么知道呢?”她笑笑,含糊其辞,“你看我,一个人样。而他可是妖怪。人岂能与妖斗呢?”

她说得有理,但未必是实话。

“是吗?”

“不然呢?”

“如若不然,”他只得说出他的猜测,“你就是故意放走他的。”

但她好像并没有诧异于他看出了这一点。

“你觉得我是故意的?”她直视他的双眼,好像很坦然,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验了林长风所中的毒,与扎在你手臂上的毒针,毒其实并不是同一种。”

“所以呢?”

“吴全没有毒害钱秀秀一家,他以钱舵主的份住在这里有段时间了,这里所有的街坊他都了如指掌,也应早知钱秀秀份……他要动手早就动手了,没必要现在发难。”

“你想说,那毒既然不是吴全下的,会是谁下的呢?”她指指自己,“我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个猜测,猜你的义妹在害人,你不敢相信。不过……”她踱了两步,蓦地承认,“我确实做了一些微小的事。你猜,我是怎么做到的?”

“……”

他不想知道。但也猜得出来,因为那令人中的毒他熟得很,那是酉长惯用的毒药。

“为什么?!”他只是质问。

“因为我需要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许多许多人,看到谳教的真面目,再将之散播出去。”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不想与他多说了,转过去。这代表一种危险,她很可能将要涉足于危险的方向……而自己无能阻止。

“飞鹞!”但他仍试图再次叫住她,“我明不明白不重要,但我不能任你做危险的事!”

她侧了下脑袋:“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危险呢?”

他急急道:“你已退隐,本该不再过问江湖事!江湖事都危险,更何况你还……”

“我还?”

他愣了一下,想到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属于她的血腥杀戮,或许并不该提。

所以他便软弱地改口了:“……你明明答应过我,要金盆洗手的。”

“然后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是为你好你晓不晓得’?”她抱起膀子,“弦安,其实到现在,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是说,真正的我,你无法了解,更无法理解。”

他一时哑然:他是没有办法理解,这四年他跟她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的行事作风越来越神秘,也越来越陌生了。

“比如,”她提起酒坛,“我说我已经四年没有睡过觉了,你信么?”

……

沈兰霜打了一盆水,是准备要给病人的。

她轻轻推开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两张病,分别睡了两个男人,钱秀秀端坐一旁,正在对他们好好看护。

“霜儿……”浑浑噩噩中,林长风唤了一声。

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沈兰霜丢下水盆正离开,钱秀秀叫住了她。

“他喊的人,是不是你?”

“这嘛……”沈兰霜没好气地辩驳,“我已经跟他分道扬镳很久了。”

“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她冷笑一声:“是啊,他当初想要强迫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这……”

她向她提醒道:“不要太相信他的外貌了。这个世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么多,他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声音有点大,或许正因此,林长风被她吵醒了,甫一张开眼睛看到她,林长风不激动得口吃。

“霜儿,没想到你关心我,我……我……”

“你你你个头啦,刘大夫太忙,我帮他照顾下病人罢了。”她说罢走,想了想又转过头,“对了,跟你说一下,吴全跑了。”

“那个女人没拦住他?!”林长风有些急切。

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就是宋飞鹞。

“怎么拦,当时吴全真的变成了一条大蛇,我亲眼所见,太可怕了……”沈兰霜闭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景,后怕得赶紧睁开,“那种妖怪,凡人怎么打?能把他赶跑就不错了。”

但林长风表示不满:“哼,那女人也不是泛泛之辈,竟还能把吴全放跑了。”

沈兰霜立刻为宋飞鹞辩解:“宋姐姐确实厉害,但她也打不了妖怪呀!”

林长风瞪了她一眼:“那如果我说她本来也是个妖怪呢?”

“你胡说什么啊!”

“你不知道,”他坚持自己的口气,而且并不像在开玩笑,“我被关在罗崇瑞家的时候,那一晚,是被那女人放走的……”

“你不是被酉常放走的吗?”

“没有!”他道,“我是后来才遇上的酉常,但在当时,我还被锁在牢里。然后,那女人就出现了……”

他说到这里,竟然出现了一丝惧意。

“你能想象么?她不是从别的地方现的,而是从一片影中走出来的……而那片影的所在,明明只有一堵墙,就在我的囚牢之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人间

药庐前,老树下,宋飞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刘弦安并不相信,“没有人是可以长期不睡觉的……”

但她笃定地望着他,每当她是这样的神,那她就一定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换了个口气:“我知道了,你是生病了,把手伸过来让我把脉。”

她叹了口气:“弦安,不要自欺欺人了,自你从京城回到西北后,四年来,我从来不肯让你把脉看我的病,你应该知道,我看出去的世界,跟你们都是不同的。”

“究竟哪里不同?!”

“你师兄跟我说,他的姐姐是他最后的亲人,所以他才会拜托我带她离开杭州。你是我的义兄,除了叶家和卫老三之外,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人心都是软弱的,正因所谓亲亲相隐,我的事,恕我不能告诉你。”

她拍拍他的肩,指向那一头的屋门:“别老盯着我啦,你不如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原来是钱秀秀,她离开了那间屋子,没有在里面照顾她爹,而是尴尬地跑了出来。随着宋飞鹞和刘弦安的动静,她注意到了这里,于是……更尴尬了。

刘弦安被一推,不得不迎上。

“刘大夫……”钱秀秀向他略微欠。

“钱姑娘……”他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然后,他们两人同时开口:“你……”

再着又同时住口了。

“你先说吧。”刘弦安先让了步。

钱秀秀张了张嘴,最后一转口:“林大侠醒了,他有些话正和沈姑娘说,我觉得我有点碍手碍脚,就先退出来了……”

“你爹……怎么样了?”

“他还没醒,不过看起来已经比先前好多了。”

“那就好……”刘弦安舒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我……没了……”女儿家终究不能先一步把自己的心事说出口,“刘大夫,你刚才有什么话,你说吧。”

那么,这便不好再推却了。

刘弦安深吸了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最近街坊邻居都在传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钱秀秀一愣,她意识到了话题的指向,眼神里透出了些许希望。

那么,他想,他正是要掐灭这点儿希望的。只是他正在思考方式,用哪一种来得更妥当……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他背过。

但钱秀秀误会了:“是因为那位‘荆红羽’?”

刘弦安摇摇头:“她那个人开玩笑,其实不是她说的那样的。”

“那就和宋姐姐有关?”她又瞎猜。

“和她们都没关系,”刘弦安吞吞吐吐道,“其实……也有点关系,但那不重要。”

“那是……?”

“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啊……”

“我……”

——我是个太监。不可能给你常人幸福。

这个真相,如此难以启齿。

“我其实是……”他咬着牙关,想要下定方才那十二万分的决心。

“究竟是什么?”钱秀秀急切地问道。

“是……”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过一个人的。”

“咦?”

“我的那个人,就是宋飞鹞的姐姐。”

——所以,这也不算假话。

“所以你是她姐夫……”

“不是!”他颜色一黯,“宋飞鹞的姐姐有意中人,她……永远只当我是她弟弟。”

“这……”

“十几年前,她因故去世了。当时我不在她边,但……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他想,他撒了谎,“也因此……无法再上其他的女子了……”

……

宋飞鹞就站在墙后,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的一个旁观者。

当时她就坐在周艳娘家的窗台上,院门之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聒噪刺耳。

“艳娘,艳娘!”张澜擂着门。

当时的她,也像现在这样,正喝着酒。

“你要出去见他吗?”她问。

趴在桌上的周艳娘抬起头,她一红衣都还没有换,头上的珠钗都还没有卸,前一满心欢喜的新娘子,今哭得梨花带雨。

她擦干眼泪,想要冲出去,但只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早上上你没出现,现在来又想做什么?!”她向那院门后的人大声质问。

“我……”张澜自知心虚,“我是来给你些银两。”

“给我银两?做什么?”

“你一个女人家要生活,肚子里还有小孩,光夜随心……咳,她那点儿俸禄怎能养得活你。以后你需要什么,就写信来给我说便是,我一定……”

如果说,方才她还是抱有一丁点希望的,那么现在,这点儿希望也被张澜兜头泼来的一盆冷水浇灭了。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张参将,你拿我当什么?”

“我没有,我不知道……”张澜不知所措。

“你我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你再给我银两,是想让我遭受更多的非议吗?”

“……我……”

“还是说,你愿意再娶我?”她冷笑,是的,她深知他是不可能娶她的。

果然——

“……抱歉,关于这个,我还是无法面对……”他说。

“所以你现在又何必再来呢?”这个女人的眼中,已经满是绝望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在成亲前夕告诉你我的秘密?因为我曾经也幻想过,是否会有一个男人是真心我,会不计较我的过去,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与他坦诚相待。现在看来,一次两次,都是我错了……”

张澜哑然,他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所以脚步声远去,他就这么走了。

宋飞鹞记得那一刻,周艳娘扶着门框逐渐瘫软:“张将军,多谢你……多谢你让我清楚明白了自己……终究不过只是个婊子!”

……

两个男人,同样的拒绝,却是不同的选择。

“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

她的思绪回到现在。

墙的那一边,她听到钱秀秀在愣怔之后,终于有了反应。他们开始互相道歉。

刘弦安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早点说清楚,该道歉的人是我。”

“你不该道歉,”钱秀秀恢复了往的客气,“其实,我对你也没有大家说的那样……你不必把别人的话当回事。”

“哦这样啊……”

“是啊,就是这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

“我以后可能不怎么来了,但若你需要帮忙也可以跟我说一声,街里街坊嘛……”

“好……”

“我去照顾我爹了。”

“好……”

钱秀秀去井边打水了。宋飞鹞转到地窖所在的一个角落,她知道有个人藏在那里藏了许久,今的酉常换了一皂青的衣裙,比起往低调朴素了不少。

“你听到了?”她向她道。

“哼。”酉常抠着指甲不屑道,“亏老娘还下了点不太致命的毒给他俩创造机会……他老那个样子。为什么不遵从自己的本心,坦率一点。”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坦率了,遭殃的就是两个人。”宋飞鹞为刘弦安说话,“他不想被拒绝,也不想耽搁别人一辈子。”

“迂腐,他和他师兄一样,都迂腐。”

“那你还强行睡了他。我以为你以前喜欢过他呢。”

“我是喜欢过他,”酉常挑挑眉,“我还喜欢过很多人,但我的喜欢短得很,上过后,一下子就会没了,接下来就要换下一个……然后换来换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正过谁了。所以现在我想,至少在我死前,我需要一个人真心地我,那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你想找谁呢?”

她指指还愣在原处的刘弦安:“肯定不是他,他的眼里已经不可能有别人了。”

于是她立刻想起了刘弦安方才的那些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凌雪心……”她好奇了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也是一个迂腐的人,”酉常戳了她一指头,“跟你截然不同但又有所相同。你们这些人啊,嘴上总是说着满腔大义,然后就一个个地死了。”

“人本来就都会死的。”她严肃地跟她说。

“你说得对。”

然后酉常笑嘻嘻地转到了刘弦安边,轻拍了下他:“弦安,看谁呢?”

“你……怎么又来了……”后者对她的到来有些无措。

“我找你看病啊,来来来,屋里聊,放心,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等了许久的俞汉州可不干了:“哎呀!是人家先来的,你不能插队啊!”

柳怀音和俞汉州熟络了,在旁帮腔道:“对啊姐姐,你不能插队,人家都等好久了!”

“去去去,小毛头不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么?小孩就该让大人!”

“啊?!还有这种说法的吗?!”

院子的另一边,厢房门大开,沈兰霜一边出门一边骂:“我不要听你胡扯了!什么鬼,人怎么可能从墙里走出来……你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从屋里传来林长风有气无力的辩解:“霜儿,我没瞎说,是真的!”

而在药庐的院门口,马花拉着钱阿雄:“阿雄,阿雄,你体没好,就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吧!”

“鬼才要继续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阿雄,阿雄……你……哎呀……”她的伤口还没好彻底,一时疼得蹲下,又赶紧起来,“你等等我……”

这些都是人,他们每一个的选择都各不相同,且都与她无关。

——她与他们,究竟哪里不同?

不如说,是哪里还相同吧。

是那最后一点人——她大概会永远记得今朝,这一派与她格格不入的活生生的人间气象。

“就……再让我看长一些吧……”

第一百六十章、和尚

他们在药庐呆了些子,直到刘大夫的院落恢复一新,伤患们也各自康复,宋飞鹞把院门一关,宣布:“开会!”

刘弦安坐在角落纳鞋底:“开什么会就那么几个人……”

“开会!你们严肃一点。”

她端坐正席,用盖子tiǎn)着茶杯,一幅武林盟主的派头。

柳怀音一边扫地一边道:“大姐,你是不是杭州开会开上瘾了?”

屋里就这三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摆出官腔,气氛不太浓,她有些不满了:“什么叫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啊?现在吴全又跑了,大家来说道说道,他会跑到哪里去。”

话音刚落,院子里两个人吵吵嚷嚷地往这里来。屋外两个人拉拉扯扯,沈兰霜再也忍不住亮出了拳头:“你烦死了,你再缠着我,我要你好看!”

林长风苦口婆心地规劝:“霜儿,我是为你好,赶紧离开这里,找个什么人嫁了都行,别再掺和江湖上的事也别再找什么吴全了……”

沈兰霜踹了他一脚:“嫁什么人!我嫁给只猫都不会嫁给你!”

“我也没说你得嫁我啊……”林长风有些委屈。

“肃静!”宋飞鹞喝止了他俩,“你俩大清早吵吵什么呢?”

“哼!”沈兰霜撇过头,不想继续与那男人争执。

眼看又暂时平息了一场纷争,宋飞鹞道:“好了,我们接下来继续讨论吴全在哪里。”

于是那屋里一个在纳鞋底,一个在扫地,根本没人搭理她,而她也悠闲自在地抿了口茶,便摇摇头,好似觉得那茶水味道不好,又换上了她的酒葫芦。

林长风一早上的憋屈便找到了个口子发泄,向她冷笑着揶揄:“看你这么漫不经心的态度,难怪找了他一年多都没找着!”

沈兰霜便锤了他一拳,直锤得他往前一扑。

“你说什么呢!昨天还跟我说宋姐姐是妖怪,说她从墙壁的影里走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现在又怪别人找不到吴全!如果宋姐姐真是妖怪,她不早就找到他啦!”

“唉……肃静……”宋飞鹞指指林长风,向周遭解释,“我从墙上走出来这个事呢是个误会,罗家那个墙上呢有个暗门,当时就跟他解释了,奈何这人死活不相信啊,一直念到今天。”

但林长风好像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那墙上我仔细查看过,哪里有暗门,明明是你使用了妖术……”

宋飞鹞便有些无奈了:“盲目迷信不可取,这么把自己未知的东西归为牛鬼蛇神,谳教欢迎你。你赶紧去报个名,以后混个什么护法,自然而然接近了吴全,然后这样那样发生各种恨纠缠后——再做掉他。”

一席话,所有人都知道她意有所指,柳怀音现在可知道走后门什么意思了,就着低头扫地的姿势猥琐一笑。

林长风登时被点炸了:“你放!放狗!老子不喜欢男人!我是不会去色他的!”

宋飞鹞为他鼓掌:“嗯,说得好,大丈夫坚强不屈,宁折不弯。”

“你……”

刘弦安终于听不下去了:“你是开会啊,还是来跟别人拌嘴的?”

他们争论了一上午,并没争出个所以然。这几天来,他们一直如此,看来再怎么探讨,不去找人也终究是个纸上谈兵,这几人是凑不出个诸葛亮的。

刘弦安摇摇头,他本来就不喜欢参与江湖中事,所以宋飞鹞每回兴致勃勃,他都当充耳不闻。

到了下午,有人找来了。

“刘大夫,刘大夫,我是漕帮钱小二,有人去了苏州分舵找宋姑娘!”

药庐的院门被再一次叩响,刘弦安没好气地跟宋飞鹞道:“找你的!”

宋飞鹞得意洋洋地一摊手:没办法,本人现在就是这么有名。

她前去开门,刘弦安听到他们的对话。

“……说是,事关几天前吴全来犯,请宋姑娘前去一叙。”

“来人叫什么名字?”

“叫周峥……”

……

柳怀音被拉去了。来的那位周先生他认识,就是那天在西湖救了梁采梦的那一个。

只是他没有想到周先生会加入天下同盟会。他不是说他去家里处理事的么?

“我和枢墨白举荐了周峥,”对此,宋飞鹞这么解释,“他家的事要处理也不难,难的是以后要如何为继。他虽不是江湖人,但在江湖枢纽的杭州,不如先好好找个靠山。我就跟枢墨白说,如果要找我,就让周先生来。”

所以,周峥是这么来的。他要处理的家事自然已处理完了,要说起来也不怎么复杂,他父亲去世了,他去继承一些遗产。只不过这遗产与别个不同——是一家寺庙。

“我的父亲,是杭州一座寺庙的住持。”他说。

“呃……你的父亲……”柳怀音觉得他得捋一捋,“是一位高僧?”

——说白了就是和尚的儿子。

周峥没有避讳。

“是,他出家之前,与我母亲生下我,我母亲去世后,他看破红尘,携我遁入寺庙,直至他圆寂。”

柳怀音不自觉便盯着周峥一头黑发,头发这么茂密,一点也不像出过家。

周峥看出了他的疑问:“我在寺庙长大,算出家过吧,但是后来又还俗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出家只是在逃避,”他的话便高深莫测了起来,“人活在红尘中,本,就是一种修行。”

柳怀音半张着嘴,开始拒绝这句话的含义。

“他比较笨,听不懂这个。”宋飞鹞道。

“抱歉。”

“枢墨白让你带什么话来了?”她催促。

“是,”周峥话归正题,“枢盟主已听闻你最近在苏州做的事,也知道了吴全的行踪,现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

“妙。”宋飞鹞的表却并不那么乐观,“现在民间要求讨伐谳教的,占几成?”

“八成。”

“呵,原来大部分人都觉得事不关己,现在听说吴全是妖怪,还会随便毒害人,都吓坏了。”

“外面人都在传,吴全会吃人。”

“所以呢?枢墨白找到他的行踪了么?”

“枢盟主说,他还在苏州。”

“哦?”

“不过他没明言,只让我告诉你,他在一个全南祁最安全也最不安全的所在……”周峥皱着眉头道,“看似风平浪静,却又最易掀动波澜。”

第一百六十一章、猫王

“大姐,我们这就跑去找吴全了?”

“嗯。”

“可是为啥不和沈姐姐跟林长风说?他俩明明也在找吴全……”

“不用了,就我们俩吧。”

“连那周先生也不带?”

“也不带,此事不宜多声张。”

“可我武功低微,能成么?”

“要你帮着打架了吗?”宋飞鹞勒住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你只要在旁看着就行。”

“哦……就……看着?”柳怀音更不解了,“但你跑到皇宫来干嘛?”

他俩在宫门前驻足,现在距离南祁皇宫还有一段路,一旁就是虎丘山。这里风景秀丽,环境清幽,皇宫的大门冬掉光了叶子的树丛后,要不是门前一条守城河,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寺庙,毫无半点王霸之气。

宋飞鹞远远指着那扇大门:“找吴全啊,吴全在里面。”

“你怎么又知道?”

“全南祁最安全又最不安全的地方,”她解释道,“看看,门口只有两个侍卫,我从未见过如此寒酸之皇宫,随便来个武林高手就能直捣黄龙,漕帮罗崇瑞的家都比这里守备森严,所以这里极不安全;但这里毕竟是南祁皇宫,是两帮一会用以号令群雄的一杆旗,旗上写了四个大字‘恢复正统’,聚拢人心的旗死也不能倒,所以这里又是最安全的。”

柳怀音顿时有所领悟:“那么‘看似风平浪静,却又最易掀动波澜’……”

“我应该跟你说过,吴全害人,是想挑起天下人对两帮和武林中人的讨伐。那么在全南祁,在哪里做手脚最能搅乱局势呢?”

“明白了……”柳怀音以拳击掌,“他真的在这里?”

“枢墨白说的,你问他去。”

他便有些无奈地撇撇嘴:“枢盟主也真是,传话还用暗语,要不是你解释,我听都听不懂。而且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正都要派个人告诉你,谁说不说明话还不都一样……”

宋飞鹞便自顾自往前去了:“嗯,因为他这么做防的不是吴全,是天下同盟会的其他人,包括周峥。”

“啊?!”

他还来不及琢磨,她也没再跟他解释,两个人一前一后经过了那守城河,正要再进一步,一守门的侍卫大喝:“什么人!”

“过路的。”宋飞鹞说着,便领着柳怀音绕了一圈,走到了皇宫的侧边。

“大姐,我们走过头了。”柳怀音提醒她,“这边是墙。”

可不是嘛,数丈高的宫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们翻墙。”宋飞鹞淡定道。

“那边有个门,你门不走走这里……”

“对,但门前不是有人么?那两个侍卫大伯好像很忠诚的样子,万一硬闯,说不定要跟我们拼命,我不想惹出大乱子,”说罢提起他脖领子往墙后一丢,“——走你!”

“哎——?!”

柳怀音的体一轻,立刻飞到了墙后——但这还不算完,因为宋飞鹞施展轻功紧跟,落地后又是将他抛起,如此再三一共过了六七道墙,可算终于消停了。

“大姐我想吐……”柳怀音捂着嘴,他的肠胃又难受了。

“不许吐!有人过来了!”她拉着他躲在一假山的后面——这里大概是个御花园,戏里都这么演——却见一群老头列队整齐,各自手上端了东西低头经过。

“大姐,那就是几个太监,我们怕他们作甚?”柳怀音又知道了,他见那些老头一把年纪都没蓄须,定是戏文里所说的太监无误了。

但宋飞鹞坚持躲着,等他们走过去了再与他道:“你看那几个老太监,头发都花白了,还在皇宫里忙碌,很辛劳的样子,就不要打扰人家了。”

随即跟着太监的队伍,又走了一段距离。

柳怀音不知道宋飞鹞为什么跟着太监走,他只跟着宋飞鹞,糊里糊涂地走了许久,忽然,宋飞鹞又把他拉到一处红墙后。

这一回,经过的则是几个宫女。不用问,柳怀音都知道宋飞鹞躲着她们的理由了。

“你看那几个宫女,年纪都颇大了,还没有离宫,小伙子要尊老幼,能不打扰她们就尽量不打扰。”不过她也感叹道:“一路行来,也没看到有小宫女小太监……说明这皇宫里青黄不接,全是老头老太,秋景凋敝不堪啊。”

“如此说来,吴全应不在这里。”柳怀音提出一个新猜想。

“你怎么知道呢?”

“吴全喜欢扮年轻美男子,但这里都是老头老太,非他所也,他一定不待在这里。”

宋飞鹞给他一头皮:“错!紫城确有一名年轻男子,只是外界都不知他长什么样罢了。”

“你是说……”他再仔细想了想,终于悟道,“皇上?!”

“现在是永定十年,十年前你们南祁现在的皇帝即位,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算算他今年也该二十二了,如此年轻的男子,正符合吴全的口味。就不知你们那皇上长得如何。”

“真的假的……但就算吴全冒充皇上也没用,众所周知皇上是个傀儡。”

“你也知道啊。”她又拉着他有了一段路。

“呃……”

“皇上自己也知道呢,但谁愿意真当一辈子傀儡,史书上傀儡皇帝反杀权臣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只要是坐上这个位置,哪怕只当个傀儡,要翻覆风雨也就举手之间的事,你猜不到的。”

她带着他七拐八拐,很快又追上了老太监的队伍,甚至赶在了他们前头,

“过来吧。”她拽着他又藏到一面墙后。

“这哪里啊?”柳怀音已经走蒙了。

“文华。”她靠着墙,舒了一口气。

旁边就是门,他探头一看,果然里面那座建筑的牌匾上写了这三个字。

柳怀音不好奇:“大姐,你怎么对南祁皇宫这样熟,你是不是经常摸进来玩的?”

“……”

但宋飞鹞不语。他一开始是以为她没听清,回头一看,发现她原来盯着天,好像是在走神,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大姐?”他又唤了一声。

得到的却是她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这里跟北越皇宫,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小了许多。”

“北越皇宫……”

“我们那边,这里是皇上的书房,我想这里应也差不多,”她话头一转,“前祁南迁后,宁家忘不了从前的荣光,在这里建了个布局一样的皇宫以表来北上,重夺昔荣光。人心哪……”

那一边,太监们端着吃的进去了。从门里迎出一个更老的太监,对他们催促道:“皇上等急了,快,把八鲜汤端进去!”

“是……”

宋飞鹞笃定道:“他们进去了,皇上果然在里面。”

“噫……”

“你想看看皇上长啥样吗?”她便问他。

“想的!”柳怀音自是好奇,不过他很快就后悔这么回答了。

“那就走着。”

说时迟那时快,柳怀音再次子一轻,飞过了墙,接着稳稳落到那文华的正门口,将那一群太监吓了一跳。

“谁?!是什么人!”刚才那最老的太监大呼起来。

“一个过路的,”宋飞鹞这才从墙上飞而下,“找个人,你们不要动。”

她让别人别动,别人岂会听她的,太监们奔走疾呼,但眼看她要硬闯,口头的“来人啊”登时变作了某种焦急而心虚的“你们不能进去”。

“你们不能进去!”他们想要围成一堵人墙,宋飞鹞轻飘飘就跃过了他们。

“让开!”

她一路闯进,一路拨开内重重拦阻,直冲向最深处,一间布置得稍微华丽的房间。

房间门口,半透明的纱帐是最后一层拦阻了。

“放肆!你不可进去,你……”

老太监慌慌张张地跟在他们后,柳怀音躲开他的拉扯,一把撩起那帘幕——谁知后面唯有一靠一案,什么人都没有,

“咦?人呢?”房间很小,他兜了一圈,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大姐,皇上藏起来了!看来他果然是吴全!”

宋飞鹞这时才与那老太监解释:“老先生,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是两帮一会前来通缉一名叫做吴全的人,他善于装扮成任何人,我们认为他现在打扮成皇上的样子欺骗你们,所以还望你把皇上请出来,让我们认一认。”

老太监跺着脚:“胡说八道!皇上不可能被任何人假扮!”

柳怀音清了清嗓子,这时就要把宋飞鹞再吹一波了:“你怎么知道呢,你可知这位大姐有什么什么天大的神通,你眼凡胎看不出来的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不是说了,皇上不可能被任何‘人’假扮!”老太监哭笑不得,“唉……皇上不就在你们眼前,你们看不到吗?!”

“嗯?哪里啊?”柳怀音四下张望,他确信这里是不可能藏人的。

但是接下来,那老太监便弯下腰去,爬到靠的底下,嘬嘬两声:“奴婢罪该万死,惊扰圣驾……皇上,快过来吧!”

便从下面钻出一只三花猫,警惕地叫了一声:“咩——!”

第一百六十二章、口米口米

圆滚滚,胖乎乎,毛茸茸。

柳怀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南祁皇上的感觉……不对,这是只猫,他提醒自己——这怎么看都只是只猫啊!

“咩~~~~!”皇上又叫了。

此叫声非同寻常,哪里有猫是咩咩叫的!

“我知道了!”他怒指向猫道,“吴全,你别以为扮成猫的样子我就不认得你,没想到你一浓眉大眼的为了苟活连面皮都不要了!你还算不算男子汉!”

满屋子太监都盯着柳怀音,看他的眼神如在看一个神经病。

“别瞎咧咧了,他不是吴全。”宋飞鹞压下了他的手指。

“你怎么肯定呢?”他还是保持警惕。

她递给他一个铁疙瘩:“来,拿着这根神器,用来撸撸它,你看会不会有反应?”

他果真用她递来的明晦剑撸撸,猫紧张地跳了一小下,便任他撸了。

“没有!”他道。

“所以一目了然,”宋飞鹞抚掌扬声道,“你们南祁的皇帝,就是一只猫。”

“……”

他觉得自己有一瞬间,一定露出了便秘一般的表情,但是下一刻,他不自觉地嘿嘿傻笑了起来。

是的!他笑了起来!因为猫咪爬起身,蹭了蹭他的裤子!

它发现了,他没有敌意!

那么,有谁能拒绝一只小猫咪的示好呢?!

宋飞鹞盯着开始“mimimimi”地对猫撸个不停的柳怀音,不禁感慨:“真是难得,能看到猫撸猫,实在是人生一大趣事。”

“猫撸猫?”老太监不解。

“其实很久以前我也养过一只猫,”她便与他解释道,“啊,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天从宫……我是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小野猫,跑到我的房间,但没多久那只小猫就病死了,我那刻薄的姑姑嫌晦气还把我打了一顿……我当时认为我以后一定还能再遇到那只猫的转世。”

她回身用大拇指指向柳怀音:“你难道没有觉得那位少侠长得很像猫吗?”

“不觉得。”老太监摇摇头。

“好吧,还是聊聊你们南祁的……皇帝?”她挑了挑眉,“啧,皇上的名字叫什么?”

“叫口米口米。”老太监老实地回答。

“啊……口米口米……”她点点头。

——真是个毫无创意的名字!大概天底下有一半的猫都叫口米口米。这名字一定是中老年人取的,只有中老年人才会想当然地给猫取这名字。

“虽然您看,我是个北方人,刚来南方四年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她摸了摸下巴,“无论怎么着,我听说的南祁皇帝都该是个人啊,这猫?”

“猫可是继任大统的皇上!”老太监严肃道,“不过女侠你说的那个人……也是皇上……”

“哦?”

于是,他便叹着气,领她出了屋,走过好多条路,重新站到那花园的假山后。

“这是先皇。”

假山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土包,土包上长了一株矮小的植物。

“这是一棵小树。”宋飞鹞纠正道。

“先皇葬于此,”老太监惋惜地摇了摇头,“临终前,将皇位禅让给了口米口米。”

“……”

于是,她便听了这么个故事。

“其实,先祁南迁之前,皇家便人丁凋敝。直至南迁之后,皇位后继无人,便落入皇姓旁支,但最终,也没能保住最后一根独苗……”

“就是永定帝?”

老太监道:“是……先皇是皇姓的最后一人,先皇他……是个很好的人,为人宽和,对我们这些奴才从来不摆架子,可惜就是没有来得及开枝散叶就故去了。口米口米是从宫外跑进来的流浪猫,与先皇甚是投缘,所以先皇临终前,写圣谕传位于猫……他说,反正如今,皇帝不过是个挂名,谁当都一样,干脆就让猫来当算了。”

“倒是个通透的人,”宋飞鹞感慨道,“他几时驾崩的?得了什么病?”

“半年前,宫里的太医说是得了肠胃急症,泻痢不止,一晚上根本来不及救治就……唉……”

“你把他葬在这里,两帮一会知道这事吗?”

“这也是皇上的吩咐,叫我们把他葬在花园里,不要厚葬,不要声张,棺材板都是大家慌忙拼好的。两帮一会的人不怎么来请安,这半年都没来,或许是不知道吧。”

寒风萧瑟,小树在风中摆了摆。宋飞鹞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中,缓缓道:“嗯……我现在信了。”

“信什么?”

“你们的皇上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她说,“他去世前还在为你们着想,以致你们能继续在这宫里过好日子,是该感谢他的。”

现在宁家无人了,一面维护正统的旗子自然可以卸下了,卸得干净,卸得体面,马上新的一面旗会扛起来,是个牛鬼蛇神都可以复兴旧制了——还不会招人非议。

就问这借着复兴旧制实则想自己重登帝位的人,会是盐帮的帮主呢,还是漕帮的帮主呢?

不过观两帮目前未有动静,或许是他们真的不知情,也有可能他们都在蓄势待发、静待佳机。

“啊……看来,事情有趣了……”

……

柳怀音抱着口米口米撸了一会,口米口米翻起了白肚子任他摸,时不时高兴地叫一声。就是这声音挺怪的。

柳怀音好奇道:“他为什么咩咩叫呢?”

一太监跪在地上道:“皇上是天生的,应该是小时候叫得多了,就哑巴了,奴才以前就养过一只猫也是这样……”

他答得毕恭毕敬,“奴才”的自称也让柳怀音觉得怪怪的。

“咩~~~~!”

口米口米又叫了一声,那群太监趴得更低了。

“奴才该死!”他们齐齐高呼。

柳怀音不禁惊奇:“你们听得懂它叫什么?”

那为首的太监道:“皇上定是肚子饿了,快将八鲜汤端上来啊!”

于是方才他们端着的锅盅纷纷摆在了台子上,排成一排,盖子一个个打开,里面都是各种柳怀音叫不上名字的珍奇鱼类,每一道都鲜香扑鼻。

柳怀音流起了口水:“真是万万没想到……我现在觉得我前十几年的人生,活得还不如一只猫!”

不得不说,他也饿了。

一太监用筷子啄下一小块鱼往“皇上”鼻子下凑了凑:“这是新鲜多宝鱼,请皇上尝一口。”

“皇上”毫不犹豫地将之一口吞下,一群太监便露出了老姨妈一般的和蔼笑容。然后,他们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还要请诸位皇子与公主上殿!”

于是他们慌慌张张地,又一层层宣下去,直至传了很远,直至不久后,又有一群太监抱着一只只毛茸茸跑了进来。

现在,有黄的,有黑的,有白的,有……

“怎么全是猫啊!”

“你有所不知,这都是皇上的后嗣,皇上亲生的,你看皇上的肚子又大了……”一太监指指皇上的白肚子,“这都几胎了?”

另一个道:“一年两胎,这是第三胎了……得多补补。”

——所以口米口米,还是只母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可爱

他被毛茸茸包围了。他想。

到处都是喵喵喵喵的叫声,混有一两声“咩咩”,整个文华殿弥漫着一种可爱的气息,柳怀音沉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里无可自拔,他觉得心灵受到了洗涤,灵魂得到了升华……然后才想起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皇上是只普通的猫?!”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不过暂时没有人搭理他,因为好动的皇上突然起身,奔了出去。满屋子的皇子公主吃饱了肚子,正愉悦地舔着全身的毛毛,对皇上的突然离席也并无半点在意。

“皇上要出恭了!当心着点!快,快去接龙尿!”

便有三四个太监端着个痰盂冲了出去,柳怀音霎时觉得有些好笑,他从没见过有谁会逼着猫用痰盂的。

“那不是龙尿,就是普通的猫尿。”他指出,“而且猫喜欢把屎尿埋起来,才不会蹲痰盂呢!”

“放肆!你等大胆闯入皇宫本就胆大妄为……”但话说到此处,太监们略有忌惮,谨慎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也……也便罢了……但就是不能出言侮辱圣上!那可是圣上,南祁之主!”

柳怀音摸着后脑勺不知所谓,他觉得他只是在说实话,又重复了一遍:“可它真不是人,就是只猫,猫能治理国家吗?”

一老太监干咳一声:“是人是猫不重要,重要的那是皇上!”

“我知道它是皇上……”

“那不就行了,”老太监打断他道,“谁说当皇上的,非得日理万机?”

“这……”

“南祁的皇上不需要治理国家,皇上只要做好她的皇上,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只需要跟个主子,主子要什么就是什么,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

柳怀音被这论调惊呆了:“咦?!皇上不干事,那谁花钱养你们?”

“当然是两帮一会了。”

“所以两帮一会知道这猫在当皇帝?”

“这……”老太监答不上来了,“柳少侠,看在你与皇上投缘的份上,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但柳怀音觉得,他知道。

即便皇帝只是个傀儡,让猫当皇帝,终究是不妥的。他们每一个都清楚这个,也都逃避这个,只要他们忠于的“皇上”依旧在——这是一个象征——那么这个象征到底是个什么,没人会在意。

但现在,这事穿帮了,他们的最后一个“皇上”,恐怕也要失去了。

“算了,老仲,就实话实说了吧,”带着宋飞鹞去花园的那个最老的太监又领着宋飞鹞折回来了,“他俩都闯进来窥破了天机,再隐瞒也没有意义了。”

“张总管……”老仲便弯身推到一旁,接着无奈地叹了一声。

张总管向宋飞鹞和柳怀音行礼道:“宋女侠,柳少侠,你们是天下同盟会的人,如今这事要瞒也瞒不过去了,所以老奴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枢盟主与两帮帮主说说,至少厚葬先皇,也算不枉我们这群老家伙的一番苦心……”

……

前因后果如此这般,柳怀音拽着宋飞鹞到一旁说起悄悄话。

“大姐,所以你答应他们不把这事说出去?”

“小伙子,一下子说出去会天下大乱的。”

“可是不说出去也瞒不了多久啊,那老伯说每年过年两帮一会的人都会派人来向皇上请安,马上就要过年啦!”

“嗯,说得对,所以还有个主意,”宋飞鹞灵机一动,“找个年轻人冒充死去的先皇。”

“这样吗?!要从宫外找个人来吗?!”他惊奇道。

“找人多麻烦,而且难说对方会不会声张此事,到时候难道要把他做掉灭口吗?”

“那也太残忍了。但是宫里有年轻人好冒充皇上吗?”

“我问过了,这宫里年纪最小的也已经过了四十岁,但是要说年轻男子嘛,也不是完全没有……”

她的目光瞥向柳怀音,唇角勾起一个邪恶的笑容。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啧,”她重重按住他的脑袋,“现成的年轻男子啊!”

……

“皇上!”一群太监齐刷刷向他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什么这个破事最后会变成这样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非人

刘弦安结束了新一天的诊治,他敲了敲腰,探头向院门望望。

宋飞鹞今晚没回来,她可能又要有一阵子不回来了。不过她这回留下了好些人:沈姑娘听说了吴的踪迹,也跟着去了苏州分舵还没回来;林长风对钱姑娘一家并不放心,又蹲到了他们家的屋顶上;韩紫深的病情已有好转的迹象,现在她独自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树前沉思,时不时狂起的西北风也不能撼动她分毫。

最近这几日寒气一日赛过一日,恐怕是在作雪呢。

刘弦安从屋里取出一件棉披风交给塔吉安娜,用居罗话向这个小女孩说:“你把这件衣服,给那位阿姨,让她穿起来。”

“我觉得不要打扰她比较好。”塔吉安娜也以居罗话与他交流。

“她会因此生病的。快去。”

刘弦安的口气不容置疑,她只得点点头,奔跑着将披风给韩紫深送去了。

钱姑娘不怎么来了,塔吉安娜就成了他的新助手,小女孩其实很能干,唯一的缺点大概也就是眼神凶恶了一点。她跑过去,绕到韩紫深身前,恶狠狠地将手里的披风一送,韩紫深便有些微微的愣怔。

刘弦安观察着韩紫深的变化,她的愣怔在他计算之中,他知道她每天对着树发呆时想的是什么,所以下一刻,她一把抱住了塔吉安娜也在情理之中了。

塔吉安娜并不知她曾失去过女儿,现在换她愣住了。她因为这样的变化而手足无措,最后只能害羞地挣脱,跑回刘弦安身旁。

“她刚才抱住我了。”她跑回来的时候还一脸扭捏。

“是的,”刘弦安道,“因为那个阿姨以前也有两个女儿,不过几年前去世了。她失去了她的女儿,容易把别人的女儿当作自己的。”

“哦……”塔吉安娜长长应了一声,她立刻猜到了,“所以你是故意的?”

“什么?”

“故意让我跑过去,被她抱住?”

“这样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她的脑病不是好了么?”

“她的脑病不是根源,根源在于心病,”刘弦安领着她回到屋内,书桌上正摊开一本书,“你们居罗的医书上,有关于心病的治疗记载,我在学习。”

“可恨的中原人偷走我们的医书,毁灭了我们的国家,”她看着满书的居罗语,又傲慢了起来,鼻子朝天——当然,这是她暴露的新缺点,“若不是那个女人,居罗繁荣昌盛,要治这种病根本不在话下,你也根本犯不上浪费时间在这里多研究。”

“不会。”刘弦安对她的傲慢只淡淡地回应。

“什么不会?”

“即便书在居罗,居罗还在,你们的国家也不可能对书上的这些技术多看一眼。”

当然,塔吉安娜对他的说辞不相信,即便她对他有相当的好感,然而异族就是异族,他们立场始终不同。

她立刻选择站到了她的国家那一边:“你觉得你骗人就能抹黑我的国家吗?”

“我不是在抹黑你的国家,我是在说事实。”

相处多日,确实也该到了坦白的时候了,他向她坦诚:“因为当时偷书的人,就是我。”

“……”

塔吉安娜好像有刹那的惊诧,但转眼又恢复了平静。或许她猜得到的。

“我不仅深入了你们的大学府,还与你们前任的女王是朋友……没错,就是你父亲杀死的那个女王陛下。”

她又一次怒斥:“你不仅抹黑我的国家还污蔑我的父亲!”

“塔吉安娜,我知道亚曼在你心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父亲,但很多事是要讲求事实的。你的父亲当时在国内搞起了一场叛乱,目的是为了向北越开战,所以就将女王死亡的罪责扣在了汉人的头上……”

她向他大喊:“你撒谎!你没有证据就胡说!”

“对于这件事,我确实没有证据,”刘弦安淡然地收起桌上的书,“但一些该告诉你的,我得告诉你。包括你的父亲曾经是你那位杀父仇人的朋友——这件事。”

“你……”

“我知道她在你面前砍下了亚曼的头,所以你一时无法接受……”

她恨恨地撇过头。

“你是她的哥哥,所以帮着她说话,所以你也知道她是个怪物对不对?!你包庇她!”

“我没有……”刘弦安欲言又止,只得承认,“唉……她也确实杀了人……”

“她不止杀了人!她屠戮了我所有的同胞!她是个魔鬼!你在包庇魔鬼!”

塔吉安娜的眼泪就含在眼框里:是的,无论是她的悲愤还是仇恨都情有可原,因为她是居罗人,但刘弦安不是!

他蹙起眉头,恍惚间,好像又听到了西北的战角声,那个声音浑厚而绵长,似能带着他的思绪回到往昔,回到那座青山下,回到无数坟冢的跟前,回到满鼻子血腥味的那一天……

周艳娘产子三年后,西北战事告急,居罗人一气攻入盘龙城,周艳娘死在那一天,而宋飞鹞……也从那一天开始,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居罗人也曾屠戮汉人的同胞!”他不由自主,一掌拍在桌上,“居罗人不该死,难道汉人就该死吗?!”

塔吉安娜没见过他发火,她还以为他是不会发火的。现在他的样子有点吓人,她有了点怯意。但是刘弦安想,他不该对小孩子动怒,她离开家乡的时候才几岁,又在她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从小就学习了对汉人的仇恨,所以其实不该怪她。

于是刘弦安又放缓了语气:“塔吉安娜,或许你还是不能理解战争这件事,那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有一方胜利,自然会有一方战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所有的战友都死在那场战争里,所以……她也一样……”

——其实,他也一样。

他想。

“她也有心病,”他说,“杀人者,也是会有心病的……”

“心病?你把她的疯狂归咎为单纯的心病吗?”但塔吉安娜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

“那……不然呢?”

刘弦安想:这样的仇恨果然难解。他正在搜肠刮肚想要说些什么好让这孩子回复孩童的本性,谁知她要说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她是魔鬼,是真正的魔鬼!”她叫道,“那不是普通的疯子,疯子能用那种姿态攻入城的?”

“这……我确实不知道,”刘弦安确实对此感到好奇,因为宋飞鹞不肯告诉他,于是他道,“你愿意告诉我么?”

“所以……”塔吉安娜却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诧,“你并不知道她能操控死者这件事,对吗?”

……

“啊……入夜了。”

宋飞鹞绕到御花园的假山上。今晚又是漫天彤云,不知明天又会是个什么天气。她绕着假山转了一圈,在一个凹洞里找到一个人。

“小子,我看见你了,出来吧。他们还在找你呢。”

“大姐……”柳怀音慌慌张张地向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就让我休息休息,我好累啊……”

“嗯,也行。”她同意了,他暂时送了一口气。

“没想到当皇帝这么累啊!”

“但人人都为之争破头啊。”

“要当真皇帝我也愿意啊,可惜这是个冒牌的,还要学一大堆规矩,我就不乐意了。”

他爬出那个凹洞,坐到她旁边,给自己敲小腿。

“但是为了当真皇帝强破头的事,我也是不乐意的,”他又为自己补充道,“还是谁爱当谁当算了……”

……

“表兄,好久不见。”

“表妹,你越发胆大妄为了。”

“你也胆大得很,明知西北已是我的地盘,还敢亲自前来。”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我当然知道,砍了姓常的脑袋。那又如何!他该死!你也该死!”

“你……”

“不过,你该庆幸,你这皇帝的宝座,我不在乎……”

……

“大姐……?”

他唤了一声,把她从思绪中唤回。待她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只号角。

“大姐,这是什么?”柳怀音好奇极了,“你又从你衣襟里挖出东西来了,你衣襟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这是……号角。”

“我知道啊,我见过。”

“那你应该不知道,这是打仗的时候用的,”她说,“一声号出征,二声号暂停,三声号撤军……”

她的思绪又陷了进去:“我曾经,就是个吹号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东风

“……那一天,天色黑得很早,就像今天这样……”塔吉安娜说,“所有人一开始只闻到一股尸臭,然后看到了火光,但谁也没想到破城而入的居然是死人。”

她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盯着刘弦安:“是穿着你们汉人甲胄的死人!进城来见人就杀!我妈妈为了保护我,被一个死人杀了……”她狠狠揪住刘弦安的衣角:“而在那些死人的背后,是那个女人——你的那个妹妹,她正在吹响号角,吹了两声……是她在命令他们!”

……

“嘟——”

宋飞鹞吹响了号角。

该怎么形容这种声音呢——柳怀音想——沉闷、压抑,甫一响起,心口便会跟着震颤,不由肃穆了起来。

“我以前,吹过号,”宋飞鹞吹完,把那号角握在手中摩挲,“但其实我原本并不是吹号的,所以一开始调我去吹号,我是不乐意的。但后来我又乐意了,因为我发现,号也是兵器。”

她手臂向前平平伸出:“一声号,三军一鼓作气,杀!杀得硝烟蔽日,杀得死尸遍地,都是因为我——是战是退,他们都得听我的号令!”

但是她喝了一口酒:“……所以责任在肩,就更不容半点马虎。一旦吹错了,后果可想而知。三军的动向都掌握在吹号人的号声里,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葬送一个城池……”

她忽然静默下来:“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柳怀音不明所以。

“后悔……葬送了许多城池。”

……

“……那个女人找到我的父亲,砍下了他的头,然后她又下了令……杀死了城里所有的大人……她屠戮了我们的同胞!列克安叔叔,还有约然婶婶,还有……我认识的几乎所有朋友,被她杀死了!”

……

“我在一些人的眼里是魔鬼,我杀的人太多了。我后悔于我杀人的目的,”她坦承,“但我不后悔杀人本身。”

她从不后悔杀人的结果,她用她的天赋提前结束了两国的交战,她杀死无数的大人,只留下可教化的孩子,只为了不让这些异族人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但是,不,她从未因此高兴。

杀人不值得高兴。

带着复仇的目的杀人,浅薄到不堪一提。

并且,无论她怎么屠戮那些异族人,她的同袍们也再不可能真正还阳了。

“杀人本来就是不好的……”柳怀音喃喃道。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他生活在没有战争的南祁,只是秉着多年来玉辰山庄的教导抗拒战争,抗拒杀人。

宋飞鹞一语就挡回了他的幼稚:“两军交战,你不杀对方你就死了。你当你是宋襄公啊。”

“可是或许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淡化仇恨……”他提议。

“北越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试图与居罗交好,可结果呢?”她面具外的半张面目又狰狞起来,“你想知道周艳娘怎么死的吗?”

“……”

柳怀音不想知道,他咽了口口水。

“你不想知道……我也宁愿我不知道……”她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口,“我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死在西北了。你不会理解的,你们南祁的人都是不会理解的,你们的皇上甚至只是一只猫。”

“那……也是无奈之举!”柳怀音不知不觉为南祁辩解,但他脑袋瓜里摸索了一阵也想不出辩解的理由,只得道,“我听说,居罗和北越的仇恨,始于北越先窃取了他们的书……如果北越没去偷东西,不久什么事都没了吗?”

“那么在北约窃取他们的书之前,居罗就没有进犯过汉人的边境吗?更早之前,北方六城又是如何失去的呢?”

“这……”

宋飞鹞训斥他道:“小子你给我听好,幻想他国永不进犯、世间一片祥和,愿望是好的,但这愿望与做春秋大梦无异。居罗人对汉人的仇恨很复杂,最早源于他们的圣典,《藏海诫音》。想解是不可能的。”

“嗯?”柳怀音挑挑眉,“谳教一本圣典,居罗人也一本圣典……”

“觉得很雷同是么?不奇怪,因为他们同出一脉。”

“咦?!”

“因为他们,和谳教,信奉着同一个神,”她念诵道,“‘我们天上的父亲,指引我们来到这片新陆地,摒弃从前的罪与罚,建立一个新的开始。’这是《藏海诫音》,第二章,第三节,的内容。他们认为,他们来到这片土地远远早于汉人,他们初踏上中原时,这里空无一人。而他们踏上这片土地的时间为,距今六百年以前。”

柳怀音便笑了:“这不可能,六百年以前这里是大明的疆土,我们有史书记载的,他们几时轮得到……”

“所以你就相信汉人的史书吗?”宋飞鹞却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要知道他们的《藏海诫音》也是他们的史书,他们深信着他们的史书所以才会想要驱逐我们。而我们深信着我们的史书,所以我们也要驱逐他们,两相抗衡,最终造成了后来的局面。”

柳怀音想了想:“这太奇怪了,必定有一方史书在骗人!说不定他们的圣典也是编纂出来的,就为了合理地进犯我们!”

“嗯,说得好,”她便从衣襟里掏出一本书,“来,或许你可以看一下,稍加辨别辨别。”

又是同一个封面的书,不过书面上的标题变作了《藏海诫音》四个大字,就着离得最近的灯笼光芒,他仔细翻看内容,发现是一个译本,翻译者名为约书亚。

“你怎么会有人家的圣典啊!”他不敢置信。

“我偷来的。”

“你怎么偷的……”

她理所当然地笑笑,于是他就差不多能猜出这书怎么到她手上的了。

“继续翻,多看几页。”她催促道。

“好吧……”但他把书一合,还给她,“上面大概讲了什么?”

“讲了一个神,残暴的神,觉得凡人纵情声色是堕落,就毁灭了他们的土地,残存的人坐船往西,逃到了神州大地。所谓明末时从天而降的那位神,是他们所信仰的,而神留下的那把宝剑,原本是居罗人的圣物……”

“太荒唐了!”柳怀音一拍大腿。

“你不看吗?”

柳怀音不屑一顾道:“太假了,明明是我们传说中的神的宝物,怎么会成他们的圣物呢?而且剑一直在中原呢!”

“那你就错了,”宋飞鹞纠正,“有一阵子,恨别剑被居罗人偷回供奉,后来有个女人费尽千辛万苦将恨别偷回,但最终懦弱的北越先皇怕居罗的报复,便砍了那女人家的脑袋,还将离苦剑送往居罗,以示百年交好……”

“这更荒唐了!明明是把汉人的国宝偷回来,不封赏也就罢了,还砍人家的脑袋,还再送一件国宝?你们北越先皇的脑袋有问题吧!”

“但他的举措,真的暂时保住了西北边境,在多年的休养生息后,给了后任者与居罗力拼的可能。”她把书塞回衣襟,“小伙子,政局大事,你理解不了的。”

他不满道:“我是理解不了,我一直因为北越人骁勇善战,没想到还当过缩头乌龟……”

“那是因为北越确实不是居罗人的对手啊,”她解释道,“他们虽然人没我们多,但炮比我们好,火铳比我们强,战马都副武装,什么都比我们精良,我们除了一个地形优势,拿什么跟他们拼。所以,才要从他们的地盘偷书回来,学习他们的炮究竟是怎么造的。”

“好吧……”

权谋算计,他确实是不懂。但柳怀音依然有些悻悻。

“你以为不偷那些书,居罗就会放北越一条生路吗?居罗攻占了北越之后就不会继续南下攻打南祁了吗?不,居罗的目的是将整个神州的异族都斩草除根,以取悦他们的神。”

话说到此处,她转而道:“不过,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他们,对他们的神深信不疑,以之为理由进犯异族的他国;但同时,他们因对他们的神过于深信,内部分了不少派系,偌大一个居罗分成了几十个小国;他们甚至为了神而排斥技术,固步自封,逐渐将有用的书籍封存在大学府,人人在家虔诚膜拜,就是不干正事。”

她眯起眼睛:“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不思进取,灭亡都是必然。”

第一百六十六章、星辰

现在,他该说什么呢?

刘弦安想,他什么都说不了。他不能斥责塔吉安娜的仇恨,相应的,他也没有资格安慰她的悲伤。

所谓的战争,就是一方消灭另一方,当然,任何一方都不能接受自己可能是被消灭的那个。他听着塔吉安娜的痛斥,说满城的居民多么无辜,而宋飞鹞带领的死人对平民下手有多么冷血——暂且不提她是不是会操控死人这回事——他的思绪逐渐飘远,飘向居罗人攻入盘龙城的那一天……

同样的屠戮,居罗人对孕妇、孩子,也都没有留情。

他还记得沿着山道一直往上,山道的一侧都是尸体。那些尸体里有汉人有居罗人,有的他认识,他甚至还记得有的人叫他一起去喝酒时的音容笑貌,还跟昨天似的……

但是那时他们不动了,死人是不会动的。他自认平生看惯了死者,但在那一刻,他不禁侧目,好不容易,他才终于走到了周艳娘的家门前。

当他到的时候,居罗人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房门口一排男人站得笔直,两扇门紧闭,有人在里面悉悉索索地做着什么。

“刘大夫,夜千总说,男人不许进去。”老杨这么跟他说。

于是,他立刻猜到了周艳娘的死状。

她在里面忙活了许久,间或有婴儿的啼哭声,但她都没有搭理,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张澜赶到,喊了一声,她才拉开门:“你,可以进去了。”

那一天,他们见到了周艳娘的尸体:妆容得体,衣着整齐,两手交叠,未染一丝血污。那是被重新收拾过的模样,而收拾这一切的人,还是脏兮兮的一脸血污。

他原本以为她是在里面哭的,可是当她重新出现时,一脸的血污犹在,她没有擦过脸,更没掉过泪,她没有悲伤,眼中只有一片不寻常的死寂和冷静——最终化为数年后,对居罗无情的报复。

——是的,那是报复!

——同时,也有考量。

她留下了所有的不足十岁的居罗孩子,这就是考量之一——或许是因她一丝善念,也或许只是因为,孩子最好塑造。他们会在汉人的土地上被塑造成什么样,联系塔吉安娜之前的遭遇,可想而知。

塔吉安娜怒气冲冲又泪流满面:“我恨她!她杀了我所有的亲人,她的同族还将我们卖给你们汉人!我的人生被她毁了!军队不该这么对待平民!”

——但是军队中的每一员都是来自平民,身处军营十数年的宋飞鹞比谁都了解这个道理。

刘弦安盯着眼前这个孩子。她说完了,现在回瞪着他,希望他说些什么。那么,他该说什么呢?

“你说得对,”所以最后,他只是蹲下身,附和了塔吉安娜的话,“所有的平民都是无辜的,无论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所以他该说什么呢?任她继续恨着汉人吗?

“你说得对,”他喃喃自语,“所以你是应有憎恨的……”

——现在,她带这个女孩回来的意图,他已经明白了。

“所以你该憎恨的,只有一人,是那个人杀了你的朋友和亲人……因为,她的朋友也被你的同族屠戮殆尽了。她当时的想法,和你现在,应是一样的。你想知道她的朋友们是怎么死的吗?”

塔吉安娜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不可能让一个小女孩放弃血海深仇,正如他没有办法阻止宋飞鹞当年对居罗人做的一切,正如区区一个他也无法阻止北越和居罗的战争。

所以,一个人总是那么无力,一个曾经的“江南第一剑客”的头衔,对他来说并无作用。

他忽然想跟眼前这个小孩说个故事,那是一段很长的旅程,与她的父亲以及居罗曾经的那位女王有关。他的兜里至今还常揣着三块石头,三块石头上分别刻着一个字符,分别代表着:人,鬼,神。

那是那位端庄和蔼的女王陛下,最后的临别时,送给他的赠礼。

……

“‘他说,我的主即为真理,是世间一切事物的福音,是世间一切道理的根源……主说,我赐你恩典,给你指教,依靠的这道,却也是不能忘记对真理的探寻的……’”她说,“被神惩罚的人从旧大陆渡海来到这片神州,重新组建了居罗,然而他们没有吸取教训。他们以为是他们曾经的堕落不够虔诚,所以对神加倍供奉,对曾经拥有的技术弃之如敝履。但他们忘记读懂这句话最后一段。”

她向柳怀音重重地强调:“真理。”

“真理?”柳怀音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啥意思?”

“就是真正的世界的规律,和道理,”她说,“人们总是容易忘记这个,无论是居罗人还是汉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指向一个方向:“过不了多久,长庚星要从那个位置升起,即便这几天会被云挡住看不到,但星辰就是在那里,不会因云的存在而挪动半分……”

柳怀音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那一团厚厚的云层将天空染作了深浓的紫色,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往东南方向去,滚滚如天上的波涛,翻涌着,耸动着……

“居罗人相信,人的魂灵有两面,一面为人性,代表人的感性与**;一面为神性,代表人的理智与道德。人性在地,神性在天,每一颗星子都对应地上每个人有关神性的那一面。一旦星光暗淡了,那么人性就会占上风,人就会做一些不合情理的事;反之,人就是高尚的圣人。而最后,人有关神性的那一面终会压倒人性的那一面,而那一刻,也就是人的灵魂被上天收回的时候了。”

她依旧指着那个方向,柳怀音眯着眼,但他这回看到了——涌动的云雾露出了一小块空隙,空隙里有一颗明亮的赤星正在大放异彩——他可以确定那一定不是长庚星,但他也说不出那颗星叫什么名字。

“但其实,所谓的人性未必代表坏;神性也未必代表好。我时常觉得,我做的事会不会偏离常人的理解。有时候你们能理解的,我却理解不了。所以我有时会以为,我这个人,虽然还好好地站在地上,但我的灵魂已经被天上的星子收走了。我看到的世界正如明星看大地……”星子还是被乌云吞没了,她放下手臂,“小伙子,我可能会做一些坏事。”

“你要做坏事?”

“当然,目的是好的,”她解释道,“符合神性,违背人性,好的目的,坏的方法,世人常称之为正义,实则与正直无关。”

“可是你要做什么坏事呢?”他不解。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你可以不做坏事吗?”

“不可以,我忍不住。”

“但你知道你要做的事不好,是吗?”

“对。”

“那我有个主意,”他灵机一动,“你每次要做坏事都跟我说一声,然后我阻止你,这不就得了?”

“你怎么阻止我?”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他老老实实地交代。

“……”

“不过我会想法阻止你,”柳怀音说,“我虽然搞不懂人的神性和人性到底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你现在还活着的吧?”

“嗯……算吧。”

“所以你还知道做哪些事不好,当你忍不住要做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哦?”

“提醒你,你还活着,你还有良心。”

第一百六十七章、熟悉

“我的肩膀长好了,”她扒开衣服看了一下,又撩起裤腿,不免有些遗憾,“可惜腿还没完接上……”

“夜千总……”有人试图打断她。

山洞里篝火憧憧,她神经质地掐了一把腿上的伤口。

“明儿这个时候,腿,大概也能长好了,到时候我打头阵,兄弟们跟着我,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夜千总!”终于,袁寄奴忍不住高声喝止住了她,“得了吧,就算你是不死的,也挡不住居罗人的炮啊。”

“就是,”孙清附和道,“也不看看你这双腿伤是怎么来的。你只是杀不死,又不是真死不了,以前都是挨剑伤刀伤一会就好,胳膊腿什么的断了还能接一接,这回,若是居罗人搞清楚你的底细,到时候把你的身子挂在东边,头挂在西边,你说这还能不能复活?”

“而且我们撑不过明天啦……”老杨刚叹一声,又传来一声炮响。

居罗人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藏身处,他们靠着地形虚张声势撑了好一段日子,现在,终于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等了一个月,没有援兵,看来常督军是真的打算放弃他们了。

“我们的人,应不会来了,弟兄们还剩这十几个,这山谷只有一个口,是他们的人守着,跑又跑不出去,我看,兄弟们可能要折在这里了……”袁寄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夜千总……我一个乡下人,以前不懂规矩跟你有些嫌隙,还请海涵。”

“你想干嘛?”

他把那卷纸塞进她手里:“这里这么多人里,唯有你最有可能逃出生天。如果你能回到北越,能不能把这封信带去保州马家庄……”

她挣扎着不愿意收:“你的姘头你自己去跟她说!”

袁寄奴已是几近哀求:“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就收着吧,万一我们都活下来了,我再问你要……”

男人们好似受到提醒,纷纷围来。

“是啊是啊!夜千总,我攒了些银两在我枕头底下,请你带去洛阳旁边有个吴家村,我娘还在那里等我……”

“我儿子小石头住在盘龙城,他娘去得早了,一直跟着我吃苦,今后只能请你帮我多照顾了,跟他说,以后就让他叫你干妈……啊呸,叫你干爹才对!”

