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病人:妖僧 - xp1024.com
《江湖病人:妖僧》


楔子

百又八岁前,齐镇定鼎擐昙,建垂象,北接五鹿,西南临钜燕;至此,中夏三分,互为牵制。

齐镇崇佛,权位方稳,便于垂象境内广兴土木,建大小寺院百座;今至其三世孙齐章甫登大宝、主社稷,不过百年,国内寺院已兴三百九十八座,实不负“佛国”之名。

垂象以北,便是五鹿,以其皇族姓氏命名;开国之主五鹿也,本是北方强胡,善骑射,性旷达,率部自草原南下,择玲珑京为都,比齐镇建垂象尚早了五年。

其后,五鹿也麾下将士,几多擅命,党援封植,权柄数易。后历四主,五鹿后人五鹿伊方重掌大权。

五鹿同垂象比邻接壤,互通有无,加之境内本多汉民,胡人彪悍之风亦有所改,衣着饮食,钱钿营生,婚丧习俗,乃至教宗信奉,皆为同化,百岁之内,黎元咸安。

至于钜燕,乃为南越政权,王室皆为古姓,定都广达;小国寡民,多得垂象以为依傍。

廿四岁前,钜燕献长公主古轻寒入擐昙,嫁与齐章甫。齐章甫封其为“适心夫人”,以示隆恩;后更专宠加身,同年得子,唤作齐掖,便是垂象大皇子。

惜得齐掖年十二,尚总角,便与适心夫人远离擐昙,同质五鹿。

起初,质子之事,引得垂象百姓无不惶惶,人皆惧战,深恐五鹿南侵,挑起纷争。然不过数月,边境无异,百姓自嘲弓下惊羽,继续过各自恬淡日子。倒是五鹿伊顺水推舟,籍此揪出五鹿国内若干蠢蠢暗动之辈,扼于萌芽,根固国本。

钜燕王虽不平适心夫人境遇,然见齐章甫亦对五鹿伊表忠示好,自是不敢生兴战之心,后又闻齐章甫荒废后宫,一心向佛,似是难舍适心夫人,自我磨折,更惹得东宫无主,后星不耀。钜燕王感其深情,倒也不欲多加苛责。

质于玲珑京不过三载,齐掖束发;同年夏,五鹿伊遣使至擐昙,告齐章甫适心夫人病逝,齐掖追怀母妃,哀思无限,不得消解,自请入五鹿境内佛寺剃度修行,埋名隐姓。

然,三国百姓多有传言,称齐掖早夭,剃度侍佛之辞,全不过五鹿伊推脱。

十年已过,齐掖下落,早无问津。

017. 雾障

一炷香后。

祝掩同胥留留并身抱臂,细瞧那两方恶战不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缓声连道:

“慈悲指,禅活门。”

“游蝶穿花掌,四海帮。”

“玄黄再造二十一式棍法,昆仑派。”

“乘风归,雪山天下门。”

……

宋又谷同闻人战二人则是倚靠树干,一边观战,一边啧啧数声;闻人战两腮一鼓,徐徐探手入了腰际一随身布袋,掏了半把瓜子,摊掌让了让宋又谷,两人竟是优哉游哉嗑了起来。

“呦,这可不是那禅活门的奔鲸骇流阵么?”宋又谷缓将口内瓜子壳往一旁吐了,拊掌笑道。

几人正看着,耳内又闻得答答答的马蹄声,回身一瞧,见身后徐徐奔来五匹好马,鬃毛垂顺,筋肉分明,煞是好看。

祝掩见状,心下暗道:这群前来施救的好汉,想得竟是如此周到,连新的马匹,亦是帮我们备下。一念方出,抬眉见宋又谷同闻人战毫不含糊,两人一前一后,已是飞身,直落马上。

祝掩同胥留留眉语一番,颔首之际,两人各提同括和尚一肩,稍一使力,已是将其拎着,扔在马背上。

五人对望,立时拍马,穿过那群混战队伍,绝尘而去。

过子时,诸人已入擐昙地界。

因夜色正浓,几人又是狼狈不堪,实在不好投在客栈,只得寻了擐昙郊外一处空庙,稍作歇息。

“祝大哥,首来那批蒙面客,可是琥珀卫?”

祝掩接了闻人战递上的水袋,稍濡燥吻,抿唇应道:“那慈悲指同奔鲸骇流阵,确是出自禅活门不假;然则,若是为了少扬城那事,欲要杀我等灭口,我却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全似画蛇添足,不合常情。”

“就是,就是。你们一个是三经宗主门下高徒,一个乃咸朋庄主掌上明珠,就算那鱼悟师在这垂象国内权势滔天,怕他也不敢同这大半个江湖正面为敌!鱼死网破,有何益处?”

宋又谷眉头一挑,侧目瞧瞧身旁同括和尚,半晌,一掌托腮,阴沉接道:“小和尚,还不曾请教,你大老远自那灵和寺过来,究竟为何?”

同括闻言,起手朗声,“阿弥陀佛。小僧乃是为了入宝象寺,求得鱼悟禅师一面。”

“单为拜谒?可有别事?”宋又谷唇角一勾,未待同括接应,便又再道:“小师傅自己也说,宝象寺每天接待游僧,至少十数,你怎就笃定鱼悟师必会见你一面?”

同括面色无改,合掌应道:“受人所托,此时,此地,不可说。”

宋又谷眼白一翻,直将一掌捏的格格作响,环顾一圈,见祝掩胥留留皆是垂了眉目,不发一言;倒是闻人战唇角浅抬,反又乐呵呵瞧着宋又谷笑话。

宋又谷眉头一攒,怒气直冲头顶,立时接道:“本公子可不是善信,才不怕什么因果报应。我现在便要瞧瞧,是你这佛门弟子牙硬口紧,还是我这拳头所向披靡!”话音未落,已是仆身,两掌直往同括身上,这便要动粗。

“不可。”祝掩见状,抬声喝止,“宋兄莫要心焦,现下你我已然到了擐昙地界,宝象寺近在咫尺,何必非得急于一时。”

闻人战倒也不顾那许多,急将袋内瓜子一抓,全往宋又谷后颈肩背一扔,口内喝道:“你这泥鳅,莫要造次!”

宋又谷面色不善,抿唇长纳口气,探手先自后衣领掏了几只瓜子出来,身子一扭,方道:“你等莫不是忘了方才那林中险情?若不是碰着这小和尚,你我怎会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胥留留鼻息稍重,沉声应道:“我倒觉得,那蒙面人,并非为着同括而来。”

祝掩闻声浅笑,侧目瞧瞧胥留留,饶有兴味地托了腮,示意其继续。

胥留留面上一红,垂眉接道:“若方才那群不速之客当真是为着同括师傅而来,为何自灵和寺至九韶一路皆无动作,非要待其于我等同路之后,方才出手?再说,林中遇伏,那群蒙面人最先所捉,便是小师傅,若其志在此,何必多与我等纠缠,早早掳了他去,岂不更好?”

“正是,正是。”祝掩朗声笑道,“方才同那蒙面人交手,你等可有察觉,其招招容情,似是单欲制住你我,下手力道速度,皆有保留,怕是依令,不敢伤我等性命。”

宋又谷同闻人战听祝掩如此一说,思忖半刻,倒也附和起来。

“这么说来,那前一批蒙面人,既不该是为着你我而来,也并非是冲着同括师傅而来。这我倒真是不太明白,难不成他们蹲错了地儿、打错了人?”闻人战樱口一撅,又再轻道:“还有那之后助我们脱困的,又是何人呢?”

“可是……五鹿祥金卫?”宋又谷折扇一开,摇摆两回,又再朝着胥留留接道:“或是,咸朋山庄的赤珠卫?”

“绝无可能。”祝掩同胥留留几乎异口同声,“金卫珠卫师出有名,何必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宋又谷只得转了眉目,朝闻人战道:“可会是闻人前辈故友,抑或是你师父搬的救兵?”

闻人战一听,轻嗤道:“闻人老头儿的朋友,江湖上说得出名号的,怕是一只手便也数的清了。至于我师父,若是他老人家当真见我横遭危难,非得立时跳将出来,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换个衣服蒙个面?”

余人一听此言,皆是笑出声来,沉了片刻,祝掩长叹口气,扫见同括一脸淡然,便再轻道:“现既抵达擐昙,明日一早,我等便先行护送小师傅前往宝象寺,乱云阁之行,也不用太赶。只是……”祝掩一顿,叹道:“此时那宝象寺,于我们而言,究竟是大德之所,抑或是凶险之地,我可没有十足把握。”

诸人闻声,再不多言语,各自捡个角落,调息安歇下来。

与此同时。

垂象九品莲堂,地宫。

威怒法王将头项靠在重光姬膝头,低眉一瞧堂下,缓道:“进展如何?”

堂下跪一紫衫男人,左掌托一魔罗面具,闻声仰面,恭敬奏报,“禀法王,果不出所料,行阴魔罗携子弟数十,于九韶外一处密林,解了那金卫珠卫急困。”话音方落,地宫烛火摇曳,更映得此人黥面阴森,看得人脊背软凉。

威怒法王轻哼一声,探手在重光姬股内拍了两拍,询道:“可有代鱼悟老儿送信往咸朋山庄?”

重光姬娇笑不迭,掩口应道:“法王安心,依照吩咐,那要挟密信已然递了给胥子思。”

威怒法王啧啧两回,径自笑道:“鱼悟老儿怕已是狗入穷巷,竟行此招,着实下下之选。”

“重光对那鱼悟,倒也敬佩。短短几日,还能想得出这般招数,也算艺高人胆大。若非尤耳探子告知——垂象国师秘密遣使登岛,急邀了尤耳左大臣往擐昙一叙,怕是重光想也不敢想,鱼悟敢用此计,擅行不顾,全不念姬沙同胥子思半分面子。”

“他也太过小瞧了姬沙。”威怒法王哼道:“他既请了左大臣,难不成就想不到姬沙会邀请尤耳权势名望不相上下的右大臣坐镇?”

“正因着鱼悟想到了,只好将所有筹码压在胥子思身上。惜得其着实料不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法王一眼便瞧穿了他全部计画。”

“鱼悟珍视朝堂之位,远甚于其江湖声名。这一计,虽说兵行险招,若是成了,一来姬沙必得吃个哑巴亏,还不敢声张;二来碍于三国连同那尤耳朝堂之密,恐怕无论姬沙胥子思也好,尤耳左右大臣也罢,皆不欲更不会将各自国主牵扯其中。鱼悟此招,全不过一‘诈’字。”

“那咸朋山庄胥庄主,可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重光姬吃吃轻笑,两手支在那玉床一角,缓缓扬了扬脸孔。

“若是鱼悟计成,胥子思也只能把这事儿当了江湖仇怨,了结在江湖,绝不会提及水寒只字片语。”

“虽是保了垂象国主颜面,却给自己招惹了胥子思这个强敌,一进一出,鱼悟当真不觉得这是蚀本买卖?”

重光同威怒法王对视片刻,又再侧目定睛座下紫衫魔罗,三人会意,俱是笑出声来。

便在此时,重光姬口中的胥子思,已是日夜不歇,带领弟子十人,早离了钜燕境内咸朋山庄,夙夜兼程,疾往擐昙赶路,其脑内心上,反复闪过两日前所收一封密信,寥寥几字,断骨钻心:

令嫒正于禅活门作客,烦请胥庄主一并前来,一则煮茶论道,再则品断珍宝;汝之一言,子之一命,全系庄主唇齿之间。

018. 宝象

第二日,辰时。

祝掩四人仍是心忧,若昨夜林中埋伏真乃禅活门所设,怕是此时现身宝象寺,便如羊入虎口,正送了便宜上门。如此,几人先是再三告知同括此行或有风险,后则又再约定,四人虽不现身,仍需暗中静观宝象寺情状,如若同括当真遇险,呼救也能有个方向。

同括和尚见推拒不过,只得施一大礼,待将祝掩等人一一谢个遍,这便又低眉,将那消灾吉祥咒连同往生咒诵出声来。

“生死有命,无需挂怀,”诵经完毕,同括起身浅笑,轻道:“人生于几时,死在何处,本是命数。小僧再谢几位施主恩德。”拜别之言方落,同括已是念着阿弥陀佛,放脚便往宝象寺去。

四人一合计,先停在宝象寺不远处一条街上,选个视野上佳的茶摊,歇起脚来。待几人目送同括徐徐入了宝象寺门,方长入口气,抿唇喝口热茶,又再环顾四下,更见忐忑。

擐昙一地,不愧垂象国都:五步见一小庙,十步遇一大庙;街上熙熙攘攘,引车卖浆者众,货品琳琅,店铺兴隆;百姓多是慈眉善目,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更有僧侣往来其间,备受推崇,尽享礼遇。

那宝象寺,作为擐昙最大、香火最盛之国寺,礼佛信众更是络绎接踵,单单寺门外那官轿,已近十顶。

胥留留眉关微攒,浅抿一口茶汤,支吾道:“祝大人,若是昨夜林中人马,当真来自禅活门,你猜,鱼悟师可会……”

未待祝掩应声,宋又谷已是接道:“胥小姐还在怕那小和尚被人灭口?”

“不……不会吧?鱼悟师总归是得道高僧。我倒觉得,无论客栈那尸首,抑或昨夜那林中埋伏,多半是有人蓄意陷害。再说,小师傅不过同我等偶遇,即便为宝象僧人认出,也不该是什么要命的事儿才是。”

宋又谷白一眼闻人战,轻声驳道:“尤耳一事,可是关乎三国国主声威,一国之主,又是身系万千百姓安乐;管那小和尚知与不知,既然其那般虔诚,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稍顿,宋又谷探头上前,扫一眼桌畔三人,眉尾一飞,笑道:“你们觉得,少扬那捕头,现下是死是活?”

胥留留闻听,侧目定定瞧着祝掩,半晌,方见他面现苦色,启唇应道:“秘密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无瞒天过海之能,便求些难得糊涂的运气,若是两者皆不可得,怕是日子过得提心吊胆,食难下咽,夜难安眠……如此,即便留了命在,怕也是生不如死。”

闻人战目珠一旋,撇嘴轻道:“我长这么大,还未曾有什么时候吃不下饭去。天塌下来,也不能饿了肚子。”话音方落,已是起身,轻道:“我且去看看摊上还有什么茶点干粮,省的牛饮半缸,腹内仍是空空荡荡。”

宋又谷见状,轻应一声,已是紧随其上,离了茶桌。

胥留留先是一眺宝象寺寺门,后则看似不经意,抬掌取杯就唇,轻声喃喃,“祝大人那梦行之症,可是因着身上背了太多秘密?”

祝掩闻声浅笑,再不多言;胥留留知情识趣,亦不逼问。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

同括初一进了宝象寺,便寻了一院内僧人,恭敬起手,询道:“阿弥陀佛。这位戒兄,小僧远自南面灵和寺来,诚乞鱼悟禅师亲见,不知戒兄可否帮忙?”

宝象寺那僧人似是见多了同括这般行脚僧人,上下打量他两回,冷哼道:“国师现仍在朝堂,不在寺中,请先往内堂进些斋饭,在做计较。”

同括一怔,连连摆手,“这位戒兄,斋饭便也不必了。只是,小僧确有要事,受人之托,必得亲见禅师,方算忠人之事,不负信赖。”

那宝象僧人也不多言,抬手招呼院角另一年岁稍幼的沙弥,令道:“引这位师傅往内院一苇堂候着。”

同括见状,连声称谢,惜其不知,那小僧,全不顾出家人体面,扯起谎来,面不改色。此一时,那鱼悟和尚哪里身在垂象皇宫,其正取座宝象寺内一处秘密禅房,指尖轻点身侧桌面,满脸怒容。

“昨夜失手?”

鱼悟身前一人,乃是俗家弟子打扮,虾腰拱手,惶遽颤声道:“本派了八十人前去伏击,想着必得胜券在握;孰料半路杀出另一队人马,和我们同样打扮,黑衣蒙面,人数亦是不少,同我等一场乱斗,予了那胥大小姐时机逃了。”

“可有伤亡?”

“皆有损伤,并无殒命。”

鱼悟长叹,两手于膺前缓缓掐捻那黑檀挂珠,半晌,方沉声询道:“尤耳左大臣可是已在寺中安置下?”

“谨遵国师吩咐,左大臣已然知晓此行深意。”

鱼悟轻应一声,抬眉再道:“既然胥家小姐未能请来,咸朋山庄那头,就先莫要惊动,免得届时,难以收场。”话音初落,鱼悟却是径自摇眉,冷笑自道:“此一计画,本就非得跟胥子思针锋相对,明里暗里做了仇家,既然左大臣已到,怕是那胥留留捉也得捉,不捉也得捉了。”

稍顿,鱼悟手上动作乍止,将那挂珠一贴胸膺,抬声询道:“昨夜那群人,既已过招,可看得出其来路?”

堂下弟子吞唾两回,支吾道:“其招数,倒也可辨,然则甚多甚杂,实在不知是何势力。”

“依你看来,可会是祥金卫?”

“弟子着实分辨不出。只是弟子念着,若是祥金卫,其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鱼悟闻听,眼目一阖,思忖再三,倒也觉得有理。

正于此时,禅房外拍门声急,鱼悟启睑,稍一示意,堂下弟子得令,启门引了房外弟子入内。

“禀国师,方才……方才弟子经过内院,正巧碰到一人……”新来弟子声音急促,拱手道:“那人,昨夜我等伏击之时,便同那金卫珠卫混在一处。”

鱼悟微怔,紧睑喝道:“那人何人?”

“亦是僧人,全然不懂拳脚功夫。也不知怎得就同祥金卫他们走在一路,昨夜林中,我等先拿了那僧人,余人见状,返身施救。方才弟子往寺门外打听,说是那小僧来自灵和寺,奔波至此,乃是受人所托,欲有所交代。”

“受人所托?灵和寺那边远陋寺,能有何人值得本座看上一看?”鱼悟略显不耐,稍顿一刻,却又得了主意,轻声吩咐道:“那几人昨夜受伏之时,亦要挺身救那僧人,想来此刻断不会立时舍了他不顾。你等,这便带人往寺外探看,莫要惊扰百姓,若是得见那四人,便悄然给本座带了来!”

堂下二人皆是抱拳屈身,疾步退出禅房,立时结了寺内俗家弟子,已是依令施为起来。

然则,半柱香后,宝象寺这群珀卫,即便寻得了祝掩四人所在,却只能躲在暗处,眼睁睁成了腹皮朝天的老龟,半点动弹不得。论及因由,全不过又有另一队人马,呼啸而至,不迟不早,正作了那掣肘之人——为首的,好巧不巧,便是五鹿三经宗主,姬沙。

祝掩坐于茶摊,远远望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鹤发白须,不怒自威;在其后,分列两队,左右皆是着月白长衫子弟,神情倨傲;左右之中,夹有一人,形容稍显矮小,面色略暗,看着倒不甚熟悉。

祝掩见状,一扫身前胥留留等人,心道:师父到此,难不成同昨夜林中一战有些关连?此时若可同师父见上一见,一来好通一通水寒消息,再来也能趁机入了宝象寺去,保同括和尚无恙。

念及此处,祝掩立时起身,不待身侧余人反应,已是疾步上前,拱手立于那人马之前丈远,朗声缓道:“徒儿,给师父请安。”

姬沙得见祝掩,一扯缰绳,面上喜色难藏,口唇虽开,却是未发一言,先是回身,眼风尽扫身后弟子,待毕,已然下马,放脚便朝祝掩而去。

“你……你这孩子,着实不让人省心。”姬沙同祝掩对视一面,又再顺其眼风,瞧瞧一侧胥留留等人,两掌紧扣祝掩双肩,虽是斥责,却颇显爱怜。

“徒儿之过,惹师父心忧了。”

“心忧的,又岂止为师一个?”姬沙摇眉,定定瞧着祝掩,半晌方道:“见消瘦了。”

祝掩低眉笑道:“徒儿出门不过数日,哪有师父说的这般惨淡。”

姬沙也不多言,随祝掩踱步往一旁,待其将桌边三人一一引荐,这方沉声道:“胥小姐,若回返咸朋山庄,记得代老朽向令尊问好。”

胥留留深施一揖,轻道:“姬宗主客气。”

姬沙瞧一眼闻人战,正见其往祝掩身后一藏,单掌扶额,连对视亦是不敢。姬沙见状,再打眼一瞧祝掩,也不便多说,唯令身后几名祥金卫下马,将马匹让与祝掩等人,这便闷头,直往宝象寺赶。

另一边,鱼悟正于禅房静待,陡闻弟子回报,说是虽寻得胥留留下落,然无法落手。鱼悟尚不及询问缘由,又听得寺内僧人抬声急禀,说是三经宗主姬沙到访,人已然过了大雄殿。

鱼悟长叹口气,不消多问,膺内已晓前因。

“且将姬沙引至一心堂,再于堂外安置些人手,莫要令闲杂人等乱入。”话音方落,鱼悟接了僧人所递莲花帽,正正衣冠,徐徐吐纳两回,这方踱步出了禅房。

019. 对峙

半个时辰后。

宝象内院,一心堂。

姬沙侧目,见鱼悟眼目不开,沉气诵经,这便冷哼一声,缓道:“禅师,那日少扬一别,未曾想,不过八九日,你我又再相见,当真有缘。”

鱼悟闻声,开目浅笑,“姬施主,现这一心堂上,皆是知情人,老衲便不多打掩护,直言不讳了。”鱼悟一扫堂内祝掩胥留留几人,又再接道:“那一日,姬施主说是允老衲半月辰光,寻回水寒,现下时限虽近,却还未到,怎得姬施主便要前来?”

“禅师切莫误会。”姬沙摇手,轻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朽既给出半月期限,绝不会擅改,自毁名声。此一来,全不过因着尤耳右大臣恰于玲珑京游览,巧闻左大臣正在擐昙宝象寺。玲珑京同擐昙,相隔倒不甚远,尤耳左右肱骨,他乡遇故知,怎不欣喜。老朽这便是应右大臣之请,携其前来,同左大臣叙上一叙,若是二人游兴尚酣,那便把臂同行,岂不妙哉?”

鱼悟母指徐徐捏那掌内念珠,少待半刻,方道:“既是如此,老衲这便去请左大臣前来。”

“甚好,甚好。”姬沙下颌一抬,待屋门一开,便朝堂外一祥金卫道:“你也往外堂,将贵人请来。”

盏茶功夫,祝掩见两人前后入了一心堂。其中一个,正是方才街上所见同姬沙行在一处的黝黑矮小者。

“原来,此一人竟是尤耳右大臣。”祝掩心下暗暗合计:尤耳左右大臣此刻同至,自是因着水寒而来。

正作思量,祝掩闻鱼悟师轻道:“在座诸位,若非三国及尤耳重臣,便是江湖侠义后辈,想来,大家皆知水寒一事,老衲也不藏掖。”

胥留留见鱼悟两目停在自己身上,口唇稍开,恭声应道:“禅师心安。我辈皆知事重,什么不可说,什么可说,可说的又要如何说,我等皆是心里有数。”

“胥小姐冰雪聪慧,老衲先行谢过。”

姬沙轻哼一声,面朝那尤耳左大臣,话却是说与鱼悟听,“敢问禅师,尤耳呈于我国国主之祥瑞下落,现今可有端绪?虽说时限未至,然则老朽心忧,今日祥瑞可以不见,话却不可以不问。想来禅师悲天悯人,自不会怪了老朽去。”话音方落,一瞧右大臣,立时接道:“右大臣名为入玲珑京游历,实则乃是秘密前去同在下商议祥瑞一事。左大臣到擐昙,莫不是当真前来拜佛赏花不成?”

左大臣闻听,面皮骤紧,同鱼悟换个眼色,方道:“姬宗主说笑了,祥瑞之事,我同右大臣皆知,念着不欲给主上添了烦忧,方晓此事,这便一前一后,分至玲珑京同擐昙,万望与鱼悟国师跟姬宗主同心协力,解此困厄。”

姬沙轻笑,闻左大臣接言,“今晨听得鱼悟国师告吾,说是祥瑞已然寻得,正需我来辨上一辨;既然右大臣也在,何不一同看上一看,免得老眼昏花,多生枝节,让人将我尤耳笑话了去。”

鱼悟面色未改,心下却是暗斥这左大臣太过着急,思前想后,怪只怪那日同左大臣应承的话,说得太满;恨只恨昨夜林中胥留留为何不能乖乖束手,让自己暗遣的禅活弟子拿了来。若昨夜未出纰漏,现下岂止左大臣可跟同僚耀武扬威,连自己也能明里暗里嘲那姬沙一嘲。

思及此处,鱼悟长目一挑,细瞧胥留留片刻,唇角含笑,口内齿牙却是暗响,心下虚虚一叹:话赶话已然到此,怕是一时也无旁的出路可走。

“左大臣所言......正是。老衲原想先请左大臣过一过眼,一旦确认,立遣弟子送往玲珑京。不曾想,姬施主亲来,还是带了右大臣同至,倒也省了老衲不少功夫。”话音方落,鱼悟长纳口气,不疾不徐,将掌上念珠带回腕上,又再探手入袖,取了一赤色锦盒出来。

宋又谷同闻人战见状,心下皆是一紧,伸长了脖颈,目不转睛瞧着那锦盒,见鱼悟将其搁在左掌,右指稍一使力,哒的一声,盒盖已开。

“左大臣,烦劳鉴上一鉴。”

那赤色锦盒内,乃是一珠,荔枝丸肉大小,周身通透,煜煜生辉。

“果然是个宝贝!”宋又谷听着身侧闻人战吞唾喃喃,侧目送个白眼,回眸正见那左大臣接了珠子,把玩三番。

“此物,确是那祥瑞无疑!”

一言数字,掷地有声。

右大臣面上神情颇耐玩味,徐徐起身上前,打量一眼,连粗瞧亦是不需,已然拂袖冷道:“我倒真疑着,那三颗祥瑞,主上是否真示与左大臣玩赏。”

未待左大臣回应,右大臣已然回身,朝姬沙恭敬道:“姬宗主,此物,绝非我尤耳祥瑞!”

寥寥几字,平地惊雷。

姬沙同鱼悟闻听,一言不发,反倒齐齐笑出声来。待二人皆将手边茶盅取了,缓啜尽半盏清茶,这方对视一眼,面上不见波澜。

姬沙轻笑,朗声道:“此物神奇,竟惹得左右大臣说辞不一。现下看来,怕是唯剩了垂象钜燕两国国主及那尤耳主上知晓真伪。”

“此事,若非得国主方能定夺,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这国师宗主、左右大臣皆不过酒囊饭袋?”鱼悟轻笑,又再持珠,接道:“现下,除却三国之主,尚有一人,亦可来此作个见证,若是他也说此珠是真,姬施主还欲如何?”

姬沙目珠一转,心下计较:好个老和尚!你早料得在座无人愿将此事闹大,这便专挖了坑,非让我自己往下跳。我偏生不信,胥子思也站在你那边!思及方才祝掩所告林中埋伏一事,姬沙切齿,已然解了关窍,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眼风扫过祝掩同胥留留,后则徐徐应道:“禅师所说,可是咸朋山庄胥庄主?老朽倒也知晓,三宝之一,正是胥庄主亲自护送,方至钜燕皇宫。”

胥留留同祝掩闻声,面上皆是一寒,勾连前后,也终是明了昨夜因何中了那埋伏。

胥留留两掌紧攒,瞧一眼主座上那鱼悟师,心下既是鄙夷,又是惊异。

“原来鱼悟师打的是这如意算盘。昨夜若可生擒了我,其必得派人往钜燕报信,以我作要挟,令父亲颠倒淄素。”胥留留心下暗嗤,又再计较: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识过这般明火执仗鱼目混珠之辈!偏这赤手行恶的,还是个武林中人人称颂的大德和尚!思及此处,胥留留摇眉,苦笑不休:既已身在山中,又岂能信了那几个说书人止语下的侠客故事去?

此时祝掩心下,却是暗暗念叨:事已至此,鱼悟若欲全身而退,怕是非得押了胥姑娘在手不可。怕其要施缓兵之计,之后趁人不备,再下暗手。真要如此,同括危矣!

祝胥二人已然想在一处,心下更念着,无端将小师傅牵涉其中,昨夜已是险些害了他性命,今日更是眼睁睁瞧着他只身入虎穴,千千不该,万万不该。

祝掩正思量着,摇眉短叹,恰闻鱼悟师缓道:“老衲这便派人前往咸朋山庄,请胥施主前来一叙。一来一去,怕是总得要个三五日,几位贵客何不就在我宝象寺客堂暂时歇息,待胥施主前来,此事自可有个论断!”

“果不其然。”祝掩心下暗道。

“只是,”鱼悟师稍顿,抬眉朝姬沙笑道:“若是胥施主亦可确认此物为真,不知姬施主可会就此罢手?”

姬沙闻言,捻须朗笑,“禅师这是何话,怎就像是老朽无中生有专为着寻禅师错处似的。若子思贤弟确认此物为真,老朽担保,绝不多做纠缠,立时携其归返五鹿,呈于我国国主。”

“如此,那便好了。”鱼悟抿唇浅笑,缓开了屋门,抬声唤了堂外一僧,令道:“且派人往钜燕,请胥施主前来一叙。”

话音未落,却闻得院外洪音乍起,“鱼悟国师,不必请了!你那信函,三日前便到了!”

堂内诸人闻声回身,得见院内一人,虾青外袍,浓眉深目,头顶簪一白玉冠,右手持一巨灵擘山棍,形容若玉树孤峻,周身满是杀气。

胥留留见状,放脚向外,连声娇道:“父亲!您怎得来了?”

020. 结怨

胥子思见女儿毫发无损,一颗悬心这方归位,将掌内一棍掷于身后弟子,这便眼底堆笑,霎时转了一副脸孔,缓声朝胥留留道:“我的宝贝女儿,你这一走,可真是让我个老人家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呐!”

胥留留颊上泛红,两手轻晃胥子思袖管,低眉娇道:“女儿知错,确是女儿错了,父亲莫要生气。”

胥子思摇眉苦笑,连连应道:“不敢,不敢,若我这当爹的一生气,又再把乖女儿吓跑,那可如何是好!”

父女重逢,显尽铁汉柔情与那女儿娇羞。

堂内闻人战见状,小嘴一撅,沉声哀道:“胥姐姐倒是好了,我可还不知往何处去寻我爹下落。”

宋又谷闻声,暗将一臂搭在闻人战肩上,轻拍两回,权作抚慰。

姬沙同鱼悟师得见来人,一则喜上眉梢,一则恨毒入髓,然却是齐齐起身,恭声笑迎,“胥庄主,别来无恙。”

胥子思轻拍胥留留肩膀,面上挂笑,踱近一步,拱手同姬沙寒暄,“姬宗主,多时未见,今日倒是凑巧。”

“说巧,怕也不巧。老朽来这宝象寺,按鱼悟禅师所说,可是前来找晦气的。”姬沙言罢,朗笑出声。

“当真如此,那可就更巧了。”胥子思闻言,挑眉一扫姬沙身后那鱼悟师,一字一顿道:“在下此行,刚好也是来找晦气的!”

鱼悟见状,轻哼一声,纳气长呼“阿弥陀佛”,合掌疾步上前,朝胥子思恭道:“胥施主,许久未见了。倒是不知今日大驾,所为何事?”

“何事?”胥子思不疾不徐,反自怀内掏出一封信札,两指轻捻一角,就势一展,接道:“还不是应了禅师邀约,这方前来,一则讨盏茶汤,熨帖熨帖胃肠,再则见识珍宝,洗刷洗刷老眼。”

胥留留眉头紧攒,细瞧那札上字迹,目珠一转,却是接了手札,递于踱步上前的祝掩。

祝掩打眼一看,心下尤是不解:鱼悟师如此,倒也不免太过托大。难不成其认定昨夜必可于那密林得手,将胥姑娘生擒了来?且这信中文字,着实太过露骨,倒跟下战书似的。以鱼悟身份阅历,难不成真是因着水寒事重,只得破釜沉舟,毫不留转圜余地?

鱼悟又再上前,抬手接了祝掩递上信笺,面色稍改,隔了半晌,缓将那手札笼入衣袖,方朝胥子思姬沙合掌叹道:“阿弥陀佛。究竟何人,假托老衲之名,同胥施主开了这等玩笑!”话音方落,摇眉长息,面上,尽是无奈。

祝掩同胥留留见状,不由哼笑;胥留留心下,鄙夷尤甚。

“放眼江湖,何人敢同咸朋山庄开这等玩笑?又有何人敢冒用禅师名讳同我咸朋山庄开玩笑?”胥子思言辞带火夹针,毫不饶人。

鱼悟见此情状,只得一味伏低,好言说尽,费一刻辰光,方将屋外几人重又请回一心堂内。

待房门掩闭,胥子思先是将胥留留一掌紧攥身前,待得半刻,方轻拍其掌背,又自桌畔取了盏茶,浅啜一口,立时启唇,“鱼悟禅师,女儿我见了,茶水我饮了;现下,是否可将那珍宝取出,令在下开开眼?”

鱼悟面皮一紧,然心知姬沙同尤耳左右大臣皆在,饶是推脱,也难过关,只得再诵一声阿弥陀佛,含笑将方才那赤色锦盒递于胥子思。

“老衲此处倒恰巧有一物,正需得烦劳胥施主过眼。”

姬沙见状,两指轻搓白毛,一面揉捏,一面笑道:“子思贤弟,鱼悟禅师可是告诉老朽,你手上那锦盒里,装得乃是尤耳祥瑞——水寒珠。”

胥子思闻听,眉头反开,立时解意,指上稍一用力,哒的一声将那盒盖闭了,侧目询道:“禅师当真如是说?”

鱼悟此时,尽入穷巷,唯不过硬着头皮,轻声称是。

“此物,可是同尤耳赠与钜燕那水寒……”胥子思稍顿,正色环顾堂下,见几人虽是浅笑,却是唇角稍颤,颇见忐忑。胥子思这方哼笑,徐徐接道:“此一颗,当真瑰宝。然则,若是禅师非要以水寒称之,在下可就无言以对了。”

“这……这……”左大臣闻声,已然沉不住气,两腿半屈,已是离座,然支吾一刻,不得后文。

姬沙同右大臣换个眼色,将掌上茶盏往桌上一搁,笑道:“禅师,何必急在此时,反倒闹了这天大笑话。距那时限,尚有五日,莫要灰心,以禅活门实力,必可依时寻回失珠方是。”

胥子思在一旁,细瞧鱼悟神色;胥留留则俯身贴耳,将少扬城前后直至昨夜林中险情同自己爹爹笼统叙述一遍。

“原来如此。”胥子思口唇稍开,沉纳口气,方道:“姬宗主,鱼悟禅师,此事关连甚重,钜燕同五鹿垂象,亦是损荣与共,休戚相关。尤耳祥瑞一事,若仍需赤珠卫效力,直言无妨。只是,我胥某明人不说暗话,既然我这乖女尚且无恙,那密信一事,此次我不多追究。若之后我查知乖女在你垂象境内损了半根毛发,无论何人下手,是何因由,怕都得算在禅活门头上;咸朋山庄上下百人,连同江湖上一众好友,定要齐齐来你这宝象寺讨盏热茶!”

话音方落,胥子思目睑一阖,尚未见其发力,那鱼悟同左大臣身畔茶盏,却是尽为内力震碎,残叶连同汤水,直溅了左大臣满头满脸;鱼悟早有防备,单掌高抬,登时取了桌上一只空杯,杯口向外,尚未见其动作,那茶汤已是为那空杯所敛,半滴未费。

鱼悟抬手,反将杯中茶汤泼在堂下,侧目朝向胥子思,缓声应道:“阿弥陀佛。胥施主若是不喜此茶,老衲便令弟子换一壶进来。”

胥子思闻声,应也不应,抬手取了自己那盏,冲姬沙一敬。姬沙见状,立时抬掌,二人全然不理鱼悟师,倒是以茶代酒,对饮起来。

鱼悟明里折了面子,暗里又不得不自食苦果,徒耗了几日辰光;当下眼见寻回水寒无望,既中了姬沙下怀,又跟胥子思结了梁子,此时此地,可真是怒火中烧,无从发泄。

恰于此时,正闻祝掩朗声询道:“晚辈斗胆,敢问鱼悟禅师,可曾见过一游僧,乃是今日方自灵和寺赶至?”

鱼悟轻笑,懒声应道:“宝象寺信众甚多,故而多有行脚僧人前来投奔。若是老衲一一亲见,怕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尚且不够。”

祝掩知其不快,也不多言,鼓腮徐徐吐口长气,又再朝对面胥留留浅笑,心下着实忧着同括安危。

姬沙见状,横眉薄怒,“禅师好大的派头。方才听我徒儿提及,那小和尚,昨夜可是同我徒儿等人一齐赶至擐昙,不眠不歇,这便立时前来宝象寺拜谒,足见心诚。”

胥子思侧目,见胥留留颔首,再查其眉语,这便接道:“如此,也算得患难之交。禅师何不请其前来堂内一叙?万不能方才入寺,便已将其打发了吧。”

鱼悟见姬沙同胥子思齐齐施压,自知推脱不过,冷哼一声,朝堂外喝道:“往一苇堂,将那自灵和寺来的游僧请来。”

堂内几人,各怀所思;谁能料得,不过一炷香后,这一心堂内,情势竟会大变,宛若天地翻覆,令人猝不及防。

021. 惊变

一刻后。

同括便为一宝象僧人领着,自一苇堂来了一心堂。

初入堂内,恰得一道明光随至,将同括身影拉得甚长。屋门一闭,诸人方细观这小和尚形容,电光火石之间,堂内主座三人,心下皆见细碎波澜。

“阿弥陀佛。”同括见身前禅师,起手恭道:“小僧同括,拜见禅师。”

鱼悟用余光一扫左右姬沙同胥子思,见其面上多少现了些青白之色,这便轻咳一声,稍定心神,缓声接应,“莫要拘礼。”

同括应声抬眉,环顾四下,见祝掩同胥留留俱是朝其颔首浅笑;闻人战同宋又谷则是侧立一隅,齐齐冲同括挥手示意。

同括唇角微抿,顿了半刻,合掌再道:“小僧受人所托,特来宝象寺拜谒鱼悟禅师。”

鱼悟初时接连受了打击,现下连同括言辞亦未听得仔细,唯不过失神暗道:现如今,连这唯一一条出路,也是走不通了。所余三五日,即便号令千百僧侣掘地三尺,怕是也难如期将那失珠寻回。如此,必得惊动国主,实是老衲罪过!正自思量,长目浅开,扫见姬沙满面春光,鱼悟暗哼一声“小人得志”,又念着那计画已为胥子思识破,怕是日后,再难同咸朋山庄修复交情,如此一来,更是令垂象腹背皆敌。若无世尊相助一臂,今日此劫,难过三灾九横。

鱼悟此时哪里还有什么解脱觉悟,所有念头瞬时合一,眨眉化作个四寸小人儿,好容易攀上身外躯壳,又再攒力一脚踢破脑壳,原想靠这寸丁将脑内混乱一团团拾掇起来,怎料直惹得其满身挂碍,进退不能,再不敢动念半分。

“禅师?禅师?”

鱼悟一怔,这方回神,见满堂俱是定定瞧着自己,这便长纳口气,阖目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同括眉目一转,见鱼悟再无下文,便又恭敬道:“此物当世至宝,禅师可是欲令小僧在此处便将之取了献上?”

鱼悟稍显恹恹,单掌一抬,启唇却也不得言语,心下倒是计较着:你那灵和寺,垂象境内从无耳闻,能献出什么稀世奇珍?怕是不过几本手抄经卷,抑或一件破旧衲衣,强充佛迹罢了。

同括得令,先是正身,合掌闭目,口唇微动,默诵了那四甘露咒;待毕,目睑一开,满是澄净。尚不及堂下旁人反应,同括已是探了两指,直入口内,似是寻摸了半刻,右臂陡地朝外一拉,已是自口内扯出一根细丝。

“鹤颅……蛛丝……”闻人战见状,低声支吾。

那丝线尽头,乃一细物,呈滴水状,凝眉辨来,却是一宝瓶:瓶口一环,应是金质,同那细丝勾连相接;瓶内,乃一珠,样子不甚打眼,尺寸上怕是同那最劣等的龙眼一般,既不圆润,亦不丰盈。

然胥子思得见此物,已是起身,上前徐缓接过,略施巧力,宝瓶自开,瓶身纷呈八瓣,像极了泽芝献宝——而那宝物,便是在这朵莲花蕊心。

屋内诸人,无不瞠目:那小珠,已是自行闪烁,分显九色神光,直将这一心堂映成缤纷极乐,煜煜夺目!

“水……水寒!”左右大臣早是起身,对视一面,异口同声。

祝掩等四人无不结舌,心下且喜且惊,且疑且忧。

然则,现下这一心堂内,还有何人之惊,大得过鱼悟?又能有何变故,剧烈如斯?

大悲大喜,否渊泰顶,二者所隔,已是一个生死轮回。

鱼悟定定瞧着胥子思掌上祥瑞,鼻头一酸,虽谈不上老泪纵横,然额上薄汗却终是结于一处,顺着两耳徐徐下落。

“阿弥陀佛。”同括起手,柔声缓道:“小僧乃受一善男子所托,特来宝象寺赠送此物。因那善男子再三嘱托,未见鱼悟禅师前,不得将此物授于旁人,故而,小僧虽受在座其中几位救命大恩,亦不可违背承诺,万望诸位宽宥。”话音方落,同括已是屈身,一一朝祝掩等四人行礼。

“善男子?”闻人战妙目一旋,身子朝同括所在稍倾,缓道:“小师傅,你口中所说,可是一魁梧男子,高约莫七尺有余,偏胖,留个山羊须,全部头发松松散散绾个髻在耳侧,看着有些邋遢?”

堂内几人皆知闻人战所指,暗暗盼着同括颔首应下,那少扬客店之事便可有个了结,然候了半刻,却闻同括轻道:“善男子亦是交待小僧,不可说其来处,不可说其面目,诸位施主,请恕小僧无礼。”话音方落,同括已是阖了眼目,唇瓣开开合合,径自念起经来。

鱼悟见状,起身合掌,长呼佛号,缓道:“今日,群英齐聚宝象,老衲欣喜过望。然则,诸位可曾有过计较,因何机缘,不迟不早,皆是今日赶至?”

堂内众人闻言,无一有应,倒是闻人战侧颊瞧瞧宋又谷,脆声接应,“为何?”

鱼悟朗笑,两掌拢于身前,托了那挂珠,一边轻捏,一边回道:“前后,全不过老衲一计。”

鱼悟口唇未闭,却是稍顿,眼风扫过堂内每一人。一眼虚无,重于千斤,面上神色,颇见自得。

“老衲早是隐隐觉察,江湖中有人意图加害,屡次三番陷禅活门不义。初时不成气候,老衲本不欲多加理睬,然得知尤耳主上慷慨,遣使献祥瑞之后,老衲便寻思着,被动承受,断不是长久之策,这方想了个主意,暗中留了尤耳入五鹿外使,避人耳目,将其暂时安置于灵和寺内。”

众人闻听,怎不惊诧!

“禅师是说,同括小师傅,才是真的尤耳使臣?”

宋又谷稍一抿唇,侧肩轻碰了闻人战两回,示意其噤声。

闻人战轻哼一声,反是笑道:“我不过问了在座诸位皆是想问的话,怎就不能说了?即便我不问,鱼悟禅师也总要说清因果,现在一问一答,也算给禅师多些尊敬,哪里不对?”

祝掩同胥留留宋又谷三人,早是知晓闻人战脾性,虽见堂内俱是尊长,却仍屏不住笑出声来。

鱼悟沉吟片刻,倒也并不在意,沉声接道:“果如所料。之后,少扬城便出了个假外使,若非琥珀卫有查,怕那人或借着献宝之名,行危害五鹿国主之事;届时,无论老衲抑或姬施主,恐皆无可担待!”

姬沙闻声,面色无改,徐徐啜口冷茶,再道:“依禅师所说,那老朽倒还欠了声多谢。”

鱼悟上身稍弯,更显恭敬,“老衲同姬施主之间,何需言谢。原还念着自其身上寻些线索,好将那幕后黑手揪出,本也不想夺了那人性命;孰料那人抵死顽抗,几要害了我珀卫,无奈之下,禅活弟子只得自保,以大明孔雀摧击之。”

“既然那歹人意欲陷害禅活门,怎得却要挑上往我五鹿献宝的外使?”

鱼悟缓缓眨眉两回,方道:“姬施主所言甚是。无奈尤耳使臣入五鹿,总需经过垂象,且五鹿居北,同尤耳相隔最远,外使献宝耗时最长。那歹人若是不愚,自会挑选这最易出纰漏之一环。”

稍歇,鱼悟又再回身,轻巧提了炉上一巴掌大莲花纹样如意壶,径自行至姬沙身侧,为其添了些热茶,接道:“况且,老衲想着,那歹人欲掀江湖恶浪,定得将三经宗这般举足轻重之武林势力牵涉其中。老衲见少扬客栈那线索已断,无奈只好暂将姬施主蒙在鼓里,同施主定了半月之约。之后,那歹人前计不成,又生一计,竟假托老衲之名,加害胥家小姐,胥施主爱女心切,真就同我禅活门变了仇敌。如此一来,老衲岂非成了江湖众矢之的?”

胥子思眼目一斜,定定瞧着自己掌畔那半空茶盏,摊掌虚盖其上,又将左掌一收,便见那八瓣莲花宝瓶自行聚合,重又将水寒包裹其中,瓶身机巧,密不透风;水寒便似失了生气,九色俱散,又回了初时那不起眼的样子。

胥子思浅笑,缓道:“哦?若依禅师所言,怕是那暗处歹人,当同禅师有些个旧怨。”

“阿弥陀佛。老衲远离红尘已久,思来想去,怕是那歹人乃是贪着个中利益。”鱼悟轻笑,眼风徐徐扫过姬沙同胥子思,又道:“老衲若同胥施主鹬蚌相争,自有那渔翁暗中得利。”

姬沙亦是附和浅笑,少待,启唇便道:“这位……同括师傅,你可是那尤耳外使?”

同括闻声,这方启睑,口唇翕张,起手应道:“阿弥陀佛。小僧,同括。”

“那同括,可是尤耳外使?”

“小僧,同括。”

“姓甚名谁?俗家名姓!”

“小僧,同括。”

姬沙倒有耐性,反复追问,然所得,却并无答案。

“小师傅,你可是自小在那灵和寺出家?”

“前尘旧事,小僧多不记得了。”

“那你方才所献宝物,来自何人,来自何处?”

“一善男子托付小僧,带至垂象宝象寺,必得完好无损,当面交与鱼悟禅师。”

“那善男子之名,怕是小师傅必得三缄其口,老朽便是再问千遍,亦难得知?”

同括眼目澄明,定定凝视姬沙,启唇再道:“小僧,同括,来自南面灵和寺,奉一善男子嘱托,特携一物前来拜会宝象鱼悟禅师。”

“好,甚好。”姬沙拊掌,轻笑道。

“昨儿我便觉得,这小和尚,脑子多半有些个毛病。”宋又谷朝闻人战努努嘴,附耳轻道。

闻人战急急抬手,将宋又谷拨弄开去,轻应道:“若按禅师所说,那同括师傅口中的善男子,许就是那尤耳国主也说不定。”

“难不成,那尤耳国派的外使,各个都跟同括似的,三魂不全,七魄不在?”

正于此时,鱼悟回身,徐徐取座,缓道:“现下水寒仍在,并未有失。尤耳国主之心,想来陆上三国国主深有所感。那幕后歹人,于公于私,禅活门必会追究到底,若得姬施主同胥施主相助,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不得,老衲亦不敢直言央浼,徒增两位烦扰。至于此时请左大臣前来,原是做戏,想探探会否有歹人细作混于身边,现倒是好了,也可请左大臣断一断,此人,可是贵国外使?”

左大臣想也不想,颔首若捣蒜。

“正是,正是。禅师妙计,在下感佩。”言罢,瞧瞧姬沙身侧右大臣,心下暗道:外遣使臣三人,你我何曾见过,怕是他们相互,亦不识得;此时,是也是是,不是也是。主上本欲以此祥瑞示好结盟,莫要不知轻重,纠缠琐碎,届时怕是友邦变敌国,亦非全无可能。

鱼悟见状,低眉品茶,半刻,方道:“少扬假使臣之事,幸老衲同姬施主扼于萌芽,若当真纵其入了五鹿,后事难料啊。”

右大臣自知鱼悟弦外之音,口唇不开,只言未出。

“昨日晚辈四人,于九韶偶遇同括师傅,倒不知是否亦在禅师计策之中?”祝掩抱拳,恭声询道。

“此一遇,想是天定,甚是偶然,老衲也是未作设想。”鱼悟稍一颔首,徐徐接应,“然则,若非如此,我禅活门弟子,又怎能就势解了诸位围困?”

胥留留杏目微开,笑道:“这倒奇了。暗中截杀晚辈的,使得倒是慈悲指跟那奔鲸骇流阵;反是施救好汉,各怀绝技,路数纷杂,却未见丝毫禅活门武功。”

“奇也不奇。那群歹人,若行构陷之举,自得显出些破绽,令尔等将其认作我佛门中人;而老衲派去暗中保护外使的弟子,老衲加过嘱咐,不可轻易露出来历。”

“禅活门的珀卫,确是非我座下祥金卫可比。”姬沙一笑,扫一眼胥子思,再道:“珀卫倒似博采众长,哪家哪派的绝技,都是信手拈来。”

胥子思不由亦是笑道:“如此说来,我那赤珠卫,可也是耿直傻气的紧。”

鱼悟倒不着恼,沉声应道:“阿弥陀佛。佛祖渡众生。老衲座下,并非没有旁派弟子改投而来。至于那群歹人何以知晓我门掌法,老衲自会调查,或者,亦当联合葡山掌门一齐探个究竟。”

“改投禅活门?这得算欺师灭祖,还是算弃暗投明啊?”宋又谷一攮鼻子,合十两手,笑道:“我佛慈悲,倒是指点指点。”

022. 藏鹭

又过盏茶功夫。

一心堂内。诸人静默。唯剩了同括孤立鱼悟一侧,沉声诵经。

鱼悟徐徐启睑,一扫堂内众人,缓道:“如此,这水寒,便有劳姬施主呈于五鹿国主。”

“那是自然。”姬沙面色一沉,又再拱手笑道:“老朽还得多谢禅师相助之谊。”

鱼悟摆手,再道:“至于左右大臣,有劳二位远渡前来。现下,此事已全,诸心皆安。烦请二位回返转告贵国主上,凡事心诚则灵,种善因,必有善果。老衲见贵国使臣,甚有慧根,何不就留于宝象寺,潜心修佛,一来显示友邦情谊匪浅,二来也可为贵国主上广积功德。”

二臣闻声,立时解意,齐齐称是。

胥留留瞧一眼祝掩,朱唇浅开,轻道:“晚辈虽与外使初识,却也感觉缘分不浅,若鱼悟禅师不弃,晚辈同祝少侠或得时常前来宝象寺叨扰。”

鱼悟笑应,两目一眯,更显狭长。

“如此,那我也不多耽搁,”胥子思轻拉了胥留留一掌,柔声询道:“这便随爹爹回返钜燕可好?咸朋山庄没了我的宝贝女儿,鸟也不鸣,花也不香,哪里有些个生气?”

胥留留闻听,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然侧目一瞧闻人战,心下思忖半刻,接道:“女儿此次离家,本就是出来游山玩水,未曾想甫一出门,便遇上少扬城那事,奔波至今,还未得暇好好玩上一玩,这便要被父亲捉回去了。”

胥子思闻声,急急摆手,“这罪名可是大了,我这当爹的,哪敢损了女儿游兴,若是想要在外多散散心,那便迟些返家,无妨,无妨。”话音方落,低声接道:“这垂象春光无限,风景如画,我这老骨头,也是多时未得松动了,不然……爹陪着你,一同游玩?”

胥留留不由长叹口气,面上一沉,正待回应,已然听得胥子思低声叹道:“也罢,也罢,爹还是先回山庄候着吧。”此言方落,又再侧目一扫鱼悟师,轻声哼道:“想来小女在垂象游历的几日,禅师必会多加照拂,保其平安吧?”

鱼悟浅笑,唯以“阿弥陀佛”应之。

堂内诸人见状,俱是起身,互相客套几句,放脚便走。胥子思默默行在后面,径自喃喃:“算那容欢走运,未曾同我打过照面,若是认得,只要他敢踏出宋楼半步,我非得把他打得面目全非,讨不上媳妇儿才算干休。”

闻人战一听,娇笑不迭,左手挽了宋又谷,右手牵了祝掩,全然不顾那二人面上苦色,擦着胥子思脚踵,一齐退出了一心堂。

当日入夜,戌时。

那自少扬城结识的四个年轻人,又再聚于一处,齐齐支肘托腮,八粒葡萄般的目珠,转个不休。

“祝大哥,你说那同括师傅,一夜之间,怎就成了尤耳外使?”

宋又谷不待祝掩应答,已是轻嗤一声,只朝闻人战冷笑两回,不发一言。

闻人战此时心情倒好,也不同宋又谷多计较,见状应声接道:“堂上众人,反正没有一个提出异议。”

“何需异议?水寒寻回,此事已休,无论何人,谁不想着早些了结此事,怎愿多生枝节?”

胥留留稍一沉吟,启唇欲言,却终是未有一语。

祝掩见状,长纳口气,沉声缓道:“你若居于他们那位上,自会通晓分寸。高处弥寒,多得是无奈谎言,若时机到了,斟酌轻重,自然而然便学得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现下这般结果,已是‘不太好’中的‘最好’了。”

“我父亲,为人正直,不慕荣利;祝大人此言,恕难苟同。”

祝掩闻声,眉头微攒,不敢多瞧胥留留,启唇却道:“胥姑娘,胥大侠爱女之心,溢于言表,今日堂上,更是直言不讳,明指鱼悟师初时所示那宝珠是假;然则,如此豪爽直言,多半因着鱼悟师一时心急,错使一计,原想着抽薪止沸,未料得火上浇油。”

胥留留冷哼一声,道:“祝大人才真是心直口快!”

闻人战见二人面上俱是稍显不快,这便轻道:“即便那几个官门中人认了此事,若照你们所想,同括师傅并非外使,也全不知晓那尤耳之事,其怎就有那水寒,也不在堂上反驳鱼悟师所言?”

“这一点,我倒也很是不明。”宋又谷搔搔耳后,眸子一亮,“即便他不是外使,或念着那佛门中的‘是便是不是,不是便是是’,也不会同鱼悟执着。然则,水寒可是实打实,明明白白在那一心堂亮了亮。你们说说,那小和尚究竟自何处得了那宝贝来?”

“那善男子,定是闻人老头儿无疑。”闻人战嘴角一抬,竟已乐得前仰后合,“若是他晓得自己被小和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称作‘善男子‘,怕是定要自己刨个洞躲进去了!”

少待,闻人战却又凝眉,面现苦色,瞧瞧胥留留,接道:“我想我爹了!”

祝掩同宋又谷俱是查见闻人战长睫已湿,心下一紧,疾声抢道:“同括师傅!改明日一早,我们再往宝象寺,私下问问同括,想来其定不会不顾那林中过命的交情,必得据实以告。”

“正是。”胥留留柔柔牵了闻人战一掌,摩挲轻道:“或是闻人前辈确实不欲旁人知晓此事内情,就算同括师傅那边无甚线索,我等仍当前往薄山去瞧上一瞧,闻人前辈许是早早候在那处专等着你呢。”

闻人战一听,立时破涕为笑,反手轻拍胥留留掌背,低眉轻道:“也不知,到乱云阁时,可还赶得上我那生辰。”

“哪日?”

“二月十三。”

宋又谷啧啧两声,柔道:“好日子,当真是好日子。若是赶不及同闻人前辈庆祝,那本公子便给你张罗一个生辰宴,包你终生难忘。”

胥留留面颊微侧,细算来,距闻人战生辰,也不过余了三日,若赶去乱云阁,不见闻人不止,怕是又要徒惹伤情,反失了兴致,白白糟蹋了个好日子。思及此处,这便一拍闻人战肩膀,轻道:“明日,我尚需同爹爹交代少扬城及鸡鸣岛来龙去脉,恐要耽搁大半天。若是明日入夜启程,又怕一路劳顿,即便赶至薄山,也难尽兴庆祝。倒不若,我等暂留擐昙三日,待你那生辰过了,再往薄山,不知诸位何意?”

祝掩闻声,又再浅笑,颔首道:“确是如此。我这边也有些个琐碎需得同我师父说上一说。”

宋又谷见状,折扇轻敲掌心两回,应道:“也好,也好。”

闻人战亦是轻应了一声,后则静默一刻,陡地抬眉,唤道:“胥姐姐,是不是过了十五,便能嫁人了?”

胥留留一怔,扫一眼座上两男,掩口笑道:“十五及笄,确是可以嫁人了。”

少待,又再接道:“闻人姑娘可是有了心上人?”

闻人战颊上红霞陡飞,徐徐将两掌一摊,掌心抵在脸畔,两肘支在桌前。那娇嫩形容,像极了璀璨珊瑚托玉盘,柔美,天真,透着丝丝清凉轻快。

祝掩同宋又谷对视一面,又见闻人战定定瞧着他们二人,三人眉语几番,竟是齐齐红了脸,不发一言。

三个时辰后,钜燕国都,广达城内。

一处暗阁。

有一女子,周身素白,身形较长,正自取座堂上。其随意绾个松垮的圆髻,披散余发;耳后系一条玄色长纱,将半面仔细遮了;或是怕那面纱尚不够郑重,又在头上着一珍珠宝冠,此冠最上乃是金质,尚有些雕镂以为装饰,下部伸至耳侧,又自两耳横着各探出一条金钩,左右相对,拦在鼻尖,钩上挂满珍珠串坠,左右各二十根,密密挨连,颗颗皆是圆润饱满,自此女面颊正中往下,一直拖坠及胸,这便将女子面容更遮了个严严实实。

女子徐徐抬掌,正将一细物置于目前,稍一使力,细物自开,呈八瓣莲状,莲心正中,乃一明珠,分现九色奇光。

女子目华由亮转暗,目珠蒙了满满水雾,沉声道:“你是说,我共姜,竟算不到有人已将水寒归还宝象寺?”

一男子着秋色长袍,弓手虾腰,举止甚恭敬,闻听此言,立时接应,“禀泽女,苑内安插鱼悟身边细作,亲见姬沙同胥子思俱是怒气冲冲前去,后则同左右大臣一齐离开。自始至终,宝象寺内,既无刀剑相向,也无生死相搏。连少扬客栈内涉入外使一事的四人,出得一心堂,也是一脸如释重负。寺内有言,说是一自垂象灵和寺来的小和尚,解了急困。现而今那尤耳两臣,已然把臂同归,表面功夫做的十足十。小的想着,若非已将失珠寻回,怎能一瞬平息两方怒气,将那二人连同尤耳左右大臣皆是治得服帖?”

共姜一听,面颊一扬,冷眼看着男子,道:“段干色,你所说,我当解意。若非失珠尘埃已定,那尤耳两大臣断不会就这般回去。若是鱼悟欲联合胥子思鱼目混珠,怕是姬沙同右大臣也不会和颜悦色的认了晦气。”

“然则,”共姜一顿,径自接道:“你来告诉本主,尤耳一共进献三珠,钜燕垂象各一颗俱已入了两国皇宫,往五鹿那一颗,现在何处?”

被唤作“段干色”的男子一怔,徐徐吞唾,目不转睛瞧着共姜掌上奇珍,颤声应道:“五鹿那一颗,现下,便在泽女掌上。”

共姜闻声,吃吃轻笑,玉指浅点几回,陡地冷道:“如此,你倒说说,那灵和寺僧人,究竟自何处多得了一颗水寒来?”

023. 朔本

水寒重现宝象寺第二日。

鱼悟几是一夜未眠,方过寅时,着实不耐,一边急捻佛珠,一边碎步往宝象寺主供佛殿。

“阿弥陀佛。”鱼悟瞧见同括仍是长跪,一手轻敲木鱼,不疾不徐。

“禅师。”

“诵经一夜?”

“尚不得洗清罪过。”

鱼悟面皮一紧,再无昨日急智的沾沾自喜,合掌道:“两害相交,当取其轻。”

同括闻听,这方回身,明眸一闪,启唇再道:“禅师,小僧所怀祥瑞,不知来处,请禅师莫再多问。”

“老衲不欲知其来自何处,唯愿闻其来自何人。”

“来自……同括。垂象灵和寺僧人。”

鱼悟闻听,朗笑出声,心下暗暗计较:水寒一事,自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陷害,杀外使,夺贡珠,步步为营,欲见我内负国主深恩,明堂不忠;外悖同道侠气,江湖不义。此一举,若非姬沙如意算盘,我倒也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从中渔利。然则,昨日姬沙突至,却不似知晓那夜林中伏击胥家丫头之事,如此,林中另一队人马,便不会是那祥金卫。细细想来,林中所遇当是同送手札至咸朋山庄之辈一路方是。如此,除却姬沙,我可是还挡了旁的人在这偌大江湖中的青云路?而这同括,不迟不早,恰在昨日那危急一刻现身,又不言明所携水寒来历,如此神秘,是敌是友,是福是祸?

鱼悟百思不得其解,稍一垂眉,见同括口唇翕张,又再阖目诵起经来。

鱼悟定定瞧着那副皮囊,一时三刻后,更觉得心神恍惚的紧,濡了濡唇,徐徐询道:“同括,你虽已入空门,六根当净,然则,水寒事重,老衲现仍有些个尘俗事宜欲要问上一问。”

“禅师请说。”

“你可是自小入了灵和寺?”

“十五方入。”

“至今几载?”

“方满十年。”

鱼悟闻听,长舒了口气,摇眉轻道:“关于前尘,可还记得些什么?”

同括轻将手上木鱼锤搁了,抬掌一抚头顶,又再合掌应道:“阿弥陀佛。不瞒禅师,入灵和寺之时,小僧脑内空空,心内空空,腹内也空空;前尘皆忘,往事随烟。”

“既是如此,那这水寒,便非旧人相助了?”

同括徐徐眨眉两回,轻声道:“禅师入空门日久,孰是新,孰是旧?”

鱼悟阖目,不由苦笑,隔了半刻,方道:“现下,你可欲入我禅活门?”

“小僧只想重回灵和寺去。”

鱼悟一怔,眉头微蹙,“祥瑞一事,必有势力暗行不轨。你陡然现身,解我围困,若此时孤身再返灵和寺,那暗处之人定得寻你,追根究底倒在其次,害命泄愤才是首需。”

“小僧,并非不忧,但从不惧。”

鱼悟轻哼一声,也不多言,缓将那沉水佛珠摘了,又徐徐推在同括腕上,眼风一扫,恰见其左掌掌心正中,有一伤处,约莫铜钱大小,似是火迹,将手心一块烧的焦污。

“这……是何故?”

同括徐徐收了掌,起手应道:“灵和寺师父说,小僧掌上早有此迹。许是幼时无知,玩火自伤。”

鱼悟也不追问,低眉瞧瞧同括,轻道:“出家人,原不该执着死生;然老衲多教导禅活门子弟,对恶人,以德报怨,对恩人,结草衔环。少待我当安排座下四大弟子前来,安置你在宝象寺东面单独一间寝房。日后,你便随他们一起,习练些禅活门功夫,以作自保之用。待有小成,老衲便不强留,你自可回返灵和寺去。”

言罢,鱼悟两掌重重按在同括肩胛,后则放脚,徐徐离了佛殿。

另一边,姬沙昨一日亦是乍喜乍悲,心情起起伏伏,一夜合不得眼。

今晨,其一早起来,便往祝掩于驿站所在,想着问问那同括来处,再将水寒一事前前后后跟祝掩计较计较。

祝掩一见姬沙,立时拱手施揖,“师父。”

“眼下又无旁人,何必仍要如此?”姬沙急上前免了祝掩礼数,轻道:“少扬城那密函我已看过,知情者皆打发了,你莫心忧。”

“徒儿谢过。”

“既随闻人不止的女儿直往鸡鸣岛,想来收获必得比祥金卫多些。”

祝掩长纳口气,摇眉应道:“闻人不止同游旧,皆是不知去向。怕是徒儿所得,未必比得过金卫珀卫。”

“鸡鸣岛那般凌乱,定有旁的人先我等登岛寻衅。我念着,可会是跟那同括和尚一路?”

祝掩长纳口气,自行取座,轻声应道:“师父是说,那暗处之人先往鸡鸣岛,擒了抑或杀了闻人不止,抢了祥瑞,再将那祥瑞给了同括令其前来,专为着为鱼悟师解困?若真如此,师父可是认定闻人不止盗了水寒?”

“若非如此,我实在瞧不出个中关连。”姬沙亦是徐徐落座,眉头紧锁,心下暗道:此一事,自少扬外使亡故,便已不对了。原打算施压鱼悟,半月其定难得珠,届时,连国主亦无需惊动,鱼悟心知事大,自得先行禀了垂象国主。那齐章甫的性子,想来即便觉得难堪,仍得拱手把垂象所得水寒让与我主才是。

孰料得……

同括现身,鱼悟一举扭转败局。连少扬客栈尸身上那大明孔雀摧,亦是被他义正词严的搪塞过去。本想见其自败,然那搬起的石头,却连他半寸脚趾甲也没擦着,着实空耗了一番筹谋。

只是,若那同括跟强登鸡鸣岛之辈一路,那杀外使,又在林中救了胥家小姐的,又是何人?他们,又可是一路?

姬沙再叹,轻声自道:“昨儿我便遣了几名祥金卫往灵和寺探看了。不过,怕今回仍得让琥珀卫抢了先。”

祝掩心下自是解意,稍隔一刻,方道:“师父,徒儿尚需随几位好友前往薄山乱云阁。若是幸运,那闻人不止或许停在那处。”

“前往乱云阁?不回玲珑京?”

祝掩抿唇,低眉搔一搔头,低声支吾,“这……徒儿本就是出来游历,增广见闻,飘个三五日……咳咳,飘个一两月,必会回去。”

“你这孩子,自得知晓轻重!”

“是,是。玲珑京那边,还得求师傅多多帮衬,蒙混过去。”祝掩侧身,不住作揖,惹得姬沙频频捋须,朗笑出声。

“若有所得,便传与祥金卫。那灵和寺上若有虫迹,你也自知往何处问去。”姬沙一顿,语重心长,“此一回,无论何人,打的什么主意,尤耳祥瑞一事,必得就这么了了。如若查得,暗中势力此举乃是针对五鹿,我等自当再做应对;若是其同禅活门有隙,不巧带累了我们,那你当仔细斟酌得失才好。至于闻人不止之女同那宋又谷,你也需得小心,想其也算聪明,不该信口开河才是。”

祝掩初时也不吭气,心里念叨着:又是件不了了之的事儿。即便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现下也还是得先寻到闻人不止再说。至于同括……

念及那小僧,祝掩眉头一攒,苦笑轻道:“师父,你可也发觉,那同括师傅看着面善?”

姬沙一愣,摇眉一脸慨然,“我倒觉得,那宋又谷,看着面善。”

祝掩轻笑,少待,唇角一颤,又忽地低了嗓音:“师父,不知……不知少扬那尸首上……可有……可有……”

姬沙解意,立时举臂,扬了扬手,轻描淡写道:“有或是没有,于你何妨?”

话音方落,已见祝掩目珠陡暗,喃喃应道:“那便是有了。”话音未落,已然颓丧,肩骨一软,缩在椅内半晌不动。

姬沙见状,只得道:“莫要这般傻气。外使死因,皆在胸前一掌,同那颅后银针,没有半点干系。”

祝掩鼻头一颤,咧嘴苦笑,却是半句话也应不出来。

黄昏时分,姬沙便领祥金卫北上,胥子思亦是南下直往咸朋山庄去。其本欲留赤珠卫精锐数人保护胥留留,孰料胥留留百般推却,后竟佯怒,惹得胥子思也不敢再多干涉,心下念着今回鱼悟不过狗急跳墙,他禅活门再厉害,也得忌惮咸朋山庄几分,更不消说此时胥留留身边还有个姬沙徒儿。思前想后,胥子思倒也慢慢放下心来。

祝掩同胥留留抱臂膺前,目送各自长辈离开。二人面上虽皆是淡然,然则脑内心下,可都未停了计较。

“祝大人今日可有再往宝象寺见一见同括?”

祝掩颔首,轻道:“亲见了他,然,无论如何问,回话还是那么一句。”

胥留留不由浅笑,半晌,低眉接道:“今日我父亲也说,垂象五鹿之事,钜燕不便插手,咸朋山庄本就不应趟这摊子浑水。现如今,尤耳左右大臣已秘密归国,少扬客栈那人死因,也已查明,我本不该纠结……”

“然则胥姑娘心下明白,昨日一心堂内所闻,全不是那么回事!未能水落石出之前,既搁不下,又放不开,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得过且过随它去了。”

胥留留颊上一红,将一缕散发拨弄耳后,启唇轻道:“只是,尚不知该往何处查去……毕竟,所有端绪,已然尽断。”

“何不照胥姑娘所说,先好好为闻人姑娘庆个生辰?大家歇上一歇,再作计较不迟。胥姑娘用心,在下替闻人姑娘谢过了。”

胥留留这方抬了唇角,浅笑应道:“祝大人,你说,那夜林中伏击之人,会否真是为了同括师傅?”

“胥姑娘已然详细剖析过此事,若是为着同括,他们何必多同你我纠缠?”

“那……莫非施救之人,心知同括身怀祥瑞,这便沿途暗中保护?”

祝掩长叹了口气,摇头笑道:“现在这境况,众说纷纭;前后巧合太多,我也是整夜整夜推演猜测,亦未得了分毫线索。”

胥留留见祝掩面现苦色,知其疲累,正待启唇相慰,却陡地闻听一声大喝:“不好了,不好了,小滑头溜了!”

话音未落,宋又谷已然飞身,奔至眼前。

“去了何处?”

“我怎知道?”宋又谷白一眼祝掩,再将掌中一纸信笺塞了过去,“自己瞧瞧。”

祝掩稍一抿唇,打眼便见信上寥寥数字:生辰将至,本姑娘先去准备准备。二月十二夜里,便得同心上人一诉情衷。

胥留留见信,掩口娇笑不迭,半晌,道:“闻人姑娘当真是……洒脱不拘!难不成二月十二诉衷情,二月十三披嫁衣?”

“还不怪你告诉她,十五便可谈婚论嫁了。”宋又谷晃了晃折扇,不由嗤道。

胥留留啧啧两声,瞧瞧身前祝掩同宋又谷二人,单指一翘,指点两人多回,一字一顿道:“心上人?”

祝掩同宋又谷对视一面,四目目睑俱是大开,后则怔了片刻,又再同时摇了摇头,似是互相有些个嫌弃,返身分道疾走。

024. 表心

九品莲堂。

威怒法王已是勃然,裂眦转腕,掌风疾推,眨眉已将池前所跪两人扫在左右石壁上。

利角当心,穿胸而过。

“法王……息怒!”一侧紫衫色阴魔罗拱手疾道。

“息怒?”威怒法王冷笑,“行阴魔罗一干人等,自鱼悟掌下救得胥留留。原想着鱼悟此番,进不能得失珠,难跟姬沙交待;退不能结善缘,惹火了胥子思,骑虎握蛇,已然犯了众怒。谁料得,本座竟是派了手下亲将水寒护送到了宝象寺,自行递了绳索给鱼悟老儿,再眼睁睁瞧着他从我挖了甚久的陷阱中毫发无损的爬出来!如此笑话,如何息怒?”

“法王,毕竟那一心堂内情状,你我未能亲见。许是那群人私底下有了旁的安排,未必是那水寒失而复得了。”

威怒法王侧目一瞥重光姬,哼了两声,轻笑道:“不是水寒,你当姬沙胥子思会善罢甘休?那左右大臣会把臂同回尤耳?不是水寒,难不成是佛祖显身,把那一群魑魅魍魉渡了?”

堂下色阴魔罗暗暗吞口凉唾,沉声缓道:“属下得闻那神秘僧人来自灵和寺,法王可需我等前往一探?”

威怒法王稍一抬掌,徐徐抚上面具獠牙,把弄片刻,切齿道:“不必。若那和尚跟鱼悟一路,想来灵和寺早被打点妥当;若其同鱼悟并非一路,怕是金卫珀卫,都已前往,我们再去,早已无甚可查。”威怒法王一顿,脊背直直后仰,四肢大开,卧于玉床之上,“只不过,若是后者,倒也不知那小和尚是敌是友?”

阴历二月十三。

宜嫁娶,忌安床。

夜。

胥留留心下暗暗念叨着吉凶,轻哼一声,环视一周,讪讪心道:明明是大吉,诸事顺遂,唯不宜……表露心迹。

现下,除却胥留留,桌边尚有两人,祝掩在左,宋又谷居右,只是那主位之上,仍是空空。

胥留留侧目,见宋又谷满面怒容,要么抬掌正冠,要么潇洒开扇,时不时横眉定睛,直瞧着对面祝掩,两眶漫火。

祝掩面皮愈紧,抿唇也不言语,目珠左逃右避,不同宋又谷相交,后竟一曲脖颈,定定瞧着满桌珍馐,再不动弹。

胥留留见状,心下自是解意,轻咳一声,缓道:“这筵席也备下了,怎么闻人姑娘仍是不见踪迹?”

“问他去!”宋又谷折扇一收,直指祝掩。

“为……为何……问我?”

“那小滑头信里说了,要在昨夜向心上人一诉相思,不问你,难道问我?”

胥留留瞧着宋又谷面上通红的样子,尚不及掩口,已是娇笑出声。

“敢问胥小姐有何好笑?”

“没,没什么。”胥留留轻应一声,又朝祝掩询道:“祝大人,自闻人姑娘留书那日至今,我可未在这驿馆再见她一面。”

祝掩不等胥留留话落,已是陡地抬身:“我也没见她。”

“那小滑头,来去无踪,若她不想你我寻见,就算近在咫尺,你我照样看不见她。”宋又谷身子往椅背一靠,摇扇嘀咕。

“我当真没见过闻人姑娘,”祝掩脖上青筋一跳,“特别是昨夜,连影子都没碰到!”

胥留留一怔,不由疾道:“莫不是出了事儿?”

宋又谷目珠一转,却似欣喜,“祝兄,昨儿小滑头没去给你吐露心思?”

“没……没有。”祝掩直摇头,立时又抬眼瞧着宋又谷道:“也……也没去给你……”

胥留留不待宋又谷接应,已是笑道:“他若真是闻人姑娘心上人,方才哪里还会一副斗败公鸡的可笑样子?”

“哪里可笑,哪里败了?”宋又谷眉飞入鬓,这方露了些笑意,“本公子丰神俊朗,若那小滑头不瞎,自是得列上长长一张礼单,挨个买了向本公子示好。祝兄本也是一表人才,惜得碰上了本公子,恐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了。”话音方落,宋又谷两掌一掐那折扇,心下暗道:原以为是祝掩婉拒了小滑头好意,这方惹得她没脸见人。现在看来,怕是少女怀春,面皮薄,经验浅,还不知躲在何处挖空心思想着如何跟我示爱呢。

此念一出,宋又谷耳郭一抖,笑意更深。陡地一瞧,真似了只醉酒的狐狸。

祝掩抬掌,徐徐捏了酒盅,半晌,方低眉自道:“或是闻人姑娘记错了日子。”

“必是如此,必是如此。”宋又谷抬掌,缓缓摩挲鬓发,沉声自行宽慰道:“再等等,再等等。”

话音甫落,便是这般凑巧,桌边主位,已然坐上一人。

胥留留稍一沉吟,侧目见房门未开,倒是窗子同飞罩晃了两晃,再一定睛,闻人战已是取座目前,疲态尽显。

“闻人姑娘,你可还好?”

闻人战两肘支在桌沿,两手一拦脖颈,仰面向天,应道:“不是很好。”

宋又谷见闻人战无精打采,又是两手空空,这便将身子上前一倾,附耳道:“今儿可是你的生辰。”

“嗯。”

“那昨儿……”

闻人战也不应宋又谷,只是无声空望,两目全无神采。

胥留留略见心焦,同祝掩对视一面,启唇柔道:“闻人姑娘,这几日,可是出去散心?”见其仍是不应,便同宋又谷换个眼风,再道:“宋公子可是早早给你备下这筵席,你且尝尝。”

闻人战长叹口气,低眉往桌上瞧了一瞧菜色,狠咽口唾沫,却又再仰面,不多动作。

宋又谷见状,心下甚是憋闷,将那折扇敲打的当当作响,抬声斥道:“你这滑头,可是搞混了日子?昨夜怎不见你向心上人诉情表心?”

闻人战一听,立时将身子往桌面一仆,托腮眨眉,环顾三人一圈,这便唇角一耷,两目一红,泪珠眼见着便要落地。

“诉过了……”闻人战尾音一拖,已是哽咽。

胥留留祝掩宋又谷三人闻听,心下皆是一紧,俱往桌子正中一拢,异口疾道:“诉过了?同谁?”

闻人战又再抿唇,两腮鼓鼓囊囊,煞是娇俏可人。其将两手一张,遮了半面,冲着胥留留,眉目顾盼再三,欲说还休,“胥姐姐,我……我怕是把我师父……吓着了。”

“师……师父?啊,师父。”胥留留一骇,一边支吾着,一边偷眼看看宋又谷,见其自额顶直至脖颈,皆是憋的通红,两目大开,怕是也快要落下泪来。

祝掩暗将身子往后移了移,又取了那酒盅,就唇浅酌,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离了玲珑京,遇见的人,一个比一个奇,碰到的事儿,一个比一个怪。这般想着,已是笑靥大开,口内温酒,一个不小心呛在喉头,直惹得祝掩大咳不止,面颊烫红。

闻人战也不睬祝掩同宋又谷,朱唇一撅,冲胥留留委屈道:“我虽自师父那处狼狈逃了,不过还好,这个生辰,总还有个寿礼暖一暖心肺。”边道,边掌筷夹了两片芙蓉肉,径自大快朵颐起来。

“真要逃,怕也是你师父先逃。”胥留留一愣,心下暗道。

少待半刻,见闻人战将口内吃食咽了,胥留留这方轻道:“是何寿礼?”

闻人战也不含糊,一双细长筷,一副好口齿,停也不停,随夹随吃,却是腾出一手,自怀里摸索出个物什。

“喏。”

众人低眉,往闻人战掌上一瞧:那一物,甚是熟悉。状若荔枝丸,亮如白玉盘,若不是那日一心堂内被鱼悟师错指作水寒的明珠,又是何物?

025. 逼婚

“你这滑头,究竟何时自鱼悟师那边盗得此物?”宋又谷见状,好气又好笑,折扇一出,连连指点闻人战。

“反正此物并非水寒,他们和尚又是清心寡欲,留着这物什,有何用处?”闻人战急咽了口内玉兰片,脆声接应。

祝掩同胥留留皆是无奈,唯有摇眉,苦笑不迭。

“得了,现下这生辰也过了,可是明日便得启程往乱云阁去?”宋又谷长纳口气,微晃酒盅,稍见怅然。

“可还需往宝象寺跟同括师傅话个别?”闻人战接道。

“亏你还记得他。”宋又谷冷哼一声,又道:“还不知鱼悟可会将他……”言语未尽,宋又谷抬掌就颈,作个砍脑袋的动作,面上五官一皱,佯作恶状。

“这……怕是不会。然则,时时监看,必是一定的。”祝掩沉声再道:“同括师傅身负那般秘密,若能保个全须全尾,应当心足了。”

话音一落,整屋又瞬时安静下来,四人心中或忧或怨,或茫然,或坚定,各怀所思,只得皆不做声,喝起闷酒来。

第二日日上三竿,这四人方酒醒,自桌前一跃而起,又再对望,后则齐齐笑弯了腰。

“擐昙往薄山去,快马怕仍要两天。”祝掩反身上马,瞧瞧宋又谷,见其仍是一幅蔫蔫的样子,恐怕昨夜闻人战一事,着实伤了他这美男子颜面。

“你这泥鳅,此次若还像上回那般不甘不愿,磨磨蹭蹭,休怪本姑娘收拾你。”

“我偏不信了,你要怎生收拾我?”宋又谷白一眼闻人战,阴阳怪气道。

“把你身上物什偷个精光,让你赤条条羁留五鹿,再也回不得销磨楼去。”

祝掩同胥留留不欲搭话,长息两回,已是拍马疾走,心下无不念着:这两人斗起嘴来,怕是一路再难消停。

四人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中途于郊野歇了两回马,再行一炷香,已是离了擐昙地界。

时至酉时,几人抵达五鹿南边一处小镇,唤作“大椿”。四人一合计,若是错过此镇,恐怕入夜再无客栈可投,如此,倒不若索性驻马歇上一歇,待第二日天明继续赶路。

因一路劳顿,几人少进饮食后,各自入了房内,四人无不是挨枕便着,沉沉睡了过去。就连祝掩那般三月难得一次好梦之人,亦是未有辗转;眼皮一阖,鼾声立起。

到得夜半,闻人战先是为一阵悉悉索索之声惊醒。杏目浅开,人却仍是侧卧不动。目珠转两个来回,倏的一声,身子已是直直跃起,眨眉便要往卧房横梁上去。

孰料来人似是早有防备,一招天罗地网,便见一银丝渔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挂在闻人战身上。闻人战尚不及呼叫,鼻内嗅得些微微臭气,两臂两腿乱翻个三五回,头颈一歪,失了神智。

这不速之客如法炮制,很快便又拿下了胥留留同宋又谷两人。

一时三刻后。

祝掩仍正酣睡,陡闻拍门声骤。祝掩一个激灵,心神初复,目珠却是不亮,猛地晃晃脑袋,一手拊膺,轻声自道:“此刻,可是又在梦行?”

话音方落,却闻那拍门声欲重,隐约尚有些低沉怪音。

祝掩一怔,立时翻身,又将指甲狠狠掐在自己虎口,一边长吐口气,一边疾往门边,轻道:“何人?”

“送人的人。”

“什么宋人?……送什么人?”

“除你之外的其他人。”

祝掩一听,登时明了那低沉怪音所来因由,心下连忙计较:难不成胥姑娘他们俱已被俘?若真如此,怎得我竟未听得半点声响?这一觉,睡得煞是安稳深沉,怕是早早中了迷药,着了外面那群人的道儿。

未待自己寻出个解法,祝掩两手却是先行一步,咣当一声,利落将那门闩除了,身子立时退后数步,正立一侧,见门口来人,共有两位,一着赫赤宽袍,一着绿沈长衫,二人面目虽是清秀,然这正红正绿,着实杀人眼目。

祝掩见那两人倒是彬彬有礼,齐齐弓手,同时启唇道:“公子,有个买卖,想同你谈上一谈。”

“请,请。”祝掩作个相请手势,见那红绿二人颔首接应,左右手分别拎一渔网,其内所困,正是失神的胥留留同闻人战。这二人并肩,另一手手腕靠在一处,两肘皆是后掣,似还一起拖了一物。

祝掩侧目一瞧,这二人身后另一渔网内,若非宋又谷,又是何人?

那红绿二人也不客气,一路拖拽,死命拉扯,丝毫不顾宋又谷膝头磕在门槛上,脚背绊在桌凳边。入得房内,二人将两位姑娘轻柔搁在床上,却仍对宋又谷不管不顾,两手一甩,任其昏沉沉一头倒在隅角,直撞得灰头土脸,面目全非。

祝掩见那二人抱臂在前,脸上也无甚表情,心下不由暗道:这一红一绿,怎得如此古怪?

“那个,两位,不知是何买卖,要同在下计较?”祝掩话音方落,却是陡地抬掌,反又止了来人说话,径自缓声接道:“不过,真要做买卖,是不是也得先跟在下说道说道二位来处?”

“木尽。”

“雁尽。”

“吾乃微泽苑泽女座下左右护法。”

“微泽苑?泽女?”祝掩徐徐摩挲下颌,心下暗道:倒是从未听人提及江湖中有此势力。见其行事如此不循常理,想来未尝在武林明面上走动。

“请恕在下寡闻。”祝掩稍一拱手,道:“这泽女之名,在下实在闻所未闻。”

“这不稀奇。”木尽雁尽又是异口同声,“泽女本就不欲江湖人知晓。”

“如此,倒是不知,二位这般大张旗鼓,将在下好友悉数放倒,又在此直白表露身份,究竟何意?”

“谈买卖!”

“两位仁兄,买卖,可不是这般谈法。”祝掩轻笑,朝那赤衣木尽努努嘴,“若欲要挟,更不是这般作法。”

木尽倒也不恼,侧目瞧瞧雁尽,缓自腰间摸了个翠玉两耳瓶,同雁尽换个眼风,又再齐齐开口,“若是公子不高兴,我等这便解了三人所中‘五彩眉’。”

祝掩一愣,颔首不止。

木尽见状,徐徐上前,倾身将那两耳瓶近了榻上两女鼻尖,后则徐徐将那瓶塞去了,便见两道青烟,自行钻入两女窍内。

不消半盏茶功夫,胥留留同闻人战已是转醒,二人对望,口唇大开,止不住咂嘴摸舌。

“什么?好苦!”

“好辣!”

“好酸!”

……

祝掩不解,三人齐齐望向木尽。

“莫慌。五彩眉解药,便是酸麻苦辣咸五味齐并,待滋味过了,还得将你那眉毛染作红绿黄兰紫五色,才算彻底起了药效。”

“五色……五色眉?”闻人战抬掌,一边解了身上罗网,一边探手摸摸眉毛,低声苦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方同师父示爱失败,这便又要破相了!我都十五了,莫不是要嫁不出去了!”

对面木尽雁尽见状,仍是一脸严谨,俱是攒眉,又是齐道:“不消一刻,眉毛自会回复原样。”

胥留留一边解开身上束缚,一边强忍笑意,少倾,方道:“祝大人,这二位,你可识得?”

祝掩闻声,这才回神,沉声接应:“木尽雁尽,微泽苑护法。”

“微泽苑?从未听过。”闻人战起身,一边抬掌把自己眉毛遮个严严实实,一边却又盯着胥留留脸上一个劲儿的瞧,边看边笑。

“两位说,来此处,乃是同我谈个买卖。”

“什么买卖,还要这么大动干戈?”

木尽雁尽对视一面,齐齐上前一步,直冲着祝掩拱手低声,“用这三个人,换公子一个人。”

“换我?作甚?”

“做当做之事,尽应尽之责。”木尽雁尽虽是义正词严,但也不由笑道:“将我微泽苑一女弟子,迎娶进门!”

胥留留同闻人战皆是一愣,侧目偷眼祝掩,见其口唇微开,颊上泛红,支吾羞道:“娶……娶何人?”

“公子善忘!既已有床笫之欢,怎可这般寡情薄幸,翻脸无情?”

“没……没有,不是……何曾……”祝掩急急摆手,羞恼尤甚,怕是此时满身是口,也难将因果说个明白,更不消提他现在已然懵楞当场,齿钝舌短。

几人僵持约莫一袋烟,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却又不见进退,不言不动。

闻人战候了些许辰光,面上反见懽快,终是跳将出来,轻咳两声,道:“胥姐姐,我瞧你那眉毛,已然复原,想来我的也当如是。”话音未落,闻人战稍一扭头,抬掌一指房间隅角仍昏昏沉沉的宋又谷,娇声喜道:“你们怕是忘了,此处还有一人。快给他用上那五彩眉解药,我非得好好瞧瞧他的笑话,臊他一臊!”

026. 情债

祝掩同胥留留闻声,竟是齐齐一拍脑门,心下暗道:当真是把宋又谷忘了!

祝掩急急吞唾,冲木尽拱手请道:“木兄……”

“木尽!”木尽同雁尽两掌齐挥,立时更正。

“是,是,木尽兄,劳烦解了我这朋友所中迷药。”

木尽稍一颔首,放脚近了一旁宋又谷,两耳瓶一开,半刻功夫,便见宋又谷口唇翕张,探舌而出足有两寸,两掌不住扇风,哑声呼道:“好苦!好苦!好咸!好辣!”

闻人战不由娇笑,两手掐了左右耳边各一根细小发辫,蹦蹦跳跳往宋又谷身前一横,倾身上前,直勾勾盯着宋又谷眉毛看。

“你……要作甚?”宋又谷心下一紧,身子急往后仰,又感膝头发酸,手肘发麻,抬掌一抚额角,也觉得隐隐作痛,这便嘀咕道:“这……这是?”话音方落,低眉看看脚边渔网,又再环顾屋内诸人,恍然大悟,“你们,你们可是给本公子用了迷药?”

不待那微泽苑二护法接应,闻人战已是捧腹,笑得前仰后合,一手箍上宋又谷掌腕,碎步上前,引他来到房内水盆边上,努嘴弄眼,示意宋又谷借那清水好好端详下形容。

宋又谷见状,已然心虚,待将脸庞稍就水盆,眨眉之间,怒喝出声,“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不巧的很,你吸入迷烟,存留太久,毒性入体。现虽转醒,然这眉毛,怕是难以复原了!”闻人战趁宋又谷不备,偷回身冲祝掩胥留留及那左右护法暗暗做个噤声手势,后则缓步上前,近观宋又谷面容,见其上多土灰,额角似是撞在何处,且红且肿。

“你这泥鳅,如此相貌,怎生见人?”闻人战啧啧两下,长叹口气。

宋又谷两掌紧攥那水盆盆沿,陡地将面颊沉浸水中,隔了许久,方才露出头来,沉沉喘着粗气,不发一言。

胥留留瞧着身边祝掩已是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又看宋又谷丧气若斯,只得徐徐摇眉,抿唇冲左右护法拱手道:“两位,今夜前来,青红皂白不分,便给我等三人下了迷药。若按方才所言,事出有因,我倒也能体谅。然则,现下两位已然予我等解药,莫非不惧这位祝公子立时一走了之?”

“你且试试。”木尽雁尽又再抱臂,并肩立于一处。

“无胆鼠辈!只敢使些阴虚伎俩!卑鄙下流,无耻之尤!”宋又谷陡地接言,两掌在那水盆沿上一撑,身如急箭,一腿平伸,一腿收于腹下,却是倒退着往稍近处雁尽而去。

雁尽目睫眨都未眨,左袖微抬,扬手若扫尘,弹指之间,便见其广袖一开,烟气升腾。

祝掩等人见状,心下一紧,闻人战抬声疾道:“泥鳅小心!”话音方落,宋又谷已然嗅得臭气喷鼻,身子一缩,腿脚俱软,足尖连雁尽衣袂亦是未能触及,便又扑在地上,二次昏沉过去。

闻人战以袖掩口,立时上前探看,少待,方道:“你们可是又用了那五彩眉?”

“如此,你等当知,这迷烟,我们要下,你们便走不掉。同公子说以三易一,已是客套。”

胥留留轻哼一声,心下暗暗计较:见其动作这般迅捷,用药如神,自是断然不惧我等走脱;如今当务之急,非得让祝掩实话实说不可!

思及此处,胥留留一边摇头苦笑,一边冲祝掩轻道:“祝公子,可有话说?”

祝掩闻声,手腕急颤,口内支吾其词,言语来的尚比不得头颈摇的快。

“没……没有,定非是我!在下绝没……”

“公子,你可是忘了我?”祝掩一言未尽,又闻得门口一声轻叹。

诸人一怔,皆是凝眉细瞧,见房外徐徐进得一位美娇娘,眉上生愁,唇角含烟,直往祝掩身前,施揖问安。

“公子,慧颜寻得你好苦!”

祝掩不住搔首,抿唇一刻,心下虽知此时情势紧急,自己有口难辩,然则见那女子立身跟前,耳内闻听女子娇声,口鼻又漫过一阵阵女子清香,此一时,祝掩那眼耳鼻舌身,无一不醉,脑内目前,唯不过一字闪过:美!

这慧颜,生得当真秀美。

胥留留见状,浅浅咬了下唇,低声嗤道:“祝公子,醒醒!”

祝掩闻声,这方回神,急急摆手,又抬眉直朝那左右护法道:“两位,在下当真不识得这位姑娘!”

慧颜一听,肩头微抖,雨泪断线。

祝掩瞧着,心下立时软了,急急自怀内掏了条帕子,往前一递,柔声道:“姑……姑娘……”

“唤我慧颜。”

祝掩轻咳两声,接道:“慧颜,你先莫哭。你且仔细瞧瞧,可是真的熟悉我?”

慧颜接了祝掩那帕子,将颊上泪珠稍揩,抽泣三回,朱唇稍开,两目含情,便这么目不转睛看着祝掩,直教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眼睛都不敢再睁。

“公子,相处虽不足十日,然则慧颜同你日夜痴缠,怎会连你样貌也记不仔细?”

“声音如何?”

“并无稍改。虽数月已过,然慧颜刻刻重温鸳梦,记得还算真切。”

祝掩更觉尴尬,颊上烫得厉害,启睑应道:“你且说说,我等是在何处相识?”

“去年年尾夜会,结识于钜燕,抱琴城。”

“抱琴城?那可是同我国都广达相去不远。”胥留留闻声,沉声揶揄,“未曾想祝公子好雅兴,为求一美在怀,竟可不远千里。”

祝掩喉头甚干,口内津唾倒是满溢,急吞两回,笨口拙舌又道:“那……那之后慧颜你怎同这两位走在一处?”祝掩一指慧颜身后一红一绿,示意道。

慧颜似被戳到痛处,两掌将那巾帕一紧,鼻翼一收,泪如雨下。

“公子别时曾言,待返五鹿,报于长辈,便回抱琴城迎我入门。慧颜欣喜,时时期盼,度日如年。然公子一去,再无音讯,慧颜虽知自己高攀不起,却仍想着要跟公子再见一面,亲口问上一问,才算心甘。”

稍顿,慧颜长纳口气,眉目徐徐低垂。那眼角一抹淡红,更像极了山间迷雾散,落霞染云天。这般情态,饶是胥留留见了,也是忍不住多加怜惜,再往祝掩飞一个大大的白眼,暗唾他一句负心汉!

“泽女心善,便如菩萨一般,专帮慧颜这样的痴情女子。其问清缘由,便差遣微泽苑上下,四处打探公子消息。皇天不负,今日终是再见公子,慧颜,余愿已足;日后即便削发,永世不嫁,也断不会令公子为难,低声下气乞求公子将慧颜迎进五鹿。”

“祝大哥,这可是你的不对了。”闻人战不知怎就说动了木尽雁尽二人,一手持那五彩眉解药,一手轻将歪在一边的宋又谷头颈揽在自己膝头,手上动作稍止,薄怒斥道:“你既已同人家行了夫妻之实,怎就不能给人家个夫妻之名?这样,忒不地道!”

“今日公子若不能依言行饯,怕是得带累同路,齐齐落个上天无径,入地无门!”木尽雁尽亦是齐声附和。

祝掩心里大呼冤枉,两手一搓,偷眼瞧瞧胥留留,见其抱臂浅笑,口唇微开,却是接道:“祝公子,这般天仙一样的人儿,你娶了还委屈了不成?”

祝掩一听,不由长息,两手紧扯面皮,心下暗道:难不成,是我梦行之时……作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真要如此,我也断不会夜行千里,自玲珑京赶往抱琴城啊!

正自思量,诸人却闻慧颜柔声缓道:“木尽雁尽两位大哥,微泽苑恩处,慧颜铭感。只是,切莫迫了公子,损了本心。当日慧颜投靠微泽苑,无非欲借力寻得公子下落,而今蒙惠,再见一面已是喜极,断断不敢攀龙附凤!”

“攀龙附凤?”胥留留唇角一弯,面上神情颇耐玩味。

“慧颜倒是不知,怎得两位姑娘,一口一个祝公子这般唤你?”慧颜侧目,前后冲胥留留和闻人战莞尔一笑,又再跟祝掩询道。

“慧颜姑娘,若他不是祝公子,该是何人?”

“这位,乃是五鹿皇室血脉。”慧颜眼角一飞,侧颊应道:“之前在抱琴城,公子便说,其名‘五鹿浑’,还留了这块美玉,以为定情之用。”

胥留留先祝掩将那玉佩接了,打量一眼,见其色沉润,不俗不老,其上所雕白头鸟并蒂莲,煞是灵动,绝非俗物。

“这一块白首同心,寻常人家怕是连碰也不敢碰的。”胥留留浅笑,沉声再道:“祝公子,不对,是五鹿公子,现下,我方解了之前心下诸多疑猜。那些微琐碎,一一拼凑,再同五鹿浑这名字联系一处,终是说得通了。”

“五鹿……五鹿浑?”堂内那昏沉一时的宋又谷,终是悠悠转醒,尚不及多瞧身侧闻人战一眼,已然轻道:“五鹿国大皇子……五鹿浑?”

祝掩一看,自知多瞒无益,面上苦笑退也难退,徐徐后撤两步,摸上榻沿,身子一软,待取座,这方颔首低声,喃喃轻道:“在下,确是五鹿浑。”

027. 皇子

胥留留等三人见五鹿浑不驳不辩,已然认下,心下着实一颤。

“瞧他同三经宗主言语动作,我便总觉得有些个不对,倒比那一般师徒,更客套,更恭敬。现下想来,怕是姬宗主顾念其皇族身份,也不敢对这位弟子过分严苛。”胥留留徐徐挠眉,心下暗道。

“祝……五鹿大哥,你怎得这般遮遮掩掩,待人不诚?亏得我一路掏心掏肺,对你那般信赖。”闻人战小嘴一撅,已然着恼。

“未曾想,我们四人,藏得最深的,反倒是你。”宋又谷似是一时忘了五彩眉困扰,亦是应和闻人战,一边放言,一边踱步近前,目不转睛,打量起那美人儿慧颜来。

五鹿浑闻声,只字不敢反驳,唯冲着胥留留及闻人战宋又谷深施一揖,低声道:“在下也是身不由己,行走江湖,总不想被些凡俗身份束缚着。无奈之下,白龙鱼服,但求个行事方便。瞒掩之过,万望诸位海涵。”

胥留留巧笑,眉头一挑,反是诘道:“五鹿大皇子怎就于那时那刻现身少扬城,巧的让人发寒?”

五鹿浑自知胥留留心细,面上也不见恼,缓声应道:“此事说来,真乃巧合。在下那时……偷偷离了玲珑京,一心欲往钜燕,不过途经少扬罢了。”

“鹿兄要去钜燕?”宋又谷目珠一转,挑眉询道。

“此一行,正是同宋兄有些干系。”五鹿浑一言,直引得宋又谷有些个不自在。

“与我何干?”

“在下,早闻销磨楼主人大名。无奈入江湖年岁尚短,见识也浅,无缘得见销磨楼盛况,连其所在,亦是不清不楚。然出门前,我早是多方打探,那销磨楼,当在钜燕境内无误。”

“鹿兄也想得一张销磨楼请柬?”

“在下所求,岂止如此。”五鹿浑稍一沉吟,低眉浅笑,“在下实想着,跟宋兄做个同门。”

“你想拜师?”

“四友前辈那鬼手功夫,出神入化。一招拭月摘星手,神乎其技,轻则移花接木,乱人心眼;重则点穴开喉,取人性命。在下慕向日久,心驰神往!”

“五鹿公子这一盼望,可有同姬宗主提及?”

五鹿浑面上一紧,抬眉瞧瞧胥留留,低声支吾,“在下不欲改投别派,全不过念着得些鬼手皮毛,能变变戏法儿,逗逗乐子,心足意满。”

闻人战闻声,拊掌娇笑,“好好一个皇子,竟想着学戏法耍把式!还到处留情,勾搭人家小姑娘,也不害臊!”

宋又谷轻笑,肩头一颤,折扇掩口接应道:“世家公子哥儿们,哪个不是把功夫花在吃喝玩乐上?名利在手,吃喝不愁,生来便成了‘人上人’,吹灰不费已然躺在天梯尽处,若再求上进,难不成要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五鹿浑面上红得滴血,色挠目逃,沉声应道:“现如今,学艺之事,尚是后话。在下还想着助闻人姑娘寻父,也好将少扬前后捋个明白。既已卷入是非,必得有始有终方好。”

几人见五鹿浑此言说得诚恳,念着相处时日虽是不长,倒也多少得了五鹿浑照顾,便都不愿再加苛责。静默片刻,又闻五鹿浑接道:“若是几位碍于我这身份,不想同在下共往乱云阁,也不妨直言,在下自不多加纠缠。”

“乱云阁?”宋又谷折扇一展,冲慧颜柔柔飞个媚眼,却因着那五色眉毛跟面上肿胀,显得着实滑稽可笑,直引得慧颜咬了朱唇,又再掩口,身子轻颤着不敢笑出声来。

“阁下还想着薄山的事儿,也不好好思量思量,如今这个节骨眼,莫说你,怕是连我跟两位小姐,亦是难以如期离开。”

五鹿浑眉头一攒,侧目瞧瞧木尽雁尽二人,见其抱臂,横在身前,一脸不依不饶。五鹿浑缓缓抬臂,将两掌捂在面上,上上下下来回摩挲个两三次,心下暗道:明明是子虚乌有之事,其怎就说的有板有眼?那玉佩虽是珍贵,然则又非我五鹿皇室独有,若非有人当真同慧颜说起自己来处,怕是单凭着它,是断断难以跟我五鹿浑联系一处的。再者,我已化名祝掩,低调行事,这微泽苑寻摸几月,便可探得我的底细,不免太过神通广大了些。

思量一刻,五鹿浑仍是未得头绪,单掌轻拍脑壳,鼓腮长息两回,更觉得头脑发涨,迷雾重重。

“公子……”慧颜见状,面上一阵赤红,心下反觉有愧,柔声接道:“公子,慧颜此行,本不欲令你为难,未曾想,却仍是给公子添了麻烦,慧颜……”一言未尽,径自上前,柔柔拉扯了五鹿浑一掌,抬眉凝视,泪珠又落。

五鹿浑闻声,心下更是烦乱,抿唇少待,见慧颜长睫若蝴蝶振翅,就在自己身前轻颤。五鹿浑脑壳一热,已然抬了另一掌,抚在慧颜颊上,指腹掌心摩挲两回,将那欲落未落之泪柔柔揩了去。

“慧颜……”不待五鹿浑言罢,慧颜却是身子一紧,急急将五鹿浑两掌纳于胸前,又再将其手展了,定定瞧着那平摊开的掌心。

“不是,怎得……”慧颜吐纳渐重,攒眉细瞧五鹿浑,目光一寸寸巡查其面,额角鬓发,眉眼鼻唇,半晌,似是信不过自己,慧颜轻阖了眼目,松了五鹿浑两掌,一边摇眉,一边缓步后退。

胥留留见状,心知此事当有出路,稍一上前,轻扶上慧颜肩头,柔声询道:“慧颜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慧颜闻听,眼目微开,惨笑苦道:“错了,是慧颜错了。之前抱琴城之人,怕是并非这位公子。”

堂内众人闻声,无不诧异。

“怎又不是了?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说那人定是五鹿大哥么?”闻人战听得糊涂,启唇便道。

慧颜面颊一暗,垂眉再不多瞧五鹿浑,沉声悲道:“样貌,确是一模一式,然则,这位公子掌心,却没有那个伤疤。”

五鹿浑闻声,肩头一缩,思前想后,因果已解,两掌紧攒,心下已然暗叹:怕是这慧颜姑娘所言,乃是实情!

“伤疤?什么伤疤?”闻人战杏目大开,目珠转个不休。

“公子左掌掌心,有个约莫铜钱大小的伤处,说是幼时不慎,为火所伤,烤炙所留。那一处皮肉坚硬,且四围焦污。方才我见这位公子两掌,俱是无恙,难不成,那伤疤也可仿造不成?”

“我说鹿兄,可没听说你有孪生兄弟啊。”宋又谷一笑,又再阴阳怪气,“人道是五鹿国主膝下两子,大皇子五鹿浑,小皇子五鹿老,你当是比你弟弟大个三岁吧?”

“两岁。”五鹿浑唇角一抿,立时接应:“在下比胞弟大两岁,且同胞弟面目,全不相同。父王常言,我像他多些,胞弟则跟母妃很是相似。”

“然则,”五鹿浑摇眉,却是定定瞧着闻人战,轻道:“胞弟掌心,确有一疤。”

闻人战被五鹿浑盯得发毛,两掌对搓半刻,目珠转个不停,耳郭一抖,便听五鹿浑又道:“闻人姑娘,你这巨盗之女、雅盗之徒,有没有……偷过活人?”

“啊?”闻人战一愣,“偷……偷人?”

“总得将我那胞弟从他的五鹿府邸带来至此,当面解惑方可。不然,”五鹿浑冲那左右护法努努嘴,沉声缓道:“不然,你我谁能离得了大椿?”

闻人战点头称是,细思半刻,眸子已然亮得吓人,“本姑娘上偷名琴古画,下偷金银珠宝,长这么大,就是没有偷过人!”

胥留留见状,一边苦笑,一边轻道:“五鹿公子,难不成你这作哥哥的,还叫不动自己弟弟?”

五鹿浑眼风一扫宋又谷,立时接应:“胥姑娘可还记得,当日绝弦镇上,在下言及,身边有一好友,也是自诩风流无匹,尤爱在那脂粉堆中打滚?”

胥留留稍一沉吟,立时会意,“你指的,便是你那胞弟?”

“断不了的干系,也唯有这血亲了。”五鹿浑长纳口气,轻声再道:“他那性子,又岂是我这做哥哥的差使的动的。且此事若当真是他所为,怕是他一来惧着父王惩治,二来又忧着……忧着要迎娶人家姑娘进门,定是有多远跑多远,哪里会乖乖前来这处,自投罗网?我若使计诱骗他来,又怕他携祥金卫一起。万一此事闹大,之后怕是连我也再难溜出玲珑京了。”五鹿浑言罢,又再偷眼瞧瞧慧颜,见其面现哀色,心下尤是怜惜。

“做了不认,真是丢了我们世家公子脸面!”宋又谷冷哼一声,扬眉径自摇起扇来。

“只是,闻人姑娘独往玲珑京皇宫,风险可大?”

五鹿浑闻胥留留之言,又冲慧颜及左右护法拱手请道:“几位,可否容我随闻人姑娘一同前往,也好有些个照应。在下担保,自大椿往玲珑京,一来一回,八日必归!”

木尽雁尽对视一面,又齐齐看往慧颜,见其颔首,这便应道:“公子之言,本也可信,既说八日,我兄弟二人便允你八日。然则,路途遥遥,就不必四人齐往了吧。若公子有话交代,现就言来便是。我等瞧着这小姑娘聪慧的紧,即便单枪匹马,亦当成事。”话音方落,二人眼风离了闻人战,往宋又谷胥留留处一停,齐道:“你等,皆得留下!”

宋又谷一惊,原本看着慧颜在此,他倒也甘心羁留几日,只是那左右护法着实可气,一言不合便要施那迷药,害自己两次三番成了笑柄。宋又谷抬掌一摸额角肿胀,心下更是忿忿,面上且苦且怒,却是只字不敢言语。

胥留留扫见他脸色,反是掩口,巧笑不迭,心下不住念叨着:倒不知这五鹿老,是何等样人物?

思及此处,胥留留同五鹿浑眉语再三,再不多言。

堂内诸人,面上皆无喜色,唯不过闻人战一人,摩拳擦掌,笑意盈盈,怕是早已急不可耐,欲要在她那偷盗史上,浓墨重彩书上一笔偷人事迹了!

028. 准备

五鹿浑趁夜将其胞弟五鹿老的宅子地图粗摸画了一幅,交于闻人战时,语重心长,“闻人姑娘,胞弟宅院,就在玲珑京最热闹的忘形园子边上,你前去,只消大概问一下忘形园子所在,便可找得到那‘无忧王府’了。”

“忘形园子?那是何处?”

“玲珑京上好酒最多之地、羊肉最鲜之地、丝竹最盛之地、美人儿最多之地。”五鹿浑摇眉浅笑,“花围富贵,柳阵蝉娟;影藏莺燕,醉客金鞭。凡你想得到的人间乐事,那处皆可寻见。”

宋又谷闻声,更是怅然若失,一扬那五色眉,竟是躬身冲木尽雁尽哀求道:“两位好汉,这纨绔子弟心中所想,我最是清楚,何不让我随行,也好事半功倍?”

木尽雁尽毫不理睬,见宋又谷又待启唇接言,雁尽不耐,唯不过朝他晃了晃衣袖,便惹得他面颊骤红,立时退后。

胥留留不由轻笑,心下却道:这忘形园子,怕是将玲珑京上酒肆食寮、乐坊青楼聚集一处。那五鹿国主,怎就允了五鹿老将王府宅子安于瓦肆边上?也忒不成体统。

五鹿浑见胥留留沉吟模样,似是解意,附耳沉声道:“胥姑娘,你实不知我胞弟性情,他便是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流公子。大到国,小至家,全不上心。这或皆因其年幼一场事故所致,故而父王对其亦觉亏欠,若无大错,便由着他去。”

闻人战在一旁细细琢磨那地图,见宅子竟有九进,有湖有园,游廊七拐八弯,甚是繁复。在那外院,东西两侧皆被五鹿浑打了个大大的叉,闻人战挠眉不止,脆声询道:“鹿哥哥,这里怎有两个叉?”

五鹿浑闻声,眉头立攒,两指指点那外院多回,疾道:“此两处,左有鹰扬将四名,右有虎奋将六名。不论如何,你断断不可前往此处!”

闻人战唇角一抿,颔首不止。

“除却鹰扬虎奋将,府内尚有八十王府护卫,加上小厮杂役,早已过百。你若不慎为其所查,以你那轻功,只要不与之硬碰硬,自然可以全身而退。然则,之后不论何人再想靠近王府,怕是都难于登天了。”

闻人战面颊微扬,立时应道:“本姑娘虽是第一次干这档子事儿,不过鹿哥哥你且心安,我必将你家弟弟依时送来便是。”

五鹿浑见其不甚上心,又自其掌心将那地图接过,指尖反复点在那两个朱红叉叉上,“闻人姑娘功夫,我自信得过,然,多加些小心,总无错处。”言罢,又将那地图横于闻人战目前,一指府内湖泊前主院东面耳房,轻声道:“府内后院多娇妾美姬,胞弟时时醉卧香膝,然无论多晚,其终要回这处独自安寝。你且记牢,若无别事,莫要往后院去。若是凑巧瞧见了些珍奇珠宝,也莫轻取,回来告我,我自可为你寻来。”

胥留留在一旁轻咳两声,已然晓得五鹿浑意思,正待上前多叮咛两句,却听得五鹿浑声音轻不可闻,支吾言道:“那个……闻人姑娘,此行虽关系重大,你仍需以自身安危为先。在下尚有句话,需得郑重告于你知。”

闻人战同胥留留俱是一怔,想来五鹿浑必有重大秘密呼之欲出,这便齐齐竖耳,霎时警觉。

“我那胞弟,……模样,生得……甚美……”

此言一落,连胥留留脚下都有些不稳。

二女一左一右,立于五鹿浑身前,闻人战巧笑接道:“还道是何机密,原是故作高深,夸耀弟弟好容貌。”

五鹿浑见二女反应,只得无奈摆摆手,苦笑道:“你们便当我说笑好了。”话音方落,摇眉接道:“闻人姑娘,若真有意外,不可脱身,你便直言是我派你前往,再将这物什交于胞弟,他必不敢为难了你。”言罢,五鹿浑已是自袖内掏出条红色手绳,其上除却一颗利牙,便无别物。

闻人战小心接了来,打眼一看,已知此物不俗:那利牙虽小,其上却微雕一猎虎图。丛林深处,大雪漫天,连那被猎猛虎嘴边须毛这等细节,亦是下足了功夫,毫不马虎。最奇之处,在于那猛虎背上勇士,其一臂高抬,持七尺斩马刀,刃抵虎颈,威风飒飒;那高抬之臂,手腕之上所挂,正是一颗虎牙——其质乃为宝石,细细辨来,棱角尚且分明,其色姜黄,且不论那切割手艺,单言将这一不足指甲万分之一大小的宝石镶嵌于那微雕虎牙之上,这般细致,已无人及。

闻人战啧啧两回,两手捧了那虎牙,端详不住。

五鹿浑见其似是忘了正事,只得沉声,轻道:“此一物,乃是在下当年随父王往围场巡猎之时,自虎王处所得,甚为珍贵。若是胞弟得见,必知此物来处。”

闻人战目光不移,仍是盯着那虎牙出神,然口内已然应道:“鹿哥哥,你莫心忧,此去,断不会用上此物。”

“这祥金卫牙牌,你也带上,一路也可便宜行事。”

一番交代之后,闻人战已是兴致高涨,同诸人别过,毫不停留,趁着夜色,拍马直往玲珑京。

待其离去,余人对望,面现讪讪。

“诸位便这般笃定,那小姑娘定会去而复返?”木尽雁尽又再齐声。

五鹿浑等三人互相换个眼风,心下各自掂量着:相处尚不足月,我怎就如此信了她去?也不知若此一行换作是我前往,余下三人可会予我这般信任?

五鹿浑思忖半刻,弓手应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木尽雁尽俱是一笑,缓道:“无妨。反正我苑内女弟子之事,一日不决,我等便留你一日。公子欲用何人,是何用法,对与不对,我们兄弟自不妄断。”

宋又谷闻听,稍踱两步,近了胥留留,轻道:“大椿到玲珑京,怕是少说也得要个两日,这一来一回,总要四五天;若说八日事成,怕是小滑头只剩了三天时间下手,着实……”

胥留留自是解意,退了数步,又再沉声,低低道:“我瞧着这位慧颜姑娘,颇识大体,想来五鹿公子此举,也是因着怜惜多些。”

“他弟弟那个德行,总得得些教训。择日不如撞日,便选今日,正好。”宋又谷冲五鹿浑飞个白眼,又瞥一眼一左一右立在门边的木尽雁尽,声音已不可闻,“本公子瞧着他们俩,也就靠那劳什子迷药壮胆。胥小姐,你说我等屏了气,可否在十招之内制敌?”

胥留留闻言,冲宋又谷甜甜一笑,道:“如此,宋公子何不试试?”

宋又谷见胥留留笑颜,一时有些个情迷,唇角一勾,当真大喇喇上前,直面左右护法,口唇未开,却已听得雁尽徐徐道:“若真屏气,怕你只有三个下场。”

宋又谷闻声一怔,暗暗吞口唾沫,面上筋肉更见僵硬。

“一则你被憋死,再则你被打死,三则你被毒死,你倒是选一选?”

宋又谷心下不由暗道:这两人,内力也忒高。我那般轻声细语,竟也被其一字不落听了去。

正自思量,宋又谷已是缓缓撤脚,小心踱步往屋内退。

“且慢。”雁尽同木尽换个眼风,衣袖一抖。不待诸人反应,五彩眉已然三施于宋又谷身上。

宋又谷眼白一翻,登时又再仆地,神魄直飞天际。

“这一人,话多嘴碎,忒不招人待见。”雁尽一掸衣袖,冲木尽缓道:“让其睡上一睡,我等耳朵也可解脱解脱。”

五鹿浑同胥留留见此情状,俱是无奈摇眉,心下且忧且怒,却是更想发笑。

五鹿浑稍一上前,冲左右护法施了一揖,后则将宋又谷自地上扶起,将之小心安置榻上,这便取座一旁,失神长息。

029. 园子

两日后,未时,忘形园子。

闻人战立于园子入口处,两足分开,与肩同宽,两手负后,面上一派踌躇满志。

“忘形园子边上,便是无忧王府。”闻人战心下暗道,鼻头陡地一颤,嗅得满鼻喷香。

“既已如期到了此地,总得先摸索个吃食,养精蓄锐,也好晚上行本姑娘大计。”闻人战吞口口水,立时将方才脑内操演的计划推后了数个时辰。

“饿死事大。眼睁睁瞧着美食好酒,还要硬挺挺空着腹皮,简直人间酷刑。”闻人战扬了扬眉,右手垂在身前,手腕跟眼珠,皆是转个不停,后则缓步上前,往路边一摇扇公子身后靠了靠。眨眉功夫,再观闻人战袖内,已是多出个鸭黄色钱袋。

“也不知你们这群公子哥儿,怎就这么喜欢天天别个折扇。”闻人战唇角一勾,又冲身前那书着“忘形园子”四个朱色大字的南阳红扭了扭腰肢,袅袅娜娜,直往园内去了。

入得其内,闻人战打眼一扫,欣喜不已。

这园子,一眼尚望不到头去。街道左右,俱是些小门脸,卖的物什,多为吃食,类别品种,五花八门——北杏南枣,瓜子桃仁,酥肉烧白,脆笋松菌,直看的闻人战口水连连,便似饿了月余的家雀儿,扑棱棱一个摊点一个摊点的吃将起来。

边行边吃,随着人流,闻人战过了一座拱桥,方置身一条临水街上。此街,东西走向,街的另一边,三三两两散布数个楼院。春风拂过,那花香蜜甜,便随风自那楼院直扑闻人战鼻尖。

闻人战见状,轻咳两回,徐徐吞了掌内一只整瓜脯,再将口袋内那葱椒蓑衣饼摸出最后一个,恋恋不舍吃下肚去,两掌一拍,已是决定退出园内,再不往前去。

正于此时,却见身边人群疾往里跑,尚有那么几位,一边跑一边吆喝道:“无忧王子到了,无忧王子到了!”

闻人战狠狠打了个饱嗝,心下念叨:无忧王府,那无忧王子,便当是五鹿老了。一念至此,人已是走在了几百几千个念头前面,足下生风。借着其轻功及身形优势,眨眉功夫,闻人战已然到了人群内圈,同那几座花楼,相去不过丈远。

此一时,忘形园子内,无论主客,皆是里三层外三层,沿河岸站了几排,张头探脑,专候着那无忧王子。

闻人战目珠转个来回,轻扯了一旁一三十出头厨娘打扮的彪悍妇人,柔声道:“这位姐姐,我是路过贵宝地,见这热闹,便来凑上一凑。却不知道,诸位是在候着谁?这般候着,又是作甚?”

妇人闻听,掩口娇笑,颊上竟是一红,粗声却又佯作娇弱,抚心应道:“二皇子府邸便在这园子边上,若是得暇,其总要往这花楼前行上一趟,挑选些美人儿,撒些个银子。这般便宜,你说我们在此候着干嘛?”

闻人战目睫一颤,见妇人颇似东施效颦,画虎类犬,心下想笑却又不能,腹内逆气上下乱窜,隔了一会儿,又再沉沉打个绵长的嗝。

候不消半刻,果见一八人轿子稳稳自另一头绕过河来。

轿身玄色,轿窗用珠帘密密掩了;轿子四围,又有护卫廿人,皆佩环首刀,见其步伐,便知诸人皆怀功夫。

闻人战再往对面一瞧,见那青楼小妓,已是摩肩站了一排,环肥燕瘦,神态各异,其中不乏西子貂蝉之美,看得闻人战也是挪不开眼。

“这忘形园子里,美人儿真多。”

身边妇人闻听,不由哂笑,“整个玲珑京,乃至整个五鹿,谁不知道二皇子最痴爱的便是美娇娘,最贪眷的便是温柔乡?又得知其三不五时便要往这园子走动,那些个自诩有几分姿色的,一早投入对面花楼中,专等的就是今天这日子。”

闻人战听得此言,脑中所现,却是宋又谷徐徐摇着折扇同各路美人儿秋波暗送的模样,鼻尖一抖,轻哼一声,心下再道:怎得这五鹿老,同鹿哥哥这般不似?

正自思忖,见那轿子又近,轿夫行了两步,却又乍止。

闻人战稍一挑眉,见自那轿窗之内,冒出一束明光,迅指四散,化了一道浅淡暗影,正投在街边一位花娘身上。

闻人战见那影子颇大,竟将花娘头身盖住,揉了揉眼,细细一辨,见那影子,竟是一“羞”字。

被那淡影一拢,那花娘立时喜极而泣,团扇掩面,仍遮不住颊上风情。

“请小姐入楼内收拾行裹,少时会有府内仆从前来接应。”轿旁一护卫见状,拱手令道。

话音一落,玄轿又走。

不过行了十几步,又是同方才一模一式,自那轿窗投出个“媚”字,打在另一弱骨娇肌的花娘身上。

闻人战目睑一开,单手摩挲下颌,巧笑暗道:这五鹿老用的,莫不是那青铜透光鉴?以镜承光,背文自透。这物什,可值不少银子呢。这般思量着,那轿子已是行过了半条街,前前后后分别择出了“羞”、“媚”、“雅”、“凛”四名美人儿,下一刻,那轿窗,已然稳稳到了闻人战身前。

闻人战见状,下颌前探,口唇微开,目睑紧收,心下计较着:我倒要看看,鹿哥哥所说到底真是不真,他这弟弟,究竟美成何样。

如此思忖着,闻人战踮足挑眉,唯见那轿窗上珠帘尤为密实,折射日光,甚是晃眼,轿内情状,全然瞧不仔细。

闻人战长叹口气,朱唇一撅,稍显不甘。

恰于此时,其双目为一道明光所闪,一个不防,低眉瞧瞧身上,竟也有了那淡淡暗影。

闻人战耳根一红,心叫一声不好,手上使力,急将身侧那厨娘拉至面前一挡,立时回身,两臂大开,一边拨拉着人群,一边叫道:“让开些,让开些,全都让开!”行了几步,见人潮太过汹汹,闻人战无奈,两掌分别撑在身前两人肩上,丹田一缩,两足已然踩在那二人头顶,当当当行在半空,如履平地。

“好俊的功夫!”话音方落,自轿内徐徐下来一位公子,身着雪色长袍,袍身满布修竹暗纹,领口袖口,各匝一圈七色宝石。

貌比宋玉,夸谈登徒子好色;美赛潘安,徒惹老妇人掷果。

此一位,正是五鹿浑胞弟,无忧王爷五鹿老。

五鹿老见闻人战溜得甚快,连头亦不敢回,这便微阖了眼目,吃吃轻笑,手却自身旁护卫袋内,掏得七八锭银子,十指一紧,只听嗖得一声,那银锭子已是一齐飞将出去,直击闻人战后背。

闻人战耳郭一抖,早已辨得身后轻音,身子转也不转,两腿速度稍减,两臂平伸,上身所着那半袖搭褂便已褪下。眨眉之间,闻人战将那搭褂一展,于头顶绕个半圈,一条弧线,便似柔荑掬水,借势正将那数锭银子收拢其中。

“多谢。”闻人战头也不回,脆声喜道。话音初落,反自腰间将先前那鸭黄色钱袋开了,一把抓了内里散碎银子,直往两边一扔。

人群见状,分往左右,已然在闻人战面前,让出一条通路。

“店家,这烤羊,本姑娘买了。”闻人战双足落地,迅指之间,已然飞身行出几丈,到了园子入口那美馔荟萃之地。

食寮掌柜尚未来得及定睛,掌心已然多了锭银子,呆怔片刻,凝神再看,身前那金黄油亮的半只烤羊,早是不见影踪。

五鹿老遥见闻人战肩上扛着烤羊,足不着地,若肋下生翼,渐行渐远,背影终是淡出视线。五鹿老面现怅然,轻笑一声,将掌心一面青铜镜一展,照鉴自己形容,又朝那青镜抿唇浅笑,直惹得临街众人瞠目屏息,俱是失了魂魄。连那河水,亦似有灵,流淌徐缓,那哗哗水声,亦是低沉下去,漫敢惹了美人儿对镜。

“可惜了本王这个‘妍’字,未能送得出去。”五鹿老啧啧两声,黯然嗟叹,“蛾眉滴翠,螺髻送青。本王可还没来得及拥娇环艳,便被这姑娘挟春而走,寒透了本王的心。“

“王……王爷……小女子……尚在!”方才立于闻人战身边的妇人终是扭捏启唇,话音未落,妇人已冲五鹿老连飞两个媚眼。

五鹿老立时怔楞,唇角轻颤,皮动肉不动,冲那妇人强挤个笑,这便逃也似的,立时返身,放脚回了轿内。然其心下眼前,挥之不去的,全是闻人战那娇俏样貌。

“小迎啊,你可瞧见那间食寮?”

轿窗外侧一护卫闻声,立时上前,拱手接应,“小的看到了。”

五鹿老口唇咂摸两回,薄唇一抿,笑道:“去,也给本王买半只烤羊,连带上铁箅子柳子盖……“沉吟片刻,五鹿老却是摇眉,又再接道:“羊肉以半熟为度,挖了他那土炉,带上炭火,一并带回府上接着烤。”

030. 下手

“若晌午在那忘形园子,本姑娘不逃,当可趁便随其入了府去,何需得现下在这边凄凄惨惨候着?”闻人战倚着树干,取座一粗壮树枝上,单掌直拍脑袋,两条腿自然然向下垂着,来回摆荡。

“然则,本姑娘乃是侠盗,所依所凭是一身本领,岂是贪皮囊便宜之人?”思及此处,闻人战脑中所现,却是她师父那清俊样貌。

又待一刻,闻人战阖了眼目,摇摇头,抬臂近肩,以掌化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颈背。见未起效,其便将身子往边上一滑,倏地一声,人已自那树枝落下,两腿却是交缠,盘于枝上,抱臂胸前,眼目未开,乌发耷坠,正似一条倒悬梁的美女蛇。

此一时,夜色尚酣,然则无忧王府内,仍是灯火通明。

五鹿老只着一象牙白丝衣,领口大开,上身似露未露,披发及股,正悠哉侧躺在一翘头软塌上。

软塌两边,各跪一裸身美人儿:皮肤似是比五鹿老那丝衣还要嫩滑,肤色似是比屋内那银碗里满溢的羊奶还要白皙;那眼神,那发丝,那脚踝,那玉指,更不消提其肩胛锁骨、双峰腰肢,每一寸每一处,皆是勾魂摄魄,完美无瑕。

“去,取些酒来。”五鹿老下颌一挑,轻道。

左侧那美人儿得令,柔柔起身,往那桌上,斟了满盏。

玉液初入酒盅,便于酒面显出冰花玉树之形。少待半刻,影像乍消,却又生出一道琉璃之光,映得酒盅微微发青。

这酒,可有名头。其名“日色浮”,出于三国公认的酿酒世家祁门丁家。

那丁家世代以酿酒为生,时至今时,至丁梦璜掌家,风头更是无匹。

这丁梦璜,年逾五旬,不妻不子。或是因着孤身一人之由,性子尤是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嬉笑不止,后一刻却泪如雨下。其虽是酿酒名家,却常常被人在那勾栏腰棚上寻见,手里拎着两壶一文钱一斤的食寮杂酒,喝得醉成一摊稀泥,却又时不时回魂唱上两句“淇奥春云碧,潇湘夜雨寒”。

这“日色浮”,乃是丁梦璜廿岁自创,于当年酿了区区不过二十壶,窖藏三十年,方才取出;每壶竞价,乃是一百两黄金起。而那二十壶内的一半,现都入了五鹿这无忧王府。

裸身美人儿见那酒色,略显神迷,恍惚了一瞬,方笑意吟吟,长颈一仰,将那满盏日色浮饮下,后便莲步轻移,转眼到了软塌边上。

五鹿老稍一扬眉,将一侧脸颊搁在榻头玉几上,眼目微开,定定瞧着那美人儿,未酒先醺。不过半刻,其唇角已与那美人儿朱樱相接,轻吻半晌,日色浮便已尽数渡于五鹿老口内。

裸身美人儿两掌抚上五鹿老面庞,正待深入,却查见其眉头一颤。美人儿立知失了分寸,深施一礼,急急退后,又扯了一条银亮的长丝,分连四片唇瓣,也分不出那是酒是唾,衬着室内烛光春色,尤显妖冶。

五鹿老见状,吃吃轻笑,扬袂一挥,令道:“再去取些羊肉。”

美人儿闻声,喜上眉梢。其返身之时,五鹿老正将两指一横,盖于唇上,后则仆身,却将那指腹唇印,留于榻尾另一裸身美姬胸前。

“玉碗琥珀光,怎敌本王的娇娥齿颊香?”五鹿老口内喃喃,仰面躺在榻上,四体大开,薄唇浅抿,专候着那羊肉。

屋内酒色财气,屋外风霜雪雨。

闻人战鼓了两腮,目珠转个不停,一掌拍腹,心下怒道:都这个时辰了,怎得五鹿老还不歇息?本姑娘又不是鸟,今晚还要在这树上作窝不成?正思量着,又听得肚皮咕咕作响,闻人战长叹口气,一眺那宅子里的通明烛火,更见悲切。

这般又饿又困,百无聊赖候至丑时,终是见那王府内院昏暗下来。

闻人战心头一振,身形一晃,无声无息,纵身飞至府内,七转八绕避过巡防护卫,施施然来到五鹿浑提及的东面耳房。

此时,五鹿老正为仆从小心翼翼抬至耳房榻上。四名仆从分跪四角,将其披发轻绾,又柔柔为其盖了金丝薄被,临退下之时,将一串铜铃一头系在五鹿老手边玉环之上。

闻人战伏于梁上,见此情状,心下暗暗计较:这……是何故?莫不是专为了防盗?

待那群仆从无声退出房内,闻人站终是得暇,得以瞧见五鹿老模样。

不过一瞥,闻人战心下已是先遭天雷,后穿地火,身上毛孔,每一个都涨至原本百倍大,呼呼向外散着体内莫名燥热。

“他……生得真是美!”闻人战两掌不自觉抚上面颊,感那颊上热度,似将两手都烧化了,然则满心的欢喜同全身的轻盈,倒不知是自何处得来。

乌黑的云鬓,高挺的鼻梁,鲜嫩的薄唇,明媚的少年郎……闻人战挖空了脑子里所有形容美好的辞藻,疾风暴雨般的投向榻上仰卧的五鹿老。然那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似万千飞矢,偏偏全都巧合般避过了少年,径自投向个深不见底的万丈寒渊,连丁点回响也捞不到。

闻人战口唇发干,探舌一濡,将脑壳像拧巾帕一般搜刮个干净,直到再也摸索不出半个字,这方摊手,长纳口气,哑声缓道:“好饿。”

漏夜长更。

闻人战也不知自己在那梁上痴痴瞧了多久,只觉得身子似是慢慢漂浮起来,眼皮又酸又痛,目珠又干又痒,耐不住心下一万声鼓动呐喊,身子一闪,已然落地。

“你这人,倒也奇怪。”闻人战近了榻边,探手上前,却是捏了捏五鹿老的山羊胡子,轻声接道:“明明年岁比鹿哥哥还要小上几岁,却要留这么长的胡子。”话音未落,小手已然顺着那淀须直上,淘气般点在五鹿老鼻尖,又再向上,轻轻打圈摩挲其深凹的眼窝。

闻人战阖了眼目,鼻子一抖,深嗅五鹿老身上酒香,轻道:“我虽知你酒醉,怕是一时半会难以转醒。然则,心下怎就盼着你睁开眼目,好让我再细细瞧上一瞧呢?”言罢,闻人战抿抿唇角,暗暗斥道:莫不是忘了自己来此何事?一念既出,便感愧疚,紧睑偷眼,目光初一触及五鹿老面庞,却又登时反悔改心,径自喃喃道:“时日尚早,我便这般耽搁个半天,又有何妨?”

“你……来了?”

闻人战闻声,身子急颤,垂眸一瞧,惊见五鹿老已然启睑,也正勾唇浅笑。

下意识地,闻人战便要夺门而去,孰料那五鹿老反应也是不慢,单掌一扣,紧紧钳在了闻人战腕上。

“本王……本王就知道,普天之下,哪个女人……会傻到拒绝本王…...推却不受?”话音未落,五鹿老一肘支身,扬臂便将闻人战搂在胸前,将另一臂自闻人战颈侧一绕,两掌一攥,已然将其环抱起来。

闻人战眼目大开,吞唾不迭,身子虽是发寒,耳根却快被烫掉了。一时之间,主意不定,其就这般被五鹿老抱着,一同卧在软塌之上。小心翼翼深纳口气,满鼻是一股奇异酒香同阵阵似断未断的沉水香气。

“本姑娘虽满了年岁,可以嫁人了,但是这般,也太过草率。”闻人战动也不敢,只将两眼紧闭,心下暗自计较起来:且本姑娘已然心有所属,你这小王爷,模样虽然不丑,本姑娘却绝非朝秦暮楚之人。

也不知思忖了多久,闻人战感五鹿老动也不动,喘息渐深渐匀。闻人战鼓了腮,战战兢兢开了眼目,待确定四围无恙,方像条游蛇一般,自行脱了五鹿老两臂束缚,谨慎小心着,自那榻上爬了起来。

闻人战一手负后,另一手隔空指点那榻上昏醉的五鹿老多时,攒着眉目,心下早将东西南北各式骂人的话招呼了过去。待得一刻,细思前后,闻人战却是无奈摇眉,轻声调笑道:“原是醉话梦话,竟把本姑娘吓出一身冷汗!莫不是你们两兄弟,都有梦行症不成?”话音方落,闻人战啧啧两回,长吐口气,目珠浅转,已是上前,两指拂在五鹿老睡穴上。事成,两掌轻巧互拍,这方取座榻沿,拽了五鹿老双臂,将其上身靠在自己背上,便欲扛着战利品回返大椿。

孰料,闻人战着实太过高看了自己。

一个黄毛丫头,想要扛起个七尺男儿,怎是如她想的那般容易?即便闻人战有些个功夫,扛着五鹿老缓行一刻倒也使得,若说背负着五鹿老飞檐走壁,避开王府护卫眼目,却是断断难以实现的。遑论现下这五鹿老,失魂失智,整个人软成一摊塘泥,直压得闻人战脊背不直,呼呼喘着粗气。

闻人战尝试多番,最终还是作罢,扬手将五鹿老扫回枕上,一边纳气,一边薄怒,“你这人,重得像头死猪。”

寅卯之交,天已微亮。

闻人战盘膝坐于五鹿老足边,托腮轻道:“此一行,本当带些金疮药来。”话音方落,回眸一瞧五鹿老,皱眉接道:“待本姑娘砍了你两臂两腿,背起来必然容易许多!”

这个做人彘的念头,若是被那羁留大椿的五鹿浑知道,怕是得摇眉顿足,气得吐血吧。

031. 失策

驹阴寸金。

眨眼间,五鹿浑同胥留留宋又谷三人被困大椿客栈内已满八日。

这天方至掌灯时分,宋又谷坐于距木尽雁尽最远的座上,一边一根根细抚眉毛,一边垂头丧气道:“今儿可是期限,若那小滑头还回不来,你们说那千里莺啼兄弟俩,会要如何对付我等?”

胥留留稍一掩口,既是笑宋又谷鼠胆,又是笑他给那左右护法起的诨名,少待,方沉声应道:“宋公子莫是忘了,上回因何又中了那五彩眉?”

“你可休提此事。”宋又谷唇角一耷,已然见怒,“屋内那么多人,他们哥俩儿怎就一而再专捡了我施那迷药?还不是因着本公子风流倜傥,令人看了心下不平。”

五鹿浑静立一旁,已然无心同宋又谷计较,只在心里暗暗念叨着:闻人姑娘前往玲珑京已有八天,且不言期不期限,我只望她无恙,莫要生出旁的风波便好。

胥留留见其神色,自是解意,长纳口气,柔声宽慰道:“五鹿公子切莫心忧。闻人姑娘虽是初历江湖,然其多有巧思,轻功亦是已臻化境,身上又带了你交托的祥金卫牙牌同那信物,想来无人敢为难于她才是。”

“当真如此,怎得此时此刻,尚未归返?”

胥留留白一眼宋又谷,轻道:“你不是也说,大椿往返玲珑京,至少需得五六日么?路途遥远,耽搁一会儿,有何稀奇?”

几人正自计较,陡闻得一阵紧促拍门声。

门边木尽雁尽也不含糊,换个眼风,已然卸了门闩,严正以待。

屋内诸人瞧得来人,俱是一惊。

胥留留徐徐起身,一指来人,口唇微开,顿了足有半刻,方挑眉冲五鹿浑道:“这……便是你那胞弟?”

“他是五鹿老?”宋又谷亦是起身,目不转睛盯着,心下暗道:模样倒是不错,就是身形短小了些,半分也没有男儿汉气魄。

慧颜闻声,亦是自榻边碎步疾行向外,定定看着来人,眼内流彗见黯。

五鹿浑怔楞一时,终是上前,细细一瞧来人,一边摇眉,一边轻声询道:“闻……闻人姑娘?”

不出五鹿浑所料,眼前这一位,正是三日拍马不歇、不饮不食一路自玲珑京赶回大椿的闻人战。

闻人战见诸人情状,这方反应过来,右掌抬至耳后,轻巧一揭,已然将面上那人皮面具扯下,扔在一旁,又上前跺了两脚,方径自行至桌前,捧着茶壶牛饮开来。

“小滑头,你怎得这幅装扮?”宋又谷立时凑上前去,递上碟绿豆凉糕,“还有,那五鹿老呢?”

闻人战听了这名字,膺前起伏无定,狠狠咽了口内茶汤,冲宋又谷一噘嘴,委屈道:“此行……本姑娘……输了。”

话音方落,人已起身,埋首胸前,徐徐行至五鹿浑身边,撇嘴哀叹,“鹿哥哥,我……有负所托!未能......未能将你那胞弟如期带来此地……亏得动身之时,我还那般夸口,现下想来,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五鹿浑眼风一扫慧颜同左右护法,唇角浅抿,反是柔声笑道:“莫要如此。你可知道,你能毫发无伤回到大椿,在下心里,已然欣喜万分。胞弟之事,稍后我再同木尽兄商议一番,总能得个计策,令胞弟同慧颜姑娘相见。”边道,边轻柔拍去闻人战肩头落尘,回眸一指那人皮,接道:“闻人姑娘这易容术,也是高明。若非在下同胞弟太过熟悉,怕是也会为你诳了去。”

闻人战不由娇笑,立时应道:“同游叔叔待在一处,总得学点儿他的手艺。”

“闻人姑娘,此次前往无忧王府,可是遇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麻烦?”胥留留低眉,瞧着那人皮面具,接道:“你既可易容成五鹿老模样,想来定是混进了王府才是。”

闻人战一听,轻咬了下唇,两目眨巴个不停,眶内列宿,更显耀耀。

“我那计策,原是万无一失才是。孰料得……”闻人战长长叹了口气,长睫一振,神魄已是飘往三日前。

子时。

玲珑京郊野一密林外。

闻人战穿一袭秋色长袍,头顶束发,佩一玉冠,抬掌轻捻颌上青须,洋洋得意,“本姑娘这一招瞒天过海,使得忒妙!”话音方落,两手一提那过长的外衫,放脚便往林内。

寻摸了足足一个时辰,闻人战终是在密林另一沿一棵老树边上,找到一匹正悠闲吃草的白马。马匹背上,有一搭袋,闻人战探手一摸,果是寻得一封银子。

“怎……怎得仅有一匹快马?”闻人战面色陡改,手上火折子一颤,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木箱呢?五鹿老呢?若说那唤作小迎的贴身护卫没按我的吩咐行事,这一处,便不该有这快马;然则,若是他依令而行,怎就只见快马呢?

闻人战思前想后,不由甚是后怕,念着返回大椿尚需个三两日,若要如期归返,也只得不做停留,先回去同五鹿浑等人汇合才好。

一番计较下来,闻人战也顾不得换装,顶着一副五鹿老的样貌打扮,翻身上马,奔逸绝尘,直往大椿赶。

三日又六个时辰前。

玲珑京,无忧王府东面耳房内。

闻人战虽是忿忿,放言将五鹿老斩成人彘以为威吓,然则那五鹿老,早是昏沉沉醉在榻上,又岂会为着这气话惊惧?

闻人战思量再三,伴着肚皮一声连一声的咕噜,一个念头,飘飘忽忽便漫出脑壳来。

“幸亏游叔叔教了本姑娘两手易容的皮毛。”闻人战笑靥大开,抬手拍拍身侧一随身布袋,轻声自道:“此时此地,想来堪用。”话音方落,闻人战已是急不可耐,妙手一开,施为起来——两掌并立,左刀右剪,三下五除二,先将五鹿老那山羊胡须剃下。

易容这般功夫,所需的,一则是一对巧手,化腐朽为神奇;再则是一双明眼,可在短时间便将易容对象的特征记下,这方好依样画葫芦,不致失真;最后,还离不得一颗七窍心,见招拆招,应对从容,方可将身边一干人等全部糊弄过去。

游旧传授闻人战这本事时日并不久,然则巧的是,闻人战却是天生的冰雪玲珑,操习起来,也是像模像样,颇慰游旧老怀。

约莫两个时辰后,屋外早是大亮,闻人战取了桌边一块小镜,细瞧其中:见一男子,年不过二十出头,形容煞是美好。高鼻深目,薄唇尖颌,肌肤雪白,更衬得一把山羊须颜色浓重,颇显出男子气概。

闻人战见状,巧笑不迭,转眸再瞧榻上那人,活脱脱一副娇俏少女样貌,哪里还有半点五鹿老先前的样子?

闻人战两掌一对,心下早是沾沾自喜起来。垂眉细观,眼睛却又盯上榻边玉环所牵那根银铃,此一时,少女那压不住的好奇心又不合时宜的发作起来。

“我可是无忧王子的样貌,现这宅子里,属我最大,何需惧了这小小一条铃去?”闻人战话落手起,右掌四指一并,已是徐徐拨弄在那铃上。

哗哗哗,其声尖脆明亮,却不令人烦扰。

闻人战殷殷心切,举首戴目,候了不过半盏茶,已然听得屋外一仆妇恭敬道:“遵王爷令,进肉。”

话音方落,数人鱼贯而入,掌上各托一盘,其上分列羊肉、牛肉、禽肉、河鲜。

闻人战尚在耳房稍内,也未将来人尽数瞧得仔细,然其鼻尖一抖,口内津唾,已是咽不尽。

待那仆妇一一告退,闻人战立时凑到餐盘跟前,两掌一拍,也不劳筷子帮忙,十指急抓了那些个熟肉,狼吞虎咽起来。

一袋烟后,闻人战又将那银铃摇了数次。多回试探下,其方知晓这银铃用法。

“摇一摇,便是进肉;摇两摇,便是进羹汤;摇三摇,乃是进水果,摇四摇,才是进奶酒。”闻人战徐徐吞了掌内新鲜果子,又把那奶酒一饮而尽,摇头晃脑接道:“你这无忧王子,当得果真逍遥,可是羡煞我也。”

酒足饭饱后,差不多快到未时。闻人战听门外护卫战战兢兢询了两次,问五鹿老今儿是要再往忘形园子,还是就在府内游玩。闻人战念着自己尚难将五鹿老嗓音效的惟妙惟肖,只得佯怒,冲护卫发了一通脾气,推说身体不适,今日不想动弹。

此言一出,不过半柱香,闻人战耳郭一抖,已然听得门外一护卫恭敬道:“禀护卫长,王爷今日身子微恙,可要请大夫前来瞧上一瞧?”

那护卫长倒还沉着,轻声低应了几句,便恭声奏请,入得房内。

闻人战见状,立时将榻上锦衾一扯,盖在身上,掩盖同五鹿老身形差距,后则急咳了数回,刻意粗声粗气道:“那个,……咳咳咳……那个……”

护卫长应声上前,拱手施揖,却将头脸埋于膺前,不敢直视闻人战,疾道:“王爷,小迎在此。”

“咳咳咳,小……小迎啊,”闻人战心下暗暗发笑,又再接道:“本王感觉身子乏得很,还咳喘不止,今日例行安排,便都撤了吧。”

“小的遵命。”小迎稍显急迫,道:“可需小的吩咐小来,去宫里请太医来瞧瞧?”

“免了!”闻人战抬声便道:“本王心知症结所在,怕是昨夜跟这迷路的妖姬……”

话音未尽,那小迎已然颊上一红,喏喏不敢再应。

闻人战不由浅笑,将身子一缩,靠于床榻另一头,冲着小迎招了招手,命其稍近,方一指对面五鹿老,笑道:“这个美人儿,你可识得?”

小迎稍一探头,瞧了一眼,立时缩脖拱手,“小的……不知。”

“那便对了。这府内美人儿何其多,连本王怕也难以认得清楚。”闻人战轻笑,啧啧两声,方再缓道:“你可知道,昨儿这美人儿夜半前来,竟说自己是迷在这偌大宅子里,找不到回内院的路了。本王疑着,怎得迷路之时,未见你们这群轮班倒岗的护卫怜香惜玉,指点指点?”

小迎一怔,稍一支吾,沉声道:“王爷从不许府内美姬来耳房就寝,这一位……”

闻人战一听,勾连之前五鹿浑所言,更知自己所料不差,目华一寒,立时接道:“你尚知道本王有此规矩?”

小迎闻听,已是跪地,顿首乞罪不已。

“起来吧。”隔了一刻,闻人战终是抬声,“将她给本王装进木箱,今夜亥时,悄悄送到玲珑京外南面那片密林!给她留一匹快马、一封银子,一张地图,若其可在明日辰时回返府内,本王便不计前过,饶了她昨夜之罪;若她聪明,自行离去,本王也不多留;然则,若是明日辰时一过,她还迷在那密林内,”闻人战一顿,挑眉冲小迎道:“小迎啊,你可知该当如何?”

“小的……领命。”

闻人战目珠一转,将一方锦帕就了口鼻,又再咳了两回,直惹得喉头干痒,火辣辣的疼。

“鹿哥哥,你说,怎得密林中只有快马,我却遍寻不得那口木箱?我可是眼睁睁在一旁瞧着几个侍卫将你胞弟塞进木箱的。”闻人战将身子往椅背内一靠,将两足放在凳沿,抱膝苦道:“莫非,是那小迎将五鹿老关在箱子里,同那马匹留于一处,却被有心人劫了去?”

“当真如此,那我该如何是好?不但没能如约将你胞弟带来,反还弄丢了他!”闻人战垂眉低声,颇显忐忑。

房内诸人听了闻人战所言,终是将玲珑京上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楚。

宋又谷摇眉不住,那折扇一阖,却是自敲额心,“你这滑头……还当真滑头。”言罢,心里却道:此一计,好也是真的好,这般出其不意,怕也就她使得出来。只是,恐其低估了五鹿老那近身侍卫的能耐。正自思忖,已然闻五鹿浑轻道:“闻人姑娘所说的小迎,乃是胞弟亲信,作其贴身护卫,五载有余,怕是……”

“鹿哥哥可是说,那小迎,早早识破了我的易容术?”

“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还在闻人姑娘指定的地方停了快马一匹?”胥留留眉头一攒,立时接道。

“这……”五鹿浑支吾一顿,心下早有了些计较,抬眉正巧对上慧颜眼光,四目交对,五鹿浑深感有愧,逃目支吾道:“慧颜姑娘……此回虽未成事,然则,在下总有办法,给姑娘一个交代。”

“你且说说,还有何办法?又要如何交代?”木尽雁尽齐齐抱臂,踱了两步,正到了五鹿浑眼前。

“在下……在下怕是得亲往玲珑京,携慧颜入无忧王府对峙。”五鹿浑略见沉吟,摇眉苦笑,“只是那时,恐怕就不能如现在这般,好声好气的聊了。不知,木尽雁尽兄可愿一往?”

胥留留同宋又谷换个眼风,深解五鹿浑言下之意,单掌微攒,心下不由鄙弃道:五鹿老若是一味不认,且不言五鹿浑处境,单说这木尽雁尽二人,怕是便得跟王府高手拼个输赢,之后还不知那微泽苑要惹出何等祸事来。

这般念着,胥留留眉头蹙的更紧,心里恶狠狠道:全赖那五鹿老,怎得行事,这般放旷,全不顾旁人死活?

正在此时,屋门陡地半开;一个身影,已然闯进房来。

众人见状,初时皆是怔楞,唯五鹿浑一人,目睑一开,吃吃笑出声来。

032. 解惑

“小美人儿。”一声轻唤,闻人战骨头一软,回眸见来人,心下雀跃,难以言表。

五鹿浑环顾四下,又再抬手,将屋外几人一并招呼进来,抱臂胸前,沉声缓道:“未曾想,请无忧王子大驾至此,还要费诸多功夫。”

来人扫见屋内诸人,先是一怔,探头又瞧见内里柔柔娇立的慧颜,面皮陡地一紧,侧目瞧瞧身后跟随四名护卫,后再凝眸五鹿浑,不待诸人反应,已是展臂,愣愣上前,将五鹿浑紧抱,笑道:“兄长!许久不见了。”

此一人,正是悄无声息尾随闻人战至大椿的五鹿老。

五鹿老身后四人,得见五鹿浑,亦是恭敬,拱手施揖道:“拜见大皇子。”

五鹿浑眉头微皱,扬手示意那四人低声,又将右臂高抬,两指一捏五鹿老后领,将其硬生生扯出去半丈,后则瞧着被闻人战剃了须的五鹿老,扑哧一声,解颐再笑。

“怎得成了这幅模样?”五鹿浑指点五鹿老几番,心下笑道:我虽一直看不惯他强作老成、蓄须放浪的样子,然则时日久了,陡地瞧见他失了胡须,竟还不习惯起来。

五鹿老面现讪讪,一侧唇角一紧,冲闻人战努努嘴,示意道:“全赖这姑娘妙手。”

五鹿浑也不深究,扫一眼那四名护卫,沉声询道:“此回,你这小王爷,又是唱的哪一出?”

五鹿老踱步上前,附耳冲五鹿浑轻道:“兄长,亏得小迎机灵,将我及时救下。不然,还不知要被那小姑娘拐卖到何处去呢。弟弟我想着,若那女子另有图谋,卷土重来,岂不可怖?这便将计就计,尾随她至此,想着看看她可有同党,一举端了。”

五鹿浑闻听,送五鹿老个白眼,一字一顿道:“若是此行,我请个男子前往,又或那姑娘不过中人之姿,你这百事缠身的王爷,可还会有此闲情?”

胥留留听得兄弟二人言来语往,心下更见鄙夷:五鹿老这般性情,怕是抱琴城那桩子事儿,必非首回,也自不会是最后一回。思及此处,胥留留不由细瞧五鹿老形容,见其身形高大,颇见英武,面庞却是白嫩异常,五官轮廓略深,想是凸显了胡人特色。

“这两兄弟,长得有少许相似,细细一瞧,又全然不似。”胥留留长纳口气,心下再道:五鹿浑面容俊秀,却毫不张扬,质若朗月,加之其笑时,两颊正中同唇角半寸开外,四个笑靥齐展,更是显得可人近人,尤是无间;然五鹿老却是美的浓烈,齿牙张舞,貌似日轮,实难定睛,即便笑着,眶内生寒,着实令人望而却步。

二人相比,一个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个是“图穷匕首见,一发系千钧”。相由心生,怕是两兄弟性情相异,也在情理之中。

“兄长,你莫生气,”五鹿老手指就近下颌,正欲捻须,扑了个空,只得缓缓摩挲唇角,低声接道:“你遣去的这位姑娘,下手也忒狠!莫不是兄长未加提点,让其多加顾念你我手足之谊?”

五鹿浑不见着恼,上前一拢五鹿老肩背,手指一抬,正对着慧颜,轻笑道:“小王爷,今儿我们便来计较计较这手足之谊。你且说说,这位抱琴城的慧颜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抱……抱琴城?”五鹿老口内支吾,搔首不止,目珠一沉,原想着百般狡赖,五鹿浑定无实证,然则抬眉之际,一瞧见慧颜伫立在旁,楚楚可怜,这怜香惜玉的性情入了骨子里的放浪王爷,心下终是不忍,眉眼一低,拊膺长叹道:“是,我确是请了高人,将我易容成兄长的样貌,暗中独往钜燕偷欢来着。”

“你这…...”五鹿浑抬掌直敲五鹿老脑壳,“整个五鹿,还不够你浪荡?怎就非得去那么老远丢人?”

五鹿老两掌抱头,一边躲闪,一边疾道:“人言南方多美人儿,父王既不肯让我名正言顺前往,我也只得另寻它法,避人耳目。”

“既然知道不当令旁人知晓,怎还非要易容成我的样貌,又……又跟人家姑娘挑明自己身份?”

“若是易容成个太丑的,哪里会有姑娘钟情于我?至于挑明身份,兄长你也知道,我便是个挥金如土的个性,在抱琴城大手大脚铺张过了头,若不挑明我乃皇族,只怕就要被人当了江洋大盗去。”五鹿老眉尾一飞,冲五鹿浑腆着面皮再道:“况且,父王每次教训我,总得要说——瞧瞧你哥哥谦谦君子的做派,从不拈花惹草,从不招惹风流债……我心底倒还有些许盼望,若是慧颜口松,将我这身份传扬出去,到了父王耳朵里,还指不定他要怎样吹胡子瞪眼!”

五鹿浑听了此番言辞,饶是再好的涵养,也是压不下心头怒火,回眸冲门边护卫道:“迎来送往,你们过来,给我按住你们王爷。”

四人闻声,面色颇是难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成,面面相觑着,不敢动作。

“好,好。不动最好,一会儿你们若敢动,我便让你们再也动不了!”五鹿浑见状,也不强逼,嗖的一声,将腰间所缠软剑抽了,挺身上前,直往五鹿老所在。

五鹿老见状,自知不妙,满屋乱窜,却仍是比不得有拳脚功夫的五鹿浑动作敏捷。不消一刻,其便被那软剑剑身狠狠抽在屁股上,痛得他连连讨饶,吱哇乱叫。

屋内诸人,除却宋又谷同闻人战,无不强忍笑意,或低眉,或掩面;而宋又谷他们二人,则是专捡了屋角一处地方翘脚坐着,一边乐呵呵看戏,一边慢吞吞吃那绿豆凉糕。

约莫一炷香后,木尽雁尽着实看不下去,沉喝一声,止了五鹿浑动作。

“公子,现如今,既已知晓此事因果,不知我们苑内女弟子,尔等欲为其作何打算?”

五鹿浑冷着面孔,徐徐将软剑归位,偷眼慧颜,再冲左右护法施揖道:“舍弟闯下大祸,在下绝不包庇。”话音方落,同五鹿老递个眼风,示意其上前说个明白。

五鹿老唇角下耷,喘着粗气,一步一顿往慧颜跟前。待站定,双眸含情,柔柔缓道:“慧颜,抱琴城几日,魂牵梦萦,莫能忘怀。我早有意差人再往那处寻你,然则……甫回玲珑京,便被一堆琐碎缠身,实不得机;后来念起,遣人去那凤箫街旧宅,竟是人去楼空……阴差阳错,一错百错,此事终归我之失过,任你打骂,绝无二话。”

慧颜肩头轻颤,凝眸细瞧五鹿老,目睑动也不动,越是细看,眉头越紧。

五鹿老见状,心下更虚,抿唇接道:“你若欲同我归返玲珑京,我自当将王府最好的一处院落打扫停当,专候着你;若你还有旁的念想,也同我一一说来,便是明月天星,我也能想方设法为你取来,只求你趁怀一笑便好。”

慧颜闻听,反见苦笑,轻哼一声,泪已是扑簌扑簌紧着落下。不待五鹿老又再启唇,慧颜已是上前,单掌一抚五鹿老唇瓣,后则柔柔拉了五鹿老左掌至身前,不住摩挲那掌心疤痕,隔了半刻,方道:“你既认下,慧颜便无所求。抱琴城那几日,终归并非慧颜黄粱一梦。”

慧颜一顿,抬眉正对五鹿老,嫣然浅笑,“慧颜不欲往玲珑京。”

“这是……为何?”

“方才公子言及,若慧颜有旁的愿望,定会助其成真,然则……”慧颜鼻头微酸,眼神越过五鹿老,却是定定落于五鹿浑身上,久久凝看,不忍眨眉,“然则,公子即便手眼通天,有些个事儿,有些个人,怕公子仍是计算不到、左右不了。慧颜不敢奢望,也不想凭白添了三人愁烦,系縻束牵,反会惹了公子不便。”话音方落,两掌立收,放脚向外,同五鹿老摩肩擦身,决绝而去。

五鹿浑闻听此言,怎不解意,侧颊目送慧颜出了屋外,见其娇弱背影,尤显依依。此时此境,心下竟隐隐对慧颜这弱质女流生出些敬佩。

五鹿老此刻却是冷了眉目,左掌仍是空抬,细瞧其上,早是承了慧颜数颗泪滴,既亮,又凉。

“两位护法,如此,该当如何?”胥留留一扫门口木尽雁尽二人,又瞧瞧那迎来送往四大护卫,思及慧颜,不免唏嘘。

木尽雁尽显然也是未料得有此结果,对望一眼,见慧颜轻描淡写,已然了结此事,他二人若仍不依不饶,兵出无名,岂不可笑。

“既已如此,我等又能如何?”木尽冲五鹿浑拱手,感慨叹道:“在下尚有一言,代泽女转告两位五鹿公子。”

“请。”

“微泽苑中人,依令绝不可踏足玲珑京;也望五鹿皇室中人,切莫再入微泽苑势力所辖。泽女慈悲,初回留手,若是在广达城内再见诸位,怕是难再客套,非得拳脚见真章不可!”

“就此别过!”木尽雁尽眼风尽扫屋内,齐齐颔首道。

待得半刻,宋又谷料那二人走远,方敢上前,低声调笑道:“他那微泽苑,说是专帮痴情女子之地,依他们方才所言,想是泽女同五鹿国主有些个渊源?”

胥留留闻听,自是不睬宋又谷,心下暗道:难怪那左右护法未携慧颜直往玲珑京,反是在大椿守株待兔。

“你们两兄弟,一个夺身,一个夺心。可怜了人家慧颜姑娘,千里寻夫,反落得这般凄凉田地。”宋又谷唇角一勾,抬声接道。

五鹿浑亦不睬他,扬袖屏退四名护卫,待那房门紧掩,这方踱步上前,近了五鹿老,沉声道:“方才……可有打疼了你?”

五鹿老仍是痴痴瞧着那空落落的掌心,闻五鹿浑之言,便将左掌近了面颊,轻将那泪滴抹了,轻声笑道:“兄长当我是纸作的不成。”

兄弟二人相视一面,反是笑得不间不界。

闻人战食尽盘内五只凉糕,手背往唇角一擦,一蹦一跳,到了五鹿老跟前。

“你倒说说,怎就摸到此处?”

五鹿老此时瞧见闻人战,瞬间转了一副脸孔,巧笑应道:“小美人儿,你叫何名?”

闻人战翻个白眼,冲五鹿浑娇声抱怨,“鹿哥哥,你看。”

不待五鹿浑接应,五鹿老已是朗笑出声,戏谑接言,“鹿哥哥?本王,也是鹿哥哥。”

五鹿浑轻咳两声,面色一沉,缓道:“可是在那马匹上动了手脚?”

“知小鹿者,唯大鹿也。”五鹿老不由笑道:“若论知己,怕是连玲珑京上的老鹿,也不及兄长。”

“没大没小,无长无幼。”五鹿浑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仍是高抬唇角,摇眉笑出声来。

“我令小迎在林间那快马马腹处,暗藏了一兜细细碾磨的夜珠粉,又卸了我们所驭几匹快马马掌,用棉布包了个严严实实。”言罢,五鹿老冲闻人战挑挑眉,面上满是自得。

“你……那夜,你到底醉是没醉?”

“醉了,醉了,美人在怀,怎会不醉?”

房内两女闻听此言,虽知五鹿老嘴上敷衍,然则细瞧其形容片刻,竟也飘飘然恍若登仙,满膺蜜意,连带目华亦是柔和起来,眼波流转处,漫是春情。

宋又谷见状,口唇稍开,徐徐吞唾,面上颇见不甘。

五鹿浑稍一抬臂,止了五鹿老说话,目珠转个两回,方道:“你说,是请了高人,将你易容成我的容貌,你所请的,难不成是鸡鸣岛主游旧?”

“兄长怎会知道?”五鹿老一怔,立时接应,“初时他尚且不肯,我可是命人三顾茅庐,酬以千金,方请得他出马。”

胥留留一听,隐隐觉得此事同水寒珠有些个干连,然细思前后,却不得线索,只得抬眉一扫面前两兄弟,端详一会儿,暗道:这两人,身形也算相似,声音听来,倒也相差不远,无怪易容之后,慧颜姑娘难以明辨。

五鹿浑长纳口气,同胥留留眉语二三,方又再道:“栾栾,你可知道,这位闻人姑娘,正是师承游岛主。”

五鹿老啧啧两声,面颊往闻人战目前一探,笑道:“闻人姑娘,不错,手艺着实不错。”

“栾栾?什么栾栾?”闻人战一仰脖颈,冲五鹿老道。

“我那小名,便是栾栾。”

闻人战轻哼一声,撇嘴嗤道:“栾栾,我看是乱乱还差不离。”

“你若觉得好,我定依你。”五鹿老摇头晃脑,应声接道。

“游岛主本不是见钱眼开之辈,千金虽重,也未必真能请得动他。”

五鹿老闻听此言,瞧瞧闻人战,终是返身退至五鹿浑身侧,附耳低声,“兄长,日前,我已见了……姬宗主。”五鹿老支吾不绝,长息一阵,终似下定决心,轻道:“这方知晓,我又闯下了祸事。还好眼下案子已结,不然,怕我难逃干系,往宗庙跪个十天半月,就算轻罚了。”

五鹿浑心下一紧,已然确信此事同水寒必有关连。

“我早闻听,游旧同巨盗闻人不止,乃是老友。为了请游岛主助我易容,我便卖了个消息给他,以为交换。”五鹿老徐徐吐纳,定定心神,又再接道:“确如兄长所言,我那千金,还真未入了游旧的眼。”

五鹿浑眉头紧攒,厉声一喝,“你可是将尤耳使者欲入玲珑京面呈水寒一事漏于游旧?”

此言一出,屋内所余三人,皆是心惊。

五鹿老肩头一抖,暗暗偷眼身后三人,立时又冲五鹿浑挤眉弄眼轻道:“兄长,何必如此高声?”

五鹿浑轻哼一声,无奈应道:“若非你这儿戏之举,我等几人,岂会劳碌日久?”言罢,徐缓摇眉,对这肆意妄为的胞弟也着实失了奈何。

“此时水寒已入宫内,你知晓前后,也无不对,”五鹿浑眉尾乍飞,疾声再道:“然则数月之前,方接尤耳国主密函,告知偶得祥瑞,父王那时唯将此事大概透于师父同我两人,就是怕你不知轻重,惹出波折。如此,你是如何早早得了消息?”

五鹿老这方解意,念着屋内皆是知情人,便也不多顾忌,沉声接应,“要怪还不得怪姬宗主。那日我去你府上,恰巧得见他一人在你那书房,眉头攒成一团,喃喃自语的,正是水寒一事。我又不聋,自然而然听了去,七拼八凑起来,猜也猜出个大概。”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心下已然将此事因果捋了个明白。

“怕是祥金卫早早查知五鹿老派人往鸡鸣岛了。”胥留留阖了眼目,脑内心下,深感倦怠。

“如此说来,那水寒,终还是被闻人老头抢了先。”闻人战颇感不忿,摩拳轻道:“此回偷人,能不能算我得手?这样,见了闻人老头,本姑娘也有些话说。”

宋又谷不睬闻人战,懒声应道:“此事,终归算是解开了最开始一团乱麻。现下,我等可是还要往薄山去?”

“若得见闻人前辈,由其亲证,此事,方算有始有终。”五鹿浑缓声应道。

“薄山?你等可是要去那乱云阁?”五鹿老闻听,立时跃跃起来。

宋又谷眉头紧皱,冲五鹿浑撇嘴道:“你可莫说,要带着你这胞弟同往。”

五鹿浑尚不及有应,已闻五鹿老抬声笑道:“你又是何人?你既去得,本王如何便去不得?”

“好说,本公子乃是销磨楼主人座下唯一弟子,宋又谷。”

“销磨楼?久仰盛名。宋又谷?闻所未闻。”

“确实不如你无忧王子名声在外。”

“虚名如浮云,好的烂的,本王可全不在乎。”五鹿老取座桌边,自行布了盏茶,径自接道:“苦短数十载,本王只想着随心所欲,不枉此生便可。”话音方落,五鹿老上前,给五鹿浑递了杯茶,一字一顿道:“兄长,此一回,可断断不能抛下了我。不然,怕是你我兄弟一前一后,终归都得回返玲珑京去。”

五鹿浑浅啜茶汤,自然知晓他这胞弟话中深意,思忖良久,启唇缓道:“你先将迎来送往遣回王府,若你应承一路不再惹是生非,自可随我同往。只不过,莫要在外耽搁太久,免得你府上便嬖之徒乱嚼口舌。”

“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耐性,玩上几天,厌了自然就回去。”五鹿老唇角一抿,自言自语道:“反正京里无事,父王也不会天天召见。若其当真想起来还有你我这两个儿子,也是定要先寻了你去;我这不肖子,早早在父王那里现了原形,用不着虚头巴脑的耍假把式。”

五鹿浑一怔,稍一上前,探掌按在五鹿老肩上,徐徐拍个两回。

“兄长,时候尚早,你便同我讲讲你离京后的趣事儿如何?”五鹿老巧笑,目珠骤亮,“我可是自姬宗主那头,打探了好些你的消息。你也知道,姬宗主最吃不消的,便是我了。”

五鹿浑耳内虽听着五鹿老碎碎唠叨不止,然其心下,全不过念着:师父啊师父,您这般所为,又是何苦?

033. 分路

五鹿浑等人虽感困倦,却也同五鹿老一问一答,把近一月的辗转悉数托出。

聊至天已大白,几人更觉倦怠,这便互相交代一声,欲返各自房间,假寐一会儿,理一理思绪。

胥留留行在最后,单足方迈过门槛,却又回眸,细瞧桌边危坐的五鹿浑同五鹿老,轻声缓道:“五鹿公子,你这胞弟,生得有些似一个人。”

“哦?”五鹿老眉头一挑,兴味盎然,“我这容貌尚非绝无仅有?”

“确是稍有相像。不然,胥姑娘当我在那九韶客栈中所言,全是敷衍宋兄不成?”五鹿浑沉声笑道。

胥留留也不多言,冲五鹿浑稍一侧颊,放脚便走。

“兄长,究竟何人同栾栾生得相像?”五鹿老急急探头,近了五鹿浑,抬声询道。

五鹿浑见五鹿老面庞距自己不足两寸,那浓眉深目,甚是晃眼,只得抬臂虚虚推了一掌,后则起身,轻道:“一位僧人。”

“便是方才那宋又谷提及的垂象灵和寺小和尚?”五鹿老又再抚摩唇边,低了声响,“也便是那受巨盗所托将水寒归还之人?”

五鹿浑闻声,也不欲多言,缓缓颔首以应。

“若得暇,我必得前往一见。无论如何,他也总算有功于我五鹿不是。”

五鹿浑噗嗤一声,又再笑出声来,“你呀你,何事到了你那嘴里,总能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五鹿老自得道:“可是当真同我一模一式?”

五鹿浑稍一摇眉,笑道:“人常言,美多有相似,丑各有不同。你俩稍见相像,并无甚可大惊小怪之处。”

五鹿老先是仰面巧笑,不过半刻,却又陡地沉声,攒眉轻道:“兄长,我可是听说,姬宗主已暗令整个三经宗千百子弟寻访季断蛇下落,得端绪者,无论虚实,立赏百两纹银。”稍顿,五鹿老挑眉嗤道:“想来他是得了父王授意。”

“你听何人所说?”

“姬宗主自己。”五鹿老唇角一耷,“从小到大,他从来都受不了我缠着他。若是躲不过,总得给我些说辞打发了我。他方回玲珑京时,我便去找了他,本想探一探兄长所在,结果旁敲侧击听闻了少扬客栈那件凶事。”五鹿老一顿,偷眼瞧瞧五鹿浑,见其面色愈黯,只得垂眉支吾道:“死的那人……后颅可是有兄长惯使的烟萝针呐。”

五鹿浑阖了眼目,长纳口气,心下暗暗计较:师父怎得连这都告诉了他!

五鹿老见状,倒似解意,轻声缓道:“兄长,你又何需一力独担?那梦行症,虽是陈年旧疾,然则只要有名医良药,定可根除。”话音一落,见五鹿浑仍不言语,五鹿老心下一沉,又再接道:“不如,待我等离了薄山,这便四处游荡看看,说不定就能得些个季断蛇的消息。”

“大海捞针,能有何益?”五鹿浑轻笑一声,苦道:“大欢喜宫覆灭已久,即便季断蛇尚在中夏,怕其亦要刻意伏踪藏迹。现下,且不言季断蛇去向,连个同他扯得上干系的人,我们都寻不到。”

“实在不知,兄长怎就莫名得了这梦行症去。”五鹿老唇角一颤,自行转个话锋,“十几年了,无论身病心病,总也要有个由头,你这怪症,是何病根?”

“若我知晓,自当告于父王请过的百位名医。若是查得出症结,我又何需困扰甚久?”

五鹿老闻听,目珠亦是黯了下来,兄弟二人一坐一立,攒了眉眼,皆是静默无言。

第二日到了申时,几人分别洗漱更衣,后又聚于五鹿浑房内,整装待发。

“鹿哥哥,”闻人战坐于桌畔,冲五鹿浑轻唤。

“小美人儿何事?”五鹿老却是紧步上前,笑应道。

“才不是唤你。”闻人战白了五鹿老一眼,抬声道:“本姑娘唤的,乃是大鹿哥哥。”

“那便是说,本王是你小鹿哥哥?”

五鹿浑心下仍是觉得莫名烦躁,受不得这二人调笑,抬掌止道:“闻人姑娘,何事?”

“我就是好奇,那水寒珠,到底是何神物?”

五鹿浑轻笑一声,沉声应道:“怕是并无神效,全不过赖着物以稀为贵罢了。尤耳国主信中提及,此物乃是尤耳一白衣渔人出海偶得,不敢私藏,进献表忠。余事皆略,片言百意。”

“若非奇物,怎又有九色神光?”

“海之大,远超你我想象,海之深,亦非你我凡夫可以肉身丈量。偌大个地方,长些怪模怪样的物什,奇在何处?”五鹿老闻声,立时接应,“且那海下伸手难见,那珠子或是生在什么大鱼海蚌身上,借着光亮吸引小鱼小虾前去,以为食物罢了。”

宋又谷折扇一开,徐徐摇了两回,扫见闻人战面现怅然,这便轻道:“你这滑头,还把那神鱼长生之言当真了不成?”

“长生本姑娘才不稀罕,只是想着,若能不老,也算件乐事。”

胥留留见闻人战捧腮攒眉,已是柔柔浅笑出声,“闻人姑娘,你这十五生辰方过,便已忧着朱颜辞镜了?”

“就算我不用,予师父用用,总是好的。”闻人战声调压得甚低,支吾若蚊鸣。

屋内知情几人闻听,总算解了其心意,心下无不感慨这少女怀春之情,更有一人,齿颊含酸。

少待,五鹿浑念着一行人太过招摇,尤其心忧五鹿老那形容徒惹纠葛,便请闻人战再施妙手,将五鹿老易容成了那侍卫小迎的模样。

房内几人无不响应,闻人战更是立时施为,口内喃喃自道:“盖起来,盖起来。免得又被那张脸蛊惑了去!”

五鹿浑两指紧捏眉头,待易容术毕,又再耐心告诫诸人,仍以“祝掩”“小迎”二名称呼两兄弟,以免露了身份。

叮咛多番,交代停当,诸人这便齐往客店楼下,欲再买些吃食,以备路上之用。

到得堂下,见数人江湖装扮,攒头一处,正低声议论。几人原也不甚在意,熟料得候着那牛肉干粮之时,恰闻一名,夺耳抓心,几人便是想不留神细辨,亦是不行。

“你等可曾闻听,近日那咸朋山庄,可是热闹。”不远处一汉子,着一粗布棕黑斗篷,胡子拉碴,夹一筷桌上冷透的残鱼尾巴,边笑边道。

“岂能不知?”邻座同伴轻笑,“广达那边传了消息,这五六日,咸朋山庄门槛几要被人踏破。江湖上未跟胥子思称兄道弟之人,无论名头大小,不是下了拜帖,就是下了战帖,后人脚掌背接前人脚后跟,文斗武斗,全不曾断过。”

五鹿浑耳郭一抖,偷眼一瞧胥留留,见其面皮一紧,两掌已是不知不觉攥了起来。

“你说,胥庄主可是得罪了何人?怎就突然走起这档子霉运?”

“至今尚未有败,哪里算得上霉运?”

“身不累,心也累,刀光剑影难脱困。还算不得倒霉?”邻座那男人长叹口气,晃了晃掌上酒盅,仰脖饮尽,又再将酒盅倒着候了半刻,探舌接了最后几滴。

“我们又怎知道,这会否是那些江湖大家的惯用伎俩?”落拓汉子吧唧几下嘴,抬掌一抹,低低道:“十日斗百场不败,那荣光还不全都落在了咸朋山庄的门匾上?”

听闻此言,胥留留反是轻嗤一声,樱桃乍破。

“胥姑娘,有何打算?”五鹿浑一卷下唇,轻道。

“若此事乃家父思女心切所致,那我非得偿其心愿不可。”胥留留摇了摇头,无奈笑道。

闻人战听得此言,脆声接应道:“胥姐姐,若并非所想,你此时回去,可有危险?”

胥留留轻拍闻人战肩膀两回,笃定应道:“闻人姑娘,多谢。“言罢,扬眉巧笑,”山庄既有父亲坐镇,又有兄长帮衬,我倒未有惊惧。只是觉得此事,生于这个档口,着实古怪,必得回府瞧上一瞧,一则心安,再则解惑。不如,我便同诸位暂且分道,独往广达,待确认家父安然,再拍马赶往薄山。你等先往乱云阁,若能早早同闻人前辈遇上,于私可早些父女团圆,于公也误不了拨云见日。”

“不论咸朋山庄是否别有内情,单说胥姑娘独自归返,在下便有些个不自在。”

宋又谷闻五鹿浑之言,目珠一转,倒是自告奋勇起来,“此一回,本公子便随胥小姐同往,待确认无事,再往薄山同你等汇合如何?”

余下四人闻声,皆是定定瞧着宋又谷,直教其颊上红透,舌根发僵。

“我……你们莫要误会了去!难不成你们忘了那左右护法之言,广达城你们兄弟便莫要踏足了,免得多生事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没完没了惹人心烦!”

胥留留眼目微阖,侧颊朝向一边,不再多瞧宋又谷,沉声应道:“若是宋公子觉得烦扰,大可不必随我前往。”

宋又谷一怔,急急摆手,支吾道:“胥小姐……胥小姐又误会了,……”稍顿,一指五鹿老,疾道:“他……他自是懂的。我们这种人,最看不得荆艳身孤,燕佳独驻。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改不了的怜香惜玉。”

“嗯,这倒是。”五鹿老浅笑应道:“你随胥姑娘南下,我随闻人姑娘北上,如此正好。”

宋又谷面现讪讪,垂了眉目,待得半刻,方听胥留留轻声道:“那便分头上路,相信不日便可在乱云阁重逢。”话音初落,又再轻唤了宋又谷一声。

宋又谷眉尾一飞,立时接应着尾随而去。

五鹿浑朝两人徐徐拱手,眼风一扫宋又谷背影,轻哼一声,唇角反是稍有上扬,笑得奇怪。

034. 剑客

五日前,广达咸朋山庄。

胥子思同其长子胥垂垂坐于堂内,一个一派淡然,一个一脸官司。

“父亲,怎得自您从玲珑京归返,短短数日,便有这般多江湖人士前来寻衅?”胥垂垂攒着眉眼,低声道。

胥子思长纳口气,徐徐抿一口淡茶,缓道:“也算不得寻衅,不过互相切磋切磋。”

“多是籍籍无名之辈,倒似受人指使多些。”

胥子思目睑一阖,闻胥垂垂接道:“父亲雅量,战前战后,竟还预备了饮宴。”

闻听此言,胥子思抬掌按了按两颞,摇眉应道:“现下正是饭点,我还得过去,敬他们一敬,聊表谢忱。”话音方落,放脚便往外堂。

“谢?”胥垂垂轻嗤一声,心下暗道:是谢这群武人前来挑战,刀剑相向;还是谢这群老饕前来参宴,饭来张口?这般思忖着,却也已然起身,尾随胥子思离了堂内,反往内院而去。

这一边,胥子思到得外堂,见府内老仆恭立门边,挑眉朝内一瞧,见堂内安置了四桌,每桌五六人,已然吃得杯盘狼藉,炙冷羹残。然则其中一隅,尚且蹲坐两人,皆着粗布灰袍,头发仅用一条红绳拢于背后,一掌托盘,一手持筷,直将面庞埋入盘内,狼吞虎咽不停。

胥子思见状,挑眉浅笑,径自摇了摇头,扬手示意老仆,令其往厨上,再多取些饭菜。

堂内几人,拊腹之际,终是抬眉瞧见胥子思。转脸功夫,席上诸人面皮骤紧,一边逃目,一边齐齐起身,拱手道:“胥庄主,承蒙招待。”

胥子思微微摇了摇手,颔首笑道:“诸位今晨皆已同在下过了招。蒙诸位容情,点到即止,在下多谢。”

几人闻声,面上臊红,无不讪讪以应,“胥庄主客气,我等可是无地自容了。”话音方落,举杯推盏,又再齐道:“多谢胥庄主手下留情,我等,甘拜下风。”

胥子思接了仆从递上杯盏,两手一弓,一饮而尽。

余人亦是干了满盏,口内相互客套着,再同胥子思话个别,一个个鱼贯而出,连半刻也多呆不得;尚有几人,临走侧目瞧见那角落二人,心下面上,满是鄙夷。

胥子思见众人已去,这方捡了一座,徐徐落身,冲那两粗布汉子朗声道:“两位,怎不就坐?”

此时,角落那二人呼拉拉吞了盘内最后一口饭菜,一边咀嚼,一边探舌卷了嘴角饭粒,将那碗筷一搁,对视一面,已然起身。

胥子思这方瞧见二人长相,见其皆生得白净,然两腮无肉,看着倒更像肩不能挑的虚弱书生多些。

“我们兄弟,不敢入席。”

“何也?”

“入席为客。我等非请非留,非亲非友,实在不配入席。”

胥子思闻声朗笑,竟是起身,拱手相请,“两位,在下这便相邀入席,陪我这老头子,多进几盏薄酒可好?”

那两人见状,目睑一紧,已是齐齐抿唇上前。

“二位可知,方才离去诸人,亦非在下延请至此,全不过是自行登门下战帖的江湖朋友。”

“我二人自然知晓。”

“他们既可入席饮宴,你等又有何不可?”

两人闻声,轻笑间,饮下一盏,一人方应道:“他们来此,只为挑战。过招之后吃上一餐,自无不妥。然则,我们兄弟此来,却是正为着这一餐。如此,来意已然逊了旁人一筹,怎不自觉矮人一头?”

胥子思阖了眼目,一边浅笑,一边摇眉,心下暗道:此二人,倒也有些意思。

“如此说来,二位便是听闻我府上多有侠客,日日摆宴,这方前来凑个热闹?”胥子思眼目微开,眼风却是扫见身侧二人所携佩剑,不由笑道。

“我等……虽也有心前来比拼比拼,然则,以胥大侠江湖盛名,我们兄弟本是将你列为挑战名单末三,算一算时日,怕是得过个一年半载,方可来这咸朋山庄才是。”

“哦?”胥子思目珠乍亮,笑应道:“那之所以提前到此,便是为着这一桌饭菜不成?”话音未落,胥子思左手轻提酒壶,右手一捉左袖,稍稍起身,亲为那二人又斟了满盏。

二人见状,立时起身,后退半步,拱手却立,面上煞是羞赧。

“在下尚有些好奇,我既为末三,那末二同最末,当是何人?”

对坐二人相视一笑,沉声应道:“末二,便是一笑山庄锦公子。”

胥子思闻声,亦是会心一笑:“放眼江湖后起之秀,楚锦确是使剑的好手。”

“至于最末,自然是那‘剑横子’杜苦。”

胥子思眉关稍紧,沉吟片刻,摇眉叹道:“剑横子之名,廿多年前,江湖匪类谁不闻之色变,然则……”

“杜前辈行踪无定,现下江湖中人,已然少有提及。”

胥子思长纳口气,不欲多言,徐徐进了盏酒,轻声咂摸两回,倒觉得口内有些酸苦。

“尚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在下,宣白墨,此一位,乃是胞弟,宣柔翰。”

“雅名,雅名。”胥子思握了酒盅,推盏请道。

那宣家兄弟立时拱手,脖颈一仰,将满盏饮尽。

“家父原是一方举人,颇爱吟诗作赋,日间舞文弄墨,便予我兄弟此名。”宣白墨朝胥子思微微颔首,低声道。

胥子思暗自奇着,这弟兄两人既是出于书香门第,怎就落魄至此?挑眉再见二人粗布外袍,袖口多有磨损旧迹,又查他二人面上神色,心下怃然,也未能问询出口。

那宣白墨似是解意,侧目瞧瞧宣柔翰,轻道:“家父原想我兄弟子承父业,寒窗数载,求取功名,未曾想……”

宣柔翰见其兄语顿,轻咳一声,接应道:“未曾想我们兄弟,尤是不喜为人左右。年岁愈长,脾气愈大,终是做了脱困笼鸟,弃文从武。”

胥子思思及自己一双儿女,自是知晓养儿不易,闻听此语,不由长叹口气,轻声询道:“虽已出来闯荡江湖,若得空,还是多返家瞧瞧二老,进进心意才好。”

宣家二子对视一面,攒眉苦道:“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等有愧!”

胥子思一听,再不多言,徐徐将酒盅添满,三人便又愁饮起来。

待得一炷香,三人脚边,已是堆了四五个空酒坛。

胥子思颊上稍稍有些红晕,朗声笑道:“酒足饭饱,不知二位可欲往院内空廓处,试试拳脚?”

宣家二子闻声,齐齐起身,拱手敬道:“正有此意。”言罢,紧随胥子思脚踵出了厅堂。

咸朋山庄后院,乃是一分为二。左院少花木,多空地,两排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棍棒斧叉,应有尽有;右院则是个小花园,亭台桥池,繁花簇簇。说来倒也有趣儿,胥子思原想着,男左女右,这般布置,胥垂垂自可于左院舒展筋骨,操练功夫;胥留留则可停于右院,赏花喂鱼,两不耽误。熟料得,这左院,反是女儿来得勤些。

胥子思待过左院月门,眼风恰见胥垂垂立身右院亭上,笑意吟吟招呼他那宝贝鱼群。胥子思稍一侧眸,再瞧瞧宣家二子,心下不免有些个悲凉,长舒口气,却又径自暗道:何必非得子承父业,这家业,这名声,我不也从未沾过半点父辈福荫?思忖一瞬,摇眉轻笑。

三人到得左院正中,胥子思两手一弓,缓道:“两位欲使剑也可,欲自此处自行挑选旁的趁手兵器亦可。”

宣白墨徐徐将袍尾一挑,再往腰际一卷,解了佩剑,恭声应道:“早闻胥大侠一条巨灵擎山棍,棍法出神,百战不败,我兄弟二人便以剑法讨教。”

胥子思取了身后一条实木黝黑长棍,一头立于足边,一头正于肩齐平;摩挲棍身上盘龙花纹半刻,胥子思陡地抱拳,沉声道:“请!”话音方落,胥子思右臂侧展,那擎山棍似是条将整身扽平的大蟒,已然离地,紧贴于胥子思胳臂之下。

宣氏兄弟见状,倒也沉着,褪剑出鞘,分往左右行了半步,双剑前指,须臾功夫,闪身进攻。

胥子思目睑一紧,见他二人行至半丈外,宣白墨专攻上三路,宣柔翰则专心下盘。二人剑法且快且硬,剑锋所指,俱是要害,不招摇,不炫技,朴实无华却式式致命。

胥子思冷哼一声,心下反是赞道:幸我自一开始,便未敢小瞧了二人!棍随心走,直将一条擎山棍耍得带风,棍身同那双剑相抵,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旁院胥垂垂听得声响,急洒了掌内饵料,心下忐忑着,快步便往左院而来;与此同时,亦有多名新来拜庄的江湖子弟,三两群集,顾不得咸朋山庄仆役拦阻,自行闯到了左院,立身门边,静静观战。

两剑一棍,或玄或素,已然缠接一处,两方招式变换之快,着实令人眩目。

不消半盏茶功夫,三人前后已是往来百招,未见高下。

胥子思心下褒赞不迭,唇角一抬,兴致大涨,两掌持棍,棍首连往地面敲击十数下,直逼得那宣白墨剑尖一低,两足直往后退;胥子思查见破绽,身子浅抬,往那棍上施以巧力,便见那擎山棍自旋不止,离了胥子思掌心束缚,直冲宣白墨而去。

宣白墨见此棍来势汹汹,剑锋一挑,已然刺在棍上,熟料得那擎山棍棍顶受此一力,棍身陡斜,棍尾几有一尺贴地,反已扫在宣白墨左踝,施力虽是不重,却仍令其步子不稳,失了章法。

宣柔翰见兄长吃了亏,心下自然急迫,单掌发力,同那剑柄似离似粘,一人一剑,前后往胥子思面门而去,嗡嗡剑鸣大作。

胥子思眼目一亮,凝气丹田,后顺经履脉,导气于掌,内力一出,反令宣白墨脚边玄棍,贴地打转。

宣白墨两足一提,整个人已然腾跃起半丈,剑身朝下,锋触于地,轻巧一挑,便将那擎山棍扫往一边。

胥子思见一切皆在所料,不急不缓,足尖往一侧轻抵,正止了那擎山棍动作,棍头得力,另一边已是自行翘起,胥子思右臂一甩,加使一力,便见那巨棍一往无前,劈头迎向宣柔翰。

宣白墨见此情状,自知胜负已分,还剑入鞘,再将掌内长剑一掷,剑鞘入土竖立,正挡了擎山棍前击之路。

一切一切,便在那剑身同棍身猛力冲撞的一霎,戛然而止。

胥子思单臂负后,唇角仍是挂笑,踱了两步,左掌一抬,恰将那擎山棍拢在身侧。

“后生可畏。”

宣白墨立时上前,重将长剑悬于身侧,待宣柔翰亦是整理停当,兄弟二人齐齐弓手,冲胥子思深施一揖,恭敬应道:“胥大侠客气,确是我兄弟输了。”

“尔等招式简洁凌厉,应变得宜,又不拖泥带水,颇有大家风范。”胥子思将那擎山棍归置于兵器架原位,弓手相应,又再赞道:“不知二位少侠,师承何人?”

“无门无派,不伦不类。胥大侠实在谬赞。”

胥子思闻听,笑意弥深,仰面阖目,长叹道:“果是奇才。若得调教,必成大器。”

“无论如何,我兄弟二人,终是输了。”

“此一战,你二人不胜,却亦不败。”

“既然不胜,便是败了。”宣氏兄弟对视一面,沉声苦笑。

“除却胜负,总有些更紧要的东西。”胥子思这方挑眉,环顾院门边一干人等,终是将目光定在胥垂垂面上。

“莫要太过执于一物。”胥子思沉吟半刻,又再上前,轻拍宣家兄弟肩胛,轻声缓道:“你等二人,便是太过执于掌上之剑,半分也不肯离身。须知若臻化境,便可人剑合一,身离,而神不离。”

寥寥数语点拨,宣家二人思忖、颔首、摇眉、思忖、再颔首,往复不住。

“你等,欲饮宴,欲挑战,自行定夺。”胥子思面颊微扬,冲围观数人朗声笑道。

035. 度腹

“那宣家兄弟,倒真是有趣儿。”胥留留立身一侧,两手轻捏胥子思肩颈,一边为其疏松筋骨,一边笑道:“父亲,如此说来,他二人并非是为人指使,故意于此时前来山庄寻衅?”

胥子思一臂搭在桌上,两指徐徐轻点,思及十日前那一战,仍是止不住笑。

胥留留见状,长纳口气,心下终是安定,半晌,柔柔娇道:“父亲可好,十数日岿然不败不说,还一战识英雄,这般畅快。可怜了女儿,惊着愁着,一路南下,忧心忡忡。”

胥子思闻言,抬掌轻拍胥留留掌背,缓声笑道:“还是我这宝贝女儿,知道心疼爹爹。”话音方落,又再侧颊,指尖空点门外多回,低声轻道:“此一回同你一齐前来的那儿郎……”

胥留留轻哼一声,不待胥子思言罢,已然接应,“宝象寺上父亲不是已然见过了么?”

“此回确非初见,然则他既肯一路护送你前来,总归对你……”

胥留留唇角一抿,面上似哭似笑,静了半刻,反是疾声道:“父亲,此一回,是否有端绪可查?距您自垂象归返,不过寥寥数日,这诸多江湖人士受命前来,女儿隐隐总感不安,倒不知那暗处之人,是何谋划?”

胥子思眉头一攒,抬臂示意胥留留取座一旁,环顾屋内,确认再无六耳,这方轻嗤一声,一字一顿道:“这群江湖豪客,皆是国主请来。”

“国主?”胥留留肩头一颤,同胥子思眉语再三,方确认那既非胥子思口误,亦非自己耳聩,确确实实,便是那钜燕国主——古远寒。

“这……”胥留留一时无言,垂眉不语。

胥子思见状朗笑,柔声慰道:“莫要心忧。国主此番,倒无恶意。”正说着,下颌浅探,轻声接道:“这几日前来挑战之人,除了那宣氏兄弟,余人手下轻重,我自知晓。我也不敢明里驳了国主颜面,兵来将挡,又再做足礼数,一一应付过去便是。”

“国主此举,究竟何意?莫非真是嫌我们这咸朋山庄声势不够,施此暗计,扬名立威不成?”

胥子思见胥留留面色沉抑,不由长叹,苦笑半刻,拊膺轻道:“若我当真不依不饶同国主计较此事,怕其说辞,不外如是——一则敲打锤炼,一则扬威立万。我所忧惧,乃是国主此举深意,恐是当真同那水寒有些个牵连。”

此言一出,胥留留那百结愁肠,再难开解,抬掌轻扶额角,摇眉不应。

“此一物,你且瞧瞧。”胥子思边道,边自袖内掏得一细物。

胥留留见状,立时起身,接过细辨,见其乃是一截纸笺,急急展开,上得四字:暂借水寒。字体潦草至极,且不论筋骨力道,连横平竖直亦不能够,打眼一瞧,倒似是盲人草就,随性之至。

胥留留心下大惊,吞唾两回,方将那纸笺合拢,攥于掌内,侧目定睛,候着胥子思说话。

“自宝象寺归返不久,我便得此信笺。说来也奇,这物悄无声息,避过庄内所有耳目,直直出现在我那内房榻上,留于枕侧。待我隔日起身,方才查见。”

“此一人,定是轻功奇佳。”

胥子思摇眉苦道:“细想想,若来人欲取我性命,便如其留书一般,不过唾手。”

“莫非那闻人不止已知三国国主皆得水寒,这便弃了五鹿国主那颗,反打起我们钜燕的主意?”

“你也觉得此举当是那闻人不止所为?”

胥留留眼目微阖,沉声叹道:“若非是他,女儿实在算不出尚有何人,既知内情,轻功极高,又这般无法无天,恣情妄为。”

胥子思徐徐颔首,静默半晌,方再接道:“此一事,并非奇在此处。”言罢,见胥留留目睑弥紧,这便浅笑,抬掌示意,接了胥留留所递纸笺,于掌内一摊,一边细细摩挲,一边沉声自道:“此一物,我立时授于国主,觐见之时,亦是屏退左右,直询宫内水寒情形。孰料国主几语将我搪塞过去,横眉怒对,斥我小题大做,年岁愈高,胆气愈低,竟如此惧了个江湖蟊贼去。”

胥留留见胥子思沉吟,目珠转个两转,陡地疾道:“国主差遣这群江湖人前来,莫非是刻意要将父亲留在庄内,来个请君入瓮,擒了闻人不止向父亲扬威?”

胥子思轻哼一声,摇眉苦笑,“国主体恤,知晓我山庄上门挑战之侠客,每日没有一百,亦有八十,特允我长留家中坐镇,近几日确是无需再往宫内问安。”

“若是如此,国主未免太过……”

胥留留徐徐返身,径自取座一旁,心下随胥子思之言,已然接应:当真这般,国主也忒年少气盛!思前想后,胥留留脑内终是不得线索,直将脖颈一歪,瘫软座上,再也不欲动念。

胥子思见状,抿唇轻道:“此事,仅我父女知晓便是。”

胥留留更显恹恹,稍一颔首,轻声应道:“短短几日,国主怎寻得这般多江湖人士?且这两日女儿瞧着,来人无一熟悉,全未同咸朋山庄有过交往。若非混迹江湖日久,怎能对父亲这般了解?”

胥子思闻声巧笑,抬掌轻拍前额,得意道:“国主将此事托付一可靠近侍,那人倒也有些江湖门路,惜得其不知,我同那云骨换云老头,暗里早已化敌为友,私下里品茗拼酒,对弈切磋,已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胥留留心事虽重,闻听此言,亦是止不住笑,啧啧两声,轻道:“那近侍竟是一出宫便寻到了拂云派云伯伯那处?……当真是……”一语未尽,咯咯娇笑不迭。

“如今江湖之中,众人只知父亲同云伯伯是针锋相对,数十年的深仇旧恨,既劝不得,又解不得。那近侍寻上云伯伯,倒也合情合理。”胥留留抬掌掩口,笑道。

胥子思拊掌应道:“还是那云老头机灵,当年同他笑泯前怨之时,他便有言,明里仇敌、暗里知己,这般关系绝不透于外人——多一条秘密,多一分助益。我那时虽是依了他,然则如何想见今日,果是受益匪浅。”

父女二人换个眼风,齐齐摇眉,笑意不绝。

候了半刻,胥留留方才正色,撅唇轻道:“怕是水寒一事,实在难如爹爹所愿。”

“五鹿那一颗既已寻回,即便你再不愿将此事作结,亦得将其忘却,硬生生了了不可!”

胥留留闻胥子思话中隐含怒意,这便稍将面颊转往一侧,轻声喃喃,“此事因果,尚不明了,如今,又将国主牵涉其中,父亲怎可……”

“怕是那水寒于国主眼中,并非何等了不得的物什。其自不上心,我等即便忧惑,又有何益?”

胥留留沉吟半晌,终是不耐,起身正对胥子思,柔声唤道:“父亲,现既庄内已然无事,不日女儿便同宋公子相携北上。”

“回府不过两日,这便又要东走西窜。”胥子思垂了眉眼,神情颇是落寞。

胥留留稍一上前,身子一屈,将面颊轻搁在胥子思膝头,柔声应道:“女儿早已应承了朋友,数日后于薄山相会,君子一诺,岂能丢了胥家名声?”

胥子思长纳口气,抬掌轻抚胥留留鬓发,沉声苦道:“你这孩子,性情同我年少时,简直一模一式。”言罢,轻声叹道:“儿女债,没奈何。”话音方落,颊上微紧,哭笑不得。

两日后,登门侠客,偃旗息鼓;咸朋山庄,重复宁静。

这日入夜,广达城钜燕皇宫内。

古远寒冷着一张脸孔,摇眉长息,一手持烛,一手捏一纸笺,待将其引燃,便立往火盆子里一丢,轻掐眉关,思及日前胥子思所呈纸笺上那四字,不由喃喃轻道:“莫非是孤误会了去?”稍顿,反是轻笑,自行接道:“若胥卿所言那劳什子巨盗真敢前来,必令其领教孤的手段。”

话音方落,低眉细瞧,见那火盆子内纸笺焦黄,四面微卷,其上“不日归还”四字,清俊嶙峋,甚是好看。然则迅指功夫,终是为火所没,再难识辨。

053. 梦璜

那夜五鹿浑梦行发作后,宋又谷同五鹿老嘴上虽是不说,心下却都战战兢兢多加了小心。日里除了不咸不淡同五鹿浑调侃几句,余下辰光皆是避在一边,不敢往五鹿浑身侧相凑;夜里那二人警醒尤甚,即便盹着了,脚趾头也是灵活地冲着门边打颤,随时便要起身保命奔逃一般。

五鹿老心下还埋怨着自己,方下薄山之时,就不应暗令那五十祥金卫精锐跟得那么远,早该让他们时时不离左右,最好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当中才好。然则,悔归悔,怨归怨,顾及兄长心绪,五鹿老也不敢太过随心所欲。

五鹿浑看破却不说破,既不热络亲近,也不横眉冷对,一切如常,浑似那夜持剑行凶的并非自己似的。

三人这般慢悠悠又行了三天,终是到了祁门关上。

方入瓮城,几人便感异状:这祁门关,自五鹿南下建国后,虽失其险,却不见废,反是愈加繁盛兴旺起来。加之后来丁家落户于此,酿酒畜牧,城民愈多,一派欣欣向荣之状。然此时到来,却见城内百姓家家闭户,商铺店店关张,街上行人甚少,连茶楼食肆,亦有多半停了生意。

五鹿老侧目瞧了半晌,一扯马缰绳,轻道:“兄长,我记得上回来丁家买酒,这处可是热闹非凡,俨然是个小玲珑京的样子。怎得今日再看,变了这般萧索?”

五鹿浑也不多言,见不远处街角一酒旗招展,其上所书,正是“三昧酒家”。五鹿浑侧目冲宋又谷递个眼风,轻道:“那处,可是丁家的酒铺?”

宋又谷浅笑,又瞧瞧五鹿老,使力颔首,道:“希望老丁家还没歇业。”

三人皆笑,牵马上前。

入得店内,五鹿浑见柜上无人,倒是角落那一字排开的十余个巨大酒坛边上,席地半卧着两个男人:一个鬓发染霜,年岁约莫五六十,腹大如鼓,随意罩件麻布宽袍,一臂环着酒坛,另一手掬着,自酒坛往嘴里捞灌些散酒,侧颊歪向里边,面目不甚分明;另一个倒是正对店门,额上横纹如刀刻,腮边无肉显沧桑,目华涣散,酒液顺着脖颈,一路流到了胸前。

五鹿老啧啧两声,附耳冲五鹿浑轻道:“这丁梦璜,大白日的在自家酒铺醉成坨稀泥,也算是块金字活招牌了。”

五鹿浑轻笑,拱手冲那二人唤道:“丁掌柜,我们沽酒。”

那大腹便便的老者耳郭一抖,恹恹正过脸来,眼底两颊跟那鼻头,俱是糟红。

“今儿个不卖酒!”

宋又谷折扇一开,掩着燥吻哼道:“今儿不卖酒,明儿卖么?今儿不卖酒,茶卖么?”

丁梦璜眨了眨眉,反应愈缓,冲身侧那中年汉子一笑,抬掌指点宋又谷道:“我说阿苦,瞧瞧,现在这帮子娃娃们,一个比一个横!”

被唤作“阿苦”的汉子强挤个笑,也不开口,自脚边摸索了个竹舀子,凑近口唇,噗噗吹了两回,混着口沫子跟些土尘,往酒坛里一捞,待得满舀,这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后则长舒口气,瞧着煞是畅快。

五鹿老见状,暗暗吞了吞唾沫,踱步上前,不管不顾地,捡了地上另一只竹舀,大咧咧自行取了半勺,眼目一阖,喉结上下抖个几回,亦是一饮而尽。

“哎……”五鹿老鼓了腮,沉声自道:“这酒,可是同那日色浮天渊之差。”

丁梦璜一怔,反是笑道:“来人原是豪客!”

“不敢。”五鹿老拱了拱手,轻声接应,“乱云阁内有幸尝了两杯,念念不忘至今。”言罢,偷给五鹿浑送个眼风,又将那舀子直冲宋又谷丢了过去。

宋又谷眉头微攒,折扇一打,身子一侧,单掌已然捏在舀子把上,利落干净。

阿苦轻哼一声,右腕轻颤,径自又舀了些酒,闷头酣饮。

“丁掌柜,乱云阁日前出了件恶事,你可有耳闻?”

丁梦璜面色无改,懒声冲五鹿浑应道:“那消息,就跟生了翅儿似的,三国之内,早是传遍。”

五鹿浑长叹口气,颔首再道:“未见丁掌柜往薄山吊上一吊,尽尽哀思?”

丁梦璜浊目一瞪,抬声见怒,“早晚一死,哀什么哀?死都死了,吊什么吊?”

一旁五鹿老闻声,膝上一软,效仿丁梦璜方才样子,直直探手入了酒坛,蹲踞一边,一口一口掬着喝起来,边喝边道:“鱼龙两位前辈死前得饮日色浮,也算不枉尘世一回。”

丁梦璜一听,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抬掌让了让五鹿兄弟同宋又谷,缓道:“今儿个不卖酒,老子请酒,随你等喝去。若是这铺内不够,老子让阿苦再往窖上取去。”

宋又谷闻声大喜,折扇一收,自往柜内架上,取了两只手掌大小的酒坛,于掌内掂了掂,腕上结力,眨眉往五鹿浑身前送了一坛。

五鹿浑也不客套,取了酒封,咚咚咚下了三五口,直感唇齿香甜,果味四溢,这便打个酒嗝,身子一颤,赞道:“好酒!”

丁梦璜醉眼惺忪,轻声应道:“贮了一冬的果子酒,岂能不好?”

宋又谷同五鹿老一听,更是按捺不下,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打眼四望,瞧见合心意的酒坛酒壶便不撒手。

丁梦璜见状,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手肘一支,晃晃当当便要起身,熟料得其步子没了章法,身子一偏,脚底似是踩了油,哧的一滑,直往一边倒将下去,顺着将个大酒坛也带翻,结结实实压在了丁梦璜身上。

诸人见状,且笑且惊。

阿苦本欲上前将那酒坛挑翻,却听得丁梦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疾道:“慢着慢着。这个样儿,正好。”话音方落,丁梦璜探手摘了坛口的酒封,便见那酒液如瀑,直扑在丁梦璜面上,惹得他连气也喘不匀,阖了眼,张了嘴,屏了息,咕嘟咕嘟牛饮。

半柱香后,那一大坛酒便仅剩下一半。

五鹿浑定定瞧着那丁梦璜,见其似醉非醉,似睡非睡,两臂紧搂着身上酒坛,嗯嗯啊啊两回,腰上稍一使力,便将那酒晃出些许,小半入了口,大半泼洒在头面之上,端的是随性不羁。

五鹿浑见状,心下反倒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哀怨,就地蹲坐,一口一口喝起闷酒来。

堂下五人,皆不言语,耗了小半天,酒已是下了数十斤去。此一时,酒铺外有一声音,调门高亮,堂内男人只消听上半个字,便知那发声的定是头凶悍的母老虎。

“仲三苦!你个杀千刀的玩意儿!又死到哪儿去了?”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听,齐齐结眉,定睛瞧着身畔那中年汉子。

丁梦璜无需细辨,已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声冲阿苦缓道:“我说,你家婆娘,又开始骂街了。”

阿苦面上既不见怯,亦不见愁,吞一口酒,抿唇应道:“随她去。反正她不敢往东家这处来寻。”

丁梦璜一哼,两掌离了酒坛,往面上狠狠一揩,笑意乍凝,颊上见泪。

“你这条好汉,竟娶了祁门关上最丑的婆娘,还要整日听她吆五喝六,使唤来差遣去。这世道,当往何处说理去?”话音方落,竟是低低抽咽起来。

阿苦见状,往边上挪了半步,探手一扶丁梦璜肩头,却似使不上力气,口唇张阖,一字一顿道:“见识过最好的,余下的那些个,无论是天下第二还是天下第四万八千七百二十三,全不过一个德性;选哪一个,不是退而求其次?”

“正是,正是!”丁梦璜且哭且笑,一掌轻拍股边,缓声接应,“便也只有你,晓得我这酿酒圣手为何日日醉死在那添了水的杂酒里!知己,知己啊!”言罢,丁梦璜将那酒坛推到一边,身子滚个半圈,五体投地而卧,一边嘬着地上凹陷处存的半口残酒,一边径自喃喃道:“只将琴作伴,唯以酒为家。隋大埋地底,苦三谪天涯。”

“死咯。”丁梦璜咂摸咂摸嘴,“瞻台鱼家十三少,乱云阁主龙十四,现连那雪山天下门的佛口佛心……也死咯!”

堂内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听,醉的醒了,醒的愣了,欲再同丁梦璜问上几句,却见他匍在地上,一动不动睡死过去,鼾声震天。

五鹿浑目珠浅转,抬眉瞧瞧阿苦,口唇稍开,尚未有言,便听阿苦沉声缓道:“若非前日隋乘风那档子恶事,这祁门关何至于冷清如斯?”

“前日便死了?就在这祁门关内?”宋又谷摇了摇眉,轻道。

五鹿浑闷头咽了两口苦酒,接着宋又谷话头道:“何人动的手?怎么死的?尸身何在?”

阿苦又进一舀散酒,袖口往唇角抹了抹,哼道:“脑瓜子碎了。尸首早是面目全非,既没人送往雪山派,又等不到最近的祥金卫前来接管,念着隋乘风也算条好汉,昨儿入夜我同东家给择了郊外一处僻静,草草收敛。”

“碎……碎头?”五鹿老吞口唾沫,前后瞧瞧五鹿浑同宋又谷,三人心下,皆有了计较。

五鹿浑弯着脖颈,阖目仰面,右腕微微轻颤,两腮一嘬,啪的一声,扬手便将掌内酒坛掷在一边墙上。

梦中的丁梦璜身子一抖,止了鼾,翻个身,眨眉功夫,已然把方才的断梦接续上。

酒液顺着墙壁一滴一滴往下流,也顺着堂内五个男人的下巴一点一点往下流,便如同前日五更,昭明即至之时,那缚手跪在冥昧中的隋乘风,脸上一坨一坨黏稠下漏的脑浆一般。

054. 碎头

两日前。三更。

祁门关日间最热闹的街市当中。

隋乘风一人一马,缓行在路上。此时,其心下唯一念着的,是速速回返雪山,往一处毫无人迹的地方,催动内力,使一招乘风归,好叫那雪壁变银海,让那落雪将自己整个人卷了去埋起来才好。

马蹄嗒嗒地敲在地上,混着几声孤鸦啼叫,在这夜阑深寂之时,着实令人心里发毛。

隋乘风耳朵不好,倒也不觉得什么,然其终归是老江湖,心下稍感异样,立时止步,挑眉定睛,见身前约莫三丈开外,黑影幢幢,想来,有人早早埋伏了起来。

隋乘风轻哼一声,抱拳拱手,洪音破空,“老朽隋乘风,敢问诸位来路?”

一言即落,对面黑暗中,徐徐步出四人,稍借月华,显孩童样貌,短手短脚,每个都不足五尺;为首的是个男的,哑着嗓子高声喊道:“人有人路,鬼有鬼路。我们几个,专在此处候着,送你上路。”

隋乘风将来人细细打量个几回,一扯缰绳,徐徐踱步近前,心下虽知深浅,却仍笑道:“小孩子家,学起大人说话倒是似模似样。”话音未落,隋乘风探手往怀内,掏得三五颗碎银,直往前一扔,“予尔等买些糖人果子吃吃。”

四人心知隋乘风轻敌,心下未尝暗喜,面上反见恼怒。

一女忿忿,攒拳接道:“我等竟被他当了贪嘴顽劣的孩子去!”

为首男人咧嘴一笑,摆手应道:“美人如名将,不许见白头。以你半老年纪,尚可为人当成孩童,岂非善事?”

另一男扫一眼身侧女人,掩口笑应,其声尖利,“她算得什么美人儿?现在的她同卅年前比起来,腹肠烂了,皱纹现了,连皮肉都见松了,唯一不改的,只有三寸丁的小儿模样了。”

“说的好似你不是个长不大的老妖怪一样。”

隋乘风既听不清那四人低语,又瞧不清那四人口唇,心下百般冀望这来人万万莫同那扰了自己廿多岁的陈年旧事扯上瓜葛。正自思忖,腕上陡的一痛,尚不及反应,其身已然随那力之所牵,飞扑向前。

眨眉功夫,腾身跃了约莫两丈,隋乘风稳稳心神,未被束缚的一掌急急使力,手刀直下,欲将另一腕上所缚之物断开。扑的一声,束缚虽缓未解,手刀外延更是吃痛。

隋乘风两足稍开,沉纳口气,稍稍一蹭,感那手掌外侧已有些薄血渗出。其心下暗道一声不妙,身子却不动作,舌根一紧,抬声询道:“你们……真是异教中人?”

为首的矮人哈哈大笑,却也不应,轻咳一声,以为号令;余下三人闻听,目睑俱是一颤,两掌一抬,似是牵着什么瞧不真切的物什,眨眉绕隋乘风四围兜转,身形之快,叹为观止。

隋乘风自感八方杀气渐重。

那拦路的四个侏儒腿脚虽短,动作却是迅疾非常。随着他们那快如鬼魅的来去,呼呼风起,竟是将面皮吹得起皱。

隋乘风心下原本惊骇,倒非因着来人武功诡异,而是思及日前于薄山所见所闻。然则,其也并非初出茅庐,少待一刻,沉气丹田,吐纳两回,已然稳下心绪,凝神对敌。

一声轻哧,隋乘风两目圆睁,感脚踝一麻,倒吸一口凉气,自袖内摸了火折子,借着又再透云而出的隐约月华,两足撑地,使力直往上跃,待至离地三丈,顾不得腕子生疼,两手互搭,后则一抵,力道不大不小,正将左掌两指轻捏的火折子顶至头顶,唯听得扑扑数声,那火折子生了点点火星,分往左右,于半空划个弧线,正巧落于街边食寮两个灯笼内。

点灯燃蜡,光明陡现。

隋乘风眼风疾扫四下,这一瞧,已是立时瞠目,丧了斗志:整个街面,东西南北四角,皆一侏儒。其两手分持一物,细如发丝,寒光点点,已然在隋乘风八方满布。这便似有一大如屋舍的八脚螅,暗暗结网,早将隋乘风困于当中,就等着拿他填了口腹。更可怖的,是那侏儒身后半步角落,各堆着半人高的肉墙——几十个人东倒西歪的叠在几处,不言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隋乘风见状,身子于半空陡旋了三五回,心下念叨着:如此,怕是无处下脚,非得使个巧力,立于那网丝之上不可!不及细思,两足足尖下探,已然要试那网丝斤两。

侏儒首领此时早是藏身那肉墙之后,连发辫也未露出。两腕斜伸,已是抬声大喝,“这人墙,可是活物。实话实说,我等对那乘风归多少忌惮,如此,也算有个屏障。”

隋乘风脚下一滑,却仍勉强立于网丝之上,得闻此言,心下更是惶惶;两足稍一发力,竟感那网丝利如刃、尖似针,透过靴履,直破足袋。隋乘风哂笑,心知若强使乘风归,怕是步子尚未扎稳,脚底便要生生为那银丝一剖为二了。

另一角的女侏儒自肉墙边上打望两眼,不由得意一笑,嚷道:“下盘不稳,即便你不顾中了迷药的城民性命,强使乘风归,恐也不足火候,伤不得我们。”稍顿,啧啧两回,高声接道:“这丝名唤‘附骨’,乃是白铁所造,得之于西域荒山。千斤山石方可焠出一匕。破肉断筋,不在话下。”言罢,稍一低眉,端详自己掌心——其上老茧,足有半寸;不见掌纹,唯见大小不一的深浅老伤,毛刺处处,糙涩难言。

隋乘风一听,更见萎瘁,暗道:天亡我也,天亡我也!然其心下,尚且不甘。侧目细瞧四面,身子陡地一旋,待两足离了附骨丝,须臾之间,已是解了外袍,疾往右掌上缠了几回,待毕,身子倒吊,右掌直按在附骨丝上,稍一借力,人已是往一侧食寮而去。

那四个矮人倒也不慌,似是早料得隋乘风有此一招。四人八掌,齐齐拨弄那附骨白丝,手指灵活,飞在丝上,便不像是要夺人性命,反似得了乐伎神韵,勾缠挑拨,奏得好一曲十面埋伏。

“活了!这蛛网活了!”隋乘风苦笑两回,见那所连网罗犹如天成,高低上下,左右前后,紧追不舍,未给自己留半分活路。此一时,隋乘风只觉得自己是只被毒蛛盯上的蝼蚁,徒劳挣命,生机寥寥;支撑一炷香功夫,其终是力竭,口唇稍开,颇见无奈,“上天无路,遁地无术。看来老朽,熬不过今夜了。”

话音方落,隋乘风见缝插针,两足落地。迅指之间,那附骨丝绕其脖颈、胸膺、两股,交叉缠缚,已是将猎物牢牢粘于蛛网正中。

夜风骤起,不知怎得,那食寮灯笼已熄,四围再入蒙昧。

隋乘风毫不动作,只觉得身子处处有附骨丝剐蹭割剥所留伤痕,想是那血珠,正汩汩往外冒,滴滴往下流。然则,这古稀之年的老人长纳口气,深嗅夜风中隐约腥气,心下霎时间反是通彻起来,身子一抖,哈哈干笑两回,专候着暗处那只肚圆爪尖的蜘蛛精来把自己生吞入腹。

“他可是魔怔了?”侏儒首领冲身边一人笑道。

“这也是堂堂一派掌门,怎得这般轻易便教你我得手?可别有甚圈套!”

“添些小心,总无错处。”首领冷哼一声,打个响亮的口哨。

余人得令,股掌反紧,白丝翻飞,穿八邪,过五处,刺穴透肉,竟将隋乘风两手一头生穿在附骨丝上,令其难再动弹半分。

隋乘风感钝痛阵阵,一浪高过一浪,其呼呼喘着粗气,口唇发紧,不得只言,衬在夜幕里,像极了那竹签操纵、暗线连缀的灯影人。

“你……你等……大欢…喜宫?”

四个侏儒睬也不睬隋乘风,反手将附骨丝朝后一抛,便听那丝头当当几声,利落钉于街墙瓦内。四人前后拍了拍手,短腿浅迈,少时重聚一处,攒头低议。

“这票得手,老子便拿了自己那箱子黄金,直往关外。择一处僻静,建个世外桃源,再不涉足这吞人不吐骨的劳什子江湖!”

女侏儒吃吃轻笑,“天高皇帝远,你便是要称王称霸,谁奈你何。”

初时说话那矮子冷哼一声,面上却不见喜,垂眉咬唇,轻道:“旁的绝不苛求,老子宁可散尽家财,予给一众村人,只愿他们将老子当个常人看待,不欺不侮,不怪不害;逢迎钻干那些玩意儿,无甚意思,老子也断断瞧不上。”

余下三人闻声,俱是默默,候了约莫半刻,为首的侏儒方濡了濡唇,朝边上侏儒令道:“莫再耽搁,且将那器物取来,将隋老儿置上。”

女侏儒目睑一紧,偷眼一瞟不远处那不动不言的隋乘风,抬掌稍一掩口,迟疑道:“那器物,实在霸道……”一言未尽,其踌躇半晌,方纳口气,摇眉接道:“不若……我便一刀了结了他,给个痛快。”

“女人便是这般,心肠该硬时硬不得,该软时软不了;甜起来腻死,毒起来吓死!”

侏儒头领将那粗短两臂一抱,切齿道:“常言盗亦有道。那人既出了高价买此人性命,又多加叮嘱,必得以那器物取命。你我得人钱财,岂可含糊诓骗?”

“正是这道理!”另一矮人似是非要同那女人一争口舌,颔首附和,“你我行走江湖,作这刀口舔血的买卖,虽非正道,总归货真价实,童叟不欺。若不依主顾心意,自个儿那箱黄金,也花不安稳。”

女侏儒两目圆睁,亦是有样学样,效仿那首领抱臂胸前。

“佛口佛心是何样人物,你我并非不知。旁的不言,单说方才,若其力拼,硬使一招乘风归,怕是现下鹿死谁手,尚难定论。”

首领啧啧两回,冷声笑道:“那便待他死了之后,由这关内城民,家家出几分银子,给这活菩萨捐个金身,早晚叩拜着呗。”

女侏儒不依不饶,目睑大开,衬在那张虚浮多肉的娃娃脸上,着实令人恶见厌视。

四人围站一圈,两两相顾,在究竟以何种法子弄死隋乘风这事儿上,竟当真有理有据的论辩起来,不见让步。

寅卯相交之际。

隋乘风借着天光,终是瞧清了身前那四个矮人形貌。

“你等……还不动手?”

侏儒首领闻声,踮脚举目,见隋乘风发髻稍松,半死不活的立在原处,唇发绀,耳泛白,双唇微开,两目却仍炯炯往前看。

“老朽……隐约瞧见……你等言及……那器物……且取了……用上……便是……”

女侏儒一听,攒眉倒竖,“你这老头儿,忒不分好歹!你可知道那器物何物?垂死挣命之时,尚不晓天高地厚!”

“难脱……一死……分甚好歹……拈甚轻重?”

女侏儒正待反唇,却为首领威势所慑,急吞了嘴里扎心戳肺的词句,一仰脖,一使力,硬挺挺憋出个臭彻云霄的响屁来。

余下两个男侏儒掩口调笑,接了首领眼风,速速往一角落。不过片刻,二人已是虾腰埋首,合力抬了个物什出来。

侏儒首领朝前跳了三五步,直面隋乘风,抬声笑道:“隋掌门,拿这物件取你性命,也不知你堪不堪受?”

