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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桥》


第一章 十里正音响,朔风冷如愁

蒙蒙雾色中,冷风延续着孤月带给人的萧瑟,呼呼地吹着,似哽咽。

纵横的街道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寂然,稀稀落落的人影拖沓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在这条朴素的街道上。

雾迷街道,月失行人。

此刻,一个少年正静静地盘坐在软绵绵的草坪上,凝视着深邃的夜空。

而后,他又是不留痕迹地瞥了身后一眼,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向自己,便赶忙拿起了怀中的经书,剑眉一挑,大声地朗诵起来。

少年捧起经书,声如高山流水般轻柔,声音婉转地响彻在这一片并不大的庭院中。

而也就在暗自沉浸于自己的反应灵敏以及智慧超群这类臭不要脸的自恋之中的少年背后,站着一个身着一袭紫袍,嘴边噙着凛然中透着儒雅的男子,后者扬起手掌,对着少年的后脑勺就是一拍。

“尽耍些小聪明。我老远就看见你在偷懒了。”男子翻了个白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

少年撇撇嘴,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嘟囔道:“老师,师娘说被拍后脑勺是会变傻的。”

“咳,刚刚有发生什么吗?”提到师娘,儒雅如男子也是一阵背脊发凉,他眼角微微跳动,强作镇定地说道。

少年眯起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老师。

男子干咳一声,轻轻说道:“嗯,有点晚了,回去休息吧。”

少年做出了和男子拍完自己后脑勺时做的动作,翻白眼。

“明天早上早些起来,吃完早餐过后,就可以回家一趟了。”男子丝毫没有因少年的动作而郝颜,一脸严肃地说完后,洒然转身而去。

少年点点头,抱着自己的经书,一路小跑向自己的房间。

男子似有所感,抬起头,望向城头处,眼底有一丝森冷的肃杀光芒闪过。

少年踩着小碎步,小脸上满是欣喜之意。

他每个月只有一次回家探亲,并在家待上两天的机会,其余时间他都只能在这个在城镇上并没有任何名气的书院里度过。

虽然这处书院没什么名气,但有和蔼可亲有时有些不正经的老师,以及温婉如玉的师娘,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光是这些,就够满足只有父亲这个亲人的少年了。

“言儿,傻笑什么呢?”一道清脆的声音将沉浸于可以归家看望父亲的喜悦之中的少年拉回了现实。

少年抬起头,咧嘴一笑,回答道:“没什么。”

站在少年面前的白袍女子温婉一笑,摸着少年的头,柔声说道:“回去要小心一点哦。”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实诚地说道:“对了对了,师娘,老师刚刚拍我后脑勺。”

“哦?”原本就是来找自己丈夫算账的白袍女子笑意愈发浓厚,轻声反问道。

此刻,少年的老师也是一脸陪笑,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殷切地说道:“媳妇,气大伤身,嘶……”

紫袍男子的肩头被女子恶狠狠拧了一把,他哭丧起脸,可怜兮兮地盯着女子。

等牵着扎着羊角辫小女孩的媳妇冷哼着走远了,他轻轻一拍少年的脑袋,倒也没有出声训斥少年没有留半分情面。

“老师……”

“嗯?”

“我饿了……”

“等着明天吃早饭。”

“我记得前些日子有几个很漂亮的姑娘来找老师……”

“乖徒儿,想吃什么,为师带你买去。”

……

高高的九天之上,一轮明月静静地悬挂在那儿,毫不吝啬地挥洒着清冷的光辉。

“老师,侠是什么?”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向往,憨憨地问道。

紫袍男子一手牵少年,一手牵着自家闺女,丝毫没有因为少年突兀的问话而感到些许不适,也没有因为少年作为一个学子,却去羡慕侠客而感到气愤。

男子嘴角扬起,眼眸温润如水,轻轻地开口道:“答案有二,一真一假,想听哪个?”

“当然是真的。”少年不假思索地答道。

紫袍男子目光闪烁不定,看着少年清澈如湖泊般的眼眸,微微笑道:“侠,就是一人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

少年嘿嘿一笑,点点头。

“爹爹……”

紫袍男子发现自家闺女扯了扯自己的衣角,低头看去,发现后者正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男子摸着小姑娘的头,轻柔地问道。

小女孩扯着男子的衣角,指了指他的鞋底。

男子顿时一阵无语,跟着小姑娘的手指看了过去,发现自己踩到了……狗屎,还踩了一路。

“……”男子扯了扯嘴角。

“哈哈哈哈。”

少年和小女孩都笑了一路。

清冷的街道上,灯火通明,行人却是极少。

一阵洪声如雷般的鼓声自城外响起。

大概也就是半刻钟的功夫,大地毫无征兆地摇晃起来,极为稀少的行人都是瞪大眼睛看着街道远处遥遥奔来的森然铁甲。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中,整整三百铁骑挟带着压迫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肃杀之气自远方滚滚而来。

为首带队的将领在战马上穿戴着自己的战甲,眼神狂热,直奔城门而去。

“老师,那是什么?”看见这一幕的少年甚是不解,开口问道。

毫无往日儒雅姿态的紫袍男子用力地用脚蹭着地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林家军的战鼓一响,这天底下,试问哪个将士敢不去受命?”

远远地,城头之上站立着一个白衣将军,身材挺拔,眸若星辰般深邃迷人,他昂然立在无尽的冷风之中,甚是英伟不凡。

“北匈狼心不改,意图染指我浩东皇朝,当如何?”男子朗声开口,声音似乎带着奇特的力量,令得下方的将士都是红了眼睛。

“战!”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被三百将士喊的势如惊雷。

饱含肃杀之气的声音和氛围在一瞬间就染满了整座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背为家,前为敌,当如何?”男子丝毫没有因为将士的表现而露出任何自得的表情,依旧冷着脸,朗声问道。

“杀!”

三百将士声音层次递进,由近到远,战马嘶鸣,声音如雷霆万钧,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整个小镇。

少年听着回荡在小镇上的煌煌正音,看着远处的壮阔场景,以及那张在夜空中猎猎作响,写着“林”这一鲜艳如血的大旗,久久出神。

第二章,菰蒲傍箬竹,流水去茫茫

鼓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沉闷雄壮,如同天边的浪涛,滚滚而来,又如天际的闷雷,缓慢却无休止地一声声击打着。

紫袍男子轻轻一笑,继续拉起自己身旁少年少女稚嫩如璞玉般的白皙小手。

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竟波澜不惊。

紫袍男子笑意愈发浓郁,迈开沉重的步伐,穿过起伏如涛的朔朔冷风,柔声道:“怕冬也犹寒,怕死也犹战。”

面对在这寂静的夜里,毫无征兆地响起的林家鼓,紫袍男子毫无畏惧之意,实在很难让人想到他是一个读书人。

四面八方的马蹄声不停反增,如骤雨般响起,一个个甲胄鲜明的将士纷纷如百川一般涌向城门处。

少年扯了一下略微出神的紫袍男子的手,疑惑地皱起好看的眉毛。

紫袍男子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远处,一匹战马直直朝着三人奔来,战马之上,一名脸部轮廓极为粗犷的络腮大汉闷声大喝:“让开!”

大汉自恃马术高明以及战马负力能力极好,便猛地一拉马绳,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腿微微下沉,作势就要跃起。

见得此幕的不少将士都是皱起眉头,脸色低沉,但碍于赴命,也没去制止大汉的行为。

紫袍男子脚步一错,一个踉跄,狼狈跌倒在地,与之前的表现大相径庭。

大汉哈哈大笑,乘马而去。

“南宫先生,你没事吧?”路旁一个点着零星灯火的店家外,一名迎送着行步匆匆的店小二急忙走上前来,开口问道。

紫袍男子笑着摆摆手,干咳了一声,说道:“没事。”

“居然这般蛮横无理。”店小二搀扶起紫袍男子,叹了口气。

紫袍男子在城镇中名誉可以说是极佳的,他自资开设书院,收养没书读,没饭吃的孩童,偶尔逢上佳节,还会毫无大家架子地给求联求帖的百姓提笔写字。

“南宫先生?你便是南宫韬汶?”听得店小二的一番话,一名长袍蔽体,体态极美,三千青丝如瀑布般垂在肩头,美眸灵动空灵的女子款款走出店家,轻启朱唇,脆声问道。

被女子称为南宫韬汶的紫袍男子拍了拍站在衣袍上的灰尘,点点头。

女子轻挑黛眉,抿嘴一笑,尽可能用柔和的语气说道:“跟我走。一年三百万两白银。”

“我不过一名毫无名气的老书生,禁不起折腾。”南宫韬汶摇摇头,应道,“再说了,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也就舍不得离开了。”

女子声音拔高了几分:“四百万两白银。”

南宫韬汶拉起两名转身便走。

如墨的夜空,原本纯净无云,前一刻是有朵朵白云汇聚翻涌,此刻则是乌云密布,闷雷声阵阵。

离南宫韬汶十步,女子身后的扈从一手搭在腰间刀柄被蟒皮包裹的长刀之上,铜铃般的眼睛绽出一抹犀利神色,也不见他拔出长刀,森冷的金铁交鸣之声便呼啸成风。

女子抬起手,示意前者不要动手,款款躬身,说道:“他日再去先生府上拜访。”

南宫韬汶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女子,点点头。

女子柔柔一笑,领着自家扈从,径直朝着远处走去。

看着行径与平日大不相同的自家主子,就算是沉默如扈从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主人,为什么不让我出手……”

女子嘴角微微翘起,没有予以回应。

“南宫先生,进去坐坐吧。喝杯酒,压压惊。”店小二笑容可掬,热情地开口道。

南宫韬汶乐呵呵地点头,温和地说道:“今天就不了。带着两个孩子呢。”

店小二嘿嘿一笑,弯下腰,看着双眼澄澈如湖泊的少年,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握紧了南宫韬汶的手,把半边的身子藏在后者身子后面,但还是不忘礼貌地回答道:“君箬言。”

“随云趁风嘶巷陌,怅言菰蒲生竹箬。”南宫韬汶微微歪头,怅意荡然。

君箬言呆呆地盯着自家老师,黑白分明的眼睛尽是茫然,他把稚嫩的脸庞完全隐藏于南宫韬汶紫色长袍之后,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子。

“临湖而立的竹箬。呵呵,好名字。”店小二苦苦揣摩,干笑着说道。

南宫韬汶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这一刻,躲在南宫韬汶身后的君箬言只感到无比的安心,就像是大雪夜里躲进一座灯火通明的屋子一般。

“想不想进去里面玩?”店小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没其他客人,他就这么跟这个腼腆的小孩拗上了。

君箬言先是点点头,又抬头看自家老师的脸色变化,在发觉后者没有任何反应之后,开口问道:“里面有没有好玩的?”

“有很多饱读诗书的才子哦。”店小二自认深谙这个年龄段学子的心理,嘿嘿笑道。

却不料君箬言翻了个白眼,兴致下降了许多地说道:“那还是算了。”

店小二微微发征。

南宫韬汶哈哈一笑,揉了揉君箬言的头,说道:“里面有很多江湖人。”

“我要进,我要进。”君箬言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店小二两手抱头,双目瞪大,仿佛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这孩子就这样。”南宫韬汶带着一脸好奇的君箬言和沉默不语,暗自比较着自己同先前那名女子差距的自家闺女,走入客栈。

店小二扶额,脚步不稳,在三人前头带路。

走进二楼的南宫韬汶仿佛具有着一种威慑般,令得原本喧乱的场面立即收敛了许多,许多身着素洁衣袍的读书人,或是锦绣华衣的世家公子都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

“今日不提笔。”南宫韬汶淡淡一笑,继续跟着店小二的步伐,挑了一处靠近窗台的位置坐下。

也就在这时,一缕似婉约春风的胡笳之声悠悠传出,声音并不大,却是让得这处客栈饮酒吃食的人心中,多了几分惬意。

“老师,你来开书院之前,是干什么的?”君箬言入了南宫韬汶的书院也不过半年,对于眼前这个永远温润如玉的老师,他充满了好奇。

南宫韬汶低垂着眼睛,回答道:“负笈游学。”

“负笈游学?那老师,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二者哪个更重要?”君箬言微微出神,像是在想象着一袭紫袍闯江湖的场景。

南宫韬汶念叨道:“哪有什么二者?路便是书,每行一步都能增长见识。”

君箬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改明带你上沙洲断剑冢看看。”南宫韬汶笑意醉人,转过头,对着自家闺女说道,“莹儿,你在琢磨什么呢?”

“想吃东西。”小女孩抬起好看的大眼睛,浅浅一笑,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

南宫韬汶揉揉自家闺女的头,孜孜教导道:“已经入夜了,等明天再给你买……”

“爹爹,刚刚想把你骗走的是哪家姑娘?”小女孩抬起头,眯起好看的大眼睛。

南宫韬汶默不作声,高高举起手招了招,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菜单,说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一份。”

店小二诚惶诚恐地接回菜单,吩咐厨子去做南宫韬汶吩咐的十几道菜品。

而一旁的君箬言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不趟这趟浑水。

不一会儿,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子。

两小孩没有丝毫矜持,狼吞虎咽起来。

南宫韬汶侧着头,看着窗外,眼中神色闪烁不定,脑中思绪万千。

这时,胡笳之声猛地一转,声音变得凄婉哀绝,如凄风扫落叶一般,令闻者生悲。

几多烟云何淡?几多情怀难在?

南宫韬汶看着满脸嬉笑的学生,还有抿嘴浅笑的自家闺女,淡淡地笑着。

微风,轻轻地舞动,把他的记忆带进了深沉的夜色里,融进了朦胧月色之中。

“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南宫韬汶喃喃自语,一对略带清冷孤高的丹凤眸静静地看向远方。

过了许久,君箬言擦了擦嘴角,干咳一声,拉回了自家老师的思绪:“老师,该回去了。”

南宫韬汶点点头,站起身,再度不舍地看了一眼城头方向,拉起两双稚嫩的小手,下了楼梯,轻轻地吟诵出声。

“初觉年华堪纵目,静数清苦。白云乍变铅云,故人暂变别人,悲意觞难泯。”

“无边清霜不及愁,漠漠下广楼。笳声动,月不堪愁重。年华苒苒,程起渐渐展,寒角声声吹,千蹄沓沓过。恨友去,不与故人期。”

君箬言一路都是呆呆地盯着南宫韬汶,盯着他剑眉紧皱,听着他缓缓吟诵。

这一刻,他竟觉得,眼前的老书生,比侠客还要有侠气。

他耳边,又回荡起那句话,“哪有什么二者,路便是书。”

而书生,便是侠客。

……

遥远的城头处,铁甲森森,寒光闪烁。

白衣男子迈着步伐,盔甲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他环顾了一圈短短时间内便聚集起来并排好位置的将士,剑眉一横,冷声道:“几人?”

“报告将军,共七百五十八人。”正前方,正三品武将单膝跪地,一手握拳贴在地面,朗声回答道。

天下间,尽有能让权力直逼正二品文官的三品武将下跪行礼?更何况还是一百将士抵五百军队的浩东皇朝的正三品武将?

男子面容清高,他抿起嘴唇,如冷电般的目光似乎划破千里迷雾,直直看着远方站在蠢蠢欲动的北匈大军的将领。

“六百人以两百人一队的形式分出来,剩余的一百五十八人跟着我走。”白衣男子言简意赅地说道。

擅长马战的六百人迅速地分成了三队,烟尘滚滚,浩浩荡荡。而其余一百五十八个较有武力的将士地则是直直地站立在男子身后。

夜雨滴落地面,声声回绝。如袅袅云烟的寒波隐约浮动,一行行眼中透出几分灵气的白鸟被如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惊得飞向南方。

第三章,剑指北匈军,临湖犹悲戚

“是谁?大半夜的响军鼓?想造反不成?”城主府中,灯火通明,鬓发微微泛白的城主急匆匆地穿着衣服,不去管床上躺着的香玉,朝着一旁诚惶诚恐的下人问道。

“禀……禀……禀告大人,是林梡墨林大将军在击战鼓,集将士。”一旁的下人颤颤巍巍,恭声回答。

城主的眉头几乎皱到一起,嘀咕道:“儒将第一人林梡墨?他来这儿了?”

下人如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天空星光无垠,城中灯火通明。

城主仰天轻叹,挥挥手,说道:“地图。”

下人一路小跑,取了战线分布图,双手颤抖。难不成又要打仗了吗?

城主凝眉思索了一阵,抬起手指,点了点一处占了极大地利的边塞关卡:“照林梡墨的性子,这里应该会有四千林家亲卫军等候。”

“传我命令,不论军职大小,不论军功高低,但凡是现役军人,都给我滚去城外,跟上林梡墨的队伍,旦有不从者,格杀勿论。”城主一脚把下人踹出了房门,怒声说道。

夜空之下,雨滴零零散散地坠在林梡墨的发梢,微风丝丝缕缕地划过他刚毅的脸庞。

“给你们三十息时间,认清自己人是谁,各有什么习惯。”林梡墨负起双手,披在肩上的白色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在场被林家鼓召集而来的,无一不是骁勇善战的老兵,彼此也都听过对方的名声,熟悉起对方也不是很难。

林梡墨转头,笑问道:“可敢随我直击三千北匈军?”

不到一千人,临时凑起来的将士们咧嘴一笑,双眼泛起血丝,声音低沉有力:“将军长剑所指之处,便是尸山血海。”

林梡墨双眸神采奕奕,哈哈长笑一声,豪气冲天,翻身骑上鬓毛雪白的战马。

“战!”

……

月下霜满碧湖畔,月光如水,洒满碧湖,就像给它披上一层雪白的薄衣,又好似湖畔上多覆盖了一层白霜。

湖边柳絮翩飞,君箬言怔怔地望着湖面发呆。

“在想什么呢?”一名与君箬言年纪相仿的少女款步走来,少女面容秀丽,黛眉如画,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更是澄澈如湖水一般。

君箬言一边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湖水,一边白眼回答道:“没想什么。”

少女哦了一声,故意拉长了语调。

君箬言索性无视少女,继续发呆。

“你爹还好吗?”少女嘻嘻一笑,毫无顾忌地坐在君箬言身旁,开口问道。

谈起自家老爹,君箬言的嘴角便不自主地微微翘起,他轻声回答道:“身子硬朗着呢。”

少女点点头。

天空中,几朵流云飘来忽去,几点疏星闪烁不定,略显孤独的弯月将清冷的光辉洒到君箬言清秀的面庞上,为其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

少女起身,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尘土,于袖中取出一把通体雪白空灵的长箫,一对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的摆动了几下。

“我来教你吹箫吧?”少女嘻嘻一笑,开口问道。

君箬言摇摇头,挺起小胸膛,说道:“吹箫有什么可学的,我会。”

“那你吹。”少女噗嗤一笑,把白玉箫递到君箬言面前,说道。

“今天状态不好。”

“得了吧你。”

君箬言停止了与少女的无理取闹,静下心来,轻声问道:“莹莹,今天站在城头那里的白衣大将军是谁?”

“那是林梡墨呀。”被称为莹莹的少女下意识地回答,而后又是气鼓鼓地揪起少年的耳朵,说道,“本姑娘岁数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南宫莹琉姐姐。”

君箬言不予理会。

“那个人是很有名的将军,你居然会不知道。”南宫莹琉用看着珍稀动物的眼神看着君箬言。

君箬言抿着嘴,无奈地说道:“确实没有。”

“你知道武夫分为九品吗?”南宫莹琉扶着额头,问道。

君箬言点点头,有些疑惑。

“其中一品为最,而一品又分为五层境界。小长生境,破界境,军象境,天桥境和长生境。”南宫莹琉慢慢地讲解着。

君箬言也是一点就通,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南宫莹琉道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而林梡墨便是军象境第一人。”

“什么概念?”君箬言对于武夫境界这种东西没有明确的认识,开口问道。

南宫莹琉嘴角微微翘起,轻声回答:“可于千军之中取一人首级,并全身而退。”

“怎么可能?”君箬言抽了口冷气,脸上尽是诧异。

南宫莹琉笑而不语。

“他就带了那么点人,能凯旋吗?”君箬言话锋一转,开口问道。

南宫莹琉理所当然地应道:“当然能,他可是儒将中赫赫有名的存在。”

君箬言深深地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点点头。

夜已近半,朗月高悬,此时月色愈发的皎洁。

南宫莹琉将朱唇凑到白玉箫边,轻轻地吹奏起来。

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南宫莹琉吹奏出的,如同呜咽的箫声。

等到最后一声呜咽的箫音消散时,南宫莹琉轻叹了一口气,迈起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曲已毕,他依旧坐在原地,面色仍是丝毫未转,惟有两眼显露茫然神色。

只听得呜呜的风呼啸吹起,似是清风都心疼地想为他抹去其心中所有的阴翳。

他心底深深地明白,自己的老师,同那白衣大将军林梡墨是故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但是,从南宫莹琉凄婉的箫声中,他读出了许多,里面含着的,决不只是故人不能相见的无奈。

但是那都如何?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做到什么?