“还有我,我……给你留个血书,你帮我带给盘龙城的常小凤……”

“夜千总,我没什么家人,也没啥好牵挂的,就有点儿爱好……那啥,我房里有个唢呐,是我最喜欢的,就留给夜千总使唤啦,良器难觅知音啊!我看夜千总平日吹号角吹得那么溜,定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唢呐奇才,多练上两日吹个百鸟朝凤那是妥妥滴……”

“夜千总,还有我,帮我把这平安扣还给我老娘,然后告诉她以后别再上当受骗了,隔壁营的老张给我看过了,这平安扣根本不是玉的,就是个石头,难怪一点都不准……”

他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连日来没法洗的血污、汗水、泥土、硝烟,黑乎乎,脏兮兮,生死关头还不忘说着浑话,一个劲儿地往她手里塞小东西,直到她两只手里都捧不下了,连衣襟里都装不了了,她的两眼逐渐模糊。

“我……答应你们……”

……

她有一阵沉默无语。

那是对有过的良心的缅怀,后来,她再也没有过那种情绪了。

兄弟们的遗物被她送发还乡,小石头执意跟他爹一样当了兵,到她离开前还别扭着不肯喊她一声“干爹”或“干妈”。那柄唢呐至今还在她身上,到现在她也没吹成个调,别说什么百鸟朝凤了。

她瞥了眼柳怀音,这小子眼珠子又黑又大,一脸天真地回望着她。他老这个表情,有时会令她想起养过的猫,有时令她想起张澜和周艳娘的儿子,有时又是小石头或者在西北英年早逝的那许多娃娃兵。他们每一个,同样的年纪,本该都应是那么天真的。

天真地认为,人从生来到死去,都良心不改。

所以她拍了下他的头皮好让他清醒一点:“我不要你小子来提醒我,你管好自己就得嘞,你将来有什么志向啊,说来听听?”

“我?!”

突然被问到自己的志向,柳怀音一噎,理所当然道:“我不知道啊!”

“怎么把不知道说得那么应该呢?”她又甩了他一记头皮,“小伙子,你这样就不行啊,你这样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他很认真道:“是啊,我也不想出头,枪打出头鸟。”

“话不是这么说的!”她作了个“大一点”的手势,“你就没有一点大的志向吗?”

“做生意,算大吗?”

“做成两帮那样自然是大的,如果是门口那边开个铺子,太小啦!”

“那我的志气就这么点,因为我没天资,注定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他又想了想,“我倒是会写书,这算天资吗?”

宋飞鹞向他摊开手:“你把你那书给我看看。”

柳怀音闻言,屁颠屁颠地把自己新修的大作小心呈上,他满脸希翼等着被表扬,而宋飞鹞果真也表扬他了。

“嗯,稍有进步。”她道。

“真的吗?”他更开心了。

“从所有的女子都爱上你,已经变成你爱所有的女子了,”她用书甩了他头皮,“你小子是花痴吗?!”

柳怀音抱住头:“大姐,你不懂,这是大爱!”

“这还大爱呢?”

“这文里,我看起来是爱所有的女子,但其实不是爱所有的女子,而是怜惜她们,维护她们,和她们不是那种拉拉扯扯的男女关系!”

“哦,那还挺好的。”她一挑眉。

“而且,我在书里,成了个大侠!”

“嗯……”

“能在书里干我这辈子干不了的事,我就觉得很高兴了!”

“那就好好写吧,”她把书还给他,“说不定写书也能写出个名堂出来。”

“真的?!”

“……和书生黄那样的名堂。”她补充了一句。

他立刻跳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那我就算了!我才不要咧!他那写的可是下九流的玩意,岂可与我写的相提并论!”

“啊说得好,那就请你再接再励……”

“你能不能别老鄙视我……”

“我没鄙视你,是红果果地轻视你。”

“喂……”

“废话不多聊,去好好学学当皇帝的规矩吧!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好吧……”

……

两日后,终于到了他学以致用的时候。

冒牌皇帝正襟危坐,准备隔着帘子接见两帮一会的使者。他要假装风寒,以头痛、脑热、不便见客等站不住脚的理由糊弄过去。

于是,他听到了——

“漕帮使者:沈兰霜,尹惜别!”

外面通报的第一个人名就让他瞪大了眼珠子,但是接二连三的,就更令他真的头痛了。

“盐帮使者:白新武,荆红羽!”

“天下同盟会:于镜娘,周峥!”

那门口的太监清了清嗓子,生怕嗓门还不够似的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觐见!”

第一百六十八章、穿帮

沈兰霜并不知道尹惜别是谁,她是听说宋飞鹞在漕帮得到了吴的线索就追去了,这次竟不带她,令她有些不悦。她来到漕帮,本想找周峥好好问一问,却问出了一堆哑谜。

什么,最安又不安的地方;什么平静又不平静的地方……之类的——她听了半天不知道那是个啥地方,只知道宋飞鹞拽着柳怀音往西北方向跑了,要跑到哪里她一句都没提。

于是她只得又等了两天,但是一天之后没等来宋飞鹞,却等来了尹惜别和于镜娘。

尹惜别是漕帮的人,于镜娘她认识,是枢墨白新收的亲信。于镜娘还是老样子,打从进门就冷着个脸,她这回一身男装,沈兰霜差点没认出她来;而那尹惜别也不甘示弱,自进门开始就鼻子朝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尹惜别,顾名思义——这名字肯定不是他爹妈取的,定是他自己取的,听着哀婉缠绵,犹如有那将要别离的恋人或朋友让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无法忘怀……其实未必,都是武夫刻意给自己起的雅号罢了。

尹惜别的长相正是一点也不婉约:一个单纯的虬髯大汉,背着一口有些年头的宝刀,走路大摇大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一刀就能砍死十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他和于镜娘是路上碰到的,同样要往苏州,就结伴而行了,只是于镜娘对尹惜别很是不屑一顾,进来就单刀直入地吩咐周峥:“盟主有安排,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去皇宫。”

隔日就是除夕夜,也是两帮一会觐见皇上的大日子。这数年来,武林人士越来越不像话,名义上对宁家口呼万岁,实则对皇权越发不屑一顾,派去觐上皇上的人一年更比一年少,轮到今年,只剩一人……于镜娘盘算了一下,天下同盟会才去一人太不像话,她又没去过皇宫,什么都不懂,心里本就有嘀咕,一路听说有个叫周峥的现在苏州漕帮分舵喝茶,她便寻来了,正好抓个同行的壮壮胆,到时出了什么纰漏,两个人挨批总比一个人强。

而那尹惜别也打着同样的算盘,所以他一把拉住沈兰霜,粗声粗气道:“沈姑娘!听闻你在比武场上威武非凡,尹某甚是佩服……”说了一大通兜完了圈子:“沈姑娘,以后大家都是漕帮的人,你我同行吧!”

“我?!”

——于是,沈兰霜便稀里糊涂被拽来了。

刚到皇宫门口时,她就遇上了白新武和酉常情。

今年盐帮自然也派了人来,白新武就代表了盐帮,不过他一脸不情愿。

“我过了年就成亲了,家里一堆事情要忙还让我出来办这差,真是……”他看了看身旁的酉常情,有些抱怨不敢多言,只从怀里熟门熟路地掏出几张喜帖分给众人:“年后来我家吃喜酒啊!”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哎呀,怎么宋姑娘没在,我这还有一张要给她,她可是我的大媒人呢!”

沈兰霜执着喜帖一愣:“啊?宋姐姐怎么做你媒人了?”

白新武喜滋滋地道:“若不是宋姑娘让我送祁云那小子回家我也不会遇上那小子的娘……”

沈兰霜可听明白了:“你娶了那孩子的娘?!”

白新武赶紧撇清:“我可不是乘人之危,我跟月娘两情相悦的!她是个好女人啊……”

沈兰霜在他的感叹中有点尴尬地道贺:“啊……那……恭喜你们了。”

“承你吉言!”

白新武并不知道酉常情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身边这红衣服的女人叫荆红羽,盐帮帮主的密探。荆红羽一反常态,今日所见十分沉默,沈兰霜还以为她转性了,一回头,白新武却跟她抱怨:“沈姑娘,那个女的老是在暗中摸我屁股……”

“……”

他们就这么进了皇宫,眼前一道帘子,遮住了他们对皇上容貌的想象。

……

帘幕内,是柳怀音。

他第一次当皇上,经验不足,霎时就想抽身跑了,宋飞鹞将他死死按住,其中意味自不用说,他懂。

所以他只得好端端坐下了。

“咳……咳……”他用低沉暗哑的嗓音应对,“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宋飞鹞给了他一记头皮。

——人刚刚不是给你报过了嘛!

沈兰霜等人面面相觑,只得再报了一遍。

“那个……”他嘶哑着嗓门道,“有事启奏,无事就退了吧!”

不得不说,保持这种嗓音很难,也让嗓子很不舒服,他为此有些不耐烦,语调也快了些、重了些,反倒有了一丝昏君的架势。

外面的六人好似没了狐疑,接下来该怎么客套就怎么客套。尹惜别向“皇上”道:“漕帮听说皇上最近龙体不适,故此派我前来问询,不知皇上现在病情如何?”

“还是……咳咳……还是咳嗽……”柳怀音用袖子掩着唇,说话含含糊糊,装作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尹惜别便恭敬道:“其实漕帮最近觅得一名神医,不知可否引见给皇上,看一下详情……”

——要穿帮啦!

柳怀音在心里尖叫起来。

尹惜别的请求合情合理,一个正常的皇帝在宫中的御医对自己的病情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定会向宫外求助,漕帮此时献殷勤,他根本没有推拒的理由……

这时宋飞鹞递来一字条。

“不用……咳咳……朕已……转好,”柳怀音磕巴着念起字条上的内容,“无需外人多费……心?”

——为什么语气这么僵硬,这种语气的人听上去就平时没朋友!

尹惜别一愣,他大概没想到皇上会用这种语气拒绝漕帮的好意,这可是光明正大地不给面子!

“皇上,你咳得厉害,我看还是看个正经大夫比较好,”于镜娘斜了眼身边几个唯唯诺诺的太监,“毕竟这宫里的御医治若久都没个起色,皇上不还咳得厉害么?”

“其实已好多了,而且……”柳怀音刚想说什么,宋飞鹞又递来一张纸条,话头一转,“你是在质疑朕宫中宫人的能耐么?!”

——喂!这是要吵架了啊!

“民女不敢,只是有这么一个提议,”于镜娘的态度有所收敛,“因为外界传闻,皇上久病不见人,天下同盟会的枢盟主有所忧心,特此差草民前来以示关切。”

“收起你的关切吧,朕……咳咳……没有大碍。”

柳怀音试图把语气说得和缓一些,即便这话的内容一点也不和缓。

然而这时,酉常情也加入乱局,她看似笑嘻嘻地打圆场道:“皇上,既是漕帮一片好意,领了也无妨。就让那神医来看个究竟,许有益处呢?”

“外界不知底细之人,不敢轻信!深宫重地,岂容外人随意来去!若出什么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哟,一口一个外人,看来皇上是把我们这几个当内人了?”酉常情避重就轻,上前一步,“既然我们可来,区区一个大夫为何就容不下?大事……与皇上现在躲着不见人相比,有什么事更大了呢?”

她步步逼近,太监们拦不住她,其他人似乎也不欲阻止,所有人都对想一窥皇上真容,柳怀音情急之下又想跑,却又被宋飞鹞按住,并且这一回,她手里多了两只猫。

——为什么皇上和太子会在你这里啊!

“……从方才开始,我就看到帘幕后好像还有个人影……皇上,你是不能见人,还是不敢见人呢……”酉常情甩开最后一个阻拦她的太监,猛然撩起帘子,“——什么鬼!”

两只毛茸茸的猫,分别挂在两个人的头上,结结实实地捂住了两张脸。

“咩——!”“皇上”扒在“皇上”脸上如是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暗子

两只毛茸茸的……大东西。

准确来说是身子大头挺小。这两只猫太肥了,它们各自抱着一张人脸,还不忘回头来,或喵喵叫,或咩咩叫,乍一看去还以为帘幕里是什么人身猫脸的怪胎,其中一个还陷在一身大了一圈的衣服里,显得分外可笑。

但即便如此,她立刻认出这两个人的真实的身份——只因那个杵在一旁的黑衣人,衣服太过眼熟——都好几个月过去了,宋飞鹞,你都不换衣服的吗?!

——不对,你俩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冒充皇上!

酉常情在震惊之余冒出了一连串问号,她当然来不及得到答案,因为两只猫咪再也无法忍受继续被人捂在脸上,扭动挣扎着想要逃开这尴尬的境地,而那两个呆子显然对猫这种灵活的小动物没有丝毫办法,他们就要穿帮了!

她凭着本能,瞬间决定了对策,无论对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都好,毕竟……猫永远是正确的!

所以她立刻拉下帘幕,拦住尹惜别和于镜娘。

“我见着了,”她用帕子点了点唇角,猥琐地笑笑,“皇上安好,可爱着呢。”

“你确定?”尹惜别狐疑地想要再往里看,被酉常情拉住,“尹大哥,里面就两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你……”

她欲言又止,帘子里传来声声猫叫,果然是引人遐想。

毕竟,冬季一过,春天就快来啦,又到了万物的季节,猫儿都闹春了……

他们便明白了几分。

“还愣着作甚?”酉常情笑嘻嘻地把在场的几位说了个大红脸,“你们是想……再多‘看看’明白么?”

当然,这种事……没人想多看的。

尤其是白新武,他现在自诩是一个快要成家的好男人了,对于两个男的……的事情,分外忌讳。所以当于镜娘仍满脸狐疑地想要往前拉起帘幕看时,他立刻训斥了她:“哎呀你看你这个小姑娘,那种事有什么好看的嘛,多看一眼张针眼我跟你说……”想想不对,这里是皇宫,满屋的太监不满地瞪着他,他便又改口:“呔!皇上身染重疾不愿见人自有其道理,你可不能做惊动圣驾的事情啊……”

而那周峥在北越京城居住了多年,已对皇权有本能的畏惧,也拉住了于镜娘,低声劝道:“算了,于姑娘,在北方,惊动圣驾会杀头的,南方虽然不比北方,但此举有失礼数,万一闹出什么让盟主知道……算了,还是从长计议吧……”

他这一席话也落到了尹惜别的耳朵里。一想到这皇权毕竟还在,民间对宁家也有诸多拥趸,即便有人满腹狐疑,为免出什么差错不好交差,也只得悻悻地退了出去。

“呼……好险。”柳怀音捏了一把汗。猫早就逃了,现在睡在他身旁。他的头发乱了,脸也花了,衣服被勾出好些丝丝,模样着实狼狈。一抬眼,只见宋飞鹞仅仅理弄了一下头发,脸上几乎未留任何痕迹,他不禁道:“戴面具就是好,猫抓不着!”

宋飞鹞淡定道:“我可只戴了一半,另一半脸被抓了。”

“可我没看出来啊!”

“嗯,因为已经长好了。”

“真的假的?!”

然后他们不再扯皮,摒退太监后开始分析当下的情形。

“他们是奔皇上来的,”宋飞鹞道,“皇上病死的消息,恐怕走漏了风声。两帮一会派人来查探究竟了。”

“常情阿姨一定看出来了,现在怎么办,”柳怀音想了想,“我有一计!”

“你有什么计?”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就坐庄请客吃个饭,每人多塞点银子,让他们回头跟两帮帮主说皇上没事……至于枢盟主就更简单了,大家都是朋友,就算让他知道了也没所谓……”

“你小子模样看去很天真,但没想到挺精明呢哈,”宋飞鹞rua了把他的脑袋,“居然能想到用贿赂的方式……你还真觉得自己挺精明的是吧?”

柳怀音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不是在夸我吗?”

“我夸你啊,我夸你终于有了点长进,”她用力按下他脑袋,“贿赂这种事,是要看人的。有的人,有钱能摆平;有的人,则不能。你觉得里那几个人中,有几个是钱摆不平的?”

“于镜娘。”柳怀音不假思索道。

“还有呢?”

“有个不认识的,尹什么……”

“还有呢?”

“周先生?”柳怀音有点不确定,“但周先生看上去挺好糊弄的……”

“还有呢?”

“沈姐姐……但她不算!然后就没了吧……”

她幽幽提醒他:“……还有你觉得‘更简单’的枢墨白。”

“他人又没在!”

“他人没在,可他手眼通天,探子遍布……”宋飞鹞继续引导,“你猜,他们几个今日为什么会咄咄相逼一定要见皇上真容?”

“皇上的死讯传出去了?”柳怀音觉得又不对,“可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戳穿?”

“因为他们不太确定,”宋飞鹞道,“甚至他们互相之间,也不怎么确定彼此的意图。这说明,这消息是不久前才泄露的。”

“这……”

“你还记得,我们是为什么来皇宫的么?”

“为了找吴!”

“谁告诉我们的?”

“枢盟主!”柳怀音顿住了,“呃……”

“那你猜,他是怎么知道吴在皇宫的?”

“他有探子在皇宫,探子告诉他的……”

“那么那个探子为什么还不与我们接头呢?我们找来找去,都未曾在皇宫找到吴可能的藏身处……此时作为枢墨白的人,他理当告知我们这件事。”

“是不是那探子死了呢?”

“宫里最近没少人,我看过记录了,所以那探子一定还活着。”

“那就是……”柳怀音想不出来了。

于是,宋飞鹞直接告诉了他:“因为那探子就是吴本人……并且,皇上的死讯也是在他来到这里发现后,被他分别传去两帮一会的。”

“为什么?!”

“因为一枚遭遇背叛的暗子,终于决定做一回下棋的人了。”

第一百七十章、重病

沈兰霜跟在那几个人身后只觉得格格不入,她本来就不想掺和这事,现在更觉得更尴尬了,出了这座宫门便和尹惜别打声:“我来过了,我回去了。”

尹惜别赶紧拉住她:“沈姑娘,沈姑娘……再留一会,别急着走呀……”

“留着作什么,看那男男……那什么吗?”沈兰霜不解,“况且我又不是漕帮的人,你把我硬拉扯来也没用。”

酉常情帮腔翻了个白眼:“是啊,尹堂主这是没人好带了,拉个小姑娘来充门面,侬好意思伐。”

尹惜别哼了一声,但仍拖着沈兰霜不让她离开。

“不行!”于镜娘嘟囔了一声,又欲转身,被酉常情叫住。

“于姑娘,你回去做什么?”

“皇上未现真容,我始终不放心,”于镜娘盯着她,盘问道,“你所见的皇上是什么样的?”

然而酉常情岂是个好盘问的人。她打起太极,反问道:“啧,妹妹,你就这么想知道皇上的样貌?或者说,究竟是你想知道呢,还是你背后的那位大人,想知道呢?”

于镜娘张了张嘴,又转开了话头,把其他人也拖下水。

“那你们呢?”她冷冷扫了眼身周,“你们方才,不也想要一窥究竟么?”

沈兰霜看到,除她和周峥以外的其余四人都干脆沉默不语。气氛变得不同寻常了,他们好像都有不好示人的秘密,令他们难以开口。

而这秘密,就维系在皇上的真容上。

酉常情率先打破了僵局:“当然,我们这些老百姓对皇上的真容总是好奇的。所以我就说了吧,我看到的皇上,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她是故意的,她有所隐瞒——沈兰霜想。并且不出所料,于镜娘生气了。

“你!”她要拔剑,被周峥按住。

作为局外人的周峥,进入天下同盟会并没有多久,所以对当下的情形完不明所以,他只是凭着本能想要打消在场的火药味。

“都冷静一下,其实皇上的真容看不见也就罢了,怎么说那都是天子,天子之容,怎是想见就见的……”他说,然后,立刻被于镜娘打断了。

“我看你是在北越呆傻了!这皇上又不是?”于镜娘训斥着,然而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总之,这里不是北越,别用你在北越京城所见的那一套来说话!”

酉常情闻此对周峥产生了兴趣:“哦?周先生在北越的京城待过?”

“是啊……”

“可巧了,我也在北越的京城待过一阵。”

“你也曾在燕京待过?”

“当然,是为了办事,”酉常情向于镜娘道,“小妹妹,不要以为只有你是来办差的,在场的几位,哪一个不是来办差的。虽然缘由各自不同,但我看来,目的应是一致。”

“你什么意思?!”

她一双妙目戏谑地扫向他们:“你们,都想确认那帘子里的到底是不是皇上,对么?”

“……”

于镜娘不语,白新武则不安地向她责备:“你怎么说出去了……”

只有尹惜别爽快地承认:“是又如何?”

“呵呵呵……那就有趣了,两帮一会明里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尿不到一壶,有谁得知一个大消息,必定不会告知其他二者。怎的,忽然间都对皇上的真面目感兴趣起来了?而且其实……外界并未流传关于皇上病重的消息,不知于姑娘是从何处得知皇上病重的?”

于镜娘发现自己方才口中的破绽,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喵~喵~”

一只小猫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咦,小猫猫!”沈兰霜笑逐颜开,蹲下身摸摸猫头,只此一个动作,又有几只猫围来向她讨食吃。

“哇,这皇宫里怎么这么多猫!”她兴奋地感叹道。

就在此时,不远处跑来几个老太监。

“三公主……三……”其中一个一边跑一边喊,待近前发现几个江湖人士,不由怯懦地低下头,“几位贵客……”

“你叫它什么?”沈兰霜把猫擒住还给他。

老太监眼珠子一转:“这只猫的名字,叫三公主。”

这名字把沈兰霜逗笑了:“噗……这些猫都是皇上养的?”

“没错,没错。”

“怎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呀?”

“皇上随便起的……”

“那么那只呢?”她又指向一只橘猫。

“那是二皇子……”

“噗……那是不是还有太子、长公主……岂不是还得有一只猫叫皇上了?”

谁料一席话说得那太监大惊失色,抱起三公主便慌慌张张地跑了。

“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沈兰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未来得及细究,另一老太监从容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几位贵客,请随老奴前去用膳,这边请……”

他催促他们去吃饭。民以食为天,中原人什么重要都重要不过吃饭六个人只得作罢,待吃了饭再作打算。

“哎呀……我肚子痛,”忽然,酉常情娇滴滴地捂了下肚子,“我要先上个茅厕,敢问茅厕在哪里?”

“在那个方向……”老太监向相反的方向一指。

于是她微微一笑:“那……暂且失陪。”

……

宫内一隅,柳怀音正因宋飞鹞的结论震惊得说不出话,忽然,窗户被拉开,一人钻进来,把他俩撞个正着。

“你们怎么回事!”酉常情气势汹汹,柳怀音吓了一跳,忙用皇上遮住自己的脸。

“哎呀常情阿姨!你没看到我!”

“把猫拿开!”酉常情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随即又改口,“把猫给我!”

皇上登时到了她怀中,被她撸个不停。

“你果然折回来了。”宋飞鹞给她一个茶杯,“要喝茶吗?自己倒。”

“免了,长话短说,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皇上病逝了,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一只猫,现在新皇就在你怀里,”她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圣旨,展开,“这是当时的圣谕,自己看吧。”

“荒唐!”酉常情认真看了一遍,再次感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她撸猫的手,撸得更狠了。

柳怀音附和着:“就是说,还让我假扮皇上,我……”

酉常情哼了声:“让你假扮皇上是对的,不然要天下大乱了。”

“你也这么说……”

“皇上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现在突然间,漕帮盐帮天下同盟会得知了皇上病逝的消息,怎的就这么巧……”她有所沉吟,不过柳怀音看了看宋飞鹞,后者好像并不打算告诉她关于吴的事。

“盐帮帮主没跟你说么?”宋飞鹞问。

“没有,那老家伙只给了我一封飞鸽传书就把我赶到这里来了。”酉常情说着高兴起来,“哈,有趣,接下来我倒有一计:就送这南祁皇帝会晤北越皇帝,把北越皇帝可爱死,于是南北顺利一统……”

宋飞鹞咧开唇角:“你想得太美了,北越皇帝不喜欢猫,他喜欢狗,还有男人。”

“哟……你们皇上的口味挺重啊,”酉常情揶揄她道,“不过,人生里最后一段时光,能见得如此趣事,死也值得了。”

柳怀音阻止她:“呸呸呸,大过年的说这种话不吉利!”

“我能不能活得过下一年还是未知数,”她向那单纯的小伙子翻了个白眼,“实不相瞒,我病了。”

“你病了?什么病啊?”柳怀音打量了她一下,觉得她气色还可以,不像有病的样子。

而她也果然开始宽衣解带:“你摸不就知道了……”

“哎哎哎你又开玩笑……”他藏起手。

“这回不开玩笑,弦安看过了,难治,”她用了“难治”这个词,神情是难得的严肃,“我的胸里长了许多瘤子,我外婆、母亲,都是得这个死的,我想,我大概也快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朦胧

周峥看了看门外,还是没来。

他们已经等了一阵了,谁也没先动筷。

“那位姑娘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到现在还没来。”周峥望着门外道。

“你管她,指不定在哪里摸那帮太监的屁股……”白新武从兜里摸出一双银筷子,“我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一名女子,比臭男人还臭!”

于镜娘对白新武的说辞十分不屑:“哼,不过是摸你两下屁股就受不了了?天底下的女子被占便宜的多了去了,若吵嚷一句,指不定就换来一顿白眼和嘲讽。所以现在也让你这男人尝尝被揩油的滋味。”

白新武立刻为自己辩解:“哎,我不是那样人!在场的女孩子谁若被占了便宜,我定帮女的说话!”

桌上的菜上了好一阵了,伺候的太监们早已退下,他们又屏了一会,直盯着白新武用银筷子从这道吃到那道,一圈吃完也没倒下,几个人这才也动了筷子。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辰光,等会我就离开了,你们继续给皇上拜年,我还有事要办,吃完先走一步。”沈兰霜道。

想那周峥带的话,什么平静又不平静,安又不安的地方……她琢磨了许久,越想越觉得是坟地!

“办啥事?”白新武好事地道。

“找吴!”她没好气地说。

“那你知道那么魔教妖人在哪里了?”

“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尹惜别便笑了。

“笑什么!”沈兰霜憋着一肚子火气,“我前些日子至少还见过他,你呢?恐怕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他长什么样?”尹惜别摸了把自己的胡子,语气里满是一股将沈兰霜当做个小女孩的慈祥。

沈兰霜因他的态度更不悦了:“他能变作任何模样,一会是这个人,一会是那个人,一会甚至不是人,能变作一条大蛇!”

尹惜别就又哄她:“你说的这是妖怪,你跑去找他,单打独斗能打过他吗?”

“我……是不能……”沈兰霜沉下声,“可他害死我家,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仇……”

满桌的气氛一僵。家仇不共戴天,开不了玩笑的。有人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人想起自己的好友,气氛转冷,蒙上了一层愁云惨淡。

忽然,盯着门外的周峥唤了一声:“荆姑娘。”

就见那酉常情懒洋洋地转进来。

“哟,都等着我呐?”她入座,打了个哈欠,“可惜啊,我吃不下。”

白新武劝道:“怎么说这也是宫里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吃吧吃吧。”

“我没胃口。”她说。

沈兰霜蹙眉:“你怎么会突然没胃口?”

“不关你小丫头的事,你吃你的饭。”

“你别用你的年龄来压我,阿姨!”

她们乱七八糟的吵嘴声让于镜娘按住了太阳穴,她喝止道:“吵什么,想想下来怎么办吧!荆女侠,你真见到了皇上的真容?”

酉常情弹了弹指甲:“是啊,看得真真的。”

“那就描述出来,五官说不清楚,年纪总说得了吧?长得好不好,丑不丑,肤色是否白皙,脸长的还是脸圆的——这些总说得清吧?”

她是单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因这一回,她是头一次代表天下同盟会正大光明地办差,正是一个表现自己的好时机,她要做给枢墨白看看,她于镜娘虽为女子,且没什么武功,但也有自己的能力去办妥一切。

不过,她在酉常情面前注定要吃瘪。

“好呀,那我就告诉你也无妨,但是我说了,你能分辨得出那个是不是皇上?你以前见过皇上么?”酉常情笑嘻嘻道。

“我确实没有,”于镜娘底气不足,“但难道你们就有吗?”

“我前年来觐见过皇上的。”尹惜别道。

“我是去年。”白新武说。

“你们都见过皇上?”她一惊,便又不解了。

酉常情又开始端详她那鲜艳的红指甲:“那是,我都见两回呢,你和他呢?”

她下巴一点,意指周峥。当然,周峥今年才回的南祁,以前自然也没见过皇上。

“……”于镜娘噎住了。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替死人看病。”酉常情大笑道。

“什么意思?”

酉常情笑弯了腰:“你天下同盟会,白费功夫啊!”

“你!”

她霍然起身,被周峥拉住:“于姑娘!冷静一点……”

她果然冷静下来,因为她注意到了周峥。枢墨白要她往苏州,却派周峥先行而来,他知道她初来乍到,肯定会去找一个同伴的……

于镜娘一把拽住周峥,直拖到门外僻静处,这才悄悄与他说:“周先生,你在北越,当过画师?”

“没错,怎么?”

“我明白了!”她抚掌。

“什么?”

“这是枢墨白给我的考验,他要我自己解决问题,这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没有见过皇上,如何辨明皇上的真容?”

周峥不解:“南祁皇上真的被谁冒充了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她激动地扶住他的肩膀,“你能画人像吗?”

“能。”

“看一眼就记住,画下来的那种?”

“可以是可以,但……”

“没有但是!你是关键,只要让你看见皇上,你把他的容貌画下来,带回天下同盟会……枢墨白说他见过皇上,所以由他辨认就知道画像上的人究竟是真是假——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周峥便更不解了:“可他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呢?他自己不来吗?”

“如果是不方便前来呢?”于镜娘暂时顾不上这个疑问,“罢了,不管这个了,管当下要紧,等会我们如此这般……”

……

“乳腺肿瘤,病因不明,女性易发疾病,偶发于男性……”

药庐,刘弦安翻着手中又一本医书。

“……目前可知的唯一治疗方法:切除。”

这是最后一句话,几本医书上都是同样的。

“你休想,要我切除这对ru,我宁愿死——!”

他想起酉常情的拒绝,不禁叹了口气。

塔吉安娜问道:“你为什么唉声叹气?”

“因为我有个朋友,因为惧死来到我这里看病,却又因为更恐惧于我为了治病要切除她的一个器官而逃走。我现在只能想别的办法去治她,但是……我翻遍了医书……没有。”

“我们的医书都没有写,那肯定是不会有的。”小女孩耸耸肩。

他不得不虚心请教:“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们的这些技术,原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从旧大陆带回来的。”

她说的大陆,是居罗人原本的故乡。

“那么旧大陆又是如何获得这些技术的呢?”

“不知道,大概是神明赐予的。”她又耸耸肩,老气横秋的样子

“好吧……好吧……”看来向一个小女孩打听,是问不出这些医书的作者了,“那真希望你们无所不能的神明可以赐予治愈这类疾病的方法……”

而按照书上所言,酉常情确实活不了多久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见鬼

宋飞鹞摊开笔墨,她开始画一幅画。

皇宫里什么都有,笔墨纸砚,各种颜料,只要她想,就足够她画的。

这是一幅人像,还是一幅细致的工笔画。柳怀音好奇地看着她熟练地用一根炭条起稿、小楷蘸墨勾线、再是慢慢分染。分染第一遍,得让它干一会再继续染,不过雏形已经出来了:有明有暗,五官立体,带有一点不太传统的意味,但却足够吸引人。

“大姐,你画画都是跟谁学的?”柳怀音对她的技艺很是艳羡,“这不是你当兵时候学的吧?”

她坦然道:“我当兵前,在京城待过。”

“哦……原来你是燕京人士?”

“京城有个书画院,我曾在那里学过,又吸收了一点他们的技艺。”

说到此处,她颇有些自豪,下巴也禁不住扬起来了。

“但我发现,学画救不了任何人。学武也不能。所以我现在想通啦……”

“想通啥了?”

“身为凡人,本来就救不了任何人,小伙子,”她拍拍他的肩,“所以这个世上,有些人注定需要会被牺牲,而我,只能当个旁观者。”

“大姐,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

她便指向画:“有人需要这幅画,那我便投其所好。”

柳怀音便想歪了:“可你画了个男人……难道,噫……”

“噫你个头!”她训斥道,“你知道画里这个男人是谁么?”

柳怀音探头又看了一眼。画中是个年轻男子,身着便服,长相俊秀,就是眉宇里带了一丝哀愁,给画面平添了一分抑郁。

“不知道。”柳怀音看不出来。

宋飞鹞rua了一把睡在旁边的“皇上”:“那是口米口米的主人,也就是祁国的先皇,永定帝。”

“啊?!”柳怀音吃了一惊,“原来你见过他?”

“没有,可我看到他了,”宋飞鹞眯起独眼,神秘兮兮地与他说,“刚才,他就站在你的左边……”

想起宋飞鹞有能见鬼的本事,柳怀音“嗷”地一声往右边窜。

于是宋飞鹞又说开了:“……现在你往右跳,正好踩在他的脚上了。”

“啊!”柳怀音一个箭步窜到她背后,“鬼……鬼……”

宋飞鹞把他提起来,晃了晃:“小伙子,要淡定。你认为,鬼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阴风阵阵……”

他不敢说下去了。仔细一想……这里所有的东西,不都是死人用过的么……

“没错!”宋飞鹞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死人躺着不会说话,你为什么要怕一个死人?”

“因为……因为……”这么一问,柳怀音倒不知怎么回答了,想了想只得说,“我看不见他!天晓得鬼会对人做什么。”

“那么,你是因为看不见他而恐惧,还是因为不晓得鬼会对人做什么而恐惧呢?”

“这个嘛……”

“所以,如果让你看见他,也知道他会做什么,你就不会恐惧了,是吗?”

“也不是这么说吧,鬼都长得很恐怖……”

“小伙子,那我就让你看看吧。”

说着不由分说,另一只手点向他额头——

“哎?!!”

柳怀音对此本是拒绝的。他赶紧闭上眼睛,接着忍不住了,又睁开,眼前光景果真不同了。

他们本在冬日一个阴天的下午,但他现在所见的,是一个灿烂的夏季午后,一名男子靠在案几边打盹,他的面目与画中的,像了个十足十。

柳怀音揉揉眼睛,还是这个情景。

“那是……”

“你怕的死人啊,”宋飞鹞向他问道,“你看,他长得恐怖吗?”

“还成,不怎么恐怖,”柳怀音说,“他怎么一直在睡觉?”

宋飞鹞摇了摇头:“在你认为,那是鬼。但其实那不过只是他生前的一段记忆。”

“记忆?”

“天底下所有的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而这世上有一件东西,会将万物的记忆记下来……”

她指向地下。

柳怀音领悟道:“阎王……?”

“是大地!”她不耐烦地解下酒葫芦,“我很早与你说过,现今的中原,大部分人不愿意相信,大地是圆圆的一个球,围着太阳转。居罗的先人认为,这个球,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她是所有人的母亲,温柔地孕育万物,包容万物的一切,从生到死,包括万物生前的一颦一笑、点点滴滴。”

“……”

她又蹲到他身后,一指点向他后脑:“而这世上有一种人,能让自身的神识与大地共鸣,读取死者的记忆……你看。”

永定帝动了。起先是他的睫毛,然后是眼睛,接着是鼻子抽了一下,随之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一切活灵活现。

“他是不是好像活着一样?”

——然而,那明明是个死人。

死人站起身,往一个书架去,从袖中摸出一本东西,塞进一堆书籍当中。

他正在重演他生前做的事,而柳怀音早已知道他的死,两厢对比,他越发无法忍受这个——他发现了,他不能接受如此鲜活的一个人原来已经死了——这么个事实。

“我不要看了!”柳怀音大喊一声挣脱了宋飞鹞,“他明明已经死了……”

眼前恢复如初。窗外还是那个阴天,阴沉得真实。

“对,人死如灯灭,没了就是没了,无论是**,还是魂魄……”宋飞鹞饮一口酒,“能留下的,只有死者的意念。”

她抬步,走向方才永定帝塞东西的地方,摸索了一遍,最后取出了一个手札。

“这是他生前的东西,你可以看一看。”

柳怀音不情愿地接过,翻了几页就不想看了。

这本该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可惜生不逢时,他没有实权,就连皇宫里的开销也都是两帮提供的。直至他病重,弥留之际写下一篇:若有来生,宁愿生作一只猫,也不愿再做一个人。

突然,门外传来老太监焦急的通报:“柳少侠……宋女侠!他们又来了……怎么办?”

“知道了,”她扫了眼半干的画,提醒还在沉思的柳怀音,“小伙子,我们走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皇上”

她提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没有遮挡,没有任何掩饰,另一只手还提着那幅画。

柳怀音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他忽然也挺期待这位大姐又会什么高招,直到两人挡在文华殿门口,直面那六个外来的江湖客。

“宋姐姐小柳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沈兰霜先惊呼一声,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然后她立刻想起来了一个问题:“你俩不是去找吴全去了吗?!”

宋飞鹞答非所问:“这个嘛,他给皇上画画呢,画到一半,皇上不行了。”

“什么?皇上不行了?”

这回轮到于镜娘大惊失色,满腹计划好的草稿立刻被打乱了套,正要往里冲,几个太监会意似的往里冲,将她推搡到一旁,令她失了进去的先机。

她听得里头传来太监们焦急地喊这喊那,也不知真的假的。

沈兰霜蹙眉,她觉得不对,相处几月,她从不知道柳怀音会画画,倒是宋飞鹞颇有些技巧,但是她这么说必有她的缘故,沈兰霜便暂且不语,听宋飞鹞解释个明白。

宋飞鹞道:“其实,是皇上暗中差人找柳少侠来的,见他会画人像,便命他画个一幅。”

于镜娘紧张地盯着殿门,对于宋飞鹞的怀疑溢于言表:“我都不知道柳少侠会画画,皇上怎会找一个没名气的画师给他画画呢?”

“因为嘛……”

宋飞鹞展开那幅画。

“大家请看。”

正是她没画完的那一副,画中一个颇有些忧郁的美男子——此时亮出一张未完的画作,柳怀音不晓得她打算怎么编。

于镜娘让开道,让周峥上前端详。那周峥是个懂画的,上前仔细端详,发现一些地方都洇了,不禁为这幅画惋惜起来:“墨都没干透,真是今天画的。但这画风……有些眼熟……”

“是皇上,”酉常情手里抓了一把瓜子,此时也怔住了,狐疑地盯着宋飞鹞,“老白,你看着如何?”

白新武见过皇上两面,立刻附和:“这画中还真是皇上……”

周峥又感慨着赞叹道:“这画得照着人才画得了的……即便是以前见过的,也不可能凭着记忆画得如此传神……”

有这位绘画大师的鉴证,可见这种画要照着本人画,因此画作未干,就代表被画之人正是活到了刚才一刻——柳怀音恍然大悟,原来画画的作用在此,宋飞鹞是要营造出皇上至少活到刚才的假象——而他们一定不知道,这画其实是宋飞鹞照着“鬼”画的。

这时,方才跑进去的太监总管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又请了御医入内,又是叫手下端茶送水送药,好不忙碌的模样,宋飞鹞始终一派淡定悠然。

于镜娘实在等不及,推开太监们就要往里冲,太监总管拦住她:“女侠万万不可,恐怕传染!”

“我不怕传染!”于镜娘想挣开他,“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行了?”

奈何她武功还没跟枢墨白学个几天,现在还没法挣过一个太监,僵持许久,她只得败下阵来。

太监总管低眉顺眼地回禀:“皇上本就重病许久,所以体弱,方才不知怎的突然泻痢……”

“你们的太医都是废物!”她气呼呼地指责。

宋飞鹞好似在旁看笑话:“于姑娘,何必这么心急呢?你们那民间大夫,即便果真能治得好皇上,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好不好,先让我瞧了再说,你挡着我们,莫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话音刚落,殿内忽然又传来一声嚎呼:“皇上……驾崩了……”

“啊,皇上驾崩了。”宋飞鹞挑挑眉。

又是一惊,于镜娘不可置信:“什么?怎么这么快?!”

尹惜别瞪圆了双眼,正要抡起大刀冲进去,被酉常情拦住。

而白新武可不管这个,他忙背过喃喃念叨:“大过年的就碰到死人……阿弥陀佛,晦气消散,无量天尊……”

宋飞鹞还在幸灾乐祸:“皇上已经驾崩,于姑娘来不及给他看病咯。”

太监们哭哭啼啼地撤出了文华殿,现在没人阻拦于镜娘了,宋飞鹞请她入内:“于姑娘,皇上躺在里面,你不信,大可以前去验尸。”边抱怨道:“哎呀可惜,我的画才画到一半,皇上就归西了,我的赏银飞走了……”

事发过于突然,几个人都不知所措,只有酉常情重新嗑起了瓜子。

“我不信,上午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就死了!”于镜娘喃喃,但是转念一想,本来就是为了确认皇上是否本尊而来,既然皇上已死,再知道他的真面目又有什么意义。她柳眉一竖,又恢复了原先的态度:“哼,既然皇上已驾崩,验尸于事无补。”然后抓住了那太监总管,恶狠狠地盘问道:“这位公公,皇上驾崩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诏?”

“没错!”尹惜别又来了精神:皇上死了,但能得知新皇是谁也不错!更何况全天下都知道宁家无人了,这位永定帝又没子嗣,这下整个南祁都要变天了!

“圣……圣旨……在……”太监的眼珠子打转,看向宋飞鹞,后者向他伸手。

——这是个“请”字。

“圣旨在此!”于是太监有了底气,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摸出那份遗诏念道,“遗诏曰: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嗣登大宝十年……口米口米聪明可爱,宜即皇帝位,群臣其协心辅理……丧事从简,上下俱免进香,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于镜娘一把夺过圣旨——

“让我看看!”

“看去吧。”总管太监悻悻地耸了耸肩。反正在这帮江湖客的眼中,南祁的皇权也不算个什么玩意,目的达到便罢了。

“上面没写日子!”她指出了不同寻常之处。

太监总管眼皮都不抬:“因为皇上来不及写日子,就驾崩了。”

尹惜别又指出一处:“这……口米口米是哪个?宁家不是无人了么?”

白新武笑道:“这名字好怪,感觉像只猫……”

酉常情吐出一口瓜子皮,向宋飞鹞意味深长道:“对啊,口米口米,是谁啊?”

她已经做好准备看她出丑了,这能怎么遍,还能怎么编!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宋飞鹞请了清嗓子,“口米口米,是先皇私生子的乳名。也就是刚才驾崩的这位皇上的亲弟弟。”

果然,这编得就叫人不能信服了,于镜娘道:“先皇还能有私生子,你这淡扯得也太大了……还有,哪个正常人的名字能教口米口米?!”

宋飞鹞一脸理所当然:“怎么没有,男人嘛,管不住下半身的多得是,这不是很正常,我爹还是个私生子呢……”

尹惜别抡着他的大刀叫嚣:“谁要听你爷爷的风流韵事,现在新皇在哪里?倒让我们认识认识啊!”

“他不就在你们眼前么?”话头一转,宋飞鹞看向柳怀音。

“啊?!”

“这位小伙子,就是口米口米,”她一拍柳怀音的肩膀,“也就是先皇的——私生子。”

“小柳子?!”

沈兰霜再一次瞪大了她的眼珠子,与此同时,柳怀音觉得自己的眼珠子也快瞪出来了。

“我?!”

但宋飞鹞自有一番道理在:“柳怀音乃苏州人士,自小父母双亡,被玉辰山庄的楚老前辈收养,直至被吴全灭门……你们都称呼他是玉辰山庄的老幺,但其实,你们可知楚老前辈收养他的原因呢?”

不过也确实。在场之人中,除了于镜娘外,其他几个人都是混迹江湖已久的老手,纷纷沉默不语。

众所周知,楚老前辈生前在江湖中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他虽有许多个徒弟,唯有这一个姓柳的,是人所周知的他的养子,并不仅仅是徒弟。这个养子武功天赋最为不济,从来没什么存在感,但江湖中人也都知道他备受玉辰山庄的宠爱,只是对他的来历,楚家从来讳莫如深。

宋飞鹞从衣襟里摸了半天,掏出一红彤彤的物什,在空中甩了甩:“大家看!几天前,我们收到周兄的线报,变想找一找吴全,然后在玉辰山庄原址的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哎呀!那是我小时候的小肚兜……”

柳怀音认出那东西,脸腾地红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搞到他的肚兜的,抢她又抢不过,只得大声抗议:“你别把这个拿出来……”

“上面绣了个字。”宋飞鹞继续道,将那肚兜展示给别人看:原来红肚兜的一角,正是绣了个“宁”字。

“嗯?”柳怀音定睛一看,自己都愣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有这字?!

“然后我就想看看皇上长什么样,就带着他过来了,”她把方才那副未完的画展示给众人看,“请看,这幅画与他这个人,是不是很像啊!”

白新武是个捣糨糊的,又因为以前的事对宋飞鹞深信不疑,立刻被忽悠住了,先看看柳怀音再看看那幅画,一个劲儿地点头:“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的有点像……”

“侬勿要十三点,”诚如酉常情想要帮腔的都听不下去了,因为那两人几乎没有像的地方,她也只能挑几个地方说一说,“虽然鼻子和眼睛挺像的,但脸的轮廓不太像。”

好像还真有点像——沈兰霜不多话,她只觉得她的想法被那两人带跑偏了。

唯有于镜娘坚持己见:“我看你是胡说八道,哪里像了!”

尹惜别道:“不是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儿……”

“小柳子,你果真是皇家私生子……?”沈兰霜再也忍不住,先给柳怀音使眼色:你要不是,你就眨眨眼!

“我……”柳怀音还以为沈兰霜使的颜色是有什么暗示在,顿时应承下来,“是!”

竟然是真的——沈兰霜不禁大吃一惊。

“然后皇上临终前找到一本手札,”宋飞鹞提醒他,“小伙子,皇上给你的手札呢?拿出来。”

“呃……哦……”

他摸出那本手札,递给宋飞鹞,后者直翻到某一页:“这里,他写了他老爷子,也就是先皇,临终前告诉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当然这里没有写那个弟弟的名字,不过他死前亲口告诉我们,那弟弟乳名就叫口米口米!”

柳怀音半张着嘴盯着她:大姐,你编,你接着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于镜娘无法冷静了,她现在想去皇城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恭请皇上登基,操办先皇的后事!”于是,宋飞鹞毫不恭敬地把柳怀音又提走了,“皇上万岁万万岁——麻溜地动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荒唐

“大姐!原来我真的是宁家的私生子吗?!”

“废话当然不是,你那肚兜是我处理你师兄们的尸体时在废墟里扒拉出来的;那个宁字是我找了个老太监帮我绣上去的。”

“原来你早就开始布局了!”

“你想表达不满么?”

“没有,我是说……唉,可惜……不对!那我这样岂不就是篡位了吗?!”

“历史上好多人篡过位,你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会穿帮啊!听着就很假,他们一定不会相信的……到时候谁来砍我的头怎么办?!”

“小伙子,你给我听好了,有的时候呢,世人要的是谎言,就不会有人告知他们真相。所以,不会有人拆穿你的。”

“啥意思?”

她随即驻足“意思就是其实你是不是皇上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很多人,“需要”一个皇上。”

——这将成为一件谁都心知肚明的秘密。

……

柳怀音觉得他永远都会记得这一日他莫名其妙地即位登基了,还煞有其事地封了个年号名永安——听上去像某个当铺的名字——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于镜娘等一干人不仅真没拆穿他,还一本正经地向他道贺,即便满脸不相信,但离开时一个个如释重负,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任务。

两帮一会三方见证南祁又一次的新旧更替,既然宁家未灭,哪一方都不敢先越矩,到头来大家就只得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扯大旗过日子。于是皇上继续存在,太监宫女也不用被赶出皇城过没有保证的生活,真是可喜可贺。

柳怀音“即位”第二天,永定帝的棺材终于被从御花园里起出,埋到附近山中一处风水宝穴里,而那棵树也跟着一同移栽到他坟头。从此他总与可脱离那个牢笼,得以自由陪伴青山了。

柳怀音认真看完了永定帝的那本手札,才好像明白了宋飞鹞随便找个人上位的真正用意。并不是有人真的需要皇上,而是盐帮和漕帮势均力敌,暂时不想扯破脸。一旦南祁的皇上没了,新的掌权者轮到哪一方,另一方都不会服,到时又会出乱子,而如今又有天下同盟会的第三方作为见证,天下同盟会号令江湖群雄,对两帮而言也是个不小的顾忌。所以,他们暂时按兵不动,不会揭穿。

这,就是帝王的权术平衡之道。

永定帝生前活得很累,他用自己稍许的权利,努力平衡着两帮一会的种种试探,每一日都在担忧是不是今天就会被刺客弄死,好给哪一方势力铺路,作为下一个新国号的垫脚石。他太累了,以至于后来出现了幻觉,手札中言,他甚至自称偶尔会与一个看不见的人谈心,来定下每一次的计策。

柳怀音叹了口气,将手札合上“大姐,他们虽然暂时不会来揭穿我,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没错,不过能瞒一阵是一阵,”宋飞鹞向上一指,道,“两帮一会派下面人来,而不是自己来,就只是为查证皇上的死讯谈个虚实。现在虚实探完了,皇上虽死了,但又有了,下面的人可以交差,上面的人因三方之间的关系也不敢贸然行动。就看接下来,张帮主和李帮主,是不是愿意撕破脸来个奋起一搏!”

“这不就是欺上瞒下么,那些老江湖真能听我们的么……”

“谁说朝廷就不是江湖了?谁说江湖就不能是朝廷了?”她便笑道,“即便南祁没有朝廷,两帮中就不会出现‘官场’了?大家可都想保住自己的利益,毕竟出了两帮,要在南祁找份好点的活儿,可难得很哪。”

“……”

于是她拍拍他的肩膀“呐,小伙子,人心到哪里都是一样滴。你以后路还长得很,见的人会更多,现在嘛,就当见怪不怪咯。”

他们从坟地回来的路上,路过虎丘山下一个小镇,街上好些人在叫卖,不止吃的用的,还有三文钱一本的《春楼玉飞花之xxx》,有几个小青年就正围着看哩。

宋飞鹞随手买了本展示给柳怀音看“喏,你不是说你写的是阳春白雪,书生黄写的是可鄙之物。可是你看,买的人大而有之,很多人可不是跟你那样想的。”

他们脱开那圈子人,只见几个小青年笑得一脸猥琐,拿一本翻看两下再换一本,时不时互相议论,惹得那摊主骂道“看了就要买,不买就给我滚!”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围着不散,直至有两个人不情不愿地摸出钱各买了一本,摊主才放任他们继续围看。

“他都死了,干嘛还卖他的书!”柳怀音觉得很不服,一把打掉宋飞鹞伸来的书,更觉深恶痛绝。

“死的是冯乙,不是书生黄。他死归他死,死的又不是书,”宋飞鹞把书塞给他,“天下百姓不是所有人都爱阳春白雪,大部分的人就把快乐寄托在这类几文钱一本的书上……所以死了一个书生黄,还有无数的书生王、书生张。人性趋俗,这类书,是不可能禁绝的。”

柳怀音脱口而出“所以要秩序,禁绝这类书!”

“错了,除此之外,还有教管。南祁没有科举,私塾又贵,大多数人认得两个字就行了,更有甚者连字都不认得。无人教养之下,自然少有人觉得买这样的书有什么不妥。”

“我觉得不妥。”

“那是你师傅教得好。”

“唉……”

“南祁大多数人没有钱,没钱就无法进取,百姓便会愚钝,愚钝便好掌控,正中两帮下怀。”

“那在北越,是如何的呢?”

“男女到了年龄必须去念书,否则家中长辈屁股开花。”

“女子也念书?”

“北越有女科举。”

“呃……”柳怀音不禁有些羡慕,“真好……”

“北越也有不好的地方,”宋飞鹞道,“也有身居高位者,有才无德,只贪一己之私,这样的人,是教不好的,所以我干脆……”

话头停在这里,她好像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柳怀音瞪着她?

“我——”宋飞鹞霎时收回了话头,“认为秩序和教化都很重要。”

她便不说了。自此,一路无话,直至回到皇宫,等候已久的沈兰霜迎面而来“你们这回别想撇下我!宋姐姐,你知道吴在哪里,对不对?”

“是啊,”宋飞鹞坐下,然而这一回,语气玩味,“你一定要找到吴么?”

“当然!”

“那你又晚了一步。”

“你说什么啊!”

“吴走了,跟着白新武于镜娘他们一群离开皇宫了。你之前没跟上他们,所以你错过了。”

“什么?!”沈兰霜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宋飞鹞的意思,“吴在那五个人之中?!”



第一百七十五章、英雄

酉常情的袖中藏了一把剑。

准确来说,是一把只有剑柄没有剑刃的剑,而且剑柄因年久锈蚀失去了原本的模样,乍一摸,感觉就像个铁疙瘩。要不是曾见过这玩意,她是万万不会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明晦剑的。

更没想到的是,宋飞鹞轻易就把这把剑给了她,于是,找到吴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离开皇城已有一段时间,她就走在他们身后仔细观察。

宋飞鹞说了,四个人中有一便是吴假冒。她对她的消息来源不感兴趣,只关心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所以她眼前现在有四个人,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余四个人,每一个都有可疑。

……

“为什么!你为什么把明晦剑给了她!”

沈兰霜听完前因后果,怒气冲冲地欲冲出门,被宋飞鹞喊住。

“站住!”她道,“太危险了,你不是吴的对手,说追去也无济于事。”

沈兰霜回过头,半是不解,半是气恼:“那对酉常情来说她何尝不是危险,她甚至不是你的对手,你却把这任务给了她?!”

“因为她让弦安诊断出自己身染重病,快死了,”宋飞鹞终于坦白了这个事实,“她说,她当了一辈子刺客,怎么说,死前都想做一回英雄。”

一旁,柳怀音忙不迭也重重点头。

“可是……”沈兰霜看向那两个无动于衷的人,品着他们的话头,还是一跺脚,冲了出去。

“沈姐姐……”

“算了,由她去吧,”宋飞鹞按住柳怀音的肩膀,“这世上,如她这般的人,理当越多越好啊。”

……

她跟在他们身后,慢慢摸向袖中……

“荆姑娘,你没事吧?”

忽然,她的动作被打断了。周峥竟然回过头来,他面上带着关切。这个男人从在皇宫开始好像就对她有些在意,而且其实仔细一打量,他的长相也颇为英俊呢!

“哦……呵呵,我没事。”酉常情的色心起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撸了两把,不经意间,袖中的剑柄掉出,撞在周峥的手心里。

当然,他不会认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只看得出这是个黑乎乎的……棒子!

“姑娘,你……袖子里……”周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眯着眼睛打算好好看一看,酉常情握住了他的双手:“我袖子里,是不是又粗又硬?”

“这……”

周峥好歹也有点岁数,立刻以为她袖子里是那啥玩意,脸腾地红了。

酉常情更绝他有趣起来:“哟,说两句就脸红了。看周先生的年纪差不多也该是不惑之年了,难不成至今还是个雏儿?”

“不要脸。”现场听到黄段子,尹惜别受不了了。

“哈哈,不要脸?我当时谁说呢,老尹,是你啊?”酉常情冷笑两声,丢下周峥向他走去,“前盐帮的叛徒,投了漕帮门下,现在装得倒是人模狗样!”

白新武开始打圆场:“哎呀,不要吵了……”

酉常情便调转枪头向白新武嘲讽道:“你也是,成天就会捣糨糊,混了盐帮那么久,要不是那姓宋的送你一程,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从贵州调回江南来呢。”

“我就说一句,你怎么什么人都喷,吃火药啦?”

一直没怎么发话的于镜娘倒因为同为女人的身份附和起酉常情:“说得就是,你们这些男人向来做事不牢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屁股后哪个是干净的。”

两个男人被两个女人挤兑心存不满,尹惜别不禁道:“于姑娘,你也不能这么说,你现在是枢墨白的心腹,枢墨白是个男的,你敢说他屁股不干净?”

“他……”于镜娘一愣,鼻孔又翘了起来,“哼,他高风亮节,你俩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根小指头!”

酉常情笑嘻嘻地缠上来:“啧啧啧,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不经意地”,袖子里的那一根又露出半截,戳了戳于镜娘的后颈。

幸好后者没有察觉。

于镜娘只恼道:“你又胡说什么!”

“不是吗?我说实话呀!你觉得天下的男人都烂,怎么就觉得枢墨白好?难不成你喜欢他?”

“我没有!”她愣了下,“我也没说他好,只是说……他比一般的男人,强多了。”

尹惜别摇摇头:“你就紧抱你那枢盟主的大腿吧,这个人早晚惹事,你也跟着倒霉。”

于镜娘在他背后白了他一眼:“你嫉妒他么?”

“我还希得嫉妒他!”尹惜别粗着嗓门道,“他现在两帮里可不受欢迎,好多人可希望他死哪。”

一言甫出,周峥惊讶了:“怎么会这样?”

“你们不知道么?他借铲除谳教之名,动了两帮不少人,再继续下去,就要在两帮帮主头上动土了。两帮帮主明面不说什么,可是暗地里会不会有所腹诽,谁知道呢。”白新武为他们解释道,接着耸耸肩,“当然,这事对我可没什么影响,我就一混混日子的。”

于是,在一阵无言中他们进了一座林子,林中道路四通八达,白新武犹豫了会,终于驻足,向几人一拱手:“罢了,就在此地别过吧,希望与诸位下一回再遇时,还是朋友。”

“没错,别过!”尹惜别一见也跟着辞行。

酉常情一把揪住了白新武:“慢着,何必这么急呢?都是盐帮的人,你还得和我一起回去复命呢。”

白新武一心急着回家,对酉常情很不耐烦。

“这……有你回去复命不就行了,大家都知道你跟帮主的关系,那个……我可是清白的良家妇男,过两天就要成亲了,还有好多事要做……”话毕觉得颈子后面一凉,大呼小叫道,“你袖子里硬邦邦的能不能别顶我!”

他这一叫唤好似终于唤起了尹惜别的注意,他不再多言,正要离开,酉常情缠了过来。

“尹兄,你也急着走么?”

“荆红羽,你想怎么办?”尹惜别有所警醒,回身躲开了酉常情的缠抱,然而这个动作便更令她怀疑了。

“我这里有一物,你摸一下,我就让你走。”她媚笑着,从袖中掏出那半根东西。

白新武不明所以,在她身后调侃:“这时候也,你也太没节操了。”

酉常情不理他,往前紧逼:“尹兄是敢还是不敢呢?”

“滚!”尹惜别退了一步,“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尹老屁!”酉常情高喊一声,“这是你的原名,你还记得么?”

尹惜别不语,他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不过你现在的真名,还是尹老屁么?”

他扭身就跑,酉常情陡然打了个呼哨,树林子里一下子冒出了不少人,个个刀剑相向。

“这是怎么回事?!”

白新武大惊,认出那些都是漕帮的人,他们五人皆被漕帮的人团团围住,尹惜别退无可退!

“你识得此物,对么?”她的手里还执着半根铁疙瘩。

“……为什么明晦剑会在你手上?!”终于,他不装了。

酉常情将那半截剑柄又收回袖中:“你之前受重伤,拖着伤体一直躲在苏州城郊,直到碰到尹老屁,就把他吃了,变作他的模样,再拖个旁人一起进皇城,以此作为证明换个新的身份重新混迹于江湖中……”

于镜娘恍然:“苏州城郊……确实是我碰到他的地方。原来他在那里就埋伏好了?”

酉常情将她护到身后,一只袖子指向吴:“吴,你这回,跑不了了。”

她的袖中藏着明晦剑,而众所周知,吴惧怕明晦剑。她是心中稳操胜券,觉得自己赢定了!

吴“尹惜别”的神情阴沉下来:“剑是那姓宋的女人交给你的,我的身份也是她告诉你的,对不对?”

酉常情的神情不置可否。

吴暴起,身姿又作异观状,一边变化,一边高呼:“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在其他人的手中,明晦剑顶多只能验出我的真身,杀不死我,更伤不了我,形如废铁!”