隋乘风见那物什形貌,微微见怔,半晌,冷哼一声,喘息应道:“福薄命硬,总得消受……”

“此物,乃是碎头器!”女侏儒挑了挑眉,见隋乘风头肩手脚,五体俱颤,心下不忍,逃目接道:“若是施为起来,管教你头壳尽碎,脑浆横流!”

隋乘风静默一刻,陡阖了眼目,脑内心下,唯不过片言只辞:碎首…糜躯……自在…欢喜!

“遮瞒掩翳了一辈子,终归避无可避。该偿的债需偿,该清的账当清!”隋乘风如此一想,心下愈发有些绵绵密密的舒爽松快,暗暗自道:假作了半辈子的畸流逸客,而今,真为那异教夺了性命,还折在了这传闻中顶恶顶恶的刑具之下,想来,若那人得闻,当呼一声“苍天有眼”吧?

思及此处,隋乘风也不顾附骨丝穿身而过,徐徐摇了摇眉,稍一使力,竟捋着那丝,一步一步冲着碎头器便去。

血珠挂丝,摇摇欲坠。

四侏儒见隋乘风手脚僵着,却竭力向前。那扭曲干涸的面上,反带着一抹愈来愈浓的笑意。侏儒首领头颈有些个发毛,顿了片刻,方听那女侏儒喝道:“我便一刀斩了他,待毕,再把那碎头器施为在尸首上,总也不算砸了招牌!”

余下三男闻声,面上讪讪,皆有动摇。

首领挠了挠头,再瞧一眼愈近的隋乘风,立时低眉,一边躲闪,一边支吾。

孰料得,尚未待首领启唇,几人便听得隋乘风朗声笑道:“老朽……谢过!好意……心领……”

话音初落,隋乘风已然行至碎头器跟前,手腕一颤,探指比划道:“我便……生试此……刑,也算……对那人……对自己……对这漫天神佛……作个…交代……”

女侏儒唇瓣一开,却不得只言,抬手指点隋乘风两回,陡地回身,将自己所控那几根附骨丝急急收归,卸了隋乘风单掌束缚。

余人见状,依样施为。

隋乘风身上受附骨丝摆布的九个穴位终是得解,却也正因如此,其两膝一软,登时跪地,上身不由自主,直扑碎头器而去。

此一刑具,本径自横在那处,森森然令人毛发倒竖。

细细瞧来,其共分两部:一为台面,乃是木质,高四尺,平于地,其上正中有一圆形孔洞,大小正可将下颌放入;台面之上,乃一铁碗,尺寸合宜,恰将人的脑壳自上方包个严实。这物什,若是寻常人碰上,即便单单瞧上一面,恐也要股栗半刻,连着发几夜梦魇。

此一时,隋乘风一跪,正将下颌置于碎头器孔洞之内,其上铁碗直下,立时敲在隋乘风头顶。

“老朽……遗愿,诸位……可否……”

其言未尽,侏儒首领已然摆手,劈面上前,抬声嚷道:“你且说来,无一不应。”

“只望……留个…口信……”

“留与何人?”

“这…祁门关……任意一人……皆可…且看……有无…缘分……”

首领抛个眼风,命一侏儒踩着桌台,两手把住碎头器铁碗之上所连螺杆,后则附耳片刻,再朝隋乘风高声笑道:“你既未曾难为我等,我自当将你这说话传于城民。”

隋乘风吃吃轻笑,两臂往背上一拢,又竭力试着挺了挺腰身,口唇开张,洪音又起,“问…何罪而……加虐,自招……孽愆;问何辜而……引伐,天道……轮还……”

“不冤……不怨……”

须臾之间,隋乘风余音乍止,手指脚趾俱是挛缩不定;刑具边上,一侏儒使力扭转螺杆,便将那铁碗紧箍在隋乘风头壳之上。

愈旋愈紧,愈紧愈痛,愈痛愈旋,不见歇止。

另外三个侏儒立于一侧:女人把头颈偏向别处,两手紧攥衣袖,眼中见泪;两个男人亦是默默,心下且惊且敬,愈发钦佩起这佛口佛心的懻忮奇节来。

半盏茶后。

几人终是听得咔嚓骨碎之声,紧接着,是扑扑两声轻响。凝眉细观,隋乘风头颈软在台面之上,牙齿碎裂,目珠崩出,头壳连着头皮,已然分成大小不一的数片;而那脑浆,混着浊血,粘连下坠。只是,其两手仍是缚后,脊背未见稍弯;行刑过程,自始至终,未闻得其哼叫半声。

055. 哑谜

五鹿浑等人皆是横眉攒拳,心肝俱颤,听得仲三苦一字一顿,细绘隋乘风头壳尽碎的惨状。

“碎……碎首…糜躯…”五鹿老舌根发胀,同宋又谷换个眼风,低低说道。

仲三苦也不细查三人面色,仰脖将掌中半坛残酒饮尽,再把头面往袖口一蹭,冷声哼道:“待得第二日天明,城民转醒,见了那尸首,哪个不是翻吐不绝,耸眼缩唇,把隔夜的汤水吐个干净?”稍顿,径自笑道:“倒也是了,那人脸被压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牙齿断得像被掰烂的蛤壳;眼珠子膨到寻常两倍,黏着土灰沾着血,滚落在离尸首半丈远的地上;他那头壳,碎成一块一块的,脑浆子就像贮了多日的腥臭羊奶,混着血沫子,顺着头发往下淌……”

五鹿老听了,已然有些受不住,胃肠挛缩着,疾步便往门外,抱着门柱,哇的一声,将方饮下的好酒赖酒尽数吐个一滴不剩。即便如此,其那脏腑仍是微微烧灼,似是有只手在内里拎着胃袋,轻扯着倒吊起来,直将胆汁也连带着空出体外。

五鹿老一手拊膺,腾出一手隔空指点仲三苦,徐徐顺了两回气,煞白的面上得了些常色,方轻声喘道:“莫再多提那死状!”

仲三苦扯了扯唇角,摆手应道:“不提,不提。”

五鹿浑两目稍开,冲仲三苦拱手询道:“阁下方才说,有人传了口信给关内城民?”

“城民转醒之时,说是得见一侏儒,形貌甚是古怪丑陋,抬声甩了一句,”仲三苦再顿,环顾四下,沉声接应,“隋乘风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没了我的虫儿,那池子里的鸟儿,怕是要饿死了。”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闻声,结眉对视。一刻后,宋又谷见仲三苦趟着腿,肩头摇摇摆摆的,敛了几个空酒坛往后堂去。宋又谷折扇一开,虚掩了口,目珠往复转个两回,上前直冲五鹿浑轻道:“鹿兄,你可听闻隋掌门有那豢鸟为欢的癖好?”

五鹿浑徐徐摇了摇眉,少转头颈,同五鹿老换个眼风,“依隋掌门悲天悯人的性情,自知鸟儿在林则乐,离群便悲,如此,其理当是开笼放雀才对。”

“那雪山,本也不是甚鸟语花香的地儿。”五鹿老长纳口气,又再吞了些酒,平了平方才呕逆恶气,抬掌捋着胸膺顺了顺,又再接道:“再者说,养鸟归笼,哪里有把鸟养在池子里的?难不成,隋老爷子养的不是画眉鹦鹉,而是白头鸳鸯?”

话音未落,五鹿老瞧了瞧宋又谷,下颌前探,贼笑道:“若是依此推演开去,指不定隋老爷子养人不养鸟,金屋藏娇呢。”

五鹿浑听着胞弟吃吃轻笑,念着隋乘风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下不由一阵薄怒。抿了抿唇,猛地将手上一巴掌大小的酒坛掷了过去,沉声令道:“死者为大。”

宋又谷见状,亦是冷声调笑,添油加酱,“就是。小王爷还当人人似你,日日必得拥美环艳、偷香窃玉呢?”

“得,得。”五鹿老摇了摇头,直冲五鹿浑施揖恳道:“兄长,栾栾知错了。”

五鹿浑也不瞧他,只是抬掌摆了摆手,思忖片刻,方迟疑道:“看来,你我还是得速往雪山天下门走上一趟,探一探底细。或许到得那处,能得些端倪,解了隋掌门的哑谜。”

“现在动身?”

五鹿浑摇了摇眉,侧颊扫一眼宋又谷,又见仲三苦步子蹒跚着,自后堂回返。

“可否再请教,隋掌门尸骨葬在何处?”

仲三苦一怔,指头一翘,“就在城外龙子窝。出城门往西,直走约莫一炷香可至。”稍顿,仲三苦俯身,轻将尚在梦中的丁梦璜扶起,抬眉定睛,“你等……”

“要去拜上一拜,寄托哀思。”

仲三苦颔首不住,再难多言一辞;一臂拢着丁梦璜肩头,虚虚冲身前三人拱了拱手。

“你乘六牙先去,我驾青狮后来……”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闻声,俱是回眸,见丁梦璜两目未开,唇舌微动,絮絮叨念着一句醉话。三人对望,也不多说什么,前后抱拳,放脚便往龙子窝去。

行了盏茶功夫,五鹿老方轻嗤一声,“那丁梦璜真非等闲,睡梦之中,口气仍是恁大!”

五鹿浑同宋又谷却不应他,脚下生风,急急往郊外赶。这一路奔突,直惹得五鹿老出了上气入不了下气,眼开睛爆,唇白颊红。

“兄……兄长……”五鹿老两手叉腰,仰着脖颈,待了半刻,方将气息平顺。

“这地儿,大白天的也透着些阴森可怖。”

五鹿浑不睬五鹿老,结眉环顾,见四下无人,目前一处低谷,两面环山。林木森森,青烟荡荡,风光自不必说;只是谷内,三两低矮土包扎堆密布,纸钱被风卷着打旋低飞,尚有些白骨掩埋较浅,骨尖挑起,猛不丁一瞧,浑似凶兽獠牙一般。

宋又谷以折扇掩了鼻,轻道:“看来这龙子窝,就是处乱坟岗。”话音初落,缓缓行出几步,打眼细看身前几处坟头前立的碑,或石或木。

“父陈阿二之墓。子泣立。”

“小儿五柱之墓。慈父血书。”

“爷叔王龟年之墓。贤孙跪祀。”

……

“鹿兄,你且瞧瞧,此一处还有为那家猫立的坟头。”宋又谷稍一回身,抬手一指,“狸儿桃花之墓。若可回魂返吾家,溪鱼朝朝买,春酒夜夜酌。”

“还有还有,这处还有座为马儿建的坟,写的劳什子‘神驹流彗,虽死犹生’。”

三人俱是摇眉不住,碎步往内,终寻见片新土,其中坟包低矮,前竖一木牌,长不过两尺,厚不过半寸,寥寥几笔,仅书名姓:隋氏乘风。

五鹿浑呆呆盯着那碑,面上神色愈发难看,心下暗暗慨叹道:未曾想,堂堂一派掌门,佛口佛心的大侠,平日作为无不是慈悲为念,方便为门;现而今,迷却故乡,无以自救,最终竟落得个尸骨不全,同乡野猫犬葬于一处的下场,怎不令人心寒?

五鹿老同宋又谷见五鹿浑神色凝重,伫立呆望,自是解意。

宋又谷轻咳两回,沉声缓道:“苦海茫茫,红尘扰扰。隋掌门虽死得冤屈,也算是早归极乐,永脱苦海了。”

五鹿老一听,冷哼一声,朝宋又谷探舌做个鬼脸,后则上前,一掣五鹿浑广袖,低道:“兄长,不是说来此祭拜么?你这一路走得急,也未买下些香烛纸钱、瓜果糕点,如何祭拜?”

五鹿浑这方回神,冲身前隋乘风的墓碑行个大礼,后则缓缓褪了外袍,往那木碑上一盖,轻声指点道:“若不能将异教之事查个清楚,将前因后果捋个明白,即便堆了金山银山在此,怕隋掌门也是死难瞑目,你我照旧百酸搅肠。”

话音未落,五鹿浑已是往边上捡了根粗壮树枝,袖子一撩,树枝一头便插进土泥之中。

“兄长!”五鹿老暗暗吞了口唾沫,试探着笑道:“你可别说,我等来此,是要挖坟的!”

不待五鹿浑回应,宋又谷早是一手掩口巧笑,一手抄着家伙,站在坟边,应道:“死者为大。小王爷你多些尊重。匿奸劳发掘,破党恶持疑。咱这岂是挖坟?明明是发掘真相,惩奸除恶呐!”

五鹿老呵呵干笑,双掌高抬,身子却直往一旁退却,“在下可得给宋兄腾出地儿来,好好显一显你的清风峻节。”边道,边冲宋又谷拱手努嘴。

宋又谷见状不屑,埋头低道:“儇子囊揣。”

“本王自有些‘不怕手段’、‘对敌行头’,若遇虎狼之辈,必当发威。”五鹿老抱臂膺前,暗扫一眼五鹿浑,又再往后缩个两脚,“只不过那些个勇跟智,本王可是断断不能在尸首之上施展的,更不消提,这还是那佛口佛心隋老爷子的尸首。”

五鹿浑见不得那二人斗嘴,此时更是顾不上理睬,腕上着力,直令那粗枝耙了厚厚一块土泥出来。

宋又谷见状,侧颊冲五鹿老藐然一笑,立时往五鹿浑一边,同力施为起来。

三刻后。

五鹿老微微嗅得些许莫可名状的恶臭,探头一瞧,见五鹿浑同宋又谷一前一后,已然跃进墓穴,膝窝正同土面相齐。

五鹿老心下虽惧,却也好奇,深吞一口唾沫,虚虚放脚上前。待至坟边,脖颈一低,正见隋乘风的尸首重覆天光——衣衫尚在,头壳已损。骸骨稍有显露,然皮肉尚未全部消化。

五鹿老不过一瞧,双腿已然不稳,往后狂奔出几步,又再干呕起来。

宋又谷抿了抿唇,鼻头一抖,轻声叹道:“丁梦璜他们竟也不给隋老爷子买副薄棺!就这般草草收敛,直接把尸骨埋进土里,也忒不成体统!”

五鹿浑倒不在意,沉声应道:“入土即为安。且你瞧丁掌柜那言行,怕是将来他自己驾鹤而去之时,也就拿酒糟裹上一裹罢了。全不论俗世礼法之人,你也莫要强求太多。”

话音方落,五鹿浑又再冲着尸首施一大揖,后则探手上前,轻取了尸首上的衣物,细细辨来:隋乘风尸身皮肉已见青黑,其上所布大小伤处,依稀可辨;因停尸一日有余,尸首皮肤开始坏烂,但因埋于土内,蛆虫较曝露在外要少,故而咂食毁损尚不太重。再瞧尸首头壳,确是塌陷,有零碎的几块白骨连着头皮头发,孤落一旁。因颅内脑浆脓血搅和着烂成一摊,气味尤是难闻,加之尸身腹部也已内凹,怕是由里而外,自脏腑先开始腐烂。如此一来,更添腥臭。

宋又谷胃肠暗暗挛缩两回,硬咽了口唾沫,亦是探身向下,轻道:“鹿兄可是想查隋掌门身上有无雕青?”

五鹿浑细细打量尸身肌肤,边看边道:“闻人姑娘曾言,异教中人多有黥面,所刺乃大欢喜宫教义……”

“我说兄长,”五鹿老徐徐近了两步,逃目不瞧坟内情状,却抬声断了五鹿浑说话,“既是黥面,那便是面上刺字。隋掌门脸上有无雕青,还不是打眼便知?”

“那你可还记得,闻人姑娘也提过一提,说是异教之内,长老护法皆戴面具,掩其真容。”五鹿浑两手使力,轻将尸身翻个个儿,又再接道:“他们这般,究竟是怕被谁瞧见真容?若是他们皆掩盖身份,会否护法互相间也未必识得?这般遮盖因由,想来,出了大欢喜宫,其自当还有另一重身份才是。”

稍顿,五鹿浑径自轻道:“若猜的不错,护法长老这般地位显赫者,应该不会雕青于面;然则,那异教教法森严,入教之人,也总该留下些独特印记方是。”

宋又谷一听,虽颔首不住,然则反复细查隋乘风尸首多时,悻悻应道:“鹿兄猜测倒合情理,只是,”宋又谷一指尸身,愁声接道:“现下看来,隋掌门身上可是并无半点古怪标记啊!”

五鹿浑摇了摇眉,将尸身探看多遍,连耳后、腋下、阴器、脚底也未纵漏,仍无所获,面上亦是稍见气馁,“没有,的确没有。”

“如此,隋掌门乃异教中人的猜测,是否错了?”五鹿老摇掌扇风,长长换一口气,又再屏息。

“即便隋掌门未入异教,怕是其也总归知晓些暗处的秘密。”宋又谷单手将折扇挑起,于半空转个两转,嗒的一声开了扇,手腕浅摇之际,身子已是轻盈腾起,出了坟穴。

“且还不知,隋掌门养的,到底是哪门子的神鸟仙禽。”

五鹿浑轻哼一声,抬眉同宋又谷对视片刻,启唇轻声自道:“碎首糜躯……异教此为,究竟何意?惩戒?报复?示威?还是祭祀?”

五鹿老思及薄山乱云阁惨状,再看看现如今隋乘风下场,心下更惊,见挖坟验尸无果,这便拂了拂衣袖,径自往龙子窝东面走。速行得数步,黯然回眸,瞧着五鹿浑同宋又谷齐齐叩拜,又再合力将那坟填上。

五鹿老莫名戚戚,苦笑一声,自道:“身遮破絮,舌忍糠粞。活着攀不上人,死了见不得人。管你是负气陵傲还是随波逐流,这芸芸众生,还不都脱不得这般‘活死’‘活死’的命去?”话音未落,摇眉拊膺,“哇”的一声,又再呕出些黄水来。

056. 歧路

三日后。雪山天下门。

五鹿浑同宋又谷端坐堂内,见堂下有俩少年,俱是弱冠年纪,面目清秀,眼神清澈。

二人拱手,直冲五鹿浑敬道:“见过王爷。”

五鹿浑稍一摆手,轻声应道:“你二人尚记得我?”

一少年抬眉浅笑,痴愣愣道:“姬宗主携王爷前来雪山那天,距今虽已有些个时日,然则山上常年无客,偶有造访,自是记得清楚。且王爷上两个下两个,左两个右两个,一张面上四个酒靥,一见难忘。”

宋又谷侧目扫一眼五鹿浑,后则挑眉,冲座下少年道:“你二人姓甚名谁?如何称呼?”

前面先答话的少年咧嘴轻笑,“在下歧歧路,这是师弟冥冥脱。”

宋又谷闻声,强忍了笑,嗤道:“堂堂雪山天下门,便只有你二人?”

歧歧路颊上泛红,低眉顺眼,拱手应道:“最多时,师弟不足五人;最少时,便是当下。”稍顿,凝眉瞧着五鹿浑,径自叹道:“师父离山多日。其方下山,三师弟匆匆尽同四师弟迷迷生便紧随其后,偷出师门,再未回返。”

“一生匆匆尽,百事迷迷生。千条歧歧路,万劫冥冥脱。”五鹿浑长纳口气,抬掌示意二少年取座,沉声再道:“隋掌门瞧得通透。”话音方落,眼眶竟是泛红,同宋又谷换个眼风后,二人俱是默默,着实不知该由谁将隋乘风的死讯传于面前这两个淳朴少年方是。

不间不界坐了一刻,宋又谷终是不耐,咳了数回,把嗓子清了又清,咬着下唇一拍大腿,“你们师父……”

宋又谷逃目,眼神不敢多同歧歧路相接,沉吟片刻,低低哀道:“隋掌门几日前于祁门关内中了恶人埋伏,……怕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歧歧路同冥冥脱对视一面,俱是唇角轻颤,目睑倒耷,齿牙磕碰个几回,不得只言,唯有齐齐叹口长气。

“师父常言,平生湖海少知音。自唯一一位挚友离世后,师父怕是更觉寂寞。”歧歧路唇角反扯个笑,轻声接道:“三千丈清愁鬓发,七十年春梦繁华。近几年师父口边挂着的,多是此句。现如今,倒也解脱。”言罢,施礼轻道:“请教公子,师父尸骨,可有入殓?葬于何处?”

“草草埋于祁门关城西,龙子窝。”宋又谷冷哼一声,立时又再询道:“你可知隋掌门挚友何人?”

冥冥脱脖颈晃个不停,同歧歧路交目片刻,扯个哭腔,唯唯应道:“只知道师父时时念叨,不知名姓。”

见宋又谷面上生疑,歧歧路急忙摆了摆手,附和道:“师父只说,那友人多年前亡故,并常自言自语着,说要是自己那时一并去了,反倒好了。细算起来,怕那是廿岁前的陈年旧事。那时候,我同师弟尚未出世,更未得入师门,哪里知晓恁多?”

“隋掌门平日里可有些古怪言辞,抑或甚荒唐举止?”

歧歧路又再低眉,不约而同地,同冥冥脱摇首不止。

“未曾得见,未尝得闻。”

“那,你们师父养不养鸟?”

堂内二子听得宋又谷此问,愣了片刻,一顿,异口同声,“这雪山,可不是甚养宠的好地方。公子何以有此一问?”

宋又谷骚首不止,心下暗暗计较道:我便知道,隋老爷子那劳什子遗言,必有古怪!

五鹿浑见宋又谷半晌不应,自己也不多说,抬掌取了一侧茶盏,轻啜少许,后则濡了濡唇,方待开口,便见堂内二子冲自己行个大礼,不多言语,径自离去。

五鹿浑微微见怔,口唇微启,似是自道:“虫儿,鸟儿……还不是那一般的鸟,非得是养在池子里的鸟,岂不怪哉?”

宋又谷想也不想,鼓腮应道:“若破此谜,咱们定能得些异教端绪!”

五鹿浑轻笑一声,心下反道:隋掌门现身薄山,想来定是同大欢喜宫有些牵连;然则,其虽头壳尽碎,但是否真为那异教所杀,尚需再论。

宋又谷暗暗扫一眼五鹿浑,细辨其神色,也不知是探得五鹿浑心下所想,还是自己也有些疑问,又再喃喃低语,以令心服,“鹿兄可还记得那阿苦说话?隋掌门的遗言,乃是一短手短脚的侏儒传与城民。大欢喜宫人,言则惑人心,行则迷人智,其内里怕也多是些畸异之士,使的尽是些吊诡手段、阴损伎俩!”

五鹿浑也不多言,徐徐尽了盏茶,候得半柱香功夫,抬眉之际,正见歧歧路同冥冥脱二子身背行裹,又再入得堂内。

“你们……”宋又谷一怔,立时解意,冷笑一声,道:“怎么,方闻噩耗,连假作也不欲假作,这便要野马脱缰,步你们师弟后尘?”

歧歧路见宋又谷出言不善,也不见恼,轻扯肩上行裹,拱手应道:“确是要离山。”

宋又谷无奈瞧了五鹿浑一眼,心下也知:隋乘风一辈子,除了痴迷武学,旁的一概入不得心,此般无欲无求顺天应命,自是难将这雪山天下门发扬光大。既无名,又无利,日日粗茶淡饭,离群寡居在此幽寒之地;莫说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就算是些个修行多年的僧人和尚,怕也是六根难净,降不住心魔。

“你等师父惨死,你们作徒弟的,不想着报仇雪恨,生剐凶徒,反倒收拢细软,脚底抹油,还真是义子节徒,识得时务!”

歧歧路面色仍是无改,唯不过惨笑应道:“见王爷到此,想来,师父之仇指日当报。我同师弟自是知晓斤两;无谓送死,尚不如好生打算,多做些实事。”

宋又谷心下暗斥了歧歧路百遍贪生怕死,白眼一翻,眼刀阵阵。

五鹿浑面色稍显难看,却也自知人各有志,实在不能强求,心下唏嘘一阵,反手自袖内掏出锭银子,掷于歧歧路,轻道:“既是如此,自求多福吧。”

歧歧路咧嘴笑了笑,将那银子转予冥冥脱,后则拱手作揖,边行礼边道:“王爷若是呆得乏了,可在山上转转,切莫行得太远。这雪山天气,瞬息万变。”

五鹿浑拱手以应,尚未启唇,便闻歧歧路接道:“之前王爷来时,从未得暇逛上一逛。咱们这雪山天下门后门,绕个半圈,有个园子,内有一池,其水常温,泡一泡甚是舒爽。”

五鹿浑同宋又谷脑内灵光一现,对视一面,齐齐起身上前,扯了歧歧路衣袖,疾道:“什么池?里面可有禽鸟?”

歧歧路抿了抿唇,待退了两步,方再弓身,轻道:“真的无甚飞禽,倒是有只雪山白猴,时不时往池内寻些热气。”

瞧着五鹿浑同宋又谷面上疑惑,歧歧路摇了摇眉,又再缓道:“若是二位不弃,待得六七日后,我便亲引二位,绕雪山逛上一圈。”

宋又谷闻声再怔,眉尾一挑,诘道:“你不是要离开雪山么?”

“离开一时,却非一世。”歧歧路眼神更显明澈,一濡下唇,沉声自道:“想来师父自当体谅。”

“你们欲往何处?”

“师父本是随性之人,也不喜甚缛节繁文,故而葬于何处,如何下葬,想来其不会在意。”歧歧路边道边笑,抑扬顿挫着,却又陡然哽咽,半晌喘不上气,直憋得面颊通红;抬掌拭泪不住,再惹得短褐尽湿。

“养育之恩,授业之恩,无以为报。”半刻后,歧歧路方长纳口气,平静心绪,“师父,师父;徒儿,徒儿,既师又父,且徒且儿!即便不循常理,只念亲缘,我也总得前往奠上一奠,在师父坟前叩上几个响头。不为旁的,单为了自己心安理得!”

宋又谷搔了搔首,面上愧色愈发绷不住,口唇吧唧两回,一拢歧歧路肩头,直打哈哈,“瞧瞧,你这孩子,怎不早说?”话音方落,又自袖底取了自己的一锭银子,直往歧歧路掌中一塞,“一来路上总要花费,再来也算本公子的一份心,你且多买些香烛纸钱,莫要吝惜。”

歧歧路也不推拒,连声称谢,又将那银子转了给冥冥脱,后则送个眼风,同冥冥脱齐齐冲宋又谷使个揖。

五鹿浑瞧一眼冥冥脱,下颌一探,令其先行,见歧歧路欲随后跟上,这便轻咳一声,留道:“你可是为你师弟作了打算?”

歧歧路回眸,苦笑应道:“师父在世之时,每隔一月,我便得下山,往最近的村里,以木材易些肉粮。有几回,我称病,借故晚归,暗地偷往祁门关瞧过一瞧……”歧歧路垂了眉眼,轻笑接道:“山下的生活,我也见识过。”

“冥冥脱这是第一回下山?”

歧歧路冲宋又谷一笑,颔首再道:“我只知道,此次下山拜祭师父,我必然回得来;至于二师弟,我不欲迫他,更不欲用些个俗世礼法规劝他。若他途中改意,正可籍着二位的银子,自谋生路去。”

“在下愚笨,无甚本事,习了十多年,那一手乘风归也未学得师父三成。然则,虽知振兴师门无望,我却必得同雪山天下门共存亡。不求旁的,只愿三不五时将那门匾擦得发亮。若等个四五十年,我身子老迈,爬不了高,走不了路了,我便将那天下门的匾额取了,抱在怀里,含笑闭眼,也算没将这门派砸在自己手上。”

言罢,歧歧路冲五鹿浑同宋又谷稍一摆手,傻笑道:“一来一去应不过十日。若二位不嫌,便安心在此住下,待我回返,给二位献上个拿手的蜜酿獐肉。”一语未落,走得干脆;脊背坚挺,行得端正。

宋又谷暗暗咽口唾沫,胸膺初时满是莫名豪气,口唇微开,朗声一笑,“原以为他当是‘岔路之中有岔路’,熟料得竟是个‘一条道路走到黑’,撞了南墙撞北墙的一根筋!”

话音方落,宋又谷却又立时变脸,陡地攒了眉眼,冲五鹿浑努嘴叹道:“唯二的弟子下了山,谁伺候咱们三餐?”未及五鹿浑有应,宋又谷一噘嘴,一缩脖,“咱们那小王爷,究竟何时才到啊?”

五鹿浑轻哼一声,返身取座,愣愣瞧着门外,早是没了歧歧路的影子。五鹿浑摇了摇眉,自语喃喃,“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057. 风月

待得第二日方入辰时,五鹿浑同宋又谷便依着歧歧路所言,自后门而出,循着条羊肠小径,一路绕山而行。

这一时,正逢日头上行,然阳光似是被那满目的皑皑白雪吸吞入腹后,夹着些凉气方才喷在五鹿浑同宋又谷身上,让人不感煦暖,反觉阴寒。

宋又谷拢了拢衣袖,侧目往左右细瞧,见千岩俱白,万顷同缟,四面八方无处不是那闪着银光的白雪,像是自己钟爱的青红甜酥饼正中撒的一层糖沙,绵绵延延,铺天盖地,看得人失神失智。呆愣一时,宋又谷颈项一抬,两目一阖,定了半刻,方缓了那乍起的晕眩迷离之感。

“得亏咱们小王爷没一并跟来,”宋又谷抬掌,用那扇柄轻敲脑门,“昨儿他若是一步一步随我们攀爬上来,怕是今儿个定要瘫在榻上,动弹不得,既嚷着疼,又叫着冷。”

五鹿浑闻声,会心一笑,摇眉应道:“他的性子,恐是要令那群祥金卫头痛不已。指不定得让祥金卫用八抬大轿给他抬上山来。”稍顿,五鹿浑一瞧宋又谷,又再接道:“如此,倒是便宜。待祥金卫来了,人手足些,也好将这雪山上上下下寻摸个遍。”

宋又谷轻声附和,边言边行,足下不停。

走了约莫一炷香,二人果是来得一处:白雪式微,苍松献翠,确是个洞天别具的园子。

五鹿浑同宋又谷对视一面,立时放脚向内,行十数步,即见一池,池水温热,白雾蒙蒙。

“风—月—池。”宋又谷低眉一扫,见池边一处青矶之上,朱墨书了三个大字。

五鹿浑又再近前,抬掌轻抚风月二字,细细端详不住。

“鹿兄可是有何发现?”

五鹿浑稍一摇眉,唇角一耷,苦笑接应,“无甚。不过念着,风月风月,现下,怕是无风了。”

宋又谷闻声,自是解意,长纳口气,缓道:“隋老爷子此回当真是乘风归了。”一言方落,宋又谷脑内灵光陡现,单掌一扯五鹿浑广袖,疾声再道:“我说鹿兄,风月风月,风乃是隋乘风,那月字,莫非就是隋老爷子临终遗言提及的鸟儿?”

五鹿浑眉头微攒,徐徐摆首,一指顺着那朱字筋骨,一笔一划将那风字摹了一遍又一遍。

“从未听闻隋掌门有何风流韵事。”五鹿浑长叹口气,径自接道:“且我也不觉得他是那种拘泥情爱、难敌欲念之人。”

宋又谷冷哼一声,独往边上行了两步,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应道:“我还从不知道隋老爷子是个胸有风月的雅士呢?可他不还是在这雪山顶上造了这园子,又给这温泉起了‘风月池’的名字?”话音方落,宋又谷已是将自己浑身上下剥得干净,一边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一边三步并两步,赤条条往那池子里蹦。

“扑通”一声,随后紧接着的,便是充满欢愉的赞叹。

“鹿兄,你且一同下来泡泡。这池水,甚是舒爽!”

五鹿浑暗暗嗟叹,也不应宋又谷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瞧着那“风”字,后则又不紧不慢地往园子另一角落踱去。

宋又谷乐呵呵地泡着温泉,不足半刻,渐感稍热,这便将两臂往池边一搭,后颈一仰,眼目微阖,喃喃笑道:“人生快事,除却金榜题名、他乡故知,怕是还得加上这雪山热池不可!”

“鹿兄,你说这江湖上,名姓之中带个‘月’字,又同隋老爷子年岁相称的,也没有几个吧?”候了片刻,见五鹿浑仍是不应,宋又谷也不介怀,轻笑接道:“不然,那‘月’字或是乳名,许是隋老爷子的青梅竹马,又或是年少时求之不得且爱且恨的梦中怨侣……”

一言未尽,宋又谷听得“扑通”一声,颊上立时沾了几滴迸溅而起的水珠。宋又谷也不动作,心下得意,朗声笑道:“我便知道,鹿兄你终归按捺不住。如何,这水温可是合宜?”

“瞧它的模样,这水温定是不冷不烫,舒服的紧。”

宋又谷耳郭一抖,听得五鹿浑似是正站在自己身侧说话,这便心知不对,抖然启睑,登时瞠目,见那跟自己面对面同在池中泡着的,哪里是五鹿浑,分明是一只孩童大小的白毛猴子。

“哎呦我的妈呀!”

宋又谷抬声一喝,横眉直冲那雪山白猴吼道:“去,去!”

孰料那白猴竟不惧人,头顶尚未沾水的白毛倒竖,两目圆睁,口唇大开,将那明晃晃的尖牙一亮,也冲宋又谷叫唤起来。

宋又谷见状,着实哭笑不得,侧目扫了扫五鹿浑,抬掌虚虚一指,轻声叹道:“瞧瞧,它还亮兵器了。”

“宋兄,你这可算是唐突佳人,不是甚怜香惜玉的公子做派呐。”

宋又谷一听五鹿浑这么说,一个激灵,哗啦一声便从那风月池中跃了出来,探手将一旁的衣物取了,掩住要害,赤足便往后跑,一边跑,一边抬声尖叫,“母猴子,母猴子!是母猴子!”此言一落,又再径自不住口的咕咕哝哝,琐琐啐啐。

那白猴自是瞧不穿宋又谷意图,见状反受了惊吓,吱吱乱叫两声,亦是有样学样,从池子里一跃而起,四体并用,扑棱棱窜出园去。

五鹿浑见几要失了那白猴下落,笑意立收,也顾不得宋又谷,一提袍尾,施展个脚底功夫,眨眉便追了出去。宋又谷一看这般,碎步回返池边,一掌在上,一掌靠下,将胸膺同股间掩了,借个巧劲儿,两足往靴履里一伸,再将一旁折扇捡了,想着这雪山上除了五鹿浑也无旁人,这便少了顾忌,随在最后,一并追将出去。

如此,这偌大的寂静雪山上,登时闹腾起来:一只白猴,吱吱呀呀跑在最前;一位衣冠楚楚的少年,闷头跟在中间;另一位衣不蔽体的儿郎,跑跑顿顿,顾上不顾下,时不时疾吼两声“站住”,自己却还是固执地一溜小跑,不见懈怠。

这般你逐我赶的追了半柱香辰光,五鹿浑同宋又谷皆是迷在山中,不知所在。然则,许是上天觉得这局面尚不够热闹,那白猴带着五鹿浑同宋又谷兜兜绕绕,方转个弯,正碰上一批人马:队伍约莫四五十人,衣着整齐,行动划一;人马当中,有一步辇,其上裹着水碧玄狐领披风的,正是已然卸了易容、露出本相的五鹿老。

两方相遇,俱是怔楞。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三人之间,眼风阵阵,来来去去。目华夹带的,或是疑猜,或是惊诧,或是讥诮,或是心虚。

一众祥金卫得见五鹿浑,皆是齐齐恭敬行礼,正待问安,却听五鹿浑抬声令道:“拦着那只白猴!”

诸人得令,无不严阵以待,两臂往身侧一支,朝着那雪猴所在便围扑过去。

然而,即便众卫乱作一团,步辇上的五鹿老仍是未能回神,直勾勾盯着不远处那满面涨红不着寸缕的宋又谷,口唇稍开,不得片语。

五鹿浑长纳口气,一面瞧着祥金卫同那白猴周旋,一面踱步上前,扫一眼五鹿老,轻声询道:“怎么舍了闻人姑娘给你贴的假面皮?”

五鹿老一听,口唇吧唧两回,抬掌先后指点宋又谷同那白猴,半晌,方陡地一颤,笑道:“兄长,栾栾就是栾栾,总也不能一直假扮你家侍卫不是?且我想着,现下在这偏远僻静的雪山,压根儿见不到什么人,我又何需多此一举,徒作遮掩?”

五鹿浑定定瞧了五鹿老面容一刻,稍一颔首,而后身子悄然往步辇外移了两步,柔柔应道:“那便随你。”话音一落,立时举踵,静静眺望那白猴所在,再不多言只字。

“兄……兄长,”五鹿老见五鹿浑对现下这场面不多一句口舌,终是耐不住,食指一抬,再朝宋又谷一指,“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五鹿浑轻嗤一声,这方念起那赤身露体一路尾随的宋又谷,立时招呼个最近处的祥金卫上前,附耳令道:“且将你那外袍褪了,予那位公子穿上一穿。”

五鹿老见五鹿浑避重就轻,这便将双唇一撅,抬掌轻抚下颌,径自思忖道:“瞧他那般不循礼法的纨绔样子,怕是这其中定有苟且。”

五鹿浑阖了眼目,自感好笑,正待说话,耳边陡闻得宋又谷怒气冲冲斥道:“你可莫要乱加揣测!”

五鹿老一听,反更添了兴味,指腹往唇峰一靠,低眉冲宋又谷戏谑道:“宋兄,这个阵仗,到底是你夺了那猴子清白,还是那猴子夺了你的清白啊?”

“你……”宋又谷急得直跺脚,正待反唇,却感此时此地,自己已然足够丢人现眼,若再口拙急辩,不过徒增笑柄尔。细思下来,也只得颤着唇角生吞了这口恶气,再将那祥金卫的外袍紧了又紧,抬眉冲步辇上的五鹿老笑道:“待回了山上,本公子整理妥当,定将此事前后一五一十告于你知。”

“眼下我便闲着,何不娓娓道来,正好给本王加点儿乐子?”

宋又谷恨恨吞口浓唾,笑意不减反增,一字一顿恶道:“现下,本公子不想动口,只想动手——最好能薅着你那头发,撬开你的口,再用折扇把你那满嘴银牙一粒一粒地敲下来!”边道,宋又谷边趁势抬了两臂,隔空冲五鹿老作个敲打动作。挤眉弄眼,似要立时便将五鹿老生吞活剥了才好。

五鹿老静静听着那气话,心里却丝毫恼不起来,只想着自己此回得了便宜,日后总有时机,借题发挥,于闻人战面前将宋又谷好好臊上一臊。这般念着,五鹿老解颜尤甚,朗声令抬辇的侍卫将自己放下,呵了呵手,又再拢了拢领缘,直直绕过宋又谷,立于五鹿浑身侧。

三人候得不足一刻,便见一祥金卫近前上报。

“禀王爷,那白猴毛色,几与雪山一体,且那积雪反射日华,惹人目眩。我等虽竭力围堵,却终失却踪迹。属下无能,求王爷责罚。”

五鹿浑一听,这方开了眼目,眉头一蹙,冷声应道:“那白猴于何处不见?”

祥金卫细辨五鹿浑音调,方感此事并非是这大皇子一时心血来潮,急吞了口唾沫,躬身应道:“烦请王爷随属下这边请。”

五鹿浑颔首,分朝五鹿老跟宋又谷使个眼色。那二人见状,已知事重,自是不敢怠惰,更不敢多争口舌,静静跟在五鹿浑身后,随那祥金卫一齐上前。

几人走得不远,便见身前脚印杂乱,身侧乃一雪壁,那白猴似是凭空消失一般,确未留下些微虫迹。

“禀王爷,那白猴倒像故意带我们兜圈子,这一处脚印尤多。”另一祥金卫见五鹿兄弟近前,躬身奏道,“这雪山,四下茫茫,也实在难辨方位。”

五鹿浑一边颔首,一边细瞧身侧雪壁,探手一推,直感那山岩尖硬。五鹿浑两掌齐用,却不敢太过使力,只是徐徐将那山岩上的落雪一层层拂去,直到见了那略有些泛青的岩石,方才止了动作,两掌对搓个几回,沉声令道:“所有祥金卫听令,沿着这面雪壁,绕山一圈,必得将这一围落雪扫尽,瞧得到岩石方可。”言罢,抬眉仰望,立时接道:“但使巧力,切莫性急,免得引了山顶积雪崩落,将你我埋在其中!”

众卫闻声,无不拱手,恭敬领命,立时施为。

两炷香后。

终有所获。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随报信侍卫奔至雪山另一头,见数个祥金卫立在两旁,在其正中,赫然有五根冰柱,半人高低,大腿粗细,恰将一黑乎乎的洞口封禁起来。

“这可真叫奇了!”宋又谷又惊又喜,立时上前,轻扶那冰柱,又用指背少力弹了两弹,“这山上虽是终年积雪,然则此处能结这般大小粗细的冰凌,久久不化,着实稀奇;且其不偏不倚,正将这洞门拦了,便似个浑然天成的栅栏,真真鬼斧奇工!”

五鹿浑目珠转个两回,稍一濡唇,轻声叹道:“造化便是这般诡谲,胜景天予,唯有心折。”

“兄长,那白猴,可是自这处钻进了洞里?”

五鹿浑未有言语,只是上前,细细打量那冰柱上方的雪层,待得半刻,人退出半丈外,籍着一祥金卫的佩剑,轻戳那冰凌顶端。

那冰顶稍被触碰,便听得呼哧一声,上方大块积雪以压顶之势平堕而下,磅礴委积于洞前。眨眉功夫,入口重又封起。从外看去,安有异状?连方才五鹿浑近前时所留脚印,也一并埋掩了去。

“那母猴子,还真是猴精猴精。”宋又谷见状,登时扼腕,沉声接道:“难怪方才寻不着它!”

“哟,果然是只母猴子。”五鹿老抬掌掩口,哂笑不休,“它还能耍得祥金卫团团转,知道在旁的不相干的地方多留足印,声东击西。”

宋又谷颊上火辣,睬也不睬五鹿老,只待祥金卫二次将那落雪清除干净,这便挺身,冲五鹿浑轻道:“我且先入洞内,瞧瞧那白猴究竟何方神圣。”

话音未落,衣袖却为五鹿浑扯住。

“同往。”

二人并肩,正面洞口。在其身前,五根冰柱,六条窄隙。

宋又谷巧笑,冲五鹿浑扬了扬眉,一言不发,立时上前,筋骨一缩,左旋右转,动作虽慢,一招一式却是无有马虎,便似游蛇入水,不见横波,灵巧异常地避过了两侧冰凌,最后只一闪身,迅指便入了那乌漆麻黑的洞中。

五鹿浑见状,不由拊掌,徐徐挑了挑袍尾,回眸瞧一眼五鹿老,还未待那声“兄长小心”脱口,五鹿浑已然侧身,单足足尖往地上一磕,两臂前伸,头颈紧缩,身子借个巧力,扑的一声,若箭若风,须臾已是飞过那冰凌栅栏,再寻不得踪迹。

“你们候在洞外,莫要进来。”话音方落,听得当当两声,两根烟萝针直插冰凌顶,“扑喇”一声紧随,落雪横泻,又将洞口堵个严实。

五鹿老翻个白眼,心下不忿,口内慢道:“不去便不去,何必又将洞口封了?”此言方落,单臂一挥,直冲身旁祥金卫怒道:“挖开挖开!还不快给本王挖开!”

话音未落,五鹿老已是叉腰鼓腮,怒不可遏;然则,其又是那般面旋飞雪,色折舒云,别有一番风流韵致,竟教几个把持不住的祥金卫暗暗失了魂去。

058. 幽禁

洞内。

五鹿浑自袖内掏了随身火折子,微微一晃,光晕乍现。

二人俱是阖了眼目,顿了片刻,待稍适明光,这方开目,再观洞内,物物可见。

“宋兄,你且来瞧。”五鹿浑退往一侧,抬掌轻抚山壁,见其上乃有诸多刻字,字体颇草,大小不一,勾捺欲止未止,带着些难以言表的落寞无助。

“这是……”宋又谷探头上前,细细一看,见那刻字虽多,却不成章句,不过是一二三四五的乏味计数,顺次辨认下来,已然刻到了两百七十八,将半面山壁填的满满当当。

宋又谷搔了搔头,目珠徐徐转个两回,轻声自道:“这里记的,莫不是葬身洞内的亡魂数目?”话音未落,自顾自打个寒战,囊着鼻子给自己寻个台阶,“我可不是怕,我是体寒,冻得哆嗦。”

五鹿浑摇了摇眉,也不说破,抬掌轻拍宋又谷肩膀,后则往另一侧,举火再看。

“此一山,当唤‘铁围’;此一洞,当名‘无间’。小罪尚报,纤毫受之;罪孽深重,解脱无望。”五鹿浑轻将另侧山壁上所书文字诵读出声,稍顿,摇眉苦道:“这字,瞧着像是隋掌门亲笔。”话毕,暗暗计较道:莫非,那人……真在这处?心念及此,五鹿浑抿了唇,抬了掌,五指于膺前虚虚掐算。

宋又谷蹭蹭两步上前,颤声接读道:“取吾之心,夜叉尚不愿食;煮吾之身,镬汤尚嫌不沸;烙吾之肉,赤柱尤不足温;秽吾之体,粪尿尚难称臭。吾之罪业,历遍多狱,每狱亿劫,仍不可消。但求早死,万苦加身;即便业尽无期,却可脱此生狱,少受天良鞭挞,不由悔疚噬心。”

宋又谷念罢,抬掌自抱,手心徐徐摩挲外臂,待得片刻,定了心神,方长纳口气,哑声冲五鹿浑询道:“隋老爷子……”正支吾着,指尖猛地冲洞内一点,“他说此处乃是地狱……你看……”话音未落,自己已是止不住地两眸狂跳,皮肉惊颤。

五鹿浑抿了抿唇,欲言先颦,眉头攒在一处,呆愣一时,却终是未应一句,将那火折子就唇吹了两吹,放脚便向内去。

宋又谷见状,面上羞赧,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却还是一步步跟了上前,口内喃喃絮叨着,“本公子又不是怕。本公子是衣衫单薄,想在此歇上一歇,待身子回暖再走……哎我说鹿兄,你别走那么快啊?等我一等……”

这山洞,初时稍显逼仄,尚有几处,需得匍匐缩身,方可通过。然行两刻,面前豁然开朗,四围有几条半尺粗细的孔道合并一处,各条涓水细流竟于洞内汇成一条暗河,河水清澈却不生鱼虾,汩汩流淌着,直往山洞更内的黑暗。

眼下,这条暗河,成了向前的唯一通路。五鹿浑同宋又谷对视一面,不敢稍加松懈,高举着火折子,趟着腿弓着脚,小心翼翼顺着河水再往内去。

又行半柱香功夫,河水已至二人膝窝。

五鹿浑多添了小心,仔细宝贝着掌中一丝光亮,瞧见身前半丈远处,有山石倒坠,形似笋,色如乳,石尖距水面仅留两尺一线。五鹿浑回眸,冲宋又谷示意,后则蜷了背,将火折子拢在膺前,整个人自腰际打横翻折,似将脊筋拗断,上身与水面相平,一步步挪着,徐缓通过那垂石阻碍。

方过关卡,目前陡有光明乍现。

五鹿浑同宋又谷瞧着面前景象,无不是口唇开张,瞠目结舌,胸前宛若敲锣擂鼓,咣咣响个不停。

此一处,乃是山洞尽头,开阔异常。

那暗河汇聚,形成个同寻常屋舍差不多宽窄的镜湖。一道白光如昼,也不知是自哪里打进洞内,直映得四下通彻,煌煌如列明烛,令方自幽暗通道中崎岖行来的二人更感恍惚。

细细辨来,此一处:薜荔依墙,莓苔漫地;怪石叠叠,湖水粼粼。外面是妒花天气,内里是无风无雨。这个密洞哪里是什么无间阿鼻,分明是雪山贮春之所、天上洞府极乐方是。

宋又谷径自呆愣,没的提防,陡听得身后一阵吱吱乱叫,还未回神,便感肩背伏上一物,两臂紧勾宋又谷脖颈。白毛寸长,胳臂上筋肉鼓鼓——这家伙,不是那温泉遁逃的雪山白猴,能是何物?

“母猴子,母猴子!”宋又谷尖叫两回,迈步便往前去,边行边使力将那白猴自身后扯落,往前一掷,单掌一抬,哆哆嗦嗦的,正待发作,却又听得一声怪叫,自活湖边沿一巨石后传来,尖破山壁,响遏流纹,其声长利,久盈两耳。

宋又谷同五鹿浑递个眼风,二人齐齐上前,小心戒备着,试探行了十数步,待至跟前,方见那几有两丈高的巨石下部,露出数条铁链,每根都有孩童手腕粗细,其上多是斑斑锈迹,相互缠绕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只消看看,已生惧意。

二人止步,踮脚探头,欲将那巨石后所藏瞧个明白。未料得,迅指之间,伴随一声长喝,巨石后陡地飞出一物,似是人形,展臂扑向五鹿浑同宋又谷二人,恰如黑云压面,已然夺了此战先机。

宋又谷目眦几裂,浑身气力凝于足尖,一掌紧扯身侧五鹿浑,一掌攥着折扇不撒手,倏的一声,退出三丈远,再将那折扇一点,朗声怒道:“何方妖孽,装神弄鬼?”

五鹿浑倒是不见惊惧,细瞧身前,见来人双腕两踝俱被铁索拉扯,再难近前一步。其着衣物虽厚,却遍布泥灰,早是辨不清本色;长发及股,灰白黏连,内夹些许碎石草屑,脏污的很。

其面不见五情,高颧缩腮,肌肤皱干,齿牙暗黄,几要堕尽;眉高八字平分,然毫毛稀稀拉拉;一双透红下耷眼,毫无神采。

来人口唇微开,立引得涎液四流,活脱脱一副失智黄发形状,看得人眶底发热、鼻内泛酸。

这人见五鹿浑同宋又谷再不动作,便又低低吼了两声,后则呀呀支吾着,时不时蹦出几个不成体统的词字。

“吃……食来……食来……”

“她……是个女人?”宋又谷上下打量了那人半晌,甚觉不可思议,目珠眨亦不眨,直愣愣朝前盯着。

五鹿浑摇了摇眉,徐徐将火折子收了,又将两掌心往面前一竖,囫囵地抹了抹脸,后便把两掌盖在面上,再也不愿移开。

“瞧她样子,怕也得有个六七十岁吧。”宋又谷冷哼一声,径自接言,“看来还真叫五鹿老那小子猜中了,隋老爷子养的,不是啥金笼鹦鹉,正是这金屋阿娇啊!”

五鹿浑应也不应,自顾自掩着面,只觉得胸膺浑扰,心口沉重,闷闷地不住吐纳,却仍感觉憋堵不畅。

宋又谷哪里顾得上五鹿浑这些个异常,见铁索困缚之人实难有甚凶暴行径,这便暗暗揩了揩额头薄汗,将折扇别回腰际,心下虽是惊骇,却止不住孩童心性,抱臂笑道:“且容我试试,唤她一声。”

“月儿?”

“小月?”

“阿月?”

五鹿浑于一旁听着,再受不得宋又谷这狎亵意味颇浓的叫唤,陡地抬声喝道:“收了你那些虚嚣议论,莫在造谤!”

宋又谷一怔,讪笑阵阵,轻声应道:“隋老爷子不就是痴恋无果,欲念蒙心,这才将一生所爱幽禁此地,于世长隔嘛。那风月池的名字,自然也就是为这人而起。我唤她月儿,有何不对?”

五鹿浑长纳口气,仰面阖目,心下一股莫名的悲愤哀怨,夹杂着无名怒火,却不知该往何处发泄。静默一刻,这方低眉,侧目一瞧宋又谷,冷冷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

“此一位,不是啥劳什子月儿。”

“不叫月儿,那是何人?何名何姓?鹿兄你又从何知晓?”

“没了我的虫儿,鸟在池子中。”五鹿浑身子一低,蹲踞地上,指尖作笔,须臾写就一个“风”字,“将这风字中的‘虫’取了,替上一个‘鸟’字……”

“那……便是一个‘凤’字。”

“照理说食虫羽禽自当在林在笼在空,哑谜中却非要提及这是池子里的鸟,而不是旁的任何一处的鸟,实在有悖常情,想是其专为点出一个‘池’字来。”五鹿浑将一“池”字添在那“凤”字后头,哑声接道:“隋掌门如是说,一来是告知我们当依何路寻得此位前辈下落,再来,便是告知你我这位前辈名号……怕是那风月池的名字,就是在行了这幽禁恶事之后取的。”

“你……你是说……此一位是……”宋又谷一听,早是不耐,连连吞唾,颤巍巍起身,倒退两步,方道:“她是葡山祖师掌门——凤池师太?”

“不会不会。”不待五鹿浑接应,宋又谷已是径自摆手,轻嗤笑道:“那池子既名风月,照你所说,风字池字皆有所指,那中间这个‘月’字,该当何解?再说,那池字怎就非等放在凤字后头?说不准,这人就是姓‘池’名‘凤’呢!”

五鹿浑挑眉哼道:“我也盼着,此人同葡山无有牵连。然则,以我对隋掌门了解,他绝非那通晓风月醉心情事之人。依他的性子,给那温泉取这么个名字,不可能毫无缘由。我料想着,那‘月’字,一来是个障眼法,免得让人一下便将温泉名字同凤池师太联系一处;二来,怕那‘月’字也作计数之用。”五鹿浑扫了身前囚困之人数眼,终是不敢正视,侧颊朝宋又谷一努嘴,沉声接道:“宋兄可还记得方入山洞之时那些数字?”

“自不能忘。二百七十八。”

“二百四十九个月,便是廿年之多。宋兄渊博,江湖中事如数家珍,廿岁之前,何事曾轰动江湖,众说纷纷?”

宋又谷掐指一算,喃喃自道:“二十多年前,武林有四大谜团——一乃葡山祖师失踪;二乃大欢喜宫覆灭;三乃鱼悟国师入宫,四乃剑横子隐匿。”

宋又谷虚虚挠了挠头,两腮一撮,啧啧叹道:“如此说来,时间确是对的上。巧合……巧合罢了……”一语未尽,宋又谷同五鹿浑对视一面,已然齐齐喟叹不住。

“待你我将其送上葡山一验,其之身份,自可分晓。”五鹿浑别过脸去,轻声自道:“我也冀望这番推测,皆不过我自说自话。”

“吃……吃食……”

二人一顿,又再端详面前之人,心下酸涩,如食豆梨。五鹿浑浅咬下唇,冷声悲道:“想是隋掌门每月送一次吃食,续其性命。现而今隋老西归,若你我勘不破他那临终哑谜,怕是再经半月,食粮乏尽,野果不接,洞内这一位,必得饥馁而亡,无声无息。”

宋又谷倒抽一口凉气,戚戚然应道:“隋老爷子那般淡泊之人,究竟为何行恁大恶,将此人囚禁在这雪山上?”

五鹿浑摇眉不住,唇角轻颤,轻声应道:“眼下最重,先将其解救升天,好好安顿。怕是不久,你我便可再同胥姑娘会面了。”

059. 栾栾

两个时辰后。

五鹿浑同宋又谷已是一前一后出得洞来。

此一时,山上天气突变,雪如点点杨花,又似片片鹅毛,一寸一寸再将这山峦粉填个密密实实。

五鹿老紧裹玄狐领披风,大喇喇倚在步辇座上假寐。在其一匝,分立四名祥金卫,双臂平支,一动不动,将各自卸下的外袍搭成个简陋轿帘,莫敢教一片雪花飘在五鹿老跟前。

五鹿浑甫一出洞,得见此状,抿了抿唇,抬眉便冲一侧祥金卫递个眼风。

那祥金卫立时解意,恭声奏道:“大皇子,您可算出来了!”

步辇上的五鹿老一听,登时启睑,冲正前的祥金卫低喝一声“去,去”,待身前遮蔽开了,这方瞧见出洞的二人,正要巧笑,却耐不住先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下辇轻道:“兄长,你可算是回来了。”

五鹿浑轻应了一声,冲五鹿老询道:“自我们进洞,你等在外可有听闻什么怪音?”

五鹿老一怔,搔首思量着,再瞧瞧身边几名祥金卫,见其皆无异状,旋即应道:“反正栾栾未听得一声半句。”一言方落,又再低低嘟囔道:“若有得闻,哪里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在外候着,早得令他们将这怪洞扒开,立时入内解兄长急困不可!”

五鹿浑见五鹿老面上神色,便知其曲解了自己意思,颊上硬挤个笑,摇眉苦道:“小王爷,我哪敢怪罪。”

五鹿老听得这话,方又解颐,疾步上前,沉声紧道:“兄长,你们在那洞内,可有发现?这洞里,是藏着珠玉百箱黄金万两?还是盘着山妖艳鬼画皮娇娘?”

宋又谷轻嗤一声,两手抱臂,不屑道:“我说五鹿老,你那脑袋里除了女人跟钱,还有没丁点儿旁的物什?”

“有啊,怎能没有?”五鹿老效宋又谷模样,也将那两臂拢在膺前,眉尾一飞,抬声便道:“丁家的酒,王家的肉,琵琶女的小曲儿,还有我养在东山围场的血马、金豹、白狮兽……”不待接应,五鹿老上下打量衣着单薄的宋又谷两回,紧了紧衣领,朗声讥诮,“然则,现下本王脑子里,闪来闪去的,也只有那红炉暖阁、羊羔温酒了。”

一言方落,果不其然,宋又谷肩头抖个两抖,连连打了五六个喷嚏仍是不住。

“你……你……”

五鹿浑稍一拂袖,睬也不睬身边二人,只是冷眼瞧瞧两面恭立的祥金卫,缓声慑道:“选个机灵的,速往最近的镇上,寻上三五个制锁开锁的能工巧匠,带来这处,入洞将那人困缚解了。若是不成,便再去寻些个揣着‘百事和合’的散偷儿看看。”

“人?这洞内果是有人?”五鹿老一听,不由暗暗摩拳,再往五鹿浑目前一靠,低声再道:“兄长,美么?”

“美!美得不得了!迷得我都挪不开眼!”宋又谷冷哼一声,唇角一勾,定定瞧着五鹿老,嘲道:“小王爷,你可要立时入内一探,饱饱眼福?”

不待五鹿老应对,五鹿浑已是探掌一扯广袖,抬声喝道:“无论洞内得见何人,你等都莫要惊惶。那一人,早是忘了武功路数,只剩些个蛮力,伤不得你们。至于那铁索链子,刀枪不入,内力无用,非同一般,你等也莫空费时辰。”

“再有,牢记本王一句——‘舌长命就短’。事毕之时,依照你们的法子,也将我这说话仔仔细细传与那些锁匠!”

话音方落,五鹿浑长叹口气,负手独往山顶而去。

五鹿老见状,心下颇疑,全不知五鹿浑这怫然神色是因谁而起,紧赶着追在五鹿浑后头,脚下趑趄,口上嗫嚅,再冲宋又谷示个意,卖个风流情态,轻声道:“兄……兄长,你可莫吓栾栾……”

三人带着随行八九个侍卫,耗了将近一个时辰,方顶着大雪回返天下门。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刻不欲耽误,进了内堂,掩了门,这便围坐桌边,议论琢磨起来。

“兄长,你是说,那洞内囚着的,或是葡山祖师?”五鹿老支肘托腮,目珠一转,轻声自道:“如此,想来很快便可再见小战了。”念及于此,五鹿老已是不管不顾的,膺内沾沾自喜起来。

宋又谷侧目瞧了五鹿老一眼,将一盏热茗于两掌内倒来换去,一边就唇吹散那蒙蒙热气,一边哼道:“怎得每次跟女人沾了边儿的事儿,小王爷你总如有神助,一猜一个准儿?那洞内究竟是不是凤池师太,我同鹿兄尚无实证;然则,隋老爷子豢养的,确确实实不是啥鹦哥家雀,还真就是个女人!”

五鹿老自能品出宋又谷这话是褒是贬,轻咳一声,也不应他,反是挑眉直面五鹿浑,缓道:“兄长,那人到底何方神圣,你们在洞内也没问个明白?”

“如何问?”宋又谷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则刷的一声开了折扇,摇晃两回,径自接道:“饶是个铁骨铮铮的真汉子,若被囚于那处密洞,天日难见,涸髓枯脂,欲要发作也无敌手,时日一长,怕也得同样落个耗神丧智、疯疯癫癫的下场。那人能挣命至此,已是造化。”

“想当年,凤池师太初建葡山派,江湖中人多是心悦诚服,感佩的紧。缘何?只因她虽为女儿身,却是像极了男儿汉,身上从无那些个脂粉俗气,也从不现些个哭哭啼啼的忸怩做派,嫉恶如仇,身正影不斜。凭着那家传四绝掌,荡了多少武林败类、贼寇宵小?”宋又谷长纳口气,摇眉叹道:“只不过,初时那四绝掌,掌风凌厉决绝,劲道刚猛,却还未臻化境,总归欠些个火候。”

五鹿兄弟一听,俱是攒了眉眼,不经意往宋又谷身前一靠,立耳细听。

“说来也巧,廿多年前那首一回三经宗掌门大会上,葡山派亦受邀参加。也正是那时,凤池师太于人前再露一手四绝掌,掌力已可摧金断铁,破墙碎石,威力着实叹为观止。然则,之后不久,其便失了行踪;那一手四绝掌虽作为葡山至宝流传至今,却再无一任掌门能将之发扬光大。偶有一两回巧合般使了出来,反把那出招的掌门人自己惊得不行。想是因为葡山弟子皆是女流之辈,百年难得凤池师太那般筋骨,白白糟蹋了绝世之功,可叹可叹。”

“那日少扬客栈查验尸首之时,怎未听得宋兄这般高论?”

宋又谷一扫五鹿浑,讪讪抿了抿唇,声若细蝇,“还不是碍于……胥家小姐的面子,不敢实言。”稍顿,宋又谷又再眯了眼,窃笑道:“倒是那大明孔雀摧,据说连鱼悟座下四大弟子都能使得似模似样;爆体断骨,不在话下。”

五鹿浑心忆旧事,自感于此一时寻得那洞内所囚,倒似又将少扬、擐昙联系一处,脑内那关系异教、鱼悟、暗杀、遁匿的讯息,犹如一条条相互勾连的麻绳,混成一团,愈理愈乱,再也解不开头绪。

五鹿老沉吟片刻,口内咂摸两回,喃喃自道:“廿多年前,又是廿多年前,怎得最近所遇奇人怪事,都跟廿岁这个词撇不开干系?”

一言既落,三人面面相觑,前后鼓了腮,齐齐叹口气。

默然一时,五鹿老往桌上一仆,轻声冲五鹿浑询道:“兄长,既然那洞内之人失了智,即便将她带往葡山,如何证其身份?”

五鹿浑膺内憋闷,抬掌轻抚两回,一边顺气,一边应道:“只盼葡山草木能唤回那人些许神智,再或葡山弟子知晓凤池师太身上有何标识。其既为葡山开山之祖,后人总归要留下些物件当个念想,以便凸显尊师重道之诚心。”

五鹿老一听,立时解意,低声自道:“若那人真是凤池,受困二十年,形貌恐也大有改变了。”顿了一顿,仰面向天,又再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隋老爷子怎么想的……怎就……”

一言未落,五鹿浑已是猛咳一声,惊得五鹿老身子一颤,立时止了说话。

三人心下皆是沉郁,不间不界静坐半刻后,五鹿浑方清清嗓子,却寻不得言语,唯不过长长一吁,暗道:我所念的,是隋掌门为何要将其囚困至此;心知是恶,却又行之;痛悔前非,却不改之。不杀,不放,这般瞧着,断不是私怨。

几人正自愁苦,又听得门外一阵吱吱怪叫。

宋又谷头一个跳将起来,四下探看着,两步退往堂内,颤声道:“母猴子,是那母猴子!”

五鹿老一听,噗嗤笑出声来,故意上前,咣当落了门闩,果见那白猴立在身前,两臂微微晃悠着,毛脸左右摇摆不停。

“去,去,且去寻你的心上人去。”

那白猴似是明白五鹿老说话,顺着其所指,四体并用,大步向内,待到宋又谷足边,便将那毛脸一扬,吱吱轻唤两声,定定瞧着宋又谷看。

这一看,直教宋又谷喉头发干,心里发毛,正欲跳脚,却被那白猴一把扯住袍尾,动弹不得。

宋又谷肩头打颤,轻声冲五鹿浑哀道:“鹿……鹿兄,且来助我一臂……”

话音未落,却见那白猴右臂高抬,左爪往另边腋下一凑,似是抓摸出个物什,几根粗大的指头合在一处,探爪便往宋又谷眼目下伸。

宋又谷一怔,心下不明所以,急急扫一眼五鹿浑,见其稍一颔首;宋又谷没得奈何,唇角一耷,苦着脸,只好将一掌平摊在那白猴爪前。

那白猴见状,面现欢愉神色,目珠滴流乱转,眨眉便将爪上之物放在宋又谷掌心。

宋又谷一瞧,见手上乃是一粒红果,大小仿若葡萄,色泽如火,晶莹剔透,端的是惹人喜爱。

宋又谷再怔,一面逃目躲着那白猴灼灼眼神,一面直冲五鹿浑努嘴。

“宋兄,这白猴腋下所藏的果子,定是它觉得最鲜美最可口的宝贝。”五鹿浑摇了摇眉,径自斟了半盏茶水,边饮边道:“既已予了你,你便莫要推辞。拳拳厚意,你且领受了吧。”

此言一出,宋又谷耳郭一抖,立时听见五鹿老吃吃轻笑。宋又谷自觉啼笑皆非,心一横脖一仰,真将那果子塞进了嘴里。

咯吱一声,齿颊生香;咕嘟一声,胃肠回暖。

“好果子!好猴子!”宋又谷冲五鹿老挑了挑眉,极感熨帖,由衷赞道。

待得第二日午膳时分,几人方得了祥金卫呈报,说是镇上几名锁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眠不休,终将那洞内锁链解开。

五鹿浑一听,颔首赞了那金卫两句,后则止了饮食,专候着那洞内之人。

半柱香后,那人裹着条被褥,口内絮絮叨念着有的没的,被两名金卫一左一右架了上来。

五鹿老一瞧,登时骇得两目大开,细细端详来人一刻,五鹿老皱着眉撇着嘴,轻声怨道:“兄长,这一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话音未落,又抬掌掩鼻,似是闭气般哼唧道:“一身臭气,熏得我头晕目眩。”

恰于此时,堂下那人稍一抬眉,似是正瞧见了五鹿老。其两目陡然生了神采,口唇开张,膺前起伏可见,猛地撇开左右金卫,两足点地,立时飞扑上来;两掌紧捏五鹿老肩胛,似要将那寸长的指甲生生抠进肉里;黄牙一呲,肿舌往上颌一抵,恨恨唤道:“栾……蓝……栾栾……”

五鹿老脑内轰的一声,见那人浑若修罗饿鬼,面颊几要贴在自己眼皮上,唯剩的几粒齿牙相互磨蹭,腥臭的涎液喷面迸溅,怕是须臾便要将自己粘皮带骨囫囵吞下,咯吱咯吱嚼成渣渣。

“救苦慈尊!”

五鹿老长呼一声,目前一黑,登时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060. 凤池

十日前。

胥留留同闻人战别了余人,一路自流安镇往南,重入垂象,心急火燎往葡山赶。

之所以一路不歇快马兼程,全因着那日茶楼上胥留留为五鹿浑解困的一句说话。闻人战的馋虫着实被勾住,心心念念着那一道“鳗鱼煨整鸭”,脑内全然顾不上旁的。这一路,其不论吃甚,都觉无味,不过草草敷衍腹皮,似是专要将自己胃肠清扫,好腾出空来用那道柳难胜拿手的珍馐犒劳五脏庙。

这般一来,愈行愈快,愈快愈饥,愈饥愈馋,愈馋愈快。两人用不足三日,便已到了葡山脚下。

这葡山,位于垂象中腹,原名“饮马山”,后因凤池师太建葡山派于半腰,这方更了名。葡山西东二十里,俱是峰峦,境幽僻,尤适清修。故而在葡山四面,几多道场;僧尼云集,佛事鼎盛。论及香火,怕也不输擐昙宝象寺。

胥留留同闻人战一路行来,见多了明月之宫流霞之阙,内心无不为那浮图宝刹所折,言行也是愈加约束恭敬起来。顺着山路行约莫一炷香,只见得山花夹道,密树森罗,飞崖上突,流泉下落;情随景动,二人心内也是开阔,一时间将一个个谜团暂抛脑后。

再待两刻,便至葡山派正门。

守门一弟子身着絳红留仙裙,初一瞧见胥留留,愣了片刻,方回神便立时飞扑上前,两掌紧捉了胥留留一臂,柔声唤道:“胥家阿姐,原是胥家阿姐来了。”

胥留留闻声,亦是眉开眼笑,轻声接应道:“窦儿,多时不见,怎得此回一来,又逢着你守山门?”

窦儿一听,碎步退了半丈,两手将那裙摆一拎,腰身一旋,直将那裙子舞得蓬起。

“师姐们都说,我这新做的裙子好看的紧。踏着山路上上下下,浑似个踩着红云的仙子。这般风姿,自得显露显露。”窦儿浅笑,眉眼俱弯,明媚如初夏荷尖上偶然歇止的鲜艳豆娘,生动灵巧。“我听了师姐们的话,便向掌门自请,守山半月。”

胥留留一听,已然会意,侧目见闻人战眼白往侧边一翻,唇角一抬,似要说话。

胥留留暗暗一扯闻人战腕子,双唇微动,低低劝道:“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闻人战抿了抿唇,啧啧两回,一掌抚了抚腹皮,挑眉直冲窦儿赞道:“姐姐配上这条裙子,真真美不胜收。”

一言既落,窦儿颊上见红,却又止不住笑,两手分搭在胥留留同闻人战掌背,急急拉着她们往会客堂跑。

待至正厅,窦儿将胥留留同闻人战安置座上,后则一蹦一跳着,入内去寻柳难胜。

闻人战初一落座,便四下打量不住,见这堂内,盆景鲜花,古琴书画,布置既见韵致,又有情趣。闻人战心下不解,目珠转个两回,打眼瞧瞧门外几个缓步行过的女弟子,低声冲胥留留诧异道:“胥姐姐,我师父跟我提及的葡山,可全然不是现在这幅样子。”

胥留留摇了摇眉,柔声笑道:“你师父是否告诉你,葡山祖师为人强项,刚直不屈,待人处事一丝不苟,极是呆板?”

闻人战撇了撇嘴,往复顾盼着,朗声应道:“我师父常说,凤池师太嫉恶如仇,荡寇若霆骇风趋;为人亦是正大不阿,不愧女中丈夫!”

话音方落,便闻窗外巧笑,闻人战目睑一定,只见一华年女子,身着鹅黄长裙,袅袅娜娜入得堂来。

“留留见过嫂嫂。”胥留留得见来人,立时起身,草草施个揖,人已是两步窜了上去,直冲来人娇道:“那么久不见嫂嫂,留留挂记的紧。”

面前此一香鬟娇娥,正是葡山现任掌门,胥柳两家指腹割衿为胥垂垂定下的媳妇儿——柳难胜。

柳难胜早是熟悉胥留留这女儿娇态,抬掌轻点其额,佯怒嗔道:“又叫嫂嫂,我同你哥哥,可还尚未行礼。”

“嫂嫂倒是不急。可怜我那哥哥,日夜惦记着你,说不出的抓心挠肝,度日如年。”

柳难胜听得这话,更是屏不住笑,摇眉叹道:“罢了罢了,说不得你。”

闻人战立身一旁,见状徐徐近前,施揖道:“闻人战见过葡山柳掌门。”

柳难胜见闻人战一张俏脸,一把莺喉,真当得起“雨洗淡红桃蕊嫩,风摇浅碧柳丝轻”,心下欢喜着,颔首接应,“同留留行在一处的,必是个古道热肠、尚义任侠的好姑娘。”稍顿,两掌一扣闻人战弱腕,似不经意,云淡风轻询道:“令尊可是闻人不止前辈?”

此言一出,三人互望,心照不宣着,俱是吃吃笑出声来。

候至第二日酉时,闻人战才算是偿了心愿。

此一时,柳难胜、胥留留同闻人战三人,已然入席,正自欢宴。

闻人战面前那热气腾腾香味扑面的一盅汤食,正是柳难胜素手操持的鳗鱼煨整鸭。

此一道菜,甚需耐性。

先将鳗鱼粗切厚块,勿添旁物,单独上屉清蒸两个时辰。待肉烂骨酥,便剔刺取肉,加火腿、笋丁、香章、葱花、鲜姜,入水煮开。后则将前夜以甜酒渍了六个时辰的整鸭放入,中火慢煨,闷滚半日,方得一盅。

闻人战鼓了腮,不住就唇吹散那盅上热气,时不时又得因着口内甜津太盛,干咽两回唾沫。这般一来,更急得她腮上涨红,且喜且怒。

胥留留侧目一瞧,摇眉浅笑,顿了片刻,方微蹙蛾眉,冲柳难胜轻道:“嫂嫂,此回前来,乃有要事,必得同你商议商议。”

柳难胜一听,便知事重,探掌挑眉,应道:“说来便是。”

“两个多月前,少扬客栈寻见一具尸首,”胥留留微微一顿,细查柳难胜面上情状,纳气接道:“死人的事儿,本不稀奇。可偏偏那人,乃是断骨爆体,受掌而亡,死状可怖,又端的蹊跷。”

柳难胜单掌一紧,目珠浅转,静了半盏茶功夫,方轻声应道:“留留,你也知晓,四绝掌乃祖师家传,我派掌门方可习练。”话音未落,柳难胜抿了抿唇,低声苦道:“然则,你我关系,我不瞒你。先师将那物什郑重其事传于我时,也有叮嘱——自祖师没了下落,那四绝掌精髓,早是无人勘破。前几任掌门偶有使出,便自呼造化,一掌便可傲然葡山,载入谱册。现下,葡山实难归返巅峰;而那绝技,也已成了我派看得摸不得、说得动不得的摆设了。”

“我等不肖徒子徒孙,着实愧对祖师教诲!”

话毕,柳难胜轻咳一声,面上惆怅,又显迟疑,附耳探身,近了胥留留,再道:“我知你见多识广,自也晓得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相似的紧。只不过,现如今,大明孔雀摧易见,葡山四绝掌难得!我派祖师行踪成谜,早出江湖;即便佼天之幸,尚在人间,其那般侠义心肠,自不会擅行恶事,无端夺命。”

“留留从未敢将此事疑到凤池师太头上!”一语未尽,胥留留同柳难胜对视一面,面颊一侧,口唇似动不动,低低询道:“嫂嫂,事关重大,我虽无意窥探葡山秘密,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腼颜问上一句。”

“凤池师太可有只言片语,提及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渊源?”

柳难胜毫不见怔,立时解意,身子朝后一仰,微微摇眉,反是笑道:“留留,你年岁尚小,且祖师失踪日久,你不知其为人,并不稀奇。”

一顿,柳难胜长纳口气,目华晶亮,朗声缓道:“廿多年前,江湖上孰人不知凤池师太威名?祖师虽是女流,却毫无女气,正邪分明,肝胆照人。若是那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同源,其不会瞒掩,早当坦诚告我等门人才是,断不会以家传之功称之。”

柳难胜举目,往堂外一眺,轻嗤一声,冷道:“祖师凭四绝掌驰骋纵横之时,江湖上多半人怕还未闻那大明孔雀摧之名。我也曾多次听先师提及,说祖师曾受邀往玲珑京郊野参加三经宗掌门大会。便于那时,其功登峰,其法造极,于会上大大露了脸面、扬了声威。然则,自其归返,不见欢欣,却是日日心事重重,时时魂不守舍。那般异样约莫两月,祖师便彻底失却行踪,直至当下。”

胥留留心下愈发不解,探掌挤按两颞,轻声接应,“失踪之前,凤池师太可还有旁的怪异言行?”

柳难胜又再摇眉,顿了片刻,低眉一扫自己衣衫,又抬掌推了推云髻,濡唇轻道:“葡山派本归佛教,弟子俱为尼僧。祖师也是削了发,受持大戒的。”

“然,偶有一日,祖师自言——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既是如此,那便幻自归幻,空自还空,原若本来,本来原若。”

柳难胜径自阖了眼目,浅笑嫣然,由衷敬道:“祖师开悟,自那日后重又蓄发,且废了派内若干戒律。此一事,先师自我少时便开始念叨,不住称奇。而今,葡山派上下,弟子皆可扫脂点樱,婚配人家。”

“凤池师太蓄发,可是就在失踪前几日?”

“这倒不然。祖师失踪前,怕已蓄了一年的发了。”柳难胜沉声再道:“只是祖师那般中规中矩的脾性,开悟蓄发,弛章废纪,我总觉得透着些古怪。除却此事,便再无甚异状。至少,未听闻先师提及只言片字。”

胥留留心下暗叹,两手一合,一本正经戏谑道:“留留可得代兄长向凤池师太致谢。”话音方落,却未心死,强笑再道:“僧尼一家,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凤池师太同鱼悟禅师,中间或有些你我皆不得知的关连。”

“事已至此,个中秘辛,何人可解?”柳难胜一语未落,又再哼道:“只是,我葡山派内弟子,口口相传,日日祭拜,无有忘怀祖师事迹,无不感佩祖师为人。我等敬其如祖如母,皆可以命作保——四绝掌本源正宗,出于祖师,绝非来路不明、邯郸学步!”

一言方落,胥留留稍一缩腮,立时噤声。

闻人战听得那激烈言辞,倒是徐徐自杯碟包围中抬起脸来,口内吧唧着,冲柳难胜娇道:“柳掌门,那凤池祖师可也似你这般好看?先前我每每问及师父,他总支吾其言,只道凤池师太胸中磊落,气度不凡。”

柳难胜瞧着闻人战那沾着油渍的俏脸,心下不耐,屏了半刻,终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轻快应道:“派内有祖师画像,传承至今,早晚叩拜。那画中之人,确是威仪具备,见棱见角。”柳难胜一顿,长吁再道:“只不过,单凭画像,实在难说好看抑或不好。至于真人,莫说我了,怕是连先师也未能得见祖师本尊一面,着实可惜。我只知道,祖师生而不凡,天赋异相,左耳耳尖耳根各一红痣,同耳郭一合,便是个奇之又奇的双星拱月。”

闻人战抿了抿唇,浅笑未休,心下却是暗自讥道:想是连那画像也不消看了。若那凤池师太貌美如花,师父决不能三缄其口,早得引经据典,招呼百篇诗赋,洋洋洒洒盛赞一番不可。

思及此处,闻人战侧颊向外,闷气填胸,偷把下唇一撅,直引得承浆穴四围鼓起一层细密暗红的小疙瘩。

061. 坏善

时归当下,雪山天下门。

那日五鹿老被洞内囚人一骇,竟登时昏死过去,人事不知;之后卧床迷迷瞪瞪了大半日,方算转醒。然则,即便回了魂儿,身子却没好利落,后日又再发了数场癔症,每每醒来,无不是尖叫连连、薄汗涔涔,色皏力虚,短气疾欬。此病之急之恶,实在无需赘言。

五鹿浑见此情状,心下忧烦,只得派了半数祥金卫,令其好生护送五鹿老暂返玲珑京休养;自己同宋又谷,却是一刻不敢再多耽误,同剩下的金卫一齐,立时南下,欲将那囚人送往垂象葡山派。

临行之前,五鹿浑特意交代祥金卫留了封银子。想着隋乘风一去,歧歧路怕是零丁孤苦;若可资以薄银,待其祭奠归山,独担师门,也不至太过捉襟见肘,困顿度日。

至于那白猴,宋又谷虽仍是惧怕同其亲近,却又不舍其独自留于雪山,同五鹿浑一合计,便亦请三两祥金卫帮手,带着白猴往祁门关,郑重托付给了三昧酒家的丁梦璜。

五鹿浑同宋又谷依次出得北三关。一路上,那囚人一反常态,大为收敛,安安静静呆在轿内,只是不住打帘四顾,时不时再哼唧出几个模棱两可的词来,倒也没露出甚伤人抑或逃窜的意图。

“人说‘家富产娇儿’,这句老话,当真不虚。”宋又谷上身一仰,右肘一推,于马上盈盈开了折扇,念着五鹿老那病弱姿态,掩口揶揄道。

五鹿浑与宋又谷并辔前行,闻听此言,微微摇眉,叹道:“胞弟娇养享乐惯了的,又不屑习练功夫,身子本不强健。此番南下北上一通折腾,又受了雪山寒气,被那般一吓,难免如此。”

“不然,不然。”宋又谷眉尾一飞,立时收了笑,径自思忖半晌,方才接道:“那人……怎识得五鹿老?我那般瞧着,怕是她既认五鹿老相貌,也知五鹿老名姓。莫非,你胞弟也早认得那人,贴近一瞧,得了印证,这才一时舌桥不下、惊愕成疾?”话音一落,宋又谷蹙了眉,直往那囚人所乘轿舆努嘴挤眼。

“她甫一入屋,初瞧见五鹿老,便目不转睛,连瞧也不瞧你我,直直扑向五鹿老,还一声声唤着他那诨名,怎不怪异?若说他二人并不相识,我可不信。”

五鹿浑听得宋又谷说话,沉声长息半刻,后则亦是侧目,往那车轿处瞥了一瞥,眼风一冷,翻掌纵了纵缰绳,轻声应道:“栾栾那容貌,无论男女,休关老少,一瞧见了,哪个不是心驰神往,总要楞上一愣的?”

“至于诨名,那一人早是失了智,囚困日久,口舌几废……算不得数。”尾音未收,五鹿浑又再弛缰拍马,眨眉功夫,已然窜出十几丈去。

宋又谷见自讨个没趣儿,心下憋闷,刷的一声阖了扇,两腿紧夹马腹,轻喝一声,亦是绝尘随往。

一行人虽心急火燎,恨不能一步便抵葡山,然则顾念那囚人身子,也不敢令其太过劳顿,故而停停走走停停,到达之时,已是胥留留同闻人战在葡山派候着的第廿三天。

四人重逢,且喜且忧。再见故友,欢欣自不必说;然旧谜未解,新疑又添,几人将分道之后所见所闻依次道来,盘算思量下,更觉心思消缩,神志凋耗。

“那人……竟把小鹿生生骇出病了?”闻人战方见五鹿浑同宋又谷上山,便觉察五鹿老未能同行,困惑好奇,翘首不尽,然心下径自别扭着,未曾直言半字;现听得宋又谷将雪山所历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方知五鹿老已然被送回玲珑京调养小息。闻人战鼓了腮,徐徐眨眉两回,不知怎的,唇角止不住往下掉。

“依那人形貌,若猝不及防直扑向你,你也未必受得住。”宋又谷身子往椅内一歪,徐徐摇晃折扇,勾眼笑道。

闻人战一听,暗暗吞唾两回,思及甫一瞧见那囚人之时,自己心内的确咯噔一声,毫毛直耸。

“只不过,我尚奇着,怎得那人似是识得五鹿老,竟还知晓他那诨名?”

闻人战长纳口气,不经意托了腮,摇眉苦道:“怪事连连,我可是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五鹿浑轻嗤一声,徐徐啜口香茗,再同胥留留换个眼风,沉声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稍顿,挑眉直朝胥留留询道:“胥姑娘于葡山这些个日子,可是当真得见凤池师太画像?”

胥留留抿了抿唇,柔声应道:“葡山派上下,无一不对祖师奉若神明。即便是对着其所遗法器衣物,也是毕恭毕敬,恨不得顶礼膜拜。法堂供有凤池师太木雕,整段香樟细心打磨,足有半人多高,刻的慈眉善目,倒有些菩萨神韵。派内各处,多密存凤池小像,既有廿岁前传下的,又有后人临摹再现的。”此言方落,胥留留挑眉,偷往后堂扫了一眼,低声接道:“只不过,那些画像,同你等护送来的那人,实在不似。”

闻人战一听,面颊一歪,冲五鹿浑笑道:“鹿哥哥,待柳掌门将那人洗洗干净,许就能瞧得仔细些了。”

“双星拱月之相,这可不是人人皆有。”宋又谷唇角一抬,轻笑接言,思及一个时辰前柳难胜情不自已、脱口而出那句说话,再细想想那囚人脏污不堪的样子,怕是耳内耳外,俱得满布黑泥,若不先将其身上八两陈垢除净,谁敢上去辨一辨她究竟是“五星连珠”还是“日月合璧”?

“现下隋掌门为人所害,那人又疯癫如斯,不论其是不是凤池师太,怕也很难追究个中隐情。且那些原想自隋掌门口内求得的答案,也是再无指望了。”胥留留抬掌往额前一抵,不禁又觉得脑逆髓痛,念着宋又谷添油加酱所述隋乘风头壳尽碎的惨状,胥留留冷不丁一咬下唇,胸前一抖,胃水上行,已是不住干呕起来。

闻人战见状,立时起身,端水递茶,柔声询道:“胥姐姐可好?”

胥留留抬掌,拊膺顺气,强挤个笑,再冲闻人战摆了摆手,待干咽几回清唾,方朝五鹿浑接道:“于葡山这几日,我也多番旁敲侧击,欲探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关连。然,嫂嫂坚称四绝掌乃凤池师太家传绝学,同鱼悟毫无半点瓜葛。”此言一落,胥留留长吁口气,更显得垂头搨翼。

五鹿浑唇角浅抿,颔首缓道:“胥姑娘之前于流安镇,便曾推想,少扬杀人盗宝者同那日九韶遇伏援手之人,许皆源于异教。禅活门同大欢喜宫,怕是葛蔓相牵,撇不清干系。想想四海帮陈峙的游蝶穿花掌,想想昆仑派雪见羞的玄黄再造棍,再想想乱云惨事一出,鱼悟立达薄山,又同隋掌门私下里有些个接触......如此,异教能使大明孔雀摧击杀外使,倒也合理。”

“鹿大哥言下之意,可是说……”胥留留一言未尽,心下惊惶,更显得色如死灰,神采涣散。其目睑陡地再紧,抬眉定睛,已然瞧见柳难胜同几个葡山弟子前后自内堂出来。细细打量,几个女子无不是将两掌互攥,紧紧横在膺前;面上亦惊亦喜,满是难以置信。

柳难胜盈盈近前,待行至五鹿浑身侧,倏瞬屈膝,五体跪地,竟朝五鹿浑行了大礼。

“祝少侠大恩,葡山派上下铭记,感戴不忘!”柳难胜一边称谢,一边叩首,后言哽咽,软声支吾,热泪盈眶即下,满面涕泗交流。

葡山弟子见状,依样效之,亦是膝骨投地,跪拜不住。

堂内原来安坐的两男两女,现下可是全都坐不住了。

五鹿浑同胥留留登时起身,一左一右,同时使力,直将柳难胜扯将起来,后则对视一面,已然会意。

闻人战同宋又谷二人得见这诸人跪拜的情状,却是惊得两腿一蜷,肩颈一抖,抱膝便缩在椅内,撇嘴不敢言语。

“嫂嫂,”胥留留轻拍柳难胜肩头,柔声慰道:“那一人,当真是凤池师太?”

“决计不错。”柳难胜抿一抿唇,退后两步,再冲五鹿浑施了一揖,稍拭泪眼,斩钉截铁道:“祖师那双星拱月奇相,万中无一,少之又少;况且,祝少侠初至便已言明,自雪山搭救一人,勾连隋乘风遗言同若干暗语,推想所救当是被困廿岁的祖师。这般说来,时日更是对的上。如此相合,那人若非祖师,能是何人?”

柳难胜衣襟见湿,深纳口气,切齿接道:“江湖谁不称道佛口佛心隋乘风,皆尊其为侠客隐士,镜清无碍……未曾想,其竟是个阴鸷伪君子、流毒假道学,暗施辣手,令我派祖师蒙受大灾,廿岁不见天光……”

五鹿浑听得此言,面颊微微摇了两回,鼻内一哼,探舌濡唇,转个话头道:“凤池师太现下可好?其身得归葡山,大幸之至。也不知此地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可否助其神智同返?”

柳难胜侧目瞧了瞧胥留留,徐徐握了其掌,轻拍两回,朗声笑道:“祖师既归,我等自当竭尽所能,笃志供奉!一来聊表徒孙寸心,保祖师一个晚景;二来深望内情毕露,还祖师一个公道。”

话音方落,柳难胜收了两掌,同胥留留颔首示意,又再侧颊冲身后左右开立的葡山弟子瞧了两瞧,送个眼风,拱手齐道:“葡山派上下,再谢祝公子大德!如蒙不弃,便在我葡山小住几日,容我等略尽地主谊礼。”

五鹿浑见状,立时抱拳回礼。两方相对,竟再无言。

当日过戌时,四人围坐,秉烛夜谈。

宋又谷小指一抬,深深浅浅,不住掏索耳孔,待得半刻,方收了手,就唇一吹,不耐道:“怎得那凤池师太回了葡山,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今儿个几乎闹了大半日,害得我午间不得小憩,真真恼人。”

五鹿浑将一壶新茶头泡滤掉,不慌不忙给宋又谷添了半盏二道佳茗,轻声接应,“许是瞧着廿岁前熟悉之地,心有所动,故生异状。这倒是件好事儿--想来,柳掌门确是没有误认祖师。”

宋又谷闻声,冷哼了两回,憋着股气,急将那热茶饮尽,惹得脑门儿汗珠点点,双肩一抖,打个冷颤,抬声便道:“鹿兄,照你这说法,那日天下门里,凤池一瞧五鹿老,也是立时失态。如此,你再说凤池不识你胞弟,不免包庇。”

五鹿浑似是早知宋又谷当有此句,眼目微阖,摇眉巧笑,“我说宋兄,现既确认囚人乃是凤池师太,依照柳掌门所提其祖师失踪时日,想来隋掌门于密洞所留刻字,果是按月份计数之用。”稍顿,五鹿浑长纳口气,目睑一开,沉声接道:“凤池师太失踪之时,莫说胞弟,连我亦未出世。难不成,隋掌门还能恩准凤池师太时不时下雪山,往玲珑京放风,这才凑巧碰着栾栾?”

宋又谷一听,这方察觉矛盾之处,口内咂摸两回,陡地抬掌拍在自己额上,语塞狼狈,再不多话。

胥留留见状,啜了半盏茶汤,机锋一转,攒眉叹道:“看来,鹿大哥当日推测,确是不差分毫。那异教怎得不害旁人,偏取了隋掌门性命,还是用那般酷刑,正应了碎首糜躯之辞。”

“隋掌门……当真是异教中人?”闻人战两睑再开,目珠急转,低声哀道:“可他那般不慕名利,与人为善,怎会跟异教同流合污?”

五鹿浑闻言,唇角一颤,颊上立时黯淡,轻声应道:“我同宋兄也仔细查过隋掌门尸身,却寻不见半点古怪雕青。现下,我反倒隐约觉得,隋掌门同异教,并非之前所想那般关连。只是,其究竟为何囚困凤池师太,我是当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是积怀日久,伺机报复?”宋又谷耸了耸肩,低声嘟囔道:“你我皆知,隋掌门乃是武痴,许是其觊觎四绝掌不得,这便怀了嗔恨。”

胥留留探手,以掌背扫了扫鼻头,暗暗探了一眼五鹿浑面上情状,顿了片刻,方柔声道:“不过数日,天地翻覆。之前尝闻嫂嫂褒赞隋掌门,称其是个心无旁骛、醉心武学的老痴儿,言辞之中,几多激赏。可今日堂上,嫂嫂却是冷言怒斥,毫不容情。”话毕,胥留留面颊一扬,定定瞧着五鹿浑,徐徐自道:“然则,嫂嫂确是事出有因。毕竟,隋掌门犯下那般囚困恶事,实证确凿,不容抵赖。”

五鹿浑一听,心下解意,朝胥留留稍一颔首,苦笑应道:“佛言,既悔前非,便是善己。我读隋掌门所留刻字,深感其日夜悔疚,良知挠怀;那般善恶对峙二十年,恐其早觉生不如死。现在这般,反而解脱。我自明白,无论因由,其加诸凤池师太之暴行,罪重恶深,辩无可辩。只是,佛见‘一善可解百恶’,人见‘一恶可坏千善’,是恶是善,安能妄断?”

话音未落,四人又听得屋外一阵哭嚎,其声若薄剑,直插耳孔,似要将两耳洞穿,又几将脑髓捣烂。

宋又谷长叹口气,两掌紧掩双耳,自顾自抬声嚷道:“诸天神佛,求你们,要麽收了那人的喉舌,要麽收了本公子的耳朵!”

话音方落,五鹿浑反是一怔,眨眉几回,探手一扶宋又谷肩头,疾道:“之前你可是说过,隋掌门自刺听宫穴,毁了耳力,方练得那一手乘风归?”

宋又谷两掌一收,细瞧五鹿浑神情,莫名觉得面上发紧,心里发毛,空咽一口浓唾,木然颔首。

062. 横死

五鹿浑于葡山派捱了三五天,日日都得瞧见凤池师太披头散发自身侧呼嚎而过。少则一天一回,多则一天七八回,引得一群葡山弟子紧跟在后,战战兢兢,既不敢制住祖师,生怕犯了大不敬之罪;又不敢放任自流,唯恐护不住凤池周全。

五鹿浑虽嘴上不说,心下总归计较:现而今凤池师太那般模样,怕是雪山天下门这条线,已然断了。隋乘风困了凤池恁多年,二人中间,必有至少一人同大欢喜宫有所牵连。思来想去,怕还是隋乘风跟异教的牵涉更深更密一些。

隋乘风的乘风归、凤池的四绝掌,还有那鱼悟的大明孔雀摧,三者又当有着何种不能宣之于口的联系?为何隐隐觉得,这三环之中,似是缺漏了什么?

念着当年凤池师太威名,再瞧瞧现如今其那般痴傻模样,五鹿浑也少不得惋叹世事无常,转念细想,却又感慨:若非于风月池碰上那雪山白猴,即便调遣百名金卫,要将那偌大雪山一寸寸搜摸个遍,也总得耗上三两个月。届时,纵寻得密洞,怕凤池师太也早已魂归离恨,骨枯血冱了。如今疯归疯,总算归返葡山,保了条命下来。其虽失智,却未必不是回归如如自在之境,个中苦乐,旁人孰知?

如此,绞尽脑汁琢磨半宿,五鹿浑已是头晕脑胀,甚感疲累。人虽合衣歪在榻上,心思却还是千回翻转,万种思量。一时间,愈倦乏愈清醒,身子脑子皆是不听使唤,直至亥时过半,仍是盹不踏实,不由恼得他倒枕捶床,将面颊蒙在薄衾内,短叹不迭。

几近丑时,五鹿浑后颈一颤,腿脚蓦地朝下一蹬,神思归返,这方察觉自己困梦腾腾,早不知假寐了多久。

朦胧中,其翻了个身,面朝房门,凝眉定睛,却见窗棂自开,尤感熏风阵阵。天外乳鸡酒燕,落月沉星。籍着隐隐天光,五鹿浑眨眉两回,身子一抖,惊觉此地并非葡山客房。

此一处:红墙绿瓦,富丽堂皇;金鸭腹暖,兰麝烟长。就着那昏暗光、旖旎香,五鹿浑徐徐起身,两足初一落地,便觉得脚底虚软,身上绵绵犹如给人抽了筋骨;尚未坐定,那两脚似是易了主,鬼使神差的,竟是带着五鹿浑踌躇踉跄,一路直往里闯。

内里清静,亦无人声。五鹿浑耳郭抖个两回,捕捉到的,却是那缸中红鱼尾扫卵石声、池内酒案轻泛水面声、屋角劳蛛腹结网丝声,跟那指拨春葱划裂锦帛声。

“来……再往内来……”

五鹿浑陡闻一声娇唤,肩头一晃,丹田却是盈溢温暖,咬唇长吁半刻,噗嗤一笑,卸了防备,人已是大步放脚上前。

七转八绕行盏茶功夫,便见目前灯火如豆。

身外乃一纱帘,夜风穿堂,薄纱自舞如香炉白烟,夭华袅娜。

“咔呲。”一声脆响。

内堂忽现一影,香肩小露,乌丝如瀑。

其面颊朝后微微一侧,眼波轻送,再将半块冰梨往口内一递,咯吱咯吱,樱唇半抿,银牙细嚼,直惹得五鹿浑口涎大盛,暗暗吞唾。

“来……来……”女人巧笑,吟哦婉转。此言一落,登时之间,堂内暗处似是添了十数媚鬼,面旋飞花,袒乳披发,雪腕酥手贴拥着五鹿浑倾身近前。

五鹿浑着实受不得这般蛊惑,想也不想,方欲抬脚,猛听得屋外一声炸雷,不待反应,急雨倾盆。

草叶刷刷,翠幄承恩;芭蕉嗒嗒,乱红受露。

“来……来….…”

风动帘开。

五鹿浑见女子身子一旋,霞面正对:天颜现世,便似这尘寰牡丹一霎开遍,又若那银汉万宿齐落目前。

五鹿浑口唇开张,喉头烟熏火燎,膺内鼓擂,几破胸腔;其两掌紧攒,一再使力,竟将那手心嫩肉扎得血水模糊。半晌,其方攒眉,狠命吞口浓唾,唇角轻颤着,支吾吐出两个字来。

“栾……栾……”

此言一落,五鹿浑陡感右肩受力,其反应急迅,左掌一搭,三指化爪,倏地一声,已然紧扣一人脉门。

“疼……疼啊!”

五鹿浑细辨其声,登时回了神,侧目一瞧,见宋又谷正被自己掐了内关穴,急得眉眼鼻唇凑在一处,连番讨饶。

“松手啊鹿兄!”

五鹿浑膺前起伏不住,徐徐吐纳个两回,竟感满身薄汗,早把衣衫尽粘,将万千毛孔蒙个严严实实透不得风。

“宋……宋兄……”五鹿浑撤了掌,四下打量,见那梦中仙宫哪里还在,自己原是跪坐葡山派法堂内,身前半丈,便是那樟木凤池像。

宋又谷将腕子就唇吹了两吹,另一手柔柔按抚方才五鹿浑掌力所扣,眼白一翻,撇嘴嘟囔道:“我说鹿兄,这大清早的,你便来法堂入定,好生勤勉。”

一旁闻人战见状,冲宋又谷飞个眼刀,柔声轻道:“鹿哥哥,你那梦行症,昨夜怕是又发作了。今晨我等进早膳时,寻你不得,几要将整座葡山翻个底儿朝天。没想到,你竟在此,对着凤池师太木像打坐。我们同你说话,你也不应,两眼直勾勾往前瞧着,竟还唤那木像‘栾栾’,真真惊坏了我。”

五鹿浑一听,紧咬下唇,思忖半晌,方反应过来,起身直冲闻人战跟门边不言一辞的胥留留拱手施揖,讷讷轻声,“在下……着实对你等不住。”

话音方落,又听得宋又谷沉声讥道:“鹿兄,怎得五鹿老回玲珑京休养不过几日,你便日思夜想,还演了这一出兄友弟恭?”

胥留留轻咳一声,直冲那凤池木像躬身行礼,待罢,目华一亮,冲五鹿浑轻道:“鹿大哥可是于梦中灵机一闪,从现下乱局中悟了些干连出来?”

不待五鹿浑言语,宋又谷已是冷哼一声,来回打量五鹿浑面上那青白不定的神色,不过须臾,便似会意,冲凤池木像敷衍拱手,一面贼笑,一面嗤道:“万望菩萨不吝慈航,一垂普度,保本公子这腕子如常,挥斥八极,龙精虎猛。”话音方落,其已是一扬折扇,扭头便去。

五鹿浑朝堂内两位姑娘强挤个笑,一扫宋又谷背影,窘迫之下,难择善言,“这宋兄真是……逢我将定难定之时,更要添乱坏我静功。”稍顿,五鹿浑径自讪笑,濡唇逃目,轻声接道:“连番异事,久不成眠,在下……”话音未落,五鹿浑唯有埋首施揖,絮絮念叨,“原宥恕罪,原宥恕罪。”

胥留留同闻人战一听,连连颔首,垂眉见五鹿浑两腿一盘,又再跏趺而坐,长睫轻颤,已然阖了眼目。

“在下确还有些个关窍未能理清,尚需于法堂稍驻,作个思量。两位姑娘若无旁事,便先往外堂暂候可好?”

此言既落,五鹿浑目睑不开,却扭身再冲门外,抱拳相请。如此一来,不过片刻,便听得二女脚步沉沉,前后离去。

五鹿浑听闻房门虚掩轻音,立时长纳口气,两掌往面上一盖,来回摩挲不住;心下惊、惭、忧、愤,百味杂陈。然则,其隐隐又感春梦忽来、骤雨疾去,醉花之时荏苒瞬逝,竟恬不知耻暗生惆怅,扼腕乞求重临梦境,往复履历。这般思忖着,五鹿浑探掌自滚烫面颊往下一摸,直感腰际微凉发麻,细思从头,“啪”的一声,恨恨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则轻哼一声,启睑平视,却感眼目前似横有一藕,断乎两节,丝心绵密,绕指黏连,无绝永续。

当日午时。四人围坐桌旁,默默用膳。

宴中,五鹿浑同宋又谷相视以目,眼神初遇,兀自垂眉,长筷翻腾,同时捡了根菜青往口内一送,咯吱咯吱咀嚼不住。

“鹿大哥,接下来,我们当往何处?”胥留留拨拉着碗边几粒米饭,稍显无措,轻声询道。

五鹿浑一听,心下莫名一紧。那根菜叶半条粘在舌上,半条滑进喉里,立时将五鹿浑噎得口唇开张,抬掌不住轻拍颈项。待连饮两碗百合子杂豆汤,方感那菜青终被冲落腹内,性命得保。

“离回京两月期限,尚存一半。我心想着,是否当往四海帮走上一趟。”五鹿浑攒拳,就唇咳了两回,沉声应道。

宋又谷闻听,立时喜不自胜,咣当把掌内碗筷一搁,挑眉笑道:“虽不知那钱眼子究竟有没有秘密,也不知其若真乃异教中人,肯不肯跟我们吐露些个秘密;然则,现下只要让我离了葡山,莫说四海帮,即便刀山火海,我也愿往。”言罢,又再轻挠耳郭,面上自怜自惜之色颇重。

闻人战一听,下颌前探,掩口娇笑,“真要这样,你这条泥鳅倒不如游去昆仑派,摸一摸那女掌门底细。双管齐下,事半功倍。”

宋又谷面上一寒,唇角颤个不停,舌钝辞短,不得片言,只得将脸埋在碗内,举箸盲夹近前一碟风干牛舌。耗了半刻,方将那筷头收归,正欲就唇,却陡地察觉筷上空空,未夹一物。眨眉功夫,宋又谷已是憋得面上通红,手腕抖个两回,立时弃了筷子,埋头牛饮那碗乌鱼蛋蘑菇汤。

胥留留同闻人战对视一面,摇眉浅笑,柔声应和道:“现如今,也唯有四海帮同昆仑派两个去处。咱们先往陈峙那处探上一探,也无不妥。”

如此,四人商定,膳后便各自回房收理行裹,后则齐往柳难胜那处道别,欲于第二日巳时下山,先往东南四海帮。

柳难胜本想款留再三,多招待四人几日,然见其意决心定,也不便多言,唯有不住长施大礼,颠来倒去敬谢五鹿浑大恩。

一切打点停当,已至酉时。

五鹿浑本欲早些安寝,好生调养调养精神,以便明日上路。孰料得,方才生了困意,便有随同前来葡山的祥金卫拍门急报,说是得了京内羽檄,不敢耽搁,这才斗胆搅扰五鹿浑歇息。待其入得房来,火急火燎将一封姬沙所传密信奉上。

五鹿浑展信打眼,瞧不足片刻,已是面色泛白,失了常态,抬声喝令金卫速往各屋请了余人前来。

闻人战初至,掩口打个呵欠,细辨五鹿浑神色,立感有异,收敛形容,抿唇候个盏茶功夫,终是不耐,脆声询道:“鹿哥哥,何事这般火燎眉毛?”

五鹿浑静坐椅上,面色凝重,甩手将密信一展,却是递于一旁胥留留,侧目往房内一扫,眸色渐黯,“怕是明日,你我无需再往四海帮去了。”

胥留留目珠微转,细辨密函,抬眉一顾,正见五鹿浑颔首示意。胥留留稍一抿唇,一字一顿轻声诵道:

“四海帮帮主陈峙,已然命归地泉。皮肉剔骨,投入石磨,混杂其血,碾为肉糜。唯剩一首,置于石磨之上,双眦欲裂,死不瞑目。”

“昆仑派掌门雪见羞,生受棍刑,亦已丧命。我等金卫到时,其尚残喘。救之不能,不可卒睹。棍首尖细,自其阴插入,将之空架。其身赘重,缓缓下落;长棍过身,徐徐上穿。其难忍剧痛,凝力于齿,断舌自尽。后棍尖方自一腋钻出。内脏尽破,血水成河。”

此言一出,胥留留同闻人战俱是掩口,屏气累息;后则探手相握,稍一使力,互为挽扶。

宋又谷见状,吞唾不迭,手掌轻颤,一把接了那密信,掌背浅扫纸面,深纳口气,沉声接诵,“老朽急恳王爷立归玲珑京,诚禀详情,细作筹谋。匆此布臆,余容续陈。”

一语既落,堂内四人相顾无言,自感那密函寥寥数辞,字字惊心。思及信中所述惨状,诸人脑内似已闻得那横死二人哭嚎乞饶之声,尖尖似针。想来,陈峙同雪见羞所历,非无间炼狱不可见,非无量鬼王不可为。

“先有隋乘风碎首,后有钱眼子糜躯。再加上那薄山石刑同昆仑棍刑,若说不是异教重现,还有何人使得出这等阴损酷刑?”宋又谷不由切齿,折扇一立,已是将那密信洞穿。

少待,见余人无一有应,宋又谷腕上着力,刷的一声疾开折扇,直将那密信碎成百片,翩然下坠。诸人低眉,定定注视,目睑眨亦不眨,直感一物入咽,气塞难舒。

“我等……明日启程往玲珑京?”宋又谷干咳一声,折扇开开阖阖,杂音不住。

五鹿浑脖颈一仰,抬掌自额顶一路轻拍至口唇,连扣数回,终是难置一词。

震惊一夜,四人无眠,苦捱至鱼肚微白,已是目红舌燥,失了心气。

何曾想,恶事接连,端的凑巧。

金卫所传消息尚如鲠在喉,这边葡山派又添一位不速之客,未请自来。

此人身逾七尺,浓眉大眼,须渣透青。然其面上不见神采,一袭长衫又皱又烂,全然一副丧家犬的破落模样。唯其两手所持双钩,有金有玉,锻造精细,瞧着颇为金贵。

“堂妹,我师父……我师父被那大欢喜宫所害,撒手西归。现如今,钦山已是没了我的立足之地。”

来人一见柳难胜,立时软了筋骨:脚跟一滑,便往地上一瘫;双钩一竖,直往怀内一抱,扯着嗓子,哭嚎不住。

此一人,正是柳难胜堂兄,亦是三经宗钦山首徒——柳松烟。

063. 双钩

五鹿浑等四人闻声,急急出得房来。

柳松烟抬眉一顾,这方知晓葡山有客,楞也未及楞,立时垂头羞赧,掌心撑地,急急起身。

胥留留瞧见来人,抬手一拨身前宋又谷,朝前踱了两步,轻声试探道:“柳……大哥?”

柳松烟仅扫了胥留留一面,那颊上涨红旋即便蔓延至脖颈乃至膺前。其只觉得口苦舌干,咽喉一口浓痰,鼻内一股浊涕,上下积压,阻了体内清气上升通路,如同把脑仁儿置于陈年老卤中,端的是淋漓憋屈。

柳松烟静默半刻,唇角一收,狼狈拱手应道:“胥姑娘,见笑了。”

胥留留眨眉两回,侧颊瞧了瞧五鹿浑,又再冲柳难胜摇了摇首,急动了不忍心肠,上前稍一倾身,搀了柳松烟,将之引落座上。

诸人见状,也多番谦让着,纷纷落座。

柳难胜见自家堂兄一七尺汉子嚎啕若斯,料其定是走投无路,真真碰了难处;然这心下虽是担忧,却又止不住恼恨,半臂伏于桌案,目睑一紧,沉声询道:“堂兄,你怎成了这幅模样?”

柳松烟打眼将面前生人扫了个遍,朝柳难胜暗递个眼风,后则不自主张了口唇,大气直喘。

“堂兄毋忧,此处几位皆为江湖后起之秀,侠义英雄。”柳难胜会了意,眼风挨个落于堂内几人身上,轻声荐道:“此一位儿郎,乃是三经宗姬宗主座下弟子——祝掩。想来,其跟堂兄,也算同源同宗。余下两位,亦是渊源有自,皆出名门。”

柳松烟一听,这方想起初上山时正见几名统一着装的金卫下山,两方撞个满怀。如此说来,这宗主弟子身份,倒可确认无疑。这般思忖着,柳松烟立时冲五鹿浑拱了拱手,待见回礼,这方抬掌将面上涕泪一揩,再把头面往广袖上一蹭,长纳口气,低声接应,“不瞒诸位。约莫两个多月前,恩师便得三经宗主令,命我等弟子密探大欢喜宫四护法之一——麻木不仁季断蛇下落。此一事,祝兄想必亦得了令,暗中也当有些个动作。那一时,我等虽不敢多添口舌,却已暗忧异教卷土。一月前,恩师又闻噩耗,说是大欢喜宫果是再现江湖,以妖魔威力一夜平了乱云阁,瞬间夺了那阁中两位前辈性命……”

一言未尽,柳难胜轻咳两回,侧目瞧瞧闻人战,心下息忿,沉声接道:“祝公子此回来我葡山,乃是因着雪山天下门掌门隋乘风于祁门关为异教暗害、碎头夺命一事。”稍顿,目珠浅转,径自再道:“也不知,这诸番恶事,内里可有隐约关连?”

柳松烟一怔,念着“碎头”二字,顿感脊背冷汗交流,正待详询祁门关因果,却听得五鹿浑缓道:“柳兄,却不知尊师……”

“喔……是了,”柳松烟眉头一低,见自己长衫袍尾满是尘垢,探手一掸,却又立止,切齿怒道:“便在十日前,那异教趁夜潜入钦山地界,行刺杀之事。异教内皆凶邪怪恶,强梁跋扈,其有伤人害命之举,倒不稀奇;可怪就怪在,那群人悄无声息,动如鬼魅,连一名本派弟子亦未惊动,便不声不响涸尽恩师周身鲜血,取了恩师项上首级!”

“我那恩师,十一式倦客烟波钩,取过多少歹人性命?护过多少烝民生息?即便我等弟子昏愚不才,没得防备;恩师他老人家总不会那般容易便着了异教的道儿,连一招半式也不施展,欣欣然奉上自个儿脑袋吧?”

五鹿浑同宋又谷对视一面,二人心内,竟同时浮现雪山密洞内隋乘风所留刻字。一时间,两方思绪亦是走在一处,隐隐忧心那钦山范一点可也会有些个不为人道的恶行污事,自忏前愆,此番得遇异教,便作个顺水推舟,毅然决然引颈就戮,以为赎罪。

闻人战一听柳松烟说话,目前不可遏制地,却是忆起那夜乱云阁惨状,五内之烟顿生,不由得两掌攒拳,怒眼环睁,厉声斥道:“那大欢喜宫,可气的紧!又奸又恶,理当万死!”话音虽落,其恨未销,叵奈自己身在葡山,又不知那异教所在,不然,非得撸起袖管,亲杀几名教徒方算解恨。

宋又谷掌内折扇不开,于五指间颠来倒去转个几回,唇角一抿,沉声附和,“即便异教当年不是莫名偃旗息鼓,归逃遁藏,怕也迟早得遭三国禁戢,脱不了覆灭的命去。”

五鹿浑同宋又谷换个眼风,细细思量一刻,轻声再冲柳松烟询道:“柳兄,却不知尊师遭害之后,你可是亦为那异教所迫,一路追逼至此?”

柳松烟听得此问,更是见恨,一边扼腕,一边起身,直视五鹿浑,一字一顿道:“确是为人所迫……然则……并非大欢喜宫。”柳松烟踌躇半晌,攒拳使力,将那指节攥的咔咔作响,嗔目怒道:“驱我下山、危我性命者,乃是我那些平日里亲密无隙的同门师弟!”

“这便奇了。你师父既是被异教害了,你师弟们不去寻那罪魁,反来纠缠于你,有何益处?”

胥留留口唇咂摸两回,面上更见端凝,眼风示意闻人战莫再多言,心下计较着,又暗扫了柳松烟一眼,自行接道:“柳大哥,你且慢慢言来。”

柳松烟稍一嘬腮,前后朝五鹿浑同胥留留作了个揖,阔步回返座上,垂眉轻声,支吾不绝,“眼下,我便好似聋瞽之人……看不见,听不着……往东不知,往西不识,往前不能,往后不敢……真真是……”

五鹿浑眼见柳松烟一时语塞,憋得头面红里见青,这便长叹一声,抬掌一请,缓道:“柳兄一派君子之相,想来,若非遇上了天大麻烦,断然不会这般潦倒。然则,龙有困于浅滩之时,虎有陷在平谷之日,人生起落,浮沉难免。”

柳松烟听五鹿浑这么一说,紧赶着口内酸涩,搓了搓鼻子,猛地抽噎一声,拱手便道:“失礼,失礼。”

柳难胜本就瞧不得柳松烟这窝囊样子,现又有胥留留在旁,便更觉得心下憋闷,探掌一推,疾声说道:“且现出些吞牛气势,单刀直入便是。”

柳松烟唇角一颤,立时道来。

“便在月前,恩师听闻薄山噩耗,时时埋怨自己一身武艺未逢用时,行不得惩奸除恶义事,心下既忧且忿,心火难销,便告我等弟子,其当闭关一月,静思自省。”

闻人战闻声,心内感佩,已然起身,拱手便冲柳松烟施个大礼,朗声道:“战儿代十三十四叔谢过。”

此言一落,柳松烟登时一怔,一瞥胥留留,见其默默颔首,这方推演出闻人战身份,再将其言咂摸两回,竟多品出些个难兄难弟的意味。

“姑娘节哀。”言罢,柳松烟却是兀自轻笑,心下止不住嘲讽自己劝得了旁人劝不得自己,每每思及范一点死状,焉有一回不是摧心折肝、痛不欲生?

“恩师尝于密室闭关,或细思武学招式,或研修古书典籍。我等弟子以为寻常,未有一人上得心去。”柳松烟苦笑结眉,叹口粗气,又再接道:“熟料得,便是十日前那一夜,我自感昏沉,睡至卯时,方为一众呼叫嚎啕所扰,起身一探,才知恩师殒身密室,与世长辞……其那死状……端的怪异可怖……”

“柳大哥……”

柳松烟冲胥留留稍一摆手,面色惨白,狠狠一咬下唇,待口内得些血腥之气,立时接道:“恩师首级失却,颈项所遗断口……甚为平整,唯有中间,稍有高低之差。瞧着……瞧着似乎恩师是束手就戮,全然不曾相抗。更怪异的,乃是……恩师头项虽失,遗体四下,却无一星半点鲜血喷溅之迹……我等探查遗体,见恩师腕脉多有类鼎足之三角割口,方知恩师之血,早被放得干干净净……”柳松烟径自一愣,面现惊怖,自言自语往复不住,“只是,这一身血气,怎能眨眉便被清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在那密室之外,尚横有一尸。”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更显惊诧,目睑微开,无不定定瞧着柳松烟。

“那一人,乃是两月前为恩师逐出师门的二师弟——布留云。”

宋又谷听到此处,折扇陡地一开,沉声询道:“柳兄,指不定是那布留云流离多日,积怨弥深,这便偷返钦山,于密室中偷下杀手,枉害了你师父性命。兴许,此回未必是那异教作祟。”

柳松烟轻笑一声,冷道:“此言不虚。恩师受害,那布留云决计拖不得干系。然则,其尸一旁,乃有血书数字,先言‘碎首糜躯自在欢喜’,又道‘叛人终当为人所叛’。字体甚草,全然不成体统。”

在座四人闻声,竟是齐齐吞唾,探舌稍一濡唇,两两相顾,哑声惊道:“碎首糜躯?”

柳松烟同柳难胜对视一面,摇了摇眉,沉声叹道:“想来,诸位对此一句,当不陌生。恩师得薄山噩耗之时,口内反复诵念的,也是此句。”

胥留留眼目微阖,思量前后,待得盏茶功夫,已是理清了脉络。

“柳大哥,想来,异教当是以布留云为内应,才可轻易摸上钦山,又再寻得尊师所在。如此说来,尊师未有防范,被那群歹人一招致命,倒也不奇。”

“非也,非也。”柳松烟径自摆手,柔声叹道:“以恩师武学根基,若非奇袭,绝难得手。然则,布留云早被驱逐,莫说奇袭,其只消露个面,便非得引来众人围堵指责不可。恩师岂会对他无备,给了他可乘之机?旁的不说,那布留云之前于钦山派时,早不为恩师所喜。其性纵诞,贪得无厌;其人虽不蠢陋,然于武学一事,常怀侥幸,时作时辍,多投机之举。若非其怙恶不断,屡教不改,恩师断不会对其前程不作顾念,亦不对往日情分稍加萦怀,决然勒其下山,再不允其踏足钦山地界。”稍顿,柳松烟径自接道:“正因恩师对此人了若指掌,料其被逐下山,必定怀怨,少不得做些见不得光污人眼目的龌龊勾当;故而,自布留云下山之日,恩师便有明令,多添了巡防人手,日夜不休。这两月间,我同其余弟子,何尝敢有分毫懈怠?”

“依着我等对布留云了解,专在其可能下手的地段增派弟子把守。这般日防夜防,缘何仍防他不住?况且,恩师既有先见之明,早生防人之心,又岂会因着布留云外通异教,便坐以待毙,一招未发,一夜之间便枉死派中?”

“难不成,那大欢喜宫教众,当真有飞天遁地呼风唤雨之能?”柳松烟一言初落,已然把自己惊得肩头微颤。

五鹿浑沉吟片刻,抬掌一扶额角,徐徐问道:“柳兄,恕我冒昧。在下思来想去,还是未能明白,若说内贼乃是那布留云,为何尊师方逝,你反成了师门众矢之的,于钦山无处立锥?”

“就是。”闻人战目珠一转,脆声嘟囔道:“难不成范掌门方一过世,你们钦山派便内斗不止,人人欲作新掌门不成?”

柳松烟稍一侧目,定定凝视手边那对双钩,半晌,方探手上前,将那双钩凑近眼目,一边打量,一边细细摩挲不住。

“恩师曾言,谁人得了双钩,谁便是掌门不二之选。”

闻人战一听,立时近前,单指一挑,已然轻触钩身,细瞧片刻,心下暗道:这对钩子,果然是个好宝贝!

宋又谷见闻人战面上情状,已然会意,自觉哭笑不得,折扇轻拍两回,缓道:“我说柳兄,江湖上早闻,你已习得那倦客烟波钩精髓,也早得了范掌门亲授的双钩。这么说来,你这钦山首徒,理当接任掌门之位才是。”

柳松烟闻声讪笑,隔了半刻,方道:“你等有所不知。恩师言中所说双钩,并非在下随身所持那一对。钦山双钩,本有两对——恩师所持乃为父钩,在下所持,不过子钩罢了。”话音方落,身子往边上一歪,不经意将那双钩一撤,离闻人战稍远。

然则,闻人战不见收敛,反是大喇喇往前踱了两步,粉颊几要凑在那钩刃之上。柳松烟见闻人战这般目不转睛盯着那双钩狠瞧,不禁无奈,唇角一耷,拱手将双钩往闻人战膺前一递,轻道:“若你喜欢,便先拿去瞧瞧。”

闻人战见状,也不客套,反手接了双钩,立时退回椅上一窝,一边窃笑,一边端详抚摩那双钩不住。

“请教柳兄,钦山那父钩子钩,有何差别?”

柳松烟冲五鹿浑强挤个笑,濡唇接应,“恩师所持双钩,钩柄玉质,温润通透。此玉,甚是稀奇。若将之朝向明光,那玉中可清楚瞧见一点血红——白中一点红,白如雪,红如血,此物乃是千年不遇的天然血玉,价值可抵万金。再有,那双柄两玉,各有一点;此一点,端的是斩钉截铁,毫不见拖泥带水的隐约血丝。如此,也是恰合恩师名讳。”

宋又谷稍一撇嘴,折扇掩口,轻声自道:“范一点,血一点。这一点,还真合称。”

闻人战一听,玩心大盛,直将那钩柄朝前一横,借着天光,细观其内。不过片刻,闻人战面色陡改,疾声叹道:“鹿哥哥,这一对……便是父钩。双钩钩柄内,便有红血各一点。”

余人闻声,无不惊骇;唯有柳松烟,木然阖了眼目,脊骨一软,已然瘫在椅上。

“师弟们说,我同布留云,皆是大欢喜宫内应。戕害恩师,欺瞒同门,不过为了早登掌门之位。”柳松烟蓦地抬声,边笑边道:“我真是……这六月飞霜三年不雨之冤,纵我满身是嘴,也实在难辩清白!可……可我是当真不知,我那子钩,缘何无故变了父钩;更是不知,我这堂堂钦山首徒,怎就莫名成了异教走狗?”

宋又谷将那折扇往目前一展,细观扇头,隔了片刻,挑眉直冲柳松烟笑道:“柳兄方才还说,那大欢喜宫即便择了布留云作内应,也无用处,皆因尊师早有戒备,奇袭难成。如此,若那布留云不过幌子,尊师为另一爱徒所叛,为其一招毙命,岂非说得通了?你那些师弟所说,反倒比你的言辞可信的多呀。”

064. 金台

柳松烟听闻宋又谷一言,整个人惊得如同灶柴,端的是又干又脆,一点便着。其两掌紧攒,直直上前,眶内漫火,一动不动定睛瞧着宋又谷看。

宋又谷见状,暗往椅内缩了半寸,耳内似是已然听见柳松烟目华如雷似电,时不时发出哔剥爆裂之声。

“柳……柳兄……”宋又谷干咳一声,折扇一摇,正挡在柳松烟目前。

五鹿浑先冲柳难胜递个眼风,后则起身,冲柳松烟稍施一揖,轻声缓道:“柳兄,照你所说,实在疑点重重。我等局外人,同钦山派尚无深交,作此猜想,也属常理;而你那些师弟们,感慕尊师传道授业、劬劳恩重,见其殂落,如丧考妣,急怒攻心之下,有那般反应,也算常情。”

闻人战一听,目睑眨个两回,将那双钩钩尖朝前一指,低声嘟囔道:“连同门尚且疑你,你怎能独独嗔怪了那条泥鳅去?”

柳松烟似是未闻闻人战之言,不过踉跄着退后几步,想也不想,就地取座,两腿往前一伸,两掌把脑袋一抱,十指揉搓挤按着脑壳,苦笑不迭,“祝兄说的,唯有一半在理。”

柳松烟头颈不抬,朝宋又谷所在潦草拱了拱手,轻声接道:“你我初识,尔等不知我为人,我不当介怀。然则,钦山一众师弟,十数年如一日,跟我同食同宿,长在一处。他们疑我、迫我,逐我、伤我,算是哪门子常情世故?”

宋又谷眉尾一飞,往一侧无人处丢记白眼,折扇摇个两回,缓道:“柳兄,你也莫怪。你又说不出那父钩为何无缘无故到了你手里,循着现有些微虫迹,忖度思量几番,也只能道你欲夺师位,痛下杀手。毕竟,若不过天降横财,予了你一对值几个银子的兵器,便也罢了;你如今所持,可是千斤之重的钦山掌门之衔。试想你等投门学艺弟子,有哪一个不是眼馋着一派之尊位,挂记着独门之密技;若非为名为利,那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还要忍受师父呼来喝去、差使叨咕,何苦来哉?”

柳松烟冷哼一声,头颈陡地一扬,下颌一探,只抛出句“道不同不相与谋”,便噎得宋又谷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胥留留眉头紧攒,面朝柳难胜,濡唇柔道:“柳大哥为人,留留自是信得过。”一言方落,目珠微转,却是冲五鹿浑缓道:“眼下,柳大哥虽得父钩,不还是逃不过千夫所指、众叛流离的下场?其本为钦山首徒,掌门之位指日,何需这般蠢坌,多此一举,损人不利己。若单为了那对父钩,其已得手,诸君可见丝毫用处?事到如今,钦山所余弟子总不会因着范老前辈一句‘得父钩者为掌门’,便齐齐前来葡山,三跪九叩敲锣打鼓迎接新掌门回去吧?”

闻人战一听,屏也屏不住,吃吃轻笑片刻,稍一抿唇,娇声嘲谑,“他们没喊打喊杀,来葡山舞刀弄棒捉拿罪魁,已是阿弥陀佛了。”

柳难胜闻听此言,略现简倨,肩头往后一振,一字一顿冷道:“借他们几个胆子,其也不敢冒然来我葡山撒野闹事!”

“胥留留愿为柳大哥作保!”胥留留稍一正色,凛凛可畏;再同柳难胜对视一面,又再接道:“咸朋山庄愿为钦山首徒柳松烟作保!”

柳难胜一听,面现欣然激赏之色,冷眼一瞧柳松烟,单掌一攒,立时附和,“葡山派掌门亦愿为柳松烟作保!”

五鹿浑见状,不由长纳口气,虽逃目不与胥留留目华相交,然而心下一紧,颊上登时见红,惕然叹道:“胥姑娘所言倒也在理。若大胆推想一番,怕前后不过嫁祸之计。”

“嫁祸?何人嫁祸?”柳松烟一怔,口唇微开,眼目前将钦山除却自己跟布留云外,剩下的廿一名弟子逐个想了个遍,待得一刻后,方才启唇,沉声哀道:“除了布留云,我实在算不出还有哪位师弟有如此歹毒心肠!”

“我的那些个师弟,练功偶尔懒散,喂招间或耍赖;然,那皆不过是些孩子心气,绝计无甚大奸巨恶的筹谋念头。我们年纪相仿,互相之间小打小闹,有何出奇?其个个以钦山为家,同恩师相处便若父子血亲,至敬至孝,一片冰心……我…我是真个想不出……能是何人布此局、行此恶,勾结异教,弑杀恩师,还……还要将我这师兄也顺带着算计算计!”

“若此乃一局,施行至此,必当有人获利。”五鹿浑摇了摇眉,软声叹道:“尊师既逝,障碍尽除,没了柳兄跟那布留云,余下弟子中,何人能堪掌门大任?”

柳松烟被这般一问,着实一愣。思忖片刻,方道:“祝兄,你莫说我托大。纵观钦山上下,掌门之位,舍我其谁?我本首徒,恩师亦已将子钩传了与我。若论资排辈,勿需赘言;天资功夫,我更是鳌头独占。旁的那些师弟,俱是安分守己之辈,自认功法寻常,远不及我,压根儿便没有争抢之意。”

五鹿浑一听,面上强挤个笑,堂内余人,亦是无言。一时间,诸人顿感不间不界,面上神情,窘若囚拘。

胥留留候了片刻,轻咳一声,柔声再道:“柳大哥,单凭一对双钩,你那些师弟便一口咬定你同布留云皆跟异教勾连,不免武断过甚。”

柳松烟长纳口气,面上又见惭沮之色,喉头一抖,哑声应道:“不瞒胥姑娘,有一师弟,名唤‘陆春雷’,我等叫其‘六儿’。他直言于恩师丧命前夜,瞧见布留云偷偷入我睡房,神色慌张;待得一炷香辰光,方才溜出。只是,我不甚解——若布留云入我房内,怎得我却无知无觉,一觉天明?”

“你在房内有无察觉倒是其次,那陆春雷既瞧见派内逆徒,怎不大喝一声,好引来众人拿了那布留云,断了祸根?”

柳松烟单手撑地,缓缓起身,踱步近了闻人战,探手将那双钩一拢,收归怀中,后则随意捡了个座儿,轻道:“六儿他性子一向木讷,少言寡语,甚不起眼。想来他初时瞧见布留云,也未确定,未免误认,不敢轻易惊动旁人。”

“那便暗随布留云一路,顺藤摸瓜也好。”

“当时在下也有此问,六儿言及,其功法比不得布留云,且心下惶惶,未随几步,便失了布留云行迹。”

闻人战见双钩为柳松烟取回,心下不忿,眼光像在那钩上扎了根,一眨不眨;朱唇一撅,脆声便道:“他瞧见了布留云,既不声张,也难尾随,反是当个无事儿人一般,毫不上心。直到隔天你们师父丢了性命,这方放言。夏至才插秧,十五过端阳。如此唯唯诺诺,可恨又可疑。亏得你这钦山首徒,还为他辩白,不吝辞句。”

五鹿浑踌躇一时,面颊微侧,一扫柳松烟,面上神色颇耐玩味。

“柳兄,尊师既已闭关,你等寻常难见。怎得便可这般确信,其是死在十日之前?”

柳松烟挠了挠眉,想也不想,立时接应,“十日前,也便是恩师丧命之夜,晚膳时分,恩师尚命小师弟伍金台前往房内寻我,令我前去送膳。”

“伍金台?其乃何人?”

柳松烟瞧着胥留留,缓声应道:“金台乃是我派最小的师弟,我等皆唤其‘小伍’。小伍入门不过三载。然其为人踏实勤快,颇得恩师跟同门喜爱。”

“说起小伍,其同钦山,也算前世有缘。”柳松烟径自叹口长气,唇角微抬,心正郁陶。

“小伍自言,其同寡母原是住在距钦山百里开外的小村。因着村上闹了灾,母子二人为了逃难,前来奔投钦山脚下的姨母。途经金台寺,二人绝粮多日,几要饿死。亏得寺内方丈慈悲,不计代价,救他二人性命。小伍感怀,一度还欲投入寺中。不曾想,那金台寺方丈却言小伍身系尘缘,三障难开,五盖难除,当离离不了、当断断不开,故任其跪求多日,好话说尽,仍不允其披剃。小伍无奈,只得拜别方丈,携母到了钦山地界姨母家中。然则,好巧不巧,其方抵达,姨母又病逝。他便同其母安顿山脚,又向寡母哀恳,终将名字改作‘金台’,意在不忘金台寺之恩。”稍顿,柳松烟阖了眼目,单掌轻抚双钩钩柄,沉声再道:“也亏得他未入空门,这方有幸,拜入恩师门下,成了我的小师弟。”

“当断不断,便受其乱。只是这一乱,怕不知何人何时替他遭受了。”胥留留目珠一转,轻声喃喃,“方外之人,多得是一双明眼。瞧人见骨,端的透彻。”

五鹿浑自是解了胥留留言下之意,抬掌朝柳松烟稍一示意。

“柳兄,尊师闭关之时,一日三餐如何处置?”

柳松烟这方忆起五鹿浑初时所问,腾出一掌轻拍脑壳,“瞧我,又是答非所问,将话带出八百里远。勿怪,勿怪。”

“恩师时常闭关。一日三餐皆是我等弟子端进端出地侍候;但也有时候,恩师只令我等送至门外,不允我等入内。一般是轮流侍奉十日,除非当值弟子有旁的要事,分身乏术,这便会拜托自己要好的师兄弟代劳。”柳松烟一顿,仰面细思半刻,方再接道:“我记得上回师父闭关,最后几日都是小伍操持饮食。今回师父闭关,头十日本该是六儿当值,然其不知为何,却将重任推了给小伍。”

柳松烟摇眉苦叹,轻声自道:“小伍入门最晚,无人无势;派内行厨洒扫、添茶送水,日间脏活累活,多半归在他身上。我瞧着,也不落忍。”柳松烟搓了搓鼻子,再道:“故而恩师闭关的第二个十日,本当是小伍当差,我却自告奋勇,扛了下来。”

“柳兄,你既担此重任,怎得尊师遭害那夜,反是伍金台往你房内,请你去送晚膳?莫不是最后一日,怠惰懒散,误了时辰?”

“端的是怪异!”柳松烟一拍膝头,自顾自搔首不止。

“恩师此回闭关的第十一日到第廿日午时,皆是我代小伍送膳。然则最后一日方过申时,我携食盒前往密室,却为恩师闭门传音,令我将食盒放于门外,唤小伍一炷香后送进去。我将恩师意图揣度半天,仍不解意,也只得依令请小伍过去。熟料得,我将回房不足半个时辰,小伍又来唤我,说恩师改意,还是要我入内送膳。就这般颠来倒去,我跟小伍皆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堂内诸人一听,皆是面面相觑,着实摸不清个中深意。

“我说柳兄,你送膳的那几日,可有入得密室,亲眼瞧见你师父?”宋又谷身子一斜,左脚往右膝上一放,大喇喇翘个二郎腿,懒声询道。

“瞧见了,自是瞧见了。”柳松烟一怔,直冲宋又谷再道:“若非见恩师前几日皆是好端端活生生,我又岂会说其死得可疑可怖?照我说,那异教,恐非等闲。前有薄山倏瞬毁阁,后有钦山眨眉取命……这……这绝非凡人可为,实堪妖魔之举!”

“本公子偏不信邪!”宋又谷撇了撇嘴,立时嗤道:“柳兄之前不也疑着,尊师乃是为人奇袭暗害,方才送命么?听来听去,你那小师弟,似乎有些个嫌疑。”

柳松烟一听,双钩疾往桌上一拍,连连摆手,口内支吾不绝,“恩师死状,诡异至极。躯干安详,断头失血。在下一向以恩师为天,寰宇之内,我真不信还有何人能令恩师不出一招便无望赴死。故而……故而……我便想着,若是派内有人暗通异教,恩师无备,方才送命……这般说法也不枉恩师一世英明。”

“然则……你等若说内奸是小伍,我是断断不信。与其说小伍背叛师门,觊觎俗世名利,我倒宁愿相信那大欢喜宫内教徒,个个额顶长角、肋下生翼,百年不灭不死,千里取人首级!”

宋又谷轻嗤一声,默然半刻,方冲五鹿浑轻声询道:“鹿……咳咳……”宋又谷佯咳几回,拱手接道:“失礼,失礼。我说祝兄,现如今,你说该当如何?”

五鹿浑抿了抿唇,疾扫一眼胥留留,再将堂内余人环顾一圈,沉声应道:“钦山派总归是家师三经宗门下一支,且范老前辈粹然至善,一派侠客矩度,家师多有称道。现如今生此恶事,无论如何,我等终需代家师前往查看,瞧瞧密室模样,探探弟子口风。此一回,我等便需小心推测,大胆假设——若凶徒是鬼,我等便当一回钟馗;若祸首是人,我等便做一次青天!”

065. 坐化

五日后。

宋又谷骑着高头大马,弓腰塌肩,整个人被日头烤得恹恹失了生气。

“不过春末夏初,怎得便这般燥热?”宋又谷左右顾盼,见身侧胥留留同闻人战仍是精神抖擞,不免攒力挺了挺脊骨,缓声薄怒,“五鹿浑那小子,好人是他作,好话是他说,真要办事儿受苦,倒是不见躬亲,反是自往玲珑京躲清闲去了,好潇洒的王爷做派!”

闻人战目睑微开,扫一眼宋又谷,轻声道:“鹿哥哥速回玲珑京因由,你这泥鳅还能不知?眼下最重,可算不上钦山那放血割脑袋的案子!”

胥留留稍一沉吟,瞧着行在前面两三丈远的几名祥金卫,心下对五鹿浑这一安排,更见感激。

“鹿大哥接了姬宗主密函,自得先回五鹿商量对策。其已留了半数祥金卫供你差使,何事又要你躬亲来着?”

宋又谷前后被闻人战跟胥留留连番挤兑,心下更是又急又燥,将临行时五鹿浑暂留的金卫牙牌往掌心一握,端详片刻,撇嘴便道:“那一日柳松烟上葡山,你等没听他说,这接连命案未发之时,三经宗主已然早早暗差宗门弟子探访神医季断蛇下落。要我说,五鹿浑那般火急火燎往玲珑京去,指不定是得了甚有用的消息。”宋又谷轻咳一声,缓将那牙牌收归袖内,刷的一声,另一手浅开折扇,身子往闻人战边上一倾,面颊一凑,掩口低声。

“此回那归返中土的异教,于某些人来说,就是催命阎罗;但于另一些人,怕正是苦苦冀盼的救命佛陀。”

“呸呸!”闻人战一松缰绳,立时跃出去丈远,回眸冲宋又谷吐吐舌头,脆生嗤道:“你这泥鳅,背后摇唇鼓舌,论人是非,好不要脸!鹿哥哥不过梦行之症,哪有性命之虞?”话音方落,又再拍马,眨眉功夫,已是行在了队伍最前头。

宋又谷真真被那奔马所卷扬尘盖在头面上,算是名副其实碰了一鼻子灰。

胥留留见状,唇角止不住上翘,扑哧一声,樱桃乍破。

宋又谷口唇咂摸几回,低眉收颌,木然同胥留留并辔向前。

然行不过半柱香功夫,宋又谷又再启唇,轻声询道:“胥小姐,你同那柳松烟,可是旧识?”未待胥留留回应,宋又谷却是径自摇了摇头,抬掌反止了胥留留说话,沉声叹道:“依着咸朋山庄同葡山那姻亲关系,胥小姐自然早同柳松烟相熟。不稀奇,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胥留留本已微微启唇,待听闻宋又谷自问自答,又瞥见他满面贼笑,反是将唇一抿,不欲多添一言。

“现下我等不远万里,籍着金卫名头往钦山探案;那柳松烟反倒好,安安稳稳待在葡山,日头晒不着,尘沙损不了,端的是舒服惬意。”

胥留留一听,长纳口气,抬声一喝,马匹立止。

“宋公子,此行你既这般不甘不愿,何不现在便回去葡山,待我同闻人姑娘将钦山一事了结,再去寻你?”稍顿,胥留留目睑一耷,抬声接道:“只要你不嫌弃凤池师太,我想嫂嫂定不会嫌弃于你。”

此言方落,胥留留立时一扯缰绳,又再轻拍马背,眨眉功夫,已同闻人战行在一处。二女对视,颊上带笑,后则前后回眸,直冲宋又谷作个鬼脸,齐喝一声,纵马若箭样飞快。

宋又谷暗往边上吐几口唾沫,又再举袖胡乱抹了抹头脸,思及那日柳松烟亲见凤池师太时的惊惧神色,自己已是干咳两声,吃吃轻笑不住。

“莫说那柳松烟被骇得一愣一愣,这整个江湖,能有何人料得凤池师太匿迹廿年,如今竟还尚在人间?”

“且让他领受领受凤池的哭丧本事,本公子保管他待不了三日,也得叫苦连天。”思及此处,宋又谷顿感膺内阴郁一扫而空,情绪立时高涨,只觉得眼下浮景漫靡,河山大好;不由得一声长啸,金埒放蹄,骏骨追风。

一行人自下葡山,一路北上。行至第七日,终是依着柳松烟之言,寻见了那距钦山不远的金台寺。

此一处,日则绀园晨融,暮则朱轩夕朗,端的是规天矩地,宝刹庄严。

胥留留同闻人战交耳片刻,便决定往那寺中瞧瞧,求那当年救过伍金台母子两条性命的方丈见上一见,也好侧面探探那伍金台虚实。

几人一合计,立时驻马,只由宋又谷陪着两女入内,余下祥金卫守在寺外,观察动静。

三人方入寺,便见一小沙弥正于院内扫洒。宋又谷吃了胥留留结结实实一记眼刀,鼻凹一颤,只得徐徐上前,拱手行礼道:“小师傅,我们兄妹三人欲往钦山拜会,路经宝寺。只因我等皆是敬佛礼佛之人,自是不可过门不入,便想着先来拜上一拜,于佛像前跪叩瞻礼,再量力添些香油,由衷供养。”

小沙弥一听,起手以应,怡声下气,“阿弥陀佛。善男子善女人,便往宝殿移步。”

宋又谷连连颔首,一边随那沙弥在前引路,一边侧目扫一眼胥留留同闻人战,又再轻道:“家中长辈,亦是善信。在下自小耳濡目染,也将那佛典经卷瞧了个遍。常有佛偈,不甚心通,也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同贵刹方丈论一论佛,只盼个醍醐灌顶,顿悟眼前。”

小沙弥一听,想也不想便欣然允下,诚恳应道:“此事不难。方丈常言,入此山门,便是同道。其本乐见一念皈依,更欲助人成佛立地,故方圆五十里乃至上百里,多有善众前来拜会,络绎无绝。只要有求,方丈力之所及,从无推拒。”

宋又谷闻听此言,心下一动,再施一揖,不经意询道:“小师傅瞧着颇是善解人意,敢问入寺几载?”

“四年有余。”

宋又谷面颊微侧,啧啧两声,紧贴那小沙弥脚踵,像模像样地将寺内菩萨挨个拜了个遍,这方随同前往方丈室。

前有小沙弥叩门请纳,后有老方丈洪音允入。不消半个时辰,宋又谷等三人终是来得方丈面前,唯见得老僧正面,于蒲团结跏趺坐——毗卢帽光放白毫,棕油履云飞紫电;须眉染雪,端目浸月,庄严安乐,轻慢不得。

“拜见方丈大师。”三人不由自主,几是异口同声。

老方丈眉头不动,须眉几是连在一处,唇角微抬,将来人逐个端详了约莫一刻,这方合掌长呼佛号,一句“阿弥陀佛”,其音袅袅,余韵悠长。

话音未落,老方丈却是两目一阖,面上凝一浅笑,再不多说一字。

宋又谷暗暗吞唾,不明就里,左右瞧了瞧胥留留同闻人战各一面,后则冲那小沙弥稍一示意,二人便上前去探看。这一试探,真真将宋又谷惊得不轻:那老方丈双掌相合,偶现金光之色,然其生气,已然断绝。

“这……这……怎生这般巧合?我等方至,其便圆寂了?”宋又谷轻哼一声,心下不甚自信,又再冲那方丈拜了三拜,探手上前,推搡其肩,轻声唤道:“方丈?方丈?”

小沙弥见状,端的心惊,然其终归是皈依佛法,五蕴皆空,也算是瞧得穿人世间的生生死死。摇眉一叹,却见欢喜,合掌端立,宏声念道:“方丈坐化……方丈……坐化……”

其亦呼一声佛号,立身在侧,两目一阖,却是默默诵起经来。

宋又谷三人行走江湖也有些时日,见了尸首,自不会像寻常男女那般大惊小怪。然则,其心下无不念叨着,方来拜寺,方丈便逝,若说此乃巧合,怕也着实太过巧合了些。

闻人战杏眼圆睁,轻手蹑脚,近了那方丈尸身。趁着小沙弥诵经之机,闻人战腕一转、手一拂,眨眉便自方丈袈裟内掏出个物什。

“你……”

宋又谷跟闻人战同时冲身后胥留留递个眼风,食指往唇上一靠,齐齐作个噤声手势。

“经书?”宋又谷声音几不可闻,接了那物件,翻个两回,瞧个两眼,见那书上所绘,皆似鬼画符,一无图,二无文,思来想去,也没瞧出个端倪。

“啪!”一声脆响。

那小沙弥眼目初开,便见宋又谷倾身,自蒲团边拾起一物。

“小师傅,”宋又谷故作惊诧,佯楞片刻,将那经书示于身侧闻人战,自己亦是草草瞧了两眼,后则毫不耽搁,疾将那经书往小沙弥目前一递,恭敬请道:“这是何物?方才无备,其径自从方丈僧衣中掉落,正于在下目前,真真将我惊了一惊。你且瞧瞧,若是经藏,万望好生收藏。佛法之内,智慧如海。切莫污损,生了不敬三宝之嫌。”

小沙弥见状,连声称谢,接了那书册,直冲宋又谷起手赞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此一物,掉落当前,倒也同施主有缘。”

“小师傅,这物什,究竟何物?怎得其上所写,我全不认得?”闻人战上前踱了两步,单指缓绕发辫,脆声询道。

“阿弥陀佛。此一物,确是佛经;然则,其所用字,超出你我所知。”小沙弥满面天真,言辞颇见坦夷。

“此物来历,方丈常言。许多年前,一行脚僧人不远万里,北来传道。苦行一路,居无安,食无饱。其根非华夏,仅能言几句中土说话。因着此弊,想来其途中没少遭受驱逐谩骂。若是被人误会作了避之不及的疯乞儿,便也罢了;若是碰上心无佛祖之辈,怕是短不了轻贱捉弄,实心作梗。然,即便万难千阻,外僧向佛之心,从无有改。笑骂由人,其倒也全不介怀。”

闻人战一听,手上动作立止。两掌徐徐捋了捋耳侧碎发,待将之收理服帖,这便将两臂垂下,紧粘衣裙,面上神色也是霎时庄重起来。

“此位僧人所行,战儿钦佩!”

小沙弥一听,起手相应,稍顿片刻,又再接道:“也不知那外僧跋涉了多久,许是几月,许是数年,终有一日,其西行化缘,便见金台寺,又遇暴雨,这便想着望门投止,于本寺求个一餐一宿。”

“方才倒是瞧见了韦陀菩萨将降魔杵抗在肩上。想来,贵宝刹予不少云水僧行过方便。”宋又谷两掌合十,沉声赞道。

“方丈本就慈悲,更是感慕那些行脚僧人传道之心。那外僧,言辞不通,却是险阻不惧,跋涉至此,其心可贵之至。故而方丈不仅修斋款留,还整日同那外僧对偈论佛。二人言语相异,佛心大同。故而其无需一言,以心传心,一拈花、一破颜、一对视、一起手,便是禅理,便是佛法。”

小沙弥此言方落,再冲方丈尸身行一大礼,稍一抿唇,缓声笑道:“方丈本欲多留那外僧一段时日,一来二人论佛入定,总觉时日飞快;二来也想着保那外僧有片瓦遮头,充蓄体力,使其少受苦辛。孰料那外僧心坚意定,执意再往北行。方丈留他不住,便也欣然应允。”

“这经书,可是那外僧所赠?”

小沙弥瞧瞧宋又谷,颔首接应,“确是如此。外僧临行,将此经郑重托于方丈。然则,方丈不晓其言,外僧不知我语;且此经书,瞧着年岁颇远,字体模糊,数页脱落,尚不知那外僧可不可解,遑论我等。故而,方丈自接了此经,便常携身侧,时时慨叹佛法无边,若发宏愿,自渡渡人,生时死时,获福无量!”

“小师傅,后来呢?”闻人战稍一濡唇,柔声询道:“那行脚僧人离开金台寺后,去往何方?现在何处?”

小沙弥闻声,不由摇眉,唇角一抬,缓声应道:“当是往其当去之处去,当是在其当在之地在。”

胥留留将这前因后果听个大概,心念一动,稍一沉吟,轻道:“小师傅,那外僧,乃是自中土南面一国来?”

“据方丈所言,瞧那外僧装扮,绝非中土三国打扮;又见其游迹舆图手卷,虽是简陋,方位想来不会出错。”

宋又谷一听此话,已然会了意,往胥留留近处踱了几步,低声叹道:“胥小姐可是疑着,那外僧同大欢喜宫有甚干连?”

胥留留一咬下唇,思忖道:“他们行事作风,可是无有半分相像。我只是想,闻人姑娘曾言,大欢喜宫教众黥面,面上所纹教义,乃是其古旧文字……”

宋又谷细听半刻,直上前近了小沙弥,脊骨一屈,恭敬将那经书一接,又再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页缺失软声询道:“小师傅,若是方丈大师如此珍视此卷,怎得此处失了一页?可是那外僧赠经时,便有此漏?”

小沙弥思忖片刻,已然应道:“那一失页,三年前方丈将之赠了给一位甚有佛缘之人。”

“三年前?有缘人?”宋又谷前后瞧了瞧胥留留跟闻人战,抬掌掩口,轻声自道:“你们可莫说,那一人,乃是……伍金台……”

066. 巧遇

宋又谷正自嘀咕,陡见十数名僧众有序入了方丈室。

诸僧瞧见老方丈安然示寂,心下皆是又惊又喜——惊得是其无声坐化,竟是未有丝毫预兆;喜的是其终得圆满,自证涅槃。

一时间,诸僧侣无不合掌,洪音称念“阿弥陀佛”,后便就地打坐,齐齐诵起经来。

“小……小师傅……”宋又谷见状,不管不顾甚人情礼节,探手一扣那小沙弥肩胛,腕上施个巧力,眨眉功夫,已然将其扯出方丈室来。

“阿弥陀佛。”小沙弥肩上吃痛,眉头一攒,面上倒也不见恼怒,“施主,还有何事?”

宋又谷瞧瞧沙弥身后一同出得堂来的胥留留跟闻人战,唇角一抿,急急拱个手,敷衍告罪道:“阿弥陀佛,失礼失礼。在下尚有一人欲要打探,却不知小师傅晓不晓得、记不记得。那当是三年前,曾有一伍姓男子携母逃难至此,多逢方丈慈悲,济困扶危,援粟续命。此一事,可是属实?”

小沙弥想也不想,立时低眉起手,缓声接应,“确有此事。那位施主,自称‘伍朋’。我佛慈悲,救拔世人本不稀奇;方丈大德,日行百千万善,救人无算。施主若是问及旁事,小僧未必记得真切,然则三年前那一人,小僧却是时时挠怀,模糊不得;因着那人并非旁人,便是小僧方才提及,得了佛经古卷一页的有缘人。”

“那人本有佛缘,又得方丈青眼,转赠佛经一页,莫不是现下其已然投入空门,隐了俗世名姓,跟小师傅成了同修?”

小沙弥一听宋又谷此问,不由一愣,抬掌往头顶一拍,打圈摩挲个两回,喃喃道:“小僧并不知方丈深意。然,任那人苦求再三,方丈……终也未允其追随修行。”沉吟片刻,小沙弥径自接道:“此一人,小僧难忘。三年前,全赖方丈援手,其同其母方得保命。想是感念方丈恩德,那人亟不可待欲剃度入寺,皈依我佛。其将老母安顿后,便长跪门外,足有半月,无论风雨,皆不言弃。其心……见诚……”

胥留留闻听此言,又见那小沙弥支吾着止了说话,心下不解尤甚,眨眉两回,恭敬询道:“其那般披露赤诚,怎得方丈偏不应允?”

小沙弥面露难色,两掌搔首不住,待得半刻,赭汗踌躇道:“方丈言及那人俗尘难离,怕是六根难净;其虽有佛缘,却不当于那时那地入我佛门!”

“方丈尚言——便若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便若飞蚊涉其承露滴坠五浊恶世;便若佛名历其耳根返生六欲天中……”

“这……”宋又谷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各自摇着脑袋,面上俱现苦笑。

“小师傅,大和尚之言,不免太过深奥。你倒是同我说的浅显些。”闻人战定定瞧着小沙弥,眨眉不止,面上颇见天真娇俏。

小沙弥唇角微抬,启唇仍是长呼佛号,“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不敢诳骗——那日方丈所言,小僧亦是不解。内里佛意禅机,即便日思夜想,小僧至今仍未窥破。”话音方落,其再起手,先后躬身冲宋又谷等三人行个礼,这便返身放脚重入了方丈室内。

闻人战见状,朱唇一撅,上身稍倾,于宋又谷眼目下将俏脸一扬,撇嘴便道:“你这泥鳅,不是时时自命聪明麽?此一回,你倒是卖弄卖弄,给我跟胥姐姐来个启愚还觉!”

宋又谷哂笑不迭,暗暗退个两步,两臂虚虚于膺前一立,轻声叹道:“且慢且慢。这佛理讲究开悟,需得个灵光一闪。现下我等重任在肩,本公子无时不忧范老掌门惨死密室一案,全无半点时间于脑内心田设个香案,好好供一供诸位菩萨,求盼点拨。如此这般,怎能当下开悟?”

闻人战闻声,瞧也不瞧宋又谷,扭头便走,口内嗤声,连胥留留亦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这泥鳅,饶你燃遍三国香华,设遍三国供具,日夜不停,瞻仰诵念,怕没个一两百年,也开悟不了。”闻人战两臂一抬,再将左右两细小发辫徐徐绕指几圈,脆声接道:“若是鹿哥哥在,断不会如此。也就是你这条笨泥鳅,算不出个前因后果;怀空抱虚,真真瓠壶一只!”

“你……你……”宋又谷见闻人战又将自己同五鹿浑相较,心下尤感不忿,抬掌指点闻人战两回,又再侧目瞧瞧胥留留,暗递个委屈眼神,尚未接言,已见闻人战两足不停,回眸且行且笑,戏谑道:“你跟那小沙弥倒是一对好兄弟。一条笨泥鳅,一个钝和尚!”

其言未落,反听得胥留留厉声喝了一句“小心”。闻人战余光一瞥,便见一影,没来由挡在身前。亏得闻人战反应急迅,足尖一点,上身一旋,脚跟便似断线。不过弹指,整个人如飞絮般轻飘飘随风拐了个弯儿,绕着身前那人转了半圈,单手一搭,正扶在那人右臂之上。

闻人战身子将一站定,连细瞧也不瞧那人,两指一屈,便要使个坏,欲下个三分力道弹一弹那人肘内麻骨,也好舒一口心下闷气。熟料得,指尖尚距麻骨一寸,已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腕将掌中香烛一立,嗖的一声,竟以烛代刀,不偏不倚,烛头正点在闻人战母指桡侧的少商穴上。力道得宜,分寸适中,恰逼得闻人战登时换个手势,急将母指缩于掌心,又将另四指牢牢一收,将母指好生拢盖起来。

这一变化,不可谓不快;这一应对,不可谓不智。

闻人战紧着往后退了几步,胳膊一抬,面上虽怒,启唇却道:“这一招,倒是聪明。”

来人浅笑,拱手将身子一屈,诚道:“挡了姑娘去路,本就是我不对;化了姑娘招式,便更是我的过错了。”

闻人战一听,气已消了大半。然则,其也不欲丢了师门名声,两腮一鼓,眼风却是往宋又谷同胥留留那边飘,“我本就不欲伤人,压根也使不出甚狠辣招数。今儿定是出门没选好日子,哪儿能料得在这佛门清净地,一碰便碰上个愣头青,还是个敢在菩萨眼目前出招伤人的主儿。”言罢,闻人战佯作吃痛,将母指一就口唇,扑扑止不住吹几口凉气。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来人听得闻人战所言,摇眉苦笑,上身反压得更低,不住告罪。

不远处宋又谷定定瞧着来人,见其身形略显孱弱,样貌也是中等偏下,乍一看来,此人着实不甚起眼。然则,宋又谷眼风扫了扫身侧胥留留,见其面色,亦是青白不定,心下会意,濡唇拱手便道:“这位兄台,莫再多礼。此一回,本就不是你的过错。谁让那丫头没多在后脑勺生出一对眼睛,行路偏不看路,便当东西南北八方四路都是她家开的一般。这回得个教训,在下还得说声多谢。”

来人一听,急急摆手,抿唇再冲闻人战请道:“勿怪,勿怪。”话音方落,抬脚便要再往内去。

“这位兄台,方才你那招,可是钦山派倦客烟波钩中的一式——‘留客醉花迎晓日’?”

来人听了胥留留这一声,步子立止,警醒侧目,恭声应道:“这位姑娘,好眼力,好学识。”

“不敢,我本眼拙,然则……”

宋又谷急咳了两声,抬掌冲来人一摆,顿了片刻,朗声笑道:“兄台,这金台寺距钦山不远,敢问阁下可是师承钦山范一点范老掌门?”

来人闻听范一点名讳,唇角微颤,静默半刻,方拱手应道:“在下不才,确是钦山弟子。”

宋又谷轻按胥留留肩头,沉声再道:“兄台定是心疑,怎得我等打眼一瞧,便瞧出你使得乃是钦山绝技。”

胥留留不待宋又谷话毕,已将肩头一缩,径自往一侧避了避。宋又谷单掌空抬,笑得好不尴尬,鼓腮吐口长气,窘道:“皆因我等三人,俱是金卫,自然亦是三经宗门人。阴经、阳经、太和经,三经一体;你乃阳经弟子,而我等常年侍候姬宗主左右,跟兄台仍算得上同宗本家。”话音方落,宋又谷探手往袖内一摸,立时将五鹿浑所托祥金卫牙牌示出。

来人见状,面上一时凝重,低眉抱拳,弓身便道:“几位原是替宗主办差。多有得罪,万望海涵。却不知,诸位此来,可有需钦山弟子效劳之处?”

“范掌门含冤莫白,姬宗主雷霆震怒。特派我等前去钦山,彻查异教断头夺命一案!”

来人闻声,暗暗吞唾,肩头一抖,佯作平静道:“宗主消息,实在灵通。然则,无论何人密漏此事,在下都得直言敬告几位——我大师兄柳松烟,绝非此案罪魁。其入师门已久,上孝师父,下护师弟,端言直道,丹心可照……在下愿以性命作保,其……其绝无同大欢喜宫沆瀣一气之嫌!”

宋又谷见胥留留眉头几已拧在一处,心下一紧,抬声便道:“兄台,怎得宗主所获密报,同你所说确是大相径庭?据言,范老掌门惨死钦山,全因柳松烟伙同逆徒布留云,勾结异教,叛师作乱,其之所欲,不过掌门一位。幸其筹划不周,马脚为一众师弟所查,这方畏罪,已然逃下钦山,成了丧家之犬。”稍顿,宋又谷喟叹一声,径自缓道:“虽未救得范掌门性命,却总免了恶贼遗祸钦山,再兴风浪。”

胥留留一听,不由暗暗切齿,侧目狠狠白了宋又谷一眼,后则清清嗓子,缓声冲来人询道:“我尚有三问,你且答来,莫作遮掩。其一,你既是钦山弟子,便先报上家门。其二,听你言下之意,似是暗讽钦山同门口敞,泄了范掌门惨事;难不成,尊师惨死,你倒盼着此事悄无声息,不了了之?第三,范老掌门过身不过半月,你身为弟子,不在山上守孝,来此何谓?”

来人一怔,稍一颔首,缓声应道:“师父惨死,我等弟子一心追凶!多番打探,夙夜不宁,却仍寻不得那异教下落,可恨!可叹!现下,二师兄已死,大师兄无踪,……”来人一顿,逃目再道:“我便想着,先来金台寺请几位僧人前往山上,为师父作个法事,施放焰口,超度亡魂。不日再将师父郑重下葬,让其入土为安,也算略尽孝心。”

胥留留冷哼一声,不待那人言罢,已是径自接道:“江湖周知,柳松烟若下钦山,必得奔投葡山,去寻他唯一的堂妹帮衬。现而今你赤口白牙,却说不知柳松烟行踪,岂不笑话?”

宋又谷一听,直冲胥留留飞个眼刀,啧啧两声,眨眉却是换了副脸孔,朝那钦山弟子献笑道:“此女随我办差时日不久,言辞难免有些个考量不周,兄台莫怪。”话音方落,宋又谷一扯胥留留袖管,努嘴便斥,“那柳松烟现在何处,即便你不知,我不知,宗主那般神通,岂会不知?然此行前,其提及祸首,亦照密报所说,告我等柳松烟行踪失却,此为何意,你尚不解?偏得上赶着卖弄,全然不查宗主用心,这般痴愚,不可救药!你不想想,葡山派位于垂象境内,若那柳难胜不通情理,不分皂白,一味容匿柳松烟,你当如何?”

“现下最重,当往钦山,勘查出些蛛丝虫迹。若有所得,待禀了宗主,由其同鱼悟禅师先作交涉;那柳难胜若见铁证,岂敢自恃护符,不遵律法?到时还不管教那葡山拱手将凶徒柳松烟送回钦山派,依律裁办?”宋又谷脖颈往后一缩,抬手指点胥留留,摇眉薄怒,“你呀,凡事总要过过脑子,怎好这般女儿心思,意气用事?”

胥留留见状,银牙一咬,思忖轻重,终是忍下怒火,冲宋又谷拱了拱手,颊上堆笑,又再不住颔首。

宋又谷瞧着,心下更见得意,一手执折扇,一手握牙牌,十指齐动,直将那两个物件同时于指间旋转倒换,端的是志得意满。

“此一问,暂且一搁。”胥留留咬了咬唇,再冲来人拱手道:“那第二问,你作何解?”

来人憨笑,脖颈稍仰,冷声应道:“无论旁的师兄们如何说法,在下偏生不信大师兄会不念恩情,辣手将师父害了去!是非曲直尚未判定便急赶着往三经宗主那边报信……”来人轻嗤一声,干笑道:“诸位虽乃宗主亲信,殊荣尤甚;然则,口敞漏言之事,即便此时宗主亲至,在下亦是这般禀复!”

“对了,在下姓宋,兄台尚未告知高姓大名。”宋又谷见来人同胥留留皆现拔刃张弩之势,稍一沉吟,立时转个话头。

来人徐徐踱步,待近宋又谷,方再施揖,沉声缓道:“宋兄,在下,伍金台。”

胥留留一听,心下急动,面上虽强抑不显,然膺内止不住腹诽冷嘲:好一个巧言令色工于心计之辈!

宋又谷同胥留留递个眼风,长纳口气,哗的一声开了折扇,挑眉笑道:“伍兄,此一时,在下还有一问,不吐不快。”

“宋兄言来便是。”

宋又谷徐徐吐纳两回,又冲不远处闻人战挤了挤眼,“宋兄,你可知,何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话音方落,宋又谷轻摇折扇,皓齿星眸,一笑可堪千金价。

067. 黥面

伍金台正自沉吟,却听得闻人战于身后脆声询道:“你怎寻摸到了这方丈室前?”

伍金台抿了抿唇,侧目朝后扫了一圈,摊手叹道:“在下也不知,怎得走了这半天,却未碰到一名僧人。兜兜绕绕地,不知不觉便寻来了此地。”一言未落,伍金台将那香烛往膺前一拢,低眉自责道:“确是不该这般冒失,冲撞了佛爷,也冲撞了这位小姐。”

闻人战一听,抱臂轻哼,探颌往宋又谷那边瞧去,心下暗道:方丈一去,满寺的和尚都往这内院来了,旁处自是瞧不见他们。这人说的,倒是实言。

胥留留濡了濡唇,听着方丈室内隐隐尚有诵经声断续不绝,心下一定,却是计较道:方丈圆寂,偏巧这伍金台此时现身。其同金台寺关连,当是只有三年前那一粟之恩才是,这其中,莫非有何关窍我等尚未摸透?

“伍兄,你这来的,也真是巧。”宋又谷朝伍金台踱了两步,眉头一蹙,轻道:“这金台寺的老方丈,已然圆寂。好巧不巧,便是刚刚。”

伍金台一听,面上神色大变,呆立当场,口唇微颤,却是不发一言。

宋又谷见状,徐徐退了半步,折扇一收,轻拍在伍金台肩上,“伍兄,我倒好奇,怎得……你那名姓同这金台寺一模一式?可是同音不同字?”

伍金台面若寒冬隆烈,稍一拱手,悲声应道:“在下之名,便是因这金台寺而改。”言罢,抬手一指那方丈室,疾声询道:“方丈走得可还安详?”

“含笑坐化。”

伍金台得闻此言,眉头略见舒展,徐徐摇了摇眉,竟是无顾宋又谷胥留留等人在侧,膝骨一屈,已然跪地,“当年,若非方丈施恩,在下同母亲绝难保命至今。在下……身边,唯有寡母,得其慨允,便将名字更为‘金台’,以此醒示,方丈之恩,永不可忘……熟料得,大恩难报,方丈倏逝……”其言未尽,却是泪下哽咽,将那香烛往身侧一放,两掌实撑在地,当当当不住叩起响头来。

胥留留见状,心下虽疑,总归不忍,直上前探手止了伍金台动作,腕上稍使巧力,便将其顺势拉扯起来。

“伍兄,莫要如此。”宋又谷暗冲胥留留摆了摆手,后则亦是上前,单掌往伍金台肩头一搭,徐徐拍打两回,“于俗人,死乃凶事,能避则避,能拖则拖;然于大师那般方外之人,死乃善事,其既得悟坐化,含笑解脱,此后自当不堕轮回,不落因果。此一时,可是不当哭,当笑方是。”

话音未落,宋又谷偷往胥留留处飞个眼风,径自接道:“我说伍兄,方才有一小沙弥,跟我等提及方丈所持一古旧佛经,据说,其并非以中土文字书就,年岁亦是久远,怕是古卷经典也未可知。我等尚不及得机一窥,便逢方丈示寂……”

宋又谷摇了摇眉,苦叹连连,“不巧,当真不巧。怕是在下,无甚佛缘……”

伍金台一揩眼角清泪,又反掌将额面胡乱擦摸两回,待将其上所沾尘粒混同些薄血扫拭干净,目珠一转,方才应道:“宋兄,那小沙弥可有提及,当年方丈曾赠了古卷一页于有缘之人?”

“这……其倒未言明。”宋又谷抬手蹭了蹭鼻尖,定定瞧着伍金台,目华着实清透明澈。“在下虽得宗主庇护,然则,之前也总有些身不由己、腥风血雨的时日。为求减些杀孽,在下可是吃斋多时,笃信虔诚的紧。本想着寻一寻那古经,开开眼目,求个顿悟,未料得……”

伍金台不待宋又谷言罢,已是轻哼一声,毫不犹豫,探手直往怀内,摸索片刻,方掏得一物什——此物,包裹端的严实。外层一油纸,内层一丝帕,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叠叠,将那物什藏得密不透风,足见珍视。

待将那束缚一一解开,宋又谷目珠一亮,面上浅笑,然心下,却又添了疑虑。

伍金台掌中,自是那页古书,纸色黑黄发旧,薄如蝉翼脆如酥。因着唯有一页,不易久持,打眼一瞧,其竟比方丈所藏那整本古卷残破许多,似是经风便要碎成粉、扬成末去,直教人连吐纳亦是仔细着放轻放缓,连说话亦是莫敢高声呼喝。

伍金台面上尤显恭敬,弓着脊背,小心翼翼将那一页经往宋又谷目前一递。

“宋兄,你且瞧瞧。”

宋又谷目珠急转个两回,口内支吾道:“怎得……这般巧合?真是……”

伍金台稍一抬掌,立止了宋又谷说话,轻笑一声,再作个相请手势,沉声缓道:“真是‘来得早不若来得巧’!宋兄,虽说你我并非出家人,然则在这肃穆庄严之地,便也卸了俗人那些个遮盖掩饰,心照不宣,勿作诳言;再者,你我皆为宗门弟子,如此见外,又是何必?”稍顿,伍金台再笑,一字一顿轻道:“你那第四问,原是不当问的。”

宋又谷自是听出了伍金台这言下之意,不由得怨怼自己一时得意,口无遮拦,让人捉了把柄;另一头,却又暗叹这伍金台心思缜密,怕是个难对付的厉害角色。思忖片刻,宋又谷吃吃干笑两声,立时接了那经页,不间不界道:“伍兄这般直率个性,倒是跟在下投契的很。既是如此,我再无谓掩饰,倒显生分。但求伍兄一如既往,同我等推心置腹,好教逝者瞑目,含笑地泉。”

伍金台面上一寒,侧目瞧瞧胥留留同闻人战,目睑一紧,抬眼直冲宋又谷冷道:“怎得?难得实证,便想着找一人胡乱栽赃,速结此案不成?”

“未曾想,那往金卫暗桩详呈此案的师兄,竟连在下同金台寺渊源亦讲得有板有眼、分毫不落。莫不是除了大师兄、二师兄,连我这小师弟也成了串通异教加害师父的疑犯之一?”伍金台冷笑一声,抱臂缓道:“钦山掌门头衔,于我不过倘来之物。未曾想,竟有人明里哀恳撺掇,暗里落石喷唾……”

伍金台一顿,定睛细瞧宋又谷,缓声再道:“若是钦山派除他之外一众师兄弟皆有份儿谋害师父,那倒好了。也省的他点灯熬蜡,为了争抢掌门之位愁白了头!”

院内三人闻声,心下皆惊。

胥留留双眉剔竖,面颊一侧,也不正眼瞧伍金台,一指宋又谷,轻道:“你既瞧出这位大人言辞破绽,我也不多藏掖。你方才言下所指,究竟何人?”

“何人口敞,便是何人。其既能往金卫暗桩传信,难不成你等尚不知其来历名姓?”

胥留留暗自吞口凉唾,稍一嘬腮,冷声再道:“此一时,多言那些,无甚意思。我且问你,当年,饶你下气低声,老方丈却拒不纳你入寺,不允你披剃出家,是也不是?”

“确有此事。”伍金台轻哼一声,深纳口气,缓声接应,“那日,方丈凭几口干粮、数碗薄粥活我性命,又为我同老母诵经解厄,但求消减宿业,灭除饥馑。那经文听来,端的是论肌洽肤,切骨入髓。”伍金台边道,边合掌正对方丈室,沉声诵一句“阿弥陀佛”,稍一抿唇,摇眉苦笑,“当时我只念着自己劳碌一世,也不过为了两匙汤粥,一霎时,便生了遁入空门修行避世之念。然则,老方丈言我尚难离断俗尘,便说我不当于那时那刻入空门归释道。我苦求无果,无计可施下,也只得悻悻而去。怎得,此段渊源,妨了何人?坏了何事?”

“依着你同这寺庙缘分,怎得自你入了钦山,却未见你时时走动,前来金台寺礼佛参拜、面奉弥陀?”胥留留轻嗤一声,接道:“你既推知寺内沙弥言辞中提及三年前旧事,亦当心知其并不知晓你离了佛寺便入钦山之事。”一言方落,胥留留抬掌一指内室,轻道:“那群僧人,皆在这处。当面对质,亦无不可。”

伍金台得闻此言,反是吃吃轻笑,隔了半晌,方冲胥留留抱拳应道:“这位小姐,这三年间,在下确是从未踏足金台寺内。只因当年方丈那句‘时日不对’,在下思虑三番,实不知何日方为正日,何时才是恰时,自然不敢冒失再来。况且,入得钦山,洒扫执侍,稍有闲时,便得往山脚照料寡母,分身乏术,来此一次又岂是小姐所想那般便宜?”

“在下又不心虚,自不会含混不认,哪还需得对质?也不知是否无意开罪了小姐,怎得总感你柳眉倒竖,嘴角下撇,端的是神威难犯,一字一句倒像把在下当犯人讯问?”

“三年不来,今日初至,你这前脚入了大雄殿,方丈后脚升了净佛国……”

宋又谷眉头一蹙,厉声冲胥留留一喝,登时止了其说话;后则往伍金台目前拱了拱手,轻声慰道:“伍兄实在多虑。你我堂堂须眉,也莫同她个姑娘家一般见识。她这人,便是如此,性子又臭又硬,见着谁都像逮着嫌犯一般龇牙咧嘴盘问一通。莫说你了,若你此时牵条狗一同现身,怕是其也得汪汪汪地犬吠半天,不消一日,保管将那狗的生辰八字、一窝弟兄几只、身上毫毛几簇都给你问个明明白白!”

胥留留一听,拂袖便往一旁,心里颠来倒去暗将宋又谷骂了几十个来回,抬眉一瞧身之所在,却又登时内讼,直怪自己于佛前失了分寸,又只得忙慌阖目,沉心静气专意诵念个百遍佛号。

伍金台也算不拘小节,抬掌冲宋又谷摆了摆手,放脚两步,亦假亦真调笑道:“若通其语,又晓其心,循循善诱,问得出实情便是本事!盼只盼诸位大人,莫要欲加其罪,严刑逼供才好。真若那般,怕是诸罪集结,往生投堕了畜生道,也得遭个一模一式的轮回报应;前世所施,今世必受,总归逃不出个天理循环去!”言罢,不待宋又谷接应,伍金台又再低眉,声若细蝇,“宋兄,在下此来,除了求个焰口法事,尚有它图。初见未言,乃是想着跟诸位齐往方丈跟前,一同询个前后,盼方丈大师赐个因果点拨,也省却些三番两次你问我答的功夫。然则,现下看来,此求已是无望。”

“喔?”宋又谷长眉一挑,立时应道:“可是同尊师那案子有关?”

伍金台目华一黯,徐徐颔首。

“想来金卫已然得报,师父逝后第二日晨,我等方知异教进犯。之后阴差阳错,大师兄又为千人所指,逃山无踪。在下一时间五内俱焚,一伤恩师辞世,二忧家母安危。无奈之下,便先独往山脚探看,求个心安。孰料得,那般凑巧,在下身至之时,正撞见两名异教中人藏匿石屋,欲对家母不利。”

宋又谷耳郭一抖,面上笑容亦是一颤,口内喃喃应道:“正是正是,宗主已将此事转达我等。然当日详细情状,唯伍兄一人亲见,尚需伍兄娓娓道来,无论何等细枝末节,万勿错漏方是。”

伍金台定定瞧了宋又谷半刻,目珠一转,弓身接道:“自当如此。”话音未落,却是探掌往宋又谷掌中那一页经上一点,掩口低声,“家母石屋所在,乃是上下山必经。想是那二人独留善后,故而未同余党行在一处。在下到时,其手上,尚提着师父那颗断头。在下深恐其以妖法害我老母,一时情急,以命相搏。好在上苍有眼,邪不压正,在下籍着天时地利,终是取了那二人性命……”

宋又谷唇角先落后抬,面上阴晴不定,侧目一扫伍金台,眼神所表,端的怪异难言。

“宋兄,可是有何不对?”

宋又谷闻声一怔,佯笑敷衍道:“无甚,无甚,不过沉思那异教此为何谓。伍兄你且接言,莫要理会在下。”

伍金台轻笑一声,指尖于那页经卷上游走片刻,终是定于一处,轻点两回,沉声再道:“那二人面上,皆有雕青,同江湖所传毫无二致;黥面所书,不似文字,倒似图画,真真诡异至极!在下初时便觉那图案稍显熟悉,细辨两日,方查其形其状,同佛经此处,竟是一模一式,分毫不差!”

宋又谷鼻凹积了点点薄汗,口内啧啧两回,暗暗吞唾不迭。其那掌上佛经,字字潜化了一个个黥面教众,凶神恶煞,齿牙张舞着,似要霎时便将宋又谷生吞入腹。

宋又谷长纳口气,急将那页经卷还了伍金台,口唇开阖,半刻后,方得一言,“伍兄,我等这便随你前往钦山,如何?”

当天入夜,二更时分。

宋又谷胥留留同闻人战团团围坐桌旁,低语不迭。

“我于上山途中,暗同那时静候寺外的祥金卫探过,其全无一人留意那伍金台入了寺内。”胥留留轻哼一声,挑眉嗤道:“那一人,心思恁深!怕是其忧心你我籍着金台寺查到那古卷之事,这方暗往寺内灭口,取了方丈性命。”

闻人战一听,眨眉两回,捧腮轻道:“胥姐姐,我瞧着那人长相虽惹人厌,言辞倒算恳切,未露甚奸猾形状。他那样貌,混迹前去礼佛的信众之内,怕是并不打眼,断不能引起金卫关注。”

胥留留摇眉,长吁道:“你年岁尚小,虽已游历江湖,终归识人不多。”边道,边探手往闻人战耳边,捋了捋几根碎发,柔声接道:“这世道,虚与委蛇有之,口蜜腹剑有之;颠倒黑白有之;人面兽心亦有之。正所谓笑里藏刀人不见,恩将仇报空自怨。”

一言方落,胥留留白一眼宋又谷,径自再道:“我料想着,那伍金台暗害方丈,不外二因——一是其不欲我等探知那日方丈拒其出家之由,生怕方丈火眼金睛,早已瞧穿其怨毒心肠;二是其本不想我等得见那佛经古卷。”

胥留留一顿,打眼一瞧身侧二人,掩口再道:“你等当真觉得,范掌门一案,乃是异教作祟?”

“胥姐姐,难不成你觉得……”闻人战立时将手肘往桌面一收,身子朝前一仆,轻声接道:“难不成,派内有人借大欢喜宫之名,掩人耳目,行弑师嫁祸之实?”

“我虽无甚明证,然则,心下隐觉此案同先前那几件恶事不同。”胥留留稍一濡唇,探掌捡了目前茶盅,尚未就唇,已然再道:“先前那些恶事,哪桩哪件不是触目惊心却悄无声息?何曾听闻异教竟也会找寻帮手、安插内应?又何尝见过异教自露行藏,还有教众折在外人手里?再者,你等细思那夜乱云阁……”胥留留一顿,抿唇暗瞧闻人战两回,待见其浅笑示意,这方将眼目逃往别处,径自轻道:“鹿大哥兄弟二人身中奇毒,几要命丧山崩落石之下。其思来想去,全不知异教云何下此毒手。那异教,行事诡异,手段霹雳,即便无根无由,无凭无据,欲要人死便要人死,何尝通过情理?又哪里会留些个‘叛人终当为人所叛’的闲言碎语慨而慷之?”

“胥小姐此话,当日于葡山之上,怎未当着柳兄明言?”

胥留留轻叹口气,徐徐啜尽掌中茶汤,半晌,方道:“初时绝未作此猜想。我也是于金台寺瞧见那本古经,又于方才见了那黥面教徒尸首后,这才敢勾连前后,生此推断。你等细思,老方丈将一圆寂,你我出门便瞧见了伍金台,那般不迟不早,怎得不是旁人,偏生是他?那抬上山来的异教教徒尸首,其上雕青,那般不多不少,偏生就是伍金台手里那页古经一句。如此巧合前后发生,于我这里,可是断断说不过去。”

“还有范掌门丧命那夜,其不允柳兄入内送膳,偏偏教其唤伍金台前往;还有那异教之人,行凶之后偏偏又现身山脚石屋,要害伍金台寡母;还有……”宋又谷身子朝后一仰,仰面开目,折扇轻摇之际,又再叹道:“偏偏伍金台寡母早是失智疯癫,连自己亲儿子也认不清楚!”

闻人战听得胥留留同宋又谷你一言我一语,心下燥烦,探掌将发际薄汗一抹,自顾自言道:“今日过那山脚石屋,我细细端详了一圈。屋虽隘庳,却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那伍金台对其寡母,真可谓千依百顺,无有悖逆。母子言辞动作,舐犊垂心之态,直看得战儿一时心酸,竟还偷落了几滴泪去。”

宋又谷一听,身子朝前一倾,徐徐将折扇冲闻人战摇了两摇,轻声笑道:“那也亏得他母亲不似凤池师太那般聒噪,疯虽疯了,认不得人,却老老实实不跑不闹、不哭不叫。缝补洗涮、清扫炊膳之事,也是一样未曾落下。”

闻人战樱唇一撅,娇声再道:“我瞧着那伍金台同其母说话,连音调亦是不比寻常,温柔轻缓,一句重复个八九回也不厌烦。他阿娘虽说连自己名姓也念不清楚,然则母子连心,我瞧他阿娘心里头倒是明澈的很。”

“我尚见那伍金台跪伏膝下,柔声轻询‘阿娘,你心不心疼儿子?’他那娘亲虽是言不成句,然则,一听伍金台说‘心疼便点点头,不心疼便摇摇头’,他娘亲却是听得懂,头颈若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两臂一支,也跟大鸡护仔一样,直将伍金台纳入怀中。这一幕,瞧得我好生眼热!”

宋又谷长纳口气,稍一起身,轻道:“两位小姐,你们一位便在此推演案情,当个女中诸葛;一位便接着艳羡旁人,求个母慈子孝。在下少陪,先往卧房好生歇息去了。怕是明日,尚得将钦山所余弟子一一过堂,讯问个遍。劳神费力的关口,尚在后头。”

“想来那伍金台,早已推算出你我见过柳松烟了。”宋又谷摇了摇眉,面上强挤个笑,瞧着真个比哭还要难看,“哪里是两个异教中人,分明仅有一个。”

宋又谷一顿,边行边道:“那混小子,竟还敢暗中阴了本公子一道!”

068. 妙计

第二日,尚未过寅时。

宋又谷胥留留闻人战三人已是早早起身,攒头暗议一刻,这便令祥金卫将钦山弟子挨个带入内室,轮番过堂。

此一番讯问,并非依着钦山派内长幼之序;谁先谁后,全凭宋又谷一时喜好。故而,首来内堂的,乃是那一口咬定瞧见布留云同柳松烟暗中勾结的陆春雷。

入得堂内,陆春雷抿着唇、缩着肩、耷着目睑,静立室中;纵是耳后微汗,暗痒难耐,其手却是规规矩矩拢在身侧,连一动也是不敢。

宋又谷见来人情状,轻嗤一声,掩口打个呵欠,待罢,抬声便道:“陆春雷,那夜你可是当真瞧见布留云往柳松烟卧房?”

“是……是……”陆春雷陡闻喝问,身子亦是跟着一震,十指一蜷,母指不住抠索旁的几个指头。手上动作愈快,口舌反应愈慢。

“在下……那夜当真瞧见了布留云……”

“你既瞧见,怎不声张?”闻人战朱唇一撅,撇嘴诘道:“且不说布留云同柳松烟是不是沆瀣一气,单论这知情不报,你便得担个同谋共罪!”

陆春雷一听,更见心急,抬眉疾扫了座上三人一眼,单掌空举,顿口难言。

宋又谷见状,徐徐摇眉白了闻人战一眼,折扇一开,反是笑道:“陆兄,你莫焦躁。我等虽奉宗主令前来钦山,却断不会仗着他老人家的威势胡天胡地。我自不会以宗主亲信这名头压你,你也万勿将我等拒之千里,生分了宗门弟兄的情谊。钦山一案前后,我等早得密报。你且取座,慢慢言来;我也好细细琢磨,两相比对,掂量掂量虚实曲直。”

陆春雷见宋又谷面上形色,再咂摸咂摸其言下意思,这便拱了拱手,往边上一退,端座一旁。

“不瞒大人,在下自小身子骨便不硬实,之所以前来钦山投艺,也是存了熬打筋骨、强身健体之念。”陆春雷一顿,浅咬下唇,偷眼一瞧座上胥留留同闻人战,颊上一红,低声叹道:“在下身子虚,宵中老要起夜,寻常里起个四五回已是少了。家师丧命前夜,约莫方入丑时,我将起身欲往茅厕,恍惚中瞧见一影,蹑手蹑脚在前。我怕惊了那人,初时未有声张,暗中尾随两步,竟是跟到了大师兄柳松烟卧房前。”

陆春雷单掌往膝头一攥,缓声接道:“我本想着,是否夜里眼花,瞧了个虚影,心下没着没落不踏实,竟连滔滔尿意也失了,这便一直躲在一旁,静静候着。”稍顿,陆春雷五指再蜷,神色突变,“功夫不负,约莫一炷香后那人一出来,正让我瞧个正脸!若非那欺师灭祖的布留云,还能是何人那般鬼祟现身钦山?”

“陆兄,在下有一问,也不知当不当说。”宋又谷折扇一停,也不待陆春雷应和,已然启唇接道:“你既瞧了个真切,怎得未将此事说与旁的师兄弟们,反是于第二日查知尊师被害后,方才道出?”

陆春雷听得此言,不由苦笑,缓冲宋又谷拱手应道:“在下于这钦山派……实在是人微言轻……功夫习得不快,人缘修得不佳,平日里便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当闭口便闭口……”陆春雷一顿,膺前一缩,纳口长气,“我也不在诸位眼目下遮盖,那一日,若非小伍……”

“小伍便是那伍金台,”陆春雷抿了抿唇,低眉径自喃喃,“便也是现下钦山派临危受命的新掌门。此一事,你等昨日上山,想已听了个大概。”

陆春雷一顿,又再接言,“若非小伍心细如发,察觉师父尸身一侧那对双钩并非父钩,怕是我也不敢籍着众怒,言明柳松烟跟布留云合污!”一言初落,陆春雷挑了挑眉,低声试探道:“昨儿夜里,小伍已同我等弟子提过,说是柳松烟已然为金卫所俘。想来,那子钩父钩之事,也无需我多作赘言。”

此言方落,陆春雷再叹口气,支肘座上,两指不经意往唇边一靠,色挠难掩。

胥留留同宋又谷对视一面,俱是摇眉,嗤声不住,心底下,却又念着:那伍金台,果是机灵。

“这般唯唯否否,哪里有半点范老掌门的风采品性?”宋又谷低声,短叹连连,忙不迭将话头一转,再瞧一眼陆春雷,仍忍不住懊恼内讼,一来一去,委实牵了心绪。

胥留留目珠一转,脑内暗将陆春雷所言同那日葡山上柳松烟之言比对再三,添一二俗情,加三五妄念,细细想来,倒是恰切了人之本性,情理皆通。

“我尚有一问,需你实言答来。”胥留留稍一侧目,上下打量陆春雷两回,柔声接道:“我等昨日上山,才知派内已然定了新任掌门。怎得今日我瞧着,你等对那伍金台言辞上也算不得恭敬?”

陆春雷一听,反是浅笑,抬眉直面胥留留,眉眼间倒有些戏谑意味,“小伍便是小伍,即便掌门之衔加身,其也断不会以此压人,更不欲见我等师兄们阳奉阴违,假作恭敬!小伍近日常言,这掌门于他,可算是个苦差。若非我等师兄弟们苦口婆心,连番相劝,怕是他断不会勉为其难,被这般俗物缚身。”话音未落,陆春雷目华渐亮,沉声再道:“若是宗主知小伍能耐,其亦得强起小伍,将这掌门之冠强扣在他头上。”

“能耐?其有何能耐?”

陆春雷抿了抿唇,陡然收了笑,哑声应道:“江湖皆以为,得入钦山派,便可习练师父那倦客烟波钩绝技,实则……”

“那倦客烟波钩最后三式,想来闻名已久。”陆春雷下颌一抬,身子一软,反是往椅内一缩,抱臂自嗟,“第九式——与客携壶上翠微,第十式——迎客朝曦艳重冈,第十一式——狂客归舟逸兴多。这三式,我等弟子,俱是只知其形,不晓其神。便是说,即便再有天资,于钦山这处,也最多习得烟波钩八式。”

宋又谷等三人闻声,无不一怔,不及相询,却见陆春雷拊髀笑道:“也不知柳松烟身为大师兄,是否已然暗中得了师父口传心诀。然那人强俊,自视颇高,全不若小伍这般,真真同我等师兄弟亲近。小伍侍奉师父日久,早在上一回,其往密室送膳,便得了师父真传第九式心法。小伍那人,自打入了钦山,有何好事从未忘了我等师兄。师父本就疼他,时不时予他些好处;小到吃食名点,大至钦山绝技,小伍皆愿共享,从未见其独擅私藏……”

胥留留目珠一转,立时接道:“这便是你百般推脱,令伍金台那十日代你送膳之由?”

“原是想暗中多学一式功夫……你这所谓‘亲如一家’,不也是暗存着趁水和泥之心?”闻人战啧啧两声,立时解意,指尖一搔耳后,脆声接道:“你等弟子,各有各的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又阴又险,怕是比这钦山鸟道还要难及!”

“在下于派内,一言一行本就无足轻重。若非其他师兄弟撺掇怂恿,你当我敢有此请?唯叹在下根基浅薄,不若旁的师兄弟得利甚多罢了。”陆春雷轻嗤一声,低声喃喃,“那第九式,无论我如何依从心法,日夜操练,形神皆是不伦不类,哪里使得出那招式半分神力?”

“于人不情,于己无谓,活该你斧子劈水——白费气力!”

宋又谷折扇一收,直冲闻人战作个噤声手势,后则再将折扇隔空点个两回,沉声询道:“陆兄,江湖上可是尽人皆知,范老掌门最钟爱的,乃是他的大徒弟柳松烟。偌大的钦山,便也只有柳松烟跟范老掌门一般,使双钩作兵器。”

“若非早怀冀望,怕也生不出后续那些个懊丧失望。”陆春雷轻应一声,两指一屈,反是低眉专心拨弄起手上倒刺来。“你若将那掌门之位视为掌中之物,又再暗查师父将心法绝学私授旁人,几位大人倒是说说,孰能做得到坦然处之,不生恨意?”

宋又谷同胥留留换个眼风,后则两腮一鼓,抬臂冲陆春雷摆了摆手。

“你且先下去,唤个旁的弟子进来。”

自寅时至辰时,钦山弟子无一不是被成百上千个问题反复讯问。由里向外,再由外及里,颠来倒去,几要把他们每个人褪一层皮。

而这一边,宋又谷三人也是累得瘫在桌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说……胥小姐,”宋又谷颤手给自己斟了满盏清茶,也顾不得热,直往口内一灌,待口唇稍濡,这方一歪脖颈,愁声懒道:“这一通折腾下来,我怎愈发觉得,柳松烟同伍金台是半斤八两,嫌疑深重,俱同范老掌门之死撇不清干系?”

胥留留蹙了眉,仰面往椅背上一靠,冷声应道:“你倒说说,柳大哥怎就有了嫌疑?”

“旁的不说,他为钦山首徒,私底下早也打好了接管钦山的小算盘。谁知半路杀出个伍金台,夺了师父宠不说,还妨了他的首徒地位。如此,怎能不早作筹谋,断绝后患?”

胥留留一听,眼目开也不开,轻哼一声,已然应道:“宋公子,你且想想,柳大哥若非坦荡,又岂会于葡山当着恁多人,直言钦山掌门非他不可?人藏祸心之际,最是谨言慎行。话愈多,把柄便愈多的道理,宋公子你到现在还没悟出来?”

“况且,你莫忘了那日鹿大哥之言。其也提及,范老掌门既逝,柳大哥一除,渔翁得利之人,便当是那设局构陷之人。眼下,钦山掌门归属,岂非一目了然?”

“可……”闻人战俏脸一扬,低声叹道:“可那伍金台,自金台寺一遇至今,可没少说柳大哥的好话。方才讯问时,不少钦山弟子不是也说,自我们上山,那伍金台就暗中交待,不可妄言,不可诬害,若非亲见,不得一口咬定柳大哥是凶犯么?”

宋又谷一听,这方起身,开了折扇,也不多言一字,就只定定瞧着胥留留看。

胥留留仍是顶着椅背,闭目养神,倒也觉察不到宋又谷灼灼目光,听得闻人战一问,胥留留唇角一抬,反是浅笑半刻,长叹口气,柔声应道:“那你可还记得,葡山之上,你我疑心伍金台时,柳大哥之言?”

闻人战一掌支腮,思忖片刻,已然应道:“柳大哥宁愿信那异教教众非人,个个身负神魔之力,也不愿信那伍金台弑师嫁祸,犯此滔天巨恶!”

“这便是了。”胥留留脖颈发力,身子朝前一仆,眼目一开,立时惊得宋又谷疾将面颊一转,逃目不敢对视。

“那日葡山之上,柳大哥于众人面前,既庇护陆春雷,又保全伍金台;一提钦山,其口内无不是兄弟齐心,力可断金。然则,于这钦山,方才你我讯问之时,诸人却多言柳大哥籍着同我嫂嫂及咸朋山庄干系,又仗着其高堂去时遗下的那些资银,势压师长,富倾宝山。这般众口一辞,你等尚不生疑?”

胥留留目珠一转,扫了一眼一旁宋又谷,轻声接道:“莫忘了,范老掌门不教的那三招,柳大哥也不教;那伍金台,可是一众钦山弟子得那心诀的唯一关窍。人皆趋利,大势之下,少不得作了旁人的口舌兵刀。”

“宋公子,你说是不是?”

宋又谷一听胥留留轻唤,心下细思那日葡山胥留留之言,口唇一开,再不犹疑,立时应道:“正是,正是如此。”

“我尚想着,柳大哥同伍金台俱是为对方说尽好话,然则,予不予人信任,不在此人之言,全在此人之行。那伍金台,不依师命,先以心诀笼络弟子,此乃夺心;其后明言范老掌门所持并非父钩,以此陷柳大哥于千夫所指,此乃除障;再将那黥面客绞杀山下,寻回范老掌门首级,此乃建功。如此这般,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这钦山掌门之位于他,便若探囊取物,名正言顺。”

宋又谷同闻人战听得此言,更觉胥留留分析鞭辟入里。二人连连颔首,后则对视一面,却又生了新疑。

“胥姐姐,那范老掌门之死,究竟同异教有无干系?”

宋又谷折扇一抬,轻拍脑门,抬声便道:“那群钦山弟子,个个都说那佛经古卷闻所未闻,这便是说,伍金台虽告知旁人老方丈救其性命之事,却只字未提那佛经一页。”

“其之祸心,不言而喻。”胥留留浅笑,柔声接应。“那黥面客面上,皮脱白色,肉多赤烂。伍金台曾言,说是见母有难,心下焦急,随手将一锅热汤泼在黥面客脸上,方成那般情状。”

宋又谷眉尾一飞,心下竟暗暗为伍金台这一应变叫了个好。

“且不言停尸几日,皮肉渐腐,单言那面上烫疱处处,自是辨不出雕青新旧。”言罢,宋又谷挠了挠眉,又再轻道:“薄山那夜,你我皆见。并非我长他人志气——那异教中人,连鱼龙两位前辈尚难应付,遑论他伍金台;饶其得了烟波钩真传,终归年岁尚浅,对阵尚生。”

闻人战一听此言,眨眉两回,面上跟着一黯,“亏得伍金台还敢放言,说甚用天因地,佛祖相佑,这才取了那黥面人性命。这老天连善人尚还护不周全,哪能这般黑白不明,偏生要助个恶人!”

宋又谷见闻人战面上情状,心下一紧,轻咳一声,立时转个话头,“现下,你我虽看穿伍金台那险恶用心,然则,我将他那些说话思量三番,怕是此人笃定你我寻不得实证,拿他无有奈何!”

胥留留抿了抿唇,不由深纳口气,口上虽不认,然则心下却真不知当往何处寻些个蛛丝虫迹。

“范老掌门同那黥面客尸首,你我皆已瞧过。一个断头失血,一个当心一剑。”闻人战这方回了神,口内一酸,苦叹不迭,“单凭现下这些细碎线索,莫说指证凶手,就连范老掌门那怪异死状都解释不了。”

“岂止岂止。”宋又谷两臂往桌面一摊,大喇喇将半个身子仆在桌上,径自喃喃接言,“柳松烟也说,这钦山派内庖厨之事,多由伍金台担待。他若想暗暗于水饭中添些不当有的物什,自是便宜。可时隔多日,即便那伍金台未有清埋琐碎,怕也不会剩下甚有用端绪供你我追究了。”

三人两两对视,目睑一耷,竟是齐齐叹口长气,再也难言一字。

隔了半晌,方听闻人战沉沉打个呵欠,手腕一抖,娇声叹道:“若是现下我爹同游叔叔在,便可请他们出个对策,也不至你我枯坐堂中,空耗时辰。”

此言一落,宋又谷目华一亮,哗的一声开了折扇,轻笑一声,听来颇是振奋。

“你若不提游前辈,我倒想不起,听你一提,那妙计可是立时涌上心头!”

胥留留同闻人战一听,俱是瞠目倾身,稍往宋又谷身侧一凑,异口同声道:“是何妙计?”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宋又谷将那折扇摇得呼呼风起,定定瞧着闻人战,眼笑眉开,“他既谢天相佑,我便代佛诛凶!”

069. 连环

三日后。

钦山诸弟子得讯,说是金卫实探多时,无有发现;既未获旁证,自当以陆春雷言辞为准,不日即将柳松烟呈堂,秉公处置,以慰范一点亡灵。众人听闻,无不欣欣,再于山上见了宋又谷等人,也把疾言遽色换了心平气和,由翼翼小心转作大大落落。

再两日,伍金台择了吉时,又依着风水先生之言,将范一点郑重葬于后山早早选好的一块阴地,且以烟波钩子钩祔窆。

宋又谷顶着姬沙亲信名头,也不得不说些个“笃念英豪、天嫉贤才”一类的场面话,于随同前往送葬路上,一个劲儿哭嚎不住,涕泪满襟,直把胥留留同闻人战看得惊掉了下巴。

当天入夜,已入四更。

伍金台睡得迷迷瞪瞪,直感浑身冒汗,虚脱憋闷。朦胧中,其起身枯坐榻沿,脑袋微晃两回,更是觉得天旋地转,吐纳不匀。

伍金台探掌拍了拍额面,起身便往睡榻一边,瞧见水盆所在,上身一俯,胳臂一撑,便把大半张脸浸入清水里,默默不作声响。

约待半盏茶功夫,伍金台闷在水里,连连吐了几个泡泡,自觉已将体内浊气清空,这方陡地起身,长纳口气,两目一阖,再摸索条干帕子胡乱揩了揩头面。

此一时,正是月白风清;皎月穿窗,夜风微凉。

伍金台定了定神,随手一掸掌内帕子,便要将之挂回原处。恰在此时,其目睑一耷,余光一瞥,巧借星月,正见那铜盆内水光粼粼,碎波不住:其内一影,披发未束;两目洞开,深不见底;探舌半寸,色绿形肿。此一位,单论外貌颜色,岂非正是那日间下葬的钦山掌门范一点?

伍金台心下一动,眉头一攒,抬眉仰面便冲房梁上瞧。然则,梁上哪里有些个异状?倏瞬之间,其再低眉,却见那水中鬼影亦是无踪。

伍金台冷哼一声,呆立片刻,两掌对搓个几回,反是沉沉轻笑起来。稍一侧颊,却见身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去之咫尺。伍金台心下立紧,身子着实不敢擅动,直感一条脊梁软麻酸痒,两个腿肚硬涨紧疼,端的是扢扢牙根抖,渗渗身上寒。

一人一鬼对峙半刻,伍金台终是不耐,眼目一阖,刹那回身,心下将漫天神佛求了个遍,两手合十,一咬牙一跺脚,这便启睑。然则,再借月华,细瞧眼下,哪里还寻得见方才那黑影一星半点?

伍金台后牙紧咬,不自觉连吞了几口唾沫。怔楞一时,却似猛地回了神,脚底一弹,飞身便扑在桌前,一吹火折子,颤着两手将灯点了。籍着亮光,伍金台心下稍定,环顾四隅,待笃定房内一切无恙,这便将那火折子忙撺出丈远,身子捷转,两步蹿回榻上。纵其心焦,手上倒也不敢大意,哆哆嗦嗦小心将枕边那页佛经取了,只消打眼粗瞧,其便立时稳下心神,再将那佛经捧在膺前,两目空空,平视前方,口内嘀嘀咕咕,念叨不住。

而此一时,隔墙一屋。

宋又谷同胥留留面对面立于墙边,正自屏息竖耳,潜听伍金台卧房动静。

“这闻人姑娘,怎得如此孩子气性?”胥留留抬掌掩口,低声几不可闻,“若不速战速决,怕是要露出马脚,给那伍金台识破真身!”

宋又谷唇角微抬,面颊一侧,反是笑道:“急甚?闻人小姐那轻功,决计不会令伍金台瞧出破绽。想其做贼心虚,多吓一吓,也好断了他那几根花花心肠,令其稍后一五一十道出些个秘密来。”

胥留留轻哼一声,挑眉再道:“宋公子倒是成竹在胸。”

“可不是?”宋又谷一紧掌中折扇,后则抱臂胸前,面颊倏地往胥留留目前一凑,轻声笑道:“待稍后那伍金台自行招了供,我非要跟闻人小姐讨个说法,看她以后可还敢说半句本公子技不如人的话去?”

话音未落,胥留留陡地抬掌,冲宋又谷作个噤声手势,后再踮脚,暗中徐徐退了两步。

这一头,毫无因由,伍金台房内烛火蹦跳两回,径自熄灭。一霎时,房内寒气大盛。任窗外月华如初,未见稍改,然因着双目陡失明光,瞬入冥蒙,那如霜似练的月色,实在很难作为。

伍金台身子宛若草间蚱蜢,遭此突变,两腿一蹬,整个人立时弹起半尺高;身子不住往榻内一缩,再将那佛经举在目前,遮了视线,口内抬声便道:“南无长住十方佛,南无长住十方法,南无长住十方僧。”

三称过后,伍金台口内嘶嘶不住,鼻凹积汗,鼻尖泛寒,大骇之下,其也着实分不清究竟是冷是热;面颊往内一偏,身子却动也不动,头身就那般相互拧巴着,徐徐将那佛经自眼前放下。

这一放不打紧,正瞥见榻前半丈,鬼面阴森;其身高大,着皂衣,平上帻,一掌空抬,虚托其首。这般模样,分明应了范一点遭害后那身首异处的死相。

伍金台干嚎一声,颤手将那佛经纳入衣内,后则膝跪榻上,投地呼喝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弘愿地藏王菩萨,南无护法诸天菩萨……”

佛名呼罢,伍金台也顾不得磕碰,急跌下榻,膝行在地,寸寸前移;边行边叩首,驹阴若经年。待至那鬼影之前约莫三尺,伍金台这方止了动作,稍一仰面,涕泪泗流。

“师……师父……”伍金台颤声一唤,抬掌便要去捉那鬼影袍尾。然不过眨眉,却见鬼影已是退至一隅,身形之快,实在非人可及。

伍金台见状,也不再动,唯不过扭身直冲鬼影所在,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师父……日间方才下葬,夜里便来……寻我……”伍金台膺内鼓擂,直将身子带得前后摇摆不住,口内含混着,急吞两口唾沫,却将自己呛住,止不住咳个两回,紧接着吐了几口酸水出来。

“师父……小伍……知您…余愿未了,……然则,人鬼殊途,阴阳分路……您虽含冤……却也不当羁留世上,误了转世投胎的时辰……”伍金台举袂将颊上涕泪胡乱擦了一通,口内咂摸两回,又往一边吐口唾沫,长纳口气,心下反倒莫名安定下来。

“小伍……知错!”

宋又谷隔墙静听,已然止不住笑,再冲胥留留挑了挑眉,正待启唇,却听得伍金台徐徐接言,“现下……瞧来,怕是……师父怨我一不能寻得异教,难刃凶徒;二不能明辨善恶,包庇师兄……可……”

伍金台一顿,口唇稍往前探,目华一黯,面上颇显得委屈隐忍。

“大师兄……待我不薄……”伍金台轻嗤一声,自嘲再道:“我这人,脱不去的傻里傻气——旁人对我半点好,我便想着还他十分……”话音未落,伍金台陡地抬掌,反手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小伍……我…总归是难成气候……这半辈子的……不合时宜。小伍着实愧对师父,羞掌钦山……”

言罢,伍金台再不动作,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自己足心上,两臂往侧边一探,竟是哼哧哼哧抽咽起来。

宋又谷见事态急转,蓦地语塞,口唇微开,却是冲胥留留探颌侧颊,满脸的不可置信。

胥留留单抬了一侧唇角,有样学样,抱臂胸前,轻声揶揄,“怕是那春笋不足十日,尚未成竹,便被人早早挖了去,填了口腹了。”

宋又谷唇齿相摩,短叹两回,径自喃喃道:“枉我还专捡了那陆春雷出恭之机……”

胥留留冷哼一声,睬也不睬宋又谷,低眉细思,却全然不知此计哪里出了纰漏。

方过寅时。

伍金台身子一抖,径自于梦中转醒。呆愣片刻,脑内忽地窜出范一点魂魄模样,这便立时止了吐纳,不自觉抬掌拊膺,心下惶惶不可终。然,籍着天光,细瞧房内,哪里还有那鬼影踪迹?

一刻后,伍金台长纳口气,上身坐定,四肢俱是向前一伸,缓了缓身上酸痛。

忆所见闻,恍如隔世。

就在其反复思量昨夜那惊心一幕时,吱呀一声,房内半开。伍金台耳郭一抖,立时濡了濡唇,又再吞唾解了喉头燥干;稍一抬眉,已见陆春雷协同三五钦山弟子踱步近前,面上愁烦惊惧,时隐时现,细瞧起来,倒显得那面容分外生动。

“小伍……”陆春雷径自上前两步,探手欲将伍金台自地上拉扯起来。

伍金台呵呵一笑,反冲身前之人摆了摆手。

陆春雷见状,单掌空抬,讪讪干笑一声,攒拳收手,愁云压面,掩也难掩。

“掌门……”身后一弟子轻声试探,“昨儿夜半,六儿非拉着我一同往茅厕。经过你这卧房时……”弟子左右侧目,言辞未尽,上前戳了戳陆春雷后背。

陆春雷倒是立时解意,讷讷沉声,接道:“听得动静,我……我等…便绕到另一边窗口……正……正瞧见师父他……”

伍金台两目一阖,两肘往膝头一撑,候了半刻,方缓声应道:“昨儿日间方将师父下葬,夜里其魂魄便来瞧我来了。”

一言既落,屋内哗然。

伍金台面颊微扬,单掌一推,沉声再道:“其案未判,其冤未申。魂魄显身,倒在我意料之中。”稍顿,伍金台眉头一攒,启睑询道:“你等既已瞧见昨夜情状,我自不多藏掖。即便大师兄……就算柳松烟受押正法,你我仍不可松懈,需得合力探寻那异教端绪,寻其老巢,灭其匪首,屠尽元恶,这方算是为师父报了血海深仇!”

陆春雷等弟子听得此言,初时怔楞,然不过片刻,便先后颔首,踌躇抒志,“自当遵从新掌门之令,赴汤蹈火,为师父雪冤!”

伍金台定定瞧着陆春雷,面现褒赞之色,然其启唇,言辞却是颇耐玩索。

“昨夜我尚见师父单指一抬,指尖所向,直冲我这脑门。我原以为其意指‘钦山属我,重任在肩’;现下看来,怕是那时师父已知你等在外探看,方有此举。想是师父虽去,也是时时挂记,想念诸弟子的紧。若说那时你俩入得房内,也可跟师父叙聊叙聊,以慰离情。”

陆春雷闻言,膺内一阵翻腾,两掌暗攒,哑声支吾道:“掌…掌门,常言说,‘未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然……生死有别,六道独立;寻常人等,哪里有见鬼反谈笑风生的?又哪里有闻鬼却倒履相迎的?今生缘尽,便修来世。我陆春雷自当多烧百串钱纸,以便师父打点,轮回托生个好人家。”

“聿怀虽甚,却总当有些个避讳。”其后几名弟子两两相顾,添油加酱道:“师父显灵,游魂不离钦山,于我等,倒是哀思可托,反是善事。我等弟子,何惧为其妨了阳气?然则,怕只怕因此误了师父他老人家转世,寻不得个好人家托生;且其不依天命,怕要劳动那牛头狱卒、马头罗刹前来,执矟锁魂,捉拿了他!如此,岂非罪过?掌门,恐真得请金台寺的师傅前来,做场法事,好叫师父魂魄安生些才是。”

此言一出,余人纷纷附和,七口八舌,直惹得伍金台浑身燥热,五指将脖颈腋下搔个不住。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

这一边,宋又谷胥留留分坐桌边,四目凝神,定定瞧着正前侧倚榻上的闻人战。

宋又谷折扇一开,隔空指点两回,薄怒斥道:“昨儿夜里,你到底于那伍金台面前漏了甚马脚?”

闻人战眼白一翻,拨弄着额前碎发,撇嘴便道:“怎就非是我出了错,坏了此计?你这泥鳅,脑内无一纸之诵;出的主意,也是这般靠不住,白瞎了本姑娘的易容手艺!”

胥留留不待宋又谷反驳,已是轻咳一声,柔声冲闻人战询道:“闻人姑娘,昨夜你可是一直藏于暗处,从未让那伍金台瞧见你的影子?”

“自是如此。”闻人战眨眉两回,又再接道:“胥姐姐,昨夜我一现身,那伍金台便吓得魂不附体。自始至终,其又是念佛经又是呼佛号,真真是想求个佛光普照,好将我这魑魅魍魉渡了。”闻人战一顿,掩口打个呵欠,挠了挠眉,轻声再道:“从头到尾,我也不敢发出半点人声。生怕那伍金台心细于发,从中听出了破绽。”

“我这法子,本是极好。人行恶事,总归惊惧神佛降罪,骇惮鬼怪寻仇。惊,则失智;骇,则乱防。此一时,那伍金台本当自疚,愧恨噬心,口漏招认方是,怎得……”

闻人战不待宋又谷言罢,已然将双眉一竖,娇声嗤道:“要我说,怪就怪你这泥鳅,早早于金台寺忘形漏言,这方令伍金台生疑,处处提防。故而,只要你我尚在这钦山一日,无论何时何境,那伍金台断不会卸下防备。岂会单因你一个夜半鬼上门的老旧点子便不打自招,现了原形?”

“老旧点子?”宋又谷不由切齿,折扇一收,却是再难得只字,面上似哭似笑,心下却是哭笑不得。

闻人战见状,手肘一撤,仰面一躺,轻声嘟囔道:“你这人,不会扯谎便莫要多说。那日在金台寺,你便实言,单刀直入,岂不省时省力?现下这般,自找麻烦。”

宋又谷听得此言,立时起身,放脚往榻边踱了两步,尚未开口,却见闻人战翻了个身,又再打个呵欠,背对接道:“我师父说,若是一个男子连谎都不会扯,那可万勿同其走得太近……”

闻人战拉个尾音,待听得宋又谷脚步乍止,这方娇声笑道:“因为……不会扯谎的男人,压根儿就不是个男人。既已都不是男人,又岂会是个好男人?”

此言方落,胥留留已是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宋又谷探掌往唇边一靠,舌尖往腮边一点,耳郭一抖,后闻胥留留低低嗤笑声,前听闻人战柔柔打呼声。

宋又谷将那折扇收了再开,开了又收,往复数回,啪的一声,重重敲在自己脑壳上;后则稍一屈膝,整个人直直下堕,就这般蹲坐榻前,想得胃肠翻江倒海,仍是算不出这一计究竟乱在何人、毁在何处。念着日前夸口放言,其更觉得一阵烦热,再也没了主意。

隔天,巳时。

宋又谷等一行人已是垂头拓翼,下了钦山,徐徐南行,沿原路回返葡山。

此一时,几人心下,各做各的计较。于宋胥二人,怕是忐忑着不知当如何面对柳松烟同柳难胜;而于闻人战,其倒想得不远,只求再往葡山吃一顿鳗鱼煨整鸭,后则独往玲珑京,好好瞧一瞧那托病回府的五鹿老。

行不过一个时辰,便听得铁蹄踏踏,由远及近;诸人回首,竟见其后——马若蛟龙离水,人如奔彪下山。尘土茫茫,呼喝荡荡,那般阵势,端的是急于星火,震慑青宵。宋又谷稍一结眉,细细一辨,方查来人俱是钦山弟子,粗一计算,怕是倾巢而出。为首的,正是那陆春雷。

“大人……大人….…”

陆春雷等人紧收马缰,跃身急下,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宋又谷马前。

“大人……切莫……伤了大师兄!”

宋又谷同胥留留换个眼风,心下俱是不明所以,尚未启唇,便闻陆春雷喘息稍定,沉声叹道:“那伍金台……已经死了!”

“咦?”闻人战眼目一瞠,言辞中漫是不可思议,“老掌门方入土,新掌门就跟着去了?”

陆春雷两手急摆,膺前起伏两回,抬声应道:“甚么新掌门?那伍金台,不过一阴毒小人!初入门时,便作逢迎狗态;筹谋日久,更履弑师恶行!这般厚颜倾危,哪堪我等唤其一声掌门?”

宋又谷闻言,口唇浅开,颊上微颤,心下且喜且奇,一时竟呆怔不动,半天难发一语。

“大人……大人?”

宋又谷闻陆春雷连声轻唤,这方回神,直冲四下摆了摆手,暗自叹道:本想着待到葡山,我便得负荆谢罪,好生平复那柳松烟心绪,再同胥家小姐合计合计,实在不行,尚得再籍闻人小姐妙手,随便将个死囚易容诛杀,也好息了钦山众怒。如此,只怕柳松烟便得一世躲藏,再无得见天日之时,更休提甚重回钦山,执掌一门。

现下,那伍金台不仅道出弑师实情,并且已然伏诛。思来想去,这便好似连佛祖都偏向着柳松烟,柔枝一弹,甘露遍洒,眨眉便将那碍眼的妨路的扫了个干净。

宋又谷啧啧两声,长纳口气,眉目一转,缓声令道:“且将前后,细细道来。”

陆春雷一听,立时拱手,毫无怠慢,启唇便应,“巧便巧了。几位大人方离山,我等随后便为那大欢喜宫人所制,困于派内,动弹不得。”

此言一落,众卫皆惊。

“我本想是那伍金台难堪疚恨,畏罪自裁;抑或是上苍洞见,伏魔诛凶……怎得……怎得又牵出了那异教?”宋又谷轻嗤一声,摇眉不定。

“那异教……”陆春雷紧了紧睑,偷眼一扫身前诸人,低声喃喃道:“那异教,当真神通。竟似将我等一举一动,皆瞧在眼里。”

胥留留同闻人战俱是轻笑,对视一面,异口同声道:“莫说那有的没的。”

陆春雷唯唯称是,颔首接言,“大欢喜宫方一现身,便以妖魔之功拿了伍金台,也不待其开言,便自腋下取了一枚红果,强要伍金台服下……”

“腋…腋下?”宋又谷一怔,目珠一转,似是隐约摸到了此事关窍。

“正是腋下。”陆春雷虚抬一掌,轻将额上薄汗拭去,抿了抿唇,轻声再道:“伍金台食了那果子,不过半袋烟功夫,已是七孔流血,自扼脖颈,于地上翻倒百回,呼喝着求个速死。”

“你等钦山同门,便那般生生瞧着,未有动作?”闻人战冷哼一声,不屑诘道。

“我等……”陆春雷两掌一蜷,低声应道:“本欲同那异教拼个鱼死网破,然则,未及反应,却听得那为首的黥面客喝了一声,我等……”

“你等便若蝟缩蠖屈,尤似蛇盘龟息,被那伙子恶人骇破了胆,连动一动也是不敢!”

陆春雷听得闻人战此言,心下一阵憋屈,无奈碍于祥金卫名头,自是不敢宣之于口。

“这位大人,并非如你所想。”陆春雷虽显悻悻,却仍躬身作揖,径自缓道:“亏得我等未以卵击石,以命相搏。真若如此,怕是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稍顿,陆春雷见无人接言,这便干笑一声,再道:“约莫一刻后,为首那人待伍金台气绝,这方留下一句说话……说……说...…”

陆春雷支支吾吾,偷眼再瞧了瞧宋又谷,又再侧目,将身后一众钦山弟子环顾一圈,濡唇喃喃,“其言,擅借异教之名行事者,其命必为女佛所弃;其身难为尘俗所容。伍金台行此污人眼目之事,本同异教无干;然其为掩嫌疑,以乡野村夫佯扮异教中人,实令教众蒙羞。此一次,全不过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江湖之上,再有借名逞凶者,先碎其首,再糜其躯!”

“那你等怎还平平安安?”

陆春雷冲闻人战强挤个笑,低声嘟囔道:“那异教有言,此行单取祸首性命,诸人蒙蔽,断不株连。”

众人闻言,直感此事蹊跷怪异。辗转千番、起伏万数;短短几日,倒似浪里行船,风摧雨击,大落大起,全然未料得竟会以此收场。若说天道轮回,却未见邪不胜正,反是以恶制恶,方才还了柳松烟清白,实在令人唏嘘喟叹。一时间,众人无不感慨连连,彷徨失措。

陆春雷见众卫不应一辞,心下忐忑弥深弥重,眨眉两回,轻声自道:“此一事,全赖我等为那伍金台一言塞耳,一行障目,几要因此害了大师兄一条无辜性命。千错万错,只怪形格势禁,在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啊。”

宋又谷将此事前后思忖片刻,苦笑两回,息悒难舒,心下暗叹道:鹿兄啊鹿兄,你果是胜我一筹!

转瞬,宋又谷一扬缰绳,一压宝蹬,呼喝一声,跃马便走,徒留得那钦山几人呆立原处,不知所以。

070. 虚实

往葡山路上,闻人战仍为那钦山突变所扰,细思从头,更觉此事大起大落,甚难思议,这便走马往宋又谷身侧一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泥鳅,怎得那异教中人,专捡了这个档口往钦山杀人?”

宋又谷抿了抿唇,折扇浅摇,正待启唇,却闻闻人战自行接道:“钦山弟子齐齐下山,快马急鞭,瞧着好大阵仗。那伍金台一死,他们竟一致反口,为了柳大哥性命那般哀恳,又将原本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伍金台好一番贬唾。这般投石下井,真真好笑的紧。”

胥留留闻言,轻哼一声,柔柔叹道:“初时姑息舍容,现下左右弥缝;见兔顾犬,统归是为了各自利处。”

闻人战朱唇一撅,眨眉便道:“那异教杀人后,也未直言柳大哥蒙冤;陆春雷他们,脑子转得倒快。”

宋又谷轻笑一声,挑眉应道:“天天绞尽脑汁地筹谋算计,这点因果前后,他们岂会瞧不穿?”

“莫要忘了,现下,怕是唯有柳松烟知晓那最后两式烟波钩心法。若是柳松烟蒙屈冤死,陆春雷他们于钦山苦捱的这些年头,岂非白费?”

闻人战口内啧啧两声,面颊一歪,径自喃喃,“若是他们将异教诛杀伍金台一事瞒掩下来,不为柳大哥平反,那掌门之位,许还能轮流坐上一坐。何苦为了两招心法,便自甘人后,上赶着为旁人鞍前马后?”

胥留留同宋又谷对视一面,后则摇眉,柔声应道:“没了伍金台,钦山所余弟子中再无一人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一群庸才,谁肯服谁?”