下一刻,少年的郎朗笑声传荡开来。

“翠水玉湖人不到,人月一时尽同色,声声竟回绝。无人聊心绪,事事苦淹心。”

“千古唯此一缺,笑成痴绝。”

南宫韬汶浅浅一笑,迈起步子,走到两眼尽是迷惘的君箬言身边,把自己紫色的长袍披在后者身上。

“读死书,那便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把书读活了,那便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况且,这也不是你的责任,不必想太多。”南宫韬汶声音温润,柔声说道。

君箬言点点头,抬头问道:“老师为什么不去见那人一面?”

“见了面,会有些人缠上他的。况且,我也没有脸面见他。”南宫韬汶负起手,呵呵一笑。

第四章,军起逼北匈,银针钉少年

浩东和北匈之间,相距不过三千里,而且北匈外防不紧,时常与浩东皇朝的军队发生摩擦碰撞,小规模的骑战几乎是每隔几天就发生一次。

铁骑滚滚,一路尘烟弥漫。

不到一千人的队伍紧急拔营,匆忙行军,在震天号角声中奔赴北匈,别说寻常士卒,就连一些个手握重权的将军,都感到不可思议。

连北匈的将军,都觉得林梡墨疯了。

队伍中,有一名身披黑色重甲的士卒向一名将军悄声问道:“吕将军,当真要直击三千北匈军?要知道,他们每一名士卒的战力和我们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少讲屁话,怕死就滚蛋。”被称为吕将军的粗犷汉子怒目圆瞪,喝道。

黑色重甲士卒嘿嘿一笑,回了一句:“怕的人都他娘是孙子。”

吕将军呵呵一笑,点点头。

……

君箬言垂下头,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没事的。”南宫韬汶看着明明是自己憋屈,却表现得比自己还委屈的君箬言,柔声安慰道,“睡觉去吧,明天还要回家呢。”

君箬言深吐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眼睛泛起血丝的老师,点点头。

不想让他再因为自己而添上一丝一毫的忧心了。

君箬言这么想着,一路小跑回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话。

良久,一阵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风吹醒了君箬言。

他坐起身子,一缕灿金色的阳光刚好透过窗户照射到他的脸庞上,放眼望向窗外,天空中只剩下几点稀疏的星辰。

“该走了。”君箬言伸了个懒腰,自语道。

此际,一抹红晕从东方冉冉渲染过来,晨风不断吹着,似乎是从九天之上吹下来一般,带着凌晨的些许冷意和水汽,以及泥土的气息吹拂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要走了?”拿着扫帚打扫着门庭的南宫韬汶抬起头,笑问道。

“嗯。”君箬言用力地点点头。

白袍师娘牵着南宫莹琉的手,款款走来,微笑道:“路上小心,不可以贪玩。”

“明白。”君箬言咧嘴一笑。

吃过早餐后,君箬言独身返家,沐清风徐来且脚步轻快,偶尔遇上朴实的城里人,也会恭恭敬敬地打声招呼,谈笑几句。

正值春晓时分,阵阵青草的芳香携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君箬言的位于这座城市西侧偏僻的角落,甚至偏僻到于他还要过一条小河才能到达。

很快,他就从河上的独木桥走了过去。不过,他延着一条小路直接走进了一片森林之中。

林深处聆鸟鸣,过桥处闻水声激荡。

走过林荫竹道,走过起伏如涛的清风,顶着晴朗的青天,偶尔抬起头,看白云悠悠。

远处有一座精致的小房子,从下到上,尽都是由竹子制成,房子后面,乃是一个小池塘,池塘边上,有一个简单编制的秋千。

“我回来了。”君箬言内心暗自说着,推开房门。

“许剑岳,快把剑放下。要是被君老先生看见了,又得拿针扎你。”一道憨厚却又显得极为有力的声音从房门内传出。

一道白衣身影自房门内倒射而出,手持一把三尺三长,朴实无华的木剑。

被称为许剑岳的是一名极为清秀的少年,这个飘逸的少年轻点碎步,一路飘飘忽忽地一般直退三丈。

君箬言才刚反应过来,那人的衣袖便轻轻挥出,一道悠悠声响缓缓地响起,声音轻柔缓慢,但躁动得发出咔擦声的房门立即便安静了下来。

然而君箬言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没好气地说道:“我爹会生气的。”

少年立即停下脚步,如一只听话的小猫般躬身作辑,嘿嘿一笑。

先前劝阻少年的男子破门而出,男子有着魁梧高大的身躯,宽厚坚实的双肩,发达隆起的肌肉以及蜿蜒奔腾的线条,给人以强烈的力量感。

男子憨憨笑道:“君老先生让你进去。”

“啊?我就……”少年刚要解释,便被男子押送进去。

君箬言抽了抽嘴角,一阵无语。

而后,房屋中传出一声回荡千里,令闻者生悲,悲者更悲的凄厉惨叫。

“进来吧。”良久,一道温和得不沾丝毫烟火气的熟悉声音传出,君箬言这才迈步走进房内。

走进房中,一阵清新的草药香气扑面而来,君箬言如沐春风,似乎连躺在床上,偶尔身体抽动几下的许姓少年都透出几分静谧。

房中,除去自己父亲,其他的人都是静静坐着,或是看一本略微泛黄的经书,偶尔悄悄唠嗑几句。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祥和安宁的气氛,甚至使得过于敏感的君箬言,嘴角都是不自觉地勾起。

那名把少年拎进房中的大汉一脸认真,脑门渗出几滴豆大的汗水,慢慢研磨着草药。

在大汉身旁,君箬言的老爹沉稳地坐着,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君箬言一眼后,嘴角噙起一抹温和,给人以温和踏实的感觉。

“累了吧?”他轻轻地开口道。

君箬言摇摇头。

“箬鸿,你家这小子可是越长越俊俏了,跟我家姑娘简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得了吧你,就你家那长得用歪瓜裂枣形容都有些言过其实的闺女,还郎才女貌……”

“我家闺女怎么了?”

“得得得,你别瞪眼。老君头,老家伙我也就说一句,我家那闺女……”

君箬言的老爹君箬鸿微微一笑,抬起一手,往下虚压,众人纷纷闭口不言。

“让箬言休息一下吧。”君箬鸿温和的笑容始终未变,声音轻柔。

君箬言也不是笨人,一点就透,迈起小步子,走向后院,进后院前也不忘看自家老爹一眼,咧嘴一笑,满是欣喜。

许姓少年两手撑起身子,作势欲起。

君箬鸿则是微微一笑,右手轻抬。

一根如璞玉般白皙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弹。

数根银针破空而出。

直接将许姓少年钉在原地,吓得后者裆部发凉,浑身渗出冷汗。

要是君箬鸿一个手滑,把针扎到那里……

许姓少年身子微微一颤,不敢再妄动丝毫。

第五章,一针开百穴,研经还学医

“君小子,还在摆弄那些银针?”后背被渗透冷汗的许姓少年也不去管君箬鸿说的自己需要静养的话,人畜无害地笑着。

后院,落叶有三千。

空中,有白云点点。

君箬言手拈银针,点点头,没去看许姓少年,轻声说道:“嗯。”

许姓少年也不恼火,嘿嘿一笑,蹲下身子。

“你在干啥?”许姓少年闲得无聊,开口问道。

君箬言翻了个白眼,回答道:“扎穴。”

“啧啧,这假人做得真逼真。”

“嗯。”

“有姑娘那样的假人吗?好好好,你练你练,别拿那眼神看我,我怕了你们父子俩了。”

君箬言小脸红了一下,导致手臂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抖了抖,扎错了窍穴。

许姓少年眉头微微一皱,站起身来,站定脚跟,缓缓挪步,手臂纹丝不动。

“唉……”君箬言叹了口气,小脸上布满哀愁,把银针从假人身上拔了下来。

许姓少年微微一笑,迈起步子。

君箬言重新抬起手,一边扎起假人,一边问道:“嘿,许剑岳?听我爹说你走过江湖,江湖是什么样的?”

“江湖?”许剑岳抬起剑眉,呢喃自问自己。

曾经,自己也是拎着一把木剑,身穿白衣,还强忍肉疼买下一匹雪白宝驹,想当那大侠,行侠仗义。

而后,他又是侧过头,看着身旁清澈的水洼里无垠的天空还有被夕阳染红了的云朵的倒影,看着它们被倒映的而出自己的身形,轻轻地咧嘴一笑。

“江湖啊……”许剑岳很想告诉梦想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仗剑走四方,饮酒持剑意天涯的大侠,也要为一日三餐费神。

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也会有这样斤斤计较的小肚鸡肠。

那些威武地镇守着疆土的将军武将,也有被群人围剿力无处可使的憋屈。

只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年轻少年郎的江湖梦,能多做一天就是一天。就像现在的自己,也还是这般憧憬着,在那片悠悠江湖上,饮一壶浊酒……

许剑岳悠悠叹出口气,轻声回答道:“自己走上一遭,你就明白了。”

……

下午时分,夕阳西下,云幕初开。

君箬言已经坐在假人之前,三百一十六根银针已扎三百零八。

摆放银针的紫檀木锦盒之中,仅剩下八根闪烁着森冷金属光泽的细长银针。

而君箬言此刻的额头已是渗满了豆大的汗珠。

银针扎穴窍,每一针都要求不偏不倚。

这是君箬鸿给自己儿子立下的最低要求。

“人体共三百一十六窍穴,此刻仅剩气海,泉曲,天突,璇玑,会阴,门栖,上离以及神阙。”远处,大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君箬言的动作,喃喃自语,“而其余三百零八窍穴,公子竟能找的不偏不倚……”

要知道,每扎好一针,所耗费的集中力和精神都是极大的,更何况君箬言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君箬言漂亮的丹凤眸微微眯起,眼神澄澈如流水,心境随心而转,静心而手动,他心中想着自家老爹君箬鸿上午将许剑岳钉在原地的绝妙到极巅的飞针手法。

他将气息敛到极致,手臂轻轻抬起,一根细长尖锐的银针被他拈起,竟是学得有模有样。

下一刻,大汉仿佛看见君箬言身上绽出无尽神光,有一条长逾百丈的怒龙如长江大河般随着他手中的银针奔腾而出。

许姓少年背靠着墙角跟,整个人隐匿于墙的阴影下,平日里,他也只对君箬鸿和君箬言父子两个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少年模样。

此刻的他,璀璨如星辰般的眼瞳中尽是凌厉之色,他的头更是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摇了摇,轻声道:“还不行,太心急了。”

却不料,君箬言长吐出一口浊气,将已经伸到半途的手停下来。

银针如剑般凌厉的气势逐渐散开。

天空中,遮住暮日的云翳竟是随着银针气势般如潮水般褪去。

“不行。”君箬言站起身,有些郝颜,挠了挠头。

大汉咧开大嘴,傻笑。

之前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老爷君箬鸿年轻以一针开百穴的时候,那手法简直了,凌厉而不失大气。

“已经很厉害了。”大汉认真地说着,抬起蒲扇大的手掌,摸了摸君箬言的头。

君箬言稚嫩地面庞上尽是不解。

“真的已经很厉害了。”大汉微笑,伸出厚实的手掌,说道:“我们去吃饭吧。”

“许剑岳,走吧,一起去吃饭。”君箬言点点头,对着远处独自一人站在墙角的许剑岳说道。

许剑岳点点头,冷着一张脸。

大汉白了许剑岳一眼,对着牵着自己大手的君箬言咧嘴一笑,说道:“不用管他,那人有病。要么拎着木剑,要么就是臭着一张脸。”

许剑岳嘴角勾起,一对凌厉的眸子看向天边的火烧云,思绪像是被暮色勾走一般,静静地站在晚风中,呵呵一笑。

君箬言家的食堂不大,只有五十来平方米,里头有着三张圆桌子,十来把椅子,以及极为简单的摆设。

“来了?先坐下来吧。”身穿一身简单的白色衣衫的君箬鸿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端着的一盘菜,头也不回,说道,“剑岳的份,一会我给拿过去。”

君箬言同样盯着这个身子骨尚且硬朗的君箬鸿,后者也是转过身来,用一对温和的眼睛盯着他。

大汉就完全没顾及什么,对着君箬鸿微微行礼后,便走到桌前,坐下身子,捏起一只大虾,掐头去尾,而后将粉嫩莹白的虾肉送进了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君箬言也不客气,嘿嘿一笑,一步作两步,来到桌前,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还不忘口齿不清地说道:“爹,你也吃。”

“好。”君箬鸿点点头,温和一笑,“你们先吃吧。”

说完,君箬鸿拎起一把自己极为熟悉的木剑,左手端着一个雪白盘子。

盘子上,有两瓶青稞酒,还有几碟小菜。

第六章,对坐论情仇,儒生也是侠

端着盘子拎着木剑的君箬鸿来到了站在墙角的许剑岳面前,放下盘子,用木剑倚着墙角,自己也是不顾礼节盘膝坐下。

许剑岳也是坐了下来,在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面前,他可不会做半分姿态。

君箬鸿习惯性地嘴角翘起,似乎是因为他始终在笑,这张不出众的脸庞也跟着变得柔和温醇起来,说道:“怎么不去吃饭?”

许剑岳抓起一只嫩鸡腿,咬了一口,满嘴油腻。

“慢些吃,我不会抢的。”君箬鸿哈哈一笑,拍了拍许剑岳的后背。

秋风呢喃,如泣如诉,四周的花木都像是伴随着君箬鸿的言语摇曳起来般,一片又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到了地上。

落花枯叶像是被揉碎的纸片般纷飞着。

许剑岳举起小巧的酒杯,斟满一杯青稞,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饮一口,是苦涩。

这酒,闻一息,是难过。

天空中,繁星无边无际,苍茫一片。

可自己却再也找不到那颗从前闯荡江湖时,一直陪伴自己的璀璨星辰了。

“这儿便是你的家。自打那天我收留下你的时候便是如此。”君箬鸿看着一杯接一杯,不断饮着青稞的许剑岳,温声说道。

许剑岳抹去嘴边油腻,一本正经,说道:“箬言的老师,便是那个紫衣书客?”

君箬鸿点点头,静静地看着他。

许剑岳眼中冷光闪烁。

君箬鸿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样端起一杯青稞。

许剑岳思绪翻涌,左手攥住木剑,想起了那年冬天,那个下雪的夜晚,以及那场大火,还有将自己从楼中抛出的女子,还有那一抹凄婉的微笑。

君箬鸿抬起头,看向天边。

有一只脱队的孤雁北行而去,它用力扑腾着的翅膀,缓慢地将天边如匹练般的云翳遣散。

他笑容灿烂,微微笑道:“恨由心生,又由心止。剑岳,若是你放不下心中执念,那就说明你已经抬不起剑了。南宫韬汶其实也没有做什么,他是被动出手的。”

许剑岳不断琢磨咀嚼君箬鸿说的话,嗤笑道:“也就中间那句有些道理。其他的都是屁话。”

君箬鸿原本的温和笑容逐渐凝固,到了最后,竟是变得面无表情。

许剑岳一脸不解。

“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出这地方,去找近在咫尺的南宫韬汶报仇吗?”君箬鸿语调不同于脸上的面无表情,格外的温柔。

许剑岳摇摇头,再度用力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酥嫩多汁的鸡腿。

君箬鸿呵呵一笑,说道:“你小子还嫩得很呢。”

许剑岳如遭雷击,因为他的眼前,像是有一点银光,如同奔雷闪电,然后如针般尖锐的阵阵气劲蔓延到他的眉心,导致整个人都刺痛发麻。

只见君箬鸿手拈一把银针,身体已经凑到了自己身前,银针距离自己眉心只有毫厘之距,而君箬鸿则像是把即将刺入自己眉心的银针给拦截下来一样。

许剑岳瞪大眼睛,愣了许久。

似乎是觉得许剑岳悟性太差,又像是恨铁不成钢,君箬鸿收回银针,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剑岳愣了愣,在他回过神来时,便发现君箬鸿已经拎着酒壶往回走了。

许剑岳出声,远处的君箬鸿停下了脚步,前者说道:“那啥……”

“怎么了?”君箬言没有回头,反问道。

许剑岳咧嘴一笑,眼睛像是斟满天空湛蓝的湖泊,轻声说道:“能不能留一壶酒?”

“不能。”君箬鸿言简意赅,说完过后更是仰起头,把剩余不多的青稞喝完,顺带不顾先前高人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许剑岳腆着脸,说道:“还有没有?”

“一滴不剩。”

……

城北,身着紫袍的南宫韬汶站在书院前庭,神色冷冽,一反平日的温和神态。

“抽剑。”他语调平淡,对着自家闺女说道。

南宫莹琉亭亭玉立地站在南宫韬汶面前,漂亮的眼眸盯着手中长剑,露出一缕笑颜,眼神空灵,一时间竟是让刚刚悬挂于天上的皎月都失去了色彩。

旋即,书院深处,有一长剑挟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紫檀木做成的瑰丽剑匣的拘束。

冰冷的森寒剑光照得这阴沉的天地一片通明。

不可一世!

这一剑出的刹那,第一次见到自己父亲运剑的南宫莹琉只觉得天地一片寂静,心中只剩下了这四个字。

南宫韬汶身旁,剑长五尺的雪白长剑竟是如精灵般围绕着他飞舞,森寒的剑光也是变得柔和起来。

“白鸬……”南宫韬汶喃喃轻语,双眼略显茫然。

而一旁的小姑娘却是极为不解,她是知道自家老爹会使剑的,不然也不可能教她。

但是,眼前散发出无穷无尽的锐气、肃穆以及悲伤的长剑,以及“白鸬”二字,再加上如同神仙手段的御剑……

“爹,这把剑是……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白鸬?”南宫莹琉咽了口口水,极为惊讶。

南宫韬汶略微抬手,眼中思绪泛滥,长剑乖巧地落到他的手中,收敛了剑光锐气。

……

“韬汶,你一个书生,为什么要拿着剑?”

“谁说书生就不能拿剑?”

“也是……”

“倒是你,这么好的武学天赋,为什么要参军?不知道高手也怕千人围吗?”

“嘿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唉……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别把命丢了。”

“嗯。”

……

南宫韬汶身后,是自己负笈游学后落脚时兴之所至而建造,眼前是自己的闺女。

而那漫天繁星,这遍地凄凉,这呼啸山间之清风,一切的一切,都与那夜,他与林梡墨分道扬镳之时是多么相似?

世人都知道,他南宫韬汶是名扬四海的书生,负笈游学一万里,踏遍千山万水;世人都知道,他南宫韬汶手无缚鸡之力,但却写的一手好字。

但世人却是不知,名扬四海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负笈游学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南宫莹琉看到常年穿一件紫色长袍的自家老爹始终看着长剑,脸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黯然,这位书生,没见到媳妇没见到自己学生没有笑的时候,原本只带着几分儒生之气的眉宇竟是变得多了几分侠气。

握在他手中的白鸬是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样式十分古朴、典雅,更奇特的是剑刃很厚、无锋。上面隐隐有细密暗哑的云纹。

正面刻有四个大字,“紫衣剑客”。

背面刻有四个大字,“绝世大儒”。

那是当年的他,笑嘻嘻地抢走自己腰佩长剑后,苦苦哀求他的师傅给自己刻下的八个大字。

“哈哈哈哈,他执剑,试问世间谁人能比肩?”

“他执剑,多少儿郎俯地不长身起?”

“这一剑,敢叫天也疏狂,地也退步!”