话音刚落,砰砰砰三声巨响,正中吴头部与两肩,漕帮众人退避,骇的倒不是那吴,而是酉常情的衣袖。

“你……你……”吴身上三处冒烟,并无血流出,不致死,但他也无法继续变化了,唯有瘫在地面作一团烂肉状。

“所以,谁说我要用明晦剑来对付你的?”酉常情撩起袖管,吹散火器口冒出的一缕白烟,“北越新产的火枪,滋味不错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反驳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她仰首,头顶厚厚的积雪云盖住了日头,阴沉了那么多日,也该憋到头了。

寒风掠过,几片雪花落下,其中一片落在她的手中。

下雪了。

立春已过,春雪预示不祥。

“……长空雪乱飘……”

她饮下最后一口酒,酒葫芦又空了。

“……改尽江山旧。”

她眯起眼睛,已预料到即将到来的一场骚乱:首先是沈兰霜,她出去没多久就碰到一群人,因此折返回来;然后是酉常情,被众人簇拥其间,俨然是个英雄人物。她腰上的那杆儿枪是她以前偶然从一个私贩枪械的北越人手中获得的,可六连发,缺陷是射程不够远,杀伤力不够大,但其优势在于其特质的弹芯,内中可灌入毒药,一旦被射入目标体内便会打开弹头释放毒药,以达到暗杀的目的。这种枪械虽然设计精巧,但不适合打仗,后来就被兵部淘汰了。如今不知何故落入了民间,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弹药里的毒药是她给酉常情的。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毒,是上回与吴化作的大蛇打斗时,击落的一段毒牙,毒牙中蓄有毒液,正好拿来尝试——看来是有用了。

吴被他自己的毒打倒了,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现在,是被抬进来的吴。

应该说这是一滩烂肉,没多少人样,他们抬着他跟抬头猪猡似的,恶心是挺恶心,无传言中那般阴森恐怖。

就是这样一个人,扰乱了南祁的秩序,引发了百姓的恐慌,以及枢墨白对两帮的肃清……

当然,这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们过来了,来借皇宫的监牢,要把吴关一关,再上报两帮一会;酉常情得意洋洋地上前来表示感谢;沈兰霜有些不屑,把对着酉常情点头哈腰的柳怀音拎到一边。

宋飞鹞听不到别人与她讲什么,她的目光只锁向吴——那个男人即便浑身动弹不得,五官皆已错位,两只眼睛也依旧炯炯有神,回瞪着她。

——她是谁?

——她如何能识破他?

——以及,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面对他满腔的疑问、愤懑、怨怼以及不甘——宋飞鹞伸出了一根小指,然后抠了抠鼻。

……

对吴的关押很潦草,所有人都知道这样是困不住他的,只要毒性散去,吴大教主还是一条“好汉”。他们开始讨论他的去留,是现在就做掉他以除后患,还是暂且关着,等两帮一会的头儿们过问再行判断。

将争执之声抛到脑后,沈兰霜靠近了那个装着吴的笼子。她连一招都没与这仇人交手过,他就这么被捉住了——他被抓住了,两帮帮主一定会有个公平判决,吴会死得很难看——这,同样是大仇。

即便毫无快意。还有些遗憾。

她仔细端详着笼子里的肉,与她初次所见的那个男人大相径庭。当然,她所见的那张脸孔应该也不是吴的,而属于某个被他所杀的人。

于是,她便心生不出多少仇恨来了。对于这团肉块,她只觉得可鄙。

这时,肉团开口了。

“小姑娘,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即便已无人形,他话还是能说的。只是他的嘴巴现在歪到了颧骨上,张口说话的样子既诡异又滑稽。

沈兰霜想,她是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她想问她大伯与吴无冤无仇,为什么他还要这么误他入歧途……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

“我本无心害你大伯,是你爹央求于我,我便把他所求的给了他……”他突然道。

沈兰霜狠狠打断他道:“就算如此,你为什么不和大伯讲清轻重?!害他被骗,被我爹利用,直至走火入魔!”

“他被利用……呵呵呵呵……”那张口中冒出一串阴阳怪气的笑声,“小姑娘,我不想害你大伯,只是因为我与他有些交情。但这并不表示他有多么清白。”

“疯子!”她骂了一声打算离开。

但他说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认识你大伯的么?”

“……”

“十四年前,他放了我一马,作为交换,我告诉了他一件事,”吴压低了嗓门,“我跟他说:‘天枢策命府的百里先生,往东海方向逃去啦!’然后,你大伯就成了两帮的功臣,得了好大一份好处……”

沈兰霜不屑道:“那是我们沈家应得的。你我立场不同,各求所需,是你自己选择背叛主人,这不是你污蔑我大伯的借口!”

然而,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随后的十四年,我跟你大伯的交情始终未断啊,”他歪到额头的那只眼看向了她,“小姑娘,《通明宝鉴》的残卷,不是我第一次给他。十四年间,我可是给了他六回。”

沈兰霜惊愕:“你说什么?!”

“你想啊,认识那么久我却只给他那么一回,怎么可能呢。你大伯练了十四年的邪门歪道,以此才能保住年年沈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只是可惜啊,以前那些,练的都是皮毛,只有最后那一卷,虽则凶险,但一旦功成,就能成为武林至尊!他知道不能练吗?他知道。但他练了,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他举起仿若绵软无骨的一只手,伸向虚空,诉说了一个事实。

“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不愿服老,因此他死在了自己的野心上!这世上的人都一样……都一样贪心,都一样该死!两帮一会,有多少人与我有所关联,他们都练了《通明宝鉴》……包括你。”

那只眼睛紧盯着她,沈兰霜突然想起:药效大概要散了,吴正在迅速地恢复!

“我……我没有!”她退了一步,只当吴是为了转移视线而胡说。

“你没有故意练,但你有你大伯的天资……”吴的那只手蜿蜒着摸向了栏杆的边沿,“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无意间学了谁的本领,于是,也就学会了《通明宝鉴》上的武学。”

“我……”沈兰霜一愣。

“那个女人……对……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他抬起头,“我不知她是什么人,但我知道,我跟她的修为,理当同出一源。”

“来人!他能动了!”沈兰霜疾呼,她身后那些在吵着的男人立刻停止争执,纷纷拔出刀剑,如临大敌。

“在很多人眼里,《通明宝鉴》或是武功宝典,或是修仙秘录,但其实那些都是表象……”他正慢慢直起他的一半身体,逐渐恢复人形;他的五官滑向了该有的位置;他的面目换了另一张,口中念诵不知名的邪典,“‘念吾圣典,习吾旨意,终有一日,吾之子民中将有一人,悟得至高无上的圣言,得窥吾之真容……’”

“砰——”

一声枪响过后,吴再次栽了回去。酉常情叉着腰,举着冒烟的枪向身后发问:“还剩两发,我快制不住他了。怎么办?”

“没事,我制得住他。”

于是,那个一身黑袍的女人从大殿的阴影里缓缓转出,若那黑暗的分身,裹挟自幽冥带来的死气,一步一步,向他慢慢逼近,让他的眼睛看个清楚。

“你……你……”

“你说的对,”她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为他未完的那段话补上最后的结尾,“‘……神佑万民。’”

——来自《藏海诫音》,第四十章,最后一节。

第一百七十七章、返璞

“你好。”

她坐下。坐得笔直,先礼貌地打声招呼。

“该怎么说呢?嘶……重新介绍一下我吧,我姓宋,名飞鹞,当然,这不是我的本名。”

“我来自北越,北越最西北,与居罗交接的边境,那里有很多大墓,都是上古留下的,不知埋了些什么。以前住在那边的人穷啊,就会去倒斗,好些人进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但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往里钻,幸运的赚个盆满钵满的。百姓如此,军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北越太穷,年年闹饥荒,有时候连军饷都发不出,盗墓贼的封口费能赚一笔是一笔。”

“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一段往事,”她顿了顿,“四十六年前,有一群倒斗的摸进了一个大墓,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开端。”

装了吴全的笼子就在她旁边,一只手紧紧攥住铁栏,随着那故事,四周扬起风沙……

是西北,西北独有的风,干燥炽热,混以羊奶酒的醇香,还有香辛料的浓烈。

烈日当头,满目皆黄。一座墓门缓缓升起,墓门内传出凄厉惨叫。

她缓缓诉说道:“他们人模人样地进去,怪模怪样地出来,而且统统失去了人性,见人就扑。当时有个将军当机立断,将出墓的人一律格杀并烧掉,但他漏了一个人……”

火光在她的眸子里跳动。

“那群盗墓贼中,有一个人没有死,他重伤逃入墓穴中,有了一番奇遇,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于是,墓门打开,爬出了一条人影,逐渐站起,背对他。

逆光中,那就只是个黑漆漆的人影而已。

他闭上眼。他知道那个是谁,周遭的又是怎么样的幻境。

“原来,中原传说里那位出现于明末的神明,与居罗传说中那位毁灭了旧大陆的神祗,他们是同一个,而且,它一直隐藏在世间。”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他道。

她充耳不闻,继续道:“那位神祗在居罗留下的宝典名为《藏海诫音》,在中原留下的则名为《通明宝鉴》。内中记载的详情,其实既不是武学,也不是修道,而是一种与天地万物相互沟通的法门。那个盗墓贼相信,其修炼到至高的顶点,人的意识谒见真神得以永生,那便无所谓自身的躯壳如何,褪下又何妨……”

她有些遗憾:“但那个人,他并没有修习到顶层,他褪不了他的躯壳,只能让他的身体变作任何模样——他能变作任何他接触过的人,吃掉他们的脑子,获得他们的记忆。他吃了一个小兵,就此混入了军营。他当时年纪不大。事实上,他更不是什么普通的盗墓贼,混入那群真正的盗墓贼中,只为寻找机会,混入军中,完成他作为南祁细作的任务……”

那个人影,那个小兵的身旁,便又多了另一个——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也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面目。

“看,”她说,“他如愿以偿了。他找到了那个放火烧人的将军,潜伏在他身边。”

“凌……老大……”

那个身姿是如此熟悉,勾起他的许多回忆。他无力地趴回地面。她的本事在他之上,他深知这一点。

“对,那位将军,姓凌,他叫凌东望,是叶家的私生子。他好像待你不薄……但可惜,他此生最爱的,始终都是他的妻子……”

风沙卷过,再显出一个人影,这回,是一个婀娜的女子,与那健壮的男子倚靠在一起……

“兰烟。”

她念出了那女子的名字。

“住口!”他的吼声让周遭暗下,所有的幻象便消失了,“你休想对我的神识多作刺探!我虽然查不到你的身份,但能猜到,你跟凌家恐怕关系匪浅……”

“是你告发凌家的。”她说。

“没错!”

“你恨凌家么?”

“谈不上恨。”

“那你后悔么?”

“立场不同,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向她斥道,“兰烟是我南祁的细作,却对一个北越军官动情,还将好不容易自居罗盗回的恨别剑交还北越朝廷……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罪责。凌老大也清楚这些,他宁愿包庇那女人,隐瞒她的身份,所以他俩被告发、被处死,都怨不得别人!”

“但他们的孩子是无辜的。”她叹道。

而这回,他稍稍一滞。

“是啊……他一共只有两个孩子,大的名为凌雪心,十四年前死了,”他有了犹疑,“小的那个,出生没多久便被抛下山崖……不过当时没有人寻到过她的尸体。如果活到现在,大概也有个三十一二岁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斜向她。

“哦。”

“她名叫凌夜心……因为她出生在晚上,凌老大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他向她试探,“你……”

“我,”宋飞鹞的面孔终于转向他,“你在揣测我,因为有人向你透露,我是凌夜心。”

好像是应许了什么期盼,他松了口气,以为她承认了。

“既然是栽到你手里,我不冤。”他恢复人状的面孔上,多了一丝笑容。

她倒也不否认:“唉……吴叔叔,你以为我是来报仇的么?”

“若你不是,你又何必捉我。”

“因为我想知道,你苟延残喘到今日,害了那么多人命,又是图个什么。”

“呵……呵呵呵……”他的口中溢出一串阴恻恻的笑容,“你能探我神识,又何必多问呢。”

“是啊,看到了,以为自己一番奇遇能承天命、重振南祁。百里先生暴政害得民不聊生,应死;谁知两帮一会上位,依旧是欺压百姓,也该死;要改换新天,势必得牺牲少数,所以,即便有无辜受到牵连,还是该死。吴叔叔,你觉得该死的人,未免太多了。”

“要成大事总得有所牺牲!你也修得这般境界,难道你不认为这世间恶瘴太多了吗?!”

“那么,你认为你是恶瘴中的一员吗?你又是否该死呢。”

“……”

人的神识虽可读取,但人的想法是随时可以变化的。他久久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令她失望。

“凡人常为外相所惑。你竟然宁愿相信,一个不足月的婴孩能坠崖而不死,”她抬掌,手中多了一面镜子,“你也坚信你能改变这个世道,因为你认为,这都是神的旨意,你在替神代行……”

她站起身,向他走来,逐渐靠近的还有她手中那面竖起的圆镜,镜中一张面目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张已经被忘却许久,普普通通的面孔。

“你缺的是这个,直面这个——”她在他的退缩中强迫他看向镜中的自己,“这是你的本来面目,你忘记了,你本只是天地间一个同样渺小的人罢了。”

……

在众人的惊愕中,吴全惨叫一声,他的肉身再次变化、聚拢,四个伤口吐出四枚弹壳,在自愈……这一切发生得很快,最后,躺在地上的就是一个常人样貌的人了。

一个普通人躺在笼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脱逃的迹象。

宋飞鹞凑近吴全,只凑近了一一瞬。她用一瞬改变了吴全——可能其他人没有意识到谁做了什么,但柳怀音知道,她一定做了什么。

“他不会再变化,也不可能逃走了。”她低声道。

“大姐,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我打碎了他的自大,仅此而已。”

第一百七十八章、考量

“哔,哔哔——”

皇宫一角亮起难听的噪音,跟放屁一样。但仔细听,还是有那么点旋律在的,再认真听下去:哦,原来“放”的是一首百鸟朝凤,走了调的,差点辨认不出来。

但那就是百鸟朝凤。柳怀音在御花园的假山上找到了那个吹奏着的人,她的面容冷峻,吹奏得认真而严肃,与那滑稽的调子正是个鲜明的反差。柳怀音想笑,但他想起这些天来遭遇的种种荒诞,这一点点便又谈不上好笑了。

她看到了他,先停止了吹奏,等他爬上假山来。

“你见过吴全了?”她道。

“没有,不想见……”他低着头,有点悻悻。

“你不是要找他报仇吗?”

他便回避了这个问题:“大姐……盐帮来了几个头头,我们要见他们一见么?”

宋飞鹞不以为然:“我们为什么要见他们?”

“因为……”柳怀音被问住了,“这个……我们是天下同盟会的人,两帮一会虽然隶属不同但实际同气连枝……”

“你还真信这种鬼话。”

他辩解道:“那我不信又能怎么办,南祁就是这样的一块地,到处是牵牵绊绊的关系……”

看来在江湖中游历这么长时间,他武功没精进,先懂得了一样比武功还重要的事:找关系!

即便他对这件事是颇厌恶的,厌恶,却又无可奈何。这个少年现在对整个江湖都抱持了警惕和敌意了。

所以宋飞鹞沉默了一阵。

“小伙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北越的大军冲过江,一统中原,改换新天,一扫你不满的种种事……你会怎么想?”

他一愣:“嗯?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只是问问,”宋飞鹞装作随口而言,“让敌国的大军打破现有的桎梏,然后,建立你想要的秩序,你觉得如何?”

“……那是侵略。”

他脱口而出。为这类事下了个一定义。

她挑了挑眉:“外族来强占土地才叫侵略,汉人自己的事,叫收服。”

“收服……”他咀嚼着这个词,“只是换了个词,哪里有区别了。”

“有啊,区别在于名义上,一个正义,一个不正义。”

“不管正不正义,打仗还是会死很多人,不是吗?”

“是。”她承认,随即话头一转,“但是不打仗,还是会死很多人的。”

“……”

“南祁诸多江湖仇杀,你来我往,得不到约束,每天都会死的那么多人,就不叫人了吗?”

所有的戏文里都是这么写,一个人被杀了,儿子就杀仇家报仇,仇家的女儿再去杀那儿子报仇,然后再是儿子的儿子杀那女儿,女儿的女儿再去杀儿子的儿子……诸如这般你来我往无穷尽矣。

然后柳怀音又想到了吴全,那是他的仇家,他却不想报仇,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所以他问宋飞鹞:“大姐,你也跟吴全有仇,你要找他报仇吗?”

宋飞鹞又沉默了一阵。

“害死我父母的人太多了,其实……吴全只是其中一个参与者。处死我父母的,另有其人。”

“那你……”

她移开目光:“是的,那些人,我全都找到了。那个为首者,就是我的亲爷爷。”

“为什么?!”

“说过啦,朝政的事,你不明白。若未处死我父母示众作为安抚,居罗早已血洗了整个中原……大局为重,私情为轻。处死他们的人没有做错,我不该怪他。”

她没有细说,但是柳怀音觉得这个故事他好像没多久前听她提过,故事里也有个他搞不懂的朝政,还有一个因为从敌国手中盗回国宝而被处死的女子……

“你说的是……”

忽然,他们的交谈被跑来报信的沈兰霜打断:“宋姐姐!不好了,漕帮盐帮都来了人,现在他们快打起来啦!”

……

大殿里,两拨人亮出兵刃严阵以待。

白新武长枪已出,寸步不让:“人是我们盐帮的人擒获的,自然属于我们盐帮!你们漕帮抢人,未免太不讲理了吧!”

而那头,漕帮两个头头同样有理有据:“若不是有我们漕帮兄弟的帮忙,你们能抓得到吴全?现在上头有令,要我们带他回去复命,请白大哥对我们多做为难!”

酉常情见得捣惯糨糊的白新武此时如临大敌,眼珠子一转,娇笑道:“可我们的总瓢把子也要人,那不如这样吧,这里有一整只吴全,我们就把他对半开,一人一半……”

对方当即“呸”一声:“放屁!我们帮主要活的吴全!把人切两半他不就死了吗!”

“他是怪物嘛,哪能简单就死了?”

白新武赶紧拉住她:“不对啊红羽,今日飞鸽传说,盐帮帮主也尽量要活的,你可不能瞎胡闹,若人真死了我们不好交代的……”

见两帮僵持不下,周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作为第三方,不愿双方起干戈,便道:“我有个提议,于姑娘现在正在回去请枢盟主的路上,不如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待盟主到了,再行定夺,如何?”

“不行!”漕帮的人闻言斥道,“枢墨白没有理由管两帮的事!”

白新武蹙眉:“没错,现在两帮帮主不来,他若先来,反倒坏事啊……”

这群人各怀鬼胎,包括白新武,他也有事隐瞒。酉常情不禁狐疑起来:之前对吴全喊打喊杀,怎的两帮这就忽然抢起了活口,还不好向他人言明?

周峥也是不解,他向在场者拱手:“诸位,天下同盟会统管武林,主持正义,怎么他来反倒坏事了呢?”

酉常情摸上了白新武的胸:“是呀,老白,帮主只跟我说带回吴全,死活不论。怎么到你这里就不同,非要个活的了呢?”

白新武不会撒谎,张着嘴支支吾吾了一阵想到了一个好借口:“哎呀,红羽,你是女的,女的嘛总归容易感情用事,帮主估计是因此觉得不方便呢?”

酉常情面色一凛,推他到一旁:“笑话!难不成他还以为我饥不择食,连吴全都睡了?!”

这下,盐帮漕帮众人皆纷纷低下头,毕竟无论是真名还是假名,她的作风声名都在外,大家似乎有所默认了。

有人在人群后嬉笑:“这说不定……还真有可能的……咳咳……”

乍起窃窃私语,酉常情面色再变,冷笑道:“好,吴全在此,既然两帮都要抢,不如就各凭本事,谁抢到就是谁的!”

话未落,一柄环首刀出岫,猛扑漕帮之人面门,后者一惊,堪堪将之格住,而在同一刻,杀声四起,僵持了许久的杀意再也无法继续忍下去了!

“莫跟他们废话!直接把人带走!”

漕帮有人大喝,几人向那笼子围上,白新武抡枪挡道,坚守职责。

“放肆!看谁敢动盐帮要的人!”

一瞬间,双方打作一团,周峥在一片混乱中左闪右躲,忽地头顶飞过一枚弩箭,忽地腰边掠过一把利刃,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天下同盟会的人让开!”

身后一声大喝,他来不及躲闪,屁股上中了一脚,不由自主往前一扑……

“别挡路!”酉常情的刀尖险险撞上周峥的心口,那刀一拐,擦过了他的衣带,周峥霎时衣襟大开,从中滚出一个三掌多宽的小卷轴。

“这……”

周峥尚来不及拾回,酉常情挡回那漕帮帮众的纠缠,随意扫去了一眼,不禁愣了。

卷轴滚落,长长打开:画中是个女子小像,身着一身熟悉的青色衣衫,遮着下半张面,只见得一双媚眼上挑,栩栩如生……

她来不及多看,周峥匆忙捡起小像收回怀里,抬头一看,骇然向她警醒:“当心你后面!”

正欲转身,一枚石子破空而出,打落她头顶即将砍下的一把片刀。

大殿内狂风乱作,在场之人无不被一股浩然真气轰退。

“够了,”殿门口,现出宋飞鹞背着手的身影,“谁还想打的,出来?”

无人敢打。

“啪嗒”一声巨响,殿顶一块匾额落下,“正大光明”四字,扬起满地灰尘。

第一百七十九章、谈情

柳怀音匆匆追在她身后向她汇报。

“大姐,刚收到消息,盐帮的几个头头已经在苏州城外了,他们免不了得跟漕帮的人又起争执……我们下来该拿吴全可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等!”

“等什么?”

“等一幕鹬蚌相争。”

“其实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两帮一会突然争起吴全的活口了呢?杀了他平民愤不就行了嘛?”

“因为吴全有秘密,是他们想要的。”

“什么秘密……”

她忽然驻足,把柳怀音拖到月洞门背后,示意他不要大声。

“哦,是常情阿姨,”柳怀音探头一看,小声道,“噫,她又找到一个目标了……”

酉常情的新目标是周峥。周峥在方才的混乱中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也不知是谁划的,他打了水想要洗洗伤口,酉常情便缠上了。

“你不会武功的?”她亲昵地坐到他旁边,后者有点瑟缩,他越瑟缩她就越来劲,最后他霍然站起。

“不会。”他说。

“那为什么加入天下同盟会。”

“有人介绍,就混口饭吃。”

酉常情不以为然:“唉,南祁这么乱,你跑到南祁混饭吃?留在北越当个画画的不好么。”

周峥自顾自处理他的伤口:“我是南祁人,总要回来的。”

“哟,说得真有气节。你这种男人,我可见得多了……”

“我不是有气节,我本就是为了学画而去的北越,”周峥解释道,“但是我在北越遇到一个老师,他此生唯一的宏愿,就是将画艺发扬光大。十四年前他因故被贬谪,我随他回到淮安老家,直到前年,他与他的夫人先后病故……”

柳怀音察觉背后气氛一滞,听得头顶一声呢喃:“老师……”

“大姐?”他不解地想要抬头看看,被她按住脑袋。

静观那边厢,周峥的话已说到尽头了。

“……老师去世后,我想完成他的遗愿。如今北越昌盛,孩童人人有书读,学画并不难。所以我想回家乡,教授绘画……”

酉常情嗤笑一声:“你的愿望是好的,不过在南祁,大多数的人学武还来不及,应该不会有人想学画的。”

“是啊,事与愿违,”周峥好脾气地笑笑,“一切随缘吧。”

他为了冲洗伤口,衣衫半开,衣襟里又露出那个卷轴的一角。

“那个……”酉常情向他示意,“那幅画,是你画的?”

周峥一愣:“是……”

他看她似乎有兴趣,便擦干手,将画小心取出、展开。这一回她看清了,画中的女子,果然是熟悉的眉眼和妆扮。

“画中的人,是谁?”她紧盯着他,明知故问。

“不知道。”周峥道。

“不知道?切……”她便有些失望。

“我确实不知她是谁,因为……我只见过她一面。”

“只见过一面,就画出来了?”她有些不信。

“记忆有所出入,我画得不好。”

周峥太谦虚,让酉常情看不过眼,她把画抢过,再细细端详,不由赞叹:“这都叫不好,什么才算好……”

“你没见过好的画,我以前有个同僚,她最精人像,她的画才称得上惟妙惟肖,”周峥叹道,“而且这幅画是我十几岁画的,比起如今的技艺自然是远远不如的。即便是今日,人物肖像也非我所长,其实我最擅长的,是花鸟。”

天资止于此,他有点遗憾。

“可惜,当年惊鸿一瞥,只留下这张潦草的肖像。或许以后我也不会再遇到她了。”

酉常情追问:“她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牵肠挂肚的?”

“她救了我。”

“她救了你?什么时候?在哪里救的?”

“二十多年前,杭州灵隐寺,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和尚,恰好在灵隐寺学佛……那天晚上,寺里闯进来一个疯子,挟持我挥着砍刀喊打喊杀,幸亏这位姑娘及时赶到,她从那个疯子的手上将我救下……”

她思绪流转,蓦然想起了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一幕,不禁为之一阵恍惚。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周峥看她微怔,唤她一声。

“呃……没什么,”她收回思绪,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刚说你是和尚?”

“我早已还俗了。”他道。

她又忍不住调侃起来:“你不会是为了那姑娘才还俗的吧?”

“我……”

“哟,又脸红了,”她眼珠子一转,拉住他的手,“看你一幅没开过荤的样子,不如我们去困一觉吧?”

“姑娘请自重!”

周峥显然是被她急切的邀请吓着了,从她手中夺过那幅画便急匆匆逃走了。

“真是个书呆子,”她向那背影不满地喊道,“你这样的人还是赶紧离开南祁,回北越过日子的好。”

一回头,发现月洞门冒出一大一小两个偷窥的脑袋,皆是一幅便秘的脸。

这就尴尬了。

……

“我改变主意了。”

她和宋飞鹞坐在假山上,在一番长吁短叹之后,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什么?”

“当英雄不太好玩,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有点实际的追求。”

“那你觉得什么追求够实际呢?”

“我想谈恋爱。”

宋飞鹞的嗓子好像不太舒服,发出了几个音符:“嗯……咳……呵……”

她便打了她一下:“你笑什么!你又不是我,没到快死的时候,不会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想做的没有做……”她的神情接着黯淡下来:“我这辈子睡过的人那么多,都只是为了贪欢,到头了,还没好好地爱一场。我是真的不甘心。”

宋飞鹞提议道:“说不定没那么绝望,再去找个大夫看看试试……”

不知是触及了什么,酉常情打了个寒颤:“免了,我这样的人,不适合苟活,要被切掉……还不如及时行乐来得好!”话毕,她揽住了宋飞鹞的胳膊:“妹妹……”

宋飞鹞抬手,不为所动:“我先声明,我没工夫跟你谈恋爱。”

“我想也是,你是大忙人,虽然我都不知道你在忙个什么,”酉常情悻悻道,“算了,姐姐我也不想多祸害女人,还是男人吧,就那周峥挺好的。”

“……”

酉常情唇角上扬:“其实你认得他对吧?我知道你以前曾在燕京的画院做过事,他是你的同僚,虽然他不记得你了,但你把他举荐给枢墨白,让归乡乍到的他有口饭吃……”

兜了一大圈,话还没说到正题,宋飞鹞打断她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酉常情两眼放光:“既然你熟悉他,他为人怎么样?”

“很正直,稍微有点迂腐,偶尔还会说和尚话。”

“嘻嘻嘻嘻……”她笑了。

宋飞鹞评价道:“你笑得真猥琐。他画上的那个女子,其实是你吧?”

“是啊,得亏他还记得,我都差点忘了,”真是难得,作为一个老油条,酉常情的面上竟也浮出一种小女儿的羞涩,“许多年前,我追一个越狱的逃犯,追进一个寺庙……好像,当时在场的,确有一个小和尚……”

“缘分啊!”宋飞鹞振臂高呼。

“你懂什么。能被另一个人记挂心头许多年,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她便嫌弃地剜了她一眼,“你又没爱过谁,怎么懂那种滋味……”

谁知她却道:“我有。”

“你有?”这回是轮到酉常情看稀奇了,“是哪个倒霉蛋被你爱上了……”

但她好像戳中了什么。宋飞鹞不语,起身离开。

“喂!”

她将酉常情的声音抛到脑后,伸手扶了扶发髻上一根造型简朴的铜钗。

……

燕京。

御书房。

皇上感染风寒病卧在床,北越皇后叶氏正在替其整理一叠奏折,因其中一本有不妥之处,便去书架上翻阅一下案卷,翻着翻着,翻出一张画卷。

她的动作稍有停顿,因为她记得,这张画应该早就被烧掉了,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又出现在这里……

鬼使神差地,她将画展开:即便画纸已旧,画面毫无损伤,画中是个半身侧立的少女,怀中一束绽放的杜鹃,如浓似血。

然后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这并不是被烧掉的那一张,而是后画的,侧边一列蝇头小字写着:画于天元七年,腊月初五。叶,赠欧阳。

“欧阳……”病床上的皇帝呻吟了一声。

“在。”她心头一跳,赶紧将画收起封回。

欧阳,是她的本姓。这件事只有皇上与叶家的几人知道。现在,皇上恐怕又有大事需要吩咐她安排,那些不重要的,就暂且搁置吧……

于是,她便留下那幅画,任其重新归于暗处的角落中去了。

第一百八十章、凡俗

该来的人终究是来了。

两帮相争,谁也不服谁,僵局之下,唯有两帮帮主前来一趟。柳怀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景象:一队人马从皇宫正门鱼贯而入,两排太监相迎,前开道后压阵,结结实实地围住两帮帮主与枢墨白。这一行人浩浩荡荡,排场比皇上还皇上。

当然,柳怀音没见过皇上出巡,但看这架势大概也差不多。被围在中间的三个人谈笑风生、满面春风,似乎对手下们前几日的争抢毫不知情,直到枢墨白见到伫立金銮殿前的宋飞鹞,他脸上的笑容才有所凝滞,不过那只是一瞬,然后他移开目光,恢复了原本的气定神闲,向柳怀音行礼:“草民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他尴尬地说。

宫女太监连日的赶制,如今,“皇上”终于能换上合身的衣物了。不过他还是很不习惯于这样的冒充,毕竟有许多不怕人的真“皇子皇孙”现在就在墙根处、屋檐下窜来窜去。

年迈的张帮主干咳了两声,龙头拐杖一指跃上墙头的小猫咪:“这皇宫里,有很多猫啊。”

前来相迎的太监总管连连点头:“是啊,是先皇的爱好。”

“皇宫里有那么多老鼠可抓么,”谁知张帮主话头一转,“没必要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太多的好。”

“这……”

老太监愣了。南祁皇宫的一切开支都由两帮担负,两帮说了算。而幕后的金主不喜欢猫,不知道因他的一句话将会有多少猫遭殃了。事实上,皇宫里的猫也不只是先皇的爱宠。这皇宫里的老头老太皆膝下无子,一辈子伺候别人伺候习惯了,早将猫咪们当做了寄托。若把这宫里的猫驱散或杀死,最难过的是他们……

所以柳怀音突然大喝一声:“可朕也喜欢猫!”

——他是皇上,他也有发话的权利!

“你?”张帮主浑浊的老眼眯起,对他上下打量了下,李帮主也捋起了长须——一个个都不拿他当回事似的。

柳怀音便叉起腰:“我是皇上,你们得尊敬我!”

“……”

他好像把他们说愣了,毕竟整个南祁应该没人敢对两帮帮主说这种话,所以就在张帮主的眉头蹙起前,柳怀音急忙给他们和自己下了个台阶:“……但下跪就不必了。免礼!”

接着便大摇大摆地走在了最前面。

老年人走得慢,拐过一个弯,后面的人就被落下了。

宋飞鹞向他提点道:“皇上,你威风不小嘛。”

柳怀音初展威风,心里非常畅快:“你都叫我皇上了,我不威风一下岂不是对不起我现在的名号!”

“对啊,所以看你这么不听话,接下来他们要做掉你了。”她吓唬他。

但这回她没吓唬住他,他牛逼哄哄地挺起胸脯:“嘿嘿嘿,这有什么,不是有你在么……”

“嗯——?”

她拖起长调,声音不对,他发觉有点不妙,抬头看去,见宋飞鹞睨视向他:“我跟你非亲非故,你就给了我一百两,凭什么要求我保你一辈子。”

“啊?大姐你不能这样……”他一惊,一拍脑门当下就是抱她大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亲爸爸!”

“嗯……”宋飞鹞用鼻孔对着他,“这就认了爹?我没你这么窝囊的儿子。”

“唉……”

然而她随即道:“所以你刚才应该说,让你当皇帝是我的主意,所以我现在跟你是绑一根绳上的蚂蚱,死了你,跑不了我,这样我就能被你威胁住了。”

“哦……”柳怀音茅塞顿开,“我怎么没想到呢?”

“因为你呆!但也有好处,”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就将刚才的态度一以贯之,继续保持,当好的你的皇上。”

“咦?!”

但她来不及长篇解释了,因为后面那些老年人们缓缓追了上来了。柳怀音深吸了口气,最后小声问了句:“大姐,你不会……坑我吧?”

“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太晚了。”

“啊……”

“放心,我肯定保住你的小命,”她按着他的脑袋继续往前走,“我还要你做事。”

“是什么……”

“……”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酉常情刻意靠近周峥,腻着他坐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不规矩的手摸向了周峥的屁股,吓得后者站起身。

“姑娘,你这是……”

这会儿,他在看一本书,仔细一看居然是本佛经——还真是个和尚脾气。

酉常情起了性质,更想逗逗他,便缠上来道:“你之前不是很关心我嘛,怎么,现在反倒看我就脸红?”

“我是看姑娘你抱恙在身……”周峥试图解释。

酉常情便歪在他肩头:“对,我是生病了,病得快死了。”

“什么病?”

她故作悲戚道:“一种身体里长瘤子的病,最后越长越多,身体不堪重负,人就死了。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骨头痛,也不知瘤子是不是长到了骨头里去。”

说罢揉了揉自己的胸,生怕对方不知道她的意图。

然而周峥为不为所动,仍然向她一本正经地说:“可有找大夫医治?”

说到此处,酉常情开始没好气起来,挥了挥手道:“看啦,还是从北越偷学了医术回南祁的名大夫呢,谁知找他看,他就说切,切切切……切他个头啊切,老娘要少了一对……”

说到这里她发觉自己有所失言,忙住了嘴,改口道:“我是说,我若因这病残疾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周峥劝解道:“姑娘是个潇洒的人,但人生无常,还是当珍视自己的生命的。”

是啊,这些男人,又没有胸,不知道女人被切胸前那一对之后会面临多大的痛苦,所以才会个个劝她切……

“周先生,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出过家、看得破,”酉常情挑起眉,弹了弹手指甲,“世人浅薄,还是更重皮相。若我身体缺了、丑了,别说别人嘲笑我,我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的模样……”

“荆姑娘……”

她便苦笑了下:“让先生见笑了。我就是个俗人,说说心里话,现在觉得好多了。”

“俗人啊……谁不是俗人,”周峥听她这一言,反倒有所感叹,“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庙的住持,所以我才会从小当和尚。”

“你父亲……?”酉常情想笑,嘴咧到一半才想到要忍住,“抱歉。”

“没事,大家听说后反应都一样。我父亲是成亲后出家的。”

“哦,这样……”

“我母亲病死后,他觉得世态炎凉,就带着我遁入空门,意图找到一个归宿,不过你也知道,在南祁,跑到哪里都一样。他固执地在庙里躲了一辈子,以为吃斋念佛世态就能好起来……没有,直到他去世,南祁都还是老样子,还比以前更差了。”周峥叹了口气,“你知道么?他去世前与我说:他后悔了,后悔遁入空门。他竟然背叛了他一辈子的信仰和选择,不是因为佛法不够普度众生,而是因为他连自己都渡不了。”

“……”

“你说他不俗吗?一个大和尚,左右摇摆,逃避现实……因为他在红尘中,即便遁入空门也始终在红尘中,和芸芸众生一样,他始终参不透这一点,自然,渡不了己。你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俗法,各自不同罢了。”

“我也俗……”他最后道,“我也有无法放下的执着。”

酉常情闻言又来劲了:“你放不下的执着,是不是那个姑娘?”

“这……”

周峥一时答不上来,她也不相逼,调转了话头:“真难得,你说的话,我挺爱听。不像那些男人,只会对着我叫……”

她又察觉失言,立刻把“床”字咽了下去。

幸好周峥没在意,她正想与对方深入了解一下时,那头敲锣打鼓地过来了。

“怎么了?”周峥探头望了望,见月洞门那边浩浩荡荡一群熟悉的人走过。

“哟,是你们枢盟主来了,”酉常情悻悻道,“还有两帮两个老头子,也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阳谋

无论北越还是南祁,无论朝廷还是江湖,所有的中原人遇到大事,都喜欢开会。

放眼望去,那些个以前高高在上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几的是两帮的走狗,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两帮帮主,不敢插话半句——现在自己可算长脸了,坐得比他们高多了呢!

柳怀音坐在龙椅上,一连打了十几个哈欠,等他们一个个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好不容易终于说到了正题。

他虽然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听得很明白,两帮一会都想要得到吴。现在吴那笼子就在隔壁,等着听候发落,殿内这些有头有脸的还在互相绕着弯唇枪舌剑……

他便忍不住了:“何必如此争执,不如将吴就地处死,漕帮一半,盐帮一半,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的声音既不小也不大,但足以打断在场之人的之乎者也,满堂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盯向了他。

——干什么?他是皇上,他当然有问询的权利!

果不其然,那李帮主拱手道:“皇上你有所不知,吴现在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

“吴乃谳教一教之主,手下信徒众多,正要逼问他其余党羽的所在。目前我大祁信谳之风未完根除,若贸然杀了他,留下哪怕一两个谳教信众,难保谳教不会再次东山再起,荼毒我大祁的黎民百姓啊。”

“说得有道理!”柳怀音赞许地一拍大腿,“那便将他就地拷问,现在就逼问出他其余党羽的行踪,再将他就地处死,枭首示众,头归了漕帮,身体归了盐帮,既得了情报,又向其他谳教信徒示意杀一儆百,如此一石二鸟,岂不妙哉?”

“这……”

他是皇上,至少名义上是,所以谁也不能反驳他的意见。

年纪看起来颇大的张帮主便向他谏言了:“皇上,在皇宫有所不便,一般拷问手段太过残忍,我等怕惊了圣驾,还是将其交予盐帮,由盐帮处置……”

柳怀音点点头:“哦,张帮主是一片好心。但是李帮主肯不肯呢?”

李帮主冷笑数声,显然是不肯。

“既然两帮都有所坚持,不如这样吧,”突然,坐在柳怀音身旁的宋飞鹞突然发话,“吴就由天下同盟会收押,慢慢拷问消息,如何?”

枢墨白骤然抬头,一双眸子里亮出两点精光,冰冷锐利。

“这未尝不可啊!朕允了。”柳怀音只附和宋飞鹞就好了。

“皇上!”

李帮主霍然起身,枢墨白将茶盏搁到一旁,叹道:“皇上所言有理,看来圣谕不可违啊。”

“是……”李帮主有所平复,冷笑一声,“皇上说的是圣谕,可是坐在皇上旁边的,又是什么人呢?”

“我?”宋飞鹞指指自己。

张帮主补了一句:“不知宋姑娘是何身份,能与皇上平起平坐?!”

枢墨白不置一词,冷观两帮愠怒。其实,他是该说些什么的,但从宋飞鹞打着天下同盟会的名义东冲西撞开始,所有人就都以为她是他的部下,这便不太好说了。

柳怀音什么都不怕,他大着嗓门,中气十足:“她是朕钦点的御前护卫!”

李帮主便又一拱手:“皇上登基不久,任命如此草率,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你们谁敢不服,大姐就把谁打到服气!”

“嗯?”宋飞鹞回头瞪了他一眼。

“……”

然后她肯定道:“倒也差不多。”

此一言,得罪所有在座的高人。剑神无名的脸上已经堆起了阴云,其他几位也都蹙眉闭眼,杨掌门尤其不悦,但也不太好说什么。

唯有董含见此,拍着马屁“仗义执言”:“区区天下第六,岂敢在天下第一面前大放厥词!”说罢还偷看剑神无名两眼,只是后者神情未松动分毫。

然而宋飞鹞耸耸肩:“总比你强,你是老几。”

“我……”

“宋姑娘,”张帮主拖着长调,打断了董含失败的挑衅,“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是在场诸多高手,宫外还有两帮人马候命,一人挡不住千军。所以关于吴一事,还请皇上三思。”

“望皇上三思。”李帮主同样一拱手。

两者立场一致,如今已是红果果的威胁,既然都已准备撕破脸,也就不必再多扯皮了!

“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为了将吴占为己有,”宋飞鹞道,“他一个大男人,几时竟成了香饽饽,难不成在场的几位都是有龙阳之癖么。”

“吴此人……”李帮主还欲打一番太极。

“李帮主,是男人,就阳谋,不要拐弯抹角。”她的语调阴戾,已不是主持调停的态度了。

柳怀音忙为宋飞鹞帮腔:“对,他有什么秘密是不能给别人知道的?你们干嘛非得争夺他?不如开诚布公,让朕听听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好,既然要开诚布公,那就从宋姑娘说起,”张帮主咳了两声,反呛道,“你在平越城时,与龙家的三公子,说过些什么,还记得么?”

……

沈兰霜徘徊在关锁吴的殿门前犹疑不决。现在就两个守卫,一排是盐帮的,一排是漕帮的,见她提着饭菜的篮子,扬手道:“进去吧!”

推开厚重的木门,扑面一股阴森森的浊气。殿内昏暗,没有点灯,关着吴的笼子就安置在殿内正中,他这回是个人样了,一个有着普通面容的中年男子,穿戴整齐,端正地坐着。见到她,他亲切地招呼道:“小姑娘,你又来了……”

“我是送饭的。”沈兰霜小心地把饭菜放到笼子旁,便退开数十步,离得他远远的,“你赶紧吃,吃完我收了。”

“你放心,我跑不了了,”吴不动,并不急着吃,“那个姓宋的女人封了我的修为,我现在这个模样,变不成任何怪物……”

“我知道,”沈兰霜道,“所以你不要想玩花样。”

“我不玩花样,我只是在想,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她能封住我的修为么?”

沈兰霜一噎,她确实在想这个问题。虽然当时在场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吴是老实了,但只有沈兰霜听得清楚,吴是被沈飞鹞制住的。

她没有问,吴自己道出了答案:“我的能为与她同出一源,不过看来,她的修为比我想象得还要高深。”

“同出一源……”

她捕捉到了这个词,这个词证实了她的猜测。

吴注意着她的神情,故作疑惑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多问呢?”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本领?”她脱口而出,随即因这句失言而背过身去。

多日盘旋在心头的一个疑问正在不断扩大,即便她知道……她是不该有这些念头的。

“原来你是好奇这个?”吴在她背后道,“小姑娘,不要轻易好奇,因为好奇这个的人,继续深入下去,就会变成你伯父的样子了。”

“你住口!”

“我说过了吧,你伯父是自愿的,”他在蛊惑,用一种否定的态度蛊惑,反倒激起了她更多的好奇,“天下间有多少人心甘情愿修习同样的一本典籍,又有多少人失败了。他们也都是自愿的……”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你想学吗?”

“你在犹豫,我看得出来,”他一句句一声声,仍在试探,“你跟你伯父似的,都是武痴。你现在所身负之武学已经不能满足你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天资甚高,一定比你伯父幸运,能得大成?”

“你会读我的心?”沈兰霜判断道。

吴笑笑:“何必读呢?每个刻意接近我的人,都是如你现在这般的表情。”

随之,殿门“砰”一声关上,吓了沈兰霜一跳。

“你不想知道《通明宝鉴》从哪里来的么?”吴扒住栏杆,面向她凑近,“反正你也来了,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遥山

会堂里,宋飞鹞笃定地又摸向了她的那盏茶。

“我在平越龙家,是说了好些话,不过二位帮主意指的是哪一句,可否赐教呢?”

“……”张帮主满腹算计,此时便不言了。

李帮主性子急些,他急于向宋飞鹞求证“宋姑娘可曾说过,关于一本,名为《怪症杂谈》的书?”

“是。”她道,“这本书虽然市面难寻,但家中收藏者大有人在。这本书哪里奇怪呢?”

李帮主以为她还在卖关子“宋姑娘,你说吴与那本书的作者有关,这是真的吗?”

“我当时瞎说的。”

“你!”

她眼皮都不抬,气得李帮主失了分寸,若不是在场那么多人,他恐怕就要令手下的高手动手了!

“所以你们,求取的是这个,”宋飞鹞咧起唇角,向他们嘲讽道,“所以你们要找吴,就为了问他与那本书的作者有没有关联?”

“是又如何!”

此时,年迈的张帮主终于开口劝解“老李啊,罢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帮主也不再遮掩,任由张帮主说下去。

“看来你我目的一致,也就不要揣着明白说瞎话了。”张帮主承认道,“是,我们寻吴,只为一事——遥山。”

……

“遥山,”吴道,“你听过这个地方吗?”

沈兰霜当然听过。她听宋飞鹞提过,那是在平越龙家,她依据一本怪书讲了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

“你想知道啦,呵呵呵呵……”吴观察着她的反应,突然笑道,“只要知道了,就不可挽回啦。”

他没有讲下去,吊足了她的胃口,这又是一种试探,激起了她的不满。

“既然你叫住我,就不要故弄玄虚。”

于是他道“小姑娘,你先告诉我,你练武,是为了什么呢?”

“我……”

沈兰霜不知道。

对她而言,或许原本的目标只是成为天下第一,因为她始终放不下沈家昔日的荣光,不可否认,她跟着宋飞鹞,就是为了学本事的。

然而,如今纵观整个武林也不过如此,所谓天下第一不过是两帮豢养的打手。她有时也会惶惑一个练武之人,练了一辈子,什么才是至极的顶峰呢?

是成为武林传说?还是干脆端了两帮自己当皇帝?这些她还都没来得及想过。

吴整了整衣襟,正色道“我是个很公平的人,每一个有求于我的人,我都会告知因果,然后,你自己选。”

“我选什么?”

“听,还是不听。”

“听如何,不听又如何?”

“不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若听了,就会陷进去,跟外面那些人一样,获知了一件秘密,就接二连三地想要继续追究下去,”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姑娘,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是不可为人所道的。听到、看到,获知了,就会被诅咒。”

他说罢顿了顿“小姑娘,你现在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沈兰霜思忖了片刻“想。”

“好……”然而吴故作假惺惺地叹了一声,“就在不久前,我还有个红颜知己。她是个渔家女,一心想改变拮据的生活。她也跟你一样好奇。”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她也练了《通明宝鉴》上的武功?”

“啧啧啧……这你就错了。《通明宝鉴》根本就不是武学秘籍,而是一种与天地沟通的法门。要与天地沟通就要褪去人固有的形壳。一开始,只是些看似无用的部分,仅仅有关养生;接着,就是许多武功的基础招式;然后是武功心法……如此循序渐进,她终于有了门道,甚至摸得门道,比其他人学得更深入。只可惜,每个人对于褪去人形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吴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她的理解与水有关,所以最后,她变成了一条失去常人性情的鱼。”

“鱼?!”

“你……应当见过她,”他不怀疑地向她提点,“在罗府,不正是被那个姓宋的女人斩杀了吗?”

沈兰霜恍然大悟,背后不禁一寒“是那条鲛人……”

吴的情绪有些低落“她不是鲛人,她就是人……或者说,曾是人,是你们看不破而已。”

他的惺惺作态令沈兰霜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呵斥他道“是你害了她!”

“我没有,我并未想要害她,固然我对许多人有仇怨,杀了不少人,但对她,我是不想的,”吴捂住了脸孔,“我只是……太寂寞了。”他停了一阵,接着解释道“这世间,只有我,我一人修习此功,太孤独了……我想有人与我一道,你大伯也好,玲珑也好,可惜他们天资有限,都失败了……”

沈兰霜不服“那平越城的那些百姓呢?他们未曾想过练功,可你还是下毒害了他们!”

“小姑娘,这个世上有些人是该死的……”

“瘾君子固然该死,可你还毒害了其他不知情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姑娘,我是说,物竞天择,”吴狡辩道,“有的人理当活,有的人理当死,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凡人只需要遵循,这与练不练功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我明白了这一点,然后,我发现有更好的方法筛选出与我类似的人,范围更广,就连对练功毫无兴趣的人都能得到提携……”

他语调里带着哭腔,沈兰霜以为他是在哭,但当那手从面部移开,吴的脸上却是个难以言说的笑容“那不是毒,那是肉,是我的肉啊!”

……

“传言中,遥山有神明,闻者能得道,见者能飞升,数百年前明末一役,这位神明帮助汉人夺回了天下,遗下一柄神剑与一本秘籍,后来不知所踪。很多人以为,这不过是个神话,遥山是不存在的。但按照宋姑娘的‘瞎说’,遥山有迹可循,正在那本《怪症杂谈》之中……”

张帮主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宋飞鹞打断了他。

“二位帮主,当心,”她提醒道,“世间种种,不是皆可为外人所道的。”

“你什么意思?”

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或许从你谈及遥山那一刻开始,那位神明便注意到了在座诸位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外相

这时,天色又暗下来了。

正如每天都会发生的那样,金乌渐渐西沉,这个世间再一次迎来一日的沉寂。只是这一回,空中的云多了些,黑夜临近得早了一点罢了。

殿外,风雪更甚了,文人墨客笔下无上的江南雪景,伴随的是寒到骨子里的阴冷。不一会就往大地上一切其他的颜色上铺了白白的一层——潮乎乎的雪,化不开、积不高,到了明天,就会冻成一块结结实实的冰。

于是,天上地下,黑与白便是这样交汇的。在暧昧的天光中从泾渭分明,到融为一体,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有宫女前来点上蜡烛,第一支、第二支……火盆也端上来了,大殿内的众人坐在橘色的火光中,暖洋洋的,谁都没受到冻。唯有从端来火盆的太监摸了摸被冻得冰凉的鼻子,然后老老实实站在门外,再掩好门。

那么,便继续说下去。

“神……”宋飞鹞笃定地将手指调转,指向在场众人,“你们在找的是神,不是遥山。”

张帮主试图将话说得体面一点“听说宋姑娘见多识广,不知你对遥山之神有何看法?”

然而宋飞鹞似乎不打算给他们面子。

她拱手“那我倒想问问,两位大爷找到了遥山中的神,又想问他要什么?”

“大爷”这词委实不恭敬了,更是戳中了什么,张帮主不满,刚欲发话,宋飞鹞将他打住。

“不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嘛,那就说呗,你们这群老八股,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名有名,整个南祁,除了帝位,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她冷笑道,受到了杨掌门不阴不阳地训斥。

“宋姑娘,注意你的措辞!”但他也仅止于此,因为两帮帮主不动,他也就不好多言了。

“我说得不对么?”宋飞鹞不怀好意地指向剑神无名,“剑神无名老前辈,你现在坐在这里,我真为你感到可惜。堂堂的天下第一高手,谁都不是你的对手,居然任人差遣。暂不提盐帮给了你什么好处,若那遥山之神真的能满足人的愿望,你还会甘于人下,放弃自己的求取,把机会让给两位帮主吗?”

一席话炸出满堂干咳,剑神无名尴尬地道“你不要挑拨离间!”语气无力又苍白,紧盯两帮帮主的眼色,而李帮主这时倒打起圆场“听宋姑娘言之凿凿。遥山之神的能为,不过只是个传说,我等也不过是想求证个真伪罢了。”

“是真的。”宋飞鹞紧跟着答道,“你们大费周章为难一个小孩,想要从龙家三公子口中套出的,不就是这个么。”

李帮主急切道“宋姑娘可确定?!”

“我怎么知道,”但说到此处,宋飞鹞狡猾地笑笑,“吴告诉我的,他能多番变化,突破世间常理……你们不也是冲着他那个活生生的证据才亲自赶来一探究竟的么。”

便一拍身旁的皇上“喏,他也是人证!”

“啊对!”皇上高举双手,“我亲眼看吴变成条大蛇,哇,大得像座山!”

随后他便抹抹嘴不说话了。只因这场合,他深知自己也插不上什么话。

李帮主品了品,又追问“宋姑娘,吴还告诉你什么?”

“所以言归正传,几位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宋飞鹞没急着说,先向他们示意,“嗯?不好意思说?”

这帮老男人便又低下头,一个个死样怪气的。

“那不如这样,”她心中有数,开始诉说一个故事,“就让我,先给各位讲一段关于我所知的往事,你们再决定,是不是继续找那个腰山的神。”

于是她满意地看那些老男人一股脑儿都来了精神,齐刷刷看向她。

“我以前有个义兄,他叫张澜,”她说,一字一顿,意图将所有的话印在这些人的脑瓜子里,“四年前,他‘死’了……”

柳怀音听过这个故事,他一边竖起耳朵,一边认为这故事也没什么好听的,但下一句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被那个神吃了,尸体逃到了南祁——我是因为这个,才会来到南方的。”

……

笼子里的吴,抠下了胳膊上的一块肉。

没有痛楚般,就那么硬生生用指甲抠下来,顿时血流如注。

沈兰霜已经见过血了,她不会为这点血而惊叫,但也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部匪夷所思。

吴向她伸出手,递来那块肉。

“你……”

她退了一步,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

“小姑娘,莫怕,虽然我一身功体被封了,但这肉还是有用的。服下我的肉,接下来看的就是你的造化,是能如我一般随心所欲,还是与你伯父一般不成人形……但凭你的运气。”他的手抖了抖,要她接住。

“我不要!”沈兰霜说着,可脚还是钉在原地。

吴笑了。

“嗯,你嘴上是这么说的,但你的内心可不是,我看得出来,”他的手一翻,“武者习武,没有尽头。”

“……”

那块肉“啪嗒”一声落到地上,立刻被灰尘弄脏了。

“那些江湖中人为什么来寻我,我心知肚明,”他说,“因为人心贪婪,也没有尽头。该有的都有啦,人就不想为人了,想要靠近神祗——长生不老,永保所得。”

他见她不再反驳,得寸进尺地继续道“那些人,都太害怕失去了……”

——是的。她想,她不能反驳这个。

“……包括你伯父。”

——是的。她也不能反驳这个。

沈兰霜一时悲从中来她又想起了沈睿,临终前即便已不成人形,还是化作了一匹骄傲的狮子。她的伯父一生纵横江湖,从不言败,现在却要被眼前这个实打实的怪物划为失败者!

“是你利用了他!你利用了我爹的心思,我伯父的心思!”她哽咽着,努力将泪含在眼眶里,避免泣不成声,“为什么!就为了你寂寞,就要害那么多人吗?!”

吴沉默了一阵。

“我为什么……你真的想知道吗?小姑娘,”吴叹道,“是啊,我其实并不算聪明,我只是知道人之所好。给他们一个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目标,不能太远,太远了够不着了,他们会失去兴趣——然后,就只要等,等着他们明知有疑还偏要扑过来自投罗网!前仆后继!不记教训!而我……只是递出去了一块肉。”

然后她看到,吴的泪也含在眼眶里。

“这是,阳谋,适者生存,因为大祁不需要那么多的武林高手,不需要两帮,不需要百里先生,这是神的旨意,所有百姓都该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肉,血淋淋的,狰狞可怖。

——所以,你要么?

当然,怎么选择也是她的自由。

“凡人,常为外相所惑。”最后,他温柔地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无名

“我的义兄张澜……”宋飞鹞想了想,将那些评价咽下去,只是简略说道,“……是一个墨守陈规的书生,会些拳脚……是个无名小卒。”

可能她觉得自己说得太过贬低了,于是评价有所松动。

“他帮过我不少忙,我感激他;但这个人过于迂腐,因此也实实在在地对不起一些人。他爱过一个女人,这是个开端,一切要从此说起……”

于是便是柳怀音听过的那个故事,但他之前所听的只不过是个上半段,而且此时她说得浅略,几乎一笔带过,关于发生的地点和细节,全被她模糊掉了。

“……周艳娘,因故死了,被……‘歹人’杀死,”她这么说道,“周艳娘的遗容是我亲手整理的,我叫他进来,他就看了一眼。在他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他的神情变了……”

“那是一种恍然大悟。他好像终于发现,他原来是极爱那个女人,但当时领悟已经太晚了。后来我发现他躲起来,自己窝在墙角痛哭流涕,为自己的错误愧悔万分……可是还有什么用呢。”

她陷在自己的往事里了,柳怀音想,她的神情随着她对张澜的描述而变化着……只是台下的诸人并不想听这种爱情故事,他们很是不屑,也很不耐烦,只是无人敢打断她对往事的沉湎。

然后很突兀地,她突然自己拔了出来,向众人瞪视“以上,便是前因。”

然后,便是那故事的下半段。

“我发现他的变化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他对周艳娘的死始终耿耿于怀,最后化作一种偏执。因为偏执,他犯了一些错误……”她想了想,又笑了,“其实我何尝不是,我当时也犯了些同样的错误,而且更甚。本来是要治我的罪的,后来他说,他替了我吧,于是,他便被押入了大牢中。”

她也不说她和张澜犯的是个什么错误,但是柳怀音想,他想象的出来。

“他入大牢之前,就跟我说,自艳娘死后,总会有些声音在他耳边徘徊。我当时不以为意,谁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尚活着的他。”

宋飞鹞说到此处,举起酒葫芦润了润嗓子“然后,是你们想知道的,那个遥山中的神,他到底是什么呢?我告诉你们吧,就是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蛊惑他,说,只要张澜听从其安排,便能为他报仇——为那个死后才得了张家名位的女人报仇。而代价只有一点点,只要张澜同意让出他的一身躯壳。”

她两指拿捏,做了个“一点点”的手势“我再一次见到的张澜,那已经不是张澜了。他如愿以偿利用被他替了牢狱之灾的我,杀死了所有的‘歹人’,而辜负了周艳娘的他也‘死’了,所有对不起艳娘的人都死了。这就是占了他身体的那个东西的回报,他说他来自遥山,没有身份也没有名字,他要用这一身人的躯壳,回到他的老巢里了……”

然后她身子后仰,可见这故事终于讲完了。

“现在,你们还打算继续往遥山中去寻他么,”她向他们一摊手,“我只能告诉你们,那东西我遇见过,是存在的,他可能到今天还穿着我义兄的身体。然后,你们去向那样一个玩意儿求取,可知自己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

一场不欢而散,殿门洞开,众人鱼贯而出。几位长者领头,年轻一辈的或陪在侧,或陪在后。他们有人摇头晃脑,嗤笑“荒唐”;有的人一脸严肃,要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还有人面色波澜不惊,应是一切早有预料。

而宋飞鹞和柳怀音走在最后,后者扶一扶又歪掉的帽子,狐疑道“大姐,你刚才说了这么多,你说他们会因此打消寻找那个神的念头吗?”

“不会。”宋飞鹞斩钉截铁。

“我想也是……”

“他们顶多肯定了,那个‘神’是真正存在的。即便那不是神,那是个怪物,是不可探索的,但只要那东西是存在的,他们一定会继续探索下去。”

“为什么呀?”

“因为他们不跟你似的不求上进,”她揶揄他,“当然,这或许是你的一个优点。”

“大姐,我这叫知足常乐。”他不悦地纠正道。

“所以说,是优点,”她移开目光,往另一个大殿扫去,正巧沈兰霜也提着饭篮子走出来,她没看到宋飞鹞,对着红漆的朱门愣了许久,便径直坐到殿前的台阶上,一边想事一边抹泪。

“啊沈……”

柳怀音正欲脱口,宋飞鹞拦住他“让她静一静,我们先离开吧。”

地一百八十五章、反转

所有江湖人士在皇宫里都被安排有房间,她也不例外。沈兰霜合上自己的房门,舒了口气。

夜已经深了,她有所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但当她从自己的犹豫不决中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宋飞鹞的房门口,门里的灯火还亮着,一个人影在里面晃动……

于是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走了算了,可一转身,门忽然打开。

“沈姑娘。”

背后有人叫,她没准备好,应得磕磕绊绊。

“啊,宋……宋姐姐……”

“支支吾吾的作什么?”宋飞鹞指出她挎着的东西,“干嘛背着包袱?”

“是这样的,我看漕帮这边已经没有我需要帮忙的了所以……我想告辞了。”

“大晚上走?”宋飞鹞下巴一点,“外面风雪那么大,夜路湿滑不安全,等明儿早上,找个人送送你。”

是的,雪真大。沈兰霜想,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苏州下这么大的雪。所以若等到明天,地上积上一层,就更难走了。

她便婉言推辞“不用了,我一个人走没事的。”

宋飞鹞依旧坚持“你现在是一身武功,但还是小心点好。等会就让枢先生给你安排则个,到时再走吧。”

看起来,她是真的为她好。但也有可能只是要留住她而已。

沈兰霜叹了口气“宋姐姐……”

“嗯?”

她幽幽道“我见过吴全了。”

“然后?”

“他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

话音突然中断。她知道这些话对于宋飞鹞意味了什么,即便吴全说的不多,关于宋飞鹞他也就说了一小部分,但这么一小部分引发的联想也足够颠覆沈兰霜的认知。

她等着她反驳些什么,或者表达疑惑也行,然而雪静静地下着,静得宛若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她在寂静的等待中彻底失望了下去。

“进屋说吧。”最后,宋飞鹞这样说道。

一般来说,知道了对方的秘密还进对方屋的是傻子,虽然沈兰霜认为宋飞鹞不会把自己灭口,但她还是没有进屋。

“不用了。我不进去了。”她小小退了一步。

“你信他了吗?”这回,是宋飞鹞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就不知道她失望的是哪一点。

“本来,只信了一半。”沈兰霜说,咽了一半。

于是,她看她开始扣帽子“吴全这个人,最善于蛊惑人心……”

沈兰霜打断她道“是,他说《通明宝鉴》只有一本是正本,其他都是手抄的残卷,其中一部分与武功相关,被若干门派互相争抢,残破的章卷散落武林,于是……南祁流传的所有武林秘籍,原本都出自《通明宝鉴》。而那本正本,就在你的手上?”