闻人战听得此言,这方轻巧颔首,鼓腮再道:“不过一个小小钦山派,内里便这般暗潮汹涌……”一言未尽,闻人战两指一对,低声嘀咕,“这偌大江湖,里面有多少个像钦山一样的门派……”

宋又谷折扇一收,将之往腰际一别,唇角一坠,沉声自道:“现下这世道,即便只有两个人,都要明里暗里比一比形貌姿容,拼一拼家室地位,赛一赛文采武功。二人尚且如此,况廿人乎?况百千万人乎?”

胥留留少一低眉,将宋又谷前后情态言辞稍一思量,心下已是有些个盘算,濡了濡唇,轻声询道:“经此一事,宋公子可是自叹弗如了?”

“不如?不如何人?鹿哥哥?”闻人战一怔,不甚解意。

胥留留侧目一瞧闻人战面上情状,又再打量宋又谷多回,不禁浅笑嫣然,低声解惑,“此一事,哪里有甚大欢喜宫?方才那于钦山诛杀伍金台之人,若我猜得不错,自当是鹿大哥暗遣的金卫才是。宋公子,我说的可对?”

宋又谷闻声,忙顾盼左右,逃目不与胥留留相交。思及那日于雪山派追查隋乘风遗言谜团时,裸身追逐雪山白猴的情境,宋又谷面上且愁且乐,心下实在哭笑不得。

“鹿兄啊鹿兄,知你忧心误伤,这方暗示身份。然则,你怎就非得……”宋又谷心下一阵憋屈,脖颈一仰,轻哼一声,阖目再不多言。

闻人战目珠转个两回,勾连前后,细细思忖半刻,便已会意。白一眼宋又谷,单指一臊面颊,轻嗤不住,“若非你不甚中用,何劳鹿哥哥远水浇近火?”

宋又谷听得此言,屏不住膺前一抖,血气翻涌,硬硬吞口浓唾,抬声喑呜,“若非胥小姐既舍了自己性命,又舍了咸朋山庄名声,赤口白牙于葡山为柳松烟作保,我等哪里需得做这个差使?又何必上赶着来钦山受罪吃苦?你若心疼你鹿哥哥,便同胥小姐计较去,莫再牵涉本公子一辞半字!”

话音未落,宋又谷面上一寒,长喝一声,拍马绝尘。

闻人战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吐舌赧道:“这泥鳅,此一时也不怕陨其公子名声。”话音方落,口内轻嗤片刻,再抬掌一搔耳后,陡地冲胥留留询道:“却也不知,伍金台宿昔一死,他那失智寡母,该当如何?”

胥留留闻声,长纳口气,苦笑应道:“未离山之时,倒也听伍金台言及,说是恶事频发,实感石屋不甚安妥。早在几日前,其便将寡母托送至远房表亲家中。其也…总算……做得一件善事,既为老母求了个好晚景,也免得我等见些个踣地呼天的凄凉。”

“如此……甚好……”

此言一出,二女对视,粉颊一黯,目华一隐,强颜佯笑,心下反见增欷。

五十日前。

钦山山脚。

伍金台掐算着时日,近几天时不时往石屋探看寡母,竭力作个左右承顺,以期心安。

这一日,酉时过半。伍金台前脚方入屋,便闻身后窸窣轻响。其目珠转个两回,耳郭一抖,目睑再紧,不消回眸,已感斜后窜出一影,单臂高抬,寒光决云。

伍金台唇角微颤,单足立时后撤,腰胯一紧,低身佯攻来人下盘。然则虚晃一招后,其身子反是微偏朝外,足尖浅点,探掌便够得灶台一根长筷,待手上掌了物什,这方回身迎上来人短剑。无奈金木软硬悬殊,当的一下,长筷应声,立时断为两截。

伍金台见状,也不着慌,反是挺身来个前花后搅、左旋右转,直将那断筷舞得刷刷风起。

来人冷哼一声,平地飞身,短剑急下,直冲着伍金台便要来一式“泰山压顶”。伍金台见势不妙,急将手上半根长筷往来人眼目前一掷,一提袍尾,竟是直往一侧石墙,蹭蹭蹭缘壁跂行两步,动作之快,炫人眼目。

来人见状,掩面止步,将剑尖一抖,哐哐放脚前追。

伍金台一时无法,只得单手操起锅边大勺应急。二人一长一短、一拙一巧;你来个紧迎速挡,我出个批亢捣虚,缠斗良久,不见高低。

一刻之后。来人吐纳愈见不均,见难速决,这便切齿,疾声怒喝,“枉你自称孝子,难不成至今都未觉察,这屋内少了个人?”

伍金台闻声一怔,手上动作立止。环顾四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脑内急血下灌,将怒气全换了忧惧,再化冷汗,点点透过毛孔散渗出来。

“你……将我阿娘绑到何处?”伍金台浓眉一立,将掌内大勺往边上一扔,自感山狱崩颓面前,难逃灭顶,索性再不反抗,席地一坐,抱头颓唐。

来人啧啧两回,亦将短剑收了,两手负后,于伍金台面前缓步踱个来回,轻笑一声,懒应道:“小伍,对师兄这般疾言厉色,可是小师弟当守的本分?”

伍金台面色煞白,两掌于耳侧攒拳,一字一顿切齿应道:“你早为师父逐下钦山,此时,也莫耍那二师兄威风。我再问你,我阿娘人在何地,可还安然?”

来人把肩一开,漫不经心打个呵欠,待毕,面上反见愉悦,不疾不徐,俯身附耳,“你阿娘现尚安康,莫多挂牵。然则,其究竟能多见几日天光,多食几顿餐饭,可是全看你肯不肯帮师兄一把。”

“你欲重回钦山?”

“岂止?不仅要回,还得大摇大摆地回;到得山上,还得直往掌门位子上一坐,好生歇歇,把这憋了恁久的浊气彻底驱散驱散,将钦山诸人欠了我的彻底清算清算。”

伍金台轻笑两声,两目赤红,身子轻颤,抬掌一指来人鼻尖,口唇开阖两回,四顾再三,却是久久无言。

“小伍,范一点算准了我必得回山报仇,我亦算准了他早在派内布了天罗地网,专等着我扑棱着翅儿往里钻。”来人下颌一紧,轻蔑笑道:“然则,纵钦山已如铜墙铁壁,其却漏了山下这可乘之机。”

“你伍金台孝名远播,十里八乡孰人不知?”来人探掌,轻扣伍金台肩胛,头颈一偏,肆讥腾谤,“若非你一直扮着母慈子孝,伏低伏弱,又如何得了范一点信任,暗中学了第九式心法?”

“那心法,我未独占!”伍金台一掌陡地掐了来人脉门,屏气攒力,起身一跃,直将来人扑压在对面墙上。

来人冷哼一声,也不顾腕上剧痛,五指着力,反将伍金台肩胛箍得咔咔作响。

二人四目交对,俱是杀气腾腾。舍了兵刃,就这般拼着蛮力,于一方石屋内跌对走拳,专捡着对方破绽,拳脚狠命往小腹腋下咽喉这几处软弱招呼。

肉搏约莫半刻,来人终是受不住,高喝一声,如振金钟。

“我死,她死!你死,她亦死!”

伍金台闻声,浑身发僵,定于原地,再不动作,唯不过气喘如牛;沉吟片刻,竟是声竭泣血,掩面抽咽起来。

“小伍,你便掂量掂量,范一点同你那失智寡母,孰轻孰重,孰近孰远?”来人窃笑,抬掌一面按揉腹皮,一面低低轻嘶。

“你已将第九式偷传了旁的师弟,教便教了,我不计较。然则,你若不助我得了后面两式心法,再扶我登上掌门之位,怕是……”来人低声骂了两句,自往灶台边,单指往锅内一揩,再沾着些赤酱往口内一递,稍稍吮吸,吧唧吧唧品个半刻,这才咽口唾沫,低声笑道:“怕是这一顿,便是你娘给你烧的最后一餐。”

伍金台屏着气,虚虚一叹,唇角一抬,反是笑道:“布留云,我便带你回钦山。”

七日后。

山脚石屋。

伍金台低着眉,徐徐往灶内添着新柴。一旁,布留云大喇喇翘着脚,有一口没一口啜着冷茶。

“小伍,如何?这都好几日了,你可寻见漏洞?”

伍金台面上一黯,连连吞唾,半晌,方猛地回身,抬声喝道:“布留云!你许下的说话,可会作数?”

布留云抬掌揩了揩下颌水迹,摇头晃脑,腆颜轻笑,“我同令堂无仇无怨,何苦害她?你既助我达成心愿,怎能诳你?”一言未尽,其濡了濡唇,口内咂摸道:“再说,此一时,你信也得信,不信,不是也得信?”

伍金台口唇紧抿,鼻翼大张,深纳口气,却仍感积郁难舒,一边摇眉苦笑,一边左右开弓,啪啪数回,直将自己面颊抽得又红又肿。

布留云眼睁睁瞧着,也不言语,反是将身子一缩,再将茶盏近了口唇,如同瞧着戏班子里插科打诨的文丑,愈瞧愈乐,反将那陈茶咂摸出些新味儿来。

“师父今日,便要闭关。”伍金台埋首膺前,面上一派愁云惨淡。“那大欢喜宫之名,你早也听过。据说,其一夜之间,便以怪力无声夺了薄山乱云阁两位前辈性命……师父闻讯,心下激愤,这才要闭关静思。”

布留云目珠一转,将那茶盏一搁,径自喃喃道:“此一时,岂非天助我也?”

伍金台一怔,低眉顺眼,轻声接道:“你这人,最爱使白钱,喫白饭,以大欺小,横行无忌,平日里没少戏弄诸位师弟。即便我将你带回钦山,怕你也是难熄众怒;既难服众,何堪大任,又凭甚执掌本门?”

“所以我才说,那大欢喜宫,出现的不迟不早,恰是时候。异教行凶,忠徒施救。然则,守真的,自守其真;冤业的,自取冤业。恩师死前,悔不当初;捐弃前嫌,委与重任。”布留云目睑一耷,冷声调笑,“范一点死得其所,布留云过往不究。好一出师徒如父子,生死见真心!”

布留云尖细嗓音,配着曲调哼唱两句,摇眉耻笑道:“莫非,你尚以为,以你一己之力,能保得令堂同范一点两条性命?”

伍金台目眦几裂,切齿低声,“穷凶极虐,天地不容!”

布留云自是听得仔细,然则,其全不在意,自顾自再道:“无论如何,此回上山。我必得除了范一点,报其断我前程之仇。至于你,便找个破绽,往他餐食中加上我这软筋散功的灵药,再将我于众人眼皮子下偷运进密室去。”布留云边道,边自袖内徐徐摸索出个纸包,巴掌大小,放脚上前,硬往伍金台手内一塞,挑眉再道:“你也莫作那妇人哀怨情态。事成之后,钦山派内,我这掌门还得好生使唤着你,将你打磨成我的心腹膀臂;届时,咱们兄弟齐心,一起奉养亲娘,保她晚景无虞。”

四十二日前。

钦山派,密室。

范一点屈膝盘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气,目灼声哑,呆愣楞盯着身前布留云,任膺内波涛暗涌,竟是只字难言、一动难动。

“师父,怎得,还没参透?”布留云轻嗤一声,探掌便捏了范一点脖颈。

“堂堂钦山范一点,细杖藜,宽袍袖,尘外客,林间友。既都看破俗世,日日嚣嚷着欲作范蠡第二,何不将那几招心法传了予我?届时你效个鲁连乘舟、陶潜种柳,我得个盖世之功、名成利就。你我两不耽搁,皆大欢喜,岂不甚好?”

范一点尚不能言,攒了全身气力,方将两掌抬起,拢于布留云腕上,气若游丝,只出不进。

“莫要如此!”伍金台见状,也顾不得甚功法招式,身子一仆,来个金刚撞钟,一把抱住布留云腰身,一头正顶在其鸠尾穴上。

布留云探掌虚挡,却不及伍金台动作急迅,腹中吃痛,低声怒道:“你这一招,不异手刃生母!”

此言一落,伍金台呆愣楞束手一旁,便似只落须断足的秋虫,硬挺挺受着布留云左右掌掴,气断声吞。

范一点两臂摆扑,却连起身亦是不能,口内嘶哑,声低如蝇。

“怪……怪只怪……妇人之仁……未能……亲手…清理门户,……纵虎归山……遗患无穷!”

布留云冷笑两声,一把推开伍金台,踱步便冲范一点而去。

“师父,我还指着小师弟早晚给我送些吃食汤水,哪里忍心打坏了他?你现在这样子,可是泥菩萨过江,滥放厥词,怕是小伍亲娘也得跟着遭些苦头吃吃。”

范一点口唇大开,却难多言,唯不过同伍金台两两相顾,又再凝眉瞧着布留云将整个密室搜剔多番。

再十日。

伍金台近忧钦山,生恐恶人得志,毒计害了范一点性命;外患寡母,又怕布留云求之不得,将满腔怨气撒在自家阿娘身上。如此这般,进退皆难,矛盾辗转,不由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这一日,晚膳时分。

伍金台方将饮食送入密室,结眉打眼,却见布留云膝跪地上,手捧范一点一腕,就唇其上,喉头急动,吞咽不迭。

“你……这是作甚?”

布留云闻声,口内吧唧两回,侧目一瞧,气息惙然。

“这几日,生恐派内弟子生疑,也不敢令你多送水粮。然则,范一点闭关,饮食减半;那些分量,于我一人尚嫌不够,何况一人份二人食?”布留云长纳口气,探头再往范一点腕上多吮几口鲜血,一摸唇角,低声笑道:“人言恨之入骨,餐肉食血。今日一试,方知仇人之血,实在香甜。”

伍金台见范一点口唇泛白,面无人色,侧目再瞧,却见布留云于一旁胡吃海塞,风卷残云般将那食盒扫个精光。

伍金台面上一黯,放脚上前,待近了范一点,这便探手自袖内摸索出柄短刃,单手一颤,寒光凛凛。

布留云见状,扺掌叱笑,“小伍,你也尝尝?正好,咱们兄弟一左一右,小酌怡情,豪饮随性。今夜也可好生体悟体悟何谓‘师恩浩荡’。”

此言方落,却见伍金台倏瞬割了自己左腕血脉,眉不皱眼不眨,将那热血淋漓的腕子往范一点唇边一凑,缓声叹道:“师父……此回……总归是小伍害了你……”尚未言罢,已见范一点一抿口唇,倾身咬在伍金台伤处,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布留云见状,轻笑不迭,眼白一翻,径自缓道:“生死关前,哪还有甚气节脸面、风骨尊严?”

伍金台膺前起伏不住,应也不应,一味哑忍。腕上再痛,却不哼一声,唯不过定定瞧着范一点,轻声喃喃,“师父,小伍此回,实在无奈。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寡母怀胎,千刀加身,万苦尝遍,小伍割肉以养,尚不能偿;然则……”伍金台一顿,低眉垂睑,泪眼婆娑,“师父授艺,恩同再造,小伍剔骨为报,亦难抵补……”

伍金台口内轻嘶,目睑一阖,暗查范一点舌尖如笔,游走肌理。伍金台凝神静气,心下逐字细辨不迭,再也不敢言语。

一炷香后。

伍金台自感脚底绵绵,头晕脑胀,缓将食盒收拾停当,侧目直冲布留云道:“明日,大师兄不让我再来送膳。其当亲来,连续十日,你且好自为之。”

布留云冷哼一声,呵呵笑道:“可还记得上一回,我效范一点声音,自你那儿诳了三两银子?”

伍金台侧颊,暗往地上啐口唾沫,冷声应道:“你这好本事,我自难忘。”

话音未落,掉头便走。

廿三日前。

申时。

柳松烟提了食盒,面朝密室,正欲抬声请纳,却闻范一点低声,一字一顿道:“此一餐,且令金台送入。”

柳松烟眨眉两回,自觉怪异,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思及前几日送膳,室内虽黯,倒也不妨瞻顾,只消一眼,瞧个暗影,柳松烟便可笃定那人定是范一点无疑。既于密室内瞧见范一点,又同其言来语往攀谈几回,音貌皆合,自己也懒作忧天之虑。

柳松烟前后这般推想一番,自顾自摇了摇眉,也未审谛,更不深思,将食盒往门外一搁,放脚便寻伍金台去了。

一炷香功夫,伍金台已是拎着食盒入得密室,一瞧范一点昏沉情状,伍金台已是会意,将食盒往边上一丢,抬声怒道:“这几日,你竟将师父害成这样!”

布留云冷哼一声,稍一勾手,示意伍金台将那食盒送至跟前;半碗羹汤下肚,布留云抬掌胡乱抹了抹脸,撇嘴怒道:“老不死顽固的很!自作自受!如今,我也不再求甚心法口诀。今夜便送他见了阎罗,而后我便名正言顺接管钦山,再不在这处躲躲藏藏,缺食少喝。”

伍金台冷着面,只是探身近了范一点,见其双唇龟裂,脱水泛白,恹恹然早没了生气。如此一见,心下何安?伍金台想也不想,又再割了自己左腕,以血为资,希图续延范一点性命。即便其多活一天,乃至多撑一个时辰,于伍金台而言,也算善事。

布留云冷眼旁观,候了一刻,方懒声令道:“稍后,你且往柳松烟房上,再将其唤来;将那食盒放至门边,由他送入。”

伍金台身子轻颤,暗暗吞唾,不待回应,又听布留云哑声接道:“待柳松烟来了,你正好得了时机,去他卧房,将我这迷药下了。”

“你……”伍金台稍一侧颊,右掌直指布留云,隔空点个两回,却又失了中气,头颈一塌,低声哀道:“你既害了师父,难不成还要害大师兄?”

“若不除他,掌门之位终归轮我不到。”布留云边道,边起身往桌前,取了其上双钩,眼内供养,抚摩不住。

“这父钩,我入门多久便念了多久。现如今,终入我手,我却得上赶着送给旁人。”布留云啧啧两声,将那父钩钩刃朝外,小心往膺内一拢,爱不释手,可见一斑。

当夜,已过丑时。

布留云暗将那父钩同子钩调换,事成之后,心下窃喜,大步流星自柳松烟卧房回返密室。

初一入内,尚不及言语,已感胸膺一颤。低眉细瞧,惊见剑光微寒,当心而过。

布留云两臂稍抬,侧目见身后一影,再听其悯笑未收,喟叹连连。

此一人,若非伍金台,能是何人?

“二师兄,怎得这般不小心?”伍金台上前踱了两步,目华一冷,抬掌便将那长剑抽回,不待布留云动作,便将剑身往其外袍擦个两回,又再嗤道:“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瞧瞧,此言诚不欺我。”

布留云目眦几裂,两掌染血,身子一歪,直扑伍金台所在。

伍金台自不含糊,轻巧一让,眨眉避过。

“你……你不怕我杀了……”

伍金台佯作惊怖,摆手疾道:“莫要伤我娘!莫要伤我娘!”话音未落,却是陡改一副笑脸,一字一顿道:“二师兄,你们钦山上下,难不成就没有一人怀疑,山脚那失智老妇同我的干系?”

布留云瘫在地上,探掌缓将唇角鲜血一抹,急咳两回,支吾询道:“你…这…何意?”

伍金台将袍尾一收,蹲踞在前,口唇一撅,摇眉苦叹,“十里八乡都知我是孝子。人欲握我把柄,以为要挟,那山脚石屋,岂非便是案上鱼肉,任人拿捏?”

“我这般明显卖个破绽,还不是为了请君入瓮?”伍金台五指一立,指尖狠插布留云头壳。“我伍朋,六岁伶仃,孤苦至今,何曾得过父母半分照顾?”

此言一落,伍金台细细逼视布留云惊惶神色,心下更见欣然,长吁口气,径自接道:“你捉的那老妇,不过是逃难途中相识。其失亲儿,我无父母,且其几遭磨难,过往诸事,全然忘怀。如此,我便正好借用。这般世道,她一花甲,风烛不定,老景谁凭?我佯称其子,三年间供养周到,既可聊尽菽水之欢,也算广积无边之善,岂不皆大欢喜?”

“好你个……伍金台……”布留云气若游丝,两目渐阖。

伍金台挑眉冷笑,沉声应道:“依我对二师兄了解,怕是那老妇,早已丧命你手才是。不过无妨,其已然物尽其用,莫说同门从未上心,即便问起,我也自有说辞应对。”稍顿,又再转个话头,吃吃笑道:“我几忘了谢你,助我嫁祸柳松烟去。”

“噢,我倒忘了,”伍金台轻拍脑门,低声再道:“今夜钦山一众师兄,除了六儿,水饭内皆添了你那迷药。我只怕六儿身子虚,奄奄思睡,万一屙在榻上,岂不贻笑?我这小师弟,可是连他每晚的起夜时辰,都估得大差不差呢。这般一算,我也当真仁至义尽。”

“那班师兄,个个希图烟波钩心法,何尝真心待我?尔等不仁,我便不义。你真当那第九式心法为真?”伍金台掩口巧笑,指腹于掌背拍个几回,目露凶光,缓自牙缝挤出一句,“照着我那心法练,怕是你等来世也难得大成!”

约莫盏茶功夫后,伍金台方探手往布留云面上,待感鼻息全无,这方抿了抿唇,后自布留云怀内将那调换过的子钩取了,起身踱步便往范一点去。

“师父,”伍金台将子钩搁置一边,探手往袖内摸索片刻,陡地掇提出个竹筒,圆口一开,方见其内满是马蛭,最大的,怕是足有半尺。

“小伍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屈。偏我打小便倔,不肯认命。朝齑暮盐,我岂心甘?”伍金台边道,边用木箸将那水蛭一条条夹出,分别布在范一点两腕及脖颈一圈。

“布留云前脚下山,我便心知,设了三年的局,终到用时。”

伍金台听得范一点咿咿呀呀犹如蚊音,半天说不成一句整话,这便暂空一手,往唇上一竖,嘘声不住。

“师父,这般妙计,我也只能跟您这将死未死之人说说。如此筹谋,无人赏识,小伍深觉惋惜。”

“是人,便有弱点。小伍自不例外。只是,我若造个虚假软肋,大大方方摆在明处,又有何人以为不真,还会暗里探我底细?”

“前有布留云,又来欢喜宫。想是老天怜见,终要令我翻身。顺水下船,省了我多少气力。”伍金台将那水蛭密密麻麻置于范一点身上三处,起身退个两步,抱臂轻道:“稍后还要委屈您,来个身首异处。如此,也好显一显那异教辣手。至于布留云,其一来助我嫁祸柳松烟,除了障碍;再来,若非他毫不知情,跟我分唱红脸白脸,师父您断不会迫于危急,将最后两式心法那般秘密传了给我。念其有功,暂留全尸。”

“你……你……”范一点十数日间失血不住,现再被那马蛭所扰,更感心力衰竭,汗若流浆。

“数日之前,我以十两纹银,买得一奴;雕青其面,以乱视听。待我割了您的脑袋,包裹妥当,便抛往山下,那奴儿依我之言,现下早于东面候着。”

“而后,便当是异教逞凶,忠徒豪勇。”伍金台唇角勾抬,阖目叹道:“首徒不肖,连同异教,弑师夺位。小徒忠勇,火眼识凶,怒斗元恶,寻回恩师首级。”

伍金台啧啧两声,见那马蛭已然饱吸鲜血,身子胀大,这便近前,举火烧烫,一只只顺次取回。

稍顿,其同范一点无言以目,摇眉一笑,缓将那子钩取了,一前一后,嗑碴一声,正将范一点颈部马蛭所留痕迹连同人头一并割下。

范一点身首分家,四围却无半点血迹。

伍金台哼笑一声,循着脖颈通路,再将筒内马蛭重又塞回范一点腹内。后则探手,于袖内摸索出大袋粗盐。想也不想,立时倾入范一点腔内。

水蛭遇盐,眨眉化水,哪还寻得到半点痕迹。

伍金台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提着范一点首级,探看片刻,陡然失了兴致,哼笑一声,口内啧啧不住。

“我连劄工亦顺手除了,待再将那奴儿杀了,何人能往何处探查蛛丝虫迹?”

话音方落,伍金台轻叹口气,将掌上首级前后摆荡两回,面上说不出是喜是悲。

071. 真幻

“兄长,你说的这凭虚公子故事,端的惊心。”五鹿老宽袍广袖,斜倚榻上,挑眉冲桌边五鹿浑笑道。

五鹿浑轻哼一声,反是询道:“调养了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五鹿老将散发一弄,懒声应道:“若是此回,小战随兄长一同来玲珑京探我,我必得生龙活虎,筋强骨健。然则,今回仅见兄长,栾栾这复原情况,总归欠了些火候。”

言罢,五鹿老面颊一侧,眨眉两回,妖娆情态,端的是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五鹿浑见状,口唇微开,凝神片刻,却是径自起身,踱步往窗边,背对榻上五鹿老,再不多言一字。

五鹿老也不多加理会,不过长纳口气,自顾自喃喃轻道:“兄长早早命金卫扮作异教中人,前往钦山取那伍金台性命,可是料定宋又谷装神弄鬼的法子实难奏效?”

五鹿浑徐徐摇了摇眉,抱臂胸前,沉声应道:“恶人行恶,自是不惧因果,哪里会骇于佛祖、惊怕鬼神?于伍金台那般恶人,恶鬼无用,独独是那比他更恶的恶人,方可把他收拾得服帖。”

半晌,五鹿老也不做声,唯不过翻个身,仰面翘脚,闭目养神。

“兄长,”五鹿老陡地抬声,径自笑道:“你言凭虚公子,栾栾便说个安处先生。我这里也有故事一则,可否道来,权供兄长一乐?”

五鹿浑闻声,这方回眸,稍一颔首,示意五鹿老言来。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唇角俱抬,未言先笑。

五十日前。

钦山最近一处市集,酒楼雅间。

两男对立,打恭施揖。

“大师兄,怎得雅兴,要请师弟吃酒?”

“二师弟,自你被逐下山,我可是心焦如焚;于师父跟前,没少说你的好话软话,又四方打探,寻你踪迹,生恐你于山外无处落脚,断了营生。”

四目交对,二人俱是轻笑,抬手相请,这方入座。

此二人,不正是钦山首徒柳松烟同那钦山弃徒布留云?

“大师兄,劳你惦记。”

“你既唤我一声师兄,为兄岂能坐视不理?”柳松烟抬手取了酒壶,给布留云斟了满盏,自行再道:“师弟,此番你开罪了师父,惹得他老人家勃然大怒,纵我这几日好话说尽,其仍是口紧,未见一丝半点心软……”柳松烟一顿,抬眉细瞧布留云,后又低垂目睑,轻声喃喃,“怕是此次,师父实难收回成命。”

布留云单侧唇角一抬,冷哼一声,自顾自饮尽一盏,又再探手布酒,拱手欲同柳松烟对饮。

柳松烟见状,仰脖倾盏,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则拿掌背一抹口唇,忡忡忧道:“师弟,你入钦山,时日不短,突遭此变,怕是之后日子,少不得苦困艰难。”

“萍踪梗迹,此生何济?”

布留云一盅盅自饮不停,眉眼俱冷;酒劲上翻,浑身毛孔反是呼呼朝外冒着寒气。待得半刻,布留云肩头一颤,抿了抿唇,将酒盏往桌上一磕,沉声冷道:“大师兄,事已至此,你我之间,何需假模假式,多费工夫在这般无甚意思的客套话上?”

柳松烟闻言,也不着恼,徐徐轻将那酒盏搁置一旁,拱手请道:“师弟说得在理。为兄便省了那些个有的没的,单刀直入便是。”此言一落,柳松烟目睑一紧,挑眉一字一顿道:“师弟可欲重返钦山?”

布留云一听,心下窃喜,目眦虽开,面上反见愁情,双眉一拧,苦声叹道:“师兄,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

“于师父,自是难于登天;于我,却是顺水人情。”

布留云目珠一转,定定瞧着柳松烟,唇角一颤,心下掂量良久,方轻声自道:“师兄的意思……可是要…取而代……”

一言未尽,却见柳松烟抬掌浅摇,疾声喝道:“非也,非也。师弟此言,可是真真惊坏为兄了!”

“哪里有甚取而代之,不过是推陈以新,保师父一个晚景安乐,也教这江湖多几位年少侠豪罢了。”

布留云一听,怎不解意,拱手相和,抬声笑应,“正是,正是。师兄本乃名门,又得垂象葡山派同钜燕咸朋山庄两大正派势力推崇。敬老慈幼,侠行也;承继钦山,天道也。师父那般年纪,那副脾性,也当审时度势,激流勇退方是。”

柳松烟轻哼一声,挑眉笑道:“届时,师父他老人家便作了闲云野鹤,悠游天地;师弟亦可遂心如愿,重返钦山,作我钦山肱骨栋梁。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布留云颔首不住,心下却是生了疑窦,干笑两声,缓声询道:“却不知,师兄可有长策?又需师弟我如何相助?”

柳松烟闻声,倒未有应,反是面颊微侧,勾唇笑道:“师弟,怎得我听闻,你等皆得小伍暗授,私下偷习了那倦客烟波钩第九式心法?”

布留云一怔,面上一沉,吃吃笑了半刻。

“大师兄,这事儿,你有耳闻?”

柳松烟摇了摇眉,举箸于几碟菜前摇摆不定,半晌,方夹了一截鸭颈,缓往盘内一搁,低声笑道:“小伍那孩子,确是心眼实在、不染尘埃。尽管身无长物、无有依傍,待人却是一片赤诚,不见私心。”

此言一落,布留云将口内火腿云丝细嚼几下,吧唧吧唧口唇,将小菜同柳松烟说话俱是咂摸出些细里滋味来。

不待布留云接言,柳松烟已是一扯广袖,自往布留云盘内布了一支鸭膀。

“师弟,师兄知你雄心,天高任鸟飞。你的那片天,又岂会限在小小一座钦山?”

布留云闻言,心下暗暗思忖道:我尚想着,柳松烟眼高于顶,怎会于此时跟我献这殷勤?原是知晓范一点将秘技暗传伍金台,这方忧着自己前途,惴惴惶惶起来了。我这钦山弃徒,能派上何等用场?然则,其这说话,倒也不虚——依着当下情势,若是伍金台接任掌门,即便我再三哀恳,重归师门,怕也只能于钦山有些小成,何谈于江湖大展拳脚?若是换作柳松烟,无论其成其败,钦山总归同胥家有所牵连,欲借咸朋山庄之力,倒也不无可能。

思及此处,布留云两腮一嘬,正待启唇,却又为柳松烟抢了先机。

“师弟,为兄我已然得了师父真传。那第十式心法,你若不弃,为兄自当私传于你。至于最后一式,还得籍着师弟聪慧,同我协力请师父相授方是。”

布留云拱手讪笑,心下再道:你那些小心思,还欲在我眼前卖弄!然,你既拱手赠此良机,我又岂会不加把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富贵险中求。此回,我若早早筹谋奇袭,胜算也是不低。

思及此处,布留云轻咳一声,仆身向前,低低道:“但凭师兄吩咐。”

七日后。

钦山山脚密林。亥时过半。

布留云暗中得了柳松烟吩咐,借着月色,这便前来同其汇合。

柳松烟身形隐在暗处,待瞧见来人,方长叹口气,低声缓道:“师父今日,已入密室闭关。此时于你于我,皆是可乘之机。”

布留云目珠一亮,轻声笑道:“这段时日,其时不时便要闭关。想来,不仅师兄心焦,小伍心焦,怕是师父他老人家,心焦更甚。”

柳松烟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轻哼一声,抬眉便道:“这钦山上下,又有哪一个不是急不可耐,蠢蠢欲动?”稍顿,其单掌攒拳,沉声再道:“今回,六儿可是几番推脱,拒了那送膳差使,将之暗中转了给小伍。六儿那人,草包软蛋。若非旁的师兄弟默许,其哪敢这般逾矩?他们心中算盘,打得精细。”

布留云见柳松烟言辞冒火,夹枪带棒,知其心乱,这便拱手,轻声慰道:“师兄莫急。总归不让小伍学了那第三招便是。”

“我自不会令其败了我钦山规制。”柳松烟眼白一翻,冷声嗤道:“钦山之内,兄弟和睦。岂可因着小伍人单势微,便合起伙来欺负了他,让其一人担着整派苦差,日日不歇?我这大师兄,自当挺身。若十日后师父仍在闭关,我必得接了小伍那密室侍候的活计,一来孝敬师父,我本就甘之如饴,再来爱护师弟,我更得当仁不让。”

此言方落,便听柳松烟吐纳两回,沉声令道:“二师弟,十日后,若一切不出预料,便是你重归钦山之机。”

布留云稍一怔楞,先是深施一揖,连连称谢,然下一刻,却是腆颜笑道:“师兄,回山之前,你也总该将那计画同我交代交代,免得我白受了师兄恩惠,却不知何时何处当助师兄一臂才是。”

柳松烟闻声,眉尾陡地一飞,吃吃轻笑不住。

“我的好师弟,师兄可是曾听小伍私下提过一句,说是你早前效师父嗓音,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籍此诳了其三两银子去?”

布留云面上一黯,不欲接言,静默半刻,便闻柳松烟再道:“十日之后,你听我吩咐,待得了最后一式心法,我便暗将师父送下钦山。之后,再撒些银子,雇上几名小厮,左右侍候着,随师父四海遨游、五岳踏遍,真真作个烟波倦客,舍了这凡尘烦事,了无挂牵。这般随性日子,岂非师父心心念念?”

“师父他老人家……”布留云沉吟片刻,两臂往膺前一抱,轻声笑道:“可是个直来直往的急脾气。若吃暗亏,其断断不会不言不响,吞声忍气。”

“师父既将钦山重任传了予我,他又何需再将这江湖琐事放在心上。我这首徒,又岂可令那些旧事烦扰师父、害其雅兴?送其下山前,我自当松其筋骨,解其心志,好让师父随性来去,无牵无挂才是。”

布留云听得此言,虽知柳松烟信口胡诌,却也不会于这时说破,思忖片刻,拊掌低声,吃吃附和道:“我倒也听小伍提及,说他那寡母久居山脚石屋,人虽失智,却不疯癫;只要有吃有喝,便整日乐乐呵呵,无甚苦楚。师兄若得了灵丹妙药,可让师父一饮忘忧,于他老人家,也算得上深思熟虑,孝心一片了。”

柳松烟眨眉两回,浅笑应和,又自袖内徐徐掏出个物什,往布留云目前一递,轻道:“师弟,此处,乃是百两银票同我手书的第十式心法口诀,你且好生收着;若是无事,也细细钻研琢磨着,以备后用。”

布留云见状,开颜尤甚,懒装推却,口内千恩万谢,立时将那物什纳入膺前。

“若天随人愿,十日后,便是你我兄弟同心齐力,大展拳脚之时。”

布留云颔首不住,凝眉细瞧柳松烟,心道:且看此回,你我谁更辣手!

倏瞬之间,二人似有灵犀,单掌前递,两手拍合;再观二人面上,口唇俱是微开,笑意森森,目华明黯不定,瞧着实在可怖。

十日后。

钦山派,密室。

范一点屈膝盘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气,周身大穴无不为人所制。目灼声哑,呆愣楞盯着身前二人,任膺内波涛暗涌,竟是只字难言、一动难动。

柳松烟同布留云一左一右,抱臂轻笑。

“师父,事已至此,您老人家何必执着?且将那第十一式心法传了给我,徒儿也好将钦山派发扬光大,使之声名威震武林!”柳松烟见空耗半个多时辰,仍是问讯无果,只落得个薄汗涔涔,满胸怒火,这便将牙根一咬,一字一顿佯笑道。

范一点目睫微湿,口唇轻颤,膺内说不出的悲怆悔恨。手指一抖,声若细蚊。

“老夫…竟……也会……看走了眼……”

柳松烟脖颈一歪,定定瞧着范一点,探舌一濡口唇,轻声哀道:“师父,你不是早下决定,要将那几式心法循序传了给小伍么?怕是于你这处,徒儿早失宠信。”

言尽于此,柳松烟抬眉侧颊,冲布留云送个眼风,再瞧瞧一旁案上食盒,颊上一颤,缓声笑道:“师父闭关,饮食减半。现下其又筋软骨酥,有舌无言。师弟,你莫拘束,只要不出这密室,吃喝自便,打骂随心。”稍顿,柳松烟一扫身前范一点,两掌暗里攒拳,冷声接道:“那烟波钩心法,于师父这处,可是当吃又当喝,作盔又作甲。心法在手,饥不着,渴不到,伤不得,死不了。”

话音初落,柳松烟莫敢多瞧范一点,一掸袍尾,放脚便走;待至门边,其陡地回身,眉头一攒,轻声喝道:“师弟,师父将你逐出师门,便是断了你的青云之路。此一回,是睚眦必还,抑或以德报怨,为兄皆随了你。只不过,你当明白,那第十一式心法,可不单单是为为兄讨要!”

布留云稍一低眉,踱步近了食盒,打眼一瞧,吞唾冷笑,“师兄慢走。我自当好好同师父叙叙旧情。”

一柱香后。

布留云将那水饭一匙匙喂了给范一点,待见那食盒空空,这方一抚腹皮,更觉饥渴。

“那柳松烟,不得不防。谁知其在这食盒中放了些甚?我便先让范一点吃了,观摩观摩情状,再做计较。三五日不吃不喝,想也死不了。”布留云目珠一转,定定瞧着范一点身侧那对烟波钩父钩,思忖片刻,计上心头。

“此一时,势同骑虎。”布留云探掌轻取了父钩,于眼目下细瞧半晌,单掌轻抚不住,心下再道:范一点为人,我实在太过清楚。其既将我逐下钦山,即便此时助其脱困,一时怕也难改其心。

布留云脖颈一仰,两目一阖,膺内咚咚咚犹若擂鼓。

“若此回趁势将范一点除了,再依计将柳松烟拉下首徒之位,届时,钦山余人,何以为惧?”踌躇多时,布留云陡地启睑,目华一冷,低声轻笑不迭。“小伍尚有寡母于山脚常住。若捏住他这把柄,我叫他往东,他必不敢向西。眼下最重,还当是探出那最后一招心法口诀才是。”

廿三日前。

申时。

柳松烟提了食盒,直往密室。入得其内,正见布留云膝跪在地,手捧范一点一腕,就唇其上,喉头急动,吞咽不迭。

“你……这是作甚?”

布留云闻声,口内吧唧两回,侧目一瞧,气息惙然。

“师兄,你来了。”布留云一抹口唇,狠将范一点腕脉一攥,立时起身。

“这餐肉饮血,不失为逼供酷刑。”布留云沉吟片刻,虚虚一应,心下暗道:这几日,范一点吃了柳松烟所送餐食,倒也不见有异。若是隐毒,累积发作,那毒性当是循其脉络,归其脏腑。我不过间或饮其活血,即便有毒,其性亦减。

不消细思,柳松烟心下已然解意,将那食盒往案上一扔,低声调笑道:“师弟,这又何必?难不成,你疑心为兄在这饮食中添了些旁的物什?”

布留云一濡口唇,摆手便道:“师兄此言,可是生分了你我兄弟。”话音一落,膺前起伏不住,一时间更觉唇干舌燥,胃缩肠绞。

柳松烟轻嗤一声,不欲多同布留云纠缠,结眉环顾四下,静默片刻,方长叹口气,悠悠再道:“尚需用刑,便是还未得手?”

布留云喉头一紧,轻咳两回,权作回应。

“师弟,今日已是其闭关廿日。一来时日太久,旁人恐生疑窦;再来我仍需连任这送膳差使,严防他人前来密室,瞧穿马脚。怕是我真得备些说辞,提早断了诸人口舌才好。”此言方落,柳松烟却是舒眉勾唇,浅笑缓道:“即便还需十日二十日,为兄也还等得。怕只怕师弟于此处缺食短喝,可会耐不住?”

布留云一听,目珠浅转,两手抱拳一拱,立时接应,“师兄哪里话,你这不是正送了吃食来?”言罢,布留云探手取了食盒内一块薄饼,就唇一递,未见入口,反是低眉,深嗅其味,心下且忧且恼,盘算一时,终究没了主意,只知道现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饭在唇边,不得不食了。

柳松烟查见布留云异状,抿唇倒不说破,唯不过起身,一振袍尾,轻谑道:“师弟,为兄这便去寻小伍,待其到了,你借机探上一探,看那最后一式心法其可是已然知晓。”

布留云讪讪,口内无物却是咂摸不住,一边颔首,一边暗将掌内吃食重又放回盒内,两掌一拍,再听得腹皮内一阵闷响。

柳松烟哼笑两回,侧目一扫布留云,沉声接道:“小伍平日里最听师父话,你若差使他去为你换些吃食,他必从命。”

“小伍为人,师弟你当是信得过吧?”

言罢,柳松烟余光一瞥,正见范一点席地趺坐,面色煞白,口唇开裂。柳松烟眉目一低,逃目转脸,大步便往外走。

布留云见状,一按腹皮,心下叹道:多日不食,倒还使得,数天不饮,我是着实难耐。其既放此言,我便顺水推舟,待今夜饱食一顿,也可贮存体力,早早落手,免生枝节!

思及此处,布留云轻咳一声,疾声恳道:“大师兄,十日已过,心法未得。你方才所言,倒也不失一条妙计。且将小伍唤至密室门外,由我伺机探探虚实。”

柳松烟似是早有所料,头颈不动,瞧也不瞧布留云,低声应道:“一炷香内,小伍便至。”

果不其然,少待一刻,布留云便闻门外伍金台声响,心下暗喜,不见犹疑,这便踱步上前,仿效范一点音调,朗声叹道:“金台,此回唤你前来,皆因为师心下踌躇……”

伍金台闻声,自觉诧异,目珠一转,沉声应道:“不知小伍如何替师父分忧?”

布留云朗笑一阵,愁声又起。

“为师闭关几日,琢磨不定,钦山之后日谁主,钩法之奥秘谁属?”

伍金台眨眉两回,抿唇思忖片刻,颊上一热,深感惶恐,低低应道:“师父暗传心法于小伍,小伍感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只是……小伍无意…惟愿长伴师父左右...…大师兄乃钦山首徒,跟随师父最久;平日里对我等师弟爱护有加,亲似一脉手足。若日后大师兄有需,小伍自当助其一臂,为钦山舍身!”

布留云摇了摇眉,转个话头,哑声询道:“那几招心法,可有融会贯通?”

伍金台眉目一低,唯唯不敢怠慢,拱手躬身,立时回道:“小伍谢师傅教诲。近日,小伍日夜诵念,早晚勤练。想来不日,便可将之融于招式,做到形神合一。”

“不日?尚需几日?”

伍金台一怔,吞唾两回,低声喃喃,“师父授第十式,已逾十日。小伍才疏,虽不敢怠惰,却还是教师父失望……”

布留云一听,心下轻笑,言辞更是有了底气,喟叹两回,徐徐再道:“莫多自轻自贱。你乃可造之材,为师欣慰。待你将第十式吃透,为师自会将那最终式一并传了与你。然,此回,没有为师之令,你莫再将之暗传旁人。”

伍金台立时怔楞,吞口凉唾,支吾应道:“师……师父,您已知晓?”

“钦山之内,为师何事不知?”

伍金台稍一抿唇,摇眉苦叹,“十日前,除了大师兄,旁人皆是三番两次来小伍这处打探,旁敲侧击,欲得第十式心法。然则,小伍自己尚未融会,生恐有错,不敢擅传。故而……”

“师父……若是小伍将第十式悟透,可否……可否……师兄们并无恶意,若其得习,功法精进,于钦山,也是善事一件……”

布留云唇角一耷,暗斥一声蠢坌,然一启唇,却是柔声劝慰,“金台,传与何人,传在何日,为师心中有数。你便自顾,莫惹闲事。”

伍金台闻声,低眉沉吟,不敢顶撞,唯不过徐徐退后两步,直面密室房门,深施一揖。

“小伍……谨遵师命。”

布留云轻哼一声,话头一转,托辞饭菜已冷,暗令伍金台将门外食盒收了,再往灶头速取些温的,即便剩饭剩菜也不计较,愈快愈好;又令其取来之后,搁在门外,再将柳松烟唤来送入,以免其见异生疑,心下不忿。一番事宜交代停当,布留云再三再四嘱托,令伍金台避人眼目,万不得声张。

当夜,丑时。

陆春雷晚间腹痛难耐,不思吃食,又念着自己频频起夜,未过申时便不敢再多饮水。其本称病早早睡下,迷迷瞪瞪中,忽觉尿急,如卧针毡,矛盾一刻,也只得半开眼目,强打精神起身出恭。

半梦半醒间,陡见一影,行在前头;陆春雷一骇,只觉得指尖微凉,尿意立失,吞唾两回,这便蹑手蹑脚远跟在后,直至瞧见那影闪身入了柳松烟卧房。

卧房内。

柳松烟尚未入眠,待见来人,倒不着慌,眉头一锁,低声诘道:“此一时,岂可擅出密室?”

一言方落,柳松烟深纳口气,目珠一转,反又轻嗤一声,抬手笑请,“二师弟,既已来了,取座详谈。”

布留云也不客套,眼白一翻,立时落座,单掌往脖颈一摸,后则自上而下,捋着胸膺滑至大腿根,轻拍两回,抬眉应道:“师兄,你当我不惧为人查见,坏了好事?怪只怪事关重大,师弟我实在难耐,权衡三番,也只得冒险来见,速速同你问上一问。”

柳松烟将两臂往后脑勺一抵,轻声笑道:“大事?有何大事?”

布留云结眉定睛,直面柳松烟,笑颜一收,冷声询道:“那日,你予我的第十式心法,怎得同今日我自小伍那处所探,不甚相同?”

柳松烟目睑一紧,面上仍作云淡风轻,摇眉一笑,方道:“噢?何处不同?”

布留云也不言语,逃目四顾,正见内室一侧墙上,柳松烟那一对子钩悬于其上。

“师兄,难不成,师父他老人家,有一真一假两套口诀?”

柳松烟也不应答,只定定瞧着布留云,见其起身,于房内绕了两圈,后则自往墙边,探手便取了那双子钩,抚摩不住,面上满是艳羡。

“师弟此言,为兄倒是想不通透。照你所说,我同小伍所得心法,孰为真,孰为假?不然,师弟便将小伍所言同为兄说个明白,为兄也好评鉴评鉴,看看真伪。”

布留云一边细瞧掌内子钩,一边踱步回了桌边,探手一提,方查那壶内空空,半滴茶水也没有。

“师兄,我这脑子,可是万万比不得你。唯记得当时于密室,我可是取了师兄予我的手书心法,一行一字同小伍所言逐个比对。其中确有不同,然差在哪字哪句,我可就记不仔细了。”

布留云探舌稍濡口唇,吐纳两回,同柳松烟对视一刻,后则轻笑,返身再往墙边,背对柳松烟,两手急动,迅指功夫,一对双钩重又悬回壁上。

“师兄,许是小伍记性不好,再不就是我耳力不佳,隔着房门,听得不甚清楚。如此,有些个毫厘之差,倒也不无可能。”未待柳松烟有应,布留云反是自行找个台阶,含糊支吾,后则拱了拱手,连连施揖,“师兄,我这性子,也是直来直去,有甚说甚。若有轻慢,你可莫往心里去。”

柳松烟轻哼一声,抱拳相应,失笑道:“二师弟的脾气,我岂会不知?为兄怎能怪了你去?只不过,此一时,还是莫要四下走动方好。”

“一时情急,师兄勿怪!”布留云稍一沉吟,不住请罪。

柳松烟抬掌止了布留云说话,眉尾一飞,低声再道:“与其心忧那第十式,倒不若同师父计较计较第十一式。若再舌燥,也不必再往我房内寻些个补给。”

布留云一听,连连称是,目珠一转,扭头便去。

柳松烟待见房门紧掩,这方啐口唾沫,低声骂道:“凭你,也想诈我?”话音方落,细瞧那桌上茶壶,得意神色,藏也藏不住。

另一头,布留云暗将那父钩同子钩调换,心下窃喜,大步流星自柳松烟卧房回返密室。待至,更觉难耐口渴,又自范一点腕脉饮了十几口热血,直将范一点折磨得面若死灰,身颤齿寒。

候了不足一炷香功夫,布留云便感昏沉,奄奄思睡。引身振臂,连打两个呵欠,这便往门边隅角一坐,欲要合衣假寐。恰在此时,其听得密室房门缓开;目睑一线间,隐约瞧见一影,抱臂踱步,徐徐近前。

“二师弟,可感困倦乏力,急欲入睡?”

布留云虽瞧不清来人,然耳郭一抖,两掌将蜷难蜷,心下惊怖,已知自己千防万防,却还是着了柳松烟的道儿。

“柳……”

“师弟,方才还是兄友弟恭,怎得此时便改了如此嘴脸,指名道姓起来?”柳松烟又再近前,于身后抽出一柄长剑,剑身轻摇,缓声调笑。

“你……你果是下了……药……”

柳松烟啧啧两回,摇眉叹道:“师弟,就算你令小伍换了新的餐食,也难有脱。你真当我还欲等个十天半月,候着你慢慢将那心法问出?”

“可悲,可叹!”柳松烟长剑一挺,不见犹疑;利刃穿胸,亦不见布留云挣扎半分。

“我本无意心法,之前所言,不过托辞,借故寻你前来,为着的,便是此刻。你布留云之于我,怕也只有一条贱命尚堪一用。”柳松烟冷哼一声,反手将长剑拔出,后则将其上鲜血往布留云身上一揩,欣然再道:“师弟,怕是你还不知,范一点此回闭关,皆因大欢喜宫重现江湖,一夜倾了乱云,眨眉亡了鱼龙。”

布留云目睑沉重,实难开目,舌僵口钝,欲言难言;伤口虽痛,却仍是止不住阵阵倦意。耳内一热,再闻柳松烟说话,已是嗡嗡有如细蝇。

“异教穷凶,逆徒怙恶,两相勾结,害我恩师。”柳松烟指腹一压眼眶,竟不自觉落下两滴清泪,其稍一见怔,膺内火起,摇眉怒道:“过往这十日,我早早安排,使银子买得一奴;雕青其面,以乱视听。待我稍后割了范一点脑袋,包裹妥当,便抛往山下。那奴儿依我之言,现下早于东面候着。”

“喔,对了,想来师弟仍在思量,好不容易今夜放胆一通吃喝,怎就终是中了毒去?”柳松烟面颊微侧,倾身向前,低低叹道:“前几日,你若吃喝如常,反倒无事;偏巧今夜,我早于水饭内皆下了迷药。斟酌药量,掐算时辰,想来此时钦山上下,怕也只有我一人尚还清醒。”

布留云目睑难开,沉沉入梦。悲的是,此一回,其已长眠,再难转醒。

柳松烟鼻息渐重,呆立半刻,这方转头踱步,近了范一点。唇角虽抬,却感眼底烫热,且笑且泣,一面强掩自己口鼻,一面止不住仆地抽咽,抢呼欲绝。

又待一炷香功夫,柳松烟这方起身,定睛细瞧范一点,悲声苦道:“师父……松烟可是钦山首徒,可是您的大弟子!怎得…怎得您非要……逼我……”

……

一个时辰后,柳松烟将范一点腔内马蛭籍盐遁化,后则轻叹口气,再将掌上首级前后摆荡两回。面上五情不见,木着一张脸,实难分辨心头是喜是悲。

072. 问命

“兄长,天下万事,九千巧合。”五鹿老长纳口气,稍一抿唇,徐徐起身,端坐榻上,定睛直面五鹿浑,轻声叹道:“那伍金台相较柳松烟,确是嫌疑更重。然则,退一步细想——若其现身金台寺乃是巧合;偶查父子钩互换亦是巧合;石屋计杀黥面客仍是巧合;夜半见鬼那说辞反应无一不是巧合……”

五鹿老稍一沉吟,低眉苦道:“真要如此,兄长所为,于理于法,怕是皆难容借。”

五鹿浑闻声,轻笑两回,目睑一提,抬眉同五鹿老两两相睹,静默一刻,方濡唇厉声,“栾栾,你知不知,人自降生,便早早分了三六九等。钦山范一点案,无论辣手行凶的是不是大欢喜宫,于江湖而言,都不是大欢喜宫;无论毒计满腹的是不是伍金台,于众人而言,都得是伍金台!”

五鹿老为五鹿浑一喝,肩头一颤,抬掌搔首,磨蹭片刻,逃目不多与五鹿浑相接,稍顿,方木然颔首道:“兄长审时度势,应机立断,栾栾……明了……”

“异教雷起,正派蛰地。近一月间,除却薄山、雪山、钦山,尚有昆仑派、四海帮、如意楼、飞龙帮、铁刀门大大小小十数门派声言遭受异教所创。然则,栾栾可知,这当中,有多少浑水摸鱼、贼喊捉贼?又有多少无中生有、趁火打劫?”五鹿浑冷哼一声,侧目往窗外细瞧,正见霞转檐牙,廊腰缦回;深纳口气,又感香漫帘栊,暑气微薄。

得景如此,五鹿浑仍觉郁气难舒,探掌于膺前上下抚弄两回,唯不过徐徐摇眉,冷声接述。

“旁的不言,单说那铁刀门。老门主铁忠乃是半道出家,建派不过五载,整派连同门主不过十人。既无神功秘法,又无祖荫传承。其哪里能同大欢喜宫扯上半点干系?异教重归,要事全不计较,反是处心积虑暗中取一无名之辈性命,牛鼎烹鸡,岂不可笑的紧?且其弟子说辞,真真一个汗漫无稽。循此细思,诸多恶事中,令人生疑的,又岂止一件?”

“若不借钦山一案,绳凶渠以酷法,震豺虎以霹雳,怕是之后,奸邪无忌,眈眈逐逐,徒涨异教淫威,伤损侠义我辈。”五鹿浑一顿,低声接应,“且不论是彰善瘅恶,亦或是以恶制恶,只要令那明里暗里的狗党狐群有惮,便是良策。”

五鹿老口唇一撅,噗嗤一声,解颐浅笑。

“兄长好一个‘彰善瘅恶’!若那柳松烟不是柳难胜堂兄,而那柳难胜又不是咸朋山庄少庄主未过门的媳妇儿,此一回,怕还不定孰人要为这大义献身。”

五鹿浑闻声,唇角一耷,垂眉下气,喃喃应道:“那日葡山堂上,胥姑娘言辞恳切,以其性命连同咸朋山庄声名为柳松烟作保。事已至此,那伍金台,不是恶,也是恶;那柳松烟,不是善,也是善了。”

五鹿老眼白一翻,嗤声不住。

“若那柳松烟才是钦山罪魁,反倒更妙。待其执掌钦山,露些马脚,届时,依着胥留留脾性,岂非更觉亏欠?深自悔疚下,怕是整个咸朋山庄都得记兄长一个大恩,连那胥子思也得自觉低兄长一头才是!”稍顿,五鹿老眼目微阖,自顾自念叨,“真到那日,兄长于钜燕境内各大门派,也可名正言顺横行无忌了!”

此言一落,五鹿老大喇喇再往枕上一趴,鼓腮接道:“也不知那柳松烟做了掌门,余下钦山弟子,可是还能安乐?”

五鹿浑唇角一抬,嫣然浅笑。

“若柳松烟为善,其自该既往不咎;若其真乃元凶,以其心智,更得做足表面功夫,于江湖博个美名。再者说,法不责众。”五鹿浑支肘托腮,凝眉再瞧五鹿老,沉声接道:“不过小小钦山,即便同门失和,两两相怨,以其能耐,掀得起何等风浪?我已暗布三五金卫,密查钦山动静;少后,我旁敲侧击两句,再令师父有些个准备便是。”

五鹿老一听五鹿浑提及姬沙,心下莫名烦躁,陡地翻了个身,背对五鹿浑,不耐道:“兄长之智,栾栾心服。怕是钦山一案,正为兄长视作抓手;相助柳松烟,便可拉拢胥家。若日后想借赤珠卫之力,倒也好办。劳神点儿,便彻查柳松烟;省力点儿,便构陷柳松烟。如此一来,进退随心。兄长,你可当真好手腕!”

五鹿老目睑一阖,悠悠长叹,“江湖这滩浑水,栾栾再不多趟。”

五鹿浑知其一时激愤,初时也未有应,待见五鹿老赌气将薄衾往榻下一踢,这方叹口长气,避重就轻,“欲利恶衰,怒毁喜誉,求称避讥,厌苦逐乐。这俗世俗人,不皆是如此?你又何必因此意气,为着那柳伍二人动怒?”

话音未落,五鹿浑已将那薄衾一拎,两臂一张,柔柔覆在五鹿老身上。

“兄长,”五鹿老哑声一唤,侧颊结眉,半晌,方下定心思,沉声恳道:“栾栾当真无意皇位,唯盼着兄长身强体健,他日即位,振兴五鹿;再念着手足之谊,时不时资我些财银、赠我些美人,留栾栾一方天地戏耍玩乐便好。栾栾无才无德,唯有的便是些自知之明,断断不敢同兄长一争高下。”

五鹿浑听得这话,心下已是解意,摇眉两回,正欲相应,恰闻门外一王府护卫奏报,说是姬沙已至,正于堂下候着。

五鹿老闻声,颤钦钦起了身,虚虚暗冲五鹿浑飞个眼风,低声嘟囔道:“兄长,你将姬宗主请了到我府里?”

五鹿浑探掌轻拍五鹿老头顶,后则自往门边踱了两步,面颊一侧,朗声笑道:“昆仑派同四海帮那两桩恶事,还需得你我兄弟跟师父一同合计合计。”

话音方落,五鹿浑一振袍尾,放脚便往外堂。

约莫一炷香后,五鹿老方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到了堂内。待见姬沙,五鹿老颊上一颤,囚首丧面,恹恹往椅内一缩,懒声询道:“姬宗主,兄长既有要事相询,你便一一应答,必要知无不言,莫有藏掖。”

五鹿浑目珠一转,眼风先扫胞弟,后钉姬沙,沉吟片刻,方一清嗓子,缓声道:“师父,现下你同栾栾皆在此处,我也不兜圈子,直来直往问尔等一句——陈峙同雪见羞,可是你等暗遣金卫,混淆视听?”

“没……哪儿能呢?”五鹿老抿了抿唇,着慌摆手,冲姬沙使个眼色,正待接言,却被凉唾一呛,止不住急咳起来。

姬沙见状,心道一声“无用”,面上青白不定,后则起身,冲五鹿浑拱手施了一揖,缓声应道:“老夫之过,老夫之过!”一言方落,侧颊一瞧五鹿老,见其止了咳,噤了声,缩手缩脚往椅内一歪。姬沙眼风一收,又再暗斥:你这无忧王爷,徒有一副好皮囊。心脑空空,手脚松松,何堪托付?

思及此处,姬沙不住躬身,絮语连连,“此一事,小王爷当真不知内情。全赖老夫,好心行恶事!”

五鹿浑受不得姬沙这般一味讨罪,疾走上前,虚虚一拦其臂,就势免了礼数。

“师父,尔等心思,我岂不知?”五鹿浑轻笑一声,示意姬沙取座,后则嘬腮,喃喃自道:“若非因着我那愈演愈烈的梦行之症,你等岂会挖空心思,非要探那异教行踪?”

五鹿老闻声,这方来了精神,目华一亮,启唇便道:“就是,就是。兄长,栾栾同姬宗主,真可谓苦心孤诣,夙夜匪弃!求的,还不就是寻个蛇窝,捉条断蛇,好好医一医你那要人命的梦行症?”

话音未落,当当数声入耳。

五鹿老稍一怔楞,免不了股栗魂移,吞口浓唾,低眉睃看手边,正见那茶盏一圈,密密实实,扎了十根烟萝针有余。

五鹿老干笑两声,额汗直坠,口内支吾道:“兄长……息怒…息怒……”话音未落,人已是将广袖一卷,掩面起身,迅指往对过姬沙身侧椅内一藏,以姬沙为肉盾,一面紧缩手脚,一面薄怒低声,“远有垂象少扬客栈,近有五鹿三关野庙。那客栈尸首上,总归有你的烟萝针;而我这胞弟,也的的确确险些命丧兄长剑下……”

姬沙不待五鹿老言罢,陡地一咳,后则回眸朝五鹿老稍一颔首,恭声冲五鹿浑奏道:“老夫,绝无瞒掩之心。只是,此事蹊跷,老夫多方探查,却仍不得虫迹,故而拖延至今,迟迟未奏,还请王爷赎罪。”

五鹿浑单掌一抬,软声应道:“师父莫要如此。那日情状,你且言来便是。”

姬沙稍一沉吟,目睑一低,径自缓道:“自薄山吊唁归来,老夫便茶饭不进,日思夜量,步步推演下来,深感昆仑派同四海帮二人嫌疑重大。”

五鹿浑轻哼一声,挑眉一瞧,正见五鹿老暗搓搓自姬沙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秋波两点真,春山八字分;面上情态,端的是翼翼小心,楚楚可人。

五鹿浑见状,心上阴霾转头无踪,摇眉一笑,对这胞弟也着实失了奈何。

姬沙一瞧,自是解意,已是侧颊冲五鹿老颔首两回,后则接道:“老夫命金卫乔装,兵分两路,一往昆仑派,一往四海帮,悄无声息同时制住雪见羞同陈峙二人。”

“后则……使个巧计,将两派弟子尽数差使出去。”姬沙声音稍轻,探手捻须,踌躇片刻,逃目接道:“金卫软硬皆施,苦口婆心;雪见羞陈峙二人,渐为我等言辞所动。一来二去,本已有望自其口中探得异教些微虫迹,孰料得……讯问之中,忽闻垂象琥珀卫身至。为着不露身份,无奈之下,金卫也只得暂退。”

五鹿浑思及姬沙手书密信,两手抱臂,心下自然会意:雪见羞同陈峙,俱是耽湎享乐、好逸逃苦,绝难谈得上甚高风真骨。遇着金卫打勘逼供,二人自是熬不得受不住,免不了要露些秘密,好免了皮肉辛苦。那日姬沙信中所言,怕也是虚虚实实,省了好些个木索笞棰之事。

“珀卫既至,想来鱼悟禅师勾连薄山前后,亦是想通了个中因果。”五鹿浑长纳口气,缓声自道,“雪掌门同陈帮主,可是为珀卫所害?”

姬沙面色一黯,愁声应道:“非也,非也。这其中,当真出奇。此行之前,我早告诫金卫,凡事小心,莫可露了身份。故而其闻珀卫之风,立时退走,远观动静。”

“候至入夜,四更时候,金卫见派内无声无息,心觉有异,思忖三番,冒险深入。那一时,方查珀卫无一生还,残尸遍处。而雪见羞同陈峙,便若老夫密信所报,一为斩头糜躯,一为长棍穿身,双双含恨,丧了性命!”

“难怪那二人宁受苦刑,初时也不吐露个中线索。现下看来,兄长当初所料不差,那二人,确知异教内情。”五鹿老轻嗤一声,心下计较道:若不口紧,一则身败名裂,再则性命堪忧。这帮子异教中人,行事实在狠辣老练。

五鹿浑听得此言,眉头不由一蹙,寻思良久,方一抿口唇,径自奇道:“金卫未尝瞧见一个可疑之人进出?”

姬沙老脸一热,轻声应道:“其等远观,实难有查。”

“昆仑派倒也罢了,”五鹿浑剑眉倒竖,薄怒斥道:“杀人者,暗入四海帮,先害珀卫,再屠陈峙,还是用那石磨将其身子碾成肉泥,这般阵仗,金卫尚且不查?”

“这……”姬沙闻声,惶恐起身,躬身告罪,“老夫训教不利,但求王爷责罚。”

五鹿老见状,这方弃了掌内三两果子,双掌对拍,轻声帮衬道:“兄长,恶徒夜间行凶,本就占了天时;金卫不熟位置,便又输了地利。且那异教行事,你我早已领教,怕是飞天遁地,不在话下。既已如此,你也莫怪了姬宗主去。”

姬沙一听,忙吞唾接应,“王爷,金卫想法设法,倒也自陈峙口内得了零星端绪。”

五鹿兄弟闻声,齐齐结眉,耳郭一抖,便听姬沙低声再道:“金卫略施小惩,那陈峙抵受不住,于昏厥之前,厉声吐露了一个字……”

“一个字?唯有一个字?你且说说,究竟何字?”五鹿老不耐,单掌往桌面轻拍个两回,急急催促道。

“钱……一个钱字。”

五鹿老轻咳一声,同五鹿浑对视一面;兄弟二人,俱是哑声失笑。

“姬宗主,这……也算得上线索?”

姬沙一吹长须,攒眉立应:“许是那陈峙身负货值营生,廿岁前为异教暗匿万金也未可知。异教重归,明里暗里皆需打点。若籍此线,必有所获。”

“本王倒想相助一臂。”五鹿老闻声,又再阴阳怪气,“然则,前后只问出一个字来,下步当往东西,姬宗主你倒是拿个主意?”

五鹿浑长吁口气,深感哭笑不得。“想他四海帮主,还真是衬得起‘钱眼子’这个诨号。”

稍顿,五鹿浑摇眉不住,细思一刻,方濡了濡唇,抬眉冷声,直冲姬沙令道:“暂先将四海帮同昆仑派之事压一压,现下,劳师父暗借异教之口,布濩江湖——先告诸派,钦山弟子伍金台,托大欢喜宫之名,履弑师灭祖之行,罪不容诛,已然授首;再警诸人,怀虎狼之心可矣,假本教之威不能!如有再犯,必灭满门,不留活口!”

姬沙得令,侧目扫一眼五鹿老。二人俱是心下一动,异口齐声。

“如此,岂非助长异教气焰?”

五鹿浑见身前二人撧耳挠腮之势,不由哼笑,缓声应道:“总好过中土江湖自相鱼肉,不思自奋。”

“既有人籍大欢喜宫之名害人,怎就不兴其被人籍大欢喜宫之名所害?”五鹿浑身子徐徐朝椅内一仰,阖目沉声,“若异教当真查知我等擅用其名,自行找上我等,反倒省了我四下查访之气力。”

五鹿老闻听此言,目珠一转,踌躇多时,终是难敌困惑,低声嘀咕道:“兄长……你怎知……陈峙同雪见羞之事,与栾栾有关?”

五鹿浑摇眉浅笑,半刻后,方启睑挑眉,柔柔应道:“你前脚回返玲珑京养病,我后脚便于葡山收了师父手书,密报雪陈二人丧祸。非是旁人,独独便是那日于流安茶楼所说的雪陈两人。时日上推算,不迟不早;人数上计量,不多不少。”

五鹿浑口唇稍开,深纳口气,定定瞧着五鹿老,轻声叹道:“事过凑巧必有异。”

此言一落,五鹿兄弟对视一面,膺内各怀心思,面上笑容,弥深弥艳。

一月后,钦山。

柳松烟携数名金卫重归派内。众弟子翘足引领,无不望风响应,欢天喜地,拥其为新任掌门。

柳松烟先出软语,告诸人过往已矣,断不深究,以此卸了诸人心防;后放豪言,称其必当同葡山乃至咸朋山庄通力互助,振兴钦山,效忠三经宗。

而那伍金台,本早为钦山弟子暴尸后山,随那兽禽啃食。后几经辗转,又为有心弟子寻回残尸,悬于山门,陈列示众,说是为着稍慰范一点亡灵,然则其之所欲,众人心通。

这日入夜,子时已过。

柳松烟枯坐榻上,直愣愣盯着身前一只铜盆。

静待半晌,柳松烟方缓自膺内掏出一张薄纸,浅扫一眼,立时就近火烛,引燃往盆内一丢。

“尘埃既定,胜负已分。”

柳松烟低眉,见那纸上所绘,非图非字,忆及那日趁伍金台洗浴之时,自己匆忙对临之窘态,柳松烟不由唇角微抬,两掌轻巧对拍几回,徐徐四顾,反觉冷落,笑声方起,却又径自抹泪揉眵,哑声哭嚎不住。

然则,此皆后话。

073. 参偈

宋又谷胥留留自下钦山,快马急鞭,行八九日,便返葡山派。

没了闻人战在侧,宋又谷心下空荡,总瞧着旁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言谈多哗讦,举止常纵诞,早将那公子做派抛到了九霄天外。

这一日,眼见葡山诸人无不欣欣然,为柳松烟冤屈洗尽拊掌雀跃,宋又谷心下陡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大喇喇往椅内一瘫,勉强随喜却又阴阳怪气,“我说柳兄,现如今,钦山无主,掌门之位虚悬。照我等离山时所见,怕是你那一众师弟们,无不翘首跂踵,眼巴巴候着你回去主持大局。如此瞧来,你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醉千钟方是。”

柳松烟口唇一抿,深施一揖,颊上一颤,缓声自道:“此事于我,倒是哀怒更甚,何见有喜?”

宋又谷摇头晃脑,眼风一飞,暗往胥留留处稍一努嘴,低声讥诮,“这葡山上下,同柳兄有所瓜葛的小姐,可都沾沾自喜的紧呐。”

未待柳松烟有应,胥留留唇角一抬,已是将面颊一侧,直冲宋又谷,不怒反笑。

“宋公子,柳大哥沉冤得雪,我自是为其长舒口气。伍金台恶有恶报,葡山上下也是拍手称快。怎得,莫非你见邪不胜正,心下反是郁悒?”

“旁人倒也罢了。”宋又谷眉尾一飞,目珠滴溜乱转,“胥小姐自一开始便以身家性命为柳兄作保,凛然大义;后则不辞劳苦,亲往钦山探寻真相,事事躬亲。”稍顿,宋又谷啧啧两声,冷声哼笑,“两位情谊,实在匪浅。”

柳松烟闻声,颊上立时一红,窃喜片刻,眼波层层,止不住偷往胥留留一处暗送。然则,静待半晌,惟见胥留留面不改色,视而不见,一派老僧入定之相,端的是波澜不惊,宠辱不喜。

柳松烟心下二次抱持之冀望,重又落空,神思陡归数年之前,咸朋山庄内,少年郎北窗下卧相思无针砭,小娇娘西厢上坐冷眼拒膏肓。旧事重现,情难自禁,柳松烟不免摇眉苦叹一刻,推言不适,悻悻离堂遁走。

“瞧瞧,柳兄怕是羞口难开呢。”

胥留留本不欲理睬宋又谷,然见此情此境,其仍口无遮拦,大放厥词,胥留留心内终是按捺不下,这便徐徐坐定,下颌一探,待确定柳松烟走远,四下再无旁人,这方扬眉,缓声笑应。

“宋公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即便我说,钦山一行,全因留留芳心暗许,自愿赴汤蹈火,拼力解救,那又如何?”胥留留探掌将茶盏就唇一吁,后则将舌尖一磨口齿,柔声再道:“男未娶女未嫁,两情相悦,怎不使得?”

宋又谷闻声,面上青白不定,折扇一开,疾疾扇个两回,冷声诘道:“胥小姐难道忘了,咸朋山庄同宋楼早结姻亲?”

胥留留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起身缓往堂外踱了两步,待至门边,背对宋又谷,方一字一顿,朗声笑道:“许他容欢逃婚不娶,还不兴我胥留留拒婚不嫁了?普天之下宋姓之人千万,莫非宋公子还真当容家那宋楼是自家的?敢问宋公子,你这般抱不平,是想同宋楼沾些亲故与有荣焉,还是想同咸朋山庄划清界限两不相欠?”一言方落,胥留留径自摇眉,掐准宋又谷痛处,低声嗤道:“幸好闻人姑娘下钦山不足一日,便自行改道,独往玲珑京瞧五鹿兄弟去了。不然,若她现在此处,听了你这些个酸腐道理,怕还是得脚底抹油,有多远走多远。若其此时再自葡山往五鹿去,岂不白费脚程、空耗时日?”

宋又谷单手一颤,低眉轻将那折扇徐徐收起,唇角一耷,尚未还口,便听胥留留娇声再道:“即便不往玲珑京,闻人姑娘也当回返仙郎顶。少女心思,宋公子至今还未琢磨通透?”

话音方落,胥留留放脚便走,徒留宋又谷呆坐堂内,又恼又恨,羞愤难当之际,直将折扇一抬,硬生生不住敲在自己脑门上。

当当几声,配上凤池师太时不时哭嚎吵闹声,真真算得上清脆悦耳、五音俱毕了。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

钦山一案了结后,闻人战原本跟随宋胥二人南下回返垂象葡山派。孰料其行至半道,脑内一热,同胥留留交待一番,又三言两语敷衍了宋又谷,这便匆匆执鞭御马折返,火急火燎独往玲珑京赶,一门心思要去探看五鹿老。

行五日,闻人战已是再次来到那鼎沸喧闹的忘形园子边上。

此一时,距其初来,已有将近三月时日;然则,待将园子内肉酒糖果南北美馔吃了个遍,闻人战一抚腹皮,沉沉打个饱嗝,恍惚间却感那齿颊之香萦绕未去,三月光阴如弹指,惊鸿初见尤昨日。

一刻后,闻人战两手叉腰,正面那富丽堂皇、守卫森严的无忧王府,口内咂摸两回,自言自语道:“还是候至夜里动手,也好免了那通传报禀的琐碎。”

话音方落,扭身便走。边行,边探手又自怀内摸出一包风瘪菜裹嫩鸡肝,将右掌往裙摆细搓两回,这便一块块小心捡拾着,既甘肉食之美,又乐糟菜之香,食指大动,闷头吃将起来。

第二日,入丑时。

五鹿老四仰八叉斜卧榻上,上身半露,长发披散,膺前起伏有序,正自沉沉于梦中游弋。恍惚之间,其手臂陡地一颤,神思霎时自万里之外回归附体,抬掌轻揉睡眼,却见一影侧立榻边,也不知其候了多久。无声无响,煞是可怖。

“谁……谁?”五鹿老哑声叫唤着,连滚带爬,眨眉间人已是跌下榻来,半仆地上。

“本王……本王府内金银,壮士欲取便取;有甚旁的需要,一并言来便是。但求手下容情,莫伤本王毫发。”五鹿老颤声求乞,股栗胆惊,竟连呼救亦是不敢。

“你这头小鹿,怎得毫无气节风骨?真当拿沾了水的鞭子,狠狠抽你一顿才是!”

五鹿老耳郭一抖,细辨其声,不过片刻,心下忧惧尽散,阴霾全消,取而代之的,漫是惊喜。其方回神,立时起身,缓将房内灯烛掌上一盏,这便借光将发一束,又再定定瞧着来人,口唇微开,实难言语。

闻人战见状,颊上一红,两掌往身后一藏,十指互勾,心如鹿撞。

“小战……怎得是你?”五鹿老抬掌将额上薄汗一擦,后则轻按额心,上身左右摇摆两回,佯作虚弱。

“我这身子,自于雪山天下门被那疯子一骇,至今还没调养利落……现今为你一惊,更感经络不通,血气不足……晕头转向的紧……”一言未尽,五鹿老已是两臂虚开,向前跌走两步,方一拢住闻人战肩头,这便借力前倾,宛若幼虎戏兔,直将闻人战牢牢压在身下。眨眉功夫,二人双双扑在榻上,对峙一时,唯听得夜风杂啼鸟,心潮礴龙湫。

闻人战浅咬下唇,侧颊往一边,瞧也不敢细瞧五鹿老,心下明知五鹿老乃是借病逞凶,自己要躲总归躲得过,却终是怕五鹿老一扑成空有个好歹,这便由着他胡来。如此思忖片刻,闻人战反觉羞恼,娇声一抬,脆声驳道:“甚么疯子?难不成鹿哥哥未同你讲,葡山柳掌门已证,那雪山所囚当真是葡山祖师凤池师太?”

五鹿老目珠一转,鼻头一颤,细嗅身下香气,面颊再近,缓声懒道:“兄长怎会不提,该说的其全都说了,就是未说小战你会再返玲珑京,又再暗暗潜入我这无忧王府。”五鹿老两掌往闻人战耳侧一撑,轻声调笑,“此一回,本王定要遂了你的意,你要将本王拐带到何处,皆由着你。本王不仅不吵不闹不躲不逃,还要代你备齐了钱财马匹、玉食锦衣。将这王府改建在一方马背上,信马由缰,东驰西徜。你只需应了本王,作这马上府邸唯一的女主子便好。”

闻人战听得此言,面庞更往边上一歪,眨眉不定,喏喏不语。

五鹿老却是满心满眼的柔情蜜意,直感闻人战脚儿尖、手儿纤、脸儿甜、话儿粘,无处不好,无法更好,头壳腹下俱是一热,哪里真知晓自己说的何言,细里何意?

闻人战两目圆睁,两手攒拳,只觉得喉头发干,四肢酸软,心下盼着天上哪位佛祖此时能显身来救,好教自己摆脱了这不间不界进退两难之地。

思忖片刻,电光火石间,闻人战足踝陡地使力,嗖的一声,人已是先往榻内一滑,一何急迅,还未待五鹿老反应,其已是缘壁跂行,当当当数步,唯见个浅影左摇右摆,尚未瞧清,霎时又见其飘在房梁上,低身一仆,再也不愿下去。

五鹿老见状,直感哭笑不得,懒洋洋翻个身,单肘支腮,挑眉唤道:“小战,你且下来说话。”

闻人战听得此言,反是将脸孔更往梁柱近处一藏,脑袋晃个不停。

“你这小鹿,且老老实实在榻上待几个时辰;本姑娘也不挑三拣四,就在这梁上将就一夜。待得天明,过了寅时,你便差人将鹿哥哥唤来,等他来了,我便下去。”

五鹿老手背往唇边一靠,掩口打个呵欠,眉头一攒,又再定睛细瞧梁上,心下暗叹一声“可望不可及”,只恨自己幼时怎得不同五鹿浑一道习些功夫,若能飞檐走壁,动武用强,现下也不至望梁兴叹,可怜兮兮。思及此处,五鹿老陡地正色,竟是猛不丁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待罢,颊上吃痛,便又急急覆掌在上,摩挲不住。心下暗自警醒道:此夜必当防逸在驷,效翕于箕,万不可随心所欲,伤了闻人战心去。

这般想着想着,踌躇盏茶功夫,五鹿老终是不耐困倦,交睫入梦。

五鹿浑到时,已是三个时辰后。

方入房内,便见五鹿老合衣侧卧,面上一派萎靡。

“兄长,你可来了。”五鹿老瞧见来人,立时见喜,空抬一掌往梁上一指,幽怨哀道:

“美人如花隔云端。”

五鹿浑顺其所指,抬眉一瞧,方见梁上一人,手脚下耷,长发直坠,身子似是粘在梁上,呼呼睡得正香。

“这是……”五鹿浑一怔,又再细细打量半刻,“闻人姑娘?”

闻人战正于甜梦边沿,眠得不深。陡闻一人唤其名,便将头颈一歪,睡眼惺忪往下一瞧,一见来人是五鹿浑,闻人战立时眉开眼笑,身影一动,须臾翻身下梁,立身五鹿浑面前。

“鹿哥哥,你可来了。”言罢,闻人战两手叉腰,鼓腮冲五鹿老嗔道:“看你还敢欺负我!”

五鹿兄弟对视一面,也不说破,俱是失笑,摇眉不住。

又待两炷香功夫,五鹿老同闻人战洗漱打点停当,这便同五鹿浑一起,围坐桌边,进个早膳。

“闻人姑娘,怎得此回,你竟独自前来玲珑京?可是钦山有何变动?还是葡山有甚动静?”

闻人战侧目一扫五鹿老,这便将两肘往桌上一架,捧腮支吾道:“鹿哥哥,钦山事毕,亏得有你。胥姐姐同泥鳅已然推知将伍金台正法的异教中人乃是祥金卫所扮。他们二人心下,对鹿哥哥满是钦敬,唯不过被当日毒杀伍金台之人提及那一声‘女佛’所扰,前后思量多番,也未得些端绪。旁的无甚,你莫心焦。”

五鹿浑念着那日路潜光的嘱托,只是浅笑,却不接言,少待半刻,便听得闻人战自行再道:“胥姐姐他们二人暂回葡山,令我前来,寻一寻鹿哥哥,问一问线索,再看一看接下去有甚布置安排。”

五鹿浑闻声,稍一颔首,扫见五鹿老颊上一黯,怎不会意,将掌内金匙一搁,柔声应道:“现下,我同栾栾方回京里,总得往父王面前露几次脸,消其疑虑,方好再作旁的打算。”一言方落,五鹿浑举箸,不疾不徐往闻人战盘内递了一只虾饼,又再就上几匙酱炒三果。待布菜妥帖,五鹿浑唇角一抬,轻声再道:“且让胥姑娘于葡山多呆两日,同其嫂嫂话话家常;闻人姑娘也好于玲珑京耍上一耍,让栾栾作陪,带你多瞧瞧京内繁华。待三五日后,父王无查,我也好寻个空子,再往葡山同胥姑娘宋兄汇合,从长计议。”

“兄长所言甚是。”五鹿老目华一亮,低声附和,“待得了空,我还要同你好好讲一讲那日雪山上宋兄之奇遇。”

此言方落,五鹿老再思宋又谷,虽知其狭中,又恶其矫激,正趁此回将其雪山裸奔追白猴之事抖给闻人战知晓,也好报了其先前多番挑衅之仇。

闻人战口唇一撅,瞧也不瞧五鹿老,闷头吃喝一通。半晌,陡将牙箸一搁,娇道:“鹿哥哥,想来钦山前后,你时时皆得金卫奏报,我这边,自不多说。只是,你可还记得山外那个金台寺?”

“自是难忘。”

“那日我等前往拜会,恰逢寺内老方丈圆寂。此回北上,战儿再经宝刹,见信众百千,香火更盛。听寺内小沙弥说,老方丈肉身七日不坏,栩栩若生,香气四溢。虽尚未坐缸,仍早早为十里八乡供作了肉身菩萨,纷往叩拜。”

五鹿浑闻言再笑,抿唇片刻,方轻声接应道:“五鹿国内,信众无算。连我父王,亦是虔诚。故而此事关乎重大,地方岂会不报?金台寺方丈生西而肉身不烂,过去半月,其须眉日长(CHANG),指甲见长(ZHANG),浑似安睡,着实令人惊叹!怕是此时,其已覆缸,待个三年五载开缸,必可塑个金身。”

“如此神迹,届时栾栾倒想前往瞻仰。”五鹿老一听,悠悠叹道。

闻人战睬也不睬五鹿老,唯不过一扬粉颊,冲五鹿浑笑道:“鹿哥哥,难怪那老方丈当年强拒伍金台入寺修行,想是其有些神通,早早瞧穿伍金台心魔,知其跌堕恶道。”

五鹿老听得此言,不由冷哼一声,眨眉两回,长吁叹道:“真若如此,那肉身菩萨便当度化恶人,免生恶事,而非拒之门外,单单荷护自身。”

五鹿浑吐纳两回,唇角挂笑,未待闻人战多言,已是柔声自道:“佛家有云,单闻经卷一句一偈,便可于临终除五无间杀害之罪;供养经卷一句一偈,便可为诸鬼王小鬼敬礼,远恶病横病,离恶事横事。”五鹿浑两目涣散,定睛不能,少待一刻,方再濡唇,轻笑接道:“一偈之功,可破地狱。然则,老方丈当日一偈,你我孰解禅意?死者已矣,莫多臧否。惟愿枉死者安息,横死者瞑目。”

“万般皆是命,不过循环报应。”五鹿浑面上稍见怍色,低声喃喃,“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话音方落,心下哀、怒、怨、忧,悔,五情如积薪,层层砌填,直令五鹿浑憋得透不过气来。

074. 矛盾

姬沙得了五鹿浑令,自是不敢怠惰,立时筹备布置,不消两日,已是假托大欢喜宫之名将伍金台之死布濩江湖。

消息一出,各大门派有的忧惧,有的扼腕,有的腐心,有的舒眉;然则,诸人无不静默腹诽,心照不宣将此事当成了避讳,提也不敢多提;不过,之后武林屠戮之事,确是见少,江湖虽存暗涌,表面上倒是重归平静。

消息放出后,第三日。

垂象擐昙,宝象寺内。

鱼悟阖目低眉,徐徐把弄捻算着掌内佛珠,口唇开阖间,却无声息,似是一心禅寂,尽摄乱意。

堂下恭立一俗家寺僧,见状也不敢言语,唯唯静候,时不时抖一抖耳郭,纳了不远处隐隐梵呗,又在心下暗暗跟和。

隔了约莫一炷香功夫,鱼悟眉眼未开,却是陡地清了清嗓,沉声缓道:“令你等暗中探查金卫动静,现下可有所获?”

寺僧闻声,将头颈更往膺内一埋,低声喏喏,“禀国师,自那夜,珀卫分别于昆仑派同四海帮内遇伏覆没,至今也有将近一月时日。我等谨遵国师吩咐,暗中盯紧姬沙同祥金卫一举一动。据报,自那陈峙殁了,姬沙便遣人排查四海帮数十年间明里暗里的生意往来——钱庄客商、买卖两方,事无巨细,新账旧账样样翻了个底儿朝天,阵仗不可谓不大。除此之外……倒是未见金卫有甚异常。”

鱼悟轻嗤一声,徐徐启睑,抬眉一瞥身前寺僧,摇眉再道:“异教屠害陈峙雪见羞二人,本在意料之中。座下诸名珀卫时运不济,池鱼受殃,同遭了异教毒手,本座也无话可讲。”鱼悟一顿,母指倒登数次,将掌内两颗佛珠不住叩击几回,目珠浅转,吞唾哑声,“只是那般恶事,竟是姬沙派人知会本座,本座方知。此等巧合,可不多得。”

寺僧一听此言,已然解意,琢磨片刻,方道:“国师,这事儿,可大可小。”

鱼悟目睑一紧,唇角一抬,直冲寺僧一字一顿询道:“你倒说说,怎生算大?如何是小?”

“姬沙虽是狡慧,终逊国师一筹。二位一前一后推知陈雪二人有异,故而珀卫先至,金卫后来,同一日,前后不过数个时辰之差,此乃一巧。异教埋伏,辣手夺了珀卫性命,待其方去,金卫姗姗现身,未同异教狭路对峙,此乃二巧。”寺僧口唇一抿,言辞里明暗过从,抬眉疾扫鱼悟,倏瞬之间,又再埋首,恭声接道:“巧上添巧,巧事反是小事,无需国师介怀提防。”

鱼悟闻声,不由长纳口气,眨眉两回,缓声笑应,“大事何解?”

寺僧更见唯唯,起手冲鱼悟连拜数回,唇角微颤,低低道:“此一回,异教前脚屠戮钦山伍金台,籍此警慑江湖,金卫后脚便大张旗鼓往葡山,为柳松烟壮声势……”

鱼悟见其支吾,心下解意,单掌一抬,轻声慰道:“莫多迟疑,言来便是。”

寺僧得令,稍见从容,一濡口唇,疾声应道:“金卫行动,多是秘密。怕是其暗中作过些手脚,未为我等查知。”

“若是钦山之事,伍金台不过眼障,那于国师而言,恐是大事。”

鱼悟目珠微微转个两回,脖颈往后一仰,吐纳一轮,沉声长吁,“这世上,万般巧合,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戏台上的唱词。本座可不是三两岁的娃娃,能尽信了你那‘巧上添巧’的说话。”

寺僧闻声,干笑几回,暗往鱼悟身侧踱了两步,身子一匐,贴耳便道:“若姬沙籍着异教之名,打压珀卫,此事,便需国师从长计议,早作打算!”

鱼悟长目一挑,鼻息稍重,缓冲寺僧摆了摆手,口内啧啧两回,径自喃喃道:“姬沙这戏,倒也作的十足十,竟还专抬了石磨往四海帮,非得应和那‘糜躯’之辞。”话音方落,鱼悟轻叹口气,口唇再开,反是笑道:“他那般对付本座珀卫,怕也不过为了抢功劳,立威风,好教江湖以他为尊。也不想想,那番所为,龌龊下作,何震之有?”

寺僧急急颔首,附和不住,“若国师所料不错,怕是姬沙老儿已然自陈雪二人口内得了甚消息。国师安心,我等自当紧盯金卫,咬住不放,断不会令姬沙老儿占得半分便宜。”

鱼悟面颊一侧,冲寺僧稍一颔首,眉尾一飞,却又暗自心道:姬沙若是为了在老衲眼皮子底下清查陈峙,倒也非得令他那金卫往我宝象寺报丧不可。陈雪二人,当如所料,便是异教余孽;只不过,异教同陈峙那些个买卖营生,能有何种干连?

寺僧见鱼悟踌躇,心下便觉不定,口唇咂摸两回,低低再道:“国师莫急。异教重现,除了薄山乱云阁折的那两位,余下恶事,谁曾亲见?江湖口杂,净是以讹传讹,即便异教回归,其也不当专来寻珀卫麻烦才是。”

此言一出,鱼悟陡地一怔,面上反添泠泠之色,再不言语,唯不过抬掌徐挥,这便令寺僧退出堂去。

待得盏茶功夫,鱼悟于座上呆坐半刻,终是回神,止不住眉头一低,叹口长气,起身杜门,后则下帷焚香,默然于暗处蒲团上结跏趺坐;口唇微开,脑内却是连一经一偈也摸索不出,只觉得斗室如有千倾,天壤不过一人。

于此同时,垂象地宫。

重光姬斜倚玉床之上,红润凝脂,翠匀浅黛,两指将耳后一束碎发拨弄三番,朱唇稍启,娇声询道:“法王,那日差使受阴魔罗同识阴魔罗二人分往昆仑及四海帮戮挫雪见羞陈峙,连带屠尽琥珀卫六十四人,血流如河,白骨如山,真真教个痛快。”

威怒法王右臂微抬,稍一攒拳,恨恨道:“鸱枭娼妇,走狗小竖,俱是罪有应得之辈。尽行诛戮,怨不得人。”

重光姬娇笑连连,往威怒法王后背柔柔一仆,两掌却不敢擅动,安分撑在榻沿,弭耳昵就,柔声再道:“法王,若后日再有那般血雨腥风,可否也让重光前往一观,开开眼目?”

法王口上未应,却是抬掌将那玄色三眼獠牙威怒金刚面具正了又正。

重光见状,缓往后退,面无五情,拥膝静坐。

法王稍一侧目,查见重光情状,朗笑两声,徐徐应道:“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你究竟是佛前血莲,还是地狱业火?怎就离不得血腥屠戮,罪衍灾邪?”稍顿,见重光不应,这便径自摇眉,缓声再道:“自你入我莲堂,何尝有人限你自由?只是近些日子,暂莫兴风起浪,自招干戈。”

重光闻声,目华先黯,眉头一蹙,思忖不足片刻,却是陡地开颜,粲然笑道:“我这红莲,根儿离不得莲堂;即便偶有外出,私往凡俗置些田产,办些首饰,也不过是为着吃人的时候胃口好些,喝血的时候底气足些,时时于法王跟前显一显翠袖殷勤、玉手温柔罢了。”

言罢,二人对视,四目交映,反见不慧。

又三日。

钜燕国都,广达城暗阁。

段干色凝眉,贪看身前泽女,虽不见花容月面,然得个蜂腰云髻,也算些许安慰。

共姜冷哼一声,下颌一探,正对上段干色眼波。

“交代下去,不日,依令佯袭宝象寺!”

段干色喉头发干,暗暗吞口凉唾,启唇支吾应道:“泽女有此一计,必是设想周详。只不过……现如今江湖上,各大门派无不是缚手缩脚,想法设法同大欢喜宫撇清干系……此时我等有此一动,怕是无异寻衅,欲同异教针锋相对……”

共姜再笑,身子前仰后合,直引得那珍珠宝冠微颤不休。

“异教虽已放言——盗大欢喜宫之名者死。然则,我这微泽院高手云集,吐纳间呼风唤雨,翻覆间斗转星移。难不成,我还惧了那遁走廿岁几已刊灭的一帮子外族去?”共姜单掌微抬,掌心向内,立于目前,细瞧葇薏半刻,后则探舌濡唇,懒声再道:“段干色,你可想明白那水寒之谜?”

段干色闻声,不由讪讪,偷眼再瞧泽女,更感神骨俱软,似是下一瞬便要瘫倒在地,随着那石烂松枯、陵迁谷变了去。

静默半刻,段干色方才回神,头颈一低,踱步暗往后退个两步,面上更显谦恭。

“属下不才,思忖多时,仍未有解。”

共姜闻听,又再抬掌,置于那珍珠障前,虚虚掩口,粉面冰融,娇声笑道:“非你不才,不过是有些个五鹿掌故旧事,你未知晓,怨不得你。”

此言一落,共姜稍一踌躇,不过片刻,却是清了清嗓,直面段干色,柔声接道:“你跟随我,也非一朝一夕。这偌大微泽苑,我也独独只信你。”

段干色唇角一颤,止住了口边笑意,却漫出了眼底欢喜,深施一揖,轻声接应,“属下知晓泽女同五鹿皇室有些个世仇,之前于抱琴城,也亏得泽女菩萨心肠,未取那纨绔王爷性命。”

“此事非关民瘼,不过私仇。我本念着,冤有头债有主,为恶的既是那五鹿伊,我自不该迁怒其子。只是现下,时移世易,若想啖伊血肉寝伊皮,怕是也不得不结一二盟友,藏三五变计。”共姜长吁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轻声再道:“当日筹划水寒一计,本是为着借鱼悟之力,若其同姬沙反目,也好顺势敲掉五鹿伊一条膀臂。若能因着一颗宝珠便令五鹿垂象二主加深嫌隙,刀兵相向,你我更可坐收渔人之利。”

段干色此时也没有方才情紧言窘之相,颔首聚唇,朗声笑道:“泽女此计,本是极好。那尤耳国全不过酒袋饭坑,亏得泽女不悭,从苑中珍宝阁自取三颗宝珠,暗中使个障眼法,便将那渔人唬住,助我等进献祥瑞。且那三国元老重臣,面上是轩裳执裾,内里是赤犬黄獐,自负聪明,哪个不是被泽女于股掌玩弄?其焉能料得,往五鹿那名外使,本就是泽女早早安插尤耳一副耳目。那水寒方顺着鹤颅蛛丝入外使喉肠,迅指便不远万里早早暗度于泽女手上。”

段干色轻笑两声,径自嗤道:“暗处落黑手之人,万万想不到,水寒尚未离了尤耳,便已不在外使身上。”

一言即落,二人相视一笑,段干色面上稍见怅然,摇眉轻叹,“惜得那鱼悟甚不中用,半路又杀出个小和尚,解了急救了火。”段干色一顿,侧颊直冲共姜询道:“属下当真不解,那小和尚,究竟自何处多得了一颗水寒来?”

共姜巧笑,柔声应道:“那宝珠,九色之光俱毕。如此造化独钟之物,安能不迟不早偏在那时多出了第四颗来?”共姜膺前一挺,屏息片刻,低声接道:“同括和尚那一颗……怕是来自……咱们钜燕国主——古远寒。”

段干色一听,挑眉一骇,冲共姜频送眼风,待确认并非口误,这方将两臂虚虚一抬,掐腰奇道:“怎得……是他?”

共姜见状,反显欣欣,娇声笑道:“我本不甚笃定,后则使了一计,暗中试了试胥子思。因果前后,不多赘述,你只需知,那颗水寒,乃是有人凭着天大颜面,自咱们国主那处借了去;且这一借,归还无期。”

“普天之下,孰人能有这等能耐?”

共姜轻笑,隔了半晌,方再启唇,柔声点拨道:“可还记得当年质于五鹿的适心夫人?莫要忘了,她可是古远寒一母同胞的亲姊!”

段干色目华陡地一亮,眨眉不迭,扼腕嗟唶道:“确是如此,确是如此!这般,便可说得通了。”言罢,却又一顿,目珠转个两回,低声试探道:“那同括和尚,莫非便是……”

“拆碎玉笼飞彩凤,断开金锁走蛟龙。”共姜冷哼一声,静默一刻,抬眉再瞧段干色,先是切齿吞声,后则徐徐颔首,慨慨应道:“若所料无差,其便是草莱口内几多叹惋的垂象大皇子——齐掖。”

“此一回,你便令人扮作大欢喜宫人,直捣宝象寺,作势取那小僧性命。”共姜肩头一颤,一字一顿再道:“届时,不论那暗处之人是生了指爪辟地,还是插了翅翼飞天,都得不请自来,亟求一见。若有所求,我自不惧其钳口。”

段干色啧啧两声,再将两掌对搓数回,低眉沉吟片刻,已是轻声陪奉,“泽女所盼,可是适心夫人?当年五鹿伊可是早告天下,说是适心夫人身子孱弱,已然病逝……”

“管她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只要堪用,于你我便是善事。”未待段干色言尽,共姜已是抬掌,止了其说话。

“年幼之时,我同家母于五鹿也见过适心夫人几面。”共姜冷哼一声,笑道:“其那心智,可断然不是个甘作砧板鱼肉的弱质女流。”

“之前你也遣人探过灵和寺,可曾查见半点端绪?若那同括乃是单枪匹马,断难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共姜轻咳一声,两目一阖,低声再道:“近来你也多方探查少扬暗杀外使之人,连同那九韶密林之怪,虽无明证,却可推知,暗处那人怕是要寻鱼悟麻烦。你再想想,水寒一事,除却三国同尤耳国主重臣,便也唯有你我,连同那暗蛰之人知晓。你且猜上一猜,若适心夫人尚在人间,她当是归依何人、攀附何势?”

话音方落,共姜将两袖一拢,起身欲走。未行两步,却又陡地回眸,直冲段干色笑道:“咱们苑内,多得是天姿国色,玉人姣娥;仰可落惊鸿,俯可引渊鱼。除却大半豆蔻青葱,倒是也有一二半老徐娘,凭些陈事旧情,尚堪差使。”

话音方落,扭身便去,唯一言绕梁,柔柔熨耳。

“这江湖,难过美人关的浪荡侠客,总是比倾世美人儿多那么一个。”

这一时,仙郎顶。

路潜光呆坐桌边,连连打了三五喷嚏,抬掌一揉鼻尖,方回神一扫另一掌所托酒坛,探头凑近坛口瞧个两回,这便长舒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洒,没洒,甚好,甚好。”

075. 死伤

这一头,宝象寺内。

同括低眉趺坐,口唇翕张,正自轻声诵念,“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

同括一侧,分立二僧,正是鱼悟座下“不落因果”四大弟子之二——不空、不苦。细细瞧来,二子年纪跟同括相若,也是约莫廿岁出头;身着素袈,持珠托钵,对视一面,轻声嘀咕不休。

“师弟至此,已足三月。师父令我左右跟随,教习些禅活门功夫。怎奈他那身子,未免太过羸弱,连些个擒拿攻防、走拳退挡亦是不能……”话音未落,不空轻嘘一声,摇眉不住。

不苦目珠一转,上前附耳,鼓舌便道:“三师兄,你猜,同括得此厚爱,是何因由?”不苦身子后撤个半寸,频频眨眉,吞口清唾,低声再道:“十年前,师父可是遣人暗自五鹿几大寺院分将你我带了来。估摸估摸时日,掐算掐算年岁,你便无甚想法?”

不空面上微怔,咂咂口唇,轻声应道:“四师弟此言,我不解意。”

不苦冷哼一声,侧目朝殿门外几多探看,待笃定无人,这方缓将不空扯至暗处,嗤道:“夜光之珠,盈握之璧,生于常处,失于北狄。我可不信,十年前三师兄未曾于五鹿听闻那垂象大皇子之事!”

不空听得此言,终是解意,长纳口气,柔柔应道:“四师弟,听过如何,未听过又当如何?”

“这一处,大师兄同二师兄,可都比你三师兄机灵狡黠的多。”不苦唇角一歪,冷声再道:“初入宝象之时,你就未曾同师父说过一辞半字,好令其将你误当了那隐姓埋名遁入空门的齐掖去?”

不空闻言,摇眉纳气,待得一声长喟过后,方挑眉直面不苦,轻声自道:“你我皆是出家人,岂可萌一念贪图?纵我根机钝劣,却也知诳语打不得、恶业造不得。真真伪伪,虚虚实实,即便于口舌上颠倒,也难于心性下反复。再者,无论那时师兄们出于何意,又说过甚言,可见有验?你又何尝见师父动摇分毫?”

不苦颊上一红,讪讪轻道:“三师兄莫急,我也不过逞个口舌之快。只是,我等于师父身边侍候日久,何尝见其对个小僧这般上得心去?瞧瞧你我,瞧瞧同括,高低立见。”

“许是因着那日同括解了师父困急……”不空一顿,起手再道:“那些不当提的事儿,我也不欲多说。你我便依师父心意,好生照料便是,何必想得恁多?”

不苦见不空再不睬他,放脚直往殿中,也只得咄咄不已,闷头碎步跟上,口内喃喃自道:“那日情状,几是地裂天崩;若同括解不得,我反倒不生疑惑……”一言未落,不苦目眦一开,正见同括徐徐自蒲团上起立回身,面上浅淡神态,便如清风密雪,直透心脾,只消一瞥便教人浑然忘了身外炎热;加之那般颜色,烟姿玉骨,实在是条风流罪过,怕是莺见当嫌花老,燕见便怪春悭。

不苦见状,反是埋首低眉,讷讷上前行了两步,柔声道:“后日,寺内将有百名僧众,结队行走擐昙街市,化缘乞食。此举乃是宝象独有,半载一次。所为所求,一则净命,再则结缘,师父让我问上一问,看你可愿随我同去?”

同括闻声,想也未想,起手躬身,立时便应,“为破骄慢,为布佛缘,小僧欣然,自当前往。”话音方落,再施一揖,唇角浅抿,踱步自往殿门而去。

当日入夜,方进二更。

宝象寺僧众晚课方毕,正自结队,闷头去往各自寝房。

籍着月色,正见同括行在一支往东的队伍当中,目不侧睨,面容甚是祥和安逸;身姿端重,纱笼烟覆,瞧着颇是飒踏清俊。

前后僧侣,碍着鱼悟青眼,本就不敢怠慢;且跟同括相处多日,感其有礼有体,对他也是格外亲近。

一行正自前进,耳内陡闻一声清啸,不及眨眉,便感目前寒光一闪,紧睑细瞧,诸人大惊:队头四五小僧,不知何故,纷纷抚颈扼喉,口唇漫血,尚未出声,身子已是左仆右倒,转瞬丧了命去。

同括目珠浅转,顾不得余人低呼,反是暗暗上前踱了两步。

此一时,正见四人,黑衣蒙面,分立目前。

清风矢戒,屏翳收尘。

所余僧侣,除却同括,见此情状,无不是唇寒齿颤,股栗心惊;颤悠悠结舌无语,慌张张寸步难移。

“五衰相现,因果将熟。”来人轻哼一声,两腕一抖,便将掌内一对鹿角刀侧横,放脚便朝前去。

余僧十数,大多不过二十出头,且其并非僧兵,未尝习些拳脚功夫,见此穷凶大恶,倏瞬夺命,哪儿还有人晓得呼救奔逃?既打不过,又逃不得,唯若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来人见身前僧侣抖若筛糠,轻嗤一声,也不多言,掌内双刀一提,嘶嘶两声,顷刻又结果最近处两条性命。

同括此时,若说不惊不惧,倒也不真。低眉一扫陈尸,心下渐软,挺身正面凶徒,脊骨反硬。

来人见状,眶内却生笑意,侧颊回眸,同另三人递个眼风,身形微动,双刀寒光已然罩在同括头顶。

同括双目一阖,朗声唯呼佛号。

便在此时,听得当当两声;诸人启睑结眉,方见那双刀停于同括两耳之外约莫半尺处,正同一人臂甲角力。

那立于同括身后、助其避过此劫的,若非不空和尚,能是何人?

“阿弥陀佛。”不空亦是长呼一声佛号,单足少一点地,整个人便若飞燕,于半空反倒一轮,眨眉之间,左足足尖已是踏在那蒙面双刀客头顶。

“施主,佛门清静处,慎勿杀生!”不空话音方落,丹田一沉,结力于踝,倏瞬踮足,这便要来个太山压顶,以硬功破来人百会、前顶、卤会、上星、神庭一线五大穴位。

来人冷哼一声,早是瞧穿了不空所欲,身子朝后一仰,两臂下坠,钉的一声,双刀刀尖同时触地,一扎一挑一推,籍着个猛力巧力,两足虚抬,竟是眨眉间将整个身子与地相平,隔空翻个两翻,人已如箭翎,飞也似的直冲同括而来。

这一时,不空足上硬力,已然被卸。咣当一声,足底所踏石板已是碎成十数块。不空反应不及,正待回身,耳内闻得一声低呼,再回眸时,已见一寺僧两臂搭于同括肩上,以身为盾,生受了蒙面客双刀一击。

不空见状,心下且惊且愠,口内呼喝一声,两臂一竖,哑声令道:“你等还不速回正殿!”

一言方落,被劫寺僧方有所动,依着不空之令,挽膊搭肩,脚底虚软,踉踉跄跄一股脑便往回跑。

“你这和尚,不免托大。”双刀客轻笑出声,下颌前探,眼风随着那几名僧人背影愈飘愈远,待见众人过了回廊拐角,这方陡地回身,将那两只鹿角刀刀刃互摩,蹭蹭之声不绝。“不过早迟送命,何必急在此时。”

双刀客同余下三名来人对视一面,眼风一递,轻道:“万勿相帮,且看他自取其辱!”言罢,双刀再立,健步追风,迅指已是奔至不空身前,扭步翻身下盖,同其近身缠斗起来。

不空见这阵仗,本就不敢马虎,待同双刀客走了两招,心下更虚,攒眉抿唇,振作对敌。

二人动作,俱是迅疾,一招一式,实难瞧得仔细,只见得刀刃臂甲,铮光耀眼,耳内当当之声无有断绝。

细观不空,臂甲为盾,双掌似矛,以硬碰硬,向上则举火烧天,朝下则搭拉转还,两掌式式相续,连环多变,虽无兵器在手,却也生生同那双刀对峙起来。

不过一炷香功夫,不空竟感力不从心,细辨来人招式,见其虽持二刀,然左右之势截然相悖:左路刚猛,刀法厚重,攻敌于实处,有陆陷玄犀之威;右路轻灵,招式诡变,诱敌于虚处,有水截轻鸿之能。

一人两面,可虚可实,且硬且柔,加之一对鹿角刀,四尖九刃十三锋,稍个不慎,便要见血;对个一二百招下来,不空疲态尽显,口唇微张,纳气不住。

来人见状,掌上未尝放松,口上亦不饶人,轻声戏谑道:“你我同时收手,我允你个袋烟功夫,先将吐纳调匀了再说。”话音未落,紧跟两臂一个舒展,虚晃个狮子张口;不疾不徐,再来一招二虎擒龙,后接一式双蛇戏凤。

不空知其狎侮,专为着攻心扰敌,也不相应,虚虚退个三五步,险避过后,两掌攒拳,硬接了蒙面客一招顶肘刺肋,喘息应道:“此战方始,通肌畅骨;怕是需得再战八百回合,方可尽兴才是。倒是阁下,双刀渐缓,可是需得调息个三刻辰光?”话音方落,不空双拳又再化掌,深纳口气,两掌一撞,尚未出招,却已听得那双刀客啧啧两声,调笑不绝,“江湖多惮禅活门这大明孔雀摧,吹捧其势刚猛无双,可谓武林第一掌。”

“惜得本教中人,从未瞧得起鱼悟小儿那些个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双刀客嗤笑再起,一字一顿道:“兽微弩强,倏瞬即可夺命。若不缓上一缓,岂非无趣的很?”

不空闻声,面上不由一黯,膺前起伏间,暗自心道:我尚未出掌,不过虚晃一招,卖个门面,其竟已然瞧穿此乃大明孔雀摧。若非熟知掌法,岂会如此?且其言下,似有深意,若我侥幸过得了今夜,却不知当不当同师父就此论上一论。

二人僵持一刻,方闻人声由远及近,愈加鼎沸。

双刀客耳郭一抖,面颊微侧,余光正见身后火光乍起,人影幢幢。

双刀客轻笑一声,冲余下三个蒙面人稍一颔首,目华一亮,冷声喝道:“留你一条性命,且与鱼悟小儿传句说话!”其言未尽,人影若燕子穿林,尚未及不空反应,双刀寒光再起,势若劈山,左右削锁抹截;眨眉功夫,闻得哗哗乱响。再观双刀客,人已是窜出丈远,呼喇一声,越墙而去。

不空直感左臂一抖,右掌下意识往左腕一扶,只觉一股温热,直扑而下。低眉细瞧,见左臂臂甲,碎成两半,上臂内外各一条寸深刀口,怕是自己一条臂筋已为生生挑断。

此一时,不空方才回神,耳内隐隐听得一句:山寺已去,雨下山倾;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不空目华一黯,连那钻心刺痛亦是顾不得,口唇微开,失神喃喃,“师……师父……大……大欢喜宫……”

一炷香后。

宝象寺一心堂内。

鱼悟攒眉,静坐堂上,两手不停,细细将不空伤处包扎妥帖。

“师父……弟子无用,本当万死。”

鱼悟长纳口气,眉目一抬,柔声将话头一转,“这上臂,恐是废了。”

不空闻声,唇角一颤,低眉再不多言。

“幸是左臂,倒也不碍你习练慈悲掌同大明孔雀摧精髓。”鱼悟见状,反是浅笑,柔声再道:“为师知你心性,今夜……亏得有你……深慰我意。”

不空身子一抖,心下激荡,只觉得眶底渐热,入气不顺。

“师父,来人共四,倒不见得是针对同括。”不空尾音一颤,硬将泛上的口唾生生咽下,抬掌一抹面颊,待心情稍复,止了双目悬河,便再接言,“怕是其对宝象寺了若指掌,知同括那一队僧人不谙拳脚之事。”

“现下情状如何?”

不空颊上一红,已见羞赧。

“死九人,伤一人。同括无恙,师父心安。不苦已将诸人安抚;大师兄同二师兄已加强宝象寺内外防卫,且也多番交代,不令消息走漏。”

鱼悟闻声,徐徐颔首,示意不空取座,轻声慰道:“宝象寺百年基业,佛门净土。便籍此机,拂尘扫垢,激浊扬清;塞乱耳,揜恶目,绝了那些个不当有的心思念想。”一言方落,鱼悟上下打量不空片刻,稍一摇眉,柔声接道:“后续便交不笑不怒不苦三人打点,你且好生调养,莫多心忧。”

不空稍一濡唇,低低应道:“多谢师父。”

鱼悟将掌内念珠一紧,摇眉两回,细辨不空神色,心下早是解意,静默片刻,已是启唇,朗声询道:“来人,可有留下些说话令你传了与我?”

不空一怔,抿唇思忖一时,压低声音,夷犹轻道:“弟子不敢瞒掩。来人蒙面,唯留两目。故而黥面与否,实在难断。弟子同其近搏,唯见那人眼大露睛,凶煞之相。其言……怕是来人……同昆仑派、四海帮惨案有些个干连。”

鱼悟目珠一转,倒不意外,两肩朝后一开,端坐挑眉接应,“是何说辞?”

不空吐纳两回,攒力将伤臂一抬,直冲鱼悟虚虚拱手。

“山寺已去,雨下山倾……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鱼悟闻声,非但不恼,反是吃吃轻笑出声,隔了半晌,其声陡改,洪音锐气,郁郁芊芊。

“阿弥陀佛。鹿死谁手,尚难预料。”鱼悟面色一寒,一字一顿恨道:“伤老衲可矣,害吾徒不能。此一回,我禅活门,必当竭力,同异教周旋到底!誓震中夏之声威,誓扬江湖之正气!”

不空一听,面上踌躇满志,立时起身,施揖请命,“徒儿但凭师父差使!”

鱼悟冲不空颔了颔首,面上强作个笑,后则抬掌示意,柔道:“你且回房,好生休养,若需甚麽物什,万莫同为师客套。”话音方落,四指一开,无力推个两回,便教不空出了一心堂。

待见室内一空,鱼悟再默,将那念珠一粒粒缓拨不迭,心下暗道:恶事汹汹既至,一则再,再恐三。怕是眼下,当与姬沙合计,连横抗敌方是。至于那四句说话,摆明是要不计代价,令老衲重蹈陈峙雪见羞覆辙。只不过,其此时现身,何也?伤人害命,何欲?

思忖再三,鱼悟陡地起身,呼喝一声,立时唤进一名寺僧。

“交待下去,好生照看同括,莫再多生枝节。”鱼悟眼目一阖,顿了片刻,又再启唇,低声嘱咐道:“今夜之事,不笑已设十重步障,锁闭消息,令诸人守口如瓶;然则,我反倒需你开个口子,将此事暗泄于咸朋山庄去!届时,如查异动,立时报来!”

076. 子母

宝象寺出此恶事,众寺僧私下早是将那鹿角刀客传得神之又神。

诸人惶惶,那夜亲历恶事之大小沙弥,尤是魂飞胆裂,汗出如渖。

鱼悟心下,多有顾忌;本想将隔日百僧乞食之事作罢,然则转念再思,真要如此,岂非灭了自己威风,显得宝象寺惮畏无胆?且那贼人既能趁夜摸进寺内,若单令诸僧窝憋不出,倒也未见得安稳。

思忖再三,鱼悟决意不令同括参与乞食之事,且想暂将其留于身侧几日,早晚看护,待得恶风稍过,心境平息,再作旁的计较不迟。惜得同括却似未将那夜恶事放于心上,几番婉拒不说,更多次哀恳鱼悟,言必称“上求下化,自度度人”,将托钵视作同宝象寺及擐昙城众结缘之机,一意参与。

鱼悟见其赤诚,终是口松应下,暗地里对不苦千叮万嘱,令其好生照料同括,待得乞食事毕,必得将其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带回寺来。

日赶夜,夜追日,终是迎来宝象寺半载一次的分卫盛事。

方过巳时,已见百名寺僧人手一赤色瓦钵,鱼贯而出,浩浩荡荡游走擐昙街市。

擐昙民众,早知宝象寺风俗。各家各户,一早便备下各类素斋干粮、瓜果梨桃,卯时便将吃食桌台移至门外,一家人恭恭敬敬专候着行乞僧人前来。

此一时,围观诸人乱噪不休,见着僧人于身前驻足,必得两手合十,恭念一声“阿弥陀佛”,再忙不迭将饭食好生置于僧人空钵内,心下暗祈籍此积些功德,消灾解难,或除自己业障,或盼着哪一日宝象僧人可做法事,金桥过往,开方破狱,也赎了家中逝者罪过。

分卫正行,也不知是何人眼尖,于僧众当中一眼瞧见同括,凝眉细观,只见得个檀口樱桃,粉鼻琼瑶,冰雕玉琢,金姿宝相。这人瞧得甚觉欢喜,陡地抬声,冲左右轻喝一句,“瞧瞧那位小师傅,端的是俊眉修眼,菩萨之相!”

此声方落,已见三五未出阁的小姐,结伴上前;桃腮含羞,先后将些个蔷薇海榴献与同括。余僧见状,莫不摇眉哂笑。同括倒是一派淡然,颔首低声,口内将那佛号轻吟不住。

旁的妇人家见状,更不矜持,呼的一声蜂拥而上,将同括团团围住:你往钵内添个馒头,我往怀里塞包菜脯;更有甚者,全然不怕轻慢佛祖,抬掌捏扫同括面颊,抑或暗暗勾牵同括手指,狎媟无度,竞相款昵。

余人在侧,不论男女,莫不是眉梢含情,唇角挂笑。端重的结眉沥思,意淫心会;轻浮的调笑指点,心痒难挠。且不言众人心思,街市上百千眼目,无一不是定睛贪看同括和尚,将一双双馋眼喂个十分饱。

一时之间,街市已是闹作一团,乱神乱目;饶是不苦见多识广,亦是经不住筛糠抖战,面对诸人,打也打不得,驱又驱不散,既要顾念这宝象寺颜面,又得挂系着同括安危,一番应对下来,不苦已是头大如斗,挥汗如雨。

一队僧人跼高蹐厚,拨开民众,徐行一刻,又见一妇——头顶箬帽,轻纱遮面,瞧不真切长相。然则单看衣饰,便知是富贵人家;粗观身姿,必当是天姿国色。

女人气势骇人,正面同括,却不动作。一旁民妇见状,心下忌惮,立时有所收敛,言语讷讷然,又再频扫那女人几眼,便各自闷头退往两边,正闪了条道出来。

女人冷哼一声,莲步缓移,待近了同括,便将下颌一挑,抬掌掸了掸钵内干粮上的一层薄灰,娇声笑道:“小师傅,我这处,也有些个供养,暂且予你带回宝象,不日代我给菩萨捐个金身。”话音方落,女人玉指一抬,缓自袖内掏出一叠物什,置于掌心,跟同括相顾无言。

一旁围观诸人见状,无不踮足翘首,细细辨来,见那女人掌上,竟是一沓百两银票,粗粗一算,怕是有个千数不止。

女人听得众人咋舌之声,咯咯娇笑,又再近前两步,两指一捻同括纳衣,不待余人反应,已是将那叠银票径直塞入同括怀里,后则将同括僧衣一振,玉手游走上下。

“阿弥陀佛!”同括疾往后退了两步,唇角一抿,眨眉不住。

“女施主,今日出寺托钵,只乞食,不纳财。施主善心,欲捐香油,便请移步宝象寺内。”

话音方落,同括侧身,将掌内瓦钵朝前一递,恭敬搁置地上,再将周身那些个琐碎一并放下,长纳口气,悠悠呼一声佛号,抬掌往胸前一探,摸索半刻,方将那叠银票掏出。

“施主,但请收归。”

女人见状,又再巧笑,佯作不闻,既不相应,也不接取。

同括往前踱个两步,躬身起手,又再朗声,“施主,但请收归。”

女人娇笑连连,两手手心徐徐往同括掌背一靠,四手相握,直令旁人瞧得一惊一乍,头颈一松,若鸡食碎米,颔首不迭。

此一时,同括颊上却是未见红霞,结眉定睛,一双妙目细瞧来人不住。

“啧啧,”女人轻笑,柔柔斥道:“小和尚,你我身外,多得是摇长舌、鼓厚唇之辈。百口嘲谤,横沫溺人。”

同括闻声,立时回神,吞口浓唾,两目一垂,轻叹不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人软哼一声,一拢轻纱,将那叠银票甩的啪啪作响,袅袅娜娜,扭身便去。

将至未时,宝象寺乞食僧众手内应器无一不满。诸僧结队,谦恭捧钵,闷头速往宝象寺赶。

而在此时,擐昙郊野。

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

箬笠女警醒异常,三步一顿,五步一停,时不时回眸探看。

行至密林深处,女人隐隐更觉不安,抬掌一扶身前树干,这便驻足,欲要平一平喘,纳一纳气。歇了未有盏茶辰光,女人陡闻一声轻音,肩头一颤,立时提心在口,侧目四顾,却未得来人半点行踪;耳郭再抖,面颊半抬,方查一驾步辇,行在半空,四人抬轿,忽近忽远。

“好轻功!”女人心下暗叹,掂掂自己斤两,反倒是隐了遁逃之心。

待得片刻,步辇稳稳停于女人目前。唯见得辇身四围皆是轻纱,衬得辇上之影若隐若现。

“诸位,专来寻我?”女人抱臂胸前,懒声缓道。

此言方出,便见步辇四面轻纱挑起,正中座上,端踞一人:周身素白,玄纱遮面;头顶正戴一副宝冠,两耳横探一条金钩,钩上满是珍珠坠串。此一位,若非微泽苑共姜,又是何人?

“泽女想同阁下谈个买卖。”

女人一听那抬辇轿夫说话,又再细细打量辇上女子多番,唇角一抬,轻声嗤道:“泽女?买卖?小妇人无才无德,高攀不起。”

共姜目睑微阖,单掌一托脖颈,静待一刻,方再启睑,上下细细打量女人身形,又再结眉探查其轻纱下面容隐约轮廓,揣摩一时,陡地合掌,纳口长气,低低笑道:“堂堂垂象适心夫人,钜燕长公主;论权论势,倒是我微泽苑攀附了。”

女人肩头一颤,轻吁一声“满口胡柴”,话音未落,却是抬掌将斗笠往下压了一压,再不反驳,就那般直愣愣挺着腰板立于原处,同共姜对峙。

共姜见状,倒似意料之中,抬手将目下珠串一拨,冷哼一声,径自言道:“夫人认或不认,于我无异。但求夫人知悉,我等前来,是友非敌。”

“若是朋友,何不示以真面?装腔作势,闹甚酸款?”

共姜巧笑,低眉紧睑,便若春山滴翠,秋水凝眸。顾盼之间,共姜抬手冲前指点两回,悠悠叹道:“女子总归善嫉。如此这般,你瞧不清我,我也瞧不清你;没了攀比,免生火气,岂不大好?”

女人闻声,倒退两步,往另一侧树干轻巧一靠,绣鞋懒懒往一边苍苔上碾蹭。待得半刻,方再纳口长气,缓声再道:“倒不知泽女上门,是何买卖?”

“夫人单刀直入,恰合我意。既是如此,在下便也不兜圈子,直言不讳,且望夫人恕我干渎造次之罪。”共姜身子朝前一探,敷衍打揖,懒声接道:“在下所求,乃是助你儿登大宝,称新帝,也好教夫人你重回垂象皇宫,作个多福多寿的安乐太后!”

女人轻笑,未待接言,已闻共姜再道:“皇长子齐掖,困踬万里之外,流离天地之中。今日终返擐昙,却需埋名隐姓、装呆卖傻,躲进宝象寺内古佛青灯,籍着片纸书函以托间阔之情。逃得过苗而不秀,未必躲得过秀而不实,这般坎坷,岂不可叹?”

“你怎……”

共姜身子懒懒散散朝后一仰,娇声拖个尾音,“我怎知晓?”

“泽女所知,岂止于此?”轿夫得了共姜眼风,朗声便道:“怪当怪江湖风急雨骤,怨只怨夫人势单力孤。多事之秋,若想灭迹匿踪不露半分端绪,委实不易。夫人怎不将那摞银票在这儿取了,好生瞧瞧方才那小和尚传了甚消息与你?”

共姜见女人不言不动,这便更起了调笑心思,身子左右微摇,轻咳一声,柔柔再道:“夫人,贵家主人同禅活门不睦,早早布局要寻鱼悟老儿麻烦。若非那小和尚援手,又怎能顷刻解了鱼悟困局?怕是贵家主人,得知同括和尚转赠一颗宝珠与鱼悟,必得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烟生。夫人人在曹营心归刘汉,身伴罗刹情系佛陀,勇气可嘉,胆气可佩!”

女人轻笑,遥眺步辇来人,心下闻弦外之音,怎不忌惮?静默半刻,方迟迟启唇,缓声试探,“你我……可是相识?”一言方落,未待泽女相应,其已不多遮掩,探手入怀,徐徐将那沓银票取了,从中抽取一张纸头,扫过一眼,已是短叹连连,无奈摊手笑道:“如若事成,何以酬报?”

共姜单掌一抬,掌心向内,一面细细端详掌内纹理,一面轻声接应道:“我等所欲,不过借力。不论贵家主人是否同那大欢喜宫有些个干连,但求以尊主之矛,攻姬沙之盾。待其两败俱伤,你我各得其益。”

“你同姬沙有仇?”

“非也。”

“你同……五鹿…五鹿伊有隙?”

共姜一听,不由拊掌,巧笑应道:“夫人敏慧。若籍外力铲除姬沙,我等自可不费气力,直捣玲珑京,取五鹿伊性命。”

“你我……可是旧识?”

共姜啧啧两声,再冲身前手下递个眼风。轿夫会意,朗声应道:“泽女亲至,已显诚意。夫人若愿,皆大欢喜;如若不然,我微泽苑上下众心成城,不过早迟,亦可夺了五鹿伊项上人头!”

“泽女如此神通,何需借力?”

共姜闻言,倒似失了兴味,懒声缓道:“既有捷径,何需长衢?渔人之利,孰人不欲?”言罢,共姜稍顿,抬掌一扫,令轿夫将四围轻纱下落,候了半晌,方再启唇,沉声道:“夫人,想必那小和尚信上已告——你于宝象寺所置细作,已于前夜丧命双刀之下。恶事一出,鱼悟必当警醒,怕是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宝象寺打扫干净。你若再想于同括身侧安插人手,护卫性命,通连传信,怕是不比登天来的容易。”

女人思忖一刻,强作个笑,倒未失了风度。

“前夜宝象恶事,原是泽女手笔。”

共姜咂摸咂摸口唇,不置可否。“要么,夫人便跟鱼悟老儿显露身份,只怕到时贵家主人气不过,连累了夫人跟大皇子不得安稳;要么,夫人便回禀贵家主人,告我微泽苑以大欢喜宫之名逞凶。只不过,怕是届时我非但不会多得一敌,反当侥幸添得一友。”

“毕竟,同夫人合盘,则保鱼悟,灭姬沙;同异教合盘,则灭鱼悟,灭姬沙。与我而言,殊途同归。”

“你同五鹿国主,有何深仇?”

“餐肉饮血,难销我恨!”共姜切齿攒拳,低低再道:“往事已矣,夫人不必穷究。待我取了五鹿伊父子三人性命,断其一脉血缘,好教五鹿狗贼断子绝孙!”

“只可惜,五鹿那两位皇子,一个玉精神,一个花模样,”共姜稍顿,吃吃轻笑不住,“五鹿街知巷闻,多言五鹿浑同五鹿老两个小子相貌不凡,见之忘俗。这般美人儿,生取其命,我倒有些个于心不忍。若可豢养一世,供我苑内诸人纵情施欲,倒也不妨。指不定日后还能用他二人做做买卖,送送人情。仇人之子,命在逡巡;我若留其性命,亦得让其求死不能,生受苦刑才是。”

女人闻声,十指紧攒。

共姜似是不查,濡唇接言,“垂象钜燕,本是一家;外患除,内忧解,夫人这太后,自可高枕无忧。日后亲瞧着大皇子开枝散叶,子孙膝下承欢。呼风唤雨,颐养天年,岂不甚好?”

话音方落,步辇已起,共姜轻呵一声,叹道:“人言祸不单行。前夜宝象寺恶事,有一便可有二。同括和尚性命,可全在夫人一念之间。是要玉成好事,抑或玉碎瓦全,皆由着夫人,在下断不强逼。”

“莫要伤他!”女人厉声,疾步上前,絮絮应道:“同括……确是我子!”

“其确是……垂象大皇子!欲要戮力,你等便万勿害他性命!”

“三日后,午时,此地,自当有人恭候。”共姜言罢,冷嗤一声,又再兀自摇眉,笑意恨意混杂一处,俱是难收。步辇若生双翅,不消半袋烟功夫,已然隐去不见。

女人长纳口气,定睛再瞧掌内同括所留纸头,见其上并无一字,不过寥寥数笔,简绘一断线纸鸢。

女人摇眉不住,抬掌取了箬帽,只见得轻纱之下,发如天边云,面若富贵花;此一位,正是那九品莲堂重光姬。

077. 头皮

宝象寺托钵盛事方过,这一边,五鹿玲珑京,五鹿浑府邸。

将入巳时,府卫有报,说是一祥金卫自葡山而来,欲代转一封咸朋山庄大小姐胥留留信笺。

五鹿浑闻报,稍觉诧异,待确认了来人身份,这便立时遣人往五鹿老宅子,延请五鹿老及闻人战过府一叙。

不过半个时辰,五鹿老同闻人战便火急火燎赶来了正堂。入得堂内,只见五鹿浑端坐正位,单掌托一纸笺,目珠微转,细瞧不住。

“兄长,唤我等何事?”五鹿老大喇喇往椅内一靠,单手拨弄一侧果碟,见甘蔗杨梅、乳橘橄榄,黄桃鹅梨,迷乱人眼。挑拣半刻,五鹿老方取了一南果北运之鲜献龙眼三五,轻往对座闻人战怀内一掷。

闻人战接了果子,口唇咂摸两回,再冲五鹿老努嘴作个鬼脸,侧颊一扫五鹿浑,脆声询道:“鹿哥哥,可是胥姐姐来了甚消息?”

五鹿浑闻声,启睑正面闻人战,稍一颔首,柔声笑道:“来人本是祥金卫,之前为着柳松烟之事才将其安置葡山。此回确是胥姑娘托其传了封手书过来。”话音方落,五鹿浑两指一捻纸笺,抬掌冲五鹿老掸了一掸。

五鹿老长纳口气,面上颇是不耐,将口内半只赤柰搁了,飞个白眼,直愣愣起身接了那纸笺,打眼一瞧,便往闻人战身前一靠,展信叹道:“瞧瞧,你我在京上吃喝玩乐,着实悠闲;却是可怜了那胥家小姐,辗转反侧,相思熬人。”

闻人战轻嗤一声,撇嘴将那手书诵念出声,“凤鸟飞腾兮,继以日夜;瑶池流泉兮,万岁不绝;彼山有女兮,其颜如玉;我心思异兮,魂劳梦续。”

五鹿老匿笑不禁,摇眉轻诘,“兄长,那胥家小姐对你,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日以继夜,永无断绝。倒是瞧不出,其那般性子,也能软款如斯。”五鹿老攒了眉眼,啧啧两回,拊膺却是哀道:“相思苦兮,药石无医。其信既至,无论兄长你愿或不愿,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才是。”稍顿,五鹿老又再扶额,低声自道:“只是这信中,男女颠倒,语意含混,倒是有些个出奇。”

“怕是胥姑娘受人所托,传此信于闻人姑娘方是。”五鹿浑一言方落,再瞧五鹿老,见其已是立时作色,目珠一瞪,上前一把将那手书夺了,细扫两眼,立时撇嘴嗤道:“难怪字迹凌乱,文法不合。那宋又谷,不学无术,卖甚酸腐?”

五鹿浑见胞弟同闻人战往来眉语、鼓腮溜眼不止,一时有些个哭笑不得。抬掌一按两颞,攒眉顾盼,待得片刻,又再阖目,低声嗤呼,“且取首句一字,二句二字,以此类推,重再念来。”

闻人战得令,眉头一攒,下颌一探,接了五鹿老递过的信笺,立时辨来,“凤–池–有–异?”

“凤池有异?”五鹿老同闻人战对视一面,几是异口齐声。

“凤池师太那疯病,可是又惹了甚乱子?”闻人战不由嗔怪,抬掌将那手札往五鹿老怀内一塞,思及葡山情状,翘指便往耳孔内掏了一掏。

五鹿浑纳口长气,轻哼一声,挑眉反冲屋外府兵令道:“且备轿辇,先往姬宗主府上;再备快马,明日留用。”

五鹿老同闻人战四目交汇,齐刷刷紧盯五鹿浑,且惊且怨,“明日往葡山?”

五鹿浑应也未应,拂袖起身,待往内堂踱了两步,方回眸轻道:“稍后我去师父那边,告知此事,暂调三五人手,也顺势请其于父王面前多加担待着些。你等若欲同往,万莫忘了易容乔装,到得葡山,互为拘管。”

闻人战颔首相应,踌躇片刻,已是轻道:“小鹿,明儿还是暂返葡山瞧上一瞧。待知胥姐姐无恙,我方心安。”

此言一落,五鹿老已是禁不住悸颤骇汗,束手缚脚,抬掌往颊上一压,挼搓两回,低声自道:“那疯子……”一言未尽,侧颊愣愣盯着一旁闻人战,瞧了半晌,方咬唇轻道:“今夜便有劳小战。”

闻人战唇角一抬,娇嗔应道:“你这头小鹿,还是如此怯事囊揣。你且莫忧,待本姑娘妙手易容,管保凤池师太瞧不出端倪,断不会如上次雪山一般惊骇了你去!”

话音方落,闻人战葱指一竖,陡地往五鹿老口内塞了一物。

五鹿老初时见窘,后则忐忑,然舌尖得了那物,柔舌试探卷覆,再将之于口内囫囵翻滚两回,齿牙一阖,甘汁满溢。

五鹿老轻咀几番,缓将那龙眼核吐了,唇角一抿,低声喃喃,“雪燥静心,当属龙眼。”

金鞭骄马,八日弹指。

此一时,五鹿老已是冠簪倒颠,衫袖淋漓。

其止了马,下了蹬,揩揩薄汗,抬眉扬脸,见身前崇山四面——玉树纯茂,燃花纷葩,景致倒是极佳。然则瞧着眼前峰峦,五鹿老不由蹙了蹙眉,低声叹道:“兄长,那葡山派便在此处?”

五鹿浑行在前头,先是将随行祥金卫安置山下,听得五鹿老一问,这方徐徐回眸,轻声应道:“半腰便是。”

五鹿老咂了咂嘴,冲闻人战飞个眼风,后则两手一耷,垂眉塌翼,不情不愿一步步缓往山上挪。

五鹿浑见状,摇眉轻笑,行了两步,又再低声叮咛道:“此回前来拜山,全因那一纸书函。闻人姑娘惦念胥姑娘,这方自玲珑京归返。旁的事儿,你等切勿多言。”

闻人战一听,挠了挠眉,娇声一应,攒拳自道:“京上虽多珍馐美馔,我还是独独念着柳掌门那一手鳗鱼煨整鸭。”

五鹿浑闻声,浅笑嫣然。侧目一瞥五鹿老虚软之相,步子立止,探臂往其肩上一拢,连提带拽,暗助五鹿老攀山。

三人走走停停,行约莫两炷香功夫,终是到了葡山派门前。

柳难胜同胥留留早得奏报,颊上挂笑,双双迎出门来。

“祝少侠,多日不见。”柳难胜朝五鹿浑拱了拱手,念着五鹿浑总归算是相助柳松烟一臂,其声其势,更见谦恭。

“柳掌门安好。”五鹿浑目珠微转,定定瞧着胥留留,见其颊上绯红,逃目不敢对视。

五鹿浑抿了抿唇,单掌往五鹿老肩上一搭,朗声缓道:“柳掌门,此位乃是胞弟,祝迎。”

五鹿老口内虚虚一应,趁势上前冲柳难胜打个揖,后则抚心张口,喘息不住。

柳难胜见状,也不多言,携诸人一路往内,初入外堂,即见柳松烟伫立身前。

待瞧清来人,柳松烟急急踱了几步,两膝一屈,五体仆地,正冲五鹿浑行了个大礼。

“多谢祝兄洗我冤屈,救我水火!”

五鹿浑见状,眼风一飞,朝五鹿老施个眼色,后则上前,轻搀柳松烟起身,连连摆手,朗声笑道:“柳兄怎得如此客套?要谢,也当谢宋兄同胥姑娘才是。在下人微言轻,于用时又恰有别事,未能帮手,万望海涵,恕我不周。”

柳松烟闻听,稍显讪讪,吞口浓唾,低低再道:“宋兄同胥姑娘,柳某已然谢过。其二人辞谢不受,俱言是托了祝兄之福,沾了金卫之光。”

“钦山恶事,水落石出;在下同家师,倒也松了口气。”五鹿浑轻笑一声,面上倒见谀然,“伍金台辣手行凶,弑师害命,最终却是亡于异教之手……”

此言一落,五鹿浑稍顿,冷哼一声,身子前倾,定定瞧着身前柳松烟,贴耳低声,一字一顿道:“如此结果,那句‘恶有恶报’也只能盘桓唇边,实难启齿。”

柳松烟闻声,抿唇浅笑,眨眉两回,先是回眸瞧一眼胥留留同柳难胜,后则紧睑与五鹿浑对视一面,心下已然解了五鹿浑言下深意。

“大欢喜宫几多怙恶,不见悛改,实乃江湖我辈公敌。于恩师之事,异教所为,虽也算助了我,彰了善,然柳某黑白分明,正邪分立,不日必当重整钦山——宗主振臂,钦山群响。”

五鹿浑见状,轻笑附和,退个两步,探掌一拍柳松烟肩头,朗声再道:“善恶到头终有报。柳兄沉冤得雪,可喜可贺。”

此言方落,正见宋又谷自内室徐行而至,其先是瞧见闻人战,目珠一亮,立时展颜;后则瞥见一旁易容的五鹿老,思量片刻,唇角已然不自觉往下一耷,低声嗤道:“该来的迟来,不该来的偏来。”

五鹿老耳郭一抖,心下火起,不待沉吟,启唇便道:“手书言及,说是痴男怨女,相思成疾;催得我兄长同小战奋马扬蹄,舍了玲珑京,快马急鞭回了此地……”

不待五鹿老言罢,五鹿浑已是扭身忤视,低声喝道:“莫多放言!”

胥留留同闻人战对视一面,颊上一红,双双低眉,咬唇噤声。

柳松烟见状,目珠一转,意会无穷。

胥留留此时几要埋首膺前,沉纳口气,虚虚上前踱了两步,待立身五鹿浑眼目下,这方微开唇齿,柔声腼腆,“祝大哥……虽非久别,一日三月……我这边有些个说话,字辞难表,怕是非得面对面同你讲上一讲,方可疏导。”

五鹿浑虽说了然于胸,颊上却也飞了红霞,抬掌作个相请手势,柔声应道:“胥姑娘有心,那便入内一叙。”

柳松烟唇角一颤,鼻息稍重,左右顾盼两回,不待五鹿浑胥留留抬脚,已是抱拳冲堂内众人强笑道:“几位远来,车马劳顿,柳某不多搅扰。待上一两日,我再找诸位豪饮几坛,浇灌吟怀。”

话音方落,柳松烟已是拂一拂袖,悻悻放脚,便欲退出堂去。

宋又谷见此情状,也不多耽搁,腆颜往闻人战身前一堵,提声便道:“闻人小姐……那手札,可是我亲笔书就……怨慕深久,实难消解……坐想行思,未见少许怠惰。”

闻人战一听,将头颈一偏,杏眼眨个两回,口唇一开,脆声应道:“哦。”言罢,反是疾往柳难胜目前一靠,满脸堆笑,撒赖使娇,“柳掌门……今儿个晚膳……吃不吃得上你那道鳝鱼煨整鸭?”

五鹿老闻声,登时乐不可支,叉腰纳气,吃吃轻笑不住。

柳难胜摇了摇眉,抿唇浅应,隔了片刻,待笃定四下再无旁人,方冲那三位使个眼色,带头往内行去。

几人前后脚入得内室,见胥留留同五鹿浑早是围桌久候。

六人攒头一处,静默盏茶功夫后,胥留留方濡了濡唇,拱手直冲五鹿浑轻道:“祝大哥,多有冒犯,伏乞情恕。方才堂内所言,不过做戏,籍此打个掩护,好教柳大哥莫多了心去。”

五鹿浑轻咳一声,抱拳相应,“手札已阅,自是知晓事有内情。却不知凤池师太生了何种异状,可有性命之虞?”

胥留留侧目扫一眼柳难胜,单掌往其掌背一握,柔声唤道:“嫂嫂,此事……”

柳难胜冲诸人强作个笑,目华渐黯,低眉沉声,叹道:“祝公子,此一事,怕是既关我葡山清誉,又波及祖师安危。初查之时,在下悚惧填胸,实在无法,唯告诸人祖师身染恶疾,病势汹汹,不宜面客,连问安之事亦是免除。后便暂将祖师留于寝房,指派亲信二人日日照顾,又请留留下山请了个郎中,暗中通气,佯出一方,每日装模作势教弟子下山,按方抓药。”

胥留留见柳难胜气短,知其郁结,轻咳一声,柔柔接道:“此一事,派内唯嫂嫂及其亲信二人知晓。嫂嫂心知兹事体大,牵涉甚众,便暗将此事大概告于我知。在下思来想去,为得不引了柳大哥心疑,便也只得籍相思之名,将你自玲珑京引了出来。那手札所书,深意暗藏,想来祝大哥高智,必能有查。”

宋又谷唇角浅抿,定定瞧着对面闻人战,细观一刻,方濡濡口唇,痴痴自道:“此事于我这处,可是字字真心,辞辞如诉……”

“未曾想宋公子倒是谨慎,若此时有旁人隔墙贴耳,你这也算是将计就计。”五鹿老提声一哼,瞧也不瞧宋又谷,直冲胥留留便道:“胥家小姐,究竟何事,可否直言?莫要这般磨磨蹭蹭,惹人光火!”

“此事……怕是得亲见了祖师……方可说清。在座诸位,俱是可亲可信之侠士......在下......”

五鹿浑听得柳难胜此言,目珠微转,稍一沉吟,沉声缓道:“想来柳掌门乃是借着恶疾易传、探看不便之由,禁了柳兄前去瞧病。既是如此,怕是现下我等亦难亲见凤池前辈。”一言方落,五鹿浑冲胥留留稍一颔首,将方才柳松烟面上神色玩味三番,陡起褒赞之音,柔柔接道:“然则,胥姑娘此计,一石二鸟。想来不消几日,柳兄便当回返钦山才是。”

胥留留眉目一低,应声莞尔。

余下几人,却不如五鹿浑这般耐得下;其或是疑怪,或是懊恼,又或深怀忡忡忧思,径自愁眉沉吟,再未多言只字。

果不其然。

一日后晚膳,柳松烟同五鹿浑等人大醉酩酊,相与枕籍。第二日初一转醒,其便携行裹,同诸人一一拜别。

五鹿浑也不多说,唯不过将早先留守葡山之祥金卫差使给了柳松烟,令之一并前往钦山,为新掌门登位壮壮声势,以示三经宗主对钦山之看重。

柳松烟别时,同胥留留再无一字,唯不过私下细细打量胥留留多番,见其梳云掠月、傅粉施朱,柳松烟心下一凉,更觉喉薄。

“于这葡山候了多日,等来等去,却是候来此刻。”柳松烟纳口长气,心下悠悠一叹,拊膺暗道:事到如今,缠搅无益。待我功成名就日,方是邀媒问肯时!思及此处,柳松烟心下反觉通畅,神思归返,已是细细筹划起钦山日后之事来,再也无心多留,潦草冲五鹿浑拱了拱手,回身放脚,立时下山。

熬至当日戌时,五鹿浑等人方暗随柳难胜,入了凤池师太寝房。

初一入内,几人莫不一惊:唯见得凤池趺坐榻上,面对诸人,正自阖目。此一情状,本不出奇,可怪就怪在,凤池那及地长发已然不见,脑壳之上,寸草不生。

“这……”五鹿老见状,情不自禁调笑道:“我说柳掌门,你们祖师这头发削得,可是当真干净!”

五鹿浑闻声,已是盱衡厉色,抬手便给了五鹿老一个爆栗。

柳难胜垂了眉目,睬也不睬五鹿老,径自喃喃道:“祖师初至,我等日日为其沐浴更衣;其那长发,几个弟子也是隔三差五轮换着清洗。然则……许是其于暗处囚困太久,发内多有头虱。我等本未觉察,只是见祖师日日搔首不止,后又多听其于沐浴时哀嚎叫唤,待一弟子用篦子将祖师长发细细篦过,方才知晓。”

柳难胜一顿,徐徐上前踱了两步,摇眉长吁,轻声接道:“弟子将头虱之事报了给我,我便只得出此下策,剃光长发,好将那头虱一举扫绝。孰料得……”

柳难胜手肘一颤,反是却立,侧目示意诸人上前,低低道:“谁知落发之后,竟于祖师头皮处,发现此物……”

五鹿浑依言,探头细瞧,不过一面,已是目瞪口噤,不得言语。

唯见凤池师太头顶,自百会起,至脑户终,大块头皮上,摛布一雕青,其上文字,见所未见,细瞧起来,真真形似鬼画符一般。

“这……这莫非是……”闻人战被身前所见一骇,竟为自己口唾呛住,急咳个半刻,方才止住,眼目一红,涕泪横流,“大欢喜宫……?”

078. 验尸

五鹿浑得见凤池师太头皮雕青,心下急动,听着身侧诸人七嘴八舌,自己却是紧抿薄唇,不发一言。

五鹿老见闻人战骇惮,这便踱了两步,半身挡在闻人战身前,将其虚虚掩在后面。

宋又谷见状,冷哼一声,抬掌狠狠攮了攮鼻子,低低道:“这雕青文字,瞧着确是同金台寺老方丈所示佛经古卷相类。经既乃南传之经,字当是南来之字,这般细想下,”宋又谷稍一挠头,抬掌往凤池师太颅顶一指,掩口轻声,“怕是这古怪雕青,真得是大欢喜宫之识(ZHI)。”

胥留留鼻息一屏,也不发声,唯不过上前探臂,将柳难胜肩头一拢,掌心向内,轻拍不住。

“兄长,你倒是说句话!”

五鹿浑听闻五鹿老一唤,身子一颤,眨眉两回,启唇却是道:“柳掌门,今回重见凤池前辈,其疯病倒似比之前和缓甚多,想是赖贵派上下齐心,妥帖照看。”

此言方落,柳难胜反见讪讪,口唇翕张,半晌方喏喏低声,恻然应道:“自查此怪,在下便将祖师安置此房,禁其外出。然祖师日日呼嚎,时时哭闹,在下无法,只得教弟子点其要穴,免生枝节……”柳难胜一顿,低眉吞声再道:“然,此计终非长策。我忧着祖师血气不行,长此以往,万一伤及脏腑,生个好歹,在下万死难抵;故而……故而多令山外郎中配了副宁神安睡的汤药。”

闻人战一听,不由暗叹口气,心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凤池师太肯老老实实安坐恁久,不疯不癫,不吵不闹。

五鹿浑倒不接言,缓往一边布好笔墨,后则往返三两趟,照着凤池师太头皮雕青观摩誊绘起来。

待罢,诸人对视几面,无不是蹙眉长喟,踵蹑而出。

当夜亥时过半。葡山客房内。

闻人战眉头一皱,更显奄然不振,咂嘴片刻,径自哀道:“师父推崇凤池师太备至,常赞其江湖横溃之砥柱,正邪事几之衡石。其怎……如此糊涂,竟同那异教暗中勾连一处?”

胥留留扫一眼柳难胜,见其面色难看的紧,这便缓布半盏温热茶水,轻往柳难胜眼目前送。

柳难胜倒也解意,眉头稍开,冲胥留留颔了颔首,两掌掌心将那茶盅一包,一字一顿道:“祝少侠,你乃姬宗主关门弟子,于异教之事,想是知之甚多。”

五鹿浑听得此言,只得纳口长气,探舌濡唇,低眉应道:“柳掌门,此一时,我也不多遮瞒。前些日子在下离了葡山,正是往玲珑京面见家师。想来柳掌门也有耳闻,四海帮陈帮主同昆仑派雪掌门,前后殂殒,死状可怖。”

“据说,那二人,俱是死于异教之手。”五鹿浑两目失神,缓声接道。

柳难胜十指微蜷,反见怵惕,将那茶盅稍松了松,哼笑一声,徐徐应道:“泛舟江湖,激流迅湍有之,无风起浪亦有之。若非见怪不怪,怕是要随着浪头来个欹圻崩岸、人去船翻。”

五鹿浑纳口长气,唇角一勾,转个话头再道:“敢问柳掌门,自查凤池师太头皮雕青至今,已有几日?”

柳难胜面颊微侧,沉吟片刻,轻声应道:“有些时日了。初查头虱,也令弟子篦过多次,收效甚微。拖延数日后,无奈之下方给祖师落的发,以求标本兼治。且那雕青乍现,我等手足无措,又忧着堂兄生疑,也不敢立时请留留邀你前来。”

五鹿浑闻声,颔首相应,思忖半刻,立时传了祥金卫入内,双目熛火,沉沉令道:“待我修书一封,你便携往玲珑京,传于宗主。请其细查陈峙首级、雪见羞瘗尸;再往祁门关城外龙子窝,寻一处半新荒冢,掘坟验尸。”

金卫喏喏,弓身禀命。

余人两两相顾,深知事重,这便忍言不发,默束于情。

三日后,辰时。金卫快马,重返葡山。

五鹿浑瞧过了姬沙回函,立时将诸人召集一处,密议详情。

闻人战见当下情状,已是忘倦,好奇难抑,启唇三番,终是娇声询道:“鹿……祝大哥……姬宗主那边,是何结果?”

五鹿浑目睑一沉,两指一掐睛明,缓吁口气,轻声应道:“家师手札,我已阅毕……”一言未尽,五鹿浑稍顿,抬眉四顾,眼风将在座五人尽数轻扫一遍,方再哼道:“伏家师先见,早将陈雪二人尸首作了处置。故其尸虽有皮肉消化、青黑坏烂,万幸头皮处仍可分辨。其上……确有雕青。金卫寻了个口紧的劄工细细辨过,皮虽见腐,然雕青形状位置,同凤池老前辈头皮所刺,怕是一模一式。”

胥留留闻听,倒不见奇,唇角浅抿,低低道:“祁门关上那一位……如何?”

五鹿浑摇了摇眉,喃喃应道:“其头壳本碎,入土亦有些个时日,发堕皮缩,蛆虫咂食,骨殖已然显露多处,模样实是一塌糊涂。然则,金卫同仵作细查多时,却未自其残余颅顶探得丝毫异状。”

宋又谷啧啧两声,缓将掌内折扇一收,径自沉吟道:“如此,这事儿反倒说不通。”

五鹿老一听,不由哼笑,眉尾一飞,抬声诘道:“宋兄倒是说说,哪里不通?”

宋又谷冲五鹿老翻个白眼,哗的一声,折扇再开,急急摇个两回,方道:“你等可还记得那夜九韶密林遇伏之事?可还记得后来那一拨蒙面客所使武功路数?”

五鹿老一怔,立时哑口。

倒是闻人战口唇一撅,柔柔应道:“四海帮的游蝶穿花掌、昆仑派的玄黄再造二十一式棍法、雪山天下门的乘风归。”

宋又谷侧目扫一眼五鹿老,轻哼一声,手腕一转,便将那折扇舞出了千种花样。

“若陈峙雪见羞俱是异教中人,得传神技,按理来说,隋老爷子会使那一手乘风归,其也当是大欢喜宫教徒方是。”宋又谷稍一濡唇,腕上动作乍止,两腮一嘬,一字一顿道:“然则,隋老爷子头皮却无雕青,且其又将凤池师太囚困日久,岂非摆明与异教为敌?”

“虽有雕青,然并无实证确认那物乃异教中人独有。”柳难胜一顿,结眉直视五鹿浑。

“我说柳掌门,咱且不论异教教众黥面之辞江湖皆知,单说常理——孰人无事非要弄个雕青在身上?即便要刺,旁处不选,专捡了发内头顶这等隐蔽密处?且陈雪同贵家祖师,怎就这般心有灵犀,不谋而合?所刺俱是同一图案?”五鹿老下颌一抬,挑眉便道,正将满腹牢骚倒个干净。

柳难胜面上尤是沉郁,两掌攒拳,立时再道:“祖师曾为隋乘风那老贼囚困廿岁,你等皆知;那雕青,或是老贼强刺于祖师头顶也未可知。”

胥留留闻声,长叹口气,逃目不与柳难胜相接,心神初定,径自轻道:“嫂嫂曾言,凤池师太蓄发,约莫是在其失踪一年前;而其离了葡山被囚雪山两月前,凤池师太恰于三经宗掌门大会上以一套四绝掌露了脸面、展了神威。照此推断,许是……许是……”

“难怪,难怪!”宋又谷将那折扇一提,直往脑门儿上扣,“难怪我师父曾言,那四绝掌初现江湖之时,未臻化境;然于掌门大会之上,凤池师太却是功法精进,如有神助!”

“话也不能这么说。”五鹿老啧啧两声,一扫柳难胜,故意调笑道:“依着柳掌门说辞,许是凤池前辈有些个神通,早知日后得为隋老儿囚了,还得强受雕青于顶。贵派祖师与时屈伸,委运随命,这便提早废了法、蓄了发,老老实实一声不吭专候着隋老儿将那雕青强加其身!至于功法精进之说,或是凤池师太正于那时为甘露洒了心,醍醐灌了顶,夙夜不辍,一日千里,怎就非得是异教相助不可?”五鹿老摇头晃脑,已然起身,负手于堂内,边踱边道。

五鹿浑闻言,厉音喝止,声若雷霆,直把五鹿老骇得一个趔趄,站行皆是不稳。

稍顿,五鹿浑方查胥留留勉强之相,听其支吾所言,心下已是解意,眼风一递,轻声接应,“异教之于正道,在乎其‘异’。前车虽覆,后载还来,虽有倾欹之忧,却仍前仆后继,何也?唯利是图耳。”稍顿,五鹿浑抿了唇,细瞧柳难胜半刻,又再接道:“若肯入教,则得不世之功法,无穷之荣华,换作你我,又有多少把持的下?”

闻人战目珠一转,眨眉应道:“祝大哥可是说,葡山的四绝掌,亦是源于大欢喜宫?”

“虚诞之说,乖谬之谈!”柳难胜吞口浓唾,手劲儿下个两分,佯鼓声势,啪的一掌击在桌面上,直将三俩空盏震得晃颤不休。

宋又谷见状,身子朝后一仰,将那折扇收纳掌内,清清嗓子,掩口嘟囔道:“先叩教门,自行蓄发;后得功法,扬名武林。如此一来,那雕青既不会为人所查,又没误了三经宗掌门盛会。其因其果,无不悬合,哪见半分不妥?”

胥留留瞥一眼宋又谷,轻叹一声,柔声慰道:“嫂嫂切莫心急。祝大哥也不过循着现有端绪推想揣测,绝无恶意猜情。”

柳难胜膺前起伏不定,缓进了半盏冷茶,颤手将那茶盅往桌台一磕,低声诘道:“你等初时便有疑窦,欲探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渊源。若说祖师四绝掌来于异教,你等怎不一并疑了禅活门鱼悟和尚去?”

宋又谷闻声,不由匿笑,眉目一低,径自应道:“且不说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并非一一符同,单言鱼悟那四大皆空的脑瓜顶儿,便知其必非异教中人。”

五鹿老听得此言,却是不屑,抱臂膺前,冷声驳道:“依你之见,但凡剃度持牒之僧尼,必是良善?”

“不然如何?难不成那异教雕青时隐时现,且自知何时当隐,何时可现?”

二人对峙一时,瞠目扼腕,俱显拔刃张弩之相。

五鹿浑见状,曲颈阖目,轻嗤一声,却不多言,唯不过冲柳难胜所在弓一弓手,再朝余人作个相请手势,四指徐徐朝门一摆。

诸人会意,不敢造次。五鹿老同宋又谷推推搡搡,琐琐啐啐,已是放脚行在前头。

闻人战低眉轻叹,紧随其后。

柳难胜心下仍是不忿,齿牙磨蹭个两回,强压怒火,冲五鹿浑回了个礼,冷声自道:“无论如何,那四绝掌,乃是祖师家传之功!”

五鹿浑闻声,眼目未开,摇眉纳气,喟叹连连。

静默良久,其终是启睑,目帘初开,却见胥留留仍是端坐原处,恰正端详着自己。二人四目交会,俱是一怔,顿了片刻,方闻胥留留疾声支吾,“鹿大哥,尸身雕青一事,你可是还有旁的计较?”

五鹿浑抿了抿唇,鼻头微皱,“我是真想拿此事同薄掌门及闻人姑娘计较计较。然则……”五鹿浑一顿,冲胥留留徐徐送个眼风,摇眉苦道:“然则,乱云阁鱼龙二位前辈,尸骨已是不全。偌大薄山,孰知究竟哪个狼窝虎**的白骨方是鱼龙残骸?怕是连薄掌门也不知该往何处寻个完整去。即便侥幸寻得,想来那头皮薄肉,不是进了狼腹,就是过了鹫喙。”

五鹿浑纳口长气,轻笑一声,径自接道:“至于鸡鸣岛上那两位,在下更不敢于闻人姑娘面前提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地可葬,无骨可埋。这连环恶事,沓至风波,究竟何时方可告结?”

胥留留见状,心知五鹿浑所忧,盈盈起身,缓添了两盏茶水,眉目一低,柔柔道:“鹿大哥所忧所虑,留留解意,所焦所急,感同身受。”话音方落,胥留留径自取了一盅,就近口唇,轻啜一口,又再言道:“现下看来,陈峙同雪见羞二人乃异教教徒,怕是板上钉钉,无可争议。”

五鹿浑哼笑一声,立时应道:“恐那二人还得是护法长老之类,并非一般教众才是。”

胥留留眉眼再低,唇角一颤,轻声试探,“鹿大哥……钦山一事,你可会怪我?”

五鹿浑闻声一怔,想也不想,立时接应,“因何?”

“我擅将内情透了给柳大哥知晓……”胥留留食指指尖往另一手掌背掐挠几回,吞唾轻声,“此一事,我仅告柳大哥,连我嫂嫂,亦是不知;诸人只当是异教恚忿,顷刻取了那盗名小贼性命。”

五鹿浑闻声,唇角一抬,这方解意,连连摆手道:“胥姑娘自晓分寸。”

胥留留听得此言,抿唇又啜口茶,思忖片刻,径自往隅角施施而行。

“此回所得,倒也并非皆令人恼。”胥留留止了步,暗暗回眸凝神,细瞧五鹿浑不住。

“所得雕青头绪,于隋掌门那里,也算是件善事。于鹿大哥而言,也算是个成全。”

五鹿浑闻声,怎不解意,思量前后,鼻头陡地一酸,眼圈泛红,这便疾将目睑一紧,逃目别处,沉声附和,“隋掌门为人,我信得过。只是,相较陈雪二人,其身疑点最多。”

“你且想来。若非教徒,其是从何处习得乘风归?且乱云恶事一出,其怎就立时南下,直扑薄山?”五鹿浑抽了抽鼻,缓将掌边茶盅一握,徐徐进了半盏,挑眉一扫胥留留,又再接道:“其既非教徒,那祁门关内碎头行凶之辈,究竟因何对其上那重刑?若为凤池,缘何单单夺了隋掌门性命,却丝毫不欲往雪山施救凤池?”

言罢,五鹿浑一顿,似是生了旁的思量,单掌一抬,柔柔一捋耳郭,低声喃喃道:“隋掌门囚困凤池师太恁久,悔疚啮心。也不知其是否已查凤池同异教干连?若不知,倒还说得过去;若知,其之所为,便似救凤池出水火,恩同再造,何需那般愧恨,自行磨折?”此言方落,五鹿浑两指一捏耳垂,揉搓片刻,自说自话道:“自刺听宫穴,不论可否贯脉强筋,至少其每月往密洞之时,可安然装聋扮聩,免听凤池师太那钻心哭嚎。其废了耳力,舍了名声,对凤池载怀矜恻,对己身厌弃自绝,心行相悖,恶情俱增;即便如此,却仍日日苦捱,将凤池师太拘桎二十载。这般所为,究竟……究竟是何因由?”

胥留留听五鹿浑疑窦接二连三,心下弥紧,两掌攒握,莫名有些个不知所措。

五鹿浑静思半晌,仰脖将那残茶饮尽,目珠转个两回,反是冲胥留留粲然一笑。

“隋掌门同异教中间,怕是隔了个你我从未觉察之辈!”五鹿浑玉牙一磕,低低再道:“戴发含齿,却怀兽心!”

079. 重光

此一时,九品莲堂内。

重光姬懒坐内室榻边,脖颈一歪,以掌作梳,细将耳侧鬅松云鬓捋了又捋。其目珠转个三两回,沉吟半晌,朱唇微开,幽幽一叹。

十四日前。

重光自闻莲堂细作密报,忧心同括安危,实在按捺不下,正趁宝象寺乞食日之机,暗往擐昙街市与同括递传消息。其行隐秘,原本自认万无一失,孰料得,半路杀出个劳什子微泽苑,一眼识破其身份,更似早早洞悉其谋,一语中的,着实令重光心惊股栗。

托钵当日,申时。重光将入莲堂,眉头一蹙,便见威怒法王端坐玉床中央,堂下色受想行识五阴魔罗无不恭敬,缩肩低眉。

重光见状,魂飞胆落,后脖颈不由泛寒。其唇角一抬,再将发髻柔柔一托,却是盈盈向前,娇声笑道:“法王,如此阵仗,不知何谓?”

威怒法王冷哼一声,两掌大喇喇往后一支,低声见怒,“去了何处?”

重光目睑一紧,强将心下恶寒一压,袅袅娜娜近前两步,面上更见妩媚。

“今日可是那宝象寺半载一次的托钵盛事,重光自未错失,特地前往凑了个热闹。”

法王闻声,迅指一式掌拍蝴蝶,浅扫一侧池水。不过眨眉,只闻得当当数声,诸人回神再瞧,已见重光膝跪在地,身前一寸,密布十数坑洞,宽仅半寸,深逾半尺。这般力道,水滴若利矢,若是尽数招呼在重光身上,怕是三刀六洞也不嫌多。

重光吞口浓唾,深恐苦责,抬掌往两腿膝眼上揉搓不住,未敢抬眉,不过低声喏喏,“法王于宝象所布眼线,传了前夜蒙面刀客袭寺害命之讯,且其更道,几番试探下,怕那行凶之辈,正是大欢喜宫之人。此讯传出两日,细作再无消息……”

重光两腮一嘬,下颌前探,两目含情,委屈自道:“怕是此事一过,那鱼悟老儿难食难寐,已是悄然将寺内人手作了处置,将那些可有可无的,通通扫个干净……重光还不是为着法王大计,抛撇安危,借机查探?”

“噢?可有所得?”

重光闻声巧笑,额上薄汗却是密布,抬掌一揩,轻声接应道:“蒙面客数不过三,转瞬却取了寺内十条性命。怀此功法,绝非等闲。经此恶事,鱼悟竟还依循旧序,例行托钵,怕是其已认定,纵然龟缩寺内,亦非安稳,倒不如装个若无其事,不动声色,于内于外,兴许尚能讨回些面子。”重光一顿,紧睑一扫身前威怒法王,不过须臾,立时收了眼风,柔声软道:“今于街市,我瞧过那乞食和尚阵仗,其中几人,怀功带法,惕然异常。”

“重光估摸着,那鱼悟老儿同禅活门诸人,已是惊弓之鸟。宝象寺内,定是加派人手,日夜巡防。然则,惊鸟不若平常,故疮未息,惊心未去,纵是假作声势,却也飞不了更高,捱不到更远。若是此时法王出手,正可籍其骇惮,乱其阵脚,趁势剿灭!”

法王轻笑,目华一扫身前诸人,顿了一刻,反是缓声,一字一顿令道:“此一时,无论何人,不得再往宝象寺。如有外出,不得招惹事端,不得同禅活门有丝毫瓜葛!”

重光闻声一怔,口唇微开,不甚解意。

威怒法王面上五情早为獠牙面具所挡,然其目光,犀利若鹰,肩头微微一松,边睨边道:“本座处心积虑,所求乃是一击必中,绞杀鱼悟当场!前有水寒之危,后有陈雪之鉴,那鱼悟也是三国武林数一数二的人物,你等以为其会坐以待毙,不图变计?本座记得,细作曾言,袭寺之时,那曾为鱼悟解了水寒之困的小和尚,亦在当场?”

法王一顿,抬掌朝前指点两回,言辞更是别有深意,“这般细想,前夜袭寺之事,怎就不能是那鱼悟老儿故意试探、请君入瓮之计?”

色阴魔罗一听,立时扼腕,似是恍然大悟,徐徐纳口长气,唯唯应道:“人命草菅,那鱼悟果是枉担个事佛精恳之名!”

色阴魔罗方才言罢,威怒法王已是哼笑出声,沉吟片刻,启唇道来,“吃斋念佛,万呼弥陀,伪绘个得道高僧之表,却也改不了穷凶大恶本性。伤人害命那档子事,廿岁前其便做得得心应手,廿岁既过,其更当使得出神入化方是!怕其一面行恶,一面还得说些个普度众生、助登极乐之言,佐上些‘只生不灭,万年圣贤犹存;只灭不生,一去阴阳顿息’的劳什子教化功课,将其夺命之举,粉饰成个不令化机停窒、自渡渡人之所为……”

法王一顿,啧啧两回,蔑笑接道:“早先便是杀人不睫,现下仍是屠刀未老。执迷若斯,尚求着立地成佛,前债勾销?哪家的佛祖这般糊涂?何处的沙门这般好客?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若不入地狱,谁都轮不到入地狱!”

重光一时失神,心贮其言,推导三番,又再念起那日同威怒法王言及戮挫陈峙雪见羞一事时,法王劝慰莫多生事之言。此刻前后勾连,再次咂摸咂摸那些言话,倒是品出些新鲜滋味儿来。

威怒法王两指轻捻面具獠牙,拨弄三番,双目却早是将堂下诸人面上情态收归眶底。其轻咳一声,沉沉缓道:“本座同鱼悟为敌,乃是为众生驱邪缚魅;本座令莲堂教众按捺一时,则是为尔等拯患息灾。除魔事虽重,性命亦难轻。你等皆是本座膀臂,缺一不可,万勿自贱自轻,儿戏自个儿性命!”

堂下众人闻声,齐齐弓手,沉声允诺。除却重光,诸人无不心潮彭拜,感慨怀恩。

重光齿牙一阖,磨蹭片刻,启唇便将话锋一转,柔声询道:“法王所虑,确是周全。然则,前夜如若真是异教寻衅,……”重光一顿,摇眉再叹,“其曾一招制敌,轻取钦山伍金台性命;现又趁夜行凶,入禅活门腹心如无人之地。”重光咋舌,似作犹疑,低声接道:“那异教之能,着实不可轻瞧。那夜恶事若乃其所为,倒也万幸;其既同鱼悟有隙,于我莲堂,便是友非敌。”

此言初落,几大魔罗面面相觑,心下虽是早存疑窦,此时却是欲言又止,莫敢发声。

威怒法王两掌一撞,定睛眇视,陡然一声清啸,厉音喝道:“我九品莲堂行我的阳关道,他大欢喜宫走他的独木桥。两相恭敬,断不干连!”

重光目珠微转,心下轻嗤,暗暗琢磨道:如此请君入瓮之言,委实闳大不经。即便鱼悟有此盘算,眼下其也断不会令同括涉险。

再者说,此回奇袭,摆明是有人同鱼悟为敌。即便不过微泽苑狐假虎威,然此举却也未见得同法王之意悖离。此事一出,怎得一不见法王探访寻机,连横抗敌;二不见法王兴师动众,针锋对立,反是这般缩手缩脚,谨小慎微了去?

重光思忖片刻,再抬眉时,已见威怒法王离了外堂,不知所往。再瞧目前几大魔罗,早是收了一派眉愁面惨、踧踖难安之相,无一不感,群心皆附,反现感戴鸿施之貌。

重光瞧着几人面上雕青,心下猜情更甚,薄唇微抿,暗暗自道:廿岁前我便听闻,那异教教徒面上雕青,处事诡谲,言行皆让人摸不着头脑。初入莲堂时,我自以为,这威怒法王乃大欢喜宫之人,且其上回又对那陈峙雪见羞分施碾刑棍刑,我更深信无疑。想来,莲堂众人,或早或晚也存此念。

然则,钦山逆徒伍金台因名招罪,为异教所戮。那事一夜遍传江湖,法王于那刻便已见怯。

现如今,其言虽豪迈,其行却琐琐。其若本归异教,则不会不知前夜乃是鱼目混珠,纵其未得消息,也不至这般避之不及,自缚手脚才是。法王为人,心术不可谓不险,计算不可谓不深,方才言行,倒似是虚张声势,掩其惶恐,这般所为,怎不怪诞?

念及于此,重光又再低眉,细瞧两腿,唯见得膝头青紫,肿大如斗。

当天入夜。重光辗转难寐,籍着烛火,半卧窗边,披发抬眉,却瞧不见半点星月之光。

“未曾想,宝象恶事一出,没见鱼悟师瑟缩寺内,反是我等莲堂中人躲藏地宫,见不得天日。”重光单侧唇角一抬,笑得着实勉强。

“那泽女,究竟同五鹿伊有着何等干连?怎就非得灭其满门不可?”重光抱臂胸前,短叹连连,脑内是乱麻一团,愈解愈乱。

“宝象之事既是微泽苑籍异教之名所为,推演开去,那水寒一事,莫非……”

“真若如此,泽女心机城府,怕是连威怒法王也难攀比。”

“微泽苑所求,不应不行。”重光扶额,一面摇眉,心下一面苦道:我这堂堂钜燕长公主,颠沛三番,所求不过苦尽微甘;我这性命,实在金贵。至于我儿,自是死不得。那鱼悟和尚……亦是不可早死。若想一并铲除威怒法王、五鹿伊同齐章甫三人,凭我单枪匹马,怕是痴人说梦,遑论还要将那三人列个先后,循序而死,偏早偏晚皆会乱我计画。现下既有个泽女同我一路,我便借力打力,保我当保全之人,灭我当剿灭之辈,一石二鸟,倒也算不得亏本买卖。待到重回垂象皇宫,正了名声,区区微泽苑,本宫可还放不到心上。

思及此处,重光顿觉一身轻快,似是一剑便将脑内乱麻劈成数段。稍一回身,又往妆台踱了两步,探手取了盒薄荷龙脑香,徐徐往鼻尖一凑,深纳口气,只觉一冰匙自鼻内探入脑壳,一勺勺将结块儿的脑仁清了个干净。

重光巧笑,仰面阖目,待得半刻,方低声自道:“这泽女,若非宫闱遗珠,散落江湖;便当是五鹿旁支,暗中起势。如此想来,其倒也有些个同五鹿伊水火不容之因由;更也无怪其知晓我于玲珑京那些个旧事。只不过,怕是其只知其一,难知其二。”重光濡了濡唇,启睑正对妆台铜镜,将镜中仙姿打量个一刻,笑意渐浓。

静默半晌,其却陡地掩了口唇,声若细蝇,实不可闻。

“无论如何,以那人心性,绝不会舍近求远、放易取难——图穷匕见短兵相接也好,鸿门设宴暗度陈仓也罢,总归不会这般兜兜转转,费时费力才是。”此言方落,重光掌心一张,柔柔磨蹭面颊,“忍了恁久仍无作为,怕其不过鼠胆,难成气候。”

十一日前,午时。擐昙郊野一处密林。

重光早早候在林间,斜倚树干,索性连箬笠轻纱也未着,面上一派淡然。

候了不消半盏茶功夫,已见二人,一红一绿,杀人眼目。其脚法甚快,轻功上佳,迅指功夫,已是闪身行了三五丈,一左一右立身重光姬面前。

“木尽。”

“雁尽。”

“微泽苑左右护法,遵泽女令,特来拜见。”

重光见那二人恭敬施揖,心下稍松,柔柔侧身,抬眉轻应,“两位,倒不知泽女叫我前来,有何指教?”

“不敢。”木尽两目倒是清明,打眼一扫重光,缓声接道:“泽女料想夫人心有疑窦,特令我等前来解惑。”

重光啧啧两声,脖颈再往树干一歪,柔柔娇笑。

“我若问,你便答?”

“知无不言。”

“如此甚好。”重光玉指往耳后一贴,打圈摩挲两回,又再轻捏耳垂,低眉抬眼,颇见欣欣。

“水寒一事,可是泽女所筹所画?”

“夫人颖悟俊拔。那事确是微泽苑暗中操持。”

重光唇角一颤,反倒对木尽爽快直言有些个诧异,缓纳口气,径自言道:“水寒失于少扬,则五鹿垂象两国张弩,姬沙鱼悟二人拔剑;借刀杀人,泽女一向使得便当。”

雁尽闻声,面上未见有异,侧颊同木尽对视一面,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泽女之智,我等兄弟心服。”

重光一听,屏不住娇笑连连,目珠一转,心下暗道:憨子莽夫所言,倒见质实。怕是我往钜燕皇宫借调水寒一事,早也败露。思忖片刻,重光笑意陡收,下颌一探,倾身向前。

“入宝象如入无人之境,屠僧十数仍可全身而退。微泽苑诸位,隐于江湖,算得上龙翔潭底,深藏不露。”重光眉尾一飞,不待身前二人反应,已是冷声诘道:“泽女座下高手如云,怎不见其直捣黄龙,率众暗入玲珑京,一举斩杀五鹿伊?大道不行,反来难为我这一介女流,岂不大材小用了些?”

“连横对敌,互惠互利,夫人一句‘难为’,怕是不妥。”木尽轻哼一声,立时接应,“欲杀猛虎,自当卸其爪牙。若是同其硬碰,一击不中,难免有纵虎归山之后患。再则,江湖浃渫扬波、风大水急,鹬蚌相争,实在难料有几多渔人正自伺机,专待得利。何不摇身一变,自己作个黄雀,候着捕蝉螳螂,将计就计,连环得利?”木尽两手一并,再冲重光打个恭,目睑一紧,其言聒耳挠心,“至于眼下,鱼悟同姬沙,哪个是蝉,怕还得请夫人拿个主意,定夺取舍方是。”

“这道理,我倒非不明。只不过,你微泽苑欲与我家主人合力,怎不直接寻了他去,无缘无故逼迫了我,实在无甚意趣。”重光口风一转,立时低声。

雁尽一听,徐徐抱臂,撤脚退个两步,朗声应道:“欲寻贵家尊主,我微泽苑倒也并非不能。然则,即便寻到,黾勉图功,也总要苑内出人出力。如此,岂不若同夫人作个无本买卖来得便宜?”

重光听得此言,再瞧瞧木尽雁尽二人面色,踌躇不过片刻,已是摇眉,且笑且怨,“这般看来,泽女找上在下,还真是合情合理。”言罢,口唇一开,纳气不住。

木尽见状,低眉拱手,恭敬再道:“此行之前,泽女交代再三,令我等告知夫人,寻回身份布告天下之日,必当是夫人重回垂象、尊号太后之时。若同括和尚身世早露,莫说早一日,即便早个一时半刻,也算是我微泽苑对夫人不住,毁了盟约,坏了规矩。”

重光唇角一抿,心下暗叹泽女软硬兼施的打拉手段倒是不赖。沉吟半柱香功夫,重光眼风一扫木尽,又再启唇,“前日泽女曾言,欲令姬沙同我家主人针锋相对,我好同其各取利处。倒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木尽眨眉两回,面颊稍侧个半寸,口唇一开,缓声应道:“贵家尊主,总该有个名姓。”

重光轻哼一声,自觉有火块烘烧肺腑,无计之下,以掌作扇,于脖颈扇了两扇,抬眉一瞧头顶烈阳,不耐道:“九品莲堂,威怒法王。”一言方落,未待木尽答话,重光已是抬掌扶了扶云髻,娇声调笑道:“两位护法,泽女虽未直言,我却总感其对大欢喜宫有些个兴趣。家主名号虽已告知,在下尚需多言一句,以示诚意。”

重光一顿,直面木尽,笑容颇耐玩味。

“威怒法王,可是并非大欢喜宫中人。”重光掩口,柔柔娇道:“其早谋渔鱼,千方百计欲一网而尽;现如今异教之波汹汹,其反倒藏头翻异。这当中详细,恐泽女无需索用心机,便可瞧个大概干系。”

木尽雁尽对视一面,神色倒也未见稍改,语调仍是不疾不徐,不惊不急。

“于异教一事,泽女倒未额外交代。无论莲堂是否源于异教,贵家主人为置鱼悟死地,总归是兴风作浪,行云布雨。管其是不是大欢喜宫,只消夫人日后将莲堂些微虫迹漏于我微泽苑,我等自有办法将祥金卫引了过去。成仇成敌,也求个循序而进;待到了刀剑往还两相角刃之时,谁还管法王是哪家的法王?毗舍遮又是何方的毗舍遮?”

醉还醒,迷还悟,梦还觉。恍惚假寐,更添劳倦。

重光支肘枕上,目睫微颤,神思归返,脑内已将半月前诸事走马灯般过了个遍。心生燥乱,汗流浃衣。重光徐徐探手,于身后冰簟上摸索一刻,终是寻得一把旃檀香扇,展扇浅摇个三五回,这方纳口长气,开了眼目。

“现下,莲堂众人自缚手脚,有甚虫迹可漏给泽女?”思及此处,尤是懆懆,那方压制下的燥热立时卷土,直教重光起身拊膺,顺气不住。

正于此时,恰闻拍门声乍起。

重光一震,初时怫然作色,不过片刻,已是换了副冷淡脸孔,懒散应道:“进。”

来人得令,放脚便入。重光侧颊一瞧,见来的乃是受阴魔罗,查其神色,重光不由诧异,心下计较着,暗自一阵嘀咕:此一时,其来寻我,倒是出奇。

受阴魔罗也不耽搁,冲重光稍一颔首,攒眉便道:“法王有令,召我等速往正堂。”

重光懒懒打个呵欠,软声软气应道:“我等近日多在地宫,从未外出,也不知是谁又招惹了闲事,令法王动此干戈?”

受阴魔罗一咬内腮,冷声哼笑,“莫多揣测,不过因着外面传了消息,怕是近日江湖流年不利,犯克走煞。这不,又死了个大人物。”

“大人物?能有多大?”重光巧笑,低眉摆弄那柄香扇,开开阖阖,往复不住,又再以三指捏了柄尾软玉扇坠,稍一使力,擎转多回。

受阴魔罗闻声,倒未言话,负手放脚,自往门外,踱了两步,这方悠悠叹道:“赤珠卫统领,咸朋山庄胥子思。这人物,你说算不算大?”

重光闻声,头若弹珠,起伏不住;颈如白鹤,延探俯啄。

吧嗒一声,白玉双鱼扇坠堕地。

重光俯身捡了那坠儿,抬眉再瞧,早是不见了受阴魔罗身影。重光失神,吐纳稍乱,气息出入不接。无奈之下,再行低眉,长睫扑簌间,已是见泪。

080. 惜败

钜燕广达城郊外二十里,盘陀台。支帐扯旗,人山人海。

台上,三男对立,一则在左,二则在右。左边那位,虾青外袍,白玉冠簪,单掌攒握一条巨灵擎山棍,面上一派慨然神色;右面两人,皆是粗布汉子,腮上无肉,白净虚弱,若非其已褪剑出鞘,分持宝剑,怕是外人必要将其当了文弱书生去。

此一时,台下四围,已是人头攒动,三五一簇,七八一群,附耳掩口,小心嘀咕不住。

“这两个后生,好不骄慢。其所临何人?可是堂堂咸朋山庄胥大侠。无名后辈,怕要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此一战,可是立了生死之状——各安天命,至死方休。那讨苦小儿算得上自投死地,且看胥大侠几招破敌,令那二人殒命当场。”

“说来也奇,早先也有不少人前往咸朋山庄挑战,胥大侠虽也应战,却从未搞甚生死擂台;此一回,着实出奇的紧。”

“听庄内口敞小厮漏的消息,说是这两个无名小子,三个多月前便往山庄生过事端。惜其技不如人,为胥大侠三两招打发了去。而今卷土重来,又逼得胥大侠一反常态,这其中……怕有内情也未可知。”

围观众人无一不是颠唇簸嘴,言三语四;目珠骨碌碌转个不休,悬河哗啦啦倾个不住。然则那台上对阵三人,闻此喧嚣,却是不言不动。黝黑长棍无光隐耀,更衬得那两柄宝剑杀气愈浓。

台上对阵的,正是胥子思同那日自往庄内蹭过吃食的宣家兄弟。

“胥庄主,今回一战,避无可避。”宣白墨腕上稍一着力,已将长剑抖得叮叮作响。其头颈稍低,左右四睨,待了半刻,濡唇再道:“我等兄弟,早先曾往贵庄讨教。承蒙庄主不弃,美馔饱我腹皮,厉招醒我心眼。滴水之恩尚需厚报,如此恩情,我等兄弟此番,倒似以怨报德,忘情负义。”

胥子思闻声,却不言语。沉沉一喝,清清浊嗓;口唇一抿,不言只字,唯不过将拳一松,当的一声,长棍触地,其音清亮。

宣柔翰见状,侧颊同兄长换个眼风,眨眉之间,紧睑便将自身长剑一摇,指腕相合,翻绞来一式“仙人指迷”。精光青蛇色,纹章绿龟鳞。一招不拖不沓,引得台下内行齐声叫好。

胥子思徐徐摇了摇眉,口唇一开,踌躇一刻,却仍是不得一辞。

宣家兄弟见状,冷声哼笑,腕子一收,缓声接道:“若我兄弟不言,这偌大江湖,必当我们竖子无德,毫不率教;徒蒙提携,空费盛情。”

“然则,你这一庄之主,叱咤多载,却从未与人生死相搏。此一回,何故破例?外虽不明,你不自知?”宣白墨唇角一抬,再冲身下飞个眼刀,单掌一挥,将围观诸人虚虚指点个三两回,咂咂嘴,低低接道:“庄主于我弟兄有恩,故而我等自当为庄主留存颜面,牢钳吾口,断不擿发。”

此言一出,诸人咋舌,面面相觑间,心下无不自道:胥子思原是为这俩毛头小子拿住了把柄!却是不知,这堂堂大侠,背后有甚不可告人之密?

胥子思闻声,倒不着慌,眼目一阖,悠悠叹口长气。

“胥某于这江湖,闯荡了有些时日。多得同道帮衬,方有今日咸朋山庄威势。”胥子思一顿,暗暗运力于掌,面色无改,眨眉却是硬挺挺将那擎山棍戳入脚下台中,没(MO)石足有一尺。待腾出双手,这便一弓,抱拳冲四下诸人行了个礼,朗声缓道:“胥某此身,虚担了好些个盛名。惜得年岁渐长,退意渐浓。但求一日,拂袖归去老渔蓑,莫教丘壑自蹉跎。”

此言一出,台下怎不哗然。

胥子思眼目微黯,两掌虚抬,待将喧声压下,这方负手,扬眉接道:“在下隐退,本不中仪式,不欲行些个金盆洗手之礼哗众邀宠。此番借机,同你弟兄二人比划比划,今日之后,再不动武。胥某虚长你俩几岁,即便赢了,胜之不武;故而胥某心下手上,皆有准头,点到即止,绝不害命。”言罢,胥子思稍一侧目,扫一眼不远处案上所置生死状,摇眉苦笑不迭,“你等儿郎,血气方刚。初入江湖,时时事事喊打喊杀,每逢对阵,偏要分个你死我活。若说顾及面子,那生死状,也算得上在下软手慈心。”

胥子思一顿,直面宣家兄弟。眉头一攒,陡然厉声,“待会儿,你俩若是败于胥某手上,便得愿赌服输,乖乖献上命来。我胜,则顺纳你命。命既归我,自然容不得你气盛心高,愧怍自毁!”

一言既落,台下诸人终是解意,尚不及夸赞胥子思义薄云天,转瞬便闻那宣柔翰疾声怒道:“胥庄主切莫放言。此战胜负属谁,尚难言说。战前容你舌生莲花,战后怕你唇绽齿落!”

此言将出,台下又是嘘声不住。

胥子思似是亦觉好笑,徐将两手一提,抱臂胸前,沉声应道:“斗战求胜,人之常情。然性急火迫,修为受滞,于武功境界上,难有大成。”

宣白墨闻听,稍见羞恼,剑尖一投,口唇一开,辞锋更见犀利。

“此一战,生死由天,切勿尤人。若是我们兄弟侥幸取了胥庄主性命,万望咸朋山庄之人莫要来寻麻烦。”宣白墨濡濡口齿,唇角一抬,轻声嗤道:“我俩倒不怕将自家性命予了旁人,怕的是旁人不知深浅,前后赴死,一个个将性命留于我处。”

胥子思听得此言,长叹口气,一指边上那生死文书,再冲台下诸人道:“诸位同道,今日尚需你等作个见证,若我胥某不幸,折于此地,但求诸人明鉴,阻我山庄门人及江湖挚友寻仇雪恨。此战既终,万事已矣。切莫多生事端,扰了旁人清静,也乱了自家生息。”

众人闻言,只道是胥子思大量,不与无名小卒计较,这便依循前言,设了阶梯于那宣家弟兄,免其困窘。

宣白墨一听,头颈一偏,定定瞧着那文书,沉吟半刻,低声轻道:“胥庄主此言,倒似大义凛然。惜得我们弟兄,早是瞧穿你那一挂肚肠。你若欲用些好言安放,怕是于我兄弟这处,不甚受用。”

宣柔翰点头如捣蒜,急急附和接言,“我等欲战,非图名利,乃是复仇!胥庄主高名背后,有无龌龊,你自晓得!”

胥子思口唇微开,长短三叹,眼目一阖,却是径自笑出声来。

“何等龌龊,但求直言。”

宣家兄弟一听此言,面上反见讪讪。

“胥庄主因何明知故问?”宣白墨稳稳心神,语气已是不善,“你此生,至少对一人不起!”

此言一落,胥子思目睑即开,同宣家弟兄对视一面,抿唇收颔,已见凄然。

“胥某此生,愧对两人方是……”

宣白墨一怔,不待胥子思接言,两指一叠,反手便将长剑朝前一掷。剑尖冲下,击地反起。电光火石间,已是同胥子思那长棍碰于一处。

丁当一声,直教台下诸人寒毛倒立。

宣柔翰见状,吞口浓唾,切齿恨恨,“若非家兄慈悲,我非得杀进咸朋山庄,见畜屠畜,遇人杀人!哪里会同你这般言来语往,拼个口舌高下?”

胥子思听得此言,方才火起,两掌一撞,抬声怒喝,“廿岁之前,饶是那恶名昭彰之异教大欢喜宫,其教规亦有明令——祸首伏诛,便不坐罪家人。你方才之言,毒极恶极,怕是连异教亦得自叹弗如!”

“况且,在下何罪?你等何辜?倒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将那内情白于众人。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众人见胥子思神色凛凛,威风难犯,再瞧宣家兄弟,却是失唇结舌,有口难言。如此打量下来,众人心下早是有些个计较。率直放达之辈,已是抬声吼些粗话,捉鸡骂狗,无一不薄宣氏兄弟所为。

胥子思面上一阵青白,似有余怒未销,徐徐吐纳个三两回,方正了颜色,低声自道:“在下应战,本为鞭策后辈,提携新秀。你等心中若有闷毒,便当道来,胥某若可开解心结,即便比武失个一招半式,也不妨事。自下既已决意隐退,声名之事,岂还挂心?”胥子思稍一沉吟,口唇再开,却将话头一转,缓声再道:“我咸朋山庄,上行下效,忠义节气;山庄所辖,更是家给人足,比屋可封。君子侠客,在乱可免,居危不废;我咸朋山庄立于江湖湍流多年,至今不倒,自有因由。”

言罢,胥子思冷哼一声,傲视四下,目睫一颤,却又低声喃喃道:“胥某这隐退前最后一事,竟非是往宝象寺助鱼悟师解异教之危,反在此处同你俩毛头小子空耗功夫。在下真真是猪油蒙了心志,呜呼哀哉,可悲可笑!”

一语方落,胥子思苦笑连连,摇眉徐徐,后则缓将那长棍一攥,迅指之间,周身寒气乍起。叮当一声,棍身击于宣白墨那柄长剑之上,正将那剑送归主人身前。

宣氏兄弟一瞧胥子思面上情态,已是解意,五指一紧,不待余人反应,已是并肩,齐冲上前。

两剑若蛟龙,剑气如白虹。兄弟二人,默契无间。你攻上盘我打下路,左右前后,不令胥子思有分毫喘息。

胥子思长棍上剃下滚,且柔且刚。常言虽道:鸢以翼大而不能击,凫以掌大而不能栖。故而近身相斗,短兵更为得利。然则,胥子思总归老江湖,沾连粘随,打翦由心,变棍如神,反倒是化劣为优,不消半柱香功夫,已将宣氏兄弟逼得转攻为守。

三人缠斗了约莫有三刻钟,仍是不相伯仲,未见有一方落了明显下风。

此一时,宣白墨稳稳心神,剑先掠下,挽花撩上,两腿斜交,作个麒麟步,一个平膀回斩,似作一式古树盘根。胥子思见状,唇角一勾,哼笑两声,棍梢斜点,云淡风轻将之化解。

宣柔翰不甘于后,厚积而发——先一式掠水折梅,后一招投壶挥扇,式式贯通,无分毫泄滞之相。

虽言棍怕老狼,然则拳畏少壮。即便此战并非赤手肉搏,但胥子思总归老迈,不若少年剑客那般旺跳。半个多时辰下来,其额间满是薄汗,细细一层,汇滴而下,眨眉便要入眼。

胥子思目睫一颤,疾摇头闭目,迅指将那汗滴甩了去,后则深纳口气,定膝立势,须臾又再推棍扎枪,直指宣柔翰咽喉。棍长剑短,棍急剑缓。宣柔翰见胥子思出此杀招,心下难定,眉头不眨,怔在当场。

宣白墨见状,立时挺剑来救。仆身一式穿心献剑,倏地一声,剑尖直奔胥子思膺前。

胥子思倒似早有预料,待见宣白墨飞身半腾,这便疾将身子一偏,将要害一缩,行个险招,左掌由阴手立时变式,食指挺直,余指并拢,眨眉功夫,一式金针指,不偏不歪正点在宣白墨右腕内关穴上。于此同时,棍梢外移,扑的一声闷响,正打在宣柔翰左肩。

二子吃痛,暗往左右退个三步,眉头一蹙,膺前起伏不住。

胥子思吞口清唾,将那擎山棍一抬,指天向上;头颈一扬,心下未喜反忧,计较不迭:这二人,初战之时便显凌厉,应变尤是得宜;此回再战,其招其式,更见轻灵疾固,对阵之时,更善乘机取势。当下我虽小胜,然待二子吐纳渐平,气力渐复,怕是我这筋骨,难以久劳。

正自思量,胥子思耳郭一抖,听得宣白墨悠悠长叹,一喟过后,沉声缓道了两句说话。

“既得母归期,心中大欢喜。既失母响迹,面上常戚戚。”

胥子思两掌陡地一攒,提棍上前,同宣氏兄弟六目交对,唯觉得万窍掩蔽、周天禁行,恍恍然一仰脖颈,话也说不出半句。

宣白墨一瞧,立时冲胞弟送个眼风,口唇再开,疾声喝道:“胥大侠,你且小心!此战,尚无输赢!”话音方落,一招毒蝎反尾,倏瞬之间便朝胥子思鸠尾穴攻了过去。

胥子思反应不及,回神之际,棍不及落,待得片刻,已感膺前刺痛,低眉细瞧,血染长襟。胥子思目眦大开,拖棍后退个六七步,眼风一扫台下,见诸人无不惊骇,七口八舌,乱议不住。

宣家兄弟此时已将长剑收归,齐齐负手,正对胥子思。候了半刻功夫,方同声叹道:“恩仇已尽,胜负已分。那一事,我等兄弟自当绝口不提,携那隐秘同入棺椁。”

“至于你咸朋山庄中人,其皆懵懂,也不值我兄弟劳心。”

胥子思听得此言,已是冒火生烟,卯足气力,飞身探棍,当当当几声,棍梢触地,若猛龙点头落,直将台面砸出数个坑来。

宣家兄弟相视一笑,早是撤足,避过此击。再瞧胥子思,已是面无人色,血出濡缕。

……

“正所谓,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图。”

正堂之上,胥垂垂孝衣未除,两目虽开,却无珠明,活脱脱一副失神潦倒之态。

堂下椅上,胥留留暗暗攒紧双拳,身子由不得自己似的,前摇后摆,微晃不停。口唇一开,却是哑声,还未将腔内千言万语凿个通路,眶内涕泪却是早决。

零泪飘摇,哽咽不休。

对坐宋又谷细瞧之下,恍惚疑着是那沧海空尽、银汉倒倾。如若不然,胥留留这泪,怎就不见有止?

081. 佛母

此一时,距五鹿兄弟等人查见凤池师太头皮雕青,已有七日。

四日之前,五鹿浑于葡山得了金卫急报,说是咸朋庄主胥子思惜败生死擂台,已然亡故。诸人惊惶,这便立时拍马,疾往广达城赶。

五鹿浑念着陈峙雪见羞前车之鉴,临行前草草将一众金卫安置葡山,以护凤池周全。又令柳难胜坐镇山中,万勿外出,且教其明告葡山诸弟子,金卫之事,莫要声张;至于其翁公乘鹤,也只得遥相凭吊,以尽哀思。

一行五人,日夜难歇,耗三日,终返咸朋山庄。

得见胥垂垂之时,其方将胥子思下葬;殡殓已矣,超度未行。然胥垂垂却早告庄内诸仆,令其好言回了上门宾友,吊唁致哀之事,一概免除;掩门闭户,辞客将息。

“父亲此回,竟折在那俩无名小卒手上!”胥垂垂沉吟一时,陡地抬声,瞠目扼腕道。

五鹿浑见状,屏不住纳口长气,抬掌搔首,轻声试探,“胥兄,我等皆是胥姑娘挚友。之前于擐昙、于薄山,幸然得睹胥大侠风采。”

五鹿浑目珠一转,将堂内诸人扫个一圈,单掌一收,低低接道:“叵耐天嫉英才,胥大侠惜败擂台……”五鹿浑一顿,两腮一嘬,踌躇片刻,低眉喃喃,“逝者已矣,诸君节哀。惟愿此事并无隐情,莫教凶恶之徒扎害良善,寒了一干江湖子弟之心。”

胥垂垂闻听此言,倒似未辨出五鹿浑深意,剑眉一抬,两掌一攒,哀怨应道:“同父亲对阵那二人,早前我便见过。初来山庄,父亲便好食好喝招待,未尝有半分怠慢了去。惜得这世道,便是‘我敬你一尺,你反迫我一丈’。若是那日庄上决斗,父亲拿出些威势压他,轻则卸了那二人手脚,重则取了那二人性命,也不会……也不会予了恶人机会,反将父亲性命夺了去!”

言及于此,胥垂垂同胥留留对视一面,这便再将宣家兄弟之事,各叙情节,娓娓重道一遍,以求查见关节。

估摸一炷香后,二人言语方落。

宋又谷见兄妹面上惨然神色,禁不住忆起首回来时胥家父子的赤诚相待;愈想愈伤,心下不由一阵恼怒。然则,转念再思,脑内却又重现临近清明时同胥留留往鸣泉镇见那宣家兄弟场景;思来想去,终是不解那性秉放旷、风骨清高的两兄弟,怎就能如传言所述,对胥子思恶言相向、痛下杀手。思忖三番,宋又谷咧嘴呲牙,将那折扇作了搔头,好一顿抓挠头皮不止。

堂上诸人,皆是凝神细思,一时无言,唯闻人战目珠不转,直愣愣盯着胥留留瞧。

自打闻听胥子思西归噩耗,闻人战心下便没来由一阵惶惑。葡山一路南下,其便时时刻刻有意无意看牢了胥留留,生恐其难堪此痛,为大慟巨悲妨体害神。

然则,胥留留未至山庄之前,一路上却是大出所料:不声不响,不哭不闹;未尝堕泪半滴,也不哀嚎一字。恍似全然事不关己,没见半点丧父当有之状。

正因如此,闻人战更见揪心。其深知胥留留一味哑忍强捱,便若积薪,一旦得了半点星火,瞬时便起燎原之势。届时,怕是身心俱疲,少不得受了病去。此时,见胥留留又再哭泣不住,闻人战反觉安心,柔柔起身,自往胥留留身侧,两手往其肩头一搭,轻拍个三五回;一点朱唇,两行碎玉,“胥姐姐……你且哭出声来。待将那憋闷好生发泄一通,咱们再做些个弑仇雪恨的计较。战儿在此,单凭差使。”

五鹿老一听,心下蓦地一紧,急冲闻人战眨眉弄眼,见其不睬,只得挑眉冲胥垂垂询道:“那个……胥公子,方才不是听你言及,说胥大侠临终之际,再三嘱托,令庄众不得寻那宣氏兄弟下落,更不得同其对阵报仇的么?”

胥垂垂目睑一阖,摇眉轻叹不住,“父亲确有此言。”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天经地义,怎得胥大侠反要背道而驰,不应天理?”闻人战一时口快,脆声驳道。

“还不是因着胥庄主早同那宣家兄弟订了生死文书?”宋又谷折扇一开,阴阳怪气,“你这滑头,混迹江湖时日非短,难不成便不知江湖行走,自矫绳墨;进退周旋,咸有规矩?你所说的天经地义,抵不过武林的行规道矩。如若违背,岂非害了胥庄主一世英名?”话音方落,宋又谷定睛瞧了瞧胥留留,见其妆乱泪残,两目通红,这便小心攒了眉眼,暗里更添了怜惜之意。

五鹿浑闻得几人言来语往,初时按捺,然则,候了一刻,终是不耐,濡濡口唇,沉声计较道:“此时此地,在下之言,私窃以为不妥。然则,时至今日,迷雾重重。在下膺内,怀心忡忡。有些个说话,实是不吐不快。”

五鹿浑一顿,两掌一攒,先是环顾四下,后则低眉轻声,“你等……便无人感那擂台之事怪诞不经、不合情理?”

一言既出,堂内宋又谷闻人战等人齐齐抬眉,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何怪之有?”

胥留留一听,举袂遮了半面,暗将泪眼一揩,虚虚起身,哑声应道:“祝大哥可是觉得,家父同宣家兄弟,似有隐秘;战前说话,暗藏深意?”

五鹿浑不敢细瞧胥留留神色,逃目自往一侧,轻声接应,“那宣家二子先言承恩,为保胥大侠颜面,断不漏言;后说复仇,怒斥胥大侠暗行龌龊,背德忘义。”五鹿浑口内嘶嘶,抿唇犹疑,“胥大侠为人,断无可疑。只是那二子诬人辱人若斯,信誓旦旦,却不见胥大侠因此恼怒,更是直言于人有愧,怎不出奇?再说那宣家二子,若真有冤情,那日时机,正可大白天下,声讨声援,各由其心,其又因何唯唯不敢多言,拒将前后原委吐露?这般细思从头,两方言行,皆见矛盾。”

五鹿老听得此言,直将两手一摊,口唇一开,颇是不屑,“怕那二人求名求利,魔怔了心智。仗着胥庄主高义,料定了其必要吃个哑巴亏。”

“这江湖,人心叵测。一旦有人无风行浪,总归有言空穴来风。”宋又谷哼笑片刻,折扇大展,佯往四下扇个几回,又再径自讥诮道:“那二人愈是这般遮遮盖盖,便愈可令些个阴毒小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酱不是?”

胥留留闻声,筋骨一振,探手同闻人战单掌相握,腕上生兰;回眸又冲其颔了颔首,目华一亮,朗声便道:“若那二人真欲追名逐利,其早当籍父亲青眼,借力直上青云方是;又怎会推拒银两不受,也不愿同父亲勤加走动,凭此沾我咸朋山庄半分光去?”

“蟒口甚大,自然不食蚱蜢蝼蚁。”五鹿老头颈一歪,一字一顿应道。

“父亲纵横江湖,卅年有余。虽不敢说是火眼金睛,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神目如炬。”胥留留摇了摇眉,苦笑接道:“若那宣家兄弟当真包藏祸心,父亲断不会瞧不出半点蛛丝虫迹。”

“画龙画虎难画骨。真要是恶念深藏,剖心挖肝也难量。”宋又谷下颌一探,直冲五鹿老扬了扬眉,二人对望,递相颔首。

“原想着那二人不与众同,怠于尘务。正所谓,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意。初时,我尚慕其放浪,”宋又谷目睑一阖,自觉理顺了脉络,纳口长气,又再喃喃,“现下想来,怕其早早生了恶念,忧惧为人所查,这方遁世远避,莫敢同胥大侠亲近。如今一战成名,荣光几许。看来这江湖……恐要大变,一时半刻,难有定局……”

五鹿浑轻咳一声,倒似充耳不闻宋又谷说话,一濡口唇,柔柔自道:“庄奴倒也说过,自三月前一别,再未见那宣家兄弟来过山庄。”

胥垂垂想也不想,立时应道:“确是如此,从未再见。”

“倒不知先前庄内一战,那二子剑法如何?”

胥垂垂唇角一耷,轻声嗤道:“本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辈,真要剑法如神,早当扬名立万。”

五鹿浑细细琢磨半刻,两臂一抱,自言自语道:“人必自揣,武林中人尤甚。皆因若无自知,怕是须臾便得送命。既经前战,那兄弟二人当知斤两,怎得不过数月,便要再战,还非得齐齐赌上命去?”

“祝兄你且莫说,”胥垂垂似是得了五鹿浑提点,两掌轻撞,抬声便道:“那日擂台观战的,恰有几人之前来过山庄,正巧也瞧过父亲同那俩小子比武切磋。据其所言,说是那二人剑法招式,突飞猛进,似是得了高人指点!”

五鹿浑微怔,抬掌打圈,摩挲下颌须尖不住。待得片刻,方又轻声驳道:“即便武艺精进,其怎就料定胥大侠必败?依其所言,若为复仇,即便胜算九成,也当自惜,断不该这般任性使气,纵了仇家一分生机。如若战败,两两丧命,日后其又如何报得了仇去?”

“除非……”五鹿浑冷哼一声,浅咬下唇,徐徐再道:“除非其早有十足把握,一战必胜。”

宋又谷目珠一转,将那折扇往掌内一敲,立时应道:“胥庄主于战前便说,签那生死文书,乃是防着宣家弟兄急火攻心,败后自戕。庄主恩义,断然不会轻易取命。恨就恨那俩小子吃准庄主仁心,专乘此隙,特意钻了这空子!”一言方落,宋又谷莫名火起,折扇一提,呼啦啦又再扇个不住。

“胥庄主怎就料得,若那二人此回不胜,必不苟然?你莫忘了,那日擂台,可并非他们三人首战。”

五鹿浑一言初落,不过轻笑,转头一扫宋又谷,便再接道:“若那二人单为名利,便不会特地立个生死文书。如若胥大侠得胜,即便其有言在先,欲保弟兄二人性命,然则行走江湖,无信不立,真若败北,那兄弟死是不死?若说复仇,反倒可信;唯有仇恨,可使二子性情大变,同前判若两人。只是,真为复仇,那便又要回归生死文书一事。若无文书,其凭技取胜,届时仍可取了仇家性命;怎就非于战前走险布濩,告知此战不死不休?”

“若说畏惧胥家亲故寻仇,倒也说得过去。”五鹿浑徐徐冲胥留留送个眼风,纨袖一卷,轻声接道:“不过,其只消好生收着那一纸文书,胜时予一干人等瞧瞧便是;何苦大张旗鼓,于阵前便要尽人皆知?”

胥留留闻声,不由一叹,侧目偷眼,见胥垂垂支肘扶额,早是没了主意。胥留留心下憋闷,目睫一颤,涕泪再涌,只得探掌往目上虚虚一盖,假作无事,心下哀道:哥哥虽是长子,却从来不喜习武。每日里喂鱼逗鸟,走蹿三街六市,串哄寻乐;山庄内务一概不行,江湖事体百般不会。父亲既殁,寻仇报仇之事,终要落于我肩。难不成那生死文书,乃为护我所订?真要如此,莫不是父亲早知此战必败,非得献命?

思及此处,胥留留立将眼目一揩,正对五鹿浑,眉语三番,似作验证。

五鹿浑见状,稍显慌张,悠悠叹口长气,轻声再道:“你们可有觉得,胥大侠同那宣家兄弟,言辞之中,似是提了些不当提的事儿?”

闻人战口唇一撅,脆声应道:“胥姐姐,你可有闻听胥大侠旁敲侧击,言及退隐江湖之事?”

胥家兄妹对视半刻,俱是摇了摇眉。

“这倒未听父亲言及。”胥留留口唇微抿,不过失神片刻,又再堕泪无声。

五鹿老将两肩一开,掩口打个呵欠,又再细细寻思一刻,唇角一勾,抬声便道:“胥庄主同无名剑客决斗,怎得非要提那异教暗往宝象寺寻衅害命之事?言辞之中,几度提及大欢喜宫。倒也不知,那宝象恶事,是真是假,怎得未尝自鱼悟老儿那处探得半分消息?”

五鹿浑面颊一侧,冲五鹿老飞个眼风,褒赞神色,一晃而过,“且胥大侠尚言,即便异教,也是依循法度,不行株族连坐之恶。这话听着……着实有些个意思……”

“既得母归期,心中大欢喜。既失母响迹,面上常戚戚。”闻人战俏脸一扬,摇头晃脑将那宣白墨之言复述一回,候了半刻,目睑一紧,陡然喝道:“这两句说话……可是……可是暗合大欢喜宫?”

“佛母?”五鹿老一个激灵,身子一颤,亦是抬声接应,面上惶惶,颇不自信。

宋又谷同胥留留闻声,却见懵懂,对视一面,齐声询道:“其乃何人?”

五鹿兄弟见状,自知失言,只得抿抿口唇,低眉不应。

宋又谷一瞧,心下已是会意,哗的一声将折扇收了,再往一侧桌案当当敲个三五回,啧啧两声,嗔道:“佛母?女佛?原当你我一路披荆斩棘、同舟共济;未想祝兄把我等当了憨子,虚虚实实,话留半句,一旦关乎真妄洞见,便将我等蒙在鼓里。”

胥留留听得此言,倒不似宋又谷那般着恼,反是柔柔握了闻人战手掌,轻拍其掌背,待见其面有惭色,这便侧颊强笑,心下暗道:钦山事毕,我便心疑,倒不知鹿大哥怎就编得有模有式,令那假扮异教的祥金卫说些个“女佛”之辞。现下看来,其中自有乾坤未为我知。

“胥姐姐……”

胥留留听得闻人战一声娇唤,不待其言罢,已是颔首,柔声便道:“因果前后,若时日来到,你自当告知;此时不言,便是时机未至。我自解意,万勿迫己。”

五鹿浑偷眼一扫胥留留,不待四目交对,立将眼风一收,稍一躬身,拱手便道:“来日方长,得暇自当奉白。”稍顿,再冲堂上胥垂垂施了一揖,转个话头,缓声再道:“据说,胥大侠乃是闻听那两句说话,愕然失神,方为那宣家兄弟占了先机,一招夺命……”

胥垂垂听得此言,终是明了五鹿浑前言后语所指,口唇一开,却是干笑两声,抬掌甩袖,失了耐烦,“你等一唱一和,无非是说,宣家小子探得先考隐秘,以为胁迫,故而有恃无恐,擂台取胜扬名。”胥垂垂一顿,再言时已是切齿瞠目,“且祝兄言下之意,怕是那俩小子所掌之密,同劳什子大欢喜宫有些个干系?”

五鹿浑抿了抿唇,轻声应道:“不过揣测,胥兄莫急。”

“我虽不在江湖,却也略知异教恶名。明日便是先考头七,祝兄此言,也不怕父亲回魂,寻了你好生论论是非、评评善恶?”

胥垂垂哼笑两声,颊上泛白,不待诸人反应,抬掌便将桌边茶盏往地上一扫,后则起身,怫然负手,直冲胥留留颤声喝道:“留留,且瞧瞧你领来这帮子狐朋狗友……”一语未尽,胥垂垂抬掌挨个指点四下余人,指尖隔空方移到宋又谷头上,却又立时一缩,讪讪收手,抿唇吐纳个两回,撂下一句“少陪”,放脚便走。

堂内所余五人,不由暗自吞唾,喏喏不再多言。

五鹿浑见状,也只得将未尽之辞囫囵咽下,莫敢稍提胥子思仓促下葬之由。任脑内千端万绪,参错迭出。

不间不界捱了半柱香功夫,五鹿老方将自己手边茶盏取了,徐徐啜了两口,再冲方才胥垂垂所往方向扮个鬼脸,眼白纷飞。后则懒声,自言自语道:“佛母……即便年岁大了些,怕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方是。”

一言既落,五鹿浑肩头一颤,两掌微微一蜷,心下却是暗道:新旧轮替,代代相传。若细推年限,如今之佛母,可会正是廿岁前之佛女?真要如此,怕是此事,必同中土大欢喜宫覆灭有些个干连。思及此处,五鹿浑只觉得头壳弥重,目前发昏,这便往椅内一靠,脖颈一仰,阖目割捐杂念,颐神静坐。

两日后。

江湖之上,流言四起。

或言胥子思妄为一代宗师,实不称名,自难久长;偌大武林,横抢武夺,但凭实力,终归是后浪逐前浪,能者居高位。

或言胥子思生前有些个风流旧事,薄幸负心,辞颇黩慢,实难称雅。推算年纪,兴许那兄弟剑客之母正是胥子思隐秘所欢,早年为胥所抛,终日含恨,养出一双孝子,这便引来一出父子大战、报应不爽的好戏。

更有甚者,倒是同五鹿浑所想不谋而合,乃言胥子思同异教早有干连;马脚既漏,受迫之下,也只得拱手献命,将自己作了那宣氏兄弟名成功就之踏脚石。说是复仇,其实不过借名借命罢了。此一推断,倒也有三分道理——因那钦山伍金台前车之鉴,纵那兄弟二人熊心豹胆,也莫敢假托异教,借机得利。故而那日擂台之上,即便胥子思三番诘问,那二人终是未敢提及大欢喜宫一辞半字。

一时之间,讹言沸腾。

先前同胥家走得近的三亲四故,还有些个曾经死告活央非同咸朋山庄攀上关系的掌门侠士,许是信了甚胥子思暗行恶事、二剑客破柱求奸一类说辞,现下皆是自同寒蝉,明里暗里同山庄断了联络。如此瞧来,世情冷暖,直恁令人唏嘘。

此一时,擐昙宝象寺内。

鱼悟师静坐一隅,探手摩挲颈上佛珠,沉吟半刻,终是启唇,悠悠自道:“胥子思之死,着实蹊跷。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却不想他于擂台之上,竟将异教陷寺害命之事道出,更惹了诸人乱议,少不了将老衲同大欢喜宫扯上干系……”

鱼悟眼目一阖,鼻息渐重。思忖再三,不由摇眉苦笑,“如此说来,那日命人将消息故意漏于胥子思,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话音方落,其径自吃吃笑出声来。

036. 孝子

阴历,三月初五。雨。

胥留留拜别了胥子思同胥垂垂,肩荷忧思百担,一扯缰绳,飞身上马,长驭一声,破开迷蒙,不消半刻,已然没入淫雨之中。

宋又谷见状,于马上回身同胥家父子颔首挥别,见父子二人面上笑意层层叠叠,又闻胥垂垂朗声道:“宋兄,待事毕,记得同舍妹再返咸朋山庄,我当好好同你斗酒千盅,再多讨教讨教那金鳞银尾的养法。”

宋又谷面上讪讪,强作个笑,拱手轻道:“晚辈告辞,后会……有期。”话音方落,拍马窜出丈远。

行了约莫半袋烟功夫,终是可同胥留留并辔。宋又谷感那绵绵细雨飘在裸露肌肤之上,仿似活物,直钻进半开的毛孔里去。那触感,真像是将无数又细又软黏黏糊糊的钓饵扬撒开来,落得满头满脸,无处可躲。

这般思忖一时,宋又谷不由得更觉头皮发麻,徐徐探手,将身上蓑衣紧了一紧。

胥留留眼目微侧,见状轻笑,“此一程,多谢宋公子护送。”

宋又谷唇角一抿,轻声应道:“哪里,哪里。我是借了胥小姐的光,这方可入了咸朋山庄,同胥大侠跟胥兄弟攀个交情。”

胥留留闻声,笑意更是难掩,唇角同眼目俱是一弯,柔柔道:“宋公子可不像是这么爱说场面话的人。”

宋又谷颊上一热,脊骨却是一凉,身子不由一颤,口唇微开,却无一言。

胥留留一手持缰,一手扬鞭,朗声再道:“我瞧我那哥哥,倒是同宋公子投契的很。”

“这两日,胥大侠待在下,也是极好。”

胥留留哼了一声,再不多应,缰绳往右一紧,一人一马已是择了右边岔路,疾驰而去。

“这……”宋又谷心下见疑,于路口停了马,再三四顾,方道:“若往薄山,依照原路,不是应当向左吗?”话音刚落,眉关一紧,抬声一喝,却仍是操持缰绳,沿右边岔道尾随胥留留而上。

两人一前一后,拍马疾驰了一个多时辰,方抵一处小镇,唤作“鸣泉”。

宋又谷抬眉,见此镇背依青山,侧挽溪碧,造化独钟,必当是处人杰地灵之所。

“胥小姐可是前来访友?”

胥留留徐徐摆手,缓缓下得马来,低眉瞧瞧地面,半晌,方道:“此一地,少时倒是听父亲提及,说是土纹隐起,形类龙鳞,沙痕石隙,处处有泉,鸣泉镇以此得名。亲至此地,现下倒是头一遭。”

“不知胥小姐此来何意?”宋又谷微抬了一掌,两指徐徐摩挲鼻翼。

“前几日山庄内多有江湖豪客前往,父亲以武会友,颇为赏识两名剑客。”胥留留牵了马,不往镇内,反往镇外野郊徐行,边行边道:“惜得那二人嗜武成痴,生活潦倒,吃了上顿便不知下顿在何处。父亲明遣山庄老仆尾随其到得此地,本欲赠以资银,未料那二人清高的很,推拒不受;父亲无法,这便叮嘱我往薄山前再来此地,碰碰运气。”

宋又谷闻声,眼尾一抬,轻声喃喃道:“此二人,倒是出奇。然则,胥大侠,更是出奇。”一语未落,侧目瞧见前方胥留留回眸流盼,宋又谷一怔,疾吞了尾音,低低支吾道:“你们这一家子,乐呵呵争着抢着要做散财童子;银子舍出去了,方算是运道好不成?”

胥留留听不清宋又谷说话,也不睬他,静默一刻,自行接道:“那兄弟二人,倒是不随流俗。老仆归返之时曾告家父,此二人于鸣泉镇内有两处营生。一则是个书信摊,代写家书诉状讣告之类;一则是个把式场,即兴舞剑喂招,然则招式太过严谨,全比不得身边那群喷火钻圈、舞蛇耍猴的卖艺人生意兴隆。”

宋又谷轻嗤一声,懒散接应,“若那两剑客得了胥大侠赏识,其功法,自非胸口碎大石的花拳秀腿可比。太过厉害的剑招,不宜玩乐,只得用来杀人夺命才好。”

胥留留沉声应和着,闻宋又谷又再接道:“现下那二人不在镇内?”

胥留留快走几步,抬掌上前一指,回身冲宋又谷笑道:“老仆所言不差,那二人,自返鸣泉,便多停留野郊。”

宋又谷眼目微眯,已然瞧见不远处那一个又一个坟包土丘,心下暗斥一声不吉利,然则转念细思,倒也解意。

“清明将至。”

胥留留驻马一旁,长叹口气,右手不住轻搔左腕发的疹子,边挠边道:“近几日,细雨不断,当真潮湿的紧。”

二人对视一面,俱是无言,眼风前递,一波波涌至那坟包之前跪立的两男儿身上。

此二人,现已是解了佩剑,分置身侧;膝跪于地,两掌紧攒,收于股间。

在其身前,有一石碑,半人高低,其上朱笔所书,乃是“先考宣春瘦,先仳宣陈氏之墓,不肖子宣白墨、宣柔翰跪立”。

墓前,燃香三株,尚有瓜果糕饼各一碟,曲颈细腰圆肚酒壶一只,白瓷酒盅一盏,另有一焦黑铁盆,内燃黄纸。

宣氏兄弟肩头轻颤,侧颊对视之时,已是瞧见身后宋又谷胥留留二人。八目交汇,宣家二子齐齐颔首,口唇翕张,却也辨不清是何言语。

胥留留见状,唇角一抿,将掌中缰绳递于宋又谷,扽一扽左腕外衫袖口,放脚上前。

“两位,久仰。”

“我兄弟二人,不识小姐。”宣白墨同宣柔翰换个眼风,仰面扫一眼胥留留,弓一弓手,又再低眉,平视前方墓碑。

“在下胥留留。不日前两位曾往咸朋山庄,家父印象深刻,时时挂在口边,褒赞不停。”

宣家兄弟闻言,颊上立时一红,微微摇了摇眉,方道:“胥大侠太过客气。我兄弟既于庄上饱餐一顿,又得胥大侠指点剑法,前两日,还有山庄仆役前来送了封银子。如此厚待,我兄弟二人怎生承受?”

胥留留不由浅笑,不待二人话毕,已是自袖内掏得一驼色如意暗纹钱袋,轻道:“那日二位推拒不受,今日在下只得再跑一趟。”

宣白墨面上稍显惶恐,纳颌膺前,两手急摆:“胥小姐……此一事,断断使不得。”

“为何?”

“仰人资给,无以自全。”

胥留留轻笑一声,道:“咸朋山庄,天下咸朋。家父自小教导,出外靠朋友,二位这般严辞不受,莫不是未将家父看作是朋友?”

宣家二子闻听此言,终是起身,顾不得拍去膝上尘泥草籽,齐齐冲胥留留施揖拱手。

“如此,便将此物拿去。”胥留留见状,缓将那钱袋又往前递了递。

“提携之恩,相助之谊,我等感怀。”宣白墨抬眉,朗声接应,“惜得,家父自幼教诲,小人之交浓似醴。真朋友,断断不是这般用法。”

“援暑以扇,资寒以炉,若非如此,当是如何用法?”