下一刻,白鸬破空而去,剑气疯狂地从白鸬剑剑身迸发而出,洒满长空,无穷无尽的剑意扶摇直上青云。

第七章,长发少年剑客,黑甲稚童长弓

许剑岳瞪大眼睛,手中紧握着的木剑轻轻颤抖。

“你练剑练出了什么?”被许剑岳好说歹说才劝留下来的君箬鸿见到这番场景,嘴角一勾,声音冷冽。

许剑岳哈哈一笑,说道:“不曾练出什么。”

君箬鸿点点头,面无表情。

“先生提针医人的时候,可曾想过能达到今日的境界?”许剑岳愣了好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道。

殊不知被天下人誉为医仙圣手的君箬鸿竟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曾想过。

许剑岳怔怔出神,而君箬鸿也是眼疾手快,见到许剑岳正神游万里,便跨出一步,蹲下身子,把盘子里盛放着的另一只香嫩鸡腿一把抓起,送进口中。

“……”许剑岳极为无语地看着君箬鸿两三口把鸡腿吃下肚,还舔了舔手指头,一脸意犹未尽。

远处,吃完饭的君箬言手捧着一个长约莫三尺五寸,宽一尺的紫檀木锦盒,缓步走来。

君箬鸿抬起头,干咳一声,负起双手,朝着自家儿子走去,头也不回地轻声问道:“许剑岳,你觉得你打得过南宫韬汶吗?”

只见许剑岳肃然转身,双手持木剑,脚步轻轻一点,就要去和城北的南宫韬汶战上一场。

君箬鸿又好气又好笑,衣袖一挥,便把许剑岳扯了回来,一把转身,脸色冷漠。

灿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这个年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身上,黑色长袍和黑色衣领与他雪白的后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君箬鸿略显宽阔的肩线,许剑岳略微出神。

“现在的你,还没有那个资格。”君箬鸿纤细又略显修长的雪白手指指了指天空,示意许剑岳抬头看上去。

这一刻,有一道莹白色光虹曳着长长的光尾,朝着远方激射而去,像是凌驾于天地的主宰一般,天空中更是有银电飞舞,雷弧激荡。

蚀骨的寒夜里,一道如银蛇般的雷电轰的一声,将昏暗的天地照耀得一派通明。

许剑岳瞪大眼眸,思绪化作泪滴,随着轻风流逝而去。

当年江山如画,他年少轻狂,一把木剑独占江湖七分风流,俯视天下所有剑客。

当年,她巧笑嫣然,总是坐于自己不远处,巧笑嫣然,侧着脸,看着他在群雄围攻中肆意挥洒剑气的飒爽英姿。

眼前,那道熟悉的人影已被泪水模糊,许剑岳用力地摇摇头,头已经沉重得快要让他站不住脚跟了。

他身子晃了晃,后跌了两步,背却重重地撞在了之前他倚着的墙上,像是被逼到了绝路般,坐到了地上,身体缩成一团,长长的披肩黑发垂了下来。

几缕头发更是无力地垂在他苍白的脸上盖满。

下一刻,崩溃无力而令人心疼的哭泣声随着天空霸凌厉,刚正到了极致的剑意飘远。

君箬鸿的嘴角微微勾起,他轻声问道:“不曾练出什么,那你为什么还要握剑?”

许剑岳嘴唇蠕动,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心太乱,大脑甚至也已经无法思考了。

此刻的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而后他又是晃了晃脑袋,只是用力地把脸全部埋在双腿之间,无声抽泣起来。

……

就在林梡墨的一声令下,一百五十八位将士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个方阵,一百五十八对眼睛更是热切地看着一袭白袍的林梡墨。

谁人没有听过林梡墨的大名?一战功成,定下浩东皇朝建立基础的他,在可以直接卸下战袍披上龙袍的时候,仍是在每次战役中,运筹帷幄,永远站在万军之前,制定战略并身先士卒。

谁人没听说过,独占军象境第一鳌头的他曾以一己之力三剑斩小长生?

“其他人都就绪了吗?”林梡墨清冷的双眸略微扫视了一遍曾经战风战浪的百战老将,语调清冷而不失优雅。

而这一眼之威,竟是安抚下了这一群经验老道的老将的热切之心。

“你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离开这里。我不会强迫你们直击北匈军队,你们大可以就此转身,等上四五天,那时候再跟上大部队迎击北匈。”林梡墨轻轻地说着,看着众人都是没有动作,嘴角不禁微微勾起,语调也是温和了几分,“当然,我不会扣你们军功的,尽管我有那份权力。”

北风呼啸,一百五十八号人纹丝不动。

他们热切的双眼,都在无声地说着:“誓死不退!”

林梡墨微微点头,目光一转,皱起眉头,奇怪地看着一名稚嫩的少年,问道:“小子,你是跟着你爹来的?”

身披黑甲后背背着一把弓的少年挺了挺胸膛,用握成拳头的右手重重地撞了一下黑甲,言简意赅地说道:“正五品武将,司空雨铭。”

林梡墨点点头,又是一惊:“司空……”

少年点点头,眼观鼻,鼻观心。

林梡墨微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招了招手。

少年呆呆地走近林梡墨。

林梡墨看着这个少年行为恭敬,但左手却是死死地搭在腰间箭筒的一支木箭上,不禁失笑。

林梡墨站在丘垄上,骑着白马,看着不远处的一千人的北匈探路部队,说道:“小子,怕不怕。”

自称为司空雨铭的少年看着这个鬓角已经略微有些泛白的老将军,愣了愣。

那句话,像是问话?还是一句肯定的话?

从语气上讲,丝毫没有疑问的感觉。

少年微微皱眉,把左手收回,两手交叉于胸前,苦苦思索。

林梡墨看着身影逐渐变得清晰的北匈军队,默然不语。

只见少年卸下背后长弓。

一声轻颤,弓弦被拉开,少年微微眯起眼睛,天地似乎定格于这一瞬。

只见司空雨铭将刻着弧度优美的大弓拉成满月状,左手从箭筒中取出一把木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上。

他咧嘴一笑,松开手指,宛若有一道神光射出,瞬息没了踪影。

而后,他收回长弓,默不作声。

林梡墨抬起头,眺望而去。

只见那一箭穿心。

而那弓,名为千纸鸢。

第八章,儿郎为国死,何其幸哉

书院之中,刚使出千里借剑这等神仙手段的南宫韬汶抬头看了一眼呆呆地站在冷风中的自家闺女,不由得哈哈一笑。

“爹,你刚刚那是什么手段?”南宫莹琉被清朗的笑声惊得回过神来,痴痴地说问道。

南宫韬汶揉了揉满眼疑惑的自家闺女,干咳一声。

远处,白袍丽人手拿一封书信,笑颜嫣然。

南宫韬汶蹬蹬退后两步,嘿嘿一笑,说道:“好不容易在闺女面前有些侠客剑仙的意味,娘子,能不能给个面子。我不能眨眼之间就破功了。”

白袍丽人嘴角扯了扯,看着自家丈夫,不苟言笑。

南宫莹琉听闻这话也是掩嘴轻笑。

白袍丽人眉目舒展,显得愈发温婉恬淡。

江湖阅历极为丰富的南宫韬汶竟是哑口无言,在这位年少成名的书生看来,又该下雨了。

希望言儿好好待在家里,不出门。

……

“爹,许剑岳,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打算接着练习扎穴的君箬言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开口问道。

君箬鸿哈哈一笑,扯开话题,问道:“要接着练吗?听小榭说你已经能扎三百零八窍穴了?哈哈哈哈,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呢。”

君箬言郝颜,点点头。

“要沉下心。”君箬鸿正了正脸色,声音肃然。

“我知道的。”君箬言看了看蹲在角落一动不动的许剑岳,也没去问他在干什么,放下了紫檀木锦盒,盘膝坐下,轻声回答道。

临走前,君箬鸿轻柔地摸了摸自家孩子的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专注地盯着银针的君箬言并没有听清楚君箬鸿临走前说的话,只是摆弄着银针。

“我出去一趟。”许剑岳欣然起身,强挤出与平时大相径庭的一抹笑容,沙哑地说道。

君箬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剑岳,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说了句:“路上小心。”

“嗯。”许剑岳挑挑眉,只是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鼻音,迈起步子。

君箬言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常年走家串户,笑得没心没肺的老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要是他在,一定能让许剑岳重新振作吧?不过他读了那么多书,开导这个迷茫的少年应该算是杀鸡用牛刀了。

他自顾自地大笑道:“前些日子跟莹莹一起恶作剧藏在他床底下的示爱信不知道被师娘发现了没有。”

君箬言朗声笑完,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股超尘脱俗的气息漾出,心神沉静,这一刻的他,看起来飘逸出尘,像是证得长生随时会乘风而去一样,慢慢地提起银针,目光专注。

……

林夕尘出身于北匈一个贫穷的小家庭里,从小恶名昭彰,喜好与人打赌私斗,喜好练武,只为了赢到拼死赢来的钱财。别人无论怎么说他,他都无所谓,总是置若罔闻,但每当有人言语羞辱到他的家人,他都会抡起拳头揍上去。

管他高官权贵,通通去他娘的。就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都说不得自己的家人半点坏话。

这是他揍羞辱他的家人的人时,嘶吼出声的话。

此刻的他,身披布甲,率领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骑开道,身后七百余彪悍壮汉亦是乘马狂奔。

他与这帮在金字山安营扎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这次接了个大活,帮官兵打仗。

此刻的他,咧开大嘴,笑道:“这票干完,够我们歇上几年了。”

大雪初霁,冷风朔朔,一千草寇骑着鬓毛雪白的马驹,脸上挂着一抹笑容。

很是憨朴。

遇上民,他们不抢。

遇上被劫匪缠上的商人,他们会抢,不过是去抢劫匪。

从不做恶事,却自称为寇。

口上总是嚷嚷着北匈的政策不公,但每次朝廷一有战事,他们总是冲在前头。

谁家儿郎不爱国?

国危时,谁家儿郎不洒热血?

林夕尘看向这一行中唯一的一名女子,无奈地叹息一声,说道:“非要跟来,这又不是玩。”

“才不管你。”女子皱了皱秀气的琼鼻,嘻嘻一笑,“这一趟我们只是探个路吗?”

林夕尘点点头,抬头直视而去,顺带悄悄挪动了位置。

身穿红衣的女子也极有默契地挪了挪屁股,像是要远离男子一样。

“你……袖里藏着把刀干嘛?”林夕尘呵呵一笑,一语道破女子的念想。

女子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紧紧地握住了袖中刀。

林夕尘摇头,脸色冷峻,说道:“浩东的刺客?”

女子同样摇头,不言不语。

林夕尘哈哈一笑,自嘲道:“不管是不是刺客,我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毕竟我也不是那个人的走狗。”

女子站起身,双手握刀,一双漂亮的丹凤眸紧紧地盯着林夕尘。

“我只记得,我睡着时,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毫无杀意的你。”林夕尘嘴角勾起,欣然站起身子。

女子一惊,手腕一抖,长刀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指林夕尘。

林夕尘眉头一挑,不退反近。

只见远处,有一箭破空而来,被林夕尘双指捻住。

“你为什么不躲?”女子抽出直直此入林夕尘胸膛的刀,闪着森冷金属光泽的秀丽短刀上淌着点点血珠。

林夕尘没有去看女子,也没有失了分寸,只是轻轻地出声道:“敌袭,列阵。”

听得自家老大的冷喝声,嬉笑的众人也是有秩序地迅速汇聚在一起。

战斗,几乎是一触即发。

林梡墨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轻淡地说道:“允你领兵五十,由后方侧援。其余人,跟我走。”

只是不等林梡墨和司空雨铭有所动作,迎面而来的草寇部队中就有数道魁梧身形大踏步下马,同样手提长弓,嗖嗖射出几根铁箭。

蓦然间,司空雨铭双瞳突然爆出两道夺目的光华,直勾勾地盯着那数名大汉,略微的欣喜浮躁尽数收敛,这一刻的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如利箭离弓弦,锋芒毕露。

当头的北匈草寇三十余骑气势汹汹地发起冲锋,每名草寇都披有风靡北匈的布甲,气势融为一体般。

“北匈的骑兵相信你们都很了解,穿刺性极强,拉好距离,长兵手在前组成方阵发起冲锋。”司空雨铭言简意赅,拉开长弓,架起两箭,将远处两骑钉倒在地。

林夕尘用手捂着刻薄的双唇,咳嗽几声后,面不改色地拉开长弓,搭上铁箭,弓弦拉至满月状,嗖的一声,一根铁箭破空而去。

司空雨铭微微皱眉,左脚往旁边一踏,身子朝左倒去,在侧身躲过铁箭的同时,手上没有丝毫停歇,嗖嗖又是两箭,箭箭穿心而过。

“抽刀。”林夕尘皱眉,敌方看似是五十人的小队,但从这个领头队长的一手连珠箭来看,好像不是这么简单。

女子静静地坐于马驹上,静默无言,没有动作。

“滚吧。”林夕尘挽弓射箭,一边指挥着战斗,回头一瞧,看见这个傻妮子气鼓鼓地坐在那儿,纤纤玉手甚至还搭在刀柄上,不由得出声怒喝道。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欺负人很好玩是吗,林大将军。”

女子眼眶中泪水涌出,紧咬着下唇,迎向浩东皇朝一名老将军。

老将军手提长枪,迎向面容清秀的女子的悍然过于壮汉的一刀,他微妙抖腕,朴实无华的铁制长枪挽出一个灿烂枪花,单手拖枪变作双手提枪,一枪横扫千军,直迎冷刀锋芒。

一刀被接,女子猛地从马背上腾身而起,毫不顾及平日的淑女形象,无赖地说道:“你让我滚,我偏不滚,你能拿我怎样?”

话音刚落,女子手中冷刀旋出一个向前的弧度轨迹,脚尖腾空,借着长枪上传来的沛然力道,身子一旋,一刀挟带万钧雷霆之势朝老将军当头砸下。

这一切看似繁复,不过都是瞬息之变。

老将军皱起眉头,枪法由刚猛霸道转为柔似微波,一枪把这一刀拨向一边。

面前的女子,虽然内力不算浑厚,但使刀的路数却不同寻常,分明走的是至刚至阳的偏僻路数。

“好!”老将军爆喝一声,霸枪风流一览无遗,每一枪刺出,都是直指要害。

女子凤眸微眯,虚晃一招后,连着踩了数十个小碎步,翩身后退,横刀胸前,将破空而来的一对连珠箭扫开,翩身落回马驹之上。

林夕尘后面一个年轻草寇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当家的,以后要是哪天……在她旁边睡着了……会不会被趁机……”

蓦然间,那名出声的草寇又是一阵寒颤,说道:“惨了惨了,不光是当家的,恐怕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要是一个不听话,没准自个儿就成不带把的了。”

“他娘的,临阵杀敌,说这些干嘛。”林夕尘感到胯下一阵冷风刮过……那叫一个拔心凉。

老将军嘴角勾起,冷声道:“好!再来!”

林夕尘正了正脸色,眼前这批人,虽然人数不足以对自己等人构成多大威胁,但每个人的实力……他自言自语说道:“后方可能被袭击了。”

浩东皇朝使枪的老将军瞳孔略微收缩,死死盯着那名不知姓名的北匈将军,一勒马缰,策马提枪杀去。

因为从眼前这个头脑异常冷静的家伙的话看来,他便是这批部队的主心骨。

浩东轻骑虽然相识不久,但也算是配合熟稔,老将军才刚策马冲锋,身后两侧便有扇形十人为其掩护。

司空雨铭则是再度张弓射箭,为其造势,而老将军身后十人则是一路尾随老将军提戟而冲。

冲势之下,北匈骑兵不论是佩刀还是提枪,都是感到一阵阵如排山倒海般的杀伐气势奔涌而来。

提刀女子目眩神迷,眼前这番如山洪迸发的景色,与那两千丈澜跬江奔腾的江水何其相似?

奈何浩东皇朝轻骑马上战力惊人,不到五息便如砍瓜切菜般接连把自己部队的十余人挑下战马,而后更是以数拨箭雨接连射杀。

一将十骑便已如此,当年林梡墨马踏八国,一战功成定浩东,该是何等彪炳气焰?

“今朝有敌共迎,今朝有人并肩,儿郎为国死,何其幸哉?”

林夕尘酣畅一笑,飞身而起,骑马提枪上阵。

这边刚要开始酣战,远处便有一把白剑破空而来。平地响起一声闷雷,而后……雷声震不绝!

何为军象?

以军势为源,以天地作象。

只听得一声呢喃之声传荡天地,而后白色剑光暴涨开来。

白衣儒将气势一涨再涨,九天十地间,仿佛只剩下他手中白鸬所散发出的剑光。

林梡墨似乎不想给敌人反应过来的机会,哈哈一声大笑,一剑挥出,身子在空中一旋,御剑而行。

“难不成没有尽头?要直接纳气架天桥不成?”司空雨铭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

道路满目苍痍,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沟壑交错分明。

地上,有数百尸体躺伏在地,久久不起。

轰!

一路摧枯拉朽的林梡墨停下身子,只见一柄长枪破空而出,挟带着沛然巨力猛然激射向直冲而来。

白衣儒将哼了一声,手上白鸬向下一指,停下前行的身子,浑身气机与军队的杀伐气焰相接,砰的一声,与长枪心神相通的林夕尘身体往后跌退,胸口火烧一般地难受起来。

剑意剑气好似国师圣手以写意的姿态恣意宣泄而下。

剑气之盛,以至于林夕尘上衣寸寸龟裂开来。

林梡墨剑眉一挑,停下身形后翩身落地,双脚脚尖在地上猛地一拧,那双崭新战靴脚底板在地面上滑带起一阵泥土,而后,他的右膝缓缓屈下。

他的右手先是横剑胸前,而后朝下一点,剑尖再由向下变作撩起,剑尖处更是有一团剑气缓缓沉浮,而他的白鸬也是以这般强横的方式转为一式崩剑!

他轻喝一声,竟是将剑视为大刀般悍然一劈而下,剑气撞击在林夕尘的盔甲上,发出铿锵的响声,声音悠扬洪亮。

白色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而这一剑,也如一道长虹挂空,势不可挡。

千钧一发之间,一袭红衣如奔雷般挡在林夕尘的身前。

哪怕只是为林夕尘争取到了一丝的时间,哪怕只是一瞬,那袭红衣便被这一剑劈得向后飞射而去。

尽管大敌当前,尽管生死一线。

林夕尘如一只受伤的猛虎般,双眼变得赤红,不可遏制地嘶吼出声。

……

她曾在雨意朦胧的雨巷,撑着一把油纸伞,身着一袭红衣,等着他。

她每每在自己出门时,都强忍着委屈,挤出一个没有任何幽怨的笑脸。

她曾用所有的深情教会了自己许多东西,但自己还是没能和她走下去。

……

风儿划过被灿金色暮阳晕染的战场。

一层层涟漪激荡开来。

那年,他意气风发,一把长枪,两千兄弟,信誓旦旦要做那北匈第一。

那年,他不曾幻想,不曾想念,不曾停滞,不曾挂念相信他们口中的爱。

“直到遇见了你啊……我相信了。”满目苍凉的他,浑身上下尽是气机鼓动,但他并没有想其他的东西,只是一步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沉重。

“记得也是这么个残霞黄昏,你斜靠在门槛上,竟是等我回家等到睡着了……”

这一步踏出,入了三品,却没有了那把为自己撑起的油纸伞。

“为什么你这么蠢?看见形式不妙怎地就不会直接掉马逃跑?”

又一步踏出,入了二品,却没有了那张明媚得没有丝毫怨念的笑颜。

“好想和你再去一起躺在草地上,一起数星星……”

再一步踏出,入小长生,却没有了往昔凑在自己耳边的轻声低语提醒。

“你是不是刺客,又有什么意义?”

最后一步踏出,入破界境,却是没了红衣。

林夕尘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空,此刻的他,已是没了当年的困惑。

说自己回光返照也罢,说自己临战退缩也罢,现在,他只想陪在她身边。

而林梡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白光萦绕在这位白衣儒将周身,此刻的他,宛如战神,却又像是雕塑,一动不动。

林夕尘在入破界的那脚落地,便飞身而出,一气掠空数百丈。刚入破界,便不顾境界会否跌落,使出了同军象境一般的手段!

情是何物早已不重要。

境界什么的,更是狗屁!