同样,这个问题得到的,依旧是一片寂静。她只得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的肉能让武者精进,给了我一块,但我没有要,”她话中有话,掏出她曾送她的剑谱,交还了回去,“所以这个,也还你。”

宋飞鹞好像没有太大的意外,她看了一眼那本剑谱,平静地说“你曾想做天下第一高手,怎么,现在不想了。”

“天下第一高手,做了又有何用……本以为所谓江湖是快意恩仇,行侠仗义,谁知是尔虞我诈处处掣肘,举目所及全是荒唐,并无一丝快意,”沈兰霜再也忍不住,“宋姐姐能不能说一句实话?”

“你问。”

“你一个北越人士,来到南祁,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的,她猜到了。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但是……

“小姑娘,善良未必等同正义,正义也未必等同正确。所以,这个世上有很多真相是很不堪的。”

“你……”

她的语气苍老而圆滑,好像半个时辰前她听过,但是现在追究这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修习这种功法至顶,会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宋飞鹞终究接下了那本剑谱,随意翻了几页。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她竖起一根食指,眼不离书,“你说,如果是三百个人,是不是天下都能打下来了呢?”

沈兰霜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若是以前的她,她应该是肯定的答案的。

宋飞鹞笑笑,却自答道“怎么可能,三百个人大体会一事无成,一同死在对彼此的猜忌里。猜忌,是人的本性。”

她旋即把剑谱塞进怀里,在衣襟里摸了摸,不多时又掏出一本。就着房内的灯火,沈兰霜看清书上四个大字《怀音秘录》。

这是一本宋飞鹞讲过的书。

“那一本,你是不需要了。换一本这个吧。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教你了。”

沈兰霜懵懂着接过书,最后好像领悟了什么,一咬牙,向她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立刻隐没在黑夜的风雪中。

“你把她撵走了?”枢墨白从房间的阴影出转出。他好像才刚来,也可能等了有一阵了。

宋飞鹞盯着那个方向,良久才收回目光“她自己要走,跟我没有关系。”

她转身进屋,他跟在其后,只是不进房门。他看到桌上摊了一幅画,一幅工笔,正是之前那幅未完的永定帝,只不过这回已多分染了几层,画面更鲜活了。

“她和吴全说过话,想走可不那么简单。”他说。

这算提醒,也算威胁。

“那,你们拦得住她么?”宋飞鹞提笔,在画面一角留下一串蝇头小楷。

“排你名次之前的每一个,都能拦住她。”

她笃定,还有点骄傲“那你们大可以试试,我没有意见。”

“……”

接着,她注意到他在看她的画,打趣似的说“哦,这个啊,十五岁过后,我轻易不画活人,你就瞎看看吧。”

“宋飞鹞!”他终于按捺不住,“我不是来看画的!”

“是啊,你想问吴全怎么竟然没死,还被生擒了呢对么?”她故作无奈道,“这你得问酉常情啊,怎的她就抢先了一步擒住了他,那么多双眼睛可作证,从头到尾两帮之人都把吴全看得那么严实,若他现在死了,才是真真招人话柄了呢……”

枢墨白摇了摇头“是我小看你了。原来你当时作出那一副不共戴天,都是装的。”

“不,仇确实是有的,”宋飞鹞纠正道,“吴全与我父母的仇,是弦安告诉你的,他说的都是实话。但恨有没有,他就不知道了。”

“你竟连他都利用了。”

“彼此彼此,我听说,你在福建拓了块地在造什么东西……庚子长炮的图纸你可研究透彻了吧?”宋飞鹞眯起那只独眼,“盟主,大家互相知根知底的,这是阳谋;而人的七情六欲,是世间最好利用的利器。”

她搁下笔,为枢墨白倒了杯茶“盟主消消气,你的亲戚我已安排妥当,那件事,是你求我的,我当时就说过,我要的报酬可是很重的。那么……你现在准备好要回报了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露真

酉常情一手提个小酒坛,一会灌一口,直到酒坛空了,才抛到一边。她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跟宋飞鹞也差个不多了,就是后者不会醉……她想不通,宋飞鹞到底是怎么做到老是喝酒却就是不醉的呢?

但酉常情没有继续想下去,她踉踉跄跄地转进一个小院,对着墙角吐了半天。许是动静太大,那院中屋子里的灯光亮起,有人推门出来查看。

“荆姑娘!”周峥颇有些意外,忙过来扶她,“你怎么喝得这么醉醺醺的……”

酉常情顺势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指向他鼻子笑道“嘻嘻嘻……周先生,你这就不懂了吧,有人叫我去处理一个小姑娘,又有人叫我处理我的老情人……我两个都不愿意,干脆醉成这样,就有理由放他们鸽子咯……”

看来周峥的江湖经验是真的浅薄,他不解道“你在说什么?处理?”

“杀人啊憨大!”酉常情接着酒劲口无遮拦,“反正老娘快死了,不怕告诉你,老娘是个刺客!”

周峥将她扶进屋,边听她还在耳际絮絮叨叨“不过老娘要杀什么人,除了对方花得起银子外,还要老娘钟意。不钟意的人,我是不会碰的……嗝……”

她打了个酒嗝,周峥送上一杯茶。

“那你该如何交差呢?”他问。

桌上一张画纸摊开,只是纸上一片空白,不知在她来之前周峥想画什么人。

“谁爱交谁交,反正我不去!”她一挥衣袖,不经意间,一抹暗红掠过他的鼻尖。

她今日也是穿了红色,从十四年前开始……从此常着在身。她略一低头,对着衣摆处那一角同样的红色,黯然道“其实,我以前也是喜欢穿青色衣衫的,因为青色清爽,看起来干净……”

“姑娘……”

好像她对自己的感慨触动了周峥的同情,他真的能心有所感似的。酉常情自认见得多,这类才子大都容易多愁善感,但实际是不是会为之付出真心……天知道。

她想了想,自嘲地笑笑,转而拉住周峥,又恢复了平素那一张媚容“别叫我姑娘,我都三十七了,可能你比我大一些,但我也不是什么姑娘了。我上过的男人女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那些个武林豪杰都喊我作荡妇,你倒也不必把我想得有多出淤泥而不染。”

周峥不得不被她拽着坐下,耳朵旁接受她拂过的酥软的气息“大师,你看我这样的,还能渡化得了么?”

周峥有点尴尬“我不是大师,我早就还俗……了……”

“还俗又如何,身在红尘亦作修行,佛祖理当依旧留在你肚子里……”

她的手不安分地游走,从他肩头向下,经过胸口,稍稍停在肚脐,手指就在那个地方打起转。

周峥深吸了一口气“那敢问,姑娘的心里可进得了佛法么?”

于是她嬉笑着按住了“那里”“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佛法、以及怎么‘进’来了……”

“那里”,正有一个生机勃发的小兄弟。

酉常情得意于周峥的反应,这是每个正常男人都会有的反应。这类才子说好听的是风流,不好听就是好色,以前来春风楼点她的才子们,哪个不是最后跟她上了床的。逛窑子再为佳人作诗,正如草纸上用金线绣佛经罢了。

她想,所以周峥应也是这样的一个那样的男人,睡了就好,撩拨撩拨互相说说情话,装作一番你侬我侬那便得了。

她故意贴着他、勾引他“周先生,你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吧?你看到我,会有所心动么?”

“我不是柳下惠。”

“对嘛……”

“不过我也不想乘人之危。”

周峥虽下有动静,然目不斜视,身姿依旧坐得端正。

——还端着,给谁看?

她打算加把火,给周峥脱衣服“这是我自己想要的,不叫乘人之危。”

“姑娘病了,这就是乘人之危。”

终于,他再也坐不住,把住衣服便挣脱了她的缠抱。这个举动倒是让酉常情意外了。

“是啊,我病了,因为这个病胸口红了一片,又痒又痛还出水……”她自认讨了个没趣,托起下巴无奈道,“我的身体是不够漂亮了。”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烛光下,周峥涨红了脸,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我……”

“你?”

“你不要动。”他突然道。

“我不要动?”酉常情好奇起来。

周峥拾起一支笔,对着酉常情比了比“对……在下还是为姑娘画一幅画吧。”

——啊……这呆瓜……

酉常情想笑,但又不好动,只得翻了个白眼“呵呵……什么时候画不好,偏要生病时才画。”

于是周峥又尴尬地停下来“抱歉,在下本专攻花鸟,对人物确实不算专精……”

“画呀,干嘛不画,趁着我还活着,趁着这张面皮还算得上漂亮的时候……”她示意他继续画,不禁又感慨起来,“你是第一个愿意为我画像的人。”

他们四目相对,酉常情有种错觉,这位眼前的才子能从自己的双眼读懂自己的心,只是他每读懂一分便多一分抑郁,是不忍,却又非单单的同情。

“大师……”她目不转睛地看他专注的样子,突然想提一下小时候听说的一个故事,“你出身佛门,可曾听说锁骨菩萨的故事么?”

但他们的对话被外面一阵突如其来的厮杀声打断了。

周峥抬起头,酉常情催促道“继续画呀,不要理他们。外面变天了。”

……

那厮杀声也传到了这里。

宋飞鹞的房门前,她把水向他端上,看后者毫无芥蒂地接过,一饮而尽。

于镜娘前来禀报“盟主!两帮之人包括二位帮主,已尽数被擒!”

院落外火光憧憧,剑神无名等武林人士皆候在外面,眼看着是做了叛徒。

枢墨白摒退于镜娘,还向宋飞鹞。

“你想要什么回报?金银?谳教覆灭?称霸南祁?还是……南北一统?”

第一百八十七章、自乱

隔着宫墙不远,虎丘山下,小树林内,一场厮杀才刚结束。

又静下来了,山林中,只剩下簌簌的雪声。

沈兰霜以袖揩剑,一正一反,揩去满刃血污,再往地上瞥了一眼——虽然同为女人,但了尘师太没能说服她。这个老尼姑现在横倒再地了,她大概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排为天下第七的女孩子,居然能轻易就能取了她……以及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散落的松明子火把照亮四周,沈兰霜扫了眼左右其余的都是武林大会上认得的熟面孔,大多数武功不低,所以她要拼尽全力才能侥幸敌得过他们,若在场再多那么一人,自己恐怕就毫无胜算了。

但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在死的不是她,她就要离开了。

她低下头,身上几处伤口的痛感反倒令心绪平复下来之后,她开始略略为了尘师太感到惋惜了。

了尘师太为盐帮做事,沈兰霜是知道的。其实只是立场不同,只要沈兰霜不执意离开,选择帮盐帮帮主一臂之力,那么在场所有的死人原本都能有生机。但沈兰霜知道,这也是她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两帮帮主对吴全的渴求势必会掀起又一轮的风波,而到那时,她绝不愿意作任何一方的走狗去涂炭无辜的百姓。

然而她也觉得她是能理解了尘师太的。身在空门,心在红尘,以致如斯的结局,不过都源于一个女人为了生存在世的无奈选择罢了。

她于是蹲下身,试图抚下师太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衣襟里一本书从中跌落。

那是宋飞鹞方才送她的,叫做《怀音秘录》的书籍。

雪地里的火把有几根还未完全熄灭,她捡起一根,正好照拂过那书本跌落时翻开的一页,那是书的扉页。

“櫾,昆仑山河隅之长木也。长木参天,他书又作榣字、作繇字、作?字……用字不同,每每不一,然长木始终如是……吾此书中所述,正是这样一名女子。”

“陈谣,又名秦怀音,卒于祁洪丰十二年八月十五日。”

“著笔者,中书郎柳听溪。”

……

房门外,宋飞鹞面对枢墨白的诘问,彼此知道对方的意图。

“盟主今日前来诘问,无非是希望知道,我站哪方。若我说我哪方也不站,你会信么?”

“那要看宋姑娘的理由为何。”

她便叹了口气“我本是个从北方逃出来的武夫,于你们而言,我只是个过路的。”

“现在不是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而是你选不选。”

“那我想知道盟主大人如何南北一统?”

“开拓商贸,互通往来,互利互惠,相互交融……”

“然后南祁还是南祁,北越还是北越,与今时今日有什么区别?”

“互相保留底线,只是合作共赢,自然有所区别,”枢墨白神色一凛,“反之,南祁也不畏惧一战。”

“一战……看来庚子长炮便是枢盟主的底气。”

“没错!庚子长炮之威能世所罕见!”枢墨白一口承认,“我南祁诸位武林同道,即便有心护佑疆土,然而终究肉身凡胎,吃不住一炮之能。好在这世间,天资卓绝的高手难觅,火炮靠人为,只要得到图纸,造起来并不难。如今第一台炮已制成,这一切,有宋姑娘的一份功劳。”

他向她一拱手“是宋姑娘将图纸亲手交到我的手里,北越太远,你已回不去了。”

“所以你很早就对图纸有觊觎了。”

“……”

“楚淮天自北越盗回图纸,是你的指使。”

“是。”

她踱了两步,又得出一个答案“为什么又杀了他。”

平顶翁道“这是我的主意!楚淮天暗藏私心,虽盗回图纸,却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月回祁,而且偷偷上岸,恐怕是有反悔要将图纸献给两帮,若两帮真得此炮,诸位武林同道将再无立足之地!”

“然后因谳教近两年又有起势,便差人冒充新教主吴全,引江湖小帮派追杀玉辰山庄其他人意图灭口……这也是你的主意?”

平顶翁恶狠狠地道“这件事在场之人都知道,你无需寻找借口挑拨离间!”

“本来吴全若死了,便死无对证,谁也不知谁知你没有杀他,还将之交给了两帮,我只得前来跑一趟……幸好,两帮帮主耐不住性子,也来了。那么今晚过去,吴全死不死,都已无大的意义。”

“吴全他……”

宋飞鹞意欲提醒他,枢墨白向她颔首打断道“他从头到尾都不认得‘枢墨白’其人。抱歉,我骗了你。”

——那么现在,就等她的态度了。

她往外略一张望,那院门外一张张脸孔皆都不善,个个操着家伙。都是些老前辈,杨掌门俨然正气不可侵犯,剑神无名貌似如临大敌,但神情蔑然。

这些人,不知收了多少好处,平时只是表面对两帮俯首帖耳,实际早已是天下同盟会的幕僚。没有枢墨白的指示,他们暂不会动手。拉拢得了的就是朋友,反之就是敌人。他们暂时不知道宋飞鹞会是朋友还是敌人。

但她仍旧不急于表态,她决定先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各位……何必这么紧张呢?不如先听我来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可能你们中的有些人听过,权当我再讲一遍好了。南祁洪丰十二年,你们这里,就在苏州,发生了一件事。”她回身,又给自己另倒了一杯茶,悠然道“有一名姓秦的官员被人告发,说此人不是本人,乃是一名在家乡犯下血案的女子冒充。这名女子叫做陈谣。”

“陈谣因父母兄长逼婚而杀死全家,逃亡途中遇见赶考的书生秦怀音,又将之杀死,冒充其姓名顶替参考,谁知一举高中。就在被揭发之前,她已官至从三品,是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在被揭发之后,当时的南祁皇帝虽有感于陈谣在位时做了不少实事有功于南祁,本来女扮男装混入科考算不上死罪,但冒名顶替是大不敬,再者陈谣毕竟杀了许多人,杀人者理当偿命。最后,陈谣为免刑场上受辱,在软禁时便以一瓶毒药结果了自己。”

宋飞鹞并不喝茶,茶杯在手中拿捏,杯子转了几转,玩味道“然而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陈谣死后,有风声散播,说这陈谣生前做了实事改善不少民生,此次功过相抵本罪不至死,是她的敌党见她不顺眼因此陷害栽赃。于是民间立刻掀起了一股舆情,只在一夕之间,一个杀人犯成了一个英雄,反正她一死,死者为大——至于陈谣到底杀了几个人、那个真的秦怀音是不是无辜,却没人关心了。”

“各位,这件事,就是南祁之乱的开端,从这件事开始,每每朝政做了什么,都会有一股风声传到民间……渐渐地,百姓对朝廷再无信任,以若干门派为首,率先据地分治,又有民间的什么人打着旗号造反,数次对抗后,南祁军权被削弱,皇权从此一蹶不振。那么话说回头,到底是谁一开始数次放出风声的呢?端看后来,谁最得利——正是如今漕盐二帮的先祖,当时分守湘、浙二地的两位将军。”

枢墨白扬起折扇“都是往事,与今时无关,又何必再提。”

“对你们这些活人而言,死去的人最好用。过去的陈谣如是,永定帝亦如是——但你们搞错了,有时候呢,死者是会从阴间爬回来的,别想利用完死者就将死者抛诸脑后,”于是,那杯茶便被全数倾倒在地上,“而我,只站死者,不站活人!”

她的态度,已表明了。最后,仍是哪一方都不选!

平顶翁不耐,高喊道“盟主,别再被她拖延时间了,我们齐上,定能来个速战速决!”

“杀!”

杀声齐出,枢墨白再不及阻拦,让出一步,只见在场众多高手同时出招,眼看刀剑斧箭棍皆向宋飞鹞劈去,而她不慌不忙,一只手抚上那张盖住半边脸孔的铁面……

人群后,枢墨白紧盯她的动作。虽然他数次追问刘弦安,但后者始终说不出宋飞鹞是如何屠尽居罗人的,对于她的武功,枢墨白将信将疑,那么现在,就是见证她究竟是否真有能为的时机……

再过一瞬,假面就要被摘下。

枢墨白咽了口唾沫,他忽然觉得背后一寒,觉得她摘下那半张面具必定不是好事,尤其是她的嘴角,竟然咧出了一个极不正常的笑容……

“慢着……”

他正要喝止,忽然,外面有声音打断。

而宋飞鹞抚向铁面的手也因此放下了。

外面慌张来报“盟主,不好了!两帮人马围住皇城,还不知从哪里拉来几十座炮车,说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枢墨白训斥道“慌什么,两帮帮主在我们手上!”

“没错,但他们还说……两帮帮主来之前下了令,若他们被盟主你所擒,就开炮来个玉石俱焚!”

第一百八十八章、困兽

在桌上两盏灯笼的蜡烛即将燃尽之前,周峥的线稿终于描绘完毕。

“哎呀,画得真好,”酉常情越看越喜欢,“可惜还没上色,只有墨线,还不够生动。”

周峥解释道“上色得等到早上,现在太晚,虽有蜡烛照着,但光线与白天有差异,随便下笔颜色会出差错的。”

“我开玩笑的,你不用那么紧张,即便只是个白描,也看得出功底了,”酉常情细细端详,心底里生出些许唏嘘之情,“这把我画年轻了,我哪还有那小姑娘似的娇俏神态……”

周峥端坐书桌另一端,认真道“画者所绘,都是眼中所见的。”

酉常情以为他在油嘴滑舌,不禁乐道“哦,原来你也没那么书呆子嘛,嘴上也会抹抹蜜的呀。”

周峥一愣,随即低下头,很是尴尬的样子。酉常情便又逗弄起他“周先生何必害羞呢?喜欢就是喜欢,若非是对钟意之人,怎能画得这般活灵活现……”

她有意暗示,不过周峥谦虚,完美地避开了她的话头“荆姑娘,献丑了。其实我确实画得不好。”

“咳,哪里不好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周峥指向画面好几处,郑重道,“墨线太过僵硬,五官还差一点,还有……”

酉常情无奈地打断他道“得了,我也不懂画,只觉得画得好,不似你们这些会画画的,一点点瑕疵也要放大批判。”

“不是,是我的画技,确实不如人。在下说过了,以前专攻花鸟的,而专精人物的,另有其他。”

“你们学画的真讲究,还分呢?”她抬起一只手,托起下巴,顺便翻了个白眼。

“是啊,”周峥兴致勃勃地说起,“画肖像在我之上的人有很多……不过其中一个最难忘怀。”

“哦?”她抬起了眼皮。

“此人最擅人物,同时又精山水,花鸟也不在话下,只要是所见之物皆可入画,而且所绘每每神形兼备……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竟然还是一名女子。”

“啧。”

听得是名女子,酉常情的强调变了,变得阴阳怪气意味深长。

然而周峥全无察觉,仍在继续诉说“……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现在已在北越宫中当娘娘,以后也见不到了。”

酉常情咧开嘴角,不禁疑问“那你对她,是不是有过什么想法呢?”

周峥忙摆手“没有,岂敢,我只当她是个弟弟。”

“啊?一个女孩子,当她是弟弟?噗……”

“嗯……”周峥皱着眉头想了想,“很难诉说。大概是因为那是个性格和寻常女子大相径庭的女孩,不仔细辨认,就是个弟弟。”

“哪有这样的女孩……”酉常情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僵在脸上,“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姓叶吧?”

“哦,这件事流传这么广啊,姑娘身在南方也知晓么?”

——还真是她!

酉常情支支吾吾道“这……我以前在燕京游玩过一阵……”

“那就难怪了。当时她冒名一位计姓的少年,进画院学画,后来因故自揭身份,原来她是从宫中跑出来的一名宫女,为了救人又回到宫中,再接着,就成为了北越人人皆知的叶妃。”

“叶青瑶。”酉常情撇了撇嘴,脱口而出。

“对,你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周峥两眼放光,这是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快慰,这屋子里的两个南方人正因为同认识一个北方人而令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

“啊,没什么,我是在燕京游玩的时候听那谁谁说起……”

酉常情试图搪塞过去,好在周峥也没太多在意。

“是啊,也曾闹得满城风雨过。”他道。

“那……那位被她冒充的计姓少年呢?”

“他……其实早在上京求学的途中就不幸去世了。这件事所知者就不多了,只有我们画院几个人才知晓。不过真是奇怪,我一路行来,总听说各地不断有新发现他的画作,可据我所知,他其实所留画作甚少,不会有那么多……”

酉常情眼珠子转了转“那你有前去鉴别过那些画作吗?”

“何必呢?可想而知其中定混了不少赝品,至于那些真品,也只能叹一声死人的画作总比活人的值钱了。”

于是他又为这件世情而感慨唏嘘不已。两人一时无言,然而就在此时,听得外面一阵骚乱。

“外面又怎么了?”

酉常情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安,她做了个手势让周峥噤声,然后轻轻打开房门溜出去,一路贴着墙根听外面动静。

“……不好了,两帮的大炮包围皇城……”

便听到这一句。

“怎会……”

她当下明白了枢墨白的谋策失败,现在只有两条路。她思前想后,选了其中一条。

“荆姑娘?”

周峥见她回转,吹熄房内的两盏灯。只能说幸好这间房地处偏远,外面那些人还没注意到这里……当然现在他们自顾不暇也没空注意他们了。

她拉过周峥的手,严肃道“周先生,此地危险,我们不宜久留……你跟我走!”

……

宋飞鹞的房门外,几位武林前辈大惑不解,他们现在已经没工夫针对她了,所以她重又坐下,静静听他们掰扯。

平顶翁率先攥紧那来通传的小子“这怎么可能,两帮帮主怎可能提前获知消息,是谁在外传话的?!”

那小子目光转向一边“说是杨掌门您的弟子……”

“我的弟子?!”杨回一愣,眼见周遭几道目光剜向自己。

“是……东阳门弟子,俞汉州!”那小子道。

平顶翁放开了他,转向杨回“杨兄,难道你……”

话音未落,杨回当即否然“这怎么可能,小俞早就告假出外看病!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宋飞鹞此时添油加醋地插话道“他看病的地方,就是苏州,前些日子我还碰到他,他见吴全在苏州城里逞了番威风后,一晃眼就又跑不见了……”

“杨兄,这事难保是你在家中走漏了风声所致……”

“不可能!”

平顶翁言辞坚决,杨回百口莫辩,唯有接连否认。

“那他怎会与两帮的人站在一道!若非事前走漏了消息,炮车怎会被提前备在皇宫周围!”

梁掌门高呼“我们之中,必有内鬼!”

“诸位不要自乱阵脚,”枢墨白提醒那几个老头,向那来传话的小子询问,“俞汉州与你传话时,你看清楚外面什么情形,有几台炮车?”

“天色太晚了看不清,但外面确能看到有大队人马包围!”

“你听有几十台炮车,就只是单凭他一面之词是么?”

“是……”

于是,枢墨白舒了口气,合拢的折扇轻拍掌心“诸位别慌,若两帮果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早就开炮了,还等差人来通传么。”

“盟主,你是说……”

他笃定道“他们没有那么多炮,轻易也不敢放,现在是逼我们就范放人。”

平顶翁附和“没错,两帮帮主就在我们手上,怕他们作甚!跟他们耗下去!”

宋飞鹞再次插嘴“可是拖延绝非久长之计。今早上来的那些来客,大部分都被关起来了吧,你们人手就那么几个,如何守城。”

“你上哪儿去?”

“找出路啊,这里可是皇宫,难保没有个什么狗洞密道的,跑出去就得了。”

“枢盟主说得有理,他们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干脆趁着他们炮未到齐,一鼓作气攻出去,”剑神无名瞥了她一眼,“宋姑娘,你现在也无法置身事外了,若不想死,就干脆与我们一道,拼杀出一条血路吧。”

宋飞鹞摇摇头“不太好吧,你让我帮你们拼杀出血路,可万一死的是我,那对我来说岂不是很不划算?”

梁掌门挥着他的大斧“那你是想跟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了?”

宋飞鹞盯着剑神无名“你看,我本就跟你们不是一伙的,只要把两帮帮主放出来,再送出皇城,我何须拼杀呢?”

后者神色一黯,但也没说什么。

“你这个墙头草!方才还想作壁上观,现在就站两帮了!”梁掌门看宋飞鹞不顺眼,再也耐不住,“盟主,我忍不了了,就先杀了这女人,我等几个再挟持两帮帮主拼杀出去,料外面的人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话毕,几个前辈再作动手状,枢墨白不得不阻止他们“统统住手!现在不是窝里反的时候,先想办法脱出此地,再论其他!”

“谁与那女人是一窝!两帮帮主才被擒下,外面就围来了,说不是我们之中有内鬼,我是不信的!”平顶翁坚持向宋飞鹞发难,“你是告密者!”

然而她的态度始终不以为然。

“你们心中既已有认定,我再辩解你也不会相信,我又何须多言呢?”她遂指向他们身后,“当心。”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天摇地动。就在他们身后,一团火光炸起,皇宫内响彻老太监老宫女慌张的叫嚷和扑救,这一晚太多事,他们维护了大半年的“家”,恐怕终是要倒了。

一共三发炮,一枚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外两枚一左一右更远一些,威力也不怎么大。看来外面是瞎放的,作为一种警告。而待周遭重新静下来时,前辈们重新直起腰板,

“盟主,他们开炮了!”梁掌门最为惊慌,他的情绪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对。

枢墨白试图平复“只是三发,试探我方虚实,各位暂且保持冷静……”

“我没法冷静!死我一个不要紧,可若两帮找我家眷的麻烦,我……”

梁掌门话毕,一跺脚便向外冲,杨回第一个拉住他。

“梁兄,你打算做什么!”

“杀了那些关起来的人,包括两帮帮主!”

杨回劝阻道“万万不可,若杀了人质,外面的炮轰岂不是更无所顾忌了吗?!”

“炮轰就炮轰,死球就死球,至少杀他们灭口,待外面的人冲进来也分不清是哪个绑了两帮,不晓得我有参与,也就不会来找我家眷的麻烦了!”

这话说得难听,未尝不是一种办法。但这么做等同投降,作为一名被世所敬仰的武林前辈,在场其他人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果然,杨回痛心疾首,怒斥好友“相识几十年,是我错看了,没想到危急关头,你就只顾着自己可!”

“你别顾着说我,在场哪个不是自私的!我听说老杨你不久前刚把两个亲儿子送去北越了,你是无顾忌了,可我全家都在这里,我女儿还跟你大徒弟结了婚的,我们也算亲家,你总得为我考虑考虑吧!”

“你……”

一席话,把杨回说噎住了。

平顶翁拽了拽他“莫再吵了,免得给外人看笑话。”

他说的外人是指宋飞鹞,但梁掌门急了眼,批头又是一通喷“得了,你见谁都是外人,成天小肚鸡肠算计这个那个公报私仇,你跟黄二狗,都td无子无女一身轻松,否则还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他下巴一抬,示意黄二狗指的就是剑神无名——原来他本名是这个。

“你吃火药了,这节骨眼见人就喷!”黄二狗被揭了真名终于也丢了长辈应有的风骨,末了还补一句“[哔,脏话打码]”。

“喷你怎的,谁挡着我杀人我就杀谁,让开!”

“梁兄冷静一点。”

“让开,否则休怪我的斧子不讲情面!”

“好,那我也就不讲情面了!”

他们举起手中利器,大敌当前,却就在这院子里火拼起来。枢墨白眼见此情此景,似乎已放弃了劝阻,他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去……

宋飞鹞正给他作一个“请”的手势。

——看看你对将来的规划,即便今日成功又如何?乌合之众终究是乌合之众,只需要一个极端的环境,就能逼出他们真实嘴脸。

这就是三百个臭皮匠能赛过诸葛亮,而三百个臭皮匠终将一事无成的缘由。

他意识到,宋飞鹞与沈兰霜临别前所说的那番话,同样是讲给他听的。而那番话的指向也隐喻了一点如他那般规划的南祁,真的会像他所想的那样好吗?

他开始不确定了。他在武夫们的你来我往中动摇了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那么即便他今晚有办法逃出生天,他也再不可能逃出对自己的怀疑……

下一刻,一股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皱了皱眉头,知道血是从哪里来的。

“梁掌门。”

他淡淡地望向梁掌门的尸体,梁掌门死了。

“你……把梁兄杀了……”杨回不忿,指向剑神无名,他大概忘了刚才他的剑也出鞘了——反正杀人者不是他,他大可以这么指责。

“只顾意气是会坏事的,此时最重要的是以大局为重!”杀了同道的剑神无名恢复了宗师风范,向枢墨白一拱手,“盟主,请下令吧。是继续拖延,还是一气突围,但凭你一句话——”

那些剩下的还活着的同道,还巴巴地等着他呢。

枢墨白半启唇,刚要说一两句,闻得背后宋飞鹞又有动静了。

“出来吧。”她说。

便打开旁边一个柜子,从中爬出一个身着黄袍的少年。

“……皇上?!”枢墨白有些意外,不明白柳怀音怎么在这里。

“皇上竟然藏在此?他没有被关起来么?”

于镜娘心虚道“启禀盟主,刚才搜查,就不见皇上,因为卑职以为此人无足轻重,所以……”

枢墨白打住了她的解释,毕竟谁都知道柳怀音是宋飞鹞的跟屁虫,他躲在她房里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可惜,刚才的话,都被他听到了。

柳怀音的眼睛红红的,嗓音也带了一丝哭腔。

“枢先生,玉辰山庄灭门之事,果然是你做的吗?”

“抱歉。”他只能回得这么干巴巴的。

“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人是你杀的,那吴全……为什么又能变化作我师兄的样貌呢?”

“……”

他的沉默好似默认了什么东西,柳怀音可能明白了,也可能没明白。他用衣袖擦干眼角,喃喃道“好吧,我本以为是吴全疯癫杀人,谁知是枢先生为顾南祁大局才灭我满门……”

“……你想报仇么?”

柳怀音强挤出一个笑容“算了,我早就放弃报仇了,无论是谁,我不计较了。”

他为之一顿,随后道“我们走。”

只有三个字,代表的是一场孤注一掷。

“镜娘。”他随后唤她。

“盟主!”

“你留在原处。”

“盟主?!”

她不解,还要跟上前,宋飞鹞叫住她。

“留下吧,”她摸出她的酒葫芦,“困兽犹斗,九死一生。”

……

“荆姑娘,这里是……”

周峥跟着酉常情七拐八拐,来到近山一侧,酉常情边走边轻声解释“剑池墓道,建造皇宫的时候发现被炸开,后来又被填了。但沿着这方向出去,外面是水道,防备一定没有别的地方那么严,你跟我来……”

然而还未至那出口,一个声音令她背后一僵。

“常情。”这是个苍老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同时,对方显然对她也同样熟悉。

盐帮张帮主从阴影里转出,两支火把亮起,照出他的面容。

果然,那双老眼依旧锐利着呢。

张帮主咳了两声“我太了解你,就知道你会挑水路……因为炮火不可近水,此处定无炮。但我有别的布置,你就不要再跑了。”

“你……没事就好。”酉常情护住周峥,小心退了两步,尽可能离远一点。

“咳咳……何必呢,说得这么不情不愿,你心里应该不是这么想的吧。”

“我……”

——确实不这么想的那又怎么样!

他看她不吭声,继续调侃道“怎么,身边多了个新宠,就忘了我这糟老头。想当初,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这么没脸没皮的话亏他说的出口。

她摆出一张媚笑,也不管这黑灯瞎火的能不能被火光照出给他看,先顺着那话头当场拉起关系来“老张啊,你救我一命,我陪你十年,又帮你杀了那么多人,该还的都还清了,你放了我吧?”

“你不会真以为张某只是看中你的美色吧?常情,你美则美矣,可也是徐娘半老了。天下女人那么多,比你美、比你年轻的大有人在,我不缺女人,我缺的是个交心的枕边人……”

这老头说得语重心长,酉常情越听越不是滋味,眼看他又来假惺惺那一套,啐一口干脆撕破了脸皮“我呸,天下男人一个样,情到深处一张嘴,床上闹得欢,下了床就只要交心了?谁跟你交心啊,谁敢啊?谁不知道你盐帮总瓢把子死过多少妻妾,你真当女人是个玩意吗?你要别人交心,你自己呢?你有真信过我吗?”

“我几时不信你。”

“那就说说,为什么你要吴全活口的事只告诉了白新武,却不告诉我?”

张帮主沉默了片刻,而这个答案也显而易见了。

“常情啊,你太让我失望了。本来今日作这一场戏,就是为肃清帮内的叛徒,谁知第一个要肃清的,是你。”

她听得墙头上呼啦啦响起一片挽弓声,这里至少埋伏了二十个射手。

而直到此刻,张老头还在故作惋惜“若早一刻,那个放我离开的内应是你该多好。可惜啊……现在只能送你上路了。”

他扬起手,有那手下人高喊一声“放”,却听身旁林中传来一声惨叫,箭矢对准的方向便又该换了。

“是谁?!”有人大喝。

一团人影扑出,待分开时又作两人,一个倒地,另一个迅疾难辨,直扑张帮主!

“是……枢墨白……”

倒在地上的是剑神无名,他胸口开了个洞,正一股一股往外冒血,而在同一时刻,杨回和平顶翁等挟持李帮主赶到,枢墨白的剑也正架上张帮主的脖颈。

“剑不长眼,还请张帮主放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内应

“枢墨白——这不是他的真名。江湖中人多不用真名,有的是不好说,有的是不能说。”

“比如,他不能说他以前是个刺客。而且他有个弱点。”

“其人重情,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

身后有箭芒万点,又有炮火轰鸣,一行人黑夜中急急奔逃,好不容易躲进山中,枢墨白挥手一剑,杀了那漕帮的李帮主。

“盟主你……”

杨回惊愕,不知所措之际,枢墨白抬手撕下尸体上的一张面皮。火折子微弱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的脸。

“是替身,不用再带着他了。之前只为唬过盐帮围兵,现在他没用了,就无需再带着他了。”

杨回反应过来“嗯?!如此说来,漕帮盐帮各有一内应,其中一个是黄二狗,还有一个内应……会是谁?!”

枢墨白轻叹“不在现场,多说无益,走吧。”

……

“他……”于镜娘貌似忐忑,时不时抬头向门外张望。

外面的炮火声小了,也远了,可见他们是逃出去了。

宋飞鹞提醒她“他没那么容易死,但也不一定能逃出生天。你现在才心生不安,太晚了。”

“你以前就认得他?”

“其实不认识,是听别人讲的,”她拖过一张凳子,拍了拍,“你想听吗?来,坐。”

“不用了,我不想听。”于镜娘回绝。

“是不想听,还是不想了解?”她的反应全在宋飞鹞的意料之中,“是啊,刺客杀人,从不了解目标,因为越是了解,越是容易下不去杀手。”

“他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有什么相干。”她还在嘴硬。

“他把你留下,就是不忍看你死。他很看重你。”

“……”

好不容易,于镜娘的面上可算有了一丝动容,但这一点点转瞬即逝,她的态度又冷了下来。

“但你却做了漕帮的内应。为什么?”

宋飞鹞说出了一个事实,她很笃定,于镜娘也并不慌乱。

“你如何发现的?”于镜娘问。

“我不用发现,两帮能来到此地,会对枢墨白完全不设防吗?可是在场的有那么多武林高手,指不定都心在天下同盟会,一旦反水对两帮不利可怎么办呢?于是干脆,无论是不是,一律策反,能拉几个是几个,剑神无名是一个,你就是第二个。”

于镜娘又沉默了。

宋飞鹞竖起一根手指,向她晃了晃“你在我面前,没有必要隐瞒。”

“没错!但只是今晚……”

“哦?”

“其实那日捉到吴全之时,我前往杭州知会天下同盟会,路上就被漕帮之人拦截游说。但我没答应他们。”

“可为什么你又改变主意了呢?”

于镜娘飘忽不定的目光逐渐坚定,这是个相当容易说服自己的人。

“是因为……晚间我亲眼见剑神无名与漕帮之人窃窃私语,我就知道不好,然后我见到了盐帮张帮主,他虽然不会武功,但他说得对,盟主这样的人,注定将成强弩之末……”她说得有理有据,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宋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虽则盟主身边有那么多高手,又有民间诸多百姓簇拥,但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可不可靠、能不能用,你我都看见了。他有宏愿,但没有实权和后盾,以后能给我的实在太少,我在他手底下终究做不成大事的。”

“你就为了这个背叛了他?”

“非亲非故当然是将来的利益为先,盟主对我是好,可光学着当好人有什么用……”她的神色忽黯,“这世上,好人最易不得好死——我只能先关心我,顾不了其他人。同为女人,你应当理解女人生存在世本就不易……”

宋飞鹞不置可否“遇到难关就用性别挡驾,可是懦弱的举动。”

于是,她便知道宋飞鹞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连日来面对那些武林高手,她很清楚,做不了朋友就只能做敌人——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这是个戒备的姿势,随时待发!

“你现在全都知道了,想杀我为他祭血吗?”

宋飞鹞屁股不挪地占着椅子,悠然地端起桌上的茶水“他还没死,跟我也谈不上交情,我干嘛要为他

杀你?”

“那……”

外面的吵嚷越发小了,她指了指外头,提醒于镜娘“你走吧。现在走,很安全。”

“啊?”

于镜娘一愣,没想到宋飞鹞会这么说。

“若是以前,你这种吃里扒外自私自利的小人,我一定亲自把你毙了。但那是在北越,这里是南祁。”然而她向她抚掌,道出了她的缘由,每句都在骂人,“我衷心希望,如你这般的人,在南祁遍地开花,最好人人都是,那我北越的大军一举南下,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了么。”

即便不服气,于镜娘也只得认了。谁叫她晓得宋飞鹞的能为,真要较量,对方只要一根手指头,自己就死了。

“我数十个数,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一……”

“哼!”

没等到数到二,于镜娘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而一直被支到屋外的柳怀音终于能进来了。他的眼角已经不红了,但表情也谈不上松快。

“大姐,你真放她走了?”他有点不满。

“那你去把她留住啊,留住她,宰了她。”

“不要,我不要做这种事,”他垂下眼帘,因听到她们方才的对话而不安,“你……刚才都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吗?”

“你想说什么?”

他支支吾吾道“南北一统……你……”

她一巴掌拍向他的肩膀“小伙子,还是那个问题,如果北越的大军南下,你会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太遥远了……”

“不遥远,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这种事是吃不准的。而你现在,可是皇上。皇上是要主持大局的。”

“会死很多人吗?”他头一个问这个问题。

“打仗总会死人的。”

他瑟缩了一下。

“‘为了你们的大局,牺牲在所难免’,”他路苦笑道,“就像我师兄们那样,是吗?”

“是。”

这是个斩钉截铁的答案。显而易见,一场战事,牺牲最多的,正是千千万万如他一般的普通人。那些操控大局的上头人高高在上,才不会看下面的尸骨多那么一眼。

“大姐……”他想了想,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一见吴全。”

……

“可恶!明明只要撑过今晚,南祁便能尽在掌握,万万想不到黄二狗那个老贼,到底是做了叛徒!”

几人逃到一条溪边,好不容易暂时摆脱追兵,可以歇歇脚,平顶翁啐了一口,为这一次的功亏一篑而万分惋惜。

“掌握南祁?异想天开。”张帮主被点住穴道,即便如此,他还是保持住了帮主的风范。

平顶翁气不打一出来,向他骂道“是你们只知龟缩!明明曾经北方偌大疆土唾手可得,只要武林同道团结一致一气攻入,便能一统中原。谁知就被你们拖了这许多年,如今他们军火齐备,我们反倒处处受制,只能寄希望于南北和谈再静待佳机……”

张帮主不冷不淡地提道“杨翁啊,和谈是用庚子长炮互相瞄准着谈的么?”

“是又如何!北人有的南方也要有,现在大家都有炮了,谁怕谁!”

杨回闻言蹙起眉头“那也不是,和谈为上,若能泾渭分明互不侵犯,才是最好不过。”

张帮主转言道“枢墨白,你的意思呢?”

先下情景,双方身份已成浮云,倒成就了一次互相坦诚相待的良机。

“能用最少的牺牲换来两地长久的和平,当然是最好不过了。”枢墨白道。

“和平……呵呵,如此僵局,哪能做得了长久之计。”张帮主嗤之以鼻。

“所以中原一统势在必行,”枢墨白郑重向他的阶下囚拱手,“若是张帮主肯退让成全,枢某定当为大祁的天下尽心尽力!”

“哈哈哈哈……”张帮主听罢一边长笑一边摇头,“一件事,三张嘴就是三个意见了,你们连自己人的口径都统一不了,还想一统江山?笑话!”

第一百九十章、幌子

“枢墨白,你有忧国忧民之心,可惜所寄非人,”张帮主冷笑道,“我只是个商人,商人逐利。”

“行商之道,不在贪求,而在长远。以小利换大利,何乐而不为?”枢墨白没有放弃,他仍在努力拉拢,只不过换来的只是张帮主的嘲讽。

“错了,大错!”他斥责道,“你知道你与我的不同之处在哪里么?你以商某事,而我,是以事某商!国,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最大的商机!”

“你……”

他正要说些什么,张帮主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

“后生啊,总是空谈抱负。其实数十年前,我也曾投过小利,那时候,我投的人,叫做百里纵横,你们都听说过的吧。”

他当然听过。他因此而面色微变。那可是影响了他一生的师傅。而这位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老师,在眼前这个人的口中却成了一个可鄙的身份。

“没错,天枢策命府是我一手资助,也是由我一手毁灭。这其中的原因,你或许会以为是因百里纵横自立门户,重组朝政对抗江湖武林与两帮,但其实不是。而是他办事不力!若干年来对北越的监视毫无所得,不仅没能利用兰烟成功离间居罗与北越,还逐渐对我生了异心……花着我的钱却要我的命,你不是第一个,而他后来的结局你们也看到了。”

平顶翁不解“百里纵横的幕后,不是谳教么?!”

但其实枢墨白是知道的幌子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有人听,有人动手……

所以他低下头,避开了张帮主的目光。

“是,百里纵横是我的幌子,谳教亦如是。可费了这许多波折是为了什么?“张帮主目光不改锐利,阴恻恻地咳了两声,“老夫当年也颇有一番宏愿,你以为我没有涉足北越朝政么?北越前阁老王远曾与盐帮书信来往密切。卫家共四子,百里纵横死后,我原以为通过王远,能操控北越政局,扶持上最蠢钝的六皇子。这件事差点就成了,只要能成,北越偌大疆土便如探囊取物……谁知竟被一个女人搅合,最后,竟让最不得宠的皇三子登位!”

他说到此处失了冷静,牙关紧闭着磨了两下。看来这女人果然令他打击甚大,张帮主居然因之咬牙切齿了。

“那个女人,原本只是北越皇宫里的一名宫女,曾受过先太子弘延的教导,却转头选择了三皇子。如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成了现在的北越皇后——叶氏!”

……

“我要见吴全。”

柳怀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见吴全,作什么?”宋飞鹞不让路,反问道。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你的问题,是想问他呢,还是想问我呢?”

“我……”她吃准了他的心思,他不好说。

但谁知,她竟在下一刻坦白出口。

“没错,我跟吴全功法出自同源。他会的,我都会。”

“……”

“我找了吴全一年,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是因为我还没到‘找到他’的时机。”

“什么意思……”

一切都指向了她的意图,联系她与沈兰霜说过的话,柳怀音在心底里得出了一个结论,并为之小小地退了一步。

“陈谣——你知道当年这个女子的身份是怎么泄露的么?不是因为她不当心、不高明,也不是因为那个写书的柳姓小吏告发,而是陈谣在奉旨追查一件舞弊案时,发现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大家的屁股都不干净,却只有她的身份被揭露,明白么,杀人冒名之罪只是个幌子,正如她得以轻松上位那般,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党派之争中的一枚棋子。”

他惶恐地见她的两片唇一开一合,语气轻描淡写“于一些人眼中,吴全也是那样的一枚棋子。任由他祸乱南祁,用他激起民怨,将民意织成一张大旗,肃清谳教便能名正言顺。至于有些被肃清的人到底是不是和谳教有关,并没那么重要。”

她好像击碎了他对她的认识、崇拜、信任……等诸如此类的感觉。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举止古怪的侠客,至少正义依旧在她心底的……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岂能被轻易视作棋子?!”他不敢置信,“你也是所谓‘一些人’的其中之一?!”

“我只是个旁观者,但是……是的,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不是好人,那为什么又要救我……”他还在试图为她辩解。

然而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傻瓜,你是玉辰山庄的遗孤,为‘吴全’所害,是武林正道同情的苦主,正是我进入南祁武林最好的敲门砖啊!”

然后提起酒葫芦,随意饮了一口酒,毫无挂碍的样子。

“你利用我……”他眼睛一红,顿时委屈极了,“你还说谎骗我。”

她不屑道“小伙子,天下何人不入局,何人能真正置身局外呢?我十五岁之前,也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利用我的人,还是对我从小栽培的老师。当然,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同我这般的接受。”

“……”

于是,他又觉得挺有道理的样子,他好像很容易被她的歪理牵着鼻子走。不过他还是保持清醒的,因为他立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所以吴全杀我师兄的那日,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你放任他杀我师兄,是不是?!”

宋飞鹞一口承下“没错。不过那时我还不认识你,我也没义务替你救你的师兄,你更没有资格指责我,明白了么?”

——她说得越来越有道理,他竟完全无法反驳。

“那……那……你果然是北朝探子?”他结结巴巴的,只能转移了话头。

“是,但也不是。我确实是为追踪张澜而来的,这是实话。”她把酒葫芦搁到桌上,低下头道,“招娣是我第一个学生,当然,她受到谳教牵连纯属巧合,我是因此注意到吴全的。不过,杀了她的当真只是谳教吗?不!还有无能的朝廷、逐利的两帮、只顾互相厮杀的武林人士,以及,我。”

“我原本是真想在南方平静度日的,然而南方一点不平静,我又怎能过得安稳呢?你扪心自问,这样的南祁真是你所想见的么?到处是一片混乱,连皇宫都着火啦……”

她一指门外,外面亮堂堂的,橘色的火光直冲天阙,几处之前被炮火击中的地方烧得正旺,只要往外看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太监老宫女正在努力救火,维护着南祁作为一国的最后一丝颜面。

一国,哦,他终于想起了,他现在身处的,本该是一国的机要呢。

“大姐,我是皇上了,”他盯着外面那番景象,喃喃道,“我不卖国。”

“宁家死完了,南地已称不了国,你卖不卖,都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不卖国,因为我还知道廉耻,我还知道人命为重!”他不再管她说得有没有道理了,毕竟身为南祁子民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师傅告诉他,三岁那年,他全家被杀了……然后十六岁,他的另一个家又毁了。玉辰山庄原本是个书院,楚家原本只是一门教书匠,为什么他们会卷入那么多是非里,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那么多的百姓要家破人亡!

他的师兄们烧焦了的尸体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摇着头,往后退,撞到身后的柜子上。

“打仗会死很多人的……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只知道大局,手一挥,死的全是老百姓……明明是上头人的争斗,为什么死的却全都是老百姓!为什么居然连你也是这样想!”

他的诘问,令她有片刻的沉默。

她瞪着地面。

然后,她道。

“谁说……死的只有老百姓……”

……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四年前。就在离开京城的前一日,她去拜别他……

先太子弘延,当时病重得已无法坐起了。他躺在床上,向她出了最后一题“很久以前,先皇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何以治国。当时的我回答他甄选贤臣,驱逐佞幸。今日这题,我出给你——青瑶,说吧,何以治国?”

她反问“太子殿下曾问过皇上这个问题吗?”

“问过。”

“他当时如何答你?”

“他回答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于是她嗤笑了一下。

“你以为,他说得对么?”

“说得轻松。若是做不到,岂不是笑话!”

“那你呢?”

“我……”她跪伏的身子霍然站起,“当然是以血偿血,以恶制恶!”

……

“以血偿血,以恶制恶……”回到现在,她呢喃着重复了一遍,“你放心……”

她背过身去,避免满脸抽搐的笑容吓到柳怀音。

“那些该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一百九十一章、红尘

酉常情拉着周峥,自一出皇城,便走了与枢墨白等人方向相悖的一条岔路,直一气跑了一里地,追兵都甩在了后头,一口气劲才稍稍泄了。

两人扶着一棵老树,这才能休息一阵,周峥边喘着粗气边不解“姑娘……为什么……不与枢盟主他们一道……”

“真是书呆子,盐帮帮主那么大一个目标在他们那里,我们不早日跟他们分道扬镳,岂不与他们一同成了最大的的靶子了么……”

说吧,她撩起衣裙,火折子一照,从腿上连皮带肉拔下一只短箭,血呼啦啦地往外冒,她也就“啧”了一声。

然而周峥显然没见过这种景象,他惊慌失措地用手捂住那伤口“荆姑娘……你……你受伤了!”

箭是逃出皇宫时中的,撑到现在,她终于无力地倚靠着老树缓缓坐下,捂住胸口“我最擅轻功,可眼看这腿暂时是完了,现在病症又在发作……”她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今晚是难逃一死了,没必要牵连旁人……周先生,你自己走吧,你放心,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对你并不了解,明日天一亮,连是不是有你这个人他们都不会记得的……”

男人嘛,她见得多了,大多自私自利,他要是急着逃跑,她倒也不会怪他……

但话音未落,她便为他的举动惊呆了。

“你……你干嘛?!”

他不由分说把她背到了背上,继续向前跑去“在下虽只是一介书生,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之辈!岂会贪生怕死!”

身后,有火光逼近,两帮的人搜过来了,周峥只顾跑,但在黑夜的山林间东闯西撞,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你会武功吗?”酉常情终于忍不住再次确认。

“会……一点点……”

“到什么程度?”

“就现在这个程度。”他苦笑道。

“唉……”她便在他背上轻叹了一声。

“姑娘是在笑话我么?”

“不是……”酉常情沉默了片刻,随后道,“我只是在想,挣扎求取了一辈子,原以为是图个恣意,可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想找个真心的罢了……”

“……”

于是,冬夜的山林里只听得到踏雪时才会发出轻微声响,他不语,静静地跑着,由她缓缓诉说。

“我曾待过春风楼。十四年前,春风楼大名鼎鼎,你该听过的。你刚才也听到了,他们叫我常情,我本是春风楼地支酉字姓,荆红羽不是我的本名。”

“酉常情,是我师傅赐的名字。不是取自哪个经典,是他随意起的。我们十二个人,十二个随意起的名字,反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死也死得随便……”

“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破瓜,那个恩客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锁骨菩萨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妓女,靠睡各式各样的人来普渡众生,她死后肉身成舍利,一身骨架钩结如锁状,故得此名。”

说到此处,她突然问“周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知道锁骨菩萨么?”

“……知道……”

是啊,他原是佛门中人,这样的故事,怎会没听过呢。

“我睡了那么多人,其中大半是恶人,已经被我送上了西天。你看,我这样的,也能算是菩萨么?”

“姑娘,你到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开玩笑又能怎么办呢,”她将头轻柔地伏到他肩上,“笑或不笑,都是一辈子……那便多笑笑吧,笑一笑,一辈子就过去了……”

……

虎丘山溪水边,正是半腰僻静处,盐帮张帮主将他多年前的布局娓娓道来。

“从几十年前开始,一直到十四年前功亏一篑,老夫投入的真金白银不会比你少。卫家老三登位后,我也曾派去杀手,数次行刺;或是煽风点火,引起南北战事。这些战事,杨翁你不也每每响应,第一个冲在前头的么——可是那北越边境因叶家而固若金汤,如今更是越来越稳了。而我付出的成本无法收回,我何必再往他身上浪费精力呢?”

枢墨白摇头道“北方久攻不下,你赚不到利益,便回头来榨干南祁百姓的血,张帮主,你果真贯彻商道始终,真是一个大商人。”

张帮主眯着老眼,冷笑道“我已说过啦,我是个商人,商人逐利,没有利益的事,我是不会干的。若是保持如今的局面,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枢盟主,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帮主深居简出,活得舒坦,自然不知民间疾苦。若这平衡有利于南祁万民,就这么维持着,枢某也当不会有今日这一步!”

“所以你掳我来此,是什么意思呢?你之前借口肃清谳教,卸了我不少部署,我都看在眼里。你以为,真要两帮不存于世,让整个南祁由你说了算,民间便没有疾苦,一派祥和了么!”

“事在人为,现在是帮主让与不让。”

“让如何,不让又如何,”张帮主气定神闲,“卫家那个小子难缠得很,你就确定你一定是他的对手?”

平顶翁再也听不下去“话不投机毋须多言,便让我一剑……”

“杀我,可以,”张帮主打断他,浑浊的老眼仍直勾勾地盯着枢墨白,“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老夫今晚为何能被你们所擒。”

他道“枢盟主,现在就有一题考你若到天亮,盐帮帮众仍得不到老夫安然返回的消息,便会即刻快马传书于杭州——然后布置在杭州城内城外的一百来座大炮,便会炮火齐发……“

“你说什么?!”

在场之人皆一惊。这老匹夫老奸巨猾,自始至终的态度,证明了他没有必要说谎。他是有底气的,而他的底气,更将再动摇枢墨白三分。

“我的炮,自然,是比不过枢盟主的庚子长炮,但要夷平一座城,也绰绰有余,”他字字句句都如戳在他的心口上,“枢盟主,老夫知道,光是毁去一座江山听雨楼,对你而言大概没什么。但你在杭州生活了多年,杭州城里除了你的许多部署,还有数十万百姓,他们都很拥护你啊……在这节骨眼上,你会舍得抛弃他们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风雪

刘弦安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一些医书摊开在身侧,今日也没从中得到什么进展。书中对病例的记载与中原医典中的“癌”颇有相通之处,然而这没什么用,酉常情的情况已过了外药可治的时期,她又不肯动刀子,然而,兴许现在,即便动刀子也没用了。

他叹了声,整理好所有的书籍,步出书房。外面打梆子的敲了三声,正是三更时分。塔吉安娜应该已经睡着了,但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却有一点灯火,就在那棵大树下,照出一个石头般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知道那是谁,已经见怪不怪了。

“韩大姐,夜深了,回房睡吧。”他脱下一件斗篷,披到韩紫深身上。他这样劝导,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劝不了的。

韩紫深手捧一盏油灯,痴痴地盯着眼前这棵老树。

“刘先生,我刚醒,睡不着。”她说。

“半夜惊醒,是做噩梦了吗?”

“也不算吧,只是梦到些陈年往事,有些惊讶。”

“大概可以说说么?”

“我本有个弟弟。”

“哦……”

“不过,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他总追在我屁股后头,‘姐姐’‘姐姐’地叫我。每次我父亲打他的时候,我就把他护在怀里,然后父亲就连我一起打……”

她的神情跟着思绪的流转逐渐舒缓,橘色的灯火映照着她的面容,在零星的冬雪里显露出稍许的那么一点暖意。

“他常问我,父亲为什么打我们,我回答不了。我们的父亲是个酒鬼,喝了酒就发酒疯,打起人来没有理由的,我根本不好跟我弟弟解释,所以只能跟他说,父亲有病,现在还病着,过段时间会好的……”

“可是怎么能够呢,”她便又低落了下去,“酒鬼的病根本好不了。没过多久,他就把我们卖了。一个卖到东,一个卖到西,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一面了……”

他容她停滞了片刻。

“我有时候想,我活得真苦。但我至少还知道自己还活着,而我弟弟又怎么样了呢?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以致后来,我渐渐就把他忘了。只要忘了他,我就不用再想搞清楚他的生死。当然我也无暇顾及他的生死,因为我连我自己都顾不了,我……”

她颤抖着双唇,回头望向他“刘先生,我的两个女儿,是活生生在我眼前被他们溺死的!”

“韩大姐……”

他试图阻止她,但想了想,还是任她发泄,眼睁睁看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当时恨啊,真恨不得杀了所有的人。可我那时没那个本事,等有了本事的时候,所杀的又都是无辜……这几年来浑浑噩噩,我到底在做什么,自己都不怎么明白了……”

“而现在,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亲人,都已经离我太远太远……”

“我那个小弟,他多年来没有音讯,说不定还活着。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我还记得,我家门口栽了一棵梅树,到了冬末,开满了花,梅花开得真是真好,那是我弟弟最喜欢看的东西……”

……

虎丘山腰,两厢对峙,各自僵持。

枢墨白道出对方的阴谋。

“张帮主是在威胁我,用一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要挟我放了你。”

张帮主笑道“不,不止是放我,我还要你亲自,送我回去。”

“你做梦!”平顶翁挥着剑又要上前,再次被枢墨白拦住。

“张帮主也是有家眷的人,这么做就不怕报应么。”

张帮主冷笑道“报应?老夫四个儿子,死了两个,还有两个一个留在南祁,一个潜伏北越。你拘了留在南方的这个,手却伸不到北方去;即便单杀光我张家人,盐帮关系盘根错节遍布南祁,你杀得完么?”他说罢手指向天,“枢盟主,现在是你选,你要选得快一些,否则,天就要亮了。”

“盟主!”

平顶翁焦急万分,枢墨白突然仰天,叹了口气“杨翁,我们做了这许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

“……我弟弟很喜欢梅花,每年花开时节,经过就会站在树下看一会,但却从来不跟其他人那般折个一枝放到家里……”

……

“为此已经死了那么些人了,盟主万不可轻言放弃!”

“杨翁,数十万人与全天下之人命相比,孰重孰轻?”

“当然是数十万人轻!”

“那将死的数十万人命,与已死的数千人相比,又孰轻?”

“这……”

“数十万人……我实在赌不起……”他转头,“张帮主,你做得出。”

张帮主点点头,幽幽道“是,老夫做得出。”

……

“……我问他为什么,我说那花明年还会开的。但他当时却告诉我‘大姐,若是采走这一枝,便是少了这一枝。待到明年梅树再开时,新开的花也不会是今年的这一树了……”

……

他掏出怀里一枚火弹,向天射出,空中炸起的烟花响彻云霄,很快,两帮的人就会找到这个地方来了。

“杨翁,你们先走吧,他们很快就会来。”

“枢墨白!”

平顶翁忿忿,还想说什么,枢墨白向他使了个眼色“走!”

于是,他只得听从,与杨回一同钻入黑漆漆的林间,消失了行迹。

“你以为,我还会给他们回杭州的机会吗?”

张帮主盯着那个方向,这个老匹夫是不会放过任何胆敢背叛他的人的。

于是,枢墨白在他面前平静地坐下“事在人为,不试试又怎能知道呢。”

他还是那个论调,不过比起刚才,他有了一丝决断。

“张帮主神算,枢某确实舍不了,”腰间的佩剑解下,就此放置于两人中间,“我……认输了。”

……

“他一直是个心肠软的孩子。我想,他长大后也不会差别太大的。若他真出现到我面前,我反倒不敢见他了……”韩紫深又迷糊了起来,捧着油灯,一边往她自己卧房的方向去,一边喃喃自语,“小芯子,小芯子……不知他是否还认得我,还是否愿意认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作大姐……”

她的脑疾虽治愈,但是心病无法根除。她可能这辈子都这样了,也可能需要一点外部的刺激才能好转。而她期盼的人,忙于谋事,至今没有来看过她一眼,也至今不敢相认。

他送她回到房内,替她合好房门,再回到冷清的庭院中——这一回,盯着那棵老树的人,换成了他。

“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难的是自己愿意承认,”他抚上那棵老树,叹息道,“父亲……你生时祸害了他们,在你死后,他们依旧无法摆脱你的阴影……你何时愿意放过他们?”