“风不吹面,火不熔筋。”宣白墨挠一挠头,瞧见胥留留凝眉,不由羞赧的紧,支吾接道:“真朋友……自当保全对方最为珍视之物。”此言既落,宣氏兄弟皆是冲胥留留报以浅笑,眶内流彗,清俊天真。

胥留留见状,心下反是暗暗佩服起胥子思来,将那钱袋一拢,拱手应道:“如此,在下便传家父一句说话。”

“请。”

“自今日始,咸朋山庄内,每日三餐,皆添两副碗筷;书斋后院,常备三坛好酒。”

宣氏兄弟会心莞尔,三人互望,心下颇感轻快。

恰于此时,胥留留稍一侧目,见不远处徐徐走来三人。一男一女,貌似夫妇;中间所搀,乃是一半百老妪。瞧其穿戴,虽不奢华,却是整洁得体,灰白头发匀匀摸了一层头油,一丝不乱;只是,其眼神太过浑浊,飘忽不定,空无一物。

胥留留见那三人自身侧行过,往边上另一坟包。此一坟,距宣氏兄弟考妣之墓不过半丈;坟前乃一细长木碑,其上草就数字:亲亲吾儿之墓,慈母泣立。连那坟内名姓,亦不清明。

“阿娘,且来给长兄上柱香。”老妪一旁那年轻男子柔柔递了香烛,又牵了老妪一腕,引其将那香插在墓前。

“不……不是……我那两个孩儿……娘亲今日做了……山菌笋片……辣炒吐铁……莫要贪玩,且跟娘亲回家……食饭……”老妪两臂张舞,蹦蹦跳跳地,上前一脚踢倒了媳妇方才自提篮内取出的贡品若干。

“阿娘,阿娘!”男子同女子对望一眼,面上倒是不见愠怒,只是无奈摇首,一人扯了那老妪一臂,后再屈膝,将那凌乱的贡品归拢一处。

“我家孩儿……既聪明,又……又漂亮。”老妪眨眉两回,唇角已有口涎徐徐坠下,侧目瞧见一旁宣家兄弟,陡地使力,挣开了束缚,扑身便上前去,一把攥了宣白墨衣袖,稍近口唇,将那涎液揩了,又再定定瞧着宣白墨,笑颜大展。

“我儿……我儿……”

年轻男子见状,长叹口气,急上前拉住老妪,应道:“阿娘,莫要说些疯话。”话音方落,直冲着宣白墨作揖请罪,“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宣白墨唇角轻抖,苦笑两声,未发一言。

“回家!……我要回家!”老妪陡地又再发作,嘴角一撇,哭闹不住。

其子其媳见状,一边好言安抚着,一边卷了袖子,将那坟前木牌草草擦拭一遍,又敷衍地冲着墓碑鞠三个躬,这便搀扶着老妪,徐徐回返。

宣氏兄弟与那夫妇擦肩之时,稍一颔首,后则重又跪立父母墓前,各捡了佩剑,单手使一巧力,便将那剑身脱鞘,直插土中。

胥留留心下百味,一时也是不得一辞,呆立半刻,低眉打眼,正见那佩剑上映出方才那一家三人背影。胥留留眼底随那老妪颤巍巍的步子一跳一跳,满膺说不出的凄凉酸楚。

“二位兄台,后会有期。”胥留留缓缓吞口凉唾,拱手告辞。

宣氏兄弟亦是拱手,脖颈肩背俱是不动,两目大开,却不知是在瞧身前墓碑,抑或是那长剑。须臾之间,男儿清泪,终是在胥留留背对之时,漫出眶外。

宋又谷牵着两马,踌躇甚久,见胥留留折返,正待上前,却又见其疾步赶上那老妪,两指一转那银袋,不知同老妪身边年轻男子说了什么,时不时侧颊瞧一眼宣氏兄弟,一边比划,一边将那钱袋塞在年轻男子怀中。

“走,往薄山。”胥留留稍显雀跃,几步蹿至宋又谷身边,腾身跃上马背,冲宋又谷朗声笑道。

“那剑客……”

“随其在墓前跪着,爱几日便几日,哀思可托,总是善事。”

“那银子……”宋又谷一怔,不明所以。

“送出去便好,你管我予谁。”

宋又谷轻笑出声,一扫不远处那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坟包,再定睛那两个落寞背影:风过剑鸣,两道白光,既寒了宋又谷眼目,又软了宋又谷脏腑。

037. 打赌

胥留留同宋又谷自大椿南下往广达城第二日,方过未时,五鹿兄弟同闻人战已然到了薄山山脚最近的流安镇上。

闻人战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晃来晃去,想着少后上了乱云阁,见了自己爹爹,于水寒一事,总得有个说法。这般思忖着,脚下渐缓,徐徐磨蹭至五鹿兄弟身边,轻声娇道:“鹿……祝大哥,这般直直上了乱云阁,无甚意思,不如你我打个赌,如何?”

五鹿浑一扫闻人战狡黠笑意,不由叹道:“怎生赌法?”

“你我便来比比看,谁最先上得乱云阁去。”

五鹿老一听,肩头一耸,已然应道:“你也说了,乱云阁上是你那十三十四叔,你定是常来常往,熟门熟路。如此,这般比拼又有何益,还不若我同兄长直接认了输去。”

五鹿浑咳咳两声,一瞥五鹿老,缓道:“小迎,莫失分寸。”

五鹿老闻声讪讪,冲五鹿浑不住努嘴,两腮一鼓,不敢多言。

闻人战颊上透红,糯糯软道:“这薄山……我也是数年未来了……”

五鹿浑见状,摇眉浅笑,沉道:“若是赢了,该当如何?”

闻人战唇角微抬,两手一掐左右各一细长发辫,逃目接应,“若是我赢了,待见了闻人老头,你……”话音未落,闻人战抬指一横,指点在五鹿老鼻尖上,“你便说,自己是被我从玲珑京偷出来的!”

五鹿浑一听,噗嗤笑出声来,再瞧瞧身前五鹿老,口唇虽抿,笑意弥深。

“若是在下侥幸赢了呢?”

“那……随你如何。”

“只求闻人姑娘于乱云阁乃至整个薄山上,皆掩我同胞弟身份,无论远近亲疏,都莫要说破便好。”五鹿浑探身附耳,轻声应道。少待,又再接道:“只是方才小迎所言,倒也在理。不如这般,在下同闻人姑娘一赌,赌何人话说得最少,阁登得最快,闻人姑娘你看可好?”

“妙极,妙极!”闻人战一听,心下更是成竹在胸,拊掌不迭,雀跃呼应。

“那我……?”

五鹿浑同闻人战四目聚精,定于五鹿老面上,见其虽已易容成了侍卫小迎的模样,然面上愁苦,不似假作,这便异口同声笑道:“你便选一选,欲同何人共往?”

五鹿老目珠一转,细细打量闻人战半刻,想也不想,扬手便道:“我自是得紧随闻人姑娘脚踵。”话音方落,匿笑不休。

五鹿浑摇一摇眉,负手而退,反往身畔右后一家布店,边行边道:“盏茶后,会于山脚。我先自行采买些上山物什。”

“祝公子……好走。”五鹿老抬臂挥了两回,目光却是不移,柔柔拢在闻人战颊上,好似薄云出岫,弥漫山间。

闻人战柳眉一挑,查见五鹿老神色,初时和羞欲逃,然定了半刻,反是两手掐腰,倾身上前,仰面正对五鹿老,斥道:“瞧够了便随本姑娘来。”言罢,转身行出数步,叉腰再道:“这一路上,你便先想想说辞,待见了我爹,也好将玲珑京之事娓娓道来,应变急对。”

五鹿老立时低眉,搔首再三,心道:你便赢定了么?怕是你个丫头涉世不深,还不知我兄长能耐!这般边思边行,步子渐大,眨眉已同闻人战并肩向前。

盏茶之后,三人重聚山脚。

五鹿老环顾四下,不由长叹口气,见面前这薄山,高足万仞。时值深春,草木兴发,浓翠淡朱,相得益彰。

“你我,可是要步行上山?”五鹿老侧颊回眸,冲闻人战轻询。

“本姑娘自有通天梯,小迎你莫多问,紧随身后便是。”闻人战一脸得意,下颌微挑,言谈间已是止不住笑,“祝大哥,此山山背,乃是峭壁,连寒木亦是不生,你可要往那一处去?”

“自当从薄山正门而入。”五鹿浑抬臂,一点不远处一三丈高朱壁拱门。其上飞檐层叠,金字书就“薄山派”三个大字,煞是气派。

闻人战啧啧两回,轻声应道:“那正门,可是有薄山弟子把守。祝大哥这样,怕是连半步亦难踏入。”

五鹿浑自是知晓闻人战言下深意,哼笑一声,隔了半刻,方道:“乱云阁同薄山掌门瓜葛深重,之前闻人姑娘同宋兄,早是提点过了;乱云阁主素日不喜应酬,不愿下山,登门拜客也是寥寥,其那般脾性,江湖已是尽人皆知。”

五鹿浑淡笑片刻,又朝闻人战拱了拱手,“然则,闻人姑娘提点之谊,在下仍需谢过。”

“若是祝大哥实在上不得山去,便在山门那处候着。待我抵达,自当告知十三十四叔原委,请他们放你上山。”闻人战笑靥大开,娇声应道。

五鹿浑也不介怀,冲闻人战稍一颔首,再将背上行裹愈往肩内一拢,轻笑之间,放脚便往前去。

闻人战见状,徐徐鼓了两腮,也顾不得五鹿老,急匆匆闷头便往另一头疾走。

五鹿老一瞧,自是不敢耽搁,一收袍尾立时追了上去。虽知五鹿浑机谋通透,然念着闻人战必有捷途,其心下倒也隐约盼着瞧瞧自己兄长的笑话。熟料得,这一走,整整耗了两炷香功夫——五鹿老跟在闻人战身后往山背那处一绕,踏新草,辟蹊径,已然爬到了断壁一侧。

“闻人……闻人姑娘……”五鹿老直走得百脉翻腾,入气比不得出气快,走走歇歇了十数回,终是支撑不住,两手往膝头一盖,身子一屈,急唤了闻人战两声,喉头立时又辣又烫。

闻人战撇撇嘴,回眸轻嗤,“你这堂堂皇子,甚不中用。”

五鹿老缓缓抬了一臂,卯足余力,抬眉直冲闻人战,两颊憋得通红,却硬是生生讲不出多一个字来。

闻人战见状,虽是止不住笑,仍慢斯条理地往后踱了几步,手掌轻搭在五鹿老肩头,感其气息急促、粗喘不迭。

闻人战候了半刻,抿唇笑道:“小迎啊,你这七尺男儿,尚比不得我这姑娘家中气充足。”

五鹿老长纳口气,面色由红转白,两眼一阖,终是应道:“早知道……早知道你欲步行攀山,我便随……兄长而去,走那山门大道,也不至……这般费时费力。”

闻人战冷哼一声,仰面翻个白眼,“你若当真跟着鹿哥哥,怕是入夜都上不得乱云阁去。”

五鹿老稍直了脊背,眼风一扫近旁那光溜溜的断壁,耳内又是一阵轰鸣。喘息甫定,面朝闻人战,苦道:“那正门,怎就走不通?”

“十三十四叔最瞧不得的,便是唇红齿白美姿容的男子前来拜山。”

五鹿老一听,心下暗道:我倒也听闻了乱云龙十四、瞻台鱼十三同薄山掌门的错综关连,怕是这两人年近不惑,妒心不老。

“原是醋海翻波。”五鹿老摇眉苦叹,思忖片刻,反是觉得体内气顺了不少,“如此,我便只望兄长自求多福。待你我在乱云阁内歇好脚,饮好茶,候上几个时辰再往山下,接了兄长上去,恭请金安。”话音方落,已然轻笑出声,再凝眉细瞧那嶙峋山壁,心下竟自轻松起来。

闻人战瞧见五鹿老傻笑,两臂一抱膺前,侧目询道:“这般开怀,难不成你知晓这峭壁登攀之法?”

五鹿老闻声一怔,垂眉低道:“闻人姑娘既已至此,自是知晓内情,何必戏耍于我?”

闻人战眼波流转,定定瞧了五鹿老一刻,朱唇稍开,傲道:“你便在此,作个见证,看看本姑娘得登乱云阁,究竟说了几个字。”话音方落,闻人战将掌心一贴口唇,急拍数回。两声长啸,登时便被隔成数十个短促嘹亮的呜呜声,回荡山谷,充塞耳鼓。

袋烟功夫。

五鹿老暗退半步,须臾之间,已见峭壁另一头,似有一黑影手脚并用,自远处扑棱棱移了过来。速度之快,眨眉不及。

“这……这是何物?”五鹿老瞧着半丈外那巨物,见其身约一丈,高大魁梧,周身覆绿毛。五鹿老心下且惊且骇,舌根一口浓唾,尚不及吞,已是径自滑下喉去,呛得他急咳不住。

闻人战倒是更显得意,单掌一抬,掌心冲身前怪物一探,口内念念有词着,说的却是“咿呀哼哈”,含混不似人语。

那怪物闻声,缓将巨掌往闻人战掌心虚虚一落,口齿一开,犬牙交错。

“这……可是野猿?”五鹿老稍定心神,轻声探问,“莫非它识得闻人姑娘,抑或它是乱云阁主豢养?”

“确是十三十四叔所有。”闻人战娇笑,回身柔柔拉扯了五鹿老一把,待其指尖近了那怪物胳臂,又再接道:“形似猿猴,却是不饮不食。”

五鹿老闻声大骇,颤手触及那怪物身子,感其坚硬,毫无温度。

五鹿老好奇心起,这便上前,前后打量那怪物一刻,猛地喝道:“这庞然大物,竟是木制!”

此一物,正是鱼十三同龙十四闲极无聊,自南方运了紫楠,截改打磨,历时三载而成。木猿又仿壁龙,手足掌心皆有机关,攀岩行山,如履平地。

五鹿老听闻人战将此物来处用途讲个大概,颔首不迭,拊掌褒道:“鱼龙两位前辈,果然不同凡响。”话音方落,又再近前,轻捻了那木猿身上所覆一簇绿毛,徐徐在指腹揉搓两回,轻道:“这苔藓,甚是潮湿。”

“想是散放山间多时了。”闻人战轻巧应道:“这薄山主峰四下,连峦甚众,也多有些个隐溪暗洞之类。惜得本姑娘忙于习艺,无暇探玩。”言罢,娇嗔两回,口唇再开,直冲那木猿高喝一声,后再一扯五鹿老,眼风一送,示意其往木猿另一侧。

五鹿老心下见疑,磨蹭着不愿动作,隐隐已然暗觉不妙:若要倚靠此物攀登断壁,难不成就大喇喇伏在这木猿背上,由其驮着上山?

闻人战见五鹿老不甘不愿,杏眼一开,叉腰薄怒:“你这人,莫非私下早同鹿哥哥合计,故意跟本姑娘一路,拖延辰光,不欲见我取胜?”

“我岂会如此?”五鹿老亦是一喝,见闻人战已是靠在木猿右侧,小脸微扬,即便面上有怒,却仍娇俏的紧。

五鹿老心下一软,立时低声,“此一赌,本就是兄长故意让了给你。他那般精明,怎不料得鱼龙二位前辈长于机关阵法,必多奇巧器物?”

“本姑娘自是不能恃强。故而流安镇上,我便早早打定主意,即便轻巧取胜,我亦得严守你们兄弟秘密,绝不外露。既不能提水寒,亦不能提皇室身份,那说辞,于大椿客栈出发之时,鹿哥哥不是早就告知了么?”闻人战倒也心知肚明,两臂前抬,又示意五鹿老将胳臂前递,待四手相握,闻人战方再接道:“这木猿,我也不过同我爹差使过三两回。攀岩之时,其四体并用,匍行如风。等会儿,你可定要抓紧了我,不然一失手,你我皆得掉落崖下,就算不是登时粉身碎骨,也少不得断手断脚,为那野狼野狗叼去吃了!”言罢,闻人战脖颈一歪,眼风越过木猿,一扫五鹿老,果是见其目睑口唇齐开,惊得呆愣原地。

“闻人……姑娘……依你之言,莫非你我便这般挂在木猿身侧,随其攀上这百丈峰崖?”五鹿老声音发颤,原念着闻人战心窍剔透,意欲褒赞,现下满膺尽化惊惧,哪还轮的上旁的念想?正要收手指点不远处那崖壁,熟料得腕子被闻人战牢牢箍住,紧扣在前。

“不然,难不成令这木猿两臂大开,你缩在其胸前,让它抱你上去?”闻人战翻个白眼,不待五鹿老接言,又是一声长啸。木猿得令,登登登阔步便往断崖,刺棱一声,两足两掌,俱是紧贴岩壁,扑棱扑棱便往上去。

五鹿老同闻人战四手相连,环了木猿前胸后背一圈,同时发力,牢牢箍住,方使得二人不至下坠。

然那木猿虽是精巧,却无五感,不通人情。四肢大开大放,速度奇快,左奔右突,几次令两人身子空悬在外。闻人战倒是不觉有甚,只是那五鹿老日日养尊处优,哪会经历这般奇险,见此情状,其额上冷汗细密如雨。稍一侧目,见下渊迷迷蒙蒙,眼前一黑,脑内血如奔豚,口唇一开,却又急急阖了眼目,耳内只听得笃笃的心搏,以及那木猿急动之时,周身轻微的吱呀声。

盏茶功夫后。

五鹿老股栗不住,颤着手脚,木然随闻人战向内行了两步,只觉得脚底软滑,晕头转向。

“下一回,你可莫要再这般大喊。”闻人战两手互拍个几回,不屑道:“刺得我耳鼓生疼生疼。”

五鹿老顿了半刻,方才回神,喃喃自道:“我……哪有呼喊?”

闻人战也不睬他,小指往耳洞内一塞,转上两转,方道:“两手忙着,都不得掩耳。下回你再这般,本姑娘宁可掉下山去,也非得收了掌紧紧塞了耳朵不行。”

“下……下回?”五鹿老暗暗吞口唾沫,两手自头顶往脚踝摸了一遍,待确认自己还是全须全尾,这方抬眉,见置身薄山半腰,一处空廓。身前恰有一阁,紧咬其后山壁,半嵌山中,真真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

“若还敢有下回,本王便遣尽王府内卫仆从,仿效愚公,把你这薄山挖个干净!”五鹿老腹诽一时,一掸袍尾,面上强作无恙,实里却是缩手软脚,跟着闻人战往眼前那乱云阁而去。

038. 鱼龙

二人拾阶而上,徐行半刻,已然入得乱云阁内。

五鹿老左右四顾,见阁内陈设不多,倒也甚是清雅,随在闻人战身后又行了两步,耳内得闻谈笑轻音,沉气细辨,抑扬顿挫隐隐好似五鹿浑的声调。

“兄长莫非已然到了?”五鹿老细声嘀咕,眉头一攒,颈项一曲,再踱两步,正撞在前面闻人战背上。

闻人战也顾不得冲身后五鹿老大呼小叫,其全部心思,此刻都放在内堂一侧座上——那端坐其上,单手持盏品茗的,若非五鹿浑,能是何人?

“祝……大哥,你怎得……在此?”闻人战眼目大开,侧颊抬声。

堂上主座两人得见,朗声笑道:“小侄女,你来的可是迟了!”

闻人战闻声讪讪,颊上立时飞红,朝主座拱了拱手,垂头丧气道:“战儿给十三十四叔问安。”

五鹿老见状,亦是急急拱手,目珠旋个两回,不住打量身前二人。见其仪表,俱是堂堂,然则一位乖张些,一位内敛些。

那着白袍的长者手掌微抬,指点五鹿老两下,侧目一瞧五鹿浑,方道:“这便是那小迎?”

五鹿浑徐徐颔首,恭敬接应,“正如鱼前辈所见。”

鱼十三上下打量了五鹿老半刻,又再笑意吟吟瞧一眼闻人战,方挑眉冲身侧着宽大天青麻布外衫的龙十四赞道:“瞧瞧,咱们这小侄女,青出于蓝了。”

闻人战目睑一紧,听得一头雾水,偷眼五鹿浑,见其只是浅笑,逃目不与闻人战视线相交。

闻人战轻咳两声,又听得龙十四唤道:“小侄女,此回你打赌虽是输了,然则将这七尺儿郎自玲珑京偷出,如此本事,怎不值得夸口?”

“还非要在我同你十四叔面前藏掖。”鱼十三亦是应和,沉声缓道:“你且宽心,我同你十四叔自然不会多嚼口舌。你若要为你爹留三分薄面,我等也不横加干涉。”

闻人战细辨鱼十三言下深意,目珠一转,不由暗道:莫非鹿哥哥反话正说,倒更让我这夸夸其谈可信起来?未及深思,已听五鹿浑柔声轻道:“闻人姑娘,此次算是在下唐突。你虽不欲声张,然赌局胜负已定。在下自得依约行饯,将你助小迎脱困之事跟两位前辈和盘托出。”

五鹿老听得堂上几人言来语往,心下也是疑惑,稍上前踱了几步,轻声询道:“兄长,这是……”

“若非你惹下风流债,被人扣起来要作便宜夫婿,我又岂敢腆着面皮请闻人姑娘出马相助?”

五鹿老闻声,立时讪讪,不得言语,心下计较着:兄长你那巧舌,端的是滴水不漏。

“怪不得,怪不得。”龙十四同鱼十三送个眼风,心下早是瞧穿了闻人战的易容手艺,这便定定瞧着五鹿老,徐徐自道:“你这儿郎,明明是条七尺汉子,周身却尽是脂粉香,若非祝掩言明,我还当你是有些个暗疾怪癖,男扮女装留下的琐碎。”

五鹿老面上稍显惊愕,虽知龙十四意在调笑,却仍羞恼,前后瞪了五鹿浑同闻人战一眼,喃喃支吾道:“就算我不跟女子厮混,亏得闻人姑娘易容妙手,我身上这脂粉香,亦是难散。”话音方落,却再瞧瞧座上龙十四,目睑一开,沉声叹道:“龙前辈,你连这都嗅得出?”

龙十四似乎早早候在那处,专等着五鹿老这褒扬似的一问。见五鹿老面上满是难以置信,龙十四不由摇头晃脑,抬掌扶了扶发髻,下颌一探,洋洋自得起来。

鱼十三见状,冷哼一声,直冲五鹿老喝道:“他那鼻子,跟狼犬有得一比。你往他面前丢一根猪骨头,他闻一闻味儿,便知晓那猪是公是母,宰于前年还是死在上月。”

龙十四闻听,稍显不耐,面颊一扬,话里已然带怒,“我这鼻子再灵,还是略逊你那舌头一筹。”一言未落,探身向前,眼风自闻人战扫过五鹿老,侧目定定瞧着鱼十三,又再接道:“往你嘴里塞发丝粗细一条鱼刺,你咂摸两圈,便能分辨那是海鱼河鱼,是活杀立烹的清鲜还是久贮陈酱的酸腐。”龙十四轻笑一声,再道:“若是我给你指甲大小一块鱼肉,怕是你连烹鱼的厨子是擅使左手还是右手,烹鱼当时有没有搔过痒抹过汗放过屁,都能一一尝得出来!”

堂下五鹿兄弟眼目大开,不住称奇,闻人战倒是见怪不怪,自行取座一旁,定定瞧着五鹿浑,不发一言。

鱼十三倒也不觉羞赧,沉声应道:“我这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同你那些个怪癖,可是没得相比。”

“怪癖?是何怪癖?”五鹿老听得兴起,不管不顾,往五鹿浑身边椅上一瘫,立时询道。

鱼十三一哼,抬掌于鼻尖处摇了几摇,“他那癖好,可是带着些怪味道……”尾音一拖,吊足了五鹿老胃口。

“他最爱的,乃是经年不换的足衣臭气。”鱼十三面庞一样,垂睑睥睨道:“他专研奇门遁甲的密室内,处处堆得都是那泛黄发硬的足袋,”鱼十三啧啧两回,佯作欲呕,“还令我于那密室门上装了暗器,要我说,即便那密室正门大开,怕也没有几个英雄好汉敢往里闯。”

龙十四听着鱼十三所述,面上不怒,反见喜色,稍一阖目,径自深纳口气,似是已然陶醉其中,柔声接应,“你等凡夫俗子,如何觅得真味?”话音未落,鼻翼紧缩,浅笑又道:“那味道,直击五窍,引得我腔内根根鼻毛都开出花来。我尚恨不得将整个鼻子削了去,只留两个黑洞在脸上,也省了鼻管弯弯绕绕那些浪费。”

“故而阁下这怪癖,我是难攀。”鱼十三身子往边上一歪,沉声接道:“你龙大侠能将那臭脚丫子味儿当作心爱,我却断断不能把臭狗屎塞进嘴里品一品。独此一条,便知你龙大侠海纳百川,来者不拒,在下着实佩服的紧。”

龙十四轻笑,此时倒也不欲多同鱼十三计较,鼻尖抖了抖,阖目轻道:“我还闻着,咱这阁内,有些个莫名的香气。隐隐约约,似有实无,煞是熟悉,可……”龙十四一拍脑袋,长息叹道:“我是当真老咯,思忖小半天,饶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究竟何时何地得嗅此香。只觉得一闻起来,身子便轻飘飘的,古怪的可怖。”

“可是沉水?”

龙十四摇眉不迭,嘴角一耷,扫一眼五鹿浑,应道:“那熏香味道,如此浅显,我岂会不查?”

堂内五鹿兄弟一听,俱是将鼻尖上下抖动个数回。待无所得,皆又暗暗侧颊低眉,闻了闻自己衣袖,生怕龙十四提及那古怪香气跟自己一个七尺汉子连系一处,又被旁人笑话了去。

堂内五人一时无言,待了一刻,各自进些茶水,五鹿浑方冲堂上鱼龙二人拱手请道:“两位前辈,晚辈初至,便将此行所谓一一道尽。在下既得闻人姑娘仗义相助,感激不尽,理应回报,当在此时。”一言未落,五鹿浑两臂微屈,收于座上,沉声接应,“特来此地,陪闻人姑娘寻父。”

闻人战一听,陡地回神,下颌连点若小鸡啄米,脆声应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忘了正事!两位叔叔,我爹同游叔叔,可是在此?”

鱼龙二人对视一面,电光火石间,神思飞至半柱香前,初见五鹿浑之时。

“两位前辈,若非闻人姑娘,晚辈实难将那爱闯祸的胞弟救出牢笼,遑论导归正途。”五鹿浑弓身,施揖求道:“闻人姑娘虽天性烂漫,洒脱不拘,然一路北上,在下得见闻人姑娘因惦念闻人前辈安危,几多泪下,心瘁至极。若其到此,得知其父从未来这乱云阁上,怕是忧心更甚,惶惶难安。”

五鹿浑稍顿片刻,抬眉直视主座二人,见其虽俱是攒了眉目,却也难查各自真正心思。

“闻人姑娘曾言,若闻人前辈尚可自由来去,其当前来薄山投奔。现下,倒也不知除了乱云阁,还有何处可供闻人前辈暂驻?”

鱼十三侧目瞧瞧龙十四,深纳口气,轻声笑道:“你方才不是还说,与我侄女识于偶然。后则把臂,南下北上,游目骋怀,又结交了咸朋山庄胥家姑娘同那李老头的徒儿么?”

五鹿浑目珠一转,沉声应道:“前辈是说,我等当往销磨楼探上一探?”

“我们几个弟兄曾发下重誓,绝不告知外人销磨楼所在。闻人老儿想必信守诺言,未透于小侄女知晓;你们欲往,便籍着李老头的徒儿这条线,看看会否有所收获。”

五鹿浑再施一揖,朗声缓道:“谢过前辈。如此说来,销磨楼主人确是后继有人?”

龙十四轻哼一声,嗤道:“李老头那般神神秘秘,我等如何知晓?即便其收了关门弟子,秘而不宣,只要他不说,我们自不多嘴擅问,如何评判真假?”

“那……”

“恰好以此探一探那姓宋的小子来历,岂不正合你意?”龙十四同鱼十三换个眼风,轻笑接道:“至于你,少待我小侄女登阁,自晓得你言辞真假。”

“你骗得过我安插山门的薄山弟子,登得上这乱云阁,自是不乏巧智。然内力寻常,谅也掀不起甚大风浪。我等才不管你初衷几何,奉劝一句,那李老头,可非凡人,火眼金睛,鸡贼的很呐。”鱼十三唇角一抬,满面自得,“若那宋家小子知晓销磨楼所在,你等便往探看,若是于那处亦不得闻人老儿下落,李老头自然会亲来我乱云阁商议对策。”

“若宋兄并非李前辈弟子,又当如何?”

鱼龙二人四手一摊,两口同声,“那便再无它法——你们留于此处,我俩暂离了薄山,亲往寻去。”

话音方落,二人交首,窃语不迭。

“如此,便得有几日瞧不见禾儿了。”

“偏巧是往销磨楼,不然,倒可共她商议着同往。”

“怪只怪闻人老儿,每每盗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总得像老鼠一般往洞里躲上个几日,早先没少在乱云阁蹭吃蹭喝。你我倒是心大,习以为常,可怜了小侄女,方出师不久,便又要担惊受怕。”

“也不知,此一回是招惹了谁?近年来可是少有什么宝贝入得了闻人老儿眼目。”

二人附耳一刻,陡地阖了口唇。四目定睛,齐刷刷扫向五鹿浑,潜说百样,深意分明,然二人唇角却是含笑,凝眉不语,一时无声胜有声。

039. 饮宴

五鹿浑被二人瞧得后脊骨发凉,吞唾躬身,再道:“二位前辈,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稍后闻人姑娘来时,言及其父,前辈可否……”五鹿浑稍见支吾,长纳口气,抬眉定定瞧着鱼龙二人,缓声接道:“忧惧之情,便如同毒药,无嗅无味,伤骨伤筋……”

鱼十三闻声,已然解意,摆手轻道:“你也莫要夸大,我俩自有考量。战儿既是我们侄女,岂有不多加疼惜之理?”

“再说,依闻人老儿脾性,怕是现下正跟李老头拼酒斗嘴,乐不思蜀。你我又没扯谎。”龙十四轻哼一声,脖颈一仰,鼻子却是抖个不停。

“两位叔叔?”一声娇唤,神归当下。

闻人战见面前鱼龙二人稍有失神,不由轻声询了两回。

“啊,是,是。”鱼龙二人这方回神,瞧也不瞧五鹿浑,异口同声道:“你爹呀,来是来了,但又走了,说是去销磨楼寻你四友伯伯去了。”

闻人战一听,立时长舒口气,抬掌拊膺,拍个两回,音调更显轻快,“那游叔叔呢,可是同来的?”

鱼龙二人对视一面,毫不犹豫,“正是,正是。他们又同往销磨楼去了。”

五鹿老一听,侧目冲闻人战飞个眼风,轻道:“如此,那我们便候着宋又谷同胥小姐便是。”

闻人战小脸一扬,笑道:“有那泥鳅在,便不怕寻不到我爹了。”话音方落,陡地凝眉,细瞧了五鹿浑半晌,方得意道:“祝大哥既已将我的英雄事迹和盘托出,那本姑娘也只得认下。然则,我倒奇着,祝大哥你究竟是如何上得乱云阁来?这一路之上,又同那薄山守门弟子说了几个字去?”

五鹿浑闻声浅笑,忽的一声,将身侧那行裹一掌轻扫了过去。

“在下,一路至此,为入乱云阁,统共说了五个字。”

“咦?”五鹿老心下见疑,摊掌粗粗数了数指头,抬声便道:“闻人姑娘,如此说来,你可不止是迟来了,连说的话也比兄长多。”话音未落,又再细算半刻,方再接道:“你同那木猿,恩恩呀呀的,前后可也有卅字之多。”

闻人战唇角一耷,撅嘴便道:“我偏生不信了,五个字,怎就能说得动那薄山弟子?”言罢,忿忿开了五鹿浑所递行裹,细瞧其内,见除了几套锦袍,尚有些布头,裁得大小若一,俱是一尺长,半尺宽,那料子,皆是上品;除此,还有一刻花木尺,再无旁物。

五鹿老玩心大起,急急凑了过去,一瞧行裹,目珠一转,已然冲五鹿浑笑道:“兄长啊兄长,亏你想得出!”

闻人战结眉细观五鹿老,见其抱臂,看破却不欲说穿,心下不由懊恼,恰听得五鹿浑轻声缓道:“闻人姑娘有疑,何不同那薄山弟子问上一问,看看在下是否只说了五个字。”

“问便问。”闻人战话音方落,发尾一扬,冲主座鱼龙二人娇道:“两位叔叔,战儿去去便回。”话音未落,身形不过一闪,已然行至门边,余音乍起,“祝大哥,你且说说,是哪五个字?”

“阿~额~阿~阿~阿。”

五鹿老闻声,早是止不住笑,捧腹侧颊,目送闻人战出了正堂,眨眉不见。

兄弟二人对视一面,更见莞尔,却听得堂上鱼龙二人沉声轻叹,“人生苦短,多得一刻轻松,也是福气。”

当日掌灯时分,鱼龙二人自薄山派借了厨子,张罗了一桌酒菜,欲同五鹿兄弟及闻人战饮宴。

闻人战坐于五鹿浑对座,定定瞧着面前那张俊秀清润的脸,脑子里却满是半个时辰前山脚那薄山弟子说话。

“乱云阁主早就交代我等,陌生男子绝不好擅入,若其硬闯,便立时知会了龙前辈,少不得给他些苦处尝尝的。”一女弟子愁眉不展,以为面前这娇俏的小姑娘乃是乱云阁派来问责的。

“然,那男子到时,不发一言,只从包袱里将那布头同木尺取了,一指山顶,又拿尺比量了几回,我等便当他是布店派来量体选料的。”

“正是,正是。我们又瞧着,那行裹里的样衣皆是男款,正疑着他究竟是往薄山派还是乱云阁。那男子又指指半山腰,嗯嗯啊啊两回,两掌齐出,先指山顶薄山派,后指山腰乱云阁。我等见他是个哑巴,心下暗暗揣度,怕是掌门面皮薄,想着请人为阁内两位前辈置办新衣,却又不想声张,这才不知从何处专请个哑巴师傅过来,即便日后他想张扬,怕也是有口难言。”

“掌门之前下山,也曾买些物什,专送与乱云阁去,我等自不会生疑;又怕误了阁中前辈正事,这便备了步辇,一路抬着,避了陡坡小路,急急将那人送上了乱云阁。”

闻人战唇角一勾,徐徐抱臂胸前,将那守山薄山弟子之言咂摸两回,心下暗道:怕是那几个弟子想着,若两位叔叔得知禾婶婶专请了布店师傅前来量体裁衣,必得开怀,少不了予些个好处,这才忙不迭将鹿哥哥往阁上送;其又推知禾婶婶乃是顾着面子才专请了个哑巴师傅,自是不敢眉下添眉,直往禾婶婶那处探问;且有抬辇弟子陪着,也不忧鹿哥哥半途闯到别处去,即便有些个什么,也不会为禾婶婶怪罪。

这般思忖着,闻人战轻哼一声,摇了摇眉,哂笑变苦笑,柔柔轻道:“祝大哥,少待,我非得敬你三杯不可。”

鱼龙二人听着瞧着,亦是摇首浅笑,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小侄女,你出师未足半载,却可以一人之力,施巧计,盗得这般魁梧男儿汉出来,即便你爹,也……”

龙十四一听鱼十三之言,自饮一盅,摇首便道:“闻人老儿倒也盗过人,可惜,是偷了个身娇肉贵的小姑娘,怎能……”

话音未落,却被鱼十三厉声喝止。

“几杯酒下肚,又这般胡说八道起来!”

龙十四两肩一颤,似也自知失言,面上一阵青白,推盏冲席上诸人道:“酒饮得急了些,脑子糊涂,糊涂了。”言罢,佯笑两回,闷头捡了最近处一碟桂花糯米莲藕,布在闻人战盘中,柔声道:“战儿喜食此物,这厨子又恰好长于南派菜系,你且尝尝。”

“说起这厨子,禾儿也是当真懂得我。”鱼十三单捡了面前一碟白鱼的腮边肉,缓入口内,细嚼了两回,唇齿生鲜。

“其知我好吃,特请了一南一北两名厨子,将我嗜好仔细交待。所出菜肴,甚是用心,全无一丁点儿杂味。”

五鹿老闻声,举箸近了那白鱼,亦是轻夹了一小撮月牙肉,品了半刻,只觉得鲜嫩,肉质不木不老,甘甜细腻,全然分辨不出旁的来。

“两位前辈一日三餐,都是薄山派料理?”

鱼十三浅笑,又进一盏,方应道:“饭点自有薄山弟子前来送膳,我等阁内虽有物什,却是轻易不开火。今日小侄女来的突然,未能提前备下,也只得将那厨子请了一个来,瞧着阁内灶头有些什么,便临时操持一顿。”

“改明日,我吩咐几个薄山弟子专往流安镇上,买些个应季生鲜,让那厨子再好好做上一顿,慰劳慰劳我们宝贝侄女儿。”

鱼龙二人言来语往,却未将闻人战的心思转到别处,待几人再敬一轮酒,终是听闻人战口唇咂摸一回,轻声询道:“十四叔,你方才说,我爹当年也偷过活人?偷的是谁?怎生偷法?”

龙十四面皮一紧,侧目瞧瞧鱼十三,讪笑道:“怎么没偷过?就你爹那样貌,要是不靠偷的,怎么能讨得上媳妇儿有了你?”

闻人战一听,开颜更甚,娇声应和,“难怪未曾听爹爹提起,原来当年,他是使了这种法子才令我娘倾心于他。”

“可不是。”鱼龙二人对视一面,笑得意味深长。

“小侄女,你可莫要学了你爹去。以你这容貌,莫说想嫁世家公子、巨贾掌门,便是要入皇宫,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一旁五鹿老闻听,啧啧两回,冲闻人战不住颔首,笑得甚是怪异。

闻人战怎不解意,怒目相对,又扫一眼五鹿浑,见其仍是清清淡淡,不疾不徐,心下念着生辰前一日往师父那处表心不成,不由一阵羞恼愤懑。

“要是明的不成,本姑娘也有样学样,偷个合意的夫婿去。”话音方落,念着她师父那些个神乎其神的江湖传闻,闻人战顿感心虚的紧,两颊一红,急急吞了口酒,埋头胸前,几要将整个面颊贴在身前碟子上。

鱼龙二人见状,知此小女儿娇态自有因由,轻笑一声,又再转个话头。

“小侄女,那岛……”鱼十三扫一眼席上五鹿兄弟,方再接道:“岛上五步一暗器,十步入阵法,可见血光?”

闻人战鼓着腮,还未将口内蜜火腿吞下,已然摆手应道:“旁的岛不知,只是石屋一片乱相,倒未见血,其余的嘛……”话音未落,却立时想起什么,咕嘟一声将吃食咽下,娇声疾道:“古怪得紧,十三叔送给游叔叔的渡风鸟,竟被用来点灯,两位叔叔你说奇不奇?”

鱼龙二人闻声,已然薄怒,轻搁了掌上酒盅,应道:“那渡风本是木质,用来引火,真是糟蹋了我们的手艺。”

稍顿,鱼十三长纳口气,强咽了口内酒液,低眉似是不经意再道:“岛上的灯,是何时点起来的?”

“恩……”闻人战挑眉冲五鹿浑探问道:“戌时?正戌时。”

鱼龙二人逃目两不相看,静默一刻,方玩笑道:“早不早,晚不晚,多一刻也舍不得费蜡,倒是大方地把那渡风当柴火棒使。这还真是闻人老头做得出的事儿。”

五鹿浑下颌浅探,侧目正见鱼龙面皮泛白,四掌俱是推抵桌沿,连骨节亦是发亮。五鹿浑心下一动,口唇微开,思忖再三,却仍未发一言,只将自己盘中口蘑松菌一段段捡着吃了,又同五鹿老换个眼风,自顾自吃着酒。

人在席上,身在事外。

040. 山雨

登阁第二日,鱼龙二人一大早便引着五鹿兄弟及闻人战直往薄山山顶,行些拜山之礼。

五鹿浑初至薄山派内,见弟子甚众,男女皆有,统一着装,言谈行事颇为老辣。思及昨日山门所见几人,五鹿浑不由巧笑,心下暗暗计较着:人情练达之人,果是更易上得圈套。然能将弟子调教如斯,这位掌门也是不俗。正在思量,见一女入得堂内,身着淡桃红,神气收敛,单手负后,一步步皆现从容。

待其取座,五鹿浑不住细瞧,唇角不知不觉已然勾抬,暗同五鹿老眉语一番。兄弟二人隐隐颔首,面上眼底,满满都是欣赏。

闻人战见来人,立时拱手,柔柔娇唤一声,“战儿见过薄掌门。”

薄禾见状,掩口边笑边扬手应道:“免了,免了。”

“战儿谢过禾婶婶。”

薄禾一听,颊上一红,隔空指点闻人战多回,又再扫一眼堂下鱼龙二人,长息未毕,径自笑出声来。

五鹿浑亦是上前,弓身请道:“晚辈祝掩,拜见薄山掌门。”

薄禾轻巧一应,上下打量五鹿浑半刻,正色颔首。

“晚辈小迎,祝……迎,参见掌门。”

薄禾一笑,甩袖免了五鹿老礼数,稍一侧目,冲鱼龙二人道:“此二位,是战儿朋友?”

闻人战不待鱼龙有应,已然脆声接道:“回禀婶婶,他们确是战儿于江湖结识。”

“噢?”薄禾凤眼一飞,“不知祝家二位儿郎师承何门何派?”

“说来惭愧,未正式拜过师父,不过家父尚武,请了几位江湖朋友帮衬,教导提携我兄弟罢了。”

薄禾闻听,也不多言,稍阖了眼目,面颊微扬。

五鹿老见状,压低声音,附耳冲五鹿浑疾道:“兄长,隋掌门常言,薄山掌门治下有方,整个薄山有条不紊。怎得他未言及,这掌门竟是个妙龄美人儿?”

声音虽低,却逃不过堂内几人的耳朵。

鱼龙二人一听,不由一怔,对视一面,抬声便道:“隋乘风那老儿,已然古稀,心思怎能这般活络?”

薄禾闻声,立时轻咳两回,冷眼一扫鱼龙,颊上虽不见了笑意,然那娇媚却不减反增,直冲五鹿老指点道:“你这孩子,这般不分长幼,方才未听得战儿唤我婶婶么?”

五鹿浑怎不解意,先是轻斥五鹿老失了规矩,后则又再拱手,冲薄禾柔道:“舍弟甚少出门,亦未多见识过江湖前辈,一时失言,望请薄掌门不怪。”

薄禾稍一摆手,隔了半刻,方道:“你等所提隋掌门,当真是雪山天下门的隋乘风?”

“正是隋掌门。蒙其不弃,也指点过晚辈功夫。”

“那乘风归,学到了几成?”

五鹿浑又再浅笑,自知此一问深意,徐徐搁了茶盏,右腕柔柔绕个两圈,五指并拢,掌心向外。堂内诸人尚不及反应,已见外院墙角一架藤萝承力,落花纷纷,紫雨阵阵。

“在下蒙昧,不过习得皮毛,实在献丑了。”

堂内鱼龙及薄禾三人见状,心下对五鹿浑暗生了甚多好感,究其缘由,正是因着隋乘风。

此一人,江湖中也算是号人物,长居五鹿边塞雪山之上,甚少入世。一招“乘风归”,可引雪落山崩,煞是磅礴。其所掌雪山天下门,同薄山派皆属三经宗。之前掌门大会上,已然见过两回,同薄禾算是相熟,未有深交。

然则,江湖中人,孰人不知隋乘风绰号“佛口佛心”,话非忠言不说,事非良善不做,既无奴颜媚骨,亦无虎狼野心。七十余岁,仍孑然居于雪山之上;一生所求,怕也就是至高至强的上乘武功了。如此高人,其所结交照拂之辈,定然不会是什么奸恶之徒。

鱼龙二人同薄禾往来眉语,心下稍见松懈。

“隋老儿那耳背,可有好些?”

五鹿浑浅笑摇眉,抿唇不多言语,唯不过探手,先往耳孔掏了一掏,后则拱手,冲龙十四施了一揖。

鱼龙二人同薄禾见状,皆是了然,几番忍俊,无一不乐。

诸人于堂内再进些清茶,寒暄一刻,就见堂外一薄山弟子急匆匆赶至,先抱拳同堂内客人请个罪,方躬身冲薄禾道:“禀掌门,两位太师伯……又在闹了。”

薄禾眉关一紧,扬袖令弟子先行退下,后朝五鹿浑等人柔声道:“几位,实不凑巧,我尚需往内院探看一二。几位莫要拘束,我去去便回。”言罢,停亦不停,放脚向外。

待堂内仅剩了鱼龙及五鹿浑等五人,方听得五鹿老沉不住气,稍掩了口,轻声询道:“薄山派这师公,是何情况?”

鱼十三闻听,飞一记眼刀,取了掌边茶盏,就唇品了两口,全然不睬五鹿老。

龙十四亦是冷哼一声,拉长尾音,一字一顿道:“你这小子,便是靠着油嘴滑舌讨好姑娘么?真该让战儿晚些往玲珑京施救,让你被人逼着成亲得了。”

五鹿老自是知晓这二人恼怒些什么,口唇翕张,却不得声响,心下暗道:不过赞了掌门一句,你等何需这般阴阳怪气!

闻人战见状,巧笑不迭,开怀之余,亦是好奇,探头往鱼龙二人位子一凑,轻道:“战儿之前来薄山,怎不知山上有两个难缠的太师伯?”

“你最近一次前来,是方出师之时。停留甚短,哪儿有时机听我们埋怨?”龙十四长叹口气,又再接道:“当年他们一致推举禾儿父亲登掌门之位,后禾儿父亲携妻退隐之时,这两人更是不屑接任,薄老掌门便将衣钵顺传于禾儿。”

“现在他们可是不忿,意欲硬夺?”

“若真是,倒好了。”鱼十三抿一抿唇,径自叹道:“那两位,压根儿没有名利之心。禾儿父亲在时,他们便数回偷往山下,虽说是行侠仗义,也不是没给薄山惹过麻烦。现如今年岁大了,身子已是老迈,之前下山又受过几次重伤,精力早是不复当年;然其言行,却更似了孩童,日日叫着要离山闯荡,一剑一马,快意江湖……”

闻人战一听,噗嗤一声,已然止不住笑,“十三叔此言一出,战儿眼前,竟似瞧见了两侠客,二毛尽白,分骑两匹瘦马,夕阳西下,老头人在天涯。”

鱼龙二人为闻人战之言一逗,面上也是屏不住,齐齐笑出声来。

“禾儿父亲隐退之时,专吩咐禾儿对这两位师伯殷勤探看,照顾周全。如今廿年已过,那二人竟仍未改心,最近一两年,尤是变本加厉——倚老卖老,日日撒泼!哭闹着让禾儿允了他们,纵其往山外江湖撒欢去。”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五鹿浑长纳口气,沉声接应,“听两位前辈所言,想来薄掌门师伯年岁虽长,天真尤在。”

鱼龙二人闻声,对视一面,默然半晌,终是颔首,起身齐道:“我等尚需在此留上一留,好同禾儿交代一二,也防着那两位师伯再出什么幺蛾子。你等无事,可先返乱云阁,若是呆得腻了,往流安镇耍一耍也可。”

言罢,二人拂袖,并肩离了堂内,留下闻人战同五鹿老,面面相觑,掩口笑个不停。

自此薄山派会客堂一别,谁能料想,鱼龙二人便似蒸露,悄然化了去,再未在闻人战同五鹿兄弟三人面前现过身。

起初几日,闻人战带着五鹿老钻山探洞,打鸟猎兔,玩得不亦乐乎。然时日一久,闻人战渐渐有些按捺不住,籍着其对乱云阁了解,避过鱼龙二人所布暗器阵法,除了那满是臭脚丫子味儿的密室,三人一间间将乱云阁上下里外摸了个遍,更往薄山派旁敲侧击探了两回,皆是无果。唯得知薄禾忙于其师伯之事,已然焦头烂额,无暇多顾,连照面也没再打过。

“鹿哥哥,怎得自你我登阁第二日,便再也寻不见我十三十四叔了?”

五鹿浑口唇微张,稍一摇眉,轻声应道:“确是不知何故。乱云阁同薄山派,皆失其影踪。”

“若非火燎眉毛,十三十四叔是断断不会离山的。”闻人战甚是哀怨,苦着脸道:“他们早言,只要禾婶婶一日是薄山掌门,即便他们人死了,肉烂了,骨化了,也绝不擅离乱云阁半步。”

稍顿,闻人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扯五鹿老袖管,疾声询道:“小鹿,你说他们离山,可是跟你我到来有关?又可是同我爹跟游叔叔有关?”

五鹿老面上一紧,也顾不得纠正闻人战对他的称呼,边沉声应和着,边冲五鹿浑挤眉做个暗示。

“这怎么会?那夜饮宴,鱼龙二位前辈全无异常。许是其同薄掌门有些个江湖事务需得忧心,又或者应了薄掌门秘密托付,齐齐下山办差去了。兄长,你说是也不是?”

五鹿浑长叹口气,单掌一抚下颌,轻道:“许是如此。”此言方落,五鹿浑细细琢磨初至乱云阁那日筵席之上鱼龙二人说话,隐隐总觉得有些个不对,然思前想后,不得解法,只得柔柔轻敲脑壳,半晌,濡唇询道:“栾栾,那夜宴上,可有何事何物令你印象深刻?”

“有!真真有!”五鹿老两掌化拳,攒力一振。

五鹿浑同闻人战俱是一个激灵,正期自五鹿老所查中得些个蛛丝虫迹,便听得其抬声接道:“席上那酒,乃是祁门丁梦璜酿的日色浮!”

话音之中,满是叹惋。

“这等佳酿,非得有三五美娇娘侍候在侧,解衣散发,郑重其事,方可品得!”五鹿老啧啧两回,“若无此等仪式,怎能显出这酒不同凡响?”

五鹿浑轻嗤一声,眼目一阖,实在懒得同自己胞弟计较。

闻人战一听,不自觉咂摸下嘴,喃喃自道:“我也不知那酒来处,就只觉得入口甘冽,唇齿生香,落喉辛辣,五脏熨贴,连毛孔都舒舒作响,往外透着风……反正,是好酒便是。”稍顿,一拍五鹿老肩背,脆声道:“小鹿你既知晓那酒来历,怎不明言?我也好拿捏下喝酒的分寸,免得做了吃人参果的八戒去!”

五鹿老轻哼一声,立时应道:“百两黄金一壶,你当三国内有几人买得起?若我说饮过此酒,识得此酒,怕是于你那两位叔叔面前,便再做不成这祝迎了。”

五鹿浑心下一颤,脑内灵光乍现,然则稍一摇眉,那细如蛛丝的端绪便似全数隐藏起来。五鹿浑目睑弥紧弥重,待得半刻,无可奈何,只柔柔叹道:“龙前辈那密室……你们可……”

“别,别。”五鹿老一急,立时摆手,“且不说小战解不得那门上连环暗器锁,即便开得,你我谁敢闭气进去?”此言一落,五鹿老不由捏了鼻子,怪声怪气道:“且这都五六日了,难不成那两位前辈不饮不食,就躲在密室里闻足袋臭气?真要如此,你我也无需再寻了,怕是他俩借着那世间真味,早都得道升天了!”

五鹿浑本是满心琐碎,闻听此言,终是不耐,噗嗤一声,已然展颜。

“你呀……”五鹿浑浅笑,抬指轻戳在五鹿老眉间。

“莫要唤我‘小战’,听着古怪。”候了半刻,闻人战方将五鹿老轻扯到一边,攒眉便道。

“那你还唤我这小王爷作‘小鹿’呢,本王还没发话,你倒先不满起来。”

闻人战目珠转个几回,嘴角一耷,低声缓道:“你这楞头鹿儿,要跟我跟到何时?”

五鹿老闻声,也不恼怒,徐徐抬掌,三指抚在下颌那假面皮上,摩挲数个来回,勾唇应道:“待本王那青须回复原样再说。”

041. 石刑

三人于乱云阁又候了四五日,这天酉时过半,终是盼得来人,此二人,却不是鱼十三同龙十四,而是马不停蹄一路自广达城依约寻来的胥留留同宋又谷。

五人重聚,颇见欣欣。

“你这泥鳅,是如何越过那守山弟子,摸上阁来的?”闻人战见宋又谷初至,便定睛愣愣瞧着自己,颊上微红,抬声问道。

“那山门弟子言及,早得了消息,若有自称是宋公子胥小姐的才俊佳人前来,定得奉为上宾,小心伺候着引到乱云阁方是。”宋又谷眨了眨眉,扫一眼不远处的五鹿老,面上颇是得意。

五鹿老也不理睬,仰身往椅内一靠,沉声道:“胥小姐,贵庄可好?令尊可安?”

胥留留闻声,拱手应道:“多谢记挂,一切皆好。”言罢,眉目一抬,却是细瞧五鹿浑。

五鹿浑被胥留留瞧的不自在,抬掌搔一搔头,正待启唇,却闻胥留留轻声缓道:“闻人前辈可在?”

闻人战这方上前,柔柔牵了胥留留一掌,脆声应道:“十三十四叔说,我爹同游叔叔来过乱云阁,现已在销磨楼上了。”

宋又谷一听,目睑一紧,颊上笑意一凉,皮肉已然冻在那处,轻颤着收不回去。

“那鱼龙两位前辈现在何处?”

闻人战冲胥留留眨眨眼,长叹口气,苦道:“我也不知。自我们来此第二日,十三十四叔携我们往薄山派拜了一回,会客堂别后,他们俩位便不知去向了。”

胥留留同宋又谷皆是一惊,同五鹿浑眉语相询。

五鹿浑亦是长息,徐徐颔首,道:“阁内搜了个遍,也往薄山派问过,弟子说那日方过巳时便将两位前辈送下山了,实不知其去往何处。”

宋又谷目珠一转,反是苦笑道:“那我等是在此候着,还是……”

闻人战一时也没了主意,既想着往销磨楼见见父亲,又想搞清楚那鱼龙二人去向,心下一时摇摆不定,正待启唇询一询五鹿浑,却见薄山派几名弟子身至,各人皆挎食盒,人未近,菜香已然喷鼻。

“胥姐姐一路奔波,定是疲累,还是先进了晚膳,再做计较。”闻人战返身行了几步,将那薄山弟子迎了过来,轻声接道:“十三十四叔的事儿,我也未敢惊扰禾婶婶,其便还是依着五人份,依时令弟子送餐。”

胥留留冲闻人战一笑,又扫一眼堂内诸人,待餐食备好,几人依次取座入席。

“胥姐姐,咸朋山庄怎会有那般多江湖豪客前往挑战?”闻人战初一落座,已是按捺不住,轻声直道。

胥留留摇了摇眉,苦笑道:“比拼决斗,江湖中不是日日都有?孤侠浪客,武林内不是处处都在?”稍顿,又再缓道:“好在家父筋骨尚还强健,未落下风;经此事,还多得了几位侠士新友,令他老人家拊掌直呼快哉快哉。”

此言一出,诸人不无好奇,胥留留抿唇浅笑,待又添了半盏薄酒,徐徐饮下,方将鸣泉镇宣氏兄弟之事娓娓道来。

“此二人,确有风骨!”半柱香后,五鹿兄弟闻听前后,齐齐褒赞。

闻人战已然兴起,正待缠着胥留留多讲些趣闻轶事,却听得五鹿浑沉声劝道:“胥姑娘一路北上,怕是乏的很。来日方长,闻人姑娘又何必急在一时?”

闻人战倒也知情识趣,朱唇一嘟,颔首应道:“那战儿便不多搅扰,今夜请胥姐姐好好于客房歇上一歇,明日再同战儿谈天说地。”

座上诸人皆是应和一声,进些酒菜,心下各有各的愁绪,面上淡淡,膺内无不昭昭然思虑万千。

酒足饭饱,五人互相交代一声,转脸便入了各自睡房。

入得房内,五鹿浑也未耽搁,抱臂合衣仰卧,然双目炯炯,毫无困意。待了一时三刻,五鹿浑感身子愈来愈重,卧在榻上,倒似困于流沙,虽是一动不动,却仍止不住下陷。

五鹿浑陡感此状蹊跷,卯足气力下得榻来,正欲往旁人屋内问询一二,攒力之际,恰听得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抬眉细观,来人,正是胞弟五鹿老。

“兄……兄长……可感异……异状?”

五鹿浑闻声,心叫一声不好,怕是阁内诸人,不知不觉入了圈套。

此一时,惊飙卷心,单掌下力,五鹿浑一扯五鹿老,正待仆身往屋外奔,却又听得阁外一阵阵轰隆怪音,沉抑压迫。不过须臾,便有闻人战娇声、胥留留轻唤、宋又谷低喝,纷杂急切,接连不休。

五鹿兄弟二人对视一面,把臂并肩向外,上身虽倾,怎奈两腿如满灌铅锡,举步维艰。

“怎得……怎得……”五鹿浑低声喃喃,自感舌痹,口内像是爬满了飞蚁,时不时叮咬自己一下,惹得唇舌僵麻酸胀。

与此同时,乱云阁外。

闻人战胥留留同宋又谷三人俱是瞠目,呆立阁前,见约莫十丈之外那处空廓,隐约有团黑影悬在半空,因着夜色遮翳,三人无一瞧得真切。

胥留留一边箍着闻人战手腕,一边吩咐宋又谷重回阁内,往最近处取了火折子,半刻后,火光乍现,诸人又再凝眉,不由大惊失色。

那半空所吊,正是鱼十三同龙十四二人:其胳臂、腰际、足踝皆被麻绳捆于一处,背对背绑着,发丝散乱,口内塞着白布,身子微颤,足尖指向崖边,身体呈现出一古怪斜度。

闻人战见状,口内不自主急唤一声,拔腿便要上前,腕子却为胥留留牢牢把着,不得动弹。

“胥姐姐,那是我十三十四叔!快些松手,容我施救!”

胥留留眉头几已攒在一处,一掌拢在闻人战肩头,又侧目示意宋又谷持火折子上前,探探究竟。

宋又谷瞧一眼身侧二女,正色沉声,安抚闻人战道:“前方或有陷阱,待我先去探上一探。”话音未落,放脚小心上前。

行了也就两口茶功夫,宋又谷耳内已然听得鱼龙二人低吟喘息,结眉再查,方见二人足踝处还伸了条手臂粗细的麻绳出去,直往崖下。

宋又谷缓缓近了断崖边,探头一瞧,已然缩了肩背,心下更惊:鱼龙二人足下相去约莫半丈,尚吊着一块巨石。依其大小,怕是一人张臂,亦难围抱。若不细辨,擅自断了二人腕上所系麻绳,怕是这两人眨眉便得随着那巨石坠落山涧。

“如此,这筋骨岂不是要被活生生扽成两根泡软发烂的汤面?”宋又谷轻揩了额间薄汗,暗暗自道,未及思忖,抬声冲胥留留一喝,“其脚下绑了巨石,我等需得将这麻绳解了,替其撤了赘重。”

话音未落,胥留留同闻人战已然一步步踱了过去;宋又谷侧目扫了一眼,又自腰间将其折扇取了,借着微弱光亮,结力下劈。

电光火石间,却先见鱼龙腕上那麻绳现了些许莹莹蓝光。不待反应,长绳自燃,噼啪声一起,宋又谷脑内如现列缺,想也不想,折扇立时击下;上下两绳前后俱断,然鱼龙二人仍难敌那巨石拉扯惯力,直往崖边滑去。

闻人战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五体贴地,两掌已然牢牢攥住那尚带残火的断绳,咬牙往弱腕上绕了两绕,拼力拉扯;胥宋二人见状,亦是扑身上前,一个接一个:胥留留拉着宋又谷双足,宋又谷握着闻人战小腿,闻人战拉扯着粗壮麻绳,像极了展转相捉、井中捞月的猕猴。那麻绳所系的鱼龙二人,此时仍是塞口不得只语,其身子自胸膺往下,已然探出崖去,引得边上碎石紧坠不住。

“十三……十四叔……莫……莫慌……战儿……当救……”

闻人战面颊已是充血赤红,舌根发紧,使力不足半刻,火中两掌两腕,便被烫得生疼。其全身气力,齐齐聚在两手,身子似是不听使唤,战栗不休,心悸力竭,似乎满头乌瀑也受不得这般煎熬凌虐,根根自断,离身而去。更糟的是,不消一会儿,那麻绳同闻人战身子摩擦之处,又多腾起数团明火,冷焰燎人,灼得闻人战呼哧呼哧不住喘着粗气。

宋又谷同胥留留亦不轻松,二人皆是牙关紧咬,盼着多捱一刻,便多一分生机。

磨不过半盏茶,三人先是听得隆隆怪音又起,接着便是数十个短促嘹亮的呜呜声,而后则是窸窸窣窣的岩屑掉落之声。

“不好!”

胥留留同宋又谷心下齐道:莫不是……山崩?

胥留留一阵耸栗,沉声疾道:“闻人……姑娘,你我如此……怕也难……”其言未尽,陡感宋又谷两足发力,似要借势向前。胥留留心下立时通透,两足亦是抵地,双腿上翻,反身腾起向前倒绕一周,迅雷不及掩耳间,两掌已然按在闻人战肩胛,使力一提后撤。

宋又谷亦不含糊,身子仍是伏地,瞧得闻人战身子上抬空隙,闷头沉气,腕上施一巧力,折扇脱手,飒飒直往前去,扑的一声闷响,已然将那麻绳砍断。

变幻之快,须臾而就。鱼龙二人哼亦未及,倏地落下崖去,人如叶落,命似蓬转。

风策策,夜薿薿。

宋又谷单掌拍在地面,身子巧旋,手腕一立,接了那回旋而来的折扇,起身近了闻人战,又同胥留留换个眼风,二人一左一右,夹着闻人战便往阁边三五丈远的一处高岩之下,掩蔽起来。

山若有灵。乱云阁高处山壁落石紧随三人脚踵,呼啦啦便滚落下来。

夜色下,隐约中,三人查见那落石大的足有半人高矮,小的也近孩童头颅大小,互相碰撞着,直往乱云阁而去。

“坏了!”闻人战先将两手往脚下土泥中一没,待灼痛少减,这方狠狠吸一吸鼻子,言辞满是惊惧,“鹿哥哥可是还在阁中?”

042. 中毒

须臾之间,山石摧阁,声若轻雷。

躲于高岩石壁后的三人皆是拱背掩耳,脑内如野庙狼藉,惶惶冥冥。

方才闻人战一言,便似晴天霹雳,将胥留留同宋又谷震得怔楞当场。说来也难怪三人——睡梦中突为怪声所惊,急匆匆出得乱云阁;抬眉即见鱼龙二人被缚,拼力施救不成,一次折了两条性命;现又亲睹山崩,毁飞阁于一旦。接连打击,任谁也无暇多顾,自是早将五鹿兄弟抛诸脑后。

半柱香后。

三人待那落石声止,又静候片刻,徐徐探头,小心翼翼踱了两步,籍着火折子,方见此时乱云阁全貌:瓦落顶穿,乱石塞屋,直将那飞阁填得满满当当;更有三五巨石翻滚而出,或是追着鱼龙二人跌下山崖,或是停于阁外,散布空地当中。

闻人战见此情状,只觉得两腿酸软,膝骨一麻,径直屈身仆在地上。抬头见残阁,回身见断崖,膺内有如鼓擂不停;口唇翕张,欲哭无泪。

胥留留亦是难堪巨变,疾上前近了乱云阁,攀上最近的几块巨大落石,一边哑声唤着五鹿公子,一边两手并用,竭力欲在那落石堆中探个究竟。

宋又谷先是瞧瞧身侧闻人战,又见胥留留这般失神丧志,想着自少扬城结识五鹿浑至今,不过月余,然心下已然将之视为至交好友。逢此突变,心下百味,欲寻些个言辞稍加安慰,却是词穷,只得无奈摇眉,长息不止。

三人就这般捱着,心下痛惜叹惋,却又无从排遣,木然候在原地,不发一言。

正于此时,耳内再闻得几声怪响,窸窸窣窣,自身后断崖而出。

闻人战扬了扬面颊,长睫虽湿,言辞间却见轻快,“莫不是……我十三十四叔?”话音未落,三人俱是回眸,正见一物,身高一丈,噌的一声自崖下窜出,后便直挺挺立于闻人战目前,再不动作。

“木……木猿?”

此一巨物,正是数日前闻人战同五鹿老上山时所差使的机巧木猿。

胥留留这方自乱云阁废墟上下来,疾步行至那木猿跟前,见其身左右,各有一人,两人开臂环抱在侧,身上还有几根衣带牢牢绑缚,将之同木猿稳稳固定一处。

这二人,不是五鹿兄弟,当是何人?

宋又谷见状,心下狂喜,急上前助五鹿兄弟解了身上束缚,口内喃喃絮叨,却又词不达意,“你们二人……当真是……当真是……”

闻人战亦是起身上前,瞧一眼五鹿老,面上颇有褒赞之色。

“我这方忆起,山崩之前,确是有呜呜呼喝木猿之音。”

五鹿老闻听,吃吃一笑,口齿仍不甚利落,“前……几日……翻山…也随你……学了些……差使这木猿……的皮毛……”

闻人战一听,且笑且泪,抬掌指点道:“幸而只是咿咿呀呀,不然你这唇齿,怕也差使不动它。”言罢,徐徐往五鹿浑身前一近,柔柔接道:“鹿哥哥,快说来,你将我十三十四叔安置何处?”

五鹿浑却不解意,眼风一扫不远处胥留留,半晌方道:“为何……你们…没中毒?”

“中毒?”宋又谷一怔,将火折子稍近五鹿浑面颊,最先应道:“瞧你这面色,应该无恙才是。”

“只是……舌痹……骨痹……难言难行……”五鹿浑轻叹口气,摇眉苦道:“想来……性命…无虞。”

宋又谷上下打量五鹿兄弟几回,又侧目细瞧胥留留同闻人战,心下疑问,多如牛毛,单掌稍抬,将自己头面囫囵摸个一圈,再道:“我倒奇了,怎得大家吃住一处,偏偏只有你们兄弟中了毒去?若当真是有人欲害你二人性命,怎不直接下些个断肠草鹤顶红?”

胥留留冷哼一声,不由接应,“下毒之人,究竟何人?鱼龙二位前辈又是被何人拿住,以那般辣手害了其性命去?”

“两位……前辈……死……死了?”五鹿老急急吞唾,话虽是冲着胥留留而去,然眼神却是落在闻人战身上。

“胥姐姐,我十三十四叔,必已被鹿哥哥救下。”话音未落,闻人战立时近了五鹿浑,捉其袖口,强笑道:“鹿哥哥,此一时,莫在戏弄战儿了。你同小鹿既可籍着木猿逃出生天,我两位叔叔,自然不会就这般去了。方才……崖下……你们……他俩……”闻人战眼前一黑,脑内一乱,柔舌早是不听使唤,自行打起结来。

五鹿浑见闻人战言辞凌乱,心下更惊,暗道:方才我同栾栾随木猿伏于断壁另一边,只听得满耳隆隆作响,料定必是山崩,怎会知道鱼龙二位前辈竟也坠崖殒命?如此,其之前何在?又是为何人拿住?那暗中黑手,可就是加害我同栾栾之人?

闻人战见五鹿浑呆立原处,只字未出,心下早是解意。那对鱼龙二人尚且生还的冀望,便如同倾盆大雨下暴露在外的火盆——火苗熄了,热望灭了,连炭灰都变得又寒又湿,再无一丁点温度。闻人战阖了眼目,双唇微颤,脑子里嗡嗡作响,凉意从心尖一直传到指腹。待得半刻,方抽了抽鼻子,扭头便走。

“闻人姑娘,你这是欲往何处?”胥留留疾走上前,沉声询道。

“我得先往禾婶婶那儿,请其相助,令薄山弟子下山寻一寻我两位叔叔!我十三十四叔,纵横江湖多年,那般传奇,绝不会就这么……”

话音未落,胥留留一按闻人战肩头,沉声应道:“我随你去。”言罢,返身接了宋又谷的火折子,轻道:“好在山路未为落石所断,我同闻人姑娘这便往薄山派,见一见掌门。”

宋又谷立时接道:“我还是随你们同往,若有恶贼再使旁的招数,也好有些个照应。”

胥留留摇眉三番,叹道:“山崩这般响动,怕是已然惊了薄山派,想来其亦当派人往乱云阁探看;我同闻人姑娘循大路上山,安危无虞。现下五鹿大人如此,总得留个人在侧,免生纰漏。”

宋又谷觉胥留留所言中肯,徐徐颔首,口唇一开,唯不过轻道:“一路小心。”

胥留留浅笑相应,却又攒眉瞧了五鹿浑一眼,边叹边行,尾随闻人战直往山顶。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呆坐崖边,候着候着,天已蒙蒙亮了起来。

三人籍着天光,终是得见此时山腰乱云阁实貌:阁后山壁,似是为人生生劈了一块下来,旁处却是毫无损伤,端的平静安逸,倒像是鬼斧劈山,专为了摧捣乱云阁,灭了阁内诸人似的。

“我倒想着,若说这薄山时时山崩不断,那两位前辈早得想些解救之法,断不会久居山腰,置生死于度外。”五鹿老探舌濡唇,边言边起身,长长伸个懒腰,“兄长,那毒性,已然退了。”

五鹿浑却不应他,两目定定瞧着那削开的山壁,两指轻按双唇。

此一时,日华透云而出,正打在那残壁之上,壁影烁烁,山岩陡地火起,再现浅淡蓝绿焰光。

三人屏息,瞠目结舌,倒非奇那鬼火,而是见了那鬼火燃烧所成的几个大字,惶惶股栗。

“碎首糜躯,自在欢喜。”宋又谷唇瓣张阖,轻念出声。

“大……大欢喜宫?”

三人对望,惊得再难多言一语。

043. 甚嚣

山崩毁阁第二日,辰时。

薄禾阴着一张俏脸,于堂内正位端坐,其下依次便是闻人战、胥留留、宋又谷同五鹿兄弟。

“禾……禾婶婶,”闻人战一语未尽,涕泗交流。

“两位叔叔……”

薄禾本就强作镇定,一听得闻人战娇声,心下一紧,惄焉如捣,颤声应道:“未到最后,岂可轻弃?”话音方落,瞧一眼闻人战两掌,沉声叹道:“战儿,你两掌皆为磷火所伤,可有仔细处理过?”

闻人战稍一颔首,轻声喃喃道:“薄山弟子倾巢而出,自昨夜子时寻至现在。若说十三十四叔他们不过折了骨头,自当……”其言未毕,堂外急匆匆进来两人,须发尽白,约莫已过花甲之年,白发使一木簪箍于头顶做髻,那长长白须,却是为其仔仔细细各编了个琵琶结垂在下颌,瞧着颇是怪异。

薄禾见来人,立时起身,恭敬请道:“师伯,劳动二位大驾。”

来人摆摆手,摇眉齐叹,“我们二人同乱云阁那俩小辈投契的很,闻此巨变,怎不心惊,哪还能在山顶呆得下?自是得往山脚寻上一寻,出一分气力。”言罢,二人环顾堂内,眼风将诸人一一扫了个遍,最终结眉打量闻人战片刻,放脚近前,抬声便道:“你这娃儿,莫要哭嘛。”

“谢过太师伯。”

那两位老者颔首以应,其一自袖内摸索半晌,方掏了块皱巴巴的帕子,一边递于闻人战,一边缓道:“虽寻了四五个时辰,仍无所获,然则一日瞧不见其尸首,便不可轻易纵了心底那些个盼望。”

闻人战揣着那帕子,目帘一抬,泪珠却仍是止不住。

“这薄山,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方才太师伯于山下也瞧见了,那落石所在处,有一狼尸,身上所中,正是十三叔密持保命的袖弩;边上三三两两散布血迹,山脚几根枝桠上,还有两位叔叔的衣衫残片……推演下来,怕是有狼兽先你我寻得了他们……两位叔叔被那异教所捉,恐已受了多日酷刑,而今堕山重创,焉能再同那些个饿狼周旋?”一言即落,闻人战口唇再开,哑着嗓子哭嚎不止。

胥留留同宋又谷对视一面,心下颇不是滋味,起身上前,探掌落于闻人战肩颈,哀声悔道:“闻人姑娘,事已至此,你若憎我怨我,我亦不敢辩驳。任你打骂出气,绝不还手。”

闻人战一听,鼻尖一抖,那珠泪虽是断线直坠,哭嚎却是乍止,喏喏应道:“我为何要怪胥姐姐?”

“昨夜……”胥留留侧目,一扫宋又谷,又再垂了眉眼,柔柔轻道:“昨夜若非我将闻人姑娘扯到一边,阻你救人,兴许……”

“兴许现在战儿早被那山崩落石所击,一并滚落崖下了。”闻人战长纳口气,两掌紧握住胥留留一手,恳切应道:“胥姐姐同泥鳅应变得宜,救得战儿一命,战儿绝非不知好歹的黄毛丫头,又岂会怪了你们去?”话音方落,切齿恨恨,“冤有头,债有主。战儿昧死,亦得将那暗处毒手揪出,生剐了不可!”

薄禾一听,亦是抿唇,目眦几裂,一字一顿道:“战儿,你且将那日自我处回返乱云阁后,所经所历,事无巨细,一一详细道来!”

闻人战同堂内余人换个眼风,这便启唇,将那日鱼龙二人无故失踪,之后胥宋二人寻至薄山,再到昨夜为山崩所惊,后便见鱼龙被缚阁前,最终山崩石落鱼龙坠崖之事,一字不漏,细细呈告。

“你是说,自那日在此一别,便再未瞧见过你两位叔叔?”

“正是。”闻人战将那帕子一抬,就了鼻尖,擤了擤鼻涕,接道:“禾婶婶,那日十三十四叔说有事同您商议,可有漏过什么口风?”

薄禾一怔,目珠浅转,面上稍显窘迫,不经意瞧了堂内两位师伯,愁声支吾道:“你两位叔叔,那日乃是同我商量师伯下山之事。”

座上两位老者面皮亦是一紧,沉沉应和,“那两人,对禾儿也是真心实意。当真是想禾儿所想,急禾儿所急。”

薄禾垂眉思忖,心神似是抽离,待得一刻,方悠悠接道:“他们二人,那日约莫是巳时离去。之后我日日忙着派内杂务,又未自乱云阁听得什么消息,便当他二人时时陪着侄女消遣,故而其虽几日未能露面,我也不疑。”言罢,喝令堂外弟子将屋门紧闭,心神稍一松懈,人已是软在座上,两掌掩面,低低抽泣起来。

堂内五鹿浑静坐半晌,未发一言,现见此情状,反是起身,拱手询道:“薄掌门,晚辈这处,尚有一疑,自昨夜至今,思量久久,着实难解。”

薄禾闻声,面颊往边上一歪,支腮逃目,轻道:“战儿言及,说是你同你兄弟皆中了毒?”

五鹿浑轻笑一声,摇眉应道:“晚辈昨夜,确是中了奇毒。此毒所奇,不在毒性,而在路迳。”

“喔?”薄禾倒似好奇,挑眉直面,“此话怎解?”

“便如之前宋兄所疑,我与胞弟,同余人皆是坐卧一处,吃喝一盘,怎得他们无恙,唯我与胞弟受了害去?且下毒那人,意不在取我二人性命,倒似专为着拖住我俩,于山崩之时令我等逃不出乱云阁去。”

“这一处,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宋又谷轻展折扇,徐徐扇个两回,径自喃喃,“若为害命,以其能耐,既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这软骨酥身之药,怎就不能直接放个砒霜,岂不便宜?若不为害命,于那时那刻将你二人强留阁内,山崩石落,你等拖得半刻,终究还是要送了命的。这一来一去,本公子着实摸不清那恶贼用意。”

五鹿浑闻声,也不应他,唯不过立于堂下,定定瞧着薄禾浅笑。

薄禾一怔,冷哼一声,自道:“祝公子此番,莫不是来兴师问罪了?”

五鹿浑立时拱手,柔声应道:“薄掌门说笑,晚辈岂敢。”一言虽落,却仍是定睛薄禾那淡红眼圈,目不转睛。

“也是了,你等一日三餐,吃喝饮食,皆出自我薄山派,若论嫌疑,我自难推脱。”

“薄掌门,若晚辈当真疑你,便也不会说那毒奇在路迳了。”五鹿浑深纳口气,抱拳再道:“贵派弟子方将饭菜送至便离阁回山,又岂能知晓我们五人落座何处,使哪副碗筷,用哪只酒盅?即便那毒是潜伏累积,宋兄同胥姑娘初至,故其二人无恙。然则,闻人姑娘同胞弟日日呆于一处,其怎也无事,唯我兄弟二人受了此害?”

“头几天,我可是日日跟小战形影不离,同饮同食。若那贼人借兄长于乱云阁落单之机下毒,怎得我也中了招去?”五鹿老边道,边扬了扬眉,瞧一眼宋又谷,面上说不出是喜是愁。

“故而你们说说,这毒奇是不奇?”五鹿浑摇了摇眉,又再接道:“那毒,究竟循何通路,在下真真是想得脑壳碎了也看不出个所以来。”

堂内诸人闻言,或是搔首,或是抚颌,思忖多时,全无一应。

“在下估摸着,唯有两种可能,方可说清此事。”

薄禾面颊一侧,挑眉应道:“愿闻其详。”

“一则,下毒之人同残害鱼龙二位前辈之人,并非一路,故而其使了毒于我弟兄,却不知接下来那山崩足以令我二人尸骨无存;再则,贼人恨我兄弟入骨,单单鸩杀,实不能泄其恶气,非得见我俩生生被乱石砸成肉泥,方才畅快。”

宋又谷轻嗤一声,低低自道:“还是未能说清那毒物通路究竟为何。”话音方落,又闻五鹿浑接道:“若是其一,便不知使毒之人到底要从我们兄弟身上谋些个什么;若是其二,便不知其为何又要那般磨折鱼龙二位前辈,又害了其命去。”

“你等怎就断定,那山崩必是人为?”薄禾抬掌扶额,不住轻按两颞。

“偌大个薄山,怎得别处不崩,偏偏仅有乱云阁顶上的一块岩壁崩落?”宋又谷啪的一声收了折扇,于掌心敲打数回,再道:“且那山壁断处,还有数个大字,白磷所书,明火升腾之时方现,正为我们三人瞧了去。”

“若非人为,难不成是天谴?”宋又谷一语既落,方知失言,讪讪抿唇,隔了半刻,方听薄禾询道:“所现何字?”

“碎首糜躯,自在欢喜!”五鹿浑同宋又谷异口同声,一字一顿。

堂内除却胥留留,余人皆是一阵头晕心悸,面面相觑,似是甚不自信,待相互确认,这方支吾着,前后吐出几个字来。

“大……欢喜……宫?”

两位老者对视一面,四掌不住拍打股间,言辞中怒气四溢,咳喘不迭,“隔了廿多岁之久,那大欢喜宫可是真要卷土重来?”

044. 异教

胥留留闻听大欢喜宫之名,心下又是止不住一阵念叨,想着堂上既有薄山太师伯坐镇,自得好好探一探那大欢喜宫的底细,思及此处,这便弓手,轻声询道:“晚辈愚钝,却不知那崖壁上的八个字同大欢喜宫有何关联?”

宋又谷不待两位老者开腔,已然轻笑一声,道:“我听我师父提过,那八个字,乃是大欢喜宫之教义。字面而言,一来是号令教众一往无前,为其教肝脑涂地,再来亦是应了大欢喜的异端歪理,极乐形器,苦痛自离,惑至惑尽,证智证果。”

“岂止,岂止。”闻人战揩了揩眼角残泪,缓声接道:“据传其教内刑罚几有千数,刑具亦是五花八门。最令人胆寒的,当属那碎头器跟碾身磨。想来碎首糜躯之辞,也跟那骇人听闻的刑罚有些个干连。”稍顿,径自接道:“我师父还说,当年的大欢喜宫教众,多有黥面,颊上所刺,正是那八个字。只因大欢喜宫起源之地,乃是比钜燕还要更往南去的荒蛮,故而其所用文字,也是他们老祖宗的鬼画符。”

薄禾一听,眉头更皱。

“大欢喜早在多年之前便在中土消亡,安生了恁久,其为何要悄无声息地找上薄山乱云阁?”

堂下老者静静捻须,待了半晌,方道:“这怕得让祝家儿郎说道说道吧。”

五鹿兄弟闻声,自是知其深意,五鹿浑长纳口气,摇眉苦笑道:“晚辈几人方至乱云阁,鱼龙二位前辈便遭此横祸,若说同我俩无关,怕是连晚辈自个儿也不会采信。”

“兄长!”五鹿老眉关一紧,已是按捺不住,薄怒接应,“昨夜,若非我急智,怕是现下你我皆得应了那碎首糜躯之辞,长埋薄山之上了!现其竟还疑了咱们同那劳什子异教的关系,真是气煞我也!”

薄禾思忖半刻,心下也是不见主意,唯不过轻声慰道:“你们也莫心急,师伯不过推测。若那大欢喜宫此举真是冲着你们兄弟,也得早早提防,免得其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如此,也是为着你二人安危考量。”

五鹿浑冲薄禾稍一颔首,目珠一转,话锋亦是一转,“或是……鱼龙前辈同大欢喜宫有些个宿怨也未可知。闻人姑娘曾言,说廿年前那异教似是人间蒸发,一夜之间千百教众无踪……”

薄禾冷哼一声,仰面接道:“若十三十四当真曾为覆灭大欢喜宫助得一臂,我亦当以为傲。”稍顿,又再叹道:“惜得我同其肝胆相照,无话不谈,也从未听其提及此处,怕是祝公子多虑了。”

五鹿浑一听,面上不由讪讪,垂了眉眼,濡濡燥吻,陡闻门外一阵拍门声,恭敬奏报,“掌门,我们在山腰密林内,有些个发现!”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精神无一不振。薄禾立时令那弟子入内,见其虾腰拱手,面上赤红,支吾半晌却不多言。

薄禾见怒,抬声喝道:“有何发现,即刻呈报!”

弟子无奈,抿唇喏喏,“掌门,弟子携一队人马,于两位前辈坠崖处的另一边,寻得个野狼洞。洞内……洞内……”弟子目睑一紧,暗暗扫一眼堂上薄禾,见其双目含威、腮边有怒,这方逃目,声若蚊鸣,自行接道:“洞内有好些个断骨头,怕是那狼窝总得有五六头猛兽。骸骨虽有新有旧,然一些个……残肢……碎肉……却是新鲜的很……”

堂下弟子支吾未尽,闻人战已是不欲详闻,两掌掩耳,摇眉不休。不过须臾,膺内火急,直逼得她咳喘一刻,雨泪滂沱。

“然则……”那弟子候了些辰光,打眼一瞥闻人战,又再言道:“然则那肉早被狼崽啃得面目全非,即便洞内有些染血的残衣,也不可断定是……”

薄禾摆了摆手,面上黯淡,两目无光,掌背直冲那弟子推了两推,无声令其退下。

堂内陡静,五鹿浑只听得脑内一个接一个疑问,就似自池底涌上水面的泡泡,咕咚咕咚着,一刻不停。

诸人无言,待得半柱香后,方听薄禾轻道:“不日,设灵堂,敛衣冠,开吊致哀。”

“那大欢喜宫之事,是暂不声张,还是……”

薄禾瞧一眼胥留留,又是一叹,自感唇舌千斤,攒力应道:“兵来将挡!我便得让那群贼人知晓,我薄山,从不惧战!此一深仇,必当啖其肉、饮其髓,血债血偿!”

五鹿浑同胥留留换个眼风,正待启唇,却见一旁五鹿老使个眼色,五鹿浑一怔,又听薄禾师伯齐声怒道:“需当如此!需当如此!一为战帖,再为警钟,薄山上下,绝不畏死。”

五鹿浑轻嗤一声,立时抿了抿唇。

一炷香后,本在乱云阁上的五人,谨依薄禾之命,已是各自安置在薄山派后院客房。

五人围坐桌边,面上哀、怨、忧、愁,无心不劳。

“怎得我们方至,便生了这档子事儿?”宋又谷两肘支在案上,轻将那折扇在前额敲了敲,心下思及鱼龙二人,满膺叹惋,再道:“我总觉得,自打少扬城客栈出了命案,你我便再没消停过。”

“宋公子可是也觉得,大欢喜宫之事似同水寒有些牵连?”胥留留侧了侧面颊,低声几不可闻。

“全无实证,不过隐隐有些个忧惑。”宋又谷摇了摇眉,单侧唇角一勾,苦道:“然则那水寒,同括和尚已然交了给三经宗主,按理说,这事儿应当结了才是。但那之后,咸朋山庄遭数十江湖客挑战、乱云阁毁于一旦……这种种种种,接二连三,着实巧合,让人不得不疑。”

胥留留见宋又谷单臂一抬,直用那折扇轻抵颞上,面上苦得,仿似生食了一只凉瓜。胥留留心下莫名觉得好笑,却知此时此地甚不合时宜,稍一摇眉,即刻清了清嗓,正了正色。

五鹿浑扫一眼身侧胞弟,见其垂眉,若有所思,五鹿浑也不多加搅扰,眼风一飞,又再定定瞧着胥留留,沉声缓道:“胥姑娘,你为何觉得乱云恶事,同水寒相关?”

胥留留自知言辞已是漏了底,也不多推搪,单掌往袖内一探,徐徐摸索出个物什,往桌上一展。“便是因着此物。”

话音未落,几人皆是凝眉,见桌上一纸笺,绝不惹眼,只是其上潦草涂写的“暂借水寒”四个字,实实灼了几人眼目。

“这……”闻人战探手一指,瞠目抬声,“这可绝非我爹的字迹!”

五鹿老一瞧,低低嘟囔道:“这字迹,摆明是欲盖弥彰。”

“我爹已然将水寒转予同括师傅,令其归还五鹿,怎还会再打水寒的主意?且他同游叔叔,人早是在销磨楼上,若说是他,于理不通。”

“据说销磨楼,便在钜燕。”胥留留扫一眼宋又谷,见其唇角筋肉一跳,又再接道:“此一留书,正是现于钜燕。”

五鹿浑深纳口气,冲胥留留浅笑应道:“胥姑娘便莫要卖关子。此一物,莫非是回返广达城时,令尊所授?”

胥留留挑了挑眉,亦是轻笑,“确是如此。这一手札,乃是有人悄无声息潜入家父房内暗留。”

闻人战一听,心下大惊,疾声询道:“那……那么说,我爹也得知了三国国主各有一颗水寒,方还了五鹿那颗,便……便眼馋钜燕这一颗不成?”

“故而我方至乱云阁,便向闻人姑娘问询令尊所在。”胥留留目帘一阖,更感两目酸胀,将面颊徐徐往胳臂上一靠,待得半晌,方低声接道:“此行归返广达,最奇的,尚不是这手札。”

余人一听,警觉抬耳。

“前些日子那群上门挑战的江湖豪客,俱是我国国主安排。”

“这可真是……”宋又谷搔了搔头,着实看不透这层层迷局,冷哼一声,摇眉接道:“推车上台阶——一步一个坎!”

五鹿浑思忖一刻,挑眉冲胥留留道:“胥姑娘,贵国国主此为,是在胥大侠接了此怪异手书之前,还是之后?”

“巧的很,正是在家父将此手书呈于国主、苦口婆心几番告诫之后。”

五鹿老一听,脑内反是通明,懒声接应道:“怕是贵国国主壮年气盛,很是受不得如此挑衅,这方故意将令尊差使开,好在宫内布下天罗地网,专候着闻人前辈。若事成,也好跟令尊炫耀炫耀。”

闻人战妙目几旋,两掌往桃腮上一拢,捧着脸颊哀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这般怨恨我爹行窃不分对象。”话音方落,直冲胥留留求道:“胥姐姐,若是我爹当真现身钜燕皇宫,你可否请胥伯伯高抬贵手,莫要留难?”

宋又谷见其哀色,不由抿唇,沉声道:“你爹那功夫,莫说胥大侠不在,即便其在,怕也不会这般容易便栽在钜燕宫内。”言罢,宋又谷陡地吞唾,心下却念着,这一句说话,倒似得罪了胥留留去,这便偷眼,见胥留留面上波澜不惊,宋又谷心下反觉懊恼,拿那折扇轻拍口唇,再不敢多言一字。

“我同父亲,也如你这般想。”胥留留瞧一眼五鹿老,又探手至闻人战跟前,徐徐握了其掌,柔声慰道:“闻人姑娘,若闻人前辈当真现身钜燕皇宫,我同家父,自当帮衬。届时,也需得你见上一见,劝上一劝,莫让闻人前辈执迷不悟,一门心思入了歧路才好。”

五鹿浑听闻此言,只将十指指尖相对,轻敲数回,径自喃喃道:“若闻人前辈后来当真得了消息,知水寒三国皆有,以其阅历,必可推知三珠并无差异。如此,其又何需多此一举,再冒险探钜燕皇宫?且这手札,为何要留于胥大侠庄上?若是趁人无备下手,胜算岂非更大?”

“许是闻人前辈自觉不敢招惹五鹿,这方退而求其次,改择了最小的钜燕。”

宋又谷同胥留留闻五鹿老之言,齐齐探掌,两指俱是指在五鹿老鼻尖,指点多回,切齿不欲同其口舌相争。

五鹿老倒是毫不在意一言开罪了胥宋二人,侧颊接道:“至于留书,许是闻人前辈同旁的人打了赌;或者有外人得知其打算,预先同胥大侠示警;又或,是闻人前辈自己想多找些乐子也说不定。”

“抑或,留书之人此举,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五鹿浑眨眉两回,指腹一摩下唇,又扫一眼身前诸人,一字一顿道:“又或,五鹿那一颗水寒,本就不是闻人前辈所盗!”

045. 吊唁

堂内诸人闻听五鹿浑之言,心下俱是一紧。

“若说五鹿那颗水寒并非我爹爹所盗,怕是……怕是我们便得回返宝象寺,好好跟同括师傅计较计较。”闻人战抬掌轻拍头顶,自言自语叹道:“这事儿,真真想得我脑仁儿疼。”

“擐昙别时,我也曾拜托师傅打探灵和寺情况。你我一路自大椿至流安,我曾独往祥金卫一处暗点问过。据金卫所报,灵和寺所在那处镇民皆言,那灵和寺一夜楼空,寺内佛塑金钟、僧人沙弥,全部无踪,就连堂内蒲团跟寺门匾额,亦是不在了。”

另四人一听,无不攒了眉眼。

“本公子早就瞧着那同括不是什么好人。”宋又谷撇撇嘴,低道。

五鹿浑一笑,接应道:“那镇民却不这么看,只当全是瑞应之兆。家家喜气洋洋奔走相告,说是灵和寺满寺得道,被菩萨接引成佛去了。”

胥留留同五鹿老俱是冷哼一声,心下暗斥镇人无知。闻人战面上弥苦弥哀,既痛着鱼龙亡故,又忧着父亲安危,现再听闻灵和寺一事,更觉得自己未能带眼识人,心下懊疚不迭,五情吞心,脉象已然乱了;一口长气未能接上,眼前一黑,立时仆在桌上,久久不得开目启唇。

胥留留瞧着闻人战情状,心忧不已,亲将其安置榻上,又多软语,抚慰半晌,方起身同桌边三男子眉语一番,令其皆退出房内。

四人择了另一屋,又再围坐一圈,因闻人战不在,几人言辞也少了些顾忌,直来直往起来。

“你等难道不觉得,只寻了一日,薄掌门便按捺不住,急欲吊丧,很不寻常么?”五鹿老一顿,又再接道:“我同小战上山之时,其倒也言及,此山多虎狼。那狼洞内一有新肉,二有残衣,我本也不疑。只是,薄掌门同鱼龙两位前辈深交廿年,这般草率认定两人亡故,又欲敲锣打鼓操持丧礼,着实有些个不通人情。”

“听其师伯意思,怕是想藉此将大欢喜宫重回中土之事传扬出去,也好令其他江湖人士多加提防。”胥留留沉声应道。

“早闻薄山掌门除却儿女情事拖泥带水不干不脆之外,余事无不斩钉截铁雷厉风行。”宋又谷轻笑一声,接道:“怕是其见崖下情状,早知鱼龙前辈生机无多,这方借着吊丧之事,笼络尽可能多的江湖势力,尤其是那些跟异教有些旧怨瓜葛的门派,结盟共讨大欢喜宫,也能多些个胜算不是?”

“现下不是她欲讨伐便可兴师。此事症结在于,那大欢喜宫究竟何处?此番其回返中夏,是何因由?之前旧人,可还效命于它?”

宋又谷同胥留留目珠皆是一转,扫一眼旁边不发一言的五鹿浑,又再定睛五鹿老,异口同声应道:“你想探的,怕是那麻木不仁季断蛇的下落吧。”

五鹿老也不多辩,挑眉直面,立时接道:“心忧兄长,人之常情。”言罢,手肘轻碰一侧五鹿浑,唤道:“兄长,你倒是说句话。”

五鹿浑沉吟多时,现为五鹿老一唤,登时乱了思绪,顿了片刻,沉声反问道:“栾栾,你可有觉得,近几日于乱云阁上,入睡极是容易?”

五鹿老一听,眨眉两回,喃喃道:“我当是跟小战玩得疯了,疲累所致。”

五鹿浑徐徐摇了摇头,“近几日,我也是一觉到天明,困乏的很。”

“兄长最近确是再未梦行。”

胥留留一怔,沉声道:“五鹿大人可是认为,方至乱云阁,便早为大欢喜宫盯上,于那时,便为人使了毒了?”

“在下实在吃不准。”五鹿浑脖颈一仰,阖目叹道:“只是时时念着,那贼人,究竟如何又为何使毒在我兄弟身上。”五鹿浑啧啧两声,长吁短叹不迭,“毫无端绪,毫无端绪呀。”

候得片刻,五鹿浑攒眉,似是自语喃喃,“胥姑娘,宋兄,你等可还记得那日鸡鸣岛石屋情状?”

胥留留同宋又谷闻声,俱是低了眼目,脑内将这月余所历前前后后过个来回。

“五鹿大人可是想说,那日在你我之前登岛的,或许并非是金卫珀卫,而是……大欢喜宫?”

“金卫珀卫亦当去了,然则,在其之前,可有旁人?”

宋又谷撇撇嘴,摇扇应道:“难不成闻人前辈未盗水寒,却是盗了大欢喜宫之物,这方惹火烧身,还将那妖火,一路自鸡鸣岛引上这薄山不成?”

“或真是时机恰巧,正同水寒一事牵连一处,才使得两事合一,纷繁错杂。”

胥留留此言一出,桌边四人两两对视,膺内弥寒。

五鹿老见状,又再摩挲下颌,一边暗道那新长的碎须为易容假面所覆,扎得指腹直痒痒,一边挑眉,冲五鹿浑道:“兄长可还记得那日两位前辈带你我同小战前来拜山,提及薄掌门那师伯之时,所言所述?”

“自是记得。”

“那兄长觉得,鱼龙前辈可是性情隐忍、顾念俗世礼法之人?”

五鹿浑闻声,撇了撇嘴,哼笑应道:“怕是并非如此。”

“那……”五鹿老轻按两颞,揉搓两回,自行接道:“那两位行事不拘一格的太师伯,是否真能跟乱云阁的两位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交去?”

宋又谷虽不解五鹿老言下深意,然听此一问,其立时接道:“既然都是洒脱放旷之人,自然惺惺相惜。”

五鹿老啧啧两声,再不多言,倒是五鹿浑心下见疑,暗暗计较道:鱼龙两位前辈一世皆为薄掌门打算,其知太师伯所言所为,令薄掌门头疼不已,即便念着薄掌门面子不与两位师伯刀剑相向,怕是言辞之中,也得是夹枪带棒,实难和颜悦色的起来吧。

盏茶功夫,堂内几人,俱是默然。其心下,各有所思,念着水寒一波未平,乱云一波再起,交缠勾连,迷雾重重,几人脑内无不昏昏,搓手顿脚干着急。

于薄山派待了五六日,五鹿浑等人得知薄禾一边采买物什,布置灵堂,一边令弟子放出消息,告各大武林同道鱼十三龙十四丧期。然则,几人亦是知晓,薄禾暗中仍派人日日往崖下及深山搜寻,许是其心下,仍对鱼龙二人生还抱着些许冀望。

山崩之后,第十日。

薄山派上下缟素,宾客迎门,同来致哀。

因着薄山乃是三经宗一脉,故而姬沙亦是最先前来吊丧。

五鹿兄弟见状,心下万绪,想着既已面对面碰上,自然无法躲得过去。

姬沙初见五鹿浑,倒也不觉诧异,冲其眉语再三,方趁灵堂内无人注意,引了五鹿浑至一侧偏厅。

“师父。”五鹿浑稍一拱手,轻声唤道。

姬沙眉关一攒,急急摆了摆手,打量了五鹿浑身侧五鹿老半晌,心下念叨着:此人,不是无忧王府的侍卫么?正待启唇相询,便闻五鹿老噗嗤一声笑道:“姬宗主,是当真认不得本王了?”

姬沙一怔,眼风扫见五鹿浑抿了抿唇,摇眉苦笑,姬沙心下便也有了分寸,轻声应道:“原是无忧王爷。怎得……怎得你二位……”话音未落,姬沙脑内却是猛地忆起五鹿老同水寒关连,便似蒺藜刺股,脖颈陡凉,暗道:莫非,此事关窍,其已知晓?

五鹿浑见姬沙面皮稍紧,不由轻笑一声,应道:“师父,栾栾顽劣,知我在外闯荡,其便也要跟着。我同师父一般无二,俱是受不得这浑儿纠缠,自然只得应了他。”

姬沙颔首,浅笑接应,“如此,怕是玲珑京上,老夫要打的掩护就更多咯。”

五鹿兄弟闻声,齐齐弓手笑道:“谢过姬宗主。”

“言归正传。”姬沙一笑,立时探身上前,附耳询道:“乱云之事,你等可晓内情?”

五鹿兄弟换个眼风,齐齐应道:“如堕迷雾。”

“我同栾栾到来第二日,乱云阁二人便失了行踪。再见之时,据说二人已是为人困缚,一头吊在山壁上,一头坠块巨石往崖下,摆明要其葬身崖底,粉身碎骨。”

五鹿老唇角一耷,直上前一把拢了姬沙肩背,轻拍两回,恼道:“那二人死便死了,还差一点儿拉上本王同兄长垫背,姬宗主,你说气不气人?”

姬沙再怔,两掌稍屈,定在身侧,就直挺挺为五鹿老搂抱着,实不知该如何动作。

五鹿浑见状,轻咳一声,探掌一扯五鹿老后领,将其自姬沙身上拽下来,又冲姬沙弓一弓手,轻道:“我同栾栾,中了奇毒,虽不致命,却在山崩毁阁之时,正将我等困于阁内。若非栾栾急智,怕是此一回,我俩已无命同师父再见。”

“奇毒?”姬沙心下大惊,面上青白,上下前后反复打量五鹿浑不住,甚是忧心自己这徒儿安危。

“师父莫忧,那毒已然自行消解。”

姬沙长叹口气,轻哼道:“岂能不忧?你二人孤身在外,既无国主撑腰,又无金卫侍候。我原想着你不过贪玩,于江湖上打几个滚,便也回去了。孰料得出京月余,已有恶贼暗施手段,要取尔等性命……”姬沙一顿,反是退后两步,虾腰直冲五鹿兄弟求道:“两位王爷,还是速速随老夫回京去吧。”

五鹿老面现不耐,抱臂胸前,直往后退了半步;倒是五鹿浑急急上前,两手齐出,立时免了姬沙礼数。

“姬宗主,现下只有我们三人,本王也不耍什么花腔。”五鹿老挑了挑眉,又冲五鹿浑努嘴道:“之前少扬客栈那尸首,脑袋上还有兄长的烟萝针。你忧心兄长那宿疾,早是暗遣祥金卫四处打探季断蛇下落。现在薄山已现大欢喜宫端绪,岂不正合心意?我同兄长,非得籍着此线,摸到那季断蛇的老窝不行。”五鹿老轻咳一声,立时接道:“且本王非得查出究竟何人要置我同兄长死地,到时,看本王不把五鹿的百千酷刑一一操演一遍,让其交臂历指、求生不得!”

“大欢喜宫之事,老夫自当竭尽所能。”姬沙一应,瞧瞧五鹿浑,面上满是疼惜,“这事儿便让祥金卫去办,何需两位王爷亲自出马?”

五鹿老也不搭理,唇角一耷,反冲五鹿浑轻道:“兄长,你若回,我便回,你若留,我便留。”言罢,踱步一旁,睬也不睬姬沙。

五鹿浑面上讪讪,抿唇再冲姬沙施揖道:“师父,再允我两月时日。时候一到,即便追查大欢喜宫无果,我同栾栾,必返玲珑京。”

姬沙倒也知晓分寸,且又忧着水寒之密,生怕五鹿老已知内情,若是逼得太紧,以他无忧王爷的性子,少不得要以此要挟,反令自己失了退路。思忖下来,姬沙长叹,“罢了,罢了,两月为限,君子一言。”

五鹿兄弟闻声,这方解颐,听姬沙接道:“然则,我必得安置五十精锐,不离左右,护两位周全。”

“随你,随你。”五鹿老唇舌咂摸两回,一拉五鹿浑,又再归返灵堂。

又待五日,乱云阁为大欢喜宫所破之事,已然传遍江湖。

薄山之上,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其中大多同薄山派有些交情,又或是瞧着姬沙面子来作个人情。想是念着异教重现,事关重大,鱼悟同胥子思也是前后抵达。更有甚者,连江湖鲜见、只闻名声的隋乘风,亦是亲来。

诸人相见,先是各自寒暄。

胥留留初瞧见胥子思,立时掩面附耳,同身侧闻人战交待一二,令其千万莫要心急废智,于胥子思面前提及水寒之事,待见闻人战颔首应下,胥留留这方上前,柔柔请安,“爹爹,您怎得也来了?”

“知你在此,为父岂能坐视?”

“劳爹爹忧心。”胥留留稍一上前,轻挽了胥子思一臂,眉目收敛,缓将乱云阁恶事细细道来。

薄禾立于一旁,远远查见隋乘风冲五鹿浑徐徐颔首,自知那日堂上五鹿浑所言无虚。然则薄禾面上神色,却是耐人寻味的很。

鱼悟得见隋乘风,亦是做足了礼数。众人瞧在眼里,只道是鱼悟虚怀若谷,尊老尚贤,也未多做旁的思量。

寒暄之后,姬沙便同薄禾讨了议事堂,牢牢掩门,同鱼悟师跟胥子思密议。

046. 行刺

三人坐罢,兀自垂眉,或就盏品茶,或耷眼攥掌,不间不界坐了半晌,终是闻姬沙轻道:“两位,未曾想不足一月,又再会面。”

鱼悟同胥子思俱是轻笑附和,对视一面,也不应答。

“大欢喜宫重返中土之事,不知二位作何想法?”

“阿弥陀佛。”鱼悟起手,先呼佛号,后则扫一眼胥子思,沉声缓道:“那异教,早在廿岁前便已无声覆灭,如今陡然再现,一出手便害了鱼龙两位施主性命。这番,怕是来者不善,恶势汹汹。”

“在下倒是奇着,那大欢喜宫,怎就非要拿乱云阁开刀?”言罢,胥子思冷哼一声,又再缓道:“莫不是其此番归来,欲同姬宗主这三经宗宣战?”

姬沙一听,亦是浅笑,摇眉片刻,反是冲鱼悟轻道:“江湖皆知,乱云阁虽在薄山,然鱼龙二人,却是同垂象的鸡鸣岛关连甚深。言及此处,老朽怕是又得旧事重提,再次谢过禅师相助寻回水寒之谊。”

鱼悟自解姬沙言辞深意,起手再道:“阿弥陀佛,姬施主言重了。老衲虽知销磨楼主人大隐多时,却也不知,乱云恶事,其可会闻听一二,此一番,又可会亲来探看,祭一祭两位故友?”

胥子思浓眉一挑,徐徐啜口清茶,沉声接道:“大欢喜宫虽行事诡异,怙恶横行,然则总也是有的放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才是。”一言未落,胥子思先同鱼悟交目,后则看似不经意,直冲姬沙道:“小女言及,此一回,姬宗主徒儿亦受其害,险些丧命山崩落石之下?”

“许是小徒运气不若胥小姐那般好吧。”

堂内鱼悟同胥子思闻听此言,便也不多说话,三人静默,不咸不淡又坐了一刻。

“大欢喜宫捣了乱云阁,你我却摸不清其寻衅害命之因由。老朽跼蹐,惴惴难安,即日起自当命祥金卫百数暗留此地,免那大欢喜宫去而复返,再生惨剧。”

鱼悟冲姬沙稍一颔首,立时接应,“若姬施主不弃,老衲也愿尽一分心力。自当结珀卫若干,听候调遣。”

“如此,老朽谢过。”

胥子思缓将口内热茶咽下,抬声道:“钜燕的赤珠卫,亦当竭力同大欢喜宫周旋。只是在下忧心薄山乃异教之障眼法,既有金卫珀卫坐镇,在下倒也可放宽心了。”

“此一回,怕是恶战。还得多借二位之力。”胥子思轻笑,眼风依次扫过姬沙同鱼悟师,又再拱手朝鱼悟接道:“尤其是得倚傍禅师之力。”

鱼悟面上不见五情,闻言徐徐冲胥子思颔首道:“异教横行,危如蹈海;深法无边,责无旁贷。”

姬沙于一旁细瞧这二人半刻,面上倒是浅笑,心下却隐隐生了疑窦,抬掌取了桌边茶盏,轻啜两口,不置可否。

当日入夜。

三更。

一人着夜行衣,黑布蒙面,悄无声息的,已是摸入五鹿浑房内。

此一时,借着穿窗之白,来人手起,寒光一动,提了短刃便往榻边。

五鹿浑正自沉睡,吐纳却是不匀,鼻息渐重,时不时还夹杂几句不知所谓的说话。

来人见状,倒也不慌,握着短刃的一掌又再紧了紧,因蒙着面,口内含混轻道:“死了一了百了,我且助你欢喜。”话音方落,举刃直下,丝毫不见迟疑。

与此同时,厢房另一头,五鹿老房内,一黑衣蒙面人如有感应,手起刀落,亦是不带半分犹豫。

电光火石间,兄弟二人性命,岌岌危矣。

然则,世间万事,无巧不成书。

恰逢此时,闻人战便如那莲台上结跏趺坐的菩萨,腾云驾雾间便到了五鹿老门外——救人水火,说的也正是如此了。

“小鹿!”五鹿老房内黑衣人陡听得一阵拍门声,身子一颤,急收了短刃,倏地一声,立时破窗奔逃。

门外闻人战听得响动,柳眉一立,闪身便往窗下,见窗门大开,探头往里一瞧,方见五鹿老徐徐起身,一边合衣,下榻掌灯,一边揉眼叹道:“夜已深了,谁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闻人战隐隐觉得不妙,仆身一钻,跃窗而入,见得五鹿老,脆声疾道:“方才屋内,可有异样?”

“异样?”五鹿老一挑眉,斟了半杯冷茶,只濡了下唇,又漱了漱口,将那茶水尽数吐回盏内,朗笑出声,“夜阑美人踏月来,软玉娇香问寒温。这于本王,可算不得异样。”

闻人战朱唇一撅,直上前两指弹在五鹿老后脑勺,急急应道:“你晓不晓得,方才有人,自你房内逃了?”

五鹿老一怔,眨眉数回,下意识将那旧盏再近口唇,待得半刻,回神之际,方轻斥一声,单掌一扬便将那茶盏扫在地上。

另一边,五鹿浑房内。

蒙面客短刃直下,陡地却见五鹿浑自榻上忽地坐起,两目大开,茫然平视。来人心下一个激灵,怔楞片刻,心境方复,又再卯力,须臾便要将那短刃插在五鹿浑颈上,孰料得当的一声脆响,手腕一颤,那掌中短刃,已是径自碎成数段。

来人只觉虎口生疼,反应倒是出奇的快,见此情状,立时返身,轻若飞燕,眨眉不见。

“你可还好?”闻人战徐徐取座,直冲一旁五鹿老询道。

“心脉还跳,脑袋还在,吐纳还平。”五鹿老自往头顶摸个两回,沉声接道:“除了后脑勺有点儿疼,全身无恙,应该还算个大活人。”

闻人战娇笑不迭,同五鹿老对视一刻,二人陡为思绪所牵,瞠目顾望,百忧相煎。

“兄长!”

“鹿哥哥!”

话音未落,二人已然放脚,狂奔至五鹿浑房外。

此一时,房门大开。

五鹿老同闻人战瞧瞧彼此,抬脚往内。待得盏茶功夫,二人于屋内掌了灯,环顾四下,惊见五鹿浑仍是半坐榻上,不言不动;在其履边,尚有几段残刃七七八八散落一地。

闻人战稍一近前,侧目见房内壁上,有一瓣紫萝,为寒冰所覆,硬如生铁。花瓣一半嵌入墙内,施力甚深,煞是出奇。

“这……这……”闻人战目珠一转,一言却是未尽,心内暗暗琢磨:师父可是金盆洗手日久,再不理江湖事了。怎得此一手,这般似了他的绝技之一“并骨寒”?

五鹿老见闻人战呆立榻边,以为其为五鹿浑骇住,稍上前轻柔一扯,将闻人战安置椅上,低声道:“兄长那梦行症,又发作了。”

“怕是正因于此,鹿哥哥反倒逃过一劫。”闻人战甜甜一笑,径自接言不知梦行症是福是祸。然其心下却是多有余悸,两掌微寒。

五鹿老沉纳口气,眉头紧皱,几要结于一处。

“莫非那贼人未能于乱云阁将我兄弟置于死地,这便铤而走险,亲来行刺?”

“何种深仇,方可令其行此下策?”闻人战托了两腮,低眉接道:“此一时,这薄山之上可是高手云集。且不言三经宗主同鱼悟国师,单说薄山百数弟子,若是围斗起来,怕是此人亦难脱身。”

“只不过,”闻人战一顿,目华流睐,“这刺客,轻功倒是不弱。”

五鹿老徐徐阖了眼目,沉声叹道:“待兄长梦醒,我必得同其往姬宗主那处说道说道!”

闻人战一扫榻上五鹿浑,见其仍是目睑大开,五体却似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闻人战自感后颈发冷,探头冲五鹿老询道:“鹿哥哥这般,何时才可转醒?”

五鹿老自是见多不怪,抽了抽鼻子,缓道:“待其重卧回榻上,阖了眼目,便可将其唤醒。此一回倒是还好,不言不动的;之前兄长发作之时,有几次还可同旁人谈笑风生,外人一瞧,孰能料想兄长尚在梦中!”

闻人战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一句,“当日在少扬,不知根由,倒也不觉得可怖。现在瞧来,总觉得煞是怪异。”

“这有什么。”五鹿老颈项一转,回眸瞧一眼五鹿浑,附耳接道:“父王于玲珑京兄长宅子内,布了好些个红线铜铃。一来是怕兄长梦行走到屋外,磕了碰了倒也无妨,若是不知不觉走入池塘水井,那可是性命攸关了。”

“再来,这法子据说还有招魂之效。”五鹿老面色一黯,骇得闻人战连打数个冷颤,“若是兄长那三魂七魄趁势飞离,闻听铃音,也好归位,免得兄长成了行尸走肉去。”

五鹿老一顿,身子往椅背一撤,定睛瞧着闻人战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终是耐不住,朗笑出声,“小战儿,本王逗你呢,瞧把你惊的。兄长府上那仆从侍婢,皆是轮班倒岗,夜夜守在兄长卧房边上。一有风吹草动,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上百人,皆得小心翼翼照料着,哪儿会让兄长掉一根头发?”

闻人战一听,冲五鹿老撅嘴怒道:“你这头小鹿,真该拿沾水的鞭子狠狠抽一顿才好。”话音方落,思忖片刻,又浅咬下唇,瞧瞧五鹿浑,柔声再道:“现鹿哥哥离了府,你我可得多加照看,免生纰漏方是。”

“毋忧。兄长这古怪旧疾,指不定还真是福气。”五鹿老轻笑一声,接道:“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兄长这梦行症,若是不迟不早,正在那贼人落手之时发作,怕是那贼人同你一般,也得被惊得不轻吧。”

047. 雅盗

五鹿老同闻人战于五鹿浑房内候至寅时过半,终是得了时机,二人低呼,缓将梦行的五鹿浑唤醒。

初时,五鹿浑目珠转了两转,待瞧清榻边二人,方支肘起身,恍惚道:“天可亮了?”

“兄长,你那梦行症,可是又发作了。”五鹿老一叹,疾往榻沿一坐,也不顾五鹿浑尚还懵昧,添油加酱地便将几个时辰前行刺之事同五鹿浑述了一遍。

五鹿浑怔楞片刻,抬眉扫一眼闻人战,濡唇轻道:“闻人姑娘,你可有瞧见来人形貌?”

闻人战徐徐摇了摇眉,沉声接道:“只是后来听得响动,又见小鹿房上窗门大开,便猜测有外人闯入。”

“我说兄长,瞧瞧。”五鹿老稍一低眉,将靴履近了榻边那几节断刃,用履尖拨弄两回,再朝五鹿浑一示意,往榻尾那侧墙壁处努嘴,“小战说,那墙上,还有瓣新摘的紫萝。”

五鹿浑顿了盏茶功夫,抬臂一扫身侧五鹿老,下榻着履,长纳口气,缓声道:“故而,若无闻人姑娘,怕是栾栾已然受了害去;于我这头,亦是得千恩万谢那暗中相助之人了。”

五鹿老见五鹿浑起身,这便两臂大开,仰面半躺在五鹿浑榻上,懒懒斥道:“兄长,此时此地,你不着急寻那刺客,反倒先记挂上恩人了。”

“寻找刺客?”五鹿浑轻嗤一声,取了条干净帕子沾些铜盆内冷水,往前额一敷,苦笑道:“薄山之上,师父同那么多江湖前辈皆在,那刺客仍可横行无忌,自如来去。现下拖了恁久,你觉得我等还能寻得到其下落?”

五鹿老闻声,陡地一个翻身,往五鹿浑目前一竖,冷眼怒道:“我现在便要往姬宗主房内,好好找找他的晦气。”

五鹿浑也不睬他,见其横眉,一手扯了闻人战,气势汹汹便往房外去,临走还将那屋门重重一阖,生怕惊不醒旁人似的。

五鹿浑徐徐将那湿冷帕子展了,将头面脖颈揩个遍,心下念叨着:又耍那高高在上的主子脾性。边想着,边放脚,亦是磨磨蹭蹭往姬沙房内去了。

卯时,雨,天色蒙蒙。

薄山议事堂,坐有五人:五鹿兄弟在左,闻人战同薄禾在右;主座之上,姬沙面如靴皱,股上麻痒,如坐针毡。

五鹿老挑了挑眉,轻取了掌边新泡的清茶,缓将那热气吹散,又再悠悠啜了两口,瞧也不瞧姬沙,斥道:“姬宗主,无论如何,家兄也是三经宗门人,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我们兄弟方在那乱云阁上捡回条命,惊魂甫定,这便又在薄山派内遇得刺客,趁夜行刺,接连两回逼得我们要同阎罗王拜了把子。偏偏我哥俩儿都是云里雾里,压根儿不知晓是去年杀了那刺客双亲,还是前年刨了那刺客祖坟,怎就结下这梁子,非得将我们置之死地?”

五鹿浑轻叹口气,冲座上姬沙抱拳施礼,“姬宗主,胞弟实是受了惊,口不择言,你莫见怪。”

姬沙一听,哪里还敢坐着,急急起身,摆手轻道:“无妨,无妨。”话音方落,侧目扫一眼薄禾,见其神色,颇是诡异。姬沙眼目一寒,沉声喝道:“薄山派弟子多是调教得宜,警醒机灵的很。怎得此一回,出了这般天大的纰漏?”

稍顿,姬沙探手抚须,径自接言,“人命关天呐。”

薄禾唇角一颤,心下觉得五鹿老在姬沙面前那言行举止,实在太过目中无人,边思忖着两兄弟家世背景,边躬身应道:“宗主,此一回,确是我之疏忽。皆因着……乱云一事,便若天崩地陷,属下已是心力交瘁,委顿几日,未能紧盯派内防卫……”

闻人战一听,面上愁容更甚,起身立于薄禾身后,徐徐轻拍其脊背。

五鹿老哼了一声,搁了茶盏,静静摆弄起其修长的手指头来。

“在下只是疑着,那凶徒怎就能来去无踪,入薄山如无人之境?”五鹿浑冲五鹿老送个眼风,又再轻咳一声,接道:“旁的时日便也算了,近几日薄山山顶可是汇集了江湖上半数之多的宗师豪侠。若那刺客仍可随心所欲,其功……怕是已然出神入化!”

“就是。”五鹿老唇角一抬,眼内满是无邪,“连我同兄长左右那五十精锐,也是瞒过了呢。”

“嗯?”薄禾同闻人战俱是一愣,实不知五鹿老此言深意。

姬沙却是心中有数,指尖着力,几已将那长须捻断,正待启唇,已闻薄禾沉声接应道:“那大欢喜宫,本就是妖邪异端。乱云阁上,你等也瞧见了,其尚可悄无声息将那山壁劈开,留书恫吓;此番潜入派内,欲行不轨,也算不得稀奇。”

“正是,正是。若行刺之人本就是薄山派弟子,自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薄禾之言方落,便有一音,洪亮如钟,自四面八方而来。初时虽惊得堂内五人皆是身耸,然那声音,却隐隐透着些慵懒惬意,立耳细辨,如沐春风。

“师父?师父!”闻人战轻唤两声,不待回应,面上已是樱桃乍破,瓠犀齿露。

余人闻声,无一不惊。

“原是潜光兄。失敬,失敬。”姬沙心知其轻功了得,便也不欲多探其所在,唯不过冲那紧掩的房门弓手请道:“路兄隐退多载,江湖可是寂寞了许多。今日前来,何不现身,薄酒两坛,同老朽论论英雄。”

来人,正是那遁世已久、颇有侠名的雅盗——路潜光。自然,也正是闻人战心心念念的师父。

路潜光闻姬沙之言,朗笑出声,隔了半晌,却仍是隐在暗处,不欲现身。

“姬宗主,在下久离江湖,现不过世外一乡野闲客,着实不欲自毁承诺,再添纠葛。”路潜光再笑。

姬沙亦是轻笑附和,转瞬却是接应道:“潜光兄于此时,在此处,出此言,怕是已然重涉江湖,趟了这浑水了吧?”

“非也,非也。”路潜光沉声一喝,驳道:“现下,你等谁能瞧得见我?既然瞧不见,便是不存在。闻声而不见人,你们就权当在下睡梦深沉,鹊桥一搭,不经意结了内力,狮吼些有的没的便是。”

“有的没的?”薄禾冷哼一声,先是抱拳冲姬沙一请,后则缓道:“这梦话,能有几分可信?”

姬沙挑了挑眉,“潜光兄方才说,行刺堂内祝家兄弟之人,乃是薄山派弟子,倒不知阁下可有依凭?”

“祝大哥之所以能刃下逃生,全赖我师父那一招并骨寒。以花为器,眨眉便将那刺客短刃碎成数节。我师父既可救人,自是瞧见了凶徒所在。”闻人战唇角一抬,两掌无知无觉已是环在一处,十指相错,恭敬如祷。

五鹿浑闻声,立时起身,分朝四面作揖四次,勤拳之至。

薄禾倒是面不改色,却也再不多言,直往姬沙身前一踱,虾腰拱手。

姬沙见状,抬臂缓扫,冲薄禾稍一颔首,措辞严正,“薄山派自老掌门在位至今,皆以治下有方、黑白分明著称,且其乃为我三经宗之肱骨倚傍、正派典范。老夫直言,其绝不会是非不分轻取人命,更不会这般不将我看在眼里,愚钝如斯,偏择了这个时机做这般蠢事。”

路潜光啧啧两声,拊掌笑应,“在下承认,如今江湖之上,薄山派的名声比在下当年好的多了。”

五鹿浑答谢完毕,又再取坐一旁,闻听此言,噗嗤一声,已是解颐,心下暗暗念叨着:闻人姑娘这师父,可真是有趣儿的紧。旁的不说,就单论那一句“瞧不见便不存在”,可是同其资历年岁甚不相称。

路潜光静默半刻,也不欲同姬沙薄禾多加纠缠,朗声再道:“在下此番,可不是为着声罪致讨。信与不信,全在姬宗主一心。”稍顿,立时接道:“那黑衣刺客,乃是在薄掌门两位师伯所属院内失了影踪。在下一言,也算是为着贵派太师伯安危。”

姬沙一听,面上陡地一寒,再瞧薄禾,见其稍一抿唇,面上既不见忧,更不见怒,反是隐隐透着些悲怆。

五鹿浑同五鹿老却是对视一面,勾连前后,二人自一开始,便对那两位太师伯的说辞存了疑窦,现听此言,更是跃跃欲试,想去那院内探个究竟。兄弟俩心下念着,以路潜光的内力,若凶徒便是院内弟子,恐其掌腕之上,多少得留下些伤痕虫迹。

“禾婶婶,太师伯有难,战儿可不能置若罔闻。咱们现便往后院瞧上一瞧如何?若知太师伯无恙,战儿也好心安。”

闻人战一言方落,稍近薄禾,一手挽其胳臂,心急火燎的放脚便要出门。

五鹿兄弟正要起身相随,却见薄禾身子一颤,手掌一展,轻将闻人战那柔荑拂落,启唇缓道:“不必了。”

“行刺之人,乃是师伯座下两名弟子。”薄禾下颌一扬,直面五鹿兄弟,睥睨接言,“其之所为,全乃我之授意,薄禾虽行而无愧,却不想带累宗主。”

余人闻言,心下无不一震,倒是那暗处的路潜光吃吃轻笑,沉声褒赞道:“薄掌门确如江湖所言,女中丈夫,行事毫不拖泥带水!”

薄禾冷哼一声,膝跪在地,冲姬沙求道:“宗主,事出有因,乞容薄禾详禀。”

姬沙吞了口浓唾,偷眼扫见五鹿兄弟俱是定定瞧着自己。姬沙念着薄禾一举几要令自己名利俱失,心下自是生了厌弃,裂眦斥道:“两条性命,几丧你手,你既认下,何需多辩?”

薄禾两眸寒光一闪,切齿怒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五鹿浑一怔,立时起身,近了薄禾,生怕其做了傻事,口唇一开,缓道:“姬宗主,薄掌门既然无愧,何不先听听其说辞,再下定论?”

“说辞?不是已然言明了么?”薄禾轻笑,面颊一扬,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方才那句,是要自寻短见?一命偿一命,两命抵一双,我是要让你们为十三十四陪葬!”

姬沙闻声,足尖一挺,身子一倾,两掌早是攒拳,蓄力应变。

五鹿老多时不语,此刻见状,膺内火起,呼的站起身来,定定瞧了薄禾半晌,本想恶语直向,然则心神总归为那姣好形容所扰,候了片刻,反见语塞。

“薄掌门此言,我兄弟着实一头雾水。”五鹿浑侧目一扫五鹿老,柔声询道。

“你们二人……无胆鼠辈,阴毒至极!行事作风反倒不如我这女子。”薄禾单侧唇角一抬,嗤笑道:“身作身当。大欢喜宫那群匪类,可都像你等这般婆婆妈妈娘里娘气?”

048. 手泽

“我……我们……我们兄弟是大欢喜宫人?”五鹿老长叹一声,瞠目环顾堂内诸人,怒极反笑。

五鹿浑亦是不明就里,心下暗道:听其一言,斩钉截铁,倒似有些个实证。

姬沙见五鹿兄弟模样,不由摇了摇眉,徐徐退了两步,落座缓道:“赤口白牙,不可妄言。”

“铁证如山!”薄禾徐徐起身,正对五鹿兄弟,“若可取了你等命去,也算得上讨恶进仁,功德一件。”

闻人战两颊潮红,沉声支吾道:“禾……婶婶,祝大哥他们,怎会是大欢喜宫之人?十三十四叔遇害那夜,他们两人,可也差一点儿让那山崩落石取了命去。”

“不过欲盖弥彰,算不得甚高招。”

“姬宗主,你倒是说句话!”五鹿老把眉一横,直冲姬沙嚷道。

未待姬沙接应,五鹿浑已是上前,冲薄禾拱手请道:“薄掌门,既有铁证,何不于姬宗主目前亮上一亮?在下也指着同薄掌门对质一二,以洗冤屈。”

薄禾闻声,眼目微阖,嘶嘶纳了两回深气,待内息平顺,这方抬了一掌,紧攥成拳,于心口一停,沉声应道:“那一物,于我而言,太过珍贵,生恐毁损遗失,故未携带身上。”

“宗主,可否容我往内院,将那物什取来?”

姬沙同五鹿浑一番眉语,颔首轻应,“并无不可。”

五鹿老却是不耐,见薄禾一步步踱出议事堂,立时抬声,“你们也不惧她畏罪潜逃?”

“走的了和尚,走不了庙。”五鹿浑稍一倾身,附耳同五鹿老道。

盏茶功夫,薄禾已是归返。得见姬沙,薄禾屈身再施一揖,眶内含泪,将指尖所捏一物缓缓前递。

姬沙见那细物乃为一纸薄笺,徐徐接了来,低眉细辨,见纸笺甚小,其上不过寥寥四字:祝乃异端。姬沙摇眉,上前两步,将那手札递于五鹿浑参看。

不过一刻,堂内几人,俱已阅毕。

“这字迹……”闻人战紧捏了那纸札,轻声喃喃,“这字迹,倒是跟十三叔的一般无二。”

五鹿老闻声,挑眉应道:“谁知道她方才去了哪儿?指不定是翻箱倒柜找了之前鱼前辈送的情信,一字字印写出来的。”

薄禾轻哼一声,摇眉不应;倒是闻人战攒了眉目,驳道:“不过盏茶功夫,且不说路上一来一回,就算是自一堆信函中翻找出这四个字,怕是没个一炷香也办不成。”

“此物,我暗请师伯帮忙保管着,故而方才,也是往师伯院上。”薄禾嗤笑,苦声接道:“想来路大侠知我此话无虚。”

暗处那路潜光反是一怔,片刻解意,言辞至恳,“薄掌门说笑了。在下一梦中人,若尾随乱云阁两位仁兄的心尖尖东跑西颠,岂不乱了体统。况且,我视战儿若亲女,怕是即便梦中,也必得时时刻刻瞧着她不行。”

薄禾面颊一仰,不置可否。

闻人战杏眼眨个几回,唇角先是一耷,后又紧着一抬,一来一去,反不知该喜该郁。

五鹿浑两颞一跳,口鼻齐张,自感丹田被清气填满,屏息半刻,方将口唇一鼓,完成一轮吐纳。待毕,五鹿浑又再长息,启唇询道:“不知此物是薄掌门自何处得来?”

“十三知我脾性——若见狼洞情状,自可晓得其同十四命丧野狼口腹。如此,我是必得扫山荡凶,直将薄山群狼斩尽方是。”薄禾惨然一笑,以袖掩面,沉声接道:“故而,其将此信,以树胶黏于一饿狼腹下。”

五鹿浑细思此言,倒也不见破绽:薄山山脚多林木,若想随手取些树胶,并不困难,只不过,鱼前辈究竟何时书得此信,又是如何断定,我同栾栾,便是那大欢喜宫之人呢?且细辨字迹,不甚潦草,墨书而非血书。想来此一手札,当成于其为大欢喜宫俘获之前。这般算来,其为何不将此物于那日携我等拜山之时传与薄掌门?此物,后来又为何没被大欢喜宫搜了去呢?

五鹿浑百思无解,徐徐踱步,上前自闻人战处再取了那手札。再观一刻,见薄纸多毁损,边沿多破污;纸背之上,还有些许淡黄色旧迹及一小撮绒毛,其上四字,稍见墨晕。

“想是薄掌门睹物思人,几度涕下吧。”五鹿浑心下念叨着,转念思来,此物乃鱼前辈手泽,是其遗给薄掌门最后一件物什,又是这薄山弟子数日早出晚归,探寻多时方得,自是珍贵。

思及此处,五鹿浑缓将信笺一折,恭敬上前,还与薄禾,后则退了两步,拱手施揖道:“薄掌门,若乱云恶事当真是那大欢喜宫所为,鱼龙二位前辈曾为其囚缚多时,迫于无奈,写下此书,也是不无可能。”

“你当他俩那般贪生畏死不成?”

“许是大欢喜宫不以其命相要挟,而是以旁人性命威吓。”五鹿浑一言即落,再观薄禾,确是唇角一颤,强忍再三,还是落下泪来。

“真要如此,你倒说说,你同大欢喜宫,有何纠葛?其怎就非要这般陷害与你?”薄禾且笑且泪,一时倒似有些个癫狂,“即便构陷,那十三十四性命,也是你等连累的!”

薄禾缓将珠泪抹了,抽咽两回,方冷眼一扫五鹿兄弟,嗤道:“祝乃异端!祝乃异端!想你二人,先欺战儿,蒙其眼目,令其带你上山;再伙同异教,施以暗计,将十三十四生擒,后竟……竟以那般残忍法子夺了他二人性命……此心此行,好叫人发指!”

五鹿浑心知薄禾多日强打精神,现下得隙,自得好生发泄一通。将心比心,五鹿浑自是哑忍,不欲驳斥。

五鹿老可是全无兄长的好涵养,听得此言,抬声反是冲姬沙怒喝,“姬宗主!瞧瞧你三经宗门下提携出的肱骨贤能!竟是这般不辨是非,偏听偏信,全然不过脑子!大欢喜宫早是遁藏,怕是其离开中土之时,我同兄长还未出世!再者,若我俩当真同那异教有些干连,现下何必还要苦寻季断蛇下落?”

薄禾闻声,脑内列缺陡现,目珠转个两回,顾不得礼数,瞠目直冲姬沙询道:“他二人……他二人可是……”

姬沙目华一冷,抬声便道:“他们二人,由我作保。你且弃了那些个暗杀行刺的招数,莫再起害命之念!当下最重,一来是早送乱云阁二人入土为安,以慰亡灵;再来是细探大欢喜宫虫迹琐碎,戴罪立功,你可知晓?若再有下回……”姬沙稍顿,沉声一字一顿,“薄山派上下同罪!”

薄禾不敢多言,徐徐冲姬沙跟五鹿兄弟三人一一行个礼,又朝闻人战强作个笑,后则便将那手札往怀内一塞,单掌拊膺,捧心而去。

五鹿老见状,抿着唇往五鹿浑身边靠了靠,附耳低声,“兄长,她可是猜出咱俩来处?”

五鹿浑面上颇是无奈,飞个白眼,轻道:“还不是因你提了那季断蛇!”

五鹿老闻声讪讪,扫一眼不远处呆立的闻人战,生怕其采信那手札所言,疑心生了暗鬼。思忖一刻,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才能洗清这不白之冤,方一濡唇,便闻暗处路潜光笑道:“战儿,且让师父瞧瞧,你那功夫,可有落下?”

闻人战一听,缬眼流视,脆生应道:“回房。”

话音尚还绕耳,身形早是不见。

姬沙见无旁人,立时垂眉拱手,冲五鹿兄弟道:“两位王爷,老朽请罪。”

“罢了,罢了。反正没死。”五鹿老翘首望着房门,一边思量着闻人战,一边扬袖应道。

“老夫必得严加管束宗内子弟,至于薄禾,自当严惩。”

五鹿浑轻叹,负手身后,应道:“薄掌门也算可怜,师父便莫在苛责。我只怕那大欢喜宫借刀杀人,还需师父令祥金卫停留薄山,多加探查方是。”

姬沙一听,颔首不住,心下总觉得那手札蹊跷的紧,然见五鹿浑不多提及,这便也将诸多思量烂在肚里,再不多话。

五鹿老一扯五鹿浑,又冲姬沙摆了摆手。兄弟二人齐齐出了议事堂,抬眉见夜雨已歇,天光渐露。

卯时,已过。

049. 女佛

五鹿老拉着五鹿浑,于闻人战房外不远处那庭廊徘徊了足有半柱香,顿顿走走,前前后后,终是耐不住,缓缓近前,拍门询道:“小战,你可在?”

房内路潜光笑声乍起,朗声应道:“入内一叙。”

五鹿老稍显讪讪,心下虽虚,却仍使力一扯五鹿浑,推门便入。

入得房内,兄弟二人立时查见桌边一人——面晕浅春,目送熏风,自有一派柳绿花红;然则,其那气势,却又迫人,稍一近前,便感波涛夜惊,风雨将至,实实令人顶礼仰视。

五鹿浑凝眉片刻,立时敛了眉眼,心下暗暗拊掌叹道:此一世上,总有些人,永永远远也无法同旁人做得成朋友。因其生来,便是为着万人参拜、奉为神明的。

一旁五鹿老撇了撇唇,心下一半敬慕,一半却是不服气,眼风转个两回,暗道:若非这劳什子假面皮,还不知你我谁更胜一筹!

闻人战两臂垂于身前,低颦立于路潜光身侧,时不时偷眼瞧瞧她那师父,每瞧一回,颊上红晕都得待个一刻方可散去。

“前辈好!”五鹿浑后退半步,拱手行礼。

五鹿老见状,亦是有样学样,然则神情言语,颇是敷衍,口内含混着,“嗯,好。”

路潜光再笑,抬掌示意二人取座。

五鹿老方落座,已是低声嘟囔着,“不是说退出江湖,绝不现身的么?”

“此房内,俱是家人,何来江湖?”路潜光侧目扫一眼闻人战,后则定睛细瞧面前五鹿老,沉声应道。

五鹿兄弟一时犯了迷糊,不知路潜光此言何意,后见其徐徐斟了半盏茶,指背一推,让至五鹿浑目前,轻声接道:“你等虽皆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惯了,然则,女子夜深独往少年郎卧房,总是有些个不合规矩。”

“你说是不是啊,亲家郎?”

五鹿浑一听,这方解意,思及那次擐昙夜饮闻人战所言,心下不由一哆嗦,抬眉一瞧闻人战,见其两目氤氲,果是立时便要落泪。

五鹿浑一急,也不应路潜光,立时转了话头,“前辈,知您久居三尖山仙郎顶,未曾想今回至此,妙手一施,便救下晚辈性命。如此高义深恩,晚辈难言谢意。”

路潜光余光一瞟闻人战,笑意渐淡,长息抿唇,“举手之劳,莫要多提。”

闻人战抽抽鼻子,声音稍哑,询道:“师父此番下山,可是听闻我十三十四叔之事?”

路潜光一顿,探手向后,轻将闻人战拉在身前,又将其安置凳上,似笑非笑道:“下山处理些经年旧务。此行终是了结十数年前一桩心事,原本欣喜满膺,熟料得正待回返三尖,偶闻噩耗,想来你当在此,这便前来一探。”

闻人战一听,珠泪已是断线,默然半晌,径自喃喃道:“十三十四叔遭此横祸,也不知爹爹同游叔叔他们可会得闻。若是爹爹知晓,怕是得五体仆地,闻人不止立时变作嚎啕不止。”

路潜光面现哀色,然其唇角,生来上翘,打眼一瞧,又似时时浅笑,神情一时有些个尴尬。

“你等……同那大欢喜宫……”

未待路潜光言罢,五鹿老直冲闻人战道:“我同兄长,跟那大欢喜宫,真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小战……你们切莫误会了去!”

路潜光扬了扬手,见五鹿浑似是有话,这便说道:“你这儿郎可有线索?”

五鹿浑拱了拱手,濡唇轻道:“晚辈细瞧了那手札,勾连薄掌门之言,倒未自那信上瞧出破绽。然则,晚辈却始终不知鱼前辈何时将那手札书就,又是因何便断定我兄弟是那异教中人。”

“祝为异端……”五鹿老思忖片刻,接道:“此一处,那异端,或许并非异教之意。”

“若乱云阁上两位前辈以为你我来自大欢喜宫,我倒是能将中毒之事想个明白了。”

“兄长是说,鱼龙二人认定你我是异教,故而暗中下了软筋之药?”

“许是其想着拿住你我,盘问些什么,然则未尝料得,其尚未行动,便被大欢喜宫抢在了前头。”

闻人战一愣,目珠不眨,痴痴瞧着路潜光侧颜,轻声道:“若是禾婶婶凭那手书,认定你们是异教中人,便难怪那两位太师伯言行诡异了。”

“如何诡异法?”

路潜光自是知晓闻人战盯着自己瞧,唇角浅抿,却也不敢侧目对视。一言方落,其同闻人战两人,俱是颊上透红,不约而同摇了摇眉。

闻人战一听路潜光所询,指尖往下唇一按,摩挲片刻,应道:“两位太师伯时不时现身陪伴,嘘寒问暖,关心的紧。前几日,太师伯还遣其徒弟给我送了药膏,说要彻底驱一驱那磷火之害。现在想来,怕是其生恐我同祝大哥走得太近,这便想法设法接近我,一来保我平安,再来暗中提点。”

五鹿老一听,压低声音,嘟囔道:“你那禾婶婶,行事也太果决,下手又快又狠。若非我们兄弟幸运,得你跟前辈相助,怕是现在,我同兄长就要一人插着把匕首跟阎王爷喊冤了。”

“磷火之害?”路潜光睬也不睬五鹿老,正色侧目,同闻人战四目交对,又是齐齐羞红了脸。

“那夜……”闻人战目华流睐,娇声应道:“拼力施救乱云阁前。手掌胳臂,有几处为那磷火所灼。那药膏很是管用,现已好利索了。”话音方落,腹内一阵咕噜,显是饿了。

路潜光轻笑出声,瞧着闻人战两掌,启唇应和,“幸未留疤。若要烧的红红一片,瞧着就像那妙香楼的红煨羊蹄了。”

闻人战暗暗吞唾,更感腹内鼓擂,饥肠辘辘。

“喏。”路潜光探掌往袖内,徐徐前递了一油纸包。

闻人战见状,眸子大亮,立时展了一瞧,其内,正是闻名遐迩的妙香楼招牌。

闻人战探鼻深嗅,口内香唾大盛,言也不言,闷头大快朵颐起来。

路潜光摇了摇眉,浅笑不休,趁闻人战口舌忙碌之机,沉声冲五鹿兄弟道:“你等二人,我自不疑。你等身份,我也不探。”

五鹿兄弟一听,深感路潜光果是老江湖,即便退隐日久,仍是神目如炬。

“乱云阁乃至薄山派之事,疑点诸多。只是我早非江湖之人,也就不再越俎代庖,追根究底了。”路潜光一笑,身子微微一仰,缓再接道:“然你等总归年少,且那大欢喜宫又已久遁,许多事情,怕是难以知晓。”

五鹿浑见路潜光一顿,自然解意,颔首相请,“但请前辈指点迷津。”

路潜光眼目一阖,长息道:“那大欢喜宫,源自中土极南边一神秘古国,历史甚久,源头难溯。廿多年前,其暗入垂象,生根发芽。其内教众黥面,长老护法,则戴面具,掩其真貌。”

“大欢喜宫既在垂象,想来鱼悟禅师或知些内情?”

路潜光轻笑,啧啧两回,应道:“连异教具体所在,怕也唯有教众知晓,遑论其他?现如今那些教众,下落难寻,生死不知。”稍顿,又再接道:“不过,你等倒也可跟鱼悟师攀一攀交情试试。”

言罢,路潜光声音再低,“关于此教,我所知的,想来战儿之前也转述了些许。然则,尚有些事儿,我于战儿面前,也未提及。”

五鹿兄弟一听,立时竖耳。

“那大欢喜宫中人,尊崇女佛。”

五鹿老一怔,启唇便道:“何谓女佛?”

“便是化身佛,女子相。我也不知其如何选定,仅听闻那女佛姿容绝美,无人能匹。由在位女佛选定下一继任者,此一继任者,唤作‘佛女’。待佛女继位,成为新一任女佛之时,老一辈女佛便可隐退,尊荣不减,唤作‘佛母’。”

路潜光一言方落,打眼一扫闻人战,见其捧着那羊蹄,两腮咀嚼不停,像极了抓着萝卜不撒手的兔子。

路潜光摇眉再笑,又自袖内掏得一方锦帕,徐徐递了过去。惯纵之情,溢于言表。

凝神少待,路潜光方侧目往另一边,避开闻人战,一肘支在桌上,同五鹿兄弟眉语一二。

五鹿兄弟立时解意,暗暗往边上一靠,听路潜光声音几不可闻。

“那大欢喜宫,初时并无逆天暴物之举。其奉行乐极无乐、盛及则空,扬言通过享乐,便可成佛,三国黎元,自是追捧。然则,不过一年,其行陡改。”

“因何生变?”

路潜光一哼,冷声应道:“据说是教中佛女自总坛驾临垂象。其言其行,甚是乖戾。自其到来,大欢喜宫内,添了无数刑具;垂象境内,多了无算亡魂。”

“可是正因于此,武林正道方联合一处,将大欢喜宫剿灭?”

“个中内情,我也不知。那一时,我人在西域,脱身不得。后返中土,方有所闻,说是其百千教众,一夜无踪。”

“大欢喜宫现于中土,不过三载。初时悄无声息,后则声势震天,然其便若乍明一时之流彗,转瞬即逝。宫中信众,淫逸之至,穷奢极欲,沉湎享乐。”路潜光轻咳一声,顿了片刻,低声再道:“碎首糜躯,亦有死后糜烂立尽之意……那女佛,便似鱼篮观音。”

五鹿兄弟一听,登时瞠目。

五鹿浑沉声一应,“凡与交者,永绝其淫。”

此一时,三个男人,徐递眼风,心下反倒说不清是何滋味。

“鱼篮观音?观音娘娘。”闻人战口唇油得发亮,急用帕子一揩,脆生接应,“那鱼篮观音,有何讲法?”

三个男人皆是暗暗吞唾,不得一语。

路潜光咳了一声,脸颊一侧,应道:“鱼篮观音,便是锁骨菩萨。”

“哦。”闻人战巧应,却再接道:“那锁骨菩萨又有何来历?”

路潜光唇角一颤,眼风一扫对面五鹿兄弟,眉语再三。

兄弟二人立时会意,却皆是羞于道出实情,口唇一开,同时相应,然则,那假模假式的说辞,却是大相径庭。

“锁骨菩萨,便是骨上披枷的菩萨。”

“锁骨菩萨,便是锁骨极美的菩萨。”

路潜光一听,眼目微阖,哭笑不得。

闻人战一愣,缓将那啃净的羊蹄往桌上一撇,扬眉冲路潜光道:“师父,怎得他们所说,全不一样?那锁骨菩萨,究竟有何神通?”

路潜光稍一支吾,启睑抬掌,指点五鹿老道:“嗯,确是那锁骨极美……的菩萨。”话音方落,路潜光生恐闻人战又再发问,扫一眼身前三人,话锋立转,“战儿,为师这便启程归返仙郎顶,你可欲同往?”

闻人战稍见诧异,心下暗道:那日我同师父表心不成,其可是立时躲出仙郎顶,不欲多见。此一回,怎要……转念再思,闻人战不由紧着计较:现十三十四叔为恶人所害,爹爹同游叔叔又还没见到,此时可万不能只求自己安逸,不分轻重。

虽是这般思量,闻人战仍是举棋不定,两腮一鼓,怅然若失,“战儿怕是要先解了乱云谜团,方可回山。”

路潜光似是早有所料,颔首应道:“你既决定,为师断不勉强。然则你需应我,不涉危难,保全自身。”

五鹿老不待闻人战接应,已是朗声道:“小战安危,我责无旁贷。”

闻人战白一眼五鹿老,轻嗤一声,后则愣愣瞧着路潜光,再不多言。

“你等尚需应我两件事。”路潜光起身,绕过桌台,向前一步,待立于五鹿老身侧,方道:“其一,切莫同旁人提及我下仙郎顶一事。自昨夜至今,全不过一梦。”

话音方落,路潜光弯腰,凑近五鹿老,手掌在其肩头轻拍两回,勾唇笑道:“其二,女娃娃再不可深夜独往儿郎卧房。”

闻人战一听,颊上烫红。

五鹿老抬眉细观,见路潜光目珠黑亮,犹如天上明河落眶。五鹿老稍一沉吟,却见路潜光眉尾一飞,闻其缓声低道:“然则,你这血气儿郎,纵其不来,子宁不往?”

话音未落,路潜光身形一闪,动如鬼魅,立时没了踪影。

唯一言落耳,娓娓可听,“至于人家请不请你进去,就看造化了。”

房内五鹿兄弟面面相觑,静默片刻,哑然失笑。

050. 耳疾

路潜光离去当天,入夜,鱼悟房内。

胥子思一臂撑在木椅扶手上,另一臂放在一侧桌上,五指稍开,轻拍桌面,时快时缓。

鱼悟坐于一旁,阖着眼目,母指急拨,将颈上念珠转得飞快。

胥子思抬眉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哑道:“鱼悟国师,此回,可真是大欢喜宫重回中土?”

鱼悟眉关一紧,徐徐启睑,呼一声佛号,口唇开了半晌,却是难得只言片字。

胥子思摇了摇眉,五指成拳,接道:“此一处,那二人,这般行径。在下也真是多此一问。”

鱼悟急抿了口唇,低声苦道:“假作真时真亦假。老衲虽说有些个糊涂,不知时隔恁久,那异教为何卷土重来,然则,多加防备,必不会有大错。”

“因何重归中土?”胥子思轻笑,下颌一探,诘道:“个中因由,怕是天不知地知,我不知你知。”

鱼悟长目一挑,面上反见笑意,“胥施主,当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是。”

胥子思倒也不辨,目珠一转,再道:“之前宝象寺上,禅师早言有暗中势力与你为敌。现将乱云阁同水寒一事勾连细思,怕是异教伏于暗处,早早盯上禅师了。”

“老衲虽也那般疑着,然盗水寒、杀外使,手法迂回,不似异教行事作风。瞧那乱云阁情状,倒是颇有当年摧枯拉朽的架势。”

“世事多变,”胥子思又再浅笑,皮肉却是不动,径自接道:“禅师最明个中真味。”

“阿弥陀佛。”鱼悟缓将那佛珠往膺前一拢,沉声应道:“老衲所见,不过夹山一线。现下你我皆困,胥施主的一线天,未必便是老衲的一线天。然则,冥蒙困境,绝无二致。”鱼悟一顿,眼目一眯,直面胥子思,缓声笑道:“那日堂上,胥施主竭力将姬施主诳入此局,倒也是个极佳的应变。”

“异教重现,武林人人可诛。姬宗主深明大义,何需在下多言?”胥子思目华一冷,不耐道:“敌暗我明,可有良策?”

“先求自保,静观其变。”

胥子思一听,面上立时黯然,唇角一勾,苦笑摇眉,“自是如此,自是如此。现今这般情势,求佛不如求己。”话音方落,起身便走。

鱼悟见状也不多言,口内诵着佛经,指上着力,直将那念珠拨得嗒嗒作响。

胥子思方出了鱼悟厢房,正待往胥留留房外交待个几句,低眉踱步,没走半刻,便在那抄手游廊碰到了隋乘风。

胥子思早慕其侠名,然二人一南一北,且隋乘风又久居雪山之上,故而缘悭一面,久未得逢,直至今回两人同来薄山吊唁,这方有幸见上一见。

“隋掌门,好巧!”胥子思高声招呼着,面带喜色。

隋乘风见状,拱手回礼,声若洪钟,“此一处得见坼天手,老朽欣然。”

胥子思朗笑,心下暗道:这位佛口佛心,耳背的仍是这般厉害。一边思忖,一边扬声询道:“隋掌门这是欲往何处?”

“此一条路,自是往鱼悟大师房上。”隋乘风毫不遮掩,缓声应道:“想来胥庄主方自那处出来?”

胥子思见隋乘风这般直爽,立时笑应,“正是,正是。在下见乱云恶相,着实心忧,便想同鱼悟禅师商量个对策。”

隋乘风啧啧两声,摇眉短叹,“小老儿我是心下沉抑,难以纾解,只好往鱼悟大师那处讨些个佛经禅理,盼个醍醐灌顶。”

“那在下不多拖延,唯盼后日可有幸同隋掌门煮酒烹茶,论论英雄。”

隋乘风哈哈大笑,再冲胥子思拱了拱手。

二人别过,分往两头。

行半柱香,胥子思又遇来人,这一回,共有四位,正是五鹿兄弟、宋又谷同胥留留。

胥留留一见胥子思,心下一紧,暗暗计较道:得亏闻人姑娘说要多伴薄掌门,这方未能同来。不然其同父亲这般遇上,少不得又要纠结水寒那事。

胥留留边思忖,边巧笑,展臂上前,娇娇俏俏迎上胥子思,直捉了其胳臂,边摇边道:“父亲怎得在此?”

胥子思心下亦有此问,挑眉扫了扫胥留留身后三个儿郎,面皮一拉,沉声道:“你这又是去哪儿?”

“因着乱云阁一事,前几日未能得机拜见,故而现往鱼悟禅师那处。一则拜见,再则问一问旧友同括师傅情状,求个心安。”

胥子思唇角一抿,将宋又谷同五鹿兄弟来回打量好几遍,见其俱是虾腰拱手,埋头膺前,既恭敬,又惶恐。胥子思唇角陡地一抬,却是冲宋又谷笑道:“宋家儿郎,又见面了。”

宋又谷肩头一颤,徐徐吞口凉唾,轻声接应着:晚辈……见过胥大侠。”

“你我之间,何必客套?”胥子思稍往前踱了两步,单手往宋又谷肩头一搭,朗声笑道:“此次我来,犬子尚还念叨,薄山之上若可重逢,一定请你再往山庄,喝喝酒下下棋,逗逗鸟喂喂鱼。想是那日一见,其便将你引为知己。”

宋又谷眨眉两回,目睫轻颤,立时应承,“晚辈同垂垂兄确是惺惺相惜。若是得暇,自当再往庄上叨扰。”

“那就好,那就好。”胥子思又再拍打宋又谷肩膀两回,回眸一瞧胥留留,佯怒令道:“且同我回去。为父尚有些话需同你交待。”

胥留留朱唇一撅,正待同胥子思撒娇纠缠,却闻五鹿浑沉声附和,“胥姑娘,胥大侠既已发话,你便先行回去。若得同括师傅消息,明日早些时候,在下定当转达。”

胥子思见胥留留迟迟未动,不由短叹,摇眉苦道:“这般时辰,你一女儿家,混同三个儿郎四下乱窜,总归不甚方便。若现下仅你跟宋家儿郎,为父也就不多言语了。且此一时,隋乘风隋掌门尚在院内听禅师讲佛说经,于你,更是不便。”

一言方落,胥留留同宋又谷俱是一怔,面皮乍紧,逃目不敢对视。

胥留留自感羞恼,瞧瞧五鹿浑,心下泛起些古怪滋味。

“得,得,女儿不去便是。”胥留留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跟谁赌了气,顿足甩手,须臾便自胥子思身侧掠过,一边应着,一边瞪眼鼓腮,颇见不忿。

胥子思也不追究,冲五鹿兄弟稍一颔首,再朝宋又谷笑道:“记得来我咸朋山庄玩儿。”

话音即落,放脚上前,随胥留留而去。

五鹿老待胥家父女皆没了踪影,方冲宋又谷调笑道:“宋兄好福气。这可是老泰山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呐。”

宋又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嘟囔道:“花椒掉进大米里——麻饭(烦)了。怕是日后他给我来个泰山压顶,将本公子砸成肉泥都算轻的。”

宋又谷声音虽低,却仍为五鹿浑一字不落听了去。

五鹿浑心下已然解意,摇眉浅笑着,放脚再往鱼悟那处院子。

三人行至屋前约莫两丈处,五鹿浑乍停,眉关一紧,冲身后五鹿老跟宋又谷摆了摆手,又再侧颊,做个噤声手势。

身后两人见状,俱是一怔,便也止步,同五鹿浑一同立于屋前。

隔了盏茶功夫,五鹿老啧了一声,懒散道:“兄长,究竟何事?来见那垂象国师,何需如此鬼祟?”

五鹿浑一掌负后,回眸扫一眼宋又谷,轻道:“宋兄可感有异?”

宋又谷徐徐将那掌中折扇展了,轻摇两回,会意笑道:“那雪山天下门的隋老爷子,虽是早不多在江湖走动,然则他那耳背的毛病,可一直是江湖豪客的酒后笑谈。”

五鹿浑唇角一抬,轻声应和,“耳背之人说话,嗓门可都是大的要命呐。”

五鹿老一听,单掌一抬,徐徐摩挲下颌,喃喃道:“这倒是了。前几日听隋乘风跟姬宗主说话,也是远远便能听得到声响;怎得现下离房恁近,反倒是悄无声息、静得古怪?”

“也许,是我太过大惊小怪了。”五鹿浑静默候了半刻,径自摇了摇眉,轻声笑道:“许是隋掌门同鱼悟师正潜心礼佛,沉静打坐;抑或是屋内前辈辨得屋外步法零碎,有些个提防也说不定。”

巧合的紧,此言方落,正见鱼悟房门浅开。

隋乘风背对房外三人,冲身前鱼悟拱了拱手,后则一掸袍尾,回身向外,借着房内火烛,恰见五鹿兄弟及宋又谷。

五鹿浑见状,立时拱手,口唇虽开,其声却低,“隋掌门,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隋乘风定定瞧着五鹿浑,耳郭一抖,面上颇见恭敬,冲五鹿浑还了一礼,洪音应道:“还好还好,托公子的福。”

五鹿浑浅笑,再冲隋乘风颔了颔首,这便往后使个眼色,同五鹿老跟宋又谷徐徐上前,向鱼悟施揖请安。三人正同隋乘风擦肩,五鹿浑眉目低垂,隐约见其外袍袖口似有一片湿濡水迹。

鱼悟微阖了眼目,长呼“阿弥陀佛”,抬声朝背对离去的隋乘风道:“隋施主,贫僧便不远送了。”

隋乘风有闻,回身拱手,也不多言,昂头放脚,大步流星。

鱼悟见状,眨眉两回,这方朝五鹿浑起手笑道:“阿弥陀佛。祝施主有礼。”

五鹿浑笑应,鼻头一抖,见鱼悟立于房门正中,两手合十。看样子,怕是并不想请客人入内小叙。

五鹿浑后退两步,沉声寒暄,“禅师,那日宝象寺一别,不过半月,又再得见,实乃机缘。”

“来来去去,不来不去;去去来来,不去不来。”

五鹿浑颔首,连连称是,侧目一扫宋又谷,接道:“我等此来,原想跟大师问一问同括师傅情状。现在看来,想是大师同隋掌门论佛论的乏了。在下来的不巧,实不敢多加叨扰。”

“同括入宝象,浑若清流汇沧海。几位施主,莫多挂虑才是。”鱼悟长目斜飞,沉声应道。

五鹿浑趁其低眉,疾往房内扫了一眼,见不远处桌上,仅有一盏,盏口向上,其内似有半盏冷茶。

五鹿浑唇角一勾,抱拳同鱼悟作别道:“夜阑人静,我等不碍大师清修,这便去了。改日得机,再来听大师说佛论禅。”

话音方落,五鹿浑也不顾五鹿老面上薄怒,轻轻推搡着他,反身便走。

一路上,三人无话,垂头耷耳回了五鹿浑卧房。

“兄长,那鱼悟和尚,好不识抬举。”

宋又谷见五鹿老恼怒,不由轻嗤一声,心下暗道:你这小王爷,脾气比我还大。怕是真被你那父王同长兄惯纵坏了。

五鹿浑不应五鹿老,反是抬眉瞧一眼宋又谷,轻道:“宋兄,方才于鱼悟师房外,可有查得什么古怪?”

宋又谷脖颈一紧,摇扇笑应,“入门是客,若说那二人烹茶论佛,怎得桌上唯有一盏?”

“莫说茶盅,我见那茶灶茶壶也自桌上移到了旁处。”

五鹿浑唇角一抬,冲五鹿老缓缓颔首,又再笑道:“之前沾了师父的光,曾偶得隋掌门点拨指教,也同其小有接触。然,我可从未敢动念验一验那传言。直到刚刚,我才断定,江湖上关于隋掌门的传闻,果是真的。”

“传闻,是何传闻?”五鹿老一听,来了兴致,单掌一攀五鹿浑胳臂,面颊一扬,立时接应。

五鹿浑摇眉苦笑,顿了半刻,方道:“隋掌门虽是耳背,却独有一手旁人学不来的本事。”一言既落,五鹿浑定定瞧着五鹿老,神色着实耐人寻味。

五鹿老被五鹿浑瞧得心虚,自感毛发倒立,探手向前,颤声道:“兄长,你莫吓栾栾。难不成,那隋老头会读心不成?”

“并非读心,乃是读唇。”五鹿浑一笑,抬掌轻将五鹿老两手从自己肩胛扫下,身子暗往边上一偏,愈远了五鹿老,一定,方道:“其若看见对方唇动,即便听不见,也能知晓对方说话。故而方才,我故意低语,同其打个招呼,其瞧着我,辨辨唇语,已然明白我说了什么。”

宋又谷目珠一转,同五鹿老换个眼风,思忖片刻,二人已是异口同声,“那二人有事不欲人知!”

“若忖度不虚,怕是他们以指代笔,借水为墨;一个读唇,一个断字。既无声又无痕,不留破绽,岂非高明?”

宋又谷长纳口气,低声试探道:“你们说,其所议可是同那大欢喜宫有关?”

“他们二人,以年齿论,于廿年前那异教之事,总当知晓一二。然则,以上种种终归不过推测。”五鹿浑抬掌,徐徐给自己布了盏茶,轻啜两口,再道:“隋掌门归于雪山日久。廿年前,其同鱼悟师,又能有何交往?”

“廿岁前,那老和尚应该方到而立之年吧?瞧模样,他同隋老爷子之间,应该隔了两轮。”

宋又谷扫一眼五鹿老,轻声应道:“差不离。廿岁之前,鱼悟也不过而立;那时的隋掌门,可是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宋又谷一顿,挑眉展扇,掩口笑道:“我还听闻,现在的宝象寺,原本不叫宝象寺。很早之前,那一处原名‘报恩寺’。寺院老住持,于鱼悟幼时收留了他,传他功夫,助他成才,恩深情重。后来老住持圆寂不久,那鱼悟便被垂象国主带入皇宫,小和尚成了大国师,报恩寺也改了宝象寺。”

五鹿老翻个白眼,稍一侧目,直冲宋又谷惊道:“怎得江湖上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你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本公子博学多闻,你不服气?”

五鹿老下颌微抬,摩了摩那透出假面皮的须渣,轻声嗤笑,“本王仅得一口,怎能跟你这‘吕’、‘品’、‘器’争长论短?”

宋又谷急收了折扇,将那扇头朝五鹿老一探,横眉怒喝:“你还嫌本公子多口多舌?这一路,我可没少给你们解疑答惑!”

五鹿老冷哼,直面宋又谷,不紧不慢道:“那便请教宋公子,隋乘风那耳疾,可有什么说法?”

宋又谷单侧唇角勾抬,缓将那折扇收了,自往掌心敲个两回,笑道:“你算是问对了人,这当中,据说还真有些个掌故。”

五鹿兄弟见状,俱是竖耳,凝眉静听。

“隋老爷子原本可并没有耳背的毛病,现在成了这样,全是因着他听信了劳什子旁门左道,说是自刺耳上听宫穴,可发潜能、蓄内力,贯脉强筋。隋老爷子为见功力一日千里,便依此法,久刺听宫。功法嘛,精进倒也精进了,那招举世闻名的‘乘风归’,便是其在那时得悟。只不过,好好一对耳朵,现今几已成了摆设。”

五鹿老目睑稍开,撇嘴自道:“合着他是自找苦吃,赖不得旁人。”

“宋兄此言,可是销磨楼主人所告?”

宋又谷面上一紧,抿唇应道:“自是我师父告知。”

“倒不知令师同隋掌门,是不是相熟?”

宋又谷一笑,徐徐往椅背内一仰,阖目缓道:“隋老爷子那耳背因由,可是他自己告诉我师父的,你说他们熟不熟?”

“宋兄这般渊博,定是销磨楼主人教导得宜。高徒名师,四友前辈也必是个博闻强记之人。”

宋又谷听着五鹿浑这般说话,身上一酥,极是畅快。

“在下虽不精医术,也算久病成医。因着那梦行症,在下见识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五鹿浑一笑,低声缓道:“我可是听说,那听宫穴,施针之时,会引发短暂失聪。这般强悍的穴位,久刺下来,损了耳力,倒也不足为奇了。”

五鹿老抬掌搔了搔头,轻声询道:“那隋乘风习武多年,奇经八脉自当通晓。怎得这一般大夫都知道的事儿,他却不知?”

“岂会不知?”宋又谷长纳口气,摇眉苦叹道:“隋老爷子追求上乘功夫,已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即便其深知害处,为着增强功力,也必得破釜沉舟,试上一试的。”

五鹿老一听,亦是垂了目睑,短叹应和。待得片刻,却又抬声,冲五鹿浑道:“兄长,若说隋乘风通晓唇语,怎得我瞧着薄山派上众人面对面跟其说话,仍是那般大声?”

五鹿浑缓给五鹿老布了盏茶,边笑,边一字一顿道:“这,便是尊敬。”

051. 踌躇

第二日,乃是薄禾亲择良辰吉日。一大早,其同闻人战,遵礼成服,泣血稽颡,要将鱼龙二人衣冠下葬。

因无尸骨,此二人便也不往墓冢处亲视含殓,阖棺之后只交由薄山派弟子抬棺,往后山一风水地下葬。

仪式一过,前来吊唁的一路好汉们,虚实不论,俱是先好言安慰薄禾同闻人战,后则互相客套着,前后下山,各奔东西去了。

胥留留攒着眉,想着昨夜胥子思劝其返庄之言,心下稍见恼怒。待得时机,其终是按捺不下,急急同五鹿浑面询。

“五鹿公子,昨夜可有自鱼悟师那处得些同括师傅的消息?”

五鹿浑徐徐摇眉,轻声应道:“隋掌门尚在,我等便也未敢多留。”言罢,细瞧胥留留,见其面色发黯,稍显恹恹,这便柔声慰道:“胥姑娘可是昨夜睡得不好,怎得瞧着这般无精打采?”

胥留留探掌于面颊一拂,却又自感这动作太过女儿气了些,面上一热,立时将手掌往鬓发处移了移,收了耳边碎发,缓道:“家父昨夜令我回返咸朋山庄,被我恶语拂逆了过去。”

“难怪此时不见胥大侠,想来其已然动身回了广达?”

“确是回去了。”胥留留心下一软,思及昨夜言辞,面上已是露着悔意。

“我虽知父亲爱女心切,然则,你我一路自少扬至此,且不说水寒一事迷雾渐重,现连大欢喜宫亦搅入其中。我这追根究底的性子,怎能得过且过的了?”

五鹿浑唇角一抿,好言劝道:“胥大侠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此回令你回庄,想来也正因对那异教涉入迷局的考量。胥姑娘坚持主见,言行拔绝,同一般的女子,自是不同。胥大侠若静心思忖,也必当深感胥姑娘不辱咸朋山庄之名方是。”五鹿浑稍顿,低眉一扫胥留留,见其仍有些个失神,这便再道:“现下情状,确是愈乱愈险,胥姑娘尚需以自身安危为重。待此事了结,毫发无损回返咸朋山庄,胥大侠必当欣喜,哪里还会同胥姑娘斤斤计较?”

胥留留自是知晓五鹿浑好意,唇角一扯,冲五鹿浑强挤个笑,柔声应道:“只是不知,此一事,究竟何时方可了结?”话音方落,右掌稍屈,身子微侧,避过五鹿浑,暗将左袖往上撩了一寸,三指使力,齐齐挠在手腕那疹子上,直将那块搔得一片暗红,隐隐向外渗血。

五鹿浑见状,先是暗往另一侧踱了两步,待定,启唇询道:“胥姑娘,你可还好?”

胥留留眉头一攒,轻声喃喃道:“真是出奇。广达城偏南,潮湿多雨,故而上一回返家,掌背生了些疹子。一路北上,本也好的差不多,谁知于薄山派呆了几日,疹子反而越发越多了。”

五鹿浑眨眉两回,心下暗道:按理说,薄山在北,春天干燥多风,不当如此呀。

胥留留回眸,扫一眼五鹿浑,柔柔一笑,又将指腹往那疹子上轻摩了两回,抱拳颔首,扭头便走。

当天午时,五人进了午膳,又同薄禾前后道了别,这便下了薄山,停在了流安镇上。

初时,几人找了个茶楼雅间,要了壶好茶,数碟点心,边吃边喝。面上虽瞧不见喜忧,心下却都茫然困惑,实不知前路何在,又当往何处探查方是。

宋又谷折扇一摇,一瞧闻人战,见其眼下发青,上眼睑微微有些红肿,打眼便知是哭的多了。宋又谷摇了摇眉,轻道:“未曾想,数日之前,你我尚还兴致高昂,欲来此见识见识那传闻中乱云阁的两位前辈。不过几日,天地翻覆,情势陡改,竟生了这般……祸事。”

闻人战更显黯然,愁声应道:“我本不该就这么离了薄山。十三十四叔之事,着实令禾婶婶心力交瘁。只不过,即便我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胥留留闻言轻道:“若非前几日闻人姑娘日夜陪伴,怕是薄掌门心伤更甚。”

闻人战摇了摇眉,苦道:“禾婶婶即便心中苦恨,也不能冲战儿发泄,还要时不时顾念战儿心绪,抚慰照料。怕是我在山上多待一日,便教禾婶婶愁绪多增一分,半点裨益也不见。”稍顿,闻人战指尖一对,轻声自道:“昨夜我还听说禾婶婶冲派内厨子发了好大脾气,今早天不亮便将那二人一并赶下山去了。”

胥留留柔柔一按身侧闻人战掌背,又徐徐递了盅茶水上前,一面冲宋又谷使个眼色,一面缓声接应,“现下可不是悲春伤秋的好时候。你我还得先定个去处,看看如何能寻出那异教踪迹,将其筹谋大白天下方是。”此言一落,胥留留扬了扬眉,定定瞧着五鹿浑,满膺希冀。

“依我看,既然之前来薄山乃是为了助小战寻父,现已得了闻人前辈下落,自当先往销磨楼,将乱云之事同那处的几位前辈议上一议,请他们出出主意才是。”

宋又谷暗暗吞唾,往五鹿老那边飞个眼刀,候了片刻,沉声接应,“我倒觉得,此时前往销磨楼,甚是不妥。你等想想,先是鸡鸣岛,再是乱云阁,你我所到之处,总有个不同寻常的事儿。若那大欢喜宫别有图谋,正巧尾随,顺藤寻到销磨楼所在,到时,我师父岂不危险?闻人前辈岂不危险?”

闻人战一听,小脸一皱,口内轻声附和道:“泥鳅此言,不无道理。”

“鸡鸣岛已空,宝象寺却满;灵和寺上下一夜无踪,同括师傅所言虚实,自然也是无从考证;至于家父收到的那封手札,怕也实在无法详查……”胥留留一顿,已见语塞,“依着那日鱼悟师说辞,水寒一事,线索尽断!”

桌边四人闻言,倒是心有灵犀,对望片刻,齐齐长息。

“至于大欢喜宫,”胥留留眼目一阖,吁道:“一不知教派所在,二不知旧部行踪,三不知重现因由,四不知筹谋神通。这般情状,亡羊路歧,尽是穷途!”

五鹿浑抿了抿唇,缓将掌中那盏茶饮尽,脖颈一仰,柔声道:“胥姑娘,在下倒是觉得,人生在世,没什么时候算得上末路穷途,若非要找个说辞应一应景,想来,‘山重水复’更为恰切。”

宋又谷折扇一收,沉声笑道:“正是,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在前头。此一时虽迷雾重重,错综纷繁,然则,愈是这般,愈不可丧志,愈是杂乱,愈容易显出破绽。”

五鹿浑唇角一勾,浅笑接道:“自你我少扬相遇至今,差不多快要两月。中间所遭之事,除了方才胥姑娘所说,还有哪桩哪件令人生疑?我们不妨一一道来,挨个细细揣摩个遍。”

诸人一听,俱是目睑一紧,先将各方消息汇聚一处,后则思忖少时,各抒己见。

“少扬客栈那外使所中,究竟是不是大明孔雀摧?若不是,可会同葡山有些干连?”胥留留沉吟道。

“九韶那处,你我恰逢同括,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宋又谷嘴角一撇,立时接道:“且那小和尚所言,哪句真、哪句假?他所携水寒,究竟自何而来?”

闻人战两腮一鼓,徐徐自道:“我就想知道,五鹿的水寒,是不是我爹偷的;钜燕的那颗,他可是真要下手?”

五鹿老扫一眼旁人,两目对上五鹿浑,轻道:“前面那些个事儿,栾栾也不清楚。现在想不透的,也只有那夜所中奇毒以及薄掌门自野狼腹下找到的那封手泽了。”

五鹿浑静默半刻,见诸人再不多言,这方攒了眉,长息道:“现如今暂时见不着闻人前辈,闻人姑娘那疑问,一时难解;至于同括,怕是即便再见,也问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故而宋兄所疑,恐也要候上一候。”

五鹿浑摇首不迭,沉声再道:“这一路上,我们碰到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亦碰上很多出人意料的事儿。每每思及这些,在下总觉得甚是迷惑。”

“莫名其妙?出人意料?”闻人战小脸一扬,询道:“鹿哥哥所说,可是那夜在垂象替我们解围的蒙面人?”

宋又谷折扇再开,扇面朝外,于掌上轻巧转个数回,一边潇洒把玩着,一边接应道:“大椿那微泽苑中人,不知当算是事出有因,还是出人意表?”

五鹿老眼风一扫,轻嗤一声,一字一顿应道:“凑巧。”

五鹿浑摇了摇眉,缓道:“你们难道不觉得,此一回薄山吊唁,便来了许多出乎意料的朋友么?”

胥留留一听,立时会意,轻声接应道:“照理说,乱云恶事一出,姬宗主前来,并不稀奇。大欢喜宫重现,鱼悟师同家父匆匆赶至,亦无不妥……”

五鹿浑轻笑一声,眉头虽紧,却不出一言反驳,稍一颔首,闻胥留留接道:“然则,雪山天下门的隋掌门立时前来,倒真有些个意外。”

“隋老爷子虽属三经宗,平日里却多是半出世的恬淡样子。此回火急火燎的出现,的确怪异。”宋又谷眉眼一飞,冲闻人战询道:“小滑头,你十三十四叔是否提过,他们同隋老爷子可有深交?”

闻人战朱唇一撅,目珠转了两转,沉声应道:“从未听闻。”

宋又谷又再进了些茶水,将半块核桃酥往嘴里一送,再道:“还有那四海帮帮主陈峙,他可是一心忙他的漕运生意,说他是江湖人,还不如说他是生意人。怎得这薄掌门方告江湖大欢喜宫之事,他便撇了四海帮那一大摊子,如梭如电立时来了薄山?”此言方落,宋又谷缓将那核桃酥吞了,手背一抬,抹了抹唇边碎屑,又再笑道:“还有,还有,那昆仑派的雪见羞,年少时那些个风流事儿,桩桩件件算起来,没有个一筐,也有个半篓。她这位昆仑派史上第一个女掌门,难不成同你禾婶婶是闺中密友不成?”

闻人战一听,直冲宋又谷作个鬼脸,又将掌内一颗蜜饯嗖的一声掷了过去。

宋又谷反应也快,折扇侧沿一立,当的将那蜜饯一挡,后则腕上使力,眨眉将之弹在五鹿老那茶盏之内。

“喏,请你吃。本公子不喜酸的。”

五鹿老见状,横眉撇嘴,抬掌却是取了闻人战的茶盏,毫不避讳,就唇便饮。

胥留留也不睬他二人,一边思忖宋又谷所言,一边止不住搔那疹子。

闻人战头一偏,凑上前一瞧,见胥留留两腕满布红疹,每颗大小都如黄米半粒,密密麻麻,甚是可怖。

“胥姐姐,你可还好?”

胥留留冲闻人战浅笑相应,口唇稍开,却是紧接宋又谷话头。

“这几位,如此着急赶来,怕是并非念着同鱼龙薄三位前辈的交情。若是薄掌门未将大欢喜宫之名传扬出去,倒也不知他们还会不会现身。”

五鹿浑一笑,轻声接道:“许是我识人不明,他们三位骨子里皆是嫉恶如仇也未可知。只不过,你等可还依稀记得,那夜密林助我们脱困的蒙面人,其所使功夫,可都是那几大门派的看家本事!”

“隋老爷子倒还说得过去。那陈峙跟雪见羞,一个财迷一个荡妇,压根儿同侠客扯不上干系。”宋又谷挑了挑眉,讥笑道:“他们的武功同密林蒙面客一路,倒是着实太过巧合!”

“若说异教重现中土,其所行第一件恶事,并非毁阁害命呢?”

胥留留闻五鹿浑所言,指上动作乍停,两掌攥拳,一字一顿道:“大欢喜宫本在垂象境内,其同鱼悟师的牵连,怕是要比旁人来的多些。那日宝象寺中,鱼悟师自言有势力暗中寻衅,欲置其不义……若是大着胆子设想一番,许是自一开始,我们便错了。”

五鹿浑扫一眼胥留留,颔首一应,示意其继续。

胥留留将两袖放低,把那疹子遮个严实,环顾左右,哑声道:“少扬盗宝杀人者,或许便是大欢喜宫中人。其之所欲,全不过嫁祸鱼悟师。也正因五鹿那水寒并非闻人前辈所盗,他才对钜燕那颗生了兴趣。”胥留留一顿,将桌边几人徐徐扫了个遍,濡濡口唇,沉声再道:“异教盗宝之后,倒也瞧穿了鱼悟的脱身把戏。其于密林出手,目的不在全你我性命,不过是不想鱼悟阴谋得逞,白费嫁祸之计罢了。至于他们之间那纠葛,怕是同之前大欢喜宫无端覆灭有些干连。”

“真要这样,他们为何害我十三十四叔?”

胥留留同五鹿浑对视一面,心下俱是默默念叨:闻人不止同大欢喜宫,怕也有些个不为人知的关系。鸡鸣岛乱相同乱云阁惨状,指不定正因着闻人不止先前招惹了那异教,又或是异教急欲栽赃,斩草除根!

闻人战见二人不应,肩头一缩,抬声便道:“鹿哥哥同胥姐姐皆是认为,那夜密林相助的朋友,原是大欢喜宫?借着武功路数推知,方才提及三人,俱是异教旧部?真要如此,其更当避嫌,绝不该在此时上薄山方是。”闻人战一愣,朱唇一撅,径自喃喃道:“再者,若是旁人,我兴许就信了。隋掌门年逾古稀,一世清白。说他入了大欢喜宫,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五鹿浑抿了抿唇,拭目片刻,低眉道:“胥姑娘同在下也不过推断,未见实证。那三位掌门于此时现身,定有古怪;其同大欢喜宫,必有牵连!”

五鹿老啧啧两声,懒洋洋道:“兄长,那接下来,我们当往何处、寻何人追根究底?总不能一直赖在这流安镇,空耗两个月,后便直返玲珑京吧?”

闻人战一听,柔声道:“鹿哥哥,你同小鹿,要回去了么?”

五鹿老见闻人战唇角一耷,眼圈一红,说不出的不舍,更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五鹿老心下一紧,立时嘻嘻哈哈道:“小战,我同兄长应了姬宗主,两月之后,先往玲珑京瞧一瞧父王。待将父王哄得开怀,我们自当再溜出来,绝不会一去不返,对你置之不理的。”

五鹿浑扫一眼五鹿老,心下对这个胞弟,着实是没有奈何,顿了片刻,方道:“眼下,有两个人,需得见一见。一位,自是佛口佛心隋乘风。”

五鹿老瞧瞧宋又谷,二人互相换个白眼,口唇一开,说话倒是不谋而合。

“鱼悟师那处问不出的秘密,若苦求隋乘风,兴许有些指望。”话音方落,二人对视,俱是轻嗤一声,眼刀乱飞。

闻人战自然不睬五鹿老同宋又谷两人,徐徐抬掌,托了两腮,朝五鹿浑轻道:“鹿哥哥所说的第二个人,难不成是昆仑派的雪见羞?”言罢,见五鹿浑摇眉浅笑,闻人战两掌轻拍粉颊,接道:“那便是‘钱眼子’陈峙了?”

胥留留巧笑,举盏就唇,见五鹿浑又再摇眉,不由拍拍闻人战手肘,柔柔笑道:“五鹿大人莫不是想要我去葡山拜一拜?”

五鹿浑面现褒赞,眼底满是笑意,轻声应道:“胥姑娘同柳掌门乃是姻亲,说起话来,自然方便。”

“胥姐姐那嫂嫂,可是没来薄山吊唁呐。”

五鹿浑举箸,捡了碟内一只红彤彤的山楂糕,徐徐往闻人战盘内一夹,柔声笑道:“在下并不认为柳掌门同大欢喜宫有些关连。然则,鱼悟禅师同大欢喜宫,怕是必有牵涉。烦请两位姑娘往垂象葡山走一遭。一来探探少扬那事,柳掌门可有耳闻;再来看看那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可有渊源。若能自柳掌门那处得些消息,我等再往宝象寺,也好有些说辞。”

“哦。”闻人战尾音一拖,也不使筷,三指一捏那山楂糕,直往口内一送,“我瞧着那鱼悟师,可是不怎么喜欢我们。要是没些个准备,怕还真要吃闭门羹吃个饱了。”

胥留留见状,终是轻笑出声,心下盘算着,喃喃道:“你们三人,便往雪山去?”

不待五鹿浑有应,五鹿老同宋又谷俱是一怔,窃喜不已。

闻人战鼓着腮,边嚼边支吾,“那雪山,可是个好玩儿的地儿?怎得你们二人面上,皆有喜色?”

胥留留眼风一冷,沉声应道:“他们呐,怕是肚子里的馋虫起了,想吃酒了。”胥留留一笑,瞧一眼五鹿浑,心下自是知晓:自流安往雪山,一路北上,必是要过那祁门关的——酒中圣手丁梦璜,家业可是全在那处。

闻人战咂摸着嘴,轻道:“小鹿说,那日十三十四叔给我们接风洗尘,夜宴所饮,乃是日色浮。你且别说,自那日吃了一次,我这馋虫,也是被那酒气勾得不行。”话音方落,闻人战正待接言,口唇方开,却为胥留留一语止住,“闻人姑娘,我那嫂嫂,虽是一派掌门,寻常女儿功课,却也从未落下。女红烹饪,无一不精。最擅长的,乃是那道垂象名吃‘鳗鱼煨整鸭’;半匙肉汤,便能把你那眉毛一根根鲜掉。”

闻人战一听,目睑大开,两眼放光,不断嘟囔道:“我不吃酒了,不吃酒了。战儿非得跟着胥姐姐往葡山不行!”

五鹿浑长纳口气,眼目一阖,暂将目前乱局搁置一边,心下暗道:谁说女人太过聪明便不可爱了?要我说,聪慧到了顶的女人,简直可爱的要人命!

052. 梦杀

第二日辰时过半,五人分道,三男北上,二女南下。

五鹿浑同胥留留相约,不出一月,无论可否自隋乘风那处探得消息,皆会往葡山同其跟闻人战碰头。

待同胥留留别后,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三人,心心念念着祁门丁家的好酒,拍马急往北赶,一个两个皆是从未有过的激昂振奋。

自薄山流安镇往五鹿边境雪山,若一路顺利,也得要个七八天。祁门关,乃是五鹿北三关之一,出祁门关,快马行一日,至绊星关,再两天,过东北仙客来关,便可遥见皑皑雪山。

三人不疾不徐,安然行了两天。

这一日,待至一处小村,抬眉见日薄西山,已近定昏。三人思忖片刻,决意留宿村庙,免生枝节。

当日入夜,二更锣响过,约莫半个多时辰后。

五鹿浑隐隐约约转醒,目睑半开,借着月华,瞧见身前,有一黑影,窸窸窣窣,倒似匍身蛇行。五鹿浑心下一紧,吐纳稍见急促,阖目摇了摇眉,又再沉纳口气,再启睑时,正见那黑影到得面前,两鼻尖相去不足一寸。

五鹿浑大惊失色,口唇开张,瞧着这来人面上难辨五官,倒是黑涅刺面,遍布满脸。

“大欢喜宫?”五鹿浑暗暗吞唾,右掌五指微屈,来不及计较这人来处抑或现身因由,倏地一声,已然急抽得腰间软剑,手腕巧转,直将那剑身舞的生风。

那黥面客反应倒也算快,身子如拱,随腰转个两回,掌心触地,借力险避过五鹿浑一击。

五鹿浑剑尖直指,启唇欲要发问,却感一条软舌足有千斤,抬也抬不起,探也探不出,心下懊恼着,只得再将剑柄一捏,卯力前扑。

飒踏声有序,游龙动无招。浑是一派白虹切玉、紫气干星之相。

黥面客身法不慢,功夫倒似有些保留,左闪右避,只守不攻。

五鹿浑心下不解,忧着这是那黥面客欲擒故纵的伎俩,手上软剑愈发不敢放松。电光火石间,其眼风陡地瞟见身子右后多了一条影子,如鬼似魅,正要扑将上来。五鹿浑冷哼一声,左脚脚尖一立,急挑了地上几根茅草,混杂尘沙,使力扬了身前那黥面客一脸,待见其张袖遮面,五鹿浑趁势扭身,剑指身后之影,已然夺了先机。

“别……别杀我呀!”

“兄长!醒醒!”

方同五鹿浑过了十几招的宋又谷立在村庙那斑驳见旧的陶塑佛像前,单掌紧攥了折扇,另一手急急揉着眼,待感那砂砾不再打磨目珠,这方长纳口气,稍一启睑,清泪直下。

宋又谷这一开目,正见五鹿浑返身,剑尖掇转,在那锋利前方,不足两尺处,五鹿老呆愣楞迎着剑,两腿抖若筛糠,却是半步也挪不开去。

“兄长!醒醒!别杀我呀!”五鹿老眼见那利剑寸寸进逼,须臾便要刺入心肺。这般险情,即便宋又谷立时挺身,亦难施救。

五鹿老十指分开,两掌虚虚掩面,睫毛卷着眉毛,目眦紧得几要将头皮整个掀翻过去,疾言喷喷,口沸目赤,“五鹿皇位,栾栾断不同兄长相争!金银钱帛,兄长看着给点儿就好!”一顿,又尖着嗓子接道:“若是兄长瞧中了我府上哪位美姬,尽管开口,栾栾拱手献上便是!”

宋又谷身子前仆,心下虽知眼前情状急如星火,然听着五鹿老说话,仍是止不住笑,咳了两回,倏的一声,折扇脱手,直冲五鹿浑后背而去。

眼下,五鹿浑径自发怔。其目所见,却是那鬼魅身影陡地无踪。剑虽出,却失了敌手踪迹,五鹿浑心下既恼且疑,低眉侧目,惊见角落处横卧草堆之上、阖目酣睡的,不正是自己么?

“我……这是梦!这是梦!”五鹿浑手腕一软,连剑也几乎握不住,心下暗暗念叨着:今夜,我可是又发了梦行症?怎得这一回,身子尚在安眠,魂魄却已出窍,还正巧让我自己瞧见这形神分离的怪诞?若是就这般飘飘荡荡出了村庙,我可会长睡不醒,成了具心脉不乱、吐纳不息的睡死人?

脑海中一个接一个的念头,纷至沓来。五鹿浑来不及细辨四围情状,便感背上一阵钝痛,咣当一声,软剑终是脱手;其身子摇晃两回,两膝一屈,直挺挺跪在地上,抬掌一抚后背,回眸之际,眼神已是清明,正见身后宋又谷捡了地上折扇,于两掌间倒登几个来回,轻声嗤道:“我说鹿兄,你这梦行症一发,差点儿取了你胞弟小命呐!”

五鹿浑一怔,眨眉沉吟再三,两掌攒拳,终是鼓足勇气顺着宋又谷眼风往前探看,这一瞧,倒把自己逗乐了:五鹿老颊上沾着土灰,发髻早乱,亦是双膝跪地,两目失神,巴掌一个个抽在自己脸上,脆生生很是响亮。

“抱琴城那档子事儿,是栾栾过错!兄长大人有大量,切莫同栾栾一般见识。”五鹿老疾呼两声,又再接道:“去年父王本想往你府上暗送三个美人儿,半路确是被栾栾偷偷派人劫了去;前年你欲孤身南下,是我得了消息,报于父王,让他在城门口将你逮个正着,后来罚你在宗庙跪了三天三夜……还有,还有,大前年仲秋,宫内赏月,耍得乏了,正瞧见兄长梦行呆坐榻上,是……是栾栾将兄长赤条条脱个精光,在你身上涂满塘泥烂藻,再将你引到父王寝殿的。”

宋又谷颊上肉颤,身子微抖,也顾不得方才那千钧一发,折扇往腰间一插,捧腹大笑起来。

“兄……兄长……醒了没?”五鹿老鼻头一抖,终是停了手上动作,掌心往颊上一敷,又烫又疼,然那小痛,怎抵得过劫后余生的轻快。五鹿老哭丧着脸,定定瞧着五鹿浑,先哭后笑,又哭又笑,真像魔怔了一般。

五鹿浑见状,紧抿了唇,沉沉颔首唤道:“栾栾……”

一言未尽,五鹿老已是扑将上去,硬把脑袋往五鹿浑怀里送,又捉了五鹿浑广袖,往口鼻处揩了些鼻涕吐沫,声泪俱下,“兄长!你想要啥?你想要的,只要栾栾有,全都送了给你;若是栾栾没有,便倾力抢了给你。五鹿皇家,也就只有咱们兄弟俩,你只要肯留栾栾一条性命,弟弟我必当牛做马!”

一语方落,这个七尺汉子竟是同个娇羞姑娘一般,撒泼嚎啕起来。

一旁宋又谷笑了半晌,实在看不过眼,近前踱了两步,沉声道:“瞧把你吓得!五鹿无忧王爷还真是一身鼠胆!”

五鹿老一听,且怒且羞,稍离了五鹿浑心口,挑眉直冲宋又谷疾道:“敢情方才狼狈应对的不是你?被我兄长打得无力招架的不是你?”

“再狼狈,总归保得了命。”宋又谷冷哼一声,浅开折扇,冲五鹿老指点道:“你这小王爷,养尊处优惯了,竟是连姬宗主的皮毛也未习得。”言罢,宋又谷又再啧啧两声,不似叹惋,反更像是鄙夷。

五鹿老颤巍巍起了身,两手捧心,径自往角落踱了几步,缩身仰面,叹道:“好有一比,若本王号令一声,便有百儿八千的仆从跃入水中,摩肩接肘的搭个人肉桥梯,助我渡江。如此便宜,本王何必还要耗时费力的苦练水性?况且,你当现在的江湖,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你也不瞧瞧,现在外面打打杀杀的,哪个不是愣头小子,急等着扬名立万称雄称霸,甘心作了旁人的短刀长剑?真的豪侠,不靠手,靠脑。多得是劳心治人,借力打力,一令夺人首级于万里之外。”

“想不到你这纨绔,还有这等豪情?”宋又谷一笑,亦是往那角落挪了挪,心下很是应和五鹿老这一说辞——的的确确,无名无势之辈,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的一双拳头;一旦名利俱收,权势在手,怕是他们也乐得坐享其成,断断不愿事事亲力亲为动辄喊打喊杀了。一般人尚且如此,遑论五鹿老这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堂堂皇子?只不过,单论这一层,这两兄弟倒也未免太过不似。

五鹿老努了努嘴,喃喃应道:“我是纨绔,你是膏粱,败家子一双,你还有脸说了我去!”

“怎得没脸?本公子即便没这些拳脚功夫傍身,单单靠脸,也足够闯荡江湖,保全性命了。”

五鹿老哼笑两回,挑眉却是附和,“长得美的,的确是比寻常人死得慢一些。”

二人对视一面,心照不宣,齐齐轻笑,似乎早将一旁不动不言的五鹿浑抛诸脑后了。

“方才……惊到你俩了。”五鹿浑面上无色,讪讪低声。

五鹿老同宋又谷对视一面,抬眉回身,齐齐应道:“没,没。”

五鹿浑一听,侧目再瞧瞧胞弟形容,心下对自己更添了怨恨,萎悴接道:“我……此回梦行,倒是同之前大有不同。”

庙角两人一怔,后闻五鹿浑径自轻道:“方才,我是实实在在瞧见了对手,以为其欲害我性命。……我竟还……竟还亲见自己躯壳尚在酣睡,着实辨不清是真是梦。”

五鹿老嘴角一耷,应道:“兄长之前梦行,可是从未见这般暴戾。”

五鹿浑轻笑一声,心下念着的,却是少扬城客栈那具尸首。

“之前梦行,我可全然不知所遭所受、所言所行;方才时候,我倒自觉颇为清醒。”

“兄长究竟瞧见了谁?”

五鹿浑长纳口气,脖颈一仰,阖目应道:“一黥面客,满脸墨字。虽近在咫尺,却仍瞧不懂其面上那图案字迹到底深意几何。”

五鹿老同宋又谷换个眼风,心下俱是暗道:难不成,他梦行所见,乃是大欢喜宫人?

宋又谷喉头一缩,佯咳了两回,取了折扇急拍胸口,不敢多同五鹿兄弟对视,口内支支吾吾道:“若……方才所见并非虚幻呢?那异教中人,行事颇是诡异,谁知晓他们究竟是不是有什么法术神通!”

五鹿老一听,不畏反笑,“哟,你堂堂宋公子,也有怕的时候?”

“再怎么怕,也断不会学你无忧王爷跪地求饶,屁滚尿流。”

“怕就是怕,装什么铁骨铮铮的好汉?”五鹿老食指指点宋又谷两回,沉声接应,“你我皆凡人,性命仅一条。只要保得了命,莫说屁滚尿流,即便是饮尿食粪,也得硬着头皮干。”

宋又谷再不做声,心下却是计较不迭,思及乱云阁鱼龙二人所留手书,再想想之前五鹿兄弟所中怪毒,宋又谷直感脊背发凉,麻嗖嗖的感觉顺着脉络上蹿下跳,逼得指腹都没了知觉。

五鹿浑偷眼一瞧,见宋又谷默默往另一角落暗退,心下怎不会意,沉了口气,摇了摇眉,反是噗嗤一笑,冲五鹿老轻道:“栾栾,莫非,你我还真是那大欢喜宫之人不成?”

五鹿老初时呆愣,后则冲五鹿浑巧笑,缓声应道:“兄长,当真如此,你我也别闲着。我去见识见识那美若天仙的女佛,作个花下风流鬼;你去较量较量那藏头露尾的蛇王,支个坛上邓甲帽。”

兄弟二人对视一面,朗笑阵阵,后则齐齐盯着宋又谷,再不多发一言。

这一瞧,直看得宋又谷寒毛倒竖,耸神难掩。

082. 曝尸

这几日,胥留留每餐依时而进;同人言谈,字辞清晰;接物待人,无不规矩;连内外庄务,亦是应对伶俐,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言两决不见分毫拖泥带水。

只是,每逢入夜,其便长留胥家祠堂,缩身其内,不眠不休。

头七既过,隔日夜,已过亥时。

胥留留又再例行敬拜,燃香鞠躬,叩头跪坐,定定瞧着龛座上所立胥子思神主;朱唇一开,其声喑哑,口内絮絮叨叨,倒似同个瞧不见的暗影隔空一问一答,对谈来往不住。

直至子时,胥留留也不觉乏。面上旧泪斑斑,眶内新涕滂滂;且哭且笑,又叹又歌,或要击节,或则高蹈,虽不至歇斯底里彻底失了神去,一举一动却总归教人看了心下发寒,毫毛倒竖。

又过一刻,扣门声起。胥留留指腹自往唇边一立,也不知是冲谁作这噤声手势。顿了片刻,吃吃一笑,颤巍巍起了身,晃悠悠启了门,目睑一耷,瞧也不瞧来人,只一味沉着脸,神色呆滞。

五鹿浑见状,心下一骇,抿了抿唇,半晌方回神,讪讪询道:“胥姑娘……你可还好?”

胥留留目睫一颤,目华终是见亮,抬眼细瞧了五鹿浑一刻,初时掩口,后则攒拳,磨磨蹭蹭着,方才应道:“若是旁人问来,留留必得强扮个举止蕴藉、进退得宜,不令其瞧出半点虚弱难支之相;然则,当着鹿大哥,留留无心瞒掩……只盼鹿大哥可解心意,莫要嫌了我去……”

一言方落,胥留留已是将身一闪,欲要引五鹿浑进门。

五鹿浑颊上一红,反是不自觉退了两步,抬掌急急摇个两回,低声辞道:“尊家祠堂,在下实不当入。”

胥留留见状,也不强逼,一咬下唇,一手支在门上,小力微晃个几回,朱唇一撅,缓声嘟囔道:“鹿大哥若不及相陪,自取稳便即是。”

此话已出,五鹿浑怎会不查胥留留言下羞恼?唇角一抿,暗劝自己道:男子丈夫,胸次必得活络。我既豁然磊落,便当放怀无虑方是。这般思忖着,五鹿浑徐徐抬掌,一面搔首,一面摇头,再逃目冲胥留留打个揖,心下一横,放脚不间不界入了堂内。

“胥姑娘,这几日……”五鹿浑眉头一攒,目华悒悒,踌躇一时,方低声接道:“这几日,实在难为了你。”

胥留留闻听此言,心头一暖。两掌攥在一处,春笋玉指,交错互扣;结眉细瞧五鹿浑,正待开口道些个铭感五衷、不胜感荷一类惯常说话,怎料柔舌一钝,默然吞口浓唾,却已压不下膺内暗涌,只得两腿一屈,抱头蹲踞。胥留留自感舌底涎液大盛,试探纳些长气,方一松口,却是泣血,吞声哀嚎起来。

五鹿浑本一金鱼公子,一则碍着皇家俗礼,再则因着深宅久居,平日里人前人后,哪里孤身见过女子这般痛哭情状?眼下愣愣看着胥留留涕泗交流,心里焦乱,更是免不了哀矜叹惋。

五鹿浑口唇咂摸两回,十指一蜷,暗往身侧搓了又搓,牙关一咬,这便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屈身向下,两掌往胥留留肩头一拢,拍打不住,又再时时轻唤两声“留留”,权作抚慰。

胥留留身子一紧,脊骨陡然一塌一陷,整个人直往五鹿浑怀内一拱,提气呜咽,竟再也不愿多使出半分气力来。

五鹿浑见状,两掌一松,再也不敢触着胥留留衣衫半缕;两肩稍开,将头颈竭力往后撤了又撤;目珠转来转去,直往门边打量,生恐旁人途径偶见,自己同胥留留百口难辩。

思来想去,五鹿浑身子愈发僵硬,断续纳口长气,侧颊往斜上一瞥,又正瞧见胥子思鎏金牌位,刺烫眼目,更惹得一颗悬心七上八下,半个脑壳倒四颠三。

胥留留抽咽了半柱香功夫,终是徐徐扬了扬面颊,撤身向后。待同五鹿浑之间拉开半丈远,这方反手将残泪拭尽,缓声叹道:“鹿大哥……留留谢过……”

五鹿浑心下长舒口气,忙不迭冲胥留留拱了拱手,腼腆应道:“胥姑娘,死者已矣,生者自惜。却不知日后,你有何打算;于这咸朋山庄,又有何计较?”

胥留留轻嗤一声,扬眉正对胥子思牌位,目睑眨也不眨,轻声笑道:“这两日,鹿大哥也当听闻,江湖之上,谣言纷纷。家父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未曾想见,转瞬功夫,身前命,死后名,俱是难全……”一语未尽,胥留留两掌一展,将面一遮,鼻子一囔,纳气接道:“生死文书已立,我自不敢违了家父叮嘱,也不欲坏了江湖规矩。然则,总得寻着那宣家弟兄,探探口风,摸摸底细,即便难令真相大白,终归要为父亲名声讨一个说法,平了我山庄上下胸中意气方是。”

“如此,也不枉了家父廿多年妥帖照顾、谆谆教诲。待此事告结,我当风雨相伴,庐墓三年,聊表孝心,尽托哀思。”

五鹿浑闻声,连连颔首,不住称是,隔了半刻,方濡濡口唇,沉声喃喃,“现如今……怕是珀卫……不好差使。莫说公理,单论私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调遣金卫,暗中查探宣家二子行藏。”

胥留留唇角一颤,强作个笑,哑声自嘲道:“人情薄如纸。父亲一去,那些个亲朋故友,明里暗里少了走动,断了往来。其这般疏绝,怕并非因着擂台一战,想来许是探知珀卫头领之衔,已然易主,入了拂云派掌门云伯伯囊中……”

五鹿浑听得此言,眉头一攒,低声询道:“云骨换云前辈?”

“便是江湖传言,同胥大侠作了半辈子仇家的那一位?”

胥留留目睑微抬,上下打量五鹿浑面上神色,稍一摇眉,苦笑应道:“外人皆知,父亲同云伯伯互为怨憎,纠葛深重。现如今父亲驾鹤,仇家掌权,那群眼孔甚浅的武林人士,岂会辨不清当依何人、当附何势?”

五鹿浑目珠一黯,心下一阵翻腾,正欲摸索些个说辞好言安抚,却闻得胥留留话锋一转,讥诮再道:“惜得,这偌大江湖,便无多一人知晓——父亲同云伯伯,早是化敌为友,作了多年志趣相投、两肋插刀的知己密友。”

一言方落,五鹿浑啧啧两声,脑内灵光一闪,想也不想,立时自道:“胥大侠方逝,云前辈便接管琥珀卫。这般前后,未免巧合!”

胥留留沉吟片刻,不待五鹿浑相询,已是解意,径自添言道:“此一回,殡殓之事草草而就,留留早疑。”稍顿,胥留留同五鹿浑对视一面,启唇接道:“故而初返山庄,我便同哥哥起过口角,怪他将父亲草率下葬,连最后一面也未让我瞧见……”

言及此处,胥留留膺前起伏难定,几回强将珠泪含在眶内,徐徐反身,背对五鹿浑轻道:“然哥哥却言,此乃父亲临终嘱托……生恐我瞧见其伤其面,难以自持……还不若仅留个冰冷牌位、肃杀坟冢,总归不会教我瞧见其虚弱老迈之相,亦不会久记其技不如人之实……”

胥留留肩头微颤,抽泣之声弥重。

五鹿浑暗暗吞口清唾,沉声再道:“胥大侠……乃是擂台当日……便……”

“送返山庄当日,约莫将入第二日子时……远近请了五六个郎中,皆言一剑命中要害,药石无医……父亲撑了……数个时辰……终是含恨,撒手西归……”

五鹿浑心下一阵悔恨,暗责自己又提了个不当提的话头,趁胥留留不备,这便单掌一摊,轻往自己面颊上招呼。

胥留留又将泪眼揩了,回眸冲五鹿浑送个眼风。

二人无言,静默一刻。再启唇时,却是异口同声道:“那异教……竟敢直入宝象寺害命!”

话音方落,二人失笑一时。

五鹿浑稍一低眉,柔声接道:“这一迷局,似从初始,便同鱼悟师脱不得干系。待我随同胥姑娘寻得宣家兄弟下落,解了擂台之迷,怕是真得立往宝象寺追索,同那大国师好生说道说道。”

胥留留一听,颊上却是一红,磨蹭片刻,轻声辞却,“鹿大哥,擂台一事,乃是我咸朋山庄私事。金卫若得了旁的蛛丝虫迹,你便莫要在我处耽搁,免得坏你大事。”言罢,胥留留咬着下唇,自感这话底气不足。面上虽是推拒不受,实里倒似有些个半推半就、欲迎反拒;女子那点娇羞心事,实在溢于言表。

五鹿浑全作不解,稍一拱手,立时应道:“咸朋山庄之事,便是武林之事。胥姑娘之事,便是在下之事。在下人虽拙薄,然道义难辞,但请姑娘莫分你我,慨允此机。”言罢,五鹿浑正正颜色,直面胥子思神主,恭敬施个大礼,后则转向胥留留,唇角一抿,柔声慰道:“胥姑娘,时辰不早,你且安歇。此一时你心下创巨痛深,在下视之明之,急如星火;叵耐嘴笨舌拙,开解不得。惟劝姑娘自珍自惜,拨云雾,破迷局,逐宵小,匡正义。”

五鹿浑一顿,正待放脚朝外,身子方转,便闻胥留留低声再道:“鹿大哥,那一日……薄山吊唁,家父早早现身……你可是于那时那处,便……便生了疑窦?”

五鹿浑一听,微微见怔,耳郭一抖,一字一顿沉声应道:“三差五错,孰人无过?”

“在下不过初历江湖,所想所推,岂会尽在掌握?”

胥留留两手相握,定定瞧着五鹿浑背影入了夜色,苦笑几声,心下自道:父亲叱咤江湖卅年,横戈跃马,鼓舞忠义……然则,以你之言,人非圣贤……父亲同大欢喜宫,可是真有恩怨?若探得内情确实,我这胥家小姐,又当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胥留留心下一阵烦闷,直冲神主拜了三拜,口唇稍开,絮絮低言。少倾,心下忆起方才同五鹿浑独处情状,却又莫名臊红了脸,逃目四望,眨眉返身,匆匆回了自己卧房。

一夜难寐。

胥留留初时辗转,乃是寻思擂台前后、因果恩仇;之后寤叹,却是单单因着五鹿浑。

正可谓: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又惜蕊双头。

三日后,巳时。

咸朋山庄老仆一路跌跌撞撞,入得堂内,下气不接上气,背弓一弯,边咳边喘,疾道:“小姐……庄主坟冢……出了恶事!”

胥留留同堂内余人见状,眼刀交错,目睑一紧,屏息应道:“究竟何事?”

老仆讪讪,莫敢实言,唯不过单指一抬,直指屋外。

诸人见状,心知耽搁不得,这便一路急奔,入厩取马,前后便往郊野墓域而去。

半柱香后,诸人拨马出林,抬眉正对上不远处胥子思坟冢。

此一时,只见得碑墓夷靡,棺椁散碎;约莫两丈远处,有渡鸦一群,打眼一瞧,怕是廿只不止,其正低头啄食,撕扯腐肉。

胥留留同胥垂垂反应不迭,四臂齐张,口内呼喝不住,纵身便往前去。

余人见状,亦是心惊,待小心翼翼随至近处,方将那坟冢内外瞧个真切:只见坟土侧堆,墓内已空,胥子思尸首,早是为人掘出;分尸一十三块,大小不一,横七竖八,乱布几处;因那渡鸦蚕食,故所剩皮肉,皆不完整,面容情状,实难探定。细细辨来,残尸之上除却腐烂暗斑,更有密密麻麻多道新痕,瞧着颇似鞭刑所余。

五鹿浑两臂一抱,暗中将那重见天日的尸首残块跟胥子思身形体貌作个对照,大概一算,倒也相合。其下颌浅探,深纳口气,又再瞥见空坟边上一套好生叠起的杏黄锦缎寿衣,衣袍鞋帽,无一不全,摆放堆叠,亦见端重。寿衣再旁,乃是一条长鞭,长鞭之侧,则是顺次排列的数只竹篾鸟笼。

五鹿浑口唇微抿,心下不由暗道:瞧此情状,怕是贼人心细胆大,有备而来——先是掘墓出尸,后则鞭尸泄愤,最终分尸贸鸦。其同胥大侠,究竟何恨何仇,竟可如此折辱尸首,断其安息?

胥家兄妹见状,四目早是失神,踉跄上前,不管不顾捧了胥子思残尸碎肉,齐齐叩首,口唇大开,哑声无助。

“何曾…何曾想……父亲一生纵横,慷慨优游,怎奈死后茹荼,遭此大恶,受此羞辱……”胥垂垂两目如电,长舌如血,将那残尸直往怀内一紧,仰面怒吼,涕泪滂沱,“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与此同时,宝象寺内。

鱼悟师五指将佛珠一攥,疾声斥道:“你且说说,那日本座究竟如何交代?”

堂下一俗家弟子,闻声瑟瑟,抖个不住,舌大如肿,颤声支吾道:“日前,国师令……令我择些精干,兵分三路——一往玲珑京姬沙府邸,刺之;二往广达胥子思墓域,掘之;三往四方八面寻宣家剑客踪迹,锁之。”

鱼悟鼻息渐重,冷哼一声,挑眉诘道:“去往广达城那伙子人,可是中邪魔怔了?本座命其掘之探之,开棺验尸,若有异状,立时来报。其怎敢取了尸首,瞧过验过,却不给我老老实实依样安放回去?”

弟子听得此言,更见惶恐,目珠急转个两回,面上却不敢显出些许违拗,疾往地上一仆,膝跪叩首不止。

“国师开恩,国师开恩!……那开棺曝尸之辈,实在另有其人……我等到时,胥子思墓冢,已是碑断坟残、一派破落之相!我等弟子,可是连那尸首半根指头都未沾过!”

083. 半子

俗家弟子颇是惶恐,未待鱼悟发声,又再颤音接道:“国师,广达一事,实在邪性。诸弟子到时,只见得那尸首曝露在外,似已有些个时辰。粗粗瞧着,当是为人掘墓鞭尸,后则分割数块,喂了鸟兽……”

“国师座下一干人等,得见坟冢情状,哪个不是心惊胆寒,连那尸首形貌也未能瞧得仔细……”弟子一顿,抬掌暗将额上薄汗一揩,支支吾吾再道:“方来复命,弟子尚不及将前因后果奏报国师……便……”

鱼悟闻言,长目一竖,抬声一咳,冷冷将机锋一转,缓声愁道:“如此,确是出奇。想他胥子思,总归算得上个江湖人物,英明一世,死后却为人这般轻贱。本座单单闻听,已是不忍,却也不知咸朋山庄上下,若亲见那般情状,又当如何?”此言一落,鱼悟眉尾一飞,唇角一抿,暗暗心道:这般恶事,传得倒快。消息无胫,反是行在了老衲一众暗卫前头,提早入了老衲耳孔。如此想来,若说行恶者并未有些个敲山震虎之意,怕也实在不甚可信。

沉吟片刻,鱼悟单掌一抬,且令那俗家弟子起身,目珠一转,低声缓道:“往玲珑京那队人马……”

一言未落,堂下弟子已是了然,长纳口气,立时接应,“国师神算,早早择了忠勇八人——安顿家人,使之无后顾之忧;传授神功,使之无前瞻之患。此回北上,其皆知轻重——行刺姬沙,断不可成功;打扫行迹,绝不可失败。”

弟子腆颜谄笑,拱手接道:“故,现那八人,俱已殒命;留于姬沙之端绪,唯不过八人面上雕青。”

鱼悟抬眉紧睑,细细瞧着堂下弟子,逼视半刻,直骇得其唇角乱颤,笑容僵在原处,敛也不是,放也不能。

“承依前诺,将其家人好生抚恤。再将三经宗主突遭雕青蒙面客偷袭一事,仔细着给我传扬出去。”话音方落,鱼悟神色如冻,两目一阖,十指捧珠,口唇开阖间,洪音称念,“拨无因果,往诸恶趣,善根断灭,乃为邪见。”一言方落,鱼悟杜口吞声,念珠颗颗掐弄,又再径自默诵起四甘露咒来。

弟子见状,唯唯不敢多言,讪讪告退,便欲离堂,初一扭身,却闻鱼悟沉声,一字一顿询道:“你可晓得,本座此为深意?”

弟子微怔,猛不丁一个哆嗦,再回身时,已将形色一藏,恭敬回道:“江湖皆知,大欢喜宫曾于钦山放言——再有借名行事者,杀无赦。异教怙恶,多行不义;惜其色厉内荏,藏头露尾。国师此计,正是一招顺水放船。若那异教因此寻上门来,便好顺藤摸瓜,免了敌暗我明之困;再来,也好同姬沙合力,连横对敌。”

鱼悟听得此言,口唇再开,却不言语,只不过吃吃哼笑两回,单掌一抬,便放那弟子退出堂去。

弟子见状,如蒙大赦,长吁口气,领命而走。待将房门细细一掩,又再朝前行了两步,侧目四望,拊膺驻足,心下暗暗将那夜鹿角刀客奇袭之事同胥子思擂台所言两相比对。不过盏茶功夫,其额上又见一层薄汗,下牙前探,不自觉将颏骨松动松动,待听得咔咔两声脆响,这方陡然回神,回眸冷眼,一瞥鱼悟所在一心堂,又再吞口浓唾,缩手塌肩便往院外疾走。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

再说广达城,胥家兄妹这一边。二人得见胥子思尸身遭此天大恶事,折辱若斯,实乃门楣奇耻。转念再想,二人又再止不住引咎自怨,既叹家门不幸,又怒子孙不肖,一不能替父报仇雪恨,二不能送父入土为安。细思下来,兄妹二人皆是失智嚎啕,深以为过,自觉无颜,唯不过捧着胥子思残肢,埋首膝跪,不言不动,瞧着令余人颇是忧愤。

闻人战于五鹿老身侧立了多时,见此情状,早是潸然,正待放脚上前,胳臂却为五鹿老虚虚一扯。

“你我不过外人,此时此地,还是莫要近前为妙。”

一言方落,五鹿老目珠溜溜一转,暗暗打量不远处五鹿浑片刻,清了清嗓,疾声撺掇道:“兄长...…你怎还不过去?难不成要待那胥家小姐哭嚎昏厥,你方上前?”

五鹿浑闻声见怔,侧目冲五鹿老飞个眼风,低眉诘道:“我也不过外人,冒失惊扰,如何使得?”

五鹿老似是早知五鹿浑有此应答,鼻息一重,不管不顾,扬眉脱口便道:“日前,我早听山庄仆从私下提及,说是有一夜过子时,你同胥家小姐祠堂私会……”五鹿老一顿,口唇一撅,有板有眼调笑道:“兄长,真是外人,可断断不会择了那个时辰、那个地方,去做那一档子事儿呐……”

不待五鹿老言罢,五鹿浑已是见怒,袖管迎风,刷的一声,抬手甩了数根烟萝针出去。

五鹿老见状,反应不迭,上身朝后一仆,两腿却未随上,心惊胆战间,两掌疾往闻人战身前一递,欲要寻个帮衬。

闻人战口唇一抿,身形一闪,人早是退出了三尺远;待身子站定,这便将两臂一抱,粉颊一偏,目不转睛瞧着五鹿老直愣愣歪在地上,身子一仆,浮尘四扬,正应了那句泥菩萨脑袋——灰头土脸;而那烟萝针,已是根根分明,针尾直立,正对五鹿老靴尖,不足半寸。

五鹿老唇角一耷,初时怒气冲天,抬声长呼一句“兄长”,待回眸瞧见五鹿浑面上神色,这便陡地敛了眉眼,不敢发作,声若细蚊,委屈怨道:“气急败坏,便要杀人灭口不成?”

五鹿浑佯作不闻,一面抿唇,一面偷眼扫扫丈外执扇独立的宋又谷,见其面色不善,心下一紧,更惹得自己颊上一轮青白赤黑紫,轮替变色。待了半刻,五鹿浑方探舌,稍濡口唇,目华自往一边,不同旁人相交,“那夜……亏得胥姑娘帮手!近些日子,恶事频频,古怪连连,在下烦愁,夜夜难寐;偏不凑巧,恰于三更发了梦行之症……其间,所见何人,所言何物,所至何地,所行何事,全赖胥姑娘之后告知,方才通晓……”

“未想,这经年旧疾,竟给胥姑娘惹了天大麻烦…险些坏其清誉…实乃……在下过失……”

一言未尽,五鹿兄弟同闻人战已见宋又谷疾将折扇一收,探手提脚,缓将靴面落尘掸了一掸,侧目低眉,直冲五鹿老飞了两记白眼,后则大喇喇放脚上前,直冲胥留留而去。

胥留留正将胥子思半只胳臂环于身前,头壳一坠,也顾不得甚尸毒秽气,直将额面朝上一贴,无声泪落如雨。

宋又谷见状,心下没来由又急又怒,身子朝前一探,徒手握了胥子思那截残肢,稍稍使力一拽,便自胥留留怀内夺了,后则再拣了近处几块骨殖,放脚便往棺椁而去。

胥留留本就怨怒,正愁寻不得宣泄通路,见此情状,已然瞠目,缩颈蹒跚,腿脚半僵,边行边抬声喝道:“莫要染指家父尸骨!”

宋又谷似是充耳不闻,脚下未停,却是侧目,冲胥留留稍一颔首,面上神色颇是凝重。

“宋兄,先考遗骨,万勿轻贱!”胥垂垂亦是立时起身,直追上前,竭力压下火气,缓声劝道。

宋又谷行至坟边,一跃而下,举止端重,好生将掌内残尸送入棺内,待得片刻,一咬下唇,似是卯足气力,挑眉便道:“胥庄主,生前未享半子之靠,小婿有愧!”言罢,宋又谷脖颈徐徐一偏,逃目未敢同胥留留相交,两手一弓,再冲胥垂垂施个揖,低声喃喃道:“兄长,在下之前胡天胡地,少年纨绔,徒惹了那档子混账事儿。现今咸朋山庄遭难,在下即便愧对,仍得腆颜相求,万望诸位不弃,容在下以宋楼之力相助一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好令太山瞑目,地泉含笑!”

余人除却五鹿浑同胥留留,闻言皆是呆立当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胥垂垂头颈一松,徐徐近前,先将所敛残尸置于棺内,后则两掌对拍几回,上下打量宋又谷不住。待了盏茶功夫,胥垂垂终是一拍脑壳,直上前一扣宋又谷肩胛,轻摇两回,讪讪试探道:“宋楼……容欢公子?”

“正是在下。”

胥垂垂哼笑一声,两掌一攒,面容一僵,使力捶在容欢膺前左右。待见容欢生生受着,踉跄退个两步,胥垂垂冷不丁探手一扶,陡地却又展颜,朗声连连唤道:“妹夫!妹夫!”

胥留留见状,侧目同五鹿浑换个眼风,颊上一红,口唇翕张,“哥哥莫要乱攀。父亲在时,容公子尚觉两家亲事不甚妥帖,故而一声不响,退亲遁走,为我咸朋山庄留了好大面子。此一时,山庄式微,早非昨日。哥哥这般,岂非更要逼得容公子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容欢闻言,更见讪讪,自腰间将那折扇一取,呼啦啦扇个不住。

“留留,话也不是这麽说。”胥垂垂暗往容欢臂上拍个两回,权作安抚,后则回身,攒眉便道:“父亲一去,你我几是一夜将这江湖冷暖尝遍。妹夫此时,非但未要自远山庄,同你我二人划个界限,反是认了其宋楼公子之名,欲要跟山庄戮力齐心,替父亲报仇雪恨,此言此行,足见担当;再者说,人谁无过,知而改之,善莫大焉。由此,岂非正显得妹夫一腔赤忱,是条能屈能伸的铮铮好汉?”

胥留留闻听此言,自难相应,唯不过蹙着眉头,冷脸将散落四下的残肢一一寻回,安顿棺椁。待将所余尸身骨殖拼凑妥当,这方将那套寿衣妥帖盖上。

几人合力,盖棺落土,又再前后施以大礼,以求心安。

之后,诸人回府,随即差使府内年轻仆从三五,直往墓域,日夜看守。

当日戌时,五鹿兄弟、胥留留、闻人战四人聚于一室,八目凝神,齐齐落于榻边容欢身上。

容欢自觉愧对,面上青红阵阵,既不敢抬眉直面诸人,也只得来回把玩手上那柄折扇,四下呼扇个两回,又再凝眉紧盯扇面,然则目华虚浮,扇面所绘全然翘不真切,唯感颊上泛红,后颈发烫,一时之间,好不尴尬。

闻人战见身侧胥留留仍是一幅虚弱哀伤之相,有心相帮,这便两臂一抱,脆声怒道:“好你个泥鳅!亏得初逢之时,我尚同胥姐姐信誓旦旦,说甚定要捉了宋楼登徒子,好生为胥姐姐出口恶气!未曾想,你这浪荡子日日同我等行在一处,口内未得一辞半句真话,日日胡搅,不见真心。如今细想,我竟未将你慧眼识破,受骗恁久,怎不恼恨!”

话音未落,闻人战已是探手往腰间一摸,骨节一错,口内嘀咕道:“本姑娘这手,早是痒了;本姑娘这鞭子,早也按捺不下,想要出来舒展舒展!”