他缓缓落地,单膝跪地,与她对视。

“你没事就好。”她睁开美眸,笑得没心没肺。

林夕尘笑容醉人,轻轻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冰冷的朱唇上。

第九章,独行意彷徨,环顾望旧巷

“我啥时候才能扎得三百一十六窍穴?”君箬言再次收回长针,看着标满细红小点的假人,轻叹一声。

出门不久便回到庭院的许剑岳翻了个白眼,朝着不远处的大汉问道:“司徒榭,你会不?怎么就看着不教他。”

被许剑岳称为司徒榭的大汉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这么简单?我学了这么多年,也就学会捣鼓草药。”

“再说了,不就把针扎进去吗?有这么难吗?”许剑岳坐在地上,背靠墙,手抱头,一脸玩世不恭。

司徒榭干脆不予理会。

“不难的。”远远的,君箬鸿温和的声音传进了庭院。

君箬言心情略微好转,笑道:“嗯……”

蓦然间,君箬鸿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出声道:“小榭,你过来一下,还有言儿,你也过来。”

来到清新药香弥漫的前堂,面对自己极为慈眉善目的正在养病的病人,君箬言竟是有些发懵。

一切都仅由于君箬鸿的一句话。

“你们看一下堂。”

由于自家老爹的暂时离开,前堂暂时重归平静,而君箬言面对这些长辈,甚至是高了自己三个辈分的老长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红着脸站在那儿。

这让堂内的司徒榭不由得憨笑,以公子现在的三百零八针,针针不偏倚的手段,其实根本不必紧张至斯的。

不过也好,看看公子是否有资格继承君老先生的工作。

没有过多长时间,答案便水落石出。

有一个持剑侠客刚捂着腹部一进来,坐下身子,还没喘过来气,君箬言便欣然起身,一只手架起那人的胳膊,往下一压,只听得“咔擦”一声,那人的手居然就这么好了,而后更是不动声色地取出三针,封住窍穴,止住那人血流不止的伤势。

最后更是笑着拍了那人的后背,将其强压下的淤血逼出,一血吐出,不仅伤势好了大半,甚至连多年传荡江湖留下的旧伤都给隐隐改善了许多。那名侠客也激动地当成将君箬言奉为医仙在世。

一个徒手接骨,一个封穴止伤。君箬言的冷静判断和娴熟技巧俱都可圈可点,一点也看不出他才第一次为病人治病。

……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清风徐徐。

古城里下起了朦胧小雨,像极了被水沾湿的蛛丝,被一双灵巧的手,巧妙地织成了一张薄薄的网,轻轻地住整个古城一样。

小城的古道延伸向远方,岁月的青苔爬满了沿路的黛瓦青墙。

“一天面对十个病人,感觉也不是多难嘛。”一路踽踽独行而来的君箬言嘿嘿一笑,看了一眼古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旅客,轻声自语道。

一旁,乔装打扮技术十分蹩脚,只披了件麻布大衣的司徒榭摇摇头,提醒道:“公子,本地便有好几处百年老字号的医馆店铺,更有数百游医盘踞的医师小巷,一天遇上十个像昨日的游侠那样的病人,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

“我晓得的。”君箬言点点头,嘴角微微勾起,说道。

司徒榭长得魁梧而又壮大,眼神更是凌厉无比,但待人接物却是出了名的和蔼可亲,此刻的他,轻声说道:“原本这里是不接受外来游医为旅客游侠医疗看病的,但这几年由于医师小巷的开设,这儿的情况也就有了好转。各种行业也才开始发展起来。”

“嗯……我倒是听过爹说过。不过,那是谁设立的?”君箬言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远处深入简出的许剑岳,问道。

司徒榭也是摇摇头,说道:“这种人要么是有着宦官背景的大商人,要么就是这处小城容不下的政治人才。”

“既能得到外来医师的好感,又能促进本地医馆的积极性,确实不失为一个人才。”君箬言赞同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悄悄地移动步子,让司徒榭不至于被雨淋湿。

司徒榭不是没有察觉到君箬言的意图,但还是站在临时搭起来的避雨处外边,呵呵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指不定想出这点子的家伙也是狗急跳墙,急中生智吧。”

司徒榭哈哈大笑,君箬言却是眼神熠熠。

而他眼角余光又是无意地瞥见身侧的许剑岳,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就想放声招呼其进来避雨。

这名身穿只能算是洁净的年轻人腰悬古朴木剑,静静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君箬言只是静静地这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少年被司徒榭称为许老头,看着这个整天腰挂木剑,没心没肺笑着的少年。

而许剑岳也没有表明自己的来意,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

司徒榭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也不言语。

许剑岳嘴角微微勾起,他轻移脚步,转过身。

在他转身过后,约莫五息左右的时间,街道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君箬言侧头看去,眉头紧皱,是一群吊儿郎当的地痞,数目竟是多达十人,身材魁梧,比起普通的山贼草寇还要要孔武有力许多。

许剑岳朗声一笑,一如平常般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大雨天光着膀子装好汉?”

地痞头子眼睛一眯,抬起手,后边数名地痞抽出雪白锋刀。

君箬言虽然被这突发状况给狠狠地震惊了一下,但还是没有乱了分寸,轻移脚步,来到许剑岳的身边,扯了扯这个木剑游侠的衣角,眼神示意他打不起就立马跑路。

“指不定是那些本土企业派来故意为难我们的。”司徒榭同样离开了避雨的地方,衣袖轻轻浮动,一只手暗自作成爪状,伺机而动。

搁在以前自己行走江湖,他可不会这么谨慎,论起打架揍人的功夫,虽说称不上三品武夫的境界,但只是对付数十个地痞流氓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跟上君箬鸿之后,他就专心于医药学,很少惹事了,不过这帮地痞明摆着来者不善,司徒榭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就那么跪在地上求饶。

地痞头子倒是没发话,只是几个小地痞嘴上秽语不断,不过君箬言和司徒榭这两个常年不出门的人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不过看许剑岳微微跳动的眼角和愈发可掬的笑容来看,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虽说数年前的医师小巷的建立让外来医师受欺凌的情况改善了许多,但还是有部分地带的本土企业看不惯这些外地来的抢饭碗的家伙,而且即使医师小巷对外来医师十分上心,但也还远远没有到达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地步。

简单一句话,爱来不来,来了我给你保护,你给我看病人,不来的话您老还是自求多福吧。

而有些实力的地痞,也是没少做对外来医师趁火打劫的勾当,浑身上下都被扫荡一空,这都算幸运的,破财总归还能消灾。遇上狠点的,指不定连命都说没就没了。

“你们在这儿摆摊,一声招呼都不打,是不是没把我们放眼里,嗯?”地痞头子嘴角勾起,迈出一步,拳头猛地挥出。

许剑岳呵呵轻笑,一指抬起,衣袖浮动,下半身全然不动分毫,上半身向后扬去。

地痞头子眼睛一瞪,膝盖微微下沉,猛地发力。

许剑岳咧嘴一笑,身子巍然不动,衣袖轻轻向后扬去。

原本地痞头子出拳迅猛,但也是没出全力的,毕竟他们只是想夺取钱财,还有给这帮外来者一个下马威的,但此刻自己等人碰上的,分明不是普通的医师。

地痞头子眉头一挑,示意后方的小弟先出拳逼迫这腰配木剑的家伙躲避,然后再使尽浑身气机,运用双拳给予致命一击,只不过见这小子愣是对直直打来的数击直拳无动于衷,地痞头子也不再客气,开始发力。

许剑岳身子依旧不动!

“死!”地痞头子一身爆喝,浑身气机在拳头处炸开。

许剑岳眼睛一瞪,也是一声爆喝:“你才给老子去死!”

地痞头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许剑岳,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

临了之际,他只看见一道木剑的模糊残影。

“轰!”

漫天雨点被木剑抽出的气机所牵引,猛地炸开,天空竟是恢复了一瞬的晴朗!

第十章,紫衣紫衣,悠悠一语

地痞头子也顾不得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横着脸,硬是将拳头缓缓往许剑岳身子推进了一寸。

他原本铁青的脸色变成了病态的苍白。

而许剑岳充盈到向外溢出的气机则是已经包裹住了他的双手,只要这个木剑游侠儿愿意,这个地痞头子随时都会暴毙当场。

许剑岳略微皱眉,双臂一震,地痞头子便被震得连连后退。

“滚吧。”许剑岳气机如沸水般沸腾鼓动,轻轻地开口道。

地痞头子如见疯魔,连爬带跑地逃向远处。

许剑岳嘴角一勾,木剑挟带着沛然巨力破空射出,击向地痞头子的背心,而后木剑更是仿佛通灵般,直接扑向下一个地痞。

十具尸体扑倒在地。

木剑更是如魔剑般胡乱舞动。

君箬言脸色苍白,瞳孔睁大,腿脚冰凉,身子如坠冰窟,掩嘴干呕起来。

许剑岳则是冰冷地看着嘴巴张大,眼睛翻白的地痞们,大笑道:“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样?哈哈哈哈……”

大笑过后,他无力地垂下头,抽泣起来。

场面一如倦鸟过去的黄昏般死寂。

南宫韬汶从容地笑着,缓缓地从远处走来。

许剑岳抬起头,发出一声丧心病狂的嘶吼大叫,木剑轻轻颤抖。

南宫韬汶脸色淡然,牵着自家闺女。

“小言子,还好吧?”

“还行,死不了。”

“那你吐啥呢?”

“没吐啥。”

南宫韬汶摇摇头,一把通体散发锐利剑气的木剑停在他的眉心之前,寸步不能动。

“言儿,还好吧?”南宫韬汶轻声问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为人师的对自己的学生十分关心呢。

君箬言扯了扯嘴角,干咳了一声:“咳咳,还好还好,承蒙老师关心。”

南宫韬汶笑得愈发动人。

“老师我错了……”

“嗯?”

“那……那……那封示爱信……”

“你得是嫌你老师活得太滋润了?嗯?”

“那我知错了嘛……”

许剑岳的鼻子缓缓流出鲜血,体内气机跌宕起伏如大江东去般,但飞剑却是不动分毫。

南宫韬汶愕然,倒是把这个小家伙忘了。

“心若磐石,才可敌世间过往云烟。”南宫韬汶正了正脸色,抬指弹开木剑,说道,“你的木剑剑意已经初步融合贯通,二品的内力修为更是不易,我不想杀你。”

许剑岳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唉……”南宫韬汶沉吟不决,看向了君箬言。

君箬言把头向旁边一偏,表示自己不想淌这趟浑水。

司徒榭倒是嘿嘿一笑,横插了一杆子:“南宫先生。”

南宫韬汶微微一笑,作了一辑。

许剑岳压下喉咙里的一缕温热,黯然地收回木剑,黑色的发丝披在他的脸上,一脸颓然。

“是不是觉得多年修炼的剑道到我面前变得孱弱无力?呵呵,想想自己为什么拿剑、握剑,挥剑吧。”南宫韬汶笑容玩味,讥讽道。

许剑岳将木剑直直插入地面,双臂抬起,又露出了往常人畜无害的笑容。

只记得那个人,曾耀了我一生的繁华。

“砍我一剑,这次是我输了。但是,下次你输了,我也要砍你一剑!”年轻木剑游侠忘乎所以,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一样。

南宫韬汶呵呵一笑,过了三息,他才点头道:“有点意思。”

“许家养剑秘诀,你只通了三分,依我看,你在城中应该藏了五柄小剑才是。那年我负笈游学,也算是欠了许家家主一份人情,虽然许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份人情我还记着呢。”

许剑岳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远处,千百通体翠绿的玉竹破空而来。

“柄柄有神意,莫非是像竹子的剑?”许剑岳怔怔出神,呢喃道。

“应该是像剑的竹子。”君箬言抬起头,眼睛闪烁出惊异的神芒。

你以木剑当长剑,我便以玉竹当长剑!

这便是使出一记千里借剑,修为已经深厚到半步天桥境的南宫韬汶的意图。

一入武道,便近天桥。

这也是身为紫衣书客的傲气!

南宫韬汶抬起一手,直指天空,此刻的他,已经不是在繁华的街道上偏居一隅的书生,也不是被战马将军凌辱的孱弱男子,而是御得一手飞剑的绝世剑仙!

“这一剑,接好了!”

柄柄玉竹飞剑骤然一停,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如苍穹压顶般猛地压了下来。

许剑岳噗的一声,嘴角流出一丝晶莹的鲜血。

……

“外边的世界很大,而你,太年轻了。”林梡墨静静地站在山巅上,远处飞鸟知倦而归。

林夕尘依旧伏倒在地,默然不语。

“你进浩东吧。”白衣儒将语出惊人。

林夕尘摇摇头,站起身子,杀意横生。

“你以为现在的你杀得了我?现在以你破界境的本事,进了浩东,最差也能捞个率领一千人的校尉当当,而我也对官场没什么兴趣,你大可以往上爬,到时候给我下绊子我也不拦你。”林梡墨轻轻一笑,开口说道。

林夕尘横剑而立,摇摇头。

白衣儒将笑道:“我可以救活她。”

“我知道你偷偷运气护住她的窍穴,吊着一口气,但是,你要怎么救活她?难不成你是医师?”林夕尘脸色凝重,答道。

林梡墨摇摇头,指了指远处:“我不是,但是那位是。我已经传音,你只要抱着你媳妇进浩东就行了。”

林夕尘仍是不信,执拗地看着白衣儒将。

“再拖下去,你媳妇都要死了。要真是我骗你,你也大可以回来取我头颅。”林梡墨玩味地说道,“我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当然,也没那么容易被你杀死,还有那么多兄弟等我养活呢,你说是吧。”

林夕尘犹豫不决,缓缓放下长剑。

“对了,至于我口中的那位,是被传为医仙圣手的君箬鸿,你最好动作快点,态度放恭敬点,我可是花了一个人情才请出来的。”林梡墨白了这个榆木脑袋一眼,叹了口气。

林夕尘呆呆地站在原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可能是因为,你很像从前的某个傻子吧……对了,之前那一剑,是气机使然,我也收不住,可不是我故意的。”白衣儒将悠悠地迈步,望向远处故乡的方向,“我还没那么小家子气,和一伙口碑极好的真汉子较劲。”

第十一章,医仙圣手,小城古巷客栈

君箬言站在雨中,呆呆地看着一派从容的南宫韬汶,此刻,他已经提不起半点捉弄自家老师的心思。

“看啥呢。”南宫韬汶敲了一下君箬言的头,无语地说道。

君箬言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说道:“老师,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你是侠客!”

南宫韬汶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这条绵延无尽头的小道,答非所问:“一会应该会有人过来为难你。”

“我知道的。”君箬言点点头,回答道。

“小言子,你得是听不懂爹爹的意思。”南宫莹琉一脸愤然,开口道。

君箬言摇摇头,说道:“我比谁都懂。”

南宫韬汶点点头。

“老师……即使是余晖,也可以这样瑰丽呢。”君箬言眯起眼睛,哈哈一笑。

南宫韬汶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也笑起来,说道:“云朵就算模糊,也经久不散呀。”

“这世间风情万般,人生千种,为什么你要走这最……令人心酸的一条路?”君箬言眼角流出一丝晶莹,轻声啜泣。

南宫韬汶笑得愈发灿烂,看来自己没走眼,最后收的学生,真的……很好。

渺渺的烟雨披在这位紫衣书客的身上,透出无尽的落寞和孤独。

书客最后的繁华,儒生痴痴的笑颜,天边消散的云朵,古道边花朵的醺红,尽都逢在,这条古道的天空。

……

古城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一名男子盯着众人不解的眼光,怀中抱着一名美得惊艳动人的女子,缓缓入城。

“瞧着打扮,应该是北匈的人,怎地来我浩东了?”

“不会是流民吧?”

“瞧着像,我们还是走远些,别招惹是非比较好。”

“哼,保不准是在那片地方混不下去了,这种人,多半是墙头草,随风倒。”

男子盯着一群人的不理解,看着怀中女子,笑道:“在这不入流的世界,除了你,我的孤独终究没人能懂。”

天边,明月从天边缓缓升起,挂在空中,竟是像仙人立足于山外般,珠罗般的月光挥洒在这名来自遥远北匈的男子身上,显得格外缥缈。

“那人答应我了,不会为难我们那群兄弟。我竟然相信了,哈哈哈哈,是不是很鲁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不会骗我。”男子笑得癫狂,放慢了脚步,说道,“可能是因为那人眼中,闪烁的那份孤独吧。”

千云悠悠,似摇欲坠,长天一阔,繁星落光。

这九月的天空,好久没有出现这般漂亮的星空了。

“你也是看着这片星空,长大的吗?真的好漂亮……你,还有这片星空,都好漂亮。”这名男子,自然便是被林梡墨劝说来到浩东求医的林夕尘。

这没脸没皮的一言一语,又包含了多少苍凉无奈?

但……这也是处于江湖的人的宿命吧。

不过,可以观得青山之月影,听得耳边之轻语,悟得静夜之孤独,触得心底之软弱,这也是江湖。

江湖江湖,云潮起了又落。

悠悠悠悠,一生短短几个秋?

不言不语,又有多少人进得了你的心宇?

林夕尘看着在天边漫洒的江雨,抱紧怀中的佳人,此刻的他,竟是没有归心!

有她,就足够了。

抱着她,比什么都好。

“要是真能治好你,那……为这皇朝卖命又如何?舍了这一身修为又何妨?”林夕尘低下头,看见了身着一袭素白衣裳的君箬鸿。

君箬鸿呵了一声,说道:“别看我这幅打扮,我可没想着给人送行。”

林夕尘点点头,依旧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红衣女子。

“呵呵,跟我来吧。”君箬鸿一边说着,手腕轻抖。

三百一十六窍穴,穴穴尽开!

女子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身体周围,雾气氤氲。

“这些,姑且也算是剑罡吧,想不到那个小家伙居然学了这门本事。”君箬鸿没有回头,轻轻地说道,“你可以借此感悟,当然,治好了这个姑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林某万死不辞。”林夕尘恭敬地说道。

君箬鸿抚须一笑:“倒也不用你死,陪我的孩子,走一遭江湖吧。”

月色渐浓,清辉仍在漫洒。

江湖依旧是那个江湖,从不曾为谁而落寞。

而故事也不曾中断,仍是在演绎着。

“走江湖?先生的孩子不继承医仙的衣钵吗?”林夕尘点点头,忍不住问道。

君箬鸿哈哈一笑,回答:“他敢?我不得被气死。但是,趁着年轻,在以前的前辈们踏过的路上,再去狠狠地踏上几脚,也是不错的。”

“外边的世界,公子受得了吗?”林夕尘茫然不解,不死心地问道。

君箬鸿目光闪烁,说道:“一定的。”

“外边的天空确实挺好的,冷风吹在脸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林夕尘抿嘴一笑。

君箬鸿想了想,嘴唇蠕动,吐出几个字。

“无论如何,不违背本心,便不枉江湖。”

……

客栈中,灯火随着指尖敲打桌面的声音变得静默。

“大小姐……”一名带刀扈从单手抵在地面,半跪着讲述这段日子里探子收到的情报。

曾经对南宫韬汶抛出橄榄枝的女子缓缓开口:“我果然没看走眼,竟能御剑万千,气机圆润饱满而不散。”

扈从恭敬地说道:“需不需要吩咐下去,调动三千铁骑围剿?半步天桥实在太危险了。”

“那人应该不会随便出手,毕竟是读书走路,强进的武道。”女子摇摇头,说道,“最多还有三次全力出手,那人便会被天雷劈死当场!”