……

山腰溪涧,一行人马才刚离去,只余一面被点着的扇面兀自燃烧。那扇面上题有诗句,但无落款。

“……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这句诗最后这样写道,并且火光很快就连这一句都吞噬殆尽了。

然后,在这片熄了火焰的林间,风雪卷过,扫尽了最后一点残屑,重降下无边的寂寥。

第一百九十三章、药引

皇宫内外,众人一夜无眠,待得天亮,有人前来禀报“帮主,盐帮来报,枢墨白被擒回……”

“擒回?他是被押进来的,还是自己好端端走进来的?”

“是……自己走进来的。前后左右都是盐帮人马包夹,恐怕他还是会脱逃。帮主,要不我们也再加派些人手看住他?”

“不用,”李帮主抬手,“他不会逃了。”

随即转身“凌姑娘,多日前,你差小俞直奔漕帮总舵,告知吴全所在,又暗示李某提前排布,策反枢墨白身边之人,得以令昨晚真正肃清了所有叛逆。这份厚礼李某铭记在心。”

那面“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宋飞鹞细细抚摸龙椅一侧的金色把手。看似纯金的把手,有一块已露出内中白闪闪的铁胚,所谓金玉其外,其中败絮,终究会露出。

她背着身“李帮主三番四次向我表达诚意,我自然也不能视若无睹。既然吴全已得手,帮主也该有所回报了。”

“当然,不会亏待。”

“我要,”她扭头,“白银十万两。”

“小意思,来人……”

“还有,”她话音微变,“恢复我谳教正统的身份,并且让我入主江山听雨楼。”

“这……”李帮主略显为难,“还是需要与老张再行商议……”

“李帮主这是推脱了?”

他打起太极,尽力劝解“凌姑娘,兹事体大,如今的民意你也是知道的,拿了该拿的也就罢了,何必再去趟谳教的浑水呢?”

可是,宋飞鹞随即换了一幅悲戚的姿态。

“我母亲兰烟,我的父亲凌东望,我的姐姐凌雪心,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们正名。李帮主也曾为人子,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吧。”

说到伤感处,她还抹了一把眼睛,确是情真意切,符合世间伦理。

“唉……凌姑娘啊……”李帮主假惺惺地附和,为她叹一声,好似真替她惋惜。

“你还是叫我宋姓吧,我现在更习惯我的新名字。”她便又恢复了常态,向李帮主道,“遥山一行李帮主还需助力,宋某定当为漕帮效命的。”

李帮主眯起双眼,向她抱拳“多谢宋姑娘成全!”

“投桃报李,大家诚心交往,就不必再那么客气了。”她向他一点头,“我先回房休息,张帮主那边还请多同人,在下静候李帮主佳音。”

……

枢墨白的囚牢没吴全那么砢碜。好歹还是高床暖枕,只是他经脉被封,外面又有人把守,他已经失去了逃脱的机会。

门一开,宋飞鹞缓缓踏入,他有些意外。

“镜娘呢?”他先问。

“我放她走了。”她道。

“你将吴全交出了?”

她合好门“当然。交给漕帮,他可是我进入两帮的投名状,现在他们对我半信半疑。”

宋飞鹞不仅来了,还带了一叠酒具,真是好雅兴。

“对你半信半疑,你还敢前来?”他盯着她,看她摆好两只杯子,有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这是打算就地小酌一杯?

“他们又不知我来。”

她笑笑,不容他心生疑虑,随即满上一杯“我是没想到,你真会认输。”

“我……是认输,”枢墨白不得不承认,“因为牵扯无辜太多,已超出了我的考量。”

他行动不便,只能端坐在床上,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杯中酒水清澄,香气扑鼻,这是上好的酒,许是她从皇宫里擅自拿来的。

她将自己的那杯也满上,先向他敬一杯,再评断道“其实你大可以杀了张帮主,再行思考对策。几百座炮不可能短短几日被拉来占据杭州,他说的未必是真;苏州离杭州有一段距离,这大冷的天哪来的飞鸽传书,无非是快马加鞭赶回去通报,你差人早早埋伏在路上将报信之人一一击杀,说不定还能放手一搏……”

他摇摇头“即便守在要道击杀,可盐帮帮众若干,我等才几人,如何做到无一遗漏?至于是否果真有炮围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盐帮必定报复,这就是张帮主的意思。他那样的人,若是活着还好,死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盐帮失去管束,南祁的局面将比今日更乱,死伤更多,牵连更广。他不过是要我衡量,是贪一时之胜引致生灵涂炭,还是放弃所有,死我一个,保住更多的人命。”

“你可以屠了玉辰山庄、放任吴全冯乙之流祸害百姓,到头来,还会念着无谓之仁吗。”

“无谓之仁吗?哈……”他无奈道,“初见时我与你说过南北战事不可避免,但打仗实为下下策。若能减少伤亡,以更温和的方式推动中原一统,我可以不在意牺牲上千人。但若因南祁动荡再多添人命,与所谓战事有何不同?偏离初衷,不如不为。”

宋飞鹞对他的说辞并不意外。看似温和,暗藏杀机。她直言道破“所以,所谓的开拓商贸,互通往来,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果然还是有野心,希望南祁依靠自有资源压倒北越,最终耗成南北一统。”

“北方苦寒之地,资源匮乏,连年饥荒。不似南祁,有足够的资本继续耗下去。”他是这样想的。

“你知道吗?你的言辞暴露了你的偏见。北方没有你们南方人所想得那么不堪。”

“那你可以反驳吗?”

她挑了挑眉,没有反驳。

他继续道“据我所知,你离开北越那年,河南饥荒;今年蝗灾,西北地区恐怕颗粒无收。但就是这样的处境之下,你那位皇帝表兄,举全国之力发展军备,粮食优先供给军营。他这样的做法,不也同样是取大舍小?”

然后她才开口“我已经四年没有回过北越,不清楚近况。但我能就我离开北越之前所见告诉你西北蝗灾每年都有,不是偶发,但从十年前开始,就没再饿死过人了。”

“……”

“不管你信不信,北越已有方法减小灾害,并且储量充足。一旦发生灾害,是,多数的粮食仍是运往军营,但当地百姓仍有一口饭吃。当地粮食统一按需配给,不许私自屯售,如此度过饥荒。所有人可能吃得没那么饱,但也不至于饿死人。”

“这些决策,是你的表兄定的,还是你?”

“我?怎有可能,不过是综合多年来应对饥荒的经验之谈,”她正色道,“这是所有人的努力,平民百姓没有达官贵人想得那么愚蠢,而我那个表兄,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暴君。人都是想活的,他只是尽力满足了百姓的要求,没有轻言放弃罢了。”

枢墨白一怔,随即眼神一黯“唉……你说得对,我是错了。”

“现在发觉,未为晚也。”

他终于明白他与延康帝到底有何不同——

“我一心完成师尊的夙愿,对内,我想靖除两帮;对外,我又想耗损北越……这两件事不可兼得。或许,从我认为可以牺牲第一人来换取大多数的平稳时,我就已经背离了本心,我就已经输了。”

“你本无实权,能走到今日这地步,已值得赞叹了。可惜……”她再敬他,“你我政见不同……”

“我初见你时,确实是想拉拢你的,”枢墨白回敬,饮下第一口酒,“你搅翻燕京政局、又到西北军中造出许多波折、更替延康帝灭了心腹大患居罗——若能将你拉拢,将成为我最大的助力。”

她对这些不知谈不谈的上赞誉的说辞收下,没有作声,任他说下去。

“但你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就在昨晚,我找你问询,知道你决定彻底与我划清界限,我就知我大势已去。直到你把皇上放出来,我就明白,你希望我死。”

“哈哈,你看出来了……”她道。

“皇上只是个小孩子,无论他得知真相后情绪如何,我都无法抗拒他对我的影响,你成功了,我确实对他心怀歉疚,并因此心生动摇。所以我如今认清了自己——确实没有你那般铁石心肠,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南祁。”

话毕,他将一杯酒完全饮尽,等她向他的嘲讽。

但并没有,她那只独眼稍稍垂下眼帘。

“那还真是遗憾。”

“遗憾什么?”他不禁为她的语气感到惊讶。

“遗憾竟为一点善心放弃多年排布,你既不是个好刺客,也不适合做个谋事者。”她再为他满上一杯酒,“但你这样的人,若来北越,定能当个好官。”

“现在换你拉拢我了吗?”他向她调侃道。

宋飞鹞为难地挠了挠头“我没办法拉拢你,立场不同,你也不可能接受我的拉拢。”

“没错。”

“所以你这样的人,立场不同,又能在短短时间排布至此,我便不能容你成气候了,”宋飞鹞话音低沉,“只要你一死,在南祁百姓的心目中,你就是那个不可替代的英雄,我要的是这个。”

“你……”他倏然明白了什么。

“还记得吗?我在杭州赎回的青楼女子,交给你安排,现在她们都很感激你。当然,她们不是唯一得到好处的人,一趟平越之行,沿途的许多百姓,都受了好处,而我付出的每一笔,都记在了天下同盟会——也就是你枢墨白的头上!”她露出了她的真面目,“民心所向,不是光扯大旗的,还得付出银两收买。现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加之你为民请命肃清谳教,现在,你成了那个最不该死的人,只要两帮杀你,就会惹怒南祁百姓。”

他质疑道“南祁皆在两帮掌握,武林人士为两帮收买,百姓不服又能如何呢?”

“自然……能。”她那半张铁面的眼孔中,闪过一丝幽绿,“只要北越进军,这些铺垫,都能成为助力。这就是我问你要的回报你的命——你的命将是整个南祁的药引!”

“……”

——这样的局面,他所有的排布……原来全在她意料之中,全是在为她做嫁衣!

“不要低估百姓的能为,不要低估普通人的怒火,也不要过于低估武林人士的大义……这个世上的善良,大多是用恶逼出来的。我与你的不同之处——为了成事,我从不介意身入局中,与天下为敌。”

这一瞬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霎时陌生,她已经不光狠戾,还毫无人性。若是由这样的人引导局面,这个天下将变成什么样?!

“宋飞鹞……”他想喝斥,但终究也终究只能叹惋,“看来南北之争,还是避不开一场战事。”

“是。”

“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他尽量压抑怒火,“前祁盛世,结果因谳教之祸将中原一分为二,退守南方;南祁朝廷本欲养精蓄锐东山再起,谁知几十年后因为一个陈谣而祸起萧墙,皇权不保;漕盐二帮掌控南祁若干年,到头来栽在一个自己亲手扶持起的人手上……下一个是我,你预中了,我被我信任的人出卖——每一回,都非来自外敌,人都是不长记性的。”

“你想暗示什么?”

他便直言了“即便北越成事,也请以此为鉴,天下之事合久必分,任何一代王朝,都不可能万古长存!”

“你搞错了。”谁知她却这样道。

“我搞错了?”

“我不是为北越,”她为他们俩最后斟一回酒,“我初次见面就与你说过我是为天下人——只为天下人,不为哪国立场左右。”

枢墨白听到此处有些糊涂了“可是,你不为北越,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到这地步?”

“不如这样,我与你讲一个故事,”宋飞鹞好像又摆出了一幅二百五的样子,“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上有个大魔王。”

听开头,这是个童谣般的故事,说给小孩子听的。枢墨白苦笑着叹了一声,以为她又犯浑了。

她却说得相当认真。

“别笑,这是你理当知情的。因为那个大魔王来自遥山……啊,遥字为误传,原作榣字,榣木的榣。”

他的笑容凝在唇角,再次看向她。而她自顾自说着话,并不打算回应他的惊讶。

“大魔王无形,它嗜食人魂,从这个人吃到那个人,再附在那些人的躯体上,换了一副又一副,这样天长日久地……他变了。大概是他吃的人太多,变得有人味了,有七情六欲了,懂得爱上他人,会同情会怜悯,这样那样的……呵呵呵……”

“真可笑是不是,我也这么觉得。”但她说到这里,并没有笑。

“有了人性的大魔王,任性地爱上了一个凡人。他为了这个凡人,不惜布局,令与那凡人同为‘人’的这一种类的生灵,得以继续留存于世。”

话头一转,她终于提到了那些四年前的那桩秘辛。

“是,是我灭了居罗。居罗三十六国,就有三十六座城。我一城一城地灭过去,可当我灭到最后第二座,面对满城的死寂时,我发现我错了。”

好像忽然接上了什么,枢墨白不可知性地盯着她,他已不是讶异那么简单的情绪了。

“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不该鲁莽地杀死那么多人。”她说。

“一个国家意义,在于其一国之民。占下一个死地,能有什么意义呢?”但她的语气,毫无懊悔之意。

“于是我告诉自己,绝不应该重蹈复撤,”她将目光重转向他,“枢先生,你看,我与你的理想确实是如此相似,都是希望最终的结果能够是万众一心。因为‘人’这种生灵,是唯有抱成一团,才能好好继续活下去的。但这前提,则需要有一个人们共同的‘国’。”她的酒杯最后一次向他敬出,“所以,多谢先生成全,本座感激不敬。”

枢墨白手中的那只酒杯顿时当啷落地。

“你……你是……”

“啊……凡人常为外相所惑,”明明时值正午,窗外却霎时暗下,她的身形只留下一个依稀的黑色轮廓,唯有面具上那个眼孔的位置亮着一团幽火,“你觉得我是什么,那么……我便是什么。”

……

他头一点,从梦中惊醒。

窗外亮堂着,还是正午时分,他仍坐在床榻上,只是不知为何竟然睡着了。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以前也从未真正信过鬼神,但当他低头看到床榻前滚落的一只酒杯,他愣了。

杯中无酒,周遭也不见有洒落的酒水,那理当是梦,可那杯子的触感与杯上的花纹都不得不提醒他方才的梦境是真的。

于是很快,他便又有所释然。

庄周梦蝶,何必厘清孰梦孰真。他终究不是庄周,也不是蝴蝶,他只是个得到过权势的刺客、万千生灵中的一员。人当然不会是神的对手,而依她所言,那样一个局面对于这片神州大陆上的人,或许会是一个更好的开端。

会吗?

他仍然怀疑着,但却无法驳斥一个新的世界,并且在对之的逐渐憧憬中,越发升起一种希望,这种希望是他四十多年的人生所没经历过,但北越的百姓都习以为常的——遵循秩序的一国,万众齐心的一国,没有纷争的一国……都诱惑着他不断低头。

——是的。

——那唯有……祝你功成。

一百九十四章、朝露

天刚蒙蒙亮时,沈兰霜正绕行到后山处,随着山上一阵厮杀声过后,从天而降一个人摔到她跟前。她认真打量了一下对方,认出他是谁,随后听得同一时刻,山上有人喊一声“下去搜!”

没有犹豫,她立刻拖着这个人钻进旁边的林子里,一直躲到隔日……

——平顶翁醒来,是个正午。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浑身的剧痛足以证明他并未身处一场梦境。他感觉有人将一块冰冷的湿布搭在他的嘴上,他恰好口渴难耐,顺势吮吸了两下,再接着便彻底清醒了。

“谁?!”他警惕着欲起身,被后者按下。

“前辈,是我,”沈兰霜道,“你醒了?”

他这才勉强睁开双眼,认出对方。

“你……你是……沈家的那个……”他便重重地躺回,暂时放下心,“你怎会在此……”

“我昨晚离开皇宫,绕着山道走的,谁知走到这个地方,山上掉下一个人,就是前辈你……前辈,你要做什么?”

她还未说完,就见平顶翁挣扎着又要起身,她赶紧将他按住“前辈,我检查过了,你浑身骨骼多处碎裂,我在苏州一位刘大夫处学了点医理,知道如你这样的病人,是不好随意移动的,还是再等一等,待我去前面找个马车……”

“不必了!”平顶翁将她话头打住,“如今我受两帮追杀,即便你找了马车送我去姑苏城,没等到医治就会被发现,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咳咳……”

他说着,一只唯一未伤的手左右摸索起来,继而不安地四下张望。

“前辈在找什么?”

“我……我的帽子……”

这一说起,沈兰霜隐约记得,平顶翁平时确实总戴一顶瓜皮帽,现在他满脸血污,就光溜溜的头顶干干净净,确实看着有些奇怪。

“你坠下山崖之处并无帽子随身……不然就一顶帽子,算了吧。”沈兰霜劝解。

“唉……”平顶翁没找到帽子,不禁悲从中来,“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是个秃子。”

“这……”

“你以为,我们这些江湖人士的外号能起得有多文雅……咳……那剑神无名,本名黄二狗,他就自己起了个听着好听的外号;而那杨回,本名杨老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喘了喘,继续道,“而我……我少年成名,但自小头顶无发,于是江湖人送一外号‘平顶客’,一开始是嘲笑我,后来我一直戴帽子,时间一久他们自己都忘了这外号的来由,但我也这辈子没摆脱这‘平顶’之名……咳咳……”

许是说得太多了,他无法自抑,向一旁呕出一口鲜血。习武之人,往往都了解自己的身体,他向沈兰霜挥了挥手“小姑娘,老夫多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我深知自己已无救了,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快走吧。”

沈兰霜不应“这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平顶翁苦笑道“你都不知我为什么会被两帮追杀,救什么救啊……”

“我虽不知全貌,但大概猜得出,两帮与天下同盟会有了矛盾,我出皇宫时,也被他们围攻,但我将他们……击退了。”

她尽量说得委婉一点,避开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只是衣服上的血迹是掩盖不了的,平顶翁显然也已经看出来了。

“你杀了他们。”

“我……”

“行走江湖,难免杀人。是就是,有什么好愧疚!”

“我不是愧疚,只是……”她嚅嗫着低下头,“杀人终究是不对的……”

平顶翁即便此时虚弱,眼神里依旧不改那一点狠戾“杀人如何不对呢?因为杀人犯法,可北越才有律法,南祁没有。你身在南祁,杀人就没什么不对!”

“不,这是不对的……”她依旧这么认为。

“咳咳……小姑娘啊……”他见劝不动她,便向她解释,“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那么简单,就好比两帮与天下同盟会的矛盾,不单单只为一个吴全,矛盾是日积月累下来的……”

如此,他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但说到不甘之时,还是愤怒难平!

“……可惜两帮甘当缩头乌龟,即便有庚子长纸在手,也不肯投入花费去钻研。盟主与他们不同,只有他肯投入了全部家当,偷偷召集南祁所有工匠,才造出一尊。如果盟主能够成事,两帮倒台,那么庚子长炮便不用在山高路远的闽地,只在近江处就能大量制造,到时一整排对着北越,加上我南方高手助阵,还怕整个中原打不下来?!可惜……咳咳……啊……咳咳……”

这个老头,即便虚弱,即便行将就木,他还是不变固执——沈兰霜听不下去了“两国交战,死伤的都是无辜百姓,为什么你们总要执着于争那么一个天下!”

“天下?呵呵呵……我是为天下吗?”平顶翁被她问得略微一怔,然后仰面望向头顶的那个大太阳,“两帮不会放过我,黄二狗背弃了他的誓言,杨老四也选择了明哲保身,其他那些武林同道大抵也被收买了。但我坚持不肯,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深明大义,而是……我想报仇……”

下了一夜的雪,今日的天空一碧如洗,天气真好。

他的神情,不时似陷在惶惑中,不时又似满腔不平,最终后者占了上风,而他的双眼始终对着那个太阳,越睁越大,反倒是映在眸子里的那个小亮点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浑浊了……

“我的……我的家人,尽数死于北人之手,有生之年,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玄清老道在世时,也总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我每每午夜梦回,总是能看到我的家人,他们死不瞑目……”

沈兰霜知道玄清道人,据说那是枢墨白上一个师傅,也是平顶翁的好友。

他慨叹道“唉……玄清……老兄……我又何尝不明白人生不该只为仇恨,但我……我始终放不下……只要我活着,我……就放不下……”

最后,他摸索着抓住了沈兰霜的手“小姑娘,我……我姓杨,名……苏和,镇江人士,记……记住……”

……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太过匆匆,正如朝露一般……”

酉常情被周峥背着,路过一片野花丛。他们现在已经远离了虎丘山,但还说不上安全。

酉常情伸手随意捋过一把,满手都是冰凉凉的水。当然,冬天是不会有朝露的,又是这个时辰。那些只是昨夜的雪,被太阳晒化了。

“……我几岁时,就被卖到天枢策命府,百里老头看我有点天资,就容我留在春风楼,能教的他都教了。他平日常挂嘴上的就是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话头一转。

“十四年前,他死了,我真的好伤心。”她平静地说。

“我不是为他伤心,我是为我自己。还以为能在春风楼躲一世,谁知,他倒得那样快。我当时被好多人追杀,他们来追我,又不敢靠近,就怕我的毒功。最后,我被盐帮的张老头救了。”

“我是没什么挂碍。不过是从伺候一个老头,换成伺候另一个老头,老头嘛,都一样,只要女人安分守己做个小妾,替他做做事、上上床,那就行啦……”

“——可老娘是那样的人吗?”

“我知道枢墨白的计划。我既不想帮他,也不想帮老张,老娘两个都不选,谁也别想再把我当枪使……”

“我被老张救了之后,找到了亲生父母和两个姐姐的下落。我家女眷比较多,母亲连生三个,我娘常骂我是个赔钱货……这些我还记得。我记得这些当然不是因为我要感谢他们卖我之恩,而是……我现在一身本领,可以在他们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结果什么都没成,老张最后叫我去了个村子,说他们都死了。”

她有点惋惜了。

“我爹是过劳死的,我娘和我姐姐则一个接一个地病发。那村里的人说,她们没有一下子就死,而是拖了好几年,个个胸部流脓水,一屋子腥臭难闻,死得很不体面……”

“我是个爱体面的人,我不想有那样的死法……比起那样,我宁愿活得短一点,烧它个干干净净。”

她发完了一通牢骚,发现都是自己在说,未免有些扫兴,便敲敲周峥的后背。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着了?”

周峥道“没,只是在想一件事。”

“在想什么?”

于是,周峥说起了他自己。

“我从小身在空门,不知外界为何物,直到那年见到那名女子……”他说起这件事,语气分外流连的样子,“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身姿。”

“呵……”酉常情笑得略有些得意。

不过,他又道“虽然我父亲总说要堪破红尘,但我始终不懂。因为从未经历,又谈何堪破?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但在见过那名女子之后,终于选择了还俗。因为我想见一见世上各种美好的事物,红尘有多好;但是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我所见到的红尘,不止有美丽,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厄。”

酉常情更扫兴了。她原本一直以为这位前出家人是为她一见误终生,谁知自己只是个引子。和尚就是和尚,即便还俗了,还是满口悲天悯人的和尚话。

她认为圣人最虚伪,若在以前,定是不屑听他说的,但是今日,她却有了点不甘,追问道“即便你还俗真正的原因,是这个……那么,你又为何将那名女子一直记挂在心呢?”

周峥回答得坦荡荡“因为她当初救了我。若再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以偿还其救命之恩。这是我甩不去的一份执念。”

酉常情以为他只是想报恩,不禁更失望了。原来想病死前真正爱那么一场,谁知对方是个木头,还是个真圣人,她以前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反倒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跟他相处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段了,然后才好不容易问出口“那你……对那名女子的执念,究竟是否有爱意呢?”

周峥来不及回答。斜里飞出一枝短箭,射中了他的腹部。

“周先生!”她只觉得周峥身姿晃了晃,待察觉出他的伤势,她惊呼着从他背上挣脱——但随之被他挡到身后。

一群人围来,挡住他们的去路。都是盐帮的人,她都认得。

“帮主有令,诛杀酉常情,你若无关就让开!”

“以多欺少,你们……真卑鄙……”周峥扶住腹部那支箭,努力不让自己倒下,然而就是不让。

“快让开!”

“不可能!”

盐帮为首者一抬手,一排箭矢上弩,蓄势待发——酉常情急道“周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程度?!”

“因为……”

弩不待人言,数声弩弦响,周峥应声倒地,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箭,也终于被逼出最后一句——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说,“我爱之人,是……酉常情……”

暧昧不明,似是而非——他说着这样的话倒入她的怀中,然而再也不能回答,他是否已经知道酉常情就是当年的那位青衫女子。

她眯起双眼,随后又释然,接着在那帮盐帮高手面前放声大笑“哈哈哈……他死了,呵呵……这个爱我的人,死了!”

“当心那女人放毒!”他们退后,下一轮箭矢再被推上。

她搂紧他,还在大笑,笑得肆意张狂“……人活一世,能被人真正所爱,洒家这辈子值了!”

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瓶口朝向他们,居然是开的“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朱晴点秀究竟是何种剧毒么?其实从方才开始,我已经洒过了,还被你们吸个正着。”

“你说什么?”他们有所怯步,再退一丈,那为首者令道“放箭,杀了她再搜解药!”

“此药无解!”她丢下药瓶,在箭雨来临前轻蔑地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因为巫山赤磷,唯有见火才燃!”

烈火过境,寸草不留。

第一百九十五章、枯蝉

天大亮,隔壁钱大叔匆匆敲响了药庐的大门。

“刘先生不好了……”

“发生何事?”

“你不知道吗?变天咯,天下同盟会的枢盟主被两帮捉拿……还有,还有那盐帮女贼荆红羽也是他的同党。荆红羽原来就是春风楼的女刺客酉常情,她背叛盐帮,现在全城贴满她的画像通缉,我记得她好像是刘先生你的旧相识,你可要当心,不能再跟她扯上关系……”

“他们是在哪里被拿下的?!”

“苏州城外,虎丘山下祁皇宫……哎刘先生,先生你要去哪里啊……”

……

“我曾有两个师傅。第一个,买下我,收养我,教我武功;第二个,救了我,收留我,教我才学。两位都是我的恩师,说不上哪个对我的影响更重。”

“或许是后一位。”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玄清道长那般的圣人。但我又放不下百里先生一生的夙愿。”

……

他先找到了酉常情。

与虎丘山相反的方向,五子林内火光冲天,又旋即消失——那是赤磷爆燃之相。

赤磷来自巫山,天下唯有一份,是他的父亲亲手交给酉常情,千叮万嘱非到不必要之时不可乱用,因为此物只为同归于尽。

于是,他找到的酉常情,在春风的吹拂下,转瞬间便化作了片片黑灰。

“常情……”

他不敢置信,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又失去了一个。

“常情——!”

他跪坐在地。

“为什么会这样……我早就建议你们退隐……你们偏不听……”他甚至来不及悲怀,转念再想起一个人,“师兄!”

便又折返向虎丘山奔去。

……

“……我为百里先生的夙愿而活到如今,可是现在仔细想来,如我成功,果真会给南祁带来一片祥和么?依照南祁这般局面,即便一时成了,在我百年之后,南祁又会如何,北越又会如何,中原又会如何。一个人的夙愿终比不上百千万人往后的幸福来得更重要……”

……

苏州观前街,汇贤钱庄人山人海。沈兰霜一合书本,走了进去。

钱庄门口,坐着个道士打扮的老头,不像取钱的,不像歇脚的,倒像个看门的。

“老先生,我见过你。”沈兰霜认出他。

这老头正是那曾到沈家作法的。他曾说他是湘江人士,由梁家引见,但如今却是在苏州。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都是红尘世间客,见过也不稀奇。”

“我找你们掌柜。”沈兰霜道。

他一指钱庄后台“掌柜的在里面,你自己去找吧。”

“不是钱庄的掌柜,”她笃定道,“我要找的,是赌坊里的那个。”

“哦?”

老头眼中冒出了点精光,他请沈兰霜到里屋细谈,开口便道“山不转水转,不知阁下来自哪座山头?”

“湘水两岸山头多,想住哪座住哪座。”她回。

“山中无片瓦,天阴难遮头。”

“露水不沾身,皆为过路人。”

“过路人所为何来,所为何事?”

“过路人姓叶,”沈兰霜递上那本《怀音秘录》,“这是她给我的信物。”

翻到最后一页,赫然是一枚叶姓的章,以及一列蝇头小楷欲通行,寻苏州观前汇贤赌坊钱掌柜。

“嘶……”老道变了脸色,“姑娘……你这是……”

“北越,”她有些惆怅,“我想去北越看看,与南岸不一样的光景。”

……

“曾以为纸上可以墨白两分,谁知世间清浊难辨……不知不觉,我也成了一个恶人。”

一道剑影映在他的脖颈处。

枢墨白道“希望这项上人头,能赎我犯下的罪,抵你心中的恨,不要与我一般,成为一个偏离了本心的人!”

……

“啊……”

柳怀音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枢先生……”

他回身看看,因梦中过于真实的情景掉下两颗眼泪。

突然,门被推开。

“大姐……”

他警惕地往龙床里面缩了缩,引得宋飞鹞皱起眉头。

“皇上,我是你钦点的御前侍卫,你看到我如此紧张是成何体统啊?”

“不是的,因为……因为……”他开始解释起来,“我做了个梦。”

“恩……”

他抹着泪道“我梦见常情阿姨死了,枢先生也死了,刘大夫和沈姐姐都走了……离开玉辰山庄后的这一年内,我好不容易认识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

“你离开玉辰山庄之后最先认识的人是我,”她一巴掌拍他肩膀上,“我不是还在么?”

柳怀音一个哆嗦“可是,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杀我灭口……”

想到可能真的要英年早逝,此时不哭更待何时,他悲从中来,大嘴一张正要嚎啕大哭,被宋飞鹞一个头皮打散了气氛。

“你知道什么了要我杀你灭口?”她问。

“你利用我!掺和武林内斗,搅乱南祁局面,好让北越南下!”

“就这?”她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就……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她笑道,“你说的是事实,可哪件事是我真正掺和了的?”

“呃……”

她说得有道理,他又恍惚了。

“你猜,枢墨白叫我们来到皇宫找人,为什么吴全后来果真就来了皇宫?”“

“……”

“因为是他让我们来到皇宫,一是他认为我必定会杀吴全以报私仇,二是要我们揭开永定帝的死,以逼使两帮相争。他和吴全都知道这件事。谁知吴全已对他有所怀疑,率先放风于两帮皇上已死的事实——因为这个人太过自作聪明,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半路截胡杀了尹老屁,又拉上于镜娘作证人,想扮作他,假装来一趟皇宫再偷偷溜走……不期撞上了我,而我并没有那么急着报仇。”

“所以,我掺和了什么呢?纵容吴全的不是我,祸害南祁的不是我,想要揭露永定帝之死以令两帮相争的不是我,自作聪明前来的不是我,最后,抓住吴全的也不是我……”最后,她又往他肩上拍了拍,理直气壮道,“小伙子,我什么都没干,你可不能空口无凭诬赖人。”

“但,是你把蛇毒给了常情阿姨……”柳怀音试图指出她掺和的部分。

但她也有她的借口“朋友之间的礼物,何足挂齿。”

“不对……”柳怀音喃喃道,“不对……这之间,总有关联,但我说不出……他们确实与你无关,但一步一步走到此,并不全是巧合!”

“对,已发生的事实算不上巧合了。若是‘巧合’横生枝节,我不就功亏一篑了么?”她又说得模棱两可了。

“可你也承认了,你确实利用我……”

“所以,我只是能让所有的‘巧合’恰到好处,”她的神色可怕了起来,“即便出了偏颇,也能有所调整。现在这个局面,不过无数结果中的一种,而且,正朝着我想看到的方向前进。”

“噫……”他在她阴沉的表情下抱住了脑袋。

基于他的恐惧,宋飞鹞稍稍离他远些“放心,你知道得还不够多,我没必要杀你。”

“你不仅利用我,还一再鄙视我的智慧!”

她摸了摸下巴“我也没鄙视你啊,小伙子,我单纯地觉得……你是一只猫。”

“我不是猫我是人。”他纠正道。

但她很固执地认为“你上辈子是一只猫,我养过的猫,后来那只猫挂了,就变成了现在的你。”

柳怀音的脸又皱了起来“大姐,都互相知晓底细了,不用再这么二百五了吧。”

“我说认真的哦,”她说,“这样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大魔王。”

“唉……”他叹气。

“大魔王挺喜欢吃人的,吃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渐渐就消化不良了。”

“……”

“所以,他学会了,吃了吐吃了吐……”

“为什么你要把大魔王说得像在吃葡萄吐葡萄皮啊?!”

“哦,因为这世上有好多人,是大魔王吐出来的葡萄皮啊,”她指向他,“你觉得,天资奇差的你,果真只是个普通人吗?”

“你……什么意思?”

“小伙子,我从见你时就一再强调,你很敏锐啊,”但她接下来却继续说她那个童谣似的故事,“大魔王吃的人太多,为免过多的人性影响到自身,他偶尔会把一些吃下去的魂灵吐出来,令他们再世为人。但这些魂灵已经不是正常的了,所以这些人往往会有一些缺陷,而很凑巧的一点是,这些人每一次都会或多或少影响到一个时代的变化,然后往往死在自己的缺陷里,接着下一世轮回,继续这么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于是,大魔王也发现了这件事,”看她神情,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了,“他会故意培养这样的人,给他们一点东西,收回一点东西,直至其中的一朵葡萄皮,稍微发现了这件事的真相……”

“啊?”柳怀音不解。

“那‘葡萄皮’当时想的是真想宰了大魔王。”

……

“啊哈哈哈哈……高堂满座,不错不错……”吴全被从笼子里放出,环顾四周,呵呵冷笑,“对本座夹道欢迎,何必呢?”

“吴全你……”

剑神无名想要教训他,被李帮主喊住“黄老,要客气。吴先生,你坐吧。”

“呵呵呵呵……好啊,上一刻阶下囚,下一刻座上宾……其实两位帮主所求之事,本座一清二楚,”送来一把椅子,吴全不客气地坐下,“身在高位,全天下都在掌握,还有什么得不到的,要向我这条败犬求呢?”

“吴先生……”张帮主意欲出言提醒。

但吴全道破了他们的所求“想逆天改命,长生不死,永保一生积攒下的基业——你们的愿望实在是渺小,渺小得可笑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惊雷

“……知道了部分真相的‘葡萄皮’想要宰了大魔王,但是,无从下手。因为大魔王没有自己的形体,可以随意依附到他人的身上——既然是无形的东西,又该如何诛杀呢?”

“所以,”她说,“那‘葡萄皮’可想而知地失败了,不过伊不会放弃,还是会一再爬起身,挑战大魔王的权威……”

……

剑神无名腹部受了枢墨白一剑,因而紧捂腹部。但他仍称职地挡在李帮主身前,真不愧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武林大侠!

“吴全!你可知你如今能安然坐在此处,是拜谁所赐!还不老实些!”他恐吓道。

“我知道啊,”吴全笃定道,“我还知道,黄老所愿是为何,你也想进遥山一探。”

“我……”剑神无名略有心虚,不禁意往身后瞥了两眼。

吴全道“一开始,你们只是想杀我。但忽然之间变了,你们又只想抓我。是因自平越城一事之后,全南祁的街头巷尾都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说谳教之人——尤其是我的肉,能让人长生不死,对么?”

“不要啰哩八嗦,你大势已去,老实的,就乖乖帮主回答问题!遥山是怎么回事,平越城里最关键的一味药,究竟是什么?!”

吴全冷笑道“所以我正要告诉你,那个传言是真的,那味药,正是我的肉。”

“……”

“平越城中的人,吃了我的肉析出的毒汁……”

李帮主不耐,打断他道“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为了创造与我相同、长生不死的同道,”吴全长舒一口气,遗憾道,“苟活了这么多年,我太孤独了,我想要一名同伴。经历过我身上的毒而又不死之人,他们的体质已然被改变。我记得当时……治好了一群,是么?”

李帮主瞪大双眼,紧接着追问“那些人,以后会怎样?!”

他好像很在意这个,他的在意也正入吴全下怀,后者抬起眼皮,却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会变得跟我一样,成为一个变化多端的怪物,也可能还是如常人那般生老病死。龙家当家为了拒绝我的要求不惜自尽,以致后续无法探索……这些,盐帮张帮主都是知道的。”

在场者寥寥,无非两帮帮主和几个心腹。白新武是盐帮心腹之一,但闻得此言,他浑身一震,似有动摇。

李帮主更是火冒三庄,回身指责“老张!原来平越城之事果真是你的主使!”

然而张帮主很是淡然“主使者曹却——老夫只是知情,没有阻止罢了。谈不上主使。”

吴全一拱手,向两位帮主道破“张帮主所求的,与李帮主相同。你们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只是想知道他们服下我的毒又经过龙家三子的治愈后,是否果真能改变体质,长生不老!”

随之顿了顿,他转而道“然而有一个事实是你们无法接受的,那就是,服下我之毒,存活者连一成都不到。一帮帮主的命太过宝贵,岂可与贱民般以身试药。你们怕自己是那牺牲的九成,所以想要抓住我问个究竟到底,我这一身怪异,从何而来!”

在场之人皆尽沉默,是默认,也是在等待他的坦白。

“不错,我进过遥山。”他说。

……

“啊……真是个感人泪下的勇者的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听这样的故事。故事里的勇者侠士总是一马当先,杀了所有的坏人,最后的结局,往往皆大欢喜……为什么呢?因为喜欢看这类故事的人,大多并没有足够的勇气成为勇者。因为人总是崇尚正义——正义、善良、高尚……诸如此类,都可遇不可求。”

她认真道“不如说,人总是喜欢追求不可求之物。”

……

吴全避开了他的遭遇,对在座的各位却是一番劝诫“自古以来,中原有许多传说,传言遥山中藏有惊世骇俗的宝藏。现在我告诉你们,确实有,但我奉劝各位不要动那些歪脑筋。”

“为什么?”李帮主问。

“就看我几日前的怪样子。宝物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

白新武眼珠子左右一游移,闪身站出向两位帮主作证“帮主,那日属下几个确实见得他身形暴涨,不成人样……”

但李帮主的耳边似乎已听不到了。

“但他还活着!”他听得白新武的作证,反而对着一个怪物激动万分,“你在我们眼前,再变一次!”

“李帮主疯了?”吴全挑起天眉,如在看个傻子。

李帮主浑身颤抖,言辞间有了恳求之意“不瞒吴先生,我身患重病,腹内积癌,全南祁最有名的大夫都说我药石无灵了!我……我拖不起了,不管遥山里有什么鬼,只要能治好我的病症,即便变成如你一般我都认了!”

张帮主闻言咳了两声,劝道“老李,你这是何必呢?”

李帮主并不领情,他反唇相讥“呵,老张,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若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今日为什么还会与我一同在此呢?!”

眼看两位帮主将要有所争执惹出一场不必要的麻烦,吴全及时插话“二位帮主,不是我不肯告诉你们,而是我发过毒誓,答应山中之神,我不可以轻易泄露遥山的入口,若违此誓,我必当场暴毙,死状凄惨。”

李帮主还以为他是在讲条件摆架子,赶紧宽慰道“你说你不可轻易泄露,但现在事关你的身家性命,若你不从,你依旧是个死,这出口理由就不能算轻了!吴先生,你说吧,若事成,漕帮会给你大大的好处,也定当会供奉那位遥山中的神明,如此互惠互利的好事,神明是不会怪罪你的。”

他自以为提出了一定可观的条件,而如他所愿,吴全也确实静心思考了好一阵。

“李帮主,你慷他人之慨,拿我的性命做赌啊……”而最后,吴全还真有所松动了,“好吧,横竖是个死,我说出来无妨。但我不能告诉太多的人。二位帮主上前来,我只告诉你们。”

“好,好!”

李帮主正要这件事越少人越好,他警惕地瞄了瞄张帮主,随即一个箭步窜到吴全跟全!

张帮主大喊“慢着!不知他会耍什么鬼花招,不可轻信!”

……

“给他们一个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目标,不能太远,太远了够不着了,他们会失去兴趣;但也不能太近,太近了不值得争取,他们会嗤之以鼻——然后,就只要等,等着他们明知有疑还偏要扑过来自投罗网。”

……

李帮主的耳朵贴在吴全的嘴旁,后者双唇一张一翕。

“哦……哦……我明白了。”李帮主听着,听得笑容满面。

“他说了什么?!”那一开始踌躇着不敢轻易上前的张帮主才终于开始有些许焦急了,“老李,老李?!”

老李听完,转身向他们得意洋洋道“他说……”

两字甫出口,背后一声巨响,一道白光,轰然震动天地——只是一刹那,刹那过后,趴伏在地的众人战战兢兢地抬手一抹,满身血污,再往前一看——

“啊……啊啊啊……”

即便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武林高人,也无法对满堂的零碎人肢体处之泰然。

吴全被一道天降而来的旱天雷炸得粉身碎骨,正应验了他的誓言。

……

“于是最后,”应着不远处的一道雷鸣,她给这个故事续上一个别样的结局,“那个追杀着大魔王的‘葡萄皮’,成为了真正的大魔王。”

她的意识从被她操控已久的吴全身上收回,他一生所有的记忆,终也被她吞噬殆尽了。

而那些本该被引诱的人,在吴全的血污中注定蠢蠢欲动。

第一百九十七章、待发

吴全死了。

他的死坐实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在李帮主率先推门那一刻之前,就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毕竟,现在唯一知道遥山之秘的人,只剩下他。

“张道和,看来这是天意,”李帮主得意洋洋,“既然你刚才没胆量上前,就算你放弃。莫怪我。”

“老李……李忠!”张帮主眼看李帮主打算长笑而出,怎可能放任其一人得利,他一使眼色,白新武正欲上前,然而剑神无名横身拦挡。

“张帮主,止步吧,这或许就是天意。”

天下第一——剑神无名,无剑胜有剑,只需心念一动,剑气出,敌方毙。

白新武霎时额角淌下一滴冷汗,他在武林中根本排不上号,充其量就是个会点武功的混混,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更没必要为了别人的所求而去跟天下第一拼死拼活的。

所以他果真却步了。凡人都惧死,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屋外,董含、钟胖子之流皆被从地牢放出,当他们第一眼看清剑神无名的选择,便也知道了自己的新主为谁,也一并加入到了漕帮的队伍里去。

他们浩浩荡荡离开,这一回,盐帮无人敢再阻拦。

……

寝宫“吱嘎”一声洞开,张帮主被人搀扶着迈入。这几天经历得太多,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而宋飞鹞对他的到来好像也没那么惊讶。

“宋姑娘。”他客气地向她点点头。

“张帮主,”宋飞鹞向他回以致敬,随后认真向他端详道,“张帮主的笑容真是慈祥可亲,乍一看如同令我想起远在家乡的爷爷……”

柳怀音刚从宋飞鹞那个乱七八糟的故事里拔出头绪,现在直盯着她看她之前口中的那个“爷爷”,不明明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私生了她爹的老王八蛋吗?

“皇上。”张帮主向他也客气地行礼。

柳怀音立刻回过神“张帮主免礼!”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可能还有些红,所以这一点立刻被张帮主看出来了。

“皇上哭过?”他关切地慰问。

柳怀音立刻跳到了宋飞鹞的身后。那句古话叫什么来着?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定是没安好心!

“皇上经常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宋飞鹞不耐地催促张帮主,“倒是有件事,不知李帮主是否与张帮主讲了,有关于我……”

“漕帮走了。”张道和打断了她。

她一愣“哦?”

这便好像出乎于她意料之外了。

张道和不禁叹道“李忠之前与老夫说了一些有关宋姑娘的过去,但现在看来,他身边有了其他高手,便将宋姑娘抛诸脑后了。所以,有关宋姑娘所托之事,只能暂缓商讨。”

轻描淡写的几句,就将过河拆桥的帽子扣到了李帮主的头上,并对宋飞鹞的要求加了一道门槛。这摆明了是来求合作的,商人嘛,擅于讨价还价。

她想了想,单刀直入“李帮主究竟去了哪里?”

“遥山,”张道和有意试探,“宋姑娘之前也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么?”

“是啊,以前听说过,因此心神向往之……难不成吴全真招认了遥山的位置了?”

张道和的脸阴沉下来“没错!那老贼,自己知道了秘密就跑得飞快!”

“也就是说,张帮主也被撇下了?”宋飞鹞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张道和不语,干咳了几声。

“呵。”她略有笑意,接着径直跨出门槛。

张道和赶紧喊住她“宋姑娘要往何处?!”

“当然是跟在漕帮后面,”她丝毫不提自己之前的那些个要求,半是暗示半是笃定,“他们现在还没走远,只要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即便他们不说,还是会泄露遥山的位置的。”

张帮主自然不用暗示,他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手也抖得更厉害了。

“宋姑娘也对遥山有兴趣?!”

“你说呢?”

一句反问,一个身份,作为谳教正统,对遥山感兴趣实在是再应该不过的一件事了。而她再转身之时,张帮主第二次喊住她“慢着!”

“张帮主又叫住我是为何?再不快走,李帮主一行,就真的走没影了。”

——所谓神明,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要让这个符号产生争夺的价值,只需让一人领先,另一人便会不甘示弱!

“我雇你,”张帮主激动万分,“你的那些要求,即刻生效!”

她的面具孔洞中闪过一丝精光——也可能是火光——柳怀音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这两个老奸巨猾的人确实一拍即合,宋飞鹞不愧曾当过军人,受雇第一件事便是召集现有的盐帮人马,即刻出发。

“这点人手恐怕不足,不如老夫先回去整顿一番,宋姑娘现行探路,若真寻到遥山入口便通知老夫……”然而张老头临阵又有了犹豫,看来他是不愿意自己亲自去冒险的。

“老爷子,若真能找到那传闻中的神仙秘境,一般人自己前往还差不多,还轮得到告诉别人吗。你看那李帮主,不是什么话都没留下就离开了吗?”

他对着她又眯起双眼“你是在说你不可信吗?”

“我当然是一心想帮助张帮主的,”她一字一顿,“但李帮主先行前往的,他那种人什么都干得出,万一他的愿望倒满足了,回头招来一群人把遥山炸了,而那时张帮主还远在千里赶不过来,岂不是最终要扑一场空么。”

又一顶“卑鄙无耻”的帽子扣在了李帮主的头上,反正他不在场,什么帽子都能往他头上扣,而且扣得有理有据,张帮主衡量再三也只得妥协。

“好吧。”

第二件事将盐帮半夜捕获的杨回放出。

杨回初被放出,就指着赶来的俞汉州的鼻子骂“俞汉州,你这个叛徒!”

俞汉州急着辩解“师傅,我没出卖你,我只是前去漕帮告知了吴全的下落而已。而且这是宋姑娘的提醒……”

一不小心,就把宋飞鹞给卖了。好在她也不介意。

杨回调转了方向,指着宋飞鹞的鼻子骂“你个北方鞑子,果然不怀好意!”

但俞汉州铁了心胳膊肘往外拐,坚持道“师傅啊你糊涂了!幸好我听了宋姑娘的话,她说得对!跟两帮对着干能有好果子吃吗?我先立个功,一旦你失败,至少看在我有立功的份上,你也能被饶个一命……你就乖乖向张帮主认个错,也就没事了呗。”

杨回再转头骂徒弟“放屁!这种不知羞耻左摇右摆的话是谁教给你的?!”

俞汉州理直气壮道“不就是你自己说的咯!你常常与我们说,做任何事都要做好两手准备,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

杨回一噎,这下,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宋飞鹞装模作样地前后左右找了找,反问杨回“杨掌门,枢墨白说,平顶翁是跟你一起逃走的,他人呢?”

杨回不语。他当然说不出,也不好说。

“罢了。平顶翁武功不济,总之在路上是个拖累,没了也好,”她的话显然令他背后一僵,但她随即给他下了个台阶,“杨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既然张帮主对你不再计较,你对盐帮怀的异心也就罢了。现在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你看梁掌门可是你亲家,是谁杀了他?是剑神无名。剑神无名何在?现下是漕帮的走狗。所以我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漕帮才对。”

“……”

“哎呀,听说遥山不止是个人间仙境,还藏有万千宝藏,这回……可绝不能让黄二狗得了先机呐!”她顿了顿,“杨掌门,你考虑得如何?”

“唉……”杨回低下了他正义凛然的头颅。

“好,那么大家这就说定了,”她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上路。”

……

宫门大开,盐帮众人一行浩浩荡荡,宋飞鹞骑一匹大黑马,格外显眼。

然而宫门外,正有个人杵着,等着求见。

刘弦安的腰间别一把弯形的兵器。兵器有鞘,看不出内里。不过但凡在场的有个有识之士,或许可以认出,这是一把钩。

吴钩。

刘弦安的左手按在勾柄上了,他好像受过什么刺激,两只眼睛都赤红赤红的。如果他手中的吴钩出了鞘,也会是一样,赤红赤红的刃,杀人时就不用在意会不会被血染了。

这就是刘弦安——十六岁离开南祁的百里元从,才是原来江南的第一剑客。

杀意弥漫,盐帮众人感觉到不妥,纷纷严阵以待。

“诸位且慢!”宋飞鹞喝住了他们,尽量向刘弦安缓声道,“弦安,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又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

当然,他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做了什么?”她笑笑,“帮人得偿所愿,我是在做好事啊。”

“宋姑娘,他是什么人?”张帮主有些不耐烦了。

“我的一个义兄,婆婆妈妈,最恨我杀人,”她表情麻木,接着扬声,“你听着,我只杀应杀之人,包括今日那天下同盟会的盟主,都是我亲自动的手。”

“宋姑娘,是他自尽的。”俞汉州在她身旁小声提醒。

“哦对,他自尽的,那就是我,亲自,验的尸,反正也差不多嘛。”她着重强调了“亲自”这个词,“现在尸体已经被抬去凤凰山北坡好生安葬了,你来晚一步。”

然后招呼一声众人继续上路,边走还边抱怨“张帮主,他跟我妈一样,特别烦,我们走吧,不要理他。”

“你这位义兄,有什么能为吗?”张帮主盯着刘弦安,似乎还有意招揽。

“没,”她断然否认道,“他只是苏州城里一大夫。”

他们已经不能继续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了,张帮主只得点点头,下令道“走吧!”

她的马骑到柳怀音旁边。现在他也有一匹马了,虽然比她的马稍微瘦小一点。

“为什么一声不吭啊?”她问。

“呃……”

“觉得我对弦安态度真差,是吗?”

“有点。”

“忍着吧,从现在开始,我对谁都这样。”

“所以……”他小声问她,“到底世界上有没有那个大魔王?”

“你信了?”

“我没信。”他有点犹豫。

然而她又模棱两可地道“故事终究是故事,但至少现在知道遥山是真正存在的。那便前去探个虚实咯。”

“可那是个大魔王,贸然前去会不会很危险呢?”

“怕危险啊?”她便嘲笑他道,“那你放着皇宫不待,偏要选择跟来。”

“皇宫里没有高手,留在那里我不是更等死么。”他干巴巴地说。

“嗯……”她赞许地道,“小伙子,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就是这——无论什么情况,心怀再高尚的情操,都还是坚持不懈地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

他觉得她在揶揄自己,心虚地缩起了背“不瞒你说,其实我有时挺鄙视自己这一点的。”

“这有什么好鄙视的,人都一样的怕死。只有懂得先爱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爱别人啊!吒——”

她便驾着马冲在了最前,柳怀音一愣,心想着“她说得真对,我又被她说服了……”

回头一看,后面哪里还有那刘大夫。并且与此同时他才发现,队伍里并无白新武。他方才乘着混乱溜走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风声

——好臭。

“督军大人,有敌情,快上关口!”

——是一种**的臭味。

“发生何事?!”

——到底是什么那么臭呢?

所以,放眼北方。

一座关隘分隔出界限分明的两番天地。同样是崇山峻岭,背后的山川草木丰盛,前方绵延不绝的,却是一座座荒山。一道山路从荒山山径里从远处蜿蜒而入,直指关门——这里,就是居罗进入北越的一道重要关口——踞龙关。

那么现在,再看一眼。

从山径的远处,逐渐有什么走近了。

黑漆漆的,一个个的,排成队,很有秩序的样子。只是静,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到,那便有些诡异了。

抬头看看,今日的太阳这么烈,明明该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但是仔细听,还是只能听得到山谷里回荡的风吼声。

“这不可能,他们全回来了?!”男人率先道。

“督军大人,看来五营大捷……”话虽这么说,男人的属下却一脸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区区一千多人要抵挡数万大军怎可能还回来那么多……”男人接过手下递来的望远镜,向那黑漆漆的队伍望了一眼,随后惊呼,“啊?!那是……”

“督军?”

“他们……他们……”

他放下望远镜,惊恐地指着前方,眼睁睁看那队伍最终近到城门下了!

“开门。”城门下,那队伍中的为首者,骑一匹高大的骏马。这个人用布缠住了半张脸,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但对她的嗓音,军中的其他人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夜……夜随心……”男人几欲后退了。

“兄弟们带着居罗人的人头回家了,”她高声道,“常督军,还不快开门迎接。”

“不许开!全员戒备!”男人大吼,“他们……他们全是……死人……”

那手下拾起望远镜,匆匆掠过一眼,骇得立刻又将之脱手那城墙下哪有一个完好的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连个脑袋都没了,风将他们的气息送上关城——正是那一股又一股无法断绝的尸臭。

“回家了,就差一步……”夜随心从腰间解下一个号角,拿在手上,“里头的人听好,识相的就莫让我们杀进自家门!我只数三声,一……”

“放箭!快放箭!”

一声令下,飞矢如雨,无论是那城下的尸体、还是说话的人,皆被扎成个刺猬。

“二。”

但那个人——或许已算不上是人了——她还是好端端坐着,报出了第二声。

“放炮!快放炮!”

于是男人再次下令。然而一阵火炮轰鸣过后,城门下的火光升腾作一种诡异的幽蓝,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霎时被笼上一层浓重的阴云,更往北越西北这处边陲重地,投下一个逐渐扩大的阴影。

“三。”插在女人身上的箭矢在火海中统统化为灰烬,她在诡异的火光中抬起头——那未被烂布缠住、露出的半张面目,正是宋飞鹞的脸。

“嗡——!”

号角声起,阴兵过境。

……

柳怀音“嘤”地翻了个身,终于从这个噩梦中惊醒。梦境太过真实,那一股子尸臭好像还萦绕在鼻子周围,待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马粪味,他才想起哦,他当然不在什么西北边城,这里是南祁,相隔十万八千里。

他现在跟着盐帮,打算出发去遥山。

盐帮帮主张道和,最后还是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漕帮的步伐,而是一路散播消息招募江湖人马,然后又回到浙江总舵布置了七天。没有办法,剑神无名投靠漕帮,武林中有头有脸的大半也跟着去了漕帮,现在盐帮中只剩了天下第二的杨回,和原来天下第六、现在又升为天下第四的宋飞鹞。

然而杨回重伤在身,他自称先是被剑神无名的剑气震伤,后又被一名两帮帮众暗算,才会被盐帮捉住——联系到平顶翁失去行踪,对于杨回到底怎么伤的,其他人心知肚明,不好将他点破。

然而如此一来,真正排得上号又无伤在身的,便只剩下宋飞鹞了。

她由着张帮主抽调人马,他不急,她便也不急,只等七天之后,他们的步伐却比之前更快更急了。

今日是他么动身的第某天,夜晚就在一片荒山野岭里安营扎寨。柳怀音是先睡的,现在他醒了,便听到后面两个人说话声。

“遥山其实是座墓,大墓。”

说话的是张帮主。他是这么笃定的。

“张帮主何出此言呢?”宋飞鹞道。

柳怀音也想听听到底怎么会是,干脆闭着眼睛装睡,一边竖起耳朵认真听他们说什么。

“此事追溯到祁国建国之前……宋姑娘是兰家后裔,竟不知道此事么?”

兰家,是聂苍流之后、吴全之前的历代教主,就在苏州前往浙江的路途中,盐帮替宋飞鹞恢复了谳教正统的声名,以及宣布了她新任武林盟主的地位——哪怕一路上所有老百姓都瞪着她,将她视作盐帮的新走狗、一个害死枢盟主的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现在说起了“我从小与父母失散,是后来与父亲的老友相认,才知道自己母亲姓兰。”

“哦……”张榜书叹了声,“那便可惜了。”

“嗯。”

“听无定道长说,你曾跟随过西北督军方显茂?”

“跟过。”

张帮主的语气便有些狐疑了“你在西北当过兵?”

“算吧。”

“那你可知,方显茂与常妄之后,有个女督军——夜随心?”

柳怀音听过夜随心的故事。传言里她要么是个神一样的菩萨,要么就是个有三头六臂的恶罗刹。南祁人的戏说往往不着边际,一吹就会吹过了头,但至少在这些传言里有一部分是真的,那就是居罗是被她灭的。

“张帮主关心那个夜随心作什么?”宋飞鹞不解。

“因为我听说,她没死。”

“哦?”

“但……应该不会,”张帮主轻松地笑笑,“若一个人真有那般的能为而至今没死,早把北越打下来,自己坐江山了。”

柳怀音听得篝火噼啪作响,理当是她用柴枝拨动了木柴。

“看来张帮主认为,一个人当上皇帝就是人生的顶峰啊。”她感慨道。

“世人皆如此,这没什么好奇怪。”

“说的是,世人皆如此,”宋飞鹞转言道,“但张帮主会是这样的人吗?”

“你说得对,”张道和承认道,“或许,老夫以前曾那样想过,但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了呢?”

“因为老夫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怕死。”

“我听说您明明有两个儿子。我看您离开总舵之时,不是还将帮内大小事务交给您其中一个儿子处理了么?”

“只是暂交于他罢了。”

“听起来,您好像不怎么信任您儿子?”

“呵……”张道和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宋姑娘,这天底下,人最能相信的,唯有自己。什么老婆孩子这啊那的……都是假的。”

“张帮主说笑了,世人活着就是为了娶妻生子传承后代,若是连子嗣和枕边人都不相信,这个人也未免太可悲了。”

“什么枕边人,就是个生孩子的,”张道和不屑道,“至于儿子,我若死了,他受我衣钵;但我若不死,我创下基业就还是在我手里。史书上那些个盼着皇帝老子死的儿子们也多得是,若我一直不死,就怕他伺机而动啊……”

“您把您儿子说得像一头白眼狼,何必呢?”

“老夫被背叛过,知道人性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这就是为什么,老夫要找到遥山。”

“哦……”

“宋姑娘,谳教兰家以前传言,遥山中藏了个秘密,人入了山中,能得到掌握人体的方法。这个方法可以是变化,如吴全;也可令习武之人武功大进;而老夫所求不多,只要永葆青春。若人能得永生,还管什么后嗣呢?”

宋飞鹞一口道“可惜这是迷信,我不太信这些的。”

但宋飞鹞的态度却令张帮主有些不满“宋姑娘身为谳教新任教主,且亲见过被神附体的人,怎么还能一口一个迷信呢?须知迷信也事出缘由,迷信迷信,不可不信啊。”

“啊……也是。”她敷衍道。

张道和的情绪却有些激动“老夫找了遥山十年,这十年来,也搜集到了不少消息。真真假假,老夫心中有定论。本来是打算放弃了,谁知一年前,开始流传了有关谳教教主的事迹……令老夫不得不想起以前搜集过的那本《怪症杂谈》。后来平越一事之后,老夫才知,原来宋姑娘与老夫所见相同啊……”

“过奖。但张帮主就是因这一连串才这么相信遥山中有神的么?”

“不错,未见到吴全之前老夫是不信,甚至他死之前,老夫还有犹疑……但是,太巧了,他一说完,就有惊雷砸落,遥山之神确有其事了!”

“好吧,即便遥山中的神真的存在,张帮主怎知神一定会如你所愿,让你长生不老呢?”

“所以,若我失败,还有我儿子坐庄。至少在这南祁,我张家,依旧万古留存。”

“北越若打过来,南祁不存,张家也不存。”

“那便打。生意人最爱乱世,乱世能牟利。”

“张帮主,那是卖国。”

“宋姑娘,那不叫卖,叫做让。君子谈判,和气为上,为什么要那么大动干戈呢?你是北越人,遇到我这样的,理当高兴才对。”

“啊,是啊……”宋飞鹞终于无奈道,“可是,既然张帮主如此怕死,当晚枢墨白掳劫你上山之时,你有没有怕过,他杀你?”

“宋姑娘啊,没有发生的都不是现实,没有再提的必要。至少老夫现在还活着,就说明南祁还是需要老夫的。很久以前我也是个跟你、跟枢墨白一样的年轻人,也有那么一番志向……但是我跟你们始终不同。我确实怕死,但不是因为年纪大而怕死,而是距离死亡近了,就怕好不容易用一辈子积攒的一切全部消失。如今枢墨白没有杀我,就证明天命所归,我想要继续延续寿命。”

“您在跟天赌。”

“与天斗,其乐无穷啊。”

于是他们相视一笑,闲聊轻描淡写,但听得柳怀音胃里不太舒服。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宋飞鹞虚心请教,“漕帮人马离开多日,我们拖了几天,接下来要如何赶上呢?”

“不用担心,老夫自有方法,可追上他们的步伐。”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帮主,前方五里发现漕帮人马……”

张道和抚掌大笑“对了,欲寻遥山,先至巫山,老夫又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幻境

山道上,路过的村民们盯着这支队伍以及其间的宋飞鹞窃窃私语。

“那是两帮的人!看……”

“是他们杀了那个武林盟主!本来我们这边的谳教余孽被清理得差不多,现在又死灰复燃!”