容欢见状闻声,举扇便往目前一掩,单手一摆,讨饶连连。

五鹿老瞧这情状,心下莫名舒畅,身子大喇喇往桌边一凑,支肘托腮,懒声附和道:“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着实不甚牢靠。你且瞧瞧,婚约二人,却连对方面长面短也不晓得。日日相对不相识,怎不算是造化作弄?若是胥小姐早早知晓内情,怕也轮不着小战动手;刀砍斧劈还是轻的,即便上一招素手掏心,怕是你宋……怕是你容公子也得感恩戴德,生生受着才是。”

容欢闻言,口唇咂摸两回,探指直冲五鹿老一点,恶声恶气道:“此番,还不是赖你两兄弟帮衬?若不是你早先说的那些个混账话,本公子能一时激愤,自投罗网,认了宋楼公子身份?”一言未尽,容欢陡感不对,强挤个笑,执扇再冲胥留留拜了两拜,缓声好言道:“不是……胥小姐,方才在下情急失言,但请海涵。现如今,岳丈蒙冤,死后受辱,当下江湖,怕是之前那些个同僚亲友,已然难凭;钜燕赤珠卫,亦难差遣。然则,我宋楼无论如何,必同胥家一道,上下同心!先寻宣氏剑客,探个内情;再找鞭尸恶徒,问个究竟。真相得白之日,容某必得令恶人血债血偿,再保胥小姐一个喜乐安康、后日无虞,也好教岳丈亡魂安息,无所挂牵。”

余人闻声,再细查容欢一本正经模样,各自心下,皆欲发笑。

胥留留轻哼一声,面上不喜不悲,口内亦是不置可否,候了半刻,盈盈起身,冲余人颔了颔首,轻声缓道:“先考之事,留留自有计较。至于宋楼,烦请容公子得见祖母之时,代留留问安叩拜——初时既无福分,此时更不拖累。”

言罢,胥留留面上已见黯然,眼风徐徐一扫五鹿浑,四目交对,胥留留颊上立时一红,抿了抿唇,欲说还休,眼波阵阵,少倾终是不耐,直往屋外行去。

五鹿老见状,怎不解意,再瞧一眼容欢,这便更生了调笑之心。单手撑腮,面朝胥留留方向,悠悠叹口长气,冷声笑道:“我说容兄,我可是早听小战提及,说你是个爱花惜花之人,啧啧,今日一验,果然不虚。”

“人都说,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你这位连那雪山母猴都要疼惜一番的名门公子,自也算是万花丛中过、日日嗅余香的老手。怎得今儿个被人一激,失了准头,连这区区蔷蘼,都觉得扎手了?”

容欢一听,心下怒火直往上蹿,唇角一撅,暗里驳道:她哪里是甚娇弱蔷薇,怕是以那寒天雪梅作比,尤有不及。思及此处,容欢折扇一收,再往榻边一点,浅扣冰枕侧沿,使个巧力,便见那玉枕翻滚连环,隔空向前,便冲五鹿老面上招呼。

五鹿老喉头一紧,躲避不及,只得将十指一开,虚虚往面前一遮,两目一阖,再难动作。

约莫半刻之后,五鹿老方颤巍巍收手启睑,吞口浓唾,两手细细将头面囫囵摸上一遍,待查无恙,方凝神直面,细瞧对座,却见容欢满头水迹,怀抱玉枕,委委屈屈一抿口唇,两眉一低,欲哭无泪。

一侧闻人战单手叉腰,另一手早是将长鞭一攒,直冲容欢努了努嘴,挑眉讥道:“咎由自取,怨得谁去!”

话音方落,已是蹦蹦跳跳,眨眉出了房去。

五鹿老见状,哼笑一时,起身正正衣冠,有样学样,随口亦是撂下句“怨得谁去”,这便紧随闻人战脚踵兔脱而去。

容欢口唇一开,徐徐吐纳个两回,抬掌往面上一揩,将那残茶汤水抹了去;再瞧身前,唯剩了五鹿浑一人,不慌不忙,徐徐又布了半盏茶水,两指一握,勾唇浅笑。

“我说鹿兄,你倒是说句话。”

五鹿浑啜口茶汤,濡濡口唇,眉尾一飞,应声便道:“方才闻人姑娘那个应变,迅极敏极;鞭若长蛇,劲可挟力击枕,巧可卷盅献茶,功底之深,叹为观止。”

容欢目睑一阖,搔首不止,“鹿兄本是沉稳之人,怎得此时,你同令弟,非得这般忙不迭要瞧在下笑话?”

五鹿浑闻听此言,方将茶盅一落,正色应道:“容兄说笑。此一时你自露身份,所求所为,在下并非不知。”

“噢?”容欢一怔,再将折扇浅开,目珠一转,抬眉笑应,“鹿兄且言来,容我听听。”

“一则,乃为杂乱视听,教其不至沉沦哀怨;二则,乃为鼓舞斗志,令其莫感孤身穷途;三则……”五鹿浑唇角微抿,踌躇片刻,稍一低眉,待将那残茶啜尽,方红了脸颊,低声接道:“那夜,在下确是梦行发作,未曾想为人瞧见,误会了去……容兄心胸开阔,自不会同山庄下人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容欢已是不耐,哗的一声收了折扇,于五指间兜转把玩个几回,想想身边胥留留同闻人战二女,目华接连一黯,口唇再开,低低叹道:“你们两兄弟,真真是本公子此生难遇的煞星。”稍顿,容欢却将眉一挑,哑声询道:“我说鹿兄,我怎瞧着,胥姑娘她……似是不甚惊诧?”

“有何好惊?”五鹿浑一笑,身子一偏,探手往额间一扶,轻声应道:“容兄,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之时,前往鸡鸣岛寻闻人前辈那事?”

“怎生会忘?”容欢无甚好气,懒声叹道。

“那你可还记得,当日舟上,胥姑娘曾言,其自小便同胥大侠行些字谜,以为游戏?你又可还记得,之后是谁一眼瞧破了游前辈手书深意?”

容欢隔了半刻,终是将五鹿浑说话咂摸出些味儿来,下颌往折扇边上一靠,左右摩挲不止,又再呆坐盏茶功夫,这方徐徐启唇,灰心丧气吐出几句说话来。

“鹿兄此言,莫不是说,胥姑娘早早识破了在下身份?”

五鹿浑长吁口气,一脸孺子不可见的嫌弃模样,两腮一嘬,低低应道:“宋楼之宋,容欢各半。如此浅显之戏,胥姑娘岂会不查?”

容欢一听,经不住哀叹连连,两臂一开,大喇喇往榻上一歪,叫苦不迭,“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话未言罢,容欢目珠再转,思及那日葡山之上,因着柳松烟,自己同胥留留所生口角,前后掂量再三,终是解了胥留留那日言下深意。

“难怪,难怪……”容欢未及多言,脑内灵光再现,眨眉又忆起雪山五鹿浑对风月池之名的一番见解,心下一动,忙不迭起身,朝前一仆,直冲五鹿浑眨眉弄眼道:“我说鹿兄,莫非你也早……”

五鹿浑唇角一勾,定定瞧着容欢,直教其脊背一寒,色挠目逃,莫敢多言。

“岂止,岂止。”五鹿浑头颈一歪,两指冲容欢虚虚一点,再往自己唇边一靠,低声言道:“自经雪山白猴一事,在下脑内,隐隐推得一密,因无实证,难断真假,若蒙容兄开解一二,不胜感激。”

五鹿浑一顿,轻笑接道:“堂堂宋楼容欢公子,倜傥风流,缘何只求美,却不近美?”

一言方落,五鹿浑自顾自摇了摇眉,定定瞧着容欢面上情状,再次作个噤声手势,唇角高抬,笑不可遏。

001. 死人

少扬城。

春。

丑时方过。

一根客栈内。

四人八目,分坐两边,面面相觑。

足边所围,乃一男子,形容同寻常百姓无异,只是面皮青白,两目紧闭;苍色外袍,除却汗渍水渍些许,不见染尘;侧一行裹,内不过路引一张、白银数两、外袍一件,再无旁物。

“死了?”

“死……死了。”碧衣少女抬掌探上那尸首,确认鼻息全无,这方吞口唾沫,支吾应道。

发问男子啧啧两声,唇角一抿,缓自袖内掏了把折扇。开扇之际,便要起身,袍角却为身侧另一女子扯住。

“欲往何处?”女子着牙色衣裙,眉头微蹙,目睑抬也不抬。

“姑娘,人都死了,你我围在此地,有何益处?此时不走,莫非干等枯坐,张口探舌,候着府衙送官司吃?”

“做贼心虚之人,方行畏罪潜遁之事。”牙衣女子身子不动,臂上使力,扑的一声闷响,便见那折扇公子两肩微颤,屈膝就地。

“话可不是这么说……”折扇公子一脸不耐,嘴里虽无饮食,却仍空嚼两回,白了牙衣女子一眼,“我确是早你入了此房,”一言未尽,却再瞧瞧对面碧衣少女,轻声接道:“本公子住在隔壁,夜半听得响动,这才好奇前来。我到此时,这位姑娘已在屋内,若论嫌疑,岂非她更大些?”

碧衣少女闻听,急急摆手,抬声便道:“莫要冤枉人!”话音方落,却又自顾自吐吐舌头,探手自怀内取了一纸路引,埋首低声:“我乃影梅庵堂俗家杂役,因庵中急务,跋山蹚水,更深方至。本当往地号,谁知初来乍到,难辨方位,这才误入此房;方来到时,屋内尚未点灯,漆黑一片,我便是被这尸首冷不丁绊了一跤,一个不稳,才惊了这位大哥,惹了声响……”少女侧目,眶内盈珠,细瞧身侧另一宽袍男子,咬唇再道:“我到时,尸首便已在此,若论嫌疑,怎不先跟这位大哥说道说道?”

宽袍男子也不言语,两掌分开,指尖顶立,定定瞧了身下尸首半晌,这方挑眉,自左及右,见碧衣少女、折扇公子、牙衣女子俱是定睛,似都等着其将前因后果道个明白。男子身子陡地一震,仰面后躺,脊背立时贴地,咣当一声,摔个结实。

另外三人不及反应,便闻这男子连连呼痛,结眉细观,已见男子双腿高抬,于半空倒竖急转,一个乌龙绞柱,起身直面。

“只求安稳睡一觉,能是不能?”宽袍男子嘴角一耷,抬臂不停揉眼,隔了半盏茶功夫,方指着屋内另外三人道:“你等何人?怎得在我房内?”话音未落,连退三步,颤手一指那尸首,裂眦惊道:“死……死人了?”

折扇公子见状,这方反应过来,长吁口气,开扇遮了半张脸孔,冷声调笑:“合着这位爷方才梦行,现今才算转醒。”

碧衣少女一听,咯咯笑出声来,徐徐起身,两掌轻拍,后便单指轻摩桃腮,娇娇俏俏,臊起那男子皮来。

宽袍男子面上倒是不见有甚,唯不过再往墙根退了两步,轻道:“这本就是我的屋子,我可是花了一百两银子,方得了这客栈头房。天字号,全店不过三间,俱是在二楼,旁的客人绝不会往来惊扰。我千叮万嘱那店家,莫要将此房隔间赁与旁人!因我这人一向眠浅,入睡不易,一旦盹着,醒来又难,半梦半醒间,多梦行之举,这才自愿予些银子,破财求个安稳。”

折扇公子摇扇浅笑,“天降横财,店家岂有嫌多的道理?”话音初落,抬眉见碧衣少女掩口打个呵欠,后则举臂展腰,芙蓉面,杨柳身,婀娜易折,极见风情。

折扇公子唇角一勾,立时起身,踱步近前,施礼轻道:“在下宋又谷,请教小姐芳名。”

碧衣少女见状,眼白一翻,抱拳相应:“战仁温。”话音一落,却是侧颊,眼目一弯,笑道:“这位大哥,你呢?”

宽袍男子眨眉两回,一脸谦恭:“祝掩。祝乃千秋之祝,掩乃瑕瑜之掩。”

“怕是祝不胜诅,尺瑕寸瑜。”

祝掩闻声,眉头一挑,却是冲着那牙衣女子一笑:“敢问姑娘芳名?”

“尸身尚温,尔等倒有闲情。”牙衣女子轻哼一声,回身背对诸人,又再接道:“恐其死了两个时辰有余,自我到此,几有一刻,我是随宋又谷前来……”

“平白无故的,姑娘怎得非要尾随在下?”宋又谷眉眼一飞,颇显自得。

牙衣女子倒似解意,轻嗤一声:“少扬城位于垂象五鹿边境,虽隶属垂象,然此地常有两国百姓易货互通,贩夫走卒甚众,鸡鸣狗盗之辈,亦不鲜见。”

宋又谷急收了折扇,抬臂指点牙衣女子两回,终是无言,闻其又道:“宋又谷乃是随战……”

战仁温看牙衣女子语塞,后又见她朝自己莞尔一笑,这方回神接道:“战仁温。”

“是,宋又谷便是随战姑娘前来;战姑娘方才提及,其乃误入此地,初至,便为这尸首绊了一跤,而这位祝掩祝公子,早早于屋内安睡,偏不凑巧,却有梦行之症……”

“怕是你我尚未来时,祝公子病发,做了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事儿。”

祝掩再楞,瞧也不瞧宋又谷,两指分扣双颞,却不多言。

“我至此时,祝大哥尚在榻上安眠,乃是为我所惊,方才起身。”

宋又谷闻战仁温之言,轻笑接道:“若是其梦行症一夜发作数回,头一遭发作之时,取了此人性命,重回了榻上直至你来,又当如何?”

牙衣女子颔首笑应,踱步再近尸身,蹲踞半刻,抬手便解了那尸身衣扣。

“姑娘家家的,这般不知礼法。”宋又谷折扇再摇,嘴上虽如此说着,却不知不觉亦是近前。

战仁温见状,也急急凑了过去,喃喃自道:“倒也是了,我等在此多说无益,尚且不知这人到底因何丧了命去,亦不知此人究竟何人,去往何地。”

其言方落,三人探头,见那人上身已露,胸口乃一玄色掌印,边沿不清,其下两侧肋骨多见折损,上布绞痕。

战仁温将宋又谷架于自己眼前那折扇往一旁推了去,踮脚自桌边取了根长蜡,一戳尸身腰际,尚不及使力,便见尸首左右肋骨处陡现数个血洞,脓血齐飞。

说时迟那时快,牙衣女子一个闪身,须臾之间,衣袂未动,人已是退出丈外;再观宋又谷,两足不移,折扇全展,腕上一振,内力疾推,反将那脓血逼回来处。

二人对视,唇角俱是挂笑;四目环顾,这方惊见战仁温身子已然挂于梁上,宛若游蛇,尤似飞燕,一手支腮,一手作梳,将额角碎发顺了又顺,待毕,方垂了目睑,遥遥瞧着梁下,三人互望,好不尴尬。

“有趣儿,真是有趣儿的紧。”祝掩低眉,倚靠墙角,拊掌叫好。

“看来诸位,各怀神技。”祝掩边道,边摇头晃脑,“如此情状,怕是谁都莫想先行离开。”话音未落,祝掩长纳口气,丹田一沉,呼啸而出:“店家!报官!”

002. 巨盗

将入卯时,客店便有少扬城衙役三人前来。

一为捕头,被店家唤作刘头儿,似与店主极是相熟;另二人则为捕快,装腔作势绕那尸首数圈,佯作探查,后见祝掩等四人分立一侧,两捕快这便叉了腰,劈头喝道:“你等,皆是嫌犯!”

战仁温见状,埋首膺前,暗往祝掩身后藏了半步,此一行状,正为那刘头儿看在眼里。

“你等入店之时,可有将姓名籍贯来往去处一一交代?”

战仁温一听,急将其路引一展,脆声接道:“路引在此。住店所需,早也跟店家作了登录。“

“好,好。”刘头儿连声称好,扬手接了路引,一双鼠眼却未离了战仁温身子,上下打量之际,又再接道:“你们三人呢?可有凭证。”

牙衣女子轻笑一声,目珠微转,瞧瞧这衙差三人,又白了祝掩一眼,缓自袖内掏了件物什,攥于掌内,于刘头儿那群人眼目下一一过了个遍。

“赤珠卫?”刘头儿轻哼一声,立时低眉顺眼,作揖道:“原不知女好汉竟是赤珠卫!有所冲撞,实是不该,实是不该。”

“好说。”牙衣女子稍一颔首,也不多言。

屋内诸人,即便此客栈店家,亦是深知此女开罪不得。

五鹿、垂象、钜燕三国,早有江湖人士明入朝堂之例;此类江湖势力,统共三支:一为三经宗,宗主姬沙,号令五鹿国内阳经、阴经、太合经——此三经,几已含纳根植五鹿境内所有武林门派,最为驰名者,乃是阳经相山、钦山、太山三派,以及阴经牢山、阴山、薄山三派。

姬沙多于五鹿皇宫行走,挂名统领五鹿伊手下最为得力之亲卫。此一亲卫队,共卅人,分唤作“十二鹰扬”、“十八虎奋”,骁勇之名,谈之色变。

三经宗之后,当属垂象禅活门。此一门,最是稀奇——门主鱼悟和尚,虽是出自妙光山,却不属于那僧人派;三十岁时,为垂象国主齐章甫赏识,不仅为其带入皇宫,尊荣显胜,时隔五年,更是为齐章甫尊为国师,自立门户,建了禅活门。门下弟子,虽俱为僧侣,却大多是俗家弟子身份,寺内严守戒规,留发尚武;所组僧兵,遵奉鱼悟之令,多行安邦锄奸、保民平乱之义举;禅活门,实是垂象国内名门第一。

最后,便是钜燕咸朋山庄。山庄庄主胥子思,早有侠名,江湖人称“坼天手”,文则诗书画,武则剑棍马,交游广阔,天下咸朋。其虽同钜燕朝堂私交并不甚深,却是钜燕乃至三国公认最潇洒之豪杰,亦是最得人心之侠士。

三国国主见江湖势力多有跨境之举,索性便也不加约束,更是商定分授其“祥金卫”、“琥珀卫”、“赤珠卫”之名,颁三国国主御印牙牌,供此三支武林势力往来行走,不拘律令,便宜从事。

此类牙牌,平日里仅三派股肱栋梁方可持有携带;眼下,这牙衣女子所示,便是赤珠卫牙牌。

“金卫一,珀卫二,珠卫三,”宋又谷举扇,径自喃喃,“姑娘乃咸朋山庄之人?”

牙衣女子目不斜视,朗声接应:“胥留留。”

宋又谷闻听此名,一个趔趄,倒退数步,尤是失了风度。

倒是祝掩眉头一挑,轻道:“不知姑娘竟是咸朋山庄胥大侠之女,多有得罪,见宽乞恕。”

战仁温一听,杏眼怒开,上前一把将胥留留一腕握在手里,疾道:“日前尚听师父席间提及,宋楼少主退了亲,着实伤了咸朋山庄面子!姐姐莫忧,若是得见宋楼那登徒子,我必为姐姐出一口恶气。”

胥留留闻声,笑得勉强;屋内诸人,不间不界。

刘头儿见状,立时朝宋又谷招呼一声:“这位公子,可有话说?”

宋又谷一怔,抿唇半刻,急急摇那折扇,“宋楼……宋楼退亲,同我有何相干?我虽姓宋,但那宋楼主人,可是姓容啊!”

刘头儿暗暗翻个白眼,缓声应道:“不是问你什么宋楼,乃是问你住店可有身份凭证。”

宋又谷吞口凉唾,下颌浅探,更显得俊眉修眼,神光流转。

“本公子……本公子乃是……”

话音未落,却听得祝掩大喝一声:“不好!”

刘头儿等人不及反应,耳内听得噗嗤一声,随之便感面上湿漉漉,又稀又热,抬手一揩,满是血迹。

店家拊膺,急喘两口深气,愣愣瞧着地下,见那尸首已然爆裂,皮腹已失,胸腔大开,心骨胃肠,无一不烂。店家细瞧不足半刻,已是干呕一声,两眼一黑便丧了神智。

刘头儿摊掌将面上脓血揩净,心下暗道:饶是见多了牢狱刑罚,也比不得眼下这尸首可怖。正自思量,见祝掩胥留留同宋又谷战仁温四人重又自远处聚到一块,八目齐齐端详那烂尸。

“可见端倪?”

胥留留柳眉不开,一指那尸身左右,“方才解其衣衫,便见其心口掌印,肋骨处血洞自开,现更是断骨爆体,足见此掌威势。”

“胥小姐,这可是葡山派的四绝掌?”宋又谷一顿,见胥留留未应,又再接道:“如此刚猛之掌法,谁会料得,竟是女子修习。”

胥留留闻声,面色不善,抱臂正立,缓道:“葡山派掌门柳难胜,确是我未过门的嫂嫂。查这尸身情状,初看也确是葡山四绝掌。然……”

一言未尽,便听得祝掩抬声接道:“然,禅活门那威震江湖之大明孔雀摧,亦可令尸身呈现此态。”

“正是如此。”胥留留眼风一扫祝掩,轻道:“若内力深厚,一掌击于人身,所现结果本就相差无几。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皆以刚猛雄健著称,若见不到其出掌,辨不出其章法,便更难分清两者。只不过,四绝掌仅葡山掌门方可习练,我那嫂嫂,虽是葡山现任掌门,其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即便熟知掌法,怕是内力不精,力有不逮。再者,葡山远在垂象中腹,距少扬城岂止千里,其为何到此,杀一名不足道之辈?倒是鱼悟师,其座下四大弟子,皆得大明孔雀摧真传。”

四人闻言,各有所思。

祝掩蹲立尸首一边,细细看来,后竟膝跪其侧,两掌撑地,面颊贴近尸身创处,已是不足一寸。

“你等来瞧,这是何物?”

胥留留一听,立时闪身近前,见祝掩单臂上抬,闻其缓道:“胥姑娘,且借小钗一用。”

胥留留急将发间素钗递上,不消半刻,便见祝掩自那尸身食管内勾出一条白丝。

祝掩也顾不得许多,只手便捏了那白丝一端,使力一扽,却感另一头牢牢未动,祝掩一路顺之而上,终是自那尸首口内后牙根寻得个死结。

“竟是将这细丝牢牢绑于后牙之上。”祝掩长纳口气,缓将额上薄汗揩了。

胥留留目珠一转,轻声接应:“这白丝既未为血色所染,亦未为掌力所断,如此奇物,莫不是那鹤颅蛛丝?传闻此物仅存于东南海上一岛国,名唤‘尤耳’。这物什若是使用得宜,削金断铁不在话下,然其又是遇柔则柔,伏于肌理,倒似无踪,全不可感其存在。”

刘头儿听得“尤耳”一名,不由一震,摩拳试探,“那尤耳小国,可是传闻中古时神鱼出没之地?竟不知,那处还有这等奇物!”

余下四人,无一有应;刘头儿虽非没什么眼力价儿,但仍絮絮接道:“老祖宗可是说,尤耳神鱼可助凡人长生,既是如此,想来这劳什子蛛丝,倒也算不得太稀罕。”

“怕是这白丝另一端,原有一宝贝物什。”祝掩不睬刘头儿,径自说道。

宋又谷闻声接道:“你可是说,有人觊觎此人以身所匿之宝物,这才杀人盗宝?”

“若是宝物取了,怎得蛛丝尚在其胃?”

祝掩起身,痴痴瞧着一旁桌上茶盏,轻道:“恐取了宝贝,再逼其饮水,借之将那丝线顺回原位,方才看时,这尸身外袍上部,不是多有水迹么?”

“我说这人脓血,怎得这般稀淡,当是爆体之时,混了胃内未得运化之水液。”刘头儿徐徐摩挲下颌,径自接道。

“这边境小城,哪有什么稀世宝贝,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宋又谷喃喃自道。

“店簿之上,可有虫迹?”刘头儿呆立半刻,陡地朝屋外躲远的两名捕快喝道。

“店簿上写的不甚清楚,只是写了姓甚名谁,怕不过假名,边上又草草标记个天号三房。”一捕快疾步上前,言罢,又再暗暗退远。

“明明已将此房赁了出去,其怎得这般糊涂,又重赁一回?”刘头儿不由自言自语。

祝掩面上一沉,低眉瞧瞧不远处那失神店主,尚未多言,却听胥留留幽幽叹道:“当下江湖,若论偷盗,谁可同狗门窃一手相较?”

“窃一手?”宋又谷立时接言,“可是那巨盗闻人不止?”

胥留留稍一颔首,偷眼瞧瞧祝掩,正见其眼风一冷,四目交对之时,胥留留濡唇接道:“尝有雅盗,横行无双,其所欲者,无论是何珍稀,皆不过唾手便得。可惜,此人早早遁出江湖,金盆洗手,不理世事久矣。当下,唯闻人不止一人,当得起‘巨盗’之名。”

“可叹其行事诡谲,却失了些方雅意味,狗门窃一手这称呼,倒也合称。”

战仁温讪讪摇头,显得颇为不屑,白了宋又谷一眼,猛地听祝掩一字一顿唤道:“闻人战!”

战仁温身子微微一抖,就势抬眉,顺顺鬓发,朝祝掩强作浅笑。

祝掩似是不查,径自接道:“方才胥姑娘所言,大半不虚。只是,江湖中人,孰人不晓,闻人不止有一独女,名唤‘闻人战’,早早习得狗门偷盗精髓,后几经辗转,还拜了那雅盗为师,博采其长,轻功无双。”话音未落,祝掩面颊一侧,轻道:“战姑娘,是也不是?”

战仁温只得讪笑,吞唾再三,终是见宋又谷折扇一收,冲其指点道:“战仁温,闻人战,好你个小滑头!”

少女紧紧抿唇,反惹得酒靥大展,无语之际,听得胥留留柔声轻道:“既要起个假名字闯荡江湖,总该思虑多些,怎可这般草草了事。”

闻听此言,宋又谷折扇一收,心下暗道:果然还是孩子心性,这般扛不住事。思及此处,笑得勉强;反是祝掩,面色无改,垂眉沉思。

003. 水寒

闻人战见谎话已穿,索性两手一摊,捡了榻边一坐,足踝一抖一抖着,娇道:“我怎不知,江湖上竟是这般抬举闻人老头儿?”

胥留留见状,摇眉苦笑,闻其接道:“我可是早早露了马脚?”

胥留留侧目瞧瞧祝掩,再扫一眼宋又谷,正待说话,却为闻人战抢了先。

“即便此人当真怀有绝世珍宝,惹得我爹技痒心动,出手一求,但,闻人老头儿那性子,我最是清楚,盗之所依,全赖技法,岂会这般辣手摧命,强抢了去?再说,我至少扬已有几日,未尝见过我爹现身。”

胥留留长纳口气,待得半刻,方道:“你方才问我,你究竟何时露了马脚;旁人看不看得出我倒是不知,”胥留留稍顿,眼风一扫宋又谷同祝掩,又再接道:“闻人姑娘于我这处,可是早在城外百里官道茶寮内,便露了破绽。”

闻人战樱口一撅,瞧一眼刘头儿,见其面上早有得意之色,这便更觉懊丧,懒声应道:“是,是,是,那路引确是我自路上盗得。”

胥留留知闻人战对其偷盗之术甚是自傲,不由笑道:“无论轻功胆力,你皆盗中翘楚,我甚难于你行窃时逮个正着;闻人姑娘天性烂漫,既于荒郊盗了路引,仔细收着便是,却要大张旗鼓,一路不论打尖住店,时时将路引拿出炫耀,我便是想不留心都不成的。”

此言一出,宋又谷不由眉飞入鬓,嗤笑不迭,“闻人小姐初历江湖,自是如笼鸟搏空,哪里晓得翡翠胁翼的道理。”

闻人战小脸一红,两掌自捧了面颊,低声喃喃:“原来,方才你们查那尸首掌印时,便合起来独独坑我一个!反正,我爹决计不会下此毒手便是。”

“闻人姑娘,”胥留留瞥一眼宋又谷,缓道:“若说你独闯江湖,沿途单为一纸路引便草草出手,会否折了令尊同令师面子?”

宋又谷闻声,心下这便暗暗计较:怕是闻人战早知少扬有宝。其现身在此,绝非偶遇,更休提那将天号误认作地号的劳什子说辞。思及此处,宋又谷折扇一摇,隔空指点闻人战道:“闻人小姐,此人无端命丧此处,其究竟何人,所怀何物,你是不是需得先同我们说道说道?”

“我可尚未赶得及下手……”闻人战环顾屋内诸人,待将目光落于祝掩面上,见其垂眉,浅笑嫣然,闻人战心下反觉安定,索性大喇喇将两腿盘坐榻上,低声应道:“那丝线,想来确是鹤颅蛛丝;你等也都知晓那是来自尤耳国之物……”

祝掩肩头一缩,示意刘头儿将那晕在一旁的店主送出屋去,待刘头儿返归,这便密密掩门,房中五人一尸,却是陡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我也不过无意听游叔叔同我爹提了一提,说是尤耳国密赠水寒珠予五鹿国主……”

“水寒珠。”祝掩同胥留留异口同声,语速甚慢,话音更是轻巧,后则对视一面,查见对方面上淡笑,这便攒眉静默。

宋又谷反倒听得一头雾水,喃喃轻道:“闻人不止乃狗门窃一手,你那游叔叔,自当是鸡鸣岛岛主游旧,二人相交本深,且又同在那鸡鸣岛上,这倒无甚稀奇。然则,游前辈却是自何处闻得此密,那水寒珠,又是何物?”

刘头儿疏眉一挑,不住摩挲下颌,“神鱼之国,怕那水寒珠,定非俗物!”

胥留留冷眼定睛,又再细细打量祝掩半刻,沉声缓道:“祝公子,入店出手豪爽,临变波澜不惊,既晓江湖事,又通世人情,方才为那爆体尸身一乱,反倒未及请教公子来处。”

祝掩似是料其有此一问,不慌不忙,上前踱了数步,亦是自怀内掏了件物什,撇嘴侧颊,“怪我,乱了规矩。”

刘头儿细观那物件,身子又是一抖,心下叫苦:今儿是沾了什么晦气,惹了什么煞星,接连见了些头头脸脸的人物,那禄位,竟是一个高于一个,当真是出门忘了瞧黄历!

祝掩掌中那物,亦是块三国御印牙牌。

“祥金卫!祝大哥竟是祥金卫!”闻人战话音方落,着急紧抿了口唇。

“这可不巧了?”宋又谷摇扇上前,再近胥留留,戏谑道:“同行是冤家,正可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冤家不聚头。”

胥留留面不改色,却是先后白了宋又谷同祝掩一眼。

宋又谷见状,拊膺笑道:“哎哟,胥小姐这记白眼,功力十足,结结实实!”

祝掩倒是不欲调笑,正色询道:“瞧方才胥姑娘反应,当非初闻水寒之名,然,此乃尤耳进献五鹿国主之物,请教胥姑娘如何得知?”

胥留留轻笑,缓声接道:“祝公子定是三经宗姬宗主最为宠信之人,若非如此,断不会有此牙牌,更无从知晓水寒珠一事,论及身份,祝公子自是尊盛。只是,方才这说话,可是真真折煞了我。敢问祝公子,我何曾说过我所知之水寒珠,是进献五鹿的?”

余人皆怔,倒是闻人战跳将出来,杏眼圆睁,急急询道:“依胥姐姐之言,莫非……尤耳不仅送了水寒珠与五鹿?”

“正是。”胥留留朝闻人战浅笑,又再接道:“水寒此名不生,乃因家父告知——尤耳赠水寒于钜燕国君。”

“那珠子,现在何处?”

胥留留唇角一抬,朝祝掩笑道:“赠予钜燕那颗,由家父暗中护送,自是已妥善安置钜燕宫中。”

祝掩一听,再不多言,仰面抱臂,徐徐阖了眼目。待过得盏茶功夫,方又轻道:“果是如此。我尚疑着,尤耳若欲表忠攀附,怎不选距其最近的垂象,偏要进贡水寒于五鹿?现下看来,当是五鹿垂象钜燕三国国主,人皆有份,一国一颗。”

“且那三珠,尚得一模一式,否则有高有下,怕是尤耳自寻灾祸,三国皆会开罪!”

宋又谷一听,挑眉瞧了胥留留一眼,笑得颇耐玩味。胥留留眼神倒也未见退缩,白了宋又谷一眼,后则直愣愣盯着祝掩。

“管他尤耳国究竟送出几颗宝珠,又是送予谁去,现下可是在垂象境内丢了五鹿国主这一粒,你我皆是难逃干系!”

祝掩见刘头儿急如星火,不好多言,轻扯了闻人战至一旁,低声道:“闻人姑娘,你可是只听得令尊提及往五鹿这一颗水寒珠?”

“确实如此,我爹一字都未说起旁的,我便道是这宝贝只有一颗。”

“故而闻人小姐便也掐算时日,偷偷摸上这少扬城,专候着尤耳外使?”宋又谷耳郭一抖,贼笑起来。

闻人战瞧一眼宋又谷,埋首自道:“我不过好奇,想着这水寒珠竟值得我爹谈上一谈,定是个不得了的宝贝……后又碰巧偶遇了那影梅庵堂的姑子,知其要来少扬城,我便顺手摸了她那路引,想在此候着……”

宋又谷听了此言,不由叹道:“少扬乃是商客入五鹿之必经,你这滑头,倒也聪明。只不过,见此人身上并无符牌文书,路引数字,又全不相干,你怎断定其便是外使?”

“是不是外使,我本不敢确认,然则,”闻人战娇俏一笑,甚是可人,“身怀宝物之人,神色多是有异。那宝物味道,我可是嗅得到的。”

稍顿,闻人战径自接道:“我也在此候了数日,本多流连驿站,孰料这人,竟投在了一根客栈,放着官驿侯馆不呆,非要跟寻常百姓挤在一处……”

“少扬城内,最大的,也就数这一根客栈了;想是往来繁杂,便于掩蔽吧。”胥留留轻道。

“尤耳进水寒一事,除却国主及其倚重肱骨一二,旁人全不知晓,外使觐见,自不可大张旗鼓,也就只得舍了官驿。”祝掩一笑,又再瞧瞧刘头儿,轻声接道:“连少扬小城的捕头,也听说那尤耳神鱼可助长生,若是百姓知晓尤耳献宝,即便这水寒不过寻常海珠,你道其当如何议论?”

祝掩垂眉,缓声接道:“五鹿钜燕虽不若垂象这般寺院处处,然,三国国主皆有向佛之心,三国百姓信众无算;佛陀言因果报应——安于今生,可期来世,超脱生死,众苦永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宋又谷稍一摇眉,终是解意。

“家父再三告诫,水寒一事,万不得张扬,钜燕国内,怕也不过国主同家父二人知晓。”胥留留径自接道。

“我……我方才,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刘头儿一边摆手,一边速往墙角踱去。

“既是如此,怎得胥姑娘现却直言,毫不顾忌?”祝掩轻笑,挑眉询道。

“现下既丢了珠子,又折了外使,即便我仍装聋作哑,祝公子以为五鹿国主便会哑忍,不作计较?抽丝剥茧,私下查访,钜燕得珠之事,终当为其所知;又或,三国国主,本就心照不宣,怕是连姬宗主同家父,也早心中有数。”

诸人静了片刻,刘头儿不耐,已是急急吼出声来,“完了!完了!这下,怕是我小命不保,莫名便要呜呼哀哉了!”

祝掩不待回应,闻闻人战轻道:“无论如何,反正此人绝非我爹所害。祝大哥若要拿了我问罪,我也无话可说,不过,那珠子非我所取,水寒下落,即便祝大哥如何拷问,怕是也难从我这边寻得些微虫迹!”

胥留留见闻人战颊上泛红,心下解意,柔声慰道:“闻人姑娘莫慌。方才提及闻人前辈,不过就势劝姑娘说出实情。尸身这般情状,想来也非闻人前辈所为。话既至此,相信姑娘已知利害,我等怎还会疑你盗珠,藏而不授?”

“即便人非闻人不止所杀,怕是你我仍需寻其下落,探探那失珠所在,问问游旧那消息来处。”

“祝兄可是觉得,水寒当在闻人不止手中?”

胥留留同闻人战听得宋又谷之言,齐齐结眉,牢牢盯着宋又谷看了又看。

“这位……宋公子,”胥留留抱臂,嫣然笑道:“尚不知足下师承何人?店簿之上,又是如何记了你这天号二房一笔?”

004. 四友

宋又谷见诸人目光齐聚,心知再也含混不过去,只得低眉,细细收了折扇,抬掌搔搔耳后,又再摸摸鼻尖,这方侧目扫一眼胥留留,轻声支吾:“本公子……销磨楼主人,是我师父!”

“四友伯伯?”闻人战柳眉倒竖,又再接道:“怎得从未听我爹提到,四友伯伯还有徒弟?”

“我师父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这小丫头,又统共见过他几回?”

闻人战目珠一转,却也不敢多辩。

“那个……”刘头儿一听,更是晕头转向,瞧瞧祝掩,再道:“这销磨楼是何处?”稍顿,又瞅瞅闻人战,接着询道:“你那四友伯伯,又是何方神圣?”

宋又谷见状,上前一步,冷眼斥道:“现下,倒是不怕折寿了?”

“何等天机,抵得过水寒珠之密?”

胥留留见刘头儿一副债多不愁的赖皮德性,不由笑道:“少时便闻家父提及,江湖闲散客,当推李四友。也不知自何时开始,销磨楼便为江湖中人推崇备至,其来于何处,起于何时,无人详知。只是听说那楼中各式幻药迷阵、戏法功夫、宝刀美人、陈茶老酒——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或是自有,或是展玩,不拼输赢,不求高下,全不过贪那么一点儿有意思罢了。”

“哟,这销磨楼,听着便是个好去处!”

胥留留不睬刘头儿,又再接道:“这地方,一般人可是断断寻不去的,即便去过一回,下次若想再往,怕仍是不辨方位,即便身在其中,依然不得要领。”

“那要如何?”

宋又谷折扇一摇,傲道:“只要你有些个有趣儿的物什,又或者本就是个有趣儿的人,自然早晚收的到销磨楼请柬。”

闻人战不住颔首,脆声接应:“我爹同游叔叔,便都是那有趣儿的人。”

祝掩见状,吃吃笑出声来,少待,方缓道:“李四友,可并非销磨楼主人实名,只不过他那四位朋友太过有名,江湖中人便以四友唤他,一来二去,倒也不太记得其真名。”

“哪四友?”刘头儿倒也不愚,“你们方才说的那巨盗,当是一个。”

“狗门窃手闻人不止、鸡鸣岛主游旧、瞻台鱼家十三少、乱云阁主龙十四。”

刘头儿听闻,啧啧不止,“单听名头,便知皆是人物。只是……你若是那李四友徒弟,怎得非要这般支吾,忸怩的同姑娘一般?”话头一转,又到了宋又谷身上。

胥留留见宋又谷不敢直应刘头儿所疑,轻哼一声,自行接道:“谢过宋公子。”

宋又谷面上愈发潮红,急急摆手,不敢多言。

祝掩见状,踱步近了刘头儿,轻声点拨:“销磨楼,同宋楼,关系匪浅。”

刘头儿这便恍然大悟,抬掌拍嘴,碎碎低道:“瞧我这烂嘴。”言罢,却又偷眼胥留留,再近祝掩,附耳轻道:“怕是今日最当忘之天机,尚还轮不到水寒之密。”

祝掩撇撇嘴,反是瞧瞧宋又谷,询道:“令师大名,如雷贯耳,惜得销磨楼声迹难寻,李前辈亦是久不在江湖走动。”

“我师父,哪还需得在江湖走动?一纸销磨请柬,天下英雄折腰。多少掌门帮主,想着跟我师父走动走动,尚还寻不得关窍。”

“闻人姑娘,你说呢?”

闻人战陡地听祝掩一叫,一时摸不清深意,只得轻道:“我都未曾得见四友伯伯真容,不过多听我爹跟游叔叔谈起,倒是听得耳朵也生了茧子。”

宋又谷一顿,懒懒朝祝掩一摆手,“祝兄不信,我也无法。师父样貌,天下能有几人得见?即便见了,师父鬼手一张,乱花迷眼,谁能分得清真假?”

“令师可曾传授‘拭月摘星手’绝技?”胥留留不禁笑道。

宋又谷闻声,鼓腮薄怒,“反正我言尽于此,你等爱信不信。”

“宋公子言重了。”胥留留扫一眼屋内诸人,柔柔轻道:“外使死,水寒失,照祥金卫意思,怕是你我皆难走脱,反正也要去寻闻人前辈下落,黑白真假,何必急在一时?”

宋又谷唇角一耷,喃喃自道:“去便去,身正何惧影斜。”

话音方落,却听得门外一捕快扣门轻道:“头儿,店家醒了,人还是惊得不轻;一楼客人也聚了大半。”

刘头儿长叹,一拍脑门,应道:“让他们速速散了!若有好事之人提及,还是照方才各位好汉所说——店家贪财,一房多赁,住客互不相让,这方行凶害命。”

门外捕快正待要去,却听得刘头儿又道:“先将店家带上来,免得他又乱嚼舌头。”

半刻后,店家唯唯诺诺,入了房,却是再也不肯向内,直冲着刘头儿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稍顿,又见胥留留立身一侧,这便更是深深作揖,连声乞道:“大人,大人,这……这可同小人绝无半点干系啊!”

胥留留一笑,探掌一指祝掩:“我算得什么大人,这位可是威名赫赫的祥金卫。是罪是冤,你且同他说道。”

店家一听,两足立时不稳,膝头一软,已是直直屈身,投地叩首,边哭边道:“小人当真有眼无珠,竟未能于登录店簿时识得大人这般好汉!小人知错,不该将这天号租与旁人,坏了大人兴致。但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人嘴一张,出入都是钱。小人有罪,小人有罪,但罪不至死啊!”

祝掩也不多言,不过上前,搀了店家起身,回头却道:“我的银子便也算了,只是这位宋公子的银子,你且退了给他。”

店家闻声一怔,眼内精光一聚,细瞧宋又谷片刻,方支吾道:“大人说要退,小人定当遵命。只是不知,退多少方合大人心意?”

祝掩一笑,应道:“宋公子,不知入住天号二房,费了你多少银子?当令店家如数返退。”

“天号二房?”店家再楞,“这二房,小人可是从未转赁旁人!大人出了百两包下这二楼三间头房,小人得了恩惠,本也该当守信,只是那位……那位客官,”店家侧颊逃目,指尖朝向房内尸首方向,接道:“只是他入店时,非要天号一间,说是若无温庐,他便忍受不得,少不了捱冷受冻。这少扬城内,也只有我这三间头房配得温庐,不得已,只得少收了他几两银子,算作善事,暗将其安置天号三房,免其无处落脚。”

祝掩同胥留留换个眼风,俱是齐齐瞧着宋又谷,不发一言,面色却是颇耐玩味。

宋又谷眼目一阖,鼓腮叹道:“得,得。是,我是见祝兄一人定也睡不了三张床,这便过来蹭一夜,免得白白糟蹋了那一百两嘛。”

闻人战见状,扬眉笑道:“你这人,还口口唤我滑头,怕是这房内诸位,数得你最滑不溜手!”

005. 天字

宋又谷面上臊红,撇嘴轻道:“若非本公子随身盘缠无多,何需如此遮掩,委屈到这儿落脚?”

刘头儿一听,倒是添了兴味,“如此说来,你可是早早得知这楼上天字号三间俱已为祝大人包下?”

“不过巧合,正听得祝兄同店家计较罢了。”宋又谷低道:“且我停于楼下多时,入夜小酌之际,又听闻店家差伙计上楼探看,后才收了五十两,将这天号三房重又赁了出去。”

“怕是那时,店家早暗暗查得祝大哥卧于一房,这方将三房让出,正空出中间二房这大便宜,让你这泥鳅占了去。一个大奸商,一个大滑头!”闻人战巧笑不迭,两指分别探出,指点店家同宋又谷两回,然话音方落,自己却是一怔,反又攒了蛾眉,朝祝掩喃喃:“祝大哥,这般说来,怎得我到时,你却睡于这三房榻上?”

诸人闻听,俱是一惊。

宋又谷下颌一抬,示意刘头儿将店家送往屋外,刘头儿会意,心下暗道:查这祝大人言辞气度,我虽误知水寒秘密,若是装疯卖傻一通,或有活路;现下怕是这祝大人亦有不可告人之事,这些我若知了,便定是死路一条。思及此处,刘头儿抬掌一拢店家肩头,缓道:“我等先往尽处那一房停上一停。”

胥留留轻哼,颔首默许。

一来二去,半盏茶后,房内便只剩了四人一尸,又再无言。

宋又谷实在觉得尴尬,这便轻咳一声,“虽已入春,然少扬偏北,阴寒未尽,有个温庐,夜里着实轻快不少。”话毕,抬扇浅摇,似觉稍热。

胥留留抿了抿唇,侧目瞧瞧祝掩,缓道:“想是这天号三房,陈设布置,同出一辙。”

闻人战妙目几旋,支吾试探,“难不成……初时泥鳅一语成谶,祝……祝大哥当真是梦行至此?”

“你句句唤谁作‘泥鳅’?”宋又谷撇嘴怒道。

祝掩闻声,却是未见改色,轻道:“不才虽为祥金卫,却从未修习四绝掌抑或大明孔雀摧;不过梦行,确是旧疾,若非如此,何需我这般使钱撒银子?本也的确择了天字一号入睡,因其在二楼尽处,离楼梯最远,干扰自会少些。”

“是,是,”闻人战不由娇笑,“如此推断一番,我已是摸清了前因后果。”

宋又谷轻嗤一声,应道:“我们洗耳恭听。”

“祝大哥先赁了楼上三间头房,睡于最里间天字一房;后外使入了三房,为人所害;不巧之后祝大哥梦行起身,自一房入了三房,又再睡下;然后泥鳅入了二房;再之后,便如方才我们三人所言,依次入内,聚于此处。”

“佩服,佩服。”宋又谷阖扇,拊掌赞道:“你这小滑头,脑筋倒也清楚。”

“只不过,这般推测,虽将我们四人干系皆是撇清,却未免太过偏袒了祝兄。”

胥留留闻宋又谷之言,唇角稍抬,不发一言。

祝掩倒不着恼,立时接应:“我可从未想着推脱干系。水寒已失,身为祥金卫,宋兄以为我如何逃得过?”

“若祝大人梦中常杀人,怕是那三经宗主,也不会予其牙牌,遑论任为腹心。”

宋又谷听得胥留留这番言辞,细思半刻,倒也觉得甚是在理,未待接应,反是听闻人战嗤道:“四友伯伯那销磨楼,什么珍稀没有?当是同我爹跟我师父一般,无需心忧开销方是,怎得传到你泥鳅这里,手头如此不济,竟拮据到暗贪便宜?”

宋又谷一时哑口,正待回嘴,闻祝掩缓道:“依胥姑娘所言,胥大侠亲迎水寒入钜燕,如此,怕是宗主亦当离此不远。”

胥留留闻听,心下暗道:原想着祝掩当是特来此地迎外使入五鹿,现下看来,倒也未必。

“我先修书一封,留于捕头,一来陈述详情,二来也莫牵连无辜性命;待密信写好,放出烟火信号,想来宗主必会赶来接应,届时便请捕头将此书呈上。”

“留书?”闻人战不由询道:“那我们可要离开?”

“如今,将那水寒寻回方为要务;然此事关系深重,若旁的祥金卫抑或琥珀卫直接去寻闻人前辈,总有不妥。我算同闻人姑娘有些交情,外使既死于榻下,我自当身先士卒。”

闻人战这方解意,点头若捣蒜。

“闻人老头儿自有轻重,我便同祝大哥走这一遭。”

“你这滑头,答应的倒是好。既然此珠事重,这里一位祥金卫,一位赤珠卫,自然需得前往探查,至于我,不过出门走霉运,其实全然事不关己,不如,本公子这便就此告辞……”

“你这条泥鳅想得倒美!即便我爹晓得珠子下落,这外使之死,尚不知真凶,你呀,总有嫌疑。”

“我……”宋又谷折扇一颤,手上方一使力,便闻胥留留轻道:“闻人姑娘尚幼,你一须眉,且莫同她置气;再说,凭她那轻功,尚甘心留于此处,你还作何旁的打算?”

宋又谷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冷笑一声,便也不再多言。

此时,天字一号内。

刘头儿、店家及捕快四人,俱是屏气敛息,坐立难安。

“头儿,这命案牵连可大?方才听得那女子还是赤珠卫。”

店家颤声接道:“岂止赤珠卫,尚有祥金卫好汉也在此处!”

刘头儿目珠一转,心下虽急,却只得故作安定,“慌甚!方才我同几位好汉推演案情,现下几已有了眉目。全不过气盛火旺,二人俱是不肯让步,这便撕扯起来,失手错杀。此番,倒是你,这般贪财,一屋多赁,真真惹了麻烦!”

店家一看刘头儿横眉怒对,腿上一软,已然瘫坐地上。

“赤珠卫同祥金卫俱在,那我等回返府衙,该当如何呈禀?”

刘头儿不由撇嘴,“我们这些喽啰,有何好忧?只需谨记,大人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大人们不说什么我们便不记得什么,两眼一黑,两耳一掩,又瞎又聋。”

两个捕快连连颔首,俱是将喉头那一串疑问生生咽了下去;再观店家,也算见过风浪,任那右眼皮狂跳不止,心一横,脖一仰,阖了眼目,紧抵上鄂,再不多说半个字儿。

006. 密函

候半柱香功夫,胥留留等三人方见祝掩一手持牙牌,一手攥了条不知从何处捡的帕子,边细细擦拭牙牌,边朝胥留留缓道:“胥姑娘,信已草就,劳请阅上一阅,若有文法不通之处,也好帮忙斧正。”

闻人战闻听,跃跃上前;宋又谷倒是解意,一手扯了闻人战袖尾,懒声斥道:“人家金卫珠卫,自有公事相商,你一小丫头,往上凑什么热闹。”

闻人战小嘴一撅,扬手展袖,疾道:“什么热闹,抵得过看你这泥鳅笑话?我自当哪儿也不去,单单候在此处,臊你面皮!”

胥留留也不睬这二人言来语往,瞧一眼祝掩,这便埋首向内。行至桌案,见其上数页信笺,胥留留目珠一转,却先看到其中一页那祥金卫牙牌印痕及其侧祝掩二字,唇角一勾,这方取座一旁,细看起来。

“宗主在上,容徒详禀;旧日无祸,新尸告凶;弟子少见,唯恐天降横逆,特请同赤珠卫一名先往探看,微服行事,免生枝节,若有所获,即刻奏报。尸身已令少扬府衙捕头刘某带回安置,干请宗主命仵作细查此尸颅内口内腔内三处,待垂象珀卫身至,想来亦当报禀鱼悟师,眼明人虽知构陷,然事关清白,禅活门必得竭力;二尊齐心,破此灾祸,岂非指日?”

胥留留冷哼一声:“颅内?”心下却是暗道:这祝掩,原是姬沙徒儿,瞧此行文,也是滴水不漏;虚虚实实,好个障眼法。思及此处,打眼一瞧桌边,尚有一空白信笺余下,桌案另一头,随意多摆了条巾帕。胥留留长叹口气,这便将自己那赤珠卫牙牌取了,往那朱墨中一沾,随即便也留了个牙牌墨印于纸上。待墨印稍干,胥留留提笔,又在朱印一侧书了自己名姓。

事毕,胥留留缓将那手札拢于一处,再小心缄入封中,起身踱步,徐徐将信搁在屋子另一侧桌上,这方用湿帕细细擦拭赤珠牙牌,轻道:“祝大人当真是一丁点儿暗亏也不吃。”

祝掩拱手谢过,轻声接道:“胥姑娘言重,祝某人微言轻,实得借一借咸朋山庄的威名壮壮胆子。”

“姬宗主徒儿,还需这般自谦。”

祝掩又再拱手,后便往屋外,头也不回,朝余下三人道:“我先往一房同刘头儿说道说道。”

待至一房,祝掩屏退余人,便自怀内取了封信笺出来,往刘头儿掌内一塞,轻道:“此案,于这一根客栈内,已然了结。稍后便劳你同那捕快二人押解凶犯回衙。”

刘头儿立时解意,不住颔首,闻祝掩接道:“那尸首,你便一同抬往府衙,想来不出几日,祥金卫同琥珀卫便得前后抵达,说不准,连你们鱼悟师,亦得亲来。”

刘头儿闻听,自是明了事关重大,不待祝掩提及,已然自道:“大人放心,小的今儿当真是什么也没听着,什么也不知道,全不过三两下破了个客栈殴斗命案罢了。”

祝掩浅笑,一指那信笺,附耳低声,“这封密函,需你亲自转予三经宗主,此物,自可全你性命;胥姑娘那里,还有一封,也需代转,稍后你便同她讨来一并带着。”

刘头儿闻听,两肩一紧,吞唾之际,五指更是紧攥了那密信,连声谢道:“小的早就知道,祝大人必是爱民如子的好汉!”

祝掩再笑,摆手轻道:“我需先往店外,约莫盏茶功夫,自当归返。届时,我等便往三房,一齐离去。”

刘头儿不见有疑,千恩万谢,紧睑见祝掩两掌一带,将门一阖,攒眉又再轻道:“这密函,你可莫要探看,如你信我,自可保命。”

刘头儿唯唯诺诺,点头不迭,待见那房门紧掩,不由软了膝骨,瘫坐椅上。

一个时辰后,已至巳时。

一根客栈内外围了密密一圈,见府衙捕头同一碧衣少女一左一右,押一男子走在头里;后有两捕快一前一后,抬尸紧随,尸身虽为长单覆住,看着仍是可怖;再后,一男一女,各提了一只鸟笼,内有鸽子若干。

百姓不解,交耳轻道:“这是发了命案?”

“听闻是那店主贪心,将同一间房赁与二人,才引出此等祸事。”

“瞧那凶徒,油头粉面,腰上还别把折扇,定是大户子弟,招摇惯了的,怎受得了旁人与他相争。”

“倒是不知,后面这位,提着那么多鸽子,是何用意。”

“凶犯既已落网,你我何需计较恁多。”

祝掩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先是摇眉苦笑,后则轻道:“我尚需同店家交待二三,你且先往,我随后跟上。”

胥留留倒不纠结,拎了那笼鸽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祝掩见状,低眉顿了片刻,后则往柜上,将那鸽笼往台面上一搁,这便定定瞧着店家,口唇不开。

店家面皮更紧,吞口唾沫,腆着脸笑道:“大人,大人,这是……?”

“信鸽,我养的,来时寄存它处,现要离开,自当取回。”话音方落,祝掩已是自肩上行裹内取了一锭银子出来,轻往桌上一放,笑道:“五十两。”

店家更是惊愕,急急推却道:“这怎使得!小人哪儿担待的起。”

“你确是咽不下。”祝掩轻笑,俯身上前,贴那店家耳畔道:“这五十两,加上昨夜天号三房那人予你那五十两,统共一百两,我先存在你处。少则一两日,多则四五日,你便送往刘头儿家中。”

祝掩身子稍往后仰,唇角微抬,“瞧他那样子,定非独居?”

店家颔首,轻声应道:“大人眼光如炬,他确有高堂幼子。只是这银子……小的该当何时送去?可要留下些话?”

“不需。”祝掩眼风一收,反是瞧着那鸽笼,“至于何时送,你候上几日,自会明白。”

“是,是,小的遵命,小的……”

祝掩提了鸟笼,扭身便走,背对店家之时,又再轻道:“在下奉劝,该吐的便吐出来,该咽的便咽下去,这样既不用做饱死鬼,也不用下拔舌狱。”

店家急急作揖,埋首膺前,口内不断应承着,几要伏地顿首。

午时。

祝掩于少扬府衙内院将一信号烟弹放出,后则徐徐,又将那两只鸟笼笼门开了,眼见十数鸽子,分往四面,瞬时便已难寻踪影。

“祝大哥,我们这便往鸡鸣岛?”

祝掩回身,见宋又谷、胥留留同闻人战三人俱是换了新衣,各携一行裹,并立于后。

“正是。”

闻人战娇笑不迭,上前挽了祝掩胳臂,尤是雀跃;倒是宋又谷,眉目愁苦,轻道:“下回,我可再也不扮凶犯了!明明身边有个偷儿,名副其实,非要让我来。”

胥留留侧目白了宋又谷一眼,一言不发,默默随后,离了府衙,按闻人战所指,南下直往鸡鸣岛。

当天入夜,春寒尚深。

刘头儿一人披件罩衫,暗暗蹲在家中院内隅角。

“信号已发,那姬宗主人尚未到,反是自城内天童寺来了两名僧人。”刘头儿长叹,径自喃喃,“赤珠卫那小姑娘给的信,我已交由天童寺人处置,但那姓祝的私下给的这密函……”刘头儿边道,边从袖底将日间祝掩给的那封信取了出来,端详再三,心下计较:水寒珠一事,除了天号那四人,便也只有我一人通晓内情。那姓祝的乃是祥金卫,丢珠也是要献给五鹿国主的,我这区区一个垂象小城的捕头,哪里值得他修书一封,单留给那三经宗主?

念及此处,刘头儿心上一阵烦恶接一阵胆寒,朝边上吐口吐沫,转头便将那密函展了,借着月光,细细辨读。

“师父,徒儿但求保全这捕头性命,其并不知内情,权当一市井殴斗案子惩办。多得其相助,徒儿方平客栈尸首一事,乞师父赠他两锭银子,打发他往别处谋事便好。惠泽灌顶,切谢切谢。”

刘头儿一看,两腕不由一抖:难怪这姓祝的行事从容不惊,原来他竟是姬沙徒弟!念及于此,刘头儿稍一抿唇,自感有些对不住祝掩,徐徐将那手札折好,重又装回封中,然一念及水寒那事,刘头儿仍是头昏脑涨,喃喃自道:“知了这般秘密,怕是今后难有好梦咯。”

话音未落,刘头儿已是一拢领口,返身回房。

惜得此时,无人查知,封内那密函之上,墨迹正自消退,眨眉功夫,终是独独只剩了六个字去。

008. 空岛

自少扬府衙出发,祝掩等四人,依着闻人战所指,一路南下。原本马不停蹄三日当至,孰料一路上宋又谷屡屡耍那少爷脾性,又是叫着自己身娇肉贵,受不得颠簸,又是嚷着自己时运不济,徒惹了灾祸;一行人且走且歇,边吵边闹,足足花了六日,方才到了垂象中南一处镇上。

此镇,名唤“绝弦”,地方倒是不大,胜在安逸平静,风景秀丽。镇内清流拱桥,镇外镜湖小岛,颇见意境。那鸡鸣岛,便散在群岛之中,因岛上多有机关密器,江湖中人,若非火燎眉毛,绝不愿前往一探,更休提附近一干渔民。

初入绝弦镇,宋又谷见那杨柳轻絮,闻那花香鸟语,反是觉得腹内一空,一颗心没了着落。

“祝兄,鸡鸣岛既在镇外不远,我们便先在此镇上歇息,待天色稍暗再往岛上,也好免些麻烦。”

闻人战一听,实在压不住腔内怒火,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宋又谷鼻尖,喝道:“你这泥鳅,好不要脸!一路之上只顾耍赖,若不是你,我们岂会耽搁恁多辰光?”

宋又谷见状,作势倚上街墙,拊膺便道:“不妙,不妙,劳顿数日,我这身子已是不济,现被你这滑头一吼,更是惊得我心脉大乱。”话音未落,阖目再道:“不行,若再不歇歇,怕是祝兄便得背我上岛了。”

正说着,恰见身侧一女缓步经过,布衣荆钗却是身材曼妙,清水芙蓉。

宋又谷见状,立时将身子一正,探手欲将折扇取了,孰料几经摸索,仍是未得;宋又谷攒了眉目,细细一查,却见闻人战已是行在前面,足有丈远,刷的一声,陡地展了掌中折扇,边摇边回身朝宋又谷挤个鬼脸。

宋又谷稍一抿唇,眼白一翻,冲一旁满脸笑意的祝掩道:“这小滑头!这……些个滑头。”话音方落,已是朝闻人战疾道:“你这丫头,莫损了扇,那可是有银子都买不来的。”

闻人战一听,晃脑摇眉,立时接应:“你这泥鳅,若这扇不够贵重,我还懒得看上一看呢。”

宋又谷足尖轻点,身形尚不及细辨,已是提气向前;闻人战怎会不备,使力将那折扇一收,再于右掌指间轻巧转个三五回,这方短哼一声,人影已是不见。

祝掩同胥留留见他二人如此,也只得苦笑不迭,心下皆知:怕是入夜前能赶至鸡鸣岛,已是万幸。二人齐齐止步,俱是长叹口气,又再对视一面,缓步向前。

“宋兄这般轻浮公子,胥姑娘可曾见识过?”

胥留留一愣,面皮稍紧。

祝掩正自浅笑,见胥留留神情,方知言辞有失,不由摆手支吾:“胥姑娘……莫要在意,在下绝无……不过见着宋兄,便时时想着自己所识一人,同样自诩风流,尤爱在那脂粉堆中打滚……在下并非……”

胥留留闻言,眉头却是开了,嘴角一抬,轻声应道:“祝大人无需如此。我自然知道现下江湖上对我这被人退亲的大小姐有何风评,我也是不欲令家父心忧,这方留书,出来散心。”

“是,是。”祝掩不住称是,点头喃喃,“那宋楼容欢公子,早有浪荡之名,江湖上大抵对他那做派嗤之以鼻。”

“看不惯容欢,却也未必就不爱瞧我的笑话。”胥留留稍一沉吟,见祝掩无措,反是自行接道:“这桩亲事,于我本无甚意义,我同容欢未有相交,连画像也未见上一次。想是宋楼奶奶实在管不住她那顽劣孙儿,这方想着借咸朋山庄的名头压上一压,只是不曾料到,孙儿这般任意胆大,竟连这门亲也退了……”

祝掩鼻头一抽,心下暗道:莫不是那容欢公子有什么毛病不成?三年之内,竟已退了十来回亲事,据传有好几位女子,本是他亲择自定,说是国色天香今生定要娶了做媳妇儿,可婚期一近,照样两手一摊,且不说没有花轿接亲,连新郎官儿的人影都也寻不见,让人家姑娘谈何出阁婚嫁?如此一番,全不知之前容欢为何还要徒耗那些个功夫。

胥留留查见祝掩失神,轻笑一声,再道:“想不到,祝大人身边,竟也有这样的好友。”

“啊?”祝掩一怔,回神却颔首接应,“是,是,偏不巧这位朋友,还是那扯不清的干系,断不掉的缘分。”一言既落,径自再道:“想来,若非胥姑娘沿途看出闻人姑娘举止有异,或当早绕道葡山探望柳掌门,便也不会到那少扬城了吧?”

胥留留不由颔首,浅笑道:“本来确实想去拜见嫂嫂,也好同她聊聊女儿心事。然,误涉此案,倒也凑巧知晓江湖上有人包藏祸心,嫁祸葡山。”

祝掩得闻此言,反倒不再接话,闷头向前。

“祝大人可是早就料定我会一同彻查此事?”

祝掩见推脱不过,只得止步,侧目细细打量胥留留半刻,朗声应道:“且不说咸朋山庄坼天手威名,单就胥姑娘于那一根客栈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磊落气度,在下便知姑娘定会不偏不倚,追查真凶。”

见祝掩这般正色,又定定瞧着自己,所言所道,既未高抬,却又这般令人舒服,胥留留颊上终是一红,和羞而走。

祝掩见状,却是未动,失神一刻,心下暗道:这胥姑娘,生得也不难看呀!若是多显显女儿娇羞,不失是个美人儿才是!

思及容欢公子,祝掩方记起宋又谷同闻人战两个活宝,腮上一涨,长长叹了口气。

当天过酉时,四人才出了绝弦镇,雇了条小舟,便欲上那鸡鸣岛。

夜色尚不浓,朗月天星倒是相应成辉,直照的湖面鳞沦耀耀,甚有别趣。

舟行约莫半柱香功夫,七拐八弯,方到了一处岛前。

祝掩取了火折子,于身前一晃,火光乍起,正照见岛上一块巨大路牌,歪歪扭扭书了三个大字:鸡鸣岛。

宋又谷见状,立时挺身跃出小舟,两足方一着地,这便急急上前将那木牌一抱,喃喃道:“这字,是游前辈写的?”

闻人战冷笑一声,也不应他,反是将掌内船桨一摇,便要将小舟驶离。

宋又谷一看,抬声直唤:“你这滑头,要往何处?这岛上遍布机关,难不成你想害死本公子?”

闻人战仍是不睬,反倒悠悠然哼起了曲儿。

“闻人姑娘,这是……”胥留留虽已止不住笑,却仍轻声询道:“这鸡鸣岛,可是还有旁的入口?”一语未尽,已见宋又谷提了袍尾,屏息贮气,飞身一跃,单脚已是踏上舟尾。

闻人战听得声响,头也不回,腕上使力,便见那小舟陡地向前一挺,几要将宋又谷闪到湖里去。幸祝掩手疾眼快,一掌拢了宋又谷肩头;宋又谷也是机灵,借力前倾,将满身力道自左而右一换,直带得身子悬空转了三转,这方磕磕绊绊回返船上。

“你这小滑头,见本公子孔武机敏,心知暗盗不行,便要害命谋财不成?”宋又谷胸前憋闷,捡了闻人战身后空处一坐,这方拎着袍尾,于掌中一拧,攥出些水来。

“你这泥鳅,连住店都凑不够银子,一路南下,还不是舔着面皮蹭吃蹭喝?本姑娘想害命是真,谋财?难不成我眼热你那一屁股债?”

宋又谷心知理亏,口唇微张,却也着实无话,倒是祝掩见状,轻声询道:“闻人姑娘,方才那岛……莫非不是鸡鸣岛?”

闻人战不由得意,脆声应道:“我又没说它是。”

“那还立块牌子。”

闻人战回身,白一眼宋又谷,噘嘴叹道:“那是你笨!可有瞧见那鸣字,口同鸟分的甚开,倒似‘鸡口鸟’,而那岛字,独在那鸟字下面?”

“莫非是说……自那木牌所立之处,过四点水,见一座山,那有山的小岛,方是鸡鸣?”

闻人战咯咯娇笑,甩了船桨,拊掌褒赞:“胥姐姐当真聪明。自那鸡口鸟岛,若行舟依次得见四岛,正面皆有溪流入湖口,方算找对了方向,四溪入湖,一条多不得,一条少不得,再向内,便可见一小山,那岛,方是鸡鸣;如若方位不对,定会晕头转向于这岛群来回兜转,寻不着其真正所在。”

胥留留不由巧笑,轻声应道:“少时同父亲多行此类字谜,未曾想,闻人前辈同游前辈,尚有如此闲逸情致。”

“怕是只有老滑头,才教的出小滑头。”宋又谷沉了声,喃喃低道。

“哪里滑头?我游叔叔,可是实诚的很,专门立了牌子,给那外人指路。”

......

闻人战同宋又谷互不相让,唇枪对舌箭,口沫四溅。

祝掩同胥留留二人尚不及细辨方位,耳内一阵嗡嗡不止,人已是到了鸡鸣岛前。

“好浓的杏花香气。”胥留留初一登岛便道。

“那是自然,若是白日前来,景色定是更佳。入岛一路,遍地杏树。”

“那个……”宋又谷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几已紧贴闻人战后背,轻道:“不是说,鸡鸣岛上,机关处处嘛?”

闻人战娇笑:“游叔叔确是请了十三十四叔往岛上,一作暗器,一布阵法,不过,全是在那鸡口鸟岛上,这鸡鸣岛,可是没什么花头。”

宋又谷闻声,终是长纳口气,又再狠狠吞一口浓唾,折扇一摇,已然走在了闻人战前头。

行三刻,又桥又路,诸人已见身前山腰数座石屋,屋内外皆有灯火,恰将屋前一丛梨树映成鸭卵青色。

闻人战见那灯火,两掌轻扯了左右各一细软发辫,绕指数回,脚下早是一蹦一跳向前,确似那在外饱食后欣然返巢的野雀儿。

然,半柱香后。

闻人战笑意凝结,失神而立,泫然欲泣。

石屋之内,空无一人,桌椅散乱,陈列狼藉。

“这……怎成了空岛?”宋又谷话音未落,已感臂上被胥留留轻掐了一下,一个不备,叫出声来。

009. 万绪

少扬城内。

祝掩四人离开府衙第二日,卯时。

天蒙蒙亮,府衙便有贵客,不是别人,正是五鹿三经宗主——姬沙。

早在姬沙来到前,已有天童寺僧人赶至。见着姬沙,诸人无不恭敬,然姬沙尚不及那衙官奉茶,便照僧人所转密信,立时找了仵作,验查尸首。

一时三刻后,仵作所禀,同前一日与那僧人说辞一模一式,言那尸身牙上有丝、后颅有针,主要伤处,却是胸前受创,毁了心肺。

姬沙浓眉一压,两指捻须,轻道:“此话,已同天童寺人说过?”

仵作见状,不敢瞒掩,躬身称是。

姬沙轻哼一声,待出门,正迎上一僧,这便厉声直道:“见此尸所受之夺命掌,想来你必知利害,鱼悟师何时可至?”

僧人唯唯,弓手应道:“不敢欺瞒姬宗主,昨日已修书,传往擐昙,知此事重,想来国师后日定达!”稍顿,僧人又再接道:“那手札上,乃有祥金卫同赤珠卫两块牙牌墨印……”

僧人偷眼,正见姬沙眉关愈紧,心下一抖,轻声支吾,“想来,留书的两位大人,已是明眼瞧穿这栽赃计策。”

姬沙轻应一声,缓道:“尸首来龙去脉,且令那捕头再来面禀。”言罢,眉头未开,瞧也不瞧那僧,自往衙官备下的客房而去。

刘头儿前一夜几是无眠,直至将入巳时,方昏沉沉踱进官衙,还未来得及醒醒神儿,便听闻三经宗主携了两名祥金卫已至,现已候了多时,专等着自己前去呈报一根客栈详情。

刘头儿闻言,身子已是自脚底一路凉到头顶,连连应着,抬掌却是捂一捂心口,虾腰便走。

待至姬沙所留客房,刘头儿尚不敢抬眼细瞧,目睑一紧,速速扫了房内一眼便再垂眉,唯依稀见主座一人,鹤发白须,精神却是矍铄,一身昏黄外袍,衬件玉色斗篷,神色收敛,不怒自威;在其左右,分立二人,皆着月白长衫,形容很是恭敬。

刘头儿感胸膺起伏不平,连气也不敢入,直憋得面红耳赤,方闻姬沙朗声缓道:“我徒儿,就是那祝掩,留的手札,你可阅过?”

“禀大人,小人何能,怎敢擅阅?”

“他同那赤珠卫,动身南下往鸡鸣岛是在昨天日间还是入夜?”

“鸡鸣……鸡鸣岛?”刘头儿一拍脑袋,“为何去那处?难不成是那死人故乡,这方押凶徒前往?”

姬沙轻哼一声,觉得这欲盖弥彰着实好笑,沉气又再接道:“瞧刘捕头年岁,想来在这府衙也碰了大大小小案子无数,可曾觉得那尸首蹊跷?”

“大人抬举。”刘头儿颤声,施揖接道:“小的初看,真为那尸首吓了一跳。不过这命案嘛,还不就是血肉横飞的样子,就看凶徒下手轻重了。想那客栈命案,歹人同死者,若非深仇,便是一时急怒攻心了。”

“只是,小的这两眼倒也不花,心下知晓,此案必是非同一般。”刘头儿一顿,眨眉故作高深。

“怎解?”

“这秘密,祝大人原再三叮嘱,令小的不可轻泄,然则,大人您既是祝大人师父,小的又岂敢遮瞒?”

姬沙轻笑,抬眉示意刘头儿接言。

“小的看得出,昨儿奉命所拿凶犯,恐非主谋。想来,那暗中指使之人,必是惹不起说不得的江湖高人!”刘头儿边道,边暗探姬沙形容,一言方落,顿了片刻,再道:“小的不过区区捕头,江湖中事,不甚清楚,唯不过明白,人跟人斗,派跟派斗,乃是常事。此一回,小的反倒觉得祝大人稍显大惊小怪了。”

姬沙冷哼,面上神色,不扬不抑,便只瞧着刘头儿,目睑眨也不眨,直看得刘头儿毛发倒竖,探手直往心口,急急摸了祝掩那密函,跪地便道:“大人,大人,小的方才忘了,祝大人尚且单留了一封密信,说要小的亲自转与大人。”正说着,已将那封书信奉于身前。

一祥金卫得令,上前取了密信,直递于姬沙。

姬沙边徐徐启封取信,边咂嘴笑道:“怎得未将此物呈于天童僧人?无论如何,你也总是垂象人。”

“小的身在垂象,心却极慕江湖道义之风。若非祝大人,小人断难轻破了那客栈命案;恩怨情仇,自当分明。祝大人既有交代,小人岂能不依?”

姬沙颔首,似做褒奖,展信打眼,已是朗声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刘头儿心上大石却仍不敢实实落下,直到听得姬沙冲身侧祥金卫道:“你先取上些银子与刘捕头,奖他破获凶案。我再同仵作计较计较,余事后议。”

刘头儿思及祝掩那密函所书,不由长纳口气,连声谢过,一边思忖着该不该同衙官主动请辞,一边随一祥金卫退出房内。

“既知内情,我自会打发他。”姬沙腕上一颤,又再扫一眼那手札,见纸上留白,早是解意,口上再道:“尚不能予信于人,如何值得旁人信任?信这一字,本是相互。”话音方落,心下薄怒:祝掩?你这孩子,从未让人省心!

少待,姬沙抬掌,示意另一祥金卫近前,待其附耳,这方沉声道:“你且知会相山钦山太山三派掌门,令其分遣最得意弟子十名,结于垂象绝弦镇,共往鸡鸣岛,将那闻人不止带去玲珑京!切记,秘密行事,莫要声张!亦休提少扬城只言片字。”

祥金卫得令,立时弓手告退。

姬沙自怀内取了火折子,待见那密函焚尽,方阖了眼目,面无五情,心下却是百味:且不言那掌法极似大明孔雀摧,单言盗珠,闻人不止何必画蛇添足,以那般掌力取了外使性命去?若非闻人不止所为,那水寒,现是依计入了闻人不止囊中,还是有人棋高一着,抢在前面杀人盗宝?若是杀人只为夺宝,倒还好些;若是其发觉水寒已失,却仍就势杀了使者,还是以这般掌法,其心所欲,怕是更难琢磨计较。

思忖半晌,姬沙顿觉头痛,想起外使后颅寻得那根银针,倒也不欲多查,心下唯念着:以他那身份,莫说伤一个外使,即便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人杀一双,也是无伤大雅,何必纠结。

于少扬城呆不过两日,第三日天尚未明,姬沙果是得见垂象国师——高僧鱼悟。

鱼悟师此来,亦是简从,所带二人,更非落发僧侣打扮,全不过布衣草鞋,毫不张扬;再观鱼悟,一袭木兰袈裟,既无法杖,亦无莲花帽,唯不过颈上一条百又八颗黑檀挂珠,掌内一串十八粒水沉,想来若百姓打眼粗看,定感无奇。

“禅师,久违。”姬沙见状,已是抬声抱臂,徐徐迎上前去。

“阿弥陀佛。姬施主。”鱼悟颔首,一字一顿应道。

二人也不多言,然举止多是客套,一推一让,齐齐入了房内,只将两方仆从止于门外,静立把守。

姬沙取座,眉头一皱,低声缓道:“想来禅师已知因果?”

“生死骨如山,因果复循环。”鱼悟师抬臂,施无畏印,又再喃喃,“罪福如幻,缘起缘灭。”

姬沙闻声,不由一笑,“禅师好生无畏。客栈死的那人,来自何处,去往何方,想来禅师同尤耳左大臣交情甚笃,自已知晓。现下那东西丢在了垂象,使者身上尚有你那大明孔雀摧掌印,禅师竟还有闲情同老朽论佛偈?”

鱼悟师倒不见怒,长目微开,沉声应道:“姬施主,那人何人,所怀何物,你知,我亦知。尤耳左右大臣,俱是外邦肱骨。个中内情,心照不宣。只是不知,倘若那物当真寻不回来,五鹿国主可要同我国国主开口讨要,毫不忌讳此事为百姓所知?”

“若言忌讳,怕是贵国国主心忧更甚。我五鹿,可是从未见过收过尤耳那祥瑞。”

鱼悟师闻听,反见笑意:“国主身在其位,自然有些个忌讳;若当真令垂象五鹿刀兵相对,再烦扰国主绞尽脑汁想那些说辞,岂非显得姬施主这三经宗主同老衲太过无用,不堪各自国主托付?”

“禅师此言,正合我意。”姬沙眉头应声而开,少待,又再接道:“如此,那便说定,暂不给两国国主多添烦愁,先将失物寻回为上。只不过,禅师总该同老朽说道说道那大明孔雀摧吧?虽说天下武功一家,拳法掌法,总归出于两手;然则受者内脏俱裂,腔开体爆的情状,怕也只有禅师的独门绝技做得到了。”

“听珀卫言及,事发之时,姬施主麾下祥金卫一名亦在客店?”

姬沙肩头一颤,立时冷笑,“禅师座下珀卫,加急报禀,一日往返千里,着实神速。只是不想,速度虽迅,内容却是不真,这般以讹传讹,乱了禅师法眼。非是事发之时,乃是事发之后。若我祥金卫侥幸得见歹人行凶,岂会轻纵?”

鱼悟师应和一笑,又再阖了眼目,一转掌内念珠,半晌,方道:“姬施主怎就断定,那是我大明孔雀摧?”

“真不巧,事发之后,亦有咸朋山庄中人牵扯其中,珀卫可有报呈禅师,那赤珠卫,正是胥家大小姐。”

鱼悟师掌内念珠转个飞快,启唇接应却是迟缓,“正因咸朋山庄之人在,便先行抹了葡山的嫌疑,如此,对老衲可是有失公允。江湖谁不知道,葡山祖师掌门凤池师太乃以掌风狠辣决绝闻名。老衲浅见,四绝掌整套掌法虽同我大明孔雀摧毫无相似,然则伤人所依之掌力,害命所凭之内功,殊途同归;如此,施于要害,尸身情状自然相类。断不可因葡山现任掌门同咸朋山庄有些个姻亲攀附,便一口咬定那是大明孔雀摧。”

“老朽也是想着,此一掌,实在太过掩耳盗铃了些。”未及鱼悟师接言,姬沙反是自行再道:“然,若是多思一步,既知明眼人瞧得出此乃构陷,便将计就计,反是自脱嫌疑,倒也不失一招险棋。”

“老衲怕是怕在歹人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二人闻听,俱是朗声大笑。待了盏茶功夫,鱼悟师方又轻道:“那物既失,想来姬施主也想到了鸡鸣岛?”

“闻人不止那脾性,你我皆知。若是有宝不盗,怕是要难过得骨上附蚁,酸痒麻痛。尤耳一事,甚是秘密,风声当不至走漏,然我虽知渺茫,却仍需前往一问,免生疏漏。”

“若是东西不在鸡鸣岛,又当如何?”

“老朽便允禅师半月时限,若到时尚未寻回失物,即便国主斥我无能,老朽亦得说清实情,将外使之事和盘托出。届时,无论禅师随便寻个替罪羊,抑或挖出实证,令葡山乃至胥子思哑口无言,老朽全不介怀;只怕劳动贵国国主,相助一臂,将祥瑞完完整整拱手送与我五鹿便可。”

鱼悟师闻听,两肩一抬,深深纳了口气,掌内念珠一收,已是起身,“时日稍紧,若姬施主不弃,老衲这便前往探查。”

姬沙轻应一声,抬掌恭送。

鱼悟师出得房来,立携二随身珀卫往另一头客房,又召了传信那天童寺两僧人入内。

“你等何时知晓此事?”

“禀国师,四天前,那祥金卫发出烟火讯号。小人深恐有异,念着少扬尚在垂象辖内,这便先行赶至。”

“且……”一天童僧人稍一支吾,顿了一刻,又道:“那祥金卫先是放了烟火讯号,之后亦是将两笼鸽子齐齐释出,我等到时,鸽子早失行踪。”

另一僧不由应和:“一根客栈店家告知,那鸽子,乃是信鸽。想来那祥金卫早有准备,生怕我等毁尸灭迹,然其于密函之上,又写明此案应是陷害无疑。我二人既不知那信鸽携了何信传于何人,更见密函上还有赤珠卫牙牌印记,关连甚重,不敢妄动,生恐聪明反被聪明误。”

鱼悟师自是解意,心下暗道:若此事真乃姬沙布置,怕是有些棘手。只要扣住水寒,其便可轻易令两国国主迁怒于我,若之后其自行奉上神珠,更可于五鹿国主面前邀功,内外均讨了便宜去。思及此处,胳臂一扬,便驱僧人子弟于外。

鱼悟师静坐一隅,寻思多时,脑内唯不过念道:现如今,外使之死尚非要事,只要寻得水寒,杀人凶徒岂非随我说去。只是,若不先寻得水寒,姬沙定要不依不饶,怕是需令珀卫立时赶往鸡鸣岛,亦命其暗中留意祥金卫动静,免得姬沙暗度陈仓。

“阿弥陀佛。现下那物,究竟何处?”鱼悟师垂了眉眼,两手持珠,反是轻轻念起经来。

010. 远闻

鱼悟师抵达少扬城同天,一根客栈店家便闻噩耗,说是刘头儿操劳,染了风寒,一时大意又沾了客栈凶案尸首的尸毒,未等得及大夫上门,便一命呜呼撒手人寰。

店家闻讯大惊,夜里掂量着两锭银子,久久不得言语,终是趁夜去了趟刘头儿家,之后便暂将客栈关了,对外称歇业数月。城内百姓感其蹊跷,念着忌讳,再也不肯多谈那命案,日日柴米油盐着,没几天便忘了,全不留心此案所牵少扬府衙之人,无论知情与否,或迟或早,或明或暗,已然尽数命归黄泉;连那客栈尸首,也被悄无声息地收埋干净。

与刘头儿撒手人寰同一日,阳经三山掌门座下弟子共卅人,快马已至绝弦镇。

诸人聚首,毫不耽搁,立时摸上鸡鸣岛。众弟子初时,也确在那鸡口鸟岛上很吃了些苦头,迷于阵法内有之,损在暗器下亦有之,几经苦楚,虽有伤残,互相帮衬着,倒也算全身而退,未将性命留于那处。

众人原本已欲回返各派报禀,然终有一弟子,却是多生了个主意,劝服余人将那散布群岛一一探查个遍。耗了差不离整两日,方寻得一处:岛上多杏花,山上满梨花,几间石屋,便在那花丛掩映下。

众弟子得见,甚是欣喜,念着前面几岛皆是无人无舍,路遇唯不过三五简陋草棚,现见一处石房,就算上去歇歇脚,生个火,摸些个干粮肉脯,烧壶热水喝上一喝,也是极妙。

待至石屋外,三山弟子却见诸门大开,正有几人伫立其内,侧对背对,着麻布海青,尚留发。

阳经宗众人见状,心下皆知:屋内这几位,正是垂象禅活门弟子。

两方相见,互怀恶意。

“诸位师傅至此,可是冲着鸡鸣岛来?”

屋内俗家弟子见状,纷纷跃出,打量来人数回,一领头人上前抱拳:“敢问诸位何人?”

“不过游岛主旧人,前来叙叙交情。”

“尚不知游岛主竟有如此多故友,偏巧撞在今日一同前来。”为首一禅活弟子轻嗤一声,又道:“看着不像旧交拜访,倒像仇家寻衅多些!”

一言方落,那弟子左脚足尖点地,贯气腾躯,轻身前送,右腿平于地面,上来便是一个覆天载地脚,直朝最前头一三经宗弟子面门而去。

这弟子见状,倒不着慌,上身后仰作拱,两足却似生根,双臂一紧,身侧便有两只小钩同时跃出。此钩不过一尺,头若银月,柄如翡翠,看着着实金贵,浑不能将其同杀人夺命关连一处。然江湖中人却晓得它的明堂——“倦客烟波钩”,阳经钦山掌门范一点成名之器,叱咤二十载,钩下亡魂无算。

这范一点,本出身五鹿富贵之家,幼年拜了钦山上一任掌门作师父,性子淡泊,极崇商圣,自号“子皮”。廿岁时便已继任掌门,当年着实是位少年英雄;意气风发之时,其结合钦山旧招,自创了这“倦客烟波钩”,钩法统共十一式,连贯使出,若行云流水,既含画意,又透诗情,甚是风雅。

现下,这使钩弟子,正是钦山首徒,名唤柳松烟。

柳松烟一紧双钩,上身就势翻转,如叶随风旋,钩尖上立,不过电光火石,已是破了那禅活弟子海青,眨眉功夫,那僧人股间臂上,尽是血迹。

余下禅活弟子一看不妙,齐齐挺身,一人唤道:“庄师兄可好?”

那庄姓弟子初一落地,便探手至股间,待摸得满手血污,这方倒口凉气,沉声接应:“无妨。”言罢,回身瞧瞧柳松烟,见其面上不屑,心下更是火起。

“布阵!”

禅活诸子闻言,不见迟疑,分作两行,前二后三;庄姓弟子向前,飞身便跃在头排弟子肩上,架势一端,威风八面。

这,正是个精简的禅活门奔鲸骇流阵。

三经宗来人,除却钦山,尚有太山相山两派弟子,见此情状,却是垂手一旁,未有动作;唯那余下九位钦山弟子疾步上前,分立柳松烟之后,朗声道:“师兄,我等助你。”

柳松烟倒是不急,面颊浅摇,冲身后师弟道:“何需惊惶。习练师父这绝技甚久,如今方得机见识奔鲸骇流阵,怎不欣喜?”话音未落,已是踱了两步,一臂横于额顶,一臂立于膺前,抬声道:“请赐教。”

禅活弟子亦不含糊,那庄师兄身下两名弟子陡地屈膝,四足足心向后,后排中间一人直身正对,两腿弹踢至身前,恰同上身垂直,随其身子落于地面,其两足足心便正对前排两弟子左右足心各一,卯力并发,已将周身之力借出;后排左右弟子亦然,三人几是同时使力,眨眉便见前排二人如箭射出。

那二位弟子身子前屈,两臂分持肩头庄师兄一足。那庄师兄仆身而下,似极黑云压面;两掌化拳,直击柳松烟肩胛。与此同时,另二弟子陡地抬身,四足齐发,正向着柳松烟左右胸肋。

电光火石间,柳松烟两钩难挡这三面合击,只得紧胸缩腹,足尖一点,往后疾退,两钩一挥,倒是止了那四足夹击,然垂眉紧睑,正见那下方两弟子掌上发力,更将庄姓弟子身子向前一抛,其两拳已是硬生生击在柳松烟腋上。

柳松烟受此一击,足下方定,已是重重喘口粗气,大咳起来。

“借花献佛。”迅指功夫,庄姓弟子同其下二人已是重又回到原处,阵型得复。

“这便算作我禅活门见面礼,承让承让,客套客套。”

余下钦山弟子见状,俱要上前探看柳松烟伤情,孰料却为柳松烟喝止,见其双钩一举,左掌四指却是朝向禅活弟子,作个招呼手势,轻道:“欲再领教。”

庄姓弟子面上一寒,反是轻巧跃下,起手缓道:“这位少侠,见你使这双钩,便知你是钦山弟子;你见我这阵势,也知此乃奔鲸骇流阵。如此,你伤我一招,我还你一式,岂不刚好?若当真要讨教,除了借花献佛,这奔鲸骇流阵尚有单刀直入、心花怒放、火中生莲、顺水放船,等等等等,变幻无穷尽也;而闻听那倦客钩,亦有一十一式,如此下来,莫不是非要斗个俱伤,不死不休?”

柳松烟闻听,心知在理,不由暗道:此行本非前来决斗,争强好胜,着实无益。现下,需得先探得游旧同闻人不止所在方是,若能自这群禅活门弟子口中套得些秘密,便更好了。

思及此处,柳松烟双掌于身前一挥,银钩入腰,两手一弓,缓道:“这位小师傅所言甚是。不错,我等确是五鹿三经宗弟子,来意,怕是同尔等毫无二致。”

庄姓弟子见状,轻哼一声,接道:“既来了这群岛,自是来寻游旧游岛主。”

“正是,正是。”

“诸位可是已探过那鸡鸣岛?”庄姓弟子打眼一瞧柳松烟身后几人,见其颈间膊臂上,多有血痕,尚有一人,小腿肚缠了厚厚一圈,那血,仍是外渗。

“彼此,彼此。”柳松烟又再接道:“想来游岛主手下容情,未下狠手。”言罢,尖颌微挑,指点那带伤禅活弟子两回。

“甚是侥幸。我本寻思,寻一处地方,好好打理下师弟伤口,误打误撞,正巧于此岛见得石屋,这方来探。”话正说着,庄姓弟子已是将身上那倦客钩伤处仔细包扎起来。

柳松烟见状,也不言语,虽知其亦是一岛一岛摸到此处,也不说破,心下暗道:其必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命令,若是查见鸡鸣岛无人便自行回返,怕也不好交代。如此思忖着,其稍一拱手,这便绕过禅活弟子,直往屋内,见陈设杂乱,似是有人翻箱倒柜,欲寻什么物件。寸寸摸索下来,却见正屋一隅八仙桌上,有点点斑驳旧迹。

柳松烟俯身细瞧,又再浅嗅,眉头一攒,顺那桌腿向外,又见地上几点血红。柳松烟目珠一转,心道:莫不是闻人不止曾躲于此处,为人所查,一番恶斗后,有所伤亡?如此,这群禅活弟子在此,可是正自清理痕迹?

那庄姓弟子见此情状,亦是上前探看,瞧着那血迹,终是不耐,压低声音,疾道:“兄台切莫误会了去!我等至此,不足半刻,尔等便来。我等到时,这石屋之内,已是此况!”

柳松烟一怔,心下存疑,细细思量道:而今莫说遵照师命携闻人不止回返五鹿,连其面,亦未得见!如今既有这禅活门弟子现身,何不同其换些讯息,回去与师父也好有些说辞,否则当真算是无功而返,少不得受些训斥,责怪我办事不利。

“如此,我便也不多顾忌,直言不讳了。我等,确是一岛一岛挨个探查,单为了寻游岛主前来。”

庄姓弟子一笑,缓声接道:“兄台还说要打开天窗说亮话,若岛上仅游岛主一人,你等可会前来?”

二人对视一面,须臾一顿,异口同声:“闻人不止!”

话音初落,二人再笑,待柳松烟将相山太山为首弟子一同唤进屋内,两方一对,才知俱是奉命前来寻那巨盗。

“现其行踪不知,可是已遭了毒手?”

柳松烟闻声,又再环视四围,“究竟何人赶在了你我前头?”

“亦不知晓,这闻人不止怎就引得外人纷至沓来?”

“其巨盗之名,岂是浪得?”柳松烟徐徐摩挲下颌,轻声接道:“多半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物什。”

屋内余人连连颔首,心下皆是惊道:如此,我自也不当多问此事因果前后;仅按师父交代,不多口,不发问,平安第一。

011. 迷津

三经宗数子同禅活门弟子见无有所获,终是离岛。

在其离岛当夜,方入二更,便也正是眼下,祝掩等四人正呆立石屋内,又再面面相觑。

闻人战见人去屋空,且几间房内皆是乱作一团,心下焦急,喃喃自道:“莫不是爹爹同游叔叔有难?”

祝掩同宋又谷几是同时吞唾,四目疾扫。不过半刻,祝掩已是上前,两手负后,两脚拖地,走得甚是沉重徐缓,待行至屋角桌凳边,方垂眉缓道:“闻人姑娘,莫要胡思乱想。闻人前辈盛名久负,在江湖上翻滚几十载,自当有一套保命绝招方是。”话音方落,回头一瞧宋又谷。

宋又谷怎不解意,亦是疾步飞身上前,抬掌一撑,便已稳稳坐在那八仙桌上,两腿前后徐徐摆荡,一掌探出按在祝掩肩头,柔声接应:“就是,就是。俗话说狡兔尚有三窟,更无需提你这小滑头的爹了。”

胥留留见其二人如此,自是查知有异,上前轻挽了闻人战一臂,缓道:“我等若非闻人姑娘引路,岂能寻得闻人前辈同游前辈落脚之处?若当真有歹人前来,恐其定难轻易找准方位,遑论加害?”

闻人战闻声,眉关虽攒,却也微微颔首两回,轻道:“游叔叔倒也说过,十三十四叔于鸡口鸟岛上布置,尤是机巧。如若有人触发机关,游叔叔房中那银铃便会自鸣。若银铃久响不歇,自可推知鸡口鸟岛上闯入之人,当是有意为之。”

“这便是了,游前辈同闻人前辈定然早早提防,或隐或遁,岂会在此候着,专等着歹人寻来?”

闻人战听胥留留之言,稍觉安慰,侧目瞧瞧祝掩,见其深一颔首,濡唇缓道:“胥姑娘所言甚是。闻人姑娘只管将心放宽些。”

闻人战轻应一声,目珠一转,却是定定瞧着八仙桌上的宋又谷。

“你这泥鳅,放着数张凳子不坐,非要坐在我那八仙桌上何故?”

宋又谷面皮一紧,垂眉瞧瞧祝掩,见其目珠一转,全似事不关己。宋又谷唇角一抿,将那折扇一展,直臂朝空中扇了两扇,方撇嘴道:“这荒岛深山,尚是春天,便有恁多蚊虫。你们两位小姐细皮嫩肉,莫被咬了。我在这高处,帮你们驱上一驱。”

闻人战鼻头一抖,深嗅屋内燔艾香气,正待启唇,环顾四下,却是又皱了眉头,低声道:“现下,我爹同游叔叔皆不知去向,这屋内又是这般乱相……”支吾半刻,闻人战眸子一闪,冲祝掩轻道:“祝大哥,莫非……那水寒珠……”

祝掩自是解意,朝闻人战一笑,柔声安抚,“尚未见到闻人前辈,先莫要这般妄断。即便水寒当真在闻人前辈手中,只要他肯物归原主,便也无事。”

“当真?”

“这里一个祥金卫,一个赤珠卫,加上我这堂堂宋公子,岂会诳你一个小女孩去?”

胥留留见状,这便挽了闻人战,道:“赶了几天的路,我等便在此歇息一个晚上,待明日一早将这石屋再细细探查一遍。”

闻人战稍一颔首,悻悻踱步向外,欲携胥留留往卧房,正待此时,恰闻得宋又谷低声道:“这又上岛又爬山,折腾许久,本公子是当真乏了,可得早点歇下,仔细养一养精神。”边道,边将身子前倾,欲从那八仙桌上跃下。

闻人战立时回眸,宋又谷见状,两掌急按住左右桌角,吞口唾沫,强作个笑,暗暗将屁股往里挪了一挪。

“既要替我们驱虫,那便尽些心力。”闻人战唇角一勾,一字一顿接道:“明早醒来,可得让我瞧瞧战果。这深山荒岛,忙活一宿,至少也能拍上一二百只蚊虫吧?”言罢,闻人战同胥留留齐齐掩口,放脚向外。

宋又谷蹙了眉,几已将那眉头连在一处,磨蹭着自八仙桌下来,见祝掩已是屈身捻了鞋底所粘一块污泥,近鼻稍嗅;少待半刻,又凑在那地上,寸寸细辨。

“可是血迹?”宋又谷食指一摸八仙桌上几处细微残痕,懒声询道。

祝掩应了一声,顿了半刻,方再取座,轻道:“怕是有人先你我来到此地。”

“会否是三经宗主座下?”

祝掩一怔,徐徐接道:“不无可能。又或是琥珀卫,毕竟这位闻人前辈,盛名在外;鸡鸣岛一处,总在垂象,路途自是近些。”

“难不成是金卫珀卫同闻人前辈在此恶战,方留了这污迹于此?”

“若真如此,闻人姑娘方才说话岂非不真?众卫闯岛,总归有些个动静。”

“或是那群人中,亦有同胥家小姐一般聪慧之辈。”宋又谷将那折扇一卷,右手一松,左手一接,笑意晏晏。

“如今虽已有人前来探岛,却也未曾听得江湖上有些个传言。想来,无论五鹿垂象,恐皆不欲声张。”

宋又谷闻祝掩所言,白眼一翻,缓道:“若当真将你那宗主及这垂象国师逼入穷巷,怕是通缉巨盗的海捕文书一夜便可遍布三国;名头随他们说去,上至传国玉玺,下至金银珠玉,可大可小,反正不会提及尤耳只字片语便是。”

二人静默片刻,各自将这水寒之事自少扬城一步步推演下来,虽不言语,心下皆知:除却他们这一行四人,尚有一方乃至几方势力,俱是将失珠之事算在了闻人不止头上;往最坏处打算,若是闻人不止踪迹再也难寻,抑或已然死了,垂象将原属他们的水寒珠转与五鹿,再将盗珠杀人这脏水泼在闻人不止头上,也算对五鹿乃至尤耳皆有了交代。

念及此处,宋又谷涨了两腮,徐徐叹口长气,心道:就是不知垂象国主甘不甘心吃这个暗亏,若其不甘,怕是闻人不止命丧黄泉,不过早晚。

祝掩闻宋又谷轻叹,口唇稍开,却是无言,亦不过紧随其后长叹口气,隔了半晌,方自语道:“我尚想着,这屋内外灯烛,乃是何时又是何人点起,怎得这般不早不迟,正让我们瞧见。”

宋又谷目睑一紧,又再徐徐环顾屋内,愁声应道:“我可没祝兄想得深远,火烛之事,或不过前人点灯,后人借光罢了。现下我这心中,却有更为紧要一问,祝兄可欲解惑?”

祝掩闻声,眉尾一挑,示意宋又谷问来。

“你说,这蚂蚁,算不算蚊虫?”

012. 断蛇

一夜,于宋又谷而言,煞是漫长。

刚过寅时,稍见天光,宋又谷已是起身,抬臂及肩,有一下没一下捶着颈背,再卯足力气打个呵欠,抬眉透过窗户,正见祝掩立身屋前院上,背对直立,动也不动。

宋又谷心下一紧,暗自计较:之前忙于赶路,怕是其多半未曾睡过囫囵觉,现下至此,莫不是昨夜好歹盹着了,却又发了梦行症?

宋又谷不敢声张,悄声躲在门后,定定瞧着祝掩动作。

待得一刻,终是见祝掩脖颈一仰,侧身便往院子一角,顺手捡了把扫帚,又再呆立不足半柱香功夫,这方低眉顺眼,虾腰扫起院来。

宋又谷目珠浅转,唇角微抬,返身蹑手蹑脚回了榻上,阖目养神。

待卯时过半,宋又谷迷迷糊糊又再醒来,目帘初开,便见祝掩静坐榻边,两眼眨也不眨,直愣愣盯着自己瞧。

宋又谷一个挺身,已是蹲踞榻上,一臂立于身前且防且挡,手掌大开,疾道:“这是作甚?”

祝掩见状,反是一愣,起身倒退几步,见宋又谷面上惊惶神色,这方拱手请罪:“宋兄莫怕。”

“不怕才怪!”宋又谷收了掌,在心口轻拍两回,又再接道:“方才便见你一人立于屋外,正想着你是否又发了梦行症,这我初一回神,就见你直勾勾瞧着我,岂会不惊!”

“我于院内,有些发现。”

“哦。”宋又谷一掌支于榻上,两腿一软,身子一斜,眯眼询道:“敢问祝大人有何了不得的发现?”

“院内,亦有血迹。”

“还当是何了不得的线索。”宋又谷嘴一撇,沉声喃喃,“屋内既有血迹,伤者自屋内一路行至院子,自然也会留下污迹。”

“院内那血迹,可是新鲜的很。”

宋又谷思忖少时,轻声接道:“或是金卫珀卫并非同时赶至。瞻台鱼家十三少,那是何等样人?他于鸡口鸟岛所布暗器,总得见血。”

祝掩闻听,也不再多言,环顾四下,轻道:“可将屋内那些个污迹清理干净了?除却胥姑娘同闻人姑娘那卧房,余下几间昨夜你我也大致探了个遍,总得先闻人姑娘将那些碍眼的地方扫尽方是。”

“我实想探探卧房。”宋又谷颊上堆笑,稍顿,却又正色朗声,“不过胥小姐敏慧,自当早早抹了那些个会引得小滑头哭鼻子掉泪的琐碎才是。”话音方落,宋又谷一拍脑门,轻道:“难怪,难怪你方才在院内打扫。”

“你瞧见了,也不帮一把手?”祝掩唇角一抿,略显薄怒,垂眉一瞧,见自己那双手倒仍是白净细嫩,这便抿了口唇,悠悠一叹,直朝着两手徐徐吐些凉气。

“我……我哪里知晓?还当你尚在梦行!”宋又谷疾声应道,心下却是冷哼一声,暗自鄙夷:饶你这祥金卫禄位再高、排场再大,总也是在三经宗门讨口饭吃,还能比本公子身娇肉贵不成?

闻宋又谷此言,祝掩唇角一耷,眼风一扫,缓声再道:“宋兄对梦行症,可有高见?”

“高见倒是不敢。本公子又非行医之人。只不过,若祝兄久受此顽疾所困,何不借着姬宗主名头,四下探访季断蛇看看?”

“你亦知晓此人?”祝掩一语未尽,便闻身后一声脆响。

“季断蛇?”

宋又谷同祝掩齐齐回眸,正见胥留留同闻人战并肩行至。

闻人战面颊微侧,轻道:“可是那麻木不仁季断蛇?我师父倒是提过一提,说当年有一邪门外道,横扫中原,甚为神秘,说是叫什么……”

“大欢喜宫。”祝掩轻声接应。

“正是,正是。”闻人战拊掌,又再娇道:“那大欢喜宫,本有四位护法,名唤四如意足;分别是那欲神足——好歹不知居如针,勤神足——过目不忘闻采芹,心神足——食古不化朱华,观神足——麻木不仁季断蛇。据说那季断蛇,医术之高,如鬼如仙。怎得,祝大哥要寻他?”

宋又谷同祝掩互换一番眉语,方愁声道:“还不是祝兄那梦行之症搞的。不过顺口提了起来。”

胥留留一怔,侧目瞧瞧身畔三人,心下不由暗道:怎得他们俱是知晓,我却从未听父亲提起半字?若那大欢喜宫当真横行一时,父亲断不会不知,其只字不提,个中可会碍着些往昔纠葛?

未待胥留留思忖出个所以,便听闻人战接道:“那位麻木不仁的神医,销声匿迹几十载,想要将他从蛇窝里挖出来,谈何容易!且这梦行之症,又不是何等大事,怕是即便寻到季断蛇,他也未必肯为这小伤小病轻易出手。”

“怎就不是大事?尚还不知少扬城那人究竟……”宋又谷一言未尽,瞧见胥留留眼刀阵阵,只得吞了舌头,再生生将那未尽说话咽下肚去。

祝掩轻笑一声,心下怎会不知,若破不得那客栈命案,自己从天号一房梦行至三房,又同那尸首待于一处,总归蹊跷。

诸人各怀心思,顿了半晌,方听闻人战脆声轻道:“现天已大亮,可是要前后内外细细搜寻一番?”

祝掩点头称是,正待行动,却闻胥留留轻声支吾道:“那大欢喜宫……可是为正道所灭?怎得现如今,全无音讯?”

闻人战稍一止步,摇头晃脑寻思半天,攒眉应道:“胥姐姐别说,那大欢喜宫消失得确是莫名其妙。二十多年前,一夜之间,整个教派再无消息,原本百千教众,便似露华蒸于晴空,失了影踪。之后武林中人,倒似是心照不宣地忌讳着,甚少有人提及。”

闻人战一顿,咋舌轻声,“若非我常黏着师父让他讲些江湖故事,只怕我也无从知晓那劳什子异教之事。后来我还跟我爹同游叔叔询过此事,方一提及大欢喜宫名号,便被他们厉声喝止,冲我乱发一顿脾气,恼得我三五日没同他们说过话。”

胥留留若有所思,稍一颔首,又再朝闻人战浅笑示意,这便随着诸人分往各房探看。

一炷香后。

宋又谷同闻人战俱是坐于八仙桌上,四手齐摊,垂眉耷眼。

祝掩同胥留留分别立身左右,抱臂对视一面,几是同时,轻道:“一无所获。”话音方落,叹息不断。

待了盏茶功夫,祝掩环顾,见诸人疲态尽显,回身一查屋外情状,见时近巳时,这便浅笑,朝闻人战轻道:“我可是初至此岛,尚不及领略野趣,闻人姑娘可愿携我等随意往岛上走走,单是瞧瞧那春花也好。”

胥留留闻声,眸子稍亮,沉声接应:“正有观花之意。”

闻人战心下虽忧其父同游旧下落,然见祝掩胥留留神色,倒也不忍拂逆;眉头一低,正闻得肚皮咕咕作响,这便抬掌抚上胃肠,不做犹疑,一下从桌上跃起,瞧瞧身侧宋又谷,下颌一抬,应道:“不仅观花,还可显显身手,打些个鸟兽烤来作午膳享用。”

“妙哉妙哉。”宋又谷不及众人反应,已是足尖点地,眨眉跃出房去,摩拳擦掌不止。

013. 野趣

闻人战同胥留留把臂行在前头,顺着山间小径而下,一路见山花烂漫,色彩斑斓,聊聊走走,一时间倒也将少扬凶事忘在脑后。祝掩同宋又谷走得稍缓,四面打量岛上情形,时不时又偷眼瞧瞧前边。

四人走了约莫半柱香,已是到了后山密林。

祝掩一顿,定睛一瞧,轻道:“此林看着颇大,莫要迷路方好。”

宋又谷眼白一翻,嗤道:“闻人小姐居于此岛,岂会这般不辨方位?”

闻人战听他二人言语,立时止步,侧目瞧瞧胥留留,又再回身,朝宋又谷挤眉弄眼道:“你这泥鳅倒是信我。”话音方落,紧着冲祝掩笑道:“我未出生时,我爹同游叔叔便同住在这岛上;我出生之后,虽也跟着我爹住了一段时间,然十岁之后,便随师父远走,其间将近五年,不过偶来探望,每年多不过三四回。直至去年年尾出师,方才回岛,也不知我爹同游叔叔可会在林中有些旁的布置。故而祝大哥所忧,并无不是,我等无需深入林中,只要在其外沿捉些个野兔野鸟,足够充饥便是。”

胥留留闻听此言,心下却对闻人战多了丝疼惜:如此听来,怕是其同我一般,亦是幼时便无娘亲在侧。我尚还好,自幼多得父亲同哥哥护着;但这闻人前辈,怕是不拘小节,放旷惯了的,恐是苦了闻人姑娘。

思及此处,胥留留轻拍闻人战肩膀,柔声道:“你师父对你可好?”

闻人战不由浅笑:“自是好的。”言罢,恰有清风徐来,拂面扬发。闻人战鼻尖一抖,深嗅那气味,抬眉冲祝掩轻道:“便是这个味道。祝大哥身上,有同我师父一般的沉水香气。”

宋又谷闻听,颊上一紧,举袂低眉,先将鼻子凑近自己袖间,后则稍一甩袖,反将身子一偏,凑在祝掩胳臂上闻了起来。

祝掩见状,嘴角一抿,暗将身子更往边上挪了挪。

“本公子宅子上多得是那劳什子,都是钜燕国主才可用的上好沉香木,本公子看都不看。”一言方落,宋又谷似是一怔,又再喃喃低道:“当然了,是江湖那些个头头脸脸早年拜望我师父时所赠。”

闻人战倒似未觉不妥,脆声接应:“是么?我师父用的,也是钜燕所产上等沉水,说是进贡垂象五鹿的。”

祝掩放脚上前,止了闻人战说话,缓道:“可是要进林子先猎些野味?瞧这日头,怕是将到午时了。”

胥留留轻哼一声,也不多言,紧随在祝掩之后,已是入了密林。

宋又谷见状,疾步上前近了闻人战,将那广袖一扬,笑道:“小滑头,你且闻上一闻。本公子这身上,可是有自娘胎带来的体香,比你师父那沉水,不得强上百倍。”

闻人战面颊一侧,瞧瞧宋又谷,两手一搭其臂,足尖点地,竟真将面庞凑上,鼻尖几已贴上宋又谷脖颈,沉纳口气,方退了两步,轻道:“果是一股子土腥味道。”

宋又谷两目一阖,咬牙切齿半晌,启睑之时,见那三人早是行出数丈,这方将那折扇木边近了面颊,减其红热,口唇微开,低道:“本公子才不是泥鳅。”

四人于林内忙活盏茶功夫,已是捉了野兔两只。胥留留采了些野菌,闻人战摸了三五鸟卵,这下,正凑得一锅野菌蛋汤。

四人见收获颇丰,便也不欲耽搁,正要沿路回返,恰听得头顶几声鸟鸣。抬头一瞧,正是几只野鸽。

闻人战见状,将掌内鸟卵徐徐递与胥留留,长纳口气,迅指之间,已是当当当行在树干上。动作之快,不及眨眼;步子之稳,如履平地。

“好俊的‘一袖与天通’!”宋又谷见状,朗声赞道,若非两手各提一只野兔,怕是非要拊掌喝彩不可。

闻人战唇角勾抬,待行至那野鸽栖身的细枝,左脚脚尖抬至肩头,结力下劈,便见那细枝陡落,野鸽这方受惊,扑翅便走。

闻人战身子向前一仆,足尖浅点,正落在那下坠细枝之上,借得其力,身子反是直上,单臂上前,一开一扫,使一招“天香满袖”,眨眉已是将一只鸽子收入其中;余下几只野鸽更是惊骇,振翅疾拍,更往高处,尚有二三绒毛飘落,徐徐下坠。

闻人战不由娇笑,身子于半空自旋两回,前后脚踏于那野鸽落毛之上,不过须臾,已是稳稳落地,将袖内所纳一鸽攥于掌上,直冲着胥留留等人摇晃炫耀。

“倒似自那三五丈高处下了两级羽毛台阶,这般不慌不忙,当真绝技!”宋又谷见状,吞唾轻道。

“惜得只有一只,那鸽子若是去毛一烤,便也剩不下许多肉来。”

闻人战眉关一蹙,正待同宋又谷理论,却见身前祝掩抬臂腰间,右掌三指一并,转腕向上。

不过刷刷两声轻音,已见数只野鸽应声而落。

余人见状,心下一惊。

“没想到,祝大人擅使暗器。”胥留留将掌上野菌小心搁了,稍一上前,捡了脚边一只落鸽,细细一辨,正见鸽身有一银针,长逾三寸,细如发丝。

“原只听闻三经宗主长于却日九曲镗这类长兵器,未曾想祝大人竟还有这一手功夫。”

祝掩低眉,朝胥留留稍一摆手,也不多言,正欲捡了地上胥留留所放野菌,却闻胥留留又再轻道:“闻人姑娘,此物,你可识得?”

祝掩一怔,抬眉见宋又谷闻人战俱是向前,这便抿唇,捡尽地上野菌,用袍尾兜了,踱步也跟了上去。

四人围成一圈,细瞧胥留留掌上,见那物,乃是鸟状,鸟喙鸟目,无一不真,连其翅上羽毛,亦是根根分明,然,却是木质,毫无生机。

闻人战见状巧笑,咯咯娇道:“祝大哥怕是惹了麻烦。竟将游叔叔最爱的渡风鸟伤了。这物件,可是游叔叔百乞千求,方央十三十四叔做成。虽为木质,却可鸣可飞,同那真鸟的唯一区别,怕也只有不会下蛋了。”

祝掩讪讪,抬掌接了那渡风鸟,缓声接应:“恐是方才那野鸽惊飞,正遇上半空这木鸟经过,我便错手,实是无心。”话音方落,细细将那物件摩挲个遍,又将其近了口鼻,稍嗅片刻,立时浅笑。

“祝兄可是饿了?”宋又谷见状,调笑不迭。

祝掩却不应他,将那渡风鸟重又搁在地上,轻道:“闻人姑娘,这渡风,游岛主共有几只?”

“渡风鸟身形虽是小巧,内里乾坤却大,机巧无双,做起来自是耗时,故而十三叔不过允了游叔叔两只。”

祝掩又再浅笑,将地上余下野鸽拾起,道:“这便回返石屋,做顿野味吃吃,如何?”

余人闻声,无不应和,除了赞叹鱼十三同龙十四的机巧手艺,倒也未作多想。

一个时辰后,山腰石屋院内。

四人围坐,中一火堆,上架着口斑驳铁锅子。

烟气缭绕,香味喷鼻。

胥留留颔首谢过,接了祝掩递上一只烤野鸽,见其皮油亮,几处小有焦黑,看着便知外酥里嫩。胥留留轻嗅,摘了一翅,细细咀嚼半刻,已是笑道:“我还当祝大人不会吃这鸽子。”

祝掩闻声,缓将口内鸽肉吞了,“为何?”

“一般养鸽之人,对鸽子总有些感情,就这般食了,岂不觉得可惜?”

祝掩一怔,听宋又谷接道:“这倒是了。祝兄不是养了许多信鸽么?”

祝掩闻听,这方反应过来,垂眉摇首,轻道:“若我养鸽子,也定是养来吃的。送信之事,岂可托付不能言语的鸟兽?且不论旁的,单讲这鸽子长相,大多相似,一旦走失,连寻都无处寻去,岂会牢靠?”

胥留留同宋又谷闻声,心下皆知:怕是少扬城内少不了有人被祝掩诓了去。二人肚明,却不多话,低头将各自手上吃食食毕,抬眉正见闻人战急将碗内野菌汤饮尽,一舔唇角,轻道:“若是差人送信,便可靠了么?人与人长相虽是不同,然祝大哥忘了,我游叔叔最擅长的,便是那易容之术。”

一语方落,祝掩已是摇眉浅笑,“正是,正是,我竟将此事忘了,亏得闻人姑娘提点。”

闻人战一听,摇头晃脑,扯着发辫咯咯娇笑。

四人俱是开怀,酒足饭饱。

胥留留取了条帕子揩了揩手,环视四下,冲祝掩长叹道:“鸡鸣岛已空,不知祝大人之后有何计画?”

祝掩眉关一蹙,侧目瞧瞧闻人战,接道:“终是需得寻得闻人前辈同游前辈下落,且得最先寻其下落为好。”稍顿,朝闻人战轻道:“闻人姑娘,除此鸡鸣岛,闻人前辈可会有旁的地方落脚?”

闻人战小脸一扬,喃喃自道:“若说当今江湖上还有哪儿肯将闻人老头儿迎进门,怕是除却薄山,便无它处。”话音未落,又再低声,自言自语轻道:“反正我师父那里,我爹是连一只鞋子都不敢扔上去的。”

宋又谷笑靥大开,目珠徐徐自胥留留转到祝掩身上,抬声道:“我早说了,同行,非得是冤家不可。”

胥留留口唇微开,却非调笑,沉声询道:“闻人前辈驰名江湖,其同乱云阁干系,亦是无人不知,若当真要寻一处落脚,怕总得避避嫌,头一个便舍了乱云阁不行。”

祝掩一听,不由莞尔,徐徐应道:“若是聪明人,自是这般思量,往乱云阁还不若散在江湖间,随便寻一处茅庐隐姓埋名来得安妥。”言罢,扫一眼胥留留,摇眉笑道:“敢往乱云阁的,都不会认为闻人前辈会藏在那儿;笃定闻人前辈身在薄山的,却都不够亲往一探的胆气。这么一来,就是灯下黑了。更何况,游旧游前辈,又是何等样人物?”

闻人战闻声巧笑,拊掌道:“祝大哥这一说法若是被我爹听了,非得同你连饮三杯不可。”此言一落,闻人战却又稍显落寞,“那些失主,有些手段的,既在鸡口鸟岛上吃了亏,又无旁的办法可寻我爹行踪,即便猜测其匿身乱云阁,碍于十三十四叔,也只得认栽,候个一年半载,走走门路,花重金自黑市将其失物再买回去;没有手段的,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稍顿,闻人战又再接道:“我爹的性子,便是唯恐天下不乱,若鸡鸣岛不得容身,想也不想,直直便要去乱云阁,之前数年,屡试不爽。”

“如此,小滑头你更毋需心忧了。”

“此一回,不同寻常。我可从未见过石屋这般乱相……那水寒……依我爹的性子,把玩个几天,腻了便弃了,然若其中牵涉恁多,可断断不像之前轻易便脱得了手。”闻人战一言未尽,愁眉再低,喃喃自道:“况且,之前哪一回,我不是又惊又忧,思虑不断?”

宋又谷面上一黯,启唇嗤道:“这父亲作的,可真是……”

胥留留也不多言,定定瞧着宋又谷,直看得其毛竖心亏,一语未敢尽言。

胥留留见状方道:“如此,我们便收拾行裹,未时一过,立往薄山乱云阁?”

祝掩轻笑,摇手道:“不急,不急,待入夜之后,我们方上路。”

胥留留侧颊,不明所以。

“且来瞧瞧,今夜可还有人帮着掌灯。”

014. 乱云

时至酉戌交替,四人身背行裹,已是徐徐下山。

行至山脚,闻人战陡地回眸,正见山腰石屋院内火烛乍亮,闻人战一愣,启唇支吾,“祝……祝大哥,正入戌时!你且瞧瞧,可是我爹同游叔叔回来了?”

余下三人皆是止步,回身探看。

宋又谷亦是一骇,立时接道:“这可当真奇了,是那烛火自明,还是有人回了石屋?我等昨夜来时,屋内屋外,火烛皆是大亮,现下看来倒有些个不同,屋内几盏,尚未掌上。”

诸人静候盏茶功夫,见屋内仍是昏晦,甚是不解,唯有祝掩全无惊异,少待半刻,方沉声接应,“屋内引光奴,午时已为射杀。”

闻人战一听,又再怔楞,反是胥留留沉吟少许,已然解意,垂眉浅笑,应道:“祝大人莫不是说,这烛火,乃是游岛主那木鸟所点?”

“正是。”祝掩颔首,侧目瞧瞧宋又谷,又再朝向闻人战,缓道:“渡风鸟身上,有轻微松木硫黄味道,且鸟腹部分,既有磕碰撞击痕迹,又有少许焦黑,若不细辨,极难查知。”

闻人战眨眉两回,面现疑惑,“之前游叔叔可从未这般差使那渡风。初得之时,他可是日日将那两个宝贝顶于肩上,连我碰一碰亦是不允,怎会想到用它们点灯?况那渡风亦是木质,若用来引火,怎不见它自己焚尽?”

祝掩闻声,眉头反开,缓声接应,“我估摸着,许是木鸟周身皆涂了些防火的物什,鸟腹多磕碰,故有些许火燎痕迹。然则,诸多疑团,总需得寻着游前辈同闻人前辈后,当面解惑方可。”

诸人皆是颔首,心下稍见沉重,且行且思,约莫半个时辰后,已是乘上小舟,缓缓离了鸡鸣岛。

于绝弦镇上小憩一夜,第二日过辰时,四人于镇上购得四马,又再北上,欲往乱云阁探看一二。

说到这乱云阁,其之所以闻名江湖,一来不因为乱云阁主龙十四通晓奇门遁甲,所布阵法无人可破,所造机关玄之又玄;二来不因为瞻台暗器世家鱼家十三少舍了他在瞻台的朱门大院,亦是多年长居阁中;三来更不因为这乱云阁建在五鹿阴经宗薄山山上,同薄山派作了多载的邻居;其驰名缘由,说穿开来,全赖两字——一则为“情”,一则为“奇”。

这鱼十三跟龙十四,皆对薄山派掌门薄禾情根深种,自二十弱冠,到四十不惑,痴痴候了二十多载,从未动摇,俱是一幅非卿不娶的坚定模样。

说起这三人缘分,便得从其少时说起。姬沙初任三经宗主同年,已得五鹿伊赏识,借了玲珑京外一处皇家别馆,召开三经宗掌门大会。此会,旨在扬声威、壮阵势,三年一回,除却三经宗门下诸位掌门必得出席外,姬沙亦会给江湖其他门派发发帖子,籍此验一验自己的武林地位。

正是廿多年前那首次盛会,鱼龙两家俱是携子出席。鱼十三同龙十四二人,便是此时得见亦随父亲前去赴会的薄禾。

粗算来,那年的薄禾,尚不过及笄。

懵懂少年,烂漫少女,似是上天注定,一见倾心。

之后数年,鱼十三同龙十四私下多往薄山走动,托辞不一。待查得儿子心意,两家父辈也曾前后往薄山求亲数回,然因着薄禾心内摇摆不定——选了鱼十三,便觉得龙十四更好些;若嫁了龙十四,反怕后悔未能跟鱼十三白首同心。如此这般,薄父无奈,只得随了薄禾。待薄禾廿五岁时,薄父便将薄山掌门之位顺传,自己携妻远遁,逍遥山水间,既不管薄禾终身,也不理江湖俗名,行踪无定,恣情随性。

也正是那一年,龙十四离家,在薄山之上花费整整一年时光,自建乱云阁,念着同薄禾做不了夫妻,那便做个一世的邻居,若可时时得见,同枕一山,亦不失遂了心愿。

至此,本是个痴情种子的古老戏本儿,却因之后鱼龙二人一场大战,将这侠客美人故事,变作了江湖子弟传奇。

那一战,无人亲见,然江湖之上,所传却是玄之又玄:有人说鱼家十三少同阁主龙十四恶斗三日,所出暗器,没有万种,也有八千;所布阵法,岂止百数。二人施展浑身解数,前招方破,后招紧出,直至二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方才罢手。

亦有人说,那二人动亦未动,全不过对坐整夜,以内力相拼,输赢未见,则又对酒论禅,无论文武,皆无胜负。

不管江湖传言如何,自那一战后,二人反倒从嗔目切齿的情敌,变作了惺惺相惜的知己。没过几日,鱼十三也撇下瞻台的宅子,搬上薄山,同龙十四一齐住在乱云阁中。

说来好笑的紧,这二人俱是清高自我的脾性,居于一处,少不得互相看不过眼。然,若有人问起其中一人,让他仅说一个此生至交好友名姓,毫无疑问,其所答,必是另一人。

二人居于薄山这十数年,亦是联合起来,令若干对薄禾有意的才俊英雄连薄山山脚亦是踏足不得。薄山派弟子私下提及,无不掩口,甚奇二人同其掌门这错综关系。

胥留留闻听宋又谷同闻人战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乱云传闻讲得有模有样,不由同祝掩对视一面,娇笑连连。

“我那十三十四叔,连我师父亦称其作传奇。”闻人战眉眼一飞,面若桃李。

宋又谷徐徐摩挲下颌,低声道:“早就听说那两位前辈趣闻,却未得亲见。现下正是时机,我自当代师父前往拜望。”

话音未落,拍马疾走。

与此同时,姬沙同鱼悟师,一在玲珑京,一在擐昙,皆已闻听座下奏报:鸡鸣岛早空,连其四围群岛,亦无人迹。鸡鸣岛岛心大屋同一邻近小岛山腰一屋,皆是狼藉,亦见血迹。除此,这回探岛,竟也遇上邻国同去探寻的护卫若干。

姬沙得闻,沉吟片刻,心下轻嗤:不出所料,鱼悟果是怕我暗度陈仓。转念再思,若金卫珀卫同时登岛,闻人不止行踪已失,怕是有人先于我同鱼悟寻至,这群人,可就是那一根客栈中掌杀外使之人?

鱼悟师心下计较,倒也同姬沙相类:尚有一股势力,亦在探查闻人不止下落。现下闻人不止既失踪迹,其屋狼藉,怕是那群暗中行动之人,亦未得珠。如此,想来这闻人不止盗珠隐匿,可能甚大。

然则,不论这偷儿现是已埋名隐姓,暗伏一处待这风声过去;抑或已为那暗力所控,摧残磨折,怕是一年半载内,其绝无露头可能。这般,可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思及此处,鱼悟长纳口气,将掌中念珠转得飞快,心下再道:距姬沙所给时限,唯余十日……若不想给国主多添烦忧,怕是非得走上一招险棋不可了。

015. 小僧

祝掩一行启程往薄山乱云阁第三日,途径一处小城,名唤九韶。此一地,乃是垂象国都擐昙门户,若祝掩等人欲往薄山,亦是非得经过此处不可。

四人奔马疾驰多时,入夜亦未歇息。现至正午,皆感乏累难堪,这便选了九韶城内一处馆子,稍作停息,也正好进些水饭,慰一慰五脏庙。

入得屋内,众人正见一僧,年岁不大,穿的乃是最普通的昏黄色衲衣,后背直挺,两肘支于桌上,恭敬举着碗筷,正埋头吃粥。

如此,原本无甚稀奇,然那小和尚头顶香疤,却是与众不同。三国僧侣,唯有垂象境内落发修习者需点戒疤,以此作为佛国比丘区别五鹿钜燕僧众的标识,更是籍此显现垂象僧侣供养诸佛之诚心。这,不过告知此僧来处,本也无需多说,然则那小和尚头顶,细看下来,竟有十六点戒疤,多的那四个,呈浅灰褐色,且不言其排列并不规整,连那大小形状,亦是不一。

祝掩同胥留留对视一面,也不多言,徐徐取座;倒是宋又谷,面颊往桌子中间一凑,低声道:“旁边桌上那位小师傅,戒疤着实有趣儿,莫不是多的那几点,乃是打娘胎带来的?”话音未落,已见那小僧面颊微抬,缓将手中碗筷轻搁一旁。

此一时,祝掩方得见那僧人形容,怔楞一霎,目睑微开,又定定瞧了一刻,才徐徐垂了眉眼;这一动作,正又为那宋又谷觉察了去。

“祝兄,你可是……有些什么……癖好?”

胥留留闻听,鼻尖一抖,攒眉便道:“此地,将近擐昙,你可莫要多嘴,失了分寸,犯了忌讳!”

闻人战见状,立时侧颊,先后瞧瞧胥留留同宋又谷,眨眉两回,方脆声朝祝掩道:“祝大哥,什么‘什么癖好’?”

祝掩微怔,冲宋又谷飞一记眼刀,少待,方朝闻人战尴尬笑笑,“无甚。宋公子在说我偏爱的吃食。”

宋又谷仍未收敛,沉声轻笑,“怎得?祝兄识得那僧人?”

祝掩苦笑摇眉,缓声接应,“不过觉得那小师傅面善,同一位故人有少许相似,然细瞧下来,便也不觉得了。”

“这世上,人多的如同恒河沙数,总有那么几个相似的,不算稀奇。”宋又谷轻嗤一声,这方低了眉目。

几人正说着吃着,见店内数位客人径自上前,有的端了新买的斋菜,有的挟了三五根桃枝,或独自一人,或两两成群,前后送与那小僧桌上。

小僧倒是不觉有异,每每有人赠送,他定要起身,合掌朗声,洪音称念“阿弥陀佛”,然后便将那信士引在桌畔,自己恭恭敬敬,沉声将那十小咒逐篇诵个遍,以为答谢。

“垂象当真不亏佛国之称。人人崇佛,人人敬佛,可佩可叹。”

宋又谷闻听胥留留之言,不由轻笑,探脖过去,掩口低声,“胥小姐,你且莫说我亵渎神明。你来细瞧瞧那些信众神情,怕是此为,并非仅仅布施积功德。”话毕,宋又谷抬掌轻摩下颌,面上颇显自得,“这般好处,本公子又不是没受过;若此时此地,本公子亦是孤身独坐堂内,照样有些个善女人前来关照。”

“垂象佛寺众多,百姓虽虔诚,但也并非没有化缘和尚无餐入腹、或是行脚和尚无处落脚的情状。”闻人战似是未听见宋又谷所言,睬也不睬他,待瞧了那小僧多时,终是接道:“难不成是大家见那小师傅生的好看?”

此言一落,宋又谷同胥留留对视一面,竟同时吃吃笑出声来。三人稍一回眸,见祝掩已是离了位子,托一壶茶,直往那小僧桌畔。

“小师傅,诵经多时,且进些茶水。”

那小僧见祝掩近前,起手恭道:“多谢施主。那小僧便为施主诵个消灾吉祥咒一百八遍,愿灾难消除,吉祥随至。”

祝掩闻声,稍一摆手,缓道:“这倒不必。”

“施主若还有事,自便便是。小僧允诺一百八遍,便得施行。施主不必挂碍,此乃小僧本心。”

祝掩见那和尚话毕,已是徐徐阖目,捻珠起诵。

祝掩心下觉得有趣儿,这便取座对面,含笑瞧着,目不转睛。不消盏茶功夫,宋又谷等三人便也凑了上来,四人八目,又再齐齐聚精在那僧人身上。

“这位小师傅,生得确是唇红齿白。”一刻后,闻人战单掌支腮,细细打量那和尚,柔声赞道。

宋又谷面现不快,撇嘴作态,“莫要亵渎。”

祝掩同胥留留皆是轻嗤一声,倒不言语。反是那僧徐徐启睑,环顾桌边四人,柔声应道:“这位小施主并未妄语,心口合一,不见不妥。小僧皮囊虽虚,好却是当真好的。”

闻人战一听,拊掌娇笑,稍一起身,却又定定瞧着那僧人头皮。

“小师傅,怎得你这戒疤,跟旁的师傅不一样?我爹说,戒疤最多也就烧一十二个,你怎么非要多出来四个?”

那小僧闻言浅笑,先是起手道:“阿弥陀佛。”后则单掌一抬,抚上头顶,打圈摩挲起来。

“方丈说,是最初时放戒师傅贪杯误事,竟将一燃着的木鱼锤打在上面,力道轻重不一,这方多出了几个大小形状不同的戒疤。”

“被带火的木鱼锤敲打,那感觉可是同受戒烧香疤全不相同吧?”宋又谷目珠浅转,立时接应,“怎得小师傅无查?”

“方丈说,诸位师傅同师兄赶到时,见小僧阖着眼目,十指紧扣股上,已然扎出血来,但上身却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小师傅侍佛之心,在下好生敬佩。”

和尚侧目瞧瞧胥留留,抿唇颔首谢过。

闻人战听得那古怪香疤的来处,却是掩口娇笑不止,“身为放戒师傅,竟还贪杯若此,这究竟是什么和尚,又是守得哪门子清规戒律?”

小僧闻声,立时起身,正色应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放戒师傅境界至深,已然超凡,自不可以常情推之。”

祝掩见状,亦是起身,冲闻人战飞个眼风,又恭敬朝僧人施了一揖,轻道:“敢问小师傅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小僧还礼,应道:“自垂象南端灵和寺来,往擐昙宝象寺去。”

“宝象寺?便是鱼悟师任住持的那间寺庙?”祝掩轻询,“倒也是了,那宝象寺可是全天下礼佛人最慕。”

“正是。方丈师傅说,宝象寺每天都有至少数十拜谒游僧赶至,不仅来自垂象其他寺院,尚有些个戒兄,来自五鹿或钜燕。”

宋又谷嘴上啧啧两回,拱手道:“小师傅可是一路徒步,苦行至此?”

“本当如此。然路上巧遇信众,邀小僧同乘马车,故而倒也未耗太多辰光。”

“小师傅既然要去擐昙,那正好跟我们顺路。”闻人战一笑,脆声接道:“不如,便跟我们一同启程?我们有马,也能省却小师傅不少功夫。”

“如此,那便有劳。”

“怕是那消灾吉祥咒,你得念个万把回了。”宋又谷侧了面颊,低声嘟囔道。

“对了,还不知小师傅法号。”祝掩缓道。

“小僧,同括。”

016. 遇伏

申时,祝掩多赁了匹马,又自店里买了些随身的吃食干粮,四人加上那同括和尚,不见耽搁,一齐动身奔往擐昙。

自九韶至擐昙,若拍马不歇,只需三个时辰便可赶至。

入夜时分,月栖枝头,四马放蹄,绝尘奔逸。

同括和尚既不善拳脚功夫,亦不精骑马之术,然其倒也自得其乐,徐徐行在最后,一路诵经,音若鸟啭,全无一般僧人那种沉闷敷衍。

几人正自赶路,陡听得一声闷响。

同括和尚不知就里,目帘一紧,膺内一虚,已然跌落马背,扑的一声,摔个结实。好在他倒机灵,顾不得痛,来不及懵,两掌撑地,沉声一喝:“阿弥陀佛!”

前面四人闻声,立紧缰绳,回身之际,借得月色,已见七八身形,蒙面黑衣,将同括围在当中,诸人手中皆持长绳,于头顶挥舞半刻,已是探手直臂,将那绳头挟力掷出。

“大家小心!”祝掩见状,厉声喝道。话音方落,左掌摸了怀内火折子,右手两指夹两根银针,火光一起,银针立时飞出,分往左右,正将朝向其马腿的两个绳头穿在针上,须臾之间,当当两声,两根绳子已然为银针钉在左右道旁树干上。

宋又谷反应也是迅疾,身子后仰,折扇未开,眼明手快前后打在两根绳头,生生断了束缚。

胥留留侧目,见闻人战马背上早是没了人影,这方把心稍定,两腿齐开,平于两肩,借力将身子翻转半周,两臂前探,正将那绳头攥在掌内;胥留留唇角一抬,腿上发力,单脚点在马背之上,应着那马嘶,身子已是飞在半空,一边捉了那两根绳头,一边直挺挺往那蒙面人包围而去!

祝掩同宋又谷见状,摇眉轻叹,却也亦是往后方奔去。

几个蒙面人也不含糊,立时将那长绳一扔,最前头一人右手三指稍弯,看着既像虎指,又似鹰爪,轻哼一声,便朝胥留留而去。

胥留留目睑一紧,待两足落地,立将掌内长绳舞得虎虎生风,迅指同那人缠斗一处。余下几个蒙面人见祝掩同宋又谷赶至,这便上前,将之团团围了起来。

“这可好了,同括念得那消灾吉祥咒,怕是篇劳什子假经!吉祥没到,灾可是实打实!”宋又谷苦了脸,话音未落,一撩袍尾,折扇已是打在面前一蒙面人脖颈。

祝掩虽知情势危急,却仍止不住笑,见两蒙面人左右夹攻,这方自腰际摸出一把软剑,剑柄微抖,便闻剑身自鸣,其声大作,刮擦耳骨;祝掩身子稍退半步,软剑已然缠在身左那蒙面人臂上,见其右膝高抬,欲要踢上祝掩小腹,祝掩左臂反是正好撑在其膝头,手腕微转,一根银针便已悄无声息插在其膝眼穴上,同时身子借力腾起,后脚正踢在另一蒙面人鼻骨。

这二人吃了亏,俱是低哼一声,后退数步,却是将手指搁在唇边,打起暗哨来。

“不妙。”祝掩心下思量着,下颌微收,警觉四顾,果是见林内又再涌出多名蒙面人,粗一算,怕是有三五十人不止。

宋又谷正为三个蒙面人拖住,见三拳齐至,分往宋又谷面门、心口、后腰。宋又谷心下连叫晦气,刷的一声,折扇大开,手臂后捣,反是在自己腰际一扇,眨眉功夫,整个人却已分筋错骨,扭曲成个蛇状,一次避过三拳,拳风同要害俱是相去不过两寸上下。

那三人倒也不慌,后迈一大步,同时施展扫堂腿;宋又谷两足点地,身子上提,两腿一叉,腰上使力,上身同时后仰,便听得噗噗三声,其两足已然踏在两蒙面人百汇穴上,一把折扇已收,扇身顶在另一人头顶,结力下压,直教那三人膝跪地上,宋又谷整个人面朝上仰卧,既能稍作歇息,又将那三人压制得动弹不得。

恰于此时,几人又听得前方马嘶,尚不及动,耳内便得一脆响,几人凝眉,见有三五蒙面人,立身马前,三指成爪状,一捏马头,那几匹快马连鸣也再难鸣,齐刷刷将身子一侧,倒地骤亡。

“慈悲……慈悲指?”宋又谷吞口唾沫,轻声自道。

祝掩稍近宋又谷,身形一闪,已是用银针封了宋又谷身下三人穴道,后则面朝宋又谷,询道:“慈悲指?那可是禅活门绝技。”

宋又谷正待回应,余光已见数个蒙面人奔至,身子一旋,自那三人身上下来,两足方落地,见一蒙面人回身搭上身后同伴两肩,两掌一开,两腿却是相绞,若离弦之箭,已是往宋又谷而来。

“还没个完了!”宋又谷丹田一沉,腕上使力,便将折扇飞出去。孰料那折扇尚未触及蒙面人,便有一长鞭飞至,竟是牢牢卷了那蒙面人足踝,一提一拉,便将那人甩出去丈远,立时解了宋又谷急困。

宋又谷结眉细瞧,见不远处闻人战大喇喇坐在一条树枝上,右掌所握,正是那长鞭。

宋又谷不由窃喜,手掌一抬,欲将那回转折扇纳入手中,朱唇微开,朗声笑道:“小滑头,得亏你惦念。”

话音方落,却感掌心一痒,倒似有人轻呵口气于上,低眉一看,原是闻人战那长鞭浅扫,又再卷了那折扇走了。

“你这泥鳅,真不要脸!”闻人战将那长鞭一绕,另一手紧持折扇,呼的一声,已是自那树上跃下,径直落在同括身边一蒙面人肩上。

“垂象可是佛国!你这歹人,不敬佛礼佛也便罢了,还要这般欺负出家人!脸皮比那泥鳅还厚!”闻人战话音未落,折扇出手,直击蒙面人颈后凤府穴,力道下个七分,虽不取命,也足以令其昏厥。

此一时,胥留留尚同一开始那蒙面人斗在一处,方才倒也听得宋又谷同祝掩提及,现见这蒙面人利爪怒开,使得煞是生猛,心下已然知晓:怕是这人,亦是习练的慈悲指!

旁的蒙面人愈积愈多,祝掩等四人几已聚在一处,被其团团围困。

同括为闻人战搀着,颤颤起身,月色掩映下,其面上苍白虚弱,一边同闻人战道谢,一边止不住念叨阿弥陀佛。

宋又谷听得心烦,厉声喝道:“和尚,你再不住嘴,本公子把你打晕信不信!”

祝掩也顾不得许多,银针数发,眼见将跟胥留留对战的蒙面人逼得疾退数步,却也挡不住几十人前仆后继。

几人无法,见马匹俱亡,今夜若非打倒这群恶人,自行逃将出去,便得作了待宰羔羊,任人鱼肉不可;反正这情势,若不是你死我活,便没个出路。

宋又谷瞧瞧祝掩,又再侧目一扫闻人战,轻道:“打呗。”话音方落,徐徐踱了两步,竟是挡在了胥留留身前。

余人闻听,俱是长纳口气,各自将掌内兵器紧了紧,相互背对成个圈,将同括和尚围在最内,这便放脚上前,欲要破釜沉舟。

同括见状,顾不得身上疼痛,就地取座,眼目一阖,默默诵起经来。

对峙盏茶功夫,祝掩耳郭一抖,闻得密林有些许轻音,口唇一开,尚未提醒余人加个小心,便见林中树顶又徐徐飞下数十黑衣蒙面人,祝掩心下暗道:现下这几十人,已难应付,又来那么多,车轮战起来,累也要累死,哪里还有胜算?

宋又谷左瞧瞧胥留留,右看看闻人战,抬掌扶额,低声喃喃:“人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公子怎就这般命苦,早知道要这么死,还不如当初……还不如当初就硬着头皮……那么死,一举便能救两条人命!”

闻人战也听不懂宋又谷话中意思,侧颊朝他淬了一口,应道:“要死你死!本姑娘一来还没找到我爹,二来现在见不到师父,本姑娘这江湖路方才开始,如何死得?”

祝掩同胥留留皆是无言,吞唾不迭,面上神色愈冷。

半袋烟后。

树顶飞来那些蒙面客,却是睬也不睬祝掩等人,反同一开始那群埋伏林中的蒙面人斗在一处。因着两方皆着夜行衣,身上也无甚特殊标识,尚有二三误伤情状,更是将现下场面搅得乱做一团。

宋又谷目睑大开,回神同余人换个眼风,见诸人皆是不明所以,这便侧目低眉,直朝身后同括喜道:“小和尚,快把你那经文,仔仔细细,念出声来!”

084. 癖洁

此一时,容欢粉面如猪肝,红口若衔箝,哑口语塞,憋闷难言。

五鹿浑见这情状,心下也不落忍,旋即收了戏弄之心,敛了笑,起身自往房外,且寻了个山庄仆从,讨了两壶佳酿。前后不过半柱香,便又再往屋内,将一壶一盅直往容欢目前一掷,自己亦是徐徐回座,浅斟慢酌。

容欢见状,探舌濡濡口唇,一面长吁短叹,一面自顾自倒了满盏,脖颈一扬,一饮而尽。

“容兄,无声对饮,意趣不足。”五鹿浑蓦地停杯,食指指腹轻往酒盅杯肚磨蹭,“不如在下说个文人故事,佐佐酒,寻寻乐,以助雅兴如何?”

容欢闻言,自知躲不过,两眼一阖,一掌撑榻,一掌携盅,半边身子一歪,探臂一敬,“那便言来。”

五鹿浑轻笑,片刻却又将眉一蹙,沉声缓道:“话说尝有一书画大家,言行癫狂,名满天下。一日,其为女择婿,得知百千人中,恰有一子,其姓略去不言,其名曰‘拂’,表字‘去尘’。这大家仅仅听个名字,旋即相中;家世学识,相貌人品,一概不问,只撂下一句说话,便将女儿下嫁。”

五鹿浑一顿,目睫微颤,两腮一鼓,深作一轮吐纳。

容欢一时未能解意,目睑即开,玩心大起,挑眉便冲五鹿浑询道:“其说了甚?”

“那名士乃言——既拂矣,又去尘,真婿也。”五鹿浑两指再夹了酒盅,两肩一开,脖颈一软,倾杯仰面便接了盅内余沥,后将舌尖一探,柔声笑道:“那一名士,染有暗疾;非在身,却在心。其眼里最见不得的,便是脏污之物;生平最恨的,正是那些个四下常见的浮土悬尘。若得一人,可令尘不侵、土不染,拂去尘者,岂非贤婿?”一言方落,未待容欢反应,五鹿浑已是单掌轻压桌面,渡力于腕,正将手边酒壶震起半尺;后则凝力二指,于壶柄处稍稍一推,迅指之间,便见那酒壶腾空上前,稳稳落在容欢膝头。壶盖安稳,滴酒未费。

“且饮满盏,敬天下好洁成癖之人!”

容欢见状,口内轻嗤不住,唇角一耷,低低怨道:“我说鹿兄,你可是醉了?不过半壶,便要胡言乱语。”

五鹿浑脊骨一软,作势往桌上一趴,眼目半开半阖,轻声应和,“醉了便好。在下酒量虽时好时坏,然酒品一直上佳。真若醉了,倒头便睡,也能求个安稳觉去。”

容欢闻声,稍显讪讪,依着五鹿浑之言,直接舍了酒盅,抬掌把壶,两手齐倾,瞧着颇有借酒浇愁之势。

“在下早年寻医问药,求治梦行之症时,倒也听多了一众草泽医人所述趣事。”五鹿浑眼目微眯,挑眉轻笑,“要我说,名士癖洁之病,绝非膏肓之间;无论如何,其终归有个女儿不是。在下可是听闻,有些个癖洁病笃者,自惜发肤,旁人连半根指头亦是沾不得,至于床笫之私,更是难为。”

“容胥两家,皆为钜燕名门。容兄同胥姑娘若成好事,实乃天作之合。”五鹿浑口唇一抬,浅笑接应,“以美玉配明珠,本为佳偶;移干柴近烈火,奈何不燃?”

容欢闻声,咽上一烫,不留心呛口凉酒,立时错喉,急咳几回,直将酒液和着二两唾沫星子喷出身外半丈远去。

五鹿浑目睑一阖,忙慌侧了脸颊,抬掌扶额,低声再道:“我说容兄,论那贪美逐色之事,胞弟可算得上烟花寨内的大王。”五鹿浑轻嗤一声,低眉笑道:“在下之前多番思量,想着那日风月池中,怎得容兄初知白猴共浴,未见仓遑,待我言明公母,你便立时无措,惊跃失容?平日里,我可从未见容兄同闻人姑娘论些个男女不同席的俗礼,若说你定要跟只母猴讲甚男女有别,岂非对牛弹琴,多此一举?”

“之后,偶一提及,正得胞弟片语指点,幸而在下未算愚钝,将些个杂七杂八拼拼凑凑,倒也得出个不甚韵雅的见解。”五鹿浑口唇一撅,陡然抬眉,直面容欢,一字一顿轻道:“在下想着,莫不是……容兄空有贪美追欢之心,却无握雨携云之意?枕席之事,或令容兄自感不洁;既畏肌肤之亲,怎行夫妻之事?如此想来,倒也不难解了容兄求美八千、退婚一万的苦处。”

容欢闻听此言,咬唇吞声,待了足有一刻,方才纳口长气,徐将两腮一鼓,屏息一时,终是悠悠长喟,目华一黯,沉声应道:“此一回,终是得了个人,听我扯扯闲篇,容我倒倒苦水!”

“话既及此……在下便也不瞒鹿兄。”容欢五官一皱,撇嘴低声,“单同美人儿勾肩携手,寻常相处,倒也无妨;只是……若要容某同女子赤诚相见,撇衣袒胸……容某实在……实在难为……非但裙钗之属,即便那同人相类的毛脸畜生,但凡母的,便难赤剥相对、裸露相亲。即便只想上一想,也会觉得腹内翻腾,呕逆头眩,更休提甚殢雨尤云、倚红偎翠了……”

容欢言罢,反手将那壶盏一扫,筋骨一抽,作个大字,仰面懒散往榻上一卧,羞恼怨道:“我本想着,若寻得个天姿绝色,许能相助解困;待花烛洞房一过,我那难言之隐,自得不药而愈……孰料得……孰料得,事到临头,容某终是不耐,智穷辞屈,唯剩得奉头鼠窜一条路去……”

五鹿浑倒也会意,不欲深究,唯不过附和一叹,轻声询道:“此一事,容兄便从未同贵家祖母提过,也未想着寻几位医家圣手瞧上一瞧?”

“何人要提这档子事儿!”容欢面色乍红,摊掌将面颊虚虚一掩,声若蚊蝇,“退的亲多了,坊间便有了宋楼公子浪荡之名。只因内里实难启齿,我便顺水推舟,强扮个风流纨绔,免得外人知晓内情,嘲谑作弄。”

“现今宋楼,唯我一条血脉。此事若为祖母知晓,想其为延容家一线之续,必得出些恶招,难为了我去……真若那般,本公子体面何在?况且,若说此乃癖洁,倒也不甚对症——寻常里跟人共用巾器、同饮同食,也未抗拒;野地里打滚,土堆中打盹,都不觉胃反……唯独…唯独那事儿……甚觉脏污,嫌之恶之,惧之畏之,容某实在……”

容欢一顿,两腿微屈,抱头蜷缩侧卧,静默半晌,方轻嗤一声,自行讥诮道:“我虽爱美,瞧见些出众的美人儿,也会看直了眼,欲要亲近,多些相处;然则,闺房秘事,我却难为,人之极乐,我之酷刑!常言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这毛病,岂止是放下屠刀,简直是沉沙折戟,快要修成佛了!”一言方落,容欢再将面颊往榻上磨蹭两回,唇角一耷,凄凄惨惨道:“鹿兄……此一事……你可万勿……”

“但无六耳,绝口不提。”

容欢得了五鹿浑这般保证,稍觉安慰,思忖片刻,目珠陡地急转,猛不丁翻身起坐,下颌一探,定定瞧了五鹿浑半晌。待见五鹿浑低眉浅笑,容欢这方启了口唇,抬掌搔了搔头,低声试探道:“我说鹿兄……今日墓前……五鹿老那些说话,我怎隐约觉得有些异样?”

五鹿浑听得此言,心下实在屏不住,噗嗤一声,朗笑出声。

“容兄此言,我倒不甚解意。”

容欢见状,唇角一抿,面上已见嫌弃,抬掌往颊上轻柔招呼,佯掴了自己一个耳光,后则长吁口气,怨声再起,“同你将那事儿说道说道,心下登时纾解不少,脑子也顺带灵光了些。”

“你那胞弟,心坏嘴毒,于坟前有那些说辞,我倒不觉有异。只是,现下想来,如今咸朋山庄所留,多是忠仆;随同胥大侠年岁已久,耳濡目染,识得轻重。此时此刻,其怎会那般口松,妄议主子是非,乱嚼主子口舌?想是那小王爷自个儿亲瞧见祠堂之事,这便借题发挥,张皇其事,想要撮合你同胥家小姐;倒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何好处可予了他去?”一言方落,容欢脖颈一扭,面上颇显倨傲,冷澹接道:“惜得胥小姐终归乃容某未过门的媳妇儿。尊人既不在堂,想其也当听从其兄安排,断不会自专方是。怕是此回,实难遂了小王爷心意;若然恰巧夺了鹿兄心头之好,也望鹿兄宽纳海量。”言罢,容欢心下顿觉舒畅,侧目四望,顾盼烨然。

五鹿浑闻声,颔首以应,将眉一挑,悠悠叹道:“容兄,此事全赖胞弟玩心太盛,日后在下定当严加管教,好生约束。只是,现下事已至此,照你所言,你要如何平了胥姑娘胸中意气,还了胥大侠清白名声?”

容欢见五鹿浑转了话头,一语中的,这便咂摸咂摸口唇,缓声喃喃,“前一事,倒是不难。只消逢其所喜,避其所讳,笑脸温言,知心软款。本公子虽有那个心病,然则,终归潇洒俊俏,貌赛潘安;时日一长,好教那硬铁化热汁,早晚令其倾倒!”

“少待,本公子便修书一封,送至祖母那处,且瞧瞧宋楼可有收了关于宣家弟兄甚消息。届时,祖母知我转意回心,自得前嫌不计,不会难为了我。而胥小姐正得丧亲守孝,服阕尚要三年,祖母亦不会立时迫我同胥小姐结缡圆房。这般想来,岂非两相裨益,皆大欢喜?”

此言方落,容欢初时窃喜,然不过片刻,反见寞落,啧啧两声,挠眉见怒,“至于第二件事儿,恐有些棘手。”

“鹿兄你且细想,今日胥大侠墓冢遭难,摆明是仇家所为。那处本是胥家祖坟所在,旁的坟冢皆是无恙,独独胥大侠为人开棺鞭尸……这般想想,倒不知那宣家兄弟是否真同胥大侠仇深似海,取命尚不足平忿,非得亲见胥大侠尸首为鸟兽糟践,方才心满意足。”

容欢边道,边将两脚往榻沿一踩,靴履也未除,径自支肘膝头,自言自语接道:“抑或,真如江湖传闻……胥大侠同那异教……有所瓜葛?这般睚眦亦报却断不株连之行径,倒跟胥大侠擂台所言一模一式……”

五鹿浑初时未置一辞,此刻听得容欢言及异教,这方皱皱眉头,轻声询道:“怎得不过几日,容兄便改了初衷,不再坚称胥大侠无过,反是认了胥大侠同那宣氏兄弟之间有些苟且?”

容欢闻言一怔,颊上飞红,徐徐叹口长气。

“那日山庄堂上,容某听了鹿兄一席说话,心下早有动摇;后又见江湖流言四起,起承转合,有眉有眼。在下琢磨着,若将咸朋山庄恶事同葡山勾连对照,更可推知此事同异教拖不得干系。”

“虽那柳掌门百般狡赖,然则事实俱在,明眼即见——葡山凤池师太四绝掌神技,当是得了大欢喜宫点拨传授。垂垂兄也曾言及,那宣家兄弟擂台功法,颇是精进,必也得过高人指点。”容欢将头颈一抬,缓了背上僵硬,再将两臂一抱,低声自道:“这般那般,太过巧合。如此细想,怎能令人不生疑窦?”

“只是,若那宣家兄弟一为功法,二为扬名,甘心作了大欢喜宫利兵,夺了胥大侠性命,这其中,又有些旁的事儿让我想不通透。”

“容兄可是疑着,异教行恶,多使自家教众,怎得此回,偏要寻了帮手,借了外力?”

容欢闻声,两掌一对,脆声一击。

“正是,正是。钦山不提,想那薄山、雪山、四海帮、昆仑派,哪桩凶案不是秘密行事?何曾这般冠冕堂皇,大张旗鼓?”

五鹿浑纳口长气,缓冲容欢摆了摆手,身子又再朝前一仆,大喇喇往桌上一摊,摇眉苦道:“错综纷繁,眼下怕是窥不破、瞧不穿……”

话音方落,二人竟是齐声一喟,愁烦乱心。

三更锣响时,五鹿浑方昏沉沉醒了神儿。揉眼四望,见房内火烛通明,细瞧片刻,这才查知已是回了自己卧房。

五鹿浑徐徐起身,探掌往榻沿一扶,心下全然记不得自己是何时自容欢那处出来,又是何时合衣盹了过去。正自思量,恰闻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五鹿浑两掌一攒,尚未动作,挑眉再探,已见五鹿老笑嘻嘻立于目前。

“兄长,今日一计,果是成了。”

五鹿浑眉头一开,立时苦笑不迭,“哪里是计,不过相助容兄,添把柴火罢了。”

五鹿老双目炯炯,不见丝毫倦怠,自往榻边一坐,待近了五鹿浑,方连连眨眉,轻声笑道:“兄长可是早算准了容欢欲要自露身份?”

“其对胥姑娘,终归有心有义;山庄出此恶事,想其断难袖手,不会无动于衷。”

五鹿老冷哼一声,朝外飞个白眼,唇角浅抿,候了半刻,陡地往五鹿浑身前一凑,低低道:“我说兄长,那胥家小姐,究竟是哪里未能称你心意?”

五鹿浑见状,立时将手一抬,轻往五鹿老侧颊一戳,稍一使力,便将那俏脸顶出一臂开外,后则急将两眼一阖,不答不应。

五鹿老似是正在兴头,不依不饶,腆颜再道:“今日坟前,我可是得了兄长眉语暗示,这方将你所告祠堂一事,添油加酱传于容欢知晓。容欢那滑头,平日里嘴下不饶人,言谈行止,瞧着便是个小心眼的妒刻之辈。既能浇他冷水、瞧他笑话,我自乐见其成。”一言方落,五鹿老纳口长气,低眉轻道:“只可惜,如此如此,那般那般,真真要寒了胥家小姐芳心。若其知晓,前后不过兄长设计,先逼那醋罐子容欢表明身份,再以他这有名无实的未婚夫婿拘限胥小姐言行……啧啧,兄长倒是免了那些个投怀送抱、频赠秋波的麻烦事儿,叹只叹胥家小姐,痴心错付,好不可怜!”

言罢,五鹿老两腮一嘬,挠头自道:“兄长……你可是心有所属,故而拒不纳受胥小姐情谊?抑或,心如止水,欲要投入空门断子绝孙?”

五鹿浑听得此言,怎不火起,抬掌便往五鹿老头顶接连弹了三五爆栗。

“哪有你这般恶言诅詈自家长兄的?”

此言一落,兄弟二人对视一面,眨眉功夫,俱是侧了面颊,失声齐笑。

待得半刻,五鹿浑方再摇眉,两目一空,愁声自道:“却也不知,那棺内……”

“兄长可是觉得事多蹊跷,怕那胥子思头皮上,亦有些个难为人知的乌七八糟?真要如此,暗遣金卫过去查查便是。”

五鹿浑稍一沉吟,目华渐黯,思及胥留留,心内难定,只得浅咬下唇,无奈咨嗟,“莫提雕青,如今,我连那棺内躺的究竟何人,尚且存疑。”

五鹿老见状,也不细思,不过大喇喇伸个懒腰,口唇一撅,哼笑应道:“现下忖度太多,无甚益处。倒不若早些拿住那宣家二子,严刑问供。本王就不信,其能堪得住姬宗主各式刑罚,视死如归,拒不张口!”

五鹿浑闻言讪讪,徐将眼目一阖,愁眉未破,喃喃应道:“此时也只得冀望师父,求其能得些个宣家剑客行迹,抑或……盼那手眼通天的宋楼奶奶得了容兄手书,相助一臂。”

话音方落,五鹿浑目睫微颤不停,然其吐纳,渐匀渐缓,不消半盏茶,已然又再盹了过去。

085. 宋楼

事过三日,江湖又起风波;也不知是经何人从何处漏了风声,说是三经宗主日前亦为大欢喜宫所刺,幸而福大命大,未损于敌手,反是一举全歼异教死士八名。消息一出,暗议如沸。先是宝象寺行凶,后则胥子思丧命,再则三经宗寻衅;细想下来,诸多江湖人士虽不直言,心下早感异教此回来势汹汹,欲与中土武林两相颉颃——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在明在暗,自然要与武林三尊为敌。这般瞧着,异教着实艺高人胆大,怕是此番重返中土,定要再兴风云,将中夏三国搅个安生不得。如此,众人便再不觉得胥子思口中那“宝象异教之危”有甚出奇,亦不会深究那鱼悟同大欢喜宫是否曾有些个宿怨瓜葛。

如此这般,正称了鱼悟之心,遂了鱼悟之愿。其籍异教之名,拱手送上的八条性命,也算不得枉费。

这日,方至卯时,便有金卫密入咸朋山庄,呈了姬沙信札于五鹿浑手上。

五鹿浑闻听传言,本就心忧,现得密报,自是未有耽搁,急急唤了余下四人暗至房内。待诸人坐定,五鹿浑这方展信打眼,不过眨眉功夫,其面色已是不善;似愁似怒,模棱难辨。

五鹿老睡眼惺忪,似是尚在发困,掩口打个呵欠,懒洋洋径自喃喃,“下回得见姬宗主,本王必得好生犒劳——赏其几个劈盖巴掌,酬其搅扰好梦之功!”

话音方落,五鹿浑眉头一横,冷声咳了两回。待见五鹿老唇角一颤,掩面躲闪,五鹿浑这方徐徐启了口唇,摇眉长叹,“师父并未探得宣家兄弟行迹。想来那二人,若非蛰于暗处,便是隐于街市;其若不近江湖,佯扮寻常布衣,怕是便似泥牛入水,好教我等海底寻针。”

容欢闻言,亦将眉头一皱,折扇缓开,连声喟道:“如此,恐只能候着祖母回函,望宋楼有些个堪用的消息。”

五鹿老听得这话,心下不快,鼻内立时一嗤,言辞见怒,“容公子好大面子!宋楼好大威势!”

容欢一听,怎不解意,哼笑半刻,拱手便道:“好说,好说。旁的不敢夸口,便若小王爷所知,花街柳巷、歌榭赌坊,此乃销金之所;银楼金铺、质库兑店,可为销赃之地;至于这三国江湖人人皆知的销密之处,则非本公子的宋楼不可。”

五鹿浑见五鹿老面生疑猜,未能会意,这便莞尔,沉沉接道:“若有秘密欲要出卖,便往宋楼,没有其出不起的价钱;若有秘密欲要收买,还需前往宋楼,没有其探不到的消息。入楼便是朋友,货银两讫,童叟无欺;出楼既成陌路,未曾相逢,未有相识,眼明口紧,着实令人安心的很。且宋楼行事,颇是公允——一条秘密,从来只卖一回,只入一家的耳朵;先到先得,同至则价高者得。”五鹿浑一顿,冲容欢展颜一笑,“容兄,不知在下所言,真是不真?”

容欢面上颇是倨傲,眉尾一飞,颔首笑应。

“只不过,听说宋楼还有一不成文的规矩,美其名曰‘三不沾’?”五鹿浑身子虚虚朝后一仰,沉声再道。

“哪三不沾?”五鹿老兴味渐浓,立时勾唇询道。

“一不沾容家内事,二不沾皇家密事,三不沾……”

闻人战见五鹿浑语塞,面上稍见不耐,初一抿唇,脆声便道:“鹿哥哥,三不沾甚?”

“三不沾……”容欢折扇浅摇,低声讪笑,“三不沾大欢喜宫闲事。”

闻人战一听,目珠转个不停,待得片刻,陡然起身,话锋一转,直冲容欢怒道:“你这泥鳅,之前冒认四友伯伯关门弟子,连番诓骗,说我爹同游叔叔身在销磨楼。现下看来,莫不是宋楼早早得了我爹行踪?”

容欢闻声,面上登时一紧,不经意再将那折扇于指间翻来倒去,转个三五回,心知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耷头垂翼,闷在当场,讪讪不敢言语。

自容欢认下宋楼公子之名,五鹿浑便早料定,少加时日,闻人战必得寻思起销磨楼那档子事儿来;其本计算着旁敲侧击,推波引澜,也好敲打敲打容欢,借机探探销磨楼底细。孰料得,此时此刻,五鹿浑心下烦扰,晕头转向,实在没了那份心思;愤懑难当之际,这便将眼一阖,潦草敷衍道:“闻人姑娘,即便容兄并非李前辈徒儿,然宋楼同销磨楼,终归关系匪浅。我等出生入死的交情,容兄定不会于令尊去向上有所瞒掩。”

容欢听得五鹿浑这话,尤是感激,稍一抱拳,前后冲五鹿浑跟闻人战施了一揖,头如捣蒜,口内亦是喃喃不住,“正是,正是。鹿兄所言甚是!”话音初落,心下却是好一通嘀咕:原本是一谎圆一谎,一环扣一环。何曾想,现今终是露了马脚,再也圆不过去。盼只盼祖母大量,早早探得鸡鸣岛虚实,待得用时,也好出头为我解困,救脱苦海。

思及此处,容欢更显沮丧,口唇翕张,琐琐啐啐也不知径自叨咕些甚。其两指往颞上一抵,稍一使力,徐徐按个两回,暗暗心道:江湖皆知宋楼同销磨楼颇有渊源,提及二楼干连,简直如数家珍,现下连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都能将祖父同销磨楼主人把臂叱咤、纵横江湖的陈年旧事说得有眉有眼;怎得,我这堂堂宋楼公子,虚长二十载,却从未亲见过那李四友模样?问也不教问,提又不多提,祖母这般,倒似专将我一人蒙在鼓里,如此行事,究竟何故?

闻人战玉齿一扣,远山一攒,早是查见容欢面上情状。待暗往五鹿浑那处递个眼风,又得了五鹿浑眉语示意,这方将发辫往指上一绕,转个话头,娇声再道:“鹿哥哥,既然江湖皆知宋楼能耐,此回金卫寻踪无果,怎不使些银子,往宋楼那儿打探打探?”

五鹿浑闻言,吃吃轻笑出声,吐纳两回,柔柔应道:“方才不是说了,宋楼有三不沾。家师总归是五鹿朝堂中人,真要做这买卖,怕是要吃宋楼奶奶的闭门羹。”

容欢闻言,这方收了面上戚容,两腮一嘬,低声附和,“况且胥大侠,亦是钜燕珠卫首领,又是……又是我容家姻亲……”容欢一顿,咋舌轻道:“擂台一事,既算得上朝廷之事,亦论得上容家私事。祖母一向不喜作宫内人的买卖,此回即便收了消息,亦会束之高阁,断不出售。想其若不是瞧着我这嫡亲孙子的薄面,也定不会将那剑客行踪漏于我知。”稍顿,容欢挑眉,暗朝五鹿老翻个白眼,“再者说,堂堂三经宗主,座下金卫弟子何止千数,其也抹不开面子偷往我宋楼求甚消息不是?”

“宋楼所卖,多是些个门派纷争、家族倾轧之密;还有甚祖传秘籍、失传神功下落之谜;再加上些上烝下报、不视伦常的羞口秘辛。诸如此类,足可役人,敲髓洒膏者有之,殒身丧命者亦不在少数。”

五鹿老听得此言,不由一怔,思量片刻,抬声讥诮,“早听说宋楼富可敌国,未曾想原是靠着低买高卖些茶余饭后的小道消息起家立势。这江湖上陈谷子烂芝麻的闲事臭事糟心事,容公子可谓事事关心,尽握股掌。”一语未尽,五鹿老啧啧两回,拱手打揖道,“失敬,失敬。只不过,今日异教横行,真要做到‘三不沾’,贵家少不了要损失大把银子;长此以往,大欢喜宫若不偃旗息鼓,本王生恐你这宋楼不日就得关张大吉。”

此言一落,五鹿浑深解其意,眨眉两回,立感颞内如有两颗弹丸,轻跳不住,直引得头壳大胀,巨痛如裂。

五鹿老定定瞧着容欢,倒也未留心五鹿浑异状,唇角一抬,又再言来。

“顺带一提,诸位莫怪。容公子鱼服至今,也未见宋楼派得一仆一役寻来,料想容公子亦是为尊祖纵惯坏了的;逃亲退婚的事儿,一回生两回熟。怕是尊祖于亲家面前说些虚虚实实的话,于本家楼里扮双睁睁闭闭的眼。”

容欢哼笑,面上虽不见怒,却仍忍不住偷眼往胥留留一处,欲要将其反应觑个分晓;待得片刻,容欢方再挑眉,徐徐扫一眼五鹿兄弟,脖颈一仰,冷声调笑道:“我说小王爷,你也莫要嘲讽。这些日子,你尚且吃得下盹得着;可有想过,早前于大椿客栈,那一红一绿两个弟兄留了甚说话予你?”

“一红一绿?”五鹿老眨眉两回,初时不解,后则陡然忆起抱琴城慧颜那档子事儿,心下经不住咯噔一声,目睑一抬,似已瞧见微泽苑木尽雁尽那杀人眼目的红绿护法正立身前,直惊得自己脊背一凉,抬掌使力一压内眦,缩头吞声心虚道:“有我兄长在此,本王何惧?”话音未落,五鹿老已是直勾勾瞧向五鹿浑,眉语三番,欲求帮衬。

五鹿浑本早将那事儿抛诸脑后,现下经容欢一提,方想起那二人警示,令其兄弟切莫踏足广达城之言。五鹿浑五指一紧,几要将姬沙手书攒作一团,纳口长气,心下切盼那微泽苑万万莫要于此时乱上添乱才好。

“容兄,谢过指点。”五鹿浑吞口浓唾,腕上一摇,四顾左右,一字一顿再道:“现如今,若论烦扰,倒还真轮不上微泽苑那帮子人。”

胥留留见状,眼波暗往五鹿浑身上一递,濡濡口唇,终是发声,“鹿大哥,姬宗主信中,可是提及异教刺客之事?”

五鹿老一听,眨眉两回,下颌往闻人战所在一探,疾道:“大欢喜宫?刺客?所刺何人?可有得手?”

容欢闻声,禁不住眼白一翻,轻嗤不住,“粪桶尚有两耳,难不成小王爷这两日就从未听说异教黥面刺客往玲珑京行刺三经宗主之事?”

“本王的耳朵,只听善事;哪像某人,消息不恶不闻,便若夜壶不臊不入。”

容欢两掌一攒,似要发作,侧颊偷瞧胥留留,见其面无五情,两目放空,更显得靡靡不振,臞然无神。容欢一时也摸不清胥留留心下是愁是怒,权衡再三,只得暂压下火气,悠悠一叹,紧着笑道:“本公子劝小王爷还是轻担风月,免些困病;待得凶星退度,耳朵自然而然也就如常了。”

五鹿老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得此言,立时将身子一偏,二郎腿一翘,若有似无瞥一眼胥留留,沉声应道:“一花百叶也好,一马一鞍也罢,总归是有缘千里相投,无缘对面不偶。目赤眼热,这般恶病,可不是甚凶星退度便可自愈的。话说回来,若论暗疾,容公子还是得先忧自身,莫念旁人。”

此言一出,五鹿浑同容欢俱是一怔。

五鹿浑直冲容欢飞个眼风,单掌虚虚一摆,面上颇显无措。踌躇一时,心下已然暗责五鹿老道:这混小子,如此说话,岂非让人误会我多口多舌?

容欢见状,双眉一挑,怒气于腔内横走,直将心肝脾肺撞得生疼。折扇一收,隔空冲五鹿浑指点三番,面上青白之色,愈是明显。

五鹿浑喉头一紧,生恐闻人战好奇心起,赤口白牙问些个不合时宜,这便立时侧目往胥留留,忙不迭换个话头,抬声速道:“师父信中,提及三事。其一,自是宣家兄弟行踪;其二,乃是告知金卫彻查四海帮大小营生无果;第三……第三便如胥姑娘所言,正是告知那黥面刺客隐情。”

五鹿老不待五鹿浑言罢,已是抬掌一拍脑门,目华一亮,轻声自道:“姬宗主也遭了异教暗手?这么说……那老头儿…难道也有些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我就说呢,怎得薄山乱云阁命案一出,其就一马当先,立时前往。”一言方落,五鹿老已是起身,三步并两步,直往五鹿浑身侧一靠,俯身贴耳,却又未见低声,“兄长,现下咱们先往玲珑京,捉了姬老头儿,二话不说,先将他那一头白毛剃个干净,仔细瞧瞧其头……”

不待五鹿老言罢,五鹿浑早是哭笑不得,抬掌往五鹿老后脑壳上一掴,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兄…兄长……”五鹿老疾往一边退个三步,两手往头壳上一捂,凄凄惨惨撇嘴道:“怎得又要打我?”

五鹿浑唇角微抬,又再摇了摇眉,无甚好气道:“师父信中,尚将那黥面客颊上雕青誊绘一份,你且瞧瞧,可见有异?”

五鹿老一听,两手轻颤,忙慌将那纸笺接了,打眼一扫,口唇咂摸着,低低自道:“这不…不正是那些个乌七八糟的鬼画符麽?”话音方落,其已是将那纸笺一抖,徐徐往胥留留目前一递。

胥留留细瞧半刻,目珠一转,又再示意五鹿老将那纸笺转于容欢闻人战同瞧。

候了盏茶功夫,胥留留方抿了抿唇,直面五鹿浑,柔声应道:“鹿大哥,若此图真乃玲珑京上黥面客所绘雕青,那便有些出奇。”

“这雕青,可是同凤池师太、陈峙、雪见羞所纹大不相同。字体虽是如出一辙,形状却是无一相类。”

五鹿浑闻声,已是展颜,然则须臾之间,又再逃目,莫敢同胥留留眼风相交。

“胥姑娘所言正是。”五鹿浑边道,边探手往袖内,取了另一纸笺,柔声接应,“此图,在下亲绘于葡山。两相对照,便知虚实。”

五鹿浑再将手札一递,以供传阅,后则两指轻摩下颌,踌躇缓道:“要么,则异教雕青,因人而异,面上头顶,各不相同;要么,则……”

“则往玲珑京那黥面八人,并非异教指使。这一招,怕是同钦山伍金台所为如出一辙。”

此言一出,余人皆是心惊。

容欢两臂一抱,立时轻道:“自打钦山一案告结,三国之内,小帮小派已然甚少殴斗自戕之事。若是此回行刺姬宗主之辈并非异教中人,那这背后定计指使的,定是个不怕死的扎手人物。”

五鹿浑沉吟片刻,仰面将两目一阖,自言自语道:“原想着,凶恶之徒,不惧神佛;然则,若是其知多行不义,明有恶人诛,幽蒙厉鬼责,其等自得收敛,知不当为,晓不可为。”

五鹿浑沉沉一叹,随即反又吃吃一笑,悠悠再道:“我却忘了,怕是有人,正愁寻不得大欢喜宫,若可趁机令异教找上门去,其怎会无动于衷,白白错失此机?”

胥留留虽不知五鹿浑心下所指何人,然则细思从头,隐隐已感,姬沙为异教暗刺之事一出,怕是某一位,正可得利;且放眼三国,又有何人,敢这般逆流而动,专捡了太岁头上动土?又有何人,可那般便宜,随手即寻得些个南来佛经古卷?

胥留留前思后想,又再忆起先前为着水寒珠一事,鱼悟几要擒了自己要挟胥子思,种种种种,无不令胥留留惶惧心寒。

“难不成,当真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一言方落,胥留留同五鹿浑对视一面,俱是轻笑。

约莫一个时辰后,诸人便自五鹿浑房内鱼贯而出。

五鹿浑静坐桌边,支肘托腮,阖目假寐。

待得盏茶功夫,方才叹口长气,眼目一开,却见胥留留仍是坐于原处,不言不动。

五鹿浑见状一怔,立时暗道一声不妙,濡濡口唇,稳稳心神,正待顾左右而言他,却闻胥留留已然启口。

“鹿大哥,留留心知,有些事儿,碍于留留脸面,你自难以启齿。”

五鹿浑耳郭一红,心下更觉燥热,暗暗吞口浓唾,又再探掌摸了身前茶盏,也顾不得茶汤是凉是热,饮马一般,急急仰脖灌下肚去,后则拿掌背将唇角一揩,扶额不应。

“鹿大哥,留留谢过好意。”胥留留强作个笑,柔声接道:“常言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偏巧留留便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脾性……若然令我假作不知,留留实难……”

五鹿浑愈听愈虚,心惊肉颤;一面感后颈冷风阵阵,一面又感四肢粘热腻痒,汗出如浆。

“鹿大哥……此刻无人,留留便得直言……”

五鹿浑两掌一攒,启唇深纳口气。至此,其忽而生了些视死如归的胆魄,虽也扼腕前计未成,徒然空耗了心思,然则事到临头,要来便来,反倒没了躲躲闪闪的念头。

“既是如此,那便言来。”五鹿浑两腮一鼓,探手相请。

胥留留见状,侧目便往一旁,两手一绞,两肩一耸,一字一顿正色道:“家父头上,确无雕青!”

一言既出,五鹿浑身子立时一抖,内肘一软,当的一声,正将麻骨敲在桌沿。

五鹿浑眉头一攒,咧唇一定,后则单手往肘上一抚,边揉边道:“胥姑娘……此言何意?”

胥留留亦是一怔,身子已然朝前一仆,然挑眉轻询间,却又重回椅上,小心坐定,“我当鹿大哥已然知晓我话中深意,怎得……”

五鹿浑眨眉两回,笑得实在心虚,“在下……确是知晓。胥大侠一事,疑窦丛生。我本也……”

胥留留见五鹿浑支吾其言,这便微微摆了摆手,稍一凝神,强撑应道:“一日前,留留已然再往家父坟冢,支开仆从,亲探尸身……家父头皮之上,并无雕青,若是鹿大哥觉留留之言不甚可信,亦可遣个靠得住的劄工仵作,二验便是。”

五鹿浑一时无措,急急摇眉应道:“胥姑娘此言,岂非羞煞在下?”

胥留留目华虽黯,却仍扬眉浅笑,柔声自道:“鹿大哥所想,留留解意。家父向来疼惜留留,旁的不论,知女莫若父;其自晓得,纵涉千难,犯万险,于留留而言,亦是稀松寻常,不觉负累。万般苦楚,唯失父丧亲之痛,留留难堪。故其断不忍见留留心若死灰、以泪洗面……留留担保,父亲绝不会诈死擂台、玩笑性命。至于家父于擂台之上所言所行,推敲下来,自同异教难脱干系。”胥留留一顿,且笑且泪,纳口长气,哽咽再道:“家父同异教,非友即敌,自当是早有嫌隙;咸朋山庄同大欢喜宫,未曾合污,断不共流,故而于我这处,必得挺直脊梁,一路彻查寻访,扛个正气浩然的旌,求个邪不压正的果。”

五鹿浑见胥留留潸然情状,不由暗自攒了手掌,欲要上前,挣扎多回,两腿却始终难听使唤。五鹿浑口唇一抿,将心一横,作个欲说还休的不忍神色,终是逃目喃喃道:“胥姑娘,多谢。”言罢,掩面一藏,抬声接道:“不如,在下这便去寻了容兄前来。未婚夫婿在侧为伴,软语一句,必得抵得过我等滔滔万言。”

胥留留闻声,面上立时一僵,静默盏茶功夫,终将两目一阖,抬掌粗粗揩面,又再侧颊冲五鹿浑强笑道:“鹿大哥,多谢。”

一言方落,胥留留立时起身,再也不瞧五鹿浑,飘然放脚,裙裾生风,眨眉便往屋外而去。

五鹿浑目睑一紧,抬眉只得了个胥留留背影,粗瞧一眼,不由屏息,口唇咂摸两回,汗颜更甚,细细揣摩胥留留最后那句说话,神思已飞,心绪早乱。

当日戌时,五鹿浑便已就寝,然则翻来覆去,脑内目前,眉头心头,俱是日间胥留留那番情态,初则凛然无畏,后则楚楚可怜,交替轮换,挥之不去。

五鹿浑实在无法,只得随了它,身子起起卧卧,两目开开阖阖。辗转苦捱了两个更次,方才盹着,却又为一阵喧声惊扰。

眼下,已至第二日丑时。

宋楼回函,望眼欲穿,此时终是尘埃已定,顺顺当当入了容欢手里。

086. 二英

宋楼函中,一言子孙不肖,惹是生非,诚乞胥家上下担待;二言江湖不道,人去茶凉,稍慰山庄左右寒心。其中言辞,不但未见倚老卖老;反而尤是放低身段,颇见恳切。

随函并附银票万两,称因前嫌,自以为疚,愧然摈于君子,故莫敢斗胆轻造;后闻恶事,山庄谢客,依循主便,更不敢贸然前往。唯以此物,聊表寸心,若蒙慨允,必当亲至。

除此,其更言“老迈之躯虽见佝偻,黑白之志无所曲挠”。如此句辞,自然令知晓冷暖的山庄诸人颇有感触。只是,于宣家剑客行踪之事,函内却是一字未提。

容欢将信阅罢,面上青白不定,抿唇缩肩,小心翼翼将之转于胥家兄妹共读。

胥垂垂本就自觉同容欢兴趣相投,视为益友,后又见其于那般节骨眼上自认宋楼公子身份,也算得上是于危时挺身,故而对容欢好感颇浓。现下得了宋楼奶奶亲笔手书,知晓了宋楼心意,这便更觉宽慰;直上前一拍容欢肩膀,唇吻翕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唯不过将那银票往容欢怀内一塞,后则单掌一蜷,将骨节攥得格格有声。

容欢见状,怎不解意,稍一抿唇,沉声便道:“兄长,我的,便是胥姑娘的;宋楼的,便是咸朋山庄的。你若拒不纳受,岂非未将在下视作一家,拐着弯儿生分了你我?”

话音方落,容欢眼风往胥留留身侧一飘,面上渐渐积笑,不过片刻,将那银票重又塞进胥垂垂掌中。

胥留留既不瞧容欢,亦不看五鹿浑,只将那手书反倒两回,横看侧看,皆不得法。徒耗盏茶功夫,胥留留终是不耐,盈盈近前踱了两步,濡唇轻道:“请教容公子,尊家祖母,可传了宣家兄弟消息?”

诸人闻声,俱是凝眉。

容欢唇角一抬,单掌接了手书,轻笑一声,悠悠叹道:“胥姑娘莫急,在下自当解惑。是有是无,瞧瞧便知。”言罢,其便近了桌边,一手将信函摊在桌上,一手往腰间,先是将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摸索出来,后则又慢吞吞只手往袖内一探,再取了个鹦哥艳绿翡翠瓶。这翡翠小瓶,瞧着不过一寸高、半寸宽,色泽浓艳鲜亮,必是价值不菲。

容欢脖颈一歪,挑眉顾睐,待将诸人胃口吊的十足,这方将袖管一卷,小心将那翠瓶开了,倒了些无色水液出来;单掌一立,小鱼际一摩,缓将水液一匀一赶,正把那手札满页浸润。

瞧着余人屏息凝神,容欢唇角再抬,哗的一声,浅开折扇,小指一触边沿扇骨,再将那扇头近了书函,微微扇个三五回便止了动作。

余人团团围立,只见那折扇引风,杂了薄薄一层朱红粉末,扬散而下。不过眨眉功夫,便见那信函之上,隐隐跃出两个赤红大字,似是浮于旁的模糊墨迹之上,瞧着煞是醒目。

“苏……城……”闻人战打眼一瞧,脆声娇道。

容欢见状,两腮一嘬,沉吟片刻,一掌将那信札攒了,又速往一边就了火烛,待亲见白纸化焦灰,这方心安,长舒口气,取了条帕子将手掌一揩,缓声便道:“既已知了方向,你我何时动身?”

一言方落,容欢抬眉,先是冲五鹿浑飞个眼风,后则将眉一挑,再冲五鹿老翻个白眼。

五鹿浑纳口长气,两臂一抱,轻声自道:“苏城?便是广达东南那座苏城?”

胥留留闻声巧应,颔首轻道:“想来当是那处。”

胥垂垂口内啧啧两回,心下生疑,禁不住轻声询道:“那苏城,可是钜燕国内仅次于广达的繁华去处。一来邻水四通,二来少山八达,诸路买卖,云屯雾集,算得上我钜燕襟喉之地。那恶人兄弟,前往那处,究竟何欲?”

胥留留目珠浅转,稍加思忖,轻笑接应道:“古人本有大隐入朝市之说。那弟兄择了苏城这去处,虽说有人多口杂之患,却亦有聚水入海之便。此举可谓是通蔽各半而弊轻于利。”

五鹿浑闻声,微微颔首,待得片刻,朗声接道:“除此之外,怕还另有因由。”话音初落,五鹿浑一咳,侧目往堂外,籍着烛火微光,上下打量门边老仆两眼,抿唇自道:“那宣家兄弟,本是剑客。你等可知,苏城之内有何豪杰,可堪侠名?”

容欢也不顾闻人战灼灼眼风,小心翼翼将那折扇收了,单手叉腰,一拍脑门,疾声应道:“可是那一笑山庄?楚锦?”

五鹿浑轻应一声,立时接道:“正是锦公子。”

五鹿浑边道,边冲老仆颔了颔首,也不管那老仆瞧不瞧得清,这便自将唇角一勾,柔声再道:“此一事,乃是贵庄老仆偶然提及;在下也是多心,这便记了一记。”

胥垂垂一听,放脚便往门边,立身老仆目前,软声询道:“何处得的消息?”

老仆初时一怔,倏瞬之间,浊目一亮,须臾已是回神。

“少庄主,之前那兄弟来庄寻衅,庄主反命老奴多进酒菜,好生招待。餐足饭饱之际,老仆正于堂外将其说话隐约听了一耳朵。说是甚庄主乃是其欲战豪侠第三;其二,正是一笑山庄公子;首名,则是甚剑横苦子。至于名姓,老奴实在记不真切。”稍顿,老仆躬身,侧颊一扫五鹿浑,低眉接道:“这位祝公子,初来庄时,因着擂台恶事,同老奴详询过三月前群雄拜庄求战前后。老奴但求庄主英灵安息,冤可伸,仇可报,也分不清有用无用,便一股脑儿将那些琐碎一并白于祝公子知晓。”

“那俩小子,着实胆大包天!”容欢听得此言,已然难顾左右,冷声哼笑道:“楚锦终归年少,想来对敌经验不足。那宣家二子,若是机灵,许可强撑同其斗上一斗。然则,剑横子杜前辈何许人也?就那弟兄的手段,也敢放言要同杜前辈一较高下?怕是真到战时,杜前辈必若洪炉点雪,一招破敌!”一言方落,容欢咂摸咂摸口唇,抬掌往腰际一盖,又再暗暗往胥留留身侧挪了两步。

自打容欢露了那折扇机关,闻人战便不自觉往容欢身前蹭了又蹭,两手对搓,面上既惊既奇,且嗔且喜。两目一眨不眨,细细盯着容欢腰间折扇好一顿饱看。现下听得楚锦同剑横子之名,其终是稍复常态,朱唇一撅,娇声自道:“剑横子杜苦?师父于我眼前,也曾提及。据说那人,可算的上神仙一般的人物。饱腹万言,眼空一世。薄剑百胜,斗酒千辞。真真是位文武兼备的英才,清孤傲物的豪士!”

“真要如此,怎得本……怎得我就未闻其名?”

闻人战瞥一眼五鹿老,粉颊一扬,撇嘴应道:“我师父说,那位杜前辈,廿岁前突然销音匿迹,再没了消息。许是窥破红尘,老于山水去了吧。”

五鹿老目珠一转,抬掌轻抚那假面皮,后则一捋鬓发,扬眉再道:“那一笑山庄楚锦,又是何方神圣,有何来头?”

容欢不待闻人战反应,已是顺手再将那折扇摸了,一晃一开,睥睨轻笑,“那楚锦父亲,原是钜燕阃外将军。擐甲披袍,推锋争死,于军内颇有威望。卅年之前,其便卸甲,得了地受了封,因慕江湖节气,故于苏城建了个一笑山庄。谈笑鸿儒,往来侠士;有求必应,义名远播。楚老将军战多而损,身子不太便利,山庄早早便交由独子楚锦打理。听闻,楚老将军似是前些年已然驾鹤,西往极乐去了。”

“至于那楚锦身世,倒也稀奇,着实值得说上一说。楚老将军一生,统共娶了九房夫人,然其自知杀孽太重,膝下无后,也未苛求。本已抱定了断子绝孙无人送终的主意,孰料年近五十,偶然得子。这般天赐,自然珍视。据传,自楚锦三岁,老将军便四下寻访名士豪杰,授子文武之技。而那锦公子,也是造化独钟、得天独厚,打小便是名动四方的天才;文采武功,无不拔尖。近年于江湖之上,更是风头无两;剑法之妙,举世无双。”

“岂止,岂止。诗情分绣段,剑彩拂霜毫。锦公子文武双全,自不必说。”闻人战眨眉两回,两掌一握,桃腮一红,娇声再道:“听师父说,那锦公子端的是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形容举止,拔群出类……”

一言未落,五鹿老已是不耐,轻嗤一声,怫然作色道:“兄长,胥小姐,既已寻得宣家剑客下落,不知我等何日动身往苏城为好?”

五鹿浑同胥留留换个眼风,心下所想,皆是那日中必彗,操刀必割之言,踌躇片刻,二人已是同时抿了抿唇,颔首正色,异口同声应道:“时不我待,今日便好。”言罢,二人心下皆是一颤,耳根一红,逃目便往别处。

胥留留转身冲老仆交代了几句,令其速速备下些途中必需;后则往胥垂垂身前,温言安抚,令其坐镇山庄,好生打理内务。

胥垂垂心下说不出是忧是喜,虽惮前路难行,却也深知胥留留脾性,晓得劝阻无用,这便只得暗暗纳气吞唾,自行咽下了那些个欲言却止的口舌。思忖再三,胥垂垂将身一转,正冲容欢施一大揖,委屈惶然,软声托付道:“妹夫,留留我便交托于你。望你……好生照料,切勿…切勿令其置身险地才是!”

容欢见状,急急还礼,同胥垂垂两掌一握,语音琅然。

“兄长毋忧。在下必得以性命护胥姑娘周全。”

胥垂垂闻声,又再吞口浓唾,另一掌往容欢肩头轻拍个两回,踌躇一时,撤手再探膺前,还是将那银票取了,低声缓道:“妹夫,这物……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容欢见状,眉目一蹙,正待接言,却闻五鹿老吃吃轻笑道:“区区万两,你等何必这般推来让去?既已羔雁币帛问肯,眼见罗帷锦帐就亲;容胥两姓,便为一家。你这长兄若是愧纳万金,倒也无需璧还,只消于大喜之日给自己妹妹多添几箱陪嫁不就得了?”

此言一落,堂内容欢胥留留身子俱是一抖,须臾之间,面赪彻耳,哑口无声。不足片刻,二人已是逃目低眉,前后遁走。

闻人战见容欢这般出了堂,面上已显恼怒,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唇角一耷便冲五鹿老嚷嚷道:“因你一句,便教泥鳅眨眉躲逃。现下,你倒说说,我当怎生询那折扇机巧?”

胥垂垂见状,心知不妙,冲堂内所余五鹿兄弟及闻人战稍一弓手,这便立时冲门边老仆使个眼色,忙不迭齐齐放脚而去。

闻人战那脾性,五鹿浑自是心中有数。见四下再无外人,五鹿浑这方徐徐上前,待近了初时摆放信函的桌台,这方颤了颤鼻尖,两指往桌面一揩,又再就鼻细嗅。

“鹿哥哥,那泥鳅,究竟变的甚戏法?”

五鹿浑闻声轻笑,侧颊冲五鹿老飞个眼风,柔声应道:“闻人姑娘,这其中,奇也不奇。那苏城二字,想是以浸过了乌鲗腹中墨混同无色无嗅鱼骨胶之物写就。墨鱼之墨,初时有色,数月之后,墨迹自销。若以那页信函书写新字,旧迹自然无可查辨。”

五鹿老一听,登时来了兴致。有样学样,单掌亦往桌面一揩,便沾了些微朱红粉末。

“兄长,这……乃是何物?”

五鹿浑两掌一对,上下掸扫两回,唇角一勾,缓声应道:“朱砂。”

“那鱼骨胶液,粘连之力不佳。通风干燥后,便若无物。然则……”五鹿浑一顿,鼻头一皱,又在桌台四下嗅了一嗅,“然则,古书有载,鱼骨胶遇心液,其效得复。”

五鹿老同闻人战对视一面,俱是愕然。

“兄长,你是说容欢那小子翡翠瓶里装的是……汗液?”五鹿老话音未落,已是攒眉撇嘴,颇见不屑。

五鹿浑稍一颔首,缓声应道:“当是女子香汗。书中有云,胶液遇汗则黏,再以朱砂扬洒,粘连后所现,便是先前那无色密字。”此言方落,五鹿浑唇角一抿,抬掌往额顶轻拍两回,轻声自道:“只不过,宋楼究竟如何令那腹中墨早早失色,这我倒还不甚明白。想来,许是方子配比之由。若是闻人姑娘有意,日后也可暗同胥姑娘请教请教。”

一言方落,五鹿浑立时将唇一抿,目帘一低,稍见失神。

五鹿老同闻人战闻听此言,俱是耸服。

然则,须臾之间,一瞧闻人战面上情态,五鹿老不由得意稍顼顼。其目珠一转,唇角一勾,这便大喇喇上前,胳臂往五鹿浑肩颈一搭,附耳调笑道:“我说兄长,容欢那小子,我也有些了解。若要他随身携一瓶男人臭汗,其可是断断不会允从。”

五鹿老一顿,探舌稍濡口唇,侧目瞥一眼闻人战,后则又往五鹿浑目前凑了凑,其声低不可闻。

“他那般纨绔子弟,时时风雅自命。若说密持女子香汗,万一为人瞧穿,倒也算不得甚恶事。只不过,兄长方才,不过须臾,便于桌边嗅出了味道,连那汗液阴阳,亦可立断……啧啧啧……”五鹿老咂摸咂摸口唇,缓将搭于五鹿浑身上的胳臂收了,两臂一抱,徐徐朝外踱个两步,后则一飞眉尾,抬声便道:“娇喘细细,香汗淋漓……兄长,风月所云雨乡,怕是你也未曾少至!”

话音未落,五鹿老已是脚底抹油,闪身蹿出堂去,连影子也瞧不见。

五鹿浑一怔,片刻又见闻人战耳根泛红,不间不界自身侧退出堂去。五鹿浑眉关一紧,鼻内一哼,实感五鹿老之言牵强不通、啼笑皆非。呆立一时,五鹿浑猛不丁单掌一抬,望空捐划;口唇再开,欲要出粗,然则思量半刻,却是将嘴一努,阖目作罢。

此一时,堂外天际,尚未泛白。

087. 山匪

苏城外五十里,八音山。

此一处,乃是自西北往苏城的一条捷径,亦是苏城附近仅有的两山之一。

这八音山,山虽不高,林树却多;苍松插汉,秀木干云。时逢盛夏,山内却是正昼如春、深夜如秋,全无凡俗燥热之感。

山虽是佳处,往来流连之辈却是寥寥。论及因由,全不过因着这山上有个悍匪窝,窝里有尊“八大王”。

这位“八大王”,占山虽有多载,兴云起雨却是近几年的事儿。寻常里带着一帮山匪打家扫舍、刦剞剽掠,不讲道义,不论正邪,凡事只求随心所欲;兴起之际,连那佛头浇粪、神面刮金的下流事儿也毫无避讳,真真成了升斗小民谈之色变的地方一霸。

此一刻,已入寅时。而那八音山匪窝,却仍是烛火通明。

一条长桌,左右各廿张木椅;桌上飞禽入盘、走兽落碗,山珍不惜、海味不吝,杯盘狼藉、觥筹交错,好一派热火朝天的酣宴光景。长桌顶头,约莫半箭之地,方是高台,其上正置一张虎皮太师椅。椅上所坐,乃是一烂脸汉子:乌发一拢,绑个朝天辫;右眼似是有伤,以一赭色麂子皮眼罩遮了,左眼上吊,颇不协调;锅灰面色,络腮胡须;左颊正中生一肿疮,脓头颇多,少许已见发溃。身形虽不甚魁梧,然则那个面相,一瞧便令人皮燥骨轻、坐立难安。

此一位,自非常人,正是远近闻名的山匪头子——八大王。

席间座下,有一人,两手托碗,起身直冲八大王敬了一敬。

“八王,听闻苏城近郊那宝继庵上,方得了个坐化的姑子,形容如生,端坐而头颈不歪。后日,庵内十数比丘尼便要行那活佛升天大典;先令远近镇人叩拜瞻仰,后则便要投火焚化,以其身作匙,广开方便之门,接引菩提之路。”

余人一听,无不咋舌,酒碗对碰,先后言道。

“到时候,那信众怕得将那宝继庵门踏破。”

“如此,那香油钱,怕得将你我麻兜撑破。”

“油钱倒是其次,却也不知,那庵内可有些个姿色过人的姑子?三惑五空之辈,平日间也寻摸不到肉腥。真若有些个浑似毛嫱、貌赛西子的投在空门里,爷们便舍得一身精壮,也来行一行舍身喂虎的善,积一积渡人极乐的德。”

一番污言秽语方落,便见八大王将掌内酒碗一撇,身子略微一弓,捡了散在座下的靴履往那极眷女色的猢狲头壳上一掷,挑眉嗔怒,“你个没肝没肺的小杀材!老子不是早说了,劫富济贫也好,欺善远恶也罢,咱们山上,没甚黑白,无甚好坏,图的就是一个痛快!单单只一样——女人,老子不碰,你们这群小忘八也碰不得。一群打脊的玩意儿!记不得爷爷的话,可不就是忘了八?”

八大王骂骂咧咧不住,脖颈初时往那莲花托首上一抵,踌躇片刻,抬掌便往后脑搔了一搔,待将后背顺带着往椅上磨蹭两回,这方称意,大喇喇再将单脚往椅上一落,两指隔着足袋缓缓抠索脚末丫子。搔了半盏茶功夫,似是不甚得力,正待将足袋除了搔个痛快,却又陡地一怔,咂咂口唇,反是两手往足踝一拢,将那足袋匝个结实。

“那尼姑庙有甚好?老子这八音山可是短了你吃食?一个个穷断了脊梁筋的,还惦念上庵堂里的几吊油钱了……”八大王单目再开,口内出粗不住,“老子问一句,你这忘八羔子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小娘养的还是狗娘养的?”

方才口出秽言那人,自是知晓八大王脾性,任其好一顿詈词劈头盖脸浇下来,却是抿唇敛睑,再不敢多言一字。

长桌一头近八大王那处,另一人长衫广袖,鬓发星星,瞧着似是读过几年书的模样。其见此情状,徐徐落盏,直冲八大王拱了拱手,缓声自道:“八王所言,甚是在理。你等可知,数月前三彩山那伙子人,因何为官军所剿?”

八大王听得此言,头颈一偏,懒散转个话头,“军师,三彩山跟老子的八音山,东西相望。苏城四围,也就仅有我们这两座山头。虽说老子跟他们井水犯不着河水,但瞧着战后骨积高原那惨烈劲儿……”八大王摇了摇眉,冷声哀道:“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老子见那三彩山被一窝儿端,心底下哪儿能欢喜得起来?”话音方落,八大王目睑一抬,正见身前军师双眉轻挑,眼放精光。八大王心下一紧,抬掌攥了座边小半条羊腿,直往军师处一掷,吧嗒一声,不偏不倚,正落碟中。

“军师,赏了给你。老子近日无事,扫了几眼你进的书,捡了几句识得的念了又念。这一瞧一念不打紧,老子说话是愈见文绉绉,唾沫嗅着也是愈加酸溜溜了。”

军师闻声,颔首以应,瞧瞧身前羊腿,再瞥瞥八大王自顾自搔挠足袋的手,唇角一颤,顾睐四下,忙慌接言,“八王,那三彩山上下八十七口,一夜之间,无一幸免,齐齐折在了官军刀下。”军师一顿,冷哼接道:“若论因由,怕是同三彩山一众北上灵和寺有些个干系。”

“灵和寺?”八大王目珠一转,低声询道:“爷爷我可是闻所未闻。”

军师见状,眨眉两回,讪笑应道:“三彩山上,也有一二我八音山弟兄。所谓知己知己,方可先声夺人。”

八大王单脚一翘,下颌一送,示意军师细细道来。

“据说,早前三彩山接了单大买卖——金百两,买那垂象南边一僻远小庙满寺性命。三彩山接了定钱,指派卅人,立时北上,趁夜将灵和寺僧十八名屠尽,就地埋掩;又再仔细打扫,未留半分害命虫迹;临行之时,卅人尚将那寺内匾额蒲团烛蜡造像洗劫一空,真真是雷霆声势、霹雳手段。”

“买命者何人?”

“说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轻纱掩面,瞧不真切;然则体态风流,颇是袅娜。”军师纳口长气,吞唾接道:“得闻此信,我便好奇,遣人暗往那灵和寺打探过。附近百姓,不明因由,见整寺上下如若蒸露,未见心忧,反倒欢喜,口口相传那灵和寺全寺得道,一夕成佛。后日里,便有些个行脚僧人专拣灵和寺门口打坐歇息,白享了一众百姓的香油供奉。灵和寺之事方成,三彩山不日便为官兵所剿,全军覆没。怕是个中,必当有些个说不得道不破的关节才是。”老军师顿了一顿,脖颈一仰,愁声又起,“前有垂象灵和寺僧人明作龛上佛、暗成刀下鬼;后又听闻五鹿金台寺老住持肉身不烂,想是隔个三年五载,开缸便能作了万人供养的金身菩萨;而今,终是轮到了咱们钜燕,这坐化成佛的名头,按在了宝继庵那女姑子身上。老夫思量着,怕是佛门之事,既为三国国主所重,亦为三国国主所讳。那三彩山,便是你我前车之鉴。所谓牵一发而头动,拔一毛而身变,一着行错乱满盘。八王自是瞧不上那庵中小财,何必令那小事儿乱了八音山上下阵脚?但求八王听老夫一句劝,宝继庵,我等断不可去。”

八大王闻听此言,也不细想,唯感心下憋屈,颇见不忿,吐纳一轮,闷气未息,反是引得喉间嘶嘶痰响,薨薨如雷。候得片刻,这便将单目一竖,猛咳一声,眨眉便将一口浓痰喷在前头;好巧不巧,那污脏物倒似生了眼目,啪的一声,倏瞬落于军师座前那羊腿之上。

“老子这辈子最听不得的,便是个‘不’字!”稍顿,八大王咬牙切齿,单掌一抬,隔空往军师脑袋上招呼,“你个害天灾的老杀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里就会拿些个虚辞唬我!最在行的就是驴唇一开,崩出个唾沫星子当暗器使!说甚‘多植花,少栽刺’,老子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活计,被官府盯上,也是意料中事,岂会因着老子不劫香油钱便有所改?老子占山称王,做了多少年的漏网之鱼,非但未见祸事临头,反倒快要修成条头上长角的金鳞祥瑞;指不定哪一日一飞冲天,老子操着家伙直直杀到衙门去,来个反客为主!你这打脊的老混账若是不喜,便给我连滚带爬下了八音山,扒了鳞粘了毛,夹紧了尾巴做条丧家之犬去!”

八大王指尖轻往面上那疮头一点,龇牙咧嘴倒口凉气,径自笑道:“瞧瞧,爷爷这生的,哪里是甚疽疮,摆明是那龙头肉角!老子这般金贵,也不多跟你这老忘八多加计较。反正后日,爷爷是非得往那宝继庵上凑个热闹沾个喜气不可的。”

这番说辞,直惹得军师面上青白难定,眉目一低,正又瞧见那浓痰羊腿,这便急开口唇,生生欲呕。然不过须臾,其又立时抬掌拊膺,将那胃反强压下去,浅咬下唇,低低自道:“言不妄发,身不妄动;言不妄发,身不妄动……”

堂内诸匪闻声见状,心下皆是蠢蠢,面上得意之色藏也难藏。

“你们这群屎尿屁的毛崽子,也甭跟老子遮掩。”八大王单掌一挥,挑眉再道:“钱能抢,佛也能夺。只是女子,一个也不许给老子招惹!至于三彩山同那劳什子灵和寺,你等谁敢再提半字,老子徒手把他口条摘了,盐渍熏干了下酒!”

言罢,八大王两臂一松,身子直直朝后一仰,抬眉望天,悠悠叹道:“老子倒要瞧瞧,这肉身女菩萨到底是怎生坐化成佛的。一帮子髡徒贱刀,就会整些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幺蛾子!想唬弄你八爷爷我,怕不是五脏庙空了、七冲门毁了,人皮内只囤了个胆!”

而此一时,正有一顶青绢幔四人抬小轿,火急火燎往那苏城宝继庵方向赶。轿辇正前,得一人,虽着布衣,面上却见倨傲,身前打一气死风,灯笼甚大,明光可达数丈,灯罩所书,乃是“延久”二字。

行不过一刻,素手一挑,轿帘半开,籍着隐约灯光,正见轿内端坐一女:面若桃花含笑,眉如柳叶唤春。打眼虚瞧,这般玲珑玉人,恰若一幅工笔活佛,浑似一尊泼墨观音。

女子唇角虽抬,似生笑意,然则玉齿一扣,声却见恼,“眼见天便亮了,你个没眼力的殃人货,还不好生将那灯笼灭了?如此招摇,生恐旁人家不知老子来处?”

打灯的仆役一听,立时止步,暗暗舒口长气,目睑一低,眉头一摇,却似见怪不怪,小心翼翼将灯收了,又再紧步随在轿辇一侧。捱了袋烟功夫,仆役膺内仍是不平,沉吟一叹,暗暗心道: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芯儿里却是个动辄出粗的女泼皮、喊打喊杀的母凶神。还好收了灯,若为旁人查知,岂非辱了门楣?

思及此处,仆役一顿,神思一转,脚下一个趔趄,踉踉跄跄闷头前赶。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

五鹿浑一行五人,自得了宋楼奶奶所传消息,这便奋马扬鞭,莫敢耽搁,然则趁夜行路,终归有所不便。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已入卯时,眼见日耀桃都山,天鸡啼鸣,诸人并辔,渐缓脚步;现下,其已然远了咸朋山庄百十里。

五鹿浑因着一桩桩沓至恶事,心下本就忡忡,加之久为梦行症所扰,既不能睡,亦不敢睡,连番跋涉之下,终是打熬不住,睡眼开开阖阖,竟是于马背上颠簸着假寐过去。

恍惚之间,五鹿浑脊骨一软,脖颈一寒,肩头抖个两抖,目睑乍开。

凝神细观,其心下由不得一紧:只见得幽房曲室,互为连属;朱阁游廊,回环四合。手边是金虬玉兽,壁砌生光;身外是桃蹊柳径,园接天阙。五鹿浑口唇微开,自知入梦,心下无法,反是两臂一抱,优游闲晃。虽说是信马由缰,然则五鹿浑却似早识门径,行了约莫半柱香,七拐八弯,鬼使神差到得一扇门前。

两掌轻推,放脚入得一室。

初一入内,五鹿浑鼻头一抖,已然嗅得些古怪香气。再往里去,便见一木质机巧,高约九尺,宽出两肩;四角皆见铁镣铐,八面俱有金扶手;上坠彩垂绳,下挂玉蹬板;机关精妙,咬合开连。

五鹿浑不消细瞧,已然心惊,急急退个两步,以背相对。一面抬掌,左右开弓,使力扇了自己七八个耳刮子;一面暗暗焦道:此一回,如何转醒才好?

偌大殿内,只听得啪啪掌嘴声不绝于耳。

五鹿浑颊上又辣又烫,手上动作却是不见歇止,正自磨折之时,恰听得身后隐隐一声长喟,紧跟着反变了糯糯娇笑。

“遇景但需行乐,当场且共衔杯。”

五鹿浑霎时止了动作,挑眉倾耳,呆得片刻,径自打个激灵,只觉得毫毛倒竖,额顶汗出,颤巍巍半侧了面颊,隐约见那机巧之上,半悬一人,乌发如瀑,披散而下;雪肌如玉,不见寸缕。

五鹿浑暗暗吞口浓唾,口唇初开,却感上下牙互相磕碰不住,耳郭一抖,又闻得那人凄凄惨惨似哭似笑道:“你可晓得,这机巧,唤作何物,可作何用?”

五鹿浑两掌紧攒,缩肩塌背,摇眉怒道:“不知,不晓!”

“你这儿郎,何必使性儿?既然不知,还不好生过来,听我仔细说上一说?”

此言虽出,五鹿浑却是脚下生根,进退不得,膺前起伏不定,气却是入的比不上出的多。

身后那人似是早查五鹿浑窘态,吃吃轻笑半刻,后则婉转低吟,娇声媚道:“此一物,说是刑具,却也不是刑具。是苦是乐,是佛是魔,全看这巧器之上的人,如何自判。想我这般容貌,未作个耕牧渔樵妇,偏成了鸳鹭凤鸾俦。如此,方不算暴殄天物不是?”

五鹿浑眉头一蹙,鼻息弥重,不待那人接言,已是两掌一对,啪嗒一声,立时扭过身来。

“古有御女任意车,今有渔色秋千架。王爷,你倒是瞧瞧,看我美是不美?”一语未落,尾音嫋嫋,连面都不消细看,已能推知这秋千架上之人是何等的娇憨多态、引人遐思。

五鹿浑喉结一滚,只觉得为那人言辞形色摄了魂魄,不及招架,人已是从风而靡,溃败千里;身子前后摇晃不定,两目大开,眶内尽是银朱之色。

细细瞧来,身前这渔色架上吊着的,虽是女子,却是高鼻深目,倒见英武;金形玉质,风姿夙成。

“栾……栾栾……”

五鹿浑一言未尽,眨眉两回,定睛再看,目前那人却是乌发尽除,僧衣半露,头顶之上,整整烫了一十六个戒疤!

这一位,哪里是那风流皇子五鹿老,分明是那灵和寺出家、宝象寺献珠的同括和尚!

“吾命休矣!”

顷刻之间,铜壶水冷,宝鸭香消。殿内再无一丝声响,亦也再无一丝光亮。

088. 作佛

五鹿浑目睑乍开,两腿禁不住直冲马腹狠命一打;座下马匹吃痛,这便长嘶一声,奋蹄猛朝前奔。余人见状,初时俱是一懵,幸而胥留留同闻人战反应皆是不慢,一左一右,齐齐拍马赶上,合力扯了缰绳,三下五除二将那惊马安抚下来。

容欢同五鹿老见状,侧颊换个眼风,后则赶了几步,并辔围在五鹿浑身前。

“鹿兄,你可莫说,方才是在这马背上盹着了?”

“在下……近日疲于奔波,着实不胜倦弊。”

五鹿浑喉间似有一鲠,愈是吞唾,愈是刺疼;眉头一攒,目睑半开半闭,尚未敢抬眉细瞧身前五鹿老一面,耳郭一抖,已是听见其抬声嗤笑。

“我说兄长,从前倒是未见这一出。怎得此回梦行,知道寻个坐骑了?”

五鹿浑闻言,面上更显讪讪,探舌一濡口唇,低声试探道:“方才……惊着诸位了。”稍顿,屏息再道:“只盼在下未有旁的唐突言行,不至伤着诸位才好。”

五鹿老吃吃轻笑,候得片刻,倾身向前,悠悠调笑道:“兄长,适才,你可是唤过栾栾名字。你我兄弟,自小多是形影不离,灼艾分痛,手足之情何笃。只是,栾栾惶恐,竟不知棠棣之切已到了这般眠思梦想境界!”

五鹿浑面上一白,立时抿了口唇,默塞一时,思及梦中那渔色秋千架,转念再想想那梦里美人儿所说所话——金屋之荣,摧残之苦,那般光景,尤似昨日亲睹。细想从头,五鹿浑眉尾一飞,冷眼一瞥另侧驻马的容欢,正查其面上似笑非笑,恰同五鹿老频送眉语。五鹿浑见此情状,隐隐心知,葡山法堂内、凤池木像前,自己那档子荒唐事儿,恐已难掩。这般一想,膺内登时更觉憋闷,怨长气短。

五鹿老单掌一抬,五指指腹小心翼翼自额角轻抚闻人战妙手所布假面皮。傲然轻笑片刻,这方凝眉,睥睨四下,后则定睛,细细打量五鹿浑面上颓败衰竭之色。不过须臾,五鹿老心下一紧,莫然生出些“万里寒沙,一日秋草”之感,踯躅四顾,惶惶抿唇,一紧缰绳,吁马便往前走。

容欢同闻人战见状,也只得摇眉轻喟,对视一面,亦是放马趱行,尾随五鹿老绝尘而去。

胥留留目送诸人渐远,呆默一刻,倏瞬回神,阖目纳口长气,启睑沉声一叹,侧颊面朝五鹿浑,然则眼风却是飘向别处,不欲多瞧其形容。

“鹿大哥……”胥留留唇角浅抿,思忖再三,终是嘬了嘬腮,低声缓道:“尤记得你早前于宝象寺外茶摊那番说话……现下看来,之前说辞,岂非金玉良言?”

“隐秘太多,终有害命之忧。若无瞒天过海之能,又无难得糊涂之命,怕是这日子……着实不甚好过。”

胥留留一语方落,挑眉瞥一眼五鹿浑,稍一倾身,附耳慰道:“莫听你那顽劣胞弟诳言。我虽不明你何时入睡,何时发梦,然一路前后,未曾闻你言多只字。”话毕,胥留留唇角一颤,目华明暗不定,单掌一攒,硬生生吞了膺内那些个不合时宜、欲尽未尽之言,摇眉一哼,再将鬓发一捋,足尖轻夹马腹,眨眉功夫已然窜出二三丈去,只留下愈来愈远的马蹄声同五鹿浑整军擂鼓般的脉奔声相和。

五鹿浑目睑浅抬,见那四人背影在前,心下难免生出些遥遥难及之感;踌躇一刻,这便将身子一偏,纳口长气,木然下得马来,揽辔挽缰,自顾自牵马徐行向前,且行且停,连番狼顾。

经此一事,诸人心下少见顾忌,虽未明言,然则各自皆是不约而同按下脚程,以至又耗两日,方才到了那苏城。

这一刻,将入午时。

几人一路寻访,约莫费了一炷香功夫,终是摸到一笑山庄府院前。

五鹿浑同山庄仆从大略报个家门,佯称一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派弟子,特奉师令,前来拜会鼎鼎闻名的一笑公子。

仆从倒似见多不怪,毫不在意五鹿浑言辞真伪,未加半句询问,已然恭敬引了诸人入得庄内。待将几人安置堂内座下,仆从这方告知,那楚锦一早外出,泛舟赏荷去了,若是兴高,恐需一日方可归返;至于庄内九位夫人,亦已结伴往苏城近郊的宝继庵,去瞧那坐化的活佛了。

一番言辞下来,五鹿浑等人面上已见失落。仆从本善察言观色,打眼一瞧,倒也解意,好言安抚道:“庄内主子虽是不在,然则几位贵客若不嫌弃,倒可先受些粗茶淡饭;如不甚急,亦好自取稳便,于庄内逛上一逛,候着少庄主归返。”

五鹿浑闻言,只得道声“有劳”;几人眼风一换,无旁计可施,这便默默于座上吃起茶来。

再待一炷香功夫,闻人战早是坐不安定,轻巧起身,两掌往后一背,啧啧两回,似模似样放脚踱步,自往堂外而去。

余人见状,心下也说不清是躁是忧,纷将茶盏一搁,前前后后,鱼贯而出。

沿游廊行一刻,见一湖心小筑,其内布置,颇是雅致:左图右史,壁剑床琴;金鲤跃跃,红粉娥娥;嶙峋石怪,阆苑禽奇;浓荫入座,长风自来。负手抬眉,可见不远处一座三层八角玲珑塔;举目远眺,更可隐见府外山黛列眉,树烟绾髻。如此景致,粗瞧片刻,诸人已生“身置云中双阙,踏足海外五城”之感。

五鹿老贪看一时,陡地叹口长气,扼腕沉声,悠悠自道:“南人何幸,居此佳处!”一言方落,五鹿老单臂微抬,大喇喇往五鹿浑脖颈一攀,再将半边身子借力一靠,轻声询道:“兄长,我若奏请父王,求个一模一样的新宅子,你说他应不应允?我若下令,教役夫将这亭台楼阁山水花鸟照搬至玲珑京忘形园子,你说使不使得?”

五鹿浑肩上一颤,未待五鹿老言罢,已然轻将其朝外一推;不过一个动作,二人立时相隔五尺有余。

低眉见履,忐忐忑忑间,五鹿浑又感不足,这便暗暗自往后退个两步,唇角一抿,辞间颇见无奈,“你若去求,父王总归应承。只是若要景致一模一式,难不成令人担山掬水,千里跋涉?即便召了数万役丁供你差使,你又如何可教那日月星辰、风雪雷电听你号令,好让那南花不死北地、南鸟不巢故里?”

五鹿老硬头硬脑讨个无趣,闻言只得讪讪一笑,唇角一耷,自顾自低声埋怨,“兄长自知民生疾苦,断不肯见百姓凋罄。”一言方落,五鹿老自知失了分寸,目珠一转,立时换个话头,“钜燕这等好地方,怎得父王偏生不允我来?”

容欢闻听,掩口轻笑,徐徐取了腰间折扇,于掌内翻倒两回,冷声讥道:“怕是五鹿国主心下所厌,乃是你这小王爷枝叶开散,遍地生花!”

五鹿老自不是那忍气吞声好商好量的善男信女,闻得此诘,立将下颌前点,挑眉哼道:“本王倒是孤陋寡闻,未曾想钜燕宋楼,风俗特异,竟以覆宗绝嗣为荣?敢问容公子,既已同胥家小姐明缔姻缘,就未想着早早求个一男半女,免得百年之后,作只无祀之鬼?”

话音未落,几人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容欢正自怏然不悦,闻声哗的收将折扇,偷眼一扫胥留留,面上立时一红,齿更涩,舌更紧,两手负后,延颈举踵,仆身朝着那嚣闹之处疾走。

五鹿浑见状,徐徐摇了摇眉,目睑一阖一张,苦笑尾随。

盏茶功夫,五人终是于迎宾堂上亲睹了这一笑山庄的九位夫人,也便是楚锦的九位娘亲。

双方一番寒暄,各自叙礼,不消片刻,已然自分宾主而坐。

主座之上妇人,华发早生,瞧着恐有花甲岁数;衣饰华贵,神色雍容,口唇一开,却是抱怨不住。

“好好一番瞻仰佛迹、求佛见怜之行,孰料败兴如斯?先是贼尼,又是匪首,牛鬼蛇神,乌烟瘴气,真真气杀我也!”

“宝继庵的一众姑子,三头两面,好生胆大!巧说百端,依托假借。诳人倒也罢了,欺佛怎生使得?”

“姐姐此言,听来倒似拈错了轻重,分岔了缓急。若那宝继庵只为香资,你我信众损些钱财,自是无谓;然则此一回,那群恶尼可是真真害了一条命去。凌虐以求香火,杀人妄图名声,这等恶人,怕是同那八音山的贼头子不分伯仲,必当同入无间地狱才是!”

“话说回来,那甚‘八大王’,面目委实可憎。其虽戳破宝继庵姑子所行丑事,然则临了临了,不也趁势抢了香油,索了钱银,还顺带掳了个貌美的姑娘去?”

“那群山匪,素有恶名。待锦儿回来,必得好好诉一诉苦,令其上山缚匪捉贼,为民除害,也好为我等出一口恶气!”

“姐姐莫为锦儿多寻事端。十帮一易,一帮十难。我们锦儿已是一帮千、一帮万,现下门庭若市,谒者络绎,姐姐可是还嫌家门事少?”

“话可不当这么说。为善积德,有求必应,乃是老爷遗训。锦儿孝义,自当恪守传承。”

“有求必应?那是佛祖的差事儿!我锦儿不过肉体凡胎,可是断断不敢代劳。”

……

九位夫人言来语往,振唇簸嘴,滴水未进,口沫横飞,足足叨念了一炷香功夫;面上未见疲乏,意兴反是大涨。

堂下五人,听得云雾之间,两相顾睐,早失奈何,只觉得耳鼓又烫又疼,怕是再多听取一个字半个辞,那聒噪声便要顺着耳孔冲到额顶,同自己脑仁撞出火星来。

主座上大夫人面色一黯,一面听着堂下妇人言三语四吆五喝六,一面徐徐取过茶盏,微微啜些香茗,待将心下燥烦暂抑,这方抬了目睑,环视四下,终是想起堂内尚有五个外人来。思及之前门房所报,大夫人声色不动,暗暗掂了掂来人斤两,抬掌朝前,虚虚一压,后则一濡口唇,朗声自道:“诸位英雄,莫同我等久居深院的老妇人一般见识。”

五鹿浑唇角微颤,合掌打了个揖,恭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江湖儿女,本不拘节;我等此来叨扰,万望夫人原宥才是。”

大夫人闻得此言,眉头一挑,眉关渐舒,仔细打量五鹿浑同容欢两回,又再多瞧了闻人战几眼,唇角一抬,浅笑难收。

“敢问夫人,方才所言那宝继庵,究竟生了何事?”闻人战目珠浅转,起身柔柔施个礼,娇声询道。

大夫人闻声一顿,尚未启口,座下一年纪较小的夫人已是啧啧两声,快嘴快舌接应道:“苏城外那座宝继庵,早早放言,说是内有一姑子坐化成佛,欲行升天大典,请我等信众前往礼拜。我等去是去了,岂会料得,香台所拜,哪里是甚端坐圆寂的肉身活佛,分明是具鲜血淋淋的冤死尸首!”