“小姐,真有气运一说?”扈从惊讶地看着眼前一脸笃定的大小姐,问道。

女子点点头,纤纤玉指敲击桌面,沉吟了一会,说道:“就算是他懂得隐瞒天机,最多就只能做到三次出手不死。”

“那为什么他还有强行运起万千飞剑?”扈从不解地自言自语,“只要有那份气机傍身,不出手,想必世间也没多少人能伤得了他。”

“你难道不知道那个紫衣书客的心思吗?”女子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那分明是只老狐狸,还想着给后辈一份机缘呢。”

见到小主子有些烦躁,扈从便低头不语。

“调动六百铁骑就足以我们自保了。我们就坐观上壁就行。”女子嘴角一勾,轻轻一笑。

第十二章,烫金请帖,泼墨写意东华

夜幕已然拉开,君箬言趴在客栈中的桌子上,旁边的司徒榭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再添几点茶叶。

也就在司徒榭咬牙,打算狠下心来再掷重金,买上一壶好茶的时候,一名少年走进了客栈,向老板要了壶茶叶,走到君箬言二人所坐的桌旁,放下茶叶。

“这是前朝的明心茶,这店家的老板我认识,不然有钱也未必能拿得到。倒是借花献佛了。”少年虽说稚嫩,但言语却是十分得体恭敬。

君箬言打着瞌睡,半睁开眼,点点头,又垂下脑袋。

少年呵呵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来请公子看病的。”

君箬言眼睛都不带睁开一下,回答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没法治。”

“倒不是我要看病。”少年腼腆一笑,说道。

君箬言侧着脑袋,少年也伶俐乖巧地没有动弹。

良久,在司徒榭的眼神示意下,少年双手捧起茶杯,细细地品起茶来。

“那份请帖上的字是你写的?”君箬言坐骑身子,伸了个懒腰。

不出君箬言所料的,少年点点头。

君箬言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拿起茶杯,一脸玩世不恭,说道:“看得出你很心急。”

少年喝了口茶,问道:“公子懂字?”

君箬言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家老师,点点头,说道:“略懂。”

少年也是笑了起来,说道:“三白城也就地痞流氓多,公子出门在外要小心一些。”

“你倒也是性情中人,不过,说起三白城,这段日子最出名的当数一名写得一手好字的青楼小厮,说来倒也奇怪,那名小厮平日给客人写情书诗句竟是信手拈来,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君箬言嘴角勾起,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少年故作懵懂,摇摇头。

君箬言用手撑起身子,站起身来,说道:“那走吧。”

“不听听病情病况?”少年同样站起身子,一脸不可置信。

君箬言摇摇头,说道:“到了就知道了。”

说起来,君箬言之所以来到这座有着医师小巷的三白城,不只是因为君箬鸿的一日医十人的嘱咐,更是因为,他怀中的一封请帖。

先前,君箬鸿前脚刚走,便有各种质地的名刺门状便络绎不绝地涌进医馆,而君箬言怀中这份请帖之所以能让他君大公子如此上心,倒不是因为内容多么动人心弦,而是这份信字字都饱含着类似凌厉刀意的东西。

司徒榭看着两人走出客栈,抿了一口茶,只有他,啥都不知道。

喝完茶,这个魁梧汉子砸了砸嘴巴,感叹道:“真是好茶……”

出了客栈门,君箬言依旧是从容不迫地走着,问道:“为什么要做一个青楼小厮?以你的本事,在哪个衙门或者是城主府,都能当个吃香的角色。嘿嘿,那群人就喜欢字写得漂亮工整的。”

“我还没堕落到去那里。”少年微微一笑,语出惊人。

君箬言瞳孔微缩,呵呵一笑:“你是说,官场比起青楼,还来得……”

“看破不说破。”少年打断了君箬言的话。

君箬言虽说不谙世事,但也不缺才智,当即笑了笑,不说话。

司徒榭这才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看样子,他是品茶品到心满意足了。

君箬言揉了揉眉心,握紧了怀中紫檀木锦盒,把寄到了医馆内的各种请帖再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吐出一口浊气,说道:“真是鱼龙混杂。”

少年愣了愣,没有搭话。

君箬言望向远处,晚枫暮火渔船,天空中飞着如燕般的纸鸢。

“下次,再跟莹莹和老师一起去放河灯吧……对了对了,还得拉上师娘、老爹,许剑岳和司徒榭他们。”

……

“爹爹,你没事吧?”南宫莹琉看着用一条洁白布匹捂住嘴巴,一路干咳的紫衣书客,开口问道。

南宫韬汶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月光洒在树叶上,不知怎的,竟是透出了丝丝的忧伤,而这名紫衣书客,倒也没去矫情地吟诗作词,而是露出一丝动人的微笑。

看着自家闺女担忧的神色,南宫韬汶笑得愈发动人,嘴角的血丝更是愈发鲜艳,他缓缓地说道:“还有一个小家伙,他们都是这一代的希望,我……必须给他们开辟出向前的道路。”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南宫莹琉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哭出来的冲动,啜泣道。

紫衣书客哈哈一笑,说道:“我的修为来自天上无尽之碧波,所以我自然要疏通地上无限之江海。”

风,还是原来的风,他却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此刻,他的笑容中,除了夹杂着淡淡忧伤的柔和,还带着一丝不舍。

“娘呢?你让娘一个人怎么办?”南宫莹琉哭出声来,用力地扯着南宫韬汶的衣裳,嘶声道,“我以后不恶作剧了,会专心练剑的……”

紫衣书客摩挲着自家闺女的头,眼中透着说不出的心疼。

“在她面前,我可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带丝毫荡肠的侠气,甚至不带点滴的诗骨画韵,可以只是个蜷缩在角落的书生,但是……在天下面前,我做不到那样。”南宫韬汶轻柔地说着,抹去自家闺女脸上淌下的泪水。

他静静地看着自家闺女,旋即露出一抹醇厚的笑容。

“眼前这方土地,又岂是我余生的归宿?要知道,你的爹爹是很厉害很厉害的,连万里负笈游学都走过来了,怎可能会被这座城牢所困?”南宫韬汶分明没有喝酒,但却露出了微醺的笑颜,像是痛饮过世间所有的美酒般。

是啊,他可是那名紫衣书客……

南宫莹琉从自家爹爹的怀中挣脱出来,抬头一笑。

紫衣书客嘿嘿一笑。

逐渐亮堂起来的夜空在街道上灯火的映射下,闪烁着别样的风情,而他的思绪,也变得朦胧不可捉摸起来。

他紧了紧拳头,迈开沉重的步子,牵起往常一直牵着的手。

还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说出来了,自己怕是又得看见自家闺女哭花的妆容了。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道:“就算是轰然破灭了,我也要站在你们跟前,傲然而立!”

第十三章,一朵花开,醉了一场繁华

走在灯火通明,胭脂水粉味弥漫整个小巷的烟酒青楼,君箬言皱了皱眉头,看着迎面而来的貂裘男子。

“你一个扫地小厮,还敢给我翘班?”男子走近衣着打扮还算得体的君箬言,上下扫视了几眼,认准了眼前这货应该不是吃光抹净不认账的王八蛋后,看向旁边的少年,扬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拍下去。

司徒谢呵呵一笑,一手轻轻地抓住了男子的手腕。

“我是请这位公子给欢欢姑娘看病的。”少年赶忙出声道。

男子脸色狰狞,想要发力,却是听到了手腕处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断裂声。

君箬言摆摆手,示意古井无波的司徒谢松开制住男子的手,开口道:“我是来给人看病的,要是治得好,我只要把这个人赎走,治不好,我倒贴你们一百两白银。”

要是治好了那名为欢欢的招牌清倌,送上一个扫地兼写字的小厮又何妨?要是治不好,大不了就耽搁一会时间,自己又不是耗不起,更何况,还有一百两白银可以拿。

男子心念电转,抽了口冷气,点点头。

司徒谢这才松开擒住男子的手松开。

“跟我来吧。”男子揉了揉发红的手腕,语气也不算多和善,但比起刚才,确实改善了不少。

不用君箬言多说,男子便带着一行人来到了三楼,他没好气地开口道:“欢欢姑娘平日不喜欢喧闹,所以掌柜的特地给她开了间专属的房间,倒是你们这群人运气好,欢欢姑娘今天没有接客。现在我先进去知会一声,要是她同意了,我就再出来带你们进去。”

君箬言点点头。

“可以进去了,不过就这个医师和这个穷小子可以进去。”过了一会,男子走出屋子,顺带掩上房门,轻轻地瞥了少年一眼,说道。

司徒谢点点头,站在原地闭目凝神。

看着君箬言对着窗外怔怔出神,这名男子才悻悻然地低下头,对少年说道:“要是不灵,就揍死你。”

少年伸出手指,看着不远处的公子,挠了挠脸颊,点点头。

屋内有一床铺,一张铺有如天雨过后的山河般的桌布的桌子,还有一副被高高挂起的字幅。

君箬言看了一眼字幅,嘴角勾起,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笑容玩味的君箬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少年,再看了一眼白衣如雪的欢欢姑娘。

少年自然是不知道君箬言心中在想些什么,他抬起头,说道:“那还请公子给欢欢姑娘看病了。”

君箬言点点头,探出一手,取出怀中的丝线。

自始至终,欢欢姑娘都没有出声。

“丝诊。”君箬言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欢欢姑娘点点头,坐下身子,伸出晶莹洁白的手臂。

“看你这手指,应该是练过琴吧?”君箬言一边从怀中取出紫檀木锦盒,摆弄着银针,一边笑着搭话。

欢欢姑娘眼神闪烁,点点头,脆声道:“练过三年。”

君箬言点点头,眼睛眯起。

“常年的风寒引起的腿脚不便?你不是清倌吗?怎的还患了这种病。”君箬言蹲下身子,毫不顾忌地将这个清倌儿的衣袍撩起,而后,银针迅速遍布了她的腿脚。

欢欢姑娘强忍着一脚踹飞这个不知礼节的医师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皇普东华原地踱了几步,丢了个眼色给她,这淸倌儿才彻底安静下来。

风儿划过深沉的夜色,荡开了层层的涟漪。

一进门,除了病人之外,君箬言便对挂在壁上的字幅极为上心。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行小诗,内容倒也算是清新脱俗。

“人事有谢绝,往来有圣人。古今成笑谈,想来如是了。”

欢欢哪里知晓字幅上文绉绉的诗句讲的是什么,她轻笑道:“公子见识真广。”

君箬言笑着摇摇头,收回银针。

感情这姑娘,也没心没肺。

“有时间,你可以仔细看看这幅字。”君箬言站起身子,轻声说道。

少年同样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公子……”

“已经没有大碍了。”君箬言呵呵一笑,说道。

少年点点头,笑得动人:“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嗯。”君箬言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房门,顺带把门给掩上。

……

“我要走了。”少年静静地看着自己思慕多年的清倌,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

欢欢姑娘愣了愣,抬起头,一对漂亮的美眸中尽是茫然。

少年没有多说什么,坐了下来。

“刚才那位,是医仙君箬鸿的衣钵传人。我把自己的自由给了他,换来你腿脚的痊愈。”

“我……知道的,我的努力是换不来你的青睐的,毕竟……地位不同,我们看到的也不一样,我看得见的,只有你,但你,见过更多的人,或优秀,或家财万贯。”

他凑近了她,摸了摸她的脸颊,饶是躲在不远处的护院高手也没有反应过来。

那一年大雪飘飞,刚走出母亲身死阴影的他,走到正好在招扫地小厮的青楼旁,也不需要他去吆喝什么,毕竟这种卖身葬爹娘的事在这世道也是见怪不怪了。

而也唯有那时不得掌柜青睐的她,塞给了这个少年三两白银,顺带踢他一脚,掩人耳目。

听说事后,因为同社会底层的他接触,她被掌柜的呼来喝去,干了许多脏活累活,也因此染上风寒。

年少的他又能做什么?只能是一边用不多的银子,先葬了母亲,再买了笔墨纸砚,至于饭食,在街上捡些野菜烂饼就足够了。

虽说有时候会碰上几个老乞丐和野狗抢食,但好事也是会有的,比如捡到一块完好的白面馒头,他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青楼扫地拿到的钱,大多数都会被小掌班拿走,甚至有时候,他多看几眼曾经因一时心善而受苦的那个姑娘,他都会被揍上好几次。

每一次,被那群敢看不敢追的小人物一把抓起来,揍上一顿出气,一边揍,一边问他还敢看不看,他都会咬着牙,咧嘴说敢呀。

但这些,都没有什么值得说的,甚至,他写得一手好字了,会吟诗词歌赋了,也不去当可以更靠近她的高官狗腿。

因为,他觉着,静静地看着她,也蛮好的。

回忆那一段岁月,他守着她,变得面目全非。

是时候该放手了呢。

少年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自己的烙痕。

……

君箬言轻倚着墙壁,将头低下,静静地看着地面。

司徒榭开口问道:“公子为什么看中了他?”

“他有老师的影子,虽然还不确定,但我想赌一把。”君箬言笑了笑,又斟酌了一下,回答道。

少年面带轻笑,走出房门,风吹皱了他的笑颜。

“等待的那朵花,开了吗?”

“开了,可惜开在大漠。”

第十四章,江山代代,不乏证道仙人

浩东偏北的地带,多江流,也多丘陵。

一名稚嫩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急匆匆地跑进安静的院落内。

少年停下脚步,呼吸紊乱,小脸也憋得红彤彤的。

望向不远处的台子,少年眼波流转,找到了之前笑眯眯地要自己去买糖葫芦的叔叔。

少年笑嘻嘻地走近台子,笑嘻嘻地说道:“喏,给你买到了,按约定,你把剑给我摸一下。”

“嗯。”推着一把轮椅的青年转过身,接过糖葫芦,顺带把腰间佩剑递了过去。

少年两眼发光,小心翼翼地捧过长剑,将之视如珍宝,轻轻地摩挲着,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碰碎了一样。

“夕尘,君老先生回去了?”坐在轮椅上的红衣少女接过青年递给她的糖葫芦,问道。

青年点点头,说道:“再过一阵子,我就把弟兄们接过来,到时候也好有人照顾你,然后我就陪公子走一趟江湖,回来就去参军。”

“真像你,屁颠屁颠的。”红衣少女咬了一颗糖葫芦,望向捧着长剑跑向其他稚童到处炫耀的少年,掩嘴轻笑。

青年无奈摇头,捏了捏红衣少女的小脸。

少年把玩过后,将长剑递给青年。

青年盯着少年,咧嘴一笑,接过长剑,舞出一圈又一圈的漂亮剑弧,剑气内蕴而不外泄,远远看去,这名村里人有求必应的北匈青年也是飘逸出尘得很。

少年的心上跳下窜了一阵,待得青年舞完剑,被人招呼着去搬东西时,他才回过神来,青年还是那个青年,只不过,多了几分神秘。

“红衣姐姐,叔叔究竟是什么修为?”

“为啥你叫我叔叔,却叫她姐姐……”

“他呀,有天下第一深厚的修为哦。”

红衣姑娘浅笑嫣然,摆明了是在说玩笑话,但少年却深信不疑。

……

“今年的冬天好像没有当年那样冷了,不过,同是九月枯叶偏飞的时节,我却感受不到当初的美好。”

司空雨铭缓缓地走着,一身黑甲随着他身子的摆动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他听见持枪老将军的感叹,同样一笑,说道:“老将军还真是容易触物伤怀。”

“哼,但是提枪上阵的本事却比你小子强多了。”持枪老将军哈哈大笑,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笑容。

阳光洒在这群在边疆上挥洒热血的将士的黑甲上,竟是透出了无尽的森寒。

林梡墨走在跟前,虽然他与众人拉开了近十丈的距离,但以他军象境界的修为和过人的耳力,又怎会听不到将士们的耳语。

这名白衣儒将轻笑一声,说道:“最后一场仗了,都他娘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大将军,北匈与浩东之间征战多年,到底哪天是个头?”持枪老将军正了正脸色,开口问道。

林梡墨勾起嘴角,说道:“你说呢,司空雨铭。”

“将军在说什么,末将不知道,甚至,老将军说的,末将也听不大懂。”司空雨铭愣了愣,回答道。

“不过末将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握好手中弓,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凯旋归乡,无论是哪个,只有全力以赴了,才能无悔。”

……

岁岁逢秋,便是归乡时。

此刻,一名带刀扈从独自站在一处高垄上,静静地看着夕阳落西山,看着太阳一点点离开火红的云端。

秋山暮,幕幕尽悲凉。

天空中还有几朵没有被夕阳染红的白云在飘来忽去,古道悠悠,溪水潺潺,炊烟袅袅。

“下田耕作吗?”偶尔,碰上几个毫无修为的农民,扈从紧紧盯着的小主子都会微微一笑,毫无生疏感地对农民们谈笑几声。

淳朴的农民也不会因为自己二人是个外来者而将之排斥在外,可能是因为小主子面善吧……扈从如是想着,一路紧跟着女子。

这一番简朴安乐,如是一首清平调。

女子笑容恬淡,看了一眼天色,又望了一眼东方,眯起眼睛,迈起步伐。

“快到了。”

女子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嘴角缓缓勾起。

天云皆动,大地都是微微颤抖。

放眼望去,可见有六百红衣将士滚滚而来。

……

南宫韬汶走在路上,自家闺女缓缓地在背后跟着。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只手拿着洁白丝巾捂住嘴巴,过了一会儿,又放下来,洁白丝巾上尽是猩红血迹。

“爹爹……”南宫莹琉见状,迈出几步,却被紫衣书客摇头制止。

“虽然已经尘埃落定,他已经布好了局,打算一口气吃掉北匈,但单靠一万林家军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是突袭也行不通。”南宫韬汶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留下了两封书信,当中用羊皮纸所写的,不要动它,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动。就让它一直放在原地。”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叮嘱道,“另一封,是给你的,上面写了调动起天下寒士的八策十三谋。”

南宫莹琉微怒道:“这是在交代后事吗?我才不去看,天下如何,与我何干?”

紫衣书客轻轻一叹,向自家闺女招了招手。

南宫莹琉泪眼婆娑,走近了他。

“知不知道,最后一个小家伙,是谁?”南宫韬汶牵起她的小手,望向她粉雕玉琢的小脸。

南宫莹琉摇摇头。

“当然是我家宝贝闺女了。”南宫韬汶微微一笑,踏出一步,衣袖翩飞。

下一刻,太阳西沉,人与天齐高。

剑气肆意荡然,扶摇直上。

纳气架天桥,一意通长生。

“此生所爱,剑的大道,蝶的蜕变,你的笑颜。”

“此生所向,酒遮离殇,诗填虚妄,财满民囊。”

“此生所安,不负所望,笔尽江南,正气依然。”

“吾,三十年前负笈游学一万里,今破道长生于一息,不负天道,不负苍生,不负天下。”

南宫韬汶一边不急不缓地说着,眼睛、鼻子,嘴角都已经淌出鲜血。

“再苦不能苦闺女,给你的机缘,可是我布划了三十年的心血。”紫衣书客蹲下身子,捏了捏被自己溢出的气机压制得坐在地面的南宫莹琉的小脸。

南宫莹琉伸出手,想要牵住他。

南宫韬汶摇摇头,朗笑一声,迈出一步。

第十五章,乱世琴箫,送故人远去

九月末尾,浩东偏北的地带已然飘起鹅毛小雪。

“后悔吗?”君箬言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捧起一杯茶,轻笑道。

少年摇摇头,报以一笑:“没有什么后不后悔的,不知悔改的坚持,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缺点了。”

“也不失为一个优点,不是吗?”君箬言轻轻地抿了口茶,看向楼道处慢慢走来的司徒榭。

司徒榭满面红光,说道:“先生让我们去放河灯,还带了个白袍女子。”

“那一定是师娘了,怎么老师和莹莹不一起?”君箬言站起身子,笑道。

司徒榭一边迈起步子,一边说道:“南宫先生似乎带着千金出门了。”

“可能是去给人写字幅了。”君箬言倒也没去多想什么,往常老师在这个时节也没怎么在家里闲着。

少年依旧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位置,看似毫不在意地端起茶杯,一口接一口地饮下。

“喝茶居然喝出了喝酒的味道,啧啧啧。”司徒榭哈哈一笑,望向楼上的少年,“要不要一起?”

“免了,我……”

“你一起来吧。”

君箬言看着少年像是喝了满腹烫酒的模样,嗤笑一声,打断了少年的话。

因常年乞讨过生活而显得面部略显蜡黄的少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城中的将士在昨日都已经出城征讨北匈了,现在城中有的,只是空洞的繁华。

月光洒满一地,一眼望去,尽目明亮。

“意识到放过不能挽留的她,似乎是件好事。”少年酣畅一笑,欣然起身,“错的留不住!好一个留不住,哈哈哈哈……”

“可是……她真的……不是那个对的人吗?”少年又垂下头,癫狂似的喊叫道,“谁会记得谁,谁又会忘记谁,谁又是谁的谁?”