“是那个宋飞鹞!她是天下第六,现在成武林盟主了!”

“听说她还是枢盟主的朋友!呸,卖友求荣!”

他们呸了一声就走了。

“他们骂你哩。”柳怀音跟宋飞鹞道。

“骂得好,我确实做了这些事。”她竟然表示肯定。

“他们恨你呐!”他换了个词,复述了一遍。

“太好了,我正要他们的恨,”她却还是那个态度,“人的恨意,总比爱意更长久。我相信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他们的心目中总会占据一个无法忘怀的位置。”

“你变态啊!”

“世间无亘古不灭之物,”她说,“有形的东西最终都会湮灭,无形的却能万古长存。只要他们对我的恨永远保持,那我的精神也就永远不灭了。”

她又在喝酒。柳怀音想,大概是她老喝酒,终于把脑袋喝坏了。因为他实在理解不了她的这番话,这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思考范围了。

他努力劝诫“秦桧遗臭万年,至今被人唾骂呢,被人恨有什么好的?”

“这怎好比呢?秦桧是奸人,我可不是。”她笃定道。

“可他们现在也觉得你是奸人啊!”

但她神秘兮兮地在他眼前晃过一根手指头“小伙子,对我,你要把‘人’字拿掉。”

“啊?”

就在汉蜀湘三地交接处,盐帮终于赶上漕帮步伐——其实该说是漕帮原地打转,自己浪费了不少辰光。两帮在此地扎营安营扎寨,打算共商盛举。他们两人就躲在这个僻静的树荫下,盯着那顶新支起的帐篷闲谈。

他们在找巫山。这是丹山苍羽所著书籍中屡屡提到的一个地名,似乎也是一个暗示欲寻遥山,先至巫山。

然后,就真有人深信不疑了。

“巫峡里真有遥山吗?”柳怀音好奇地盯着那一顶帐篷,两帮帮主正在里面密探,也不知他们会谈些什么。

“巫山不是巫峡,”宋飞鹞纠正了柳怀音的说法,“巫山又名巫咸山,在我们北方山西境内的。我以前认识一个姐姐,老家就在那里。跟这边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闻言便不解了“如此说来,巫山在北方,他们跑到这里,不就白忙活?”

“小子,你真的认为,遥山只是一座山吗?”

“呃……”

她提醒他道“都说遥山就是巫山,又说遥山藏在巫山中,这些林林总总的传说都和山有关,所以,重点在于‘山中’,而不是追究真正的‘巫山’是哪一座。”

柳怀音看了看四周,终于明白了“哦,西南之地最多山,所以张帮主要跑到这里来……”

“这里是南祁山脉的尽头,也是中原一支龙脉的尾端。张帮主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意思是要寻到遥山,就要先找到群山的龙脉。因为有传言,遥山中的神,是一条龙。”

“龙?”

宋飞鹞与他相同,盯着那顶帐篷,神情有些复杂“小伙子,你相信有龙吗?”

“没见过,不好说……”柳怀音虽然见过鬼,但他没见过龙,暂时想象不出真龙出现在面前会是个什么样子。然后他联想到两位帮主现下的谈话,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至少看来,现在他们找不着龙脉。”

“可他们现在谈得很愉快呢。”

他乐道“谈着谈着就打起来!”

“不会,对于寻找龙脉,他们都有困难。如果如果两位帮主有脑子,就会寻求合作。”

“寻求合作有用吗?”

“至少李帮主有人,张帮主有谋。都走到这里了,不合作也不行,”宋飞鹞头一点,示意前方不远,“看,剑神无名黑着脸坐那儿了。”

“没错。”

她又转向别处“再看帐篷外漕帮帮主带来的那几个甲乙丙丁,认得是谁么?”

“不认得。”

“不认得就对了。这些是漕帮私人豢养的高手,平时不露声色,从不出现在江湖中。但若一旦出手,其中的任何一个恐怕都在剑神无名之上。”

“咦?!!”

“再看张帮主,他也豢养了两三个高手……这几个盐帮帮众经常跟着他的。但你想,他堂堂一个帮主,混迹江湖中,岂会随意雇佣普通高手保护自己呢?”

“他不是雇了你吗?”

“要做大事,雇人不嫌多,而且盐帮高手确实比漕帮少,他只是缺人,不是无人。”

“如此说来……”柳怀音想了想,突然有些害怕,“万一他们结成团伙,大姐,你会不会打不过他们?”

“有可能哦。”她意味深长地向他笑了笑。

“噫……”

“但是!”她又转折道,“谁说混迹武林的人,就一定要用拳头说话呢?”

“说得也是……”柳怀音义愤填膺,“两帮帮主的就没啥武功,还不是把南祁搞得一塌糊涂。”

“他们是商人,商人只追求最大的利益,不顾其他。你还记得在江西遇到的罗崇瑞么?”

“记得。”

“那你就再记好现在这一幕,”她按住他的脑袋,再转向那个帐篷,“现在,他们就是罗崇瑞,而整个南祁,就是当时那一城快被饿死的百姓,现在还没等到百姓饿死,他们就要把名为‘南祁’的这座城卖出去了。而在此之前,他们急于找到南方的这最后一点秘密,急着想方设法先长生不老。”

“……”

“其实他们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所以他们会让儿子暂且继承衣钵,不是为了继续占据南祁,而是为了接下来转移目标——这就是商人,当发现从富庶的南祁已经压榨不出更多的利益之后,他们就会把目光放到他们从未开拓过的领域——北越。”

“可是那样……”柳怀音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差一点尖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压低嗓门,“可是那样,北越也不会任由南方商人到自己的地方胡作非为吧?!”

“但北方资源有限,也需要向南方换取。张帮主真是个聪明人,他方才与我交谈,可见他已将大半身家压在了北方。这几年南北商贸频繁,都是他的功劳,只因花钱与北越交战得不到好处,所以他改变了策略,开始示好。若北方果真打过来,他第一时间就会出卖国土,从此做个快乐的大越人,而他的生意则继续在南方生根发芽,或许再过许多年,北方商贸也会被张家侵蚀,所有的民生也会归张家所有了。”

“这是叛国!”柳怀音脱口而出。

“再说一遍,他是商人,不是你,”她继续按着他的头,“你是皇上,代表朝廷,你当然不能叛国,但他呢?他什么都不是。虽说两帮控制南祁朝政已久,但他们毕竟不代表朝廷,随时可以抽身。对商人来说,朝政都只是他们赚钱的道具,今天可以是这国人,明天可能是那国人。真正的大商人只跟着利益走,是没有国籍的。”

“艹!”很难得,他爆出了一句新的脏话。

然而,她又为那些人开脱了起来“犯不上愤懑,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商人有自己存在的价值,那些被商人雇佣的人,也不过是在讨口饭吃。只是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他们的贪心越来越重了。”

贪欲,自然是人之常情。

她指向那帐篷“他们现在想的是所谓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两帮结盟,没用的人随行就显得多余了……但谁知道彼此之间是否真心,会不会最后关头反水呢?”

再指向帐篷外,那些被招募来的武林人士“他们现在想的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借两帮这次人马齐备的机会进入遥山,好好探一探里面的秘密。”

最后,便是那几个守在帐篷外的两帮高手“而他们,现在想的是两帮帮主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武功,若真进入遥山,不如趁机杀之自己抢先……可是,他们又有顾忌,生怕身边的其他人会向自己动手。”

柳怀音背后打了寒颤。他觉得随着逐渐的深入,好像被宋飞鹞带着陷入一个大阴谋里。这个阴谋里的每个人心思各异,各自打着精巧的算盘,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之中的有个人一早看得透彻清晰。

“大姐,那你呢?”他不禁抬起头,瞪大了他圆圆的眼睛,“你也想进遥山,你也想要长生不死吗?”

宋飞鹞一挑眉“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你之前说你姓叶,可是现在又说自己是兰家后裔。你说谳教兰家出自遥山,你进遥山,若不为长生不死,是为什么呢?”

宋飞鹞好像被他问住了。她稍稍侧了下脑袋,思考了下。

“是啊,我需要那种东西吗?”她最后道,“我是来助人为乐的,或许……只想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这有什么好看的!

柳怀音的心里大声提醒自己,也想提醒宋飞鹞,他隐隐约约觉得不好,即便他并不后悔跟到这个地方来,他还是觉得前方的险境可能比被一群高手围炉还要凶险万分——但令他更惊诧地是,即便如此,比起对危险的警觉,现在占据他所有想法最高处的,仍是好奇。

他是真的好奇,对遥山好奇,好像打从听到了这座山的名字开始,他就为之吸引。

到底那山中的神是什么样?

他到底是否会给予入山之人宝藏?

以及,怎样才能做到真正的长生不死?

这些,他真的都想看一眼。所以他对自己的提醒很快就被丢到了脑后,待两帮帮主笑容满面地从帐篷里走出,便又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出发了。

两帮队伍并为一支,两位帮主端坐马车里,一路都是诡异的沉默。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开阔的江水盘绕山川,曲曲折折,经过他们脚下的这一座山,从众人眼前向东奔流而去。

水气。

鼻腔里满满都是水气,稍稍有些腥。

“宋姑娘,你看此处。”张帮主要求停下马车,喊来宋飞鹞。

“恩,风景秀丽,大好山河。”她评价道,赞美南祁风光。

张帮主道“不是说这,是说此地风水,山水分阴阳,山脉绵远重重起伏,水脉穿行重重缠护;前方水道两边山形如天门,再观水口朝案,为龙势。我们已在龙背上了。”

“哦……”宋飞鹞谦虚地恭维他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懂风水之理,张帮主高见。”

李帮主跳下马车,他是再也按耐不住了,直向张帮主道“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呢?”

“这嘛……”

李帮主急急道“老张头,你确定是这里?我们几日前就到了,再往前五里什么都没发现。”

张帮主的老眼锐利地扫向李帮主“吴全跟你说,是往前五里可见遥山?”

“他……”

“他到底跟你怎么说的?”

故意卖关子,实则借口盘问,李忠也不是白痴,霎时收敛了自己的冲动,含糊其词地打起太极“天机不可泄露,我怕我一说,也变得跟他那样,被落雷炸死。”

“……”

“不过,你说得有点道理,那我们便再往前走一回,看看之前是不是有所遗漏。走吧。”

他便又跳回马车,敦促所有人继续前行。

张道和此时才得意地一笑“老李少时不爱读书,不懂寻龙分金之法,即便吴全告诉了他什么,他,还有在场的这些人,还是需要老夫解惑的。”

柳怀音转过脸去才敢翻个白眼感情您就是这么跟漕帮结的盟。

这时,山道旁又有几个村民经过,他们又在窃窃私语,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可能在说些啥,回头一看,张帮主的神情看起来果然是有些不悦的。

“张帮主,那什么……”柳怀音骑着小矮马晃到马车边挡住了那几个村民,试图转移张帮主的注意。

不过这老头的视线被挡住,心思当然是挡不住的。

“老夫知道,外界最近骂声传遍,这几个人也在说。”

柳怀音试图帮那几个百姓打个圆场“他们都是寻常乡下人,说话没个遮拦,张帮主就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谁知,张帮主却道“区区小民,几句骂言,老夫岂会放在眼里。”他便随手从兜里摸出一锭十两银握在手里,招呼那其中的一个最年轻的“后生,你来。”

那年轻后生被点了名就有些怵了,看看左右,又看看两帮的高头大马,只得战战兢兢地过来。

“我?这……”他畏畏缩缩地靠近,“有什……嚯!”

霎时,他的神态就变了。只因张帮主将那十两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为那银子一扫方才的软弱,将那银子捧在掌心里。

张帮主便细细询问起来“敢问前方五里是什么去处?”

“哦这个这个……”年轻人说话都有些微微的口吃了,“这座山与其他山脉不相连,你往山上继续走个五里,就会在下坡处看到一处断崖,过不去的。”

“断崖?”张帮主因这个消息而略有沉吟。

李帮主开道,先冲向前了,但若前面是断崖,往前也是徒劳的。难怪他要折返回来。

“这位老爷,还有什么好吩咐的吗?”这位后生,已是满脸殷切了。

“你可以帮忙带个路吗?”张帮主道。

那后生便支支吾吾有所推脱“带路?这……我还要忙农活,而且这附近的山里常传出有妖怪的传闻,所以……”

张帮主又掏出一锭十两,往他眼前晃了晃。

“可以吗?”

他赶紧接下“可以!当然可以!大老爷真慷慨!真棒!”

说罢,便屁颠屁颠地冲到最前头去了。而他方才的那些同伴见此,无一不是羡慕嫉妒的神情,但这好事已轮不到自己,也就只能悻悻地离开了。

“皇上,看到了吗?”张帮主的马车继续往前,他还是那么笃定。

“看到了。”柳怀音有点不服气。

“他现在还骂我吗?”

“他不骂你,别人还会骂……”

“悠悠众口谁堵得住啊,但大部分的人,只要施以小恩小惠就能被收买。他们现在是记着枢墨白,但人的记性是很短暂的。只要再等个一两年,他们还是依靠两帮生活,自然就把枢墨白给忘了,该怎么怎么……咳咳……”

他咳了好一阵,才缓缓平复下去。

“继续走,走快一点,老夫想去看看那道拦阻老李去路的断崖,”他催促着,也狐疑着,“怎么会断呢?”

他们走过了山林。这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林子,而前方,也确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断崖,距离对面的山岳大致一里远,崖下是个深坑,坑中雾气密布,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所在。

宋飞鹞将张道和从马车上搀扶下地,让他端详地貌“张帮主,看来这龙脉确实断了。”

“这不可能……”他仔细观察,屡次摇头。

李忠此时也下了马车,他开口便是嘲讽“哈,老张,原来你也就是个假把式!若你解不了,便不用继续在此浪费时间,趁早打道回府吧!”

“那吴全,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张道和再盘问。

“总之就在这个地方,”李忠道,“说有座仙桥会迎驾,然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惊慌地抬头看看天。还好,万里无云,并无惊雷落地的迹象。

“我不能再说了!”他便摆摆手,自顾自走到崖边也细细端详地貌去了。

“仙桥?”

张道和不明所以,在场之人也听得一头雾水,却在此时,有个盐帮帮众大喊“快看!仙桥啊!”

柳怀音循声望去,果见此崖与对面山崖之间亮起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啊,真的有彩虹!”他也跟着叫道,“今日无雨,彩虹凭空出现,真的不同寻常啊!”

“什么彩虹,是仙桥!”

“这山里果然有神!帮主所言不虚啊!”

于是人群里附和者众,一个接一个,围着那彩虹个个惊叹,就连一把年纪的张帮主都激动得不能自抑,好似下一刻定能得偿所愿了!

人群中,只有那乡下人茫然地四下张望“你们说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便眼珠子一转,乘着众人都盯着“仙桥”,赶紧撒丫子就跑了。

“两位帮主,我再问一次,”鼎沸的人声中,只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镇定,“你们,真的想进遥山吗?”

“看,是神迹……是神迹啊!”

“遥山是不是就在那头!我……我的病拖不起了!”

李帮主意欲扑向那道彩虹,陡然,剑神无名率先出手,将他推到一旁。

“那里就是……天下武功的根源……”剑神无名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才是天下第一,永远天下第一!”

说罢施展轻功,冲上那座彩虹所成的仙桥!

“啊!黄前辈!”

柳怀音顿觉不妥,但高呼已来不及只可惜所谓轻功终不是飞行,一里地太远,他跃到半空里便再无法施展,脚下那彩虹终是虚境,待察觉时身体依然呈跌落之势,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惊呼一声,无奈跌落。

他的身体立刻被山崖下大洞里的雾气吞没。众人等了好一阵,也没听到他落到底的声音。

他们为此沉默,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声音加深了他们的退意。

“你们……不能过去!”

来者,正是许久未见的无定道人。

第二百章、崩塌

剑神无名的陨落与无定道人的突然出现,暂时中断了这一群人的狂热。无定道人正气凛然……当然,这些武林人士乍看也都是正气凛然的。

柳怀音想,这位道长前来规劝也不错,所谓遥山说不定就是个骗人的,希望两帮帮主清醒一点,别再贪图那些有的没的,干脆就地解散来得妥当。

因为自剑神无名坠崖之后,他隐隐就觉得不妥。至于哪里不妥他说不上,就觉得继续找下去可能会有危险。

而无定道长佐证了他心底似有若无的的感觉。

“两位帮主!贫道来迟,还望恕罪!”无定道人语重心长,更转向宋飞鹞,重重道,“宋姑娘你……收手吧!”

众人皆一愣,不知他突然要宋飞鹞收什么手,又与他方才的阻止有什么联系。

宋飞鹞气定神闲“道长,你来得这么晚,也想分一杯羹,看看遥山之秘吗?”

无定道人瞥了她一眼,再向两帮帮主规劝“贫道来过此处,知道遥山之秘凶险非常,还请两位帮主立刻打道回府!”

宋飞鹞又道“道长,两位帮主亲耳听得吴全的口述,又亲见他被落雷砸死,可不是那么好被打发的。”

“宋姑娘!”受到接连抬杠,无定道人再也忍不住,只得据实相告,“两位帮主,上回武林大会,我多方试探,以为这位宋姑娘只是方显茂的门生和下属,在北方过不下去了才来到南方的……但最近江湖上传言,说她又成了兰家的后人、谳教正统,就让我狐疑万分,谁知多日前有位姑娘前来见我,跟我说了个秘密!”

“哦?”张帮主狐疑地看了看宋飞鹞。

“她说,”无定道人一指宋飞鹞,“你的真实身份,就是那四年前,屠尽居罗的西北女将,夜随心!”

——夜随心?!

柳怀音想起那天晚上,听张帮主与宋飞鹞夜谈,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还未等他有所诧异,他的目光被旁边一个移动的东西吸引过去。

“道长,你刻意前来,就为这件事吗?”宋飞鹞仍不以为意,“那个前去跟你告密的姑娘,是不是姓于?我训斥过她,她很讨厌我,会信口开河说些我的坏话,并不奇怪啊。”

无定道人一扬拂尘“宋姑娘,你是北方人,又在方显茂手下当过兵,又说自己是谳教中人……当年夜随心能凭一己之力消灭居罗三十六国,江湖中就有传言是因她有非人之能。而昨天那位姑娘说她先一步偷回江山听雨楼,翻出当年枢墨白搜集的许多情报,其中一条你父亲,其实本为叶姓,是从叶家出走的一名私生子,故自己改母姓为凌,所以你是叶家的女儿,对不对!”

那个会动的东西靠近了,柳怀音惊讶地发现这东西竟然是个古怪的小动物——肉眼可见一只蛤蟆,随着逐渐靠近,褪去一身土黑,换一身金灿灿,屁股上长出第三条腿——化作了一只传说里才有的三足金蟾。

金蟾从他脚边蹦过,“噗”地一下就跃入了悬崖。

而在不远处,李帮主从头到尾都没在听无定道人说什么,他好像有些失心了,胡乱摸着那道彩虹的边沿,嘀嘀咕咕着想要爬上去。

那头,张帮主颔首“这件事,我倒是不知道。”

于是无定道人说了下去“当年天枢策命府只称你姐姐凌雪心是兰家后裔,却把她父亲那一脉给瞒了,就是怕百姓得知其叶家血脉而反感谳教,从而无法继续利用谳教来愚弄民心!谁知多年后,你却来了!”

“是啊,我来了,”宋飞鹞理直气壮,“那又如何?就凭你刚才那一言,我还是那个凌夜心,你该如何证明我是夜随心呢?”

“你是谳教之人,又在西北当兵,那请你说出你是何时参军?!”

她一顿“我是……七年前入伍。”

“那说出你是哪一营,为何离营来到北方!”

宋飞鹞神色微变,背过身去。

“……道长,你在为难我。”

“你说不出了!你自称四年前就来到了南祁,而北越是近六七年才开始招女兵,而远在六七年之前,全北越只有西北有一个女兵,就是夜随心。即便是之后,也不是每一营都有女兵,更遑论条件艰苦的西北,女兵更是寥寥!我之前被你误导了,以为你是个只入过军营两三年的逃兵,如今看来,你的身份有疑。只要宋姑娘开诚布公,说明你何时参军,入哪一营,都认识哪些人,面具后的面容又是因何被毁,自能自证清白!”

一席话,令得在场众人皆屏息等待,个个摸向兵器,准备一战。

宋飞鹞的剑在她腰间,这是一柄黑色的长剑,大小比起董含的大剑稍逊。她极少出剑,所以很少有人见过这柄剑刃的真容。

据说,她曾在江西罗府出过剑。不过那时,也无人看清剑到底是什么样子。

而现在,她的手好好地负在背后,并不急于出剑的样子。

只是她的语气,确实不悦。

“道长咄咄相逼,是非要证明我是不是夜随心了?”

“是!”

“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那便罢了,”无定道人无奈叹道,“但若是,我有理由相信你是包藏祸心!现在武林的各大高手都在此地,你不是大祁人,对自己的身份又不说实话,难保不是把武林中人骗来此地坑害,好助你北越侵犯我南方!”

“道长,可不能平白污蔑人。你要搞清楚,他们前来,都是因李帮主听了吴全的话,如此说来,吴全才是最为可疑啊。”

但无定道人上前了一步“浮生六梦,其之一,朝露。”

“……”

“浮生六梦,其之二,枯蝉。”

“道长……”她有所退避。

“其之三,则是惊雷,”无定道人再向两位帮主规劝,“《通明宝鉴》上的功法,我也见过!这功法分外法与内法,外法修武学,内法修神思,达到第三层,便能造出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来。吴全练的也是同一种功法,而那落雷却可能是你所为!你俩身为同门,难保不会私下勾结互通关系,之后你再杀人灭口!”

“但是道长,我若真是夜随心,有心想要杀死你们,你们早就死了,还需等你们来到此处再行坑害吗?”

“你说的,是传说中的夜随心,一个无所不能几近神仙的人。但贫道看来,夜随心不过是如我们一般的武林高手,居罗人没有武功不堪敌手,但在场诸位可不是!想那吴全三头六臂还不是被众多武林同道俘获,你孤身一人,没有胜算的。”

“咔嗒”一声子弹上膛,一管枪口对准了宋飞鹞。枪就握在张帮主手里。

“夜姑娘,老夫谢谢你护送盐帮来到此处,但现在看来,你还是得自证清白来得妥当。否则……”

“那是常情阿姨的枪!”柳怀音叫了一声。

“是啊……”“张帮主闻得这个名字,略有感慨,“老夫刚到皇城时,常情把枪送我,说里面还有两颗弹药。既然这弹药能克制吴全,想必也能克制你。”

“张帮主,阵前内讧,是兵家大忌啊。”

张帮主不为所动“老夫只是想要个解释。”

“解释……”宋飞鹞转向无定道人,“不如请道长先解释清楚,你怎会知晓遥山凶险呢?”

“宋飞鹞你什么意思……”

“来过此地,知道遥山凶险,又知《通明宝鉴》上的功法,道长你对遥山很了解嘛……”

三言两语甫落,柳怀音眼中还在纠结于那道“彩虹”的李帮主,猛地扑来,死死攥紧无定道人的两肩“道长!你进去过对不对!快告诉我如何进去!快……”

场面瞬时大乱,漕帮之人前去拉扯李帮主,盐帮之人赶紧保护张帮主,而趁此时机,宋飞鹞闪身避到无定道人身后。

须知这枪看似用着简单,要练的好也不是一朝一夕。张帮主显然没怎么练过,指来指去就怕失了准头浪费最后两颗弹药,连忙呼喊“哎!老李!你快让开,不要挡着枪口!”

而那无定道人一时无法脱身,只能连连辩解“我不能,这不好解释,李帮主请你冷静……”

而在这片混乱中,柳怀音不禁意往一旁悬崖瞥了一眼。

“嗯?”他定睛一看,“咦?”

只见那山崖之后,哪里还见得远方山脉,只有层层云雾缠绕,逐渐攀升……

“不要吵啦!不对劲!山底下的雾气怎么漫上来了?!”他大喊一声,那雾气瞬间上窜,径直没过了所有人的脚面,随之,地动山摇,有人本能之中趴向地面。

“是地震!蜀地多震,不要惊慌!”

杨回大喊,但在场诸人并不都是西南人士,有人乱窜,或是往回跑,或是抱住旁边一棵大树。

而就在这片混乱中,柳怀音听到有段念诵“‘主说,你必时时信奉我,跟随指引,带上信物,到我示意的地方去,突破惑眼的幻象……’”

他识出是宋飞鹞的声音,但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宋飞鹞的手终于摸向了剑柄。

俞汉州嚷道“不是山底下的雾气漫上来了,而是我们在下陷啊!”

“上桥!上那座桥!”又有人喊,他们似乎还对“仙桥”一说念念不忘。

“别上去啊!那就是一道彩虹!”

但他们并没有听到柳怀音的话,边奔向那道虚妄的桥梁,还边回骂“什么彩虹,明明是一座白玉桥……啊!”

在这些四散乱窜的人中,只有一人面向雾气,岿然不动。

她拔出了手中的剑,指向天阙。

“‘……然后,我自会降临于你的眼前。’”

——然后,那谷底升腾而起的迷雾,掩没了所有人的身影。

第两百零一章、堕辰

尸臭。

你站在荒山之下,面对一片荒原,任由尘沙迷烟,但你不敢眨一下。

刚才的一场战事止歇。满目的一具具尸体,就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与你说过,要你活下去。

他们,都是你的战友。

你的断腿接上了。

你的断手长好了。

你腹部的大洞填上了。

你因为他们奋不顾身的拖延,得以长好了躯体,得以好端端地站在此地!

而他们死了。

你深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能数次死而复生的人明明只有自己。

他们为你而死,只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能从这个战场逃出去的人。

他们将唯一的生机留给了你。

于是,你有些疯癫了。

你在乱尸堆里翻找,希望找出一个活人,直至不负所望,真的找到一个。

你好像找到了希望,把奄奄一息的袁寄奴背上,用一根绳子绑住两人。你语无伦次地向他保证,一定带他离开这片沙漠,回到大越!

然后你也听到了袁寄奴在你耳边的喃喃。

“夜千总……放下我吧……”

“你带着我,逃不出去的……”

“你自己活着吧……”

“要告诉嫣嫣,我……”

你想粗暴地打断他,你想让他自己去告诉他那个可能早就忘了他的相好,但是还没等你打断他,他的脑袋就撞在了你的肩头。

你知道袁寄奴死了,终究是连这最后一个,都没能救下。

整个五营,一千五百一十七人,除了你,全军覆没。

指挥作战的莫将军早已战死,你也早就不任千总,现在不过是个被贬职的吹号手——而只有这一营的人,才愿意叫你一声千总。

常妄不出兵救援,这本就不是一场由你主导的战争,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知道这些,但你终究不甘。

你不甘!

你所有的兄弟殒命于此,你不甘!

背后的尸体提醒着你,你不甘,你们都不甘!

可是这就是现实,无法改变,无法转圜!

——苍天!

你再也控制不住,奋力疾呼,即便知道居罗人还未走远,任凭嚎叫回荡四野;你尽力奔跑,哪怕两脚时时陷在沙子里,你也要一往无前!

向前,再向前……

你要把背上这最后一个人带出这篇荒原,这是你现在唯一的目标,即便居罗人再次现身,即便他们发现了你,并向你射了几箭。

一箭穿膝、一箭穿腹、一箭穿心、一箭射穿右眼。

你知道剧痛在身,但你没有退缩,你想拔出你的脸——然后,又一箭,将你的手钉在了地上。

“一个汉兵,好像是女的,”你听到那个为首的居罗将领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跟她说话,“不要徒劳,挣扎。”

你想啐他一口,但做不到,你的神智开始迷糊,大概是穿眼的利箭也穿过了脑。

腹部中的那一箭,同时射断了被绑在身上的绳子,袁寄奴被摔到一边。你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你终于明白,哪怕是这一具尸体,你可能也带不出去了。

“汉人,可鄙,”你听那个居罗将领,用如此不屑的口气说道,“没有信用,偷盗我们的技术……”

你很想告诉他,那些技术早因他们对神的笃信之下,被摒弃多年。

但他继续说,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汉人不懂团结。一个中原,都要分裂南北,更别提你们北越边陲,还有很多行商正是我们的细作,只要给一点好处,他们就能摇头摆尾。我们看不起你们……”

——他们看不起我们。

而你无可辩驳。

你的意识逐渐模糊,你的怒火逐渐在胸腔中成形;你的左眼是袁寄奴毫无动静的尸体,但那漆黑的右眼里却看到了一团幽绿的火焰……

有人在你耳边低吟“櫾君……选吧。”

你当然知道,“櫾君”同样是你的名字。这个声音纠缠了你十年,从你在宫中之时就不断纠缠。他要你放弃你的人性,但他从不强迫,从来都尊重你的选择,而以前,你每一次都是拒绝。

但这回,你动摇了。

你在火光中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你可以清楚回忆起那些细微的零散的记忆,你在西北的军营待了十年,你记得每一次战役,你记得每一个死去的人,你记得他们生时的笑容,和死后的冰冷……

你记得他们,每一个、每一个……

那些名字,你将永远铭记在心。

“周艳娘……”你开始默念,“孙清、杨世臣、陆斌、王大牛、袁寄奴……”

你想要伸手,向右眼所见的那团火摸去。

“韩烨……钟庆……”

你默念着这些名字,你也听到居罗人的声音,从嘲笑变为惊恐,而在那一刻,你也摸到了那团光。

以剑支地,你逐渐起身。你的手里紧握的,是你的剑。

一柄由恨别与离苦嵌合的大剑,这两把剑,害死了你的父母,同时也是你父母的遗物。

但现在,在你手中的这把剑,是一把正在开锁的钥匙。

浮在虚空中的幽蓝火焰从你的右眼夺眶而出,你浑身的箭矢因此被焚烧殆尽,你可以清楚感知到右脸被侵蚀、扭曲、吞噬,但你已毫无痛觉。

你的身体逐渐麻木,麻木地看到那些居罗人毫无预兆地一个个倒地,他们还活着,但只要放在那里等几天,就会彻底死去了。

你没有管他们,你举起了剑,于是那些火焰又点燃了四周,你淡定地看到你死去的兄弟们也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直至你那匹被炸毁了半个脑袋的战马也回到你的身边。

你轻轻摸了摸马的鬃毛,然后毫不犹豫地跨上马鞍,接着从腰间摘下那只号角。

你的兄弟们等着你发号施令,这是你的职责。

你回头望一眼南方,群山之后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故土——但你又环顾四周,你突然想起来。

你想起来,这世上有几个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要不惜牺牲,为什么要舍生忘死,为什么要玉石俱焚!

“秦时……明月……汉时关……”你对着顶头的大太阳,默念这首古老的诗句,“万里长征……人未还……”

便调转了方向,向那更北的敌国瞭望,吹响了一声号角。

“嗡——”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

柳怀音“哎呀”一声,又醒了。他的神思还陷在梦中的景象中无可自拔,就突然从广袤的大漠一下子沉入了一片暗影之中。

首先,这个地方很暗,但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他抬起头,面前是一堵高耸的峭壁,向上望去,头顶有光,但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层云雾遮蔽了太阳。

“这里是哪里?”他自言自语。

“这里是遥山。”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吓了他一跳。

“大姐?”他回过头,发现真是她,便放下心来,“你不要吓我呢。”

宋飞鹞就坐在他身后。他身后是一片密林,每一棵都是参天的高树。现在她倚靠着其中一棵下面坐着。

“是你一惊一乍地,吵死了。”她冷着脸道。

他想要辩解“不是,因为我刚做了个梦……”

“是吗?”她撇过头,“我刚也做了个梦。”

然后,他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

“你……怎么了?”

他靠近,发现她的其中一条小腿跟大腿错开了一段距离。

“上面摔下来的时候,腿断了。”她说,好像一点都不疼的样子。

“腿断了?!”

“呐,这条腿断了几次了,”她大大方方地揭开衣摆让他看,“凡人的躯体,就是这么没用。”

他只看了一眼,就跌坐在地。

她的腿确实断了,但那不是人类的血肉,他可以保证——创口与创口之间没有血,而是血肉形成的触手互相纠缠到一起,发出滋滋的声音。

它们在生长,他想。

并且可以从中依稀看到白色的骨头。

“那是……什么!”他惊呆了。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的,”她撩回衣摆,把伤口盖住,“等一会就好,等一会儿它就长起来了。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不用看。”

“所以……”他咽了口唾沫,“你真的是那个夜随心?”

“是。”

——果然,她果然非凡人也!

“哇!”柳怀音惊叹了一声,“这……”

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他的那个小本子,和一根碳条笔,殷勤地向她递上“请给我签个名,就这一页,这个地方,谢谢!”

宋飞鹞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最后还是按照他的要求,签了“夜随心”的大名。当她要把那个本子丢回给他的时候,他开始热切地发问了。

“那,请问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说。”

“你真的靠自己一个人屠杀了居罗三十六国?”

“这个不能说,这个是国家机密。”她神秘兮兮地说。

“哦……机密啊……”柳怀音清了清嗓子,换了个问题,“那你能说说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我喜欢画画。”

“哦,难怪画那么好……不过你为什么要冒充计大师之名呢?你画得那么好,自己创个名字卖画不行吗?”

“因为我还没死啊!计星衡已经死了所以画才值钱。而且我也没有冒充他。”

“啥意思?”

“因为他其实很早就死了,生前的画作全在他的坟墓里。后来市面上真正出名的画作全是我画的。”

“全是你画的?!”他更惊讶了。

“那是,”宋飞鹞说到这点显得颇为骄傲,“我从一开始就替了他的姓名作画……所以他们一直以为是计星衡画的那些画,本来就是我画的。因此也可以说,我就是计星衡。”

“你即为计星衡,所以说……”柳怀音赶紧另起一页,“麻烦这里,能不能再给我签个名?”

“可以。”

“你画画的那个名章带在身上吗?”

“嗯,找找……”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嗯,带了。”

“能不能麻烦也盖一下?”

“……”

他瞪着他的圆眼睛,这让她也不好拒绝。

然后他又提了个要求。

“能不能旁边再留一幅画?”他做出一个非常恳切的表情。

她板起面孔,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小鬼,你的要求越来越多啊!”

“随便画,画个草什么的……”他双手合十。

她想了想“其实我不擅长花草,这豆腐干大的地方也不适合画山水。我最擅长的是人物。”

他便指向了自己“那画个我?”

她一顿,随即道“可以。”

柳怀音闻言大喜,赶紧摆了几个自以为优雅的姿势,但还没等他摆完,宋飞鹞就画完了。

“给。”她如愿把那本子拍在了他的脸上。后者打开一看,寥寥几笔,果然是勾勒出了一个形象。

“大姐,这是只猫啊。”他失望地说。

真的是只猫,还是只穿着人衣服的白脸狸花猫,虽说确实是非常可爱的样子……

她理所当然道“对啊,在我的眼睛里,你就是这样的一只猫。”

“哦……”他只能收起本子。

宋飞鹞继续教训道“还有,提醒你,别跟任何一个画手要东要西画这画那,尤其是,画手最讨厌别人钱都不付就对他说‘麻烦画个我~’”

“啊?哦……”

这时,她收起那条腿,缓缓站起身。

“差不多了,长好了。我们走吧。”

“走?走哪儿去?”

“这里是遥山,你说走哪里去?”

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阴暗,只有黑白两色,但说是遥山……他有点不太信。

“大姐,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遥山呢?我看这里就是个普通的山谷嘛……”

她拍拍他的肩膀,按住他脑袋转向一个方向。

“你看那个,你觉得那是个普通的人吗?”

他这时才发现,密林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逐渐靠近,露出他的真容……

四肢扭曲、躯体膨胀的剑神无名,以背贴地的姿势行走到他们跟前。而之所以他还能认出那个是剑神无名,是因为他那显然已经被扭了一圈的脑袋,泛着死气,却在接近他的那一刻,霎时睁开了双眼。

“妖怪啊——!”

第两百零二章、太虚

“不要动!”

柳怀音的头被按住,自然是动不了。

“他现在看不到,也听不到。”她说。

剑神无名残破的头颅摇摇晃晃地在他的脸庞附近嗅探,那两只已没有瞳孔的眼珠子盲目地在眼框里转动着,半张的口中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尸臭扑鼻——柳怀音认得这个气味,他这些天做的梦里常常出现这种气味。

“他的身体正在重组,重新寻找解构,拼接回去。”她的手指向他浮肿的躯体,肉眼可见其所有的肌肉正在耸动、纠缠、变化,正如她方才的创口那般。“啊,真奇妙,”她如此赞叹着,“我是头一次看到……自己以外的人这个情况的……”

“他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能地、小声地问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因为这是黄前辈自己的选择,”她陷入了对眼前这具躯体的欣赏中,“他选择跳下悬崖,带着对遥山的笃信,来到这个所在……他的信念果然比我深刻多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来到这个地方,需要极深的信念。他笃信遥山,但是最后关头,他的信念吞噬了他,”她又不免为之惋惜,“真是可惜的一件事,他不太走运,已经彻底失去了人性。很快,会连这个样貌都保不住的。”

话毕,剑神无名的脑袋应声而落。

“啊!头……”

柳怀音才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那断开的腔子里有什么在闪烁。宋飞鹞领着他贴近观看,指向那腔子里,解说道“原来如此……看,以后他的头会在这里。这里才是他新生的眼睛。”

那是一只眼睛——柳怀音终于看清了——那个腔子里,那个闪烁的东西,确实是一只眼睛。没有眼皮,但眼白、瞳孔俱全,金色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着,好似在重新打量着这个世界,直到盯向他们——

“真是,不可思议的新生!”她啧啧赞叹。而她口中这个“开始新生”的躯体在对他们好一阵打量之后,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便掉过头来,姿势如一只跳蚤般蹦跶走了。

柳怀音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来干呕了两下。

“那边有动静!”

林中那断有人高喊,随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是真正的人声,不是怪物的低吼,但柳怀音没来由地背上反而一寒。

他跳到宋飞鹞背后,严阵以待。

“是你们!”

对方认出他俩,纷纷拔剑!

是盐帮一行,包括张帮主、杨回等,合计十几号人的样子。

然而柳怀音记得,之前单是盐帮,可是就浩浩荡荡有百来号人马的。

“要打的话,这里奉陪,”宋飞鹞盯着张道和,“张帮主,您竟然没死么?”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杨回想要训斥她。

“算了,”张帮主打断杨回道,“既然宋姑娘无事,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帮手……”

——哇!

柳怀音心想这人是不是刚忘记用枪指过别人了?

“张帮主好客气啊。”宋飞鹞冷笑一声,“李帮主没跟你一道么?”

“李帮主……”杨回面露难色。

“怎么了?”

二人便被领到一处被密林包围的开阔地,首先撞入眼中的,是一团巨大的肉。肉团被无定道人、钟胖子和董含等带着漕帮几个手下看护,却不知漕帮其他手下去了哪里。

“这是……李帮主。”杨回指着那个肉团,艰难地说道。

当然,已经见过前车之鉴的柳怀音已经没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李帮主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么个样子的。那团肉上,甚至还依稀印着他的五官,半死不活地一张一合着。

“他方才还能讲话,现在……恐怕……”无定道人通心地说,随即拂尘指向宋飞鹞,“宋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宋飞鹞靠近那团肉,在众人的退避中伸手轻抚,“这是信念。李帮主的愿望实现了啊!各位请看,他的病被治好了!”

“这变成了一团肉,哪里治好了!”

“怎么不是呢?李帮主的顽固、愚昧、自大……种种不良的人性都被治好了,只剩这团最纯粹的肉,”她转过身,微笑着一摊手,“诸位,这可是好事啊!”

无定道人呵斥道“你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如何进入遥山,是你跟吴全勾结!”

“我与吴全有勾结吗?”她模棱两可地笑笑,“不过我承认,我利用了你们。”

张帮主不动声色,任她继续说下去。

“要来到遥山,需要三个条件,一是信物,二是特定的地点,三是对神的信念,”她提起手中的大剑,这把剑已经再次入鞘了,“而这个,就是信物。”

她盯着众人,一字一顿“离恨明缺。”

“什么?!”杨回大惊,“是那传说中四把不可再合的剑!你如何得到的?!”

“既然你笃信我是夜随心,便不用对我怎么得到四把剑如此惊讶了吧。”

“……”

“离苦剑为剑身,恨别剑为剑心,明晦剑为剑魂,缺合剑为剑骨。当然,这也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无论如何,其真正的用途,是进入遥山。”

她说“一年前,我就来过这个地方,可惜不得其法而入,因为我的信念不深。所以我需要人,比我更笃信遥山的人,并且人越多越好。人越多,信念就更强烈,遥山就更容易进来。我费了一些功夫吸引你们前来,这下终于不负所望!”

她说到此处向在场之人拱手“多谢各位的帮忙!我终于进来了……”

“你……”无定道人被她的说辞噎住,痛心疾首道,“你只想到要进来,那你又知不知道遥山里有什么!”

“道长此言差矣,正是因不知道才更想进来呐,”宋飞鹞耸耸肩,“看看在场众人,不都是为了搞清楚遥山里的秘密而来的吗?”

柳怀音听她这么说,但心底里却不怎么相信。回顾梦中种种,他觉得她早就来过这里了,只是到了这个关头,她还在骗人。

“遥山……是座大墓!”无定道人大声道。

与此同时,柳怀音发现张帮主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许,对一个人来说,这细节表示他为这话表示兴奋。

无定道人却并未察觉这一点,他继续诉说道“那个所谓遥山的神,其实是一只邪物,最好吞噬人心。多年前,有位高人将之封在此地,藏在群山之中。这里本该是他的葬身之处,但他用一些办法,向外界透露消息,引诱人前来作为他的饵食。只要是进入遥山的人,就没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多年前,贫道本有三名同修,其中两人后来就葬身于此了……”

“如此说来,道长,”张帮主产生了兴趣,“你那几位同修,是如何进入这里的呢?”

“是……”无定道人看向宋飞鹞手中的剑,“明晦剑。”

“很久以前,明晦剑便从北越流落祁国,许多年前被天枢策命府得到,转交我几位同修手中,”他好像对这件事不太愿意说,“谁知他们为剑所蛊惑,就此泥足深陷……进入遥山之后,人的人性会逐渐流失。流失的程度或许与对遥山中邪神的信仰程度有关。我那三位同修中,最为笃信的那一位,已进入便如李帮主这般,异化成了一个非人的事物。”

说到此处,那肉团上的五官业已消失,李帮主就此真正成了一个活着的死物。

“……越是笃信,越容易异化。看似被满足了人生愿望,但其实,这只是扭曲……”

“那后来呢?!”张帮主催促无定道人,“死了两个,不是还有一个吗?他逃出来了?”

“是,”无定道人说,“这些皆是他回来后告知我的。”

“他怎么逃出来的?!”

“不知道,他不肯说,只是警告我不可再对遥山好奇,”无定道人蹙着眉头,有些伤感,“一年后,我再寻到他的住所时,只找到了他暴毙的尸体。”

宋飞鹞道“所以,你对你朋友告知的内容同样深信不疑,对吗?”

“那又如何!”

“道长同样看过《通明宝鉴》,那我想知道,那本书是否也是为你那位朋友进入遥山后找到给你的?”

“没错!那本书他只给我看了一下,便又被他收回。他去世后,我再也未见过那本书了。”

“所以你对遥山的认识,也都是人云亦云,”宋飞鹞略略摇头,“其实对于遥山,很多人都有不同的认识。换言之,这世间对遥山的所有传说,都只是片面之词。因为没有人真正进过遥山,因为大家都知道,进入遥山的人,一定会死。”

“……”

“所以道长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既然遥山是活人进入便难以逃出生天的,那么,”她顿了顿,“你果然确信你那位不肯说出自己如何脱逃的同修,离开遥山再出现在你面前时,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向诸人到,“听,这个地方很热闹,不止有我们。”

他们屏息,果然听得周遭有些微的动静。林木间悉悉索索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太像是由风导致的。

“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一个问题,”她靠近了柳怀音,“几百来号人,就剩这么点。李帮主成了这样,那其他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所有人纷纷大骇,但还未来得及拔出刀剑,林中不知窜出什么东西,刹那间便将那最靠近林子的一人勾走了。

“不好!林子里有怪物!”

那些喽啰喊叫起来,杨回拔剑,正要使出一套剑法,从林中钻出一只庞然大物——其似人貌而无人形,大约五丈高,四肢粗壮,两臂各生有数片利爪,没有头颅,唯有最顶一枚独眼,俯瞰众人!

——这,是剑神无名。

柳怀音想,他认得出之前他胸腔里生出的眼珠子,瞳孔也是一式一样的金色。如果说方才是新生,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蜕变了。

“还记得黄前辈跳下去的时候说过什么话么?”宋飞鹞踱到他身边,提醒他道,“他要做永远的天下第一。他的愿望,也达成了。”

然后,是一场单方面杀戮。

变为怪物的剑神无名所向披靡,谁也不可能是五丈高之人的对手。张帮主那几个看起来颇了不得的护卫眼见此,纷纷丢下张帮主,四散奔逃。杨回倒没有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应顾不暇,因为林中又跑出几只较小的蜘蛛般的怪物,与他战了个平手。

“师傅!”

忽然,林中有人呼喊。

“小俞?”杨回一时分心,手臂被戳伤一道口子,这才杀死一只小怪物。等他回过头时,不禁骇人。

“师傅……”

那并不是俞汉州。准确来说,是一部分俞汉州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一条长舌伸出,舌头上粘着好几个头颅,每一个脑袋都在发出不同的声音,只是俞汉州的声音最响亮。

“师傅,师傅……”他如此叫喊着,“你刚才……为什么……抛下我……”

“啊!啊——!”

杨回面对此情此景,终于崩溃,手中剑再无章法,乱挥了一气之后,便被数具小怪物扑倒、分食。

而那吐着舌头的怪物调转了方向。

“宋姑娘!”

他往这个方向来了。

柳怀音躲到了宋飞鹞身后。

“我喜欢你……”俞汉州的头颅伸了过来,“我……一直都想拥有男子汉的气慨……”

“哦。”宋飞鹞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比那些男人……还要气慨……”

“过奖了,”她木然地摘下了那半片铁面,“请安息。”

第两百零三章、皆非

“砰!”

一声枪响,剑神无名庞大的身躯晃了晃。

张帮主不慌不忙,他握有兵器,还剩一颗弹药,但他握着枪的枪的手也不免发颤,因为……枪中也就只剩这一颗弹药了。

“张帮主,我来助你!”

无定道人乘此机会飞起一把剑,正刺中剑神无名顶处那一枚巨眼。万幸,剑神无名还懂得吃痛,他稍有退却,但张道和发现那似乎并不是他所吃的那一枪,也不是无定道人的那一剑。

而是来自身后——他的背后窜起一股寒意。

他扭头,看到宋飞鹞正好将那半张面具戴了回去。而就在她的面前,腾起一股幽绿的火焰,另一只怪物扭曲的身姿挣扎其中,他哀吼尖叫,不成形的肢体挥舞了半天,最终还是被完全吞噬了。

这个过程很短,短到他似乎只一眨眼,火光便已然散去。而地上干干净净的,甚至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刚才发生了什么?!”

来不及惊诧,剑神无名再次袭来。眼看招架不住,张道和高呼“快带我退避至那女子身旁!”

无定道人闻此转身推起张道和的轮椅,逃向宋飞鹞。但见那女子拎起柳怀音,向一个方向张望了一下,便朝那里去了。

“快跟上!跟上她!”

张道和催促,无定道人无奈唯有继续追赶,两个老头率剩余几个残存之士一路奔逃,路途中不断见到人体的残肢断臂,以及听到从两边密林中传来的人的呼救。

当然,他们没有人再上当,只当不听不看,径直向前,直到张道和的轮椅被林中暴露于土外的树根卡住,他摔到地上,双眼与那截树根近在咫尺。

那树根因轮椅的撞击而有所破损,从中喷涌出鲜血,溅了他一脸。

——是血。

他用衣袖揩了一下,气味和颜色令他确认了这一点。

“帮主!”

幽深的山谷、阴暗的密林、扭曲的枝干——他被扶起身,这才真正认清了身边这些植物的真貌——他甚至能看清树身上还留存的那一张张,不知何年何月被定格于此的面目。

“这些树……都是人……都是人……”

当然,他没有功夫继续在这个地方喃喃自语,一行人扶起他,抛下轮椅继续赶路。他们现在知道了宋飞鹞的去向了,因为随着前路开阔,密林中显出一座贴近一侧山壁的建筑。

建筑高耸。

宋飞鹞,就站在那建筑的大门之前。

没有任何怪物追来,所以,这个女子果然与遥山有关。

一行人尽量与她保持距离。张道和抓挠了一下面部。其实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面部发痒。他抬头望一眼这黑漆漆的、宏伟的建筑,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震撼——不是因为这外观简单朴素的建筑本身,而是刻在血脉里的什么东西正在觉醒,要他获悉一个真相,并且在这个真相面前,他曾珍视万分的一切,都无比渺小可笑。

他甚至差一点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对自己家业的自信、以及对自己寿命的在意。但在下一刻,人的本性还是占了上风。

“他们在逃避你,为什么?”他诘问宋飞鹞。

她便扣了扣自己的面具“因为我这半片铁面之后,是深渊哦。”

“你与遥山到底有什么联系!”他激动地扑向她,攥住她的肩膀,“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说出来!”

无定道人拉拽他道“帮主!此时此刻理当寻找出口,不要再对遥山有留恋了!这里分明是阿鼻地狱啊!”便将拂尘挂于肩头,再抽出一剑,指向宋飞鹞“你知道如何出去,对不对!”

宋飞鹞向他瞥了一眼“道长,你越是跟他们说遥山不可深究,他们就越想深入了解,这是人性使然。”

“你……”

“遥山里的宝藏,我也想知道呢,”她叹道,“或许就在这扇门后面……”

张帮主用力一推,门果然应声开,好像并没有设置什么阻隔的样子。

“要进吗?”宋飞鹞作了个请的姿势,便率先进入。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得到遥山的宝藏,那么宝藏在前,其他人有什么理由拱手相让?!

一行人鱼贯而入,无定道人拦都拦不住。

“你们……你们……唉!”

最后,他也随之钻了进去。

无定道人是个认真的人。

他从小到大对自己都有很高的要求。要有圣人行,要有圣人言——对于整个江湖,他总是抱持一种游离的态度,因为心底里,他对许多江湖同道的所为是看不惯的。

他不喜欢开立门户,不收徒弟,他只有自己一人,闲云野鹤山林间,耳根图个清静。若江湖中无他什么事,一般他是不会出现的。

但每每大是大非前,他必会挺身而出。他的底线,就是大祁。

无定道人紧紧盯着走在最前的宋飞鹞。她好像毫无防备的样子,就这么大喇喇地露出后背,好似随时都能受什么人一记暗算。即便她就是那传说中的夜随心,但她只是天下第六,上回在武林大会与他交手时似乎在他之下,所以……

无定道人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乘人之危是为他所唾弃的,他不可以这么做。

但显然,这念头不止他一个人有。而他们真正盯上的,是走在宋飞鹞后面的柳怀音。

是呀,谁都知道这个玉辰山庄的老幺就是个功夫顶差也没什么天份的小少年,要不是一直有宋飞鹞罩着,他老早就死了。没有人知道宋飞鹞为什么非得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他们只知道宋飞鹞对这个少年关注有加,或许,他就是她的一个弱点。

于是,走在无定道人前面的那个人,慢慢地靠近柳怀音,他的手摸向剑鞘,悄悄亮出了一点利刃,而张帮主的枪也同时对准前方……

“啪嗒”。

忽地一声小石子撞击声响,走廊尽头处忽然“叮”地一声打开一扇小门,宋飞鹞身形迅疾,乘此机会拽过柳怀音便往那门里丢了进去。

“唉?!大——”

门很快合上,将他的声音也封在了里面,与此同时一声枪响,打在了那门上。

张帮主脸色煞白,因这陡然的变故而不知所措。现在他最后一颗弹药也没有了。

“是铁的,打不开!”

他的手下上前试了试,向他回禀。

“不要试图搞小动作,”宋飞鹞背着手,笃定地向他们道,“目标一致就合作,我不吃威胁,明白吗?”

便领着他们往走廊尽头左拐,又是一扇门。这扇门上画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标志,一个黄色的三角形里,有三块被六等分的扇形被涂成黑色,三块扇形的中心则是又一个黑色的圆。

无定道人见宋飞鹞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铜色的牌子,擦了两下,与门边一个器械上的文字对照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

她摸索了一阵,往哪器械的某一处按了下去。

“授权,李建国,238759。”

于是这扇门,也同样开启了。

张帮主激动万分,这个本应是风烛残年的老头,突然产生了难以言述的力量推开众人,冲进了那扇门里,而其他人也跟着进入,最后是宋飞鹞踱了进来。

“遥山之秘!遥山之秘!终归于我手!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冲向房间尽头——这个密不透风四面无窗的房间漆黑阴暗,偏正中有一高台,亮着一束光。

他们眼见张帮主直冲向那高台,向那道光扑了过去。

于是,背后那扇门轰然合上了。

“发生什么事?!”

宋飞鹞在众人的慌乱中,冷眼观察四周。一个不该按的按键,终究还是被按下了。

周遭轰鸣,他们听得到无数机械运作的声响,房间震动,开始迅速下沉——

他们知道这是下沉,伴随有耳鸣等不适的症状,有人趴在地上,而张帮主不知所措,依旧护着那个发光的按钮。

“系统正在开启……”

有一个女声突然响彻这个房间,四面无窗的墙壁上闪烁出光芒,纷纷投出几行文字。

“正在计算日期……请稍等。”

“什么人!是什么人!”他们拔剑在空中乱挥,试图搞清楚是谁在说话。

“请稍等……”

那个女声对他们没有搭理,继续说着。

“第一区,恢复供电。”

“第二区,恢复供电。”

“第三区……”

……

柳怀音用力敲敲门,他所在的这个房间窄小,大概才两步见方,四面都是光滑冰冷的铁门,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啊!大姐!这里这么小……要闷死我吗……”

突然,他的这个房间一亮。

“电梯,恢复供电。”有个温柔的女声这样说。

“我操!”

柳怀音吓了一跳,盯着头顶,发现头顶也是铁;然后一边的门框上,亮起了一道一尺见方的会动的画,再把他吓一跳。

“你好。”

那“画”里果然有个会动的人,好像在跟他打招呼。

“你好,”柳怀音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他道,“请问你是鬼吗?”

但那“画”里的人没搭理他,自顾自继续介绍起来“你好,欢迎来到地底实验室,你将加入我们,了解这个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计划,‘盖亚系统’的诞生。”

“呃……咦?”

……

“正在读取数据……”

“正在扫描……”

“当前世界人口,七千六百二十一万四千九百五十六人……警戒程度低。”

“开始搜索,最近的终端……连接成功,开始写入讯息……”

宋飞鹞的眼中闪烁出光彩,墙上的读条映入她的眼中,一点一点,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一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她为所知道的一切而震动,“这就是世人追寻的秘密,遥山最大的宝藏吗?呵呵呵……哈哈哈!”

她忍不住大笑出声,伸手拍了拍无定道人的肩膀“道长,你是个好人,就是愚蠢了点。”再指了指张帮主之流“他们,并不值得你特地来一趟。”

终于,墙上的字样换了一行。

“欢迎来到这里,”那女人的声音既温柔,又冰冷,“距离旧世代灭亡十万年后,身处第六世代文明的人们。”

第两百零四章、未知的过去

“……1672年……”

“……1889年……”

“……1915年……”

“……1970年……”

配合着激昂的背景乐,“画”里的讯息极速推进,将年份逐渐向前拉。

“……2015年9月,人类探测到第一个引力波信号……”

“……2017年10月,人类首次发现双中子星碰撞出的引力波……”

“……2019年3月,加州理工学院的团队发表研究成果,证实人脑能感应到磁场,可能与人类的第六感有一定的联系……”

“……2019年8月,人类通过基因编辑技术crispr-cas9,首次制造出一些经过基因编辑的爬行动物……”

“……自2020年1月始,世界多地爆发新型冠状病毒,暂无疫苗及特效药……”

“……2020年3月,科学家实现精准删除动物特定记忆……”

在铿锵有力的语调下,柳怀音不知所措地消化着突如其来的一大堆从未听说过的词汇和专用术语,“画”里的声音语速还很快,一个个消息迅疾地略过,然后在报到某一个年代时,才逐渐慢下来。

“……2xx3年5月,基因编辑技术彻底完善,人类将进入新的世纪……”

“……2xx3年8月,科学家证实人类第六感的存在……”

“……2xx3年11月,科学家在探测引力波时,意外证实人类第六感与地球磁场的联系……”

终于,“画”里的那个小人稍稍顿了顿,开始他下一篇的长谈。

“……我们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世界对能源的需求与日俱增。如果人类想要更层次的文明发展,现今所能开采到的能源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可以说,整个地球的供给都未必能帮助人类的发展。这时,依靠天外能源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但譬如外星移民、譬如戴森球结构,都是人类无论科技还是目前资源都是无法企及的。我们遥望宇宙……恩,的确是个不错的畅想,但我认为,在这之前,为什么从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一看脚下,这个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最初的起点……”

“……人类对于地球的了解并没有深刻到自己所认为的那种程度,星球所能给人类带来的也并非只是表面的能源,恰恰相反,人类对能源的采伐才是对这个星球最大的破坏。因此为了将之改变,我们做了不少论证,而到今天,这一步终于不再停留在纸上谈兵的地步……”

“是的,就在今年的2月,我们证实了这个星球最终的秘密——其意识的存在。”

……

“星球意识与人类中枢连接系统,简称‘盖亚’,诞生于公元2xx9年8月,通过系统可对星球意识进行具象化操作,改变或创造被赋予星球的所有既定规则。内容包括向任何星球上的已知物体读写数据、通过磁场读取与接收他人记忆、加速事物的质变与转化、制造非人工产物、以及,远程操纵或卸载人类意识。此系统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前夕被某国制造并投入使用,目的无污染的战争。”

四面墙壁上显出一行行文字,从房间高处的四个角落里传来女人的嗓音,语调平板地念述那一行行文字。

“2xx9年8月27日,‘盖亚’系统被完全激活,首次指令以区域划分等级,筛选人口。种族限定人类。出现逻辑矛盾无法以区域筛选人口等级。判定星球整体作为攻击区域。判定所有人类为一级警告物种。判定消灭人类。”

“消灭……人类……”无定道人盯着其中一面发光的墙壁,喃喃着,咀嚼着这最后一句,目瞪口呆。

“因指令操作完成,2xx9年8月27日,宣告人类首次灭绝。同日,系统核心主机被封存。封存档案代号榣山。”

“原来如此……”无定道人最后叹了口气,“原来……这就是遥山真正的秘密……”

仍抱着那个发光体不松手的张帮主一时无法接受,或许他年纪太大了,对方才的那些话完全没有理解,他怒气冲冲地向其中一面墙高喊“你在说什么?!什么公元2xx9年,现在是永安元年!”

而那女人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继续诉说道“2xx9年,距今已有102134年前,是在地球第一个灭亡的本土高度文明。而在此更久之前,灭亡于地球的第一个高度文明为非本土文明,该文明遗迹于2xx4年2月在南极洲融化的原永冻层下被发现。‘盖亚’系统核心主机为基于该文明遗留产物所制造。该文明灭亡原因未知,数据不足。”

这个时候,他们所在的这个房子轰隆一声,终于停下来了。

“现在是……”那个声音提示,“距离地层表面,327611千米。”

随之红光亮起,响起刺耳的机鸣。

“高温警告……”

“辐射警告……”

“气压警告……”

“警告本实验室已接近地心,在此深度仅可停留五分钟……需进行契机投放……”

……

柳怀音抱着膝盖坐在电梯里,看那“画”里的男人说得眉飞色舞。

“我们都知道,现今的科学所谓创造,都基于了现有宇宙中的种种规则。我们在利用规则,发现规则,而不能创造规则。但现在,我们找到了这样的方法。我们发现了赋予这个星球所有规则的起点,既然星球可以为在这星球范围内的每一件事物赋予规则,那么,我们也能反利用,重新赋予星球另一种规则。我们可以利用新的规则开垦出新的能源,利用地心自身的能量来源来推动人类的高阶发展,以及,是的,人种改良……”

“……我们或可终结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无需以破坏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来作为争夺地盘的代价,不过……当然,争夺本身就是一种愚蠢。想要以人类种族为基准发展,就应当打破界限——人种、性别、国家,以及诸如此类的概念。唯有万众一心,才能得到更高的进步……”

“……现在,激活系统势在必行,仅欠缺一个契机……”

话音与音乐戛然而止,因为画面突然切换成了另一个场景,他看到“画”上出现了一只大眼睛!

“哦!眼睛妖怪!”

柳怀音吓了一跳,但那眼睛的主人如他所言退后了两步,可算让他认了出来。

“喂喂,看到了吗?”

他欢呼着扑上前“大姐!你怎么在这个画里……为什么你旁边那么吵?”