五人闻听,无不惊骇,自行思量着,已是惴恐心悸,惶汗如雨。

两个时辰前,正巳时。

宝继庵外。

幡幢五彩飞扬,乐器洪音嘹亮;飘飘冉冉,悠悠颺颺。

庵外民众蜂攒蚁集,熙熙攘攘,门前早无伫足之隙。你推我挤入得内去,方见得目前搭一阔台,长宽皆逾伍丈;台上置一莲花座,座下四围铺满薪柴。

莲座之上,乃有一尼:披红色法衣,结跏趺坐;目睑闭合,唇角含笑;身尤正,头尤端。打眼一瞧,栩栩若生,哪有半分示寂模样,全然便是个正自静坐的比丘尼。

人众见状,无不称奇,竭力压低嗓音,交头接耳,雀跃难定。

盏茶功夫,一黄衣姑子徐徐上台,先是恭敬冲那莲座起手作礼,长呼一声“阿弥陀佛”,后则稍一扭身,正冲人众,缓声迎道:“诸位檀越,敝寺自建至今,已有四载。多得见惠,慨赠香资,整塑金身,修葺庵房。诸施主诚心,佛祖已感,故降宝光,赐活佛入庵。”

黄衣姑子顿了一顿,目珠一转,不经意扫一眼台下近处几名华衣公子腰间银袋,窃笑接道:“我佛慈悲,说法如云,度人如雨。今日得诸有缘人,聚于庵内,恭送活佛升天;膝跪礼拜,燃香点烛,佛祖显灵,有求必应!”

台下一年少书生,闻声倒是起了疑窦,结眉将目前那坐化的姑子细细打量了半刻,两掌一扣,抬声询道:“敢问大师,这活佛何时坐化?怎得细瞧下来,倒觉得……”

黄衣姑子见书生支吾其词,心下怎不解意,再呼佛号,悠悠缓道:“贫尼早入空门,从来不打诳语。莲上所坐活佛,往生已有一月。”

“佛家有言,金刚之身,便是如来色身。坚固不坏,长住不灭。”黄衣姑子唇角微抬,浅笑应道:“若非其示寂多日而肉身如常,本庵岂会广传活佛之言,又岂会专拣吉日,专设香台,作此法事,以度众生?”

书生闻声,颔首浅应,口唇微开,正待接言,却为身侧一人厉声喝止。

“你这秀才,莫多妄言。你怎不多想想,我等凡俗,魂归西天者,有几人能这般端坐不倒、笑面安详?旁的不言,单单一颗头颅,于逝者言,足有千斤。你可瞧见哪具尸首头颈不是东倒西歪、前匐后仰?”

一席话毕,书生心下诚服,立将口唇紧抿,身子一仆,伏地跪倒,直冲那莲台叩了三个响头。

余人见状,无不有样学样,惶惶先行叩拜之礼,恂恂再解香油之财;口内琐琐啐啐,求财求名,求平安求续命,种种祝祷之辞,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喜不自胜,目珠一阖,静立台上,脑内盘算的,却是那几只积善箱内,究竟吃了几多银票,纳了几多钱帛。

“善者,毋需求;恶者,求无用。一言蔽之,求神罔效,拜佛无功。”

此言一出,黄衣姑子心下急惊,目睑立启,环眼大开,抬眉一瞧,见一邋遢汉子,烂脸独眼,四下拥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立于三丈开外,正同自己两相对视。

俗话说怕处有鬼。这群来人,庵内已然有人识破,正是八音山一众山匪无疑,那领头的凌厉粗陋之辈,自然便是匪首八大王。

八大王冷眼瞧着众人掩口吞声,缩头耸肩,自顾自退往一边,这便哼笑两回,闷声一咳,噗的一声,冲前吐出一口积痰。

“瞧瞧,临下山军师教的这几句,还真一下子将这帮穷剥皮唬住!”八大王脖颈朝后一扬,左右转个不停,直引得一根老筋咔咔作响。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暗叹惹了不当惹的催命鬼,面皮一抻,颤声轻道:“这位……施主……”

“你个养汉精歪剌骨,竟不识得你老子?”

黄衣姑子颊上一烫,垂眉欲往台下人群寻一二帮衬,孰料得方才那群虔诚信众,耳闻眼见,早知八音山匪贼厉害,现下情状,莫说让其多行一步多言一字,怕是连大气亦未敢多喘一口,恨不得立时作个土遁,刨坑钻洞,逃之夭夭方好。

黄衣姑子禁不住打个寒战,袖管一捋,垂眉耷眼低低唤一声,“老子施主。”

八大王吃吃轻笑,挑眉便道:“唤你爷爷作甚?”

“今日乃是敝庵活佛西升大典。却不知爷爷何故屈驾纡尊?”

“活佛?老子眼目下只瞧见一个搅蛆扒,外加一众皮灯毬。”八大王口内哼哼唧唧,不待诸人反应,又再抬掌指那柴堆,抬声喝道:“真是活佛下度,何需着慌归天?”

“天上地下,时日不同。负命在身,自得依时归返。”

“老子只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怎得活佛来去匆匆,降世尚不足日,便要撇了一干信众,自投西天?”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眼耳鼻舌身,皆是空空。不着于相,存留何用?”黄衣姑子心下惶惶,本想着这八大王不过山匪,自当目不识丁,东拉西扯几句,便可含混过去,孰料言来语往,非但未将其唬住,反教自己落了下风。思来想去,也只得急急转了话头,以求将人速速安抚。

八大王闻那姑子所言,唇角反抬,不怒反笑,“肉身不烂,全身不散,军师那老忘八说过,这便是那全身舍利,是甚劳什子最上福田,甚难可得。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一言未尽,八大王单目紧眨两回,舌短语塞,呆立半刻,终是探手往怀内,上摸下索,徐徐捏了张纸笺出来。

“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以身说法,以身教化。人见肉身坐佛,恭敬之心自当更盛,供养之心自当更坚,如此这般,岂非才算大开方便,引渡众生?”

围观信众见那八大王将一纸笺稳稳托在巴掌上,单指沉沉缓点,且点且读,一字一顿,依样画葫芦的刻板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黄衣姑子闻声,面皮紧着一颤,两手负后,暗中摸了袖内一封火折子出来。

“得道之事,在乎悟。佛说,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一切存在,皆是虚空。肉身佛乍来,肉身佛乍去,我等皆不当以为挂碍。”话音未落,其将那火折子就唇一吹,迅雷不及掩耳般投火于柴堆之上。

八大王见状,吊眼一撑,将掌内纸笺团作一团,使力朝后一丢,洪音怒道:“你个天杀的贼婆娘老驴秃,敢跟你老子玩阴的!爷爷也不跟你辩甚佛理、论甚禅机,弟兄们,给老子把那莲花台抢下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帮子赶着去地府填单的泼奴胎,究竟打的甚算盘,耍的甚花样!”

话音未落,几个喽啰得了令,呼啦啦便往前冲。粗皮厚肉大喇喇将身子往火里探,七手八脚齐刷刷将莲座往台下拉。不消半盏茶,积薪灭了,莲座保了,诸匪相视一笑,并肩往八大王身前请赏。

八大王见状,倒也爽利,唇角一抬,粗声笑道:“今儿那积善箱的银子,你等独占六成。”言罢,两掌齐摊,望空一定,径自轻笑道:“一帮子皮灯毬,你等瞪大眼珠子给老子瞧仔细了,看看享了香油受了叩头的肉身菩萨,到底是甚短命绝户的。”

一言方落,八大王单脚一抬,眨眉便将那活佛踹翻在地。

低眉一瞧,莲花座上,鲜血淋漓,不忍卒睹。

诸人见状,无一不惊,无一不疑,交头贴耳,不明因由。

八大王倒似早有所料,眼尾一飞,抬掌轻抚颊上脓疮,哼笑两回,方才叹道:“哪里是甚肉身坐佛,不过是具寻常尸首,为一帮贼尼所用,求募香财。”稍顿,八大王招呼身前一匪,附耳叮嘱两句,后则两臂一抱,欲要瞧场好戏。

只见一匪上前,也不顾及甚脏污避讳,抬掌入了那尸身衣内,摸索半晌,竟自其身下扯出一三尺铁条,扑几一声,甩在那群信众目前。

“若不是凭借此物,自谷道入,通贯头顶,这尸首岂能端坐不歪?”八大王鼻内一哼,直上前扯了那黄衣姑子,努唇嘬腮,喉间一响,眨眉便将一口粘痰啐在姑子面上。

“你这贼尼,以命换钱,心肠比老子还黑,手段比老子还毒。老子自打听说你这破庵堂出了肉身佛,心下便起了疑。真要有甚不烂肉身,你等哪里舍得这般焚化?现下心急火燎,不过欲要毁尸灭迹。一帮子癞蛤蟆养的活妖怪,还敢腆着面皮声声叫唤着‘阿弥陀佛’?”一言方落,八大王腕子一转,连往那黄衣姑子面上招呼了七八个响脆巴掌。

“弟兄们,你等且将这宝继庵给老子翻个底儿朝天,看看这佛光普照的贼窝,同咱的八音山哪个更阴损;瞧瞧这佛祖眼目前的庵堂,还有甚张不开嘴的脏污事儿!”

这话一出,直引得那黄衣姑子髀肉成坨打颤,口涎成行下淌,也顾不得颊上烫红,仆身向前,呼天抢地乞饶道:“爷爷手下容情,爷爷手下容情!”

待得小半个时辰,一众山匪已自庵堂角落揪出余下一十三个姑子,又自柴房救得一闭月羞花的落难姑娘,前呼后拥着,一并押至八大王身前。

众姑子见谎言已穿,又见那黄衣姑子脸颊肿胀、满面土灰,心知躲避不过,不待八大王为难,已是齐齐抱作一团,哭将起来。

八大王见状,两指直插耳孔,眉头一攒,正要发作,却闻那美貌姑娘脆声咒骂道:“你们这帮子给奴才当奴才的奴才!也不打听打听老子高姓大名?一条条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杀我随从五人,还将老子连捆带绑塞进柴房。今儿个你等不说出个曲直来去,老子一把火焚了你这贼庵堂,一只手拆了你等歪剌骨!”

话音方落,诸人已是目瞪口呆,齐齐结眉朝向那美貌姑娘,心下无不暗叹,殊甚惋惜: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口齿一开,怎能滔滔不绝,倒出这般破米糟糠的脏污詈词?

八大王手掌虚掩两耳,早将那姑娘说话听了个仔细,一时失神,口唇半晌闭合不上,呆立半刻,单掌化拳,俯身便朝那黄衣姑子打过去,眨眉将其眼棱缝揍出血来。黄衣姑子尚不及呼嚎,已是嘎的一声,晕死过去。

余的姑子见此情状,哪个不是心惊胆裂、抹泪擦眼,唯有那满口粗话的美貌小姐,两手叉腰,挑眉骂道:“你个癞脸独眼的短命贼种!这帮子贼尼杀人害命,死有余辜;你们这群歹东西,瞧着也不是好货色!”

八大王面皮一紧,倒是一反狷厉之态,眉头一开,不怒反笑,“旁的婆娘都是鬼哭狼嚎,怎得你这女娃不落半滴眼泪?”

“掉泪?老子未曾习得、未曾练得;一句话,老子不会!”

话音一落,已然引得八大王前仰后合,轻笑不住。待得一刻,其方止了笑,纳口长气,悠悠一叹,又再提溜了最近处一姑子,面孔一换,恶声恶气道:“你且说给老子听听,这宝继庵内,有何污秽?单拣人命官司言来,那些个败坏庵院、污脏清静的男女苟且下作事儿,爷爷也没工夫知晓。”稍顿,八大王抬脚踩上那晕厥的黄衣姑子面颊,冷声哼道:“前辙在此,若不实说,老子立时让你无发变无头!”

那姑子见状,齿牙急颤,哆哆嗦嗦起手作礼,目睑一阖,一口气将这庵中恶事透了个底儿朝天。

“那…那死的姑子……乃是我等……我等掐算时日,三日前将之裸身投入庵堂地下贮冰地窖……活活冻死,为得便是求个形容安详、笑面趺坐。其方亡故,我等…便往冰窖,将一……铁条……自其尻间送入……若不如此,其头其身,焉能不歪?”

其言未尽,一干信众已是怒火中烧,诅咒叫骂不绝。

八大王脖颈一扬,轻咳两回,抬声笑道:“果是同老子所料不差分毫来去。”

“你等捉这母阎罗,又是为何?”八大王单目一挑,眼风直往那美貌姑娘身上飘。

“其同家仆,统共六人,前日夜方至。因其……露财,庵主……”姑子一顿,低眉一觑那黄衣姑子,唇角一抿,又再接道:“庵主觊其财帛,忌其口敞……这便使唤我等……行了不道之事……庵主尚言……待个一两月,正可借这女子尸身,再行一场观音降世大典……多多敛些财钱……”

八大王闻声冷笑,侧目顾睐四下,单掌往那姑子脖颈一捏,直将其憋得个面红耳赤、睛突舌探。

“若是今日老子不来,怕是你这女娃娃不日亦得冤死他乡、悄归地府。你们这群觑不见、听不闻的蠢物,今日倾囊送来了香油钱;赶明儿这女娃娃被人谋了命,扎在这莲花座上,你等可是还要破家荡产、鬻儿卖女再来庵上给人送葬?”

“一个个酸丁腐儒、顽民穷生,口口称念阿弥陀佛,实则却是助纣为虐,帮衬着贼秃驴害人性命;如此这般,阳间业报已然难逃,竟还巴巴渴盼着多福多寿多财帛,你当那菩萨佛祖瞎了两眼,显灵应愿助你们这群杀千刀的乌龟忘八?”

不待旁人有应,八大王两肩一耸,一掌提了那姑娘肩胛,口内咂摸咂摸,缓声自道:“弟兄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爷爷今儿既行一善,便不愧纳香油。你等速速活动起来,将这庵内值钱物什一并收了,再将这帮子善信愚夫钱袋通通解了,敲锣打鼓,随爷爷回山!”

话音方落,八大王口唇一开,笑意难掩,稍一使力,倒将那女子扛在肩上,任其詈词不断,依旧走跳如飞,眨眉之间,二人已是出了院去。

此一时,唯见院落月门之上,悬一匾额,字体娟秀,正书“入佛境界”四字;月门一侧乱草丛内,尚有一卷成团的纸球,皱皱缩缩,隐约瞧不见其上有半点墨迹。

089. 一笑

当日直至戌亥交替,楚锦方才回返山庄。

因着事急,五鹿浑等人虽被早早安置客房,却并无一人盹得着;后听得小厮声噪,这便齐齐出得房来,扯了个奴儿问清前后,结伴欲要往前厅见一见这位姗姗迟归的少庄主。

一番通禀安排,再候半柱香功夫,五人终是亲见了那盛名在外的一笑公子。只见得主位之上,端坐一年少豪俊——面如冠玉,身似长松;霞姿月韵,秀曼风流。最为出奇的,乃是其一双美眸;凤眼朝天,神光逼人,右眼正下不足半寸,有一红痣,细细品来,颇显媚态,同其天生的凛凛之威风、堂堂之容貌相得益彰,妙不能言。

楚锦唇角含笑,打眼四顾,待将座下五人瞧个一圈,这方拱手,稍一躬身,朗声便道:“天赐下顾,几多惶恐。日间委实怠慢,万望诸位海涵。”

五鹿浑闻声,不由浅笑,两掌一合,缓声接应,“楚公子莫要如此。实是我等惊扰方是。”

楚锦目睑半开半阖,身子徐徐朝后一仰,候了片刻,陡地抬眉直冲闻人战询道:“在下冒昧,却不知两位姑娘,珠宫何处,降鸾因由?”

不过一句,已然引得闻人战颊上透红,腼腆侧颊同胥留留换个眼风;二女心下,顿觉欢喜。

五鹿老同容欢对视一面,已是齐齐轻嗤,心里无不厌弃,面上却又不得发作,先是仄目,后则假模假式将头一低,抬掌虚虚掩口,琐琐啐啐念叨一句“油嘴滑舌”。

未待闻人战回应,楚锦口唇微开,悠悠纳口长气,后再取了手边茶盏,浅啜两回,低声再道:“门房所报,怕是不实。单见几位形容,已是迥超俦类;再瞧诸位气度,更是卓尔不群。山野小庙尚容不得一尊大佛,无名门派怎揽得尽几大好手?”

话音未落,楚锦眉头一挑,更显得凤目狭长,眼尾上翘。

“这位姑娘,请教高姓芳名?”

胥留留目珠一转,未等五鹿浑眼风递到,已是施施然起身,直冲楚锦抱拳拱手,朗声缓道:“楚公子,冒昧造访,实乃有事相求……”一言未落,胥留留眉目一低,抿唇沉声再道:“在下…小姓……胥……”

此言方出,诸人已闻楚锦吃吃轻笑,抬眉细观,却见其唇角上抬,笑意深敛,眼内实是波澜未惊。

“楚公子……”五鹿浑见状,亦是起身,拱手言道:“我等此来,着实冒失。谨慎起见,初时未得以真名实告,迫不得已,告罪乞恕。”

楚锦轻哼一声,面上倒是不见五情,目睑一阖,沉声应道:“机事不密则害成,故君子多慎密而不出。”言罢,楚锦一笑,抬眉四顾,自顾自唏嘘道:“怕是明日,还要烦劳诸位英雄多报一次家门。现下,时辰不早,诸位鞍马劳倦,理当早早歇息才是。”一言未落,楚锦已是轻巧起身,探手一掸袍尾,下颌前点,悠悠叹道:“明日稍晚,在下略备薄酒,再为诸位洗尘。”

一席话毕,楚锦唇角再抬,睥睨两回,双手一拱,顾也不顾堂内五人面上颜色,端首耸身,放脚便往外去。

堂内五鹿浑等人讨了这般无趣,心下岂不气闷;容欢同五鹿老尤是不忿,对视一面,口唇一开,已然欲要鼓舌厮闹。

“这楚锦,好生大胆!瞧着本王,且不说叩拜请安,竟如此恶言怠慢……”五鹿老目珠一偏,细细品了品闻人战面上神色,口唇再开,短吁不住,抬掌便往膺前抚了两回,以求顺气。

“待其哪日入得五鹿地界,管教他见识见识本王手段!”

此言一落,容欢不由得吞口浓唾,啧啧两回,慢慢咂摸出这话里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无奈感慨。细细思忖下来,其倒也不敢多逞口舌之快,唯不过将那折扇浅开,自往面上送些凉风罢了。

“鹿大哥,你可瞧得破那楚公子意图?”胥留留眉头微蹙,侧颊轻声冲五鹿浑询道。

五鹿浑唇角一抿,目华一黯,短叹连连,“其言其行,一来怕是予我等一个下马威,小惩我等诳言;再来……怕是其亦要斟酌斟酌,此时当不当同咸朋山庄有此牵连。”话毕,五鹿浑兀自摇眉,徐徐起身,抿唇再朝胥留留送个眼风,“然则,此一时,单刀直入,确是上策。”

胥留留闻声,倒也解意,目珠一转,自顾自言道:“但愿此回,不是借听于聋、问道于盲才好。”

堂内五人各怀心思,静默一时,愁云不散。

第二日,未时过半。

楚锦果是于湖心小筑设宴,延请五鹿浑等人共进午膳。

此一时,只见得席上珍馐必备,水陆齐陈;又瞧得座上佳宾贤主,推杯换盏。

开宴约莫一炷香功夫,五鹿浑等人先是将各自家门报过一遍,五人说话,虚实各半——实言咸朋山庄、宋楼之事,虚避五鹿皇室同闻人战身份;诸人纷纷自罚三杯,一一同楚锦赔了罪过。

楚锦言辞间倒是风轻云淡,毫不见为昨日几人不实之言介怀。温言软语,嘘暖问寒,后则径自浅酌两杯,单捡着身前一碟素菜吃了几口。

五鹿浑见状,心下越发没了底,一面忧着楚锦不欲淌咸朋山庄浑水,暗地瞒掩宣家弟兄行踪;一面又生恐其早于决斗时取了那二人性命,落个活无人死无尸进退两难境地。二者无论哪个,都无异于断了宣家二子这根线索。真要如此,大欢喜宫暗中勾当,怕是更难理得清楚。

思及此处,五鹿浑纳口长气,喟喟不住,抱拳一拱,启唇便道:“楚公子,一笑山庄威名,江湖尽人皆知;公子少年才俊,我等靡不倾仰。然则,常言大王好见,小鬼难缠。我等初来苏城,不明就里,斟酌再三,终不敢将实情同门房小厮和盘托出……”

一言未尽,楚锦已是缓缓抬掌,止了五鹿浑说话,眉头一开,柔声笑道:“祝公子此言,楚某解意。天降时雨,润泽敝邑,万望几位勿多自责,切莫将那般小事放于心上才是。”

胥留留见状,已然起身,两手一合,躬身便冲楚锦行个大礼。

“楚公子,既知我等自咸朋山庄而来,想是知晓留留此来深意。一笑山庄,侠义流芳,但求楚公子相助一臂,实告那宣家恶贼行踪;大恩大德,留留当作牛马报偿!”

楚锦闻言,徐徐停箸,抬眉四顾,瞧着不远处流水花径,唇角浅抬,缓声应道:“楚某褊性,本爱幽栖;然家父大半生驰骋疆场,性子开阔敞亮,高慕江湖节气,故建此庄,救人于危时,帮困以援手。在下无德无能,不过踵其事而增华,后继家父遗志,莫敢贪甚侠名。故家父虽去,楚某仍未以庄主自居。”

言罢,楚锦稍顿,徐徐起身,单手负后,放脚近了一侧琴台,五指一并,轻将七弦一拢,眉关一攒,挑眉又瞧瞧对面壁上长剑,自顾自轻笑接道:“诸位觉得,风花雪同雕矢鲛函,哪个偏雅?弹丝品竹同舞刀弄剑,孰个更善?”

闻人战见桌前四人齿钝舌干、皆不言语,这便将目珠滴溜溜转个两转,颊上堆笑,回身便冲楚锦应道:“楚大哥文才天纵、武功夙成,何必非要将文武之能二择其一?两者兼备,岂不更美?”

楚锦闻言,立时巧笑,两手一对,径自拍起掌来。

“含逸就劳,弃甘即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到头来,换得个天纵夙成之褒赞,真真有趣儿的紧。”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皆是被楚锦言辞搞得云山雾罩,摸不清头脑,正待思量些说辞应对,却听得楚锦话头一转,朗声自道:“萧条风雨散,窅霭江湖昏。胥庄主之事,楚某已有耳闻。擂台之事,不言对错;然在土之骨,暴弃荒野,此行此径,非善所为。”

此言一出,席间诸人皆是一振。

“楚公子,既是如此,万望据实以告,那宣家二子,可曾来此?现下何处?”

楚锦目睑一抬,眼尾直飞入云,口唇一开,悠然应道:“惜得楚某从未得见甚宣家二子,即便有心相帮,无奈力有不逮。”

“不过,”楚锦一顿,待将诸人郁郁失落之态纳入眼帘,这方眨眉两回,面上稍见踌躇,缓声再道:“不过,数日之前,确有落魄剑客登门挑战。楚某见怪不怪,同其各自过了几招,分了胜负,便打发其去了。”

“那剑客共有几人?可皆是书生神色,粗布旧袍,披发佩剑,瘦骨嶙峋?”

楚锦闻声,直面胥留留,稍一颔首,柔声接应,“剑客确有二人,形容亦是同胥小姐所言相类。只可惜,来我府上那二人,却是一前一后,分别前来。只说其乃江湖浪客,以武会友,欲同楚某分个高下,余事略去,不曾言表。楚某本以为其尚有所求,几番旁敲侧击,皆不得法。常言无欲则刚,古人诚不欺我。”

闻人战听得此处,自是未能将楚锦言下轻慢调笑之意领会,自顾自咂咂口唇,两手分持一只细辫,娇声便道:“楚大哥,胜负如何?”

楚锦见状,不禁莞尔,摇眉两回,柔声应道:“楚某不才,两役小胜。”

五鹿浑两目一阖,脖颈朝后一扬,待得片刻,方抿了抿唇,启睑再道:“战后,那二人分往何处,楚公子可有消息?”

楚锦两臂往膺前一抱,面颊一侧,轻巧应道:“其既战败,怕也失了同楚某把酒言欢之心。潦草作别,匆匆离去。楚某实不知其归处,万望胥小姐祝公子见谅。”

容欢静默多时,当下终是不耐,折扇一摇,抬声便道:“那二人,便未留下甚有用说话?”

楚锦脖颈一歪,挑眉直面容欢,想也不想,立时应道:“楚某实不及容公子谈锋摧人境界。擂台比武,我等只用兵器,不费唇舌。”

容欢被楚锦出言一讥,面上已是青白一片,正待反唇,又闻楚锦朗声笑道:“楚某并非市井之人,咸朋山庄同宋楼干系,在下实不欲深究。只是,现下尔等既来我一笑山庄寻人,想是得了宋楼奶奶指点。这般细思,那二人必是宣氏剑客无疑。其剑法招式,颇是凌厉;变招应对,极见天资。若非其分别前来挑战,怕是楚某亦难逐个击破。胥庄主以一敌二,本就不易;擂台之事,瞬息多变,天时地利,潜移万千。失意者曲珠难系蚁,得意者直钩可取鱼。万般造化,拗不过一个‘命’字去。”

此言一落,胥留留怎不知其心意,笼统收了面上失落,恻怛强作个笑,虽感半身痿痹,却仍攒力拱手,徐徐冲楚锦再施一揖,权当谢其为胥子思留了颜面。

楚锦见状,面上反见凝重,躬身回了个礼,轻声再道:“楚某初时确不知那二人底细,只是见其瘦弱,恐其不敷,便于战后以村酿山肴飨之,又赠薄资,以为周济。在下实在……实在有些愧对胥家小姐。”

胥留留闻听此言,已然思量起当日胥子思慷慨款待宣家二子之行,两相对照,胥子思同楚锦所作所为,倒是如出一辙,相近的很。原引为声气之友,叵耐化生死之雠。

如此一番琢磨,胥留留禁不住眶底一热,鼻头见红,抬掌徐徐掩面,辞间已是哽咽,“何愧…之有?楚公子……何愧之有?”

几人见状,皆见黯然,重又入座,不发一言喝些闷酒,吞声咽苦困坐愁城。

正于此时,听得不远处又是一阵嚣闹。五鹿浑未见其人,单闻其声,已然心知是山庄九位夫人赶到;聒噪声由远及近,直引得五鹿浑头壳一热,脑仁隐隐发麻。

果不其然,半盏茶功夫,九位夫人已是结伴入了湖心小筑。

楚锦面上含笑,尚不及依次向几人问安,已是被其团团围在当中;夫人们又是拉扯楚锦广袖,又是摩挲楚锦面颊,有的巧笑,有的哭闹,自顾自絮絮叨叨,便似数百鸣蝉调门高亮,又像千万臭蝇嗡嗡不止。

一霎之间,饶是五鹿浑那般好涵养,已是屏不住紧蹙眉关,心下暗暗叹道:这长舌狱,怕是远比那拔舌狱还要难捱得多。念及于此,五鹿浑下颌微抬,偷眼瞥了瞥立身在前的楚锦,摇眉轻喟,面上满是叹惋。

大夫人低眉一瞧楚锦面前餐碟,见其上不过两根青菜,又无鸡鱼残骨,这便轻将楚锦单掌往自个儿手内一攥,柔声佯斥道:“锦儿,怎得这几日只食菜心,可是灶上饮食不甚合意?你乃家中脊骨,岂可如此薄待自己身子?”

楚锦唇边笑意转浓,稍一颔首,立时接应,“惹大娘亲忧心,锦儿之过。只因前些时候进了太多荤腥,湿热不攘,浊气郁蒸,痰多犯咳,甚不爽利。这便多食些清淡之物,散散火气。”

大夫人闻声,点头附和,抬掌往楚锦手背轻拍两回,缓声应道:“为娘稍后便吩咐灶上,给锦儿煮些个泻火祛痰的凉茶。”

楚锦面上颇显乖巧,待得片刻,顾睐四下,待将九位夫人形容细细打量个遍,这方一抚胸口,悠悠叹道:“昨夜锦儿晚归,未听得仆役呈报,待得今晨,方听闻昨日宝继庵之事。锦儿本想早早往诸位娘亲处请安,岂料一早有人寻来山庄,乱了锦儿安排;偏巧昨夜又早早应承了这几位江湖朋友,定了午时设宴为其接风,故而探望母亲之事,只得一拖再拖……”

大夫人闻言,面容更是舒展,浅笑应道:“锦儿一力独担山庄,为娘的怎不知你辛劳?”稍顿,大夫人眉目一紧,又再接道:“今早来人,可是为了昨日宝继庵之事?”

楚锦口唇咂摸两回,唇角微抿,不置可否。

旁的夫人见状,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大差不差。

楚锦头颈一低,面现苦色,踌躇再三,终是启唇自道:“父亲建此庄,所谓不过八字——惠贫救孤,惩恶扬善。锦儿不腆,自认公义;瓠落者资之,柔弱者护之。然则,现而今……锦儿深知残暴者逍遥法外,却难以一己之力除之……这般煎熬……实难言表!”

话音未落,另一位夫人早是顺水放船,扯了锦帕往鼻尖一遮,哭哭啼啼,哀嚎不断,“我的宝贝锦儿,你单听了镇人说辞,便已这般义愤,你尚不知,昨日宝继庵内,你七娘亲险些为那八音山的匪头子害了命去!”

楚锦闻声,目华陡黯,目睑一低,冷声便道:“锦儿不孝,七娘亲着实受惊了。”

大夫人见状,鼻息一重,挑眉轻嗤道:“她怕是为那帮子恶贼骇破了胆,昨日于庵内头一个解了钱袋脱了首饰,将值些个银子的物什尽数缴了出去。”

楚锦眉关再紧,手腕一颤,朗声便道:“大娘亲,怎得昨日出门,未携院内小厮同往?”

大夫人尚不及言语,已听得七夫人抬声干嚎道:“我们姐妹哪里知晓那宝继庵竟是个狼窝龙潭?原想着拜佛祈愿,心诚则灵。这便早早结伴出门,连轿辇也不敢乘,事事亲为,徒步往庵上瞻仰佛迹。谁料得……谁料得见识了那群烂穿肚肠的黑心贼尼便也罢了,还正巧碰上了八音山的活阎王……”

七夫人“呸”的一声,大咧咧往一边喷口唾沫,口内絮絮叨叨,无不是自己如何如何惨,当时落入贼手如何如何险,反反复复,不见止歇。

楚锦似是习以为常,面上未见半分不耐,候了一刻,陡地将手掌自大夫人掌心抽出,两手攒拳,横眉怒目,放脚便往外去。

“锦儿,锦儿!你这是欲往何处?”最小的九夫人两臂高抬,急急跟上拦在楚锦身前。

“九娘亲,莫要拦我。诸位娘亲受辱若此,锦儿有愧,岂忍坐视?这便拍马独往八音山,将那八大王人头取来,也算为娘亲报了昨日悚仄之仇!”

此言一落,九夫人眼目一红,几要泪落。

“我儿,岂可如此?莫要忘了一笑山庄规矩!”

大夫人此时亦是回神,思忖片刻,缓声令道:“锦儿,不可。你九娘亲所言不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山庄既早早立了那条规矩,岂可因着昨日一场虚惊便要废改?且今早镇民前来请愿,山庄既以那规矩将人拒了,现下你再前往,怕也难泯公论,得不着甚好名声。”

七夫人口唇一努,见状低声嘀咕道:“昨日……哪里是甚虚惊?我等可是实实在在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失了些银子,可有断了你半根头发?府内何时短了你吃穿,非要斤斤计较那些个首饰?”

听得大夫人一语道破,七夫人已是拢肩垂头,再也不敢多言只字,委委屈屈,只往楚锦所在不住窥瞰。

闻人战见诸人皆是无话,心下不由一阵燥烦,候了半刻,实在捱不过心内疑窦,这便探舌濡濡口唇,娇声询道:“楚大哥,倒不知方才夫人所言,究竟是何规矩?”

楚锦闻声,立时回身,同容欢对视一面,唇角一抬,轻笑缓道:“欲寻一笑山庄援手,必得亲来庄内相见。欲寻救护,便得将困危之人带来庄上;欲报恩仇,亦得带着瓜葛之辈一同前来。善恶枉直,必得于庄内剖判。楚某若执剑出庄,则为寻衅,则为私刑。”

闻人战眨眉两回,自言自语轻声嘟囔道:“故而,若是那八大王不亲来山庄,楚大哥便不可去那八音山寻他?”

容欢冷哼一声,挑眉应道:“那便施个诱敌之计,请君入瓮怎不使得?”

楚锦面颊一侧,冷不丁冲容欢飞个白眼,“八音山为恶数年,四处抢掠,却从不来我一笑山庄生事。容兄可是觉得,那些个平头布衣比我这一笑山庄富足多金?”

“那匪头子,倒是精明。欺善怕恶,算甚英雄?”闻人战两腮一鼓,叉腰薄怒。

五鹿浑两臂徐徐往膺前一抱,轻声接道:“山匪猖獗,府衙怎会不闻不问?”

“之前倒有官兵往八音山剿匪……”大夫人纳口长气,摇眉苦道:“惜得两方皆有损伤,却未撼动八大王根本。榜也悬过,兵也出过,那八大王依旧逍遥。衙官倒也知我一笑山庄规矩,故不多登门叨扰。”

几人正自说话,又听得府内小厮一嗓急报,脚步声哒哒哒愈来愈重,眼见着人影迅指立在身前,恭敬奏道:“少…少庄主……门外有一来人…说是……说是来自……延久王府!特来此地,拜求少庄主相助一臂……将那王府郡主……自八音山上救脱!”

楚锦闻声一怔,口唇微开,轻声喃喃道:“延久……郡主?”

容欢一听,倒是来了精神,眉尾一飞,立时便道:“延久王府?可是当今主上叔父延久王爷府上?那郡主,可是延久王爷之孙?便是那为先王破格自县主拔为郡主,并钦赐‘颜九’之乳名以表空古绝今美貌至极的钜燕美人儿古芊芊?”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唇舌皆似为胶漆牢黏,半晌说不出一辞半字。静默盏茶功夫,倒是大夫人如梦初醒,吞口浓唾,启唇轻道:“那宝继庵内为山匪所捉的女子……便是...延久郡主?”

余下几位夫人踌躇一刻,支支吾吾,甚不自信,“那...满口詈词的......粗鄙姑娘,竟是......郡主?”

楚锦闻声,两目一阖,抬掌轻捏眉间,自顾自摇了摇头,口唇未开,竟是莫名吃吃笑出声来。

090. 郡主

此一时,八音山上。

一众山匪正自围坐一圈,开个博局,吃酒的吃酒,掷骰的掷骰,任情散诞,好不快意。

军师独坐一头,抬掌摩挲鬓角,思量片刻,轻咳一声,似作自言自语,徐徐叹道:“八王此回,倒是不同寻常。”

众匪喧闹正在兴头,睬也未睬,待得一局方毕,赢钱的一匪呼嚎一声,喜上眉梢,连干了两碗浊酒,这方扯着袖子一抹口唇,侧目白一眼军师,后则将头往人堆前一凑,独掌往唇边一竖,鼓舌调笑道:“强掳女子上山的事儿,咱们八音山可是头一遭。此一回,倒也怪不得八王把持不住。你等可有细瞧那姑娘形貌?真真如戏文所唱一般无二……”这人稍顿,咂摸咂摸口唇,两手叉腰,直挺挺纳口长气,似要将空中散布的脂粉香气尽数吸进肚去。

“好教一个莲脸生春,秋波送媚。那宝继庵的恶姑子如意算盘打得倒精!日后若真取了那美娇娘性命,再行一场观音下世大典;但凭那张俏脸,取信于人又有何难?”

军师闻声,不由叹了又叹,徐徐起身,摇眉苦道:“婵娟此豸,怕是非福即祸。”

旁的山匪倒也解不了军师深意,唯不过抬声哄闹,添油加酱说起昨儿方回山之时,于八大王房外听墙角所得的七七八八。

约莫十一个时辰前。

八大王卧房内。

一独眼汉子抱臂膺前,急咳两回,扑的一声冲前吐一口浓痰;其身半丈外,置一软塌,榻边所坐,乃一白玉美人儿。细细瞧来,只见其一双妙目露朝星,两袖香风飘瑞霭,翠眉瑶质,卢瞳赪唇;天人之姿,倾国之色,美得着实令人挪不开眼目。

此对峙二人,正是方自苏城郊外宝继庵回返八音山的八大王同那胁迫而至的延久郡主古芊芊。

两人对视,初时无话,候得一刻,竟是前后启唇,扯着嗓子对骂起来。

“好你个穷短命的没头鬼,主意打到老子身上!吃剑挨刀的老猢狲,顽皮赖骨,厚颜无耻!”

八大王闻声,不怒反笑,唇角高抬,惹得左颊上那肿疮微微轻颤,黄赤脓头似要如箭喷射而出,更显得脓溃愈大,粗瞧一面便引人作呕。

“我说你个雌太岁,既已上了老子的山,入了老子的寨,便是老子的人。怎得还要这般没干没净地吵闹?”

“放你接万人的劣母**七姑八姨断子绝孙的狗臭屁!”古芊芊杏目圆睁,两腮一鼓,耸身探手,急急近前几步,玉指几要点在八大王油光透亮的脑门子上,“杀千刀的毛崽子,饶你餐餐熊心豹胆,待你知晓老子身份,怕也不敢再咋咋呼呼着纳了老子。占山作寇,剪径扫刮,你个直娘贼日日行些个绝门户的糟烂事体;成天狗嘴里喊打喊杀,实里也不过只敢悄摸摸地欺负些老弱妇孺。瞧瞧你那烂脸瞎眼的污损德性,调门再高,也是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的下作玩意儿,老子才不畏你!”

八大王听得这话,呼哧一声站起身来,单目一定,挑眉便怒,“好个淡嘴的泼婆子!爷爷我拎刀拼打杀人如麻,虽说做得不是啥体面营生,却也算得个拳头上站人、胳膊上走马的敞亮汉子。爷爷瞧你一介弱质女流,原本还想有商有量好说好话,现下看来,倒是爷爷一张热脸贴了个不知好歹又臭又硬的冷腚蛋。”

八大王一面发狠,一面小步前踱,两臂徐徐一张,作势便要扑将上去。

古芊芊见状,粉脸一皱,心下百般告诫自己,定要色不变容,莫令这匪贼小觑了去;然则,身子却是由不得自己,左摇右摆,心虚渐汗,止不住步步退后,口舌燥干。

八大王哼笑两声,单掌往古芊芊目前一送,陡地以掌化拳,将各个骨节捏得咔咔作响。

“莫说爷爷未曾告你,老子这山上,多得是些个苦刑厉罚;你若还要口硬不依,老子便将那些个擢筋剥肤、刳腹屠肠的手段一一往你身上招呼。”

“那些个刑罚,虽说个个要人性命,然则名字,军师却是起的极好。”八大王目珠转个几转,手掌似是不听使唤,禁不住便要往古芊芊粉颊上乱蹭,“有甚仙人献果、童子参禅、猕猴钻火、凤凰晒翅。爷爷瞧着你这俏模样,便先试试那玉女登梯,也算极应了景致。”

话音方落,八大王眼笑眉开,嗓内闷闷哼上一回,再一启唇,又闻痰音;扑几一声,八大王身子微偏,眨眉功夫又将一口老痰吐出丈远。

古芊芊见那烂脸距自己面颊不足半尺,尚来不及细瞧疮处,已然压不住胃反之感;心下一阵毛毛,迅指生了遍体鸡皮栗子,只觉得那烂疮斑驳,张牙舞爪,似是稍有不慎,便会有万条恶虫自脓头钻出,须臾将这糟污过于自己身上。

古芊芊几多按捺,忙不迭吞口浓唾,鼻头一颤,心下却隐隐生了些疑窦。

八大王将古芊芊神色看在眼里,冷不丁将烂脸往其颈间一埋,纳口长气,腆颜浪笑道:“柔柔美人儿,你便依了老子,行并肩,坐叠股,同老子做对神仙美眷。”

古芊芊肩上一硬,只觉得脖颈为那须髯扎得生疼,胃内翻江倒海,口唇一开,已是干呕起来。

“你若迫我,待我府内人马赶到,定将你这帮贼臣土蛮乱棍打死,再将你这座狗屁山头烧个干净!”

八大王闻声,不由吃吃轻笑起来。

“怎得?你这索命鬼,还未洞房,便一心急作个孤孀寡妇,要将你男人一条贱命催了去?”八大王也不知是气是笑,吊眼一翻,抬掌便将古芊芊推在身后榻上。后则一个箭步,欺身上去,两手使力,猛地钳了古芊芊粉颊,凑脸过去便在其唇上作个“吕”字。

古芊芊目前一黑,两手作拳,往八大王前胸后背好一通招呼。叵耐小郡主身娇肉贵,手难缚鸡,对上个粗皮厚肉的土匪头子,便若蜻蜓摇石柱,蚍蜉撼大树,着实不见丝毫效力。

“你个…你个……泼贱奴胎…无耻禽兽……老子便是作了泉下恶鬼,也得日日缠你……夜夜盯你,必得……必得令你永世不得安宁,绝无超拔之日!”

八大王倒也顾不得哼笑,身子稍往上提,单目一寒,定定瞧着身下美人儿。只见其颊上通红,鼻头轻抖,膺前起伏无定,眶内静海生澜。

古芊芊初时似是提不起气,眼目圆睁,无所适从;现下好容易得了暇隙,立将口唇大敞,鼻息一重,作势便要哽咽。

八大王见状,终是冷笑,暗暗心道:女子便是女子,最惯使些个泪眼手段、啼哭招数。即便这满口粗辞、自言不知哭是何物的疯婆娘,事到临头,不也同那些寻常女子无甚两样?

思及此处,八大王倒似失了兴致,稍一失神,陡感身子朝侧一偏,眨眉之间,人已是被古芊芊推翻在边上。

古芊芊鼻头一皱,囔着嗓子,口唇一开,既不是呼救求饶,也并非啼哭吵闹,反是有样学样,喉头一缩,顷刻憋上来一口青痰,想也不想,恶狠狠直冲八大王头面上一喷,再将双腿一蜷一拱一蹬,顺势便将这七尺长的汉子一脚踹下榻去。

“你个插标带草都卖不出去的狗东西,烂脸瞎眼还没死透的下流胚!自行拾掇好你那身臭肉腌骨,再近前来,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八大王吊眼一挑,原感败兴之至,现下见状,反又添了乐子,身子大喇喇往地上一横,枕臂轻笑道:“尽你爷头,尽你娘头,尽你祖宗十九代的恶狗头!”骂罢,八大王眼目一阖,吃吃笑道:“你这含鸟魔星,方才不是还闷着嗓子欲要落泪么?怎得恁长功夫,却是不见半滴眼水?”

古芊芊两臂一抱,紧紧护住自己身子,俏眼一瞥,努唇便道:“你这鸟人莫不是痴呆?老子日前方才说过,从小到大,从不知哭是何事、泪是何物!”

“奇了,这倒真是奇了!”八大王抬掌抚了抚须,后则小心翼翼摊手熨了熨右眼上那凫皮眼罩,候上半刻,又再探指轻触面上烂疮,待将面容整理停当,这便一个鲤鱼打挺,猛不丁直立起身来。

古芊芊瞧见这般,心下面上,无一不紧,舌头打结,支支吾吾佯凶喝道:“天杀死相,莫再胡来!”

八大王单指往古芊芊处点个两回,指尖再往脓头上探了几探。少一使力,似是吃痛,龇牙咧嘴倒口凉气,腆颜笑道:“缓缓而图,性急不得。反正你这泼婆子已在老子掌上,爷爷惧你这不谙拳脚的弱女子翻出花来不成?”

话音未落,八大王已是扭身放脚,拔步出房。

“你等可知,昨晚八王似是于山腰密洞捱了一夜,美其名曰,闭关打坐,求悟神功。”

一言方落,一圈山匪无不啧啧,明里暗里,皆是念叨着八大王不谙风月情事,不懂怜香惜玉。

“昨儿个至今,可是已足一日。咱们八王真就生生挺了十多个时辰,再未碰过那母夜叉半根指头?”

一匪扼腕,摇眉不住,“可不是?虽说咱们八王心里自有盘算,之前日里夜里也多窝在密洞苦练功夫。然则这一回可是非比寻常——屋内娇娘独守空房,他个血性汉子反倒退避三舍。”匪人一顿,暗往四围送个眼色,“你们说,莫不是咱们八王…….有甚…暗疾?”

此言一出,诸匪哗然,倒是一旁军师眉目一正,朗声缓道:“你可小心着你那唇舌,仔细着你那性命!若为八王听得,你等焉有活路?”

这匪人一听,立时噤了声,思忖片刻,小心翼翼踱步行到军师跟前,打恭作揖不住。

“军师,您老多得八王信任,又似在八王肠子内走过千遭万遍。八王此回,到底何种心思,您老也跟我等说道说道,指条明路。”

军师见状,眉头一攒,广袖一收,眼目半开半阖,静默半晌,方才冷声言道:“旁的倒不敢说。只是,且不管房内那姑娘最终为不为八王染指,你等若欲趁此时机煽风点火,想给自己谋些个美色,掳多些个女子上山,怕是正得触了八王逆鳞,甚难成功。”

话音方落,军师长吁一声,转头便离了正堂。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

这边一笑山庄内,楚锦端坐正位,眉头紧攒。

堂下所立,正是方才仆役口中通报的,延久王府差遣来的一名管事。此行前来,正是来寻楚锦帮衬,好将古芊芊自那八音山匪窝中救拔出来。

“郡主有难,事关重大。阁下实该先往府衙,同苏城官爷作个计较。”

管事闻听楚锦之言,面上讪讪,拱手施了个揖,后则目珠一转,往左右将五鹿浑等人扫个一遍,思忖再三,方才应道:“此一事,有隐难言。故而特意避过府衙,不欲将官军牵连其中。延久王府同一笑山庄,相隔虽不甚近,却也并非千里万里之远;即便未得时时走动,然则楚公子侠名,王府上下无有不知。多闻一笑公子神勇无匹、忠义无双,泽及枯骨、施及冥寞,实乃万人敬仰之侠客!故而,王爷特命小的暗中前来,诚乞楚公子施以援手,速将郡主救脱苦海!”稍顿,管事再往左右送个眼风,两肩朝后一开,面上颇显倨傲,话里有话,暗暗提点道:“此一回,便只是英雄侠义,矜怜弱小;路见不平,扶危济困罢了。但求勿惮王府虚名,免生诸多忌讳,莫要误了救命良机方是。”

楚锦一听,脑内灵光陡然一现,稍一倾身,拱手请道:“阁下实在谬赞,楚某愧不能言。楚某所知,家父同延久王爷,多年前也曾瑶墀共事,同含鸡舌。只因后来家父得了戍边大任,这才久远朝堂,断了联系。廿多岁来,未曾亲往王府拜望,确是楚某不识礼数了。”

管事唇角浅抬,不急发声,后待听得楚锦提及,事毕功成,日后必得多往王府行走,管事这方淡了笑意,躬身疾道:“近些年岁,王爷念佛持斋把素,看经打坐参禅,一门心思修佛事佛。那些个来来往往的俗礼应酬,王爷早也不放于心上。”

楚锦听得此言,面颊微侧,挑眉一笑,心下暗道:好个管事,话里分明是闭门谢客、莫要前往之意。

“阁下救人心切,楚某感同身受。郡主本有紫气环绕,又得王爷所结善缘,自得吉人天相才是。”

管事见楚锦面色又改,心下怎不解意,目睑一紧,立时应道:“小有乖违,由人不得。”

“常言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阁下莫慌,楚某自当细细筹谋、小心布置,好将郡主救出苦海。”

“那便有劳。”

楚锦浅笑,朗声唤上一名小厮,令其为管事暂且寻个上房修整落脚。一番安顿之后,堂内尚未得片刻消停,便闻得大夫人惶惶之音渐行渐近愈来愈高。

“锦儿我子,此一回,该当如何是好?”

楚锦徐徐纳口长气,面上强作个笑,单掌一扶桌角,悠悠应道:“大娘亲毋忧,万事终有解法。”

大夫人冷哼一声,侧颊往身后几位夫人处送个眼风。

七夫人倒是立时解意,抬掌扶了扶云髻,挑眉轻笑,“方才堂内所言,我等倒也不仔细听了三五分。那延久王府,好大派头!说甚久慕山庄威名,真若如此,岂会不知锦儿你从不缚剑出庄,又岂会舍了官府,投来此处?”

大夫人目华一冷,缓声佯斥道:“当着几位贵客,你且莫出妄言谄语。”

七夫人闻言,朱唇一努,按下腹内肝火,隐隐不发。

九夫人见状,徐徐上前,轻拢楚锦肩头,柔声愁道:“事到如今,骑虎握蛇。应也不是,不应亦难。我儿,心下可有良策?”

楚锦身子一软,陡地换了面上颜色,唇角微抬,徐徐应道:“眼下别无他法,只好悖了规矩,趁夜暗往八音山,斩了匪首,亦可报了昨日宝继庵之仇!”

九夫人手腕一颤,怯生生回眸往大夫人处瞧了一眼,口唇微开,欲言又止。

其后几位夫人闻声,早是不管不顾,七口八舌,满屋如沸。

五鹿兄弟同容欢两两对视一面,后则无不红了脖颈,只觉得堂下憋闷,连气也喘不顺畅。

半柱香后,大夫人单掌一挥,沉声令道:“锦儿莫不是忘了你父教诲!天若爽信云雾不生,地若爽信草木不长。规矩既定,你却反复;今破一例,后日所求更得泱泱不绝。待到那时,山庄焉有宁日?”

九夫人闻声,暗暗退个两步,鼻头一皱,掩泪附和,“老爷在时,所重唯有信义二字。锦儿若开先例,之前那些个为你所拒之辈,必得心存怨怼;之后那些个为你所助之人,怕也会因着郡主一事,暗中讥你出尔反尔,两面三刀。”

“我若暗夜出庄,速速了结,何人能知此事乃一笑山庄所为?”

大夫人脖颈一仰,立时薄怒,“若欲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你将那帮子匪人屠个精光,终归得领一个活口下山不是?”大夫人柔舌一钝,思及宝继庵内延久郡主所言所行,禁不住咋了咋舌,摇眉再道:“你是不知郡主她……”

一声长喟后,大夫人面上一紧,话锋一转,缓声接道:“即便外人不知,你可对得起你父在天之灵?不依家规,便是不孝;不遵承诺,便是不义。如此这般,待你九位娘亲到得泉下,有何颜面同你父团圆?”

此言方落,众夫人见楚锦仍是满面怒容,两拳紧攒,心知未能劝服,细思大夫人所言,各自皆感前途黯淡,不约而同,竟是先后啼哭起来。

初时,其音极细极弱,后则一人追着一人,一声赶着一声,竟如波涛翻涌,哭嚎此起彼伏。

“罢了,罢了……”楚锦目睑一耷,身子往椅内一缩,显得颇是丧气。“孩儿不往八音山便是。”

一言既出,几位夫人心下便定,然此一时,却是触及往事,愈思愈愁,泪水淋漓,未见歇止:三三两两,抱头搭肩;海棠醉日,梨花带雨。九女或是抽咽,或是低泣,或蹙眉捧心,或阖目长喟。一番哭闹下来,小半个时辰已然过了。堂内几个男子无不是头壳膨大,脑髓缩干,心下止不住告饶连连。

“楚公子,你虽缚于山庄规矩,我等却可随心来去。”容欢往腰际摸索半晌,终是将那折扇掏将出来,似是再也耐不得此番磨折,直将扇骨往额心一碰,抬声便道:“不过山匪野盗,何成气候?不如就由我等代劳前往,讨恶贼,救娇女;既解了王府之压,又全了山庄之义,皆大欢喜,岂不甚好?”

此言方落,一旁九位夫人立时噤声,眶内珠泪似有灵性,眨眉便收,好一派风停雨霁、水过天青之相。

“如此这般,倒是有劳几位了。”大夫人下颌一点,柔声试探道。

容欢同五鹿兄弟换个眼风,折扇一开,摆手纳口长气,“哪里哪里,夫人客气。”

五鹿浑再往容欢处投个赞许眼色,心下暗暗合掌起手,替自己那生茧两耳、蚀既之心谢过了漫天神佛。

“不如,再候几个时辰,待天色暗时,我等便往八音山,先探寨子虚实。若是顺利,一举擒了匪首,既是为民除害,也算偿了楚公子相助我等之谊。”话毕,五鹿浑唇角一抿,徐徐侧目,分别瞧了瞧胥留留同闻人战,相询示意。

闻人战见状,不由拊掌,雀跃应道:“甚妙甚妙。本姑娘倒要瞧瞧夫人口中那八大王,面目如何可憎可怖!”

容欢将折扇摇个两回,低声哼笑着,附和接言,“本公子倒也正想一睹延久郡主风采。”话音方落,容欢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一时,楚锦面上方才寻回些正常颜色。

思忖一刻,其口唇稍开,朗声缓道:“诸位英雄,楚某先行谢过。”

楚锦起身,拱手朝五鹿浑等人施了一揖,后则稍濡口唇,攒眉接道:“只是,楚某倒觉明日天亮,再上八音山,或更好些。”

“楚大哥有何安排?”闻人战目珠一转,立时询道。

“楚某早闻,八音山上下山路,穿地竖锋,结绳放矢,依形借势,处处机关;想来趁夜摸查,尤是不便。若非如此,之前那剿匪官军,也不至死伤甚重。”楚锦目帘稍低,缓声再道:“列位英雄身手不凡,楚某自知;然则若是一探不得,打草惊蛇,楚某生恐恶贼辣手,损了郡主好歹,我等实难担待。”

“若是明日一早探山,籍着天光便可好生将那些机关一一查验;明日入夜施救,也好手到擒来、一击必中。如此,岂非更是稳妥?”

胥留留听得此言,面上略见不快。

“郡主落于贼手,已逾一日。如若拖延,只怕……”

楚锦凤眼一飞,轻哼一声,眨眉作个惶愧之色,摇头叹道:“既已一日,怕是即便今夜上山,已然迟了。”

堂内几人细细寻思,早是会意,对视一面,心下对八音山那帮子匪贼,更多添了些切齿之恨。

五鹿浑眉关一紧,逃目低声,“我等便先回房准备,待得明日一早,便往八音山。”

言罢,诸人静默,又再无言,倒是隅角九位夫人攒头一处,窸窸窣窣,琐琐啐啐,搬唇鼓舌间,又喋喋不休起来。

091. 赎票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一笑山庄这一头,原本几人早早定下计画、作下筹谋,单等着歇个晚上,第二日天光微亮便可悄无声息往八音山走。

孰料得,定计不足半日,反为那群匪贼抢得先机,趁夜动作起来。方入丑时,嚣声渐起,七八山匪打马而至;幽冥寒光闪,夜半厉鬼哭,直令苏城民众百挂肚肠牵在一处,真将苏城上下搅得鸡犬难安。

奇得是,此回这帮子贼人下得山来,一不抢掠金银,二未伤害人命,只是闷着头扯着嗓一通嘶喊,间或往些个高门低院乱掷石块纸团;尚有肝浮胆横之辈,直往苏城官衙,将一纸书函端正留于正堂座上,后在一旁牢牢钉个蘸了鸡血的快刃,大摇大摆,逾垣而去。一干城民方才梦醒,神思回复,目转面盻,怯生生启个门缝,偷眼看时,那群山匪早是跃马狂奔,失了行迹。

寅时未至,苏城城内几已家家尽知、户户咸闻,说是一笑山庄楚公子已同八音寨主八大王谈妥了买卖,自愿以一万雪花赎出那为匪人绑上山去的美貌姑娘。

容欢同五鹿老跣足披发,急匆匆赶至山庄正堂时,已然瞧见了满脸官司的楚锦同五鹿浑。只见二人围坐一处,垂眉耷眼,长吁短叹,实是一副两幅丧气模样。

“我说楚公子,那帮子山匪敲锣打鼓山呼海啸的赎票之事,可是当真?”

楚锦闻声,不由得纳口长气,凤眼一抬,甚没好气,“是真是假,容公子一双明眼尚瞧不穿?”

五鹿老见状,闷声掩口,讥笑不迭,待得半盏茶功夫,这方识趣地往五鹿浑目前一凑,腰杆一弯,探头低声询道:“兄长……那帮恶贼此番言行……究竟…唱的哪一出?”

五鹿浑暗往楚锦处飞个眼风,先是摇了摇眉,后将手背往下颌须尖上摩了两回,抿唇叹道:“要么,便是那八大王早有此计,掳人上山,打的就是胁迫财银的算盘;要么,便是……便是郡主不堪凌辱,对那匪人托了实底,那八大王莫敢招惹王府,只得退而求其次,以人易物,也不算得个亏本买卖。”

“抑或,是有人走漏消息,八大王急欲舍了郡主这只烫手山芋,更不欲走险纵我等探山。思量之下,方出此招,虚退实进,以为保全。”那边五鹿浑方才言罢,这边胥留留已是携着闻人战,一左一右齐齐入得堂来。

五鹿浑眨眉两回,本欲立时转个话头,耳郭一抖,无奈已然听得楚锦辞锋渐锐,朗声诘道:“胥小姐,楚某这一笑山庄,上则非亲即故,下则非心即腹。倒是不知,胥小姐言下所指,该是何人?”

不待胥留留相应,五鹿浑已是直冲楚锦拱了拱手,稍一颔首,沉声应道:“我等真名实姓,除却楚公子,庄内小厮仆役并不知情,故而即便有人漏言,又岂可令那匪首闻而丧胆?再者说,若其已知我等天亮探山,何不巧作筹谋、暗中安排,好教我等易入难出、有去无回?之后或杀或押,或奴或囚,岂非更可彰其神威、慰其本心?即便贱卖,怕是也能自楚公子处多讨几两银子不是?”

此言方落,一旁除却胥留留之外等人,无不颔首,深以为然。

“只是,山匪此来传信时机,粗瞧之下,着实蹊跷。”五鹿浑眉头一挑,凝神顾睐,“我等同楚公子方才定计,不过数个时辰,那群匪贼便大张旗鼓百口宣扬,一副生恐天下不乱之态。经此一事,苏城上下,怕已无人不知楚公子同八大王的这档子买卖。如此巧合,怎不令人心生疑窦、讶异非常?故而,实也怨不得胥姑娘有那番揣测。”

楚锦哼笑一声,自将五鹿浑说话作了阶梯,顺水推舟,嗔意渐退,面上换副不喜不怒神色,徐徐冲胥留留颔首示意。

闻人战见状,心下仍是不甚分明,眉头一蹙,启唇脆声便道:“楚大哥,怎得那八音山匪不寻旁人,偏要令一笑山庄筹钱赎票?莫不是那贼人有些个门路,知晓延久王府管事在此?”

楚锦闻声,露齿而笑。手掌一抬,徐徐往袖内摸出张信札,轻扯广袖,边摇边道:“匪人亦留了书函于我庄外,战姑娘可欲一观?”

闻人战娇应一声,毫不扭捏,落落起身便取了信札,打眼一瞧,朗声诵道:“一笑山庄楚公子台鉴,比邻数年,未曾奉笺,实我辈之疏失。今籍宝继庵下世观音之便,唐突干请楚公子移步,齐证佛迹,一叙温寒。冒昧不当,万乞海涵。”

闻人战言辞稍见顿挫,咋了咋舌,朱唇一撇,音调已低,“此回活佛天降,入我八音,实需纹银万两,立佛造像,整塑金身。久闻楚公子扶危济困,仗义行仁,善士之心拳拳,侠客之骨铮铮。切盼公子一解善囊,惠泽大诿,谊切苔岑,我辈铭感。”

“既知楚公子难以缚剑出庄,我辈亦不好携兵久候。唯盼天明,午时过半,八音山脚,不见不散。”闻人战眉头一攒,两腮一鼓,抬声见怒,“好个八大王,原来早知楚大哥为家规所拘,这方如此胆大包天,有恃无恐!”

楚锦轻嗤一声,面上却是一派浮云薄态,目睑开阖之间,轻声嘲道:“这八大王身边,倒也有粗通文墨之辈。思量之深,莫可小视。其既知庄上规矩,这便特意昭告全城,楚某欲以财帛化此干戈。一来,我庄以乐助为根基,既知郡主涉险,必得依其心意老老实实舍出银子去;再来,楚某不可于山庄之外动武的规矩,远近皆知,若近几日那八大王有甚好歹,城民不消细想,也必得将此事算在楚某头上。此一举,既可求财,又可自全,那八大王,倒还真真有些个手段。”

“楚大哥可是说,明日一早,我等不能暗往八音山了?”

楚锦强扯了唇角,佯笑轻道:“战姑娘,你等若真上了八音山,无论生擒,抑或活剐,只要那八大王再不能安安稳稳作他的山大王,楚某日后,怕是更无消停时日,炎凉曲直,难分庄内庄外。”

闻人战思忖半晌,陡地一侧面颊,嘟嘴叹道:“思来想去,还是未解其意。杀那匪首,怎就同这赎票救人不能共得?若是明早一刀结果了八大王性命,岂非还为楚大哥省了万两银子去?”

“那八大王,怙恶多年,除却昨日宝继庵上不知内情冲撞家母,其从未同我一笑山庄有些微牵连。其既知我规矩,想来之前多有避讳,闪躲不及。此一回,其却指名道姓,大放厥词,非同山庄生出些瓜葛嫌隙。这般所为,怎不稀奇?”

闻人战听了楚锦此言,一对杏眼圆睁,口唇吧唧着,疾声厉道:“寻衅寻到了眼帘前,找岔找到了头壳顶。楚大哥岂非更得施以颜色,好教那帮贼人知晓厉害!”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齐齐失笑,候得半刻,五鹿浑方整理颜色,柔声应道:“人非不可杀,然则却不可于这个关节杀。即便我等要往八音山除害,也得待赎票一事时过境迁,方好施为。少则一两月,多则小半年。若非如此,那从未同山庄有甚干连的八大王,方同楚公子有所牵扯,这便立时为人取命,你当旁人以为此举何家所为?”

胥留留摇了摇眉,浅笑晏晏,一面抬臂招呼闻人战入座,一面轻声附和道:“若说楚公子方应了赎票之辞,八大王随后便为人斩杀,你教旁人怎不寻思着此乃楚公子刻意安排?真若这般,那些不解楚公子为人的,难免先诬其之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养匪自重,坐视不剿;再讥其现下疼惜财帛,自毁承诺,两面三刀,假仁假义。即便旁人知晓楚公子心性,不添口舌,若然日后又有所求同庄规相悖,你教楚公子何以自处,应是不应?”

“我便悄无声息宰了那贼首,再令旁的匪人莫要泄出消息便是。”

五鹿浑口唇微开,抬掌一掐眉关,柔声缓道:“单杀一个八大王,后面怕是还要出个九大王十大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然则眼下,满城千只眼万只耳正朝着八音山方向。莫说杀了八大王,即便损几个喽啰,折几对手脚,怕也得立时传得街知巷闻方是。”

“那便直言出庄杀人者并非楚大哥,有何不可?”

“这个关节,旁人岂会在意你我是否乃山庄中人?论及益处,不是不如是;故而,是也得是,不是也是。”

“那贼人既抢了郡主,那我等便扮个延久府兵,这样不就顺理成章脱了楚大哥干系?”

胥留留闻听此言,即刻思量起早些时辰王府管事那话中带话的倨傲模样,哼笑一声,轻声缓道:“且莫说王府尚来山庄求助,单言那管事之辞,怕是王爷断不欲将郡主被掳之事白于天下。”

闻人战唇角一抿,目珠一转,踌躇半刻,这方解了内里关窍。

“那八大王,倒也并非一介莽夫。瞧这心机,我尚不及。”闻人战叹口长气,垂头嗟道。

楚锦见状,眉眼一飞,单手将那信札团作一团,缓声慰道:“此一事,现下也算不幸中之大幸。既可以一万纹银换郡主平安,大事化小,息事宁人,楚某乐见其成,岂会不为?只是,家父重义,楚某贪名;山庄上下,自认言虑所终,行稽所敝。怎想着,庄内旧矩,现下竟为一帮鸠合匪人肆意拿捏,反作了楚某软肋,迫着在下不得已谨小慎微,缚手缩脚。浮名如枷,累人不浅……”一言未尽,楚锦摇眉,且笑且叹,面上已见不忿。

胥留留闻听此言,亦是蹙眉,唇角一抿,立时接应道:“楚公子,明日可要亲往八音山送银?”

楚锦稍一见怔,低眉一顿,缓声踌躇道:“胥小姐方才所言,极是在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八大王立心已险,楚某自不能不作提防。明日,我当吩咐庄内几个可靠仆役,代为上山,送银救命。”

闻人战一听此话,两足点地,噌的一声又再跳将起来,两手攒拳,朗声自请道:“楚大哥,明日何不由我等押银上山,正好借机见识见识那八大王手段,掂度掂度那八大王斤两。”

楚锦口唇浅开,面颊一侧,摆手便道:“不可不可。几位乃我山庄贵客,楚某尚愧几位远道前来,未得一臂,又岂敢再令诸位涉险,裹缠于此番烦恶事体?”

闻人战两手直将月面一捧,朱唇一嘟,先朝五鹿浑送个眼风,后则摇眉,娇声再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挺身。胥姐姐,你说是与不是?”

五鹿浑唇角一抬,不经意挑眉同胥留留对视一面,迅指之间,支肘托腮,阖目却不多言。

胥留留见状,思忖片刻,浅咬下唇,沉声应道:“八音山匪贼一日不除,则苏城草泽一日难全。楚公子何不让我等明日先行摸摸那八大王底细?以金易人,实为救火扬沸;待将郡主救下,解了近忧,我等再行谋画,方为远虑。来日还长,且求两全之策,以去累卵之危。”

楚锦听得此话,也不再加推搪,口唇紧抿,起身直冲前行了个礼。

堂内余人,先后拱手,两两相顾,这便专候着午时三刻,同八大王见上一见。

四个时辰后。

五鹿浑容欢胥留留闻人战及山庄小厮一行十四人,已然携银到得八音山脚。见时辰将至,五鹿浑便差遣十个小厮先行回庄,免得候在原地,安危难论。

几个小厮倒也识势知趣儿,得令不见犹疑,立时弓身别过,眨眉奔出丈远。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四人方见身前半箭之外,乌乌泱泱陡然冒出几十号人来。细细一辨,只见这一众匪人,俱是白布罗头,黑靴兜脚,五大三粗,面目可憎。

打头的,癞脸独眼,着一土黄披风,两臂一环,面上满是不屑。

此一人,若非八大王,能是何人?

胥留留见状,鼻内一哼,裂眦扬目,冷声喝道:“你便是那久踞此山、为非作歹的八大王?”

一众山匪闻声,振臂疾呼,掌内或刀或斧,或锏或棍,隔空直往胥留留脑袋上招呼。

八大王面上倒未见怒,两手一抬,虚虚将四围沸声压下,喉结一动,张嘴朝前飞一口浓痰,后则大喇喇将口唇就了衣袖,磨蹭两回,抬声笑道:“老子正是八大王。你这婆娘,可是一笑山庄府内之人?”一语未尽,八大王踮脚引颈,往远处打量三番,后则叹口长气,冷声笑道:“楚锦那龟儿子,可是怕了爷爷?此一回,怎得未来山前一聚?”

胥留留脖颈一扬,应也不应,唯不过抬脚往身侧最近处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上点了两点,飞个白眼,没好气道:“此处共有五箱,每箱两千两。”

八大王见状,立指往肿溃疮头戳了两戳,龇牙咧嘴间,腆颜轻笑道:“一笑山庄的鸟男女,于钱银事体上,倒是不见拖沓,爽快的紧。此回所为,甚对爷爷胃口,五箱财帛,爷爷便赏面哂纳了。”言罢,眼风一递,差使左右上前。

手下匪人待将纹银打眼验过,这便忙不迭两人一箱,脚下生风,嗖嗖嗖迅指便将万两雪花抬上山去,须臾没了踪影。

容欢见状,面上本不好看,然则转念思量八大王方才那半文不文、欲粗不粗之言辞,心下忍耐不过,立将折扇往面上一遮,肩头一抖,格格笑出声来。

一旁五鹿浑也不言语,缓将一掌摊开,横于目前。旁人见状,皆以为其不耐日头。五鹿浑也不声张,似作不经意,隔空将手掌上移下移,最终往八大王面上一拦,专挡了其人中往上,只一味细瞧其口唇。

八大王似是不明就里,吊眼一飞,粗声大气,吃吃轻笑不迭。

“楚锦那头忘八羔子,开甚的善堂,积甚的阴德?照老子说来,一年且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只管自己酒池肉林,哪顾旁人吃糠咽菜?”八大王顿上一顿,独目放光,一只贼眼直往闻人战身上瞅。

“想那楚锦出乘骏马,入罗红颜;这区区万两,不过九牛身上拔得一毛。”八大王啧啧两声,挑眉再道:“既是如此,下回老子便多捉几个触霉头的游食户,再往一笑山庄多寻些买卖作上一作。老子倒也并非无甚骨鲠,与我八音山做买卖,必是童叟无欺,货银两讫;届时,一人便只讨一千两银子,自然不算强占你们便宜。”

一言方落,八大王两指望空浅点,后则虚虚对掌,一张烂脸前凑个一尺,努嘴阖目,吧唧一声,似是隔空将闻人战嘴了一嘴。

容欢见状,登时作色,哗的一声收将折扇,抬手指点再三,挑眉便骂,“穷池之鱼,失林之鸟,不好生瞧瞧自己德性,竟敢在我等面前这般放肆?”

八大王脖颈一扬,探舌濡了濡唇,哼笑两声,冷眼直面容欢道:“现下,倒也不知是哪帮子鸟人低三下四捧着爷爷脚后跟相求爷爷开恩。老子在这八音山,不需图王求霸,亦能称孤道寡。你们这群天杀的短命贼,如何瞧不上你爷爷我,不还是得乖乖送了银子,好好央个买卖?”

八大王两腮一嘬,卡的一声又再吐口浓痰,头颈一正,目深以固,“昨夜老子兄弟往苏城闹那一场,想来一笑山庄同八音山这档子交易,已是搞得沸沸扬扬。爷爷劝你莫要妄动,打今儿个起,若是爷爷每日酉时未能前往一处隐秘,会见一个兄弟,怕是不日便得有人往苏城,口敞舌长,专传些个老子于八音山上为楚锦所戮的有趣儿说话。到得那时,哪里还有甚狗屁的积善之家、入娘的仁义之侠?多年珍重的名声毁于一旦,楚锦连同他九个老娘,还不得齐齐抹了脖给老子陪葬?”

此言一出,五鹿浑等人俱是凝眉,顿口结舌,愤懑难当。

“要老子说,百年后皆化坑尘,眼目前何必拘束?一笑山庄那帮子肏屁股的老咬虫贼猢狲,立甚没头没腚的驴马规矩?”八大王冷嗤一声,抬掌往凫皮眼罩上压了一压,随即往一旁喷口唾沫星子,奸笑连连,“这下好了,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白白便宜了老子。楚锦那呆鸟,既送银子与老子开销,还得好生保着老子命去,也不知他吃了这暗亏,夜夜想起,得背着人抽自己多少大耳刮子!”

五鹿浑目睑一耷,徐徐纳口长气,颜色一变,抬声薄怒,“莫说那些有的没的,且将宝继庵所掳小姐带过来交于我等,你便带着你的弟兄速速滚回寨上!”

八大王哼笑两回,两指往唇角擦了又擦,后则单掌高抬,示意身后几个匪人近前。

两个土贼见状,莫敢耽搁,立时一左一右,押了古芊芊,自层层围住的一众山匪之后显了身来。

此一时,古芊芊两手捉缚在后,眼上蒙一二尺长短黑布,口上箍一半寸粗细麻绳,密密实实匝了三五匝。如此,这娇弱弱细纤纤的美貌佳人,便落得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凄凉处境;玉足轮换着狠往地上踩踏,却是行不由人、动不由衷,瞧着真真是失了奈何、入了穷途。

容欢两目一定,细细打量古芊芊半刻,折扇一摇,嗔声便起,“且将她好生送来,折她半根头发,本公子饶你不得!”

八大王闻声,侧颊同旁的山匪换个眼风,眨眉功夫,众人俱是捧腹哄笑,止也难止。

待得半柱香功夫,山匪这边方平息喧哗。八大王抬掌往膺前不住顺抚,时不时还要掩口匿笑,抬声嗤道:“老子看着,你们当中那个女娃娃美貌的很。自打老子现身,其便痴愣愣对着老子好一通盯瞧。”八大王边言,边抬掌直冲闻人战招呼道,“小美人儿,你若见爷爷生得英武,暗自许了芳心,这便同爷爷一并回山。反正方得了万两纹银,爷爷也不怕山上多你一口吃食。”

一言方落,八大王已是探身上前,直往古芊芊背上推了一把。

古芊芊受了此力,脚下实不稳当,踉跄几步,跌跌撞撞盲行向前。

容欢先是同胥留留对视一面,上身虽已前倾,却又陡地缩手,眼睁睁瞧着胥留留迎上前去,小心翼翼扶了古芊芊一只胳臂,口唇微开,柔声送些个软语温言。

几人正凝神细瞧初出狼窝的古芊芊,全然未见一旁闻人战浑似魔怔一般,目不转睛,踱步上前,直愣愣便冲八大王而去。

待其行了约莫两丈远,五鹿浑容欢方才察觉。二人稍一怔楞,忙不迭踊身拔步,一左一右紧赶着扯了闻人战两只弱腕,稍一使力,竟将其腾空虚架,迅指抬回原处。

八大王面上一僵,急急抹了笑意,口内嘟囔一声“卖奸死材”,这便扭身,放脚便去。

约莫两碗茶后,五鹿浑等五人已然离了八音山脚十数里。此一时,诸人方才不惧埋伏,渐渐安下心来。

容欢将折扇于五指间陡转几回,装模作样揩揩额汗,唇角一耷,摇眉苦道:“这通差使,好教本公子憋屈!生恐他八大王意欲引战,玷损一笑山庄侠名,便得灰头土脸塌翼避走,逃之夭夭。如此这般,还真不若同那帮贼人厮杀一番来的淋漓畅快!”

胥留留止了马,也不相应,自顾自抬掌往身前古芊芊背上柔柔拍个两回,后则抬手,缓为其开了绑缚、解了约束。

古芊芊失了限制,这便立时一松肩骨,后则抬掌疾往目帘上一遮,侧目再往四围看上两看,鼻头一皱,口唇便开。

容欢凝眉,腔内埋怨早是一扫而空,单掌着力,将折扇扇骨暗往掌心敲个不住,后便啧啧两声,轻声叹道:“颜九之姿,果非俗品!”

古芊芊下颌一抬,蹙眉薄怒,几是同时,细嗓高声叫骂道:“八大王那个生恶疮化脓血的腌臜泼奴龟儿子!老子……”一语未尽,古芊芊陡地噤声,抬掌虚掩口舌,后则扫一眼容欢,轻声询道:“方才,你…可是提及……颜九?”

五鹿浑同胥留留早将古芊芊前言听了一耳朵,现下俱是呆坐马上,骇得下巴颏几要垂在了脚面上。

容欢一怔,拱手垂眉,竭力忍笑,恭敬应道:“委屈郡主。”

古芊芊闻声,立见粲然,颔首还礼,口内说些个“承蒙诸位英雄搭救,小女子铭肌镂骨永世不忘”之类的客套话。言行举止,好一派兰柔柳困,玉弱花羞,哪里还有方才那齿缝春雷、舌尖霹雳的刁钻样子?

众人见状,只作不知,一行人徐徐走马,离苏城渐行渐近。

待得将入城门,诸人陡听闻人战一声惊呼,皇皇之下,这便齐齐驻马,左右四顾欲行自扞,顿个片刻,又再接连吐口长气,目不转睛将闻人战上下打量几圈。

容欢窃笑,同五鹿浑胥留留换个眼风,佯怒嗔道:“你这小滑头,枉你自认聪明,枉我误认胆敞,怎得为那八音山恶贼一骇,自始至终惮畏得不出一声、不发一言?还要鬼使神差自行往那八大王所在行走,也不知你是中了迷心蛊还是患了失心疯。”

闻人战两目圆睁,睬也不睬容欢,面上既不羞,亦不怒,只是定定瞧着五鹿浑,连连眨眉;隔了半晌,方才探舌濡濡口唇,粉颊一歪,低声自道:“此回赎人,未曾想还真是熟人。”

五鹿浑闻声,脊骨一颤,目珠转个两回,后则叹口长气,径自摇眉不住。

092. 识穿

当日未申交替,五鹿浑等五人已然回返一笑山庄。

初一入堂,便见九位夫人同王府管事齐齐起身,直冲古芊芊福身作揖,眼风下递,恭敬问安。

古芊芊含笑以应,落落上前,轻扶大夫人膀臂,娇声谢道:“幸得山庄相助,方可逃出生天。恩人在上,需得受芊芊一拜方是。”话音未落,古芊芊已是柔柔施了个揖,侧目一扫五鹿浑等人,轻声再道:“一路之上,听几位英雄粗粗一叙,已知一笑山庄善名远播——老迈者养膳,幼弱者抚育,颠沛者安顿,孤孀者存恤。这般高义,芊芊拜服。至于锦公子之名,芊芊亦有耳闻——江湖气量,锦绣心肠,风雅洗剔,不与俗同。可同此等英雄豪杰结交,实乃芊芊之造化,王府之福葩。”

大夫人闻声,急将面上惊愕悄无声息掩了,又再躬身上前,重施一揖,舒眉应道:“郡主之身,金娇玉贵;郡主之神,浣雪蒸霞。既见郡主平安归返,我等开怀已甚,且能于此事相助一臂,本为山庄之幸,何敢妄言高攀?”

古芊芊闻声巧笑,上前又再挽上大夫人胳臂,落掌缓拍两回,柔声叹道:“常言道,结交未可分贫富,定谊需堪托死生。芊芊此回被掳上山,无异于生门死关走了一圈。若非贵家相助,芊芊岂能保得清白,毫发无损自那匪窝脱出身来?”

管事听得此言,未待古芊芊话毕,已是急急埋首虾腰,施一大礼,启口哆舌便道:“多得漫天神佛相佑,国主福泽浩荡,郡主吉人天相,万幸!万幸!”稍顿,管事抬眉,扫一眼大夫人,恭声缓道:“小的再拜夫人大恩。也亏山庄撒财如沙,不惜财帛,方成此事。待郡主回府,小的必速速打点,将那财银好生送还才是。”

古芊芊眉头一挑,正待接言,目帘一紧,却见门外前后行来两人。在前的乃是一副公子装扮,月蓝衫,碧玉冠,眉飘偃月,目炯曙星;最可称奇的,当是其右侧凤眼下那颗红痣,上承漆珠,下映檀口,相辅相成,妙不可言。此位之后,紧随一人,衣饰不甚华丽,面目亦不出奇,粗粗一看,着实不怎打眼,然其眶内,倒是颇有些倨傲散漫之色。细细比对下来,古芊芊只觉得前头美玉增辉,后面泥涂无色,这便目不转睛,身不由己般将那美貌公子往复打量不住。

这二人,正是初闻奏报立时赶来正堂的楚锦同五鹿老。

大夫人瞧见楚锦,这便碎步上前,缓往楚锦肩头拍了两拍,眼光流盼,轻声笑道:“锦儿,来得恰好,且同郡主相见,问一问安。”

楚锦唇角浅抬,徐徐近前两步,眼风一冷,却是先往五鹿浑几人头面上扫了两眼。

“拜见郡主。”

古芊芊单掌一抬,顺势免了楚锦礼数,四目交对不足片刻,古芊芊鼻头一皱,目珠一转,却是莫名笑出声来。

楚锦见状,倒未改色,反是直愣愣定定瞧着古芊芊,下颌一扬,附和浅笑。

五鹿老见古芊芊瞧也不瞧自己,心下自是不忿,悄摸躲到五鹿浑身前,抬掌一面摩挲假面皮,一面低低嗤道:“这钜燕九极颜色,倒也不过尔尔。”话音方落,暗往闻人战身前拱了一拱,附耳交头,柔声询道:“小战,此一行,你可还好?”

闻人战目睛牢牢黏在楚锦身上,脖颈一偏,口内支吾道:“还好还好,有甚不好?”

五鹿老前后受了冷落,难免曲解其意,冷哼一声,又再恶狠狠往楚锦处抛个白眼,后则大喇喇往五鹿浑背上一靠,低低委屈道:“兄长,待出了一笑山庄,我非得除了这假面皮,显一显本来颜色不可!”

五鹿浑此一时,一心亦全在楚锦同古芊芊身上,潦草一应,再不多言。

堂内几人,寒暄过后,这方依着宾主长幼,顺序而坐。

古芊芊初一取座,目珠一转,冲楚锦稍稍颔首,后则径自取了手边茶盏,浅啜一口,悠悠叹道:“万两白银,实非小数。人言天上神仙可遇,舍财世人难求。楚公子仗义疏财,至情至性,芊芊好不感佩!”

“郡主过奖。”楚锦神色不动,怡然缓道:“家父曾有教诲,富贵一世荣宠,临死增恋,如负重担;贫贱一世清苦,临死脱厌,如释重枷。若得良机,如遇善人,相助楚某解枷担重,楚某自是乐得袖手,甘之如饴。故而我山庄内,常备薄银,资当资之辈,救可救之急。”

五鹿浑听得此言,探舌一濡口唇,眨眉两回,缓声接道:“郡主吉人,自有天佑。在下日前倒也听庄内小厮提了一提,说是楚兄府内散银不足千两,今儿个卯时方过,其便派人持票往城内两家银号急兑。因着数目稍巨,时机又急,山庄一显霹雳手段,险将那两家银号兑空,好一通折腾之下,这方依时凑齐万两之数。”五鹿浑一顿,挑眉一瞧楚锦,纳口长气,自顾自且笑且道:“那匪贼倒是眼明心亮。若其不知好歹,硬要讨个一万一千两,怕是此回赎票,恐难施为。”

古芊芊闻声,面上一怔,迅指功夫,便已解意,同五鹿浑徐徐换个眼风,轻将茶盏一搁,掩口娇笑,“要楚一笑的财帛,作八大王的粪土……”古芊芊口内啧啧两回,面颊一侧,托腮直冲楚锦丢眉作眼,“好在楚公子本就是个奇人,视钱财如粪土。现下芊芊同楚公子相邻而坐,对谈如流,便若醍醐以灌顶,去伪而存真,直觉财帛粪土,本是一物。我府若执意归还此银,倒似小瞧了楚公子去,反令楚公子作难。”

管事一听,甚不解意,面上露了些难,口唇微开,尚未有言,便见楚锦摇了摇手,话头一转,浅笑询道:“却不知郡主此回,因何支身前往宝继庵?又因何为那八大王掳上八音山?”

古芊芊唇角一颤,低眉探手,将鬓发拢了又拢,待得半盏茶功夫,方才濡唇轻应,“我这郡主,确是身在福中不惜福。餐餐珍馐,反倒口厌肥甘;日日锦裘,奈何身恶锦绣。恰闻传言,说那宝继庵得活佛下世,这便想着暗中前往,一来瞻仰佛迹,为王府求个平安;二来亦可于庵上呆些时日,吃斋念佛,静心打坐,敛敛性,侍侍佛,作个释门俗家弟子,再为我钜燕上下,积个福德。”

此言方落,古芊芊眉头一蹙,打眼一扫楚锦,却见其满面笑意,不以为然,正将眼风往堂内九位夫人身上引。

古芊芊不明内里,见状蓦地动了火气,咂咂口唇,冷声接道:“孰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宝继庵,实乃狼窝,那八音山,险过虎口……可怜同行家仆五人,护主心切,齐齐丧了性命;叵耐芊芊弱质女流,身不由己,初出王府,便似娇花化飘萍,呼天不应,浴泪如年……”一言未尽,古芊芊目睫轻颤,举袂掩面,作势便要抹泪。

堂内九位夫人见状,心下无不称奇,面面相觑,实难将身前这文弱艳丽女子同那日宝继庵内肆意出粗的泼辣妮子牵连一处、视同一人。

楚锦闻声,再瞧瞧古芊芊那佯哭情状,面上实在绷不住笑,只得虚虚咳了两回,后将单掌攒拳,就唇以为遮掩。

古芊芊杏眼稍开,自是将楚锦匿笑模样纳在眶内,唇角一耷,冷声询道:“闻听楚公子文采武功,无不卓绝,倒是不知平日善使哪样兵器?”

楚锦不疑有它,立将脊骨一端,正色应道:“楚某使剑。”

古芊芊闻声,迅指作个惊诧之相,上身朝前一仆,挑眉娇俏接道:“这般凑巧!芊芊识得一人,亦是个中好手;早年时不时跟芊芊身前叨念些个剑法招式,现虽时过境迁,然那些个招法名目,倒还依稀在耳。但求楚公子不弃,同芊芊指点一二,也看看那些招数,可是相熟?”

楚锦听得此言,心下早是了然,摊掌在前,作势相请。

“其招有甚仙人献果、童子参禅,还有甚猕猴钻火、凤凰亮翅。先前逢其兴起,竟还非要授我一招劳什子玉女登梯,说是形神相匹,应景之极……”古芊芊杏目一弯,粲然巧笑,更显得颜红鬓绿,煜煜生光。

“楚公子你且说说,芊芊这般手难缚兔毫无根基之辈,哪里习得会那般高深剑法!”

楚锦见古芊芊目华灼灼,定睛逼视,自个儿面上心下,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探掌轻巧取了茶盏,吁气啜个两口,燥吻一湿,沉声应道:“郡主机敏过人,自是可造之材。想来假以时日,必得成就个女中豪杰方是。”稍顿,楚锦脖颈一偏,同古芊芊交目片刻,唇角一抬,径自轻道:“或得哪日,郡主便将那位挚友寻来,于山庄内同楚某切磋几回。那般痴人,想来定是剑林好手。”

古芊芊哼笑两声,两掌一摊,后则抱臂,摇眉苦叹,“那一人,许是杀孽过重,如今已是面生恶疮、身化脓血,譬若将晓之月、疾蒸之露,半身入了黄泥。莫说切磋,怕其眼下,连剑都已拿不起握不住了。”

楚锦闻言,啧啧两声,面上着实难掩唏嘘。

一旁五鹿老同容欢二人,自是听出了些微弦外之音,然则思忖半晌,却又不得深意,苦想半刻,侧目齐齐往五鹿浑那头一瞧,恰见其正襟危坐,一脸官司。五鹿老同容欢倒也识势,见状立时紧抿口唇,未敢有半分轻嘴薄舌言辞。

诸人静默一刻,皆是无言;不间不界又待盏茶功夫,倒是胥留留见事不谐,沉声一咳,似作解围,柔声同古芊芊询道:“请教郡主,可有于八音山上将自己名姓来处泄出?”

古芊芊闻言,想也不想,稍有作色,立时接应道:“自然不曾说出。于那时那处,一旦讲清来历,更添不便。那贼人若晓我身份,惊骇之下,反要一不做二不休取我性命,该当如何?正因有此顾虑,故于宝继庵同八音山,芊芊皆未直告实名。想来那群匪人只当我是一般门户富贵小姐,未有同王府作些设想牵连。”

“再者说,王府深受皇恩,芊芊亦得隆宠。若是遇险告饶,动辄将皇家古姓搬出,再被人见了我那般可怜形貌,岂非令恶人得势小觑,令皇族颜面不保?”

一言方落,堂内已闻拊掌之音。

楚锦面上带笑,徐徐拍掌不迭,后则纳口长气,浅笑褒赞道:“郡主实有侠女之风。”

“于宝继庵内先斥贼尼,后骂匪首,此般豪气,叹为观止。”一言方落,楚锦不待古芊芊接言,已是抬掌往九位夫人处虚虚一指,轻声笑道:“当日急于星火,郡主自难细查。那日宝继庵上,楚某九位娘亲,亦在信众当中。郡主凛然大义,必使恶人见之色变,亦教楚某闻之动容。”

此言方落,楚锦已是徐徐起身,顾也不顾古芊芊吐舌惊张之相,徐徐环视一圈,后则同堂内诸位先后拱了拱手,缓声再道:“稍后便设薄酒,一为郡主压惊,再为好友庆功。”言罢,楚锦眼风一寒,又往古芊芊同五鹿浑面上扫了一扫。

正待放脚出堂,偏听得身后闻人战娇声乍起,细若蚊蝇,“楚…楚大哥……”

“近日……咳多痰重,稍后宴上…还是多食清淡才好。”

楚锦耳郭一颤,徐徐回眸,正见闻人战起身直面,目似悬星。楚锦唇角一勾,阖目轻笑,后则就势咳了两咳,扭身放脚便去。

之后晚宴,数位夫人姑娘言来语往,谐语慧语齐出,俊语清语皆有;叽叽喳喳,香唾横飞,琐琐啐啐,口沫尽淌,真真教个喧嚣无绝、欢闹不休。

古芊芊同九位夫人言谈之间,多用浮华辞藻,谦辞敬语,一味堆砌,改模换样之急心,欲盖弥彰。一番应对下来,九位夫人只觉古芊芊承颜顺意、娈婉快心,再多瞧瞧其欺桃之貌、赛杏之容,这便更觉心下欢喜。至于其宝继庵上那副詈词满嘴、粗鄙不堪之相,终是为诸位夫人抛诸脑后,再不细想。

当日入夜,已过戌时。

古芊芊房内,管事躬身埋首,喏喏不敢吱声。

古芊芊脖颈朝后一仰,两臂大喇喇往扶手上一搁,低声咒骂道:“你个天杀入娘的面糊盆!旁力不借,旁处不寻,怎得偏偏要找上这触霉头的一笑山庄?”

管事瞠目哆口,结舌支吾,“回禀郡主,王府规矩,你也知晓。既不能同朝廷再有瓜葛,小的实不好往府衙借兵。思来想去,这一笑山庄,反是最善之地。”

“你个毛崽子且跟老子说道说道,究竟善在何处?”

管事吞口浓唾,启唇便道:“一来,这一笑山庄距八音山较近,相助救人,着实便宜;二来,这一笑山庄,自楚锦父辈,便有侠名,乐助好施,有口皆碑;三来,小的倒也知晓这楚锦规矩,从不缚剑出庄,此一点,最是紧要。”管事稍顿,目睑一紧,偷眼扫了扫座上古芊芊,见其神色未改,这方壮了壮胆子,轻声细报,“现下延久王府,虽无实权,却有盛名。小的思量着,若是以王府名头压那楚锦,幸则其示弱改矩,自行上山救脱郡主,真要这般,小的也可趁势敲打,令这一笑山庄上下莫敢漏言,将郡主为匪贼所擒之事埋掩下去。”

“若其强项,未为王府所压,小的心知楚锦爱惜羽毛、珍重名声,若是好言相求,其亦当为王府守此秘密……”

“秘密?老子有甚秘密?”古芊芊听得此处,面上已见怫然,单掌往股侧一拍,另一手直抵管事额顶,边戳边怒道:“延久王府内有个削为人彘生不如死的老王爷,这可是你口中羞于启齿之密事?延久王府内有个动辄出粗泼皮无赖的小郡主,这可是你蓄意瞒掩之隐情?”

“你们这帮子没点儿*本事的贼猢狲,心底里倒是比老子还要向着王府,个顶个的忠心事主。平日里既不见外人登门拜谒,亦不见你等出门行走。老子在那高门深院与世隔绝,委委屈屈长到如今,好容易打探到宝继庵活佛出世,正想着前往一睹,不曾想却先为群黑心贼尼囚了,后让那辣手山匪捉了……老子吃了恁多波折,还不就是为了瞧瞧那真佛究竟能耐几何,可教我那杀千刀的混账老爹舍了世间繁华,心甘情愿剃头削发?”

管事惮主括囊,莫敢开言,见古芊芊调门渐高,生恐引了山庄仆从注意,只得将身子一瘫,膝骨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古芊芊眼前,两掌急摆,示意轻声。

古芊芊粗口一开,本要滔滔不绝骂得管事九祖难升天,现见管事这垂眉耷眼讨饶惨状,心下反倒软了,缓将嗓子眼儿卯着的污损詈词一股脑咽下肚去,后则拊膺纳口长气,两目一阖,缓声再道:“你等破家鬼,究竟是如何寻得老子下落的?”

“郡主初一离府,不足半日,便有仆妇来报。小的闻讯,立时携了十人,东西疾走,日夜探访。惜得小人不济,赶至宝继庵时,正闻听郡主为匪贼胁迫上山之噩耗……”

古芊芊咂摸咂摸口舌,眼白一翻,探掌往管事眼目前,虚虚一拽,便将管事拉扯起来。

“王爷曾言,权招嫉,势招潜。小的再拜,万乞郡主早早随小的回返王府,莫再多生枝节。”

古芊芊方将膺内怒火抑下,现又听得此言,立时捋臂揎拳,倾身便往管事头壳上招呼,“愚而自用,贱而自专!你这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老匹夫,现下既将老子送到这一笑山庄,便莫盼着老子好声好气随你归返!此一时,还有旁的热闹可看。要走你走,老子可断断不能于此时离了山庄半步。”

此言方落,好巧不巧,正有山庄小厮轻扣屋门,来为楚锦递几句说话。

管事一怔,回身薄怒,“何事搅扰郡主安歇?”

门外小厮一顿,音调已见惶惶,“少庄主特请郡主明日出府,前往城内恩德堂一观。”

“恩德堂?”

“乃是少庄主听从民意所建。内有庄主造像同少庄主生位。”

古芊芊听得此言,笑意渐浓,目珠一转,缓声询道:“除却我等,可有旁人?”

“禀郡主,祝公子胥姑娘等五人,皆在被邀之列。”

管事眉头一攒,眼放精光,往古芊芊处徐徐递个眼风,低声自道:“小的相求之时,那楚锦应承得太过爽快,倒是颇出小的意料。至于山上送银那几人,小的初时倒也不知其并非山庄中人。现既可同其相携游乐,郡主倒可卖弄卖弄口舌,好教其莫将此事声张才好。”

古芊芊冷哼一声,也不多言,唇角一抬,眉目一弯,竟是莫名盼着明日早些到来。

第二日,方入巳时。

楚锦未带小厮,只身携郡主等一行七人,步行不足一炷香功夫,已然到了苏城南面一处庙宇。

此一地,放眼一望,殿宇齐整,肃穆庄严。拔步入殿,先见风调雨顺四天王,再拜过去未来三大士;徐行向内,方见主堂,上有金漆红匾,书“恩德堂”三字。入内方查,赤壁银墙,雕梁画栋,画烛不熄,香火不灭。堂内正立一妆金神像,燕颌虎须,熊腰狮背,左持鹫翎金仆姑,右悬七彩银胡禄,右掌平摊,立于目前,掌心正中,乃一土陶祥纹杯。

楚锦一路无话,直至来到这神像跟前,方才哼笑两声,起手叩拜三回,挤眉弄眼,悠悠叹道:“此一位,便是家父。”

话音方落,楚锦眼风一偏,目华拢于正像旁一少年立像之上。此一立像,眉目如画,齿颊带春,沉鱼闭月,笑燕羞莺。

闻人战同古芊芊见状,齐齐上前,一左一右好将那立像一通端详,待将其右眼下那颗红痣瞧得仔细,这便不约而同,异口惊诧,“这像,可不就是你?”

楚锦闻声巧笑,两掌对搓几回,后则绰步撩衣,呼的一声,纵身跃于立像一旁,一臂环在造像颈间,一手直往造像颊上捏弄,待得片刻,方将目帘一收,下视缓道:“想必昨儿个庄内小厮已有通报,此恩德堂,乃是楚某出资修造。原想在此为家父立祠塑像、焚香作念,聊慰思亲之情;未想此祠方成不过两年,苏城城众便由各家自愿出了些散碎银子,集腋成裘,倒是给我这在世之人捐出个恩公生位。”楚锦冲立像一努口唇,边缓声谈笑,边抬手一掸像上轻尘,一字一顿将一旁小字念出声来,“百善千好,恩公楚锦之生位。苏城信众共四百二十三人,沐手奉祀。”

古芊芊见状,冷哼一声,抱臂膺前,挑眉笑道:“原想着楚公子不过头高气硬,胆大心雄。现下看来,倒还缺了面若城墙、恬不知耻这一条善处。”

楚锦闻声,也不见怒,抬掌朝前一送,轻笑接应道:“这倒是了。楚某立像,哪里是甚恩公生位,全不过一个混世魔王、下界瘟神罢了。”一言方落,楚锦身子一低,就地取座,单脚一提,哐当一声,眨眉将自己那立像踢翻在地。

“昨日山庄堂内,楚某瞧着几位言辞闪烁,多有顾忌;为解谜题,特命家仆将诸位请来此处。楚某早教仆从放言,告知城众,近日欲要修缮此祠,月内暂不开放。巧言不若直道,几位何不趁此良机,将那心下欲言又止的说话倾个干净,免得堵在膺内,憋屈得很。”

五鹿老同容欢对视一面,心下俱是不甚解意,侧颊环顾,查见余人面色,虽无不愁积眉脚,倒未见惊慌失措,似是当下情状,早在其意料之中。

五鹿老同容欢不由得叹口长气,同声苦道:“昨日拜恩堂上,今日寻仇祠中。敢问楚公子,究竟做得那一路买卖?”

楚锦见状,朗笑不迭,单肘往膝头一支,将腮一托,兴致盎然,抬声应道:“好说。老子的买卖,稳赚不赔。一言蔽之,便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占山称王,剪径扫刮!”

此言一出,五鹿老同容欢齐齐打个哆嗦,只觉得顶阳骨一分八片,冰雪水劈头盖脸,好教一个措手不及,仓促无防。

“你便…便是那……八大王?”

093. 买卖

五鹿老定定瞧着身前,一言不发,呆立原地,直憋得后脊骨又脆又重,脚麻眼跳,却仍是半步动弹不得。约莫袋烟功夫后,待听得五鹿浑低声一咳,五鹿老两目方才聚了些光,脖颈疾转,舌尖紧扫着牙花子,启唇便道:“兄…兄长……你等…一早便知这楚一笑同那八大王实乃一人?”

容欢轻嗤一声,折扇一摇,大敞大开舞得哗哗作响。其目珠转个几回,不待旁人开言,已是忙不迭探手朝楚锦头面上一指,恍然大悟道:“好你个楚锦!难怪失了万两银子,你却如此轻描淡写。合着是左手递右手接,前门出后门入!”

楚锦面颊一侧,下颌徐徐朝前一探,口内虽不言语,面上却是十足一副“老子就是如此,你等能耐我何”的寻衅模样。

容欢见状,只觉得膺内一股闷气上下疾走,冲撞得心肝脾肺无一不疼;两目一阖,右腕一抖,渡气于扇,后则陡地侧身,举袂扬手,将折扇冲外发狠一挥——不过一招,粗显摇山动岳之功,细瞧堂外,早见树乱砂飞之相。

楚锦见此情状,鼻内一哼,沉肩按气,拔背掸手。唇角初抬之际,尚不待旁人反应,嗖的一声,其人已然起身上仆,插掌抡臂,行云流水,哗啦啦使一式乌龙盘打;平平无奇一招,却卷得眼下薄尘四扬,震得堂内四壁风起,呜呜呀呀,作响不止。

容欢稍一怔楞,猿臂浅收,挑眉偷眼瞧瞧一旁五鹿浑,暗暗掂量道:原想施个虚招,一来泄一泄愤,再来慑一慑威。现下这楚锦面带愠色,又于本公子眼目前如此施为,倒不知此情此境,当不当同其结结实实干上一仗,脆脆生生打上一场?鹿兄既已早知端的,却可按捺不发,隐忍如斯,想是对这楚一笑,已然有了计较。若我横生枝节,恐于大局不利。

虽是这般思忖,然则容欢膺内,总难平顺;心下翻来倒去,又添了许多意气。扪心自问,堂堂宋楼公子,廿多年来,何曾在人喉下取气?眼下为楚锦好一番戏弄不说,还得纵其在自己眼目前耀武扬威、呲牙探爪,如此新恼旧怨,一时半刻哪儿能消解?

踌躇之间,容欢动作稍缓,肩背一收,逡巡不前,唯不过单掌将那折扇攒了又攒,目睑疾紧,两眼大开,一动不动定定瞧着楚锦,生恐其变招难防,失了先机。

楚锦似是早早解了容欢心思,猛不丁直往其目前,一臂高抬,作速下打,挟力夹风,上来便是一记单掌劈碑的杀招。

一旁五鹿老古芊芊这等不谙拳脚之辈,见此夺命架势,哪个不是瞠目结舌、哑声惊叹,急惶惶将脖颈朝内一转,莫敢多瞧那险境一眼。

此一时,一发千钧。

容欢见楚锦来势汹汹,不由喉头发紧、掌心冒汗,心虚了多半。仓促之间,只得忙不迭两掌齐出,勉强招架——只见其一掌五指稍屈作爪,眨眉扣压楚锦身侧一腕;另一掌执扇上提,施个巧劲儿,就势便可化了头壳尽碎之危。

楚锦见此应对,不由得又是一声哼笑,两目一阖,瞧也不屑多瞧,脚下陡地现个脆滑步,开碑掌并未触及容欢折扇,反是急急下收,倏瞬之间,施个金丝缠腕,连带一式顺风扯旗,又快又稳,又狠又准,抹眼功夫,先发先制,不过两式,已然令容欢屈膝投地,分毫不得动弹。

五鹿浑抱臂膺前,自顾自于隅角候着,待耳轮中听着容欢忽高忽低、且实且虚的哭叫声,这方屏不住将唇一抿,咳了又咳,再往胥留留处轻巧递个眼风,单掌浅抬,挑眉搔首,盈盈笑道:“楚兄,何需如此?”

楚锦闻声,这方将两目缓开,脖颈一歪,登时改了原本声调,瓮声瓮气,垂头叹道:“老子原想着,且跟宋楼公子于恩德堂内斗上八百回合。即便算不上云中龙缠上雾中龙,总得是上山虎逢着下山虎。孰可料得,这没**子的绣花枕头,忒不中用!”

五鹿老同闻人战闻听此言,齐齐失笑,对视一面,拊掌摇眉。

一旁古芊芊见状则是纳口长气,探掌当胸,上下摩挲不住。初时,其为楚容二人对战之状所骇,真真算得上一颗悬心无定处,半口凉唾难入喉;现下,尘埃既落,方才得暇将气喘匀、将心放稳。只是,这般一来一去、乍松乍紧,倒惹得古芊芊颊上薄薄明霞透,眶内盈盈秋水流,更多添了八分娇羞,十分妩媚。

古芊芊眉头一蹙,朱唇一撅,愣愣盯着不远处楚锦瞧了又瞧,连眨眉亦是不愿。

而此一时,容欢也再不提甚公子体面,疾将折扇往腰上一别,一掌轻扶另一侧肩头,口唇微开,塌翼缩肩,委委屈屈将身前几人面上情状勉强扫了个遍,又再咂摸咂摸楚锦方才说话,忧怨悔怒,急火再起,便也顾不得一腕命门为楚锦强锁,脖颈一屈,抬声叱道:“好你个八大王!本公子原想一番忠言相劝,叵耐你几句戏言见侮。本公子伏于楚老将军威名,不意与你刀剑相向,只要你澄心清意,猛醒止过,放下屠刀,立地化佛……”

楚锦脖颈一低,同容欢对视一面,后则懒散飞个白眼,连只字半辞亦不多言,只是暗暗紧了紧指骨,于容欢腕上多加了两分力道。

容欢轻哼一声,眉睫微颤,唇角下耷,忍痛断续言道:“再者说…方才本公子……不过虚晃一枪。无论如何……于胥小姐这边…你总算相助一臂……本公子自是不能同你……”话音未落,只听得咔咔两声。容欢额面泛白,指节发青,眉头一跳,倒口凉气,带着哭腔连连乞饶道:“楚兄,楚大哥……有话好说,且先…且先将小弟腕子松了……”

楚锦哼笑两回,这方卸了指间力道,后则徐徐退个两步,呼的一声,提身又再跃上香台,大喇喇支个二郎腿,折身再往供桌挑拣了数只果子,目睑一阖,自顾自吃将起来。

容欢咂咂口唇,徐徐起得身来,缓将那解了束缚的腕子凑近面颊,就唇吹个不住。待得半盏茶辰光,其方回了些神,侧颊再将身侧余人逐个扫了两眼,后则愁眉苦脸,哼哼唧唧拊膺自道:“如此……畅快多了。”话音方落,反是自往楚锦身旁,倾身一纵,有样学样取座香台,又猛不丁自楚锦掌内夺了只果子下来,一抿口唇,赌气一般嘎吱嘎吱咀嚼无住。

五鹿浑见此情状,眉头一摇,轻笑出声,徐徐上前冲楚锦拱了拱手,缓声自道:“八大王真身,不巧已为我等识破。不知楚兄眼下,欲将我等如何安置?”

楚锦闻声启睑,初时浅笑,后则檀口一开,两指不住摩挲唇角。

“祝兄,你既知我身份,却是不动声色,想来,必是早早于腹皮内筹划了桩好买卖,欲同老子作上一作。老子倒也知晓,堂堂宋楼公子,岂会仅有这点能耐?怕是其心下摇摆未定,乱思糺结,搅扰难绝,这方心不在焉,乱了章法,不过几招往返便败下阵来。”楚锦边道,边往身侧容欢处飞个眼风,轻咳一声,面上不冷不热,手上却直挺挺又再递了只果子上去。

五鹿浑巧笑不迭,口唇微开,沉声应道:“楚兄,你若只是一笑山庄少庄主,在下必不会对你之前所言生出半分猜情;惜得……惜得你终归多出张八音匪首的脸孔,”五鹿浑一顿,目睑一紧,低声一字一顿道:“故楚兄先前关于宣家兄弟那套言辞……在下琢磨多番,实觉真伪难判。”

此言方落,静默多时的胥留留终是按捺不下,浅咬下唇,缓步近前亦是朝楚锦施了一揖,“楚公子,宣家剑客一事,关乎咸朋山庄声名。万望公子体恤,唯以实言告吾。待留留探得因果,刃得元凶,沥血设享,慰父亡灵,也算了了生平大愿。之后楚公子若有所需,便来知会,留留必当刎颈断头,以酬大德!”

楚锦闻声,禁不住冷冷哼笑两回,喉头一颤,扑的一声又再朝前吐口青黄恶痰,后则清了清嗓,正色缓道:“相求来的,未必是真;强逼来的,断不是假。千日之长不彰,一日之短难忘。老子卸了山庄少主的身段皮囊,披挂八音山匪的行头饰妆,遮人耳目,作歹为非。你等既知内情,必得这般思量——如此天杀灾罚的直娘贼,岂能不是个诓东骗西的庸暗匹夫?其之言行,哪能作真?”楚锦口内啧啧不住,眼目一阖,仰面向天,只觉得诸热猥积,燥烦不爽,单手一挥,冷声讥诮,“你等既拿了老子短处,自不会令老子从容逸去便是。好听些的,叫作导归正途,教老子少赎过尤;难堪点的,不过挟密操刀,将老子肆意鱼肉。”

五鹿老听得此处,亦是不耐,鼻息渐重,反唇诘道:“倒也不知数年以来,苏城嚣然、布衣吊胆之元凶,究竟何人?多行不义,死不悔改,这等恶人,总多诳言妄语。自打相识,楚公子话内九假一真、玄机几深,相交若此,何言信任?”

“此话,确是甚得我心。”容欢稍一嘬腮,立时附和道:“楚公子不忿之情,已然溢于言表。方才话里话外,早是泄了底细。”稍顿,容欢径自摸了折扇,徐摇几回,沉声接道:“楚公子既将我等引至这恩德堂中,认下匪首之名,言行有恃无恐,怕也是算准了我等所求。既是互捏把柄,何必两相掯勒?你就速将那宣家兄弟行踪透与我等,大不了本公子同胥小姐先行对天盟誓——牢钳吾口,紧锁吾舌,必将你那隐秘无声无息带入黄土便是。”

“为填私欲,便顾不得栉垢爬痒之大任,昧心纵毒,贻祸草泽?”

容欢受了楚锦这一番劈面抢白,思忖片刻,已是臊得面红口燥;支支吾吾,难得片言。倒是五鹿浑沉声一咳,先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后则暗暗退个半步,眉头一攒,音调见软,“楚兄言重,折煞我等。在下心知,楚兄饱有机谋,才兼文武;深晓恩怨,明分是非。一笑山庄传承两代之善名,锦公子安忍轻抛?八音山寨寥寥数载之鄙陋,楚一笑岂可自误?原是智者侠士,偏效愚人匹夫。在下思前想后,着实难通其理,忖度再三,料定当中必有难言之隐方是。事已至此,楚兄不妨直言相告,若是我等可堪一助,断然不会坐视袖手。”

听得此处,楚锦口唇再开,喉间一紧,引气长舒,直令那痰音喝喝不住。

“祝兄所料,对错各半。”

“但求见教。”

“对的一半便是……”楚锦一顿,挑眉故弄玄虚道:“于宣家二子一事,老子确有藏掖。”

此言一出,五鹿浑胥留留二人皆见振奋,正待详询,却听得楚锦自顾自转个话头,夹七夹八念叨不住。

“除却宋楼公子同祝家小弟,余人似是皆将八音山一事瞧得通透。”

“老子这面上,哪里是甚脓疮,实乃龙头肉角方是。”楚锦目睑一阖,吃吃轻笑出声,探指往颊上一戳,佯作吃痛,口内立时嘶嘶声起。

“诸位火眼金睛,何不各自说道说道,老子究竟哪时哪刻出了纰漏,何言何行露了马脚;即便要送老子上路,也得让你爷爷我作只明白鬼不是?”

堂内余人闻声,肩头俱是一软,实难分清心下是忧是怒。静默盏茶功夫,几人却是屏不住先后失笑,两两相顾,颇见无奈。

五鹿浑稍一低眉,也不拖拉,立时扶额便道:“楚兄,你可知自己每回进膳,左牙右齿,哪个先用?日日净手,左掌右掌,哪个先擦?得暇篦头,额顶耳后,哪个先栉?”

楚锦被五鹿浑问得一怔,眨眉两回,撇嘴嗤道:“这等琐事,老子哪里记得仔细!”

五鹿浑唇角一抬,侧目同堂内余人换个眼风,两臂负后,轻声缓道:“常言有道,积习难易。譬若在下,咀嚼惯用左,篦头先篦后。此类习惯,你我身上各处瞧得见的筋肉、瞧不见的脏腑,皆无例外。”五鹿浑顿了一顿,先觑了觑楚锦面上情状,后则抬掌,两指一左一右,稍一使力,便将唇角朝上一拱,莫名塑个笑面。

听得此处,楚锦方才忆起昨日八音山脚会面时,五鹿浑前后异常行止。不过抹眼功夫,楚锦已是悠悠将两掌一对,了然朗笑,“难怪……难怪……老子还说昨个儿八音山脚,你这龟儿子怎得总将手掌立于目前,比划不休……”

闻人战同古芊芊闻声,俱是好奇心起,候了片刻,仍不见五鹿浑将此哑谜说破,这便齐齐娇嗔,令之将话言明。

五鹿浑见状,唇角一抬,眉头一挑,悠悠叹道:“楚兄虽将自己易容成个烂疮青蟹脸、独眼络腮须的丑陋汉子,然则,其那笑容,仍依旧贯。唇弯笑纹,高低大小,于在下瞧来,无一不是莫名熟悉的紧。”

古芊芊闻声,尤是见怔,似不确信,暗戳戳自顾自扮个笑面,后则两手齐抬、十指皆动,将自己口唇四匝寸寸抚摩个遍。

“便是说,我每回笑容,皆是一模一式?”

五鹿浑冲古芊芊徐徐颔首,边笑边道:“大同而小异。郡主将之视为个人习惯也好,筋肉记性也罢,总之每回笑时,唇角行到某处,便会自觉停下。浅笑大笑,露齿抿唇,人人各有其习。”此言方落,五鹿浑纳口长气,摇眉自道:“此一事,乃在下多载前自一行脚医人处听闻。本作笑谈,倒也未曾入得心去。只不过,此一回,在下前脚相识楚一笑,后脚遭逢八大王,隔日不长,自然难忘。怪只怪楚兄于宝继庵上一着之错,这方予了我等可用之机。”

此言一出,古芊芊倒是解意,思及八音山上所受委屈,不由得眉头稍蹙,银牙暗咬,面上已见不豫之色。

朱唇翕张,詈词便到。

“杀千刀的贼头子,放着好端端的将门之后、锦绣豪侠不作,非得行些个硬夺强取的绝户事,非得当他个遭瘟的、狗入的丧了天良的山大王!”

话音方落,古芊芊哼笑两回,先冲身前几人摆了摆手,后则两手叉腰,娇声自道:“你等也莫摆出一副两幅诧异模样。老子究竟善不善讲些个污言秽语,你等还能不知?暂且省了那些个恪恭言辞,也免得老子一股劲儿地装腔作势!你等掂掇过老子虚实,便也值得老子推心置腹!”言罢,古芊芊两腮微鼓,唇角下耷,由个千娇百媚的金枝玉叶陡然变作个动辄出粗的无赖泼皮。这般急变,直教五鹿老容欢二人暗暗叹惋,由衷可惜了这九极卓异的好颜色。

一旁楚锦闻声,心下尤是雀跃,对掌轻拍个几回,悠悠叹道:“瞧瞧眼目前这母太岁撒泼胡缠的刁蛮样子,你等若说老子掳其上山乃是错招,老子倒也反驳不得。”

一言方落,古芊芊竟是自话中咂摸出几分宠惯意味,欣欣然眉头一低,颊上一红,偷眼再往楚锦处暗瞄。

楚锦眉尾一飞,自然早查,单指往右眼下那红痣上点了两回,冲古芊芊粗声大气嚣嚷道:“昧心的索命鬼,殃人的俏冤家,你且说说,究竟如何识破了老子真身?”

古芊芊为楚锦陡地一喝,肩头不由晃了两晃,心神甫定,反是跳脚上前,胸脯上下一弹,抬声嗤道:“老子冰雪聪明,自是不同于堂内一个两个大惊小怪的脱皮儿裹剂!早于八音山寨内,老子便摸得了些许关窍。那日你方掳我上山……”一言未尽,古芊芊颊上已然羞得烫红,眉头一拧,目珠一转,支支吾吾掩口接道:“八大王作恶多端,生得个独眼癞脸,所谓因果报应,原不稀奇。可那一日……老子于那般近处瞧你,只见得疮疽发溃、烂肉焦枯,鼻内一不得脓头恶臭,二无有草药淡香……”

古芊芊顿了一顿,心下虽仍对八大王怀恨,然则一对上楚锦那张秀美容颜,满腔怨怼却似冰销雪化,霎时全没了踪迹。

“烂疮若斯,却不闻肉臭;受害若斯,却不思医治。”胥留留将两臂于膺前一抱,濡濡口唇,自顾自轻声言道,“郡主,你这鼻识,委实令人称奇。”

古芊芊唇角一抬,摆手疾道:“这算得了甚。那肉臭刺鼻,药香爽心,本就不难分辨;你等切莫不信,千花万卉,只要于鼻下走上一遭,老子便可凭其芳而知其异!”

此言方落,堂内五鹿兄弟同闻人战俱是一怔。三人神思一飞,不由得忆起薄山乱云阁上跅弛不羁、五感超常的二位前辈。转念思及鱼龙惨死情状,三人怨望弥深。破异教、除奸恶之念,虺虺然宛若震雷,于几人头壳内轰鸣不止。

古芊芊不觉有异,摇眉晃脑,好不得意,“昨日山庄堂上,老子初见楚一笑。近身行礼之时,不过迅指功夫,老子便自其身上嗅出了些微十花香发油的味道……”古芊芊探掌一抚云鬓,咬唇浅笑,“老子惯用的头油,却在初次谋面的人身上嗅到,这般事体,怎不怪异?”

五鹿老听得此言,冷不防一缩鼻翼,纳口深气,候得半刻,摇眉叹道:“现下三国姑娘小姐,哪个不使香泽濡发,哪个不用兰膏增辉?单凭味道,何足为证?”

容欢闻声,亦是轻声附和,“莫说姑娘小姐,连我祖母,亦是日日涂抹茉莉头油。”

古芊芊见状,倒也不急,单指将肩头散发绕个两绕,腰肢一摆,娇声笑道:“老子所用十花香发油,内有木樨、素馨、水仙、蕙兰、杜若、鼠姑、新夷、菡萏、合欢、清客,共十色花草。诸花生发节气不同,存活地域各异,采集收用,本就不易,贫家小户,哪里消耗得起?再者说,那十种香花,气味不同,头油方子,更是秘制;配比差之毫厘,香气失之千里。以老子能耐,怎能不查?”

古芊芊攮了攮鼻子,又再探手往鼻尖磨蹭两回,顿了片刻,脆声接道:“素未蒙面的楚公子身上,沾了老子独一号儿的十花香发油,气味虽淡,然则个中花草配比,却是恰到好处颇为精准。你等且来说说,天下再大,如何生得出这般奇巧?老子心下见疑,再将楚一笑同八大王身形面目稍加对照,不消细思,亦能查知暗里端的。”

容欢闻得古芊芊之言,抬掌缓缓抹了抹嘴,目珠一转,蓦地往楚锦身侧一靠,鼻尖一抖,上上下下将楚锦好一通闻嗅。

“我说楚兄……于那八音山上,你可是对郡主有过逾矩之行?怎得她那头油,沾得你遍身都是?”

一言方落,楚锦同古芊芊俱是一愣,二脸齐红,六魂皆出。

“老子……老子可是规矩人!也罢也罢,横竖你等也不采信。”楚锦咂摸咂摸口唇,面上又是一阵燥热,头颈一低,支吾再道:“那日宝继庵上,老子挟其上山,稍施蛮力,想是于那时不仔细沾了身上。”一言初落,楚锦径自摇眉,轰隆隆又是好一通咳。

古芊芊这一头,不怒反笑。偷眼再将楚锦觑了一觑,脑内暗将那日八音山寨内二人独处前后仔仔细细捋了百遍,只将那令人嫌恶的八大王偷换作玉树临风的楚一笑。一通思忖下来,那日强横言行,反倒成了一双男女调心绰趣的手段、骂俏打情的因头。而此一时,于古芊芊心上,少主山匪,终是合二而一;方雅粗鄙,至此交融无隙。

楚锦凤眼一挑,正将古芊芊娇羞情态纳入目帘,然则其并不知古芊芊那百转柔肠,自然也解不了怀春少女心下且酸且甜、半酥半软的难言滋味。

“祝兄凭态,郡主循味;倒不知胥小姐又是因何瞧出了个中端绪?”

胥留留听得此言,应声一笑,直冲楚锦,落落近前,目不转睛,缓声应道:“在下既无祝大哥之才,亦差小郡主之能。论及个中情由,全不过依着昨日堂上诸位一番唇枪舌剑,步步推敲所得。加之楚公子早先言辞,偶见自相矛盾之处,稍加思忖,自然分晓。”

“胥小姐何以谦恭若斯?”楚锦闻听,朗笑连连,候得半刻,方再接道:“通达事理,果有决断。女子之缜密,男儿之坚毅,胥小姐兼而有之,这般高才,实该令须眉汗颜才是。”

此言方落,楚锦凝神定睛,直勾勾瞧着自始至终一声不响的闻人战。后则慢吞吞弯跧着身子,蹲坐台边,指尖一起一落,隔空在闻人战额顶点了一点,后则不管不顾努了努唇,啾的一声,开颜笑道:“八大王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儿,你可是昨日于山脚便查知了老子身份?”

闻人战应声一怔,身子暗暗朝后一仰,吞唾低声,支支吾吾唤道:“楚…楚大哥……”边道,边往五鹿老身前挪了两步,眨眉两回,逃目再道:“我…我并非姓战……”

一言未尽,闻人战单手一提,迅指之间,已将五鹿老所戴假面皮摘下。

倏瞬之间,楚锦同古芊芊俱是结舌钝口,四颗点漆之珠齐刷刷粘在五鹿老面上,一眨不眨,失神呆看。只见得眼前人:明眸皓齿、龙神凤姿;肌如玉琢还输腻,色似花妖更让妍;于男则胜潘宋之容,于女则羞赵杨之貌。

堂内余下几人虽早识五鹿老真容,然则此一时,却也禁不住结眉贪看。

不消片刻,堂内六人无一不悦,俱是生出莺飞草长、四海春风之感。

“有趣儿!有趣儿的紧!舒坦!舒坦的很!”

不知隔了多久,楚锦终是回过神来,两臂高抬,徐徐伸个懒腰,后则抹了抹唇,沉声笑道:“不曾想,你这般岁数,竟是易容行当的老手坚膊!”

闻人战颊上一红,低眉怯道:“楚大哥……在下本姓闻人……单名一个“战”字……”

“巨盗之女,雅盗之徒!”楚锦凤目一扬,缓声自道:“想来这易容之术,闻人姑娘当是师承鸡鸣岛主才是!”

楚锦脖颈一软,倏的一声自香台跳将下来,两臂一抱,幽幽再道:“妙,委实大妙!此一地,本有延久王府小郡主、三经宗门大弟子、咸朋山庄小姐、钜燕宋楼长孙,现又添上个闻人不止独女,个顶个的有些个掀天揭地手段。真真是意外之喜,求之不得!”楚锦口内啧啧不住,顿了片刻,挑眉将堂内诸人扫了个遍,后则半抬唇角,冷不丁疾声喝道:“如此,老子便同你等作个买卖!”

“楚兄也算识得时务,”容欢腕子一颤,折扇又开,冷眼一递,缓声调笑,“你也莫要忌惮我等身份。只要楚兄将宣家兄弟下落如实托出,我等自然……”

楚锦轻哼一声,凤眼朝天,“你等,便助我将八音山实情宣扬出去,必得令家喻户晓、世人皆知才好!”

堂内余人闻声,直感容欢前言好似三春之雨,楚锦后辞不啻六月之霜。诸人接连吞唾不迭,面面相觑,难明就里。

094. 金樽

容欢手上一顿,折扇一停,挤眉弄眼直冲楚锦言道:“我说楚兄,常言‘水穷山不尽,石剖玉方新’。你可切莫自暴自弃,意同我等玉石俱焚!”

楚锦闻声,抬眉徐往身前一扫,朱唇一抿,且骂且笑,“你个小毛崽子,莫在你爷爷眼目前放屁辣臊!老子要你等将八大王消息传扬出去,自有老子用意。”

胥留留目珠一转,咂摸咂摸口唇,柔声接应道:“且望楚公子明示。”

楚锦脖颈一偏,单掌遮了半张脸孔,目睑一低,自顾自吃吃轻笑道:“老子一非孝子,二非贤臣,三非侠客,四非良人。你等皆有些三明六通手段,单辞便可服众,况五口同声乎?一则传十,十则传百,人言籍籍,不日三国上下便可尽知我楚一笑真貌。”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后则将腮一嘬,悠悠自道:“一笑山庄本有积善之祐,楚兄未思固守,却专想着舍善名、毁清誉。这般怪异,在下着实瞧不通透。”

楚锦面上未见缺然,反是稍弯眉目,浅抬唇角,朗声又道:“毁的全不过我楚一笑一人声名!事成之后,家父所传山庄,不过悄然偃旗息鼓;宅内九位娘亲,不过凄然断子绝孙罢了。”

一言未尽,一旁闻人战同古芊芊倒是异口同声,娇声齐道:“若要一干百姓知晓八音山实情,你何不于其眼目前卸了一身行头?眼见为实,岂不比我等言辞更为可信?”

楚锦闻听此言,面上立显怏怏,脸颊一侧,逃目低声,“老子……老子不欲苏城布衣亲见爷爷我那般形貌……”

“于我面前嬉戏丑亵,倒不见你爱惜羽毛。难道忌惮城民数众,这才开始知羞知臊?”

古芊芊此言一出,堂内诸人前后结眉。思忖个盏茶功夫,倒是胥留留眉头一开,似已解意。

“楚公子,莫不是……莫不是日后…尚需我等一一反口,认个栽赃构陷罪名;先抑后扬,欲褒先贬,好教山庄名噪,宗室显耀?”

楚锦两掌一对,浓痰在咽,直引得喉头沙沙作响,“胥小姐真将老子当作个卑鄙小人了。”稍顿,楚锦侧颊喷口粘痰,探手一抹口唇,冷声哼笑道:“淄素马鹿,诸位随心。即便后日老子真要尔等改言,于你们这些个世家后人,也不过是掌上观纹、怀中取物罢了。”

楚锦沉吟片刻,两腮一鼓,徐徐吐口长气,又再接道:“方才容公子尙言,若是老子如实告知宣家剑客行踪,其便将八音山一事烂在肚里,只字不提。你等莫不是觉得,信口雌黄必是小人之举,袖手旁观便是良善之方?”

容欢闻声,口唇一开,片语难出,唯不过忽地一声收将折扇,把那扇骨当当当直往自己脑门上招呼。

“再者说,即便有那一日,老子自然不能拖累了诸位。只要将前事说成是我等筹设,专为探听大欢喜宫虚实便可。”楚锦两目微阖,抱臂膺前,深纳口气,不疾不徐再道:“世家子神机颖悟,潜雅道合力擒贼。抑或是,少年人抛名舍业,破异教但凭一身。”

楚锦举袂扬袖,朗笑数声,施施然自往四方各作一揖,后则缓冲五鹿浑等人拱了拱手,巧笑轻道:“届时楚某自当履谦居寡,断不抢功。”

余人初时俱是大眼望小眼,顿口结舌,作声不得。呆呆候了半柱香功夫,五鹿浑方才回过神来,一面摇眉,一面短叹,直冲楚锦施揖回礼,缓声言道:“楚兄,你也对那大欢喜宫知晓一二?”

楚锦目睑急眨了十数回,倒口凉气,啧啧应道:“坊间提及,多以异教称之。这青天底下,少则异,多则常;这人心之中,常则正,异则邪。老子虽从未同大欢喜宫人打过照面,也未曾蹚过甚正邪之争的浑水,然则单凭其名,倒也不难推知这江湖风向。况且,老子亦有听闻,其同……”楚锦偷摸觑了胥留留一眼,唇角一抿,沉声接道:“怕是其同咸朋山庄坼天手凄然奄忽之事亦有干连……”

“故而楚公子便也想借机,沾一沾大欢喜宫利处?”胥留留冷哼一声,心下已然不屑,目珠一转,早是将楚锦同钦山伍金台之流视作一类。这般一想,胥留留鼻息渐重,嗤声骤起,言辞行止,颇是鄙夷。

“有何不可?所谓穷则无口,恶则无颜。尔等皆为世家之后、江湖新秀,平日里虽少不得金枷套颈、玉索缚身,然则终归享得了一个天大的好处——贫人扬洒万言,比不过尔等唾沫星子半颗。一人振臂,应者鸟集;你等所言,那些个穷断了脊梁筋的布衣草泽,岂会不信,岂敢不信?至于那异教,恶名昭彰,报应不爽。即便你我日后再多杜撰三五恶事加诸其身,于其于吾,又能有何所谓?”

古芊芊出身富贵,自小衣食无忧,平日里确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现下听闻楚锦所言,一时倒也未能想出些言辞加以诋诘。踌躇再三,其反是两掌捧面,眨眉询道:“你这所为,便是为了让一笑山庄扬名立万不成?可眼下,你楚锦已然功成身就,山庄声威如日中天……何苦要…何苦要眉上添眉,多此一举?”

“许是楚兄欲壑难平,贪名难餍罢了。”容欢自顾自哼笑两声,眼白一翻,手腕一转,接连施些巧力;那折扇若得灵性,倏倏不住环腕疾转。打眼一望,好似银龙护体,仿若玉蟒缠身,实在惹眼得很。

楚锦闻声,不怒反笑,定睛折扇之上,两指禁不住隔空速捷打个拍子,“你个泼崽子小猢狲,也不细细想想,老子真若贪名,何不就毁了山庄规矩,自往四方惩奸除恶去?依老子身手,不出半载,必得令一笑山庄摇身化作江湖第一大庄。老子若早早出山,只怕咸朋山庄亦得甘居人后方是。”

不待容欢有应,楚锦已是眉头一抬,直冲五鹿浑笑道:“老子真若贪名,何需舍易就难,费此周章,将祝兄尔等一步步引到老子局里?”

五鹿浑耳郭一抖,灵光一闪,面上却是不间不界,暗往胥留留处送个眼风。神思一转,二人齐齐忆起八个时辰之前那一番言谈。

前夜戌时,一笑山庄五鹿浑房内。

胥留留端坐桌旁,哑口失笑,“鹿大哥,这楚一笑果是八大王?”

五鹿浑正襟危坐,举盏就唇,沉声一应,“现下看来,必不会出错。”

胥留留闻声,巧笑不迭,掩口吁道:“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山野莽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偏偏便是一人分饰。”言罢,胥留留笑意反是一凝,神色陡然见黯,“鹿大哥……真是如此,其之前所言宣家剑客一事……”

五鹿浑眉头一攒,阖目缓道:“胥姑娘亦感其言有异,不可轻信?”

胥留留一抿唇角,定定瞧着五鹿浑,口唇微开,半晌未有言语。

五鹿浑虽是闭目凝神,此一时亦觉得后背发麻、面庞刺痒,轻咳一声,启睑便见胥留留逃目侧颊,正将眼风飘往别处。

五鹿浑轻哼一声,柔柔笑道:“自从在下知晓八音山隐秘,脑内便有数个疑团盘桓不去。现将胥姑娘请来此处,也是为了巧用天资,好生替我解上一解。”

胥留留闻声,颊上一红,赧然应道:“鹿大哥但请言来。”

“你我初来山庄之时,楚锦一眼便瞧穿在下诳言。”五鹿浑咂咂口唇,又再啜了一口淡茶,“其虽不可缚剑出庄,然则外来拜庄之辈,想也不少。其见多无怪,练就一副老江湖的火眼金睛,倒也不甚出奇。然则,之后其同九位夫人就宝继庵一事所生分歧,连同其与延久王府管事一番言来语往、暗潮深涌,前前后后,我等皆在当场,未曾见其有些许避讳……”

胥留留听得此言,立时回过神来,杏目一开,颔首便应,“鹿大哥不说,留留倒还未曾想到这处。其既是山匪真身,总该于这事儿上对我等有所抵触才是。难不成这一笑山庄待客之道,常年殷勤若斯,故其虽不甘愿,亦得装模作样,莫敢明目张胆将我等排除在外,以免庄内之人生了疑窦?”

五鹿浑摇眉巧笑,摆手应道:“在下旁敲侧击,前后询了几名仆役。楚锦之前,并非如此。”

胥留留一咬下唇,单肘支腮,寻思半刻,又再言来,“许是…许是其对你我身份,有所忌惮?”

“我若是他,恰逢着几个渊源有自的刺头儿一并寻上门来,必得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将这帮不速之客早早打发了去。如此,方为常情。”五鹿浑一顿,吃吃轻笑出声,“胥姑娘你且说说,有何办法好教我等马不停蹄离了山庄,带星而往一路奔袭?”

胥留留闻声,想也不想,立时应道:“自然是告知我等一个去处,让你我速往那儿寻宣家兄弟。”

“这便是了。”五鹿浑轻哼一声,濡唇一字一顿道:“其明明可以三言两语将我等打发至万里之遥,然则,他楚一笑却非得模棱其言,生将宣家二子行踪断在这一笑山庄里。现下连同八音山之事一并思量,在下隐隐之中,总觉得……”五鹿浑静默片刻,陡地起身,两掌往膺前一搁,双双紧攒,沉声接道:“总觉得楚一笑似是故意将我等留于此处,专将马脚露出,好让你我探得八音山之密!”

其言方落,恰听得房外一山庄小厮扣门恭道:“冒昧搅扰,万乞恕罪。小的奉少庄主之命,特请祝公子明日出府,往城内恩德堂一观。”

五鹿浑闻言,朗声一应,后则负手,直往胥留留所在行了两步。

四目交对,两心澄明。

“如此瞧来,怕是那宣家兄弟下落,另有隐情。”胥留留眉头一蹙,盘算半刻,朱唇稍启,不由焦道:“留留只怕,楚一笑以此要挟,令我等将八音山隐秘大事化小。”

五鹿浑纳口长气,吞唾接应道:“患有轻重,事有缓急。眼下,何患重得过大欢喜宫,何事急得过宣家兄弟?八大王之恶,不过少年纨绔之小恶,限于苏城,疾存腠理;大欢喜之恶,则乃异教邪魔之大恶,祸及三国,病达膏肓。防微虑远,弃卒保将;智者当知去从,侠士何需首鼠?”

胥留留面色一黯,沉吟支吾,声若蚊蝇,“鹿…大哥……于留留而言……苏城…亦是王土;草泽…绝非……刍狗……”

五鹿浑面颊一扬,却不多言,唯不过柔柔一笑,阖目颔首。这般举止,反令胥留留脊背一凉,莫然生出些个心摧骨惊之感。

抹眼功夫,神思归返。

五鹿浑同胥留留相视一笑,后则再冲楚锦长施一揖。

“楚兄,原来我等果是入了陷阱,遭了算计。”

楚锦见状,摇头晃脑轻笑道:“祝兄此言差矣。老子将那劳什子剑客行踪和盘托出,你等代我宣扬八音山匪首之密。一来一去,两相受益,岂非皆大欢喜?”

“再者说,”楚锦头颈一定,目华一寒,结眉逼视,“自家父仙逝,老子便往八音山落草。宰了前任贼首,承袭八大王名号。这般快活日子,掐指一算,已逾四载。期间老子早晚佛前叩拜,一日三柱清香,专求着来些个名流俊士、显贵王孙,好将老子之密天下传扬。可用之辈,位不尊不可,名不高不可,人不智不可,欲不盛不可……”

一言未尽,楚锦眉头一跳,探掌在前,于余人眼下作个相请手势。

“瞧瞧,诸位此来,正是天助我也!”

胥留留见此情状,稍一歙肩,面上愧然神色,一闪即过。

“故而,即便此回并非郡主被劫,即便我等昨日未能于八音山脚识穿八大王真面……”

楚锦唇角一抿,立时努嘴应道:“幸而宝继庵得遇郡主,幸而诸位识贯精微、学穷渊奥,不然,不晓得还要耗费老子几多时间、几分功夫。常言心与迹异,方为上算;真要老子效些个蠢蠢之物遍露破绽,老子反是不习。”

五鹿浑两掌虚虚一抬,唇角恹恹一耷,虽是直面楚锦,脚下却是缓缓退了三五步。长吁两声,强行启唇询道:“楚兄……你此为,究竟何意?”

楚锦闻声,撤掌朝后,掌心向内,先是轻往腰际一叉,顿个片刻,两手却又无力下滑,顺着两股,停于身侧,时不时自往长衫上磨蹭两回。如此候了袋烟功夫,楚锦终是启唇轻笑。

“老子所为,不过寥寥数字——物外烟霞侣伴,壶中日月婵娟。老子求的,唯一真我尔!”

楚锦目睑一阖,面上反见和洽。

“老子虚长廿载,何尝有一时半刻为自己而活?”静默一时,楚锦又再启唇,扼腕瞠目,切齿吞声,“你等可会知道,老子自降生,便是无父无母!”

此言一落,闻人战同古芊芊已是齐声高喝,“山庄之内,不是有你九位娘亲?”

容欢一哼,陡地捉了折扇,猛不丁执扇朝前一点,阴阳怪气接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楚老将军乃四年前驾鹤西归?怎得抹眼功夫,你就成了命途多舛的孤稺、时运不济的弃儿?本公子看你是阎王奶奶害喜病——心怀鬼胎,阎王爷爷讲故事——鬼话连篇才是!”

楚锦鼻内一哼,倒也未立时同容欢强争口舌,唯不过濡濡檀唇,黯然退个两步,愁眉未低,拔背含胸。

“老子降生之前,家父已然恶疾缠身,沉笃顿昧。身不能起,足不能行;耳无聪,目无华,口无言。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楚锦鼻内一酸,吞口浓唾,面上已见毁悴。

“其虽难动难言,却早早留了万字书函,常垂训诫,不资笑谈。动止施为,一一规范;衣食住行,靡有阙遗。”

“老子每年、每月、每日、每刻,当食何物以养精气,当走何拳以强筋血,当摹何帖以正心性,当阅何卷以明正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衣食住行,文采武功,其皆事无巨细,统以信函为匡益。”楚锦轻哼一声,抬眉一扫五鹿浑,唇角一翘,惨然笑道:“祝兄可知,小至楚某何时出恭、几次出恭,大至在下何岁婚娶、几房可配,留函之内,皆有交代。”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上筋肉不由一紧,口唇稍开,却寻不出只言片语安抚劝慰。

“老子少时,爱文厌武。最喜吟风弄月、调弦品竹。叵耐老父定要楚某舞刀弄棒、健体强身,又言剑乃君子之器,必得勤习苦练,以期有成。老子的老子既有安排,老子岂可不依、岂敢不依?终得硬着头皮咬着牙关,心一横眼一闭,踉踉跄跄施为起来。”

“你爷爷我这辈子,虽是衣食无忧,却不同于旁的纨绔膏粱。莫说甚花街柳巷倚翠抱香,不提甚赌坊博局摴蒱大掷,单言那春陌游行、秋田较猎,老子少时也从未得暇一试。自老子懂事,日日如斯,闻鸡起舞,悬梁刺股,早起晏眠,何尝有过片刻轻松?外出游赏之事,也是近年蒙恩,稍见小改。”

堂内余人闻声,不由皆发浩叹。

楚锦冷眼一扫,忙不迭又再言道:“乌飞兔走,迅指十年。老子师承数人,剑法自成格局。往昔爱文,今朝嗜武。老子本早盘算着执剑出庄,浪荡江湖,但求遇奇人、建奇功,潜朗通微,动摄群会!孰可料得,家父书函又言——莫可离庄,莫可生事。若然执剑外出,便是楚氏逆子!”

楚锦边言,边探指往唇角摩挲不住,目眶一湿,面如铁色。

“若于庄外遇敌,无剑不能自保,则为天命使然,纵死无尤!”

话音一落,楚锦抬掌疾往目帘上虚虚一盖,两腮一嘬,且怒且笑,“尔等瞧瞧,亲生儿子若因家规惨死庄外,横尸街头,其倒不哀不怨,无疚无尤!”

闻人战一听,禁不住纳口长气,目珠一转,柔声慰道:“楚老将军既要楚大哥习剑练武,却又于执剑出庄一事那般约束……如此说来,真也怨不得楚大哥耿耿在怀,不平难释。”

“不可执剑出庄,便也罢了。”楚锦直冲闻人战强挤个笑,目帘一低,又再言道:“老子大不了容身蕞尔,孤影独怜,几十年后,落个鹏飞不遂、马齿徒增,腐同草木,郁郁而终的下场罢了。”

“然则,即便苟活一世,亦难如意。”楚锦稍顿,怫然作色,急上前两步,使力将其生像头面处踩得粉碎,后则两臂一抱,望空咄啐,“尔等日日游宴、夜夜寻欢之时,老子却得为些个穷酸饿醋劳心劳力,替帮子泥猪瓦狗费神伤财。”

楚锦脖颈一偏,定定朝其父造像瞧了一眼,后则不自觉却立窗边,肩背一软,冷声再道:“说甚的‘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是不可不忘’。一帮子洒肏娘的泼赖徒,哪个不是饥附饱飏的忘八羔子?所谓物力有限,人心无穷,一个个的剥皮死像胎,初来求时百样好,后来拿取万种泼。只因傍上一笑山庄这棵大树,一众游食户便似得了血的烂黄,饭来张口、衣来就手,个顶个的大爷夫人排场。说甚的远近宗仰,不过是杯浮老子膏血,筵列老子骨肉罢了。”

“老子亲娘说得在理——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老子既不是甚下世佛祖,又不是其再养爹娘,怎就非得背负上这十里八乡老少爷们的吃穿用度、嫁娶婚丧?”

容欢眉头一攒,折扇缓开,失神摇了三两回,启唇轻声附和道:“我说楚兄,无论如何,府上终归有几位晓事理、明大义的夫人帮衬……”

这话一出,楚锦竟是两手一摊,几要堕泪。

“别,别!兄弟,万莫同你爷爷我提及此事!”楚锦眨眉两回,两指直往颞上一按,一面揉捏,一面哭笑不得道:“你等方才不是问及,怎得老子说自己一降生便无父无母?父在堂,唯剩微温躯壳;母在堂……不过九条口舌!”

堂内除却楚锦,所余三男听闻此言,不由俱是在心下惊呼一声,后则两两相顾,思及一笑山庄九位夫人,禁不住额汗涔涔,愁心惨惨。

楚锦两目微阖,悠悠再叹,“天下女子,最擅以柔制刚。喜也哭,悲也哭,哀也哭,怨也哭。老子宅内那九位高堂,自老子托生至今,落的泪,怕有千缸;喷的唾,足有百担。”楚锦一顿,蓦地启睑,目珠一亮,连眼风亦是明晃晃,“祝家二兄、容兄,你等且来想上一想——九张乖嘴,几百尖牙,双双明珠,十数渊水。你若温言细语,令其依心像意,还则罢了;若是稍有违逆,轻则口沫横飞、以泪洗面,重则刎颈上吊、奔井投河……”

一言未尽,堂内三男不由绝叹,把手打抬,摇头不住。

“老子宁愿有女子同老子一般满口恶言、耍泼胡缠,也吃不消那般一哭二闹,以命相挟。”

胥留留听得此言,这便偷往古芊芊处觑了一眼,待瞧见小郡主红霞满面,这方浅抬唇角,心下暗道:无怪乎,你这八大王非要于宝继庵将郡主生抢了去。

静默多时,楚锦猛不丁吃吃一笑,凤眼一飞,自顾自朝香台行了几步,后则一个飞身上跃,单臂一抬,直指其父造像。

“老子表面上人模狗样,实则芯儿里不过一只提线傀儡,任由捉弄。老子少时,夜夜所梦,唯不过父子紾臂、至亲撞股!然则,这般念想,无非泡影——老子堂堂好汉,纵然不甘,岂能对半个不活死人动粗?即便不忿,又能将那千封书信死物奈何?”

“只不过,这鸟人,”楚锦指头一点,冷声轻笑不住,“欲要老子当个侠士,老子偏生要往深山老林,落草成寇;欲要老子作个善人,老子偏要剪径扫刮、无恶不行!”

“你等便将八音山一事传扬开去,老子还要瞧瞧,宅内九位娘亲得闻,得是何样的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待旁人知晓八大王一事,楚兄又欲往何处,欲有何为?”

楚锦脖颈一侧,斜着瞥了五鹿浑一眼,“老子便在三国兴风起雨,杀它个血流成河,屠它个枯骨万里。”

容欢闻声,陡地咋舌摇眉,连倒了数口凉气。

五鹿浑一声长喟,扶额一定,亦见无措。

“我说…楚兄……”五鹿浑沉吟片刻,缓声言道:“你若真要当个恶人,那日怎得还要于宝继庵戳穿一众姑子害命夺银之举?”

“顺……顺手…顺手罢了。”

“楚兄善念,实乃沙里金、石中玉。煜煜生辉,断难藏掩。”

楚锦一顿,吞唾支吾,“老子…老子誓要随心所欲,成佛成魔,为善为恶,何必自拘?”

“即便楚兄日后成了同大欢喜宫一般的武林公敌,又能如何?”

“待得那日,老子真能声动朝堂、名噪山野,老子便要亲往钜燕皇宫,寻了国主好生问上一问。”

古芊芊杏目圆睁,挑眉便道:“国主?此事怎又同其扯上干系?”

“老子这辈子如此凄惨,明里当怨父母,暗里需责邦家!若非家父功名未得,郁志难抒,岂会如此约束绑缚,非将老子捏弄成个良人士绅、活佛侠客?”楚锦面上一黯,轻声嗤道:“想当年,家父可是百战英雄——弯弓饮羽,却敌吹笳,操戈赴刃,据鞍发机。忠勇一世,到头来却落得个活死人的悲凉下场……国主既舍得下贤臣安邦捍身,便逃不得恶人误国毒民!”

楚锦哼笑两回,一面摇眉,一面探指挤弄出两滴眼水。

“家父愚忠,留书尙言——家庆还需国有恩。然则,其虽明令老子忠君为国,却又多番叮嘱老子不可出仕为官,不可同朝廷多生瓜葛。显是一朝为蛇咬,十年怕草绳。老子……”楚锦眼眶一红,侧身背对诸人,双掌往其父造像两肩上一搭,缓声哽咽道:“老子虽不知家父恶疾因由,然则……那般活死人情状,必同皇家脱不得干系!若非邦家厚德,至少…至少老子眼目前能有个真可称得上‘父亲’的父亲日夜陪伴——纵有磕绊,也不至如我那般拳打棉絮、脚踢云彩。”

话音初落,倏的一声,楚锦掌刀一挥,须臾便将造像右掌生生截下。

“楚某娘亲早年有言,此物,乃是家父一日归府所携。”楚锦边言,边渡力于掌,迅指之间,已见造像掌心那土陶祥纹杯碎成几块,倏瞬露出些金黄之色。

不过片刻,余人凝眉,正见楚锦单掌一抬,将一小巧金樽托捧在前。

堂下容欢同古芊芊仅扫了一眼,已是齐齐拊膺,惊叹不住。

“家父自得此樽,便似已知后事。其那万字书函,正是得此不久后写就。时隔未长,其应诏入宫,再回府时……便成了具…不动不言……不闻不视的……活尸首!”

古芊芊听得此处,两肩急颤,口唇一开,低声自道:“人……人彘?”

095. 人彘

楚锦闻声,稍一见怔,口唇微微朝前一努,凝眉便道:“甚的人彘?你个泼婆子莫在此处鬼狐缠!”

古芊芊听得此詈倒也未恼,柳眉一竖,抬声应道:“老子一介女流,尚能视此惨淡、娓娓而言,怎得你这七尺男儿,洒落襟怀,反倒这般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一言方落,不待旁人有应,古芊芊已然纳口长气,面上显些阴惨之色,悠悠自道:“此一事,本乃王府不传之密。然则事出有因,箭在弦上,即便祖父有知,亦当恕吾专擅。”稍顿,古芊芊眉头一蹙,紧睑环顾,待将堂内诸人形貌一一扫了个遍,方再接道:“老子目力虽低,却也笃信尔等皆非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之辈。待知实情,是言是默,你等各自心下,好生掂掇着办。”

话音方落,古芊芊强作个笑,直冲楚锦所在,徐徐近前几步,眨眉两回,柔柔缓道:“延久王府老王爷,便是钜燕老国主胞弟,当今天子之叔父……”

“也就是老子的亲爷爷……”

“其同楚老将军一般,亦是个半死不活、奄奄垂绝的活尸首!叹其废措多载,苦熬至今,虚龄几一甲子,这般久寿,也不知是福是咒。”

一言既落,堂内余人无不哗然。

古芊芊似是隐忍多时,颇见不忿,蹙眉一定,正见楚锦轻身一跃,后则轻搁了金樽于香台之上。

古芊芊结眉凝神,一动不动将那金樽打量一刻,后则深纳口气,欲要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将那前后因果一口气抖将出来。

“楚老将军所得金樽,老子王府,亦有一只,就在府内祠堂,日日享些香火供奉。老子祖父所经所历,亦是同楚老将军如出一辙。先得金樽,忧迫眉睫;再入皇城,祸不旋踵。五日后归家,其便换了副断手断脚、无明无识的鬼样貌!那一时,老子方足百日;细一算,至今已逾廿年。”

楚锦面色铁青,逃目低眉,冷声诘道:“事发之时,郡主尚不足岁,比楚某仍要小上一载。倒不知,恶事前后,可是郡主长成时,令尊亲口所告?”

古芊芊眉头一跳,应声作个白眼,“此一事,乃是多年前先主晏驾、太后居丧之时,由太后亲召家父入宫所述。密告之时,绝无六耳。之后,家父抛家之际,方将此密亲传于我。时至今日,太后宾天已有多年,而家父……早是剃发染衣、出离三界……”

此言方落,容欢同五鹿浑不由得暗暗换个眼风,后则一抿口唇,自顾自喃喃低道:“王爷出家之事,倒是未尝于宋楼内听得一二消息。”

古芊芊轻笑两回,挺身仰脖,阖目抱臂,悠悠接道:“老子原本有疑,怎得那昧良心的老乌龟非要舍了王府繁华,撇了老幼孤寡,狠心将府内几房美娇娘尽数送了庵堂,又再自行入了释家,抛了诸般荣华。”古芊芊稍顿,两腮一嘬,啧啧笑道:“老子尚且记得,家父临别之时,未见半分依依——一不跪疾疢弥年之老父,二不怜无所依傍之孤女,反是陶然自适,徐往南方,三拜九叩,虔心遥礼,一路抄化着,作了个浮游西东的行脚僧侣。”

一言既落,古芊芊纳口长气,眨眉两回,蹙额恨恨道:“说甚的‘自救灼烧於火宅,独拯沉溺於浪海’。狗屌尿的老乌龟!入了空门,却只思自渡,不求援人!一走数载,音信全无!”话音方落,古芊芊口唇微抿,立时抬掌虚虚掩了半面,后又偷眼暗往楚锦处觑了两回,另一只手不自觉低低耷拉着,哑声自道:“先前,老子还道那老忘八受了蛊惑,失了心魂;故而初闻宝继庵得了活佛,老子便跃跃欲试,想着亲往探看,好生试试那佛祖的通天手段。”

胥留留听得此处,心下莫名一软,曲脊上前,探手往古芊芊肩上一搭,轻拍两回,权作安抚。

古芊芊目睫一低,悠悠叹道:“孰料得,经苏城一事,老子方才明白,当年那老乌龟之所以抛家弃女,压根儿并非是慕向佛祖、释累辞家,怕是其遁入空门之因,同楚大哥落草为寇之由,异曲同工。”稍顿,古芊芊止不住冷哼一声,载笑载言,“不过是受不得皇家冷遇,壮志不酬,这便郁郁寡欢,自弃自流罢了。”

楚锦听得此言,面上不由一阵红白,臊眉耷眼,启口强辩,“堂堂延久王府,钜燕境内盛名远播,何来的朱门萧索、皇家冷落?”

古芊芊闻声,目睫一颤,稍一结眉,启唇嗫喏道:“国主对延久王府,确是隆恩。祖父蒙难之后,皇家盛宠,未减反增——奇珍异宝、美馔华服、名花巧卉、灵兽怪禽,但凡国主有得,必要钦赐厚赠,早早给王府备上一份。加之老子方诞之时,老国主亲见襁褓,赐‘颜九’之乳名并封郡主;当今国主,延承老国主之意,更是对老子百般宠惯、嘘寒问暖。”

“只可惜,国主之恩,委实浮于表面。祖父得金樽之时,虽对府内上下亦有约束,密令王府再不得同朝廷内外有些微瓜葛;然则家父一心向国,尝试多番,痛惜报效之志,屡屡不得施展。延久王府名头虽盛,却无实权。”古芊芊稍顿,直面楚锦,柔声轻笑,“有志男儿,哪个不望大展宏图、金紫封骨?区区一个酒肉王爷,即便名利不缺,又岂是家父一生所望、鸿志所求?于此事上,楚大哥不是亦为令尊遭逢颇有不忿,认定是国主不智、废淹不振?”

闻人战听得此处,唇角陡地一耷,自顾自独往墙隅,不见磨蹭,就地取座,一面支肘托腮,一面喃喃自语,“朝廷这潭浑水,着实让人探不出深浅。楚老将军既有报国之心,怎得却非要令楚大哥修省闭藏?郡主爹爹同有鸿鹄之志,怎得却遭老王爷跟钜燕国主一并抑塞?”边道,闻人战边腾了一手自往袖内摸索,眨眉功夫,竟将那金樽小心翼翼掏摸出来,指腹于口缘往来轻摩,细细赏玩不住。

楚锦见状,不由侧目,见一旁香台上,哪里还有那金樽踪影?思及闻人战来处,楚锦禁不住阖了眼目,摇眉浩叹,啼笑皆非。

“这小玩意儿,倒还真真值些个银子。樽体不大,乾坤不小。”闻人战细瞧片刻,旁若无人吞声嘟囔道:“樽身布夔纹,樽脚则为玉石莲花;樽内分以琉璃、珊瑚、赤珠、砗磲、马脑嵌作,一宝两字,颇为精细。”闻人战一顿,探头朝前,咂摸咂摸口唇犹疑道:“樽内十字,写的似是……”

一言未尽,已听得楚锦同古芊芊异口同声接应道:“上片乃——‘朝廷之心膂’,下片为——‘邦家之爪牙’。”

言罢,楚古二人对视一面,形容立见痿瘁,哀声颇显激切。

闻人战闻声,径自举樽再近目眶,端详半刻,颔首不住。

“如此,岂不奇怪?”容欢腮肉一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夺了闻人战掌内金樽,边瞧边道:“得此奇物,足可传世。然则初得此樽,楚老将军同老王爷便似皆知大限,俱告儿孙莫可再同皇家多存瓜葛……”

“这有何奇?”闻人战两手叉腰,冷不丁站起身来,直面容欢,摇头晃脑驳道:“想来,古楚二老应邦家之需,杀身成仁,舍身取义;钜燕国主感怀,故而赐樽以勉。”

“于理不通之处,倒不在此。”胥留留吞口清唾,缓声自道:“我虽不知就里,然依楚公子方才所言,楚老将军以书函为督导,久砺爱子心性,苦劳爱子筋骨,又将一笑山庄郑重托付,令其乐善好施,宽厚得众。如此,显是未教楚公子太过自晦才是。既是这般,其怎就偏生令楚公子断了同朝廷干系?”

“再者说,楚老将军一番教诲,自是要楚公子作个不饮盗泉、不食漏脯之君子,不趋蝇利、不避灾殃之猛士,若可……闻义而徙,自当……身灭名垂……”

楚锦听得此言,不由吃吃轻笑,两臂一抱,缓声直道:“胥小姐何必介怀,直言家父早将老子性命置于度外便是!”

胥留留闻声,口唇浅抿,不觉往五鹿浑处送个眼风,低眉沉声接道:“既是如此,其缘何不令楚公子子承父业、报效朝廷,易小善为大善,改独济苏城为兼达天下?”

五鹿浑见状,自是会意,面颊一侧,轻声自道:“此一处,于延久王府这头,亦见古怪。”

“若说楚兄难违父命,即便朝廷三番欲起,其终敬辞不受,倒也说得过去。然则,方才郡主尙言,老王爷虽为子向道,劝其远离朝堂,叵耐王爷自有主见,多番尝试,反遭钜燕国主按抑,使其壮心难酬、鸿志不申。”

五鹿浑顿上一顿,探舌濡濡口唇,候得片刻,唇角一抬,言辞颇耐玩味,“试想,历来哪个帝王,会嫌自己手边多一柄长剑,身前多一面藤牌?”

诸人闻声,皆见默然。静得盏茶光景,倒是听见古芊芊吃吃娇笑起来。

“朝堂之事,参伍错综。即便尔等有三分能耐,怕也实难做到穷神见化、望影揣情。”

胥留留闻言,禁不住一舒浓黛,唇角一翘,柔声撺掇道:“郡主言及于此,自然通晓内情。方才既已放言,何不就将令尊所告隐秘和盘托出,也免了我等露怯丢丑,贻笑大方。”

此言一落,古芊芊耳郭立时一抖,起模画样徐往堂正中踱了几步,后则摇眉晃脑,娇声应道:“只怕老子唇焦舌敝,反为人作了信口开河。”

这话一出,自是有人耐不住臊红了面颊。

古芊芊大喇喇往楚锦处递个眼风,凝神半刻,后则长吸缓吐,迅指反敛了面上神气。

“那金樽,本乃老国主所赐。”古芊芊一顿,嘬腮苦笑道:“祖父同楚老将军当年所为,实堪入麟阁、载名功,又岂是区区一只金樽便可道尽?”

这话一出,堂内余人皆被吊足了胃口,眼目齐刷刷往古芊芊身上一钉,连眨眉亦是未敢。

古芊芊见状,面上却不见丝毫得意,口唇微开,悠悠接道:“廿四岁前,老国主时值壮年,已掌钜燕一十六载。若干年来,陶渔耕稼安居乐业,举国内外歌舞升平;上无天灾,下无人祸。”

“何曾料得,便在那年盛夏,宫内突发疾疠。不过几日,染疫之人,已达百数。”

楚锦同容欢对视一面,双双屏息,齐刷刷将眉眼一递,示意古芊芊速速接言。

“那一时,老国主心虽不愿,身难由己,见疫病难控,只得火燎眉毛般退出皇城,转往别苑安顿……”

未待古芊芊言罢,胥留留已是同五鹿浑相向一怔,似不自信,启唇轻询,“这时疫,未及草泽?”

古芊芊面上一黯,颔首应道:“不正之气,本为天降。偏巧那疫病,只限皇宫,未发江湖。”稍顿,古芊芊徐徐退个两步,逃目缓道:“据家父所告,那一时,除却帷闼仆婢、侍卫宫僚,尚有妃嫔一十一位、皇子三位、公主七位,皆染恶疾。”

“本公子听说,当今国主同其亲姊,便是那远嫁垂象的适心夫人,姐弟二人均为太后所出。除此二人,未闻老国主别有绪馀。”

古芊芊眼白一飞,鼻息稍重,哼笑嗤道:“老国主本有四子八女;时疫之后,所留唯当今国主同长公主二人。”

容欢闻声,啧啧数回,一手托樽,一手执扇,阴阳怪气径自轻道:“如此说来,当今国主倒还真是天命所归。”

古芊芊睬也不睬容欢说话,鼻头一缩,沉声欷叹,“宫内十数御医时时不休,百数药炉刻刻不冷。即便如此,众人却是苦思冥想,束手无方。有胆横者,舍命放手一搏,配了些前无古人之新药,却因宫内仆役无多,无人可试。”

楚锦目珠一转,陡地跌了个趔趄,强挤个笑,颤声试探道:“莫不是……莫不是老国主一道圣诏,令家父…入宫试药?”

古芊芊冷哼一声,目眶虽红,却不见泪,一字一顿缓声应道:“老国主思量再三,生恐时疫之事为宫外所查。穷途跼蹐之中,莫可奈何之下,只得将试药之重任托于心腹……”

“便若延久老王爷,便若山庄老将军?”

古芊芊挑眉瞧了瞧闻人战,颔首不迭。

容欢闻声,舌根一颤,只觉郡主言辞有锋,如针如刀,冷冰冰硬邦邦砭人肌骨。

“令尊…可有提及……入宫试药之人,共有……几名?”

古芊芊稍稍见怔,脖颈一歪,缓冲容欢应道:“这一事,家父怕也不知。据说太后传密之时,也仅提及祖父一人。若非此时此地得见金樽,老子尚不知楚老将军也是同祖父一般模样的英雄好汉!”

一旁五鹿老本是久久未语,听得此处,不由探手将那重又粘上的假面皮按了几按,目珠一转,抬声自道:“古楚二老勇入王庭,舍身试药,其胆可嘉,其忠可佩。只不过,究竟是何厉害方子,竟能将人吃成人彘?”

楚锦鼻头一酸,立时逃目,打叠精神,强硬支吾道:“甚的…甚的…人彘?老子先前便说,老子的老子…不过是……无言无明、难动难行…罢了!”

古芊芊闻声,身子陡地朝前一仆,胸脯上下起伏无定,指尖掐牢,朗声便道:“若生疾疠,轻则畏寒壮热,重则痓厥谵狂。如此霸道之时疫,自得以最毒之方攻克。即便新方内有一味药或多或短了半钱,用于人身,后果怕也难料。”

“楚老将军之状,老子不甚清明。同一剂药,作用尚且因人而异;况老将军同祖父所试,未必是同一方剂。”言罢,古芊芊自往楚锦处瞄了一眼,目帘一低,轻声接道:“药方毒方,不过一物两面。祖父那般情状,恐是初服不适,为防药性蔓延,方才断腿断臂,以求自保。至于听味视三觉尽失,自然也是那药力所害才是。”

寥寥几句,却已引堂内诸人尽数唏嘘慨叹,默默难语。孰能料想,后世之人佯作万般云淡风轻,前世之师当溺何种波涛汹涌?

寂静约莫半柱香,楚锦终是将覆于额上的手掌徐徐撤了,凤目一挑,吞唾哽咽,“你们王府,尚且早早知晓真相;一笑山庄,却被一味蒙在鼓里。更不消提,你等后日,虽无恩遇,却得隆宠;楚氏一门,反遭皇室暗置耳目,防芽遏萌。家父一生,护国保家,坎坷蹀躞,伶仃颠仆。舍身倾至恳之诚,忘命履至固之义,事后非但不得国主正名,反是先遭猜疑,后蒙抛弃,如此这般,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古芊芊见楚锦那般模样,头脑一热,两腮一鼓,已然见怒。

“金樽之内五宝所成十字,皆为老国主御笔宸翰。如此厚赐,你个小畜生尚不感恩?”骂罢,古芊芊颊上一红,似觉违言,眨眉两回,缓声劝道:“此一事,老子初时,亦是不解。相询家父之后,方才明白——朝堂之事,瞬息万变。那场疫病,若降全国,反倒好些;惜其只发内廷,未见蔓延。此事若传扬开去,帷幄之德,袴襦之善,岂非毁于旦夕之间?”

“这话怎解?”

容欢单手使力,将那金樽于掌内紧了又紧,挑眉扫一眼闻人战,懒声应道:“时疫只存于宫内,只降于老国主身侧。如此这般,万一有心人煽风点火,岂不教一干甿庶误以为国主不道,方蒙天罚?”

闻人战闻声,口唇一撅,眼白一飞,低声嘟囔道:“原是惮畏有人居心叵测,妖言惑众,冷不丁一个大耳刮子掴在钜燕老国主脸上。”

五鹿老再往闻人战身前挪了两步,眉尾一飞,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楚锦眉头一蹙,冷声诘道:“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天灾天害,何妨明君?”

“话虽如此,然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便笃定暗处无人虎视眈眈,专等着个天赐良机无中生有?”古芊芊稍一低腰,缓声接道:“于老国主而言,若不好生提防,何免国本震荡,何阻国脉摧伤?”

“这般说来,国主有国主的道理,百姓有百姓的主意。怨只怨老子的老子倒了灶了,活了该了,折了命也没挣着个万古流芳,反要为老国主小心提防,生恐其将疾疠一事泄了密去!”话音未落,楚锦目华一亮,目珠旋个两回,自说自话,琐琐啐啐,“不对,不对。这一事,老子总觉得有些个蹊跷!你且说说,老国主以亲信试药,最终究竟成是未成?”

古芊芊稍一怔楞,立时应道:“自是成了,宫内上下齐心,终以新方奇药灭了时疫,尽解槃根。”

“老子年岁虽是不大,却也听宅内娘亲提及,当今国主初登大宝之时,便是廿四岁前,那一时,国主尚且年幼,不过十岁有一。”

“若药石可用,怎得新国主正是于疫病发起那年登位?你不也说,老国主于那时,尚值壮年?”

古芊芊肩头一颤,顿口结舌接应道:“药石……确是有效。惜得老国主为着此事,劳心劳力,旧疾沉笃……疫病初平不足半月,其便龙驭上宾……升霞而去……”

容欢闻声,面色陡然一黯,直往楚锦一侧,将那金樽徐徐递上前去,后则一摇折扇,冷声自道:“宋楼之内,也不过寥寥数笔,记载廿四岁前老国主崩逝,现国主登基。旧主崩殂前,末次上朝,于百官之前,命所幸妃嫔兼宫人过百数,一并殉葬!余事,未有片语提及。怪矣,委实怪矣!”

此言既落,堂内诸人再不接言,心下暗将此事前后推演个几遍,或惊或叹,或忿或惮,无一不怨宫门一入深如海,帝王心术比海深。

捱了约莫半柱香辰光,古芊芊终是不耐,朱唇浅抿,直面楚锦询道:“既知前后因果,当断缘业西东。”

楚锦闻声,两目仍未聚光,长吁口气,回身往其父造像处瞧个不住。

“命路尤隘,天衢不开。事到如今,老子又能有何打算?”楚锦再叹,缓将那金樽往袖内一送,痴痴自道:“老子为家父境遇不平至今,怎能料得其竟是为了那般因由忘名弃身、委曲求全?现而今,老子所求,未有少改——必得要搅动江湖,逍遥自得,成一真我不可!”

古芊芊听得此言,两目不由一阖,屏息片刻,启睑破口便骂,“既要代父平反,申国主久弃敝履之冤;又要代己扬眉,报父母肆意操弄之怨。践小恶则令娘亲捶胸顿足,行巨恶足使国主寝食不安。”

古芊芊一顿,切齿接道:“不过赌一口气,谈甚的‘作一真我’?”

此言方落,楚锦非但不见愤懑,反倒霎时间矜平躁释,定下心来。

“楚老将军大局为重,未曾向两代国主争半分名声。其心有挂萦,方留书函,但求独子远离庙堂、老于江湖,无论如何,终不至朝廷风起,偃如草树。你若自暴自弃,反令匣剑尘埋、壁琴土盖,垂垂老暮,何以自处?”

“再者说,古来帝王行事,哪个不是同两代国主如出一辙?你读过的史书,唯以明昏量君主,可有善恶衡帝王?祖父同楚老将军皆令子孙断了同朝廷干连,虽有自保之意,亦显忠君之心!这番苦心孤诣,你这头脑澄明的少年侠客,偏生不解?真真是个一叶蔽目、两豆塞耳的蠢忘八!”

古芊芊字字如飞蝗、辞辞如利矢,顷刻之间,劈头盖脸便往楚锦处招呼。口诛之言,滔滔不绝,文不加点,口沫四溅;直惹得小郡主桃腮浸染、七窍生烟。

反观楚锦,薄唇稍开,舌尖浅探,目帘不动,长睫微颤;面上神情,着实辨不出是醍醐灌顶,抑或是执迷难悟。

古芊芊口若悬河说了小半天,柳眉一立,见楚锦那幅懵懂情态,禁不住又往心下无名火上添了数把干柴,横眉鼓眼直朝前呸口香唾,“你个遭瘟的混账黄子,傻乎乎腆着个*脸蛋子作甚?下流没刚性的怪贼奴才,非要老子赤口白牙揭挑着骂?就算有朝一日,你作个三国首恶、江湖巨霸,到那一时,即便国主肯为楚老将军正名,你说这黎元百姓,何人采信?即便有一二鄙夫竖子信了,你楚氏一门也是爹爹英雄儿混球,楚老将军生前身后皆盼不到流芳百世,你一笑公子倒是可遂心顺意遗臭万年!”

这通污秽喧诟一落,楚锦反是立时回了神,两肩一拧,拊掌巧笑,“是了,是了。这般伶牙俐齿肆意出粗的泼皮相,方是老子于宝继庵内见识的延久小郡主真貌!”

此言一落,二人竟是齐齐羞红了面。

楚锦喉头一缩,佯咳两声,缓声轻道:“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即便老子肯将家父所受不公置于一旁,权当是顺了老父报国之愿,然则,山庄桎梏,家宅牢笼,老子早是忍无可忍,此回断不曲意求全!”

“方才,胥家小姐所言,恐是一语中的。”古芊芊眉头一摇,侧颊扫了胥留留一面,柔声笑道:“你个小猢狲,非胁我等将八音山之密宣扬出去,本就为自己留了退路。”

“你若真是一往无前,欲同现状一刀两断,怕是早就大摇大摆于苏城街市上一层层亲卸了你八大王行头。何必熬候多年,苦心指画,专设个迷局坑了我们?畏葸裹足,徒耗事机,如此这般,能怪得了谁去?”

“老子…老子那是……”

“你个驴球子就是言行舛驳!家宅荣华易舍,高堂至亲难抛,正是如此,你方犹疑不定、顾后瞻前。你且细想,八大王真身大白之日,若你那九位娘亲一朝急火攻心,真真悬了梁、投了井,经此万一,你当如何?是要我等反口违言,立时证你清白;抑或听之任之,丝毫不为所动?即便山庄九位夫人真如鸡肋,老子仍需奉劝,万莫轻视血亲之功,免得日后徒添惭恨,追悔不及!”

古芊芊顿上半刻,忙不迭又再吞了两口清唾,濡濡口唇,自行接道:“落草八音一事,何其迂阔;操戈三国之念,何其不经。古语有言,‘救寒莫如重裘,疗暑莫如亲冰’。你若真想同老父遗命抗上一抗,同萱堂威迫斗上一斗,何不选个正经法子,寻个高明对策?”

楚锦目帘一掀,立时接应道:“你个母妖怪,抖甚的鬼机灵,有甚的好主意?”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权为先,父权随次。老子可凭一道谕旨,反掌全你所求;不过,你亦可一意孤行,自求多福了去。作何抉择,悉听君便就是。”

话音方落,楚锦尤是添了兴味,眉飞入鬓,更见昂昂。

古芊芊顿了片刻,两手倏地一蜷,探身直往楚锦身前,踮脚低眉,附耳轻声。

“你且说说,楚老将军留函之内,究竟命你何时婚配?到底允你几房妻妾?”

096. 追索

第二日丑时将过,五鹿兄弟同容欢、胥留留、闻人战共五人,已是拜别楚锦,火急火燎离了一笑山庄。

此一时,尚不见天光,五人却也不管不顾,纵辔加鞭,追风逐电,马不停蹄一路往宋楼赶。

五鹿浑身子低仆,一手在前放缰,一手执鞭后悬;似是丝毫顾不得那红尘拂面,目珠一定,眉头一攒,一字不漏思忆起昨日恩德堂内楚锦所告实言。

不足八个时辰前。

“你等欲要知晓宣家二子行踪,何不再同宋楼奶奶询上一询?”楚锦红着面颊,侧对古芊芊,目睫一低,柔声轻道。

容欢耳郭一抖,抬眉即应,“祖母传信,便是要我等来苏城寻踪索迹。难不成,自那宣家兄弟离了一笑山庄,立时又有旁人查其怪异,再往宋楼卖其下落?”

楚锦唇角一抬,闻声反是笑了,“老子这易容之术,虽不敢于大家面前班门弄斧,然则小施一手,倒也能将些个虾兵蟹将唬弄过去。”

闻人战听得此言,禁不住两手叉腰,樱唇一撅,娇声询道:“那宣家兄弟离庄之时,楚大哥已为其易容改面?”

“岂止如此?老子对宋楼,本有忌惮;若要将宣家二子行踪彻底断在我一笑山庄,自是得开双金睛火眼,使些霹雳手段,将一干生了贼心露了狐尾的贪财宵小除个干净!”

胥留留目珠一转,立时应道:“楚大哥莫不是早就料到在下早晚会追着宣家剑客寻来你处?”

楚锦颊上一颤,两手对搓个片刻,舌尖一点上颚,赧然笑道:“你还真将老子当了如来佛祖,以为老子料事如神了?”稍顿,楚锦撤掌往腰间一探,待扑个空,这才记起自己未曾佩剑,露齿一笑,摇眉接道:“只因老子以要事相托,不容有失。事成之前,委实受不得旁人再三再四扰了宣家弟兄、乱了老子计策。何曾想着,前招一石二鸟,如今倒给老子多添了些扭改窘境之依凭。”

话音方落,楚锦挑眉,徐将身前几人接连扫个一眼。

“谈及那宣氏兄弟,老子现下细细琢磨起来,倒还真觉其透着些古怪。”楚锦纳口长气,扬眉抱臂,自顾自思量道:“那二人现身一笑山庄之前,虽谈不上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却是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笃定气派。行止倒是低调,打扮也是寻常,只不过,若然真遇上不吝功夫不惜人手的有心之辈,怕是或早或迟,二人必得露了身份,为人所识。老子初时好言令其多加提防,孰料那兄弟二人却道些个‘仗佛慈力、带业西东’,‘缘人若现、万变归宗’的劳什子佛偈,反显得老子大惊小怪,小家子气。”楚锦一顿,扭脸吐口浓痰,嗤声不住,“临别之时,若非老子一再叮咛其负重托,强行为其易容改貌,怕是那二人,现今仍得是副粗布长衫、披发挎剑的穷窘模样不可。”

此言一落,五鹿浑面上却是有些挂不住;一面偷眼暗觑胥留留,一面于心下将姬沙好一顿训斥,暗戳戳气鼓鼓自说自话道:师父啊师父,怎得于宣氏弟兄事体上,祥金卫就不能为我挣些个脸面?

对面楚锦倒是不查五鹿浑异样,轻咳一声,径自接道:“其来一笑山庄之前,本同老子毫不相干;其来一笑山庄之后,老子却定要保其安然。”话音方落,楚锦面庞一正,轻往胥留留处递个眼风,肩头一抖,冷声笑道:“至少,于半月之内,无人能去寻其麻烦便好。”

五鹿老一听,不由得同闻人战面面相觑,甚不解意,浅咬下唇,陡地抬声询道:“你便莫要再卖关子,直言究竟以何事托付了那宣家二子?又因何由留其半月光景?”

楚锦闻声,吃吃轻笑不住,自往香台退个两步,目帘一紧,扭身定定凝视其父造像。

“老子同那宣家兄弟,终归都是习剑之人。”楚锦眉头一蹙,且咳且道:“你等可知,那宣家兄弟本定了个江湖挑战谱录,依照声望,铨次甚详;其上所列,皆是武林数一数二的名侠高手……”

不待楚锦言罢,闻人战已是快嘴急舌,脆声抢道:“其欲战豪侠末三,便是胥姐姐之父,咸朋山庄胥庄主;末二,便是楚大哥你,一笑山庄锦公子;至于最末……”

话音未落,五鹿浑同胥留留几是同心会意,不及怪惊,换个眼风,齐齐发声,“那宣氏兄弟,莫不是去寻剑横子杜苦了?”

楚锦怔了不足片刻,眨眉功夫,阖目巧笑应道:“宣家二子来时,老子还未料得你等会至。故于那时,老子只想着先令那兄弟二人代我去寻杜老前辈。依那二人身手,若有幸同剑横子过上一招半式,想是此生无憾,余愿当足。”

闻人战一听,颊上一皱,眨眉两回,无奈苦道:“楚大哥,战儿仍是不明。即便宣家兄弟能同杜前辈比上一场、斗上一回,然则于你而言,个中何益?”

楚锦听得此言,不由得再将下颌前探,两肩一开,朗声笑道:“执剑之人,最乐莫过得一敌手。老子所托那弟兄二人之事,便是于战败之时,明言其乃老子手下败将,并将一笑山庄所在告于剑横子知晓。”

“如此一来,楚兄便料定杜前辈必会亲来山庄相见?”

楚锦眉头一皱,侧颊斜顾,待将五鹿浑上下往复打量个三五回,方才一咧唇角,摇眉不屑道:“祝兄虽为三经宗主首徒,却似无甚武学造诣;于江湖之事,知之尤浅。”

楚锦一顿,挑眉自道:“你等可知,那剑横子究竟何样人物?老子的几位师父,哪个不是对其百般惊叹、万种推崇?若是那样一个剑痴儿武疯子,得知当今江湖,尚有老子这般后起之秀,其怎不得于肚里暗暗赞一声好,披星戴月如梭如电赶来山庄同老子一见?”

言至此处,楚锦不由得振肩掸衣,颇显郑重,后则单手负后,面上满是倨傲颜色。

五鹿老见状,低眉冷哼一声,软手一扬,自往面上送些个凉风,“你便笃定,那宣家二子寻得到杜苦行踪?不是说,那剑横子已然销声匿迹廿多年么?况且,你又知晓,那宣家弟兄定会败于杜苦之手?”

楚锦闻听此诘,倒也不恼,悠悠然将眼目一阖,抬声缓道:“首一问,便是半月之约所来因由。自一笑山庄至宋楼,一趟往返,快则四日,慢则五日。若是宣家兄弟未得剑横子行踪,眼下,老子所赠万两银票,自当已然回返老子手上;时至今日,半月有余,老子尚未收到银票,则那兄弟二人,必是已然得了消息,早早上路去寻了杜前辈去。那二人临别之时,亲口立誓,若得天佑,密知剑横子下落,即便远在天边,二人亦要不眠不歇、不饮不食,十日内必得同杜前辈亲见!”

“算算时日,其当同剑横子比划过了。”楚锦长吁口气,面上颇见舒泰,身子微颤,吃吃笑个不停,“老子现下,唯需静待尔。”

“至于你那第二问,”默默一刻,楚锦方才回神,脖颈一歪,侧身一字一顿冲五鹿老言道:“那日山庄席上,听闻祝家二弟不谙拳脚,不通武功。既已如此,老子何必再跟你多费口舌、浪掷辰光?”

话音方落,闻人战禁不住格格娇笑,速往五鹿老身前一凑,已然查见其那猪肝色真容,几要将薄薄一层假面皮染透。

五鹿浑同余人对视一面,一濡口唇,缓声接道:“楚兄是说,宋楼奶奶若肯将杜前辈所在告知,吾等便可按图索骥,顺藤摸出宣家兄弟?”

楚锦稍一颔首,先往五鹿浑处递个眼风,后则唇角一抬,再冲容欢努了努嘴。

胥留留口唇一抿,心下有些说不出的萧索憋闷。目华稍黯,缓声已见怨咨,“未曾想,楚公子对那宣家兄弟,倒是推心置腹。”

楚锦闻言,自已解意,不间不界强作个笑,沉声应道:“老子只知,能使那般剑法之辈,绝非贪图财利、信口开河之人!”

宝马嘶风,凝云铺地。

五鹿浑一个激灵,猛不丁一紧缰绳,抬眉细观,见天光大亮,粗粗一算,当至卯时。

胥留留闻得身后异响,立时吁马,转头往五鹿浑跟前行了两步。

“鹿大哥,你可还好?”

五鹿浑顿了顿首,扬臂浅笑,“不妨事,不过赶了一个多时辰,人马皆见疲乏。”

胥留留见状,倒也不再多言,同五鹿浑前后下得马来,并肩徐行向前。

“鹿大哥可是还在思量昨日恩德堂之事?”

五鹿浑轻应一声,口唇微开,却未得后言。

胥留留目华一虚,悠悠叹道:“那锦公子,实非等闲。初时暗差宣家兄弟往宋楼收买杜前辈下落,本要引着剑横子前去一笑山庄应战;后来查知我等身份,其竟立时变计,转以宣家兄弟行踪换了个脱囹圄、去桎梏之策。”胥留留啧啧两回,思来想去,竟是莫名娇笑,摇眉不住。

“其落草八音山之举,纵然不着边际,然则,此回倒也终能遂其心意。”

胥留留边道,边偷眼一旁,暗暗打量五鹿浑三番,待得匆匆眼饱,心下反是更觉空落。

“鹿大哥,锦公子昨日尚言及那三彩山,倒不知……”

一言未尽,五鹿浑唇角一颤,侧颊反冲胥留留笑道:“在下倒是无暇顾念甚的三彩山。眼下脑内心田,满是小郡主相关金樽之言。”

胥留留目珠一转,立将面上怔楞之色抹了,摇眉两回,苦道:“想来古老王爷同楚老将军,皆为两代国主寒透了心。”

五鹿浑打个哈哈,却未直应,思忖少时,方冲胥留留轻声询道:“胥姑娘,在下对这钜燕皇室,知之无多。敢问钜燕太后同延久老王爷,可是……有甚渊源?”

胥留留闻声一顿,眨眉几回,缓声应道:“倒是偶听先考提及,老国主古云渥同老王爷古云初并非一母同胞。太后同老王爷,似是沾些舅表亲缘。”

“如此,那太后单将试药之事密告延久王府,倒也算不得稀奇。”胥留留心下似不自信,咬唇一顿,侧颊便冲五鹿浑轻询。

五鹿浑脖颈未动,唇角一抬,笑靥浅开。

“在下所疑的,可是不仅于此。”

“你且细想,郡主昨日曾言,当时宫内情状,可谓死生呼吸,间不容发;千钧之际,偌大皇庭,怎就找不得几个宫人试药?”五鹿浑眉头微攒,冷声自道:“染疫之人已有百数,那医人若得新方,怎不直接于病患身上操演试炼?若是施于染疫之人,新方医不医得,新药使不使得,其效岂非是拨云睹日、开门观山?”

胥留留听得此言,两手不由一定,对掌攒眉,低声叹道:“这一处,留留倒真未得细想。”

五鹿浑抿了抿唇,摆手轻道:“思及这处,怕是便要再来斟酌斟酌郡主旁言。”五鹿浑眉头一低,缓声笑道:“其尚且说,钜燕老国主并未染疫,为保龙体,不得不暗离王庭,暂避别苑。”

“如此,便可想见,许是那新方,本就并非为救治时疫所研;究其本意,怕是当为预防时疫所出——故而御医之药,即便可用于病患之身,却未必可保并未染疫的老国主服后无忧。正因于此,也只得以康健之人试药,方得心安。”

“那……”胥留留心底一寒,支吾询道:“真若那般......只防不治,其当...如何彻底扑灭宫内凶疠?”

五鹿浑闻声,面上倒是不见五情,掌上稍一使力,待得驻马停步,这方一侧面颊,抿唇不语。

胥留留见状,怎不解意,不自觉紧扯缰绳,指骨已然见白。

五鹿浑轻哼一声,逃目之际,立将话头一转,“若依着在下思绪向前,便会碰着新疑——钜燕老国主缘何偏选了楚老将军同延久老王爷入宫试药?”

不待胥留留有应,五鹿浑已是自顾自缓声接道:“真如小郡主所言,将军王爷皆乃国之栋梁、君之腹心,为全大义,为存隐秘,这方挺身投死、舍命应诏……”五鹿浑一顿,抬掌轻往马头拍了两回,后则着实按捺不住,噗嗤一下反是笑出声来。

“真正腹心,岂可轻损于这般事体?”一言方落,五鹿浑忙不迭抬了另一掌,虚掩口唇,待个半刻,方将笑意抑压下去。

“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钜燕国主一纸诏书,随便捡个临近州县父母官入宫便是。只要不于圣旨内明言内情,那些芝麻小吏见可一睹天颜,哪个不得是千恩万谢喜眉笑眼?待得事成,识时务者,便可称其为国殉难;无分寸者,即可谤其失仪殿前。反正一场疾疠下来,皇室之外,皇宫之内,知情之人,靡有孑遗——非杀不可的,自然要杀;可杀可留的,断然不留便是。”

言罢,五鹿浑目华见寒,睬也未睬胥留留,自顾自轻声嘟囔道:“疫病之前,阃外将军已然作了江湖闲客;疫病之后,世外王爷方才成了释门弟子。如此,楚老将军卸甲之后那段时日,其同钜燕老国主之间,可是有甚瓜葛干连?”

一旁胥留留见五鹿浑失神情状,再听其一番言辞,心下止不住阵阵恶寒,口唇翕张之间,尚未得片语只言,又听五鹿浑缓声询道:“胥姑娘,怀藏何情,你方再不愿同一人相见?”

胥留留杏目一圆,心下急动,挑眉直冲五鹿浑递个不解神色。

五鹿浑怔了一怔,自觉失言,唇角一扯,慌里慌张摆手眨眼,以示清白。

“在下…在下所指……胥姑娘万莫……误会了去!在下不过念着,不言一笑山庄,单论延久王府——即便老王爷自剔于朝堂之外,不意儿孙因功慑主,以疫病隐秘拿捏皇权,然则,老王爷同太后本有亲缘,王爷同钜燕现国主,更是亲上加亲。王爷既为忠良之后,又有报国之心,且疫病内情,皆为太后亲口所告,你且说说,如此种种,怎得其终落得个落拓在野的惨淡收场,一世未为钜燕国主启用?”

“这……”胥留留顿口结舌,面上颇是作难,目珠浅转,缓声接应道:“厌、惧、愧、恨之属,确可教人懒于相见。”一语即落,胥留留啧啧两声,径自摇眉接道:“国主乃万民之父、一国之君,若其当真对延久王府存了厌弃恼恨之心,怕是或早或迟,终归得将眼中钉肉中刺除了不可;倒是畏惧抑或愧疚,初时倒也真可令国主对延久王府照拂有加。只不过,畏惧之情,难保隆恩长久;王府受恩三代,时达廿年,这般说来……便是国主自觉愧对,方才理通。”

言罢,胥留留朱唇微开,呼呼吐口长气,后则探掌朝上,或紧或慢搔首不住。

“绕了恁大一个圈子,步步推演下来,岂非更是证得古楚二老入宫试药一事为实?”

五鹿浑闻声,心下禁不住暗暗嗤道:钜燕国主之愧,究竟是因着二人试药,还是因着二人废手断脚?这二者,可是咫尺千里;这其中,可是大有玄机。

思及此处,五鹿浑徐徐纳口深气,后则侧目一瞥,正将胥留留面上情态纳入目帘:只见红粉青娥在前,眉似蹙非蹙,目含情含烟,细细打量,竟又不自觉稍透出些娇憨之气来。五鹿浑见状,心下渐生微澜,噗嗤一声,露齿而笑。

胥留留颊上红霞陡飞,五指稍屈,定个片刻,又再移掌耳后,不知所措捏弄起泛红耳垂来。

“留留……才智有限……惹鹿大哥笑话了……”

五鹿浑听得此言,单掌攒拳,就唇轻咳个两回,怡然应道:“十分蠢坌,下下;一智九坌,中下;十分慧黠,中上;九聪一钝,上上。”话音方落,五鹿浑脑内却又暗暗接言:老将烹茶,妓子抄经,销魂之处,莫出于此。

“在下常言,久病成良医。”五鹿浑唇角高抬,自顾自又再言道:“旁的不说,单论药理,有何毒物入口之后,毒性先生于四体,后发于躯身?”

胥留留闻声,倏瞬解意,眉尾一飞,柔声应道:“故而断腿削膊以求生,鹿大哥听来更觉荒诞?”

“楚兄一再放言,楚老将军并非人彘。这一处,论及人情,倒也不难思量。毕竟,人彘初现,本为酷刑;小郡主硬将其释为毒性医理,恐也只能诳一诳外行。”

“楚大哥他……瞧着可不像轻试耳食之人……”

五鹿浑淡然浅笑,静默片刻,不待胥留留反应,又再一转机锋,“胥姑娘不如猜上一猜,看楚兄究竟会否将八音山之密自行传扬出去?”

胥留留朱唇一抿,抬眉正对上五鹿浑目华,稍一凝神,见其眶内寒潭列宿,动摇生辉;陡感身前尘俗昏晕,神出物外。

胥留留心下一动,目珠一眨不眨定定瞧着五鹿浑似笑非笑神情,静默一刻,终是不耐,逃目一旁,嗫喏轻应,“昨日恩德堂内,楚大哥教我等各自亲笔书就一抑一扬两份字据,又以牙牌、指印为记,分别画押。留留想着,待于一笑山庄候着杜前辈,比试一番后,其随时可借我等之口,将八大王身份添油加酱,白于世人。日后,其若想回头,只消将我等另封书函取了,公示于人便是。到那一时,我等自不能袖手坐视,总归要站出来为其说些好话才是。”

五鹿浑先是摇眉,后则颔首,口内低低一叹,轻声嘟囔道:“是了,是了。届时你我便依着楚兄之计,说个‘世家子神机颖悟,潜雅道合力擒贼’之辞便好。于八音山及宣氏兄弟两件事儿上,延久郡主、宋楼公子、闻人姑娘、三经门人,连同胥姑娘你,可算得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故而,我等也只得异口同声,齐齐吞下这个闷亏去。”

胥留留听到此处,不由得长纳口气,径自低眉,掩口窃笑。

五鹿浑见状,亦是附和巧笑,轻咳一声,悠悠叹道:“看来胥姑娘跟在下,所想所料,如出一辙。想来楚兄他……”

“早是断了亡命天涯之念,扼了自露身份之心!”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真真是两口齐声。

“留留直觉,郡主的法子,定然比楚大哥自泄八音山之密来得高明得多!两个伧父,一双妙契;清风明月,两免岑寂。”

五鹿浑眉头一挑,忙不迭颔首以应,“楚老将军同延久老王爷本为一辈,故而楚兄于辈分上,倒是高出小郡主一头;然则,怕是八大王终究磨不过九郡主,早早晚晚必要败下阵来才是。如此一想,岂不是甚好甚好,善哉善哉?”

话音方落,二人不由相对长顾,会心而笑。

袋烟之后,五鹿浑耳郭一抖,脖颈一延,已见前方一人一马,对面疾驰而来。候上半盏茶功夫,已见马上之人形容——此一风尘碌碌来者,若非其胞弟五鹿老,又是何人?

五鹿老这一头,本同容欢闻人战并行在前。三人并辔约莫半柱香辰光,方查五鹿浑胥留留未曾随上。五鹿老心忧兄长,这便自告奋勇,拍马掉头,依循原路返回寻找。

“我说兄长,栾栾还道你梦行又发,不知随着惊马蹿到了何处。”五鹿老止了马,一揽缰绳,阴阳怪气接道:“原是同胥家小姐牵马徐行,卿卿我我,讲些个避人的体己话。”

胥留留闻声,面上立时涨得通红,一抿唇角,急火火攀上马背,不发一言。

五鹿浑往五鹿老处飞个白眼,冷声见怒,“你个堂堂小王爷,于胥姑娘跟前说甚的混账话!”

五鹿老为五鹿浑一斥,立见讪讪,脖颈一歪,撇嘴低声,“栾栾此来,可是代容兄前来关照关照其未过门的媳妇儿的……”

一语未尽,胥留留自感红霞一路自双颊耳根漫至脖梗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偷眼一觑五鹿浑,不及言语,两腿已是使力一夹马腹,倏的一声奔出丈远。

五鹿老见状,目华一亮,低眉顺眼下马往五鹿浑身前一凑,腆颜笑道:“本王吃多了浪酒闲茶,睡惯了软柳娇花,未曾想一入江湖,却不敌兄长这般讨人喜欢——粉蝶扑也扑不完,狂蜂驱都驱不散。”

“莫要那般说她。”五鹿浑呵斥一声,倏瞬正了正面上颜色。

“你这一来,倒正是时候。”五鹿浑眼目一眯,直冲五鹿老招呼道:“昨日恩德堂内,楚兄无意提及三彩山。你可自那当中,听出些许端倪?”

五鹿老唇角一耷,紧睑思忖道:“说那三彩山落草之贼匪,便是灵和寺屠寺之罪魁?”

五鹿浑眉头一攒,嘬腮片刻,同五鹿老初一交目,立时一字一顿道:“水寒珠、同括和尚、灵和寺、三彩山、钜燕王宫……”

言罢,五鹿浑仰面朝天,喉头一颤,缓声自道:“楚兄昨日尙言,其落草八音山日久,暗中早同周边府衙打点了关系,故而八音山匪行恶多端,地方悬榜出兵,却未曾下过狠手施过重击。楚兄亦听衙官提及,说那三彩山匪人更是精于此道,不但将剪径所得同府衙坐地分赃,还依衙官之令,以匪剿匪,啃过数块衙官明面上不好下口的硬骨肥肉。”

五鹿浑哼笑两回,阖目再道:“依楚兄之言,三彩山匪明面上声势不及八音山众,作恶不及八音山多;暗地里其倒是比八音山匪更好使唤,于一众衙官更有裨益。你且细想,如此这般,其怎会一夕便为官军所剿,眨眉之间全军覆没?且那次剿匪,乃天子直令,层层下派,措手难防,连地方官员事先亦未有分毫知晓!”

“遑论,那三彩山匪前脚屠了灵和寺,后脚便为人清了山……”五鹿老屏不住连吞两口浓唾,口唇一颤,低低支吾道:“兄…兄长……莫不是说……”

“水寒珠共有三颗。我本一直以为,同括送往宝象寺那颗,必得是少扬被盗之珠,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也不过纠缠于何人盗珠一问;全然忘了,钜燕国主手上,本就应有一颗。”五鹿浑抿了抿唇,再将早先胥留留于薄山所言“暂借水寒”一事前后思量一遍,那时那刻钜燕国主之古怪行止,此时此处反倒尤是顺理成章。

“莫不是钜燕国主忌惮胥大侠耿直强项,恐其以保珠之名奏请亲见水寒?我若推演不错,怕是那一时,钜燕之宝珠早是入了父王之手;抑或,钜燕国主那时欲于皇宫之内,同某一故人相见,以胥大侠之能,只要其在宫内,恐是不难发现外人行迹。正因于此,钜燕国主隐忧重重,这才仗着些小聪明,生了江湖豪客拜庄挑战之事,欲将胥大侠牵绊当中,好教其无暇它顾。”

“能左右钜燕国主、调动官兵剿匪的……”

“能现身三彩山上,以重金收买灵和寺满寺性命的……”

“能于千钧一发之际,不迟不早,借珠赠还,一举解了鱼悟师危难,且顶着那般面目的……”

五鹿老肩头轻颤,三步并两步踉跄行到五鹿浑跟前,也顾不得方才五鹿浑言辞中那些听得懂听不懂的,只将两掌一扶五鹿浑肩头,低声惊道:“兄长……”

五鹿浑稍一低眉,待同五鹿老四目交对,这方一扯唇角,一字一顿悠悠应道:“一环一环推演下来……栾栾,只怕你我念念难忘的二位故人,尚在人间!”

五鹿老掌上一定,眨眉数回,不自觉竟是红了目眶,颊肉微颤,笑泪同时,“娘…娘亲……仍在…世上?”

097. 第三

五鹿浑听得五鹿老之言,面色不由一变,嘬腮啧啧两声,后则吁口长气,一字一顿故作冷澹。

“栾栾,于我跟前,你如此唤她,便也罢了……若你不识轻重,同早前一般无形无状,于父王面前放刁把滥,乱认娘亲……届时父王真恼了你,只怕为兄也难替你遮盖!”

五鹿老闻声,两指一竖,徐将鼻凹残存眼水抹了,口唇微开,不怒反笑。

“栾栾倒是忘了谢过十年前兄长帮衬大德!”五鹿老虚虚退个两步,双掌一并,躬身便冲五鹿浑行了个礼。

“兄长何不说说,栾栾因何唤那适心夫人作娘亲?又因何知其蒙难后,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五鹿浑抿了抿唇,单指指尖循着唇角酒靥所在,一紧一慢轻压不住。

五鹿老见状,暗将面颊一侧,轻嗤一声,挑眉自道:“你我兄弟,本为一母同胞。兄长心心念念的母妃,却将我这老幺亲子视作洪水猛兽,从不亲近!栾栾倒想问上一问,莫不是因着兄长长我两岁,早于母妃膝下承欢,故而母妃对你,便是掏心掏肺舐犊情深;于我,便是可有可无视而不见?抑或,是栾栾生了副神憎鬼厌的丑陋相貌,这方惹得母妃嫌恶,避之不及?”话音方落,五鹿老直挺挺往五鹿浑目前近了两步,眉头一攒,冷声笑道:“兄长,栾栾样貌,你自熟悉。我是长了雌雄对眼,还是生了斗鸡淡眉?是错在蒜头短鼻,还是差在吞天大咀?”

五鹿浑目睑稍低,莫敢同五鹿老四目交顾。两臂一软,暗往身后一背;十指渐麻,偷于腰际一绞。

五鹿老定定瞧着五鹿浑,目珠眨也不眨,候个盏茶功夫,见五鹿浑始终不语,这方一努口唇,且退且笑。

“兄长,自适心夫人现身玲珑京,至冬狩那日恶事突至,细细算来,前后不过三载。”五鹿老脖颈一屈,仰面朝天,“虽非栾栾生母,却可终日以慈颜相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其虽仅赐片刻之间,足以慰我平生之愿。三载厚待之恩,一朝再生之德,兄长你且说说,换做是你,能不时时以娘亲称之?”

五鹿浑目睫扑闪个几回,探舌一濡口唇,柔声慰道:“栾栾……莫要这般……”

五鹿老耳郭一抖,口唇翕张之际,却是未睬五鹿浑,反是絮絮叨叨自顾自嘀咕道:“娘亲尚在人间,娘亲尚在人间!那眼目前,栾栾当往何处寻她?”

“广达?……回返广达!我得往钜燕皇宫走上一遭!”

话音方落,五鹿老身子一扭,脚跟离地,扯了缰绳便要上马。

然则,尚不及五鹿浑上前拉扯,五鹿老已是腕子一硬,倏瞬定在原处,目珠浅转,启唇自道:“不可,不可!那钜燕国主连坼天手这般亲信尚且瞒着,想其必不欲娘亲下落大白人间;我这般贸然闯将过去,恐要给娘亲添了事端!”

五鹿老一顿,陡地松了马缰,两掌一撤,对搓个两回,面上神色却是掩不住的雀跃欢欣。

“宝象寺!对了!宝象寺!”

五鹿老单掌虚攥个拳,脖颈左左右右摇摆不定,一双腿似是不知当立在何处才好,进三步退两步,毫无章法。

没头苍蝇一般转个半刻,五鹿老陡地抬掌,啪叽一声拍在自己额顶,启唇便笑,“那同括和尚……那和尚必是齐掖无疑!当初兄长于大椿客店偶一提及,栾栾只道少有相像,更念着齐掖早夭,全然不曾上了心去。现下细细琢磨琢磨,当今世上,除却齐掖,能有何人同栾栾面目相似?其方至玲珑京之时,虽长我四岁,然高低胖瘦,形貌声调,却是跟我大同小异;而今十年既过,我俩面目,恐有小改,但兄长同胥家小姐这般细致之人,既感我俩相像,那其必是齐掖无疑!娘亲……娘亲既借了钜燕水寒珠予他,必得同其有所联系……”

一言未尽,五鹿老已是摩拳擦掌,眼见便要翻身上马。

五鹿浑确是手疾眼快,见状直仆上前,一把扯了五鹿老广袖,低声薄怒道:“栾栾,你这是作甚?”

五鹿老一怔,挑眉直冲五鹿浑应道:“千里寻母,人之常情。”

五鹿浑两目一阖,哭笑不得,“你若再生事端,信不信我便传信师父,令他立时将你带返玲珑京?”

“我若回去,你也莫想在外逍遥!”

“那你我兄弟便一道回去,于父王面前好生将这江湖趣闻讲上一讲。”五鹿浑唇角微抬,冷声接道:“适心夫人同垂象皇子处心积虑,诈死脱身。一来有负我五鹿皇室赤诚相待之隆恩,二来有悖他垂象国主和平交好之本愿。父王的性子,你也知晓,此事若为其所知,你想适心夫人还能否于三国有寸土立锥,得片瓦盖头?”

五鹿老闻声,亦是轻嗤一声,眉尾一飞,沉声应道:“适心夫人之事,不过尚在推测,并无实证。”

“不过推断,你这般着慌欲往宝象寺又是为何?”

“兄长,”五鹿老不急不怒,扑哧一下,却是轻笑出声,“何不将适心夫人一事暂放,你我兄弟便于此时此处,推心置腹,好好说道说道你此回擅离玲珑京之由?”

五鹿老喉结一动,已现惨然,吞口浓唾,缓声接道:“父王早有明令,不准你我南下钜燕。此一回,兄长籍追查大欢喜宫之名,浪游三国;现下,更是距宋楼一步之遥……宋楼同销磨楼个中干连,自不消栾栾细说。”稍顿,五鹿老眼风已见凌厉,疾往五鹿浑跟前一递,悠悠叹道:“这一路上,栾栾倒也自容欢那处听得个不算了不得的消息。”

五鹿浑口唇发燥,不由抬掌往两颞一按,轻声应道:“他同你说了些甚?”

“不过是说,兄长对其师父仰慕已久,直言欲离了三经宗,改投销磨楼主人李四友。”

一言既出,兄弟二人兀自无言,对视一刻,目不转睛。

少待,五鹿老终是不耐,唇角一耷,缓声笑道:“母妃素不喜我。栾栾不足三岁,便由乳娘带着离开皇宫,暂住别苑。独居五载,直至栾栾八岁、母妃宾天之时,父王都未想着将我接回王宫,遑论亲来探看。若非那一场火,怕是父王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五鹿老顿上一顿,机锋一转,抬声便道:“故而,兄长定是以为,当时宫内那些个琐碎消息,栾栾这个久居宫外的倒灶皇子必是蒙在鼓里,无从知晓。”

话音未落,五鹿浑已是抬掌止其说话,一面摇眉,一面应道:“你既有闻,自然知晓我非来钜燕之因、非见李四友之由!”

五鹿老闻声,掩口轻笑不迭,隔了半晌,方才喘匀了气,口唇一开,面色同音调俱是大改。

“兄长非将销磨楼之事查个水落石出,栾栾定要往宝象寺跟同括当面对质;你我兄弟所为,终归算得上异曲同工!”

五鹿浑目华一黯,禁不住纳口长气,两目一阖,悠悠缓道:“宝象寺,必然要去;同括僧,早晚要探。只不过,栾栾可是忘了,那一日若非适心夫人舍命搭救,怕是你早被齐掖一同拖拽着,跟那宅子一并毁于火中。现下你欲单枪匹马去寻同括,可有想过,那同括若真是齐掖,其入宝象寺便若蛟龙入海;其若暗施杀招,只怕你这弱不禁风的小王爷必是有去无回,九死一生!”

五鹿老听得此言,面皮登时改作紫棠色,下唇微颤,半晌方才喃喃出声,“那齐掖……怎就如此...恨毒了我?”

五鹿浑一掌负后,闻言冷不丁紧紧攒拳,思忖一时,眉头陡然一开,咧唇轻笑,自言自语道:“许是……其恨栾栾夺了适心夫人宠爱……便若栾栾心下,隐隐恨着为兄夺了母妃宠爱一般……”

此言一出,五鹿老不由讪讪,眼白一飞,低声嗫喏道:“兄长同父王,终归欠了栾栾。”

言罢,兄弟二人对视一面,却是双双忍俊不禁,噗嗤一下苦笑出声。

良久之后,五鹿浑方才探手扯了五鹿老缰绳,下颌浅收,柔声缓道:“你我前往宋楼,自当随机应变,必得探得些微销磨楼讯息才好。待得此事一结,你我再同往宝象寺细查。”

五鹿老一听,唇角一抿,修眉插鬓,抬声笑道:“现下我倒在想,娘亲他们,究竟如何自那般大火中逃出生天?”话音方落,五鹿老眉头一低,自顾自端详起自己左掌掌心一块约莫铜钱大小的伤处来。

五鹿浑初时未应,磨蹭片刻,稍一回身,正见五鹿老掌心疤痕;目珠一转,脑内陡地忆起九韶初遇同括时,其头顶多出来的四个香疤。

少待片刻,五鹿浑眨眉两回,换个话头,侧颊自道:“栾栾掌内那天生的招财进宝痣,终是毁在了那场火里。”

五鹿老闻声,两指直往那疤面上摩挲不止,舒口长气,轻声应道:“栾栾这辈子,只靠着兄长一人,便能换得个大嘴吃天下了,何必惋惜掌心那劳什子的一颗小痣?”

五鹿浑一听,唇角不由高抬,摇眉浅笑,心下却是暗道:若适心夫人同齐掖真如所料,尚未离世,那鱼悟师现下,究竟知是不知?那垂象国主,究竟知是不知?那少扬失珠,又该是何人所盗、何处所藏?那“暂借水寒”信笺,又当是何人所写才是?

未及将诸多疑问一一于脑内过一个遍,五鹿浑已是听得五鹿老急咳一声,抬声调笑。

“我说兄长,昨儿个晚膳之后,那楚锦可是偷摸着塞了个物件儿给你。旁人许是不查,栾栾可是瞧得真切。现下既无旁人,兄长何不取了,让栾栾也看上一看,开开眼目?”

五鹿浑一怔,顿了片刻,两肩一抖,啼笑皆非。

“小王爷,何时才能将你那些个聪明才智用在善处?”

五鹿老闻声,摇头晃脑吃吃轻笑,迅指功夫,已见五鹿浑探手入怀,徐徐摸索出一物,缓缓递至自己跟前。

五鹿老也不客气,抬掌接下,定睛一瞧,却是个小小方胜。

“那楚锦,竟传了方胜与你!”

“莫要胡言!”五鹿浑眉头一攒,抬声一喝,“昨夜无所事事,便将信笺迭了个花样……”

不待五鹿浑言罢,五鹿老已是手忙脚乱拆了方胜,聚精会神端详起来。

“沐猴……老驴……贱虫……狗材……”五鹿老支支吾吾将那笺上内容逐条诵出声来,“畜…畜产?老…咬虫?马泊六?”

五鹿老一把将那信笺团个一团,眼白一飞,低声嗤道:“那楚锦,自感是七尺身躯八斗才,十谒天门九不开——一脑门儿的自视甚高,满胸膺的怀才不遇。依我瞧着,其不过是个满口污秽、肆言詈词的泼皮无赖罢了。怎得,其还想将这些个污言秽语整理成册、结集私刻不成?”

五鹿浑低低一叹,且笑且应,“其不过觉得,为兄满脸官司,疾需纾解。故而……”

“故而其便特意留了这个,好教兄长闲来无事之时,寻个四下无人之处,好生演练演练?”

五鹿浑稍一颔首,回身缓将那信笺团收回目前,摊掌一压一熨,后则打眼一扫,口唇微开,本要依样画葫芦,尤而效之,然则话到嘴边,却生生卡在喉间、夹在齿缝;尝试多番,五鹿浑终是不耐,两目一阖,摇眉苦笑道:“这般詈词,着实太过难为了我。”稍顿,五鹿浑那信笺一步步折回方胜形状,后置于颊边扇个两扇,低声接道:“你我兄弟,最恨最毒的,也不过说些个‘啑汝脑’、‘尽汝种’之流吧。”

话音方落,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齐齐飞身上马,疾驰向前。

竹披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五鹿兄弟纵马约莫盏茶功夫,突遇小雨。二人起初摸了蓑衣斗笠,披盖起来;然则再行一刻,却感那雨势渐大,实难收拾,无奈之时,远远正瞧见一处野庙。

二人换个眼风,抬声喝马,一刻不停直往那庙前赶。

疾行约有袋烟功夫,二人方瞧见那庙前一侧树下所停的三匹良驹。

五鹿老眉头一开,低声笑道:“兄长,依容欢那性子,既查知你跟胥家小姐同时不见,其当先是阴阳怪气迁怒于我,后则拍马回返自迎胥小姐去才是。怎得此回,其却不见醋意,反是心无旁骛一味朝宋楼方向疾赶?”

五鹿浑一紧蓑衣,先将其同五鹿老坐骑前后拴好,后则一抬唇角,柔声应道:“且往庙内,问问便知。”

此一时,破庙内。

容欢一人立身隅角,仰面靠墙,连声抱怨道:“瞧这雨势,当为急雨。怎得下了这老半天,还是未见歇止?”

闻人战同胥留留对坐另一头,寻了各自锦帕将头面雨水擦了两回,后则相顾无言,对容欢皆是未有理睬。

静默片刻,闻人战咂咂口唇,咯咯娇笑,先是自怀内摸出一包酥蜜饼,一包酥油泡螺,一袋冰糖霜梅,后则又将身侧包袱取了,一把提起半只鹿腿膀,再将包袱内散碎的几十片风干獐肉往脚边一摊,边嚼边道:“胥姐姐,你也一同尝尝。”

胥留留见状,不由掩口巧笑,仆身捡了半片肉干,就唇轻咬。

恰于此时,庙内三人皆见门前立了两条淡影,抬眉细观,来人自是五鹿兄弟。

闻人战一瞧见五鹿老,倏的一声登时站起身来,两臂高抬,急急一摆,口内衔着半块酥香掉渣儿的甜饼,哼哼唧唧示意五鹿老来食。

五鹿老见状,怎不解意,两手高攥身前,大步流星,放脚便朝内去。

胥留留见五鹿兄弟现身,颊上禁不住倏瞬一红,偷眼瞥了瞥容欢,后则讪讪起身,柔声轻道:“鹿大哥,看来这雨,来的倒是时候。”

五鹿浑稍一颔首,缓声询道:“照那马儿脚程,你等当早早过了这野庙方是。”

胥留留闻声,探掌急将耳侧发丝绾了,稍一濡唇,轻声笑应,“确是早早路过。不过中途遇雨,依着雨势,一来我等需寻一处容身,再来揣度鹿大哥你等必得于此地躲雨,故而拍马调头,返来这处。”

五鹿浑听得此言,解颐浅笑,自往闻人战身侧寻了个地方,这便不管不顾,席地而坐。

闻人战津津有味咀着手掌大小一块鹿肉,得暇再往口内丢上三五粒糖梅子,哼哧哼哧嚼了半盏茶光景,这方一撅樱口,细将十指吮个干净。

“鹿哥哥,你可知那宝继庵内一干恶姑子是何下场?”

五鹿浑闻声,唇角一翘,柔声应道:“想是上了枷、下了狱?”

闻人战拊掌徐拍个两回,俏脸一扬,似模似样添油加酱,“听楚大哥那九位娘亲说,那一十四名姑子,被拿当日便皆受了脊杖三十;眼下,其均械手足、置老监,日日与屎溺同卧,顿顿与鼠蚁争食。为首的庵主已是判了秋后问斩,余的诸人不日便要刺配充军。”

此言一落,几人皆感大快其心。五鹿老捡了最近处一只透红的带骨鲍螺,就唇咬一小口,后则慢吞吞嘬腮抿唇,沉声自道:“如此,倒还称得上佛祖有眼。”

闻人战目珠眨个两回,葇荑无骨,轻托香腮,口唇一嘟,低低道:“却也不知,八音山那帮子匪人,何去何从?楚大哥同那美人儿郡主,是吉是凶?”

五鹿浑同胥留留一听,目华皆是一定,暗暗换个眼风,几是异口齐声,“吉人自有天佑,你且莫多心忧。”

话音方落,四人两两相顾,俱是轻笑出声。

吃吃喝喝聊个一刻,闻人战脖颈一伸,探头往庙外觑了一觑。

“这雨,怎得下个不停?”

此言一出,另一边容欢似是得了由头,急将腰间折扇一扬,没头没脑扇个几回,唇角一耷,抬声排揎道:“这鬼天气,下得甚雨?莫不是苏城风水不佳,带累了你我,一并倒了运去?”

话音方落,容欢气鼓鼓疾步往门边一走,抬掌向外接了几滴雨水,目睫一低,摇眉不住。

五鹿老暗往五鹿浑处递个眼风,后则抱臂膺前,再往容欢处努了努唇。

五鹿浑见状,自是解意,稍一低眉,缓声轻道:“你我自寅时行到现在,人困马乏,正好趁此急雨,少作安顿。”

五鹿老闻声,立时挑眉附和,“正是正是。此刻酒足饭饱,我等正好在此歇上一歇,小憩个把时辰……”

一言未尽,容欢已是哗的一声收将折扇,两足一定,回身薄怒。

“要睡你睡!本公子可是归心似箭,不欲多留。待上片刻,等这雨势渐小,我便先行赶路,往宋楼安置安置。”

闻人战一听,两腮一鼓,娇笑连连,“怎得?你这宋楼公子是要先行回去,备下酒菜,穿戴行头,好模好样地接媳妇麽?”

胥留留听得此言,双颊登时红透,杏目稍开,作势佯怒。

五鹿浑见容欢口唇微开,却未有应,这便吞口清唾,悠悠叹道:“宋楼既有酒菜,我等便得提前备上些趣闻轶事佐菜过酒。”

“不如,便来讲讲苏城见闻?”五鹿老一笑,已然会意。

“尤是那金樽之事,莫可多得——气冲霄汉,义薄云天!我等需得好好同宋楼奶奶说上一说……”

话音未落,容欢肩头应声一抖,眉头紧攒,抬声喝道:“莫要如此!”言罢,其颊上薄肉虚虚一颤,低眉逃目,讪讪接言,“暂莫…暂莫将金樽之事告知祖母!”

一言方出,容欢不由得纳口长气,抬眉紧睑,支支吾吾轻声嘟囔道:“此事……本公子原就未想瞒掩……只是事出突然,我便想着先往宋楼探看探看,待笃定,再将因果告于尔等不迟……”

庙内余人闻声,早是定睛,齐齐直冲容欢逼看。

容欢见状,唇角一抿,眨眉两回,一字一顿低道:“那金樽……怕是不止两个!”

“宋楼祠堂……亦有一只供着!”

098. 祖母

饥食渴饮,晓行夜寝,如此这般,直至两日后申酉交替,五鹿浑一行五人方至宋楼所在——此一处,名唤“蜿虹”;风烟匝地,车马如龙,确是钜燕境内另一个大好去处。

五鹿浑初一入城,泥丸宫不由一清,放眼左右觑个两觑,心下掂掇掂掇,暗觉这虹霓蜿蜒之地,单论繁华热闹,倒也不输苏城。

诸人走走停停,前后左右瞧个不住,全然不顾容欢面上急煎煎情态;牵马徐行盏茶功夫,身前已见一处宅子,端的是高门大户,碧瓦朱甍。门前狮子立爪,门上兽环狰狞,打眼一瞧,气派非常;门边端立四名看门武人,个个皆是额阔颧高、虎眼熊腰,连鬓钢须、根根倒抓,身皆怀抱一柄泼风牛耳刀,显得极是凶神恶煞,生人勿进。

容欢初一现身,门前武人早有觉察,躬身齐声,直冲容欢问了个安。通禀不消片刻,朱门已见大开,内里若干小厮相拥而至,喜笑颜开,嘘寒问暖,七手八脚接了诸人行裹。引路的引路,牵马的牵马,打扇的打扇,献茶的献茶,直将容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结结实实,水泼难入。

闻人战见状,附耳轻往胥留留身侧一探,朱唇一抿,吃吃笑道:“胥姐姐,瞧这宋楼公子,好大的少爷派头!这般架势,怕是连咱们那两位皇子都得连番惊叹,望尘莫及。”

胥留留闻声,这方抬眼一扫容欢背影,口内啧啧两声,暗里不由得叹口长气。

几人入得宅内,方查别有洞天:花路亭台,鹅颈相连;风轩松窗,委宛相通。四围莫不是兰花芝草、古柏长松;眼帘全不过巍巍画栋、曲曲雕栏。行半柱香,过一依山傍水翡翠玲珑小吊楼,再经一池,步二桥,垂臂可收游鳞,探掌可摆秀荷,疾行共耗少半柱香,这方得以入了正堂。

初一入内,四名外人便为这屋内摆设小小吃个惊唬:玳瑁梁、碧玉墙、水晶帘、琉璃障、沉香椅、紫檀几。样样物什,皆见名贵。

闻人战咋舌鼓腮,目珠滴溜转个不停,失神半刻,再抬眉时,正见六名丫鬟在前,两位老妇在后,不紧不慢,翩然自后堂行了进来。

在前的几名丫鬟,约莫皆是豆蔻,环肥燕瘦,各擅其美;浓妆淡抹,各极其妙。

在后的两名老妇,瞧着俱在花甲年纪。边侧的一位,形容颇是出奇——眉眼倒挂,脸肉尽削,腰间系个飞鱼袋,瞧着隐隐有些个杀气;正中的一位,则是珠挡玉佩,翠襦锦衾,单手执一玉柄麈尾,落落取座,徐徐轻摇,打眼一瞧,便是雍容之中,添了三分出尘气度。

容欢见状,心虚不过,连连吞了十几口唾沫,后则急火火上前,顿首不迭,口内恭声唤道:“久隔慈颜,不肖孙儿给祖母请安。”

入座老妇唇角微抬,面上仍是端庄威严,口齿一开,缓声应道:“既知不肖,还不速速退在一边?”

容欢闻声,不由讪讪,起身拱手,低应一声“谢过祖母”,挑眉再往另一老妇身前一觑,轻声再道:“况老,欢儿回来了。”言罢,自往胥留留处递个眼风,塌肩低首,退至一旁。

闻人战见状,再往四下环顾两回,轻手蹑脚暗暗蹭至容欢身前,吞口香唾,声不可闻,“我说泥鳅,端坐正位那名老者,便是掌事多年、手眼通天的宋楼奶奶秦樱?”

容欢闻声,立掌一半,侧颊嚼舌,“岂敢直呼祖母名讳!”

一言方落,闻人战已是吐吐舌头,娇笑一声,后则踮脚向上,轻声再询,“那立于你祖母一旁的,又是哪个?”

容欢唇角一抿,掩口应道:“那一位,名唤况行恭,乃是祖母栉工,常伴祖母身侧,形影难离。说是栉工,在这宅子上,却也无人敢将其当了仆从看待,连我这宋楼公子,也是要尊其一声‘况老’。”

闻人战一听,目珠又是滴溜乱转,脖颈一低,自顾自喃喃低声,“挂个飞鱼袋的栉工,也是蹊跷。”

不待容欢接言,诸人已听得宋楼奶奶朗声一笑,洪音迎道:“如今江湖,豪杰竞起。可叹老拙闭门日久,虽见诸位气象英雄,却也识不得好汉,叫不出高名,惭愧之至,汗颜之尤。”

堂下几人闻言,怎不解意,对视一面,后则恭恭敬敬上前,依序报上家门,拱手问安。

待得胥留留上前之时,其朱唇方开,不及有言,已见宋楼奶奶身子前倾,送掌往那况行恭臂上一搭,稍一着力,一个腾身,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在前头,探掌一拢,轻将胥留留两手包在膺前,后则长喟一回,悠悠叹道:“祖母日盼夜盼,今儿个终是将孙媳等了来……”

胥留留耳郭一抖,肩头一颤,抬眉正面秦樱,见其蔼蔼,感其恳恳,一时无言,推脱不下,面上好一番青白赤红。眨眉之间,忆及咸朋山庄恶事,胥留留心内不免又是一阵哀恸,鼻内一酸,柔声轻道:“留留……谢过宋楼奶奶相助之恩!”