“有些东西,除了老天,也就以后的你会知道了,试着走下去吧。”一直坐在邻座的许剑岳呵呵一笑,用木剑撑起身子,朝着楼下跳去,喊道,“你们居然把我忘了,放河灯算上我一个。”

河畔边,身着一袭素白衣裳的君箬鸿回过头,看到了几个年轻人朝自己走来,他念叨道:“你倒是走得潇潇洒洒的,老头子我还得再撑个几年,唉……”

孤月依旧在,书客已不在。

今后,不会再有那个平日幼稚得和小孩子一样,到需要他时,豁然拔剑的那个紫衣书客了。

白袍丽人静静地站在河畔边,看向和一个木剑青年打闹着的君箬言。

“来放河灯吧。”白袍丽人明媚一笑,拿起原本放在脚边的莲花瓣状的河灯。

君箬言一路小跑,笑嘻嘻地把头凑过去,问道:“爹,啥时候回来的。”

“就今天下午。”君箬鸿轻柔地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头,回答道。

君箬言嘿嘿一笑,问道:“那为什么要放河灯呀?”

“算是,给一个故人的祝福吧。”君箬鸿沉吟了一下,说道,“莹莹一会也来。”

“那老师呢?”君箬言点点头,看向自己的师娘。

白袍丽人微微一笑:“他有要事,来不及赶上,我们先放吧。”

“我来点蜡烛。”君箬言自告奋勇,接过君箬鸿递给他的火折子,猛地朝河灯一吹。

白袍丽人轻轻地把它放进河畔之中,让它随着河流漂浮而去,给寂静的河畔带去几分生气。

“就放一个?”君箬言有些奇怪地问道。

君箬鸿点点头。

“万里负笈是他一人,高原放歌是他一人,倚楼听风是他一人,靠轩写字也是他一人。所以只放一个。”白袍丽人缓缓地说着,惊讶地望向河畔。

河畔上游,又缓缓漂来数十盏河灯。

不止数十,甚至数百!

“但是,他负笈结识的人何止数百,高原放歌所动何止数千,倚楼听风之人天下间何止数万?”君箬鸿抚须一笑,继续说道,“靠轩写字,也有你陪着,不是吗?”

白袍丽人忍住流泪的冲动,强挤出一抹微笑。

君箬言茫然地看着师娘,踮起脚尖,给她抹去泪水,说道:“师娘不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这时,三朵灿烂剑花在河畔半空迸射激荡开来,如同莲花河灯绽放光华般,随即,剑花消弭在昏暗星空中,无影无踪。

许剑岳抬起头,略微惊讶了一瞬。

而后,数百剑花在河畔之上绽放开来,如同一场春雨过后,百花齐开的美景。

半空中,南宫莹琉闭上眼睛,一脚踏在飞剑上,似乎明白一些事了。

为什么,爹爹会负笈游学一万里?会在繁华古城一个千里借剑跻身半步天桥?为什么他会在临死之前,千竹赠机缘?

说到底,不过一句话。

不愧于心。

但是,他还是愧了她,所以他去世之前,眉梢间才会带着那一丝细小却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吧。

南宫莹琉在年少的他面前站定脚跟。

君箬言是知道眼前的少女有练剑的,倒也没去多问什么,开口道:“怎么老师没和你一起回来?”

“有事耽搁了。”南宫莹琉抿起红唇,说道。

静站远处的少年走近了君箬言,递过去一把玉箫,说道:“公子,河灯是你放的,那箫也由你来吹,我来弹琴。”

“弹琴……好吧。”君箬言看了一眼喜欢却不能相守的那个人也是一名琴师的少年,点点头。

南宫莹琉毫不客气地说道:“小子,你是?”

“莹莹,说话别像个混子似的。”白袍丽人揪了一下宝贝闺女的耳朵,说道。

“皇普东华。”少年走向远处,盘膝坐下。

南宫莹琉叉起腰,说道:“小言子,你还没说呢,上次你吐啥呢?还有,为什么和那个拿木剑的家伙鬼混在一起,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好啦好啦,一会再说。”君箬言摇摇头,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玉箫,轻轻地吹奏起来。

一首星云中去,这是南宫韬汶填的词,君箬言谱的曲。

飘忽的流云,遮蔽了双眼。

远远的,你可曾听见?

我张开双手把星空拥入怀中,

莫叹息,太远太远。

跃动的星辰,静守着寒夜。

静静的,你可曾发现?

我轻坐案前挥墨来将你想念,

莫要嫌,情长缘浅。

低沉的星语,诉说着心念。

轻轻的,你可曾留念?

我轻卧河间随你驾鹤向西践,

莫忘得,故人孤院。

箫声悠扬婉转,琴声低沉悦耳,二者相互映衬,同那河灯,一并慢慢地漂向远方。

第十六章,练剑少年,一年又一年

君箬言在清晨时分醒来,一睁开眼,他便看见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挥剑。

他神色有些古怪,自己不是在放河灯吗?怎的出现在了书院里。

“睡得舒服吗?”许剑岳呵呵一笑,站在床边。

君箬言晃了晃头,看见许剑岳取出一叠厚厚的书信。

“里边有两页被抽走了,那妮子说某人吩咐过不能动。”许剑岳说完,拿起木剑,缓缓走出房门。

君箬言疑惑地开口道:“你看过吗?”

许剑岳轻笑一声:“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

君箬言点点头,眼神闪烁,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和遗世独立的孤独在这一刻涌上他的心头。

皇普东华蹲在房门外,抬起头,一丝阳光透过树梢照耀在他的脸上,他呢喃了一句,缓缓地躺倒在软绵绵的草坪上。

君箬言将书信放在床铺上,并不急着看,他走出房门,撞见了刚好走来的南宫莹琉。

“小言子,终于起了?”

“嗯……”

君箬言抿起嘴唇,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得是欠收拾了,有事就说,婆婆妈妈的。”南宫莹琉拿起剑鞘,轻轻敲了敲少年的头。

君箬言正了正脸色,一脸严肃,开口道:“说实话……老师是不是去青……”

他说到一半,有望了望周围,确认那一袭白袍不在周围之后,冲着南宫莹琉使了个眼色。

南宫莹琉苍白一笑,说道:“他……可能暂时回不来了。”

“嗯……”君箬言点点头,问道,“那封信是什么?”

“爹爹给你的,大概写的是他万里负笈的经历。”南宫莹琉沉吟了一下,说道,“他希望你能练剑,去林将军那里把白鸬拿回来,还有带一句话。”

“带什么话?”

“那次借剑,是我手滑了不小心甩出去的。”

“……”君箬言神色怪异,说道,“我跟谁去练剑?”

“不知道。”南宫莹琉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悲凉。

瞥见了树底下那被雨打落在地的残红,不知为何,很突兀的,这个少年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常年身穿紫衣,幼稚得和一个小屁孩一样的老师。

“那……好吧。”君箬言脸色坚毅,竟是答应了下来。

“抽剑,握剑,挥剑,横扫,下劈,上挑。一天两千次。”许剑岳走了过来,从怀中拿出一把崭新的木剑。

躺在草地上的皇普东华朗声道:“公子,那可是许公子在听到你要练剑,连夜给你做好的。”

许剑岳瞥了那个没事找事的少年一眼,拿起腰间木剑,哇呀呀地叫着一路追杀连跑带蹦的少年去了。

对于许剑岳的训练方法,南宫莹琉并没有表示反对,这两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都走的是同一条路,走的也比较远,他们深知,基础重要至极。

君箬言接过木剑,手臂微微用力,紧紧攥住,将剑放到腰间,再猛地抽出。

“让你练拔剑。”南宫莹琉简洁地开口道。

君箬言微微一愣,瞬间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他挠了挠脸颊,微微把双脚打开。

练剑的这一天,是十月初,小雪飘飞的时节。

他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儒生的老师要让自己练剑,甚至,他一开始的时候,拔剑到一千二就累得倒下,他依旧没有放下剑。

这把由木剑游侠连夜赶制的精致木剑,被少年挥了一天又一天,舞了一年又一年

从小雪到大雪,从初雪到春夏,不曾停歇,不曾间断,至于为什么他会如此执着,谁都不知道。

同样的,在这些年里,城内突然涌入了一大批的伤患病人,而每每到了清晨,都会有那个始终开在桥边的医师小摊,灯火通明。

无论是别的医馆摇摇头,说趁早立遗嘱的病人,还是背上被砍出令人不忍直视的刀痕剑伤,甚至是身负几把触目惊心的铁箭的将士,这个小摊都来者不拒。

自己家里,有个破界境的剑客来访,君箬言依旧没有离开那处院落,而那名剑客,也曾经偷偷地瞥过君大公子的一日练习。

那次,趴在墙上的他,啧啧出声:“天赋不高,但毅力乃是上上之选,真像那个南宫。”

剑道一途,不同于练气练意,不是一日便可直接攀到顶峰的,最要紧的,其实是能够脱手驭剑之前所打下的基础,而这也正是许剑岳在计算好君箬言身体情况后,定制正好在他的负荷范围的练习。

一年过后,君箬言被自家老爹叫进了房间里。

每次出手,都要卖一个人情或是有让这个医仙动心的宝物秘籍的君箬鸿抚须一笑,递给君箬言一本《惊鸿千影》的步法还有一本上品剑法。

君箬言摇摇头,走出房间,微笑道:“剑法步法,我已经有最好的了。”

医仙圣手欣慰一笑,感慨道:“长大了呀……”

君箬言走出房门,望向远处的天空,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同样的,他也没有了当时的困惑。

君箬言脚踩南宫韬汶留下的步法,站到墙头上,屋外居然有一队流寇蠢蠢欲动。

敢在恰好练剑小成的君箬言头上动土,得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本只是来找林夕尘的这对流寇面前站着一个吓得眼泪直流的小女孩,君箬言落在她的面前,站定脚跟。

“公子你好,我们……”

流寇还没说完,君箬言便提剑而上。

这队流寇没有学过正统的武功,但一个个都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铁血汉子,见到君箬言来者不善,也是有了三分怒气,提起大刀,想要给少年一个教训。

却是不料,这个看似孱弱书生的少年咧嘴一笑,抬剑一挡,脚步微微一滞,而后一脚向前跨出,以剑背击退流寇。

汉子只觉得腹部传来一股沛然巨力,憋得满脸涨红,被周遭其他人嘲笑道昨晚是不是把力气用光在哪家小娘们肚皮上了。

君箬言连踩八个小碎步,直逼汉子。

不料这一剑,被汉子一手抓住。这就是实战经验的绝对性差距了。

汉子猛地一声大喝,不顾手掌被利剑割得血肉模糊,将君箬言连人带剑甩向空中。

而后,又有数把长刀在下方架起,等待君箬言落下,就能给他捅上几个窟窿。

君箬言嘿嘿一笑,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到树梢上,而那名破界境的内家高手缓缓走出院落,一脸无语,说道:“还不给公子道歉。”

汉子一脸惊骇,看向树梢上同样尴尬的君箬言,完全联想不到这个杀伐果断的少年郎居然会是需要人陪着走江湖的世家公子。

只见公子落回地面,大度地没去追究什么,蹲下身子,对着还在啜泣的小女孩明朗一笑,说道:“虽然这次遇上的不是坏人,但是要吸取教训哦。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跑了。”

“可是……”小女孩抬起头,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君箬言,“为什么偏偏是我?”

君箬言沉吟了一下,揉了揉小女孩的小脑袋。

“为什么朝廷这么放纵流寇?他们收了税,剥削我们,还不给我们保护?”小女孩一脸气愤,一时竟是忘了哭。

君箬言捏了捏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脸蛋,说道:“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这么多机会能对这个不公的世界报以笑容。”

“气死他们。”君箬言哈哈一笑,腾身而起。

林夕尘叹了口气,说道:“进来吧,你们这功夫,还想保护公子,别到头来,被公子保护了。”

汉子红了脸,紧了紧拳头。

林夕尘又走了回来。

汉子一脸茫然。

林夕尘拆开绷带,面无表情地给他包扎伤口。

汉子的泪水立刻滚落下来。

第十七章,三尺青锋,八斗风流

君箬言皱起眉头,走进书院。

许剑岳迎面走来,白了他一眼,说道:“跟人动手了?”

君箬言轻轻哼了一声,点点头。

“你现在外家功夫虽然已经小成,但内力修为可以说与常人无异,该修一门心法了。”许剑岳冷着脸说着,说完,他又压低了声音,掏出两本秘籍,“我这有两本当年走江湖的时候抢来的,你可以先看着。”

君箬言摇摇头,要说心法,自己的老师已经给自己留下了,自己并不是没有,只是还没去学而已。

“对了对了,有人来了,就呆在院子里,你自己去看看吧。”许剑岳说完,向远处走去。

冬雪莹白,冷风阵阵。

走进书院内,君箬言瞥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林夕尘,开口道:“怎么来这了?”

林夕尘没有出声。

年后到底与谁一同走一趟江湖,君箬言至今仍是吃不准,以眼前从北匈来的草寇头子身份的林夕尘来看,带五十流寇汉子出去应该是一定的,再加上自己挑中的皇普东华,虽然毫无修为但是前途无量。

而且,还有君箬鸿明里暗里安排的几个武道高手,一般二品武夫想要刺杀他都得掂量几下。

只不过,靠着这些力量就想在北匈江湖保全自身都有点困难,更别说追上北讨军队,找到儒将第一人林梡墨要回白鸬了。

君箬言叹了口气,一脸惆怅。

林夕尘明朗一笑,悠悠说道:“挂剑为侠,就要在荒芜中走出自己的路来。”

“说起来,老师自己去拿不就好了,还得让我去,真是的……”君箬言蹲下身子,撇撇嘴。

林夕尘疯狂地对君箬言使着眼色。

君箬言动作不改,但话锋却是一转,说道:“那一定得是老师在锤炼我,唉……这种良苦用心,简直与天齐高。”

“南宫先生却是有心了,哈哈哈哈……哈哈……”林夕尘挠着脑袋,一边应和着,一边看着笑得动人的姑娘。

君箬言站起身子,凑近林夕尘的耳边,以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谢谢了,兄弟,下次请你喝茶。”

林夕尘抛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哈哈哈哈,我去练剑……”

林夕尘刚想点头,就看见一脸苦逼的少年被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三两下放倒在地,拖向远处,他干笑几声,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被小姑娘拾掇得狼狈不堪的君箬言正了正脸色,走进屋子内,换了身干净的黑色衣裳,在书桌前盘膝坐下。

他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

但是,他依旧保持着每日三读的习惯。

他捧起南宫韬汶留给他的内家心法,闭上眼睛,跟着语句呼吸,绵长而不绝。

在闭上眼睛所见到的黑暗中,有一点亮光出现在他目光中,似湿染的墨彩,似笔勾的素韵,似写意的美景,他的眼前,有一副画卷,缓缓展开。

君箬言的心念逐渐淡远,内力修为如死水般丝毫不曾波动,但他一笑一动之间,世界忽的安静了下来。

“好玄妙的内家心法。”林夕尘虽说是气机使然突破的破界境,但眼力还是有的。

短短一年,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好远。

说是十年可见春秋更迭,百年可证大道长生,前年可观王朝兴衰,万年可待星辰颠覆。

那我倾尽一生,可能追寻到我所追求的江湖?

君箬言嘴角勾起,平复了心情,此刻,他竟是觉得世事无可争。

快意也好,憋屈也罢,能走上一次,就十分潇洒了。

……

草地没有了夏天时的繁茂,清晰的脉络线条在微微泛白的地面上显得骨感而简单。

风从远山吹来,大地一览无余。

一名士子模样的儒生接回自己连夜写成的名刺,自嘲一笑,连眼前高官府邸的总管的话都不去应会,静静地走到僻静的阴暗处,蹲下身子。

“再这么下去,北匈迟早自取灭亡。”儒生摇摇头,长叹道,“从江湖抽调力量?真当江湖人都是些给个甜头就能当傻子耍的白痴吗?要是真的国难临头,又有多少人真的会出力?”

“年轻人,你应该不是本地的吧?”一名穿着打扮极为简单的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在他旁边坐下。

儒生呵呵一笑,说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北匈朝廷现在毫无威严可言,再像条丧家犬似的跟江湖世家求同情,那这国就真的亡了。”

“国家有难,他们发力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朝廷有令,谁敢不从?”男子反驳了一句,倒也没去说儒生大言不惭,而是笑眯眯地静待下文。

儒生气极,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向中年男子,说道:“屁!连夫妻都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随时都可以撤走的他们?”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站起身子,招招手。

“怎么了?”

“到我府邸来,好好说道说道。”

儒生点点头,脸上尽是淡然,没有任何意外。

中年男子迈了几步,朝着大门口的总管喊道:“你可以收拾包裹滚蛋了,至于私自截下名刺,就罚你去后堂领杖五十,一半财产留下来充公。”

“高大人明见。”儒生轻轻一笑。

中年男子轻咦一声,开口道:“浩东的?”

“医师小巷乃是在下一手造就。”儒生用毫无卖弄自己才识的口气,恭敬地说道。

“哈哈,那本官还真是捡到宝了。”

儒生应和式地一笑,手心已经沁出细密冷汗。

这一问一答间,眼前的高大人已经动了三次杀机,恐怕要是自己说错哪个字,自己的脑袋就搬家了。

……

白袍丽人静静地站在江畔旁边,轻笑一声:“跟你说过,不许丢下我一个人的,你还真狠的下心。”

女子的嗓音清冷,但是语调却是异常温柔。

“莫惜灯花落成憾,怅望江波尽碧山。千梦南风扶杨柳,只叹不见心上人。”女子面对愈来愈冷的寒风,凄婉一笑,“每天每天念叨着,我居然也记住了,这诗,真酸。”

“你好像说过你喜欢吃桂花糕,今年花开的很盛哦,虽然去年没能吃着,但是今年我倒是学着做了点……”

“箬言和莹莹都长大了,都可厉害了,不需要我们每天担心了。”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目睹那桂花满庭的景象,一起闻一闻令人心醉的桂花香,一起喝桂花酒,喝到醉生梦死……”

她轻轻一笑,说道:“但是一个人,就没什么意思了。”

说完,她纵身跳进湖中,脸上带着说不尽的笑颜。

第十八章,小道西亭相送,独饮一杯青稞

“你确定要带着这些上路吗?”林夕尘看着君箬言包裹里装的一大堆书本,扶额道。

君箬言放下这一坨,没去理会他,一路小跑,估摸着是去拿下一坨了。

凉巷,清风。

“都收拾好了吗?”南宫莹琉递给君箬言最后一堆书本,开口问道。

君箬言点点头,反问道:“你不一起吗?”