是的,那画面时不时会花掉、卡住,但依旧清晰可见她的背后红光闪闪,有个女声正在不断警示。

“当前外界辐射量3000希沃特。为避免辐射病,请所有操作员穿上防护服……请尽快进行契机投放……”

“……请尽快进行契机投放……”

“……请尽快进行契机投放……”

而她站在一片混乱中,仍然淡定如常“小伙子,从现在开始,你我分别吧。”

“为什么?!啥意思?!”

“因为……”她道,“我回家了。”

第两百零五章、真实的谎言

“……高温警告投放通道已开启,距离外层结构达到融毁极限还剩四分钟,实验室即将受损,请尽快投放契机,请尽快投放契机……”

在嘈杂的背景声中,柳怀音差一点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到……家?”但随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的语调不急不缓,向他补完了他对她的所知中,那些令人不解的部分。

“十一年前,居罗各国尚与北越交好,大使胡秉戎率我与一班同僚前往居罗,受邀前去居罗联邦之首良余国,取回多年前被北越先皇‘赠予’居罗的宝剑,鞘剑离苦……”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北越先皇赠送居罗离苦剑的缘由么?那个故事是真的,那个千辛万苦把恨别剑从居罗偷回北越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兰烟。她本是天枢策命府的细作,被派往居罗做这件事是为挑拨夷越纷争,谁知会与我父亲一见钟情,再也没回到南祁……”

“三十年前,就在我出生后没有多久,这件事东窗事发,我父母被双双处死,我姐姐与我从此失散。”“离苦与恨别,算是我父母的遗物,他们因此而死。大概是冥冥中有所注定,这两把剑后来又回到了我的手中。现在,则是四把俱全了。”

“居罗人之所以争夺离恨明缺,是因为他们相信早就四把剑的原本那一把,是他们神明的遗产,汉人也同样。因为夷汉信仰的神明根本就是同一个,而这四把剑合一之后,其实只是一把钥匙。一把……帮助我回到这里的钥匙。”

当然,他想,他从来不敢问她的真正身份,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得出来。这个救助了自己的人,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寻常。她一直装作神经兮兮,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贴近一个作为“人”的形象,来取信于其他人。

“夜随心只是我其中一个化名,”她说,“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名字。不仅是这辈子,往前十万多年,我已在这个世间辗转过数千次。我有过无数的名字叶飞鹞、宋蝉、陈谣……而櫾君,是我最初的名字。”

他恍惚间想起梦里的所见所闻,他在梦中听过这个名字!

“所以你果然是……”他激动万分,又不敢置信,“这是真的吗?!”

她模棱两可地回答“你相信我是什么,便认为我是什么。”

但他真的信了,还为此掏出了怀里的小本子,一边嘀咕道“你得再给我签个名……哎我笔上哪里去了……”

她一愣“嗯,也是,我看中的正是你这一点虽然偶尔敏锐,但总体来说,缺心眼儿。”

“……”

她看出了他的不满,便解释道“听说过遥山的人,都会依照对其所知的程度受到相应程度的污染;来到遥山的人,更是会为遥山吸引无法自拔,继而断送性命。但你不同,你是我精心寻找并挑选出的那一个,不过也让我足够惊叹,你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你将是真正用自己的意识离开遥山的第一人,并且将这里的秘密告知于天下遥山中真正的宝藏,是一座古文明残留的遗迹。明朝距今实则有十万多年,而本世代建立了祁国的第一批人类,正是被刻意创造出、被灌输了接续明亡记忆的试验品。”

他从这一长段的打破认知中截取了几个关键的信息,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是离开遥山的第一人?那你呢?”

“我作为人的寿命本就所剩无几了,这里将是我的终点。”

“我不要!你不是还在那里吗?!要走一起走……”

“小子……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从今日开始,你得自立了。”

他试图徒手拨开那道合拢的金属的大门——当然,凭他是自然无法打开的——而就在这时,他所处的这整个“金属屋子”忽然向上拉起。

他在上升,他想,并且因为这个动静不由自主地摔了个屁股墩。

当然,他到最后都只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别尝试了,你救不了我的,管好你自己。”

她这样在画面里叮嘱着,另一手在画面外操作着“记住,不要答应任何突然出现在你耳边的低语……还有,出山后要多吃海带。”

随后,她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还有满脸的泪水。她不由不解道“哭什么,我可是真正利用了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

“因为……因为……”柳怀音本想说一些诸如“人也是有感情”之类的废话,但转念一想,这类煽情并不是适合她。

“你不是神吗?!”他抱着一线希望,脱口而出,“神是无所不能的!你会变成一个什么羽化飞升对不对?”

她便笑了“小子,神没你想得那么伟大。死就是死了,凡天地间有形之物,皆有湮灭之日。否则,丹山苍羽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世间散播关于遥山的只言片语,用人们对他的遐想和信仰来维系自身的存在……”

她顿了顿。

“但是,你若希望我还保留一线生机的话……”她说,“用你的认知,为我再写一次传记吧——柳听溪!”

画面突然切断,画面中又弹出了那个之前滔滔不绝的男人。

而这一回,无论他对着那画面里的男人如何怒吼,宋飞鹞的身影都再不会出现了。

……

“警告当前室内辐射量为,12希沃特。该剂量导致的辐射病症状为内脏破坏,出血性坏死,人员将在两到三周内死亡,当前无特效药。请室内人员穿上防护服,距离外层结构达到融毁极限还剩两分钟,实验室即将受损,请尽快投放契机……”

无定道人坐在墙边,他的前方不远,是仍然抱着那个光柱不松手的张帮主。他的脸已经完全溶了,血呼啦与地板粘作了一体。而他那几个手下,还在积极地想办法打开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

无定道人向她道“宋姑娘,我们……是否也会变成如他一样?”

她站到他面前来“得了辐射病的人,即便出去了也是治不好的,而且你受的剂量太大了,还会染给别人。”

“也就是说,今日在场之人,皆要殒命于此……”

“道长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无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狐疑道“你真的……是那位遥山之神吗?”

“道长是修道之人,佛道之理大抵相同,可知境由心造?”她说,“你的心中既然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呢?”

“所以你果然只为引我们进来么……”

她转言道“一年前,我确实到过巫山,但当时我没有进入这里。”

“为什么?”

“还记得在那座山崖上,所见到的仙桥吗?那座所谓的仙桥只有深入了解过遥山的人才能见到,而且在每个人的眼中,其实都是不一样的。道长当时看到的是什么?”

“是……普通的一座木桥……”

“修道之人,心性朴实,可以理解。道长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

“四年前一役,我的身体受到几次重创,从那时开始,我的人性逐渐流失。从此以后,我眼中的世界,就跟你们不同了。我能直视人魂,读出人心,你们眼中是人,我眼中可能是兽或其他光怪陆离的东西……”她抚上那半张铁面,”“所以当我看到那个黑洞的一刻,我便知道了,那是我心灵的映射,是我被毁去的这半边右脸,以及失去过的所有一切……”

无定道人在她的诉说中,神识逐渐恍惚,仿若身处一片荒漠,看得到身边种种……他能听到耳边的厮杀,以及一个女兵最后的挣扎——然后骤然地,他又跌回现实,那刚才所见的,便好像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境了。

他想,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想起,他从来是敬仰方显茂的。他不仅是敬仰着他,还有北越西北边陲众将士。可惜他们不在一国,立场不同。曾几何时,他也想身先士卒,保卫汉地……他怎不知呢,若非有北越将士,居罗早已南下。然而现实中的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一辈子龟缩于南方乡野之中,终究是辜负了本心……

他叹了声,身子一仰靠到墙上“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都太渺小了……”他面对墙面上闪烁的光芒,赞叹着,自嘲着,“与面前这些所见相比,我们躲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的东西,都太过可笑了……”

他又叹了一声。

“宋姑娘,事已至此,你可以送我一程吗?”

“可以。”

“贫道……可否见一见你面具之下的真容?”

“可以。”

她满足了他的两个要求,摘下了脸上的铁面——他的双眼睁大,意欲看个分明——下一刻,他的周身便被一团幽绿的火焰包围。

火焰烧身并无灼痛,却是一种无以言喻的……温暖。

而就在他即将湮灭的最后一刻,那一团长久占据了她半张脸的阴影终于褪却,露出她的真容那是一张和千万个寻常人一样,一张平平无奇的普通的面容。

——哦,是人。

是啊,这里的一切,本就并非神的杰作。统统是人类自己的造物。

——上古之人,才是今日之人口中,真正的神明。

然后,他,以及他们,在她的注视下,在深渊的幽火中,一一化为齑粉。很快,这个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了。那屏幕上的文字依旧不断地在催促“请尽快进行契机投放,还剩三十秒……”

……

柳怀音又维持着抱着膝盖的姿势,坐在电梯里。看着画面里的男人继续着当年的宣传。

“……激活我们的系统需要一个契机。”

“……我们可以发现,星球的意识本就遍布于星球,包括人类本身,都源于星球意识的造物。”

“……我们的灵魂来自于星球,我们的人性来自于星球,我们的血肉被星球养育……”

“……根据模型计算,在全世界的人类之中,只有一人承载了最重的星球意识。”

“……那是一个万中无一的人,通过深入探寻,你会发现这个人是全世界每一件大事的中心。”

“……这个人很普通,就藏在你我之中,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在不经意间引发蝴蝶效应,影响改变世界的局势……”

……

她将出鞘的离恨明缺插入了那道发光的光束里,从实验室的底部升起一座仅容纳一人的小舱。她走了进去。

“契机向星球中枢投放准备完毕,分离舱接触地心准备,十、九……”

……

“……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人,作为激活系统的契机……”

“……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关键的契机。”

“……我们将在本月的27号进行第一次激活启动。”

“从那天开始,人类的纪元将进入一个划时代的新篇章——一个美好的新世界。”

接着。

“叮——”

一声铃响。

“地上一楼,到了。”

……

分离舱被抛向下,向着来到遥山的每一个人都想到达的终点进发。

那是何等光辉的情景。

金色的流火奔腾翻滚,远比月亮更激烈,比太阳更接近,就在所有人的脚下。

她感到炽热骤升,就在这一刻,她发觉她能感受到这个星球上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所有人的人性经由地脉汇集于此,填补了她多年来的缺失。

“啊……”她感叹着,张开双臂,脱出熔解的舱门扑入身下炽热中,“真是……绚丽,且温暖……”

……

一个光辉灿烂的早晨。

柳怀音爬出电梯,发现眼前是一片美丽的平野。

春天,莺飞草长,鸟语花香,处处生机盎然。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美景,听到身后的电梯“叮”地一声又沉了下去,不禁一个激灵,恍如隔世。

他活着,他真的跑了出来,可是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回家呢?

他本能地摸了摸腰间,可是蓦地,他停住。

他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藏在衣服里,之前因为慌乱,他没怎么注意,现在发现了。他掏出一看,原来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塞进他衣服里的呢。

他无奈地笑了起来,随后笑着笑着,便成了嚎啕大哭。

……

“三……”

“二……”

“一……”

读数结束。实验室的红光散去,开始上升。

“目标投放完毕,实验室回收,”那声音温柔地说,“写入数据成功,欢迎加入中枢系统,万中无一的人类来使。”

第两百零六章、扭曲的神明

按下开关,打开头顶昏黄的吊灯。

往留声机里置上一张经典的黑胶碟。

再倒上一杯上好的红酒。

听着从留声机的大喇叭里播放出的歌曲,他小酌一口。

“在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的传递过程中与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相类似的那个东西——叫做模因。以此作为引申,有很多人认为,模因在传播的过程中对于生物的思维及行为有不可否认的影响,这就是模因污染。而当这个过程造成了一定具象化的危害时,则被称为模因危害。譬如,当所有人相信这个世上有个神,那么,这个神可能就真的会被创造出来。”

这是一间装修保守,带有一定西洋气质的中式客厅,充满了十九世纪末上海中产阶级独有的小资情调。他半倚在客厅正中的真皮沙发上,向她举起酒杯“十万年来的记忆被系统写入了你的意识中,我说的东西,你应该能够理解。”

她维持着推开门的姿势,在看到一张熟悉而欠揍的脸后有过一闪而逝的恍惚,接着回过神,施施然走了进去。

他殷勤地把茶几正中的那瓶红酒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要不要来一杯永远喝不完的82年的拉菲……”

“不用了,”于是,隔着一张茶几,她坐到与他相对的那一张沙发上,“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而那瓶红酒,只能不尴不尬地继续留在原地。

“不能完全说是假的吧,”他摊了摊手,作了个无奈的表情,“系统中枢内部的情景模拟程式,可以模拟出任何物理环境。虽然有别于真正的外界,但是你至少能在系统的模拟程式里感受到一切身为人的感知。这些体验是系统搜集这个世界其他所有人的体感为你模拟出来的,你不会有任何违和,你甚至能感觉到你的还存在,你的舌头能尝到酸甜苦辣,这些都是程式带给你的具象化体验。即便,你深知你的已经消亡了,你的舌头在你在生的最后两年里已经根本尝不出味道了。”

“……”

“那么,这就是模因的某种具象化,”他继续向她解说道,“最开始的灵感来源是一些人的灵感,他们把他们的想法写成了文字,最后另一些人依照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真正用系统创造了出来。来源于人类、创造于人类、作用于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他端起酒杯浅呷了一口“也为我在这个世界的留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载体。”

“我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但在模因传播中,因为人类意识对我无尽的想象使我得到了一定意义上的特定身份,那么,我就可以继续停留在这个世界,”他说着,拿起一个遥控器打开了一旁的电视,“当然,这个故事要从头开始讲起……”

电视上,用画片的方式播放了一个童话式的小故事,一开始,画面并不精美,一张张图片跟简笔画似的。

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连大魔王也不存在,只有一大堆动物。这个星球很美,但欠缺智慧,只是依照着宇宙最基本的规则发展,如这样的星球宇宙中还有好几个,而那些容许发展的要素之所以会汇集于这一个星球,仅仅是因为——巧合。

转折在某一天降临,那是一群天外来客。或许星球在未来也能孕育属于自己的智慧生物,但在当时,他们是这个星球初次接触到的智慧生命体。这些外来人口或许是因为原本的星球毁灭了,所以特意到此建立新家园。他们在这个星球上建立了第一个非本土文明,但还来不及发展,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就毁灭了。

屏幕上画了一个简略的类似神坛的东西。

“……但凡是这个次元的人,哪怕不是这个星球的人,都会有一定的信仰。这个信仰可能是个唱戏的,可能是个神,也有可能是……科学。”

“科学?”她问。

“他们信仰科学,”他说,“因此他们使用了一些手段,希望借助星球的核心能源来启动他们的机器,以证实高等次元生物的存在。”

“他们成功了?”

“当然,不能算成功。”

“他们因此灭亡了?”

“没错,灭亡了。”

“所以呢?”她眯着眼,皱着眉头,“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任何人都不要搞迷信?”

“不,”他很严肃认真地说,“在这个星球上,系统一共被激活了三次,那是第一次。”

“……”

“第一次的系统激活导致了星球上百分之九十八的物种灭亡,但也因此激发了星球本身的意识。她开始对自身有了认知……”

他的指节扣了扣茶几,他们所在的这个环境倏然消失,他们虚浮在一片黑暗里,只有脚下,还余一抹幽蓝。

“看,这就是她的全貌……”他提示她低头。

这是她第一次能够正视她长久以来站立的陆地——一个椭圆形的庞大的球,蓝色的,富有生机,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显得格格不入,如此特立独行……

“系统激活唤醒了星球的自我意识,但那只是一个意外,”他抬起头,望向宇宙中的满天星河,“他们真正的目的,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因为,那个通道确实被打开了……所谓高等次元的生物在一瞬间就要了星球上几乎所有生物的命,并在下一刻被星球意识强行关闭了通道以保住剩下的物种。然而通道虽然关闭了,却留下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留在了个这个世界。”

“那就是我,”他重新作起自我介绍,“櫾君,好久不见。”

她的神情有片刻的狰狞,但终究被她压了下去。

“我们四年前刚见过,没那么久。”她说。

“啧,何必如此心怀敌意呢?”他有些悻悻,“毕竟,你是我吃过的人之中,最为印象深刻的一个。”

他舒适地往后倚靠,他们所在的这个环境,又回到了那间考究的客厅里,现在那台电视机又开始播放了,而屏幕上的画,逐渐变得细致而考究。

“从前有个大魔王,”他终于说起她熟悉的内容,“大魔王吃了一个名为櫾君的女人。可没有强逼,是那女子自愿贡献出来的,为了爱情。”他顿了顿,补充道“为了救她的爱人脱出险境,就为了这么一个渺小的理由,她把灵魂……或者该说是星球意识赐予每个生物的能量和人性,贡献给了大魔王。”

画中是个女人,是个相当貌美的女人。画中的时代标了“先秦”,而女人赵氏,姓赢。

她听不下去了,起身关掉了那电视。

“这故事的后半段,便由我讲下去,如何?”

她从衣襟里摸出纸笔,信手画了一幅,展现在他面前“这个女人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她的人性过剩。她作为人的情感影响了你,你不仅帮助她替那男人脱离了困,还恋上了她所爱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后来老死了,但你一直不曾对他放弃,直到十四年前,你吃了萧秽,也就是我的姐夫,仅仅为了我姐姐……凌雪心,就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你深爱的那个男人,对么?”

他快活地笑道“不得不承认,我吃下去的能量确实太多了。人性影响到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定期排出来一些,你是其中之一。当然,被排出的那些能量总会有些缺损。比如你,你天生就对他人没有爱欲。”

她嘲讽他“你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你受人性感染过多而消失?”

“我在这个次元是不灭的,小姑娘,”他纠正道,指向天花板,“我不会消失,顶多是回到……那个所在。”

“那就是消失。”她固执地说。

“啊好吧,你也能这么认为……”他妥协道,“毕竟星球意识这么多年来总是不遗余力地想将我排除出去。最开始,她用很多年的时间,模仿那些天外来客的样貌创造出人类,希望通过人类反启动系统送我离开……谁知一开始,人类的智慧没有发展到那么高超的地步,反倒是我——我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对人类的喜怒哀乐有了十分深入的了解。”

他最后不得不坦白“是的,或许我……早已被太多的人性感染,已是极其接近人类的存在了。小姑娘,所以我是如此深爱人类呀,正如我深爱着你的姐姐。”

她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距今十万年前,人类找到了被冰冻在南极的天外文明旧系统内核,据此制造了全新的版本。你以为星球不知道人类的一己私欲么?不,一切都在她的谋划中。是她给予了人类灵魂和灵感,她花了多年的时间发展了人类的智慧,人类制造这么个机器,她会不知道么?她不仅知道,一切还是她的授意,因为她需要一个能将自己的意识实体化的机器。”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要扩大她的意识范围。通过系统,她可以直接在任何物体上读写数据,由此传播她的意识。那么根据这一点,她先由这颗星球传播出意识,接下来邻近的每颗星球都被她的意识感染成为新的基站,由此继续向外扩散……”他抹了抹嘴,有点困扰的样子,“在第二次系统被激活到其休眠的这段时间,整个太阳系已经被感染了。事实上我是不赞同这么做的……”

“……”

“宇宙如此浩淼,你怎么能确信,拥有‘系统’的只有这个星球呢?面对的未知风险太大,还是尽量把自己伪装得不那么显眼比较好。”

“不能把系统关掉吗?”

“系统在第二次系统激活后就不可能完全关掉了,虽然系统主机还存在,但内核已在地心与星球意识融为一体,一旦关闭就意味整个星球停止机能,那么所有的生物将在一瞬间被卸载能量,同样停止机能。那样一来,人类也就灭亡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模样颇像个话唠,“系统在上一回被激活时,原定计划是消灭所有人类。毕竟智慧型生物作为工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杀灭人类,我也无法继续再用人类的躯体在这个星球立足……但是,她还是足够仁慈。”

这个客厅的一面墙徐徐升起,露出一个实验室,从门口便可见三四排生物培养皿。

“她留下了一些胚胎,那是第一世代的人们最后的火种……”他感慨道,“果然,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希望让这些有意思的个体意识就此灭绝吧……”

她无法从他的语气读出什么。是一种代表温情的留恋。然而他留恋的人,不仅是一个,而是一整个物种,一个种群。为了种群的存活,他可以牺牲掉任何可牺牲的个体,如此理智而冷酷。即便他已经是一个充满了人性的神祗——终究还是神祗,与那些被他俯瞰的种族永远不会在一个层面。

神祗的爱也是与人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我不希望人类灭绝,因为我所爱的那个人类,需要人类的躯体来承载灵魂,也唯有人类的,能让那个灵魂达到最为高尚的程度。我爱那个灵魂……”

“作为神而言,您的爱可实在太渺小了……”她说。

“若是以人类的角度而言……是的。哪怕是到现在,每次想到那个灵魂,我都会一如既往地饥肠辘辘。我想吃掉它,把那种人性里迸发出的最至极的美德融合到自己体内,但是每一次我都控制住了。”

她因他的话再次眯起眼睛。

他笑道“因为我很清楚,唯有保持个体的状态,它才能有那样的至极。若将它吞噬,那将不再属于人性,也便失去欣赏的价值了。”

这个不是人的家伙面上浮现出一种超于常人的热切光彩,他向她摊开一只手,周遭被模拟而出的环境丕变。这一回,是坍缩。

一个……骤然收缩的世界从客厅开始,其后是一个被记录下的繁华的上海,然后是他们凌驾于这个大陆、接着是方才那一整个巨大的蓝色星球,直到——整个宇宙。

她目睹无数的星辰,从大到小的转变,从她身边流动、继而消失;从这个宇宙的边缘,到这个宇宙的中心,再回到边缘——数以千万亿光年的距离被刹那间拉近、流逝、坍缩,最后,化为他掌心里的一个小小白色的光点。

“你看,宇宙的一切真理都是蕴藏在渺小里的,”他把那一粒沙子般大小的光点向她展示,“我爱人,因对一人之爱而爱上所有这些——生命、智慧、因智慧而生的喜怒哀乐……一切一切,皆尽在此。”

那个光点映在她眼中,委实渺小,但又如此博大……

“我不愿意任由人类就此灭绝,所以在第一世代结束之后,我尝试重新开启人类的文明。我孵化了一些胚胎,试图启动人类的第二世代,但……失败了,”他遗憾地说,“我告知了他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他们一开始无法接受,继而想尽办法纷纷逃离了这个星球,最后因为与星球的能量纽带断裂,大半死在了宇宙空间。”

“第三世代,我学会了欺骗。与此同时,我认为应该给予他们最高的道德,只要所有人都道德至上,那么这个世界势必会更美好——我改造了一部分胚胎的基因,令他们一视同仁的道德最大化。但我又失败了,因为没有文明是可以立足于道德之上的。他们失去了竞争和发展的意识,因为需要依靠杀戮其他种族来生存而羞愧不已。最后,他们进行了一场愚蠢的仪式,集体自杀了。”

“第四世代,那些漂浮于宇宙空间又侥幸未死的人回到了星球。他们的落脚点不在这片大陆,在大洋的彼端……是的,你应该知道了,就是所谓居罗人渡海之前被毁灭的那片原本的家园。在他们的旧大陆上,居罗人的祖先科技发展到了力所能及的顶点,他们试图重新制造一个系统来控制星球,最后的结果就在《藏海诫音》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严重的火山喷发,消灭了那片大陆上的一切生灵。”

“那么,就是这里,第五世代,”他小心翼翼托着悬浮在掌心里的这个光点,那个光点还在继续变化、流转,在周遭的一片漆黑中,为他们提供那一点微小的温暖,“第五世代的地球文明才刚刚开始,还没到个几百年。我希望……至少这一次,能够长久一些。是的,我欺骗了你们,我让这一个世代的文明接续在第一世代的某个封建王朝之后,从农耕文明开始,一切重头再来……”

于是,在这片黑暗中,他掌心里的最后一点光点也消失了,而与此相应的是,她的背后出现了一扇白光烁烁的门。

他开始蛊惑她“星球意识造成的模因危害继续在这个世界存在着,作为与源初系统内核息息相关的我,可以在系统里留一个后门,并且成功令主机休眠、并封存在这个名为榣山的数字化口袋次元里。为了有一天,能有一个人打破其危害,将系统逆转,消灭她的自我认知。我尝试了不少实验,改造了不少人的基因试图降低系统对物质层面的模因危害程度,因为只有人——被星球意识赐予了智慧,但每一个又是有无限可能的个体的——人,能做到这一点。我需要一个这样有极高自我,不会为深入的模因危害影响到的人,改变长久以来的弊端。值得庆幸的是,我改造过的其中一个人,也就是你,成功了。”

他指向了那道门“现在,那里,是一个伟大的目标。你利用自身独立于星球意识的纯粹的人性激活了系统,也即,你相当于一个可以逆转整个系统程序的病毒程序,你将给整个人类带来新的希望……”

“我拒绝。”她却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你……”他好像有些意外,然后释然地笑笑,“好吧……”

她伸手,把茶几上那瓶被凉了许久的红酒举起,向他示意“或许一开始我会为你说的那么一大通有所心动,但是……”她姿势前倾,这是个进攻的态度,“如果你没用这张脸跟我讲的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灯亮起,他们又回到了那间上海民宅里,她的身后只有那扇她最开始推开进来的门,并且此时此刻,门还是好好关上的。

她的对过、隔着茶几、坐着的那个家伙,闻言用那张抢来的张澜的脸孔绽开了一个笑容。

是的,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她那个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没有对不起她,甚至还救过她的另一个义兄,正是被这个高高在上的物种吞噬掉的!

但是,不,她不会恨。这种片面的私人的感情,她已经没有了。现在她的意识里关于理智的部分占了上风,她代表的不再是她一个个体,而是一整个物种,和早已独立于整个星球的生物体最高智慧!

“感谢你,和我说了那么一大通,让我了解了关于这个星球以及你的所有情报,然后,或许要让你失望了,”她将那瓶82年的拉菲一气吹干,露出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恶质笑容,“从今日开始,本人代表第三方,介入你俩的诸神之战!”

第两百零七章、第四法则

“天火与地火,”她把空酒瓶搁到茶几上,翻过手掌,“外来的神,与星球意识。”

一柄剑形的青铜物件从她的掌心里徐徐升起,这是离恨明缺最初的面貌,也是第一次系统激活时使用的发信器、如今系统的远程启动控制装置。

“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再是偶然。”她抽出那柄掌心剑,指向近在咫尺的他,“现在完全明白了,那本书里的功法,不仅在于激发已被改造了基因的人对意识的控制,最终的目的,是提升人性里的自我认知,以在被投放入地心时侵入中枢系统。而这个远程装置,经由意识操纵,可作为一种小范围短暂解除系统休眠的武器。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开始你要散布遥山的位置?你在暗示什么,误导什么?为什么你能够默许一个人脱离你们的控制,逐渐去凭借自己发现到真相?我从那时就开始思考,思考你真正的目的。”

他稍稍侧了下头“你的思考得到结论了吗?”

“是的,就在方才得到了——但是再往前推,不,我一无所知,并且克制住了好奇,暂时停止了对你的思考,”她说,“一年前,我来到这里之后,当我看到那个悬浮在悬崖之上的黑洞时,系统避开了你,与我进行了一些私底下的交流。”

“你们交流了什么?”

“首先,我的寿命,只剩下一年。这是你对每一个试验品设置的时限。其次,你的口袋次元的入口并不是由系统开放的,并且常常只在某一个位置停留数年便消失。正好暗合我的寿命截止日期。从那天开始,我有了一些不成形的猜测,并且基于这个猜测,产生了一个不成形的计划。”

她说“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停止多步思考,甚至尽量不思考,用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在每一个变故来临时通过即时反应来调整出需要的下一步。我猜测你一直在监视着我,窥探我的内心,我因此开始不再充分思考,封存我对目标的完整计划,如此一来,监视着我的你,或者说你们,只能得到我随着认知的增加而稍微调整的当时策略。在遇到柳怀音时,我的目的是涉足江湖;在涉足了江湖之后,我的目的是接近两帮;在接近了两帮之后,我的目的是排除异己;然后取信于两帮,并吃掉吴全的意识,利用他的口吸引两帮前往遥山,那时,我的目的是进入遥山……就在我进入系统之前,我还只是为吸引两帮首脑送死,继而趁着两帮群龙无首引领北越大军南下好一统中原……”

她另一只手抬起,食指扣了扣自己的脑袋“是的,这是一个属于凡人的野心,用最少的伤亡成就迅速的统一。对你们来说足够肤浅,并且一开始也正是我想要的……”

……

林长风蹲在钱家的屋顶上,他在思考一个问题。直到钱姑娘在屋檐下热切地喊“林大哥,下来吃中饭了。”

他跳下屋顶,若有所思地举起筷子。

钱姑娘好奇道“林大哥,你最近都在想些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我在想,吴全在苏州住了许久,又掌管钱家族谱,对你的身份应该早已知晓,但为什么突然之前,他会注意到这一点,并且还与手下谋划要伤害你呢?”

钱姑娘微笑着摇摇头“算了都过去了,吴全已经伏法,这种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不,我仔细想来,不对……”林长风回忆道,“那天晚上我的所见所闻究竟是真的,还是有人假借他的信徒,刻意将我引来苏州找你的呢?”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找我做什么?”钱姑娘莞尔,“虽然我外公是,但他都去世很久了……”

林长风沉吟“难道,是有人希望我保护左家后裔……”

“可我不姓左,我姓钱的。”

林长风立刻接口“无论你姓钱姓左,我林某人,定护你周全!”

“林大哥……”

他说得很严肃,钱秀秀红着脸低下头。

这连日来,林长风为怕谳教余孽来袭,夜夜蹲在她屋顶戒备,从不行半分逾越。对于这个面貌英武的男子,其实钱秀秀早已有憧憬之意,就差表露心迹了……

突然,有人跑来通告。

“不好了不好了!”只听院外那个漕帮的手下沿街敲锣打鼓告知街坊,“北越突然出兵,镇江已告急,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消息太过突然,两人皆一惊“什么?!”

……

“所以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单纯为一国谋疆土吗?不……”她认真地说,再无惧于她的目标会被他识破,“我现在的目的已得出,或许你已经读到了是这个星球所有智慧的高度团结,这样的团结,理当从合并的一国开始……”

……

东阳门。

有弟子来报“大师兄!不好了,北越突然进犯,九江段快保不住了!”

“越国来犯?这……”东阳门首徒张超从竹靠弹起身,不禁吓得六神无主,“师尊说是跟着张帮主去了遥山还没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大师兄,战吗?”

一班门人将他围住。作为东阳门大弟子,杨回不在,一门上下都听他的号令。

“作为祁国守关,理当该战……”张超咽了口唾沫,不太确定地问向一旁抚琴的梁采梦,“娘子,你看接下来该如何?”

梁采梦的琴音堪堪停住“我们的人,能挡得住越人的炮吗?”

“不知道,应该是挡不住的。”

“那么,夫君,这答案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她扭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

“越国,将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的一个国家,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将整个星球整合为一个国家。你看,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这份美好不需要再由神来监视。而该由人自己把握!”

……

柳怀音跌跌撞撞地往回赶,他经过了好几个空间折叠,回到了来时的那条上山的小路,并且一路向下冲,撞倒了一个老伯。

老伯认出他是刚刚随着那班人上山的其中一人,狐疑道“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跑下山来了,那些人呢?”

“他们……被神带走了。”他慌慌张张地说。

“啊?”

“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的!”他攥住那老伯的双肩,“老伯,你信我!那个神原来一直混迹人间,她在人间的名字,叫宋飞鹞啊!”

……

“模因变异,”她解释道,“从我误导第一个人类开始,他对模因的认知和散播就将成为新的危害。我的传说将覆盖属于你的传说,我的存在将替代你的存在,只要有一个人还生存在世,基于系统具象化的模因危害,就能令我的自我意识继续独立留存于世……”

“意识的扩张、以及,传承,”他不情不愿地感叹,“真是……与星球不出所料的一脉相承……”

“这是‘她’的需求。你需要我,‘她’也需要我。或许从你降临的那一日起,‘她’就无时无刻不想把你驱除出去。而现在,我带来了这个可能,也因此得到了一路放行,来到这里……”她干咳一声,重重道,“但是!作为人类意识的我,不会轻易选择你与‘她’中的任何一个阵营,但又可能选择任何一个阵营,也可能永远什么都不选。在我有所选择之前,你们不能否认我的存在——因为你们能读的永远只有人类当下的思想,而非不确定的未来可能。而这,就是我现在的目的。”

……

北越大军阵前,迎来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带血的包袱,求见北越督军。

打开布包,赫然是一颗人头——正是盐帮代任帮主、张道和的大儿子。

叶督军令人验看,确定是本人无误,这才向那女子道“叫什么名字?”

“奴家……姓楼,”于镜娘叩首,大方得体,“名为,楼芷芸。”

……

“……我要令人类的意识介入神明之间……”

……

沈兰霜站在金陵城近江的一座山上,目睹北越大军向南方压境。

她的眼神复杂,不知该悲该喜。

……

“……我要告诉你,人不是你随意操纵的玩物……”

……

苏州,观前。

苏城八门紧闭,而街上的汇贤钱庄也早早关了门。这不同寻常的变化,预示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刘弦安注意到一日之内的种种变化,取了药便急急赶回药庐,令塔吉安娜不要乱跑,然后将院中的轮椅往回推。

轮椅上坐了个安静的男人,好像在沉睡,又远比普通的睡眠跟沉。他的脖子上围了一圈纱布,好像受过重伤的样子。药才刚换过,他的身上沾了些许苦味。

“师兄,外面变天了,我们回屋吧。”刘弦安道。

……

她挑着眉向他挑衅“……微如尘埃,生命短暂,智慧有限,人性里存在种种缺憾,但却是不可小觑的——人——由人自己,决定这个新世代的发展。”

嗯,人。

他蹙着眉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来到眼前的人,她是头一个,当然,可能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立刻指出了她的问题“你的理智,被你的感情左右了。”

“是。”

“这样的理智并不是至上的。”

“模拟程式,”她提醒他,“系统补全了我所有的缺陷,我当然需要为我的理智和情感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啊……哈……”他抚掌,道破了她的谋算,“平衡,这是帝王心术!你想依靠你的一己之力,平衡我与星球意识!”

“这是有人生前教给我的,”她坦白道,“你可以打破平衡,彻底将我的自我意识抹消。”

“我不会。”他立刻否认了这个做法。

“我猜也是,”她露出个得逞的表情,剑偏了两分,“‘她’刚才告诉我,‘她’与你抱持相同的看法。”

于是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一致,并为之相视一笑。

他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我们会保持这样的一种平衡,因为你是得来不易的……”

“是吗?”

“是,毕竟不是所有人在掌握了这个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她手里的那柄剑,“还能继续保持自我的。”

“……”

“我没有想到,你在屠杀完居罗之后,还能将它封禁,四年来做到不对常人出鞘。在你之前,其实有无数的实验体都拥有过它,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沉沦了。我原本打算,若你用它屠灭南祁,我就将你的灵魂再次回收……是我多虑了。”

“……”

他凝视着她,一边起身,并深深地概叹道“所以人性……果然是游离于宇宙基本法则之外的偶然,拥有无限可能的未知啊。”

他掠过她的身旁,向那道门走去。

“你去哪里?”她问。

“去人间,”他拉开门,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应是个繁华的城市,“去实现你眼中渺小的爱情。”

“又有傻帽被你忽悠走躯壳了?”

“你有个误区,”他纠正道,“只要我想,我就能占据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吃掉任何一个人的灵魂。但好在我讲文明、懂礼貌,所以我事前会问一声,如果对方不答应,我也不强求……”

“你真无聊。”她评价道。

“我无聊吗?要知道四年前正是有这么个人几乎接受了我的忽悠,但在最后一刻,还是自我意识占据上风,仅仅冲破了一些意识阻碍,最后反倒变得无敌了,”他转过身,是一个“请”的姿势,“请你告诉我,你又为何如此坚定你的自我意识呢?”

“……那时候的我,过于感性了。”

“感性又不是坏事,人类正是因感性才吸引人呢,”他笑笑,“飞鹞啊,生前情感缺损的你,现在能感知到属于人的爱情了吗?”

“一如既往。”她道。

“那么告诉我,你爱的是谁呢?”

“这嘛,当然是……”她闲适地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半支起头,勾起唇角,“芸芸众生。”

门合上。

虚拟的房间淡去,门内的世界浮现出一棵流光璀璨的参天巨树,下根植于地心,上托举起万物,每一根树枝上都端坐着一个物种,而她正是端坐在属于人的那个位置。

这里是万物之源。

他们诞生于此、存在于此、归去于此。

她静静地闭上眼,感受一整个星球深处的脉动。

“系统暂时休眠,”她下了第一个指令,“何时启动,听我指令。”

“系统收到。晚安,我的孩子。”

尾声、

延康十年,西北边陲,踞龙关。

“常妄,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她擦着一把锃亮的长刀。她慢慢地擦着刀,并不看跪坐在地的人,她在等他的态度。

头顶的黑云里雷声滚滚,轰隆隆地怒吼,偏偏落不下来一滴雨;就在不远的关门之外,伴着熊熊的冥火,一营的尸体整齐安静地伫立——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驻守于此,于这边关山岳之下,于这英魂尚未彻底散去之时。

——他们,要讨一个公道!

常妄到底还算个男人,即便被五花大绑几近腿软,也依旧硬着头皮怒斥“夜随心!我是你顶头上司,你敢对我动私刑,别说皇上……朝廷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死到临头不悔改,”她抬起头,“这种滚蛋配不上军中珍贵的炮弹。”

半片铁面映着云层一闪而过的雷光,她略有惋惜“这把刀跟了我七年,我用它斩过无数的敌兵马头,结果方督军一死,你刚上任,就封了我的刀,贬我去吹号。老实说,你连敌国的畜牲都不如,用这刀斩你,还算委屈了。”

“夜随心……我好歹也是常阁老嫡亲,你没有资格杀我!”

她再抬目,已下决断,提起长刀,步步逼近!

“你自入军中一年以来,通番卖国为罪一,挟势弄权为罪二!阵前误判为罪三,临阵脱逃为罪四,弃守阵地为罪五,闭门龟缩为罪六,因此耽误军机害死我五营众将士为罪七……”她深吸口气,“皇上不斩你,老子今儿就替他斩了你!”

话音刚落,一刀挥下,溅起万点红光,一颗人头滚落——围观众将士有人如常,有人侧目,有人不服,但即便心怀怒意,也是敢怒不敢言。

谁敢与阎王争高下!如今眼前这一位,可不就是个女阎王!

她抬手,向关城外低吟一声“兄弟们,你们该瞑目了。”

好似得了最终的那道军令,那一千多条尸体呼啦啦一声齐齐倒下,盘旋在他们周身的鬼火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夜……千总……”厨子老徐陪侧她左右,惊见这一幕,再看看天——但天上那黑云,还没全开哩。

她把刀递给老徐,踱步走向那些正在围观的活人。

“我知道,这军营里多少人,看我是个女的,一直对我腹诽,我也清楚你们私底下都说过什么下流话。整好,今日一次看个够,”她悠悠然地,竟开始在万军面前宽衣解带,“来,看!”

一件外袍脱下,又脱一件里衣,她从不穿肚兜,于是整个身子便大剌剌地落在众目睽睽之下……

老徐以为她疯了,有些不忍,拾起衣服想劝阻她“夜千总!这大可不必……”

“起开!”她推开他,反向那些男人凑近,“来,看清楚一点!我跟你们……有什么不同?!”

那几个站在前排的,只看了一眼,便纷纷低下头去。

倒不是因那副与男人无异的身板——而是因无数纵横交错的各色疤痕,狰狞地占领了她果露出的半个身躯。

她比划了一下“这里,是刀伤,我初次出征的时候留下的;这里,是炮伤,当时肚子被打穿了一个洞;还有这里,被捅了个对穿;还有……”

她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功勋般历数着自己身上那些疤痕的来由,最后指向许多片状的小伤口“这里这里这里……密密麻麻的箭伤,只有稍许是被居罗人所伤,其余大部分,是刚才自己人射的。”

她有片刻的沉默,随之长叹“自己人打自己人,心寒啊!”

“你知道我濒死之际,居罗人对我说什么吗?他们耻高气扬地说,他们看不起我们,他们看不起汉人。”

“他们为什么看不起?还记得当年北方六城怎么丢的?那六座城里的同胞,是怎么被屠杀干净的?就在一关之外,那些残垣断壁还杵着呐!就因为越国出了一大批常妄这类的软骨头!一个个膝盖都跟被挖空了似的,可着劲儿向外族下跪!就那diao样,谁t能看得起!如今居罗是灭了,但远在西域之外,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个这罗那罗等着继续对咱们虎视眈眈啊!可你们之中还有大把人,狗日的脑袋里装的尽是女人!”

她叉着腰,雄赳赳地站在三军正前,一只独眼扫视众人“今日,我这女人给你们看个够!等你们看完了,就给我认真想一想无论参军的缘由是什么,既然到了这里,职责究竟是什么!我们在外出生入死,留这一身疤,是为保卫疆土,是为守住国门,是为壮我汉家威仪,是不是该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弟兄们!”

她的声音震荡四野,无人应声,动容者众。

她的激愤宣泄殆尽,黯然地缓缓转身……

那些尸体静悄悄地躺着,死去的英雄终该回归黄土。

“夜千总,还是把衣服……披上吧……”老徐把那袍子搭在她肩头。

她说“把……五营众人抬下去,好好安葬。”

“是。”

然后便披着那袍子,抬步从人群间穿过,淡淡地道“今日本座接管西北边陲重地,有不服的,去京城叫卫老三亲自前来见我。”

然而,便有第一个人以剑支地,半跪臣服“誓死追随夜督军!”

随之,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他们的呼吼连成一片,

“誓死追随夜督军!”

“誓死追随夜督军!”

“誓死追随夜督军……”

“……”

三月十二,清明。

牺牲将士的丧事办得很朴素,军营外的那片荒地里竖起了无数的新坟。狂风一吹,初春的飞雪洒落黄土,为整条山脉染上了一片苍凉的白。一名巫祝舞于坟间,口中唱着古老的祭歌,一边唱,一边摇动手中的祭铃。

当啷、当啷……

山谷里,回声传了很远。

她带着一个小孩走近,把他领到一座坟前“小石头,你爹在那里。”

小石头呆立在远处,久久未作声。她往一堆沙枣边坐下,沙枣边早早坐了个人,那是军营里年纪最大的老头,七老八十的岁数还来参军,虽然偶尔会展现一身高深的太极功夫,但大部分辰光里都是稀里糊涂的,只能给老徐打打下手。

不知道他是怎么溜达到这里的,一边喝着酒,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张大爷,您安康。”她向他打招呼。

“安什么?”张大爷不仅糊涂,还耳背。

“安康。”她重复了一边,解释道,“平安,健康。”

“康……康什么?”

“康……”她被这问得噎住了,细思道,“是啊……康个屁。”

她紧盯着那跳着大神的巫祝,夺过张大爷手里的酒坛子。

“就剩我一个回来,就剩我一个……”她喃喃道,“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剩的只有我呢?”

“什么……你啊?”

那边厢,小石头跪在坟前,他在嚎啕大哭,她读得到他的悲痛和绝望,但她现在的心中,只剩一片平静。

“张大爷,我现在连血都不会流了。”她说。

“我难受啊,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用力揩了下眼角。

“他替我哭,你替我糊涂。真好。”她又道。

她听那巫祝唱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便用力灌了一大口,接着一口喷了出来。

“青稞酒,烈,辣眼睛。”张大爷说。

“辣个屁,”她把那一坛酒挥洒于土,“……都淡出鸟了。”

……

延康十五年,燕京,紫禁城。

半夜时分,卫弘灵被他的一个梦惊醒。

“欧阳?”他唤了一声。

于是帐子外,有人应声“皇上,您醒了。”

“朕……方才做了个梦。”他半支起身,捂住一只眼。

“哦?”

“梦见青瑶了。”他说。

“这样啊……”帐子外的女人便顺势问道,“她在梦里跟您说什么了?”

“大概是日有所思吧……”他想了想道,“五年前,朕前往西北边陲与她一见……这五年来,朕养精蓄锐,只待随时做好出兵准备……四日前,汇贤赌坊果真差人送来她的密函。”

“是啊,”语调丕变,“昨日捷报,你做得很好。”

“嗯?!你不是欧阳!”他猛然想起,今夜他睡在御书房,此地并无皇后,“什么人!出来!”

于是那帐子外,隐约现出个人影,笃定地移步到书桌前,竟还就着月光,随手拾起折子随便翻看了两下。

“表兄,好久不见,你现在的火气比我大了。”

“你……”卫弘灵一惊,“你是如何进来的?!”

“你不如问我为什么会来,”那个人影晃了晃,“你大限将至了,你知道么?”

“你要杀我?”

“我要杀你,五年前就已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来,是什么意思?”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当了十五年的暴君,现在,该换人了,”那人影坐下,“我知道你施行严格的律法是为了让百姓收身养性,好铺就下一任更为温和的政局。为此,你不惜令天下的百姓恨你。可是你作为君王终究要权衡利弊,很多事做得不够狠,罢了,我替你做。”

“呵……当年你接管西北后搞大清洗,杀了一半人。表妹啊,你狠过头了。”

“这个问题,我们以前讨论过了。我不想再争论,”她道,“总之,你最后还是靠我解决了所有的麻烦,你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你不是说我大限已到?”

“是啊,所以我把你的大限延后了。”

于是,那个坐着的身影又起身“天下暂时需要一国之主,你还不能死,很多事要你去做。从此以后,大越的暴君将成为一代明君,而我……”

他眼看那个身影就要走出屋外……

“做完了这许多事,集结了许多憎恨,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回过味来,又联系当下场景的许多不祥,惊呼一声“你说什么?!”

“啊……”卫宏灵被自己喊醒。原来,只是一个梦中梦。

“皇上?!”李公公眼见如此,喜得向外呼喊,“皇上醒了!皇上醒了!快叫御医再来……”

他便又想起,他确实在御书房,但好像不经意晕倒了。看看外面蒙蒙亮的天,大概是晕了一宿。

清明,今日是正清明。

“唉……”他抬起手,捂住一只眼睛,重重再叹,“唉……!”

此时,皇后恰逢入内服侍,见他哀叹数声有些不解。

“皇上,您怎么了?”

“欧阳,”他的声音发颤,“青瑶她……死了。”

……

延康十五年春,北越大军南下,一鼓作气统一中原,南方众多百姓响应,漕帮盐帮与众多武林高手因不堪敌手,或死或作鸟兽散,谳教也从此埋没于江湖,再无人提起。三年后,一本奇书横空出世,书名《天地开玄说》,内中描述一奇女子,非人非鬼,亦正亦邪,也曾为英雄,也曾为奸佞,不过她真正的身份,是开创这个世界的神明!

“就是这样,这书里写的都真的!大姐十分牛逼,你看在她牛逼的份上,结算也给我多算点嘛!”大清早的,柳怀音在一书店里和掌柜的扯皮,“我每月连载更新那么多页,你才给我二十两,不是吧!”

那书店老板是个老油子,嘬着牙花拿腔拿调“小柳啊,不是哥哥不给面子,是你的书受众太小,很难推广……这样吧,你要不改个书名,改大众一点。还有这个内容,女主角这么牛逼,怎么不找个对象呢?我看这样,你下一章就写她爱上枢子机,两个人相爱相杀……”

“这不是事实!而且女主角干嘛非得要谈恋爱……”他抗议道。

“不谈恋爱哪里有人看呢对不对?看书的都是小年轻,就是冲谈恋爱看的呗。这样,你回去再考虑考虑。还有这个书名,最好改改,改大众一点的。”

“怎么大众啊?”

“那就看大众容易被什么吸引啦!现在大众爱看的书,最流行浮夸。就比如,你这个女主角这么牛逼,那就可以突出她的大!”

“大?”

“就叫,《大飞鹞》,怎么样?”

“不干!这书名听上去像个二傻子!”

柳怀音单方面不欢而散,身后那书店老板还在追着喊“考虑一下子,小伙子,再考虑一下哈……”

“神经病,碰上个白痴书店真倒霉!”奈何签了一纸契约,所写的书只能卖那家店。柳怀音骂骂咧咧地走到街上,怀里揣着二十两,颠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舍得买,只得先回家再说。

路上,却又经过了那家书店。

他禁不住多瞥了一眼,正要替自己的书惋惜,忽然激动地发现,有人正站在自己的书前翻看!

——这是……难得的读者!

他故意放慢脚步,挪到那人旁边,听听对方有什么评价。

“文笔好差啊,”那人叹道,“剧情也胡说八道……”

——靠!是个白痴读者,不懂欣赏!

但下一刻,那人摸出了钱“不过还挺有意思的……老板,买一本来!”

——愿意花钱的珍贵读者,乃衣食父母也!

柳怀音立刻笑眯眯,他在这位朋友背后张望了两下,意图看清楚这位衣食父母的真容,并向她真诚地道谢!

而她面目一晃,只让他瞥见右脸半片铁面具。

忽然,柳怀音有一阵的恍惚。他好像认得这面具,而这位客人的声音,仔细听来,也实在耳熟……

“大姐?”他唤了一声。

但对方脚步奇快,边看着书边呲溜一下就钻进了人堆里。他急急慌慌地跟过去,这下子,他是真想看个究竟了!

“大姐?大姐?”他喊着,无视周遭怪异的目光。

今日清明,好多出来踏青的人要去护城河边散心,街上人挤人的,要找人挺难,要走散倒是挺容易。

“大姐!”他拉住了一个人。

一扭头,却是个没有戴任何面具的中年妇女。

“什么大姐,神经病。”

中年妇女甩开他,后者有点尴尬地愣在原地片刻,觉得是不是最近熬夜写书写得脑子坏了,决定也去护城河散散心,醒醒脑。

而在他背后不远处,一个戴面具的女人才刚收好手里的书,接着,便融进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

暖风吹过,又是一年春。

番外三、钦差驾到(1)

“拖出去。炮决。”

“这……”

夜随心上下两瓣嘴唇一碰,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老徐面有犹疑,他不甘不愿,但也只得听从。

“下一个!”她喝口酒润润喉,喊一声。

于是那门外的长队,便又进来了一个人。

都说西北地界变了天,那常妄被夜随心剁了脑袋,后者自封了新任督军。原以为这位姐儿要率三军挥兵京师,谁知她并没有,现在所有人都吃不透她的心思了。

这一天,她坐进了盘龙城的县衙,那常县令吓得战战兢兢地蹲在墙角,两只手捏着耳朵,听夜随心判案。

这是个夏天,天气比较热。她半倚在县令的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吃着一盘花生米,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下进来的三个人。她的脸上新打了一副面具,盖住了半张脸。现在她挠了挠裸露在外的另半张脸,对堂下的三个人道“你们仨,怎么回事?”

“他打我!”跪在正中的妇人登时指向她左边的男人,“夜督军,同为女人,您等帮帮奴家……”

她立刻打住她,指向被她控诉的那个男人“你呢?”

那男人已吓得满头冷汗“夜督军,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对打,就我力气大些,她力气小些……而且……而且明明是她红杏出墙在先,那个就是她的奸夫啊!”

在场之人又向那妇人的右边看去,这是个细细瘦瘦的高个男子,模样比较俊秀。

“你是奸夫,真跟这位大嫂通奸了?”

“我……”那奸夫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地还想抵赖。

“别顾着在我面前撒谎,”她把一个花生米丢进嘴里,“谁撒谎我看得一清二楚,想想你们之前的人……”

之前,那个撒谎的人被拖出去炮决。

再之前,一个殴打自己婆娘的男人,被扒光了绑在场子上由他婆娘鞭打得体无完肤。

那么现在……

奸夫咽了口唾沫,泄气道“是……我是奸夫……”

那丈夫如得大赦,激动万分道“夜督军,你听见了,他是奸夫,他俩有染,督军大人圣明,请判他俩沉塘……”

“沉个屁,”夜随心拿一颗花生米丢中了那男人的额头,“西北水源本就不富足,沉了两个人那水还喝得了吗?污染水源可是死罪啊!”

“啊……”那男人自知失言,连连叩首请罪,“小人说错话,督军大人饶命!”

“这嘛,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她邪恶地笑了笑,“我想好怎么判了。”

遂一指那丈夫“拖出去,二十大板。”

“什么?!我……”

“这是本座刚出的新规定,夫妻在家统统不许动手。你动了手,就是你的不是。”

“可是我老婆红杏出墙啊!”

“女人红杏出墙不是男人动手的理由,”她便又指向那妇人,“你,从此刻开始被休,下了堂就立刻收拾东西回娘家,不得有误!”

那妇人贼溜着三角眼“多谢大人成全!多谢大人成全!我早就想离开这个男人了,奈何他一直不肯休……”

夜随心清了清嗓子,补了一句“……并立刻拖出去打十板子。”

她便又抗议道“啊?!这是为啥呀!”

“本座刚说了,夫妻在家统统不得动手。男人动手就打二十,女的动手就打十板子!谁也逃不掉!”

那女的被噎得说不出话,那男人闻言倒是心平了,一个劲儿抚掌称快“大人英明大人英明!那……她那小白脸,难道就这么放过么……”

“当然,不然怎么办?”夜随心一摊手,“罪不至死啊,不过既然你提到他了,我有一个好主意。”

她再指向那瘦高个男人“从今日开始,就罚你……做那男人的小妾!”

“啊?!”

这回,莫说是那男人,就连堂中其他的人都忍不住半张着嘴看她。老徐正好回来,听她这判决也蹙起了眉,不知她又搞什么名堂。

“这个事情,是这样滴,”她解释道,“这位大嫂本是你的老婆,却和这位……睡了,也就是说她延展了她的关系人,这个男的也成你的关系人了。换句话来说,你家里添个人口不好么?正好你把你老婆也休了,这便再添一口人!下一个!”

片刻之后,三人一脸呆滞地被领出,该吃板子的去吃板子,该当小妾地被送去某家扮新娘子。

老徐在夜随心身旁干咳了两下,不过她好像没听见,指着那后一个进来的强x犯兴奋道“拖小黑屋,待本座下午有空,亲自,没收他作案工具!”

所有人心照不宣,知道什么叫没收作案工具。夜随心有一手好刀法,上能杀敌斩马头,下能阉了十里八乡所有的人和畜。

于是,再下一个。

这位是个商人,老徐认得,是盘龙城有名的商户。如今他的罪名是通番卖国,这便不是个小罪了。果然,夜随心登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绷紧了面皮死死盯着他“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么?”

“我不知!”那商贾头摇得似个泼浪鼓,“督军大人明鉴啊,我们商会年前还给军营捐了钱,你不能回头就咬我们一口……”

“这上大堂的可只有你,哪里是你们了?”她幽幽地道,“你们商会捐了钱,就等于你捐了钱吗?你捐没捐我一清二楚,少拿商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这类商人,从不在乎国家利益,今天是北越人,明天就是居罗人!这些年来以行商之名往返两国,给居罗传递了多少消息?你自己心里有数!”

那商贾脸上一滴汗落下,自知理亏,不敢吭声。

“拖下去,炮决。”她道,“以及他全家老小三十六人,与其他犯人一同一并拖去沙场,等候我观刑!下一个!”

便有两个男的跌跌撞撞地跪下。

夜随心随手捻起状纸扫了眼“告发?”

“是,小人要告发,”左边的男人瞥了眼右边道,“赵大自恃秀才,两年前写一本书,书里对居罗极尽赞美之能事,却对北越处处痛陈。大人,他不爱国!”

“嗯,自古文人多误国,总是自以为圣明,实则狗屁不通,还擅蛊惑人心,”夜随心点点头,“所以,照你看该怎么办呢?”

“判他炮决,以儆效尤!”那告发的男人如是道。

“好!”夜随心抚掌道,“那就罚你,拖出去炮决!”

“啊?!怎会!”几个兵闻言前去拽他,那男人大惊失色,“大人,这不应当!我是告发的,理当有赏……”

“你要他因言获罪,那你看得清自己么?”夜随心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里,“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儿花花肚肠?你跟那赵大同是写书的,他写得比你受欢迎,你就想做掉他。你这类人,打着爱国的旗号不过是为了循私,真有什么事第一个投敌!想要本座当那杆儿被你利用的枪,做梦去吧!”

话毕指向那快尿裤子的赵秀才“秀才,你别得意,也别害怕。本座命你即刻开始写一本新书,就写歌颂北越,歌颂我!从今儿起,你就日日来这衙门办公,自有一帮子人监督你,直到你写完还要热售为止。一定要认真写哟!”

“是是是……”自认捡回一命的秀才也被领下去了。

“下一个!”她又道。

“下一个没了,”老徐毕恭毕敬地向她汇报,“全盘龙城的人都被您判过了,”

“哦,有吗?”

老徐竖起大拇指“您豪横……现在百来号人被拖去山下了。就等着您一声令下呢。”

她琢磨着他语气不对,揽过他肩头“老徐,我听着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不满?”

“岂敢岂敢……”

她揽着他,边说边朝外走“你看,如果我要当了皇帝,会如何?”

“不好说,不好说……”

“说,没事,我保证不炮决你……”

“唉……”老徐叹了口气,“夜督军,您要当了皇帝,全国可得死一半人啊!”

“哎,您说得对!所以我不能当皇帝。”她拍拍他的胸,“放心,我也没打算当皇帝。”

他不明所以,静闻高见。

“你当我是来当包青天的?错,我是来当搅屎棍的。”她说,“我不代表朝廷,朝廷早晚派人来砍我的头,在此之前,让他们恨我,恨到骨子里去,才能让我在北越消失的理由更正当一些,才能让他们对处置我的朝廷重新听命。这西北的民风早就该刹一刹,二鬼子太多了,就该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好。”

老徐闻言又不忍了“夜督军,这种事尚无定论,况且你有军工,拿下了整片居罗,皇上说不定不会……”

“他会不会,我都要离开这里了,”她放开他,“老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有我的使命。”

他们说着来到了山下的荒地,她先看了看准备行刑的炮,摇头道“这是刚到的新炮,拖下去,换红夷炮。那个被淘汰了,堆在军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清理垃圾。”

便换了红夷炮,她一声令下,“轰隆”一声,倒了一片人,然而每一个并无损伤。原来是人犯后面不远放了炸药包,随她一声令下,点了炸药发出的巨响。炸药并未炸到人,那一个个倒了的,都是吓晕了的。

夜随心的作弄得逞,指示几个兵把其中一些罪不至死的拖下去,最后留下几个当地大员及他们的家属,这才终于不客气了。

“知道今日你们为什么要死吗?”她问,“因为你们有的为富不仁,有的为官不正,有的为将不武,才德皆不配位,以致连年战乱不绝,动辄祸害无数人命!当然,我也不想搞株连九族这一套啊,可惜你们的家人与你们同气连枝,夫人少爷小姐跟着正事不做,就光顾着享受荣华富贵。这穷地方能有多少荣华富贵?民脂民膏全贡献到你们宅子里了!这就是你们最大的罪!”

“报!”突然,有兵闯入,“夜督军,刘大夫从京城回来了,现在军营外!”

夜随心本来还想发表些长篇大论,这便只好打住,向老徐吩咐“弦安婆婆妈妈的,一定不同意我这么干。”

“说得对啊!”老徐大喜,心想她可算改变主意了!

“所以,赶紧的,趁他没来,赶紧把事儿办了!”

谁知她如此催促,老徐傻了眼,只见她手一挥,下令“开炮!”

——boo!

……

她一合书本,这《天地开玄说》的第一卷,就断在了此地。这是最近流行于中原的一本书,不是什么新书,是写了多年的老书。也不知为什么,最近流行开来了。

一本书看完,也到了目的地。她随着众人下了大船,轻易地便认出了一杆上书接驾的大旗。

正是春光和煦柳絮飘飞之时,许多人一下船就打起了喷嚏。但她不同,她本是南方人,从小就对柳絮习惯了。这一趟,算是回老家的。

她迎上了那接驾的队伍。

“敢问阁下是否苏州府尹所派?”

“是啊是啊,”那来接驾的小伙子点头哈腰,“难道您就是……”

“没错,我就是此回督察,”她摸出金牌给他端详,“信任八府巡按,沈兰霜!”

番外三、钦差驾到(2)

春季里天气变幻莫测,一不小心倒春寒,冷得裹上大棉袄;一不小心又来个气温骤升,热得恨不能扒掉一层皮。

柳怀音现在就热极了,一身短衫大裤衩,躺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边摇蒲扇边啃一个苹果。

“哎呀,热啊,怎么才四月,天气就这么热呢?”他边啃着还要边抱怨一句。

恰在此时,他老婆钱秀秀抱了一堆衣物到井边正要洗衣服,见他当下的这么个穿着忍不住嗔怪“院门开着,人来人往的都看见你了,快回屋里穿件衣服去!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他便捋一把山羊胡,有气无力地道“都是一条村的街里街坊,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下同一个澡堂,早就赤诚相见过好多回啦,没事没事……”

话音刚落,就闻院门外传来一声“大人,这里就是木渎玉屏村的柳村长家!”