秦樱见状,稍一使力,再往胥留留掌背按了一按,静默片刻,摇眉自道:“容胥两家,当为一体,你这孩子,又何需同祖母这般客套?”

胥留留两目噙泪,徐徐退个两步,两掌任由秦樱攥着,身子却是一低,伏拜一回,颇见恭敬。

“祖母先寄鸿音,又附厚资,雪中送炭,相助三番。留留……再谢!”

秦樱目华一黯,稍见失神,口唇浅开,自顾自苦笑应道:“宋楼不过献芹负日,聊表微意。只怪世风浇漓,人心不古,亲家翁一世英雄,终躲不得众口铄金、人唾如箭。”

言罢,秦樱两目微阖,徐徐纳口长气,再开目时,挑眉朝屋外一探,眼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已然到了晚宴时分。

秦樱见状,眼风稍收,抿了抿唇,轻声笑道:“不肖孙儿携妻归返;少年英雄聚义一堂。老拙欣然,老怀颇慰。这便吩咐厨下略备酒菜,且助尔等洗洗风尘。”言罢,秦樱缓退两步,一手扶上况行恭小臂;二人冲五鹿浑颔了颔首,再不多言,不疾不徐,并肩步出堂去。

容欢见状,颤手抬掌,立时拊膺顺了顺气,后则两腮一鼓,不管不顾,引着诸人先往客房安歇整顿。

半柱香后,五人方在容欢房内再度聚首。

闻人战此时瞧多了宋楼奢侈,再不咋咋呼呼,反是侧颊直冲胥留留,挑眉娇笑,口齿一开,话头却是抛给了容欢。

“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你这泥鳅,倒还真是家大业大。”

胥留留听得此言,颊上更是泛红,探舌稍濡口唇,眼风倒是先飞到五鹿浑跟前,粗瞧一瞬,后则转向容欢,低低道:“银勒金鞍,瑶觞玉坠,花团锦簇,翠绕珠围;如此世家,留留真真莫敢仰攀。”

一言方落,胥留留低眉往闻人战面上扫了一眼,且笑且怨,单掌一近,佯怒轻将闻人战后颈皮一夹,顺势将身前可人儿提到一边,后则纳口长气,正色接道:“却也不知,宋楼奶奶是否已晓我等来意?”

桌前五鹿老一听,不由朝前送个白眼,轻嗤一声,没好气道:“其既识得你这未过门的孙媳,怕是对我等余人,亦得了如指掌。方才教咱自报家门,不过敲敲你我筋骨、杀杀你我威风。”

容欢闻声,立时作色,眉尾一飞,冷声驳道:“祖母收吾信函,早知我相助咸朋山庄。今日见我归返,自当推知胥家小姐跟本公子相携作对,一并前来。单就年齿论,寻常人等都不会将那小滑头当了我的良配,遑论祖母这般如电神目?”

闻人战听得此言,朱唇一抿,两手捧腮,琐啐念叨道:“想当本姑娘的良配,怕你是稻杆敲锣、做梦看戏!”言罢一顿,摇眉踮足,唇角却是浅抬,“唯见宝剑具美玉,哪来粪叉镶宝石?”话音方落,闻人战俏脸一扬,妙目一闭,脑内心田,满是自家师父路潜光那唇角上翘时时带笑神情。

此言一出,五鹿老应声朗笑,一个不防,倒教自己岔了口气,腹痛如绞。

五鹿浑见状,面上神色未改,候了片刻,冷不丁低声冲容欢询道:“贵家祖母,可会识穿闻人姑娘这易容之术?”

不待容欢接应,闻人战已是忽地一声窜至五鹿浑跟前,两手掐腰,撇嘴便道:“鹿哥哥,莫要这般小瞧了人去!战儿这一手易容功夫,若非同我游叔叔亲近之人,绝难瞧破。”

五鹿浑见眼目前闻人战那般情态,不由着慌朝后退了数步,两手一立,急摆应道:“闻人姑娘莫要多心,在下并非此意。只是念着那楚一笑之言,想着宣家兄弟自离苏城,已是改貌变容,若其亲来宋楼收买剑横子消息,倒不知可会有人慧眼瞧穿?至于易容手段,我等自是皆知,那楚一笑,断难同闻人姑娘比肩。”

容欢一听,唇角一耷,探掌搔了搔头,沉声应道:“祖母年事已高,宋楼那些个无关痛痒的买卖,大多放手予了亲信操持。故而,即便宣家二子来了这处,入了这门,怕也难同祖母面对面相见。”稍顿,容欢吁口长气,目睑一低,又再言来,“据我所知,偌大宋楼之内,倒也无甚金睛火眼之辈。”

一言既出,五鹿浑同胥留留不由交目,相顾片刻,异口齐声。

“倒不知那位况老,可有这般能耐?”

容欢闻声,摇眉苦笑,徐徐取了腰间折扇,边摇边道:“即便神仙,单凭耳力,怕也断不出脚边小蛇是将蜕还是新蜕呐。”

此言方落,堂内余人不由一惊,面面相觑,低声试探道:“那况老……莫不是个盲瞽?”

容欢咂咂口唇,折扇舞得刷刷风起,静个片刻,抬眉应道:“况老虽瞎,却是盲而不废;形容样貌、言谈举止,同常人能有何异?”稍顿,容欢眼白一翻,收扇接道:“说来你等怕是不信,本公子幼时,见多了况老飞针射燕、百步穿杨;即便现在,府内婢子丫鬟闲来无事,也会往况老那处,轻言细语,撒娇使媚,好生央些个新奇绣样描摹试练。”

胥留留听到这儿,眉头一蹙,沉吟片刻,柔声自道:“如此,其倒真算得上是位奇人。”

容欢闻声,立时颔首,唇角微抬,悠悠附和道:“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你等可是从未亲瞧,绝难想象况老飞针走线、眼花缭乱之光景。那般能耐,即便绣坊内一些个技艺超群、眼明手巧的绣娘也比不上。”

“她那飞鱼袋里,装得莫不是些个针线绣绷?”闻人战立于一旁,一手持金匙,一手托银碗,咕噜几声连吞了三个金橘水团,口内一凉,齿颊生香。

“抑或,她那飞鱼袋内,装得本就是利箭快矢?”

容欢一听,摇眉巧笑,单掌一立,转瞬蹙眉故作高深,“非也,非也。既不是矢刃,也并非绣具。你这小滑头,莫不是忘了方才堂内所告?况老乃是祖母栉工,其那袋内,装得自然是些个梳篦之类侍弄头发的物件。”

听得此处,五鹿浑同胥留留换个眼风,浅淡一笑,思忖片刻,经不住自顾自低声琢磨道:“这般奇人,怎得偏生做了这宋楼栉工?”

一语初落,正见闻人战仰脖朝天,咣咣饮尽了半碗清凉糖水,后则抚抚腹皮,连呼几声“舒畅”。

堂内余人见状,莫不欣然,濡濡口唇,心下却仍是各有各的打算。

“鹿哥哥,稍后席上,你我是要同宋楼奶奶直言明讨,还是依着宋楼规矩撒财暗购?”

五鹿浑未见怔楞,立时晓了闻人战所指,探手轻摩下颌,缓声应道:“此事,怕是需得听听容兄之意。”

容欢一听,面上不由一紧,掂掇半刻,低声轻道:“行有行规,同一条秘密,我宋楼可是绝不出卖二回。”

“天大的规矩,终归抵不过地大的银子去。”一旁五鹿老瘫在椅上,两腿前探,舒展非常,一手捧了房内一尊玛瑙卧佛,细细端详不住。

“本公子如此家底,眼下难不成还要贪你五鹿那些个生肉兽皮、游牧马匹?”

这话一出,五鹿老登时怫然,卯力将那卧佛往容欢目前一丢,后则脊骨往椅背上一顶,眼见便要起身跳脚。

容欢广袖一开,眨眉将那摆件纳于膺前,后则缩肩碎步,好生将之放回原处,又再阖目起手,前后施了三个深揖方才作罢。

“对佛祖这般不敬,也不怕下辈子堕了畜生道?”

不待五鹿老反口,五鹿浑已是先其一步,立时转了话头。

“若非宋楼奶奶相助,你我尚若无头苍蝇一般东游西荡,压根儿寻不得宣家二子蛛丝虫迹,又哪里能一步步摸到苏城,相逢楚锦,再依其言转而来到这宋楼?”

“只是,而今之事,迫在眉睫,也无怪我等心绪如火。那剑横子前辈究竟是何脾性,你我皆无知晓。若那宣家兄弟不知轻重,再设擂台,以命相搏,只怕其四只新手断难敌过一双老拳……”

闻人战一听,耳郭一抖,杏眼圆睁,抬声接道:“到时候,怕是你我寻到正处,也只能得见那弟兄二人尸首,还是裹着副假面皮、无名无姓无亲无故的野尸首!”

此话一出,胥留留倒是立时会意,面颊一低,柔声附和道:“宋楼大恩,留留难报!事已至此,万望容公子再助一臂,恳祈宋楼相告杜前辈下落!”话音未落,胥留留心下又急又燥,思忖片刻,自感无用,再念亡父,已然哽咽。

容欢闻声,屏不住抬眉细瞧,见胥留留两目稍红,眶内盈水;一时间,那飒爽巾帼又化了作风前杨柳,依依多情;那女中丈夫又变了个月下啼鹃,声声泣血。

容欢细瞧一刻,直觉筋骨渐酥、心肉渐软,纳口长气,抬声便道:“稍后宴上,你等切莫多言,容我先将祠堂金樽探上一探。”言罢,容欢将那掌内折扇倒了个手,待将身前诸人一一扫遍,这方濡濡口唇,沉声接道:“你等若可助我在先,本公子自然有法子教祖母将杜苦所在漏于我知。”

五鹿老听得此言,面上反见不屑,小指徐往耳孔一塞,轻轻掏索个两回,后则努了努唇,冷声笑道:“瞧你方才于宋楼奶奶跟前那般谨小慎微、诚惶诚恐样子,你若行差踏错,怕是泥菩萨过江,哪儿还顾得上查那劳什子的剑横子杜苦?”

容欢闻声,面上却不见怒,眨眉两回,再往五鹿浑身前行个几步,一掌攥了折扇,一掌抵在膺前,对齿一磕,一字一顿道:“鹿兄,我容欢断不是那上楼撤梯、过桥拔桅之人。金樽虽小,兹事体大,若我不能探个究竟,实难慰我容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容欢一顿,目珠渐渐由黯转明,唇角微抬,缓声应道:“瞧那楚锦样子,怕是金樽之谜,之前唯延久王府一家知晓。若我可将祠堂所供金樽自那龛座中取下,便可依着樽内情状,判夺祖父当年是否见危授命,同延久老王爷、楚老将军俱为忠君之贤人、报国之志士!其之所为,功在当时,利在千秋,即便不可名垂青史,终当为家人子孙尊崇慕仰,绝无反遭自家亲眷埋怨填扎之理!”

稍顿,容欢目华弥亮,两掌攒拳,沉声接道:“若得实证,我便将祖父入宫试药之实情告于祖母。如此,一来聊慰祖父平生,二来当解祖母久惑。祖母本乃百年难见之女英雄、真豪杰,通达明理,见识颇高;其若知晓而今四海升平、八方安靖之势,来之于祖父等人高义大德、杀身成仁之举,想其必得喜极而泣,豪情填胸方是!”

言罢,容欢稍一嘬腮,捧茶就唇,濡濡燥吻,后则一飞眉尾,缓声再道:“届时祖母开怀,何忧其不肯相助一臂,将杜苦下落暗告你我?”

话音一落,五鹿浑同胥留留不由皆是叹口长气。

胥留留眼风一递,正盘算着往容欢头顶浇些冷句,孰料五鹿浑却是先其一步,探掌一迎,沉声允道:“如此,便依容兄之意。”

此话一出,一旁五鹿老立时暗暗换个笑颜,长指往桌边瓷碟一伸,直将内里异果搅得乱做一团。

099. 夜宴

这一回,容欢又扯了谎。

就在闻人战扬着俏脸,问出那一句,“我说泥鳅,你便从未见过你那祖父?半分也记不得其是否是副断手断脚、难言难视情状?”

“记…记不得……全然没有半点忆象。唯知其驾鹤多载,音容渺茫。”

“那你爹娘呢?也从未提过只言片语不成?”

容欢面色一灰,忙不迭摇眉黯然,“双亲因病离世已久,多年以来,全赖祖母育养劳瘁,咽苦吐甘,这方将我拉扯成长。时至今日,我连考妣何等样貌、何时亡故亦都记不真切。”稍顿,容欢口唇微撅,径自轻声接应道:“至于祖母那处,我可从未敢奢望能得丝毫祖父或那金樽消息。”

此言一落,胥留留心下不由一动,口唇微开,本欲好言安抚,转念一想,又感此时此刻,若不助其探清金樽谜团,怕是千言万语,终归要如热气呵在壁上,到底无甚中用。念及于此,胥留留便也不多纠缠方才五鹿浑之言,只是默默吁口长气,柔声一叹。

这一时,容欢面如蓝靛,十指微蜷,目华一黯,眼前所现,却是个血汗淋漓景象:一男人身着白衫,负手在后,修眉长目,鼻正口方,不动不言,就这么冷清清立于身旁。迅指之间,其却如病狂易,眨眉变了个修罗模样;双手执刀,一招便将个华衣女子砍在地上,轻巧将其半个天灵劈落一旁。

男人白衫尽染,两目漫火,后则徐徐近了另一人,呲的一声,毫不犹疑便教掌上刀刃在其颈上走了一遭。

死透的第二人,当是个男人。依稀辨来,其躯干正置于一四轮木椅上。

这一刀下去,那男人既不声响呼叫,亦未扑棱挣扎。想来,这杀招又快又准;想来,那男人走得安详。

“说甚的举动端庄?言何的持身谨慎?”一语方落,杀人者已是跪立容欢身前,两掌带血,轻往容欢面上摩挲数下,后则将那白刃就唇,探舌将血珠舔了又舔,正对容欢,且笑且泪。

“彰明昭著,不瞒天地;尽人皆妾,私会花前……”

白衫男人将那刀口对着胸腹,噗嗤一声,便在自己身上开个口子。后则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直将自己肚皮整个剖开,任那一套胃肠淅淅沥沥和血带汤撒在地上。

容欢见状,已然奇骇,立足不定,透气不得,眼见着是上无气、下无屁,几要活生生吓死当场。恰于此时,其身子猛不丁一个激灵,两掌狠力往面上搓个不停。

“脏……实在是脏……”

此言方落,容欢终是神思回转,面色煞白,两掌轻颤,额上豆大汗粒噼啪下落;待两目聚了些光,这方觉察自己已在夜宴之上。

一侧五鹿老口若悬河,正同秦樱聊得兴起,唇齿一开,念出的恰是句“有篮有钵俱为幻,无风无月总是空”。

容欢吞口浓唾,虚虚咳了一声,眼目要眨不眨呆坐片刻,心下不住安抚自语:这般梦境,已是十多载未曾重历。临时虽是真切,幡然改念,却觉荒诞不经,虚假的紧。那男人形貌,模糊难忆,我识也不曾识得;至于那时的自己,是一二年抑或三五岁,哪儿还想的清楚?

至于那男人究竟说没说话,若是说了,其到底说的是甚?那场景如不是梦,自己在那般年岁,又哪儿能解了其高深隐意?

故而,那定是个梦;其之古怪,不过在于廿多年内反复梦过三五回罢了。

那执刀之人,那惨死之人,我可全然未曾谋面。即便隐隐觉得,杀人者许是父亲,被杀者或是祖父,然则,无稽无稽,哪里做得数去?可笑可笑,哪里算得谎去?

主位上秦樱似是察觉容欢异样,缓往其盘内布上一只酿螃蟹,收手停箸,慈声询道:“欢儿,可好?”

容欢闻声,唇角微颤,扯着面皮强作个笑,低声应道:“谢过祖母,想是赶路甚急,略见疲乏。无恙,无恙。”

秦樱见状,也不深究,侧目扫一眼五鹿老,柔声再道:“祝家这个儿郎,颇通佛理,甚有慧根。祖母真是欢喜的紧。”

容欢低低一应,耷着目帘,将那酿螃蟹敷衍咬了一口。

五鹿老一听秦樱之言,不由吃吃轻笑,面颊一扬,朗声应道:“宋楼奶奶实在谬赞,小迎惭愧。初入此地,小迎同兄长便觉误入桃源,尤感潜投月府,心下满是惊异;之后有幸得见阁下,粗论佛偈,便若观音大士临凡救苦,且助小迎灌顶醍醐。”稍顿,五鹿老暗同五鹿浑换个眼风,徐摩杯盏,沉声接道:“有缘至此,实乃在下天大福气。”

言罢,五鹿老双手捧盏,又引着秦樱多吃了好几杯糯米桑葚侧柏酒。温酒过喉,五鹿老目睑眨个两眨,思绪一转,已然飞至半柱香前。

此一时,夜宴未开。

五鹿兄弟独聚一处,正议起先前容欢所言金樽之事。

“我说兄长,除了宋楼掌事,孰能确定那剑横子下落已然出卖?”

五鹿浑闻声,徐往两盅内添了点茶水,后则哼笑一声,轻应道:“胥姑娘曾同宣氏二子有过一面之缘,本感那兄弟并非贪婪无餍,不然断无婉拒胥家接济之理。加之日前一笑山庄楚锦之言,胥姑娘便更得笃定那宣家弟兄已将楚锦银子用在正处。”

“至于容欢,”五鹿浑啜口热茗,缓声接道:“若宣家二子买得了杜苦下落,其正顺水推舟,拿那宋楼规矩做做文章。若是我等一来便问得了剑横子所在,岂非要马不停蹄立时离开?真要那般,谁还能助其夜探祠堂,将那金樽之谜大白?”

五鹿老闻声,经不住暗暗一嗤,依样品了口茶,齿颊微热,言辞渐冷,“之前野庙,若非我等旁敲侧击,只怕那败家子还得将金樽一事藏掖多时;指不定,还要添油加酱杜撰些有的没的,非诓我等助其入那祠堂不可。”

“兄长可是提过,郡主之言,纰漏颇多。”五鹿老目珠一转,正面五鹿浑,唇角再抬,又再调笑道:“若那劳什子触霉头的试药之言可为宋楼奶奶全然取信,于你我而言倒正是桩天大善事。”

五鹿老啧啧两回,摇眉接笑,“只为周全老国主脸面,好好的夫婿便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一个。照着容欢前言,怕是这容氏人棍,未能如楚老将军跟古老王爷一般熬得长久。如此,也算得上是杀夫之恨,不共戴天。宋楼奶奶同那楚锦娘亲相比,可是天渊有别云泥之远;其若知晓内情,怕还不得要拷断它钜燕国主皮筋下菜,剜出它钜燕皇室心肝过酒?”

五鹿浑闻声,目华稍见黯淡,浅吞下唇,思忖少时,方再应道:“宋楼奶奶见识过人,只怕小郡主那试药之言,实难令其采信。现若由容兄亲提此事,想来宋楼奶奶拗其不过,再难推脱,必得耗些人力,好生探寻内情才是。”

稍顿,五鹿浑两目微阖,脖颈半仰,纳口长气,沉声再道:“不过,恐怕你我两种推断,皆不作数。”

“这是为何?”

“你莫忘了,他宋楼作的是何买卖,谋的是何营生?”五鹿浑停上一停,一字一顿低低道:“兴许,宋楼奶奶一早便知金樽内情……”

五鹿老听得此言,登时解意,食指往盅口摩挲片刻,已然应道:“便若兄长之前所言,人彘初现,本为酷刑。若那宋楼奶奶知而不言,怕是内里必少不了些乌七八糟、不三不四。”

话音一落,兄弟二人四目交对,齐齐轻笑。

“届时,那败家子必是情面难堪,我再适时从旁敲打,哪还愁它宋楼不乱?”

五鹿浑轻哼一声,面上反添了几分不忍,单指蘸些残茶,不经意于桌上写了十数个龙飞凤舞的“乱”字。

五鹿老见状,自是会意,两腮一嘬,冷声自道:“依着宋楼同销磨楼干连,此地一乱,何愁那李四友不肯现身相见?”一顿,五鹿老两目放空,痴痴接道:“销磨楼一事愈快了结,你我兄弟便能愈快前往垂象,试同括,见娘亲……”稍顿,五鹿老唇角微抬,话锋一转,语带讥诮,“兄长此时略见迟疑,莫不是怕胥家小姐埋怨了你去?”

不待五鹿浑接应,五鹿老已是轻巧抬掌,徐徐转腕,咂摸咂摸口唇,缓声接道:“女儿家的心思,弟弟终归比兄长揣摩得通透。其见你那般顺着容欢之意,只当觉得你为探查宣家二子行踪,身不由己。经此一事,怕是那胥家小姐更得笃定情钟心属才是。”

五鹿浑闻声,立见薄怒,轻嗤一声,未得发作,却是忽地软了脊骨,食指交对,悠悠自道:“莫要忘了,当初可是你我合力,相助容兄认下了这宋楼公子身份。”

五鹿老脖颈一歪,侧颊撇嘴,嗤笑一回,不置可否。

一番思忆,五鹿老神归当下,挑眉四顾,眼风一一递与一旁胥留留同闻人战。

正在此时,闻人战面对满桌珍馐,脑内似是有百八十个小人儿正自喜悦抃舞,无可自禁。那两颗黑葡萄一般的目珠转个不停,滴溜溜细将身前肴馔食器瞧个不住;少见的是:金瓯玉碗,珀盏象箸;燕窝黄翅,龙肝凤腑;青鬲瓷托,银碟豆盘;鲤唇熊掌,驼峰整猪。寻常的是:花酿大虾,山药蒸鸭;葱椒田鸡,带鱼干炸;酸笋蛤蜊,蹄筋腰花;杏仁豆腐,泼卤甜茶。

闻人战两腮一鼓,食指大动,呼呼啦啦疾往口内塞些个雏鸽肉,一面咀嚼,一面时不时往秦樱身上飘些眼风。粗瞧一刻,只觉秦樱食欲不佳,前后不过挑拣几颗黑豆吃了,浅舀小半碗牛骨萝卜汤喝了,后则多饮了几盏凉酒,便似饱腹。闻人战见状,不由为这满桌酒菜稍感惋惜,溜溜吸了两勺水蛋,这便将两目一定,又再细细端详起秦樱面容来。

夜宴之前,容欢房内。

“至于祖母那处,我可从未敢奢望能得丝毫祖父或那金樽消息。”

“我说泥鳅,那金樽便在你家祠堂摆着,你若想瞧个分明,哪个拦得住你?”

容欢闻听,禁不住讪笑两声,眉头一蹙,苦哈哈道:“在我幼时,曾患重疾,餐餐不食,夜夜哭啼。后来祖母四下寻访,找了位二耳垂肩、须眉尽白的得道高僧,日夜无休,统共作了七七法事。于那四十九日,我便由祖母抱着日夜留于祠堂之内;至于堂外,则架上了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宝树。待得事毕,我那不明之症倒也根除,只是和尚临行之时反复劝诫,教我之后莫再多往祠堂行走。”

言罢,容欢面色稍黯,濡濡口唇,沉声接道:“故而,祖母不肯允我私往祠堂跪拜,且于那祠堂门外,专设了两名武人。若非祖母相携共往,我是万万不得单独入内的。”

此言一落,胥留留同闻人战不由交目,齐齐抿唇,甚感不可思议。

“非但如此,最近几年,祠堂之内放养了一只鹩哥。体黑颈橘,喙爪皆黄。此鸟自生便养在暗处,本事甚是出奇——识得人面,拟得人言。”容欢两手一摊,面上颇是无奈,“早些时候,本公子也试过声东击西,将那看门武人支往别处。岂料初入堂内,便被那恶鸟窥见。不待本公子有所防范,那恶鸟立时扑翅迅飞,紧舌疾言,眨眉便将近处仆婢守卫皆引了来。后来,此事自是惊动了祖母,直教本公子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家法!”

听得此处,房内诸人反见怡然,掩口低声,吃吃轻笑不迭。

容欢见状,讪讪摇了摇扇,又再连咳几回,直冲闻人战施揖请道:“此回,非得相求你这巨盗之女、雅盗之徒不可!”

闻人战应声巧笑,两手支腮,长睫一翘,脆脆接应道:“如此甚好!我等便来瞧瞧,只生两脚的本姑娘同那有翅有爪的古怪鸟,究竟哪个更为了得!”

“稍后宴上,尚需你好生瞧瞧祖母面貌,再将自己易容改装,方可施为。”容欢目睑一松,悠悠叹口长气,“那恶鸟但见祖母,便不胡乱啼叫。你需先将那恶鸟安抚下来,之后趁其不备,好给它使一招脱袍让位,免得其见我飞身上梁,又再叽里咕噜嚼碎舌根!”

“闻人姑娘,可是瞧着老拙瞧出神了?”

此言一出,闻人战不由一个激灵,魂归当下。妙目开阖个三五回,口唇翕张个七八次,俏脸一低,桃腮浸染。

“无甚,无甚,”闻人战两手急摆,终是鼓了鼓气,抬眉直面秦樱,娇声应道:“想来奶奶年轻之时,必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秦樱闻听,也不遮掩,两目一阖,掩口吃吃笑出声来。隔了半刻,其方才开目,环顾四下,将席上诸人一一扫个一遍,“瞧这女娃,说出的话比那酥蜜还甜。”稍顿,秦樱凝眉,直冲容欢令道:“你这孩子,也多学些个讨人欢喜的法子,好令留留开怀。”

容欢同胥留留听得此言,疾往对方位子扫个一眼,后则齐齐低眉,未敢接言。

秦樱见状,不由巧笑,缓往胥留留盘内布了些菜,柔声慰道:“祖母膝下,唯欢儿一人。从小到大,其食则粱肉,曳则罗纨,未曾吃过半点苦处。或也因我一再纵惯,故其泛常惹是生非。别的不论,单说这婚事……”

秦樱一顿,长息短喟,“先前那几回,其逃出府去,多往近处城镇藏身。短则七日半月,长则百八十天,手头没了银子,其自然也就乖乖回了家来。这回同咸朋山庄结亲,本想其能知晓轻重,浪子回头,孰料得……”

一语未尽,秦樱已是随性取了手畔长箸,想也未想,陡地狠敲在一旁容欢掌背上,切齿瞠目,愤然怒道:“其这一逃,几有半年。老拙心虽挂牵,也算习以为常,任其韬形敛迹,着实无甚奈何。老拙有愧,实在无颜面对亲家翁,就怕欢儿一旦归返,老拙吃了他的迷魂汤,便躲不过咸朋山庄的闭门羹。”

“祖母......真真……对你不住。”秦樱边道,边徐徐起身。由况行恭搀扶着,主仆二人竟是齐齐对着胥留留施了个揖。

胥留留见状,急急还礼,后则探掌相扶,好生将秦樱重又安顿椅上。

秦樱坐定,徐徐摇了摇眉,唇角稍抬,口内喃喃自道:“此回虽铸大错,好在追悔尚及。”言罢,秦樱既不顾容欢哼哼唧唧叫痛,也不睬胥留留面上推拒神色,直将两人手掌扯在一处,搭在一块。

“老拙绝不信那些个烂糟流言!”秦樱两目一红,一字一顿又道:“堂堂坼天手,真若同异教扯得上干系,那也必是正邪对立,善恶交锋,哪儿来的甚同流共污这般无稽之谈?”

胥留留闻言,心下一动,悄无声息轻撤了掌上之力,任由秦樱将自己手心压在容欢掌背之上。

“祖母在此,便也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不嫌弃,宋楼人手,随你调遣;宋楼财资,随你安置,但求不违我宋楼规矩,祖母便皆由了你去。”稍顿,秦樱再将机锋一转,“我宋楼虽明言不沾大欢喜宫闲事,但若那异教顺藤寻衅,咄咄相逼,老拙便要兵来将挡,水来土聚,断不会有半分畏惧!”

此言一落,秦樱膺前起伏不定,先后同胥留留容欢颔首示意,后则一扫一旁况行恭,眨眉一回,立时思议起半个时辰前,自己同况行恭房中密语。

“你便定了心思,要将那胥家女娃迎进门来?”

秦樱闻声,轻将手心搭于况行恭掌背,目华一寒,缓声低道:“障眼法使起来,终归便当。”

况行恭听得此言,静默片刻,思忖一时,又再询道:“若那女娃不知好歹,借宋楼之力探听消息……”

“我这宋楼,本有三不沾的规矩,想来其同欢儿相处多日,已然心知。况且,人皆以为我宋楼知之甚多,却不想我不知的,远比外人以为的多得多。”

秦樱一顿,长息再道:“胥家那孩子若真无所顾忌,胥子思方逝,其便该登门求助才是。由此可见,其并非是那精于算计、三刀两面之辈。于此事上,你莫心忧。”

此话一出,况行恭面色稍稍好看了些,正待启唇,却听得秦樱自顾自缓声接道:“若有一日,我逢不测……”

况行恭身子一颤,立将双掌齐齐扣在秦樱肩上,稍一使力,冷声驳道:“岂有那日?莫要妄言!”

秦樱巧笑,身子坐正,抬眉细瞧镜中形貌,后则抬掌一抚云鬓,软声轻道:“至少,我能守住欢儿名声,亦能保住宋楼名声……”

一言方落,两妇皆是低眉,唇角微颤,舒口长气。

片刻之后,况行恭一手捏把莲纹犀角梳,一手抚上秦樱如瀑长丝,苦笑一声,边理边道:“世上之人,多是只听自己想听的,只听自己需听的。”

秦樱两目微阖,吃吃一笑,轻声附和道:“需听的,乃是利;想听的,则是情。人为情利二物所使,哪还有心理会其所听之言是真是假、所闻之事是实是虚?”

思及此处,秦樱不由得眨眉两回,魂归当下;单掌轻取了身前酒盅,稍一举杯,一饮而尽。

宴上余人见状,莫不先后左右敬上一敬,颊上挂笑,推杯换盏。

万种眉间事,尽在酒中休。

100. 火狱

当夜戌时已过,更阑席散。

五鹿浑侧卧榻上,思量起方才回房之时,正遇上厨下往秦樱处送了盏何首乌鸡蛋煲猪肝,一只双黑茯苓郁金饼,还配了碟嗅起来有些古怪的槐豆佐餐。

“这豆子,”五鹿浑头颈一低,单掌徐摇,缓将那气味一丝丝扫进自己鼻内,“滋味倒是别具一格。”

两婢女见状,俱是巧笑,各自稳了稳掌内食碟,一面禁不住打量五鹿浑形貌,一面应道:“这三味小食,可是老夫人日日必用。何首乌入菜,本不新奇,这道煲中,灶房尚还添了些鹿角胶进去;至于这甜饼,则是配了黑豆、黑芝麻、茯苓、郁金在内,这四类食材,皆可入药;而这槐豆,嗅着虽是古怪,却更是得了药食同源之真谛。”

另一婢女稍一掩口,颊上微红,低低接应道:“这槐豆,乃是同草药脉塔叶一并置于黑牛胆胆汁中,小火蒸煮十二个时辰方得呢。其之功效,想是同槐胆丹相类。”

五鹿浑鼻头一皱,似是又再忆起那碟槐豆的古怪气味,眉头一摇,神思回返,暗将自己今日于这宋楼所见所闻一点一滴回顾个遍,愈是思忖,心下愈是起了疑窦,隐隐觉得不安,又感脑内些微虫迹稍纵即逝,着实抓不住、拼不起,串不成个因果连系。

琢磨半柱香功夫,五鹿浑稍显沮丧,两目一阖,再将头壳往臂上一枕,透过目帘,尤感房内烛火跳跃;心内一定,不觉恍惚,虚实交互,内外昭隔。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五鹿浑身难由己,立身扶额,跌跌撞撞摸索半刻,终是又到了先前那去过多番的迷魂殿内。此一时,五鹿浑挑眉四顾,见房内无火无烛,唯有四角各一盏水盆大小萤灯,明明灭灭,鼓鼓囊囊,透着些半黄半绿的诡异。再往里去,方见一女,仰卧榻上,姿容依稀,然则自有一股子压倒群芳之凌厉。女子两目微阖,口唇半启;呜咽呻吟间,其两臂不自觉圈了一虎背男人头项,后则将自己脖颈直朝后堕,媚语飘飘忽忽,混着些轻啼一并揉进五鹿浑耳里。

“近些,再近些。近到你能细细瞧上一瞧,看我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孔隙,可有一星半点不尽如人意?”

“没……断无不美之处!”

五鹿浑强忍悸动,猛不丁吞口浓唾,心知内里那一双男女正行衾枕之事,胶着绸缪尽极。五鹿浑颊上烫红,想着要速速退出门去,然则主意虽定,两脚却似就地生根,牢牢捉在原处;身子一动不动,两目一眨不眨,定定往那女人面上细看。结眉一刻,叵耐仍是瞧那女子面目不得。五鹿浑心下惆怅丧气,恼恨非常。

女人见状,藕臂一挥,迅指之间,其身前那精壮男人便似柱青烟一般散了去。

“随你是只手遮天的皇帝,抑或纠纠桓桓的武人;管你是寒窗死读的腐儒,还是沽卖油花的浪子,只需你是个男人,便不能不爱了我、迷了我去。”

女人言罢,玉指缓点,掩口格格娇笑个两回,后将面颊一扬,定睛正对上五鹿浑眼风;一面眉目传情,一面单手自顾自抚弄绿鬓,轻将发梢绕指几圈,再将一簇发尾递进口里,不住舔舐。

“至于你……眨眼之间,终要成为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你既也是个男子,又怎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五鹿浑唇角轻颤,似是为这女子取了魂收了魄,上下唇翕张开闭,舌尖膨大,含混不清应了一句。

“是……正是……”

一言方落,五鹿浑目前模糊一片,摇眉定上半刻,再启睑时,终是查见榻上女子面容愈发清晰。

那含情眼目、风流唇齿,皆是五鹿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亲近到不能更亲近的样子。

“栾…栾栾!”

五鹿浑一顿,心下莫名惴惴,抬掌使力,将两目好一通揉搓,细细再辨,却见那女子倏瞬化形,眨眉由眠花宿柳倜傥风流的五鹿小王爷变作了淫私无挟手不害生的方外俊和尚。

“同…同括?”

而此一时,五鹿浑眼目前,哪里还有那馆娃宫铜雀台、琉璃榻美人怀,全不过是大火之后的断壁残垣,废墟一片。

五鹿浑眉头一低,却见自己身着白狐围领披风,两手前托一整张虎皮,笑意缓退,低声自语,“此回冬狩,我一人独猎虎王。这幅整皮……本想拿来送了你……”

话毕须臾,眼目前那废墟陡化新立。屋内一人,着一昏黄衲衣,起手正面,一字一顿冷声呼道:“愿我未来,不闻恶声,不见恶人!”言罢,僧人单臂一落,捡了脚边火把,面无五情,眨眉将房屋同自己俱付一炬。

头顶点点杨花、片片鹅毛;身前条条火蛇、道道红光。

五鹿浑鼻头微酸,膺内抑闭,如同为人塞了满口豆梨,吐也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两手攒拳轻颤,极力欲要越过目前人墙,投身火聚之狱。

“放我进去!我须救他!快些放我进去!”

此一时,宋楼祠堂内。

容欢手持金樽,心胆几裂,忙不迭同对面扮成秦樱模样的闻人战换个眼风。

“我说泥鳅,门外声音…似是鹿哥哥。”闻人战目珠浅转,早将那鹩哥用黑布罩了,一手攥着那黑布兜口,一手捏了那鹩哥口喙。

容欢耳郭一抖,吞唾不迭,尚不及细辨掌内金樽情状,已是挑眉低声,薄怒斥道:“那五鹿浑,又要整甚的幺蛾子?”

话音方落,二人齐齐屏息,隔门远眺,籍着门外叮叮当当兵器相撞之音,似已清清楚楚瞧见了院上正自行演的一番恶斗。

便在此时,祠堂外两名武人严阵以待,毫不松懈。一持铁如意,一持铜流星,飒飒尘飞,呼呼风起,正同那梦行中的五鹿浑两相对峙。

细细瞧来,只见那一铜一铁两件兵器,时如大蟒翻波,又若雪花坠地;左为山猿献果,右则野鹿衔花,步步紧逼,间不容发。那般风卷落叶、日消轻冰阵势,打眼一瞧,便非睡梦中的五鹿浑可堪招架。

初一时,只见五鹿浑左发银针,右舞软剑,左右开弓,颇见急迫。其心心念念的,全不过是要摆脱了身前两人,速往那火中相救齐掖。

恶斗盏茶功夫,五鹿浑已是焚心如火。其见一时难以得胜,怒气便若不受控制般和着血气一并往脑门上涌。两目泛红,几要滴出血来;口齿磨蹭,低低嘀咕着“挡我者死”“瓜蔓株抄”之辞。待了片刻,见拦阻之人仍无却意,这便轻嗤一声,随即使起了孩童小性,咣及一声弃了软剑,两掌对搓个几回,朝前吐口唾沫,闷闷呵斥一句“尔等还敢阻我”,这便赤手空拳往那看门人眼目前袭来。

两名武人见状,自也不敢以手中硬兵误伤了他。长息一声,对视一面,二人不由齐齐撂了家伙,倏瞬分出左右二指,直冲五鹿浑两目,点到即止,便是一招极有威慑的双龙取珠。

五鹿浑虽在梦中,却也不慌,长臂一驳一曲一探,眨眉便是一式毒蛇出洞对应。

看门人见此情状,立时变招,俱往身后退个三步,两手拢在膺前,成一童子捧瓶之势;五鹿浑冷声轻笑,有样学样,亦是退后半丈,定个寒鸡独步之姿。

静默片刻,两方齐动:你来一个王母宴桃,我随一招霸王敬酒;你走一个金刚掠地,我对一式泰山压顶……

如此这般,两个清醒人对上一个梦行者,百八十招下来,却是打得严丝合缝,难分难解,奇之又奇,实难思议。

约莫近身缠斗了少半柱香,两名看门人终是瞅见了五鹿浑一个破绽。其一腾挪躲闪,引了五鹿浑注意,另一则抽身绕到后头,倏地一个腾步,三指一擒,不偏不倚正拿在五鹿浑天颈骨上。

五鹿浑受此一招,稍见吃痛,单足前踢,使一式弹裆腿,初一落地,后再转颈,借力上弹,直朝身后看门人接连使出了缠踢挂蹬,变招连贯,好不凶猛。然则其正待落地,足下却是未稳,身子一软一偏,须臾坠在地上,眨眉于背上跌出些浮伤。

看门人见状,怎能纵了这制敌之机,电光火石间,两人立时相对前仆;一个勾了五鹿浑双臂,一个压了五鹿浑人字骨。如此这般,微微加力,便教五鹿浑老老实实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你们……还不给我速速罢手!”

两名看门武人闻声,登时卸了手上功夫,对视一面,反见揜缩。两双豹眼先觑觑匆忙赶至的秦樱,再瞅瞅正门紧闭的祠堂,二人禁不住心下生疑,异口同音抬声惊诧道:“老夫人,你不是正在祠堂中么?”

话音方落,却见五鹿浑两目弥黯,缓缓直立起上身,侧目先往祠堂方向瞧了一眼,后则按捺不住膺内悲愤,稍一切齿,广袖一挥,运气将那不远处铜流星朝前一带。扑的一声,祠堂正门应声而倒,名存形亡;结眉细观,那铜流星所击之处,无论金木,俱成齑粉。

于是乎,一条门槛之隔,堂内手握金樽的容欢同易容成秦樱模样的闻人战,与堂外况行恭搀扶之下的秦樱,三面相觑,俱是无言。

闻人战踮脚张目,初时竟是不自觉抬掌冲秦樱摆手问安,嬉皮笑脸应对片刻,后又不尴不尬哼笑两声,侧目往容欢面上送个眼风,口唇半开不开,模棱吐出一句,“此一回,即便是驴生笄角瓮生根,怕你也难躲过这顿家法去!”

话音方落,闻人战不由得两肩一塌,一手转腕,嘶的一声轻取了那易容假面皮;与此同时,其另一手陡地一缩,掌内鹩哥顿失束缚,死里逃生一般,扑棱棱自那黑布中钻出头来,目珠滴溜溜转个不休,后则嘎的一声,振翅疾飞,边逃边喝道:“假的,假的!死了,死了!”

那鹩哥方才飞出祠堂,正同闻声而至的胥留留跟五鹿老打了个照面。

怪鸟黑翅一定,口喙下啄,待见五鹿老两手疾往头面一掩,这方呼拉拉自五鹿老手背上擦了过去,愈飞愈远,口内不住叨咕道:“不肖,不肖!假的,假的!”

五鹿老冷不丁吃个惊唬,面上哪儿还有些个血色?呼哧呼哧急喘了三五回,又再探掌往膺前抚弄个十来次,吞口冷唾,难定心神。

“兄…兄长他……”五鹿老抬声支吾,一言未尽,已是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四目齐刷刷往五鹿浑所在不住端详,正见其软软瘫坐地上,探手往怀内,徐徐取了那红色手绳拴着的微雕虎牙,轻摩片刻,痴痴喃喃道:“迟了,还是迟了……”

一言方落,五鹿浑抬眉侧目,身前所见,仍是十年前,玲珑京郊野皇家别馆内,火劫过后那一片狼藉。

五鹿浑唇角一抬,欲哭先笑,四靥齐现,两目微阖;稍一埋首,那泪滴已是索索直下,将那凄凉雪地狠狠砸出几个窝来。

不远处五鹿老见状,身子反倒不经意暗暗退个两步,待将面容隐在夜色里,这方冷哼一声,目睫一颤,徐徐抱臂抚个两回,只觉得手脚冰凉,寸骨寸伤。

101. 错断

三更鼓响过三遍时,宋楼内一干人等已是齐聚祠堂。

容欢单掌虚虚一抬,偷往袖管内金樽处摸了两把。这幅形貌于对面闻人战瞧来,正与那“此地无银三百两,邻居阿二不曾偷”一般仿佛。

“这泥鳅,当真无甚做贼的天分。”闻人战哼哼唧唧一番腹诽,两臂一抱,事不关己。

容欢倒也瞧着了闻人战面色,两腮一嘬,思量起一炷香前,自己好一番轻装软扎、摩拳擦掌,似模似样籍着闻人战的易容术入得堂来。后又同闻人战各司其职,一则使个壁虎游墙,一则来个嫦娥奔月,迅指之间,已是分将金樽鹩哥各自收入囊中。

“若不是你个败事有余的大皇子,我又何至沦落这般境地!”容欢心下忿忿,目睑一撑,直冲隅角五鹿浑呼喝道:“我说姓鹿……姓祝的,你究竟醒是没醒?”

话音方落,容欢恶狠狠往五鹿兄弟方向指点两回,满目凶光,咬牙切齿。稍顿,其却又莫名甚感心虚,目帘一低,侧目暗往秦樱处觑了一觑。待瞧见秦樱面上那阴云满布的沉郁之色,容欢心肝不禁一颤,立时由那攫食饥鹰变了个遇猫瘦鼠,目珠紧转个三五回,口唇一撅,两肩一扣,已是做好了破罐破摔的打算。

这一时,五鹿浑一手攥了微雕虎牙,一手搭于五鹿老臂上,面色煞白,两目淡青,上牙抵着下牙,半晌方哆哆嗦嗦吐出几个字来,“虽是在下身不由己,仍要哀恳奶奶降罪。”言罢,五鹿浑脖颈一歪,侧目抬眉,却是定睛细细打量五鹿老不住。

五鹿老见状,唇角立耷,侧身贴耳,同五鹿浑轻声嘀咕道:“我说兄长,栾栾凡胎肉眼,体陋心迷,此一回,怕是实在瞧不穿你布的这一出玲珑局。”

五鹿浑闻声,倒是倏瞬解意,冷哼一声,心下暗暗自嘲道:连这血亲胞弟尚且疑了我,不知我方才到底是借病装疯,抑或别有深意。如此,倒也无怪容欢发了这一通脾气。

思及此处,五鹿浑略微摇眉,两目一阖,再不多言,唯不过缩颈塌肩,将自己身子完完全全裹进两条锦被里。

而此一时,几是七月酷暑时节。

“老拙今夜,倒还真是大开眼目。”

秦樱眼风凌厉,下颌前探,缓将祠堂诸人一一扫了个遍;后则横眉怒向,单掌一抬,直冲容欢冷声令道:“还了来!”

容欢一震,不及思忖,舌头走在了脑子前头,虚咳一回,抬声强辩道:“祖母之意……欢儿不解……”

秦樱闻声一哼,反是轻笑,两指朝天直竖,缓往那空落落的龛座中点个两回。

“且将那金樽,好模好样还了来。”

容欢见状,知难转圜,两手暗往身后一背,身子不听使唤一般,前仆后仰,晕眩踉跄。

“祖母……”容欢吞口浓唾,两目一阖,口内喃喃自道:“从小到大,欢儿入这祠堂次数,屈指可算。每回入内,祖母皆要欢儿不可妄言、不可发问,只需老老实实跪定叩拜,细细听取祖母教诲便是。”

容欢一顿,目帘乍开,面颊一侧,挑眉将祠堂所供牌位细瞧个遍。

“祖母每回皆言,‘莫可蔽明锢聪,莫可执着穷通,莫可败伤风化,莫可肆夺清衷。’”容欢边道,边抬掌上前,直将袖内那金樽捧了,一面摩挲,一面接道:“祖母尙言,欢儿既为容家子孙,必得站得直、立得住、听得清、望得远,正心正念,顶天立地,做事不可背人后,无事不可对人言。”

容欢停上一停,低眉将那金樽之内好一通打量。

“祖母尙言,教欢儿这不肖子孙永不可仿效祖父,使祖母受得一世辛苦……”

“祖母寡居多年,自是不易,”容欢眉头一挑,面上终现笑意,直冲闻人战递个眼风,呼的一声便将那金樽巧掷过去。“只是,祖父恺悌君子,危言直躬,非坐靡廪饩之碌碌,乃委以衡轴之骨肱。其舍一人之身,全千秋之义,如此大节,虽难入载史册,却不可再多遭受祖母埋怨填扎,更不可再教欢儿有样学样,将此误会一代代传了下去!”

秦樱闻听此言,面色立时转黯,目珠一定,两指微颤,直冲容欢指点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一旁闻人战见状,低眉再瞥一眼掌内金樽,口唇一撅,低声应道:“这樽内,却有五宝所作十字……”

“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容欢两臂一抱,直往秦樱所在行了两步,下颌一探,悠悠再道:“延久郡主尙言,此十字,皆为老国主御笔;方才孙儿细瞧三番,此樽内宝字,连那‘心’字四点之错笔,皆是跟一笑山庄所传金樽如出一辙。”

秦樱默然,缓收了掌,侧颊反冲闻人战颔了颔首,抿唇片刻,缓声低道:“闻人姑娘,可否将你于楚锦那处所闻,尽告老拙?”

闻人战一听,稍一抿唇,施施然上前将那金樽奉于秦樱,后则暗暗扫了容欢一眼,娇声接应道:“我等于一笑山庄之时,得逢郡主,偶援臂助,阴差阳错间,一同解了楚大哥府上金樽之谜。”

“据郡主所言,廿多岁前,钜燕宫内突发时疫。老国主生恐心怀叵测之辈借机生出‘帝行不端、致干天讨’之言,故而……故而特命楚大哥之父、小郡主之祖,……连同……”

容欢飞个眼风,抬声洋洋自道:“连同家祖,一并入宫,以身试药。灭时疫,匡社稷,挽国运于渊涌,救皇室于风厉……”

一言未尽,已听得秦樱叩齿如击筑。候得片刻,秦樱缓将手掌往况行恭掌背上一搭,两目一阖,吃吃反是笑出声来。

“怪哉,怪哉!”秦樱摇眉不迭,颤声缓道:“世尝有言曰——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老拙本想着,如此颠倒淄素、眩惑众听之言行,非罄竹难书之恶人不可为,非呱呱坠地之童婴不可听。孰可料得,连尔等一干江湖新秀、名门之后,亦会采信如此乌白马角天雨粟之类无稽之辞!”

胥留留听得此言,心知事有别情,侧颊偷往容欢面上觑个一觑,稍一计较,不由得上前冲秦樱施了一揖。

“祖母,此一事,或为绝密。宋楼本有不沾皇家秘事之规,想来容公子虽为宋楼子孙,亦难逾矩,遑论我等外人?”正说着,胥留留已是往五鹿浑及闻人战处前后递个眼风,再施一礼,便要扯着诸人齐齐退出门去。

五鹿老见状,鼻内不由一嗤,眼白一飞,暗暗心道:此一事,哪里轮得到你这黄毛丫头指手画脚?

思及此处,五鹿老已是探手往五鹿浑肩上一递,正待启唇,却听得秦樱朗声喝道:“今时今日,若不将此事说清道明,怕是尔等,谁也离不得祠堂半步!”

话音方落,秦樱眶内微红,陡地改了副面孔,徐往胥留留处踱个两步,又再轻将胥留留两掌一捉,缓缓持在膺前,纳口长气,柔声再道:“孙媳好意,祖母安能不知?祖母原也以为,皇家之事、国主之名,口不可言耳可听。后世若愿,便读一读史,听一听书,抨当抨之过,歌可歌之功,代代相传,如此足矣。”

言罢,秦樱抬掌往胥留留掌背轻拍数回,机锋陡转,软声令道:“既知事关重大,你且将苏城所见所闻,好生同祖母言来。”

胥留留见此情状,稍一抿唇,目帘一低,思忖不及,也只好将之前恩德堂内金樽之事,明明白白和盘托出。

“故而,代君试药、残身殒命之说,乃是薨太后早年独告延久王府?”待胥留留话毕,秦樱立时启唇,后则眨眉徐徐,直至瞧见胥留留颔首,这方嗤笑两声,抬声怒道:“我便知道,若尔等只逢楚锦,断不能自他那处听得这般风雨。倒是一些个窃操国柄、渎乱朝纲之辈,多行不义,心下惶惶,反倒偏要粉饰太平,将自己扮作个天命所存、入承大统之主……”

一言未尽,秦樱啧啧,冲胥留留摇了摇眉,惨然而笑,随后踱步近了况行恭,一面为其搀扶,一面定睛将那金樽打量不住。

“小郡主虽是年幼,然则既将此事密告,必是笃定尔等不会乱嚼口舌。”秦樱纳口长气,眼风一横,不慌不忙将堂内诸人扫个一遍,“于老拙这处,亦是自信,无论稍后听得何言,你等必会守口如瓶。”

胥留留闻声,颊上不由一颤,两掌空抬,忙不迭摇摆应道:“祖母……我等年岁尚轻,只恐难堪试炼。”一言方落,胥留留疾往五鹿浑处递个眼风,朱唇渐燥,口不择言道:“秘密这档子事儿,要么有瞒天过海之能,要么有难得糊涂之命。若是两不相沾,怕是食难下咽、卧难安寝!祝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五鹿浑耳郭一抖,自然心知胥留留言下之意,然则抬眉之时,其却换了个不明所以的呆傻面目,口齿稍开,怔楞半晌,后则浅应一声,只将自己再往那被褥中缩了又缩。

秦樱见状,立时冷哼,正面胥留留,缓声应道:“功过本由人。于后世而言,钜燕老国主古云渥廿四岁前驾鹤登西,现国主古远寒遵奉遗诏,得登大宝;旧主崩殂之前,于朝上命后宫过百人殉葬。”

稍顿,秦樱不由得挑眉一扫容欢,口唇微开,又再言来。

“便依着史书这般讲述,将那流血成河、死人如麻之事一笔带过,岂不大好?薨后偏要刻鹄类鹜,将望风景附之贼人说成呕心沥血之爪士,将含恨九泉之慈父说成残害忠臣之昏君。诋毁旧主,排陷无辜;指鹿为马,颠倒淄素。此一时,老拙若不将实情托出,怕是你们五个孩儿心下,非得抱着旧主无道之念,暗里将老国主好一番冷嘲热讽、评头论足。如此谗口嚣嚣,老国主无罪无辜,地泉受辱,罪魁未除,死难瞑目!”

此言一落,五鹿老精神不由一振,热血翻涌,恨不得亲上前为秦樱摇旗鼓吹,令其好生将那内里溃烂发臭的伤疤展出来剖开去,将那说不得念不得的污糟过往立时摆在诸人跟前。

秦樱顿上一顿,眨眉两回,再冲容欢轻声道:“方才,你那话里,可是怨祖母不通亡夫之忠肝、不解亡夫之义胆?初时,你那心下,可是恨老国主不惜腹心之薄命、不恤忠良之劳功?”

“你便未曾想上一想,何种疾疠,何种良方,非得将人制成人彘方能保命?”

此言一出,五鹿浑更是埋首膺前,缓将那被褥一角直往面上虚虚一掩;即便如此,其仍可感知胥留留现下那灼灼眼光,早是令自己无可遁藏。

五鹿老见状,暗上前踱个两步,身子一偏,正将胥留留眼风尽数遮挡。

“奶奶,你是说,古老王爷、楚老将军,连同泥鳅祖父……俱是受刑……方成了那般…模样?”闻人战抬掌掩口,轻声询道。

秦樱脖颈一扬,缓声自道:“万灶貔貅入寇来,挥戈直欲抵金台。长城空作防边计,不道萧墙起祸胎。”

容欢闻声,两手不由轻颤,目珠一定,自语喃喃,“郡主曾言,老国主共有四子八女,时疫过后,所留唯现国主同其亲姊长公主二人;这二位,俱为先太后所出。如此说来,郡主口内那些个死于疫病之皇嗣,莫不是……”

“父子相欺,手足相残,这方换来个天命所归,黄袍加身!”

秦樱一喝,吃吃冷笑不迭。隔了半刻,方才拊膺长息,怫然再道:“古云初那老贼,乃老国主同父异母之兄弟,明里摆出一副无志官爵、不计得失的淡然出世面目,实则暗中勾结薨后,尝以脂韦取容,多为权幸改操,两面三刀,第一下作。”

“楚锦之父,本为钜燕阃外将军。年少之时,其倒真有些个析骸而炊的气概、握节而死的筋骨。惜得其心不稳,时移志改,投戈解甲,老来失节,暗中同那古云初行在一处,沆瀣一气,弄权弄兵,终行不义。”

稍顿,秦樱面色更见沉郁,抬掌轻往颞上一抵,轻嗤笑道:“至于老拙亡夫,其同老国主,少年相识,可是八拜的换帖兄弟,口口声声的患难相扶、富贵同享……”

“亡夫常言不欲入仕,然则廿五年前,便是那恶事发生前一年,其却突然入了宫,应了个御前的闲差。老拙现在想来,怕是其早早便同前面二人结为党朋,已然筹谋自蹈罪愆……”

“他们……可是……助当今钜燕国主同其母后……宫变?”闻人战听着听着,突地就地取座,两手捧腮,愁声询道。

秦樱秀眉一蹙,稍一颔首,紧接着又再吁口长气。

“那一时,老国主正出游广达城外离宫。”秦樱两目微阖,单掌又往目睑上一盖,“说来凑巧,事发前不久,老国主正宣了那三位‘忠臣’往别苑见驾。也正于那一日,其亲授了金樽于古楚容三人,意在勉矢公忠、宣着劳绩。老国主本有雅趣,书法更是自成一家。其念着权财皆难入那三人眼目,这便亲书十字于金箔之上,后命工匠日以继夜,苦耗数月,这方成此天工之巧。”

五鹿老听得此处,不由同身前闻人战两相交目。

“方授金樽彰忠义,后逢甲胄抵宫门?如此这般,未免太过蹊跷。”

秦樱听得五鹿老之言,缓将掌内金樽摩挲数回,神思一滞,浅笑轻道:“老国主本乃不吝资财之人。自其同亡夫结识,时不时便要送些个奇珍异宝、珍馐佳肴;老国主于朝上大赏群臣之举,更是时常有之,何足为奇?”

“如此,在下终是明白容兄如何这般好命,能够日日累茵而坐,餐餐列鼎而食了。”

此言一落,一旁容欢不由瞠目,袖管一甩,眼刀止不住往五鹿老身上飞。

五鹿老见状,视若无睹,抱臂膺前,沉声再道:“敢问宋楼奶奶,老国主既已这般恩宠,那三人为何仍要犯上作乱、助纣为虐?”

秦樱冷哼一声,侧颊定定瞧着五鹿老,半刻之后,直待将五鹿老瞧得毛发倒竖、芒刺在背,秦樱这方收了眼风,虚咳一声,缓缓应道:“圣眷虽隆,莫可久冀。一个大发醋意目光短浅的毒后,一个尚在总角懵懂无明的幼童,妇孺少主,定然比个饱经风霜的英明圣主容易操控。”

五鹿浑静默多时,听得此处,终是不耐,稍濡口唇,低声支吾道:“在下闻延久郡主提及,说是老国主亦是于那一时升霞而去……莫不是说,钜燕现国主同先太后筹划兵变,不但一举夺了十名手足性命,还…还一并取了……”

秦樱闻声,自是解意,两手上举,将那金樽恭敬奉于头顶,唇角微抬,朗声驳道:“老国主英明神武,得天之佑。论及豪杰,老国主方是那止鼎沸于九州、息渊涌于四海之真英雄!”

五鹿老见状,不由仆身贴耳,朱唇少启,同五鹿浑嚼舌轻道:“如此瞧来,这三只人棍,并非钜燕先太后过河拆桥所削。”

一言正落,已听得秦樱抬声接道:“那一日,三人携亲信宫兵千人,趁老国主未在皇宫之机,封锁内廷,屠戮妃嫔一十一位、皇子三位、公主七位;另有忠心护主之侍卫宫僚,拼死抵抗,英勇赴义;尚有时乖命舛的帷闼仆婢,遭逢突变,眨眉就戮。经那一事,宫内上下,亡者足有百数。”

“偏在那天,老国主如得神通,临时起意,正于那刻自别苑归返。薨后同那三人见神兵天降,感咫尺天威,早是瘫软一处,应对不及。”

言罢,秦樱轻笑出声,待得片刻,却是倏瞬泪目,哽咽接道:“老国主念着同三人情谊,并未立时取其性命,只是暂将三人下狱,又将薨后禁足宫中。约莫两日之后,老国主急怒攻心、气血逆行,眼见着便要油尽灯枯、撒手尘寰,便于那时,老国主方下令将三人处以人棍之刑。念及薨后外戚势力,再思皇室血脉仅存,老国主不得已强拖病体,上朝于百官跟前宣妃嫔宫婢人祭之旨,又将大统亲传其唯剩之子,便是当今国主,古远寒。”

“这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闻人战两腮一鼓,脆声叹道。

“天之神器沦为贼器,君之神兵具化贼兵。如此,又怎是一个天命难违了得?”秦樱一顿,冷声自道:“当年幼帝登基之后,薨后便以辅佐之名临朝称制。其后,宫内时不时传出皇子因病早夭、公主扑蝶溺水之辞。待其将兵变破绽一一周全过去,又于后廷大开道场,常作经忏,摇身自那满手血腥、杀人如麻的恶婆子变作个广结善缘、吃斋念佛的善女子。”

秦樱边笑,边于堂内再次环顾,待罢,眉头一攒,一字一顿冷声再道:“许是其同新帝自觉愧对,且念着那三人无明无识、难言难动,不至将个中丑事传扬出去,故而,老国主方崩,其便暗遣亲信将三人分送归家,各自安置。”

“初一时,薨后尚还于我宋楼内外暗置眼目,探听虚实;待得几年无风无浪,其方将那些耳目前后撤了去。至于三家后人,其倒也算待之不薄,只需儿孙林泉养志,便得一世资财无虞;延久王府同一笑山庄内情,老拙并非了若指掌,只是于我宋楼,老拙同薨后龃龌不入,正邪不通,实难担待他那般皇家厚德!”

此言一落,堂内闻人战胥留留似是明了了楚锦之父同延久老王爷因何早传了“莫可同朝廷再有些微瓜葛”之家训,亦明白了延久郡主之父因何空有报国之心、却无出仕之运了。

只是,五鹿兄弟却于此时对视一面,面上笑意着实古怪。

另一头,容欢形容颇见萎瘁,屏不住自顾自往后退个数步,脖颈一歪,且笑且嚎,“自打于苏城闻听金樽之事,欢儿心下,便是起伏难定——既想求神拜佛保宋楼这只金樽一模一式,好教祖母知晓祖父英雄意气,莫在对祖父多加毁谤、一味责难;然而,念着幼时那档子噩梦,欢儿却又生恐祖父当真是那梦中偃息木椅上的一只人棍,最终落得个无声无息为人取命的凄凉下场,故而,欢儿又隐隐盼着,若是此樽非彼樽,倒也不算甚的坏事……”

容欢一顿,结眉轻笑,“若祖父当真一副人彘模样,那便是说,欢儿儿时之梦……怕是空穴来风,理有必然!只是不曾料得,其受难之由,竟是如此……咎由自取!欢儿……欢儿着实……”

秦樱闻声,绣眉倒竖,颊上一颤,冷不丁抬声一喝,“莫要胡言!当年祖母请那得道高僧前来作法,后又依那高僧之言,特将老国主所赐金樽供于祠堂之内,便是为了将一干不净之魂镇在原处,免你再遭诸污侵扰,再为诸恶食啖。除此恶鬼之说,祖母倒更觉得,许是你幼时不巧得见祖父形貌,心下生了惊惧,待至入睡,暗将日间所见影象于脑内自行糅合构画,这方生出那一干荒诞不经来!”

容欢听得此处,徐徐纳口长气,口唇微开,半晌却是未得只字。静默盏茶功夫,容欢终是低眉塌翼,唇角一抬,轻道一句“原当它锦天绣地,奈何其剑树刀山”,余音袅袅,其人已然放脚,眨眉步出堂去。

秦樱见状,立时侧颊冲况行恭叮嘱道:“且去好生跟着他,莫要令其再生事端。”

况行恭闻言,稍一躬身,立时尾随容欢而去。

秦樱呆愣片刻,结眉盯着掌内金樽瞧了半晌,神思一转,似是置身廿岁之前那一夜,宋楼后院花园。

“彰明昭著,不瞒天地;尽人皆妾,私会花前……”

白衫男人将刀口正对胸腹,噗嗤一哼,便在自己身上开个口子,后则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直将自己肚皮整个剖开,人那一套胃肠淅淅沥沥和血带汤撒在地上。

“我儿…我儿……”

秦樱身子蓦地一颤,神思归返,面上青白难辨,膺前起伏难定,接连急喘了半刻,这方给面上添了些微血色。

“老拙......心忧......孙儿,这便少陪了。”言罢,秦樱回身,忙不迭将金樽往一旁供桌上一搁,眉眼之间,透出淡淡厌弃模样。

“诸位少年英雄,且往各自房中安睡。明日一早,老拙自会安排家丁整修此门。”言罢,秦樱转目,直往一牌位上瞪了一眼。那眶内,时而寒凉刺骨,时而吐火驰逐。

堂内胥留留闻人战见状,不由皆现讪讪,眼风一换,并行而出。

五鹿老轻嗤一声,面上倒是有些个不出所料的得意神色,直冲闻人战背影,亦是三步并两步追赶而去。

此一时,祠堂内便只留了五鹿浑一人,披盖着两条被褥,踱步上前,一手捡了桌上金樽,凑在跟前,里里外外细瞧不住;另一手则自被中伸将出来,五指一蜷,搔头不止。

102. 去果

六日后。

宋楼。

五鹿浑晕头涨脑,卯足气力启睑屈指,又再立时阖目软筋。往复三番,耗得半刻,五鹿浑终是吞口干唾,目珠复亮,竭力探脑往左右前后觑个一觑,方查自己已被牢牢困缚,五花大绑停在榻上;身上不着寸缕,唯不过盖了条褐色布衾,遮着羞处。

五鹿浑两腮一鼓,卷唇自往额心吹了口长气,待觉前额稍寒,便又禁不住自顾自将后脑勺往榻上磨蹭两回,后则吁了一吁,低声轻笑道:“这可好了,赤身露体不说,还叫人将头发尽数剃了去!”

话音方落,五鹿浑目炬大炽,唇角微抬,早是一扫方才虚弱懵昧之相,澄神静体,养心冲寂。

“醒了?”

五鹿浑耳郭一抖,目帘挑也不挑,已然心知来者何人。

“季夏之月,窃失云头,非但不觉炎热,反倒凉爽许多。”五鹿浑轻哼一声,一面悠悠调笑,一面侧颊细瞧。果不其然,迅指之间,眶内自是映出一张高颧灰脸。

况行恭面上不见五情,五鹿浑一时间倒也辨不出其听不听得懂自己那蹩脚的玩笑话,见自己似是多讨无趣,五鹿浑不由颊上一紧,顿上一顿,讪讪濡唇接道:“不知祝某何时何处开罪了况老,以至于落得这般凄凉窘境?若是在下礼数不周有所怠慢,况老只管明言,在下负荆告罪便了,何劳况老如此远打周折?”

不待况行恭应声,稍远处缓传了一嗓子轻咳,后则紧跟着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说话,“若不愿多吃苦头,便好生交代了真实来处。”

五鹿浑闻声,稍一转睫,面颊一偏,朗声笑道:“宋楼奶奶,在下何人,你又岂会不知?”

“祝某拙薄,无才无德,不过是个不应举的江湖状元,不思凡的风月神仙罢了。”

言罢,五鹿浑轻嗤一声,目珠左右转个来回,一字一顿抬声再道:“眼下祝某已被剃了发,尔等所期,有或没有,岂非一目可鉴?难不成事已至此,阁下尚要青红不分、皂白不辨,执意将在下送上西天?”

秦樱同况行恭听得此言,颊上俱是微微一颤,皮笑肉不笑抬抬唇角,皆未得言。

半盏茶功夫后,况行恭徐徐退个几步,谨慎行至秦樱跟前,眉头一锁,漫是疑虑。

秦樱端坐位上,后脊骨愈酸愈直,绷得隐隐有些个发麻发烫。两目一阖,瞧也不瞧况行恭,只将双眉浅颦,凝神思忆起一个时辰前,方将堂内这儿郎迷晕之时所闻所见。

那一时,况行恭两目虽开,却不视物,单手操刀,另一掌轻摩五鹿浑鬓角。

“生前不是干净人,死后亦成龌龊鬼。且待我将他这正经头壳改作个无毛秃瓢,瞧他届时还演幌不演幌得了、遮掩不遮掩得下!”

话音方落,况行恭倏瞬解了五鹿浑发髻,探手往腰间飞鱼袋内摸索片刻,立时取了柄篦梳于掌内,把玩个三五回后,这便不管不顾狠力拽了五鹿浑乌发,自前而后顺上一顺。待此梳理完,已有几十根毛发硬生生被况行恭薅了下来。

况行恭因着目盲,感知自是过人,两掌一对,轻拍个几回,后则就唇再往掌心吹上一吹,不见犹疑,手起刀落,倏倏刷刷,三下五除二便将五鹿浑六阳魁首所覆毛发尽数理个无踪。

秦樱候在一旁,心下早就按捺不住,初时抬掌拊膺,为自己顺一顺气,后则疾步上前,屏息低眉细观,却见那裸露头皮之上,只有片片青灰毛根,哪里有半点劳什子的雕青景象?

“如何?可有那图案?”况行恭耳郭一紧,自然听得出秦樱吐纳中有些微变化,然则未得明证,况行恭膺内七上八下,蹀躞左右,进退维谷;无奈之下,急探身将掌心摊在五鹿浑头顶,五指稍开,一寸一寸细细摩挲开来。

“莫再查了,头皮之上,并无雕青。”秦樱朱唇微开,冷声轻道。此言初落,其却是立时扭身,放脚行至一隅,后则抱臂膺前,阖目静待。

况行恭闻声,倒也解意,鼻内轻嗤,探手便上前解了五鹿浑襟带。

“既然不在头皮,兴许雕在那处……”况行恭一面为五鹿浑解衣,一面喃喃自道:“那夜祠堂之内,我可是清清楚楚听得其胞弟祝迎附耳说甚的‘布了好一个玲珑局’。加之先前几日,其言行举止,多失常态,如此那般,那般如此,若说他非宫内教徒,老身决计难以采信!”

不消盏茶功夫,况行恭已将五鹿浑脱得赤条条精光光,大喇喇无遮掩横陈榻上。碍于眼疾,现下其也只得喟上一喟,叹个三叹,两手紧攒,后则徐徐退个两步,低咳一声,莫敢直教秦樱前来查探。

而此一时,秦樱确实再顾不得甚廉耻礼仪,大防男女,即便越规逾矩,总好过莫名为人取了命去。故其两目开阖个三五回,心下暗道一句“这娃儿年岁,同欢儿哪儿差的许多”,如此这般叨念个几遍,便若接连吞下一粒粒自欺欺人的定心丸,唬得秦樱稍觉宽慰,虚虚纳口长气,火急火燎又再回到榻边,几番尝试,终是开目,两眼微眯,直将身前光溜溜的五鹿浑扫个通透。

一瞧之下,秦樱面色骤变,侧身阖目,气短神昏,支支吾吾立时犯了嘀咕。

“怎得……怎得那一处……亦无…异样?”

况行恭闻声,两目眨也不眨,微微敛袖,惊诧接言,“依其先前作为,你我绝不至看走眼才对。”

“难不成……难不成此一回,反倒是你我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中了这小子的招儿?”

思及此处,秦樱身子不由一颤,神思归返;两肩经不住一扣一拧,徐徐支肘抬掌,然则单手行在半道,却不知那虚抬的五指该当掩口还是扶额。

五鹿浑候得半晌,仍未再闻秦樱发声,正待启唇相询,却感股间隐隐约约暗暗发痒。五鹿浑唇角一抿,试图再往丹田提一提气,初一尝试,更觉筋软骨麻,使不上力,羞恼之间,这便浅咬下唇,紧绷足趾,膺内且烦且燥,口唇微开,将欲出粗,心念一转,却是阖目诵道:“心念不空过,能灭诸有苦。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

待缓声将那普门品从头至尾往复速背两遍,五鹿浑倒似真的渐渐忘了股间刺挠,和了喜怒,随遇沉浮,两目一开,启唇叹道:“叩谢观音大士临凡渡我,救七难,解三毒!”

此言一出,秦樱面上更见阴郁,陡地将那悬空一掌拍在桌沿,厉声喝道:“你早知晓大欢喜宫雕青之事?”

五鹿浑见秦樱终是不耐,心下不由倍感爽快,口内啧啧两回,悠悠应道:“再早,也早不过阁下。”

秦樱闻声,目华稍黯,顿个一顿,掩口吃吃轻笑出声。

“娃儿,莫要忘了,我宋楼作的是何买卖,行的是何营生。老拙知晓大欢喜宫雕青一事,有何稀奇?”

“阁下纰漏,本就不在这处。”五鹿浑两目一阖,懒声再道:“宋楼奶奶知晓异教教众发内暗藏雕青之密,于外人看来,顺理成章,毫无漏洞;可怪就怪在,足下连那雕青式样亦是了然于胸,心如明镜。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奶奶已毫厘之失请君入屉,我则以分毫不差将计就计。只不过,在下可是前后花耗三天三夜,方将那雕青式样一笔一划烙于脑内;却不知宋楼奶奶这般七窍玲珑人物,统共费了几多光景?而你这不沾大欢喜宫闲事的宋楼掌事,怎就这般执着于异教雕青?”

“故而,老拙试探之心将起之际,便是入你娃儿圈套之时?”

五鹿浑唇角一立,浅笑晏晏。

秦樱见状,不由仰面长叹,“你同那巨盗之女,于我跟前演得一出好戏!”

“怪只怪宋楼厨子手艺高超,妙手烹得那么些个稀奇菜肴。”

五鹿浑濡濡口唇,直感股间刺痒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心下虽见薄怒,鼻息仍是自如,言辞一若卷雷,又如利矢,急中之急,未有虚发。

“方入府时,在下闻阁下言及异教同咸朋山庄一事,心下总感异样,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后于夜里偶遇厨下仆婢,得知奶奶日日必用几味小食,数十载来,从无歇止。在下虽是不才,倒也算是久病成医,稍一思忖,如梦初醒。”

“何首乌、双黑茯苓饼、脉塔槐豆黑牛胆、桑葚侧柏酒……”

“这些个饮食,原料皆可入药。其之功效,不外乎乌发养发、固发防脱。”

五鹿浑冷哼一声,挑眉轻笑接道:“在下于苏城之时,偶闻容兄无心提及,说是宋楼奶奶日日涂抹茉莉头油;茉莉入菜,催生毛发,制成香膏,更添止脱防掉之功。阁下饮食用度,皆见用心,面面俱到,几至小心翼翼地步。如此出奇,教我如何视若无睹?”

言及此处,秦樱唇角一颤,探手直往头顶,将那云髻扶了一扶。

“老拙亡夫,素喜蝉鬓云鬟;我夫妇二人,少时便剪香云为约,订下终身。而今人面早失、桃花如旧,老拙数十载如一日,爱养青丝,全不过缅念亡人,略托哀思。”

“佛说‘佛心自观’,若阁下女为悦己者容,在下如今,又何至为人剃发解衣,五花大绑困在此处?常言‘小人之腹、君子之心’,若奶奶单为探知在下是否归于异教,只需于在下剃发后未醒前,悄然将我送往别处便是,何需在此待我转醒,当面问讯?故而,奶奶下药迷我之时,怕是早就拿定心思,雕青有无,难脱此劫!”

此话一出,确教秦樱一时哑口。

五鹿浑哼笑两回,徐徐自道:“此一时,正因阁下剃了我的发,先前那些未解关窍,便是一通百通,迎刃冰解了。”

“正因阁下乃大欢喜宫之人,故对那异教雕青位置式样烂熟于心;正因阁下乃大欢喜宫之人,故痛惜乌发,莫敢教那头皮露出些微蛛丝虫迹,引人生疑;也正因阁下乃大欢喜宫之人,故于胥姑娘面前刻意提及‘恐异教顺藤寻衅、咄咄相逼而至’,想来,阁下早知异教卷土,残部窃肆,深恐循蹈罹难之辈覆辙,又忧江湖谣言纷乱难止,若日后异教寻上门来,命丧酷刑之下倒在其次,只怕那众口铄金,流言甚嚣,毁你容氏一门清誉。鉴于如此隐忧,阁下正将胥姑娘视作了及时雨雪中炭,于我等跟前专将胥姑娘称作你宋楼奶奶同大欢喜宫瓜葛干连之梯媒。如此居心,阴损之极!”

稍顿,五鹿浑唇角一耷,冷声嗤道:“只可惜,阁下怕是忘了,江湖传言,异教教规自有明令——若得元凶燃脐挂胆,家人绝不坐罪株连。且不说异教先前所犯恶事,皆未生出株连;即便传言有虚,不足采信,那异教既已害得坼天手,便该一夜覆其后嗣、尽屠山庄方是,怎就偏要错失时机、久候月余,舍了胥大侠长子胥垂垂同那庄内百十号老老少少,非得一路追击,前来你宋楼单取胥姑娘性命?”

“你这小子,倒是机灵。”

五鹿浑闻声,眨眉两回,徐徐咽了口内清唾,音调渐冷。

“奶奶谬赞,愧不敢受。十料九着,终有一失。”

“哦?”秦樱眉头一挑,抬声示意五鹿浑言明。

五鹿浑抿了抿唇,竭力转颈,目珠强移,欲要往况行恭所在打量两回。

“在下原本以为,正因阁下暗怀隐秘,故而专寻了况老这般栉工。即便阁下那雾鬓云鬟偶有疏失,露出些微雕青旧迹,依着况老病目无视,亦不会泄出半分消息去。”

五鹿浑一顿,猛地抽一口气,无奈鼻如渊泉,流涕涓涓,鼻水止也难止。

五鹿浑按捺不下,颊上一红,又再连连打嚏,后则暗将身子往那布衾内缩了一缩,丧气接道:“何曾想见,这盲而不废、身怀绝技的栉工,竟然也是异教中人?”

况行恭闻声,倒是径直踱至五鹿浑跟前,探掌将那薄衾往上提个一提,后则轻哼一回,沉声应道:“猫儿得意欢如虎,却不知猛虎尚有落难时。”

话毕,况行恭两腮一嘬,一字一顿威吓道:“管你请君入屉抑或将计就计,竖子当知,三十六策,走为上计。”

五鹿浑听得此言,心下怎不解意,吃吃轻笑不迭,缓声应道:“况老此言,便是明证在下所料不虚。此情此境,在下已是插翅难逃,任人鱼肉,况老要杀要剐,祝某哪里摆脱的去?只不过,区区前日金樽之变,于容兄而言,本当如游丝缚鲲鹏,浮云蔽青日,哪儿能分毫改了容兄命去?而今瞧来,其却当真要因着那事,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可悲可悲,可笑可笑,胸罗星斗、袖顿乾坤的世家少年,最终非落得个抱屈莫伸,叫地不灵,英才天妒,腐同草木之下场……”

五鹿浑言之未尽,却是啧啧数声,摇眉苦叹,唏嘘不止。

一言方落,秦樱同况行恭齐刷刷白了脸面,一个跳踉轻咒,琐琐啐啐;一个踯踏不休,骂骂咧咧。怫然粉饰,难掩怵惕。

候个片刻,二人异口,齐齐喝道:“欢儿若有三长两短,我管教你一刀两断!”

五鹿浑唇角高抬,自顾自调笑道:“釜底抽薪,妙不可言。”

秦樱同况行恭两头聚于一处,嘟嘟囔囔,低声不住合计。

“两位若是不信,何不去在下卧房,往那枕下摸上一摸?待得瞧见那物,你等自知在下所言非虚。”五鹿浑颊肉一颤,止不住又再吃吃笑出声来,“莫要忘了,那日容兄负气离家,第一个追出去的,可是在下胞弟!”

此话既落,秦樱膺内咯噔一声,心空股栗,舌颤齿颠。

103. 来因

五日前,便是容欢夜探宋楼祠堂、秦樱怒吐金樽内情过后第二日。

早不过寅时,便有侍婢急匆匆往秦樱卧房报讯,说是不过眨眉功夫,少主榻上已冷,人去房空。

秦樱闻听,一个激灵,倾身顶膝,立时探手往不远处况行恭膊上按了一把;五指齐屈,着力甚深。

况行恭方接了仆婢所呈纸笺,此时身子陡地一颤,步子虚浮,散碎退个两回,面上更见惴惴,口齿一开,无助犹疑道:“昨夜出了那事,我本料定欢儿辗转难眠,焦心劳思,原就怕其身子不堪,支撑不住。后闻其遣了奴儿往厨下取酒,还唤了祝家小弟行令取乐,当时我这头壳一热,随也随了他,但求醉解千愁、暂忘烦事……”

不待秦樱有应,况行恭脖颈一软,摇眉又再苦道:“那二人,前后不过吟诗咏对,谈得多是红裙绿蚁。不消一柱香功夫,祝家小弟便出得房来,正听见欢儿房内鼾声大作;入房再探,酒气喷天……我便……我便……”

“便仅留了一婢在外答应,予了那不肖孙儿可乘之机。”

况行恭咬唇见血,再不出声,单手缓将容欢留书展了,轻递至秦樱眼目跟前。

秦樱轻轻一喟,两目却是微阖,待个片刻,再开目时,直感后脊背一凉,囊内脏腑似是悉索坠地,扑咚扑咚,碎个干净。

“虚无世态,潦草生涯;天瓢屋漏,迟船逆发。老吾江湖,蹈吾空花;鬓生寒霜,再归何家?”

此声一落,况行恭两掌即攒,喘口大气,顿觉心摧肠牵,无华双目登时便要涌出泪来。

一袋烟功夫后,宋楼正堂。

秦樱面积旧尘,冷眼扫了扫堂下诸人,目珠浅转,一面寻思着怎不见了祝家兄弟,一面掂掇烦懑着容欢离家一事。正自静默,恰见五鹿浑火急火燎撞进门来,气尚未匀,断续喝道:“容兄…容兄负气,不告…而别!”

此言方出,堂内已是骚然。

秦樱眉头一聚,立时抬声询道:“此一事,祝家儿郎从何得知?”

五鹿浑似是知其当有此问,单手往袖内一探,紧赶着亦是摸索出一张信笺,放脚向前,直递了给秦樱,濡濡口唇,轻声应道:“方往胞弟房内瞧过,未见其人,唯得一书。”

秦樱目帘先挑后落,前后瞥了瞥五鹿浑同那信笺,口里低低念叨着,“兄,窥容自离,心生悬念,特随其踪绪,平安为盼。”

“胞弟同容兄二人,卧房比邻;有所觉察,实不出奇。”

言罢,五鹿浑于秦樱身前站定,目不转睛瞧着宋楼奶奶,待二人四目交对,五鹿浑这方眨了眨眉,收颌拱手,看似不经意改个面色,缓声轻道:“初入宝地,本当从俗避讳,未料昨夜梦行,搅扰贵家宗祠,在下心内,着实惶恐。惴惴之中,尤忧恶疾卷土,本欲偃息睡榻,养志和神,孰料一夜梦觉,恍惚懵腾,拖拉之下,竟又误了容兄辞家这等大事……”

秦樱鼻息稍重,轻哼一声,掉个冷脸子,心下不由计较道:瞧那祝迎手书,龙飞凤舞,起首末尾,皆无敬语;想来,这信当是时不予之,草草书就,如此推演,尚无可疑之处。只是,这祝家兄弟,自昨夜始,行事便透着三分古怪——欢儿气郁,怎就正唤了祝迎相伴,举酒消愁?欢儿离家,怎就偏巧又为那祝迎撞见?其既撞见,怎就非要孤身随了去,未教楼内旁人知晓半点?而这祝掩,不早不晚出现,不疾不徐应答,这般那般,前前后后,倒是让人难解疑窦、安心不下。

思忖失神片刻,秦樱蓦地回魂,正听得堂内胥留留同闻人战小声嘀咕不止。稍一凝眉,茫然四顾,秦樱缓吞口清唾,抬声令道:“且命楼内子弟卅名,分头探寻欢儿行踪,谨慎行事,切忌声张!再来,肘腋尽出,耳目江湖,更需多加留意近日前来宋楼出卖消息之人。”稍顿,秦樱叹个两叹,心知此回容欢离家之由,同之前逃婚躲桃花可是差之良多。一番细想,愈思愈急,自感策短,这便再将冷眼暗冲五鹿浑一递,心下说不清是忧是怨。

五鹿浑见状,面上忙装个惶惶之色,两腮一嘬,扭脸反朝胥留留言道:“容兄心气本高,目空千古;初经昨夜,佗傺含恨,怕其身心已疲,再难招架。现下其既无踪,胥姑娘想来亦得饭不沾匙,睡如翻饼。如此这般磨折枯候,徒损心神,倒不若亲往相寻,将那气力落在实处。若可早一日得了未婚夫婿行迹,胥姑娘也能早些心安不是?”

此言一出,胥留留面色未改,心窍却是止不住好一通风浪沉浮。未及细思,脑内最先念及的,便是先前五鹿浑多番欲跟自己撇清干连之辞。忆及此处,胥留留难禁颓唐,目帘一低,失气应和道:“宋楼于我,恩深海岳;我于宋楼,报浅涓埃。”话音未落,其已是起身正面,先往五鹿浑处颔了颔首,又朝秦樱起手请道:“但求祖母慨允,好教我同楼内子弟共往寻人。留留不惜,当效死力!”

五鹿浑耳郭一抖,自然听得出胥留留言下隐隐幽怨,眼帘一挑,正待细观,却见胥留留早是转睫,目华既亮且空,连一面也不再多瞧自己。

秦樱见状,也不多言,唯不过亲上前握了胥留留两手,轻拍个两回,权作答允。

胥留留怎不会意,掌上稍一加力,反将秦樱手掌攥了,度些个温热之气,以为安抚。其面上虽无五情,然心内百窍俄顷通连,暂搁了一腔女儿心事,目珠一转,计较不迭:不对不对,此一事,断不简单。初至此地不过一日,宋楼奶奶自是未识内情;然则我等相处多日,鹿大哥话内纰漏,我岂不辨?南下路上,只见他五鹿小王爷同宋楼贵公子促织一般能鸣善斗,无需撩拨,一旦对上,便要胡拉乱扯,打牙配嘴,揶揄对骂个不亦乐乎。怎得倒未觉察,那不着边际、吊儿郎当的小王爷,原是这般古道热肠、任侠使气?就算是我阅人无多不查交态,单就拳脚功夫论,那手难缚鸡的五鹿老,又当是如何不露马脚尾随容欢且不至为其摆脱了去呢?

思及此处,胥留留脑内禁不住将方才五鹿浑面上神色及前后言辞过个两遍。不知怎的,其隐隐暗觉此事或同大欢喜宫有所牵缠,然则苦无实证,推演不得,纯不过自个儿心下莫名其妙的灵机一闪罢了。

当日辰时,胥留留携了行裹,未同五鹿浑离辞,已然跟宋楼卅人一齐外出探寻容欢同五鹿老下落。

午膳方过,室内燥热。况行恭自觉憋闷,加之时时心忧容欢,一时间更觉额如锥剜、胃逆痞满,无奈之下,这便草草告了秦樱一声,自往园内湖上一走,寻些个浓阴凉风。

初一身至,况行恭面颊一侧,已是听着不远处有细微啼哭。稍走近些,其声弥清。

况行恭单手负后,另一掌往身侧飞鱼袋上一压,昂头戴面,已然辨出了目前之人身份。

此一时,闻人战也顾不得旁的,两掌实实在在往颊上一盖,哼哼唧唧,抹泪使气。

况行恭闻那哭声不住,心下越发烦懑,暗退个两步,作势咳了一咳。

倏瞬功夫,闻人战侧颊挑眉,得见来人,倒也不慌,鼻头一缩,狠将涕泪往回收了一收,后则大喇喇提了衣袖胡乱往头面抹个一抹,两目一定,娇声唤了句“况老”。

亏得况行恭两目无华,难见眼目前娇儿美景,这方不至为那天赐美态夺了魂去。正见得身前:微风乍过,吹卷层云;柔肌腻体,妍弱无匹。正和了那一句“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

“你这女娃,在此哭甚?”

闻人战唇角一耷,脖颈低了低,两指往左颊上摩挲片刻,郁郁应道:“从小到大十五载,爹爹纵我,师父宠我,何尝…何尝有人敢对本姑娘恶形恶状,动口动手?”

况行恭一听,颇不解意,尚未启唇相询,又闻闻人战抬声怒道:“我本一片好心,不欲瞧着祝大哥心焦。方才膳后,特往厨下寻了些银丹草,碾碎杵汁,兑上些好茶,想着助他发散清利,解解暑热……哪料得…哪料得他啜个一口,尝出些薄荷味道,不及细问,已是莫名其妙赏了一巴掌与我……”

话音未落,闻人战哼哧哼哧两回,目眶一红,更见委屈。

“当着仆婢,他便那般教我下不得台面,还说…还说我故意害了他去……”稍顿,闻人战口唇一撅,停个片刻,自顾自轻声叹道:“早知道,我便也随了胥姐姐出门便了。总好过留在这儿无依无靠,逆来顺受……”话音未落,闻人战低哼一声,又再引出一阵哭腔,口内絮絮叨叨,磨了牙央求宋楼奶奶代为出头。说到兴起,正待上前扯了况行恭好生倒倒苦水,却见其一个扭头,折身便走。

此一时,况行恭耳内一阵轰鸣,哪儿还听得见闻人战后面又说了甚有的没的?其步速如飞,莫敢耽搁,黑了脸直往秦樱处而去。

晚膳之时,甚是出奇。

偌大席上,竟也只有五鹿浑同秦樱二人,相对坐着,不言不动。

秦樱两目微微一阖,脖颈一偏,脑内漫是午后况行恭同其所言。

“那姓祝的小子,怕是来者不善,水深的很!”

“何以见得?”

况行恭两齿一对,疾将方才园内偶遇闻人战一事同秦樱明言。

“可还记得,之前午宴,那姓祝的吃了些甚?”

秦樱一愣,倏瞬解意。

“那道‘遍地锦装鳖’,凡得食者,谁不称美?”况行恭十指相对,音调渐低,“随你一起恁久,何物当吃,何物不当吃,我又岂会不知?”不待秦樱有应,况行恭已是箭步上前,探手轻扶了秦樱肩胛,眉头一挑,自顾自接道:“依你瞧来,昨夜祠堂外那一出梦行无明,可是有些微…些微仿似……”

“浑似教内一幕幕叹为观止难以逼视之神迹!”秦樱抬掌往况行恭手背上一盖,两目一阖,沉沉纳口长气,“真要如此,怕是你我此时,便是鼎鱼幕燕,剑米危炊。”

一声长叹,魂归当下。秦樱陡地一掀目帘,挑眉正面五鹿浑,眼风细扫,似要将五鹿浑里里外外瞧个通透。

“祝家儿郎,且用菜肴。”

五鹿浑顺着秦樱说话,颔首徐徐,打眼往身前席上一瞧,心内不由得吃吃笑出声来。

“凤穿金衣,一羊四事;鸭肉滋阴清热,羊肉暖中益气。若并食之,一凉一热,正要乱我脾胃,伤我根本。”

“缠花云梦肉,甜香糟水螺;凉上加凉,掉眉落发。”念及此处,再瞧瞧双盘正中,一碟色香俱全的甜荞四喜饺,五鹿浑悠悠一喟,鼻下尤若广漠之风。

“甜荞之类,动风气,动寒气,同这猪肉香螺置于一处,还真是应时应景,同我午时所作那一出鳖肉薄荷之戏,异曲同工。”

五鹿浑三指轻捏玉箸,腕上抖个两抖,作个举棋不定状,眼风瞥到目前正下两菜,细细一瞧,心内又是屏不住一通轻笑。

“生焖香肉,绿豆凉糕;一则温肾助阳,一则清暑润燥,同食之功,倒是跟那鸭羊甚为相类。”

稍顿,五鹿浑口内轻声啧啧两回,下颌一探,眼风已然落到不远处另外几碟美馔之上。

“宋楼奶奶,敢问那旱芹拌白根侧边盅内,是何妙物?”

秦樱闻声,唇角微抬,探舌濡濡口唇,缓声应道:“卯羹是也。”

五鹿浑听得此言,实在难止膺内腹诽。

“旱芹涤热,性本滑利;兔肉冷寒,味酸凉血。”一面思忖,五鹿浑一面倾身向前,单掌微摇,正将一碟盐渍脑花所漫腾腾酒气送入鼻内。

“食猪脑,损阳道。佐以盐酒,大脱元气。”

念及此处,五鹿浑面上反堆了层层笑意,缓退回座上,心下冷声自道:滋阴清热者,配以发散疏利者,好教脾胃虚寒、冷中损腹;温补固阳者,佐同大寒散结者,药性拆解倒在其次,相冲角力,怕是要我心肾早亏、伤神害气。如此菜式,若真无心无肺日日重复,待得吃上一年半载,恐我非要落光须眉、脱尽乌发不可。药食同源之妙,着实不可小觑。秦樱摆宴若斯,也算煞费苦心。

思忖片刻,五鹿浑唇角上翘,面颊一侧,单拣了只绿豆凉糕置于碟内,心下禁不住暗暗叹道:这席佳肴,正中下怀!

“敢问宋楼奶奶,怎得未见闻人姑娘前来用膳?”

秦樱闻声,倒也不急,徐徐自斟了一盅糯米桑葚侧柏酒,啜个半盏,缓声应道:“想是闻人姑娘性子豪放,于宅内闲步一圈,自觉我宋楼呆板无趣,故而申时左右其来寻我,说要外出追赶留留,一来散散闷气,再来,也算为欢儿早些归家尽尽心力。”

五鹿浑附和一笑,探身取了酒壶,先后为秦樱同自己斟了满盏,顿个一顿,不经意沉声询道:“闻人姑娘走时,可有留下些说话?”

秦樱巧笑,侧目反问,“祝家儿郎盼着那女娃儿于我跟前说道些甚呢?”

五鹿浑一顿,唇角微颤,正待接言,却闻秦樱笑道:“老拙年迈,不合时宜,现下哪儿还有小姑娘愿意同我讲几句体己话?”

五鹿浑心下一动,面上筋肉一松,长气纳到一半,又听秦樱机锋一转,敛笑再道:“闻人家这女娃儿,老拙瞧着倒是欢喜。想是既染了闻人不止脾气,又受了路潜光教化——礼度算是熟闲,世情也非懵昧;最紧要的,是其骨子里尚透着天真,直来直去,甚好相与。”

五鹿浑听得此处,不经意就唇倾盏,仰面将那凉酒尽了,心下自是知晓秦樱这话里带话。

秦樱见状,举箸自往五鹿浑碟内送了几粒糟螺,后则捡了小半块香肉,一并送在五鹿浑跟前。

“古语有云,直如弦,死道边。”秦樱目睑一紧,定睛直面五鹿浑,静默半刻,方再言道:“过犹不及,其言也算中肯。”

五鹿浑抬掌,正教秦樱将自己揩汗之举纳入眼帘,后则似模似样将最初的绿豆凉糕咬上一口,口唇稍开,咀嚼不住。

“宋楼奶奶怎不动筷?如此瞧着,这一席倒似专为在下置办。”

秦樱闻声,又再斟个满盏,面上一黯,悠悠叹道:“一早听闻欢儿负气离家,老拙心下,忧怒惊怕,甚无胃口。祝家儿郎你且自便,莫要顾忌。”

五鹿浑一听,唇角一耷,自顾自抬眉再将满桌佳肴扫个一眼,自随一盏,吁道:“容兄铜肝铁胆,锦心绣肠,于我而言,胜似手足。怕只怕其自小顺遂,无风无浪,初闻祖上旧事,一时难以释怀。只望胞弟机灵些,能将其好生劝回才是。”

言罢,五鹿浑眉头一蹙,正见秦樱探掌相请,欲要其再多进些餐食。

五鹿浑见状,稍显讪讪,落箸挠了挠头,低低应道:“眼见容兄胞弟不知所踪,在下亦是肝郁气滞,心痛痞满。可惜了满桌珍馐,却是难于下咽……”

秦樱闻听,不由一笑。

“午膳之时,倒是未见祝家儿郎这般心忧。想是那鳖肉,对极了祝家儿郎胃口。”

五鹿浑呵呵轻笑,虚应了一回,再往那凉糕上咬个两口,沉声自道:“若是夜间肚空,在下便往厨下讨一盏槐豆垫饥。只是听闻那小食乃是奶奶专用,却不知奶奶可否不吝赏了与我?”

秦樱轻哼一声,低眉应道:“老人常言,莫以聪明自许,莫以慷慨望人。祝家儿郎,听未听过?自觉此句,在不在理?”

五鹿浑自是会意,面上未见作难,反是拱手而笑,转个话头,缓声轻道:“也不知容兄此去,盘缠可够。若无慷慨人,只怕客囊见罄,旅怀难遣,羁客畏途,雨雪风霜。容兄那般娇嫩人物,哪里吃得下那般苦处去?”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便无切齿人。”秦樱两目圆开,眶内喷火,“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各安天命,两不耽误。”

“正是,正是。”五鹿浑应上一应,挑眉直面秦樱,目珠浅转,探掌又往头壳搔了一搔。

“偏偏无知之人甚众,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五鹿浑一字一顿,低声笑道。

正所谓,前因后果,先业后报。

眼下,五鹿浑仰面朝天,动也难动,思及五日前晚宴上同秦樱那一场唇枪舌剑、进退周旋,不由得哑笑两声,微摇头颈。

“若非当日需扮个过于讲究、谨小慎微的异教教徒,对着那桌饮食,我早便胡吃海塞大快朵颐起来,哪里顾得那劳什子食材相克禁忌?”五鹿浑暗暗濡濡口唇,只觉饥肠辘辘,细思从头,心下更觉对那佳肴美馔不起。

而此一时,况行恭已然依着五鹿浑之言,往其卧房枕下探过一探。

“这…这是欢儿折扇!”秦樱打眼一瞧,立时起身,两掌攒拳,团团乱转。

“这折扇……欢儿绝不会擅自离身……”

五鹿浑耳郭一抖,早是听得秦樱所言,口内啧啧两声,启唇便道:“这一物,乃是胞弟得手之后,特遣金卫送了与我;此一物,亦是我兄弟二人早早约定,事成之时,折扇为号。”

顿个一顿,五鹿浑不由吞口清唾,“事已至此,你等可愿纳我前言,且为在下解了绑、散了毒,置了饭、摆了酒,好生同我叙上一叙?”

言罢,五鹿浑唇角一抬,自然而然思量起宋楼祠堂大戏初落,自个儿暗同闻人战那一番瞒天密谋。

“闻人姑娘,眼下,得不得令尊下落,辨不辨宣氏底细,遂不遂胥姑娘心意,便全赖你愿不愿助我一臂。”

闻人战一听,豪气胆气齐出,一拍胸脯,脆声接应道:“鹿哥哥,你尽言来。”

“其一,欲求闻人姑娘为我自容兄那处摸一个随身物件儿。”

“这有何难?我瞧那泥鳅折扇从不离身,稍待取了那物与你便是。”

“其二,还要再求闻人姑娘代为留心容兄动静。”

“鹿哥哥可是觉得,泥鳅受不得那金樽实情,此回怕要行些蠢事?”

“背君受剐,有违臣节。容兄这蜜罐里泡大的世家公子,终是碰上个难得一遇的坎坷波折;依着他那性子,怎不得借题发挥,好生怒上一怒,再将之奉为一世难忘的奇耻大辱?”

“那……战儿又当如何开解,方算得宜?”闻人战颊上一黯,抿唇低声。

五鹿浑单指就唇,先是作个噤声手势,后则苦笑摇眉,轻道:“一旦容兄有所动作,闻人姑娘即时知会栾栾便了。我已告他,令其今夜好生候着,不得瞌睡。”

“小鹿?其……其又不识轻功,不谙拳脚,只怕……”

“现下,栾栾能出的,容兄疾要的,不过恰是一副知情人的耳朵摆设罢了。”

闻人战听得此言,自觉不解,前后打量了五鹿浑神色多回,掂度片刻,未敢发问,只是探掌覆上脑门,鼓腮长叹。

五鹿浑见状,柔柔浅笑,退上半步,躬身唱喏。

“所求一二,于闻人姑娘言来,自是吹灰反掌,不值一提。可我这处,尚有其三,怕是这一求,闻人姑娘不肯轻允……”

闻人战见状一惊,两掌捧面,娇声询道:“鹿哥哥,莫卖关子,直言便是。”

“其三,闻人姑娘……在下哀恳,欲求你……求你当着宋楼仆婢……吃…吃在下……一个巴掌!”

104. 投膏

话归六日前,便是容欢暗探宋楼祠堂当夜。

五鹿老方瞧了宋楼上下一出好戏,兴致弥高;双眉浅颦,笑眼生春,施施然回了卧房。思量起先前容欢面上跌弹斑鸠一般落魄情态,这小王爷心下怎不得意?无遮无盖,无拘无束,五鹿老只将裸露上身大喇喇往桌边一靠,探手低眉,瞧瞧果盘,优哉游哉自那黄柑紫梨中拣了个皮薄肉软的,就唇咬个一口,尚未咽下,便听得门外一婢柔声唤道:“祝二公子,可睡下了?”

五鹿老眉心一拢,啧啧两声,懒应道:“怎得?”

“奴儿搅扰。特奉祝大公子命,请二公子前往一聚。”

“因何?”

“祝大公子说其身子不适,但又不便于此时多扰主家,故而只得先请二公子过去瞧上一瞧,视其轻重,再做定夺。”

五鹿老闻声,面上禁不住失了耐烦,三两口将那紫梨吞了,单手一挥,疾道:“且回了兄长,我即刻便到。”

话音方落,五鹿老扁了扁嘴,起身披衣,正待启门,偏巧又听得门外响起另一款轻声细语,莺燕绕梁。

五鹿老不及端详就里,门未开,就只虚虚抬声一应。一来一去之下,方知门外这婢子乃是隔墙容欢遣了来,说要请自己移步邻屋,把酒叙叙交情。

五鹿老听得这话,冷哼一声,巴前算后,心道:此时唤我,还谈甚的交情?总归不过是要同我诉一诉苦、抱一抱屈罢了。一念方现,转念再思,却又不禁暗暗嘀咕:此一时,想来那盲眼的况行恭尚在容欢门外候着。败家子旁人不寻,此时此地,偏来寻我这一直跟他不对付的过去饮酒,其若不是为那金樽实情激得没搭煞了,便是要借力于我,跟宋楼奶奶那儿打马虎眼呐。

这般思忖一番,五鹿老倒也得计,启门直冲那婢子应道:“也不知你方才有否听闻——不巧得很,在下需得先往家兄那处探看一二。其梦行初发,耗损心神;又同祠堂看守走了几招,也不知身子可是留了内伤。”言罢,五鹿老刻意一顿,侧颊偷眼,往不远处况行恭那渗濑颊上瞟了一瞟,迅指之间,倒是未能瞧出半分异样。

“待笃定家兄无恙,在下必当立时回返,好同容兄推杯换盏,不醉不休。”

一言即落,五鹿老抬掌拱手,一振袍尾,放脚便走。

袋烟功夫,五鹿兄弟已然聚首。

五鹿老入得屋内,打眼一瞧,见五鹿浑正披挂着被褥,侧身坐于桌边布茶。

“兄长,唤栾栾前来,可是有甚托付?”

五鹿浑闻声,这方纳口长气,面颊一侧,直勾勾盯着五鹿老,一字一顿道:“你同容欢贴壁而居。自其从祠堂回去,可见异动?”

五鹿老眨眉两回,唇角一抿,一面落座,一面取茶,嗅嗅清香,濡濡口唇,不疾不徐缓声应道:“莫说旁的,栾栾临来,正逢那败家子遣了仆婢寻我,叫我过去饮酒相谈。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出奇得很呐。”

五鹿浑听得此处,展眉轻笑,“如此说来,容兄怕是已定了心思。”

“栾栾亦有此感。”五鹿老一哼,先将掌内茶盏一倾,后则揎拳舞袖,不无可惜道:“原本还想着卖弄些唇舌,虚里宽解,实里撺掇,好教其离了宋楼,抹了行迹,给宋楼奶奶多添些乱子。现下看来,倒是省了栾栾唾沫。”

一言方落,五鹿老不由得又是轻嗤,嘬腮嘲道:“怕是那败家子未知世间苦辣,未饮江湖风露,一厢情愿把祖上认作个霜情冰心,秉操贞固。不若你我兄弟,自小围着青琐丹墀打转转,见多了舐痔结驷、正色徒行,瞧遍了行伪者心劳日休,为善者担雪填井,哪儿哪儿不是心明如镜,司空眼惯?”

五鹿浑一听此言,颊上微颤,缓将肩背上褥子除了,脖颈一硬,一面再为五鹿老添茶,一面低声规劝道:“这些说话,你我私下讲讲便好。莫要不分轻重、大肆传扬。”

五鹿老见状,自然会意,唇角稍抬,起身直往五鹿浑身前一靠,扬臂一把将其抱了,吃吃笑道:“兄长,栾栾之言,可是为你这明日之君所献。若是旁人,栾栾倒还不稀得说他。”

五鹿浑自感胞弟将半个身子搭在自己肩上,侧颊一瞥眼目前那玉质花颜,倏瞬又思量起十年前玲珑京那一场宿债业火,不消片刻,其已是喉头一紧,额上颌下,珠汗密布。

五鹿老浑似不查,两目微开,沉吟自道:“话说,古楚容三家,倒也有趣。钜燕旧主本有隆恩,隔三差五丰厚宴犒,经年累月楹楣焕耀,怎得那三人偏要铤而走险、犯上作乱?”

“若是为着荣华不断后代续延,倒也说得过去。然则,其怎就偏生先得了金樽,随后反告子孙不得出仕且不可再同朝廷有些微瓜葛?如此,倒见自相矛盾。莫不是想单凭拥立新帝之功,一劳永逸不成?”

言罢,五鹿老稍一使力,撑身而起,顺手取了茶盏,自往门边踱了踱。

此一时,五鹿浑方可长舒口气,有出有入,复了寻常喘息;眨眉两回,低低接应道:“时间先后,许是巧合。至于出仕与否,怕不过三种推测。其一,三人早在得樽之前已有筹谋,只想着自己风光一辈,不愿子孙涉足泥潭。许是窥破了官场险恶,又不欲身后寂寂无名,为人稍加撺掇,便成千古之恨。”

“再来,便是那三人虚晃一枪,以金樽家训为眼障;所言所行,本为敷衍钜燕先太后,未曾想自己有去无回,前言已成遗训,实难改口沓舌。”

“再不然,……”五鹿浑一顿,脑内灵光一闪,再将诸人前后说辞于肚内好一番辗转,吞口凉唾,低声轻道:“不然,即是那三人身不由己,行不由衷。于心有愧,自断后代前程;留书为证,免累子孙福祉。只是这般细思,若真感念旧主天恩,扪心自省,得樽需当鸣金,且将受制先太后一事明言便了;其怎反其道而行,得樽后即击鼓,不日反戈为逆,乱了海晏河清?更不消说,钜燕老国主虽能诛贼于当时,治乱于恰限,着实是麦芒落针眼——巧极了;但其终是折了十名子女,国嗣虚悬,皇脉弱败。如此深仇,省得了三推六问,免不得吊拷绷扒。可那钜燕老国主呢,莫说将那三家家眷问罪下狱,就连罪黜抄没亦未施行。这般仁厚帝王,史上哪个多见?”

听得此处,五鹿老身子不由一定,履尖往地上磨蹭两回,冷哼一声,挑眉自道:“听那宋楼奶奶口吻,颇是不齿其夫所为,话里话外,似还埋怨钜燕老国主心慈手软。如此瞧来,废斥逼宫之罪,于她那里,怕是板上钉钉。”稍顿,五鹿老目帘一落,自顾自吃吃轻笑,“这三人……既然笃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且便一往无前即是;箭在弦上,不可回头,一个个却只顾思量后事,早早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打算,还将那旧主金樽好模好样供在祠堂,以为佑飨……如此这般,桩桩件件都不是甚的好彩头,哪儿像是聪明人办得伶俐事儿?”

话音方落,五鹿老已然开目。兄弟二人目华相接,不由俱是笑出声来。

五鹿浑摇眉片刻,自将盏内茶汤啜尽,后则缓敛了笑,抬掌示意五鹿老稍近前些,低声吩咐道:“稍后,你且先往容兄那处,替我传几句说话。”

五鹿老见状,稍一屏息,附耳向前,正听得五鹿浑一字一顿道:“令其出府之时,一并捎带上你。由你引着,速往我金卫最近一处暗桩,好生待着便是。莫要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萍蓬浪荡。至于何日回返宋楼,不日我自派人知会。”

五鹿老一听,心下一紧,想也不想,立时撇嘴,“那败家子欲往何处,栾栾哪里掌控得住?他若同我缠帐,倒还好了;只怕那容公子不肯搭搁,甩脱栾栾,施展轻功,脚底抹油兔脱而去。”

“故而,你需先将如下说话一字不漏转与他知。”五鹿浑定睛,唇角一抬,且笑且道:“金樽之事既定,鬼神难改。虽不尽如人意,然奔骥不能及既往之失;我等诸人,亦已各展所长,皆出绵力。容兄求而有应,当依前诺,且助胥姑娘得宣氏下落为宜。”

五鹿老听得此言,两掌一对,拍个两拍,眉开眼笑。

“这倒是了。那败家子断不愿落人口实,背上过河拆桥之骂名。”

“再有,尚需告他——金樽有貌,噩梦无形。”五鹿浑顿上一顿,眼风轻往五鹿老颊上一落,脑内一乱,似是猛地为那灼铁烧了肉去,呼喇一声疾将身子往后一撤,喘口大气,逃目再道:“人生原同一梦,梦中何异醒中。”

“兄长此言……栾栾倒是难以解意。”五鹿老搔了搔头,垂眉轻道。

五鹿浑眉头一攒,面上仓促染了些凄凉神色,长长一喟,柔声应道:“你莫不是忘了,先前我便犹疑,容兄究竟是盼着他家金樽有字还是无字。想想方才祠堂之内,其最后那些个说话,怕是其自幼时,便为噩梦所扰。想来,那梦同其祖父亡身因果,大有干连。”

五鹿老闻声,依样学样,亦是蹙了眉,耷了眼,两臂往膺前一抱,低低自道:“如此说来,败家子口中所言噩梦,便是幼时怪疾诱因。倒不知宋楼奶奶请得的那位得道高僧,究竟是何来路?那大和尚作法便作法,怎就非捡了宋楼祠堂当道场?好巧不巧,法事初毕,那祠堂随后便供上了旁人说不得瞧不得碰不得的御赐金樽?”

此言方落,兄弟二人不由齐齐叹了口气,思忖多番,未见有解。

待得片刻,五鹿老已是不耐,啧啧两回,沉声询道:“兄长,你可是欲借此机,自宋楼奶奶那儿套些真话?”

“若容兄依我之计,自是不难。”

“栾栾瞧那败家子方才情态,怕是尚不心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我正隐隐琢磨着,拔出萝卜带出泥,金樽背后,指不定还有甚天大秘密。”

五鹿老闻声,鼻息稍重,冷哼一回,轻声附和道:“兄长莫要忘了此来宋楼因由,万勿为着江湖义气,乱了方寸,失了轻重。那败家子话里也是虚虚实实,掉谎取巧,面不改容;你便只消一点甜糖抹鼻头,教其推波助澜罢了,难不成还真要为了他空耗辰光,将其祖父那前世今生摸个明白?归根结底,此回南下,非得得些个李四友消息不可,旁的那些个乌七八糟,栾栾不消知晓,但求莫误往宝象寺时机为妙。”

稍顿,五鹿老目珠骨碌一转,挑眉再道:“俗话说积羽沉舟、群轻折轴,若是他宋楼脏事恶事太多,怕也怕那败家子一时之间消受不来不是?”

此言一出,五鹿浑目华即刻一黯,稍一抿唇,低眉轻道:“你便回去,同其对饮,择个时机,传我所言便是。”话毕,五鹿浑脖颈一转,陡地接道:“切莫忘了,那况老尚在支应门户。其那耳力,着实过人。”

五鹿老听得此处,立时起身叉腰,面颊一扬,自得应道:“早知其耳力惊人,栾栾便以当日薄山所习耳背之法应对。”

五鹿浑闻听,心知其所指乃是雪山派隋乘风。思及祁门关仲三苦所述其头壳尽碎惨状,五鹿浑禁不住连吞几口浓唾,骨颤皮皱,面上一阵青白难定。

五鹿老见状,已然解意,缓收了眼风,沉声轻道:“无论如何,那隋老爷子终归已脱苦狱,随缘而去……”一言未尽,五鹿老口唇再开,转个话头,又再询道:“若那败家子不肯允我,非要离府自去,又当如何?”

五鹿浑一愣,这方收了思量,浅笑晏晏,柔声应道:“对饮之后,你便回房略盹一盹。容兄若有异动,怕是其双足尚未迈出门槛,便已有人往你那处通报了。”

105. 采芹

书接上回,言归当下。

眼目前,秦樱为人捏着了短处,万般无奈,也只得为五鹿浑解了毒松了绑,又令况行恭传了好些个餐食入房,眼睁睁瞧着五鹿浑两手并用,吃得个痛快酣畅不亦乐乎。

苦候了半柱香辰光,秦樱方见那五鹿浑终是抚抚腹皮,不疾不徐打个饱嗝,后则将身子微微后仰,懒散靠于圣檀椅背上。

“宋楼厨子,手艺确是一等一的好。”五鹿浑吞口清唾,直感方才风卷残云吃到了喉咙,现下已是压也压不下了。

秦樱闻声,冷哼应和,下颌前点,缓声笑道:“此一时,祝家儿郎这幅胃肠,倒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了。”

五鹿浑听得此言,只将目帘稍稍一落,脖颈一歪,随声接应道:“宋楼奶奶谬赞。美馔当前,在下本就无有拘束,不甚挑拣。且论药食同源之功,岂在一朝一夕一茶一饭?”

秦樱唇角一颤,未再做声,只不过一振肩胛,前后左右往八维送些个白眼,后则抿了唇阖了眼,又将面颊朝前扬了一扬。

五鹿浑见状,倒也不恼,唇角微抬,缓声自道:“奶奶无需懊丧先前差池。常有疑邻盗斧之辈,时积日累之下,愈无实证,反就愈思愈真、愈辨愈像;加之奶奶行事,向来致密无失,推己及人,闻人姑娘一句冒失说话,自然成了奶奶眼中可识可捉之破绽。至于后续筹谋,你我皆是临渴掘井,有几处想不周全,也是常情。”

此言一落,况行恭于一旁早见不耐,两臂一抱,薄怒恼道:“此一事,计较起来,倒是老朽之过……头壳一热,蒙头瞎眼作了个吞饵游鱼,坏却平生;老夫人慎之又慎,严之又严,提防得深些,还多谋画了一计试探……”

一言未尽,秦樱已是摇眉苦笑,探手未及况行恭衣袖,晃个两晃,作势轻扯,又再叹口长气,以为噤声之令。

顿个一顿,秦樱方才开目,稍一使力,捉了况行恭腕子,这便引着其取了座,同自己并肩接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话落,秦樱低眉,云淡风轻将广袖一寸寸顺着捋得平整,后则朝对面五鹿浑挑了挑眉,龙骧虎视,颇显了些须眉气概。

“祝家儿郎,你身既无雕青,却肯舍出性命,连环使计,试探老身根底,想是近日江湖风起,三经宗主膺怀天下武林,焦劳异端,竭蹶时形,这便挑择腹心,程能授事;以名缰套了生死,凭利锁困了心神?”

此话一出,五鹿浑怎听不懂弦外之音,悠悠叹口长气,抬眉直面。

“家师常有教导——仁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异教怙恶,同道罹殃,眼下本当是舍身取义济世安民之机。”稍顿,五鹿浑喉头一颤,咳了一咳,“惜得在下筋骨不佳,头脑不灵,肩膀尚嫩,担不得那劳什子的经纬乾坤,故也从未敢以家师‘竭节尽忠’之辞为己任。”

“这倒妙极。”秦樱闻声,立时拊掌,“即便姬沙许你名利,然则无论如何,终要计功行赏。眼下瞧来,是得个白银充囊抑或落个黄纸相吊,尚且两可;倒不若于我这处,卖个便宜——旁的全不需要,只愿你缄口不言,装傻装楞,全了老拙行止便好。”

秦樱一顿,不疾不徐紧睑四顾,“想你小子也有耳闻,当知这世上,还没有宋楼买不下的秘密。”

五鹿浑闻声浅笑,屈指挠了挠头,待后知后觉思量起自己乌发尽失,这便立时愀然不乐,唇角一耷,摊掌往那光秃秃的头壳上打圈摩了又摩。

“在下不求甚流芳百世之侠名,亦不意如云富贵、似水光宠。”一言方落,五鹿浑手上动作稍止,侧颊嘬腮,自顾自思虑片刻,一字一顿,轻声叹道:“兴许,在下这辈子,所求所证的,也就是个物之实相、人之本然罢了。”

况行恭闻声,心若焚灼,头项一低,攒拳使力,将自个儿指骨顶得咔咔作响;切齿瞠目,半晌,方自那酸涩的牙根子里挤出半句说话。

“乳臭小子……你当真……不识抬举……”

五鹿浑眨眉两回,面上一黯,不待况行恭多言,已然哼道:“况老所言甚是!在下、在下胞弟,连同宋楼容公子,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哪个不是口尚乳臭、嘴上无毛?容兄于宋楼之内,自然为人视若拱璧,然若因着年轻气盛,于楼外有些个山高水低,那时那刻,敢问宋楼奶奶该当如何是好?”

言罢,五鹿浑却在须臾之间陡地变个颜色,徐徐冲对座秦樱抱了抱拳,和羞带怯笑道:“奶奶大谅。在下着实畏了况老一些个霹雳手段。所谓惩沸羹而吹冷齑,伤虎筋而惊曲木,祝某言行,好为奶奶添了笑柄。容兄同我,兴味相投,意气相合,该当是八拜的弟兄。祝某瞧着容兄面相,便知其日后自当为蛇为龙、为锋为颖,哪会落得个英年早亡、命掩黄沙的凄凉下场?”

秦樱面上瞧着虽是不急不恼,然则自五鹿浑口中吐出的那些个亡命之辞,却若利矢,触激耳鼓,砭戳皮肉。转念再想,其又感五鹿浑故意卖了个台阶,红脸白脸交替上场,这般一来,颇显刻意,兴许此事或存转圜之机。

思及此处,秦樱唇角一颤,颔首亦是笑道:“老身瞧着祝家儿郎面相,同非短命绝户之人。想来你与欢儿,且有几十载的兄弟可作;两家子孙,更当久有交络才是。”

“承奶奶吉言。”五鹿浑稍一起身,似模似样拱手施揖。待得站定,又再倾身向前,逃目低声。

“正因早知这江湖没有宋楼买不下的秘密,在下这方披星戴月,拍马来此人稠物穰地方,专为一睹宋楼掌事风采。”

“不为财不为利,祝某所求,也不过是从奶奶这处轻取几个秘密罢了。”稍顿,五鹿浑见秦樱无有反应,这便短吁两回,轻声再道:“待得成事,奶奶同异教之干连,自当是天知、佛知、你知、我知,其余人等,一概不知。”

秦樱听得此处,目珠一定,未有掩口,已是露齿笑出声来。

“祝家儿郎,我宋楼所掌江湖秘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你挨个问上一遍,老拙这宋楼,关张便了。”

“奶奶真将在下当了贪得无厌之辈。”

况行恭闻声,已是火撞前膺,心下琢磨不定,忧懑恼怨之情若洪潦肆奔,推着血气一股脑自头壳涌到脚底,耳郭一抖,侧颊竟往一旁啐了口唾沫,一手按住腰间飞鱼袋,一手叉腰,空张着眼目,一阵嘀咕道:“你这小子,说话莫要含着骨头露着肉!欲要打探何事何人,明言便是!”

秦樱见状,也未责斥况行恭失却分寸,只是轻摇头颈,紧睑接道:“我且允你三条秘密。你若问得出,我自接得住。只不过……”秦樱一顿,探掌轻往况行恭肩背上拂了一拂,后则定定瞧着五鹿浑,正色抬声接应道:“三条秘密之中,万望莫违宋楼规矩,尤以勿干异教为甚。其虽待我不仁,我却仍需还其恩义。”

“祝家儿郎若是不应,即便欢儿夕不至朝,纵然老拙身废名裂,宋楼上下齐齐拼个头点地,随你一并归了黄土便是。”

况行恭闻声,身子不由一震,扭身反手,试探着往秦樱掌背上使力按了按,后则冷哼一声,直冲五鹿浑嗟道:“想你小子贱骨浮沉,待得下到望乡台,倒也能打横作陪,同宋楼一众英雄豪杰同饮一碗孟婆茶,如此这般,岂不造化?”

五鹿浑听得此处,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脑内心田,恰思忆起昨夜于宋楼内院的一场乱斗,隐隐之间,膺内倒是真对这宋楼子弟生出些许钦敬之情。

那一夜,本当子时过半。两队人马,各列三人,趁着月色,分路而行。

既入宋楼,诸人前后分花拂柳,蹑足潜踪。一路驾轻就熟,直捣五鹿浑卧房;一路兜兜转转,终摸至秦樱内室。

五鹿浑合衣转侧榻上,两目大开,毫无困意。隐约之间,余光瞥见一条黑影,寒光乍起,手提刀落,时霎之间,便是一式盖顶下劈。

五鹿浑一个激灵,尚不及思忖琢磨,脑内虽空,人却已是一鹤冲天,腾身躲过那记暗刀。不带停歇,又再立时敛气丹田,卷身外翻;丁当两下,几根烟萝针已是应声击在来人那玉柄单刀之上,跌弹开去,将眼下困局转为两两对峙。

黑暗之中,五鹿浑鼻尖一抖,只觉来人身上有些个淡淡松香气味,稍一思忖,心下好不惊诧,得了片刻空隙,立时探手往怀内摸了火折子,就唇吹个一吹,后则再攥了根烟萝针,转腕施个巧力,便教那针尖穿过火折,带着三两火星直往案上烛台飞去。

片刻之后,只听扑的一声,灯火通明,堂内生辉。

五鹿浑不及歇气,挑眉直面来人,见那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横丝肉翻鼻孔,手持单刀,怒目相视;其后尚有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寻常样貌,年纪颇轻,掌内并无兵器;女的也是赤手空拳,无甚得劲儿的家伙,细辨其形貌,黄牙板子白牙肉,骷髅骨架鞉鼓头,连称为寻常亦不能够,真真丑到晃眼难睁。

五鹿浑眨眉两回,脑内不由轰的一声,哭笑不得之下,心内连连惊道:巧了,当真巧了!

其出此言,别无它由,全不过因着来者三人面上,遍布雕青,且那雕青图样,同葡山凤池师太、四海帮主陈峙、昆仑雪见羞三人雕青相去毫厘,极是类似。然则像归像,终有几处,明眼可辨不同。

为首男人查见五鹿浑面上神色,心下倒是笃定许多,一紧单刀,拔步上前便是一式顺风扫叶。其后二人见状,也不讲甚单打独斗的江湖道义,侧颊换个眼风,这便齐齐跟随上前,一左一右将五鹿浑围了,一则来个佛顶摸珠,一则使个猿猴扳枝,三力齐出,未同五鹿浑有半分客套。

五鹿浑喉结一颤,忙不迭吞口凉唾,先来一式金鱼穿波,借力后移,身子一扭一结,左臂里裹,右拳攒挑,立时崩出,一招急变的鹞子入林鸡心肘,反冲那女子腹上而去。

女人见状,心下一惊,滑个三角步便往五鹿浑外门走转,身子半偏,往下一匍,眨眉已是两手撑地,提脚便是一式蝎子掉尾。

五鹿浑暗叫一声不妙,迅指功夫撒出十数烟萝针相抗,再往腰际取了软剑,先往那为首男人单刀刀身卷上一卷,使个巧力,那软剑便若灵蛇随棍,哗哗几声,近了男人持刀右手,眼瞧着剑尖几要点破其神门穴。

男人见状,撤手不能,电光火石间,倒是卯足气力,沉与丹田,这便要施上他内家阴劲儿,欲以这缠卷一处的硬刀软剑作梯媒,来个打前透后,隔山伤牛。

惜得男人所计所画,终归慢了五鹿浑半步,尚未结力,其反倒先觉虎口一震,劳宫若为蜂针所刺,又酸又疼,又麻又痒;无策可施之下,只得任那单刀脱手,频退两步,低眉将右掌好一通打量。

五鹿浑见状,下颌立时前挑,身子稍低,腕上使力,软剑卷着单刀,侧旋便是一式拨草寻蛇,专往赤手男人腿脚上砍。

那小儿郎眼见五鹿浑下此狠手,心下倒也不慌。面色不改,疾退数步;稍定,前足虚后足实,陡然施了个大雁啼沙,出腿便踢在近处那单刀刀背之上。

五鹿浑见那儿郎反应未出所料,这便眨眉一笑,先提后定,倏瞬将那单刀回收,刀尖立地,再将软剑扎实困缚刀身,使上巧劲儿,便可令得自身借力刀剑,平地空悬。此一时,五鹿浑终是空出了腿脚,先演一式腾天鸳鸯脚,将那三人悉数踢得稍远,使其暂难近身;后则立时翻身而起,砰地一声将那单刀破窗甩出房外,再将自家软剑复归原位,一式手挥琵琶接一式虚晃的揽雀尾,不待诸人反应过来,五鹿浑已是施展轻功,腾身步月,迅指窜出房去,尽染墨色,隐了踪迹。

一口难言两处。

便在五鹿浑同三名刺客缠斗之时,秦樱这房内,也是战尘郁郁,杀意腾腾,乌烟瘴气搅闹的紧。

眼见着身前三人,皆是男子,面色俱是黑中透红:一则左右开工,操两柄凤尾钻花刀,且短且险,尤适近战;一则挥一把横纵两刃锛,柄长约莫一尺三,通体俱为金质;最后一人,掌一根烈焰乌龙刺,这只兵器,江湖少见,细细瞧来,颇是出奇——长五尺有余,顶端做成水滴果实形状,共有五股,扣动机关,果实即开,每只内藏钢刺三十六,形若烈焰,故得其名。

秦樱立于内室一隅,面沉如水,两臂一抱,眼见着身前面饰雕青的三人同况行恭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不现高低。

只不过,此时秦樱面上虽是常色,然则十指早是深深抠在臂上,即便隔着衣衫,也留了数个透出血痕的月牙口儿来。

“该到的,终归得到。”秦樱忽地笑了,松了右掌,抬手往面上一覆,轻压住因瞧见了来人面上雕青而跳颤不住的眼皮,心下接道:“今儿个若是逃不得,便是天不怜我。待欢儿哪日收心归返,便也只能拽布拖麻,奠酒浇茶,同我这祖母永隔阴阳了。”

思及此处,秦樱摇了摇眉,心下一面暗暗揣摩着五鹿浑那方情状,一面撤手启睑,再往跟前送了一目。

但见得:况行恭虽眼不视物,却依着听声辨位之能,闪展腾挪,将一柄玉篦子使得云起风生。那使凤尾钻花刀的,手上功夫也着实了得,双刀齐出,走的却是拳法的路数;先奉一式托天钩地卖个破绽,开了膺前大门,待见况行恭玉篦追至,直指自己哽嗓之际,这便来一招稀客重逢,上采敌肩,下压敌腿,欲要依此先将况行恭拿来按住。

惜得况行恭终归老辣异常,临危不惧,卸骨急缩,立将左腿脱出钳制,后则卯力后踢,倒是成了一式狠辣的撩阴脚。

持刀人一瞧,本想着顺一个白虎坐坡,不料脚底一滑,便连半尺也未能退的出去。一旁那持烈焰乌龙刺的见状,索性将兵器往边上一立,赤手上前,抓了刀客衣领,使力一扯一提,算是助其免了无后的灾妄。

况行恭耳郭一抖,倏的将那玉篦子顺回飞鱼袋内,啐口唾沫,登时来一出十二烂缠丝之回身洗面手,正对上那相助同伴的黥面客亮出的一式禅林搅海手。一则是发劲刚爆,法到力到,一则是彬彬克敌,分寸之中,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老一少拆拳解招,不过袋烟功夫,竟是走了百式有余。

而此一时,那手握两刃锛的黥面客也不含糊,一个滑步使出一招拿云赶月,紧接低身下钩,变作一式海底捞月,后则转个腕子,走个大鹏展翅,锛上横刃直扎况行恭脖颈。

况行恭感对手来势汹汹,一时半刻难以对付,平了平气息,稳了稳心神,含胸拔背,稍一矮身,险躲过一劫。孰料那使锛之人变招迅疾,一见横刃不中,立时抖将腕子,将那锛子脱手,好教那纵刃向前直劈况行恭天灵。

况行恭一生盲瞽,颊上皮肉不过微颤,已然发觉杀机突现,利器近逼。急中生智之下,其这便缩颈藏头,右腿后起高抬,立身一字马,对以一个硬碰硬的倒打紫金冠。

此招一出,不过须臾,屋内诸人便听见哧的一声,有眼的定睛细瞧,正见两刃锛擦掉了况行恭头顶发髻,而其彩皮快靴的底子,也已被生生削开,连鞋头鞋翘也是齐刷刷开了绽。

秦樱见状,心叫一声“好险”,后则目珠一转,趁着黥面客三方围攻况行恭无暇他顾,这便贴壁移身,小心翼翼行到了内室门边,侧颊回送一目,抬声喝道:“且来寻我!”

一言方落,秦樱也顾不得甚的大户体面,疾拎了裙摆,展了膀子撒开腿,一溜小跑便往五鹿浑卧房方向赶。

行约莫盏茶功夫,五鹿浑、秦樱、况行恭,连带那同一夜同一时辰却戴着不同雕青的两队人马,统共九人,正在秦樱跟五鹿浑内室通连的必经之路当中遇上。

诸人相见,俱是一怔。

五鹿浑同秦樱四目交对,心下不约而同念叨的,便是一句“百巧千巧”;而那两方黥面客得见对面来人,心下所呼,却是一句不谋而合的“万幸万幸”。

籍着院内时有时无的隐隐月色,瞧着六位面若羊肝的不速之客,五鹿浑同秦樱,皆是心照不宣,哼哼冷笑。

未有只言片语,稍一回神,院内除却不识功夫的秦樱,余下八人已是远远近近斗作一团。

噼里啪啦短兵交接,稀里哗啦近身肉搏;进退走个七星步法,攻守操个虎抱龙拿。这边我扫堂腿对上三昧掌,那边你追魂刀架上夺命锛。乌龙刺使个仙人指路,玉柄刀便还个仙人观棋;你能出一手金龙吐须,我便敢露一式死鸡拧头。

如此这边一来两去,几人膺内各怀心思,斗得个半柱香辰光,终是籍着五鹿浑装模作样又显而易见的偏帮一方跟愈帮愈忙,助那往秦樱房内作乱的三人一个不拉逃出生天,却将另外三名袭击自己的黥面客困在了跟前。

况行恭不消细问,单凭鼻内松油气味,已是知晓眼下情状几何。碍于一层不能戳破的窗户纸,况行恭也只好煞有介事的相助五鹿浑,同那两男一女走了几招。

为首的横肉大汉见难脱身,多想无益,舍了单刀,两膊一支,借着况行恭故意卖的破绽,急奔向前,后则拼了身上全部气力,将那年轻儿郎跟貌丑女子一左一右扔出丈外,直达院墙,后见那二人前后施展个猴儿爬杆、喜鹊登枝,又再齐齐跃出宅后,大汉方才眨眨眼目,手一抬,口一开,冲着身前无人处哑声缓道:“感恩不尽,寸敬以致。”

话音方落,其将手内物件就唇一吹,不带犹疑,立时便往身上一近。

刹那之间,火光冲天。

急火一起,五鹿浑瞬间失了魂,眼下只有出气没有入气,腔内盘旋不去的,总是先前房内那股子松油淡香。候个片刻,五鹿浑又再无知无觉哆哆嗦嗦暗往怀内一摸,方察自己那火折子已然无踪;定睛细观,只见身前烈火熊熊,耳郭急抖,却不闻火内之人半点呼嚎之声。

那火人时近时远,彤彤一片映在五鹿浑瞳人内,愈来愈亮,愈来愈艳,不消半刻,竟是同玲珑京上那引火自焚的垂象大皇子身影重合一处。

“无量佛……”

在旁的秦樱眼目眨也未眨,一脸虔肃,鼻头一酸,却终是未有一滴眼水落下。

之后的半个时辰,五鹿浑并不知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回了卧房,又是怎样顺水推舟吃了况行恭送来的那异香氤郁的安神茶汤,现在唯一还记得的,便是后半夜为人紧顶腰眼,抹了肩拢了臂,四马攒蹄一般被半拎半拽着带往秦樱房内。

“怎得?无胆小儿可是怕了?”

五鹿浑为况行恭大嗓门一惊,肩头一颤,魂归当下。

“况老说的是。在下确不若宋楼子弟胆气豪壮,视生死若等闲。”

秦樱听得这话,自然而然也思量起昨夜火焚之人,眉棱万斤,哑口无言。

“你这小子可需识得时务,真若惨死眼前,怕你尸骨亦是难全。”

五鹿浑轻笑两声,心下不快,眉头一挑,直冲况行恭接应道:“真若两败俱伤,在下也恐宋楼奶奶同况老寻不得孝子贤孙,哭丧棒无人拿,引魂幡无人扛呐。”

秦樱闻声,急将身畔况行恭按捺下,唇角一抬,反是笑道:“如此说来,祝家儿郎可是允了同老拙的买卖?”

五鹿浑唇角一抿,暗搓搓合计一番,只感心上疑窦,虽不至成千上万,却又岂是三条秘密尽可涵盖?正思忖着再同秦樱讨价还价,尚未摸出个头绪,又听得况行恭于身前冷声嘲道:“即便他应允,孰个又能担保其日后不会食言?”

“大丈夫一言许人,千斤不易。”五鹿浑敛了敛脑内杂七杂八的纷繁念头,目睑一紧,正色接道:“若在下当真是那喻利小人,事前又岂会一一支开众人,独身倚立危墙?”

言罢,五鹿浑面颊一歪,定定瞧着秦樱,一勾唇角,粲然请道:“奶奶大智,若将近日前前后后大小事体捋上一遍,自可瞧得通透。如能怜见祝某心意,奶奶何不先开诚布公报个家门?如此这般,也算店客两方有商有量,互与利市了。”

秦樱一听,葱指一翘,缓摸了身侧那玉柄麈尾,稍一掩口,巧笑应道:“祝家儿郎直言要我宋楼半卖半送,这等有去无回的蚀本买卖,你说老身做不做得?”

五鹿浑一颗悬心径自往暗处深处一落,一面细查秦樱面上情态,一面咂摸咂摸其言下滋味,不得已又再挑眉,自顾自笑道:“宋楼还当真是市贾不二童叟无欺。”

秦樱目睑一阖,颔首徐徐。

“既是如此,那在下所需第一个秘密,便要知晓你宋楼奶奶秦樱究竟何方神圣,于那大欢喜宫的戏台子上,到底扮得哪一个唱得哪一出?”

此言一落,五鹿浑心下既悔且恼,其心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将为数不多的三次机会损费于此等事体,然则拗不过心内那压得人喘息无能的疑问,这便首尾不顾豁将出去,赌气似的问出口来。

“此一问,虽同异教有所干连,然则终归不过皮毛腠理,未及内情。奶奶当知,现下江湖,真正称得上秘密的,哪能真跟大欢喜宫八竿子打不着呢?”稍顿,五鹿浑抿了抿唇,吞口清唾,懒声再道:“当然,在下不过江湖末学后进,奶奶如要乱扯胡揪,架谎凿空,祝某才浅,自然也是糊里糊涂辨不得真伪……”

话音一落,秦樱紧攥了况行恭手掌,轻拍两回,不怒反笑。

“自大竖子,可知中土大欢喜宫曾有四位护法?”

五鹿浑一愣,手指一曲,心下盘算道:欲神足、勤神足、心神足、观神足。

“好歹不知居如针,食古不化朱华,麻木不仁季断蛇,再有便是……”五鹿浑忽地支吾其言,甚不自信起来。眉头一抬,正对上秦樱笑颜,一霎那间,便似春融雪彩,尤胜露浥琼英。

“正是。”秦樱脖颈一扬,嫣然自道:“老拙这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便乃当年异教四护法之一——过目不忘闻采芹是也!”

106. 三问

闻听秦樱之言,五鹿浑便再也装不得恝然,口唇稍开,探舌抿了两下,又经不住细细端详起对座秦樱那姮娥忌织女妒的上佳颜色,一面瞧一面想,哼哼唧唧心下嘀咕道:想这宋楼奶奶年轻之时,裙下之臣必得成百上千,即便现在,其颜仍时不时透着鲜媚;倒是不知,异教护法已有此貌,那传言中教众顶礼的女佛,该当是何种一见难忘、思之成疾的绝色?

念及于此,不待外人有言,五鹿浑已自感言行像极了风狂子轻薄儿,颊上一红,眉头一挑,长吁一声后,摇首便笑。

秦樱见状,不甚开怀,身子缓往椅内一收,阖目缓道:“信与不信,全在祝家儿郎个人。”

五鹿浑闻听,立时摆手,正色朗声,应道:“奶奶渊懿颖悟,如此天付才貌,自当是在江湖中纵横叱咤之辈。”稍顿,五鹿浑眉头一聚,抬眼瞥了瞥况行恭,后则又再定睛向前,同秦樱对视接言,“祝某本就小儿,对大欢喜宫知之无多,即便有些耳闻,亦是道听途说罢了。”

况行恭耳郭一抖,随即冷哼应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江湖之上,多得是自命不凡的人云亦云。”

“此话怎解?”

“好物不穿,终要散场。”秦樱身子一偏,鼻息稍重,待得顿上片刻,这方又抬掌拢拢发髻,目帘一低,缓声自道:“江湖江湖,混迹当中的,无论鱼龙,所贪所求的,重不过蛙蟆胜负罢了。往事已矣,无需再提。且将另外两个所需之秘言来便是。”

五鹿浑听得此处,咂摸咂摸口唇,探掌于膺前抚弄了几回,身子一定,终是又吐出一个饱嗝来。

况行恭闻声,面上更是不快,其性子本就难以禁架,事到如今,更是无甚顾忌,一手捉着秦樱胳臂,未敢着力,唇角一耷启齿便道:“你便真信了这小子胡话?你若依诺解了他的谜题,他却反过来悔却前言,同你我混赖,又该如何?”

“在下若真要混赖,况老确是难耐我何。只不过,在下之前已然说了,一诺尤重,言出如金……”

“现在的后生,道理讲得一个胜一个漂亮,薄唇一启,可绽莲花;然则真到行事之时,谁个还管它劳什子的老旧规矩,终归一句人嘴两层皮,反正都有理,自恕而不知悔者,背德忘义,阴狠至极。”不待五鹿浑言罢,况行恭已是快嘴疾叱,口内连珠炮般尽出些个寒酸说话,“旁的不提,昨夜自楼内逃掉那三名刺客,想来必是三经宗的人。你这人微言轻的毛头小子,噤得了自己的声却难封得住旁人的嘴!”。

五鹿浑应声浅笑,着实不想多与况行恭兜答,目珠转个来回,定了心思,这便起身直冲秦樱询道:“敢问奶奶,可也同况老有相类之忧?”

秦樱唇角微抬,未置可否。

五鹿浑见状,不慌不忙踱了几步,待至室内书桌,这便懒懒入座,操了笔墨,倏瞬写就四个大字,后则再将那毛笔往一旁犀角笔洗内涮个多回,直待那一盆清水墨色沉沉、浑浊不堪方才罢手。

“干请奶奶移步细瞧。”

秦樱闻声,不自禁起了疑窦,由况行恭搀着,徐往桌边一凑,眉头稍低,正见身前新书“福寿喜财”四个大字。

五鹿浑单手掌心朝上,前探着往秦樱眼目前一请。

“奶奶或可将祝掩当了在下乳名。”

此言一落,秦樱面上颊肉一颤,藏不住的一阵惊眩,心下一动,连忙计较道:福寿喜财而“无禄”;水失本色,笔洗混浊——如此一联,可不正应了那北国大皇子名姓?

“如此瞧来,稍后老拙需得令下人将这墨宝好生装裱,但求传此风雅于来祀。”

五鹿浑眨眉两回,浅笑晏晏;口唇微开,缓声应道:“如此一来,奶奶可还忧心那三人不依在下之令,擅将昨夜之事上报三经宗主么?”

秦樱闻声,心下反倒越发起了疑,着实想不通透眼前这拥华盖嗣冕旒的堂堂皇子,怎就跟闻人战胥留留等一干江湖儿女打成一片,现下还处心积虑豁出命去,非要从自己这处套弄出三个秘密来?思忖少时,秦樱又再转念,暗暗拊膺,不由后怕:幸而于其昏睡之时,我等未有痛下杀手;若是那刻未能前思后想,单单随性而为,只怕眼前宋楼上下已在不测之渊,顷刻为人毁巢破卵。

五鹿浑抱臂膺前,也不多言,唯不过时不时往秦樱面上送个一目,小心翼翼窥察情态。眼见秦樱若有似无一副不明就里之相,五鹿浑暗暗沉了心,低眉计较不迭:其这般面色,想来我更当留心,好好掂掇掂掇哪些事当问哪些不当问才好。

思及此处,五鹿浑讪讪一笑,自顾自又再取了座,眨眉两回,悠悠叹道:“奶奶现已知我来处,当可将心好生收在肚里。我这宗主徒儿之名,不过暂借,全为江湖游走便宜罢了。”

稍顿,五鹿浑直冲秦樱将手一摊,以为相请,待见秦樱返身,蹀躞两步重又取座,五鹿浑这方浅笑,摇眉缓道:“在下据巧蹈机,误打误撞寻得宋楼短处,却并无意以此引发江湖纷争,更没想着要挑了蜂案,教三经宗同宋楼拔剑张弩,势不两立。在下自小便对这偌大江湖心向往之,对些个武林传奇尤难释怀,现得奶奶纡尊臂助,慨允在下三条秘密,实为厚幸,铭感在心。”

“小子好一张巧嘴。”

“在下本就无谓中土外邦,亦不屑怀正道旁门。即便异教返归,引得江湖遍布血雨腥风,令得布衣生受倒悬之苦,在下虽不会言甚的‘何不食肉糜’,亦不愿扮作浮屠氏解救水火,求只求全了自己夙愿便可。这般言来,奶奶当知在下比尔等更不欲姬宗主知晓异教之事。再者说,在下现已表露身份,若做不得一言九鼎,岂非污了家父声名?”

秦樱哼笑两声,再不多加客套,眼波一横,沉声询道:“你且再问便是。”

“在下第二问,关乎一位江湖旧人。”五鹿浑面上一沉,一字一顿接道:“却也不知,当年那剑林圣手——剑横子杜前辈,眼下可在人间?若蒙天佑,传奇未老,那其现当于何处拄杖携壶、穿花籍草?”

秦樱闻声,眉头稍锁,应付一句“你且少待”,后则令况行恭倾身附耳,低声交待一二。况行恭也不含糊,听了吩咐,颔首不迭,利落折身夺门便去。

候个盏茶功夫,待况行恭归返,又再耳语两句后,秦樱这方清了清嗓,作势缓道:“不巧的紧,杜苦踪绪,前阵子已有人重金买了去。念着宋楼规矩,老拙实不好明言相告。”

五鹿浑听得此言,倒觉未出所料,不慌不忙往椅背内一靠,仰面向天,阖目笑道:“无妨无妨,若难直截了当,那便转弯抹角。”

况行恭一听,无肉的瓜皮脸呼喇往下一掉,口唇大开,嗓音却是不高,“你倒真将宋楼规矩当了南箕北斗。”

“规矩立给外人,水过地皮湿,瞧瞧便了;家业传给子孙,火燎广原焦,上心才好。”

秦樱咳了一声,暗吞了些香唾,纳口长气,摇眉反是笑道:“若非方才前往柜上详询,老身倒还真不知久隔廿岁,那剑横子消息尚能卖得如此价钱!”话音方落,秦樱两掌一抬,皆往广袖内藏了一藏,后则使力互攥,暗叹自己当真失策。

“奶奶可知,主顾乃是何人?”

秦樱闻声,稍一结眉,缓往五鹿浑处送个眼风,悠悠笑道:“娃儿这第三问,老拙当真不知。”

五鹿浑颊上一红,心下自感憋闷,忙不迭摆了摆手,缓声直道:“奶奶说笑。”停个片刻,五鹿浑短叹两回,身子若冰雪埋到了肚皮上,不自觉暗道:亏得我问的是杜苦下落,而非那宣家二子行藏。这宋楼号称无所不知,如此瞧来,这般海口,也不怕教人笑脱大牙。

一面思量着,五鹿浑一面起了身,口唇一抿,施施然冲秦樱方向打了个揖。

“江湖浩浩无涯,风月祁祁无边。在下第三问,同是一件陈年旧事,好在其同异教跟宋楼皆无干连,倒是不悖奶奶规矩了。”五鹿浑浅咬下唇,思忖再三,终是一字一顿启口问道:“廿岁之前,曾有一拔萃出类的美人儿现身销磨楼;其同销磨楼主人李四友有何瓜葛?现下其人又在何处?”

此言一落,秦樱肩头一抖,急急引身而起;一手搀了况行恭,一手扶了椅背,面若新秋败叶,身如弱柳迎风。

静默足有一刻,秦樱方才正正颜色,目帘一低,逃目应道:“美人儿?销磨楼多得是美玉美酒同美人儿,老拙实不知你话中所询究竟是张家娘子还是王家夫人?”

五鹿浑初时未有应声,只是定定瞧着秦樱,上下打量不住。袋烟之后,五鹿浑掸掸袍袖,低眉自道:“在下无心受诨承科,这便质实而言——廿岁之前,该当是廿二岁前,那销磨楼主李四友,可曾坑骗良人,害其永堕苦海?”

秦樱目华一黯,侧颊却是先往况行恭面上觑了一眼,后则吞口凉唾,轻声嗤道:“销磨楼内,何曾有些个良人?美人微醉脱金钗,恶客佯狂饮绣鞋——江湖儿女聚集一处,品茗赏宝,豪饮打擂,多得是一掷千金、放浪形骸。”

“那女子……非同一般……”

不待五鹿浑言罢,秦樱已是火急火燎摆了摆手,转睫顾盼左右,低声自道:“杜苦行踪,老身无可奉告;然则此一时,倒是闻听祁门关内丁家老小子又出了新酿,娃儿何不撒鞭打马,速往那处求个解药,好将肚内馋虫清上一清?”

五鹿浑闻声,心下一股子拗劲儿上来,将秦樱之言置若罔闻,下颌一扬,不依不饶,“那女子,清标嫣质,恬和纯素;淡容已若出群之鹤,真色更显天工之能……”话音方落,五鹿浑倒似不甚自信,自顾自的摩了摩头皮,摇眉一叹,哑然失笑。

“你这儿郎……究竟自何处听得这些乌七八糟无稽之辞?可是当真不知自己所言何人?所指何事?”秦樱一顿,抬掌便将那玉柄麈尾掷了出去,“罢了,罢了,你且收声,我便带你往一处僻静寻一位幽人,到得那处,你自当面问他便是。”

五鹿浑听得此处,心下一怔,未曾预料有此过望之喜,口唇微开,连声应道:“若可亲见销磨楼主人,在下三生有幸了!”言罢,五鹿浑面上颜色迅指焕新,禁不住的眉开眼笑,暗暗盘算:原本我还怨着,此回错过探听闻人不止下落之机。现在瞧来,正是如饥得食,如渴得浆,哪儿不是苍天佐助、佛陀周全?

正自思量,却听得况行恭于不远处小声嘀咕,话带恨意,“你引那小子往李四友那处,岂非糊涂?”

秦樱面色弥黯,低垂了眉眼,濡唇轻道:“我又不往那儿同其相见,不过引路罢了。”

“自那……”况行恭一顿,硬生生将欲要跳将出去的口舌吞下,眨眉两回,好生劝道:“自那之后,音耗早绝。现下又何必前往招惹,乱了清白修行?”

秦樱颊上一红,反手将况行恭掌背按住,眉关紧锁,再不多言。

五鹿浑见状,佯作不闻,侧颊耸肩,冷不丁冒出一句,“宋楼奶奶,莫不是要将在下推落龙潭、赶入虎穴?”稍顿,五鹿浑口唇一抿,幽幽自道:“销磨楼主人那一招‘拭月摘星手’,出神入化,世所罕见。在下虽不在江湖,却也是早有耳闻,思之却步。”

秦樱哼笑两回,面上反生了些得意之色,眼风一递,轻言细语应和道:“得见其面,你便直告,欢儿全在你之股掌;拿捏欢儿性命,便可左右老拙生死,这个道理,他自懂得。”

“看在老拙三分薄面上,想来即便销磨楼深过龙潭、险过虎穴,管取你这儿郎全须全尾逃出生天。”

一旁况行恭耳郭一抖,面上更见不悦,横眉一立,低低再道:“这小子问的那事儿,你若晓得,便说与他听便可……”

“那一事,我可全无知晓,如何说得?”秦樱抬声一喝,膺内起火。

况行恭讪讪嘬了嘬腮,脑内陡地一闪灵光,面颊微侧,自言自语道:“廿二岁……廿二岁……这年月,可是巧合?”

秦樱一听,满腔怒火登的化了一地冰霜,心下一虚,急上前推搡着五鹿浑,连连催促道:“机不可失,你这儿郎去是不去?”

况行恭闻声,碎步紧赶着追了上来,两手一托秦樱胳臂,柔声缓道:“我且同往。”

秦樱知其本是好意,也不推却,颔首低声,吐出一句“约己周人”应上一应。

五鹿浑目珠转个几转,心下急需给自己长长志气:从何论,秦樱终归在意她那孙儿生死;再者说,我同闻人姑娘亦有交情,如此想来,入销磨楼解疑答惑,绝非画饼。

思及此处,五鹿浑膺前一动,脚下稍定,侧颊扫一面秦樱,朗声含笑,“奶奶既不同我并往,可有说话要我捎带?”

秦樱一怔,逃目眨眉,静默半刻,方才冷着面庞,缓声应道:“你便代我同其问一句安好便了。”

话音初落,秦樱眶内神采渐散,人若离蒂枯华,委顿毫芒可辨。

107. 销磨

三人出了秦樱卧房,七转八弯,于宅子内行了约莫盏茶功夫,便到得一阁前。初一瞧来,闬闳无匾无锁,普普通通,不甚起眼;推门入内,五鹿浑攒眉四下打量,见此室并不甚大,内供坐西面东白玉观音,形貌栩栩,鬼斧神工,雪光辉室,慈悲广度。神台正中以紫玉盘奉黄涂金莲,五色琉璃苏油长明灯左右各一,佛龛一旁桌上有经书十数,其下拜壂蒲团二三。

“原是宋楼奶奶自用经堂。”五鹿浑目珠一转,心下暗道。

“且随了来。”

秦樱深纳口气,向内直冲那菩萨像拜了三拜,后则徐徐往那置着佛经的桌边踱个两步,瞧着似是顺手,恭敬翻了《楞伽经》其中一页,后以指尖点着当页一处偈子,口唇翕张,无声默唱了四句。

稍顿,秦樱不疾不徐,低眉再顾,又将另一本《大阿弥陀经》启了,翻翻找找,寻到了四十八无量大愿。

“设我得佛,国无妇女。”秦樱朱唇稍开,缓声念道:“其有女人,闻我名字,欢喜信乐,发菩提心,厌恶女身。寿终之后,复为女相者,不取正觉。”话音方落,秦樱静默片刻,忽地抬手,将整个面庞蒙于衣袂,肩头微颤,竟是止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五鹿浑见状,心下不由有些个发寒,吞口清唾,低眉轻声咳了一咳。

秦樱闻听,倒也解意,鼻内一哼,探手却又取了《圆觉经》出来,翻至最末,两目却阖,再用指尖指点着,一字一顿诵出声来,“世尊,我亦守护是持经人,朝夕侍卫,令不屈退。若有鬼神侵其境界,我当令其碎如微尘。”

话毕,五鹿浑尚不及将膺内不耐不快之情现于面上,耳内已是听得嗤楞一声,身子一抖,定睛细观,正见身前桌案所对垣壁自行往上下分了开;结眉前眺,却又对上一雕花照壁,想来内里密室,自当别有洞天。

秦樱面颊半侧,缓往五鹿浑所在觑了一觑,手往况行恭腕上一搭,也不言语,放脚便往密室而去。

五鹿浑见状,眨眉两回,正待倾身随了上去,然则心下一动,抬眉瞥一眼秦樱同况行恭背影,待见其被那影壁完完全全遮盖了,五鹿浑这方垂了眉眼,两脚似是被小鬼捉了,不由自主往那桌案前一停,探手欲要翻瞧身前几本经书,然则不过片刻,却又倏瞬改意,未敢沾染,两手蓦地往袖内一缩,面上一紧,反是倒退几步回了那观音像前,后则小心翼翼起手躬身,口内念念有词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

呼罢圣号,五鹿浑两目一阖一开,膺前一伏一起,定定心神,一溜烟便去追赶秦况二人。

入得密室,五鹿浑左顾右盼,见此室甚大,布置简单,四下别无它物,全不过架几经柜,摆的密密麻麻却又齐齐整整;几上柜内,皆为书卷。

五鹿浑脚下一顿,也不顾及,随手往最近处摸了一本,展开细瞧,方查乃是手抄佛经,行文落笔,并无异处。

“费得恁多心思,花得几番功夫,孰个料得到这密室不过藏经之用?”五鹿浑脑内疑窦丛生,两腮一嘬,心内径自嘀咕不住。

此一时,况行恭耳郭一抖,不闻身后脚下有声,这便抬掌往秦樱掌背上按了一按,止步立定,抬声喝道:“你这小子,跟紧莫要停留。”

五鹿浑闻声,讪讪轻应,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去,于诸多经案包围中左弯右屈,抄个近路,眨眉功夫,终是同秦樱并行一处。

三人再于室内兜了袋烟功夫,方至一石门跟前;只见石门长宽皆约半丈,其上镌琢密布的,乃是八寒八热地狱变图;石门正中,有一锁眼,形状大小同五鹿浑瞧过的机关锁头无一相类。

五鹿浑再将那地狱变相若有似无瞧了几眼,心下一虚,甚感不适,颈后一寒,臂上止不住寒毛竖立。

一侧况行恭虽难视物,心内却澄如明镜,嘿嘿干笑两声,朝向五鹿浑的面庞之上满是憎嫌。稍候片刻,况行恭轻嗤一声,也未趁机尖牙利嘴的洗刷五鹿浑,反是绷着口唇,踱步再近了秦樱,缓探手往袖内摸索出一物,徐徐递了过去。

恰于此时,五鹿浑目睑一紧,不偏不倚将那物件瞧个明明白白——秦樱掌内所持,可不正是闻人战自容欢那处顺来的折扇?

不待五鹿浑思忖出个所以然,秦樱已是踱步近前,背对五鹿浑,开转接拧推,十指齐动,周旋无究,三下五除二须臾将那折扇插入门中,腕子一转,屏息细听,正闻得锁心脆脆的嗒嗒数声;石门轰轰,便往左右相悖而行。

五鹿浑见状,浅咬下唇,目睑一低,心下自然计较道:难怪容兄那般宝贝了这扇子。

“老拙奉劝儿郎,莫要打这折扇主意。”秦樱将那折扇纳入袖内,冷眼一递,缓声朗朗,正戳中了五鹿浑的刁钻心思,“且不言这折扇自有水火毒三害,当真使作折扇,倒可应用如常,一旦机巧运转,若不依正法操演,便得落个扇毁人亡下场;单言方才经堂之内,即便你这孩儿智高胆壮,照老身言行路径,分毫不差一一再使一遍,怕也仍得对着那面枯墙,束手无计。第一道门且开不了,眼前此锁怎究其妙?”

秦樱一顿,哼笑两回,转身正面,两目一眨不眨瞧定了五鹿浑,威视炯炯。

“你小子自当听闻乱云阁上鱼龙二人之名,妙手夺天工,机簧阻鬼神。”话毕,秦樱面上隐隐显了些沮丧阴郁之色,纳口长气,挑眉又再变色,自顾自轻笑道:“老拙那案上经书,可是月月更换;每回所念经忏,亦是次次不同。”

此言一落,五鹿浑经不住心下一抖,连连暗赞鱼龙二人之智如神近妖,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转念再想,却又唏嘘那惨死二人真真应了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老话,扼腕摇眉,心下好一番波涛暗涌。

思量少时,五鹿浑面色弥黯,仓皇退个两步,作揖应道:“奶奶着实瞧高了在下。”稍顿,其目华倏瞬转亮,起身直面,唇角一勾,浅笑试探道:“那第一重机关恁的精巧,只怕你我所在这间密室,绝非单单藏经之用。”

秦樱见五鹿浑抬掌朝身后经案一指,心下咯噔一声,面上却是五情不现,冷颜冷口,“聪明且被聪明误,正全了老拙暗度陈仓之心。”言罢,秦樱眉尾一飞,启唇亦是笑道:“这堂内,倒是有好些老拙亲抄的经卷,于宋楼而言,也算无价。若你这孩儿对三条秘密之限甚感不忿,老拙这宋楼也不欲欺生蔑小,且允你一套手抄心经,以为薄赠如何?”

五鹿浑听得此言,面上更见讪讪,两腮一鼓,徐徐清了膺内浊气,咂咂口唇,蔑然无声。

见五鹿浑静默不应,秦樱倒不计较,自顾自抬掌轻往一旁况行恭肩头一拢,下颌前点后撤,示意五鹿浑速往那第二重密室里去。

“入得此处,直往内走;行上约莫百步,当见一旋梯;顺其而下,视物弥艰,愿孩儿你莫要惊惧,擿埴索途,一往无前便好。”

五鹿浑闻声,悬心又再扑通通跳得厉害,攒眉抿唇,揣己量力,待个半刻好将心魄抚平定稳,这方一喟,徐徐近了秦樱,后则一字一顿,缓撂下句“在下同三名夜袭金卫已约三日之期”,待见秦樱陡然改色,五鹿浑这方舒畅少许,贾勇振肩,放脚便往前去。

入得第二重密室,五鹿浑便依秦樱所言,直上前去,快步行了半盏茶辰光,果是瞧见了那下旋暗梯。顺之徐行不过半刻,五鹿浑眼目已难将四围外物瞧清,迷迷蒙蒙之中,只嗅得些许泥土湿润之气;两足一步步前挪试探着,直感这路面忽高忽低,若羊肠,若蚕丛,行路之难,难于登天。

五鹿浑一面摸索,一面思忖着秦樱不为自己备下灯火,必有存心敲打之意,念及此处,五鹿浑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一句,“早知道,便将三日之期短作两日,我便在销磨楼内好生销磨销磨,管教她宋楼奶奶吊胆提心!”

行了足有一炷香功夫,五鹿浑额上已是密布薄汗;耳郭一抖,惊闻淅淅沥沥水声,两目一定,终是寻得一丝微光。

初一时,五鹿浑展袂往面上一遮,待眩晕之感稍退,这方撤手,结眉定睛,籍着光亮,速往前方奔行。过一弯,五鹿浑陡地止步,口唇微开,心下不住打鼓:只见眼下,花木繁盛——有八节长春之草,四时不谢之花;远眺前路,亭台具备——有凭水枕花之榭,垂宝悬铃之刹。抬眉仰面,不得天日,然这洞天却是处处银灯,亮如白昼。

五鹿浑四下张望个遍,脚底似是生了根长了芽,呆呆定在原地,心下止不住默默念叨着:此一处,简直夺了造化神工!

候个一刻,四下仍不见人,五鹿浑自感无奈,只得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请自入。

穿廊过榭,得见一房。

室内摆设倒是清雅,壁上墨宝若干,尤是显眼:其一乃书“灵境难逢,佳期易失;相与盘桓,以乐余年”,其二则是“窗里投蝇,隙中过骑”;尚有两幅,摊于书案,墨迹初干,一则书“穷而穷者,穷于贪;穷而不穷者,不穷于义”,另一则是“蚁在元无梦,水竞不留心”。

五鹿浑眉关紧锁,似是觉得哪处有些个不对,眨眉多番,细细再辨,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退出此房,五鹿浑兜兜转转,又再摸进一室。初一入内,便见鹅卵明珠铺在四隅,丈许珊瑚立在正中。拨帘向前,再入一房——圆月门,水晶障,琉璃网户,后庭桂树。

五鹿浑见状,心下一惊,暗暗吞口浓唾,却把自己呛得急咳不住。

“这……这一处,莫非是个女人居所?瞧这饰物装扮,俨然张丽华之金桂广寒殿,仿佛蔡蓉华之潇湘绿绮窗……”五鹿浑抬掌掩口,待止了咳,这便顺势紧抿了唇,低眉思忖,暗暗心道:能居于此处者,怎不得是才貌兼备,媚态丛生?

话音方落,陡听得房外一阵金石悬震丝管交沸之声。调多而不乱,声高而不喧,五音迭奏,六律悉出,端的是明心见性、陶写肺腑。

惜得五鹿浑猝然无防,直教这乍起的乐声惊得头皮发麻,五官挪位,耳内隆隆鼓响,哪儿还有闲情将这调子好生咂摸?定上片刻,五鹿浑牙关一紧,切齿低低咒个一句,后则摊掌将那发青面颊囫囵搓了一搓,轻挑袍尾,顺着曲乐之音便往外去。

初一时,五鹿浑甚是乖觉,单掌攒拳,眼观六路;脚跟扒地,一步一印,翼翼小心的紧。

袋烟功夫,循着声儿,五鹿浑终是摸到了又一间房前。顾念着那句“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五鹿浑吞口清唾,吱的一声疾将房门启了,后则速速退个两步,肩背一拱一顶,端个防卫应变之态,丹田叫着力,往起卯着劲儿,颇有些个苍龙猛虎架势。孰料得,顷刻之间,五鹿浑目睑一紧,下颌朝前不自觉一探,口唇一开,哭笑不得。

“这…这……”

眼目前,房内空无一人;鸣钟击鼓,品竹弹丝者,不过三五机巧木人罢了。

五鹿浑见状,两目不由微阖,深纳口气,摇眉笑道:“想我既已见识了鸡鸣岛上渡风鸟,又为乱云阁中木猿救过性命,现下瞧着这木质乐工,早当见怪无怪,司空眼惯方是。”话毕,其却是探掌直往膺前抚了又抚,自感此地瑰谲鸿纷,着实摸不清乾坤就里。

正自愁取败桡之际,五鹿浑耳郭一抖,唇角一缩,蓦地回身,却见相隔不足丈远,蓦地显出个人影来,定睛细观,只见得来人甚是白净,二毛灰黑,面貌不过知天命年纪,瞧着颇是温厚简静:散发长须目如星,宽袍大袖一身青。容止飘然,云心月性;落落不凡,世无俦匹。身侧悬一五宝金累丝镂空香包,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四目交对之时,对方亦是止步站定,待将五鹿浑上下打量透了,其面上笑意终是不自禁冻在原处,收也难收。

五鹿浑口唇稍开,探舌摩了摩上牙根,心下忙不迭琢磨道:此一位,莫不就是销磨楼主李四友?若依传闻推断,其总该到了从心所欲之年,现下瞧来,怎得反显着比宋楼奶奶更要小些?

不待对方有言,五鹿浑已是强挤个笑,不间不界躬身轻道:“前辈在上,在下拜揖。”

来人闻声稍怔,悄无声息将眼底黯然神色敛了,一勾唇角,一面放脚上前,一面朗声缓道:“尊驾龙凤之表天日之姿,下顾失瞻,实是小老儿不及迎迓了。”

五鹿浑抿了抿唇,倒是对这客套有些不习,思忖片刻,目珠微旋,又再颔一颔首,抬声笑道:“在下祝掩,此来叨扰,一乃代闻人姑娘寻父,二来替宋楼奶奶传音。”

来人笑笑,眉头一扬,一字一顿反冲五鹿浑询道:“如此说来,尊驾已知小老儿身份?”

“在下虽是愚眉钝眼,但凭宋楼奶奶指点,也知阁下便是名声籍甚、延誉江湖的销磨楼主人——李四友是也。”

话音方落,来人也不明言对错,唯不过哼笑一回,定睛再问,“宋楼奶奶既有说话,怎不亲来?”

五鹿浑眉目稍低,不疾不徐缓声应道:“奶奶年事渐高,腿脚不便,加之宋楼事务鞅掌,着实脱不出身来。”

“小老儿料准江湖有传,宋楼销磨楼关系甚笃,最称莫逆,几十载亲如一家。”来人单手攥了香囊,另一手往身后一背,面上挂笑,放脚绕着五鹿浑兜转起来。

“尊驾且来判上一判,那说话究竟讹言抑或真际?”

五鹿浑心下一动,着实有些摸不着头绪,口唇一开,磕磕绊绊打个哈哈,支吾些门面说话。

“人道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交情同年岁倒无干连;再说江湖之中,人多口杂,所谓三寸之舌芒于剑,这人言倒是未可尽信。只不过,在下同宋楼容欢公子甚是相熟,亲密无间,多听其称言受恩于销磨楼,对阁下推崇备至,敬信有加。容兄乃江湖世家新秀,迥绝流辈,其之所言,自当无虚。”话音未落,五鹿浑面上已是显出了难色,心下猛不丁起了嘀咕:此人这般问我,莫不是其同宋楼深有嫌隙,压根儿便无甚劳什子交情?真若如此,秦樱况行恭又怎敢以容欢性命作赌,将我诱到这虎穴龙潭里来?

未及思忖出个因果,五鹿浑目前一闪,身子自觉往侧一偏,迅雷不及掩耳,正见一细物嗖的一声从边上划过,也不知是击中了身后堂内哪处的机簧,眨眉之间,丝竹之声戛然收煞,一瞬死寂。

“尊驾莫慌。”来人行到五鹿浑正对面,步子稍止,漫不经心扯开了香包,缓将指间所余一瓣干花置了回去。

五鹿浑喉头一紧,大气难出,只得目不转睛定定瞧着来人那白得毫无杂色的指节跟那透着些许淡粉颜色的指甲。

来人轻咳了两回,抬眉直面五鹿浑,面颊一歪,缓声似作抚慰道::“小老儿确是同宋楼交情颇深。”

一言既落,五鹿浑如蒙大赦,浅咬下唇,口内慌不迭应承两句“甚幸,甚好”,心下几要拊掌呐喊,再叫上一坛好酒连饮个几碗,好给自己压一压惊。

“只不过,”其言一顿,又将五鹿浑的心肝脱胸提拽了起来。

“我李四友同宋楼奶奶既有如此交情,其却推说腿脚不便,多年不肯前来一探。”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皮已然一紧,探舌濡了濡唇,哼哼唧唧未能接言。

“倒不知尊驾同宋楼有何交情?是疏是厚,是迩是远?”

五鹿浑眨眉两回,权衡多番,正思忖着不知如何搭茬,却被此人下一句说话惊得满耳风雷,一身恐怖。

“若是交情浅的,她自不会托你下顾奉白;既然交情笃厚,若是小老儿将你留在此地,便不怕她不无耐烦,莫肯亲来寻你。”

五鹿浑闻声,真真是啼笑皆非,眉关一攒,心呼一句:这销磨楼,活脱脱是个拎不得、扔不得、开不得的愁布袋!

108. 系命

李四友似是无查五鹿浑面上悻悻之色,放脚朝前,广袖飘洒,正自五鹿浑膺前轻柔擦了过去。

“祝公子气相内莹外宣,不知身出哪家宝刹、师承哪位高僧?”

五鹿浑稍一回神,扭头却见李四友自顾自往房内摆弄起那几只木人来:一面两手并用,捣鼓着甚的机巧暗簧,一面颊上堆笑,漫不经心缓声询来。

“在下……”五鹿浑语带踌躇,探手往额顶打圈摩挲个一阵,唇角一抿,暗暗自道:一门心思只顾着寻到李四友追根究底,倒忘了眼下我这僧不僧俗不俗的古怪面目。既不好说自己是舍身寺院的,更不能将秦况有疑异教雕青、辣手迷魂施以髡刑之事和盘托出,如此看来,也只得推说天罚,以为搪塞。

掂算少时,五鹿浑强挤个笑,两手各往袖内一拢,疾趋向前,边行边道:“前辈见笑。头上无毛,本为痼疾,神佛弗救,药石无追。”

李四友闻声,倒不深究,哼个两下,止了手上动作,自顾自踱至一侧桌边入座,后则缓往五鹿浑处递个眼风,单掌一抬,相请取座。

五鹿浑见状,不急不忙,拱手道谢,后则拎了袍尾,缓往桌前一凑,终是同李四友两面相对,四目交接。

“祝公子既然识得闻人不止爱女,自当对鸡鸣岛同乱云阁之名并不陌生。”一言方落,李四友轻咳两声,再将脊背往高处拔了拔,探掌往身侧香囊内摸索个半刻,后不及五鹿浑反应,拦天臂一出,只听“当当”数声,三五干花碎叶也不知击触了木人身上的哪处机簧,只见木人抻腿抖脚、展臂旋颈,一个两个依次又再活动起来——趋走扫洒、烹水煮茶;掌轮扇、供冰鉴,运转如飞,活动寻常,惟妙惟肖得不亦乐乎,真真惊掉了五鹿浑下巴。

半柱香后,待餐碟奉齐,李四友面上更显了些笑意,抬掌往桌上一指,缓声再道:“祝公子若不嫌小老儿粗鄙,且自进些吃喝便是。”

五鹿浑闻听,拱手低眉,塌肩敛衽客套了客套。定睛细瞧,见身前案上,紫驼新,鹅黄嫩,素鳞鲜,披绵厚,尽是些个寻常人家难见的稀罕物什。

五鹿浑心下一动,三指提着犀箸举棋不定,端详来去,半晌难决。

李四友瞧见了,扬眉朗笑,自往口内连送了两块黄雀酢,腮内一鼓,两目一阖,吧唧吧唧口唾横飞,咯吱咯吱舌牙齐动。大快朵颐之相,旁若无人,甚不斯文。

“敢问前辈,这些个吃食……俱是由木人操持烹制?”

李四友唇角一抬,缓啜了两口淡茶,候个片刻,方才应道:“当年小老儿退居此处,与世无营;挚友鱼龙,心忧我孤身无伴,独力难就,日子过得没甚滋味,这便焚膏继晷,独出心裁,特意作了这许多机巧木人留于此处为伴——依小老儿瞧来,乱云阁上那二位,七窍之灵、十指之巧,着实称得上人间绝世、仙处无双。”

稍顿,李四友抿了抿唇,眼风于几个餐碟间换来倒去,定个一定,抬手便将广袖撩至肘上,赤手将块鲜嫩驼峰捉将起来,抖抖其上浮浆,鼻尖一颤,就口便咬。

五鹿浑见李四友这般放意肆志,心下反倒略略安稳了些,举杯朝前敬上一敬,再往唇边沾了三两滴佳酿。

“这些个半类人的木物,甚是经得折腾。从文则豪丝哀竹,好教适齐忘味;从武则抚梁易柱,实令高枕无忧。平日价斫柴担水,提铃支更,倒也做得有板有眼可堪托付。”李四友咽了口内驼峰,咂摸咂摸唇舌,不消片刻,反是蹙了眉头,轻声叹道:“惜得玩意儿终归玩意儿,把戏总是把戏,小老儿也少不得井臼亲操,卷着袖子料理些个生活。”

“好端端的肉鞍,又作出股子膻臊之气,白白糟蹋了材料。”

五鹿浑耳郭一抖,不间不界抿了抿唇,正待应上几句不痛不痒说话,却听得李四友声调一抬,话头立转。

“方才你将来时,说要参寻那狗门窃一手下落?”

“正是。”五鹿浑目珠一转,立时正色接应,“在下同闻人姑娘,一场相识。相携去往鸡鸣岛、乱云阁追寻,皆无所获,这便只得前来央烦前辈,万望不吝赐教巨盗去向。”

李四友闻声,徐徐起身,往一旁寻了条湿帕子,一面仔仔细细一寸寸将口涎同掌内油花擦拭干净,一面纳口长气,寒眉冷眼,一字一顿道:“闻人老儿何曾再来我这穷阎漏屋销磨辰光?小老儿上回同他相见,已经记不得是几年之前。”

不待五鹿浑应声,李四友两目微阖,轻声嗤道:“窃一手同游旧那二人,肆情极意,洒脱惯了。许是一时兴起,出门远游,酣适忘忧,便将爱女一并抛诸脑后。”

“可那鸡鸣岛上……”

五鹿浑一言未尽,却见李四友陡地攒了两眉,探掌一拍脑门,自顾自忙不迭道:“我那厨上,还有些个日前新制的虾腐,少待你且取了,替我送到上面去。”

“还有还有……”李四友原地转个几圈,进三步退五步,没头苍蝇一般寻不得去路。“于吃食上,其法甚苛。我这处尚有些新入的熟猪肤,正应了此时节气;再有些个嫩笋肉蕈,可是小老儿自家栽种,得天独厚,旁处没得买去。”

正说着,李四友蓦地扫一眼五鹿浑,曳长裾飞广袖,大开大合,颇见踊跃;口齿一开,匹然再道:“近几日,小老儿摹了好些字帖,多少有几幅瞧得过去的,你且一并带了给她。”

稍顿,李四友机锋忽变,目帘微耷,挑眉笑道:“祝公子若是失了东西,何不往些个见不得光的地方寻摸寻摸?若无本钱,小老儿倒是不吝相助。”

五鹿浑且闻且见李四友这摸不着头脑的言行,心下一怔,思忖半刻,终是明了——这李四友正自揣测我此番来意,怕是将我当了失主,兴师问罪不得,这便托辞前来打探闻人不止下落来了。思及此处,五鹿浑不由讪讪抬掌,往脑壳上摩挲几圈,轻声笑道:“在下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并非那囊无一文钱、缸无一粒粟的落魄穷酸。再者说,我本是空空,身外何物不空空?前辈方才所言,可要屈死在下了。”

李四友听闻此言,面色未改,漫不经心嘻嘻一笑,缓声应道:“祝公子心开目明,万事瞧得通透。俗话说聚财不散者,终有扑满之败;破财即是消灾,平安可期后福。”

五鹿浑唇角一勾,颔首附和两声,后则兀自举箸,挑了白鱼月牙肉,阖目细品,悠悠叹道:“前辈此处吃食,人间少见。方一落肚,两腋生风。”话毕,五鹿浑咕咚咚将满盏尽饮,探舌卷了唇边漏液,摇眉再道:“此回在下便作个跑腿儿,依前辈所言将那些物什一并送了给宋楼奶奶。”

半晌之后,未得李四友接应,五鹿浑不明所以,缓声自嘲道:“前辈赤子之心,未可多得;倒是在下鼠肚鸡肠,竟将前辈方才将我留于此地的说话认作真了。”

此言一落,李四友面上陡地一垮,眉梁立时堆出些块垒,抱臂膺前,定定瞧着五鹿浑更是不多搭理。

五鹿浑见状,稍见兢栗,自感说了错话,却又真真不知错在何处。口内一干,连连吞唾,颊上一酸,匆匆改色,正不知要从何处入手将眼下困局缓解,却见李四友莫名搏髀抃笑,随后朗声叹道:“祝公子此言甚是,倒是小老儿年岁渐高,记不得事儿了。那便不劳大驾,且待她来这处寻你,小老儿亲将那几样物什烹调了与你们二人佐酒便是。”

五鹿浑一听,喉头不由更是干痒,止不住猛咳两回,额上浮出一层薄汗,短叹再三,心下暗道:这李四友,究竟是放诞不拘、行事颠倒,抑或是装疯卖傻,戏弄掊击?

瞧着五鹿浑面上急煎煎情态,李四友心下倒是松了口气,然则不过眨眉功夫,其目华又再一黯,失神一般仰面朝天,掐指算算日子。

“容我细细想来,小老儿同她……总该有三四年……约莫五六年……兴许十多年未再相见了……”

“然则上回见面,恍在昨天……想来其仍是倾国之容坏城之貌,乌云宝髻,尤是夺目;而我此时,却变了个发绾银丝颌垂玉线的凄凉面目……”

“她是三月雨中花,我是九月霜后菊……”

“方才,你言下提及鸡鸣岛,可是那处有甚异状?”

五鹿浑陡地一怔,着实摸不清李四友路数,摇眉苦笑,顺着这新话头接应道:“前辈隐于此,怕是久不过问江湖事了?”

李四友脖颈一歪,捻须撇嘴,“小老儿本非江湖人,问甚江湖事?”

“前辈的销磨楼,至今都是江湖儿女魂牵梦萦思之成疾的上佳去处;前辈的拭月摘星手,更是后辈们心心念念如痴如狂的武林传奇。”

“世缘易堕,空趣难持;小老儿不过是出出入入入入出出,何尝成就过甚的江湖神话?”

话音方落,李四友两目聚精,神光一闪,直将五鹿浑盯看得脏腑发寒,冷汗淋漓。

“在下初出茅庐,也不知前辈这出入之间,可曾听过见过大欢喜宫?”

“有所耳闻,未曾亲见。”

五鹿浑目睑一紧,边笑边将眉眼往李四友那处一递,长吁一回,缓声直道:“若不是鸡鸣岛血痕斑斑空无一人,乱云阁一夕尽毁鱼龙殒命,怕是在下也不会千里迢迢同闻人姑娘前来此地,欲要求个究竟!”

“这……这是为何?”李四友面上霎时没了血色,两手支腰,胳臂止不住得抖来抖去。

“据说,施此辣手的,正是大欢喜宫!”五鹿浑话音方落,这便自将两肘撑在桌面,二指往颞上一顶,不经意缓声再道:“此一时,前辈便不想知道宋楼奶奶到底托在下带了甚的说话?”

李四友闻声,面上戚戚之色未改,两目一空,颓然伫立,茫茫举手理鬓,痴痴缓声接应,“小老儿挚友蒙冤被祸,一半丢了行迹,一半送了性命。恶事本末,未得考求,是非不恤,曲直不治,小老儿哪里还顾得上那有的没的儿女之事?”

五鹿浑听到此处,唇角稍抬,低眉取些清茶,自顾自饮了半盏,解解酒意,后则探手再往额顶一拍,心下暗道:瞧他这般对应,想是无知内情。我便依循前言,不将宋楼奶奶异教宫人身份抖落出去,如此也算心口如一,对得住容兄了。

这边李四友似是未查五鹿浑面上情状,呆立原地,口内喃喃絮叨着,“鱼龙二人,可是……可是当真走了?尸骨敛葬何处?可有留下半句说话?”

“若其有甚心愿,小老儿赴汤蹈火,自当周全。”

五鹿浑见状,心下一颤,初时觉李四友应对合乎常情,不似搪塞;然细细钻仰品味,却感那淋漓血性下,总是隐隐透着些微阴寒。不知怎的,愈同李四友交谈相处,便愈感其言行隐隐同自己父王有半分相像,然则细思从头,这两人哪里有着分毫干连?

“前辈节哀。”五鹿浑吞口清唾,悠悠叹道:“薄山掌门已为乱云阁鱼龙前辈立了衣冠冢。想来恶事突发,外人未及援手纾祸,更不知鱼龙前辈遗言为何。”顿个一顿,五鹿浑眉头一结,一字一顿再道:“倒是那乱云阁所枕山壁之上,留了鬼火所成八字……”

“写了些甚?”

五鹿浑抬眉定睛,一记眼刀直飞进李四友眶底,察言观色,以期应对得宜。

“碎首糜躯,自在欢喜。”

话音方落,却见李四友猛不丁扑通一声就地来个大坐墩儿,屈膝甩手,厉声嚎啕,撼心裂腑的紧。

五鹿浑见此情状,实在料之未及,心若乱麻,人如枯木,眼睁睁瞧着那李四友孩童一般擂天倒地,直将眼水鼻涕口沫一并喷吐出来。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李四友方才收了震天哭喊,转作低低抽咽;广袖蒙头,靴履反倒,单掌一支,冲五鹿浑无力挥了一挥。

“异教重出江湖,辣手夺命。所谓洪波振壑,川无恬麟;惊飚拂野,林无静柯。难不成当今武林,人人自危却个个自保,再无甚的大英雄大豪杰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不成?”

“想来三经宗主同宝象国师或有应对。可惜了钜燕咸朋山庄……庄主胥子思原为赤珠卫统领,不久前却莫名殒身擂台,丧了性命,再也无法同姬宗主鱼悟师合力除恶并肩抗敌了。”

李四友闻声,探手揩了揩眼角残泪,思忖少时,又再咧了嘴阖了目,顺势躺倒在原处,老妇撒泼一样临空蹬了蹬脚丫子,讨饭花子似的捶胸对掌哭腔嚎着甚的“正不压邪苍天无眼,躯怀腐朽抱恨黄泉”,书袋掉过了,又用起了粗言俗语,就着袖子擤擤鼻涕,哼哧哼哧叫唤一句“当今江湖,竟然连个放屁砸坑的能耐人也寻不得了”。不消袋烟功夫,其人已是一丝两气七颠八倒,瞧着如癫如狂,好不可怜。

五鹿浑见状,心下莫名腾起一股子燥烦,思来想去也顾不得许多,探舌一濡口唇,直言便道:“在下听闻人姑娘言及,约莫廿岁之前,叱咤纵横的大欢喜宫一夜无踪退离中土……却不知,个中因由,前辈会否通晓一二?”

“小老儿的销磨楼,不过是些个有趣儿的闲人茶前酒后相聚之地。把赏珍藏,品茗斗酒,同好弥乐,入楼皆友;行的皆是潇洒事,念的全为欢乐诗,哪里知晓一些个邪魔外道操弄了甚的好乾坤?”

五鹿浑攒着眉眼,徐徐摇头苦叹,“罢了罢了,在下来得此地见得尊驾,本是千载一时之运,此来因由原就不跟那劳什子异教有甚牵扯。既然前辈亦不知闻人不止下落,那在下便来询一询另一件同巨盗异教皆无干连之事可好?”

“你说的这一事,可是同宋楼奶奶所传说话相干?”

五鹿浑见李四友翻身坐起,四目交对间,颔首巧笑。

“闻听廿岁之前,销磨楼曾陷一女子不义……宋楼奶奶对此不置一词,模棱含混,只将在下推来此地,要我同前辈您讨教讨教……”

话音未落,五鹿浑便瞧得眼目前青光一闪,未得儆备,迅指已见李四友广袖翻转,单掌挟力带风,几要落在自己面门上。如此一招,可谓是劲道十足,拿云缚虎。

五鹿浑见状,心下蓦地一寒,不及变计,身形亦不得转,眼见着命悬一线,也只得以卵击石,垫步拧腰,反是将身子朝前凑了过去。火石之间,五鹿浑嘬了嘬腮,滋的一声,巧舌终是将方才卡在齿缝的一根鱼刺勾了出来,紧接着扑的将其直冲李四友掌心喷射出去。如此瞧来,倒似是五鹿浑早有提防,顺水推舟使了暗器一般。

李四友一瞧,心下狐疑,登时收掌,稍一掠身,转至五鹿浑侧旁,两手硬是快到瞧不出影象,若晕似雾一般罩在五鹿浑身前几处大穴之上。饶是五鹿浑那般反应,搂打搪封,踢弹扫挂,身法再快,终归比不过李四友出神入化的拭月摘星。

来去不足三合,五鹿浑早是处处受制连连输招,紧眼扫过李四友两目,只见得眶内无它,浑是杀意。五鹿浑这么一瞧,禁不得寒毛耸立,落胆亡心,丹田已然泄尽了气,半点儿没了斗志。

李四友对此早是觉察,自然存了戏弄之心,狸奴逗鼠一般又再虚晃两招,后则一个对面中扶手将五鹿浑前胸一按,教其就势蹲跪地下;一手抓筋,一手卸骨,后则直直锁了五鹿浑咽喉,手腕稍一下力,须臾便能取了其性命。

此一时,五鹿浑浑身上下半分气力也使不出来,口内出气入气皆不顺畅,脸如烧炭,两颊红的像是请了关二爷上身一般。

“宋楼…宋楼奶奶……传有…说话……恐你……后日翻悔……”

李四友凝睛,冷冷盯着五鹿浑,还不待其一言诉尽,已然自往指间加了些微力道。

“容……兄……”

“宋楼这门户,当真不甚兴旺。至于宋楼传话,还是当省则省吧。”李四友言罢,唇角一耷,撇着嘴的面上却又溢出笑来。只听得身前咔咔两声,指骨一响,早将五鹿浑掐得白眼直翻,软舌外送,眶下唇上,俱是乌青。

这一会子,五鹿浑脚下三魂荡,头顶七魄飞,心知寄身虎吻,求生难如登天,脑内苦叹,自顾自念叨着自己堂堂五鹿大皇子,只为追究那虚无缥缈春梦事、偷云握雨菩萨身,现而今竟要殒命在这殊方绝域不知西东之地,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痴鼠拖姜柞蚕自缚。转瞬之间,其眼目前却又颠来倒去,走马灯一般将这两日所经所历所闻所见过个一遍。也不知可是无量佛显圣救苦,又或是观世音净瓶撒露,值此九死一生之际,五鹿浑脑内陡地灵光一现,澄透清明起来。

“奶…奶……欲传……并非……并非”

李四友目珠一转,手上劲力小松了松。

“君贵……民轻……”五鹿浑卯足气力,音若游丝,“容氏……失一人,不过……绝孙……古氏崩一命,……庶几……亡国!”

李四友听得此处,忙慌撤掌,倒退两步,面上倒未显出甚的心绪。顿个片刻,其将两臂一抱,再退两步取座堂前,下颌前探,定定瞧着五鹿浑连连喘了十几口粗气,后则上下牙一磕,软着身子往后一倒,王八吃西瓜,连滚带爬自往门边躲了去。

109. 口四

五鹿浑单臂往门上一搭,膺前一收,带着点儿瞎猫撞死鼠的侥幸,混上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轻松,缓缓舒尽了胸中一口闷气。稳稳心神,其又稍加振奋,摇眉嗤笑道:“杀容欢公子,不过宋楼一家之祸;灭钜燕国主,实乃当今天下之忧!大害匪轻,销磨楼主人需得三思而行,免得后日入土,愧对列祖列宗!”

此言方落,五鹿浑单掌先是攒拳,后则暗暗摸了几根烟萝针在手,吞口浓唾,鼻内一哼,“外人皆以为,廿四岁前,钜燕老国主古云渥驾鹤登西;现国主古远寒得承大宝,命旅屯云,登坛降火,实乃天地之功,皇命所归。”

“然则,只怕这些年来,钜燕现国主在这龙榻上,无时不刻不坐卧不宁,日里夜里皆辗转难安——其自心知,那英明一世口衔天宪的父王,却是晚值丧乱,前后交哄;妻子患,臣子叛,迍邅困踬,苦雨飘风,天之降罚,郁郁而终。”

五鹿浑稍顿,似是自觉好笑,两腮一鼓,两目一阖,头项往门边歪了歪,巧笑接道:“孰可料得,咱这吞了疾苦咽了灾殃、打脱的牙齿和血吃的老国主,竟可瞒了一众眼目,恭己临群后,垂衣御八荒,隐赈流溢,脱壳陶然,躲在这处仙境享着清闲。”

李四友闻听此言,面上神色仍是不动,目帘一卷,秋水微浑,“小老儿年岁渐长,更觉金马之庭不若帘肆之间,云台之上不及岩石之下呐。”

“江湖朝堂,在下皆是知之无多。只不过,尊驾所为,当真不惧毛遂堕井,毁却现国主一身清名?”五鹿浑浅吞下唇,两目开张,小心试探道。

“清名?”李四友身子朝后一靠,面颊微扬,“长子不肖,夺位逼宫,小老儿幸得江湖旧友相助,九死一生,存得残命,暂忘前尘,苟延至今。当年,可是纸灰飞蝴蝶,血泪染杜鹃;现下,逝者已矣,小老儿再不求那不肖子孙追悔前愆,抱憾终身,只愿其能矜育苍生,存抚天下,好教这钜燕境内草莱安居,黎元乐业,便也不枉了小老儿一片苦心,更不算白白汩没了他那十名手足女弟的大好性命!”

听得此处,五鹿浑唇角一抿,心下却是犯了嘀咕:无论如何,一场宫变后,古云渥可是确确实实失了三子七女,这血脉之事,终归玩笑不得。只不过,其若真如言下所述,那眼目前这些个亭台楼阁,暗里乾坤,又当是何时起建,何日得成?

思及此处,五鹿浑眉关一蹙,眼风一飘,自往门外觑了一觑。

“尊驾年岁尚小,怕是不知,李四友同这销磨楼,早在古远寒身登九五之前,便已小有名声。只不过,李四友终归江湖过客,真名实姓,人皆不通。”

五鹿浑见李四友已然瞧穿其心内疑窦,面上不由得有些个讪讪之色。唇角一勾,躬身施揖道:“小子无才,妄加悬度,此处先给前辈赔罪了。”

李四友见状,广袖一挥,口内连连念叨着“小老儿何尝怪罪”,正自说着,又再起身,踱步回了桌前,自顾自斟了满盏,一口饮尽,后则一拢披发,沉声自道:“想来,方才那些消息,尊驾皆得之于宋楼奶奶之口?”

五鹿浑闻声微怔,心内盘算着到底该应个“是”还是“不是”。思忖少时,也无长策,将心一横,颊上一黯,颔首轻叹,“自是宋楼奶奶快言快语。想其当日提及此事,端的是义愤填膺,捶胸顿足;呼当今钜燕国主为贼子,指其先夫同楚老将军古老王爷为乱魁,斥其鱼肉国君,蒙蔽百姓,实当下至阿鼻地狱受苦,永不超生。”

李四友哼笑两回,却是未置可否,举目往屋外一探,转而又进了盏酒,咂摸咂摸口唇,探手将须上淋漓滴酒捋开了去。

“阁下既知小老儿来历,怎好单掩了自家来处,偏将小老儿蒙在鼓里?”

五鹿浑闻声,颊上一红,眨眉三番,摆手应道:“在下早言,我不过江湖小儿,姓祝名掩;至于师父之名,师门之号,在下实是羞于启口,免得言行辱没门庭。”

“你既这般微不足道,小老儿是不是该疑一疑你裹挟天子、慴服宋楼之辞?”

五鹿浑一听,两指又将那烟萝针紧了紧,然则其面皮颈肉却是一松,口齿大开,四靥齐现。

“常言道,疑心起,暗鬼生。销磨楼主尽可不信在下之言,到时暗鬼一出,勾得了在下的魂,怕也夺得了钜燕国主的命。我一无名之辈,无从顾命,本就是捱得一时算一时;若是此回避无可避,非得就死,且与一国之主同赴阴司便了,如此福泽,求之难得,诚为荣幸,倒是在下祖坟冒了青烟了。”

李四友闻声,膺内实在憋闷,喉头隆隆作响,呼的一声,侧颊自往一边啐了口浓痰,后则自行努了努嘴,将颊肉翻卷个两回,探手再捉了块黄雀酢,吃吃笑道:“本为杯盘之地,何作干戈之场?”

五鹿浑见状,心下稍见得意,齿牙一并,候个半刻,眉头一挑,又再言道:“前辈心忧亲子,挂怀社稷,在下感同身受。此一回,祝某实是鼠钻幸穴、狐假权门,这方籍着宋楼奶奶一臂之助,来得此处同前辈相会。旁的细枝末节,在下也是知之无多,只可告知前辈,有人拿了宋楼容欢公子,又于钜燕宫内设了埋伏,在下想着,其本意并非那二人性命,出此下策,权不过为着前辈的一个答案罢了。”

李四友眉头紧攒,面现不耐,纳了口长气,切齿叹道:“尔等欲探的,便是你方才提及的那甚劳什子女人?”

“廿二岁前,可曾有一女子阽危无策,泥足深陷你销磨楼内?”

李四友下颌一探,扬眉瞿然,冷冷哼笑两回,抬声便斥,“尊驾将小老儿当了何人?又将销磨楼作了何处?难不成古云渥变成李四友,便自一国之君化了无赖泼皮,极尽欺男霸女之能事?”不待五鹿浑反应,李四友喉内呼呼风起,侧颊急咳,后则抬掌抚着前膺顺了顺气,余怒难销,抬声再道:“销磨楼确是出了朝堂,入了江湖,然则无论何时何处,其也终归是我古氏一族的门楣,容不得尔等口里心里那档子混账事!”

五鹿浑被李四友这般劈头盖脸一通责斥,面上稍见讪讪,抬掌往头上摩了又摩,沉声自道:“前辈若不心虚,方才我将提及此事,你怎登时改色更容,急要辣手取我性命?”

李四友听得此话,阖目轻笑出声,待得半刻,笑意乍止,反化哀声。

“杀心虽起,皆因私欲,同你说的甚落难女子有何相干?”

稍顿,李四友连连嗟叹,摇眉苦笑,开目自道:“你一言及宋楼奶奶将你引至此地,我便料定尔等必是拿住了她的短处。樱……樱儿这辈子,除了她那宝贝孙儿,还有何事能屈其志?”

“现在回想,小老儿方才着实是三分面粉七分水——满满当当十分糊涂!静思从头,怎不后怕——若是方才当真取你性命,带累了容欢,怕樱儿届时亦不苟活,非得立时随了去不成。”

“前辈这是……”五鹿浑抿了抿唇,颇是有些不自在。

“小老儿原想着,再不将皇权高位放于心上——先太后既要那不肖子冲龄践祚,其好垂帘当国,那便由了他们,只要其遵奉鸿绪,勤心庶政,小老儿便也不敢多加苛责;至于那日依令逼宫之三人,其虽有罪,小老儿却不忍害其性命,因其或为贤臣勋戚,或为公卿贵胤,多年来同小老儿言辞相投,惺惺相惜。其虽不义,我难不仁,故于那时极怒之下,便只令人将其削作人棍,天定死生。”

“事后不久,容欢祖父离世,小老儿心想,我既离了朝堂,无牵无系,樱儿亦已对容家仁至义尽,单鹄寡凫,孤影一双,如此,我等怎就不可冲破藩篱,不理世俗,相携团圆月下,并肩相思树底?”

李四友稍顿,捧了酒盅就口濡濡燥吻,后则抿了抿唇,其笑且怨,“惜得,樱儿为人,实在刻板,忠孝节义之事,其倒比男儿家更上得心去。念其先夫所行苟且,樱儿深感愧对,虽未明言,却是同我渐行渐远,直至多载未曾再见……”

听得此处,五鹿浑心下已是一动,目睑一低,想着秦樱名为宋楼女主,暗为异教爪牙,此人此行,哪里同忠孝节义沾得边去。

此一时,李四友瞧也不瞧五鹿浑,眉梁一压,启唇再道:“小老儿本就不是强人所难之辈。若我真肯硬下心肠,既不念我同容欢祖父情同手足之义,亦不管我同樱儿可否于累叶史官笔下超生,单单随心纵意,便于情愫初生之时,直将樱儿强抢入宫,纳入后廷,通姻好,诞子嗣,又哪里会有现下这一生错失、两相唏嘘?”

“真要如此,现如今又岂会有甚的宋楼公子?怕是钜燕朝堂,也非如今此番景象。”

五鹿浑肩头一抖,缩手往颈上轻轻一触,思及方才濒死情态,仍感觳觫,撇嘴于心下暗道:若我当真因着你等男欢女爱的糟烂事丢了性命,怎不冤枉?正于此时,又闻李四友叹道:“小老儿这些心思,现在瞧来,终归错付。我将她摆在心窝窝里,她将我丢在脚边边上。”

李四友候了片刻,仰面朝天,鼻翅一颤,亦笑亦嗔,“你且瞧瞧,她宋楼奶奶,生恐小老儿杀心暗起,断了宋楼唯一血脉,这便将小老儿同钜燕皇族干连一并抖搂出来,以为自保……于其心中,最重莫过容氏子孙……连小老儿那身份之密,亦能轻易白于外人。”

话毕,李四友声儿里带了点哭腔,“爱欲尚可逆佛乱僧,遑论我这凡夫肉身?太上靡散,浮屠销沮,哪里需劳动那六识八苦,只单单一条求之不得,已然将小老儿抽筋拆骨,生不如死……”

五鹿浑闻声,不由苦叹连连,心内颇生了感慨:如今我终是想明白方才所见之字为谁书,所经之殿为谁度。想其堂堂钜燕旧主,为着宋楼奶奶,竟可舍却至尊之位,于这暗处静候多年,秦晋之想,空误白头。倒也不知,这男女情爱之事,抛掉抽添之法、人道之乐,还有甚旁的欢愉可期?即便沧海巫山,可到头来终不过落花流水;李四友这般执着,究竟是因着情比金坚痴心一片,抑或不过爱而未得难遂初衷?

一旁李四友见五鹿浑半晌不语,这便抬睑递个眼风,也不掩面上萧条神气,缓声哀道:“罢了罢了,尔等既已往小老儿身上招呼了绝户计,小老儿哪里还能推搪得过?只是尊驾所询之事,小老儿着实无甚忆记,总不好添油加酱,敷衍了尊驾,也败坏了我销磨楼名声去。”

“前辈当真想不起?廿二岁前那女子,可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李四友听得这话,反是笑了,支肘撑腮,神思已远。

“纵其再美,岂会胜得过樱儿去?”

五鹿浑闻声,两目再阖,探掌往膺前虚虚一按,好教怒气稍顺了顺。

“如此说来,你销磨楼便从未作过牙侩,行过甚贩卖女子的勾当?”

李四友一听,更见气定神闲,口唇微开,缓声应道:“小老儿的销磨楼,多有珍宝,常见奇货,皆是一众友人自愿展玩,若欲转手他人,或赠或卖,皆由个人。小老儿虽出了皇城,也还未落得脱粟布被的凄凉田地,何需为了几块金银,图谋钻营?”

“尊驾若是笃定廿年前有女子失落此地,怎不想想那女子可会是入了奴籍,这方为人转卖?真若良家女眷,小老儿断无助纣为虐之理!”

五鹿浑闻声一颤,听来听去,总感李四友言辞含沙射影,心下一激,怒炎于火。

“莫道那些个没根没据的风凉说话!落难女子,冰清玉洁,身家本是青白的很!”

“照你这般说法,不在江湖行走的寻常女子,怎能进得到我销磨楼来?”此言一落,李四友稍顿,紧睑留盼,暗暗端详五鹿浑面上神色。“尊驾所问之事,小老儿是当真未曾上心也未曾知会,你若独独同我厮缠,只怕待到小老儿黄沙没顶,也难给出个合称的答复。只不过,若说人当真失落于销磨楼,只怕尊驾需得摸索摸索本末源流,思量思量来去因果——旁的不言,你道是何人将好人家的小姐拐带了来,又是何人恃强忤意买了去?买卖资银到底入了何人口袋?而你口中那玉人一般的良家小姐,若非自愿,又怎会于楼内不声不响为人变卖出笏,却不曾呼叫啼哭引来我等搭救?”

五鹿浑闻声,如坐针毡,面上一阵青白,掩也难掩。

李四友见状,面上一同浮出些许戚戚之色,也不多言,起身自往屋外,将五鹿浑一人独留下来。

候个约莫半柱香辰光,李四友终是回转,掌内拎着大大小小几个布袋,踱步往五鹿浑身前一定,口唇一开,却再也不提那落难女子半句,“这袋乃是猪肤虾腐,此处则是糖蹄咸肉,同些个东风荠火卷丝,梅花肠红甜姜……你且代我……送了上去……”

“小老儿我……每每对着樱儿,总是拙嘴笨腮……东西,你且捎去,话……我还是藏在心里……”

“前辈您这是……”

“先年死别,后岁生离,漫天神佛早将小老儿捏弄的不敢埋怨,任由摆布。人道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四友口唇一抿,转悲作喜,“小老儿这把年岁了,实在需得活得呆点,看得开点,才好留住一些念想,让往后同死地相接的日子听起来不甚可怖才好。”

五鹿浑心有戚戚,着实无言,然则低眉瞧见身前这大包小袋,唇角一耷,又想着百般推拒,恰于此时,正听得李四友低声再道:“小老儿瞧着尊驾面相,实非凡人。且同宋楼清了个中瓜葛,待离此地,你这毛发之疾,可期不药而愈。”

五鹿浑一听,已显错愕,未有反应,冷不防只见青影一动,还未来得及缩颈藏头,低眉细观,方见自己早被安置停妥:左右掌上各拴了两个布袋,两肩分别担了一个,就连脖颈上,也为其挂了一只。

“若无别事,我便教个木人引你往出口,想来,那盲眼老奴早当在那儿候着了。”

五鹿浑稍一抿唇,目珠浅转,不经意随口询道:“倒不知前辈这销磨楼,究竟出口几何?”

李四友想也不想,毫不遮拦,“统共不过两个——一则专通宋楼后园,一则,便是小老儿平日间大半衣食所需之来处。”

“前辈自行外出采买?”

“十几年前便同卖家有约,每隔一定时日,其当自往来送。”

“如此这般,前辈倒不惧外人查此洞天?”

李四友闻声,捻须巧笑,目帘一低,缓声应道:“那处出口甚为隐秘,肉眼难查;再者说,小老儿不过教其送至附近,待夜深无人之时,再往取来便是。”

“前辈不惧店家将个中玄妙漏于人知不成?”

“尊驾便没听说过那句‘闷声发大财’么?”李四友下颌一扬,挑眉再笑,“更何况,有命积财,还得有命开销才好。”

五鹿浑闻声,便也不再多话,心下暗觉李四友阴晴难定,实在琢磨不透——明明前头还要辣手取了自己性命,眼下却又知无不言推心置腹起来,倒不知是否因着二人已然将话说开之由。思忖少时,五鹿浑肩扛手提着大包小袋,再朝李四友施揖一拜,正待放脚随那木人而去,却又陡地一顿,返身询道:“前辈莫不是忘了将些书作墨宝教在下一并带走?”

李四友一拍脑门,立时附和道:“是了,是了,你且少待。”

“万望多赠几幅,在下届时也好腆颜同宋楼奶奶咸沐洪施,留上一件光宗耀祖。”

约莫半柱香后。

五鹿浑将一众吃食背在身后,腾出两手秉烛摸索,横三竖四,七颠八倒,终是顺着一曲折石洞行至一扇石门前。探寻半刻,也没瞧着门边有甚机关可启,正自五鹿浑纳闷之际,只听得前头一阵沙沙响动,后则猛不丁嗤的一声,见石门自往左右两分,眼目前陡然打进一道白光,直教五鹿浑阖目掩面,候个盏茶功夫方再开眼。

初一定睛,便见况行恭一张冷脸端端正正横在身前。五鹿浑身子打个寒颤,噘嘴暗自心道:瞧多了李四友的标致齐整,现下陡见况行恭这幅尊容,简直如同方自金刚脚底下拖曳出来一般,着实坏人胃口。

正自思量,已听得况行恭冷声哼道:“你这小子,倒算命硬。”言罢,脸一掉,扭身便走。

五鹿浑见状,急急追在其后,面上也无好颜色,且懑且怒,只想着将况行恭当豿粪一般用沓草纸捏出去求个眼目清静;无声又再行了半刻,二人一前一后挑开洞口垂藤,五鹿浑吐纳三五回,平一平怒火,算是感恩佛陀相佑,令自己从那幽密之地全身而退。

磨蹭少时,五鹿浑方才侧目,见这一处,正是宋楼后园,敞豁非常;挑眉回身,见假山嶙峋,上植古藤,蟠根虬枝,状如华盖,正将假山内里乾坤密密实实遮藏起来。

五鹿浑口内啧啧两声,正待感慨,却见况行恭往不远处低声唤道:“只此小子一人,你莫顾忌,现身便是。”

话音方落,便见秦樱自一旁角门露出头来,一曳裙裾,娉婷袅娜,倒是又重梳洗打扮过了。

“老拙早言,念在宋楼薄面,你这儿郎总归能全须全尾归返。”

五鹿浑闻此自鸣得意之辞,再见秦樱面上些许失落些许希冀又故作倨傲之色,心下实在憋闷不过,忍不得暗自腹诽道:你既横扫风月,何需拿乔作态,将丈夫倾慕贬得不直一钱?既已明白拿人作寿头,又何必于我跟前显扬本事能为?正自思量着,五鹿浑徐徐卸了肩背所载,一面轻道“此乃销磨楼主所赠”,一面探手直往膺前,小心翼翼取了三五画轴出来。

五鹿浑鼻内一哼,压抑多时,终是于当下忍不住懊恼起来;一叹此回销磨楼之行铩羽暴鳞,全无所获,加之见那秦况二人面上情态,转思李四友一腔丹衷一挂痴肠,不由得锐气尽失,肝火大动,正籍着眼下这由头一吐余怒。

“奶奶好本领好威风。”五鹿浑脖颈一扬,喉间淤青若隐若现,吞口凉唾,冷声讥道:“西风白发,明日黄花。奶奶需知天助自助,在下此回侥幸脱身,凭的不是宋楼名头,仗的绝非旧识恩义,”稍顿,五鹿浑将一副画轴一抻,眉插入鬓,吃吃哼笑道:“全吾身者,不过一‘心’字尔。”

话音方落,五鹿浑两指一并,更往身侧一点;只见纸上所书“蚁在元无梦,水竞不流心”,其那心字,四点错笔,竟同金樽宝字如出一辙。

110. 娑婆

听得五鹿浑之言,秦樱倒是气不涌色不更,唇角微抬,缓声一笑,摆明得言不由衷,“儿郎此言,老拙心底着实惊了一惊。”

五鹿浑见状,亦是不急,探掌往脖颈上搓了一搓,踱步近前道:“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亏得在下一非说东忘西,二非浊眼昏花,于危急时,尚还忆得起贵家祠堂金樽内所留御笔。”顿个一顿,五鹿浑鼻内一哼,朗声接道:“在下初时若不提容兄,还则罢了,方一提及,倒似央请速死,好教销磨楼主人一番打熬。”言罢,又再上前,单指往颈上血瘀点了再点,濡濡口唇,挑眉直面秦樱道:“既得钜燕老国主亲洒宸翰,奶奶怎不得速将这几幅墨宝好生收了,一并供在祠堂去?”

秦樱闻声,目珠眨了两眨,面色未动,徐徐阖目轻道:“儿郎经目不忘,实在机警;大难未死,也算代我宋楼全了欢儿性命,老拙需得谢过方是。”

五鹿浑讪讪一笑,摇眉应道:“奶奶之言,在下莫敢领受。不过是九死一生、历劫多幸,出来一瞧着宋楼奶奶身上新行头、面上新颜色,心内窃喜,无端卖弄了。”

一言既落,一旁况行恭早是不耐,瘦骨一展,老筋一抻,喷唾嗤道:“目无长幼的小畜生,莫要于老身眼目前挑眼排腔!”

秦樱哼个一声,摊掌往况行恭肩头一压。其自知晓五鹿浑言下深意,两目不开,未怒反笑,“你若重施故技,要挟那人,兹事体大,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其断不敢铤而走险才是。”

话毕,秦樱啧啧两声,不慌不忙,又再接道:“儿郎一出密室,便来如此火气,想是所探之事未能于那处理出个头绪?”

五鹿浑一听此言,后槽牙立时一酸,口内津液大盛,吞唾不迭。

“下一月,正到了烧地藏香的日子,钜燕境内东北,多地皆行。若儿郎可候至那时,倒也能凑凑热闹,烧香祈愿,以求心安。”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上已是嗒然若丧,想想地藏香个中典故,其总觉得秦樱定是有事欺瞒,兴许,连那李四友也是老奸巨猾,将些个因果藏掖起来,皆料定了他不会取了钜燕国主同容欢性命。

然则虚虚按下膺内火气,转念再思,五鹿浑又觉李四友前言倒也并非与理不通;至于秦樱弦外之音,兴许是其依着时日胡乱推断,不过巧得罢了,又或许,是自己此回南下正巧赶上趟儿了,其随口一提,压根儿便无甚的见于言外之意呢。

“原想着此回得入销磨楼,便可教前事水落石出班班可考,现在看来,却是没甚所得无功而劳……”五鹿浑心下嗟叹,不由暗道。思忖少时,侧目一扫况行恭面上轻慢神色,五鹿浑莫名又感一阵阵心悸气短,紧睑将秦樱上下好一通打量,脑内血涌得急了些,未经细思,启唇便道:“怕是等不到下月,在下便得马不停蹄挣命去了。至于那地藏香,咱们北人不行此俗,在下倒是不甚清楚。”

“不过,香总要多烧,佛也需多拜。在下此番销磨楼之行,着实添了罪过——非但拆了‘秦晋’,恐还将之转作‘吴越’,若是亲化了仇,在下百年之后怕是躲不过九泉之苦;待返家中,可得请些个高僧,好生做做法事,以期消业灭罪。”

“儿郎此言又是何意?”秦樱长纳口气,缓声询来。

“无甚,不过为求李前辈信纳在下诳言,这便不得已添油加酱,假托奶奶之口,点破销磨楼主人真身罢了。”

此言一落,秦樱不由得眼皮掣动,口唇微开,目帘一卷,道出来的却是句,“如此……其倒应当恨了我去。倒也……甚好……”

况行恭耳郭一抖,已然咂摸出秦樱话中酸涩,两手叉腰,侧颊直冲五鹿浑音声来处啐了一口。

“小子无义,为求保得狗命,甚的海口都敢夸,甚的谎话都能扯。你便不想想,其既恨了你,怎还拿这小子当了驴马,为你扛来这许多物什?”

况行恭一面说,一面抖着鼻尖,直往那几个布袋处行了几步,随意倾身拎起一个,轻嗅了嗅,缓声再道:“话说回来,你们二人,恨来恨去,爱进爱出,哪儿算得清谁亏欠谁去?”

“那事一出,便将你推下万劫不复的孤苦境地,只那一次,其便万岁难偿万死难辞,又哪儿能因着此番这莫须有的泄密之过便恼厌了你?”一言方落,况行恭似是自觉失言,反手轻打了自己一嘴巴,挑眉一想,又觉得五鹿浑自销磨楼出来,想是已然摸准了风头,自己方才那些说话,倒也算不得口漏才是。

五鹿浑闻声,心下倒是细细盘算起来:秦樱膝下,如今只得容欢一孙。却不知其子其媳,究竟因何病疾撒手西去,未能多留下一儿半女?再说这李四友同秦樱二人,如此瞧来,倒似是郎情妾意,并非我方才所推的,秦樱唯不过吐芳献媚,揽火招风,只教那李四友一人生受苦楚。

“若是两两相悦,怎就后会无期?”五鹿浑口唇一撅,低眉于心下道:容欢祖父,可是早早西游;照我瞧来,李四友同秦樱二人,皆是不从流俗、举动脱略方是,不然其怎能一则撇了钜燕皇座,一则入了大欢喜宫?思及此处,五鹿浑自顾自咂摸咂摸口唇,目珠一转,却是想起几日前容欢于祠堂内言及其祖时所发伤逝之辞,“人棍一只,偃息木椅……无甚声响,命为人取……”五鹿浑压低了声儿,含糊念叨了三五回,脑内抽不冷子灵光一闪,暗暗惊道:同历人彘之刑,若说照料得宜,这容欢祖父怎就不能同古老王爷一般久寿?若容欢所言并非梦境,而是亲历,那取命行凶之人,当是何人?李四友早有诛杀容欢祖父之机,真要下手,且于宫变那日赐死便好,何需留待后日,多此一举?

思绪一启,五鹿浑脑力陡化八骏,载承着常情凡理,拖曳着猜情揣度,一形十影,足不践土,嘶鸣着掀过了当下,溯回了流年,引出了好一番山市晴岚,江天暮雨。

此一时,天色断黑,房内掌灯。榻上伏着一个通透的小玉人儿,正是幼时的宋楼公子容欢。

外堂桌旁,停一木椅,椅上歇止的,便是那只剩了头颅躯干的容欢祖父。

“怨只怨你猪油蒙了心窍,暗助毒后,夺位逼宫,屈节辱命,悔却丹衷。现下虽生犹死,污了容氏之名不说,更带累我一生……”出此言者,便是多载前的宋楼奶奶,眼下,其正襟端坐堂下,两目一眨不眨瞧着那人彘已被挖了眼珠结了恶疤的目眶,单手取了桌上玉碗,木匙入内翻搅两下,后则徐徐取了大半匙汤水,缓近了人彘口边。

秦樱两目一红,楚楚可怜,短叹再三,却又笑道:“如今你这身子,留着也是生不若死。不闻不言,难行难动,强捱于世,徒增笑柄……看在你我夫妻一场,今夜我便助你归西……”

话音方落,秦樱另探了一掌,轻柔将那人彘口唇拨开,再将木匙微微朝内一侧。

“你呀……万勿怪我……多行不义,作法自毙,愿你到得阎罗殿,知罪静息,莫行无用词讼。”言罢,秦樱撤了掌,自往袖内取了巾帕,先揩了揩眼角残泪,后则往人彘嘴边抹上一抹,唇角微抬,膺内竟有了十分安帖。

毒入不过半盏茶功夫,已见人彘涎液黑血流了大滩,口内不得片字,咿呀倒似孩童。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五鹿浑身子一个激灵,目眦几裂,定定心绪,撇嘴暗道:无论大义私欲,你宋楼奶奶皆有毒杀亲夫之嫌。兴许你本打着亲夫死后立同李四友逍遥物外的如意算盘,叹只叹那一时容欢年纪虽幼,却已有识,亲睹祖母杀夫,噩梦频发,落下了病根,这方引你悔却当初,未敢唱一曲“另抱琵琶上别船”的戏码,不得依计同李四友苟合。

推想至此,五鹿浑面上更添了嫌恶之色,全然未想想若依此论,这偌大宋楼,仆役几百,秦樱又何需将容欢同自己留于一处,却不将其托于奶娘看顾。怪只怪五鹿浑先入为主,早是对秦樱心怀成见,一时半刻实难改观。眨眉两回,五鹿浑心下又是一动,自将面颊一收,抬掌掩面,虚虚咳了一咳,眼风扫过秦樱,后则于心下暗中计较道:之前我尚同栾栾心疑,摸不透那金樽内情——古楚容三家祖辈,听闻原是赤心奉主之辈,怎就突地阴谋悖逆,且其言行毫无因果,真似失心疯了一般。现在想来,若是秦樱同李四友二人,一则早有援琴之挑,一则却无投梭之拒,三来两去,踰墙钻隙。此事若为容欢祖父探得,兴许发了冲冠之怒,后助钜燕先太后逼宫夺位,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说不准,容兄身上,流的本非容氏之血……”思及此处,五鹿浑心底一寒,禁不住龇牙咧嘴,腹内惊道:莫不是容老爷子觉察真相,手刃容兄父母,后则起兵失败,受刑作了人彘;秦樱得机,诸恨并雪,这方亲夺了其夫命去?

“不对,不对。”五鹿浑稍一转念,挑眉立将方才推断压下,“那般大事,秦樱岂会钳口,不教李四友知晓?若关乎血脉,方才同我对峙之时,李四友可断然不会无顾容兄性命,一心要将我送往西天!”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五鹿浑垂眉哂笑,又再思量道:宋楼同销磨楼之间,因果果因,今生前世,还真是错综纷纭,理不清就里。除却他们自己,孰能知晓究竟是谋人妻子遭致误国,当涂人变作山林客;抑或是窃国政柄反失卿心,大丈夫成了泉下魂?

琢磨一刻,五鹿浑只觉得脑壳又热又疼,抬掌作扇直往颈间送些凉风,两腮一鼓,暗自有了定夺:此回于宋楼、于销磨楼,我得活命,所凭大约两字——一是谋,二是诈。事已至此,我何不将再诳这秦樱一回,说不定能多诈出两句实言也未可知。既已沉了心思,五鹿浑面上便作些笃定之色,头颈一歪,抬眉勾唇,待同秦樱四目交对,这方徐徐颔首,躬身便道:“此回去往销磨楼,在下倒也并非一无所得。”

秦樱闻声,亦是浅笑,眉眼一弯,缓声应道:“儿郎不吝,便说来逗逗乐子。”

五鹿浑轻咳了两声,喉头一紧,抬声再道:“不过自销磨楼主人那处,反得了些宋楼的消息罢了。皆是琐事,本不欲提,奶奶起兴,在下便笼统言来……”五鹿浑刻意一顿,自顾自往四下瞧个一圈,待见确无旁人,这方巧笑,一字一顿道:“在下不过无心知晓了容兄祖父死因。”

一言既落,倒是况行恭先行作色,委实沉不住气了。

只见其顷刻自袖内掏索出来三根长针,架子一搭,尚未发力,口内已是忿忿惊唬道:“老身眼下寻摸不着铁锥,且用长针替代,好将你这两腮同那长舌溯在一处!”

五鹿浑见状,仍是不慌不忙,薄唇微启,懒声斥道:“况老于我身上施为一招,在下必教人于容兄身上讨还三次。”

听得此言,秦樱不怒反笑,抬掌一拢云鬓,摇眉轻道:“老拙记得尊驾早言,说甚的男儿丈夫,一字千金。现下,老拙诺言已兑,三问三答,未有推诿,实不知尊驾眼下又要以那劳什子的先夫之死欺我宋楼于何时。”

五鹿浑闻听此言,倒是真觉心虚,额上一热,自颊上一路红到了耳朵里,尚未言语,又听得秦樱叹口长气,缓声轻道:“你这儿郎,左欺右瞒,净会扯谎。此回于先夫身上,管你又是要杜撰些个蛇虫鼠蚁,还是捏造甚的虎豹豺狼,老拙实在没心思入耳,也不欲同无信之人多言只字。”

话毕,秦樱自往况行恭跟前踱了两步,单掌一抬,直将况行恭手腕握了,缓缓扯到自己身前,定个一定,便欲扯着况行恭离了园子。

此时,需当说回五鹿浑。咱们这位五鹿大皇子,本有急智;愈是重压之下,脑袋反就愈加灵光。其眼见着现下退却不得,反倒是沉沉稳住了脚跟,暗将先前些个细枝末节参涉一处。心眼通明时,自然得见参差锋芒。

眨眉功夫,五鹿浑立时将腮一鼓,探舌濡濡口唇,身形一闪,挡于秦况身前,沉声应道:“于销磨楼那处,为求自保,在下确是扯了谎话;只是于容兄下落这等事体之上,在下言真言假,奶奶自然明察。”

“早年一些个乌七八糟事儿,在下可是羞口难提。待得瞧见了容兄,想来我也不过轻描淡写说上一句,也算顾念了兄弟之谊。”稍顿,五鹿浑两目大开,精光外露,未见迟疑,一字一顿低声道:“容兄岂会晓得,这世上,最脏的哪里是甚的女人身子,最脏的,全不过人心才是。”

话音方落,秦樱唇角一颤,面上已然少了点血色。

“儿郎这般迂回曲折,想来不过欲要诈我一诈。”秦樱抿了口唇,候个片刻,沉声自道:“你若当真知晓个中原委,且于老拙眼前直言便是!”