“我要往南边去晃一圈,那里的剑客剑法都很超群。”南宫莹琉看了一眼腰间的佩剑,轻笑一声,说道,“你往北走,可能碰的上许剑岳。”

君箬言表示了解,转过身子。

望向这街道上的黛瓦青墙,可能这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幅烟水人家的景象了吧。

君箬言叹了口气,那叫一个惆怅。

“你爹让我给你带句话:‘别忘了我给你交代的事’,嘻嘻。”南宫莹琉老气横秋地模仿了一下君箬鸿的语气,说完,噗嗤一笑。

君箬言朗笑一声,豪气干云地说道:“我既然选择了走江湖,那就只会风雨兼程的。”

“嗯哼?”君箬鸿抚须一笑,从马车那边走了过来,林夕尘一脸恭敬地在他背后跟着。

君箬言微微一愣,干咳一声,说道:“我一定会在救死扶伤的路上一往无前的,毕竟这是我的职责,也是一个医师的义务……”

君箬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得了,走吧。”

君箬鸿嘿嘿一笑,一路小跑。

二十多个精悍的汉子浩浩荡荡地跟着这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这座古城。

出城数里后,二十多汉子加快了脚步,直奔下一个驻脚的城镇。

天性好动的君箬言叹了口气,还好自己有带着书本一起出来,不然得被闷死。

好整以暇的皇普东华看向调整呼吸的君箬言,一丝不苟地摆弄着眼前的棋子。

林夕尘望了里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

“一气纵剑六百甲,那个紫衣书客还真是可怕。”带刀扈从至今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在小长生已经侵淫多年,甚至连军象境高手都见过数个,但是却从未见过如此恢弘的一剑。

他抬起头,看向小主子。

女子转过头,轻轻一笑:“江家圈养的鹰犬都拼掉了一百多个,真是没用。”

带刀扈从呼吸着与血肉糜烂气息混在一起的空气,跪倒在地。

“算了,也怪不得你。我也是低估了他的实力,呵呵,真是可怕。”女子眺目望去,呢喃细语。

远处,有一袭紫衣,手持断剑,依旧傲然站立,在他的身侧,有数百红衣铁骑的尸体和鹰犬拼死一击后肉体破碎剩下的血肉。

“尸体怎么处置?”带刀扈从紧跟着小主子的脚步,恭声问道。

女子沉吟了一下,望向不远处,有一点纯正无比的金光在闪烁,她轻轻说道:“别去动了。”

“他的学生怎么处置?”扈从轻轻点头,说道。

女子笑得温柔,语调却冰冷异常,吩咐道:“以江家的名义,发布一条追杀令,悬赏一千两银子。”

“要赶尽杀绝?”扈从诧异地问道。

女子继续迈步,没有去追究扈从的无理,说道:“你去跟着,在他快死的时候,再招揽一次,真不行就杀了。”

没去理会扈从的悄然离去,女子俏丽的脸上尽是讥讽,嘴唇蠕动,轻吐了一句话。

刺杀林梡墨都被你一个借剑给破了,到死了还能进长生之境,这一个不动,也算是我对你的敬意吧。

蓦然间,她又回过头。

在这个江家大小姐的身后,有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静静地站立着,他沉声道:“灵儿。”

女子小鸟依人地靠了过去,说道:“爹,又去比武了?您都可以安居幕后了,就别去打打杀杀了。”

“毕竟是老朋友,见了面,免不得掐一架。”老者看向远处金光闪烁的地方,轻轻说道,“这是你爹唯一的念想了,唉……”

“对了,你看上的那个腰配木剑的小家伙,昨天上了龙湖太玄山。”老者迈起步子,又想起来闺女吩咐的事,哈哈一笑,说道。

女子嘻嘻一笑,用娇软的鼻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

“只是,这场旅程要什么时候结束?”傍晚的马车停在北匈与浩东的交界处。

远处,有一座凉亭,亭内,有一袭白衣。

“这脚程……比马还快,真的是……”君箬言掀开帘子,轻叹一声,走下马车,搓了搓冰冷的双手,顺带哈了口气。

“往后的日子,我会接着练剑。至于我们是否会越长大越疏远,全看你自己了。”南宫莹琉拿起年少时,自己第一次给他吹奏时用的竹箫,吹奏起来,声如九天仙音般曼妙动人。

君箬言愣了愣,想了会,开口说道:“很多事不是谁说了就算。”

南宫莹琉轻笑了一声。

君箬言走进亭子里,感到愈发的冷,他紧了紧衣裳,嘿嘿一笑,拿起亭子里放着的一壶青稞酒,仰起头,直接灌下肚子。

酒入肚肠,君箬言的脸蛋泛起一丝醺红,他轻轻地把酒壶放下,闭上眼,说道:“这个音吹错了。”

小姑娘停下吹奏,把竹箫抛给了他。

“算是信物吗?哈哈哈哈,那我就收下了。”君箬言不要脸地接过竹箫,收入怀中。

南宫莹琉脸色复杂,说道:“不要脸。”

“我不要脸,就要这竹箫。”君箬言迈起步子,走向马车,顺带抬起头。

原本放晴的天空又开始飘起了小雪。

君箬言抽出腰间陪他走了一年的木剑,木剑剑柄已经被磨损得没有原本光滑的模样。

他轻轻朝后面一抛。

南宫莹琉接过木剑,在空中舞出了几朵灿烂剑花,雪花激荡飞舞。

君箬言朗声一笑,说道:“那再见了。”

“嗯,希望能再见。”她落下身子,将木剑佩在长剑下方,抿起刻薄的红唇,“你为什么要去淌这趟浑水?那剑取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在林梡墨手上也不会辱了它白鸬的名声吧?”

君箬言哈哈一笑,没去回答,只是重重踏出一步。

那把剑,岂能留在外边?

第十九章,锻意练剑,一语尽破天机

马车一路颠簸,却是丝毫不影响马车内两个少年研修经书学问。

君箬言膝上放着自家老爹在自己离开前递给自己的长剑,剑名游蛎。

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君箬言是再清楚不过了,自己去年习剑,连练剑时间都远不及许剑岳这样年少便抬剑练剑的剑道奇才,再加上天赋本身不算上佳,他也只能勤而补拙了。

不过说起上阵杀人的本事,已经手刃数十地痞的他还真没比那群在豪阔世家,靠着服用丹药强提修为的纨绔差到哪去。

他缓缓吐纳,手掐着练气锻意的印法,脸色愈发红润,体内气机一点一点地鼓涨起来。

君箬言入定后,造型秀丽的游蛎放在他的膝上,一吐一纳间,气息升腾,逐渐形成了一道雾气氤氲的盛景。

便是原本雷打不动,专心于平日看不到的珍本的皇普东华都多瞧了两眼,挪了挪位置。

马车外头,林夕尘一边扬着马鞭,一边感受着车厢内公子的气息起伏波动,他可是曾亲眼见识过那个白衣儒将接过千里一剑,在狂沙漫舞的战场上一剑激起千层平地雷的。

这位破界境高手不由得提高了对君箬言的敬佩,车厢内的公子,走的分明是跳过驭剑,直接御剑的神仙路子!

林夕尘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抬起头,望了一眼乌云逐渐聚拢的灰蒙天空,向旁边一个汉子说道:“你加快步子,跟前面的人知会一声,先在前面的城镇租个客栈,我们黄昏时分会赶上去。”

汉子点头,领命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君箬言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气息之盛,竟是凝如实质,在一本经书上击出一个小窟窿,君箬言扭了扭身子,伸了个懒腰,向外头的林夕尘搭话:“你也用剑?”

“倒也算是,在这之前我都是用的阔剑。”林夕尘想了想,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君箬言从车厢帘子处探出头来,问道:“那武夫修为分了九品,为什么一品就细分成五个?咋不分成十四品,那多省事。”

“我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只知道,修得小长生,一身气机饱满圆润,修得破界,一意牵动全身气机,修得军象,以天为源,以军作象。”林夕尘略加思索,便如数家珍地开口回答,语调平稳而不失清朗。

君箬言翻了个白眼,感慨道:“军象得投身军旅才有用武之地?那还不如破界呢。”

“那倒也不是,到了那个境界,何物不为自己手上的军?”林夕尘意有所指,呵呵一笑。

君箬言恍然,点点头。

“对了对了……”

“公子有何不解?”

“你咋不把你媳妇捎上?”

“她腿脚不方便。”

君箬言一搭一问,林夕尘知无不言地回答,倒是让这趟枯燥的旅途多了几分趣味。

“不过,这把剑倒是不见好些年了。”林夕尘看向静静地躺在君箬言膝上的游蛎,呵呵一笑。

君箬言愣了愣,指了指游蛎,一脸疑惑。

“君老先生没给你说过?”这次倒是林夕尘疑惑起来了,他诧异地说道,“你没听过‘游蛎烛蝗醉江南’?”

“没听过。”君箬言摇摇头。

林夕尘失笑摇头,缓缓说道:“游蛎烛蝗醉江南,白鸬紫厢过宫墙。长青云笛雪绣梅,一曲寸方雷。这就是天下十大名剑呀。”

“白鸬?!”君箬言瞪大眼睛,颤抖地开口道。

林夕尘没去多想,点头说道:“嗯,这把也是隐迹多年突然出世的。”

君箬言仿佛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来。

原来……那道白虹,是老师的手笔!

那他不见了,得是去办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了,一定是这样。君箬言紧了紧拳头,愈发加深了自己练剑的执念。

“没有谁一定得为谁做什么,公子为什么一定要练剑?”皇普东华出声问道,说完,又是自嘲一笑,“就像我和她一样,那年她帮我,是情分,我守候她十年,也是情分。情分用完了,也就没了呀。”

君箬言白了他一眼,说道:“哪有什么情不情分,不都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吗?难不成你觉得你给她守候的十年,很憋屈?”

“很开心……”皇普东华露出源自内心的微笑,说道,“或许……是那样吧。”

那年花开,斜阳正好。

皇普东华把头探出车厢外,看向天空,说道:“正好……九月的天空好久没下过雨了。”

“嗯。”林夕尘扬起马鞭,轻笑一声。

那袭红衣,也是情愿的。

风逐渐刮起,漫天雨水汇聚成了可视的寒流,倾覆而下,眼睛所见之处,尽是迷蒙的飞雪。

他林夕尘又何曾纠结过?

年少揍昏官,及冠入二品,三十岁时便直面白衣儒将,他又何曾惧过?

遇到任何不平事,不也都只是一剑的事吗?

皇普东华轻笑出声:“在等待的岁月里,我不曾后悔过。”

“看得出,看得出。”君箬言打趣道。

皇普东华没有去争论,静静地在平静中许下心愿,目光从君箬言身上移到了书本上。

……

昨日清晨,天空细雨飘飞,许剑岳腰配木剑,在院外徘徊。

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他猛地咬牙,跨出一步。

司徒榭站在门槛边,轻声说道:“要走了吗?”

“嗯。”许剑岳没有回头,轻声答道。

“不打算打声招呼?”司徒榭转过身,走进屋内,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也好,走吧走吧,省得烦我。”

许剑岳毫不犹豫地迈起步,司徒榭猛地把桌上的茶杯摔往地上,杯里装的,是他平日连喝都舍不得的茶。

许剑岳心中虽然也五味杂陈,也曾挣扎过,想过就这么留下来,不混江湖了,但是……她还在下面看着自己,太平日子什么的,早就无所谓了。

君箬鸿一身素白衣裳,站在许剑岳面前,不出一言,静静地从他身侧走过,顺带拍了拍他的肩膀。

刹那间,这个木剑游侠红了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心事,别人掺和不了,自己也忽视不得。”君箬鸿抚须一笑,替许剑岳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始终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记得,要是哪天路过了,进来看看。”

许剑岳重重点头,走向北面。

那孤单的背影后,有一阵风,吹走了又一个少年郎单薄的梦想。

他猛地转身,看见依旧在原地不曾动弹的君箬鸿,重重地跪下身子,叩下他高傲的头。

终于,纠结过后,他还是转身离开。

这一日,有一木剑游侠孤身直入龙湖太玄山。

第二十章,细雨夹雪,冷了谁家枕帘

一路向北,细雨不曾停歇。

偶尔,遇上北匈的百姓,林夕尘都会端起一口纯正的北匈口音,与他们谈笑几句。

君箬言也没去闭门造车,而是静静地听着同自己故乡的腔调截然不同的北匈口音,像是欣赏一曲清平乐调般陶醉。

毕竟练武不是一时心急就可以练成的。

根骨,天赋,耐心,每日的坚持。

每一项都至关重要,更何况,君箬言也不急。

他看向马车外头,发现林夕尘哭笑不得地看向远处,而后转过身来,抿了抿嘴唇,说道:“还请公子允许我去遣退贱内。”

君箬言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林夕尘脚尖轻点马头,借力一跃,腾身飞向远处,他落到地面,站定脚跟,对着面前的红衣女子以及精悍汉子说道:“蛮儿,你怎么由着你姐姐胡来?”

“她老缠着……”汉子撑着把雨伞,刚想抱怨,却发现红衣女子明媚一笑,用两只指头掐住自己的腰间肉,猛地一转,顿时抽了口冷气,改口道,“啊呸,姐夫,你就看姐一片痴心的面上,别追究了。”

“你再送她回去吧。”林夕尘无奈一笑,而后俯下身子,柔声说道:“媳妇乖,回去再陪你。”

女子低下头,一脸委屈。

“好啦好啦,会早点回去的。”林夕尘揉了揉她的头,转过身子。

女子摇摇头,说道:“不是这个……你快回去吧,别淋湿了。”

林夕尘点点头,叹了口气,两袖一挥,雨水便在滴落到距离他一丈的地方停滞住,无法前进分毫。

……

“一身修为到了充盈全身的境地并且外放,不愧是破界境。”君箬言目力惊人,啧啧一声,“不过,说起来不知道是你背运还是我背运,他刚一走,我们便碰上麻烦了。”

“哦。”皇普东华轻应了一声,继续翻阅书本。

君箬言诧异地问道:“你不怕?”

“要是真是麻烦,你就不会让他走了。”似乎是觉得眼前这本有些破旧,皇普东华轻叹一声,碎碎低语了一句,“这么好的书还不好好保存,真的是败家。”

君箬言扯了扯嘴角,这个少年居然能够自己一个人碎碎念叨一炷香,而且仇怨之深切……就差拿针扎小人了……

“那我去看一眼。”君箬言极度无语,叹了口气。

自己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君箬言一步跃上树梢,丝毫没有担心皇普东华会碰上什么劫匪,毕竟林夕尘就在不到五十丈外的地方站着,破界境高手可不是白叫的,更何况,就皇普东华这小子的嘴炮,指不定谁是劫匪呢。

他轻轻一笑,闭上眼睛,循着声音,一路穿过古木参天的树林,落下身子。

一头通体雪白的吊眼白额猛虎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嘶吼,警惕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少年。

“小家伙,走吧,这畜生你是应付不了的。”原本被猛虎盯着的妇人抬起头,以为得救了的她轻叹一声,说道。

君箬言呵呵一笑,从容不迫地走近妇人,一手抓住后者的衣袖,轻轻卷起来,苍白的双手上尽是冻疮伤痕。

“也算是个伤患。”君箬言轻轻一笑,抽出腰间游蛎,剑出鞘一寸便收,他走进妇人身后的屋子里,问道:“可以进来吗?”

“嗯……可以。”妇人站起身子,转过身,一脸惊骇。

猛虎已然倒地不起。

“那样子,洗衣服或者下地应该会很辛苦吧?”君箬言从怀中取出紫檀木锦盒,拿出七根银针,分别扎在了妇人手臂靠肩的位置上,说道,“我只能给你疏通你常年劳作带来的隐患,每天要记得打一盆温水浸泡双手。”

妇人嘴角微微勾起,抽回手,轻笑道:“辛苦又如何?家里就剩下我和一个闺女了,大冬天的,难道长点冻疮我就活不了了?”

“都这么傲气。”君箬言哈哈一笑,收回银针。

妇人慢悠悠地说道:“盯着老虎的悬赏来的?那你拖走吧。”

君箬言沉吟了一下,呵呵一笑:“过几日会来拖走的。”

“嗯。”妇人也没去多想,点点头。

房外有细雨小雪飘飞,女子眨着灵动的眼睛,开口道:“留下来吃顿饭吧。”

“是不是觉得很憋屈?”君箬言毫不客气地坐下身子。

妇人默不作声,点点头。

平日里,她是不会与除了已死丈夫之外的男人接触的。

虽说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夸赞她外表清秀,没必要为了一个短命鬼和闺女守寡一辈子,也有很多高官权贵想要纳她为妾,但她不曾动摇过。

这个眼睛灵动的妇人在出嫁前便已经是名动全城的小美人了,长大后更是被诸多士子赞口不绝,但自从她嫁了没多久,丈夫就死了的消息传出后,原本对她笑脸相向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自己命格不好?是吗?那是谁腆着脸在自己背后狠狠瞧着自己?

妇人轻轻一笑,收敛思绪,将刚出锅的三道拿手菜端到桌上,虽说这个少年看起来年少无知,但也保不准跟那群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是一个路子的人。

想到这,妇人愈发想要君箬言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君箬言也是发现了妇人的复杂神色,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大块朵硕之后,打了个饱嗝,站起身子,就要离开。

“这就走了?”妇人强按下心头的欣喜,问道。

君箬言轻轻一笑,说道:“不必假惺惺,我也知道你本来就不想要我帮助,傻女人,就你这藏不住想法的性子,还真当瞒得过我?”

“要不是看着那个看见我救下你,一路小跑着去摘野果子的小女孩,以为我会和和气气地吃完饭?”君箬言讥讽一笑,迈出步子,“想把闺女养大,就把你那娇惯的性子收起来。”

君箬言叹了口气,看向黯然落魄的妇人,说道:“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大哥哥,我给你摘了果子,谢谢你打败了那只怪物。”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满脸欣喜,穿着打着比妇人衣裳上的补丁还多的衣裳,却是漂亮得动人。

君箬言捧过果子,端在怀里,揉了揉小女孩的头,说道:“有坏人来啦,你先进去和你娘躲起来,有什么事等哥哥收拾完坏人再说。”

小女孩重重点头,乖巧地走进屋子里。

君箬言拿起一颗果子,轻轻一咬,满嘴甜蜜,他抬起头,看向远处。

一队布甲将士整齐地迈着步子,朝着这边走来,队伍中间,有一辆铭有蛟龙出海,豪阔得令人触目惊心的马车。

“比我那辆强多了。”君箬言啧啧一声,腰间游蛎微微颤动,这个少年郎看似大言不惭地自言自语道,“阵仗看着还行,就是不知道有几斤几两了。”

第二十一章,北匈儿郎,且接一刀

整齐的步伐声打破了树林的宁静,君箬言提了提腰间游蛎,打了个哈欠。

屋子里边,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朝她的娘亲问道:“娘,那个大哥哥是我们的亲戚之类的?”

“不是。”妇人轻轻摇头,说道,“不过很厉害。”

小姑娘点点头,一脸崇拜。

军队骤然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放声道:“那头畜生在何处?朝廷谕旨练气士在此,还不速速显出身形?”

君箬言忍俊不禁,感情这班家伙是来驯老虎来了?

“小子,此地可有猛虎出没?”那人走进君箬言,魁梧的身子反衬得君箬言孱弱无比。

君箬言强憋着笑,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一定是那帮泼皮地痞去上报的,看见这个小家伙救了我走进屋子就赶忙着去叫人来,真是好心肠。”屋内,妇人呸了一声,一脸不屑地说道。

那人也是发现了君箬言不拿自己当回事,当即抽出冷刀,悍然一劈。

“私自抽刀杀人,轻则降官三级,摘刀充军边疆,重则直接坐牢。”君箬言轻轻侧身,躲开这大张大合的军式刀法,说道。

不过,眼前这军人居然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倒也怪不得他没有资格上前阵杀敌了。

林夕尘静静地趴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坡上,啃着一颗同君箬言怀中野果相同的果子,观察着坡下局势,顺带的,他扭了扭脖子。

这位北匈剑客的身后,有数个打着不给妇人留下玉洁身子念头的泼皮地痞静静地躺在草坪上,身体冰冷僵硬,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大人,那猛虎,已经死了!”有一个眼尖的人拨开草丛,发现了被隐匿起来的猛虎尸体。

这时,君箬言轻轻地抽出腰间游蛎,以剑鞘作剑锋,轻轻横起,将横扫而来的北匈冷刀格挡下来,而后他借力腾身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剑鞘带着腰部旋转的力道将大汉猛地击倒在地。

扑通一声,尘埃落地。

君箬言抬起头,咧嘴一笑,阳光将这个人畜无害的少年映衬得愈发英气逼人。

他抬起头,看向马车内蠢蠢欲动的中年男子,轻轻笑道:“带把的就直接来打。”

君箬言左手一弹,将悄然袭来的一根竹箭轻轻弹开,而后游蛎又出鞘一寸,一把北匈凉刀被猛地阻挡下来。

而后,他抬起腿,向外一踹,将与他僵持不下,只顾手头发力的北匈汉子一脚踹出七丈后,腾身跃起,又是一脚踹出,空中的北匈凉刀似铁矛般激射洞穿了那名汉子的坚厚布甲。

又有谁能想到,他曾经是个看见死人就会吐上一个时辰的软弱书生?又有谁能说出,是什么让这个少年坚持一年从不间断地做着极限的训练?