“……”

柳怀音一个鲤鱼打挺,跟上了弹弓似的蹦进了屋,“砰”地一声将门带上。钱秀秀一旁见了只觉得好笑,待来人进了院门,唱喏问一声“柳村长何在”,她只有抿着唇指了指屋。

“柳……”

那人尚不及喊完,门便开了。只见门内的柳怀音衣冠楚楚穿戴整齐,一手握一本《春秋》,模样一本正经,好像刚才他真那么回事似的。

“吴师爷,”他严肃地向来人作揖,再在向吴师爷身后那个弯腰鞠躬,“林大人!”

北越南下之后,一统天下,从此整片神州大陆皆为大越疆土。大越统一中原之后推行新政,废除宗族制,农村由县里统一管辖,连村长都是外来调派的。几年前,柳怀音好不容易考中个秀才,在木渎县的衙门里当了两年师爷之后,终于有幸被调派至当地的农村当村官。当时他申请的是玉屏村,因为玉屏村就在玉辰山脚,逢年过节祭拜师父师娘和师兄们也好近一点。而县里考虑到他从小在这个地方成长,算半个当地人,对本地熟悉,有什么事都好处理,便也同意了他的申请。

现在他就是个无品级的芝麻官,一年到头日子悠闲,不明白突然之间县令林大人亲自前来是出了什么事了。

“柳村长,我们此番是来视察一下民情,”林大人踱着方步在他院子里转了一圈,“你家的水够吃吧?”

柳怀音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玉屏县家家户户一口井,最近也没见井水变少,怎的会来问这种问题呢?

“水……够吃啊,够吃……”他点头哈腰。

“都喝的井水吧?”

“是啊是啊,我们家家户户都有井……”

谁知林大人向那井边的衣服瞄了一眼“明日大早,上一趟县衙。有要事商议,不得迟到!”

“咦?!这……”

他还来不及问,林大人便带着吴师爷急匆匆地又走了。

……

隔日,他穿着盛装,租了村里一匹马赶赴县衙。县衙里,木渎县周边所有村的村长都已来到,村长们不敢怠慢,谁也不敢迟到,倒是林大人自己不守时,又等了好一会,竟见苏州本地所有大员包括苏州知府卢大人、木渎县令林大人等,一脸谄媚地迎进来一个人。

于是柳怀音这才想起,好像听说最近京城不知为什么事派了钦差下来。那这位应该就是那钦差了……

钦差一照面,柳怀音愣住了这分明是个老熟人!

“钦差大人,在场的便是木渎本地所有的官员,要不要他们做个自我介绍……”

“不用了!”沈兰霜抬手喝阻,“长话短说,直入正题吧。”

不得不说,十几年过去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模样有所变化,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不过她认不认得自己就难说了,毕竟柳怀音长高了,还留了胡子——倒不是因为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这类老传统,而是这两年苏州本地的男人流行留山羊胡,看起来会更成熟有韵味!

果然沈兰霜看也不看他,她随即宣布了一件大事,惊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说是最近太湖周边有几个村子的人,开始生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一开始会叫人口齿不清,过了不久连表情都做不出来了,慢慢地,感观也丧失,活人成了行尸走肉,身体开始畸变,到最后往往痛苦死去。

这个病柳怀音前两年听说过,那些个太湖附近村落里的人认为这是什么可怕的瘟疫,纷纷弃村而逃,后来便没听说过有什么病例了。但沈兰霜说,其实病例还是有的,甚至还蔓延了开来,如今最新一个病例就在玉屏村后两个山头的另一个村子里,已是如此近的距离,叫他吃惊不小。

而朝廷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其中一个病人的家人正好在京城当差,身份还不小,这篓子便捅到了皇上处。皇上便请眼前这位女钦差前来查个究竟了。

“看起来,不像是瘟疫,”沈兰霜手里一叠厚厚的卷宗,“本官查过了,其实这种病最开始三年前便有之,病例为三人;第二年,十一人;第三年,六十人;至今年,已累计有数百人。从太湖周边一直蔓延到木渎,却未呈大范围扩散之势。若是寻常瘟疫,三年下来岂止这么点人数。”

卢大人向她作揖道“沈大人明鉴,这确实并非瘟疫,其实就是一种寻常的风土病。最开始出现该病时,本官也差了许多大夫前去诊治,得出的结论是本地风土病,是因苏州天气湿冷的缘故,导致病人湿寒入体,继而阴阳不调,阴盛而阳虚,则活人气短,因此骨骼变异……”

沈兰霜打断了他“卢大人,你这言之凿凿,可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同在苏州的其他人不阴盛阳虚,且这病为何能扩散蔓延么?”

“这……”那卢大人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应是他们住在水边,与在陆上的不同,常年接触水汽,所以那个……”

眼看他编不下去了,沈兰霜又道“当初给那些病人诊治的大夫是哪几位?我看这卷宗上都没写大夫的名讳么。”

“这这……去年找的大夫,当时一时疏忽,现在暂时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她突然瞪眼一亮嗓子,在场所有的男人为之一震,“明日重新找大夫,将现存的病人重新再诊一遍!”



番外三、钦差驾到(3)

钦差发话,本地官员不敢不从。

卢大人、林大人倒也动得飞快,立马召集了全县最好的几个大夫。

“陈大夫,李大夫,”卢大人笑容满面地一个个介绍过来,“还有王大夫,秋大夫,以及陆大夫……”

谁知沈兰霜扫了一圈并不买账“不好意思,我来前听说,你们苏州最好的大夫,明明该姓刘啊。”

卢大人一愣“这……刘……”

“他叫,刘弦安。”沈兰霜向他逼近一步,“卢大人听过他的名字呢?”

卢大人支支吾吾,但观他神情,显然是知道的。最后眼珠子转了半天,才想出个理由“刘大夫的声名下官略有耳闻,之所以没请他来,是因为他住在城里,距离县城有段距离,现下已过午时,去请他来也得等明天了……”

“卢大人打算派谁前去请他呢?”

卢大人盯了林大人好一阵,后者会意,才唤吴师爷,沈兰霜抬手又将他们打住“不如这样,就由本官亲自前往拜访!”

“啊?!”

那两个官员果然大惊失色,柳怀音虽然开始一头雾水,此时此刻也终于觉得有些许不对头了。他在这个县衙干过两年,深知官场上的一些门道。沈兰霜的态度显然是公事公办,而两位大人的表现,显然并非简单的浑然不作为。他们一定知道什么,但是故意隐瞒了什么。

他们开始对沈兰霜刻意客套示好,称她风尘仆仆,新到第一天理当好好休息。不过沈兰霜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甩开二人,近了前来,一把拽住柳怀音“这样,本官多带一人,就由这位……”

“玉屏村柳村长!”林大人为他介绍。

沈兰霜便接着意味深长道“……柳村长,请与本官一同前去吧。”

……

“我刚离开前,他们低声嘱咐我少跟你说话,也尽量拦着你,不要让你跟刘大夫多说话。沈……”柳怀音霎时改口,“大人……”

他的马跟在沈兰霜的马身后慢跑,把方才的一些异样向她告知。

“恩。”沈兰霜应了声。

柳怀音小心翼翼地与她道“多年不见,你越发像宋大姐……”

沈兰霜并不为往日的情分所动“他们除了交代你这些,还有别的什么话说么?”

“哦,倒没了。”

“你是本地人,知道近年来的这些病症吗?”

“略有所知,但不是很清楚。刚晓得隔壁村子也有这样的病人,可吓我一大跳……”

“哼,”她鼻孔出气,冷冷道,“欺上瞒下。”

“啊?”

只见她快马扬鞭直冲苏州城,他不敢怠慢,赶紧也连拍了几下马屁股。

当刘弦安见到他们,尤其是沈兰霜时,有些许惊讶。毕竟是好久不见了。

柳怀音倒是见过几次,第一次是他来报讯,说宋飞鹞死了……啊呸,羽化成神了!

第二次是他写了关于“大飞鹞”的新书,送刘弦安一本观看。

第三次是来找钱秀秀。

第四次也是……

第五次第六次……

最近的那次在三年前,他从隔壁接亲了钱秀秀,从药庐经过。当看到刘弦安时,骑在大马上的柳怀音戴着一朵大红花,笑得别提多尴尬。

“刘大夫……”

他现在的笑容又尴尬起来了。其实他是不太想来的。

刘弦安倒是坦率地迎上“沈姑娘、小柳,好久不见。小柳啊,听说你升官了。”

“过奖,也不叫升官,就是普通的调任,平调……”柳怀音谦虚地客套。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来,刘弦安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两鬓有几缕斑白。

“来到此处,是又写了新书,让我看么?”刘弦安向他恭维道,“你多年前写的那本最近风靡全国,恭喜你啊!”

柳怀音苦笑着打了个哈哈“书被买断后钱都进了书店老板的口袋,有人看对我也没什么帮助了……”

他们的客套被沈兰霜打断“刘大夫,长话短说,我们是有求而来,还望刘大夫能尽量与我们前往木渎验视则个。”

于是她亮出身份,如此这般将在木渎发生的病症与他说了一遍。刘弦安听完后沉默良久。

“其实这个病,我是知道的,”他叹了口气,蹙起眉,“之前有那样病症的病人前来我处诊治过。”

“那病人后来如何了呢?”柳怀音忙问。

“死了,”刘弦安道,并补充,“不是病死,是被家人杀死的。”

“……”

“因为得病后痛苦不堪,家人实在不忍,所以……”他起身,或许有些说不下去了,在院中踱了两步,“那回衙门见其情可悯,便没有判其家人的罪。但作为医者,我还是希望这样的病症能再少些……”

“可惜病症反而渐渐多了,到今年,已有数百人染病,”沈兰霜打断了他美好的幻想,“您就据实说吧,按照您的诊断,这病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刘弦安摇头“不好说。”

“不好说?”

“一开始,我以为是某种瘟疫,但是后来观病人的症状,不像瘟疫,反倒像是……中毒。”

“中毒?”

“而且,那病人一死,衙门的人很快就来把他的尸体没收烧掉。我原本是想前往太湖一趟的,后来也没去。”

“后来怎么又不去了呢?”

“因为衙门的人上门来了,”他瞟了眼身后的屋子,“我家里还是有几口人的,我自己没什么好怕,但……不能不担心家里的人。”

沈兰霜沉吟片刻点头道“刘大夫有所顾忌是该然。无论是中毒还是疫病,现在患者有了逐渐增多之势,再无法继续拖下去。事不宜迟,既然刘大夫为难,我们便只有马上另请高明,请。”

“呃……这……”

刘弦安未曾想过她竟放弃得如此飞快,就连柳怀音都惊呆了,由着她拽起往门口拖。

“慢着!”她这么干脆,反倒令刘弦安起了犹豫。

“不然容我考虑下,现下天色晚了,不如二位先住下,明早刘某会有个交代。”

“可以,”正中下怀,沈兰霜一口应下,“我估摸着卢大人也差不多从木渎赶回来了。我二人便去找府衙安排住宿,明早是走是留,只待刘大夫一句话。”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但就在当夜,城中一间客栈火光冲天。与此同时,钱家巷中暗伏杀机。

“禀告大人,事情已办妥。”

一名蒙面的黑衣杀手前来通报,卢大人可算松了口气。他现在家中,悠然品着香茗,哪怕手有些抖,但为了今后的官途,一切都是值得的。

“传信回京,”他说,“就说钦差不幸,走水中遇难。”

“是!”

“还有,”他想了想,“苏州安好,并无疫病蔓延。”

“好的大人,知道了大人,”黑衣人一把揭下自己的蒙脸布,“这么着急隐瞒实情是做啥呢大人?”

卢大人一口茶喷他脸上,惊慌地指着他,认了出来“你是早上那个什么什么……”

不过卢大人日理万机,手下这么多,哪里能一一记住呢?

“我姓柳,玉屏村村长啊大人!”柳怀音向他抱拳道,“总之这回您不交代也不行了大人!”

“你……你你……”

门大开,只见刘弦安押着苏州府的主簿进门,他手中一柄赤色弯钩,在月色下红芒毕现。退下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书生气,这个大夫终于暴露出他曾是个杀手的事实。

这时,沈兰霜才姗姗来迟。她的袖口沾有一点血。自然不是她的。

卢大人这才想起这女人随身配剑,他还以为是她虚张声势的……

眼看大势已去,他瘫软在地。

“想谋杀钦差,可有思考过,我是凭何孤身前来。”

她目光灼灼地瞪向两位。

“你们也太小看我了!”猛一拍桌,“升堂!”



番外三、钦差驾到(4)

女钦差半夜升堂,这一审就审到了天明。苏州城里的百姓迎着鸡叫出门,正要开始一天的忙碌,他们上街后首先发现,今日的苏州府衙门口似乎哪里有所不同,然后他们看到本地许多大员正被押入府衙,当最后一个被推搡进去时,他们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太湖的水被污染了。

苏州靠水吃水,除了地下水脉众多之外,还有一座太湖,滋养着周边的居民。太湖被污染,不仅会影响当地的民生,还会闹水荒。

门口的人越聚愈多,然而所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都一脸惋惜,却并不意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就在三年前,太湖的边上新建了一座厂,厂里的污水就往太湖里排,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反对。在场的城里人都想着城里距离太湖远着哩,要污染也污染不到城里的上游;而那厂子产出的东西事关所有人的日常所需,住在下游的乡下人多在那厂子里做工,一年赚得比打鱼多多了——于是所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病人的出现。

病人患病的原因不是其他,正是喝了太湖的水、吃了太湖的鱼,天长日久产生了病变。而病人之所以会蔓延开来,只因太湖水与苏州水脉相连,水脉四通八达,污水顺势向周边地势低凹的所在蔓延,自然而然就污染了更多的人。

这些都是卢大人一晚上被刑讯逼供所招出来的。他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现下已到崩溃的边缘。他那几个被后押解来的同僚无论服不服,也只能各自跪在地下。

有人认出那个坐在最案前的大老爷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天来到苏州的女钦差。这几日卢大人领着她在街上四处巡查,一直陪尽笑脸,但是无用。现在,整个苏州府衙,由沈兰霜说了算,卢大人的笑脸白陪了。

“厂的东家是谁?”她终于问到了重点,“能明目张胆污染水源,看来这厂子的东家不小。”

“是我!”卢大人闻言猛然抬头,一口咬定,“是几年前,我以我老婆的名义花了不少银两买下的地,才建的厂……”

“我问的不是地是谁的,我问厂是谁的,”沈兰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卢大人,你有参与的一份,我暂且记下,但你背后的大东家到底是谁,你得招啊。”

然而那卢大人怕了似的,哆嗦个不停“是我!全是我!不用再审了,我全招!地是我的,厂也是我的,我污染水源,罪该万死,是千古罪人!”

沈兰霜认真端详他,她的视线毒辣,几位当地要员皆被盯得抬不起头。

“你想为谁背黑锅吗?这么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责。”她淡淡地道。

“……”

随即她起身,下了高案步向门口,向围观的百姓拱手“各位苏州街坊,我乃朝廷钦命大臣,你们之中,有不少人前几日应该都见过我。沈某向你们道安。”

百姓的固有观念使然,一位钦差大臣向他们道安是足够令他们受宠若惊的,他们忙回以礼数。

沈兰霜便继续道“卢大人与一干同党钻了律法的空子,私自在苏州建厂,却不管后世子孙。这次皇上差我下江南,正是为这一件事。须知此污水着实厉害,如果放任不管,再过十年,整个苏州的水脉都被牵连,到时,整个苏州府的水都不好再喝了,苏州也再住不了了,你们所有的人,恐怕都得为此背井离乡。”

有百姓以为她小题大做“这……言重了吧……”

“是不是言重,端看近几年苏州地方越来越多的所谓湿寒病人。那些都不是湿寒病人,而是中了毒的。有关这件事,你们可以问一问住在钱家巷的刘弦安大夫,他可以作证,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可以不信一个外地的钦差,但对刘弦安是深信不疑的。闻言终于人人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那……赶紧把这个姓卢的判了!”有人鼓动。

“自是会判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要卢大人向诸位街坊亲口回答,你的同党,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再转向卢大人。

“……”他照旧不语。

“是谁叫你如此噤若寒蝉?你的背后之人,到底是哪位达官显贵,可否请卢大人在这御赐的金援路引前,介绍则个。”

卢大人终于叹一声“沈姑娘,我现在知道,你的背后是圣上,你既是抱着答案而来,又何必再多问呢?”

但她轻巧地揽过他的肩头,顺势他耳畔低语“因为圣上真正的目标,不是你。”随即不经意地向一个方向瞥了一眼,扬声道“现在,你愿说了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是斜对衙门的一条街,那条街巷中,正住着他的家眷……

其实,他只是个小虾米。

所以他又哀求地回望她一眼,好似想要确认什么,她向他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忽然间,一股气劲便这么泄了。

“他姓叶的!”他终于松口,“你……你难道就凭孤身一人跟叶家作对么?!”

“问得好,”她道,“不然我来这一趟是为何呢?”

……

叶家,当朝重臣,为守住边疆立下过汗马功劳,代代出忠骨,人人有功勋。

但是自居罗被灭、南方被收之后,北越再无外敌,叶家没了用武之地,党羽在朝中日渐坐大,再无他人可匹敌。而在数年前叶群山老将军去世之后,其子孙无人管束,越发嚣张跋扈。

可想而知,沈兰霜真正的目的,是为治叶家而来的。

刘弦安坐在院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听到一条街外的欢呼声,理当是今日其中一个叶家人被处决于菜市口以儆效尤。百姓乐见贪官污吏被诛杀,只要满足他们这一点,谁都能做大英雄。

“大英雄”这便在叩了院门,院门没关,他一点头,她就进来了。

“刘大夫,我要离开了。”谁知沈兰霜一坐下,便这样与他道,“其他相关人等作为人证被押往大牢,兴许过不了多久,上头还会派人来重新接管苏州。”

“所以你前来一趟,就是为把我拖下水的么,”他苦笑道,“何必呢,我多年不沾血了。”

他无意间拂了拂袖口虽然那里现下已干干净净,但仿佛还沾着几日前那些卢大人派来的刺客的血。

现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她便坦言“其实两个月前,工部就有人暗房,偷偷给太湖抽了水样带回燕京。那时圣上就已心里有数了。所以你无需对自己的安全太过担心。”

“那你呢?你就真的那么相信圣上?只要他对叶家有一丝宽松,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兰霜盯着他方才拂过的袖口,淡然道“刘大夫,您这么多年行医济世,理当明白救人也会沾血的。”

“那不同……”

“如何不同?”她反问,“体内有患处,就该开刀,将那坏死的去除,好的留下。这是你教给我的。”

“……”

“刘大夫,自古以来,任何一国,都是自内而亡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所以,我选择做一个朝政中的‘刺客’,杀该杀的人,为一国剜去该剜的毒瘤。我与您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一名医者。”

他不禁问道“你这么做,有想到后果吗?伴君如伴虎……”

“您说错了,”她打住了他的话头,“我不是为君王。”

“唉……”

他又沉默了。因为这调调,令他想起了一个人。他听沈兰霜道“我若是为君王,那便会瞻前顾后,也就不会来了。那么再过十年,受毒水所害,苏州将成一个死城。在天下人前,我无所谓个人得失。所以请您凭着良心,承认我的功绩吧。”

刘弦安不得不向她低头“你与她说了一样的话。”

“是吗……”她一愣。

对于他口中的“她”所指何人,两人心照不宣。

“当时我从燕京回到西北,带了一纸赦令,本是为保她安然离开军营……谁知一路过去,只听闻她孤身屠了居罗,待回到踞龙关一看,她已然成了个山大王。根本用不着我操心。”他说起从前的往事。

“当时我对她的行为有微词,然后她说……”他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总该有人替西北永除后患。既然她有能力,便来做这件事。或许作为人而言,她这么做是错的;但作为汉人而言,这件事她永不后悔。她请我凭着良心,承认她的功绩……”

“是啊,我不得不承认。哪怕那些功绩得是她用命换来的。”他黯然道。

他俩不免有一阵子的沉默。

“我不太相信她死了。”还是沈兰霜先打破了这片沉默。

“我也是,”刘弦安给她也倒了一杯茶,语气里还抱有希望,“小柳的书,我是看完了。不过说她羽化飞升什么的,我是不太相信的。”

他的神思放空,视线不由又落在背后的那间小屋。

距离子轻舟被他从棺材里挖出来,一直到今,算来也已十几年了。

她当时说,是她“亲自”验的尸。

宋飞鹞不会验尸,她会使刀,她的刀法极好,能杀人,也能救人。当她用刀救人之后,会用针线将伤口缝合,这是疡医最基本的技法之一。

所以,那只是个提醒,也唯有他能心领神会。从宋飞鹞踏入江湖伊始,他就深知她决容不下子轻舟。如今,子轻舟废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但这是属于她的一点仁慈呢,还是那日怕被碍事而用这法子调他离开呢——这便不得而知了。

但他宁愿把她往好处想。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而不是个莫须有的什么神。”

“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沈兰霜正色道,“无论是神也好人也罢,我在这几年游走各地,越发支持她的许多看法。她曾私下告诉我,您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可是始终抱持着避世的态度。现在您避不了了,因为灾难正在您周围发生,本地的民众需要一个人向他们解释污水的危害,和今后的防护……”

刘弦安为难地闭上眼“朝政之事,我本不想理会……”

他想推辞,又被她打断。

“不行啊刘大夫,朝政与任何一人息息相关,每个人都会参与其中。就好比那厂子,不会关掉的,日后或许会被上缴国库,继续开着。因为那类厂子全国有很多,造出的东西事关民生,所有人都会用到,也有很多人靠那厂子吃饭,惠及的是每一个人,作为众人之一,刘大夫,你又怎能独善其身呢?”

一番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她再向他抱拳“新任者到来后,我将离开此地,你在本地德高望重。对于本地百姓的疏导方面,我可否拜托您呢?”

他想了想,唯有应道“好。”

……

“明明有水却不能喝,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

几日后,他从城中忙完回到村里的家中,脱了鞋便开始长吁短叹。蓦然看到院子里那口井,又见钱秀秀做的那一桌子佳肴,止不住鸡皮疙瘩从脚趾头漫到了头顶。

“秀秀,你今晚收拾下行李,我送你先回城中避避,暂时先不要回来了。”

钱秀秀本招呼他吃饭,闻言不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太湖的水出了问题,我不知道那污水有没有渗到我们村,总之这里的水是不能再吃了。最近的水产品也暂且别吃了,都有毒。”

两人遂齐齐望向桌上的一条红烧鲫鱼,咽了口唾沫,都没了食欲。

钱秀秀想到一件事“我走了,你不走么?”

“我是此地村长,要跟玉屏村共存亡。”柳怀音陡然生出了些许难得的豪气,以男人的姿态安慰她道,“你放心,待工部的人来检测,水质一旦合格,我还接你回来的。”

钱秀秀低下头,好半天才幽幽道“你们男人啊,都想逞英雄……”

柳怀音便知道,钱秀秀又想起林长风了。

话说当年北越大军突破息恨江南岸驻守,一路南下兵临苏州城,漕帮苏州分舵组织人手奋力抵抗,终究不敌。林长风为护苏城一马当先抗敌兵……就再也没回来。

或许这个男人做过很多错事,柳怀音也从来没将那些错事告诉钱秀秀,所以他知道,在她的心目中,林长风是个为国尽忠的大英雄。林长风死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落,她坦言过她不喜欢那些想做大事的男人,生怕那样的男人步上林长风的后尘。现在,她是不是把他也当成林长风那样,一去不回头……

柳怀音忙宽慰她“哎,你放心,我跟林长风可不一样,这又不是豁出性命的事,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我可没在说他。”钱秀秀撇过头。

“那就当我嘴瘸。”柳怀音笑嘻嘻地夹了块青菜吃。

“说了也无妨,”钱秀秀拾起桌上的筷子,恍惚间却将筷子悬在半空,“其实,我以前的理想,就是嫁个踏实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没别的期盼……”

柳怀音闻言为自己辩解“我挺踏实啊,就是职责在身而已……”

“所以啊,搞得我现在怀疑起了以前的自己,”钱秀秀却笑道,“我突然也想当回英雄,去承担些什么了。”

两个月后,工部来人检测水质,厂子被关整顿,新造一大池,专用于处理污水。又过两月,厂子重开重招人手。钱秀秀也前去报名应聘,经面试入职账房。又过三年,其人因能力出众,升任江南总造厂厂长一职。

此事暂且不提。

……

“《大侠沈兰霜》,”书店老板翻着桌上的两本新书,“《秀秀传》?”

柳怀音陪着笑脸,满怀期待“我呕心沥血的精心巨制,看这回值多少?”

那书店老板嘬着牙花子“柳夫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您写的这些书吧,我都看过。就这么说吧,不符合大众的审美主流。”

“怎么不符合呢?!”他急道。

书店老板摇头晃脑道“如果说是面向男性读者吧,你几本书的主角都女的,激不起一种代入感……”

“那是他们性别歧视!”

“那要说面向的是女性读者吧,既没有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又不是纯粹的全员女性。尤其这个《大侠沈兰霜》,里面那个叫柳听溪的男角色既不跟别人谈恋爱,又看着不讨喜,您非得插那么个角色干嘛呢?”

柳怀音争辩道“那个是我!我是见证者,我很重要!这才是男主角存在的意义,跟他要不要跟谁谈恋爱、讨不讨喜没有关系啊!我的书反应的是现实、历史、人文……”

掌柜的把书拍回他胸口,无奈道“柳夫子啊,现在的书哪个不是天马行空胡编乱造违背历史和人文。反应现实?现实里青菜一斤才几个铜板谁都知道,侬写这个能有人看伐啦!”

正在这时,店里的伙计兴高采烈地抬着一大盒子回来“掌柜的!排队排了一上午,可买到了!”

拆开盒子,是今年出产的叫做收音机的东西,很大一个儿,占了半张桌子。

“哦,赶紧!赶紧地,把电池装上听听看,”书店老板激动万分,从抽屉里扒拉出两节电池,“哎呀,我听闻这个要出,等了很久可终于买到了。”

因为过于激动,他哆嗦了半天电池都塞不进去,柳怀音见之赶紧帮他装好了。

“这可是我老婆的厂里做的,”他得意地指着那收音机,“这电池也是。”

书店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他。

“这写的就是我老婆。”柳怀音把那本《秀秀传》往老板眼前一晃,接着又开始摆弄那收音机,“还有,把频道调到……这里,每天的这个时辰,会有人说书,说的就是我上一本写的书!”

果然,收音机里传出一句“……话说那宋飞鹞飞起一脚,就踢爆了xx的头……”

“有声音!有声音出来了!”伙计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吸引来许多过客前来这个书店围观。

“掌柜的,你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进来吧,进来签合同,”书店老板悄悄揽过柳怀音,两人脱开人堆,往里屋去,他的表情换了一张,换作他陪起笑脸,“是这样的柳夫子,我女儿也在江南总造厂做工,您看……”

而在他们背后,看稀奇的人们围着那收音机,一直听到最后。

“……自此,一行人便入了遥山。本章已毕,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番外四、别离

延康二十八年,叶家失势。

似乎只是一晚的事,所有关于不利于叶家的证据突然皆被收集,呈于皇上。同一时间,分散于全国的叶家势力被逐个击破,叶家势如西风落叶,再无法东山再起。

兵权重归卫家之日,也是叶皇后被软禁深宫之时。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

叶后名分未除,至今保留皇后的头衔。宫墙之外,民众议论纷纷,有人说那是皇上太爱这位叶皇后了,也有人说保留头衔却幽禁冷宫,这是死生不复相见的态度,对一个女人而言,明明是最残忍的惩罚!

对于这些,叶后一概不知,也不屑理会。

今日是中秋。按照惯例,每年的中秋,皇室的所有人都要被一同画入一幅画中,以示合家团圆之意。不过今昔不同往日,她被幽禁,这画,便自然不是为中秋准备的了。

她盛装以待,坐在亭中,目光迎向不远处的月洞门口,一条白衣的身影打着白色的油纸伞,在蒙蒙细雨中沿着被雨水润湿的小路,姗姗前来。

亭间一方石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画师步入亭中,那把素色的伞被收起,伞下,露出一张普普通通、看一眼就会忘记的脸孔,没什么特色,谈不上是美还是丑。

这是位女画师,还很年轻。

“皇后娘娘,皇上说您要求……”她向她欠身,想向她问安,被她打住。

“不必了,名存实亡的头衔,哪里还需要遵循那么多礼数,”她略抬手,“画吧。”

于是那画师坐下,却并不碰笔墨,先从怀里掏出一根碳条。

叶后只瞥了一眼,指出道“那是炭笔?”

“看来娘娘对作画有见解。”她应道。

“不算是,”她扶住额头,“我曾有个爱好画画的朋友,也喜欢这么起稿。”

“看来,那个朋友为娘娘起过稿。”炭笔在纸上摩擦,沙沙作响。很快,纸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大体的轮廓。

“嗯……是啊,只可惜,当时那幅画来不及画面孔,她就离开皇宫了。”

“为什么不画脸孔呢?”她拾笔,开始勾勒线条。

“那个人啊……”叶后因她的问题,循着回忆,唇角浮现一丝微笑,“明明常常举止粗鲁,却又讲求精细,说人的面容一定得留到最后画,才端显重视。”

“是吗……”

“与你一样,她也是名女子,比我大一岁。她小时候的梦想,是能成为一名画师,待真成了画师,她又有了其他的野心。如她那般的人,在宫里时待不下去的,果然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离开皇宫,再也没有回来。”

“看来,对娘娘而言,那是个很难忘的朋友。”

“难忘吗?可是……我连她的容貌都不记得。”

“……”

“她离开皇宫之前,问我要不要跟她走。但当时,我爱着一个男人,我为了这个男人拒绝了她。”

“那个男人,是皇上吗?”

叶后不置可否“小姑娘,我是个贪恋权势的人。虽说我当时以为我爱的是这个男人,但后来我发现,我果然还是对权势更爱一些。”

于是她的眼神,又恢复往日的凌厉与狠绝。

画师提醒道“娘娘,有的话可以讲,有的话不可以……”

“我是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讲,”叶后坦然道,“在你来之前,我已服下了毒药,我的寿命,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

一幅白描才勾勒完毕,她的笔略一顿,不禁为她唏嘘“娘娘这又是何苦呢……皇上并没有为难娘娘……”

她不屑地摇摇头“是啊,还是高床暖枕、锦衣玉食,只是足不出户,其实与以前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可惜我倦了……咳咳……”

她低头,用帕子捂嘴,再移开时,帕子上多了一滩乌黑的血迹。

“娘娘……”

“你……继续画……不用管我……”叶后催促着,抚向面颊,低落到,“我现在的气色,是不是很差?”

“怎会……”

“你不用安慰我……”

“这不是安慰,”画师搁下笔,终于,将那幅画了一半的白描调转向叶后,“而是在我眼中,娘娘一如既往。”

画纸乍见,叶后骤然一惊,只因那画中之人,正是她熟悉至极!

“这……你怎知……你……”

画师长舒一口气“瑾儿,我回来了。”

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孔与一名少女模糊不清的脸庞相重叠,她终于认出了她“……是……是你……这不可能……这不……”

叶后受惊,心虚不宁,顿时气血上涌,再咳出一股黑血,她的身子霎时无法支撑,眼看就要瘫软,画师一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肩。

“只有将死之人,才见得到已死之人。”画师的掌心里没有常人的温暖,只有一片冰冷,“因为你希望我回来,所以我便回来了。”

“唉……”叶后以袖掩面,长叹不已,“唉……”

她扶着她,重新坐下。只是后者一脸羞愧,不知如何自处。

“几十年过去了,我竟不认得你的面容……”她说。

“几十年过去,一个人面容易改不稀奇。”她替她辩解。

“……可是……你还是那般青春年少,而我……已人老珠黄……”

她揽下她的袖子,认真地盯着她“死人的眼中只有心魂,皮囊都是过眼云烟。”

“我的心魂也不一定多好,”她眼中噙泪,“我玩弄权势,害过不少人。”

“想要谋局辅政,这类事在所难免。”

“我为臣不忠,辅佐皇上的这些年,几度忘记初心,想要取而代之;我为人不义,更因此有负先太子所托……”她撇过头,打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说辞,“你不要再为我辩解了,我终究棋差一招。成王败寇,皇上不会放过我。”

“他可以放过你,”她道,“但首先,你要放过你自己。”

“可是我也不能放过我自己,”她再一次拒绝,“已选上这条路,作为如今的叶家之首,唯有我死,才能彻底瓦解叶家的叛心。”

“你才四十二岁,往后还有大好的人生。还能再选。”

她轻轻叹道“我大半辈子生活在这宫内,真正离开皇宫,我又能做什么呢?”

“……”

“我爱先太子,我可以为了与他的一个约定,用‘叶’这个姓氏,在这个皇城里,守一辈子。可是就在昨日,我突然发现,我对他的面目也是同样地记不清了……你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了,我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

她握住她的手,倚靠着她的肩头,缓缓歪倒“青瑶啊,我终究与你,是不同的……”

好似还如当初年少,走在红墙绿柳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少女追问着少女“青瑶,你要去哪里?”

“我去干大事。”

“干什么大事?”

“我还没想好,但是天地广阔,只要离了这道宫墙,想做什么都可以,”她欣然向她邀请,“瑾儿,如果有一天,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愿意跟我离开这个皇宫么?”

当时,她没有回答她。

一个叛逆不羁,一个柔弱内敛,虽是同样的刚强,却注定会选择不同的道路。

“那时……”她渐渐闭上眼,声音越来越来轻,“如果我先遇上的不是先太子殿下……而是你……那么……”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那个答案,也再不可能回答她了。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向亭中的静默回以谢意,“辛苦了。”

……

一刻之后,皇后的贴身宫女画眉领着一名画师匆匆赶到,却发现皇后已然“睡”了。

她就倚在亭柱上,面容恬淡安宁,谁忍心吵醒她的美梦呢?

画眉捂住嘴,掉下一颗泪珠子。再看石桌,发现已有了一幅画作。

画面中,十四岁的少女面容娇俏,身着淡鹅黄宫装,侧身怀抱一束沾了露水的杜鹃。红色的杜鹃花永远定格在盛放的那一刻,与少女的面庞交相辉映,灵动而美丽,仿佛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将所有的生命印在了纸上。

画上没有落款,从此世间再无人知这个少女的真名——欧阳瑾。

……

三日后,皇后风光大葬,因未被褫夺封号,一切礼仪遵循后制,只不过独葬于皇陵外西侧,与先太子的墓比邻而居。

燕京的百姓不明白这件事,以为皇后失宠,连卫家的祖坟都进不去啦……

延康帝对此皆付之一笑。

如今江山已定,大权在手,但他突然间觉得皇宫冷清了下来。他想在宫里转转,可是举目所见,到处只有宫女太监,他撇开太监们,只身进了御花园,才听得一点活泼的响动。

“麻子麻,采枇杷,枇杷树上一条虫,吓得麻子颠倒爬……”

一个小女孩正独自在御花园中跳皮筋。

“小凤,”他向那小孩招呼道,“你在念什么呢?”

“皇伯父!”小孩道声喏,忙跑向他跟前,“是沈太傅教的!她说她小时候常唱,是她老家嘉兴的童谣。”

“哦,是吗。”他随口道,向周围看了看。

正值秋冬之刻,花园里到处枯败荒芜。他挑了块假山石,一屁股坐下。

卫小凤第一次见皇上如此随便,不禁惊呼“皇伯父,石头脏,您不要坐石头上。”

“坐坐石头又何妨呢?来,坐,”已过中年的皇上让出一块位置,让卫小凤也跟着坐下,“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我大越国中之物。想治国,就得从这里开始,先了解国土。土地乃立国之本……”

他说到这里,蓦地停住。恍惚间,听得最后一句有多人附和,声音有男有女。

他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这院中确实只有他和卫小凤。

也是。

他们,都说过这句话。

他黯然地低下头“朕从不爱欧阳,朕也知道欧阳不爱朕。朕与她只是因为都爱上了同一个人,答应了同一个约定……”

“欧阳?皇宫里有姓欧阳的人吗?”卫小凤挠了挠脑袋。

“都走啦……”他嗟叹,“都走啦……”

中秋过后的第三天,燕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俩坐在石头上,迎着风,向空中散落的雪花伸出手。

千万点白茫飞泄,覆尽一墨山川。

——也覆尽人间多少爱恨情仇。



番外五、长歌(1)

延康二年,御书房。

“科举科目,增加……算学,工学,”延康帝端详眼前的折子,不住身子往后一仰,“以及……女科举?”

“是。”

他又扫了眼落款“翰林院吴有根?”

“据臣所知,他膝下仅有一名女儿,天资聪慧,从小跟随父亲饱读诗书,还发明了些许器具,在民间广受好评。兴许是他对女儿有所期望。”

皇帝随即嗤笑“女儿家要什么才学,到了时间总要嫁人的……”

“皇上说这些话是出自真心吗?”

皇后虽只在一旁陪侍磨墨,但她今日的态度,似乎决定不依不饶。

“欧阳啊,你是想说服朕,允了这折子么?这可不是小事。”

“如何不是小事?”

他开始与她探讨这个问题。

“首先是不符祖制,朝中众多大臣必定不服;其次,此事事关女子参政。其实以前不是没有女科举,不过大抵考中了也是被招入后宫作为女官或嫔妃候补。吴有根这个折子可不同啊,要求的是与男子一视同仁。那么一旦考中,难不成还要女子上朝堂跟男子站在一起么?”

于是,她便提出了一个问题“皇上,女子难道不能跟男子同站在朝堂吗?”

“皇后啊,允许女子参政就意味着女子亦可夺嫡。要知道史书中那么多皇储争位的惨案历历在目,若是女子也有权争位,岂不是给自身增添更多是非了么?”

若是寻常的皇后,听到这里理当不敢再多言顶撞。但叶后不是寻常人,她也不是寻常的皇后,她甚至从不自称“臣妾”,而是一直以“臣”自称。

“皇上轻描淡写就将女子无权争位这件事说得好似是男子在保护女子,”她搁下了手中的墨条,“可是天下人从没想过,之所以会出现皇储争位,明明是皇子生得太多了,跟是男是女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冷冷地说道“皇上当年利用您的表妹争夺储君之位的时候,有想过她是女子吗?”

“她不同。”说到他表妹,他就改换了话头。

她当然知道他会有什么辩解,所以这便堵住了他的辩解“皇上,青瑶始终是女子,您再怎么狡辩称自己只是把她看作个弟弟,她也不可能变成一个真弟弟。”

——当然,确实。

一头野狼崽,即便被养在深宫十五年,也没有完全被打磨掉本性,翅膀一硬就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

“她是个例,”所以,他换了个说辞,“天下间能有几个女子是跟她一样的呢?”

然而对于这个话题,皇后寸步不让“皇上如何断定天下间就只有她一个女子能凭着自己的本事站到朝堂上呢?世间的女子那么多,但大多缺的是如她一般的际遇,最后只能寂寂无闻地被嫁出去,虚度一生。既然您给女子读书习字的机会,是不是也该给她们一个一展所长的机会?”

不得不说,他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有顾虑。

“要与女子争高低,那些老顽固必定不肯……”

“但臣知道,那些老顽固可并不是皇上的对手。所以首先,需要皇上点头。”

“我若不点这个头呢?”

她站起身,扬起下巴“‘大道为公,天下大同’,这是先太子殿下常常教我记住的。可惜自古以来,即便天下大同,同的也只是男人,女人永远都只是男人的附庸。先太子殿下曾遗憾这件事,他说,所谓强国,理当有能者居上,而不该拘泥于男女。对待男女平等处之,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否则,统统是空谈。”

皇帝几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先太子是他们三人的启蒙老师,也永远是他们三人一生的软肋。

沉默良久之后,他喃喃道“二皇兄他……真跟你这么说过?”

欧阳没有回答。是也好不是也罢,死人的话无法考证。欧阳是先太子留给他的一面镜子,只要她说得有理,他一般不会拒绝。

于是,朱笔落下。

“罢了,”他道,“不是因你,而是……朕也想看看,若有这样一个机会,这个天下,究竟又会变作怎样一幅全新的光景呢?”

……

二十六年后。

浙江德清县迎来了一位新任女县令。

女县令姓楼,看起来就是个不太好惹的脾气。县里的人听说她本在京城为官,谁知一纸调令就被送到了这乡下地方,可见是不知犯了什么事,被贬谪来的。

于是有好事的打听,这个女人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惹得龙颜大怒呢?

便有那包打听神秘兮兮地说,叶家失势前曾有个部下,那个部下就姓楼,当时北人南下,这个姓楼的随叶家四处征战,肃清了不少南方武林的英雄豪杰。甚至连曾经盐帮的大儿子都是被她砍的头……

于是在场者长长地“哦”了一声,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同年不久前,叶家失势,所有党羽被剿灭,作为部下,楼氏自然脱不了干系。如今能保住一命就算不错啦。

对于这些外界的揣测,楼芷芸并非毫无所觉。她不是个心胸博大的人,尤其憎恨针对她的嘲笑和流言,每次听到坊间的男人背后如此议论,她都想扭断他们的头!但如今她身在朝廷而非江湖,不是拿起一把剑杀个把人泄愤就能解决问题的,她得忍。

曾经以为攀附权势就能一辈子高枕无忧,她选了叶家。谁知叶家如此不济,她恨自己早年选错了可攀附的人——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当时怎么没想通,去攀附皇上呢?

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想要改变如今的局面只能从头开始,踏踏实实地做出一番功绩引起上头注意,然后再向皇上表明忠心,说不定还能有调回京城的机会……

这屁大点的地方并不是平静得如死水一般。

德清县距离她老家不远,她老家是德清县与杭州交接的一个边郊小村,地区划分算是德清县的,她第一个就拿老家开刀。先差人从池塘里捞出许多骸骨,那些都是以前被沉塘的男男女女,她以此翻起旧账,将那村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以杀人之罪下狱,并上书刑部求判,其后得到一纸斩令,就将那几个老头拖去市口腰斩,以儆效尤。

原本,宗族制度虽被朝廷强令废除,但族规犹在,一些观念根深蒂固无法断绝。她这一手杀鸡儆猴,彻底绝了许多人的念头。

此后,她又令人翻新村中旧墓,并为其中一座十几年的老墓打造了一块大大的忠义碑。墓碑显眼,但凡上山的人打眼一看都看得见。那是个女人的墓,生前就是个普通小人物,据说是死在杭州,后来被家人领回来的。也不知这个小人物与那位楼大人是什么交情……

没有人知道楼芷芸就是于镜娘。她差人做这些事,自己全程不露一面。当然即便她露面,过了这么久,那村里的人理当也认不出她来了。

而现在,这位神秘的楼大人终于抛头露面了。

她带着人,出现在一座庙堂前,许多人是第一回见到她,对她的容貌窃窃私语。他们或崇拜或畏惧或厌憎,但她现在心内一团乱麻,无暇顾忌别人对她的看法。

“开门!”

被她领来的官差吼了一声。他们已经在门口吼过几声了,对方始终不开门,看来只能破门了。

“破门吧。”楼芷芸挥挥手,望着庙堂上那个大大的匾额出神。

匾额上书三个字金兰堂。

其实早在她刚到此地的时候,她就知道县城南郊有这么个庙堂。当时她还以为是寻常的姑堂庙,便没有在意,但是几日前,开始有人报官,或说女儿不见了,或说妻子不见了。并且这些报官的人都说知道失踪的人在哪里,就是在金兰堂里。他们说金兰堂有一种魔力,能让进去过的女人自觉地就不想再出来,就算出来了也会变得仇视周围的一切。

这些描述令楼芷芸想起了曾经的如月堂。而最开始,她是为这个消息兴奋的。

怒斩宗族族长一事过后,再没起什么水花。而如今这桩,或许与魔教有关。越国禁谳教已久,不仅如此,任何与佛道偏离的宗教都会被视为谳教相关,统统打为魔教。若是她能在此处破获一件魔教大案,朝廷可不得大大嘉奖么?

那末,这便是她领着人前来的原因。不过现在,她的心底里开始生出些隐隐的不安。

而当门被踹开那一刻,她的不安也终于被证实了。

那个体态壮硕的女人被几个男人合力从庙堂里拖出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她,并且就在四目相对之际,对方也认出了她。

“你……你是……”李金环认出她,“你是那个于……”

但她好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住了她的姓氏,并且下一刻就被她打断了。

“堵住她的嘴!”楼芷芸阴着脸道,“把她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番外五、长歌(2)

“大人,罪妇李金环所有罪证在此,请大人过目!”

“这是……”

“账本,记录有他们坑骗本地女子钱财一事。还有……”

“《圣母经》?《业火说》?”

“都是魔教邪典,此人定与谳教脱不开干系!”

“我知道了,就放在这里吧……”

“大人要去哪里?”

“去大牢,对她亲自审讯。”

……

她踌躇再三,还是迈了进去。不出所料,李金环即便被绑作一团嘴里被塞了东西,即便声音含糊,她还是在不住地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楼芷芸把她嘴里的破布取下。门一关,这牢房中就剩她们两人,现在什么都能说了。

李金环的嘴甫一得自由,便瞪向她。

“于……”她想大骂,但盯着那张脸,一时之间就是想不起她到底什么名字。

“本官姓楼,”她纠正她道,“叫楼芷芸。”

“我不管你叫什么都好,我总之认得你,”李金环恶狠狠地盯着她,“当年我俩情同姐妹,你常与我讲一番憎恨男人的大道理,谁知当年你去了江山听雨楼,跟了枢墨白,从此便与臭男人为伍,如今出手陷害昔日姐妹!你不要脸!”

“我陷害你?”楼芷芸失声笑道,“我这辈子出卖的人多了去了,但对你,不是出卖,是正法!”

“我呸!”

李金环一口唾沫喷到她脸上,楼芷芸按捺住脾气,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将脸孔擦了擦。

“你有什么好不服,”擦完,她双眉一竖,“我是憎恨男人,但我没叫你与男人对立!我与臭男人为伍?!你知道这县城里的男人有几个不得低头喊我一声大人!我入朝为官,即便被贬谪到此,也是堂堂正正的七品县令!”

“什么七品县令,还是皇帝授予的官,”李金环轻蔑地打量她,“那皇帝不还是男的么?你在男人手下做事,就是该死!”

于是,楼芷芸便晓得,这个人已然病得不轻了。对于一个胡言乱语的病人,她本该不再搭理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辩下去。

“李金环,你为什么这么仇恨男人呢?”楼芷芸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母亲被你父亲殴打的事,当时你是怎么做的呢?你跑了。”

“那又怎么了!”

“所以你只能一辈子对男人仇恨下去,你根本不敢向害死你娘的凶手讨回公道,”楼芷芸就在她面前,慢慢蹲下,“作为一个懦夫,你有什么资格用你的歪理指责我?要知道,所有对不起我的人,可是全都被我杀了的!”

她说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方才还大声叫嚣的李金环,此时倒是怵了。

她突然想起来当年为什么会跟在于镜娘屁股后面唯命是从,就是因为于镜娘够狠绝,够毒辣。她可以二话不说宰了她的丈夫,现在自然也能宰了她……

“《圣母经》?”楼芷芸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丢到李金环脸上,“你还信这玩意。你自己信也就罢了,还四处传播拉拢信众!你……”

“圣母娘娘显神威!”李金环见得自己收藏的“宝典”被丢,霎时又起了横,“你侮辱圣母娘娘,你该死!”

“该死的是你!”

楼芷芸一脚踹去,把李金环掀了个跟头,便指着她骂道“你口口声声憎恨男人,却连一个男人都不敢亲自杀!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女人着想,却只是借这番歪理邪说大肆敛财!你明知那些女人为什么轻信你——因为她们生活不幸,被家人冷落或折辱,想要找个归宿作为心灵依托——可你呢?你有哪怕真正帮过任何一个女人改善吗?!不,你只会用这个圣母作幌子,让她们越陷越深,给你上贡越来越多的钱财!”

话毕,又丢出一物。这一回,是个账本。账本落地翻开,随便露出的一页里便是多少多少收入,只有进,没有出。

“你先骗自己,再骗别人,骗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可是你知不知道,县城里彭家姑娘前些日子寻短见了!就是因为听信了你的胡扯,她偷取母亲的嫁妆来贡给你,害得她母亲气急而死,她自己因愧疚投井自尽,第二天被捞上来的时候身子都发涨了!”

李金环顿时一虚“你……你说什么……”

“还有何家的老婆,她近些日子是不是也不来了?呵,因为她重病在床快不行了!知道她为什么重病么?因为她听信你的话,什么圣母娘娘显神威,跺跺脚就病好了,谁知小病拖成大病,这都是你害的!”

李金环眼神不定“那是她心不诚……”

楼芷芸甩给她一耳光“有病就该找大夫看病吃药!你醒醒吧,时代不同了,眼界何必那么狭窄,男女之别哪里有那么重要!韩紫深当年就是假借圣母之名害死了我的好友,看看你今日,你看你都做了什么!竟步她后尘误导了这么多姑娘,让她们年纪轻轻枉送性命!你跟那些把女人沉塘的男人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

她骂得累了,看一眼李金环,她一脸迷蒙,还是执迷不悟。

“不会的,一定是她们不够诚心,一定是……”李金环喃喃道。

这个人,是劝不动的了。

“既然你心那么诚,让你那圣母来救你啊,”楼芷芸恢复了平静,“我给你机会,刑部的判决下来之前,只要你那圣母有灵能救你一命,你都还有活命的机会,否则……”

四十天后,刑部判决令下,李金环即刻被押往市口处斩。虽然她在前往的路途中还在念念有词,但是当闸刀真的落下时,她的眼中还是出现了一丝恐惧。

圣母娘娘没来,李金环人头落地。

而这一件案子过了很久,上头还是毫无动静。君心难测,她到底是没再被升调,就在这个小县城,一干就干了三十年。

三十年中,她也曾嫉恨过其他升迁上去的人。若那是个男人,她就笑一声“难怪”;若是个女人,她就止不住揣测是不是勾引了上司才升上去了……

然后她就会想到李金环,把自己嫉恨的念头压下去。她的念头显然是不对的。

这些年,她每每心有不平,都会想起李金环。她骂李金环的那些话言犹在耳,那些话是她自己亲口说的,她骂她,其实也在骂自己。她讥讽李金环一辈子拘泥于男女之别,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不同的是,她尚能自省。

所以,她毕竟与李金环不同。她是楼芷芸,以后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也是这一个,于镜娘作为一个抹不掉的过去,如同她心里的一面明镜,永远将她照得清清楚楚。

这一年,她病了。

在德清县干了三十年县令的楼青天病了,百姓们奔走相告,到和尚庙里去为她祈福。她的一对养子女前来告诉她百姓们的反应时,她的半个身子动也动不了,也没料到不知不觉间她在这县里原来已做了这么多事,收获了那么多的威望。

她想说什么,但因为重病的关系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最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袍的女人,身形有点眼熟,但面目普普通通——就站在自己家中,但楼芷芸并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人物。

黑衣的女人好像看出了这点,笑了笑,掏出半张面具戴在脸上。

“是……是你?!”

她目瞪口呆,终于想起这个多年前放了自己一马的女人——宋飞鹞。

宋飞鹞看起来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但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听说她进了遥山就没出来,有人写了本书,说她是神。

那么,神在面前。

一瞬间,楼芷芸百感交集。原来兜了一大圈,她到底是没跑出过宋飞鹞的手掌心。

楼芷芸开始笑了。她说不出话来,但她可以笑。她笑得放肆张狂,好似在挑衅神的威严;又笑得心酸苦闷。她回想这一生,原本也只想只当个妇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是如今,她想,她一直都在家乡,从没有真正离开过。

她如此想着、笑着,她笑得撕心裂肺,但不曾为做过的每一件事后悔。

没有人知道楼青天曾是个卑鄙小人。她出殡那日,百姓送行,一条队伍从山上排到山下。她的事迹也被当地的百姓编撰出书,被人津津乐道了很久……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番外六、喵喵传

它被用一只托盘托起,呈到延康帝面前,后者有一瞬间的迟疑。

“这是……”

他好像试图确认什么,毕竟在延康帝眼中,南祁皇宫送一只猫上来的这个行为,会不会是一种战败者最后的挑衅。

老太监战战兢兢地解释“这位是曾经南祁的皇帝,这是真的……”

“一只猫?”延康帝不怎么相信。

“有遗诏在此,请皇上过目……”

于是他接过遗诏认真研究了一番,虽然这南祁先皇的遗诏语焉不详,并没有提及口米口米是个什么物种,但端看这名字,理当还是只猫。

似乎已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默认,这天底下的猫,大抵都叫口米口米。

“口米口米?”他复念了一遍。

“是……”老太监低下头。

“……”

……

口米口米四十三世今年整六百岁,这一天是它的生日,它决定在这个吉利的日子出逃……啊不,换一个新窝。

在它还是一只小猫咪的时候,它就知道它们这一族多有长寿者,且全都叫口米口米。但要说它们是妖吧,又不至于。所有的猫注意力都不怎么集中,虽然都有些小狡猾,但骨子里的好吃懒做改不掉,但凡碰到一个热爱养猫的人,它们就会赖上那个人过上混吃等死的生活,直到它们腻味。口米口米四十三世也是如此,它活了六百年,见证了第一个从遥山中走出的人,那是它赖上的第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如今,它上一个赖上的人是南方的这个皇帝,对它不错,死了还把皇位让给它。虽然它伤心了一阵子,但想到万物都是要死的,它就心安理得地又住了一年,每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期间还开枝散叶,还生了一大堆子孙后代。猫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所以,当它看到人类为了争夺它的地位互相对殴的时候,它不由感叹啊,真是愚蠢的人类!

最后,它被迫换了一个新主人。

这个姓卫的打眼看去就是个不喜欢猫的人,但不屑是双向的,他瞧不上它,它还瞧不上他咧,它决定抛弃那个姓卫的,去追寻它的星辰大海!

族中有传言,它们这一族之所以与其他短命的猫有所不同,是因为他们那牛逼的初祖。据说这位初祖诞生于十万年前,远在第一世代的人类灭绝之前。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有一天,这位猫妖祖先抛弃了猫生,选择当了一个人。

口米口米四十三世虽然不知道选择当个人有什么好的,但传闻里,只要能找到这个成为人的祖先,就能得到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成为猫中之神!

当然,成为猫神还是挺有诱惑力的,所以口米口米四十三世在离开皇宫之后,风里来雨里去,一路追寻,好不容易从虎丘徒步走到了苏州城里。这对一只小猫咪来说,就是迈出的一大步了!

然后,它就在城里碰到了一个熟悉的傻帽。

是的,它记得柳怀音,那个冒充尊贵的“口米口米”之名抢了它皇位一段时间的男人!

……

时年十七岁的柳怀音是在街上碰到这只猫的。他觉得眼前的这只猫好像是以前那个猫皇上,但他又不太确定,所以他决定跟这只猫打个招呼“口米口米,喵~”

猫瞪着一对圆圆的招子,好似在当他是个白痴。

周围人来人往,有人用古怪的眼神扫向他,柳怀音便有些尴尬了。正当他想说个一两句掩饰自己跟猫打招呼的事实时,有个男人停在了他的身边。

“这只猫是你的吗?”那个男人问。

柳怀音涨红了脸解释道“呃……不是,是野猫,感觉跟我之前碰到的一只有点像,所以……”

“我也养过一只猫,”然而那男人对柳怀音刚才的举动不以为意,蹲下身将口米口米四十三世抱起,“模样跟这只有点像。”

“啊,原来如此……”遇见猫友,柳怀音放松了不少。

这个陌生的男人容貌有些媚,弯弯的眼睛细细的眉,勾着唇角说话,有意无意地带着一抹邪气的笑容。

“那只猫跟了我很久,可惜后来它还是离开了。”他说。

柳怀音以为他是在说那只猫死了,不禁唏嘘“唉……”

“它没死哦,它只是觉得当一只猫当腻味了而已,”那男人立刻打断了他的遐想,“以前人间传言,上世猫,来世人,那么……大抵便是如此吧。”

“啊……是这样吗?”

“我以前还养过一个小女孩,她跟那只猫很要好。后来知道猫没了之后,还伤心了许久……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咯。”

他神秘兮兮地把柳怀音吊起兴趣,却突然又不说了,拍拍他的肩膀,与他错身而过“久见啦,老朋友……”

“啊?”

他回过头时,然而背后空无一人。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男人。

……

延康二十四年,六岁的卫小凤看到画册上的猫,问皇帝那是什么。后者回答,那是猫。

卫小凤从小被养在深宫,宫里没猫,她没触碰过,希望皇帝能描述一下。卫弘灵拗不过便只得细细描述,说着说着,卫小凤央他给她养一只,皇帝一愣,便叹了一声。

“朕以前有个表妹,她也喜欢猫,”他说,“她六岁那年,也跟你似的说想养一只猫……”

“后来她养了吗?”

“这个嘛……”皇帝蹙起眉头,“她说她养了,但是从没人见到过。她从小就是个很怪的孩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宫里有人曾见到她拿着小碗偷偷给那所谓的‘猫’喂饭,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动物来吃;并且她一边喂,其实一边是在跟空气说话。”

他摇摇头“当时,朕的母亲还以为她被关在宫里关疯了……罢了不提啦,每次想起这件事,朕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于是,这件事便再也没人提过了。

……

一点轻微的响动将她略略唤醒,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发现系统方才出现了一丝涟漪。从地火中拔地而起的巨树枝桠上新出现了一只小动物,好奇地打量着她。

“哟,”宋飞鹞向它说,“我见过你。”

口米口米四十三世,完成了它的理想,成为了猫中之神,以一族领导人的姿态向宋飞鹞点点头,并打了个招呼。

“咩~~~”

(全文完,请完整看完盗文的来起点支持订阅下正版,谢谢~)



番外七、模因危害(大结局)

“词条模式准备就绪。”

“开始进行解读。”

“关于模因危害本意为传播的模因污染对人的行为与精神造成的影响,在系统被激活之后,鉴于系统对精神力的可具象化操作性,从而通过模因传播对目标进行物质层面的改变。包括且不限于所有生物的基因变异、进化、退化、转化,及与其他生物的融合。”

“关于第五世代人类的基因变化在初代人类的基因基础上进行调整,比起以往世代的人类更具有可塑性。可被激发一定异能的天赋,如初代人类幻想中崇尚的精神控制、内功武学、记忆读写等,在此版本的基因作用下皆有一定几率实现,并且易受到模因影响。一旦所受到的模因影响超过阀值达到模因危害的程度,该版本生物基因的可塑性将转变为随机性,生物个体的变化将不再受到控制,导致各种各样畸变的产生。”

“模因危害的传染由单独的个体进行单纯模因的传播,以此污染更多的个体,并由二代被传染体持续向周边以几何数字进行扩散,最终达到污染覆盖全物种。”

“模因危害导致的进化当全物种被模因覆盖后,根据自然法则进行淘汰,进入下一个阶段。畸变、精神崩溃等症状为不合格个体的判定,予以淘汰;无症状者被判定为合格个体,予以存活。该版本基因的存活率为百分之二十,比以往世代有较高的提升。存活个体随机,不会产生抗性,即遗传、已遭受感染等因素对个体的存活率没有任何影响。已遭受感染并存活的个体可能会有百分之二十的几率死于下一次感染。”

“模因的产生任何生物个体在非物质层面的精神妄想,通过系统得以具现化。”

“生物个体包括且不限于人类。”

“对‘其他模因源头生物个体’的解释‘他’。”

“对‘他’的解释无详细数据。”

“‘他’造成的模因危害通过传播模因获得本土生物的信仰,依靠生物的精神力介入现实,并对生物进行基因改造,以获取更多的生物精神力,以制造程度更重的模因危害。当危害达到阀值或将打开与█████联系的通道,当达到一级危害程度时将警示系统,系统将结束休眠,抹杀整个地表智慧生物,以降低模因危害,阻止外界侵入。”

“系统对模因污染的控制增强个体精神力,具象化部分可控模因。包括且不限于武学、异能。数据表明,在一定程度的模因污染之下,人体能达到最高的自我认知,甚至可不受模因危害的影响。”

“系统休眠时对地表生物的影响可由远程操作开关进行临时启动,进行指定生物个体的消杀处理。在未受到警示的情况下不得完全解除休眠,无权进行大范围生物消杀。”

“对人类文明的看法难以描述。”

当词条播放到这里,她有一丝惊讶“难以描述?什么意思?”

“你爱人类吗?”她换了个问题,“还是更爱你自己?”

“一切。”系统回答。

“你……”

“一切。”系统打断了她。

看来这个问题太过私密了,虽然对于一个球而言,人类的私密感知理当是不存在的。

而她自然也无法提出诸如“为何经过五次的世代仍没有完全消灭人类”这种问题,即便人类对其来说,不仅没用作用,还可能会拖后腿。在实验室的深处,一批旧人类的胚胎还被好好地呵护保存着。

“还想知道什么吗?”

“暂时没有了,”她起身,“我想出去看看风景。”

她握住了那扇门的门把手。

“回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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