五鹿浑一怔,未料竟被秦樱反将了一军,冷笑着稍加敷衍,口内蔑道:“一些个吊膀子的勾当,尔等做得出,在下尚且难以启齿。祝某方才不是说了,后日于容兄跟前谈起,必不吐露琐碎半分,唯不过好言安抚几句,好教其应了天降姻缘,莫再逃婚浪荡,也算相助绵力,使这宋楼门丁兴旺,儿孙满堂。”

秦樱闻声,身子微颤,似是气极恨极,凝眉质问道:“三问……三答……老拙已然不惜老脸,将你引至销磨楼内……”

“你若想再探……甚的销磨楼受困女子……”秦樱蛾眉一耸,两目黯淡,“老拙全然不知之事……该当如何……回你?儿郎一再相逼……倒不如,就将老拙同欢儿性命……一并拿了去便是……”

五鹿浑闻声,心下倒也不甚好过,可事已至此,其那拗强脾气已然上来,想着这几日于钜燕遭的波折,尤感于销磨楼内无所收获,膺内更是阵阵恼怒,血气止不住翻涌。候个片刻,五鹿浑单掌一抬,直往况行恭面上一指,下颌一扬,倨傲言道:“在下一言既出,自然无悔。只是几日间多受了况老拿捏责斥,在下不忿,此番只欲请宋楼奶奶点破况老真身,祝某便自认倒灶,算将此事了结。”

秦樱听得此言,不由侧目往况行恭处觑了一面,抿了抿唇,着实不欲开腔。

“小子若想着后日寻衅,洗雪今日逋负,便直朝着老身一人招呼便是!”况行恭撩了撩腕子,掌心轻往秦樱手背上一搭一握,哼个两哼,横眉便道:“老身活到此时,已是赚足了!想当年老身于大欢喜宫,也是这般爆竹飞花的脾性——点火就着。我况行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年佛女若唤我,也是使得这个名字。”

秦樱身子一颤,反将况行恭手掌包了,轻拍两回,低声自道:“那一时,大欢喜宫内,知晓其名者,并无几人,然则所有宫人,初入教时,必得先往其那处拜见。”

五鹿浑听得此处,目睑不由一紧,口唇微开,支吾试探道:“莫非……那些个雕青……”

况行恭唇角一抬,朗声笑应,“老身正是大欢喜宫花绣劄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五鹿浑摇眉两回,两手一对,拊掌叹道:“难怪容兄曾言,况老有一手飞针射燕的好本事,且还长于刺绣!此一回,实是在下鲁钝了。”

稍顿半刻,五鹿浑探掌往其光秃秃的额顶一抹,目珠一转,自言接道:“况老盲目,由其为教众雕青,想来倒也保全了一干人等名声。”

况行恭闻言,鼻息一重,未及细想,立时接应道:“教众面目,示与不示,皆随其心意,岂有强逼之理?一些个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自然不欲人知,教内集会时,皆戴面具,不露真身。即便佛女,也不知其真正来处!”

五鹿浑眉头一攒,正待多询几句,却闻一旁秦樱沉声令道:“眼下,老拙可真是半卖半送,作了我宋楼头一桩赔本买卖。”

五鹿浑面颊一侧,便也见好既收,两臂一抱,放脚便走,待行出三五步,方才笑道:“待在下修书一封,容兄自当不日归返。”

言罢,五鹿浑回眸瞥了一面,不屑哼了一哼,眼白一翻,一振袍尾,阔步便去了。

这厢,只见秦况二人伫立一处,皆是默然。

秦樱单掌微抬,不经意又再拢拢鬓发,放眼往四下觑个一觑,口内喃喃自道:“我同他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实在太过错谬纷乱。眼下其当我将其身份卖了给外人,索性倒将我最期忘却之伤疤翻出来授于别个……我送他一刀,他还我一剑,如此想来,我实算不出到底该怨公子无情,还是当骂婵娟薄幸……”

一言方落,秦樱脑内旧事,便若钱江秋涛,接天扑面,浮涌而出。

111. 桑约

廿一岁前。

宋楼后园,见怪石假山,闻莺声燕语;古藤形如蟠虬、荫似天篷,倒比恁多年后五鹿浑自密道出来时所见更为茂盛了些。

园内空廓处,秦樱秀眉倒蹙、桃腮染红,两掌往一旁况行恭肩背上一搭,膺前一凹,着急掩了面上猝不及防的惊愕神色,摇首颤声,支吾低道:“我…我儿……这是…何故……”

秦樱对面约莫丈远,立一儿郎,瞧着及冠不久模样。通身素白,负手在后;秀眉长目,鼻正口方。此一位,正是秦樱之子、容欢之父容简茂。

在其一侧,停一木椅,其上无明无识一只人棍,正是容欢之祖、秦樱之夫。

稍不远处,一华衣女子面上甚显惊惶,肩头微颤,头目眩晕,碎步退个三五回,然则脑内纷乱,思量难全,颠来倒去又下不定心思,决不得去留,只得小心翼翼将一孩童护在身前,探手轻柔往孩儿后背拍上一拍,口内轻声安抚絮叨着童谣一曲,“脚驴斑斑,脚踏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孩童瞧着不过一两岁模样,肤如嫩脂,臂似藕节,听着华衣女子哼唱,一面乐得手舞足蹈,一面咿咿呀呀不知所谓好一通应和。

这一大一小,正是幼时的容欢公子及其娘亲。

“那瞎眼婢子,已被我点了穴道,一时半刻,动弹不了。”

秦樱目睫轻颤,唇角一抖,笑得颇不自然。

“我儿,你父身子不利,受不得风寒。你怎非要这般惊扰,无状怠慢?”

容简茂听得此言,一勾唇角,单掌却往腰间摸了佩刀,刃上寒光一闪,眶内反若阴翳蔽日,更是瞧不着一丝明亮。

“老父已无唱随之幸,岂可再缺定省之礼?”一言方落,容简茂面上倒是无情无绪,燥吻稍开,轻嗤又道:“娘亲怎不想想,那婢子究竟何时着了我的道儿?”容简茂鼻息稍重,挑眉觑了觑秦樱背后那假山古藤,哼个一哼,腕子微转,刀头一立,缓声再道:“娘亲便不想想,那婢子既是不言不动,方才,当是何人替你开了密道暗门?”

闻听此处,秦樱不由地吞口香唾,目睫一紧,周身血气立时蒸腾开来,好不焦悚。

容简茂不待秦樱回声,两目微阖,哀声笑道:“方才暗门内你同那人好一番你侬我侬,难分难舍。儿于门外,听得也算真切。怎得,于背人处那般燥脾胃,恨不能与李四友登时成就个凤友鸾交,同归襄汉;眼目前对着亲夫亲子,反倒作一副中礼合度、贤妻慈母假道学姿态?”

听得此诘,秦樱脑内登时一热,两目昏黑直冒金星,急退数步,侧身立掌,忙不迭将五指往假山石上一杵,使力扣抓,这方暂且稳下身形。

“你是何时……何时……”

“何时有查?”扑的一声,容简茂将那单刀往地上一掷,腾空两掌,抱臂膺前。“事到如今,娘亲竟可如此轻巧默认,连为自己辩上一辩的唇舌亦懒得花费?”

此言一落,秦樱方才缓了缓神,单掌一拢鬓发,口齿微开,难得片言,唯不过目不转睛遥遥寄意,秋水一泓只盯着那木椅人彘瞧个不住。

容简茂见状,自以为解意,先是拊掌,冷声大笑,后则陡然发了魔怔一般,疾步往复于身前空地,绕着方才插在地上那单刀,画圈似的行来走去,抓耳挠腮不知所以;待个半晌,又再一拍脑门,立时驻足,左右开弓往自己颊上前前后后招呼了十好几个耳刮子,听那声响,查那颜色,断那力道,怕是其下手未有分毫含糊。

这啪啪几声,已然惊得容欢娘亲双目大开,整个身子瞬时化了个糊灯的纸人,线牵的傀儡,两臂一箍,不自觉又将怀内小儿紧了一紧。

而这一时,容欢倒似被那掌嘴的声响勾起了兴头,一手捉了其娘头顶发髻,一手自往身前敲来打去,呼呼喘两口粗气,口内支支吾吾道:“家…家狗……磨面……山…山石…弓箭……”

话音方落,其面上泛了点红,混上些微薄汗,颜色同那将将洗净透着光亮的水萝卜一般无二。

容简茂听得容欢笑语,膺内不由一软,面颊一侧,眶内晶莹,“欢儿,听话。”

秦樱见状,口唇翕张,一腔言辞都作了茶壶里的饺子,欲要倾肠倒肚,却又难于显言。

“茂儿……茂儿……你也…听话……”

“听话?听何人?纳何话?娘亲作为,真真已将我腹心剖剜,肝脑鼎镬……儿一行尸枯骨,无心辨从,无明妄作,此回轻慢忤逆,娘亲难耐,大不了再多杀儿一回便了,除此之外,还能有甚妙法将儿奈何?”稍顿,容简茂两目见红,吃吃轻笑出声。

“儿倒甚感好奇,不知娘亲所期,是要我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还是盼我当那粥锅里的蚯蚓,昏头昏脑糊里糊涂?”话毕,其两腿一屈,径自摸索着蹲坐原地,十指一翘一弯,皆往脑壳上一扣,使力发狠,恶声怒道:“游蜂绕树,终归怪这树枝叶招摇;蝼蚁拖花,跑不了是这花自堕尘土。蜂蚁尚自风流,更不消说,暗门之后那一人,可非等闲;难不成事已至此,娘亲仍当我蒙在鼓里,识不穿那李四友真身?”稍顿,容简茂方自膝间扬起头来,两眼一亮,先后往秦樱同自家妻儿所在扫个一眼,“小怜横玉体,骨态鲜妍至极;杨妃春睡起,媚情酥慵到底。桃红梨白,环肥燕瘦,红楼粉面,翠阁蛾眉。古往今来,男子得居帝王九五之尊位,便是无美求不来,无腥尝不到。君恩难持,红颜易逝,娘亲聪明一生、要强一世,怎就不明此理,鬼迷心窍,偏要断送了矜持清白,捐弃了家门亲缘,心甘情愿沦为路柳墙花一般货色?”

“不肖逆子!你这是说的哪一处的混账话!”秦樱柳眉一竖,膺内火苗子登时蹿到了头发梢儿,抬掌一个劲儿往容简茂处指点。一面放言,一面又受不得心虚,冷眉冷目再往自家儿媳面上刮了两眼。

“你……你岂可将娘亲…当了那般……不知廉耻之辈?”

容简茂闻声再笑,然不过片刻,那稀稀拉拉的笑声倏瞬转作细细密密的低泣,捱忍不过心内激愤,这七尺汉子也顾不得甚妻小在侧,竟是一扬面颊,涕泪横流。

“早些年销磨楼主人来我宋楼之时,我便觉察父亲待其颇是恭敬,言行举止,绝非一般同道弟兄。儿虽从未入得皇城、见得天颜,然则勾连前后,细细推敲,个中因果,岂会不明?儿原敬重母亲素自持贞,足不及外,孰料得桃李不出墙,山石有洞天……父亲落此田地,不过三年,母亲空守几日,已然一派玉惨花憔模样。传扬出去,便不惧外人直戳着我容氏后脊骨喷唾嘲弄?”

“那日父亲启程前往广达之前,谆谆教诲,却甚作怪;点滴嘱托,竟似长绝……”容简茂稍一扭身,目帘一挑,定定瞧着那条人棍,眶内珠泪断线,泣血涟如;面上寒意,似是抬掌一搓便能刮下厚厚一层霜来。“儿于那时,尚未解意,竟还想着待父亲不日归返,再作计较不迟,孰料得……因循下来,竟再无同我父把酒交心之时,再难得蒙师高谈阔论之日!”

“你父现成如此光景……你便……从不思量……内里因由?”秦樱银牙一咬,试探低声。

容简茂纳口长气,口齿一寸寸撇开,面目阴森,笑得教人好不惶恐。

“个中情由?亏得为儿细思从头,推得前后,不然,岂非要一世为你瞒因昧果,遮盖糊弄?早年我父行在江湖,不涉庙堂,外虽无桃莱之利,内绝无钩颈之祸。若非落了旁人奸术,其怎就突地彻改初衷,一意孤行,非要于四年前入宫在那御前行走?”

“不肖子孙!”秦樱杏目圆睁,十指轻颤,竟是半晌方才缓过口气来,仓促惊道:“你莫不是认定为娘不守妇道在先,故意作计将你父推入火坑?”

“初一时,父亲自广达为人秘密送返。娘亲暗告我知,说是老国主薨逝,临行前命百人殉葬,更有武人勇士数名,奋勇自请,截其身,箍其魂,以其残肢明识镇守皇陵,续保老国主泉下无虞……而今细思,如此说辞,怎不滑天下之大稽、荒寰宇之巨谬?”

“想是父亲康健时,尔等只有行些鼠窃狗偷勾当;父亲落难后,你等便要摩拳擦掌,欲成鲸吞鸠夺之势——娘亲坐产招夫,李四友登堂入室。反正我这宋楼少主人,不过是使唤丫头拿门匙,当家不做主的摆设罢了。”

秦樱闻声,一口气接不上,脚底已然软了,似是踏在烂泥池沼中,膝头一颤,连连趔趄。

“你……你……鲁钝!愚痴!朽木难雕!”

“关雎虽雅,难不成不知他妻莫爱,他马莫骑?桃夭虽善,竟不提好马不被双鞍配,好女不嫁二夫郎?遑论眼下,我父尚且在堂,怎容得你浮浪下贱,云心水性!儿且念你十月怀胎,尚还唤你一声娘亲。你同李四友那般所为,儿早不屑置齿牙之间。为母者毁儿骨肉之亲,为君者不论礼义之道。今我耳闻眼见,饵香鱼馋,看你如何还能扯着舌头讲些个太平辞宽皮话,好教自身开脱漏网?”

容简茂顿个一顿,倾身探掌,单手一个打搂,再将那佩刀执在手里。

“圣人曾言,乌鸟私情以奉亲,犬马微力以效忠。现如今,你这做娘的,且来瞧瞧亲儿陷在何种凄凉境地难以自拔——若我奉亲,便当手刃仇敌,一报设谋坑害毒夫之计,再报尤死虽生人彘之刑,可若杀了你,便是屠戮亲娘,本身便同奉亲之旨有悖;若是伤了李四友,更是有损皇亲,还谈甚的犬马报效、展布腹心?”

话音方落,容简茂竟是操起白刃,自往额顶作势下劈。

余人见状,心惊肉跳自不必说。秦樱顾不得两足无力,踉踉跄跄疾往前奔,方才触及容简茂广袖,已然为一巧力一推一拨,不由自己转了个向,扑通一声仆在地上,单臂已折,再也蓄不得力气爬起。

“我父绣衣昂藏,一世磊落。自小教儿处事待人,有理有节。惜其力可胜强暴,不可不拜于妖冶;智能破阴诡,不可不屈于人心。我父命儿忠君孝亲行善向义,可眼下,儿如何忠那楚毒良臣之昏君?如何孝这谋害亲夫之**?经此事,儿又怎去行那天不知人不见得不着好报的善?怎去向那口啖蜜腹有剑脱不得俗尘的义?难忠难孝难仁难义,儿这辈子,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眨眉之间,容简茂如病狂易,两掌共往刀柄上一捉,三步并两步行到容欢母子跟前,口唇微开,却不得片言,额上青筋几要崩掉,只靠着口型留下一句“今生对你不住”,而后下个死力,阖目拥刀,咵的一声便将容欢娘亲半个天灵盖劈了开去。

忽地一声,浓血飞溅。此一时的容欢,便随着那喷射的血液不由自主朝后飞腾,两臂大展,两腿微抬,既瞧不懂这人世千疮,又摸不透这人心万变,咿咿呀呀咯咯巧笑着,下一霎正落于栽倒一旁的秦樱胸襟之间。

容简茂也不侧目,似是丝毫未在意自己孩儿死生。其抬掌缓将面上残血拭了,脑袋稍一拨楞,慢行数步,双膝点地,于那木椅之下当当叩了三个响头,后则徐徐起了身,两耳一抖,对秦樱呼喝哀求却是一毫不入。腥血压了眉梁,咸水鼓了眼泡,一手往前推着人棍后脑瓜子,一手操刀将快刃往其脖颈上走了一遭。顷刻之间,容简茂面上万朵桃花开,其神思似是略微有些恍惚,努了努嘴,冷声自道:“烂板凳在这无情无义世上,真真无可眷恋。儿且助父一臂,永别四生,长辞六趣,早往西天,求个极乐去吧。”

话毕,容简茂踱着大步,喘着粗气,徐徐近了秦樱跟前。

“茂儿……茂儿……欢儿不过…稚童婴孩……万勿……”秦樱一急,连泪都忘了该如何堕下来,“并非……那事并非如你所想……”

未待秦樱言尽,容简茂已是一把将容欢提将起来,后则足尖发力,又往秦樱肋下补了一脚。

“你也莫要呼救。为儿早已吩咐下面,令诸人这几日皆不可来此走动。”言罢,容简茂呵呵冷笑,单掌一松,将容欢轻搁地上,后则膝跪在前,四目交对。

容欢无觉,仍是咯咯巧笑不迭,小手指尖一立,先往容简茂鼻梁上沾了些许新血,后则径自探掌,反又柔柔将那鼻凹眼水轻揩了去。

“家狗…家狗……磨面……爹……爹爹……”

容简茂闻亲儿这般轻唤,心下好不凄楚,千嗟万嗟,涕沫齐飞,嚎啕个一阵儿,反又随着容欢童声悠悠笑道:“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话音方落,容简茂将刀往身侧一搁,口唇稍开,两掌直抚上容欢粉颊。

“欢儿,你且记得爹爹说话——这世上,最最污脏的,便是女子!为求一刻之欢,抛三从,悖四德,彰明昭著,不瞒天地,尽人皆妾,私会花前……”

话音方落,噗嗤一声,容简茂已然将那刀尖往自己胸腹一插,且笑且泪,一寸寸将自己腹皮剖烂揭开,任由一套胃肠和血带汤稀稀拉拉撒在地上。

“爹爹……杀了你…娘……便是绝了……绝了你那肮脏……来处……”容简茂十指紧攒,趁着最后一口气,自往膺内施展个掏心手,好将两掌于血腥中一番淘漉,后则卯足气力,再往容欢面上一凑,缓将其头颈一拢,任那鲜血滴滴沥沥,流的孩儿身上遍处皆是。

“我儿……于此浊世……需得……清清…白白…走这……一遭……莫要令些个……披毛戴角的…雌畜生……玷污了去……”

“只贪…甘寝枕上……美好一时……当知…地狱冰山……苦报…苦报……在后……”

容欢不明所以,只将眼目前这人寰惨剧当了小儿把戏,鼻尖一抖,奶声奶气喃喃,“脏……脏……”

秦樱闻声,早是没了哭叫的气力,足尖指头使劲儿扒着地,涸着目眶,哑着喉咙,一丝一丝将身子挪到了容简茂尸首边上。眨眉两回,秦樱反倒是长长舒了口气,单臂将懵懂稚子拢到眼前,舔舔鲜咸带血的口唇,阖目低声唱起早年的童谣来。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此时眸外正是,夕岚如碧,残阳胜血。

112. 救月

卅五年前。

钜燕广达城皇宫。

国主古云渥软坐凉榻,目帘一垂,两指徐往口内送了颗冰好的绿珠,落齿一扣,皮破浆崩,粘唇胶口,清凉甘美的紧。

“石榴酒,蒲桃浆,兰桂芳,茱萸香……”下座古云初鼻头轻颤,稍纳了些殿内芬芳,后则一振广袖,举了杯爵,用微酸的果酒送了两三剥好的蒲桃肉入腹。倏瞬之间,直感那清爽冲抵百脉,籍着万千毛孔喷出阵阵凉意,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秋初潮热压盖下去。

古云渥挑了挑眉,抿了抿唇,顺着自家兄弟开的头,一面摇眉,一面摆个不知是喜是怨的模糊神色,自顾自低低将那诗的后半段念出声来。

“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

古云初耳郭一动,侧目偷眼瞧瞧自家兄长面上情态,不消多时,其已将圣意嚼碎了吮尽了咂摸出丝丝不寻常滋味来。

“我说皇兄,可是于宫外遇着了甚天仙神女,竟可这般念念难忘,形于颜色?”

古云渥被这话头击在实处,两眉一拧,倒也不恼,眼目前似是又浮现出月前私访蜿虹之时,于宋楼初见秦樱情形。呆愣片刻,古云渥脑内一空,早是觉察不到自己支在身侧的臂节,整个人晃晃悠悠的,身子如同雪狮子向火,又酥又软,触之几要化了开去。

古云初见古云渥一时不应,不由轻叹口气,又再进了两杯果子酒,眼风一飘,缓声轻道:“现而今,皇后已诞龙子,且为嫡子,母凭子贵,后位已稳,想其不当再妒,应是容得下旁的红粉佳丽,适时显显其六宫之主的风范才是。”

“你倒越发大胆,敢在孤跟前嚼这舌根子!”

古云初闻声巧笑,作势起身拱手,眉目横飞,低声自道:“虽非一母同胞,却是无间兄弟。皇兄年少登基,生就一飞冲天之势、一鸣惊人之能;多载护弟羽翼之下,留弟庙堂之中。恩深情重,于理于义,弟自感家人重于君臣。”

“廿多年来,你我可算兄弟齐心,同舟共济。放眼寰宇,追溯百年,又有何人可类你我,辞同义合,心印默契?即便旒冕压了浊目,孤心眼终归瞧得通透——当今世上唯云初乃孤最近之臣、最亲之弟,如此这般,实当无有避讳才是。”

话音方落,古云渥不由纳口长气,目帘一阖,跟前似又飞出秦樱那冉冉翩翩、轻杨弱柳的风流面目。一时失神,其便也不避旁人,五指一屈,长臂一搂,真真假假不合时宜地做起戏来。

“方才云初随口诵的那句诗,着实应景写心。”

古云初闻声见状,稍一踌躇,只当自己皇兄是独自在外时被哪一处的倡女迷了,无需认得真去。转念再想,当年的小皇帝独力难支,少不得要借一借皇后外戚,以定乱局;然则柱石之功不可震主,势大羽丰不可自鸣。更有甚者,宁妒而死者岂可母仪天下,受人掣肘者何以坐拥江山?思及此处,古云初倒是不自觉哼笑两回,鼻内一嗤,心下暗道:现而今早非皇兄初登大宝任人拿捏之时,若其此刻生了寝河洲、食荇菜的心思,怎不大好?且叫前朝后宫那一个两个的捱捱浇头冷水,吃吃烧心苦头。

正自思量,古云初耳郭一抖,却又闻听古云渥懒声一叹,顿挫抑扬。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古云初眨眉两回,还未应声,倒似先听得自己后槽牙咯吱一下,不由自主发个冷颤,摇心若悬旌。

“皇兄……莫不是……”

殿内唯二两两对望,各怀心思,再无旁言。

静个一刻,古云初不由得目珠浅转,藏了眶内懔然神色,摇眉巧笑道:“无怪皇兄今儿个专唤了臣弟来宫内品这绿珠蒲桃。”

一言方落,古云渥身子应声直挺挺朝后一仰,将两臂一弯一扣,缓搭在那雕龙包金的椅背上。

“莫说明珠十斛,百斛千斛孤也出得起。只不过,孤要如何,方能教其‘一开闺阁忍辞君’才是?”

“那女子,莫不是需得辞了宋楼,别了容郎?”

古云渥闻声,目睫微颤,低眉朝向别处,自道:“云初可是早有耳闻?”

“臣弟岂敢!皇兄上回出宫,于弟有所交代——那一次,正是往蜿虹而去。近几年来,皇兄于暗处搅动江湖,所言所行,从未避讳臣弟。单凭皇兄同宋楼主人干连,除了容家,臣弟怕也想不出蜿虹哪家的可人儿还能有此福气,得趁君怀。”

古云渥面上一紧,似被捉了痛脚,冷不丁掩了帝王神气,脖颈一僵,咂嘴转了话头,“你是未见其那派繁秾为李、照水成莲之相……形妖质冷,不媚于人;齿牙明颂,反辱芳香。孤虽碍于皇后,不曾多生男女情愫,亦未频频召幸媵御,然则偌大后庭,终归不乏美人儿备位……孤又岂是那乡野村汉抑或懵懂后生,单为一张俏脸销魂锁梦乱了心曲?”

“自是不能,自是不能。”古云初打个舌花,忙不迭连连应声。话音方落,其倒将唇角一边上挑一边下挂,好教面孔扭曲作怪,哭笑不能。

“没有容家我那异姓兄弟,便没有当今的李四友;没有宋楼,便没有销磨楼。”古云渥两目一定,直勾勾瞧着堂下古云初,口唇再开,缓声笑道:“江湖传言——销磨楼主人家资殷厚,富可敌国;更有四位绝世高手赴汤蹈火,以为挚友,便也因此,方得其名。”

一言未尽,古云渥眉头一挑,脖颈稍歪,冷声哼道:“孤这四友,于负雪怀霜之侠客,便是梅兰竹菊;于险鷙狂暴之奸党,便是酒色财气。江湖朝堂,异曲同工,敌友之间,虚虚实实,八拜之交照样可化九世之仇,哪里有甚亘古难改无从变通?”

“是故……”古云渥齿间一顿,却不明言。

“臣弟只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宋楼,便无销磨楼;然则若无皇兄,焉又有他容氏一族?皇兄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君天下而子民如父,免其陷毛上炉炭、卵上千钧之苦楚境地。此等掀天功绩,黎元感恩戴德,即便以身谢天亦不为过,岂不愿以一炷清香聊表寸心?”

话音方落,古云初颊上肉颤,额上微汗,头颈再低,默无旁言。

殿内静了约莫盏茶功夫,古云初终是听得身前细碎脚步声起,不及扬眉,胳臂已为古云渥单手拿住。

古云初也不细想,匆匆撤了力,任由皇兄拉着自己直往前走。

“云初,孤自舞勺之年登基继位,至今已逾十年。期间起伏,祸福相依;如人饮水,甘苦自知。孤弱冠之年得女,五载之后,再得麟儿。人生至此,心愿皆足,于此朝堂,再无旁的念想……”稍顿,古云渥抿了抿唇,不待古云初反应,竟是一把将其推在椅上,教其坐了上位。

“倒不若,而今换你来坐一坐这天下?”

古云初听得此言,早是惊得寒毛倒竖,齿软股栗,便若弓下惊鸟,一个激灵自那椅上翻滚下来,肘行膝步,迅指扑在古云渥靴边,以头抢地,呼嚎连连。

“皇兄折煞臣弟也,皇兄折煞臣弟也!”

古云渥面上似笑非笑,稍一倾身,探手往古云初额顶摸了一摸,沉吟片刻,低声应道:“皇侄今年可有五岁了?”

古云初喉结一抖,轻道:“虚岁七岁。”

“甚好,甚好。再待三五年,便让他入东宫伴读如何?”

听得此处,古云初心内愈发澄明起来,脸颊微扬,抿嘴便笑,“吾儿貌丑才疏,本是难堪大任,只怕才不配位,无勤而官,不任而禄,徒惹了内外口舌。”

“然则,”古云初未加停顿,机锋一转,立时再道:“王命不可违。但蒙皇兄不弃,无以为报,臣弟及亲眷皆当世代长托下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喘口大气,古云初沉了沉面上笑意,吞口浓唾,缓声自道:“刳肝沥血,当自臣弟始。”

言罢,古云初面上既非馁然亦无惶恐,抬掌轻捉了古云渥袍尾,微微近前,置顶其上,两目虽阖,心眼却开,脑内走马灯一般将往事飞了一圈,不过袋烟功夫,心内已是横尸遍野一片狼藉——圣主倒君,听谁妄加评论;良佐乱臣,后世何以区分?人人行走过这世上,能留下的实相终不过白骨几截、黄土两抔,认什么真,猜什么假?姑且得过便过,但求船到桥头。

即便这般念着,可那群困兽刑前吟啸的一句“狐不可信,狼不可亲”余音难绝,颠来倒去,好将古云初耳鼓刮刺得生疼。耳内眶内,几要齐齐落出血来。

“孤这心内,倒是有个盘算。只是尚需多一只膀臂助孤成事。”

古云初闻声一怔,隔了半刻方再扬起脸来,肩胛一虚,整个人倒是被古云渥提将起来。

“孤听闻,你那王府,乃是广达城内冠盖往来之地。”

古云初两脚未稳,一听这话立马又再软了筋骨,两手空舞身前,一时寻不得个恰切摆放处,身子一沉,已然又要就势屈膝。

“云初今日这是怎得了?你我兄弟何需往复如此大礼?”一言方落,古云渥眉尾陡飞,单掌再往前探,把着古云初掌腕,稍一使力,便将二人内关穴两两相对,“换帖金兰再投契,终归不若血脉牵绊。君无恒君,友无常友,然则血浓于水,可是根儿里断不得的干连。这般浅显道理,云初这等聪明人,早得窥破才是。”

古云初目珠一转,自然称是,顿个半刻,缓声自道:“臣弟识得一人,可堪托付。其久经沙场,疏斥朝堂,长于斩将擎旗却不通官场世故。”

“有何靴履适其痛脚?”

“高帽一顶便好。”古云初吃吃轻笑,半晌后抬掌抹了抹眼,“楚将军可是铁石的肝肠,桂姜的心性,又硬又臭又辣手,背后真真遭人嫌弃唾骂。财色从未见其倾心,倒是肯为虚头巴脑的万代阴功鞠躬尽瘁,舍命忘身。”

言罢,古云初身子稍往古云渥耳根一偏,“其现已过而立,家中长辈为其操办了九房夫人,皆无所出……”

古云渥闻声见笑,脖颈左右摇个两摇,抬掌直指古云初脑门,佯作恼怒道:“孤就不该将那神医秘药之事告于你知。”

话虽如此,古云初自然辨得言下戏谑之意,两掌攒拳,退个半步,一面笑,一面施揖请罪道:“臣弟再贺皇兄喜得龙子,后继有人。此回若可再请得邻国那劳什子谷主出马,其事自当更见稳妥。”

“云初此言在理。若楚将军隔年得子,东宫也能多些个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读书练字,嬉戏一处,岂不大好?”

古云初颔首如捣蒜,口内长呼“英明”;两掌化拳,暗往袖内一缩,唇角微颤,徐吞半口清唾,不经意间,又再试探着抬眉往古云渥处递个眼风。不过须臾,眶内瞥见的,却是弭耳俯伏之猛虎,卑飞敛翼之苍鹰。

113. 离痴

廿三岁前。

一笑山庄内。

一条人彘挺尸一般仰卧榻上,背肌失养,染毒成疮;无明无言,溲恶难理。即便院内九房夫人面上竞相看顾,然则,其既四体皆无,不言不动,久卧病榻之上,生受月啮日蚀,终归免不得形容枯槁,心心恹恹。

楚斗贞说不得话、行不得路、写不得书、瞧不得字,身上那些个断口伤处,细细养上一年,便再也不痛不麻不酸不痒;只不过,恶事虽过,恍如昨日,老将军恨只恨自己那脑髓怎就不能像身子一般半死过去,反倒化作深夜宵烛,愈暗愈明,恶狠狠直晃晃扎得那空荡荡的眼窝子疼。

既因失了口舌,又因难操笔墨,即便心思九转,其也不过是糊住了风口的茶釜,卧于劲薪之上,任凭天人水火,满腔沸腾,难释闷毒,终是自推自跌自伤嗟,煎了自己的骨肉,熬了仅剩的精血,口内却是一声疼都叫不出,耳内亦是一个屁都听不到的。

常言有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绝人。现而今事已至此,除了唤一声“佛天”,求一句“宽言”,这条废掉的人棍,又能有甚旁的奈何?悔就悔在,自己当年怎就鬼使神差应下了那份差事,行差踏错,遗恨千古?

卅五年前,广达城外离宫。

座下三人,各是阃外将军楚斗贞、宋楼当家容约、当朝王爷古云初。

座上一人,貌则玉润,神则风清,朗然照人,不怒而威。此一人,正是钜燕国主古云渥。

“诸位,今日席上,皆是弟兄,无有宾主,更无君臣。万望诸位莫从矩度,骀荡自乐便是。”

堂下三人两两对视,眼风一递,前后拱手敬上一揖。

“主上……”楚斗贞唇角一颤,抬掌紧着搔了搔头,闷个片刻,挑眉再往古云渥面上一探,摇眉轻道:“臣……万罪……接二连三,错用称谓,且先自罚三杯。”话音未落,其已是仰脖舒眉,咕咚咕咚急吞了三杯温酒。

古云渥见状,摇眉浅笑,一手徐徐摩挲耳垂,一手亦是托了杯爵,随着楚斗贞陪饮了一盏。

“襟期相合,礼法可疏。斗贞豪爽性情,我心不觉怡然称快,好在腹皮内为你擂鼓呐喊,咕咕如雷鸣,少待非得扫尽席上餐盘不可。”言罢,古云渥取了手边一匕,切上半碟牛腿肉,再配上一小份桂花蜜鲜姜,一小份神仙醋加罗草酸瓜,摆放停当,这便一撸广袖,缓步下行,亲送至楚斗贞桌上。

“尔等既可到此,便是可堪托国托命之腹心,我也不多障眼,不费虚言——你且唤我李兄便好,抑或,尊一声‘销磨楼主人’。”

话音方落,楚斗贞面色未改,倒是急急起身,接了餐食,后则躬身起手,一礼过后,立时抿了口唇,两目一定,眉眼直往古云初面上瞟。

古云渥见状,佯作不知,自往座上,探手朝前,示意诸人坐定。

“斗贞常在边外,倒不知对当今江湖有否耳闻?”稍顿,古云渥也不待人作答,两目微阖,徐徐轻叹道:“武林豪客,多崇销磨,酒地花天,生香活色。”

“江湖儿女,平日价便是刀山行走、火海来去,偶得了疾驰电中半分间适,险弦丝边一刻松弛,少不得要夸夸海口,卖弄见识。由此,我倒于那销磨心神处听闻了甚多虚虚实实、假假真真。这些秘辛,不拘钜燕,多涉三国。”

古云渥顿上一顿,启睑往容约所在送上一目,“亏得宋楼容家兄弟相助,好教我这销磨楼沾亲带故,声名鹊起。”

容约一听,朗声便笑,“李兄此言,岂非要羞煞容某。若不是借了销磨楼东风,我宋楼生意,岂能这般风生水起?”

“且住,且住。你我弟兄可莫在此互相吹捧,再教云初同斗贞笑话了去。”言罢,古云渥摇了摇眉,举盏朝前递了一递,隔空同容约对饮一大觥。

楚斗贞面色仍是如旧,心下不禁嘀咕着这宴请着实透着古怪:自己于这朝廷,本就未多牵涉。因着自己行事待人无情少面,落落寡合,每每入广达复命述职,于朝堂内多的是驴见驴踢、猪见猪踩,倒不知今日里可是来了好飞星,竟是私下亲见了国主,得了暖眼,还能同其弟兄相称?念头一转,楚斗贞更是咂摸不出眼下古云渥这一脚江湖一脚朝堂,究竟何意?其于此时透了这些个底细,又是打的甚精明盘算?思来想去,不得端倪,这便只将酒爵持在手里,半晌也未近得了唇去。

古云初见状,怎不解意,眉头一蹙,缓声直冲古云渥道:“我说兄长,销磨楼一事,好将弟弟我惊个一惊。实不知此回酒宴,可是对我等有何差遣安排?莫不是江湖刮了甚的妖风,恐要带累庙堂,动我根本?”

古云渥唇角一耷,眼目倒是稍黯了些。吞口清唾,缓声应道:“激波浮险,若限于江湖,我自岿然。叹只叹海需纳百川,入我国家,疥癞之患可成大毒,终有乱我基石之险。剿之灭之,不若伏之驭之,故这销磨楼,暂不可毁,我这李四友,亦不可无。”

古云初闻声啧啧,颔首不言,倒是容约徐徐咽了口内鹿筋,目睑一抬,径自轻道:“朝堂之上,容某难有作为,江湖之内,若是李兄不弃,我宋楼自愿倾力相助。”

古云渥一听,自然而然朗笑出声,抬手冲前敬个一敬,悠悠再道:“江湖客眼内的销磨楼,或是瑶房金屋,或是玉林琪树,或是荒村野庙,或是深山飞阁,人之所见,素不相同,人之所寻,莫得其径。尔等可知何故?”

古云初目珠往复掉转个多回,口唇一抿,抬声抢道:“兄长莫不是自那些入宫献艺的优伶处习了几招把戏,足以掩人耳目?”

“不然,便是你那销磨楼内,别有乾坤。”话音未落,古云初脖颈一歪,立时自道:“我说兄长,你那销磨楼,究竟何地何处?莫不是建在了蓬岛天下,盖在了神仙洞中?哪一天,你也带我前往,开开眼目可好?”

古云渥同容约对视一面,无不吃吃轻笑不迭。

古云初见状,瘪了瘪嘴,赌气似的自进了两盏凉酒,眉眼一飞,颊上云霞微染,“我倒觉得,兴许是兄长大德,成了佛了,这便能嘘吸寒暑,嗽嚏雨雾,平海移山,自是不在话下。”

“你个人皮猢狲,当真是……”古云渥抬手拊掌,一言未尽,侧目一瞧楚斗贞,稍顿,终是摇眉,缓声笑道:“云初问我销磨楼何处,此一问,着实令我哑口。咱这销磨楼,今日在东,明儿便能飞到西去;白日依山,夜暮临水;你若问我它在何地,我又岂能说得清楚?”

其言方落,容约见楚斗贞仍是满脸疑惑,不由轻搁了箸,下颌微收,缓声笑道:“楚兄,那销磨楼位置,次次不同,随心变更。若李兄往江湖上撒了帖子,邀了人一月后于销磨楼相聚,我宋楼便需寻人出力,于半月内将销磨楼在李兄指定的地方搭建起来便是。”

“如此这般,当真神速!只是……搭搭建建,一用即弃,岂非……非是劳民...又伤财……”楚斗贞一声愁叹,话音却是哼哼嘤嘤几不可闻。

古云渥耳郭一抖,面上未见喜恶,鼻内轻哼一声,仰面启唇,缓声自道:“若销磨楼并非一时起兴,那便得寻个一劳永逸之法,不当再像之前那般敷衍了事——建了便拆、拆了再建方是。”

“兄长此言,可是已有计较?”

古云渥目帘一低,咂摸咂摸口唇,冷不丁嘟囔一声,却冒出一句没边没沿的,“遁地奇袭,日行千里;进退得宜,出其不意。”

楚斗贞听得此处,倒是立时反应过来,脑子里热血一涌,两指捏了酒爵,扬眉便道:“主上可是要战?”

古云渥闻声,徐徐起身,两目一定,精光毕露。

“尔等若非良将,便是贤臣;若非手足,便是同袍。勇、明、忠、义,我朝难有出其右者。故而,孤在此便也单刀直入,实言相告——现而今,垂象皇子总角之年,尚难断其心性,若是同其祖上相类,崇佛敬佛,止杀止戮,倒还尚可;若是不然,垂象同我钜燕相邻,其一动作,我必殃及。孤于江湖之上,亦闻五鹿蛮夷几经内乱,现其皇族后裔五鹿伊已露头角,年方十五,已显弑杀本性,鸷膺豺声,虎视狼心,若古人不欺,其得势则天变,三国皆为虏矣。”

“而今中夏,鹿象燕并立,钜燕为最弱。现虽居安,不可不思危难,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古云渥纳口长气,脖颈一抻,面色一沉,缓声再道:“近日孤偶得一卷,乃江湖一高人所遗;其上所绘,正是三国地下暗流洞穴一览,附带地宫地道搭建之法。”古云渥鼻内一嗤,一扫堂下,自顾自言道:“那位高人,可称江湖奇门遁甲之祖。据说,其同瞻台鱼家跟须弥龙家,皆有深极密极之干连……”

“那鱼龙两家,长于暗器阵法,机关密术,想来李兄所获宝书……”容约一言未尽,耳后一凉,蓦地倾身施了一揖,再启口时,更添忠肃,“主上得宝,可喜可贺!”

古云渥稍一颔首,眉关微开,“鱼龙两家,皆是垂象人士,那宝卷,有一,未必无二,加之人心莫测,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邻国占尽地利,一旦教其抢在前头,暗度陈仓,怕我钜燕措手难及。”

“皇兄苦心孤诣,为国为民,钜燕国内自当士尽其实、人竭其智,一呼百应,保家卫国方是。”

古云渥闻声,面上倒是显了些丧气,两手齐齐一摆,阖目自道:“生死存亡,多在为君者几微念虑之间。若无远虑,只怕眨眉便是日月新天。孤虽不欲犯人,却不可不早蓄自保之策,若待铁骑涉我疆土、劲弩列我边境之时,只怕悔之晚矣,难脱血脉支离、国土沦丧的凄惨境地。”

“广达王气收敛,罢了;军内降旛处处,罢了。怕只怕外敌杀心既起,我钜燕黎元鸟窜鼠伏,无一能全,四海无家,难得片瓦……”话音将落,古云渥陡地起身,虽不多言,面上尽是凛然不可犯之色。

“真要如此,便是臣等负国溺职,愧天怍人!”

古云初闻听楚斗贞之言,唇角轻颤,踧踖无措置,颊上抖个两抖,终是挤出个笑来。

而此一时,古云渥神情反倒蓦地有些个恍惚,两目稍眯,着力颔首,心下不由生出了“眠高枕,拥锦衾,卧听夜雨落空阶”的十分惬意。

楚斗贞每每忆起那日离宫情状,总会隐约觉得自己仿佛又生出了一双手足来;背上一硬,周身一紧,便想着骨碌一声爬起来奔出去,将那过往甩得远些再远些才好。惜得,手足是万万生不出了,而那早被挖了目珠的空眼眶,反倒是无时不刻流出甚多的眼水来,也不知这泪是清是浊,是白是红。

初一时,楚斗贞方应承下那挖凿地道、兴建地宫的活计,心下想的,无不是甚的“辑当世之利,定超世之功”、“舍己一人,免万千钜燕草莱水深火热、饥寒劳攘”、“不欲富贵峥嵘,但求无愧于心”之类种种;然则,暗里动工不过月余,光是楚斗贞一处,便因着岩崩暗潦,折了三十多苦力,更不消说还有那劳什子的地毒跟疾疫。

以楚斗贞当时卸甲之身,实难亲往广达面圣,往王府寻过数次,多是无功而返,连古云初影子也逢不着,被逼无奈,其终是往宋楼,倒是同不甚相识的容约有了一番推心置腹。

宋楼,书房密室。

楚斗贞面色阴沉,两指往复于桌面敲个不停,任由手边香茗烟气氤氲,其却连碰也懒得碰。

容约纳口长气,正色端容,探手取了自个儿的茶盏,缓缓吐口凉气,就唇便啜。那形容,便说是位现世的菩萨也不为过。

“想当初,楚某心知那是件苦差事,然则,即便苦,亦是苦我自己,何曾想着要夺了如此多的黎元性命?”

容约见楚斗贞终是沉不住气,这便立时撇了茶,铺了眉,唇角微勾,缓声应道:“欲求生富贵,当下死功夫。那些个徭役,虽折了命,其亲眷不也得了楚兄的抚恤不是?”

楚斗贞额顶一热,立眉便斥,“有钱花没命享,这是哪家的富贵?”稍顿,其将广袖一收一放,咽下口闷气,沉声接道:“主上所得宝卷,倒也不知分了几份,一片一片给了你我,教我这粗人好生糊涂,全然瞧不着这地道究竟几许长几许深,那地宫究竟几许高几许宽去。”

“不知全貌,倒也未必是个坏处。”

楚斗贞哼个一哼,冷声应道:“旁的不言,单说眼下楚某所建一宫——端的是锦墙列缋,绣地成文,桂栋梅梁,琼枢玉门;直恁堂皇,恐非三五年不得建成。真若如此,这偌大工程,岂非是费万金为一人之乐,损万民全一人之好?”

容约闻声,反是巧笑,眼波一递,缓声应道:“这万金,终还不是零零散散被善财童子撒给了一干布衣?这万民,岂非是身先士卒拯万万民于刀山战火?”一言方落,容约落落起身,缓给自己再添些茶水,眉头一聚,轻声再道:“楚兄领兵多年,自是晓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李兄于万民,便若冬阳夏阴,拥之随之者不召既来,于你于我,皆是如此。明主存远虑,岂非国家之幸哉?若要钜燕长存万世,不臣于人,终得踩着万骨塔登高望远,踏着千尸桥继往开来。”

“楚兄只瞧着眼目前役丁殒命,怎就不想着多载后五鹿铁蹄践踏、垂象出奇制敌之时,我钜燕境内当是何种群生愁叹、颠沛夹道之光景?楚将军见多了箪食壶浆,现下反不能代李兄领受万民芹意不成?”

楚斗贞面色一黯,忙不迭探手,好将那黑洼洼的四方大脸一顿搓揉。

“事明主则为忠,援挚友以为义。楚兄志在澄清天下,则需先代国主保全天下;容某意在磐固金兰,则必当以李兄马首是瞻。”容约一顿,目珠稍逊华彩,吞口清唾,自言自语道:“楚兄才如囊锥,欲要袖手藏头抑或光前耀后,在你。容某资才碌碌,索性尚有几两硬骨头,为人处世,断不会败义以求生,鼠目以求名。”

楚斗贞听得此处,心下着实压不下火,呼哧一声立起身来,抱拳放脚,便往门外行走。

“楚兄暂且多听一句,”容约抬声,顿个片刻,方才低道:“事已至此,不是你,也是你。万勿一时软了心肠,后日招覆族灭国之危。”

楚斗贞鼻内一嗤,也不多应,一甩广袖,负手便走。

乌兔轮走,日月交替。楚斗贞便是抵死难料,古云渥前前后后竟给了自己十数块宝卷残片,而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地凿挖搭建,送走了一茬接一茬的劳苦役夫,直见着那地下尸如岳骨如山,血如河怨如澜,合容约古云初二人之力,三管齐下,统共耗了十又一年,这方为古云渥亲造了这一个地下乾坤出来。

念着那数不胜数的地下亡魂,楚斗贞常大慟无言,日间夜间多感亡魂索命,自觉心尖尖日夜不停生受烹蒸之刑。他中途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那些个“吁恳天恩,俯准休退”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然则,当着古云渥,方一动念,便先被古云初的一番民族大义安抚下来;心思复萌,又再教容约那些手足之情浇熄了业火。

“命该如此,报应报应。”楚斗贞仍是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血无气。若是能一并失了心肺,岂不大好,也能少些个悔罪加身,凌迟受苦。

“护不得黎元,守不住皇嗣;一招错,忠义皆无……”楚斗贞张了嘴,想喊却言不得一字,厮琅琅喘着粗气,眼水止不住又再扑簌簌。

114. 瞒心

古云初废了廿四岁,亦想了廿四岁,原以为自己常伴君侧、酬酢官场,早就为势所迫,凿就个瞒神糊鬼的七窍巧心,熏出双四清六活的金睛火眼;孰可料得,苦熬几近万日,其仍是参不透劈心一问——究竟,自己是何时被王兄生祭在个长达廿年的夺妻毒计里?

有无有,颠倒颠。其实说白了,一缘一法,冥冥有定。

廿四岁前,钜燕离宫。

古云渥仍是高坐殿内,身前桌上,满布着鸬鹚杓鹦鹉杯;金玉盘中,尽是些龙肝凤髓、燕髀猩脣。

座下,仍是古楚容三人,细细瞧来,楚斗贞同容约面上,掩不住尽是如释重负神色。

“密道大成,臣弟恭贺。”古云初脖颈一转,直冲古云渥敬上一敬,唇角微抿,自顾自进了盏酒。

古云渥闻声,眉头立时一挑,哑着嗓子,缓声应道:“损百役,耗千日,费万金,功夫不负,那地下新天,终得开辟。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可上可下,可明可暗,孤也好稍稍松懈,无需日夜匪懈如临大敌;此外,孤已拟定休养生息之策,拊循渴饿,勉慰痍伤,养精蓄锐,想我钜燕日后穷年累世,便再无需仰人鼻息罢了。”

楚斗贞听得此言,辩也懒得多辩,舒口长气,眼皮一耷,毫不做客套,垮着脸猛往嘴里塞了一张满卷着厚鸡肝的蒸薄饼,吧唧吧唧,嚼得起兴。

古云渥听着瞧着,也不在意,长目一定,颇显出些梵相,朱唇再开,朗声接道:“志小者,不可与之谋大。孤何幸哉,得尔等忠臣义士,同道共气,为国任劳,助孤成此惊天大业!”

话音方落,其竟是疾吞了数盏浓酒,面上一丁点儿喜色也是不见。

容约见状,实不解意,只觉古云渥之言入耳动心,自个儿暗里掂量掂量,料定了此一聚必有旁的因由牵扯,然则客从主变,实难僭越,这便于肺腑内按下隐忧,权当不知,单念这本当载笑载言一刻,却满是愁眉惨眼,煞极了风景,待得逡巡半刻,不得已扬眉笑道:“听闻日前,王爷府内有添丁进口之喜,如蒙不弃,容某改日略备薄礼,登门恭贺。”

古云初一听,心道一句“有劳”,面上登时露了笑意,拱手往左右敬个一敬,吃吃笑应,“我这孙女,面子忒大。方一降世,便得了皇兄青眼,自县主拔为郡主不说,尚还钦赐乳名‘颜九’。这般不次之宠,我这当祖父的可是望之不及。”

古云渥咕咚一声咽了口内酒浆,两目一阖,摇眉自道:“其名颜九,美之极也。孤瞧着那襁褓之相,便知其日后成人,必得是翰林难咏、墨客难摹的美佳人。至于你那王府,且一并易名‘延久’——取我钜燕千秋万代延续久长之意,云初以为何如?”

“臣弟……跪谢。”古云初耳郭一颤,急火火起得身来,自往殿中一仆,脊背朝天,以面亲土。

座下楚斗贞见容约挑了儿孙的话头,面上亦是柔和不少,探手将口唇抹个一抹,傻模傻样自顾自笑出声来。

古云初方回了座,一眼瞥见楚斗贞情态,哼笑一回,脱口便道:“年前斗贞的九夫人终诞麟儿。楚兄壮年得子,山庄后继有人,久旱得雨,可喜可贺。”

楚斗贞闻声,也不多言,心下念着一码归一码,受人恩德终不可忘。如此一思量,这便疾将大脸一展,随后硬生生挤出个花蕊模样,扫一面古云渥,而后字斟句酌,一声一顿,周身毛孔都透着精诚,“托福托福,感激不尽。”

古云渥笑笑,愁云微散,“好事成双。不然,孤来保媒拉纤,让斗贞同云初作对亲家如何?”

此言一出,楚斗贞登时一怔,蒲扇般大手忙不迭摆个两摆,口内含混念叨着,“楚某出身行伍,一介粗人,而今又无显功高名在身,哪儿能让犬子高攀金枝玉叶!”

古云初咂摸咂摸口唇,止不住的脚震,唇角抖着,低声接应,“皇兄,臣弟孙女同楚兄公子,可是……差着辈分……”

古云渥一听,冷不丁抬手敲了敲脑门,“瞧瞧,本想当个月下仙,怎料这头一桩就成了乱点鸳鸯谱了。孤是年岁大了不成,竟也分不清何事当说何事不当说了,着实讨打。”言罢,古云渥两肩一抬一落,斜楞着身子,正色低眉再道:“尔等相助之谊,孤绝难忘。若后世子孙有意,必当仕途顺遂,官运亨通。”

“我等弟兄,可并非为着通达天衢之路方才为君效命。”

古云初转颈侧目,往容约面上递个眼风,濡濡口唇,朗声缓道:“只愿问舍求田,野老自适,云头下剖瓜,落雪片煎茶,庸碌一世,反倒风雅。”

“正是,正是。”楚斗贞紧着一哼,拿班作势嬉笑道:“儿孙有福儿孙受,得优游处且优游。我这粗人便是想不得来日,操不得闲心。只求自己同几房夫人万莫把我儿当了心肝气命,捧着含着端着供着,宠成个败家子便已心足了。”

此言一落,容约禁不住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心道这莽汉又是词不达意,表错忠了。

古云渥眉关紧攒,默然无语。两指紧捏着杯爵,负气一般,又是连干三盏。

堂下古云初见状,已然心照,踌躇半晌,方才言道:“皇兄是只念着我等儿孙福泽了,也不顾及自己……”

一言未尽,古云渥已是连咳了两回,再一发声,喉头竟是酸哽。

“今日召尔等在此密会,一则为着庆功,再则……其实是孤尚有别事相托……”

顿个一顿,古云渥两掌一攒,切齿接道:“尔等皆知,早先朝中某臣,倚仗椒房之亲,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孤应罪施诫,以儆效尤。孤早知小人不耻不忠,不畏不仁,见利忘义,恐其后有人依样学样,得寸进尺,行扑地掀天之恶……”

话到此地,楚斗贞同容约倒是不约而同紧睑对视,心下登时明了,无需再多点拨。

“防备之心既起,故而于一岁前,孤便假云初之名,将容兄调往宫内,应了个御前行走的差事;想来,斗贞也籍着云初这好梯媒,拜过了中宫。”

楚斗贞皮一紧血一热,整个人似是生铁入炉,四下腾腾烧起火来。

“楚某……楚某可是依着主上之命行事……无有半分……”

古云渥连连摇眉,广袖一立,迅指压住了楚斗贞后言。

“斗贞这是哪里话?尔等屈首违心,同中宫虚与委蛇,这般作为,自然是孤的安排。孤记性不好不坏,当忘必忘,当念必念,岂会糊涂到底,分不清黑白?”言罢,古云渥纳口长气,目华一黯,似是自感可笑,咧了咧嘴,却终是没笑出来。

“尔等为孤近臣,为孤手足,当知孤并非嗜欲好色之人。临幸六宫,不过为着百子千孙开枝散叶,免我钜燕皇脉单薄,宗族凋落。说是六宫,统共也不过八九后妃罢了。”

此言一落,楚斗贞一声未吭,倒是先个羞红了耳朵。

古云渥见状轻笑,眼风一扫古云初,恰见其目不聚光,也不知往何处神游去了。

“王兄近日怎不多往宋楼走动了?”

“孤想了又想,念着容约同云初一般忠义,代孤开密道,建行宫,不推不拒,无怨无尤……孤心下有愧,难再有旁的心思,加之时日一远,那女子模样…渐渐也是淡了。”

古云初闻声一震,紧接着便听古云渥低声再道:“欢喜疏梅淡月之清朗,也不必非往别家后园寻去;心仪碧沼青莲之无暇,更不用紧盯着旁人院内池塘。先前是孤障了肉眼,养了心魔,竟没觉察,旖旎风光,近在跟前。”

古云初听得此处,舒心巧笑,“哎唷,不知是哪宫的娘娘这般运好?”

古云渥眨眨眼目,亦是笑逐颜开,欢欣难以自抑。待得一刻,方才极力正色,露齿笑道:“密道一事,尚不可停。三国并立,钜燕势微,确需些个霹雳手段神鬼计策以为自保。这般思量下,孤也算误打误撞,错有错着。”

弟兄二人两两相觑,心下说话尽在不言中。

火石之间,古云初陡地听着容约一声低唤,肩头一颤,神思归返。

古云渥早查其心不在焉,抬掌掩口,低低一嗽,缓声再道:“云初应孤所托,假意同中宫示好结党,得其信,委以耳目之任。孤将计就计,倒是借云初之手探得甚多消息。”

古云初摇头定了定神,稍一抿唇,立时接应道:“皇后尝有暗施辣手、诛杀皇裔之心,只是顾及太子,蠢蠢而未动。现而今,三皇子已满九岁,皇兄厚爱与日俱增……更生了……生了改立东宫之意……”

楚斗贞同容约闻声齐齐一愣,显是为古云初所言骇到了。

古云渥眉头一对,直直起身,抬臂空往身前一指,调门不由大了些许。

“于尔等眼前,孤明人不说暗话——三皇子之母淑惠贤良,温婉俭让;三子更是智勇无双,国之栋梁。相较而言,中宫好嫉,嫡子使气,怎堪托付?”

一言方落,古云渥负手在后,扬眉振臂,徐徐行至殿前空旷处。

“易储之心,孤方萌动,兹事体大,少不了多番计较,听听众意,绝不可仓促决断,潦草施行。然则,易储之密,却是孤命云初透于中宫。此一处,孤也不欲欺瞒了你等。孤便是要瞧瞧,那毒妇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波浪,翻出多少种花样来。其若不动,孤便不动;其若生了妖魔心思,便也算助孤一臂,早将东宫之选作个了断。”稍顿,古云渥一甩广袖,阖目定在原地,呆个盏茶功夫,这方吞口清唾,拧眉轻道:“密道得成,可释外忧;后宫不定,难平内患。数年之前,孤便有此虑,思来想去,可信可用之辈,竟不及五指之数……”

古云渥似是自嘲,勾唇一笑,“称孤称寡,倒也应景。因着实寻摸不得旁的人手,孤也只得给尔等肩上再添一荷——这,便是前年孤命尔等分头接近中宫之由。当时并未明言,乃是想着为孤的中宫……留些许…颜面……毕竟曾经,孤同中宫,也是行过月底盟,赌过星前咒……孤咬紧牙关,几番自讼,再二再三告诫自己——其若不发,孤…定不动……”

“惜得,臣弟方将太子将易之密透于皇后,其眨眉便定好了逼宫之计。”

古云渥鼻内一哼,冷声自道:“其还当真是被娇宠坏了,原以为不过是只醋罐子,不想孤竟瞧小了她。不庭之心将起,便满口喊打喊杀不顾死活了。”

古云初闻声,面上不间不界,沉吟一刻,自顾自低声嘟囔道:“日子订在了一月后……兄长离宫避暑之时……”

闻得此处,古云渥反是展颜,拊掌不迭,抬声大喝,“妙极妙极!若是嫡子心性同其母一般无二,一朝得承大统,即便孤再有先见,将天打裂将地凿穿,建上百十条迷宫密道,也阻不住钜燕国运衰亡,死路一条!”

话音将落,古云渥面现戚戚之色,肩头一动,竟是当着诸人掩面而泣。

容约见状,心下倒是哀声一叹:相交多时,现而今,李兄方才不再单单是李兄,而更是这钜燕之王、一国之主。于江湖道义,其胸中无尘,从未负我;于朝堂纷争,其面着十甲,却也算被逼无奈,以守为攻。若那中宫不生恶意,怎会一步步自己入了圈套?这般想来,自是怪不得李兄擅用心机。

殿内余人闻古云初抽咽之音,既不敢言,也不敢劝,蒙头弓背,叫苦连连。

待得一刻,古云渥方才平了平气,脸颊一扬,哑声再道:“一月后,孤便依从计画,再来此处小驻。至于尔等,且听那毒妇安排,将皇宫围了便是。”

话音未落,古云渥已是缓步行至楚斗贞跟前,单掌一搭其肩,虚虚倚在一旁,两目一定,低道:“内卫首领,有好几个先前效力于斗贞帐下,故而此一回,斗贞责任重大。”

“当效死力!”

古云渥再往楚斗贞肩头拍个两拍,长纳口气,嗓子已是清了些。

“为不惹毒妇起疑,孤贴身侍卫不作添加。想来届时,于此别馆,亦少不得一番恶斗……”古云渥唇角一耷,反是笑了,“待孤乔装潜回皇城之时,怕是随从难以足数。”

“戍边将士,不可擅离;好在孤杀鸡儆猴之举,粗有成效——诛殛一人,所余外戚多呈观望之态,莫敢显山露水,顶风冒火。如此细思,宫城禁军,亦不可有毫发异动,以免外戚嗅出一星半点古怪,有所摇摆。故而,此一战,实乃宫门内卫之争。”

“孤不欲太多兵勇卷入此乱,更不想见甚的流血飘橹、血气遮天。一来内战全为自损,于我钜燕没得半点益处;再来……孤这后庭家务事,真若白于天下,搞得人仰马翻,岂非是自个儿掌掴了自个儿的脸?”言及此处,古云渥方徐徐抽手,魔怔了一般将面颊轻拍个几回,悠悠再叹,“此一回,便需斗贞拿一拿老将的威风,卖一卖旧日的交情,且将宫门内卫拖个一时三刻,待孤回返王庭,重振朝纲,兵不血刃,方是大胜。”

“毒妇对云初,未能全交一片心,此番有何内侍里应外合,有何兵将临阵倒戈,你我皆无所知。故而,未到最后,尔等暂勿表露身份,且助孤揪出一干乱臣贼子,一网而尽。”

言罢,古云渥连连吐纳了三回,瘪了瘪嘴,语重心长道:“敌中有我,此事一起,尔等无需顾我,即便天下缟素,亦是孤命中注定,无需强求。切盼三位好生看顾孤之血脉便可,”稍顿,古云渥竟是冷不丁弓腰埋首,朝殿内三人施一深揖,“诸位眼前,并非甚的销磨楼主人李四友,更不是那劳什子的钜燕第四代国君古云渥,尔等所见,不过是一舐犊老父,将其四子八女十二条性命托付你手。哀恳诸位,无论如何,定要护我子女周全!”

堂内三人见状,怎不惶恐,齐齐起身,挨肩跪定,口内难出一言,凝眉正见跟前地上,古云渥涕泪宛如酷夏急雨,数滴并落,砸得青砖嗒嗒作响。

古云渥背如负弩,久久直不起来。舌尖一探,濡唇支吾再道:“此一战,我中有敌,生死难料。更望诸位,警醒提防,俱要安康!”此言一落,古云渥蓦地拔身而起,扭颈回转,急匆匆慌张张奔回殿上,单手往案下一摸索,眨眉便捞出个只龙纹丝缎锦盒,盒盖一开,内里正是三只小巧金樽。

“美女财帛,尔等必是不屑,此一金樽,聊表孤心。若孤未脱此劫……”一言未尽,古云渥急咳了两回,大步流星,摊手便将锦盒冲前一递。

殿内跪着的三人闻声,齐齐抬眼,手掌或是攒拳,或是暗往袍尾来回擦摩。待接了古云渥所递金樽,诸人这便前后将那细物仔细打量,须臾一顿,齐声念道:“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

三人两两对视,再瞧一眼古云渥面上凄风苦雨,把心一横,俱是暗道:脑袋一落碗大个疤,且去且去,九死无生,又有何惧怕?

115. 虚造

古云初不是没有盘算过,对比其兄心性,假若皇嫡子登基,自己这延久王府,日子必当好过些许。然则,对于古云渥,古云初心下虽是七分畏惧,亦有三分情义,加之自己根儿上并非大邪大恶之徒,即便想把自家书房做了偃月堂,拟将东宫玉阶当成连云栈,怎奈上忧着国下念着家,思虑沾滞实在太多,一干事体思量个一遭,轻重利弊掂掇个三刻,其到底是咬不下牙使不出狠,无能为奸,施行不得。

可眼目前,古云初是三魂少二七魄剩一,脑子里直愣愣陡然冒出一个念头:如今再想东宫易主,一时怕也寻摸不着旁的人选。现下这般,算不算我求仁得仁,得偿所愿?

一旁,容约及楚斗贞亦是分别由二三内卫押扣着,双膝跪地。二人强扭着脖颈面面相觑,心内抑不住满是惶惑。

初一时,三人依循旧计,一面同中宫厚贿宫将假意周旋,一面压着攻守两方心下惊惧,使尽解数,好教那战火将熄不熄,未有烧在明处。僵持约莫半个时辰,也不知是从哪处突然冒出些顶盔贯甲的弓弩手,左突右击,激弦发矢,迅雷不及掩耳架势,便将那帮子失节倒戈之辈一个不留杀了个干净。

死守宫城之兵将见状,莫不是群情鼎沸,斗志昂扬。

古楚容三人见各自未有伤及,前后暗呼一声“好险”,自家悬心方才落腹,再踮踵瞧瞧弓弩手来处,稍一寻思,心下不由大喜:想是国主平安退出离宫,依约回返王庭。其既平安,尤是可贺。然则,转念再想,几人脑内倒又生了三分疑虑——初一时,可是国主令我等减少伤亡,兵不血刃,怎得眼下,其却一反常态,摧枯拉朽一般将这乱臣贼寇翦除殆尽,未剩下半张活口?

静默一刻,几人方见数名弓弩手冲着自己行了过来,为首的一员面色赤红,天苍一鼓,抬声便喝,“尔等且拿了三个乱魁,好教我们往国主驾前交差!”

一旁守宫兵甲一听,皆是跃跃欲试,哗啦一声围在古楚容三人身边,口内呼呼喝喝,不管不顾,瞧着三人右拳作挡,这便来个进身抹眉红,一鼓作气,甚是熟滑,直将三人眼目按得昏黑发胀,晕头转向。

楚斗贞原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眼下人信不得自己,那便先脱了围困,再往国主那处求一个公允。替君除暴的功可以不为人知,助纣为虐的黑可是断不能往自己身上抹。如此思量着,楚斗贞早自丹田提了口气,右臂一抬,扎个架子,便要使一招“八步打金灯”,擒贼先擒王。孰料得尚未施行,左右古云初容约倒是先搭手卸了他的气力,三头一聚,六眉一攒,已然听得古云初低声劝道:“楚兄切莫心急。此一时,兴许皇兄尚有别策,欲借此举揪出更多投叛之人,抑或押我等同中宫来个三曹对案,免得空口无凭,教那人搬弄情分,反倒显得皇兄无义,罗织罪名。你我同其对抗,岂不落人口实,自当顺水推舟,随机应变为妙。”

此话一出,楚斗贞脑内倒是登时澄明起来。细细一想,直觉古云初之言很有几分道理,如此一来,这便泄了丹田之气,软手软脚,虚虚抬了右臂晃个一招,眼瞧着不远处早年间自己帐前那几个亲信部下,不自觉再将腰板挺了挺,方于面上显个风雨凄凉状,还未定神,面门一凉,双目已为个兵士一掌击中,紧接着便是两眼叮叮冒金星,双耳嗡嗡放响箭,心下一怒,楚斗贞禁不住骂骂咧咧道:“好个…好个小兔崽子!”

便是这般,三人五花大绑,前胸后背的麻绳扎得跟捆肘卷似的,又密又紧;为人推搡着,踉踉跄跄灰头土脸行到了殿上。

初一入内,三人几要为眼前情状活活惊杀:只见得古云渥瘫坐地上,残泪未销;膝头所靠,正是当今三皇子生母、得尽君恩的西宫娘娘。惜的亦是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叹的还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在其一旁,尚还端端正正依着高矮长短摆放着几十具尸首,细细观瞧,正是除却中宫所诞子女外的所余皇嗣——男三女七,俱无气息;还有已得了分封的妃嫔八位,以及初承雨露位份在望的宫女三人。

容约见状,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膝跪在地,却是觉不着自个儿身肢重量,心下不住念叨着“死了?都死了?于李兄,这便是断子绝孙之害;于钜燕,不啻于覆国灭族之危!孰人之恶?孰人之过?”

一面思忖,容约一面硬将脖颈转个两转,好将殿内四下一番打量。如此一瞧不打紧,竟见殿内四角,平地起孤堆,瞧着似小山一般。其前分立一站殿将军,俱是虎目放光,气冲牛斗。四将两臂皆是支棱,一手叉腰,一手摸刀,严阵以待;怕是外人稍有异动,便要劈头用那长刀同其打个招呼。再瞧那些个尸首,有男有女,难辨忠奸。有些伤处正在颈上,喉骨早是断了,只留了一层残破薄皮将头项同身子相连;还有一些,天灵盖上直挺挺插着箭矢,只见白羽稍许在外,竟不知箭头没入颅腔几许,可是早将那一颗脑子搅匀打散,拌成了米汁糊糊一般?思及此处,其鼻凹一缩,直感四面八方尽是褪不去的腥气。

容约膺内满是烦绪,口齿稍开,却是不吸不吐,直想干呕,待到憋得面如金纸,这方想起来长纳口气,随后九曲肠一阵翻腾,终究是倒了两口黄水出来。候个片刻,其目珠一偏,同楚斗贞对视一面,未有片言。

眼下楚斗贞两目一定,只觉眼前一抹黑,不知为何,其脑子里剩了一只瞎眼秃尾的磨驴儿,没头没脑无休无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心底下悔忧惊惧,十分滋味,尽化了一个接一个带响或是不带响的碎屁,一个劲儿噗噗朝外冒。

古云初收着肩缩着颈,瞧也不瞧另外二人,唇角不自觉颤了几回,待瞧清当下情态,方明了自己先前想的算的,压根儿不对,古云渥此番命人将自己拿了,竟真是问罪来的。思及此处,古云初心下止不住辗转猜疑,百思难解:逼宫之计方行,楚斗贞便早早安排了一队心腹精兵暗中前往后廷护卫各宫妃嫔皇裔。此番宫变,中宫自是步线行针,处处皆是考虑到了。其之所忧,首当其冲便是那几名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宫门守将,其次则是离宫内皇兄同刺客的一番生死相搏,至于宫妃皇子,其是提也未提,想来压根儿未有强加刀兵于后廷之念。即便因着嫉恨,非得取了另外几宫娘娘性命,其也不当于尘埃未定之时削弱兵力才是,怎得而今……

尚未寻摸出个头绪,冷不丁听得古云渥一声长啸。诸人结眉细瞧,只见古云渥两目失神,口内唤着三皇子乳名,蓦地起身,自往地上一仆,再将那具已然冷透的尸首轻柔抱起,单手徐徐搓一搓小儿面颊,顿个两顿,又再捏了捏其手脚,口唇一开,已是出了些谵语。

“瞧瞧,这般三伏燥热天气,你这孩儿身子怎得这般寒凉?”

“想是我儿贪玩儿,又在那冰榻上呆了大半时日。父王还是宣太医速来瞧瞧,免得寒气侵体,入了脏腑可是不妙。”

话音方落,古云渥倒是不似假作,浓眉一立,抬声便道:“尔等可是对孤所言不闻不问?且去宣了太医便是!”

此言一出,殿内余人面面相觑,再往四下尸堆瞥个两眼,舌根发紧,皆不敢动。

“去啊?愣着作甚?可是等着孤剐了你的肉,斩了你的头?”

“你这没心肝的,怎得对着我儿远寒,便从未扮过舐犊情深之老牛?于臣妾跟前,便从未变作不比不行之鹣鲽?”

古楚容三人闻声,无需回眸,已然心知是中宫到了。

稍一侧目,果不其然。只见当朝皇后为左右两兵甲拿着,头上凤钗几堕,面上铅华半洗,步子倒是沉稳有度,不疾不徐。其后所随,正是古云渥嫡子,便也是尚未移出东宫的太子古远寒。其倒是未被兵甲所拿,手足皆可自控,然则脚下一步三顿,毡上拖毛一般,非得教那殿后的兵勇一掌推在背上,方才不情不愿挪上半寸。

皇后初一入内,倒是未见分毫慌张,顾睐四下,待将一些个尸首面目瞧个仔细,这方于眶内露了些惊异,然不过打闪功夫,其葱指一立,癫狂喜极,前后将西宫同三皇子尸首指点多回,柳腰一弯,竟是吃吃止不住笑出声来。

“死了?竟是死了?臣妾还当何事,原是这狐媚母子化了孤魂游鬼,引得一国之君魔怔到语无伦次了。”言罢,皇后不由拊掌,啪啪扣个两声,眉尖愈是舒展了。“这到底是何方神佛助我,悄无声息便除了眼中钉拔了肉中刺了?若肯显些神通透个名号,我定匍匐其下万岁供养。”

古云渥身子一颤,面色像是触着了滚油的虾子,倏瞬通红。

“本是我香消玉殒日,竟作她呜呼哀哉时。大妙!大妙!狐媚子既已先我一步,我便可瞑目含笑,直下九泉了。”

古云渥低喝一声,忍无可忍;长目一挑,膺内怒火已然自眶内漫溢出来。沉吟一时,其唇角微颤,牙关紧咬,只将抱着三皇子尸身的两臂不自觉紧了又紧,“原想着身边卧的是狸奴,不曾想竟是头冷血噬夫的胭脂虎。”稍顿,古云渥咳个一咳,目帘一耷,侧颊扫一眼俯首系颈的古云初等三人,冷哼一声,摇眉苦笑,“原想着堂下趴的是赑屃,未料得竟是卸了龟甲的小长虫!”

话音方落,古云渥已然起身,一手抱着三皇子,走个两步,单手又再托起西宫娘娘,一步一顿,取了正位,待得坐定,便将两具尸首一左一右安置自己身侧;一手摩一摩爱妃冷颊,一手拍一拍幼子头项,屏息切齿,静个盏茶功夫,其终显不耐,长纳口气,立袖暗掬一把龙钟老泪。

“尔等诸人,一国之母……却不能仪刑家室,一国…重臣……却不能表正百僚,”古云渥声调带着鼻音,颇见怆然,气若游丝不定,忽高忽低囔囔道:“尔等……怎受得住苍生重望?怎对得起寡人…厚托?先前恩德,曷有报偿?”

一言方落,古云渥口唇半张,身子虚虚朝前一拱,后则蓦地收了两掌,齐往膺前一按,摩挲半晌,似是仍缓不得那剜心痛,眶内又起了雾,睫上又挂了珠,狠狠抽了抽鼻子,放眼一瞧殿内尸首,后则眼风初定,却是直勾勾盯着堂下古楚容三人。

八目交对,怨懑满心。

堂下三人,或是忧着身家,或是疑着因果,又或,是绷紧了脑子里的弦儿,却懵得啥都顾不上思量了。不论三人想的些甚,单瞧着眼下积尸如山之状,其骨子里,终归是悔恨自责最多,故而,此刻三人着实是连半星儿重话也听不得了。偏生古云渥夹枪带棒的言外之音,帝王搵泪的断肠之相,字字敲进头缝间,幕幕击在心脉里,惹得三人像是于大庭广众下扒了裤子受笞刑一般,自觉面子里子都保不住了。

静默一刻,尚未闻堂下所跪三个大男人吱上一声,倒是先听得皇后鼻内一嗤,两肩一振,应声将身后兵勇甩脱。

“事到如今,我也无惧。古云渥,你当我稀罕这钜燕皇后之位?真要如此,你可当真小瞧了我。中宫之尊,不过秋萤之光;国母之位,不过野马之尘。区区虚名,岂会迷我眼目,令我甘心做小伏低,任由摆布?”话音方落,皇后下颌一挑,柳眉一立,抬手扶正了宝髻,神色一端,眼底无人。

“我一妇人,求的不过是个举案齐眉,儿孙绕膝。怨只怨你古云渥,郎心似铁,喜新厌旧;怪便怪眼目前已然死绝的一干妖物,烟眼撩人,魅惑君心。”

“魔女魂香,野狐涎甜。你古云渥一国之君,倒似只扑粪蝇般追着这些个即便结成人形却还散着恶臭的燥矢!”

古云渥眼风生铁骑,口舌化干戈,唇角一抖,挑眉便应,“莫提帝王,即便寻常人府上,也多是蓄着数房妻妾。你怎不问问殿内跪着的楚大将军,看看他家麟儿统共尊着几位娘亲来着?”

听闻此处,楚斗贞身子冷不丁一颤,脑内那磨驴儿终是长鸣一声,四蹄一定,止在原地。

“孩儿!是了,锦儿,我家锦儿!离家时,原本盘算着鱼游沸鼎,英雄无名,功成身殁,便是大幸。孰料得宫变之危虽息,却终究时运不济,劲气销磨……护不得黎元,保不住皇嗣……虚垢可含,实耻难当!眼下……国主丧子,若其究责,可会……可会有半分殃及我儿……”楚斗贞一面暗道,一面任由额上薄汗汇流直下,也未琢磨透前因后果,只因着愧对皇恩、无颜妻儿,其便早早定下腹案,心内再道:“国主虽非肆意诛戮取乐之人,然则,眼下惨事……我到底……难于推诿,依着人之常情,我虽万死不足塞责,亦愿慷慨赴之,求个自个儿心安,也为老小作个担待便好!”

思及此处,楚斗贞不由得吞口浓唾,抬眉瞟一眼座上古云渥凄然之色,又再瞥见那三皇子尸身,触目伤怀,情难自抑,将心比心,五味杂陈。

皇后瞧也不瞧楚斗贞,只愣愣盯着古云渥,杏脸一皱,锁眉笑道:“不论几房妻妾,其终归只为得一条血脉。你我婚后,三年得女,五载得男,于皇裔传承之事,我未有负。倒是后廷内的一干莺燕,反于我儿远寒诞后,方才鸠占鹊巢登堂入室……”

“若只一子,皇脉何其薄,枝叶何其弱?嗣息若绝,愧对宗列。”不待皇后话毕,古云渥早是不甚耐烦,“一国之母,倒真将皇室同黎元混作一谈?孤再问你,你可知先王几子?太妃几人?”

稍顿,古云渥两目一眯,抬声自道:“先王共妃嫔三十五,这还未算上那些个春风一度,更休提劳什子假凤虚凰!”

皇后闻声,不怒反笑,“国主所言不虚。先王后廷充裕,子嗣绵延,前后共计十二子……故而,你这既非嫡子,又非独宠,怎就过得五关,斩得……你且说来听听,究竟当今国主,怎生成了国主?”

皇后一顿,话未明言,然则殿内诸人,又有几个不晓其意?

一旁跪着的古云初颊上肉颤,心下暗道一声“自己催死”,后则扭了头,阖了眼。

皇后再笑,袅袅踱个几步,细咽一提,侧颊直往那几具妃嫔尸首上唾些个香沫。

“你还真敢腆颜自称个天命所归?当这王座是佛助的神予的不成?”

古云渥颊上一阵红白,欲要反唇,终归难从心窝子里掏索出半句称手的说辞来。顿个片刻,其方将唇角一落,目帘稍低,轻声缓道:“恩情恩情,于你,孤终归存着些许情义。”

“我要讨的,是你的欢喜,何尝是要讨债来的?我愁因你,你病为她;凤帏冷落,鸳衾虚设。堂堂一国之君,怎晓得我这心上有眼前无的种种苦处?”皇后长吁一声,虚飘飘再道:“许多年来,妾东投,君西走,妾南行,君北奔。你便非要跟我形同陌路,分道扬镳,明里暗里,拗着我的心意。”

“若孤当真无情,岂会专候着你诞下皇儿,方才允旁的女子攀上龙床?”

皇后闻声,眉眼齐飞,冷哼两回,自顾自言道:“还不是国主杀鸡儆猴的时机选得好。怪也怪外家太识时务,见风使舵惯了的。”

古云渥一听,再将眉头一拧,不欲多瞧皇后,只是探掌使力按了按心口,音调低了低,一字一顿缓道:“佛说宁化一罗刹,莫度十乜斜。也罢也罢,你若如此思量,孤又有甚奈何?说句很不中听的大实话——皇后之位予了你,太后之位也早早为你备下,叹只叹你贪心不足蛇吞象,非将同心扣变个倒须钩!”

话罢,古云渥单臂一抬,缓揩了揩额上薄汗,两指微抖,徐徐往额顶点了点,整个人瞧着愈发的没精打采起来。

“今回我若还迟疑不动,只怕什么都要为这狐媚子抢了去了。早也是无,晚也是无,此计既败,我也无甚可悔。事已至此,我便欣然认了,若想着要我哭闹哀求,只怕国主你是打错了算盘。”皇后笑笑,更添了些尘埃落定的从容,“我一妇人家,也不是不懂成王败寇的道理。”一言方落,其稍一旋身,行过几步,打眼瞧瞧一旁古远寒,凑过脸去,柔声嗤道:“道不常夷,时无永化,若你命终于此,那便如此;扮上满脸的忸怩陪奉,是要给何人看?”

稍顿,皇后巧笑,探手代古远寒理了理鬓发衣襟,随即睥睨,扫一眼古云初等人,悠悠再道:“此回国主召我来,定是鞫问定罪来的,至于尔等,不知是要按律究办,抑或加官赐赏?”

此言一出,殿内几人皆见耸栗,瞧瞧眼下情态,几人皆是算不出该应该驳,倒是楚斗贞脑内一团稀粥滚得热了,忙不迭虚引上身,口内含混着“皇后此言何意”,尚未说清,已是被古云初容约两对冷眼冻在原处,攒眉瞪眼寻不得下文。

而此一时,古容二人前后结眉,偷眼瞧瞧古云渥,只见其脸色发白,口唇见青,膺前起伏难定,脖颈四肢似是听不得令似的,僵硬不遂的紧。

二人心道一声不妙,慌忙收了眼风。候个袋烟功夫,方听得古云渥无力轻道:“强逼宫门之属,孤已尽数射杀……其余乱党,除却负隅顽抗者、自尽逃罚者……孤皆留命活捉。此举所谓,皆不过探一个真……求一个实……”

急咳半刻,古云渥徐徐阖了眼目,身子往后一缩,十指不住于椅座上爬搔。

“孤且问你……诛杀三皇子及其母妃者……究竟…何人?”

一言方落,皇后似是不备,噗嗤一声,紧接着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还道国主为何方才未将我斩杀当场,原是你这痴情种子欲要寻取走那狐媚子贱命的刺客,好生泄一泄愤呐。”皇后顿个一顿,脖颈一歪,竟是扮了个鬼脸,“令是我下的,人是我派的,此一事,连你那亲弟,一样蒙在鼓里。”

“怎要妄言?”古云初唇角轻颤,抬声一喝,炸雷一般。

“你若晓得,方才入殿之时见着这些个尸首,怎会那般惊诧?”

“计虽定下了,成与不成,我怎料得准?再说我那密令传了一层又一层,究竟何人下刀落手,我又哪里清楚?”

“不过,我这密令,个中内容,我倒记得仔细。”皇后柳眉一挑,掩口娇笑,“杀人不过头点地,想我同这狐媚子天地之恨、江海之仇,我又岂会教其那般好死?”

话音未落,古云渥已是着急解佩,哆哆嗦嗦念叨着“住口”,颤颤巍巍便将块云纹美玉掷往皇后那处。孰料得,物件飞不过倏瞬,便是早早落下,距着皇后少说尚有半丈远来。

“来人……将她先…拖…拖下去……”

“瞧瞧那狐媚子散发解衣之相,且来猜猜,其若为了保三皇子性命,可会任那刺客予取予求?”皇后目珠浅转,一面打量西宫娘娘尸身,一面抿抿口唇,言语更见尖酸污秽,“早闻狐媚子淫纵,每每承恩,玉液浃股,婉转娇啼,情志飞荡,颠倒若狂。倒不知其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亦能布雨行云,犹若寻常?”稍顿,皇后颊上未见半分羞怯,索性暗咒一句“去那劳什子分寸廉耻”,下颌前探,抬声再道:“倒忘记那三皇子是何死法,若非倒悬,便是绞缢。其实想想,只怨时不我待,难以烹杀、梳洗之罚加诸其身,不然,待得成事,我也好于奠扫时给国主供些个美味肉羹……”

话音未落,古云渥已是一寸寸拔身而起,双掌紧捉了椅背,口一歪眼一斜,半晌方才喘上口气来。

“乱…乱臣杖杀,一个不留!匪首三人……下狱……待…斩……”

“至于尔等……”古云渥口唇青黑,身子急抖着,隔了半刻仍是说不出下句。

古云初等人心下既寒且惊,齐齐抬眉,正见古云渥上下齿一对,口唇一开,便有红丝自齿牙缝里透出彩来。

“废后应氏…禁足别宫,废太子……古远寒一并…拘禁。且令…母子二人……比邻,可闻声……不可见影……”

“每日……以肉羹卅盘,腿肉十碟……白饭百碗飨废后……于废太子……不可见半星…粳米粘其牙……不可有……半滴汤水…润其喉……”

古云初心内忙不迭喊了千百声“使不得”,然则堂内却是鸦雀无音,落针可闻,既无哀嚎求饶,亦无恶言辱咒;偌大殿内,只剩了古云渥膺内呼呼拉拉翕张之声。

殿内兵勇,顿上片刻,面面相觑间,终是振作精神,依令扑将上去。而于此时,那自入门便哑口的古远寒吼个一嗓子,面上摆出个不知是怒是怨还是怕的模糊神色,口唇再开,缓声诵道:“不我能慉,以我为仇;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古远寒踢脚绊手朝前行个两步,眨眉便为兵勇拿了,半拖着出了殿去。其人虽去,其声未息,“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何辜于天?我罪伊何?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古云渥闻声,未有片言,齿牙一颤,呜的一声呕出半腔血,两眼一阖,暴厥过去。

古云初等三人亦为兵勇拉扯着,早是出了殿,未曾亲见古云渥这边情状。诸人踉跄几步,只闻得内臣尖声一喝,撑霆裂月,“传……传太医呀……”

此声一落,古楚容三人皆是一颤,直感当下有如万仞崖撒手,千钧铡落刀,时也命也,有些许人命,终归是救不得,救不得了……

116. 衔泥

钜燕死牢。

古楚容三人未缠铁索,未盖沉枷,身上也未瞧见半点伤处,只是穿着囚衣,灰头土脸,神色颇是郁郁。

牢门之外,停一步辇,半卧其上的古云渥,脸色焦黄,两腮深陷,一看面上就是带着病的。

四人交目,半晌无言,待得好久,方听见古云渥喉头隆隆雷响,膺前起伏个几回,呜的一声将一口浊痰连着半嘴老血呕在帕内。

古云初见状,忙不迭将身子朝前一仆,两掌紧捉着牢门,欲要启唇,然则瞧着那透红的帕子,心早是凉了大半截。

古云渥半阖了眼目,润润口唇,稍一摇眉,竟是笑了,“一夜千条计,百年万世心。现而今命不久矣,人反倒活通透了些……”

一言未尽,已然见楚斗贞两掌前挥,抬声疾道::“国主,你这身子……瞧着确是……不甚…不甚爽利……然则天佑我主,自有后福……”

古云渥闻声,两目微开,并不着急说话,反是摇摇眉,肩头抖个两抖,吃吃笑了,“斗贞,自何日始,你也忸怩作态着说起漂亮话了?”

楚斗贞被古云渥一句戏言拍在额顶,脸色通红,膺内霎时连气都走不畅了。

古云渥眉一蜷眼一黯,面上净是些窥尽红尘瞧不破的寂寥倦怠,“孤这几日……着实…委屈诸位了!”

牢内三人闻声见怔,正自思忖着该当如何接应下这不知虚实难明前后之言时,又听得古云渥急乎乎喘了几喘,浅声叹道:“此番,倒是轮到孤词不达意了……诸位受我作难的,又岂止暗度陈仓一桩事体?孤对尔等不住的,又何啻受辱下狱十足冤情?孤眼前三人,为臣子微劳足录,遑论护国保家戮力匡襄之功;为手足兄友弟恭,更不消说我等同舟共济生死相托之义!这般言来,再瞧瞧尔等眼下模样……孤这国主做的,兄弟当的,怎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闻听此言,容约两目一定,咂了咂嘴,面上倒是添了些外人瞧不清来由的怒气,脊背再往高处一拔,挑眉便道:“兄弟相与,还不就得是赴汤蹈火而无反顾?你且莫多说些有的没的,静心养痾方是大事。”

楚斗贞忙不迭急急一应,“正是,正是”脱口即出,然则须臾一顿,其却又压低了声儿,口内连连念叨,“非也,非也。此回下狱,咎由自取,理合就戮,岂敢多言?若臣思虑周全多下心力,也不致带累那几多性命……主上对西宫娘娘同三皇子宝惜异常,爱如眼目,我等岂是无知……”

“可臣……臣那一时……是当真以为稳操全算….…也是当真…当真遣了心腹精兵前往后廷以为卫护……孰知他……怎就那般蹊跷作怪……”

“差之毫厘,失之须臾……西宫遭命若此,皆乃前定,你我……安有奈何……孤即便要怪,也只能等着痛饮孟婆茶前,好将那造化小儿一通斥詈罢了。”

古云渥强打精神,宽慰他人,亦算自藉。

一言初落,牢内三人再忆先前,恍如一梦,两两对视,俱觉揪心,慌忙各自收了眼风,逃目别处,再也难得片语支应。

候上约莫半盏茶功夫,古云初目珠方咕溜溜转上一转,机锋一换,倒是后知后觉应和起古云渥前言来,“臣弟蒙君不弃,素餐日久,既当用时,甘为给使。”话音方落,其下颌朝内一收,目帘反是上挑,冷不丁暗扫一眼古云渥,而后又再四面张顾,待查确无旁的耳目,这方探舌濡濡口唇,低声试探道:“皇兄,昨日之日难留,眼下再重,亦重不过你这身子去。想起那日殿上,内侍仓皇疾呼,好教我等心胆俱颤,生恐…生恐……”

古云渥口唇稍开,徐徐纳气,然则一口长气吊到一半,又止不住猛咳起来。

“太医…早是瞧过了……”古云渥摆摆手,将先前沾血的帕子叠了叠,再往口唇处一糊,静个半刻,见那肺气又没了外泄之态,这方软了软肩颈,半见调笑道:“暴气上逆,而后血脉塞闭,昏聩两日得少复神智,便是回光返照之相。”

不待旁人有言,古云渥早将面庞往边上一侧,肩头轻颤,再启唇时,哪儿还掩得住那浓重的哭腔?

“人道‘修短有命’,何惧一梦南柯?此番……此番若孤追得急些,想来…兴许…能赶上我儿同其母妃,举家合懽,把臂同行……地泉路远,归心如箭,这般稍一思忖,孤倒是一身轻松。”

古云初听到这处,便知那残存的一丝侥幸也是指不上了,心骨摧捽,身子自是颤笃笃,连带后槽牙也跟着止不住地抖,左右各将容约同楚斗贞扫个一面,却见其一个淡泊中留了三分悔疚、一个悲怆中掺着十足自责,想是他二人念及后庭惨死冤魂,再见跟前膏肓帝王,心内莫不是早忘了四下桎梏囹圄,全将自身置之度外了去。

“主…主上蒙皇天眷佑,吉人必有天相……”楚斗贞两手攒拳,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无名火,倒将十个指节齐齐烧的透红。“即便太医束手,民间……亦有神人,那一位……先前那一位神医便若菩萨临凡,妙手救苦……之前既能……而今何不……”

古云渥面颊仍未回转,狠将鼻子一吸,哑声驳道:“斗贞所言,孤也并非未有设想。初复神智,便暗遣心腹去往那处,岂止那神医弟子道其数年前早已逍遥江湖,隐身去世;天欲亡我,现而今孤这情状,哪里等得到海底捞针原上捉蚤?这几日,孤粒米未进,血倒是呕了几斛,汤药莫说过喉,单单闻着了便要干吐。四肢已不善举,一出一入,皆要人抬了;头窍亦是昏沉,一日只得一二时辰尚还能言,来此见你,已是不易。如此药石罔效,太医乏术,日日看着他们三跪九叩,声声乞罪望孤开恩,孤心里反有些过意不去。”

愈到后面,古云渥话音愈低,好容易连着说了几个整句,这便要挎着脸好一通歇息,待回了生气,方再言道:“孤这身子孤自己最是清楚,废后那一番唇枪舌剑,早将孤这五脏六腑扎成了蜂房一般。百念灰灭,无心恋生,若非后虑社稷,只怕孤当时绝气撒手尘寰,转而追随爱妃幼子而去……”稍顿,古云渥又喘上两口粗气,再缓一缓,重又低道:“内宫之事,莫可外传;孤更无意惊扰民情,苟延残喘。故而斗贞一番好意……孤心神领受,只怕垂死之身,风中之烛,居生无乐,不若…早离。”

古云初听得此处,面色更见惨白,止不住自成千上万个毛孔里齐刷刷泛上来一股恶寒,叫那粟子起了满身。

“若是当朝国主命不久矣……照眼目前情势,其当要…当要将大统传了给谁?四子亡三,除了那被废的东宫,焉有旁的计算?若是古远寒登基,……”古云初上下牙咔咔打仗,吞口浓唾,心下暗暗接着循揣:若是逼宫之计成了,反倒好说,然此时此际,古远寒欲承大位,一则需得平了忠主内卫心下怨气,好将自己捏造成个众望攸归曾无与二的真龙天子,愚民抚民,让那一干踮踵翘首巴望着青天的草莱们,好生守着民康物阜太平盛世的念想安分过活;再则那日殿上,废后对我似已生疑,即便只是虚张试探,日复一日,猜情渐重,我等如若苟活,待古远寒坐稳了江山,安能有甚甜果子吃?

“最最糟的,尚不止此。“古云初再挑眉将古云渥窥上一面,牙根酸软,止不住地眯了眼,心下叹道:“最怕的,是这一干事体全然无需废后废太子亲自动手!否则,他古云渥带病亲至,难不成只为了同三个阶下囚叙叙交情,忆忆峥嵘?”

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未待定下心思,古云初已是紧锁眉关,两手屈蜷,无知无觉将掌心两处一对,小心翼翼使力摩挲起来。

楚斗贞见诸人皆不言语,半晌寂然,自个儿面上率先发了紧。燥吻尚干,口齿方露,也不论此刻当不当说话,更不管他眼下要说的中不中听,只想着先吱上一声,莫令四人这般不间不界也是好的。

其方一哼,头一个字尚有一半倒钩在舌头上,目睑一紧,却先见古云渥侧转头颈,未及掩面。倏瞬之间,楚斗贞两目大开,正对上一张涕泪阑干恶疾淘虚之相,任早年行军,瞧惯了生离死别,此时其也只得由着一个个惨死的娃儿化了厉鬼,跻跻跄跄,嚷着闹着扒住自己脑壳,挥拳蹬腿翻搅着一缸脑髓,直至神识连同憋了数日的眼水一并化成鼻漏涌溢出来。

古云渥两眼愈红,目窗再黯,稍一觑便扫着了楚斗争面上,知他瞧见自己这涕泪齐下的窝囊情状,忙不迭立袖掩面,咳咳又一通子嗽,待平了气,方才自嘲道:“人说英雄流血不流泪,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叹孤老了老了,竟于尔等面前这般没出豁。”顿上一顿,古云渥唇角一耷,径自喃喃,“若是佛天怜见,天上地下,肯教孤同西宫团圆,即便令孤哭瞎了眼、跪断了腿,孤也心甘。”

“好好一家门,偏叫…偏叫那狼心狗行的废后歪缠得烟飞星散……”古云渥喉头又起了痰音,自觉口苦,吧唧吧唧嘴,发出阵阵鱼嚼水声。

“可恨的是……可恨的是……孤而今行将就木,走投无路,非得将这治国之任传了予……传了予那废太子不可!”

古云初听得此处,倒似得了解脱,两目一闭,暗暗心道:该来的终归是来了,你如此含糊不决,也不过虚打磨陀不是?亏得我那日还心心惦念着古远寒性命,怕是如今,活不成的反是我了。思及此处,古云初蓦地想笑,稍睨楚斗贞面色情态,强要自己以为放效。定上片刻,摊掌掩面,唇角一勾,自行诘道:这般下场,我又岂是如今方才悟到?

一旁楚斗贞闻听古云渥之言,脑筋倒是转不动了,呆愣足有一袋烟功夫,直至听得容约缓道一句“冥冥有定”,这方钝钝回过神来。

“国…国主所言……臣……”

“三岛路遥身汩没,九天风急羽差池。想我古云渥志在四方、胸怀天下,而今所忧,却是钜燕无主、皇位难固。虚为一世人,妄作一朝君,现还要拖着残躯,撇了老脸,来求……来为那蛇蝎毒妇同不肖孽子求告尔等……”

话音未落,古云渥陡地卯足了气力,身子一翻,掀倒在地,五体皆投,老泪纵横,恹恹哀道:“但求诸位,送佛送到西,看在云渥面上,相助逆子远寒登基!若得成事,云渥地下长眠亦要为君祷祝,转世成人自当粉骨衔环!”

言罢,古云渥下上十分气力,也只令得额顶拍地,咚咚叩了三个不甚像话的响头。

牢内三人见状,无不惶恐,碍于牢门,实难有为,只得慌叫着“国主请起”,待记起古云渥病重无力,这方抬声欲唤外头内侍进来搭一把手。

“莫再…莫再叫了……”古云渥骨头渐软,任自己一副近乎干瘪的骨架随意搁在地下,面颊一侧,单耳撑地,这方多导了几口新鲜气,吞口浓唾,缓声自道:“孤来此前便交代了他们,莫可支耳莫可流连,早早打发到别处,只待一个时辰后入内将孤接回便好。”

楚斗贞闻声见状,猛不丁一拳实实击在壁上,鼻酸颡泚,再难有言。

容约同古云初对视一面,互换眼风,濡濡口唇,仍是不疾不徐道:“眼下,我还是唤你一声‘李兄’。望你平心静气,听我一句大言不惭说话——自一十一岁前,我接了修建密道的差使,便早为自个儿余生做下打算。自那日离宫,我允了你明助废后宫变、暗襄易主东宫之请,亦早将自己交付出去,作了最坏计画。我这一命,何时用,如何用,你且安排便是。既是江湖弟兄,哪儿来的这般多谨小慎微繁文缛节?”

古云渥耳郭一抖,反倒哭得更凶了,口齿大开,上下牙还连着唾沫银丝,放声便叫,“人之将死,其言当善。谁能料到我行此末路,还不得不恬不知耻拖着尔等一同受罪?”

古云初见状,倒是有些瞧不下去,纳口长气,低声自道:“若要扶远寒上位,便得先行消了一干守宫内卫的疑心。皇兄你便将那脏水尽往我等身上泼来便是。求只求……求只求莫要辱了延久王府名声……也莫毁了你侄孙女将来的大好姻缘……如此,皇兄认为可使得?”

言至此处,楚斗贞方才明白过来,面颊一扭,疾声附和道:“是了是了,臣这一条贱命,随君翻来覆去,只盼犬子余生可安,莫受牵连!”

古云渥闻声,徐徐阖了眼,冷哼一声,自顾自低道:“云渥眼下,一来跪诸位,愿逆子远寒能脱出个清白身子承继大统;二来跪佛陀,愿拙计得行,好保得尔等后世安稳喜乐。”

“李兄这般说,想是有了全策?”

古云渥稍一嘬腮,面上显出十二分的举棋不定,静默半刻,方才开眼疾道:“皇宫知情内卫,我自会一一亲见,好生安抚,只要诸位同心相助,想来其难为患。这几日来,只要神智清楚,我便免不了绞尽脑汁——当依何计,可令废后一心帮扶逆子,将对尔等猜心尽数放进肚去?”

“结发多年,我对应氏也算了解。其再张狂,终归女流。”古云渥停上一停,卯力欲要挺身侧颊同牢内三人交目,尝试多番,仍是不得,最后只好悻悻作罢,长舒口气道:“罚,需得重罚,按律究办,以儆效尤,好教那母子二人知晓大位得来不易,珍之惜之,莫将我钜燕大好江山断送手中。然则若是取了诸位性命,应氏惶恐一时,难保安生一世。故而,又需将尔等置于其眼目之下,时时敲打,一则令其警醒,再则令其疚心。如此这般,不但可全了尔等性命,更可保尔等后辈岁岁无虞。”

只那么一瞬,古云初心里生出些莫可名状的异样:地下密道行宫,容约入宫支应,三人宫变下狱,后廷血雨腥风……种种种种,似是有某一点,将这十数年古云渥的一棋一步勾连一处。

“不不,其对西宫娘娘那份痴心,怎么瞧也不似假作。再者说,虎毒尚不食子,那日殿上七歪八扭的皇嗣尸首,怎么看也不像是佛天兴云布雾……”古云初愣了愣神,只消片刻,便将脑壳里“修建密道所循宝卷,其中之一,所绘便是内宫地下情形,其与宫外,籍一无人可查的废弃枯井相通”这一句,急煎煎压到喉下,吞口唾沫,好教它一股脑顺着喉管冲到腹肠,和着将吃进的掺着烂绿豆的糙米粥一并咕嘟咕嘟化成了粪渣渣。

117. 一沤

古远寒蒙蒙昧昧,恍若游魂,即便尊登九五,受拜百官,其腹皮内却仍如醉里梦里一般无二,没着没落,心下无主。

想也难怪,前一日还是陡值天怒、拟斩不枉的作乱储闱,后一刻反成了众望所归、丕承景命的新任国主,这般眨眼流光转头浮世的大起大伏,任是何具凡胎骨血形器亦是遭不住的,遑论这不过总角的皇室嫡长子——这自降世至登基,一路荣适,赫奕竦秀,只消三两日的辘辘饥肠已然教其两目发青寻死觅活的天命贵种。

自登大宝,古远寒依从母命,一来开丧挂孝,大赦天下;再来闭着眼壮着胆暗将古楚容三根人棍送返各家,仔细安顿。之后,其便闭门,不言不语,不睹不闻,日日昏昏然唯筷不离手,只顾着胡吃海塞,食无餍足。原本想着将那几日无米无油的困顿摧折补将回来,孰料愈食愈虚,愈吃愈饿,那口口珍馐滴滴玉酿,入腹便化了毁天灭地、杀神弑佛的十方妖魔,尽将古远寒炼得肉烂熬得髓枯。鸡骨支床,形销架立,反是很应了奉讳攀号、五内崩殒的景儿,偏得了父子一体、至孝至性的名儿。

至于废后应氏,摇身一变,立时成了母仪至伟内外称贤的一国太后。居丧期间,食难下咽睡难安寝不说,每每语及奄弃先帝,必得号天扣地,怛惋难堪,怎不叫一干不明前后的臣子深以为夫妻同心鹣鲽情真?

然则,也只有太后那两个随身侍女心知肚明,自家主子心思恍惚哭哭啼啼,恐是惶惶甚过凄凄,悔惧强于悼忆。然二人决绝依循内宫保命之法,瞧破不点破,装傻卖呆,只将海底眼烂在自个儿肠子里。

日前。

钜燕死牢。

古楚容三人对着满桌子酒肉,初时面上倒是不惊不惧,不冷不热。

楚斗贞目帘一耷,抬手便往口内连送了三大碗酒,后则咂吧咂吧口唇,拧眉低道“辞阳饭归阴酒,瞧着眼下,我这心反是定了。”

古云初冷哼一声,鼓着腮瞪着眼,本想充英雄紧接着干嚎一句“怕甚”,然则其那干云豪气迅指功夫便化成个闷屁,纸糊的侠客面孔皱皱巴巴倏瞬揉成一团,心虚气短,惴惴难安,回魂细想,实在料不定几刀下去,断手断脚的自己可还能忍得下疼挣得过命去。这般愈往细里寻思,古云初身子颤得愈是厉害,待到半刻后,整个人已然一副打摆子架势,引得楚容二人停箸定睛,仔细探看。古云初自觉脸子挂不住,仓皇抬掌,掩面遮丑,如此一番动作下来,却惹得另一只手连筷子亦是握不住了。

容约见状,倒也解意,前后斟了两大碗酒,一手执一,徐徐往古云初眼目前递了去。

“于江湖,逢李兄,有乐同欢,居忧共戚,甚幸之至;于廊庙,遇圣君,愧列鹓班,得从官叙,大善之极。”一语将出,容约径自往古云初酒碗沿上碰个一碰,眨眉两回,盱衡浅笑,“你我皆不过虚空一微尘,若存若亡;生死全不脱巨海一浮沤,无从起灭。倏瞬几十载,荣华一梦富贵空身,出出入入不过槐安国,高高低低皆在南柯郡,虽为幻影,却总归有兄有友,有爱有憎,有得有失,有对有错。如此一世,已不枉了,还有何生可贪何死可惧?”话毕,容约稍一倾身,似作不经意,探手往古云初肩上扶个一扶。

“岂止岂止……眼下,尚且有酒有菜,有鱼有肉,快意如斯,贪甚?怕甚?生死不过一欠伸。”古云初闻声,膺内也添了三分豪迈,籍着容约掌内之力,屏息止了抖,后则强作镇定,一推酒碗,忙不迭跟容约多碰一回。

哐当一声,爽利;咕嘟一声,酣畅。这一时的古云初终是得了分毫命如疾风的江湖快意。饮了满碗,仰面朝天,任酒液自唇角直往颈窝内流,其是理也不理,只顾傻傻轻笑。

楚斗贞闻声见状,拊掌应和,眉一跳嘴一咧,抬声就道“老子不过一介武夫,寻常总不受同列待见。其口里多称我名望清重,愿以结交;腹中常斥我不通人情,避之不及。然则那帮巨猾狗类岂会知晓,我主明目达聪,慧心识珠,无寒素不可甄拔,无滞屈不可振兴;待我款诚,兄弟相称,委我信重,千钧以任。如此恩遇,宛若再生。”

言罢稍顿,楚斗贞缓往口内送了一大勺肥白滑爽的西施乳,吧唧吧唧细细一品,眼目微阖,尚未思忖周全,已然启唇再道“我这一生,于公,虽未封狼居胥,熏灼天下,然则到底先君主之忧而忧,寂寂有为,当仁不让,单论眼下一事,若能相意而成,可分四海之功以一杯,可助万岁之基以一砾。于私,家宅平安,妻妾温婉,事上接下,一团和气;而今半百,老来得子,更是享了我上半辈子从未敢想的天伦乐事……”

言及儿孙,楚斗贞音调渐低,话头陡转,啧啧两回,连连叹惋,“眼下,楚某是享过了非分之福,皇裔却横遭了无妄之灾……也亏得……亏得国主含容姑息,时至今日,尚还为楚某子孙多作设想打算。如此……如此这般,楚某实感……有忝知交,愧承鸿沐……今番不论好死赖活,全依国主而定,但求功过两清——齐肩断手齐股断腿又如何?熏聋灌哑挖眼割舌又如何?只当拆骨作烛、撒血染帜罢了。行刑当中,若是楚某皱一下眉,呼一回痛,都算不得个血性汉子!都对不起老子这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彪彪姓氏!”

显然,此时的楚斗贞完全料不到受刑后的自己,将如何在床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羁留尘世二十年;亦想不到于苦楚中、于黑暗中、于死寂中,自己当是怎样身不由己反复思量起那些个地穴亡魂跟后廷怨灵,一刻一刻捱延着欲求速死度日如年;更加无从捉摸的是,往后的自己终是日日悔恨忠义之下,时时分别功过之间,再也没了吃断头饭时候的激昂慷慨十分笃定。

然则,此皆后话,暂略不详,只能说狱中酒是真真好酒,但凡能教人稀里糊涂的物什,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书接当时,楚斗贞豪言一放,明眼瞧着一旁古云初筛糠一般抖得比先前愈发厉害了。容约摇了摇眉,满面无可奈何情态,候个一刻,深纳口气,无甚聊赖间,一提长箸便将桌上老汁鸡脯肉卸了,胸骨剖了,探头一瞧,见内里齐齐整整摆着一只鸡雏一只菜鸽一只鹌鹑,尚有数十鸡鸭鸽卵连同专消肉积的山植杂置其间,将那老鸡肚内填的满满当当,真真算的上“儿孙满膛”。

“若非‘有子’,若非‘有愧’,楚兄那般直来直去性子,安能教人缚了手脚任由小子们往他鼻头上堆狗屎?”

念头一发,容约不禁轻叹,缓上前夹了粒最小的禽蛋,往口内一递,齿牙往复摩个两回,心下暗叹一声“好滋味”,后又单取一箸,依着大小前后串了六七枚鸟卵于筷上,孩童一般于掌间旋来倒去,权当是黄连树下弄琴,苦地自生出些乐趣来。

酒足饭饱,一通酣眠。

第二日方卯时,古云渥的步辇已是由四名守宫将领稳稳抬到了牢门前。诸人对视,俱是无言。此刻最为不间不界恨不能遁地藏身的,当属系在狱中的楚斗贞了——当着先前下属的面,籍着眼下国主的口,抹眼便要坐实自己大行崩背、败德殄义之恶名。亏得昨儿个还大言不惭指点江山,现今酒醒了,梦过了,这一心为国为民为忠为义的铁血汉子,却得眼睁睁瞧着一盆最臭最腥除不掉擦不净的脏水劈头浇个满身,自己还得有苦难言的俯首认罪“是是是”,心里念的唯有六月酷暑的百草穿孝“冤冤冤”。

诸人寂然候个袋烟功夫,期间听古云渥咳了五回,叹了八次,这方等到了为一内卫首领押解而来的应氏。

应氏瞧瞧眼前阵仗,心下有愧,未哭未闹,只强拧了脖颈,冲古云渥虚虚言道“我便伸与你脖子,你且命人一刀斩下便是,何必整些个有的没的,专为勒掯了我?”

古云渥阖着眼,后脊骨是半分力也使不出来,软塌塌卧在辇上,游丝一般的气儿将自己说话一字一字往外顶。

“咎由自取……何敢腆颜求个好死……”

“只你一人……为国母则牵连……朝廷砥柱;为人母则……带累自家……儿孙……”古云渥将头恹恹一歪,目帘一收一放,粗将牢内三人扫个一眼,“你且瞧瞧,这里面……是孤的血亲手足……孤的卸甲良将…孤的……御前…行走……哪一个,不是示心旌信……对孤表过忠的?因你…一人,调喉弄唇,颠倒是非……竟可辍心渝志,将孤身前忠义之辈……变作与禽兽相若…与虎狼同奸的趋势小人……你这妖妇……何以向孤…交代?何敢……一死…了之?”

应氏闻声,腔内自然然亦生了怨气,瞧着古云渥膏肓之相,蔑笑一声,微启朱唇,夹枪带棒尖酸道“山有高水有低,你还管得了旁人各寻头路不成?”

“掌…掌嘴!”

古云渥哼哼唧唧急喘了两口气,忙不迭冲一旁内卫招呼道。

“想你使心用幸……笼络以植党…害命以固位……然则归根结底,罪在冒疾。你所求不过是出一口女子间…互相攀比的…恶气,解一解正宫娘娘的…妒火醋意……又何需……何需扯上远寒……孤这……孤这亲亲嫡子?……远寒…我儿,聪敏仁厚,日夜兢兢,承颜顺意,晨昏定省,……端方养心,言行不苟,无需训诱,素性使然……如此难得之东宫,实乃钜燕福祚,岂非祖先庇荫?孤心本慰,深以为傲……自孤立其为太子始……便诚心以七庙之重相托…以四海之望相付,即便至今,仍无……反顾……”

此话一出,古云初同应氏面上俱是一黯,欲待发作,却掂掇不清此时此刻,说与不说,多说少说,究竟哪个更有利些。

古云渥似不知觉,干咳两回,未待多言,目眶双颊皆是透红。眼见着珠泪欲落,古云渥忙慌展袂,将面目往袖后一藏,缩颈塌肩,口内嗯嗯啊啊不知所谓,籍此欲为自己寻摸个台阶下。

“只你……应氏……好个毒妇恶妇,累我子嗣,乱我根基……孤真真……死不瞑目!”

应氏面上稍紧,目珠急转,瞧着眼目前情状,稍一动念,心下已然略略有了些底气。

“民间…有言,儿女…乃玉锁金枷……夫妻是……欢喜冤家……”待个半刻,古云渥撤了手,笼了袖,“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德……你这蛇蝎心肠,竟能欺瞒幼子…教唆老臣……施下辣手要孤性命……我儿总角之年,便遭亲母污其名声,待得成人,其将你那日所行思量通透,怎不得念你一句……机深祸深,好将你这…弑夫弑君的恶婆娘一通憎咒?”

话音方落,古云渥鼻子一酸,终是不及掩藏,扑簌簌一阵泪雨急下,再开腔时,鼻音弥重。

“眼下……孤这七尺长…五尺宽的病块子,籍诸太医之力,卯着劲儿……同阎罗……打了商量——三更膏尽火,还需两点灯灭;五鼓衔山月,尚得一刻破晓……孤辞世之前,隐忧重重,若不……销解……抱恨终天……一来忧我儿年幼,仍需……外力,股肱新帝……二来恨废后……不贤,不知悛改,唯恐……怙恶……”

“罪魁杀不得,亦…纵不得……”古云渥两目一阖,挺尸一般仰卧辇上,静默一刻,直至耳孔内灌了数轮眼水,隐隐痒得不行,这方示意内卫将自己扶起,面颊一侧,垂眉切齿道“每每…念及手足……又再思忆西宫……孤这膺内恨恶……抒不得,也抑不得。”

“尽管四大牵缠……可怜……时日无多……孤终归得分轻重论缓急……好将此事…作个决断!”

此言一落,古云渥一递眼风,身前四名内卫将领已是攘袂上前,三人分拿了牢内古楚容,一人再返应氏身边,虚虚隔个半丈,便使出一招因陀罗抓,只消一成功力,已然惹得应氏嗷嗷直叫,动弹不得。

“逼宫之行,乃大不韪,诛灭九族,万死难恕。”

一内卫神色整肃,目不斜视,字正腔圆,宣古云渥密旨道“然国主遵先王之仁德,顾手足之血亲,念良将之前功,体知己之投契,功过两权,死罪可销。”

“又思后继,非嫡长子古远寒不可。其母之罪难恕,幼子之辜当怜。应氏首恶,理应就戮,然子不可丧双亲于一日,帝不可负万民于一肩。思前想后,辗转再三,特留御笔手书一封,密托于四内卫之手。想其当日忘死护宫,舍生取义,隳胆抽肠,日月可鉴,后日定能代为监看,必使应氏内化慈母,外效朝臣,助新帝委事群僚,畴咨俊茂,任贤使能,继往开来,固钜燕万年不拔之基,遵先祖百岁不世之业!”

“若查应氏暗鬼重生,再蹈覆辙,危新君,殆社稷,四卫合议,可将手书公之于众,令应氏嘲叱于公卿,受唾于万民,笔下泉下,必难超生。”

“至于巨恶四人,虽皆免死,活罪难脱。不纠其恶,岂非欺湛湛青天?不刑其身,何以解赡赡痛怨?”

内卫一言方尽,古云渥已是微微抬掌,目帘一耷,缓声自道“尔等不仁……孤实不能……无义……孤且留下活路,至于死生,且由天定!”

“罪魁…应氏,鞭背……二十;从犯三人……削作……人彘……”

“人棍之刑……即时行刑……且叫应氏从旁观看,鞭刑待日后再施不迟……”

此话一出,应氏经不住钉牢当场,全身上下连一毛亦不敢妄动,唯耳郭一抖,纳了古云初声嘶力竭的诅骂叫唤,震天哭嚎。

“妖妇!毒妇!”

“你这沾染上半分便要人性命的扫把星!”

“此回我若死得了,必得夜夜扰你清梦,教你带累我等,倒教我等代你应罪!”

……

三名内卫闻声不乱,分毫不改颜色,只那拿了楚斗贞的将领稍一伏身,用着不高不低的声儿,毫不遮掩道“楚将军,此刑虽酷,难以速决,然在下下手利落,七了八当,也不会令你多遭了辛苦。”

楚斗贞闻声,自是感激,眉头一蹙,先后往内卫同古云渥处投个眼风。

“咎由自取,莫敢怨怅。况早先行军,楚某也是枪林刀树穿过去,肉薄骨并拼出来的主儿,断胳膊掉腿儿的事儿,见怪不怪。”顿上一顿,楚斗贞散了全身气力,身子一扭,逃目一边,缓冲那内卫抱了抱拳。

“终归……还是谢过……”

而此一时,古云初可是摆不了甚的大侠风范,亦做不出甚好脸色了。繁霞倒晕,任大力鬼都顿不开他眉上锁;膺上起伏,谅巨灵神也劈不断他腹中愁。

口齿急开,只听着他扯着嗓子哭叫道“皇兄……皇兄……但求速死!但求速死啊!”

古云渥一听,愀然作色,卯足气力欲要攒拳紧握,却终是有心无力,施为不得,打闪功夫,只将燥吻稍开,翕张几回,喉头轻音眼见着便要涌出来,然静默一刻,终是钩贯鱼鳃、箭穿雁口,戚戚然放不出只字片语来。

一旁容约闻声见状,心底下禁不住犯了嘀咕,实在摸不透古家弟兄唱的到底是周瑜打黄盖,还是关羽射黄忠。既是无解,其便只得接着低眉阖目,不言不动。

须臾之间,三内卫已然准备停当。

而古云初这一头仍是不见疲乏,抻着脖探着颌干干湿湿吼个不住,嗓子一时倒比些个梨园子弟更经折腾了。

楚斗贞被其嚎得燥烦,脸子一垮,扬眉喝道“生便生死就死,大丈夫焉能这般惧怕?”

“你个老小子……吃了灯草灰,净放…轻巧屁……凡胎……岂有不疼不痒无知无觉的道理?”古云初话音未落,只听得呼喇一声,诸人凝眉,见一内卫手起刀落,倏瞬已将古云初右臂齐肩削下。行刀之快,叹为观止;落手之狠,出人意表。

那胳臂落地之后,其上所连五指尚还不明所以地连连轻颤。而那如注鲜血,则是在那行刑内卫发脚踱出六七尺后,方才呈一线喷溅开来。

此一时,应氏的啼嚎之音反是走在了受刑的古云初前头。一嗓子拔个尖儿,好似穿云箭扯着寂寂穹苍散入洪蒙,直教漫天日月辰星皆是无踪,整个天下跌进冥冥。

“救苦…救难……观音大士……”

应氏这辈子,何曾亲历这般血腥,倏瞬间一双妙目满布金圈,身摇头摆,颤巍巍难将自个儿放置在个得当处。只恨眼下为那内卫隔空拿住,手脚皆是动弹难得,不然,料不定其是要软手软腿跌堕在地,抑或扭头拔身一路小跑。

顿个半盏茶功夫,古云初方才大梦醒觉,脸不敢偏脖不敢拧,只斜了眼将余光往身侧一瞟,这才察觉脚边散着根断臂,地上淌着些新血。直到这时,古云初才知觉到隐隐痒痛,似是为家养的不懂事的皮毛畜生试探着啃了一口,然则等不及冷脸呵斥,定睛一瞧,身前卧着的哪是家犬,明明是头斑斓大虫,血盆大嘴正自忙着,咯吱咯吱将那人胳膊人手好一通咀嚼。

“疼!”古云初没心思搜肠刮肚找些个更到位更熨帖的华丽辞藻了,眼下,其已是两耳煞白,面如金纸,汗出如浆,血流成河。莫说一个“疼”字,即便是一个脆生生的“啊”,抑或是沉闷闷的“恩”,其也是发不出来的了。

“上……上些…疮药……”古云渥再将头壳往一旁侧侧,不敢多瞧古云初。然待片刻,横扫一眼应氏后,古云渥膺内急火又起,直冲内卫怒声呼喝道“若这毒妇……吓晕过去,你便……用些秘制药草,教其闻上一闻。若是……仍未…转醒……浸水、浇淋……插针…倒挂……随你施展……其想脱壳逃罚……怕不是……山上树荷…水里蓄火……净做白日梦了……”

应氏闻声,不由得连头皮上都冒出满满一层粟子来。诵四大菩萨,唤八大金刚,拜五百罗汉,念三千偈谛,可在此刻,哪个又是管用的?不求神佛带着逃出生天,即便只是教一教怎生哭法,莫令眼泪都吓得强憋回去不也是好的?

“这些活罪……其是代你消受的……若是丧命,亦是为你拦挡的……”古云渥冷哼一声,猛不丁往帕里呕了一大口血,“孤这条命……也是…也是你…取走的……天上…地下……孤都睁大了两眼……瞧定了你……看你……百年之后…可有葬身之地!”

应氏长喝一声,披头散发自榻上翻滚下来。

一摸前膺,大不过手掌的心脏几要跳脱出胸口;再探额顶,满满的冷汗像是方沐浴过一般。

两随身宫人见怪不怪,已然数不清这是太后第几次自噩梦中惊醒。假作个急火火的样子,搀扶的搀扶,递水的递水,轻声细气好言好语的从旁支应着。

应氏十指紧捉了榻沿,吞口香唾,耳孔里仍是古云渥的那一句“孤宁陈尸荒野虫流无敛,亦不受你摆布同陵同穴”。

应氏吃吃轻笑,眼水汗水像是攀比着谁落得快些似的。朦胧之中,其两目圆睁,似是瞥见些微模糊影象,一声长吟后,径自阖目,颤声念叨道“我信了……我信了……莫敢再扰了你同西宫好事。”一言方落,应氏结眉,神神叨叨自说自话着“这宫里,越发不清静了。明日开个度亡道场,请上千百尼僧好生禳解禳解。”

话罢,殿上兀自沉寂,只听得一宫女的手掌为应氏捏弄的生出阵阵怪响,像极了当日死牢内,楚斗贞受刑时,前后咬碎七颗齿牙发出的令人着迷的奇特音韵。



118. 合鸣

眼目前,秦樱端端正正立于祠堂,面上倒是装得不见悲喜无甚风浪,然鼻翅终是忙不迭抖地惊天动地,看得像是三伏时候正午日头下卯力鼓鸣的蝉。

“这许多年,任他便在脚底下咫尺间日复一日吃喝拉撒,我从未敢近前再同其有半分明面上的攀扯。如今想来,几步之遥罢了,我却生生唱了出‘云深不见南来羽,水远难寻北去鱼’的大轴送客戏,如此百般做作,怎不笑破人口?”

况行恭耳郭一抖,心下着实翻登不出甚的好用说辞,舌一歪嘴一抿,下巴颏直挺挺几要扎在自家天突穴上。

“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缘何非将那贱骨穷胎的小子说话放在心上?”

“贱骨穷胎?”秦樱自顾自嗤笑,仅仅思及五鹿浑这三字,已是不由在心下念了况行恭一句憧憧。

况行恭依着秦樱鼻息,倒也知觉自己话中疵累,然则因着近几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波三折,其那本就稀罕的耐性,已然被打熬损耗得亏到姥姥家,眼下也顾不得字斟句酌分辨对错,蛇入曲洞一般,话赶话一路往黑里走。

“现而今,只要欢儿毫发无伤平安归家便好,余的那些个亲仇爱怨,全不过是过眼烟云一丝不挂。你又何需因着那小猢狲狗嘴放的荒唐屁,便在自家肚肠里翻江倒海,这般较着劲儿跟自己过意不去?”

秦樱听得此言,眼目微阖,屏息半刻,方才不情不愿吐出几个字来。

“夫死子亡,独立捱延,此间不易,佛祖见怜。幸天佑元亨,不辱承诺,锦上添花,更上层楼,方有眼下宋楼田宅鸦飞不过,金银贼取不空之福泽。”秦樱讪笑两回,摇眉接道“孰料得过花甲近古稀,临了临了,反倒被个小儿郎玩弄于股掌,晚节难坚,身家难保……”

此言方落,秦樱旋即开目,玉手纤纤,探掌轻往耳边叩了叩。

“自绑了那儿郎反泄了自家根底,到打落牙齿和血吞被逼将其引至销磨楼里,这一桩两桩的赔本买卖,无不透着卖了馄饨买面吃的傻气。打今早到眼下,我这耳朵里时不时响起些个前愆不灭、后过复生、逆风执炬、见欲不避一类说法,似是楞伽山上梵音远闻,倒教我一时恍惚一时清醒起来。想是因我早年做过那些个不老成的事体,速报现报一朝还,接二连三,避无可避,唯不过坐以待罚,引颈就判而已。”

况行恭闻声,即便瞧不着秦樱恭立在前,锵锵济济模样,心下已是猜个不离十。

“那小子不过贪生怕死,一时生出些急智,你当小鳅翻得起大浪,狗肉上得了大席?至于因果报应,又岂是如此论法?今你说到此处,我便斗胆同漫天佛陀辩上一辩。咱先说说土下尚能喘气的那一位生眷属——若非他早存了痴心捉月、目挑神招的念头,哪儿能遭了亲人叛儿女散的祸事?既早存了不伶不俐不干不净的因,怎敢把黄金殿上染血、紫陌尘中受屈的果尽数栽在你头上?”

顿个一顿,况行恭撇了撇嘴,两臂微抬,支棱在半空,低眉往边上虚虚啐个一口,又道“再来说说土下喘不了气的那一位鬼冤家——常言‘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口口声声说甚‘不喜荣华不慕王孙’,时时刻刻赞啥‘投弃轩冕脱屣烟埃’,实里却是骛利入宫,营私结党,杀业之重,足致天谴。那般恶行,可是你操着系足红线摆弄、吹着枕上温言蛊惑而来的?”

秦樱肩头微颤,并未回身,一面听着,一面将眉头蹙了又展,展了又蹙。

况行恭未闻秦樱有应,倒不在意,两手一落,徐徐往腰上一叉,哑着嗓一字一顿道“随你伎俩通仙,到底不能……不能如…佛女一般……教男人们魂飞魄散顶礼膜拜不是……”

秦樱陡闻佛女之名,禁不住连打两个寒颤,口唇紧抿,肩上似是猛不丁挑起千钧之重,整个人无知无觉便被压出一个“恩”字来。

听得秦樱这声应和,况行恭心底着实舒坦很多,濡濡老树皮一般干裂的口唇,兀自接道“我多言一句,你且莫怪——心不是你发的,业不是你造的,因不是你种的,果不是你结的;任你守口摄意,难平阳亢阴淫。茂儿一事,许是其父带累,为当年宫内亡魂魔住了心智。想来若非你自个儿多言柔软语,常行慈悲事,只怕那一日……你同欢儿的性命会否得全,亦在两可……”

“瞧瞧你,还总嚷着自己笨嘴拙舌,依我看来,你这尖牙利齿,苏张亦叹弗如。”未待况行恭一言尽落,秦樱已是轻笑两声,急火火岔开话头。“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言过时只观众生,言利时只观自己。你将这愿发在佛前,且看佛陀应你不应?”

况行恭闻秦樱笑声不似强作,自感一番纾解之辞终归不致毫无所用,嘿嘿哼笑两声,低低说与自己听,“佛女尚在之时,你便对我殷勤看顾,亲如一家……更不消提……廿二岁前……救死之恩……再生之德……”

“我若困于漠上得遇瓢泼大雨,只当跪地叩谢,谓其时雨,哪儿管这同一场雨是否于漠外化了汤汤洪水,横夭百子,倒悬万民?”况行恭鼻内一哼,心下暗道是善是恶,是佛是魔,亦不过是我之鸿霖,彼之灾妄,所历非同,何以言彻?之如先前将我一瞎眼花子养作教内劄工的佛女,之如后来将我这昏瞽婆子引作宋楼支应的秦樱。

思及此处,况行恭自顾自摇了摇眉,盲眼一阖,又再思忖道至于销磨楼之事,我这用不上肉眼的事外人,倒是比你这耳聪目明的当局者瞧得明白些许。

身前秦樱自是对况行恭腹肠内慨世所发毫无所知,两耳只稳稳捉了况行恭低语时提及那剖心剜肉的“廿二岁”一辞。初一闻得,其既两手攒拳,相并摩胸,只觉膺内犹如冰炭同炉,寒热交替,唇角不由自主已然快要溜到颌上,妙目于眶内行走个两遭,一番踌躇后,终是将眼风自容约灵位转至供桌的金樽上。

“可还记得廿五岁前,我方将你引入宋楼,便也是亡夫将往广达、入宫当差之时,你随我在此上供祭祖,虔心斋祷,欲要为那进京的夫君多寻些个庇佑?”

况行恭闻声浅笑,抬掌搔了搔头,缓声应道“岂敢忘了?那一时的大欢喜宫,虽是初入中土,然则如日方生,家口正盛,风头无两;那一时的宋楼,更是欣欣向荣,上下和乐,备受钦敬。”

秦樱吞口香唾,稍见改色,面颊微侧,余光扫了扫身后况行恭。

“你那一时,可是不比眼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是只会反反复复把句‘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安抚宽解了我。”

此言一落,况行恭面上更见柔和,“早年我于中土失所流离,吃尽苦楚;辗转南地,小学了一手雕青本事,两年后便自南地回归中土。整整四十二年,说过的话、习过的字、念过的书,都不比随在你跟前的那一年多。”

“亏得有你为伴,这么些年,无事磕磕闲牙,有事往来商议,哪怕偶尔急聒打短,倒也算个乐趣。”

况行恭闻声,两手暗往背后一缩,徐徐对搓个两回,再无意将裙身紧了紧,更显出两条细长仙鹤腿来。

秦樱重重一叹,反见宛然,挑眉再瞧瞧容约灵位,屏不住自顾自念叨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浮荣水划字,在欲难行禅呐。”

言罢,两目一眯,打眼倒似瞧见了廿四岁前的自己,正自跌在蒲团上,叩着头,颤着声,哼哧哼哧哭得好似银河倒泄沧海覆倾。

“容氏祖先在上,今我夫婿为奸人所害,生受人棍之刑,筋脉肉骨皮五体难全,悬命一线。眼见存亡未卜,因果渺茫,不敢求尔等在天之灵助我夫君修整如初、康健如常,唯祈盼先祖神力荫佑,救我夫君度此灾殃、留存残命。”

那一时的况行恭,形容倒是同眼下没有甚大出入,眉眼倒挂,脸肉尽削,丝毫也没沾着半点年轻的便宜。

“此一回,京内倒是一番覆地翻天变化——老国主驾崩,新国主继位,偏巧相公于这时给送了回来,先前天生的一表人物,竟被折腾成了那一幅缺胳膊断腿不人不鬼样子……”

秦樱闻声,脸瓜子已然拉得老长,连连抽泣个几回,头未扭背不动,不耐烦往身后摇了摇膀子以为舒展,后则濡濡夭桃色浓的口唇,心里骂了句“说得倒像你瞧得着似的”。咒完,其一双通红娇目立时紧阖,短着气叨念道“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况行恭面上有些个讪讪,即便啥也瞧不见,其仍是旋了旋头颈,左左右右巴巴观望,待心稍定下,这方饶了自己一口长气,咬着舌尖吞吞吐吐道“常言说——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若跟皇家扯上了干连,那便更是不好说理了。”

秦樱耳郭一动,这方念起宋楼同销磨楼的盘根错节。想想也是,李四友便是古云渥,古云渥正是李四友,这个秘密,容约从未对自己遮掩,而自己,本同况行恭没来由投契,加之用人不疑,也未曾就这事儿同其隔过肚皮。

“广达所传,乃是甚的‘忠臣自请殉葬,截身箍魂,固守皇陵’。这说法,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和血吞了,也是满满的正大光明浩气凛然。”况行恭笑笑,露出一排鲜红鲜红的牙花子,“可那说平话的写野史的,平日价没少避着官府私下里将皇家口诛笔伐——即便烧了功德林,真龙天子仍能义正词严说是为民请命;纵使毁了菩萨道,王权富贵照样恬不知羞号称除魔降妖……”

一言未尽,况行恭耳内匹然听得急嗖嗖风声,呼喇喇喘声,吱扭扭门声,而后便是咯噔咯噔一溜脚步声。

“老国主已然驾鹤,你往那处去,又有何用?”

之后三日,宋楼祠堂。

况行恭实在搞不懂,这几日里,秦樱有否在销磨楼寻着了李四友?若是寻着了,又有否将那人彘之事来龙去脉捋个清楚、讨个明白?

“这三日……可有…发现?”况行恭屏了息,小心翼翼探问一句。

而这时的秦樱,莫说是轻唤,即便是平地炸雷,怕也难将其从前日古云渥的言辞中催醒过来。

“人道‘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佛说‘善恶轮回,好有一报’,怎得千般伦常万般道理,到了我身上,便只落得个以怨报德忘恩负义?”

古云渥也哭也笑,起身举臂,立指朝天,“我为君时,哪一日不是求民病利,焚膏继晷?我为侠时,哪一刻不是惩恶扬善,扶弱除强?战战兢兢端端正正活了这卅六载,无时不刻不是捧着卵子过河一日三省吾身,怎就合该着被兄弟算计,落得这般生离死别的凄惨境地?到底是地狱鬼门没关牢,还是现下畜生已然不再披毛戴角?老天呐老天,你可当真眼瞎了不成?”

“你莫趁着我夫口不能开耳不能闻便在这处血口喷人!我同我夫结缡至今,其是何等样人,没人比我瞧得更通透。”听得古云渥一番指陈原委,秦樱之前那破家完库也要给自己夫君雪恨报仇的心思,像极了口尖斧利的刀螳毫无声息举着前臂一寸寸陷进浑浑泥淖,亦是一寸寸沉进了身体,连一丁点影儿都摸索不到了。

古云渥身子未动,静默一刻,满腔怨气反化了一声长喟。

“你当他是何样人?莫说是你,即便我这阅人甚众的,之前不也当他是不为官不为利,只为诗只为酒的雅趣侠客么?怎得我那一肚皮势力念头的胞弟初一寻上他,他便乐颠颠往京里做了御前行走?”

秦樱心下机括似为挑动,妙目一时失了神,口内絮絮着一些个不痛不痒的琐碎。

“随你说去,我偏不信。”

古云渥脖颈一歪,未加多辩,飘飘然似是体内最后一口活气也被些瞧不见的精怪吸走了一般,踉跄片刻终是仆在一旁石凳上。隔了半柱香辰光,方才勉强启唇,话语听着,却是道三不着两,“你且去吧,留我一人在此,候一候西宫同三子七女亡魂。”言罢,反又连腮批颊,撷簪散发,啼道“于理,我需叩谢鸡鸣岛上二人,连同鱼龙两个忘年兄弟,各展所长,全我性命;可于情,我倒真想踢他们四脚赠他们三拳,怨其苦心孤诣,却施救个不愿世上挨的活死人,化度个宁在土里埋的愚痴心。”

秦樱口内无言,然则膺内实难不为所动,膝上一软,脚底一虚,亦是原地跪坐,无言无语不吃不喝同古云渥一并捱了三日辰光。

“三天了,我倒还是没参透,这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何时化了个惹祸的太岁?这行走江湖多载的义侠,怎就成了个降灾的鹤神?”

况行恭听着秦樱说话,感其似是半痴半癫,如在梦中。

“啥?那销磨楼可是有人?那古云渥可是假死?”

况行恭连连发问,秦樱却充耳不闻。其并不知道,早在十一年前容约搪塞自己替古云渥密建地宫,早在一年前容约对自己欲言又止兀自入京,二人之间,已是信如幻泡瞬息灭,疑若种粒可参天。

又两载,便到了廿二岁前。

秦樱近日里,精神倒是越发好了,人若服了回春丹,总是时不时显出些小女儿的忸怩娇态。

况行恭心眼澄明,掐算着秦樱穿梭蝴蝶般私往销磨楼次数,膺内早是看得明明白白,思前想后,这便顺水推舟欲意成全,日日于秦樱眼目前开口佳偶、闭口良缘,恨不能按着自己心思赶脚通风、传书递简,速速将二人红绳一捆送入洞房坐实美事一桩才好。

“那日,其倒言及,说甚的一见倾心,想慕日久,只因着道义伦常,恐亏行止,为免差池,莫敢言表,反是渐渐同我疏了连系。”

况行恭闻言,自是晓得秦樱心下欢喜,欲扬先抑着,撇嘴应道“大路怕水小路怕鬼,堂堂七尺,也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拖泥带水样子。”

秦樱一顿,正待反唇,却听得况行恭径自接道“可正因于此,你倒须想想——当年其贵为天子,却可知耻明理,未曾以权势相欺……”

“反观那苟且于世的烂肉块,高下岂非立现?”

秦樱摇了摇眉,手心却是顺着锁骨一路向下,一点点徐徐抚在心口。

“之前……我倒也曾问他,何以留了那人活口……”

“其怎解?”

秦樱颊上透红,抿嘴竟笑出声来,“他说,初一时想为西宫爱妃同夭亡儿女泄愤,不想全那人好死;施刑过后,一则念着往日旧情,再则不欲见我丧夫守寡,以泪洗面……便暗差了心腹为那人上了灵药,这方自鬼门关将那人拖拽回来……”

况行恭啧啧两回,耳郭一抖,又闻秦樱羞道“其更有言,若我初时想不到要往销磨楼一探,其便只当自己死了,绝不会自往宋楼聒噪,更铁了心要含屈捱苦,将那人所行恶事一并瞒掩下来……”

“瞧这好一棵痴情种子!”

秦樱闻声巧笑,自顾自附和道“瞧瞧他说的这些个掏心窝子的痴话,哪里有半点坐拥江山、挥斥八极的帝王样子?”话音初落,秦樱似是陡然哽住,静默半刻,却又转而下气低声道“其以国主之尊,何等妙人未曾见过?更休提眼下我已不惑,半老色衰,以年齿论,尚虚长他五岁……”

“四大护法之一‘过目不忘闻采芹’,这本来头面竟是如此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传扬出去,你便不怕丢了大欢喜宫脸面?”

秦樱自知况行恭一句玩笑,然则心下终归拗不过这道弯儿,闷了半刻,又再愁道“你瞧那些个新寡,若在自家亡夫穗帐尤悬坟未宿草时便动了改嫁的心思,必是要被街坊邻里骂个狗血喷头的。”

“更有亡夫新坟封土不干,便心急火燎执扇向冢恨不得早日再嫁的荡妇,留下个后人文绉绉戳你脊骨时好用至极的典故……”

秦樱柳眉紧蹙,苦笑连连,“眼下我这处境,尚还不如她们……毕竟,那人虽是废了,却终归存着一口活气。我若另上别船,岂非徒留话柄,取讥后世?”

况行恭耸了耸肩,掩都不掩面上嫌弃。

“我教所行,本就是‘乐极无乐、盛极则空’;我教所奉,便是那‘碎首糜躯、自在欢喜’。眼下你倒同我讲那劳什子的贞女烈女,可是想着为茂儿挣出座贞节牌坊不成?”

秦樱闻言,暗将身子一转,似是怕了况行恭那双压根儿瞧不见人的盲眼,低眉逃目,心下自道我原也不是那循规蹈矩绳趋尺步之人,怎得遇上眼下这事儿,反倒这般拿搪作态起来?

况行恭见秦樱半晌不语,深恐是方才自己言辞重了,阖目纳口长气,低声缓道“那长羁榻上无明无识的一个,即便没了胳臂腿脚,也难抵其当年罪过。不过一个生着畜生心泥巴心的,你还顾念他作甚?”

“倒是销磨楼内那一位,若非实心倾慕,怎能做得这般忍退?你且扪心自问,若是同销磨楼主人一起,自个儿可会欢喜?若是欢喜,怎就不能随心纵欲,且还宛转趁了那人心怀?”

秦樱思及古云渥,眼底眉梢已然藏不住笑,欲要启唇相合,正听得况行恭一字一顿道“你若从了他,怕是漫天神佛也得拊掌叫好,待你登船,自当满帆扬风才是。”

数月后,销磨楼地宫。

秦樱乌发如瀑,泄于枕边,其身上所压,正是那对亡故西宫有情有义、时时提及,对眼下珍爱无限宝惜、止乎于理的老国主古云渥,亦便是销磨楼主李四友了。

秦樱早褪了外衫,单着了件近身衣,娇眼迷蒙,且吟且喘道“那一事,未想行得恁般顺利。眼下祸首已去,怨火将熄,真真了了我心下一桩大事。”

古云渥袒胸赤膊,密密贴了秦樱身上,热肉凑与一处,自然然引生了勃勃春兴。其不及言语,把着秦樱娇躯一嗦一舔,受着那温热掌心一套一摩,喉头起伏间,却是未经头窍提了句不合时宜。

“那瞎眼婆子可还好?”

秦樱闻声,身子陡然凉了半截,两目一阖,懒声应道“幸我早瞧破了居如针为人,知其在这时召教众回返圣坛,绝无好事。惜行恭执拗,一来怨自己无能,负了佛女大恩,再来恨总坛来使绝情,斩了自己同大欢喜宫最后牵扯……”

一言方落,秦樱面上乍青乍白,似是眼见着有朝一日被况行恭指在面上,对质在堂,迫着自己给佛女百千万亿个叩首,亦给总坛教众一个掏心掏肺直来直去的交代。

古云渥面上微微僵了半刻,头往秦樱颈窝上一倒,缓道“你若无心,只索罢了。”

秦樱闻声,这方导归神思,两腿微开,自将一物往其应在之所在拽了拽,朱唇半开,娇媚婉转,阖目喃喃柔道“一了夙缘,九死不惜。”

古云渥听得此处,心下情动更甚,发狠落力,似要硬生生将秦樱那白玉般的身子镶进榻里一般。支吾嘟囔着,左一声“樱儿”,右一声“姊姊”,口内急呼个三五回,身下已是独弦琴配无孔箫,淋漓合鸣,畅快非常。



119. 拜忏

况行恭初时听着秦樱喟叹,当其又再自嗟自伤,想着随她静上一静,也未必不算个法子,如此合计着,便于原地站定,抱臂垂眉,再不搭腔。然则过个袋烟功夫,却闻秦樱鼻息渐重,喉头有音,似是空口食了满碟吴茱萸炒生姜,悉悉索索直往腔里倒凉气。

而此一时,秦樱三魂占二,七魄全一,皆已附在廿多岁前同古云渥的初次燕好上,身若娇花沐微雨,情似飞燕伴春风。喜的是地宫隐秘,闻不见金鸡屡唱;愁的是四下空寂,盖不住玉漏频催。你来我往,横七竖八,也不知经了几多辰光,二人终是撑持不下,慌忙行过巫山十二峰,雨歇云散处,前后于一吐纳间窥尽了生死盈缺。

古云渥支肘枕上,另一手悠哉哉轻拣了秦樱云发,捋一捋,绕一绕,嗅一嗅,香一香,低眉巧笑不迭。静默半刻,方才吐出一句,“凤栖梧,鱼跃渊,物当有所归处,方无霸王风月之闷忧,更无焚琴煮鹤之凶险。”

秦樱闻声,掩口娇笑,脖颈再往玉枕上一压一挺,剪水双眸一黯,眼目前倒是显出自家宅上那疴沉病久、半死不活的人棍来。

“去那劳什子的‘素性贞淑’!”秦樱哼个一哼,咂摸咂摸口唇,装怯装羞,再张口时,仍是欲迎还拒柔柔客套着掉了个“辱君俯爱,冒耻仰承”的书袋。

古云渥目华闪烁,明明灭灭间,两粒目珠内似是隔空各伸出一只手来,拥着抱着拉着拽着,无论如何也不曾让身旁这座玉雪肉榻跳出眶外分毫。打量半晌,古云渥只觉心脉骨头无一不酥,耐不住俯身同秦樱交股叠肩,又再嘴了一嘴,事罢抬眉,面上那天地万物尽入彀中的得意神色掩也难掩。

常言道东家愁叹西家唱,一样天公两样人。若可脱出尘世外,不入三界中,一双法眼不偏不倚将古云渥同容约对比观瞧,或当扪心一问——这一生一死,一乐一哀,一得意一断肠,一顺水行舟通途畅,一逆水发船步步艰,其因在何处,果在何时?

这世道,到底不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说则说恶业积攒,终有报时,若当身不受,纵古云渥下世投作乞儿、作病鬼、作牛马,转生受苦的可还算得是“古云渥”?好比张三为恶享乐一生,李四捱苦郁郁一世,二人思忆不通感知不连,还谈甚李四便是张三的生报?

随你百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只一句“过时不候,来岁请早。”如此一来,怕不是入定高僧亦得气得吹胡子瞪眼,犯了嗔戒毁却修行。

秦樱这把年岁,前后得生眷侣鬼冤家各一,正是欲乃长流水,阻不住源头终致灭顶;情乃无根花,不需得耕耘处处可生。

眼下,秦樱正自沉浸往日欢愉难以自拔,陡听得哐啷一声,回神侧目,定睛细瞧,正见神龛最下行一灵位倒头掉落,莫名生出些让人脊背发寒的阴森。

身后况行恭连连称怪,按定了胆,一面循音上前,好将那牌位供回原处,一面絮絮叨叨直冲秦樱念道“屋门紧闭,连半分微风也没处进来;你不动,我不动,地不动,这牌位怎生自己个儿动将起来,恁是跷怪。”

秦樱面皮一阵发青,眼风一递,瞧着那归位的功德牌上端端正正写着“故儿容氏简茂升西之莲位”,落款“阳上母容秦氏泣立”字样,一挂腹肠已然不自主地跟着肩头腿肚齐抖个三抖,死乍还魂一般,哆哆嗦嗦连唤了十余声“阿弥陀佛”。

“你若有怨,只该同你父好生论个一论。”秦樱颤巍巍上前,一把捉了况行恭依命取下的金樽,苦海沉沦,怒涛险汛,眼下唯此浮草一根,怎不教人迷了心智般拼死捉着,将度脱水厄之生机尽数寄托其中?

秦樱单掌擎着金樽,先后往容约同容简茂神位前晃了晃,连吞了三五口凉唾,复行了七八回吐纳,这方将一颗悬心好生哄得落回原处。

“茂儿,现你泉下有知,可还敢声声詈侮亲娘浮浪下贱、云心水性?可还敢大言不惭你父绣衣昂藏、磊落一生?”

话音方落,秦樱思绪再转,若脱笼之鸟,一刻不停,扑棱着翅子眨眉回了廿一年前。

“只贪甘寝枕上,美好一时;当知地狱冰山,苦报在后……”

秦樱紧箍着怀内懵懂无明的容欢,也不理二人身上尚还粘着容简茂血渍,一路踉跄,一头扎进了宋楼祠堂。

“容氏列祖列宗在上,下跪晚辈容秦氏陈情明禀——三载之前,我夫容约伙同钜燕太后,起兵戈于内廷,毁忠义于一旦,无辜累死百余性命,更致天谴殃流自身,实乃贪毫厘之名利,丧弥天之大德。”

“眼下,我子简茂年少气盛,一叶迷山,一味行盲人摸象之举,得半肢以为全体;毁訿绞急,辱其母私通傍夫,无媒苟且,上辱祖宗,下玷儿孙,更以白刃向父,令其身坏命终,再以自戕酬母,全不顾娘亲生、鞠、长、育之苦……”

言及此处,秦樱不见涕泪,反是扬眉哼笑,手一摊,便将容欢撒在一旁,再不多加看顾。

“我护贞洁,如护明珠。今我儿污我一心只贪床笫之欢,岂非屈杀亲娘,黯霭青天?祖先云上有灵,当知我夫亏古云渥万里江山,今其来债我,我焉有奈何?因我夫之过,惹天下崩乱、帝主蒙尘,累年悒悒,莫敢有忘,只求遭逢会遇,夫过妻偿;今既以我之明珠遗君,聊慰其心,怎不算得个取业生果、自行解脱?”

“尔等大德大智的祖宗们,且来将各中曲直评上一评,看我当称鄙贱毒妇,抑或受褒贤妻慈母?”

此言一落,秦樱妙目流转,自顾自施施然起了身,拎鸟笼子似的将趴在地上的容欢提将起来,纳入怀中,低眉正欲往其额顶印个香唇,却隐隐见身内小儿涎水喷溅,口齿开阖,似模似样地一个劲儿叫唤着“脏”。

秦樱面皮一垮,登时似为浓霜打过一般,失神半刻,手上也不知下了几分劲道,直将容欢扼得俏脸通红、两目发青,眼见着恐要夭亡当前,立时随了其祖其父并往西天,幸此时况行恭穴道得解,心急火燎赶至祠堂,这方自秦樱怀内将这初至世间不过一载的嗷嗷小儿救下,未见大祸酿成。

“你这……究竟…究竟是要作甚?”

秦樱闻声,愣在当场,似无知觉,任两臂呼的一声垂下,于身侧各自摆荡。隔个盏茶功夫,其鼻翼抖个两抖,终是同受了屈的娃娃一般扯着嗓子嚎啕起来。

“茂儿……我那十月怀胎、千苦万苦方才教养成人的亲亲儿子!你既去了,为母耽于尘世,还有何用?且绝了容氏门户,也省了孝衣麻服,容我自个儿扯条三尺白布盖面,随着撒手人寰便了……”呼喝一通,气短方顿,秦樱鼻生涕口冒涎,抬掌疾往面上囫囵抹了抹,全若油彩铺在脸上开了张;两目一阖,立时软着脚跌在地上。

“自小到大,我儿焉有号寒啼饥之时?为母竭心尽力,何尝教你饮过一口风露,行过半步坎坷?恨只恨不能时时将你袋在衣袖里,宝着惜着,寸步不离,避着日头,远着风浪……你怎就这般……这般解不出为娘心意?”

况行恭抱着容欢立在一旁,听得此言,心下哪儿有好滋味?顺势摇了摇眉,只于脑内怨道若你能早些将茂儿当个七尺汉子而非三寸婴童,其又岂会这般性重心浅,经不住事儿,如疯如魔,自寻短见?

只是,眼下况行恭念着因自己当初添油添醋,一味撺掇,方才将秦樱古云渥凑成一对的过失,也只得瘪着嘴敛着眉腹内打鼓,无颜敢有半分明面上的招架。

“现下,茂儿不在了……我这当娘的,生老死葬,缓急无依了……”

这话将出,况行恭免不得身子又是一颤,口燥咽干。想她秦樱同销磨楼主只作了一载的露水夫妻,便横遭此祸,夫君独子于同一日撒手西归,教其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还惹出个“不肖子弑父大逆不道,糊涂儿怨母人情不通”的伦常笑柄。若从根儿上论,况行恭着实难将自己从这前因后果里摘个清白干净,眼下自是免不得铁皮包脸,亦感无颜,一面埋怨罪过了自己,一面急欲寻个地缝入身。

“行恭……你且…且言上一句公道话——此回可真怪我……自食恶果?”

况行恭面皮稍紧,虚张声势般咳了一咳,一面摇着容欢欲止了小儿啼哭,一面挖空心思寻出些宽慰之辞。

“我这人,你自明白,愚笨拙直,不通婉曲。事已至此,我便有甚说甚,话虽未必中听,却也是番道理。”

此言方出,秦樱目帘随即一低,面上形容,更见戚戚,定个片刻,索性由着自己缩成一堆,塘泥一般瘫在地上。

“之前我便劝你,但随了自家心意,同那销磨楼主成就一段好姻缘。一来,若世人知晓茂儿父亲当年所为,只会将你代夫赎罪之行传作佳话,岂敢诘责?其既肆意取了销磨楼主爱妻性命,现以自家娇妻偿还,尚是他造化了一桩稳赚的买卖;再来,拆的散的,本非天定姻缘,你同茂儿父亲义合则聚、义绝则离,道不同不谋,志不同不友,由此而来的怀抱琵琶上别船,岂非顺理成章,千自然万应当?至于,你同销磨楼主,郎有意而乐天知命,通情识礼,妾有心而未加放逸,几番峻拒,若不是天可怜见,促成美满,哪儿有这一双两好的天命良缘?”

“真若天定,怎教我今日大祸临头,白事迎门?”秦樱闻声,笑中带苦,挣扎着立起身来,然则面上颜色倒是好看了些许。

况行恭吞舌咬唇,一时倒也寻不出个合用的辞句应对,只得将两臂颠得快些,以为遮盖,更求容欢早早消停便好。

“瞧这孩子,怎生啼得这般厉害?”秦樱心下烦扰,作势起身,探上前往容欢颊上一拢,方一触及,心下免不了又是咯噔一声。

“速去寻个大夫,欢儿身子烫得厉害!”话音方落,其又蓦地捺住况行恭肩臂,两目一定,低低叮咛,“先将后园好生拾掇了,再去不迟。”

况行恭颔了颔首,扭脸应道“你且将心安下,因着那园中古藤密道,我早便嘱咐旁人莫多往那处行差走脚,眼下我便过去,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并除了便是。”

言罢,况行恭抿了唇塌了肩,轻往容欢身上拍了两拍,后则放脚,眨眉无踪。

之后几日,况行恭内里操持丧事,外里打发亲族,于私安抚秦樱,于公支撑宋楼,忙作一团,吃睡无暇,尤是显得形疲瘦顿,肉减骨突。更因着容欢烧热不退、呓语模糊,求医几百,皆是无功,况行恭感秦樱所急,自家心下亦是双份焦躁,几番打探,莫敢稽迟,又张罗着自百里外寻了位得道高僧,专来宋楼涤浊荡秽。

“阿弥陀佛。”

“信女宁可散尽家财,只求高僧速救我孙!”秦樱将面前这头骨如拳、毫光满面的老和尚稍加打量,心下暗道传言这和尚有些个撮土为山画地成河的本事,此话自难取信,然则见其形容,当是一真僧无疑。

老僧闻声,却不多言,起手再呼“阿弥陀佛”,后则不忙不慌,撂了锡杖舍了钵盂,净口、沐浴、燃香、顶礼,专择了宋楼祠堂外,长跪合掌,一遍遍诵起《四甘露咒》来。

秦樱纳了老僧之言,抱了容欢,候于堂内,只闻门外佛音深满清彻,微妙乐闻,随着梵呗,其踱步渐缓,纳气渐长,两肩一沉,亦是缓自口内吐出句“破迷开悟,明心开性,离苦得乐,往生西方”来。

这场唯一僧而无坛无像无幡无鼓无铙无铃的度亡道场,倒远比几日前宋楼方行的那一场整七昼夜、逾百尼僧、拜忏打醮放焰口一式不落的全堂水陆空法会更让秦樱来的安心许多。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际会时,果报还自受。”老僧于祠堂外一跪,便是七七之日;秦樱于祠堂内静思,亦是满了四九之期。

况行恭每日往祠堂内外送些斋饭,眼见容欢身子日渐好转,恶疾徐退,心下怎不喜踊?如此,更料定了这老僧是有道行有根基的,这般想着,其少不了口内碎碎念叨个“凶中化吉、灾过福来”,再往和尚褡裢里塞多一沓钱钞。只是两处,让况行恭不甚明白——道场做完,秦樱便教自己请师傅专造了个空中琉璃龛,将古云渥所赠金樽好生置于最高处,颇有些个睥睨天下脚踩众生的意味;其后又命人将连通销磨楼的密室门匙贴了层薄金,挂在了容欢从不离身的长生锁上,至于那密匙如何于将来籍着乱云阁妙人之手改成了机簧暗藏、方便称意的折扇,因是后话,略去不表。

而秦樱这边,不日再往销磨楼。这一行,并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纵心极意会情郎,反倒是不粘皮不带骨、不拖泥不涉水,决绝话别,后见无期。

“行恭,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来!”

况行恭为秦樱一惊,耳郭一抖,神思复转,魂归当下。

“公道话?你怎这般笃定我所言便是公允中道,无所偏颇?”况行恭心下苦笑,眉头一跳,抱臂暗退了两步,面上装出副因容简茂牌位自落而吃尽惊唬的迟缓模样,咂咂口唇,缓声应道“若论好日子,还得是廿多岁时你我初会于教中的那一二年。极意六尘然诸恶不造,恣情五欲兼长辞楚毒……”

秦樱闻声一怔,面上失了一半耐烦,心想着况行恭怕不是魔住了,这般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又再有心无意多提及大欢喜宫一遍。

况行恭脖颈一弯,紧跟着纳气叹道“当年请了高僧前来祈福消灾,事毕之时,你便教我将金樽长置于此,直至今日。那一时,我尚不解因由,现而今,却是其义自见。”

“若茂儿少不更事,又再耍起了性子,便由这金樽来个‘金光普照、悉数洞见’,让那理亏的于泉下好生管教管教自家儿子便是。”

秦樱听得此处,随即亦是应和一叹,意犹未尽,口内喃喃,“这么些年过去,我的茂儿……合该懂事了……可你瞧瞧方才……真真是……”

况行恭唇角一歪,怎不解意,面上似笑非笑的,膺内打不消,竟是七分怜悯,三分嫌弃。

“你也知晓这么多年已然过去,我这车轱辘似的‘公道话’,翻来覆去,怎就没个听腻的消停时候?”

“公不公道,无妨,体己便好。便若个半路眼瞎的,不明就里,穿着喜服上奠堂。其哭了么?简直泪如雨下声嘶力竭,悲是真的悲,可这服饰要怎么煞风景便怎么煞风景。其问旁人,我这素衣,白是不白?人堆里有受恩承情的、悲天悯人的,径自合计下,怎不得酸着鼻子齐齐应和一声‘白,雪花似的白’。”

思及此处,况行恭不由得又再退了半步,抬眉启唇时,便将先前已然说过了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遍的老调再多重弹一遍。

一番老生常谈,却甚有疏导淤积、引高就低之奇效。

秦樱自感心脉已通,后再顺势吐纳两回,这便将那金樽轻置台上,而后又从袖内缓将容欢那折扇掏索出来。

“这物件……只怕…也就只是个物件了……”言罢,秦樱缓步上前,直将那折扇塞在况行恭手里。

“你是说?……”

未待况行恭语尽,秦樱已是急火火扭了身,两目浅阖,摇眉自嘲道“原本还同欢儿打过商量,待我西游之日,便是其通晓这折扇最大功用之时……眼下看来,即便有匙,得开地狱变石门,其所得见,也不过一段旋梯,二里土路,加上块重逾千钧神佛束手的断龙石罢了。”

况行恭听得此处,不由一怔,立掌搔头,低声询道“那后园密道?”

“亦当如此。”

“岂会…这般……谅他销磨楼主舍弃不得……”

秦樱呵呵轻笑,面颊微侧,妙目直勾勾钉在况行恭面上,后则抬掌,娇滴滴将那乌云宝髻推个一推,濡濡口唇,轻道“想当年,我同他有过君子之约——我若不往,其便不来。本以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到头来太山能作冰山,冰山能化涓滴。常言树老招风,人老招贱,为啥老了便遭人嫌恶不受待见,还不是瞧得多了心眼通透,莫好行骗了?”

况行恭听着听着,颊上莫名发烫,全不知眼下其那颜色已是红得几要滴出血来。

“何…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秦樱闻声见状,更似魔怔了一般,格格巧笑,难以自抑。

“行恭,你猜这老天,是男是女,是公是母?”

“这……这当如何分晓?”

秦樱止了笑,攒了眉,将金樽同亡夫灵位前后一通打量。过个半刻,方才一字一顿道“天若有心,必不正;天若有皮,必不薄;天若有血,必非红;天若有情,必非雄。”言罢,悄然经了况行恭身侧,款款姗姗,径自飘出祠堂。



120. 白虎

正在此一时,销磨楼主人李四友方送走了五鹿浑这惊掉人下巴的不速之客,将心一定,自顾自把目珠于眶内颠倒个两回,垂眉一嗟,面颊缓仰,展身吐纳,熊经鸟申。

“那祝姓小儿,生得倒是诸般齐妙,可惜让人削成个‘卵代头’,顶上无毛,瞧着着实煞了风景,损了仪容。”

话音方落,李四友鼻内哼个一哼,挑眉极目,直向虚空,“妇道人家,终究还是沉不下气,稳不住脚跟。一招错,一盘失,惹得自家无以治心不说,尚要带累了我,乱了这许多年顶笠披蓑、折草量天地的闲适生活……”

一言未尽,李四友后语见迟,面上似是失了奈何,只把目帘一耷,卷袖负手,缓步便依着五鹿浑来处方向放脚。

李四友所在,距那地宫入口,直行也不过养由基满弓而出一箭之地。然因着中途多庭榭廊阁,迂回曲折,加之李四友行不过三五步,脚下已然渐渐显出些不笃定,似是被人暗中抄住了脚脖子,全然使不上力来。如此这般,明眼瞧着便是拖泥涉水,不干不脆。

“可是…可是真要这般?”李四友摇眉不住,把着劲儿扣在踝上,足尖冲地,再不进前。

“想当年,先行说了断头话,义正词严分钗断带的,又非是你;现而今,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扮甚的此情不渝之死靡它?”

李四友闻耳内嗡嗡,颊上一紧,丹田急急蓄上力,脚下不丁不八,瞠目抬声便道“何处鬼祟,在此作耗?”

“鬼祟?”耳内回音带笑,扑的一声,冥冥中兜脸冲李四友啐了一口。“依我瞧来,倒是宋楼奶奶撩了蜂剔了蝎,枉了半世聪明,为人蒙在鼓里,一生吃尽苦毒。所以老话说着——宁惹恶鬼,莫招恶人。倒不知销磨楼主人以为如何?”

李四友目帘径自紧了紧,初时尚想着揎拳捋袖,先泄一泄膺内邪火再说不迟,然则思忖片刻,面上倒见改色,定睛再往四下一觑,言语未出,笑声先至。

“小老儿隐在这处,廿岁有多,无论来处,眼下过得早同刍荛褐夫并无大异,躬操井臼,朝作暮息;入夜则是青灯黄卷,静悟参修,长奉浮屠,莫敢杀伐。既已入琉璃塔,自当言慈悲话——于那好拿捏的软物,佛陀说的是‘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放鹿愿长生’;于那耗心力的硬骨,佛陀行的是‘割肉贸鹰、舍身饲虎’,劝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故而阁下方才那句,小老儿并不以为如何。”

“瞧瞧,瞧瞧,眼下钜燕金银有蓄、兵甲有励,黔民安足,群僚辅翼,原是全赖销磨楼主人佛拜得勤、经念得多、香烧得好、悔追得及,这才求出个神佛锡羡,祉祐在侧,德销百殃,盛世清平。却也不知你搁下屠刀捧起经文,那双拭月摘星手,细细嗅来可还是喷鼻血腥?”

李四友唇角微颤,面上笑容更是难看的紧,陡地翻掌合手,仰面朝天,口内喃喃有音,细细辨来,却是一句“雉以眩移拘于网,鱼以有悦死于饵;每每归咎外人,倒不若好生审视自己”。

此言一落,已是闻得暗处那人雀跃拊掌,哈哈大笑。

“是了,是了,怨该怨有的人智昏菽麦,非将自己痴心当了他人实意——竟不知那永不变,指天誓日不过孩童把戏;若相负,甘罪无辞尽是愚人自欺。想想也是,若是个明事理识分寸的,哪里会将须臾之说当了万岁之爱,将耳畔一阵挠人心肺的香甜风当了佛前一纸俨乎其然的呈堂供?”

“说是这般说,可你李四友十指斑斑,印的全不外乎忠臣之血、义友之血、妻儿之血、草莱之血,又岂是秦樱那墙上泥皮一桩事体便可笼统含糊过去?”

“忠臣?义友?”李四友抱臂膺前,呵呵哼笑,“楚斗贞容约二人,既称忠义,那自是一双慷慨两个英雄。好汉吃打不叫疼,我既全了他们侠烈心肠,他们尚得同我弓腰塌肩好生道上一句谢咧。”

“此处忠义之士,又岂限于楚容。我且问你,当年受你托孤扶颠持危的四名内卫,现若还未受召阎罗,怕是至今仍未窥破你之毒计,抵死不知那密函真身,是也不是?”

李四友闻声阖目,捋须巧笑,“所以我常说,天下女子,五体不全,累世不出一个斩钉截铁雷厉风行人物。便若我那脚头妻,当年其既手辣心狠行了逼宫之实,又阴差阳错得了宫变之利,于我儿远寒初登大宝之际,便该早作计画,暗中将那持我御笔手书的四名内卫斩草除根才是,怎敢把知情外人全须全尾好生留在世上,还教其捏着远寒把柄高枕无忧?”

“故而那手书……”

“空白一片,只字不含。不过一教发妻心怀忌惮,莫敢于国事上行差踏错;二教四卫哑口负重,襄助我儿远寒登基便了。”

“你怎料定那四内卫不会妄生疑心,暗中窥探?”

“莫不是你说那四卫亦是忠义之辈?既是良善之人,何行龌龊之事?且四人一书,免不得相与制约,三占从二,亦是难为。”

耳内怪音啧啧两回,径自应和道“受教受教。我便知道,依你李四友性情,自是不会将把柄拱手于人。”

“不敢不敢。”李四友开目侧颊,睥睨四下,慢悠悠将身后散发拢作一堆,脚下终是又再向前。

“倒不知阁下口内妻儿之血,又当怎解?”李四友唇角一勾,边行边道。“莫不是为那内廷遭屠之妃嫔叫屈,为那皇室横死之血脉抱恨?”

耳内怪音闻得此言,免不得立时反唇,张牙舞爪。“你当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葫芦装药不知情?”

“明面上说甚的逼食梨儿果,忍作莲子花,实则内情,便是污秽龌龊的花子亦得摇眉一嗟难置口齿——想当年,钜燕皇庭尸如落叶尽归秋,几多妃嫔将将开花结子,未得鲜媚几日、享乐几时,已教人斩草除根、带叶连枝。可那些个童子童女尸首,有哪一个真是你销磨楼主精血结出的胎、钜燕皇族绵延落下的种?亏的你李四友人前扮尽了白头人送少年儿的苦命老父,将那楚容等人阴害得甘心俯首,更将那秦樱坑骗得自荐枕席……”

李四友听得此处,浑身上下似是被密密麻麻裹上了三层绵胎,直惹得薄汗涔涔,脊背发痒,足下一顿,再动作时,已是手脚颠倒,如行荆棘丛中。

“这…这一事……你怎生……晓得?你这妖物…究竟……来自何处,意欲…何为?”一口凉唾下不去喉咙,反惹得李四友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囫囵了。

怪声倒似充耳不闻,回音更添了十分惬意,懒洋洋欠个伸,呵欠还没打完,已是散漫应道“幸而千娇百媚谷里那老药王饱谙世事、颇见老成,早早掖纳了你的钱银,速速扫净了自家行藏,不待你往那处灭口,人早是朝里初闻宫变、夕时匿迹销声,连那一辈子经营的百媚谷亦不眷念,连夜奔逃,脚跟无线,怎不叫你无可奈何,望天生叹?”

李四友单掌往一边颊上一捂,轻叫一声“齿痛”,另一面颊上,早是半壁火烧云,红透一边天。喉头一抖,顾左右而言它。

“后日倒也听闻老药王大徒儿重归旧处,接手了千娇百媚谷各项营生。我也知那老儿人精一般,滑不溜手,其既东游西走,不来相犯,我自也不愿拨草寻蛇,净讨没趣儿。”

“青蚨在手,哪儿哪儿不是人上人?少不得挟财追仰,倚势行踏,随心纵欲,想那老药王后福且长着呢。其依着一剂假死药、一剂催情方,换得珍玩五担黄金十箱,岂非行了大运中了大彩?更不消提,先前你还买了两回送子药,亦是舍于他好些个钱钞,数额难算。”

李四友闻声见状,心知实在遮盖不下,索性扬眉负手,哼道“那送子药逃情丹,效用自不必说;那催情方,更是无人可辨神鬼难知,着实不负其药王名头。”

此言一落,李四友不由紧接着冷哼一声,口齿虽阖,脑内却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想当年那些个初承雨露的宫嫔后妃,明里暗里做的无非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却不想我无心厮磨,暗动手脚,使药迷了其同近身侍卫,将其凑作一对对芙蕖浪里野鸳鸯,颠倒在怀,身死不知。

“种的是偷梁换柱施云布雨的因,等的是李代桃僵护实打虚的果。销磨楼主这一招假假真真,使得扎实!”

李四友闻心下所想为人直言说破,不由又是一惊,冷不丁往掌心唾了两口,后则探掌就面,将自己好一通洗刷。

“你莫心惊,且接着往地宫入口行走便是。”

李四友听得此言,更见惶惑,身不由己,一步一叹,依着耳内怪音所说,慢吞吞又再放脚朝前。

“我既通晓内情,你便无需瞒掩。那妻儿之血,自然并非是那劳什子的伪皇裔假子女。”

“我儿远寒之生母,母凭子贵,极尽荣华,寿终谢世,岂非我之恩德?”

怪音闻声,径自啧啧,“位及太后,却是夜不能寐餐不得进,萦心泣血,自难将息;虽为正配,却是生不同寝死难同穴,凄凄冷冷,错付一生。如此襄王无梦流水无情,你道是恩深义重,结草难还?”

“真要怪,便得怪应氏心高气傲,自取其辱。初结缡时,她便朝暮聒絮,口口声声即便我身辞在前,其亦得生死不离,保我不落土不枯腐,好让其抱了我尸身皓首白头,一刻不分。若不是她放此厥词,我又岂会不存不济,挠穿头想出个身死业销的落魄法子?”李四友眉头不聚,鼓腹抬声,说得甚是义正词严。

“人长六尺,天下难藏。然则人化尸、生转死,土里一埋,逍遥一世。可你发妻顽固,古今无比,竟能说出那般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呆痴言语,少不了逼得你诈死之前,施则巧计将她好生骇上一骇。其行了恶事,存了亏心,便是你人有影、衣有缝,其亦得连呼几声‘见鬼见鬼’,惊魂怵惕,汗不敢出,莫说啥生死不离,就算是入殓其亦不敢睁眼,送葬其也不能近前。”

“正是,正是。”李四友面上露个喜色,两掌一对一拍,立时附和,“其乱我国祚,害我性命,心下且愧且惧,真教我跟她共寝一夜,便成了她三个时辰的梦魇;若说是死后同穴,自化作她下一辈子的恶债。如此这般,其必心乔意怯,随风倒舵,视我如厉鬼,避之不及,我又何忧其冥顽执拗,识穿我诈死之计?”

“你那发妻之事,暂且搁置一边。事已至此,你便从未想想你那唯一的女儿古轻寒?”

一提“古轻寒”之名,李四友已是眉眼倒竖,耳轮见火。

“之前,我是日思夜想,费尽周章,赌上了性命,好容易为她觅得一个良缘,嫁与齐章甫荣宠无两。惜得她不识抬举,我白作嫁衣,朽木之才坏便坏了,粪土之墙倒便倒了;现而今她虚飘半世,生死不知,我无甚奈何,全不过存殁由她,万般如命。”

“销磨楼主倒是超脱,明明是自家亲女,到你嘴边,却是说的不痛不痒,不冷不热,好教在下佩服。既然发妻亲女都是如此,那些个造地宫修密道的钜燕黎元,到得你口,只怕也是个死得其所、命终无怨罢了。”

“草芥贱命,葵藿微心,我既勉而受纳,其当与有荣焉。反正百千千呼喝传不到西天,亿万万血泪浸不透黄泉,其助我做得这畅行三国的地下皇帝,便是烂命用在了好刀上,自然得是含笑瞑目,以期来生了。”

此言方落,李四友脚下一顿,开目定睛,已然见地宫入口正在当前。

“原本念着,坏了容约名声,毁了容约面目,日夜教她对着个溲恶难理、只言难明的活死人,怎不较火烧袄庙、水淹蓝桥,引得她曾经沧海、挂虑思忆的好?久病床前尚无孝子,何况那无通血脉、同林共枝的夫妻鸟?时日一长,料其必得移心改志,送抱投怀。怪只怪我一招错料,竟不知容简茂那一向畏畏缩缩的软筋怂骨,倒也有推马拽牛跋扈形骸的一天……”

“你若早知,哪里还会送蛟龙以潭水,赠雕鹗以菊花,多此一举,自作自受?”

李四友耳郭一抖,掩不住已是愁云迷眼,杀气满胸,单掌往袖内一缩,结了气,攒了力,四下觑个一圈,悱悱未发。

“我便问你最后一句,你乃何人,意欲何为?”

“我之所欲,全不过助你落下断龙石,了却平生意罢了……”

“本是个无知无觉算计谋求的一国之主,扮甚有心有义矢志不渝的雪胎梅骨?想你步步为营,已是做得个向阳花木易为春,花开堪折直取折;现而今任你守身定性既甘且愿,难料风月无功心痒难揉,何不就此封了三思台,落了情缘盖,千般轻便,万种潇洒,只将七窍心思用在异教身上,好保得你那唯一的血脉稳坐了江山尽享了天年?如此这般,方不负你苦心孤诣汲汲营营的卅年辰光不是?”

李四友听得此处,稍加颔首,口内低声喃喃,“人道是水活鱼,鱼活水,孰个多出孰个多取,外人哪里瞧得通透?”话毕,其身子似为定住,呆立原地。

“吊桶落在井里抑或井落了吊桶里,旁人不知,我可瞧得一清二楚。顺水推舟,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候了不到盏茶功夫,李四友苦笑一声,摇眉一叹,只手缓抬,先往耳孔内一阵掏索,后则倒似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忽地将那断龙石机关轻拍了一拍。

“你……究竟何人?”

“我?瞧你这傻气冒的!你是李四友,我是古云渥,如此知己者,还不只有你自己啰?”

此言方尽,那断龙石亦是随之落地。

这一时,李四友耳内似是密密塞了蜡一般,再也听不得半点音响。侧目回顾,正欲探手往那巨石上摩个一摩,然则踌躇片刻,终是不发,深纳口长气,打拍打拍精神,摔风一般,掉头便走。



121. 送路

自五鹿浑出销磨楼不过两日,这天卯时过半,容欢果是同五鹿老、胥留留、闻人战一同回返宋楼。

秦樱再见了自己这心心念念已至茶饭不思了几日的亲亲孙儿,欣喜之气已是发在颜色上。柳眉一定,细细一瞧,见容欢面上虽显怏怏,然则神气不亏内质不损,履星衣霞,照样一派擎天架海气度。

秦樱见状,心内稍见宽慰,探掌轻往身侧况行恭臂上一搭,口内喃喃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容欢心下有愧,初时莫敢抬眉,只是小心翼翼堂上端立。此时方一闻声,这才微微扬颌紧睑一觑,见身前秦樱同况行恭,一则是钏松手腕袍褪骨肌,一则是虚浮赤肿愁眉病眼,显是忡忡心忧,惶惶度日,没白没黑为自己挂记着。

“祖母……况老……”容欢鼻内一酸,险些哭出声来,“欢儿不孝,只顾自己性执使气,凡事总得先趁了自己心意,却不想着……却不想着那一时那一事……于祖母而言,何尝好过了去……此回祖母莫再宽贷,便尽将重话呵斥了欢儿,只管把家法来招呼,欢儿知错认罚,绝不应口,绝不叫屈!”

一言方尽,秦樱瘪嘴一叹,眼眶亦是微湿,立袖掩面,缓声自道“原还想着……我的欢儿可会埋怨了祖母,便似…便似祠堂那只受惊鹩哥一般…只识去路,不见归途……”

稍顿,未待容欢有应,秦樱感况行恭手掌徐徐轻轻拍在自己背上,心下顿时纾解少许。垂着睑纳口长气,摇眉苦笑再道“祖母年纪,已然老迈,恐不知何时,便得谢尘世、卧糟丘,再也不能拘着你、管着你、斥着你,打着你。待得那日,忧当忧黄泉路无车无马,恨只恨忘川河无艄无舟,你我祖孙阴阳两隔时,欢儿若肯再念起祖母先前半点好处,怕也只能对着一坡土丘,奠一碗凉浆,燃三柱清香,任你哭呐喊呐悔呀悲呀,祖母那沙里白骨,亦是再也听不着管不了了……”

听得此优柔谆切处,容欢哪里还耐得住?似是被一只大手自口而入,过咽穿喉,掐住了食管使力一带,生生将自己心肝脾肺一副内脏整个搯擢出来。腔内虚空,脑内反倒翻江倒海水漫金山,悔疚忧怨哀顺着百汇到得天冲,又再把住了两只耳轮,绞湿帕子一般,将自己眶内那蓄得满满的眼水全都拧了出来。只听得咕咚一声,容欢已是两膝跪地,仆的倾身展臂立时扑将在秦樱膝头,埋面向下,哼哼唧唧好一通腻歪。

秦樱见状摇眉,面上既是无奈,又带惯纵,两臂一绕一弯,将容欢好生圈在怀里,静默半刻,又再柔柔拍在他额顶,悠悠叹道“祖母这岁数,若得正命牖下,便是喜丧,哭它作甚?再者,你已长成个立地顶天的七尺男儿,还要行这般娃娃把戏,便也不怕你媳妇儿在后头瞧着,回屋里戳你面颊嚷你没出豁?”

这话一出,立在一旁的胥留留腮上倒先飞出两朵红霞来。

容欢闻声,再将一张湿面孔于秦樱裙上一通摩挲,脊背顿个一顿,鼻凹抖上一抖,这方扬起脸来摇了摇眉,两掌紧捉了秦樱腕子,珠宝一般纳在怀里,挑眉定睛,抬声自道“祖母尚是桃李容貌,松柏身骨,怎偏说那些个有的没的来骇欢儿?若是神佛行止荒唐,错判生死,欢儿舍了自己命去,随他来个十头罗刹八臂哪吒,我照样削他五双脑袋断他四对胳臂!”

话音初落,容欢心下却感说错了话,颊上一紧,生恐那卸掉胳膊的言辞牵出秦樱丝毫关乎人彘的不快忆记。

“你这孩子,莫要这般插科使砌,满嘴浑话!”

容欢见秦樱话里话外没露半分恼怨,这方缓将悬心放下,想想前日五鹿浑托金卫转予自己的手书,心下默默念叨着那句“一蚁吞十象,一螳挡千车(ju)。无根花遍地,漫天无翅鱼。泥牛耕水底,纸马赛神驹。既是梦中事,哪桩不无稽?”心下窨付片刻,咧着嘴嘿嘿笑出声来。

“大厦既焚,不可洒之以泪;长河已决,不可障之以手。往事难追,祖母切莫多往心底去,反给自己添了愁绪。”稍顿,容欢正了正面上颜色,徐徐起身,一掸袍尾,朗声接道“往日价欢儿甚不明理,糊涂行事,胡乱度日,乘肥衣轻,虚脾风月,极尽纨绔败家游戏俗尘之能事,全不顾祖母风摇雨濡,苦在暗处。现而今欢儿深晓祖母艰辛,感念祖母大义,必得肩挑宋楼、力担容氏,求它个光耀门闾,聊慰老怀!”

秦樱闻声,心下有感,后背一阵浅痒,抓挠不得似的,只将身子于椅上晃个两晃,紧捏了况行恭一掌,疾声笑道“出息了,出息了。我的欢儿,终是有了这应机豹变时候!”

五鹿老于堂内角落立着,一面思忖着五鹿浑去向,一面咂摸咂摸口唇,心下不耐道眼下这般燥热天气,谁要窝在此处看你们这出祖慈孙孝的伦常戏码,还不若小爷我裸卧玉床,浮瓜沉李,雪藕调冰,听上曲《永世乐》《万世丰》佐酒。这几日,若非得我兄长密令,教我使出浑身解数好生宽解容欢,我哪儿能白白费了那般多甜唾在个须眉身上?真真坏人兴致。

思及此处,五鹿老翘着指头,轻戳戳自个儿唇角,脖颈一歪,眼风自然然飘到了一旁闻人战身上。愈是多瞧,便愈觉得这女儿家可人心动人情,像极了日下凉荫季夏清风,像极了一盏教人齿颊生香消暑去烦的桂花乌梅汤。

便在此时,堂上况行恭耳郭一抖,已是纳了五鹿老前一声轻嗤、后一声喉动,无华双目冷不丁往五鹿老面上一扫,直将其惊得个平地吃跌抖了三抖。

“我便早说,你这大半世吞苦咽辛,总得有个否极生泰苦尽甘来之时。”况行恭一面说,一面缓拍了秦樱手背以为回应,目帘一耷,巧笑接道“咱们欢儿本是花锦在胸龙虎在胆,你且降心回虑,莫多忡忡。”

“欢儿能耐,我自晓得。眼下愁只愁其终身。”话音方落,秦樱已是将眼风一递,柔柔落定在胥留留身上。

“只有剩茶剩饭,哪儿有剩儿剩女?你且瞧瞧,欢儿红鸾即照天喜近临,胥家小姐这般礼度委蛇形容标志的人物,还不就在眼前呢?”

话音方落,胥留留已是耐不住躬身起手,行了个礼。

“留留此番,多有叨扰,身负血仇,实难迤逗……”一言未尽,胥留留稍一抬眉,正同秦樱四目交对,心下一紧,言辞一时失了准头,嘴上跟着亦有些个支吾,“至于先前…宋楼所遇所见所闻……留留自知事重,定会牢钳吾口,讳莫如深……万望奶奶…心安……”

“孙媳且来。”秦樱单臂微抬,冲胥留留作个相请姿态。

胥留留见状,止不住又是一通忙乱,想着先打腹稿,若得逼婚,便说些个“感恩青眼,不弃陋拙,有孝当身,难执巾栉”之类,后则抿了抿唇,左右扫一眼容欢同闻人战,这便款款向前,携住秦樱手掌。

五鹿老同闻人战瞧着眼下,随即对视一面,齐齐抱臂,只将容欢一通打量,看得这宋楼公子脸红脖子粗,只敢将一双星目正对了自己履尖,呼哧哧喘口长气,瞧着着实担待不下。

“留留,你既知晓我宋楼金樽之密,便当知一个女子,若是正心正意,不挠不屈,亦可担家计、耀门庭、积阴骘、博侠名。奶奶虽同你相见未有多日,却也看得出你是个女中丈夫,不让须眉。此回欢儿转意回心,奶奶料定个中少不得你因机劝诱,因势利导。”

秦樱顿个一顿,濡濡口唇,缓声再道“加之,老朽对坼天手钦敬日久,宋楼同咸朋山庄亦乃奔走之友。今其罹难,有怨难辩,奶奶就算不瞧着那纸婚书,亦愿匍匐相救,但望水落石出。”

“祖母所言甚是!孙儿必得一路追陪,鼎力协助,好替老泰山报此大仇……”

容欢一言未尽,已是被秦樱一个眼风定在当场,后续那些个豪言壮语,便似一口粘痰,附在嗓子口,吞吐不下,好不气闷。

“老拙拎得清轻重,辨得出早迟,自知我孙两脚头难定,尔等一鞭行色急,故而今日这洗尘酒,少不得又要作了送路盏……”

容欢闻声,喉咙不由瀼瀼,轻咳一回,心下负疚。

秦樱再拍拍胥留留柔荑,侧颊扫一眼容欢,摇眉自叹,“先前奶奶管教自家孙儿,多似水泼顽石,不见效用;唯盼留留一路多加提点,来个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你二人携手并肩,互相也算有个照应不是?”

话音方落,秦樱两掌收归,缓自袖内摸了两张信笺,一左一右,分别递了给容欢同胥留留。

二人见状,莫敢耽搁,眼风一对,径自启信细观。

只见得容欢纸头不过四字——北比臼舅;胥留留那边亦是不过一句,多于三少于五——丁血宓宁(寧)。

胥留留打眼一瞧,甚不解意,倒是容欢将八字合则一处,心下已然有了断定。

秦樱柳眉渐舒,眉头稍展,手内稍一使力,攀着况行恭胳臂起得身来,展脚舒腰。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先前托那祝家大郎所问,老拙不答不应不知不明。唯不过兴致到了,浓磨香翰,深蘸紫毫,捻一捻字帖,抡一抡腕子,附庸风雅,毫不作数。”

言罢,其已是正色挺胸,莲步生风,同况行恭一前一后,默默去了。

半餐饭功夫后。

五鹿浑卧房。

诸人瞧着眼目前那头壳锃亮顶上无毛的五鹿浑,俱是唬出一身冷汗。

“鹿…鹿哥哥?”闻人战撺梭一般近近远远近近往复朝五鹿浑身前蹭了多回,心下一定,踮着脚半支了胳臂,轻往五鹿浑额顶摩个一摩。

“你莫不是要出家?”

一言方落,五鹿浑面上一黯,唇角一耷,径自往后挪个两步,两掌一并,低眉一字一叹,“万缘皆不染,一念自澄清”。言罢,其心似是陡地磕在寺前那高高的门槛儿上,定睛开目,正见佛陀成道相,挤眼再瞧,这大雄宝殿上跪坐诵经的,不正是那同括和尚?

“火蛾趋明,转为明烧;日下孤灯,必然失照。”

五鹿浑一时有些个发懵,不由自主冲脑内同括影像缓道一句“阿弥陀佛”,正自魔怔,偏听得自家胞弟高声喝了一嗓子,“哪个不开眼的贱奴才,竟敢揣歪捏怪,太岁脑袋上动干戈?”

五鹿浑应声一颤,侧颊闭目,强忍着没让自己眼睛露出白来。

“我说兄长,你倒是应上一声啊!万莫说你真要舍了这锦衣玉食,离了那佳人娇娘,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车尘马足,蚁阵蜂衙,本也无甚可眷可恋的。”

胥留留这一句方落,更引得闻人战摇眉娇嚷,“胥姐姐,你可是已同这条泥鳅配作一双了,哪儿好还没凤冠霞帔,一刻,三年抱俩,儿孙满堂,便要急急遁入空门做那劳什子的姑子嘛。”

容欢闻声,面上好不羞怯,摊掌掩面,反口嘟囔一句,“只怕你跟那头四蹄野鹿处得太久,净习了些没头没脑的,耍起贫嘴来倒见青出于蓝了。”

“我说容大公子,眼下不是你在我金卫暗桩借酒浇愁以泪洗面、我殷勤看顾细语温言的时候了,更不是你我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引为莫逆照心照胆时候了?”五鹿老心下不悦,口唇一撅,抬声便驳。

容欢一听,心下实在有些个发虚,再念着那甚的洞房花烛,脚底已然发软,缓将身子自胥留留一侧挪了开去,唇角紧抿,莫敢搭言。

胥留留抬眼再将五鹿浑一通打量,脑内将宋楼前因后果七拼八凑,自知此一回又是五鹿浑一人铺谋定计,这方将自己早早支使出去,便于其同宋楼奶奶作些个不能摆在明处的交易。思及此处,胥留留再不多言,反倒有些个恼恨自己方才多口多舌,不知不觉又想帮衬着五鹿浑寻个台阶下。

“鹿大哥?鹿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嘛。”闻人战睬也不睬容欢,又再轻手轻脚近了五鹿浑的身,脖颈一歪,心下想的竟是在五鹿浑那光秃秃的脑袋上烙上几个香疤瞧瞧。

“兄长,可是有人趁我不在,举一楼之力专为欺负了你?”

“你这是哪里话?”容欢眉头一皱,抬手便指在五鹿老鼻子上。

“这可不是前两日你拖着两筒鼻涕,兜着两潭眼水,说死说活乍悲乍怒时候了?”

“你……”容欢挠挠腮,撇撇嘴,目帘一盖,着实寻不出句恰适的反唇回讥。心下叹个一叹,苦笑暗道得,得,便当是本公子罗睺星入命早了些,隐忍两日,事过转吉便好。

五鹿浑听着身前这几张嘴七七八八东拉西扯,似被人将一口袋瞎家雀劈头盖面扬了一脸,眼前噼里啪啦,耳内吱喳吱喳,全无止歇。

“莫再多猜了。”五鹿浑纳口长气,摊手往自家头壳上一抚,启唇带笑,面上再显出四个酒靥来。

“蜿虹风俗正厚,宋楼待客尤尊,你且莫多妄言,惹出我等嫌隙。”

五鹿老本非能忍事饶人的主儿,然见自家兄长这般说辞,其也不好多辩,索性自顾自往榻上一躺,赌气扭脸,再不多言。

“只因在下急欲探得宣家弟兄行踪,这方……为宋楼奶奶误会,小惩大诫了一番……”

言及此处,胥留留鼻息不由一缓,目珠转上两转,心下暗道难怪方才堂上见你不得,亦难得有你五鹿大皇子撞头磕脑的时候。只是这小惩千百种,宋楼奶奶怎就非得择了削发这一种?怕是你鹿大哥莫敢言明,过去这几日,你究竟拔了哪家的树,想要寻摸哪家的根?径自思量着,胥留留眼风倒似钉死在五鹿浑颊上,双眉眨也不眨,就把自己将信将疑的心思直勾勾冷飕飕全往五鹿浑面上招呼。

五鹿浑被胥留留盯瞧得甚不自在,虚虚作个若无其事情态妆在脸上,然则不过盏茶功夫,其已是溃如山崩,急惶惶侧颊逃目,抿唇不发。

一旁容欢同闻人战见状,只做不知,一则闷头不语,一则扬眉缓声。

“我说泥鳅,方才堂上,宋楼奶奶给了你同胥姐姐各一张薄纸,到底那上面,写了甚了不得的东西?”

胥留留闻声阖目,只将自己那信笺掏索出来,不掩不藏放置桌上。

“丁…血…宓…宁?”

闻人战将那纸头正着反着倒着斜着瞧了一通,半晌瞧不出毫厘玄机。然其脑内灵光终是一现,先将那纸笺搁在鼻头,嗅上一嗅,后则巧舌露出个头来,未见耽搁,转眼便要贴在纸上舔个一舔。

“莫动!”

容欢初一见状,立时启唇喝止,猿臂行在唇齿前,一把扯牢闻人战后衣领,眨眉将那信笺夺了过来。

“瞧瞧,你着慌个甚?祖母这谜,我于堂上一早解了。”容欢一面说,一面将自己那四字纸笺摸出,两张一上一下置于一处,唇角微抬,负手巧笑。

“鹿兄,当日你同祖母打商量之时,是直问的宣家二子行藏,还是迂回欲探剑横子前辈下落?”

“询的乃是杜前辈所在。”

“那便是了。你等且看,祖母予我这四字,首字为‘北’,便是说,愈见此人,需得北往。”

“再瞧胥小姐这四字,首字乃‘丁’,便是说,愈见此人,得去丁家。”

“故而,因着‘血’字,当是‘皿’而出头,饮食用器之首也。这处或指的并非是用器本身,而是那器内所承之物……北边真敢以杯盘之物称王的,除了祁门关丁梦璜那三昧酒家,还有何人?”胥留留目珠一转,已然解意。

容欢闻声添喜,心叫一声“伶俐”,濡濡口唇,又再接道“至于这宓字,乃是一人心上插得一剑,躲于檐下。”

“所以,许是多年前剑横子老前辈比武受创,受了丁梦璜搭救?”闻人战抱臂膺前,樱唇翘得几要比鼻尖还高,咂摸两回,却又自行反驳道“若是寻常伤处,怎非得用了宓字,教其心上插刀?”

容欢倒也不睬闻人战自言自语,缓给自己斟了杯香茗,就唇一吹,趁热饮下两口,立时汗如水洗。

“至于这最后的宁字,便更好通——杜前辈现应于三昧酒家帮衬丁梦璜,赚个营生。喜的是心已复原淡泊宁静,叹的是血气已散不复汹汹……”

此言未尽,堂内三个男人已是两两相顾,面面相觑,吞唾紧睑,异口同声。

“仲三苦!”

“初见之时,我便感那人不似凡夫。”容欢摇头晃脑,径自言道,“再思当日丁梦璜说辞,加之其姓氏一杜一仲,想是取杜仲为人揭皮入药,自惭无颜之意。名则一苦添作三,却不知因着何事、为着何人?”

余人扫一眼容欢面上自得之态,只作不见不闻,未有片语相应。唯有闻人战心下见疑,不管不顾,娇声询来,“我说泥鳅,你这拆字解义,勉强可通;然你那边‘比’‘臼’‘舅’三字,又当怎解?”

容欢闻声,面皮登时一紧,眼风起起落落,神色犹犹疑疑,缩头缩脚,支支吾吾。

五鹿浑见得容欢这猢狲一般毛毛躁躁定不住的样子,不由暗暗笑出声来。

蜷在榻上的五鹿老一瞧,心痒难耐,侧身支肘,往闻人战处飞个眼风。

闻人战见状,立时解意,一把抢了容欢掌内纸头,蹦蹦跳跳上前,同五鹿老坐于一处。

“喔,这三字,我解得。”五鹿老两目精光一闪,挑眉却冲闻人战道“然则若欲详析此谜,尚需小战助我一臂。”

不待容欢一个“不”字跳出口来,五鹿老已将上身一立,两手往闻人战肩头一搭,稍一使力,缓将闻人战身子转个半圈,直教其背对自己。

顿个半刻,五鹿老再将两臂一搭,重将闻人战身子扭回,两人并肩贴脸,四目交对。

闻人战脑子一空,仍未解意,牵线傀儡一般,只由着五鹿老操弄。

“如此,小战可是想通透了?”五鹿老再将面颊朝前一凑,吐气如兰。

闻人战眨眉两回,痴痴一应,“不通。”

五鹿老见状轻笑,心下自行叫一声好,正待将两臂缓往前伸,好就势拥闻人战入怀,却听得一旁容欢已是按捺不住,抬声便道“男女相随,两心相对,如此你尚不明,难不成要等着跟这五鹿小王爷生下贵子一举得男方才通晓不成?”

其言未落,闻人战已是一个闪身,弹指离榻已有半丈。五鹿老依势向前,扑了个空不说,更将自己手肘不小心敲在榻沿,一时间酸麻痛软,着实“妙不可言”。

“好你这头小鹿!几天不让鞭子抽一抽,你便浑身不自在。”

容欢冷声一嗤,随声附和道“莫说鞭子那般死物,想来即便蚊虫蝇虱,亦是对咱小王爷无甚奈何——毕竟,人家一身‘顽皮’,叮不动,咬不穿,捉不牢,刺不破。”

五鹿老揉着手肘麻骨,面上五官几要挤成一团,下颌一抬,先往容欢那处点上一点,后则扮个可怜兮兮模样,直冲着闻人战摇头晃脑。

“小战,怪只怪梦里佳人在侧,我实是心神摇曳,自控不得……”

闻人战樱唇一撇,隔空一啐,“甚的梦里佳人,我看你是色中饿鬼,对谁都是这般不端重!”

五鹿浑闻声,又再哂笑,稍一侧目,却查胥留留眼风不知何时又重落回自己身上。五鹿浑心知一些事儿瞒是瞒不下的,然则胥留留脾性,自己倒也清楚,若是自己不提,其必不会多口先问。故而眼下这叠叠迷障渺渺茫茫时候,自己也只得扮成个老僧入定,不睹不闻。

思及此处,五鹿浑反冲胥留留颔首浅笑,顿个一顿,阖目攒眉,想起的却是昨夜宋楼仆婢依令送与自己的一幅小像。

只见其上,近处绘一僧托钵朝上,面向一窗,窗口少开,一人探头;远处绘一酒肆,悬旗相招。

想是此画草就,布局颜色俱不考究。一侧书小楷,倒是挺拔娟秀窄窗开,一钵求金,笑掉主人大牙。

五鹿浑初得画像,本是不明就里,念着秦樱之前早籍着那一句“速往祁门关丁家求个新酿”点明了杜苦所在,现又多此一举,一笑自己头上无毛,二骂自己贪得无厌,想是专为着戏谑嘲弄,以清恨怨,故而那一时,五鹿浑只将那画潦草一搁,未曾上得心去。现下细想,那一画,又岂止揶揄耍笑这般浅显,细细琢磨起来,可以“祁门关,三昧梦璜,容下仆役小命”作对,如此,不正是暗合了杜苦身份?

思及此处,五鹿浑面上已见肃穆,吞口清唾,心下暗道这宋楼奶奶,还真是言中有响,句里藏锋。



122. 界门

待得第二日,秦樱择了吉时,教容欢往宋楼祠堂祭祖酬神。胥留留顶着未过门孙媳的帽子,加之感念宋楼奶奶于宣家弟兄下落一事竭力相助之谊,不忍拗抗秦樱心意,只得硬着头皮一并前往。

到得堂内,只见得银台绛烛,沉檀宝炉,三茶五酒,三牲五谷。样样齐备,处处用心;琐琐屑屑,无不工致。

诸人依序叩头添香,方毕,秦樱由况行恭搀着,莲步缓移,径自往那供桌边行了两步,抬眉瞧了瞧头顶所供金樽,眼内却只觑得个镜破钗分之像,颊上轻轻一颤,拊心酸鼻,定个半刻,只将眼风一拨,凝眸往容欢所在顾盼。

“此回北往,奶奶心知必同坼天手一事脱不得干系。叹只叹奶奶年岁已高,眼下不过同佛天于尺寸间捉戏,凭些微运气俄延岁月,打捱辰光。故而,尔等所欲所计,奶奶不加干涉,却恐无力多帮。唯盼孙儿孙媳自加珍重,相顾掩佑,万事毋轻自家安危,莫要奶奶…莫要……奶奶……”

一言未尽,容欢又感疚心,抬眉将祖父同父亲牌位觑个一觑,再往秦樱处瞟个一眼,只觉得胶鳔粘口,巨碑压心,念起头天夜里于五鹿浑房中筹谋北上时所放豪言壮语,那甚“刀过不过清风过,刀去人去只留疤”的轻狂超逸,眼下已被老老实实叠起来、乖乖巧巧包好了、扭扭捏捏塞回到了里,口内是暂时连个嗯嗯啊啊都莫敢支应的。

秦樱见容欢同胥留留半晌未有只言,这便纳口长气,探手往云鬓上摩挲两回,不消迅指功夫,陡地却又将两指一缩,装模作势捻在耳垂上,濡濡口唇,缓声叹道“欢儿长至现在,未曾吃过辛苦。行事待人,免不得草率轻浮,嚣顽傲慢,于世情参悟上难得要领,于危变临头时不免张皇。万望留留多加规劝,善为帮衬,遇事严整,待人谨敬,以中馈之心行贤助之事才好。”

“祖母……”容欢闻声,心头不免慌颤颤,讪讪一应,瞧也不敢瞧胥留留,只将两手互为把捉,低眉轻声接道“欢儿……岂是那般不值一哂……前些时候于江湖行走,终归也算…随心纵欲,来去自如。”

秦樱闻声巧笑,摇眉一顿,柔声应道“奶腥未退,胎发尚存,识得甚的天地高低、人心深浅?”

“我且问你,你那日夜不离身的扇子,现在何处?”

容欢听得此问,初时见懵,稍加思忖,眼前不由昏昏,锥钻额角一般,扬手持住自己颊肉,咬着牙闷道“离家那夜……伤离情,催行色……加之后来趁波逐浪、望眼连天……这便…便……”

话音未落,秦樱已是暗往况行恭臂上拍得两拍。况行恭受令,稍加辞色,放脚朝前,估摸着容欢所在,缓自袖内将那折扇掏出递将上去。

“喏。”况行恭颊上带笑,缓跟着叹了句,“你这孩儿……”

容欢见状,忙将那折扇双手接了,目珠骨碌碌转个两转,口内支吾,“想是…那夜走得急,落了在房里?”

秦樱一听,也不接应,鼻内哼了哼,反将眼波往胥留留面上一推一展,启口沉声,“奶奶心知孙媳素面冰心,介介自持,只是这世道,若是太过心方不圆,若要时刻肠直不曲,免不得为人执缚,难得转旋。”

胥留留口内好生好气应上一应,颔首抿唇,暗压住眉眼,心下不由得推详往迹,将秦樱话里话弦外音同五鹿浑削发隐情搭连一处,仔细揣度起来。

容欢倒是不见胥留留眼下形容,只将那折扇于指间轮转两回,忽地一声,就势开扇,凝眸细瞧,方查那扇面不知何时已全改了,其上所书,乃是地藏经如来赞叹品第六

佛告普广菩萨。是人百返生于(於-繁体)三十三天。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银铜作此菩萨。或彩画或土石。一瞻一礼者。不堕恶道。

寥寥几句,却非佛经原文,粗一打量,或只当是书写者错忆,又或当其活络而不拘泥罢了。

只是容欢查见此书,倒是立时敛容静气,皓齿微呈,径自默念出一句“防人止口”,后则生受棒喝一般翼翼小心缩了缩脖颈,扫一眼秦樱,呼一口长气,顿觉触起了烦恼,似是整吞了一海碗冷猪膏,油口腻心,不甚爽快。

一旁胥留留终归识窍,少时察觉容欢异样,不得已抿了抿唇,又冲秦樱施则个礼,口齿稍开,朗声缓道“奶奶孜孜策励,洞彻肺腑。自合铭诸座右,引之为戒,时时自省,使留留…同容公子二人,虚虚实实,进进退退,高而不危,满而不溢才是。然则路遥日久,我等小儿终归历浅疲蹇,奶奶寿考,尚需时时点拨,多多教诲,非为我等暗室明轮、慧海慈航不可。”

此话一出,秦樱同况行恭俱觉娓娓可听,互将胳臂往对方处轻拐了两拐,面上自是显出些喜色。

“至于那事……”秦樱目睑一落,登时改了面上颜色,音调向下,话锋又转,“现而今天下清平,百姓安生,无贼可杀,无民可救,想是老国主一世积善积福,一人有庆,现国主终非一错再错……揽辔…澄清。那夜祖母,正在气头,恼恨之辞,确显偏激。往日已矣,祸首薨后已逝,想来现当于泉下遭受报应,当今国主于那一时,终归不过个小儿,左右不得自家母后之心,亦未必真解当年宫变之意,故而,要将实情碾碎了摊平了嚼透了尝尽了,于内于外,于私于公,皆非明智善事。如此,便得说曲里拐弯话、行八面圆通事,也便是方才祖母对留留的那番推心置腹用意所在。只盼欢儿亦能解祖母苦心,不论过去,不记因果,莫再因旧事断梦劳魂,切勿以前愆自惭形秽,且牢记祖母正心正念、立地顶天之寄望,好生将我容氏一脉的脊梁掰正、骨血肃清!至于老国主所赐金樽,乃施与你祖之天慈,亦当加于你身之睿奖,必永为家宝,代代传承!”

言罢,秦樱目帘再开,挑眉再将那牌位金樽逐个瞧上一圈,面上神色虽似如释重负,然则心膺之内,千端万绪,闷于其间。

当日未时过半,五鹿兄弟、胥留留、闻人战及容欢一行五人,终是聚于宋楼门前,欲要再往五鹿祁门关一探。

容欢立于马前,瞧着身旁宋楼出来送别之仆从黑压压一片,浑似堵墙一般。秦樱同况行恭并肩于前站着,面上笑意盈盈,然则眦泪难掩,不知下一回眨眉是否便要顺着鼻梁一路向下,也不知那泪是要存在鼻凹里抑或淌进齿舌间。

“此一去,惟愿道路平静,称心满愿。”

容欢同胥留留闻声接目,对视一面,齐齐应了句“谢过祖母”。

五鹿老单手牵着马,优哉游哉早行出去几步,侧颊回眸,见容欢拱手笑应,口内还振振有词着甚的“蛇窟安禅,虎xue扎寨,凌厉中原,顾盻生姿”。

五鹿老轻嗤一声,口内含着颗蜜饯一般含糊低道“能耐不够,牵着鼠尾都能教耗子咬上一口,还夸甚的伏虎降龙?”

话音方落,正见容欢抬眉昂首,呼啦啦施然将那腰间折扇启了,不慌不忙往胸怀送些个凉风。扇面佛经,砉然可见。

五鹿浑眉头一攒,立见怏怏,目珠自往眶沿一碰,侧目同自家胞弟换个眼风,再往秦樱那处拱手施个深揖,稍一颔首,不过弹指功夫,拍马便同五鹿老并辔飞出去半箭之地。

“我说兄长,栾栾实有一事不明。”五鹿老扭脸往回觑了一眼,待笃定已至况行恭耳力难及之地,这方紧了紧缰绳,濡唇接道“你怎生知晓他容大公子自小到大究竟做的是何噩梦?又是如何断定梦便是梦,还写出个‘既是梦中事,哪桩不无稽’的小札,顷刻便让那败家子破涕为笑服服帖帖?”

五鹿浑眉关仍是不开,两目无神,唇角一耷,懒声应道“我管他到底梦见了谁或是梦到了甚,既是噩梦,我便是请了周公旦上身解梦,将其梦中一芥子一微尘都讲个明明白白,只要所析于其不利,有违其心,容兄照样郁郁难安,不可尽信。倒不如直送他一个‘虚’字一个‘假’字,便若一盆水浇熄一根蜡,决然断了他各种念头。”

“那败家子又不是三岁孩童,可是你说汤药是甜的他便张口的?”

五鹿浑听得此处,终是笑了,四靥隐隐,咂嘴一字一顿道“我说的,可并非‘药是甜的’,我说的,乃是‘不甜的不是良药’。前者是诳他吃药,后者可是帮他不吃药,个中区别,如同天壤。”

五鹿老闻声一怔,呆愣楞抬手往自家额顶拍个两拍,缓上一口气,一时无话可接。

“人呢,归根到底,还不是择自己爱听的听?”

一言方落,倒是五鹿老吃吃一笑,启唇转了话头。

“我说兄长,此一回,可有亲见了李四友?于…那一事上,可寻得些微虫迹?”

五鹿浑面色不变,唯不过两目又见黯淡,颊上肉跳上片刻,方才不咸不淡开口,“若是见到了人,得到了信儿,你当我眼下还能这般沉住性子随胥姑娘往三昧酒家?”

五鹿老闻声,却不支应,两目一定,眼光如浪,一晃漾着正打在五鹿浑头面上。

五鹿浑见状,抿唇低声,提气过喉,甩下一句“爱信不信”,拍马便走。

五鹿老眉头一挑,朝其背影一顾,唇角微抬,自顾自叨念着,“人嘛,归根到底,还不是拣自己想说的说?”

这一头,秦樱同容欢胥留留挥了挥手,正待由况行恭搀着扭身回返,侧目却正瞧见闻人战痴痴坐于马上,三魂杳杳,七魄悠悠,不知心思飘飘荡荡可是已然过了零丁洋飞越五指山了。

秦樱见状,先往况行恭耳畔低语一番,后则疾步向前,待近了闻人战,这便缓将一掌轻往其股上一按,“闻人姑娘,你可安好?”

闻人战本是莲瓣坠重、膺内虚空,眼风自一开始黏在五鹿浑身上,到现在眶内早是寻摸不着那两兄弟影踪。眼下为秦樱掌心柔柔一触,闻人战肩头一颤,可怜兮兮敛目一瞧,娇道“不妨事。”

秦樱倒也不多言语,转头一扬面颊,正碰上两名小婢各托一食盒上得前来。只见那俩人三下五除二,将盒内饮食改装入个梨木方斗箱,箱子四围各一搭扣,正是便于安置马上。

“听说闻人姑娘颇喜我楼内一些个点心,未免你路上虚邀五脏神,老拙特意叫厨下为你多备了点。里面有些个福桔饼、玉露霜、到口酥、雪藕糖,且用个简易的冰鉴存着,虽未必尽如人意,总归还是有些个用处。”

闻人战闻声,低眉顺眼道一声谢,抬眉再往前头眺了眺,脑内念着的却是前夜秦樱于自己卧房内的一番说话。

“闻人姑娘,鸡鸣岛一事,宋楼倒已有所耳闻。”

“可是鹿…祝大哥说与宋楼奶奶?”话音方落,闻人战倒先径自摇眉,“不对,这宋楼,本就是个销密之地,奶奶知晓,并不稀奇。”

秦樱低眉,似笑非笑,“祝家儿郎确是从老拙这处打探了消息,惜得其之所欲,乃是助我孙媳探得咸朋山庄恶事因由,旁的……祝家儿郎可是提也未提。”

闻人战听得此处,说不出心下是何滋味,粗一听来,只觉烟生七窍,细一寻思,顿感冰固四稍。候个半刻,闻人战方匆匆起身,对着秦樱便要一拜。

“求奶奶告知我爹同游叔叔下落!战儿感念,必当回报!”

“瞧你这娃儿,怎行如此大礼?”秦樱身子微俯,急颤颤将闻人战扶起,两手握其弱腕,悠悠叹道“那祝家儿郎,本是个脑筋会转弯儿的,怎奈这回,倒似化了一根筋。因我宋楼一些个规矩,老拙自是不能将鸡鸣岛线索直道,然则老拙自有一番明推暗就之机巧,本想将所知奉白,无奈任我旁推侧引,祝家孩儿就是一语带过,不加分别。人道是越是聪明越是昏,不想那祝掩,聪明在百事上,偏就糊涂在了鸡鸣岛上,反倒显得老拙无事生非,难以做人了。”

未待闻人战接应,秦樱已是咂摸咂摸口唇,径自接道“你这事儿,老拙本已忘了,今日欢儿回来,倒是私底下重又提及,千哀万恳地,想从老拙这处为你讨一些端绪……”

“因那金樽之密,老拙晓得欢儿心下好受不得,人前却少不了隐藏心绪,强颜欢笑。其也不曾多想想自己,反把你的事儿真真当了个事儿去,下心下力。此举于我瞧来,浑似衰草掩惊兔,斜阳泣杜鹃……自顾不暇反要舍己为人,好教老拙既怒且喜……”

稍顿,秦樱目帘一阖,单手往心口摩了摩,权当顺气。

“在此,老拙但望闻人姑娘相助一臂,莫再言及那夜祠堂之事,算是为老拙、为宋楼、为容氏…也为了欢儿……留下三分薄面可好?”

“战儿本就甚都不知道,又有何好说?明日启程,路上战儿自当绝口不提宋楼一丝一缕,断不会因着一字一句引起他心绪来。”

秦樱闻声,徐徐开目,容眸流盼,缓声轻道“此去祁门关,见得丁梦璜,闻人姑娘切勿藏着掖着,且直告其出身,同那丁老儿论一论古、谈一谈今。我这话,你可听得懂?”

闻人战目珠转个两转,兔子一般将胳臂收归膺前,门牙上下叩了两叩,喉内无音,脑子里却暗自苦道若是打哑谜,不该给我张纸笺啥的麽?怎就一句清清淡淡说话眨眉带过了?念头转个弯,却又再道怎得眼下,宣家弟兄所在、爹爹同游叔叔下落,尽是捏在了丁梦璜手里?倒也不知是个巧合,抑或那三昧酒家真是块甜香多肉的好骨头?

不容细思,闻人战已是咳个一咳,口齿一开,脆生生应了一句“谢过宋楼奶奶”。一言初落,二人又再拾起前话,有一搭没一搭叙起家常来。

一声马嘶,直将闻人战三魂七魄唬回肉身。其自行打个颤,再往座后冰鉴觑个一眼,收摄精神,大咧咧冲秦樱抱了抱拳,金鞭一引,律动雕鞍。

一炷香后。秦樱房内。

况行恭往秦樱跟前递上一盏莲心茶,抿了抿唇,低低叹道“你便这般轻易纵欢儿出去闯荡?”

秦樱初时不应,低眉往茶汤上吹口凉气,待得温度稍适,这方就唇浅啜两口,眼目一阖,缓道“不顺应着他的心思,你我焉有旁的奈何?”

“人道儿大不由娘,我这老祖母,岂非更管不住他?”

况行恭顿个一顿,扬面朝窗,领受一缕清风。其眶内虽是黢黑一片,心眼倒似稍见光明,颧骨一抬,口唇一开,嘿嘿道“照着你那‘北比臼舅’的冀望,若欢儿能多上点心,待胥家姑娘报得父仇、三年孝满,想来你就能盼个重孙抱抱了。”

秦樱闻声,面上不但未见笑意,反是弯蛾锁恨、画黛含愁,隔上半晌,方才痴痴应道“也不知……等不等得到……”

“莫要如此……”

况行恭话里掺着迟疑,翼翼小心,低低试探道“既然言及此事,你说……我等可要……可要往那处探上一探?省得……省得眼下一抹黑,心里更是不得太平……”

“披麻救火的事儿,你我岂做得?现在这个关节上,动不若静,行不如等。”

秦樱轻将茶盏搁了,勉强将唇角一翘,缓声轻道“依眼下光景,欢儿离了宋楼,反倒易于保全。你且想想,前有鸡鸣岛,后是乱云阁,加之咸朋山庄……我这宋楼的名字,也不知将是第几个被他们用朱墨勾了去的……”

况行恭鼻尖颤个两颤,不知该当如何接言,顾不上寻思,扭脸便将话头推转到闻人战身上。

“闻人家那姑娘,也不知够不够机灵。”

秦樱纳了况行恭言下之意,眉关稍开,缓声自道“依我瞧来,胥家的女娃娃,慧而正,有大心思;闻人家的闺女,黠且邪,没长(chang)主意。前者靠得住却易受制于规矩,后者养不熟多屈服于自己。”

“既是如此,那你昨夜往闻人战那处,却是为何?”

秦樱咂摸咂摸嘴,又再品了品口内莲心残留的涩味,脖颈一歪,却是笑了,“只许那浑小子诈我,怎就不能让我反将他一军?就算闻人娃儿没记性,留不下隔夜的仇,我也终归得籍着她教那浑小子今日过不顺当。”

稍顿,秦樱眉头又攒,抬眉亦是往窗外觑了一眼,“我估着,那浑小子,怕是早晚要同欢喜宫对上,盼只盼到得那时,欢儿可置身事外,莫被牵连。”

“闻人不止同剑横子,本乃旧识。叫小妮子往祁门关,也算是条正途。”况行恭似是还没从闻人战那事儿里品够滋味,两耳如蒙,轻声念叨。

“只求一路坦途,莫要变故层叠、枝枝节节才好。”

况行恭脊背一弯,迅指似是忆起了甚,并未面向秦樱,缓声自言自语道“那浑小子之前所提……廿二岁前,那女……”

一语未尽,秦樱已是着急忙慌站起身来,先是没来由嚷着要吃笋衣粉盒,自顾自使着性子恼个一阵儿,后又陡地叫着要出门郊游,还口口催着况行恭叫下人亲手扎几只风筝。

况行恭虽不解意,却甚是欢喜秦樱这返老还童一般的胡搅蛮缠,默默咬住下唇,摇眉笑得恁甜。

秦樱暗往况行恭那处偷瞄个一眼,见其形容心下稍显安定,口内仍不闲着,撒着娇使着性,细着嗓子念道“结伴儿童裤褶红,手提线索骂天公。人人夸你春来早,欠我风筝五丈风。”

话音方落,二人不约而同,俱是轻笑出声。

“行恭,方才,你是瞧不见,那浑小子初一窥见欢儿新扇面,眉头即时挤成一团疙瘩。也亏那小子聪明,怕是立时明白自己于密室擦身错过的,又岂是成百上千手抄经书那般简单?”

“你又……何必故意招惹……”

“那浑小子,眼下恐是断断顾不上我的。其巴望撺掇着欢儿一同北上,想来也是心下无底。”

秦樱探掌,一扶宝髻,正色朗声,诵句佛偈。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用心恰恰无,无心恰恰用。管你用不用,该有便有,该无还无;一顿一悟,玄之又玄——既是如此,往后这日子,除却销磨楼同大欢喜宫两件事体,余事百无禁忌,且随我这不死老物乐意。”

况行恭闻声,委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则既辨得秦樱言内心绪大好,其自己心底,倒也一点点漾起水花,浑似口古井登时换了活泉一般。

静默半晌,况行恭方才隐隐觉得自己应当还有别话要说,正待启唇,思忖片刻,却早忘了方才自己想说的是甚,垂眉一叹,只得作罢。

这一头,五人走马扬尘,穿过了隐隐山光、粼粼水色,一心一意只想着雁门月冷、紫塞风寒。

初一两日,闻人战操马行在后头,就只远远尾着,总不同五鹿浑相近。若是五鹿浑上前说话,其必将眼珠翻到耳朵后,将嘴唇撅到天上去。五鹿浑心下摸不着关窍,却也不着慌点破,偶尔故意上前引个话头,瞧着闻人战无处煞气的娇俏模样,自个儿心情竟是莫名大好。

第三日,几人重又经过苏城。此回虽未亲见了楚锦,却也耳闻了关乎一笑山庄的一则大消息,说是甚的延久郡主瞧上了楚公子,不吃不喝,拼死拼活,于王府好一通折腾,不消几日,已得了老王爷首肯,将一笑公子赘入宅中。

因着做了上门郡马,一笑山庄内的几位娘亲们以泪洗面好几日,无奈皇家门槛高、府苑深,眼下莫说埋怨叱责楚锦有负祖宗,即便是登门亲眼将儿子瞧上一瞧,也是难得。

后来又是听说,郡主允了郡马所请,将来诞下子嗣,少不得还是要将最出众的冠以楚姓。这一来,方才顺了那几位娘亲的意,熄了其敢怒不敢说的肝火。

夫妻俩鸾凤和鸣,唱和有契,于王府内铺眉苫眼算得相敬如宾,于八音山搽灰抹土亦是不甘人后,俨然是礼法内的佳偶、强盗中的标杆。然则,此乃后话,在此一笔带过便了。

五鹿浑听闻入赘一事,免不得同胥留留换个眼色,二人心下,暗暗同声不过半月,这八大王已然栽在了九郡主掌上。明眼人早是瞧穿的事儿,着实算不得稀奇。

“倒也不知,当年楚老将军立下那不得执剑出庄的规矩时,心下想的,可是少造杀业广积福德?”五鹿浑摇了摇眉,径自于膺内一喟,“真要如此,其为何非要同流太后、负君悖德?”

古语有云人间私语,天若闻雷。却不知此时五鹿浑一番腹议,漫天神佛听不听得?真若得闻,是得叹那三条人棍各一句“可怜如此,如此可怜”,还是唱“千句慈悲”,施“四种摄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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