君箬言长吐一口气,游蛎剑出鞘。

一剑荡花三千朵。

长剑舞出朵朵灿烂剑花,将愈来愈密集的攻击格挡在外,君箬言脚踩轻盈的步法,丝毫不急,拉着距离打游击战,明摆着是他有利。

马车中,那名中年男子终于运起气机,直破马车而出,一手握成爪状,手臂坚硬似铁。

君箬言很是干脆,将上半身仰成与地面齐平的角度,以躲代守,避开了这一击。

那人狰狞一笑,发现眼前看似余力悠长的少年其实分明没有点滴内力修为可言,只要拖下去,就是他的胜利。

想到这儿,那人舔了舔嘴角,深深地看了一眼君箬言手中的游蛎。

“小子,你的剑……”那人刚要出声,便人头落地,肉体支离破碎开来,化为漫天血沫。

林夕尘缓缓站直身子,说道:“你还不配称呼公子作小子。”

君箬言也早就收起游蛎,往屋子望向跑去。

“公子,来不及的,躲开,让我来!”林夕尘脸颊已经被雨打湿,他放声喊道。

君箬言闻言,轻轻一跃。

林夕尘正了正脸色,一股九天十地,唯我独尊的狂傲之气攀上他的眉梢。

他轻抬一手,一把北匈冷刀在气机牵引下,落到他的手中,而后,他以刀作剑,轻拂刀身。

而后,刀出如龙。

一道冷电划破天宇,细雨开始变得狂暴起来。

恐怕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君箬言愣在原地,只觉得这一刀出,天地万物尽都黯然失色。

“不会连带那栋屋子也……”君箬言回过神来,心头一紧,跑了过去。

走进废墟之中,君箬言腰间游蛎迅速出鞘,将层层木板尽数挑开,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紧紧抱着闺女的妇人。

君箬言嘿嘿一笑,幸亏母女都没有事。

不过,那几个想趁乱摸进屋子里的泼皮地痞已经倒地,浑身上下并没有半点伤痕,君箬言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但他也没立刻去问,只是开口安抚母子,并递给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一颗野果子。

小女孩接过野果,蜷缩着身子,却依旧说着:“娘亲不怕,娘亲不怕,有我在,坏人们都动不了你……动不了你……”

“坏人都被我打跑了。”君箬言失笑摇头,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说道。

小女孩先是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有没有坏人,而后才放声大哭,依偎在君箬言的怀里,抽泣道:“大哥哥……好可怕……坏人,都好可怕。”

“有大哥哥在,不怕,不怕。”君箬言轻柔地安抚受惊的小女孩,说道。

小女孩一脸委屈,说道:“爹爹和哥哥都死了,都死在比大白猛虎还可怕的坏人手上。”

君箬言点点头。

“就剩我和娘了,不要再让娘受委屈了……”小女孩扯着君箬言的衣角,一边说着,一边垂下原本应该娇嫩的小手。

君箬言叹了口气,将她交给妇人。

“我会给他们讨个说法的。”君箬言蹲下身子,将垂在妇人面颊上的青丝拨到一旁,冲着妇人一笑,“你其实也蛮好看的呢。”

妇人明媚一笑,心里憋着说不出的委屈。

“公子,我去把马车牵过来。”林夕尘没有反对,古井无波,这类事情他见过的还能少了?

他猛地往地上一踏,扑通一声,地面被他这一踏踩出一个大坑。

少年在坑前蹲下身子,朗笑一声,嘴唇蠕动,留下一句话。

我倒要看看,北匈这坑,能不能埋得了我。

第二十二章,白衣医师,北匈百人齐跪

林梡墨依旧静静地率领着奇袭部队逐渐临近北匈边镇。

白衣儒将逐渐加快脚步,与后方一行人拉开距离,他回头望了望,军队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

他蹲在一条河水干涸的沟壑边上发了会儿呆,这是第三次两朝战事,是浩东皇朝第一次主动发起进攻,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

浩东皇朝也是第一次在局势上站了极大优势,可惜正是在这边境附近功亏一篑,当时在自己的指挥之下,三千林家军精锐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一柄军刀般刺入敌营。

而后林家军在没有白衣儒将的领导下,依旧是一路高歌猛进,连破三关军事要地,仅花六日便抵达与北匈都城对望的高台,奈何六千余守军望势而降,尽围高台。

林梡墨叹了口气,眼下只能在四方开阔的北匈高台试图围点打援,再有六千铁骑与去年临时召集的奇袭部队同时北突,一柄攻向高台,才能与用采取观望战略的三千林家军汇合。

……

马车逐步走在官道上,君箬言坐在车厢外边,收回凌乱的思绪,长吐一口气。

车厢内,皇普东华雷打不动地翻阅书本,旁边坐着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的小女孩和神色复杂的妇人。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千疏本治》。”

“那是什么?”

“欲疏乱世,必先疏其宦场,疏其一而通其气,有气而有民望……”

“……”

小女孩欲言又止,虽然皇普东华说话腔调平稳明快,但内容实在枯燥无聊,而她也不是耐得住性子的角色,当即探出头去,偷偷地瞥了一眼盘膝而坐的君箬言。

“很无聊吗?”君箬言看了一眼脸色有些苍白的小姑娘,轻轻一笑。

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

君箬言抬起头,看向已经显出身形的城门,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说道:“那哥哥先去打前阵,林前辈,你们就在城门口的客栈等我。”

林夕尘点点头,轻声问道:“城中没有三品以上的高手。”

君箬言纵身一跃,身形迅速地消失不见。

北匈边境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一名仰头迈步的白衣男子递出早已准备好的出入通行证给领先城卫,身披布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男子。

男子脸上稚气未脱,眉宇间却是透着淡淡的戾气,身着一身医师打扮,但行步却极有规律,呼吸也均匀不促。

领头的城卫皱了皱眉头,拿刀尖拍了拍男子怀中明显鼓起的位置,男子愣了愣,从怀中取出一物。

看见男子手中所持东西的城卫原先不以为然的眼神骤然一变,他抬起头,向后撤了一步,做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男子轻轻一笑,将手中的东西收入怀中,继续迈步,缓缓走进城内。

“伍长,刚刚那位是?”看到领头城卫如此郑重其事,其他的城卫纷纷围了过来,开口问道。

领头城卫先是踮起脚尖,在确认那名男子走远之后,擦了擦额头的细密汗珠,悠悠地卖起关子:“刚刚那位是……”

“是谁?”城卫一脸好奇。

“朝廷钦点的领军人物,官位可视为正二品。”领头城卫抿起嘴唇,回答道。

靠着林夕尘拿给自己的军令和关碟顺利进城的君箬言嘴角轻轻勾起,静静地看着北匈别具另一番风格的城镇街道,此时街道人流来来往往,大雨滂沱。

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一首首诗词歌赋,但他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黛色的瓦墙,在凝结着淡淡忧伤的雨巷深处,少年浅浅一笑。

远处,几个仗着跟衙门有些关系,无处可归的地痞流氓冲着少年一笑,当中一人,像是看上了少年的华贵衣裳,他站起身子,往少年的方向走来。

君箬言微微一楞,旋即哈哈一笑,果然,恶人这种生物,到哪个地方都是一个样子。

地痞探出一手,少年做出一个伸懒腰的动作,轻巧地避开了这一探。

“廖东阳,你家媳妇都快生崽了,你还在外边瞎混!”一个拄杖老人远远地看到这一幕,气急败坏地喊道。

被称作廖东阳的地痞手臂微微一颤,猛地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冲后面的人使了个眼色,摆明了少年是他的猎物。

君箬言微微一愣,收回即将出鞘的游蛎。

地痞流氓一哄而散,老人也是歉然地作了一辑。

少年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好像有点不一样。”君箬言静静地看着斑驳陆离的雨巷,呢喃自语了一句。

先前,廖东阳借着探出手的时机,将身子往自己这边凑了凑,对着自己耳语一句:“看准机会脱身。”

君箬言自嘲一笑,这北匈的儿郎,倒也有几分真性情。

远远的,木屐踏地声笃笃作响,将少年的思绪拉回现实,君箬言看向地上水洼上泛起的层层涟漪,抿嘴一笑:“还不跪下?”

中年男子当即扑通跪在雨巷之中。

“恭迎大人。”男子恭敬地开口道。

君箬言嘴角勾起,说道:“防守够森严的,放哨的也不容易吧,这大下雨天的。”

男子将头垂下。

“城门外东南方向有一处废墟,衙门悬赏的猛虎就倒在那里。”君箬言淡淡地开口道,“敢少一个铜子,你就别想干了。”

男子看似奉承地应道:“小的明白。”

君箬言抬起一根手指,一根造型古怪的飞针被他拈住,他轻蔑一笑,不置一语。

男子怒喝道:“都给我退下!”

见到自家主子神情冰冷,躲在屋檐上的刺客扈从尽都哗啦啦地从高处落下身子,跪倒在地。

原来在这边境小城坐拥最大实权的中年男子不敢抬头,先前他也是因为认出了这位男子手持的军令是朝廷钦赐,才来一探究竟。

却不料在他远远地看上这个年轻的“正二品将军”一眼之后,便被这少年一身惊人气势所折服。恐怕他攀附的在北匈朝廷只手遮天的文官之首高成柖的气势也不过如此吧?

少年笑眯眯地走进一脸忐忑不安的男子,低下身子,轻轻地说道:“眼力劲不错。”

“承蒙大人夸奖。”男子抱拳应道,“若是大人不嫌弃,还请移步寒舍一叙。”

君箬言点点头,眼中寒芒闪烁,语调冰冷地说道:“带路。”

第二十三章,冷月溶溶,菡莲朵朵亭边开

天南城骤雨初歇,总算是没了原本潮湿得令人心烦的情景,君箬言走出小巷,身后跟着在这边境的小城坐拥第一实权的陆嘉源。

陆嘉源一脸毕恭毕敬,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猜测,走在他跟前的少年究竟是哪方权贵的后代子孙。

北匈越来越没落了,猜不出个所以然的行人纷纷摇头叹息,而后一哄而散。

天南城客栈共计六百余家,大多数毗邻而落,位于城东偏南的地带。由于正值战乱期间,众多流民也是纷纷涌进这处偏居一隅的小城客栈里,行人匆匆,细雨刚过,客栈灯火通明,倒也显得一派繁荣。

“啧啧,能在一亩一千两白银的地上买下一栋上百亩的院子,陆大人倒是舍得花钱。”君箬言轻轻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

陆嘉源低头,沉默不语。

还没踏进府邸,君箬言便敛起气机,他轻笑道:“你应该有北匈最详细的战略军事图吧?”

“有的。”陆嘉源一头雾水,但也还是点头应道。

君箬言负起手,没有再去追问,反倒是寒暄起来,之前的问话,也就像是不经意间的随口一提,但久经官场的陆嘉源还是极为上心,难不成这个大人是来调查边境的战略部署的?

已是半夜,冷月溶溶。

知晓有贵客来访的婢女端着贵客特地吩咐的一壶青稞,还有两个酒杯,敲了敲老爷陆嘉源的房门,在门外停顿了一下,刚想敲门。

便看见那名贵客款步走了出来,朝自己招了招手,婢女也想起了老爷的命令,贵客的要求不能抗逆,而后跟着贵客走进院中凉亭。

亭旁有按照夫人命令修建的菡莲池子。

晚风轻轻地拂过莲池,身段丰腴的婢女抬起头,媚眼如丝。

君箬言干咳一声,紧了紧怀中的军事图,说道:“替本将军转告陆先生一声,边境军事吃紧,我必须马上前往边境支援。”

婢女愣了愣,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她呆在原地。

君箬言挠了挠脸颊,盯着婢女的神色变化,发现她竟是神游万里之外,当即轻轻一笑,把握住机会,脚踩轻灵步法,一步腾到莲池边缘,轻轻一跃,而后脚步轻点,踩着菡莲花瓣迅速腾移身子,落在高墙。

他站直身子,看向不远处同样在高墙上的陆嘉源,轻轻一笑,打趣道:“陆先生来赏月?当真是好雅兴。”

陆嘉源咬牙思索了一阵,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抱起拳头,沉声说道:“将军走好。”

君箬言嘿嘿一笑,毫不犹豫地落到巷中。

无论他看没看穿自己的伪装,都不能动手。

这就是君箬言最大的底气所在。

而陆嘉源在最后没有撕破脸皮,倒也不是他看不穿君箬言的伪装,而是因为他猜不透为什么少年会有朝廷钦赐的军令,更是因为撕破脸皮于人于己都没有任何好处。

君箬言略微吐出一口气,缓步行进在暗巷中。

“大人,要追上去吗?”陆嘉源背后,一名扈从静静地单膝跪倒在墙下,开口问道。

陆嘉源摇摇头,衣袖一摆,迈步回房。

天南城夜禁并不森严,也不像那种暗藏杀机的荒城,而是真真正正的宽松。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这里的客栈生意才会如此红火,从另一种角度讲,这也算是陆嘉源有才识的体现,正是因为他的一条命令,天南城才会有今天的盛景。

君箬言停下脚步,他轻轻一笑,不远处,林夕尘显出身形,后者恭敬地说道:“公子。”

“东华呢?”君箬言点点头,说道。

林夕尘先是环顾了四周一下,而后才回答道:“皇普公子已经在客栈内安顿下来了,我不放心才出来接应公子。”

“陆嘉源没有派人吗?”君箬言沉吟了一下,说道。

林夕尘点点头,语调低沉地说道:“那家伙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要是没有十全的把握,是不会动手的。”

……

“别处都他娘的其乐融融,就我们这危机四伏。”持枪老将军远远地看了一眼高台下方密密麻麻的军队,叹了口气。

司空雨铭点点头,这次三千林家军突袭此地,领头人就是他们两个。

持枪老将军狠狠地剐了遇上什么都神态自若的司空雨铭一眼,说道:“粮食还够吗?”

“回吕将军的话,粮食只能撑三天了。”持枪老将军身后,一名身披黑甲的将士单膝跪地,回答道。

吕老将军嗯了一声,满脸愧疚。

司空雨铭轻声说道:“要么等林将军来接应,要么我们撕开一道口子突围。”

突然一个黑甲将士冲过几名将士的阻挡,看到一蹲一站的吕老将军和司空雨铭后,停下脚步,一只手抬起,将头盔轻轻卸下,一边抬起胳膊擦拭眼泪,厉声说道:“吕楚斌,求率一千人突围!”

司空雨铭愣了愣,看了看吕老将军。

吕老将军怒声喝道:“拖下去!哪里轮得到你们这群小崽子打头阵?”

吕楚斌静静地看着自家老爹,没有动弹。

手持一杆长枪,修为仅有二品的吕老将军呵呵一笑,动作轻柔,擦去自己孩子眼角的泪水,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吕家没有爱哭的男人。”

吕楚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站直身子。

老将军嘴唇蠕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拍了拍吕楚斌的肩膀。

接下来的突围,无论是死是活,他都没想过要回到故乡了。

三岁那年,他在百兵之中,一眼看上了那一杆铁枪。

七岁那年,他熟读枪谱兵法,拿起长枪,便是一个抖腕,舞出第一朵灿烂枪花。

那一枪,名叫朵朵花开。

九岁那年,他便身披黑甲,一枪一抖腕,一骑破甲一百三。

没有白衣儒将的运筹帷幄,没有高成柖的深谋远虑,他有的,仅是朴实无华的一杆长枪,仅此而已。

浩东定国战,他一枪游龙,气机绵延浩荡跨出十余里!

自从他投身军旅之后,又何曾想过回头!

“敢同我一道上前阵的,踏前一步,跨上战马!”吕老将军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跨上战马。

寂静无声之后,是一阵如惊雷般的马蹄声。

谁说在百年历史沧桑面前,没有故事可以永远保持风雅大气的气场?

这一战,千骑突围。

在百年以后,说来依旧动人心扉!依旧大气恢弘!

第二十四章,一撇一捺,儒生笔下生花

清晨的庭院里,细密的水珠在树叶上缓缓地滑落。

南宫莹琉抚摸着院内自己娘亲种下的桂树的嫩枝,面带微笑,呢喃道:“娘……”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一脸嬉笑的爹爹还有叉着腰的白袍丽人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颤着手,抚过树枝,一如抚摸那一对温暖的手掌。

他们还能那样在一起,一如以前,就足够了。

那两道模糊的身影缓缓地走近了她,也在她准备询问为何要抛下她,一去不复还的那一瞬间,一缕清风吹过,漫天的花影,惊醒了她。

花会一直开,一直落,心也会一直痛,但她一刻都不能停歇。

只不过,想要忘记所有,似乎是不可能的。

她的肩膀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颤抖着,一双洁白如象牙凝脂般的玉手轻轻地把一袭紫衣和一袭白袍葬入自己刚掘出的三尺深的坑洞土壤内。

而后,她腰配长剑,孤身一人,继续往前走。

……

君箬言同林夕尘回到客栈中,走进房内,发现那个小丫头居然和皇普东华一同在桌前练字。

一边是用浓墨硬毫写字,一边是闲得无聊,端来一个白瓷碗,用里边的水跟着写。

跟着写了一刻钟,小女孩便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道:“好难。”

“都说了你不行,偏要试。”皇普东华哼了一声,继续挥动他手里的一杆嫩黄色的狼毫笔。

小女孩凝起秀气的眉毛,偏不信这个邪,继续一笔一划照葫芦画瓢。

皇普东华放下笔,示意小姑娘停下动作,说道:“这字,得灌注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出自己的意,懂吗?”

小姑娘看了一眼自己的鬼画符,再看了一眼意气疏狂,皇普东华写的美得不可方物的字。

君箬言揉了揉有些丧气的小姑娘的头,说道:“怎么练起字了?”

皇普东华冲着君箬言使了个眼色,早就猜出皇普东华惜才用意的君箬言点点头,用游蛎剑柄轻轻敲了一下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抱住头,疑惑地看向君大公子。

君箬言撇撇嘴,轻声将自己的写字体悟粗略扼要地给小姑娘说上一遍,而后坐下身子,用手沾了沾白瓷碗里的水,一笔一划,尽得南宫韬汶的真传。

小姑娘像是沉思般用手撑着脸颊,紧紧地盯着皇普东华和君大公子写出的字,瘪着嘴。

君箬言笑了笑,走向另一个房间,敲了敲房门。

“进。”妇人的声音缓缓传出。

月明星稀,房内的青灯映衬得妇人更加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君箬言想了想,倒也没进去,只是将身子靠在房门上,说道:“过些日子应该会有人去你们家那边拖走猛虎的尸体,至于你们是回去,还是继续跟着,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房间内一阵沉默,君箬言摇摇头,打算迈步走回去,督促一下小姑娘练字。

“就在这儿留下了,我虽然没有什么手艺,但也懂得一些刺绣手法,也供得起孩子念书。”妇人的话轻轻传入君箬言的耳朵。

君箬言点点头,不置一语。

只见林夕尘迎面走来,说道:“林将军可能去中央都城外的高台了,据手下的弟兄一阵打听,应该是因为三千林家军被包围了,林将军赶着去救呢。”

“不急着去那里。”君大公子也不着急着去拿回白鸬,再说了,现在的他,似乎也拿不回来。

两人干脆一同盘膝坐在走廊中,慢慢诉说用剑对敌的歧路,类似如果拔剑不够果决,则气势就会不够凌厉;如果挥剑重势不重意,则余气不足等等。

君箬言这个得到紫衣书客一生经验的战场雏儿被经验老辣的林夕尘一阵敲打。

虽说南宫韬汶将万里负笈游学以及自己一生对剑的见解给君箬言一一留下,但毕竟没有设身处地地去一对一面对面讲解,与亲身经历终归有所不同。

而林夕尘亲口传述就不一样了,一大一小间,一问一答,互相解惑,大的没有深刻到仙人的见解,但是有百战的老辣,小的坐有一山的才识,却没有真正死战厮杀的经验,也不能应用到实战之中。

两人互相取长补短着,惹得皇普东华和小姑娘一起从房门内探出头来。

在后面,只看得到公子的侧影,一袭白衣,腰配一把玉箫,一脸从容淡定。

林夕尘则是一边轻启嘴唇,指出君箬言的不足之处,气态神情宛如世外高人。

一脸抱着请经神态的皇普东华走近了二人。

“拔剑求快不求稳,则余力不足,求稳不求快,则不能占领先机。”

“就像做饭一样,火候要刚刚好……”

“用剑,重意,纵万法多奇妙,也不过一剑的事。”

“就像治病一样……”

皇普东华哑然摇头,公子的总结真是……接地气,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坏笑着捏了一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小脸,气得她哇哇乱叫。

林夕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手,示意君箬言停下来听自己说话,他开口提议道:“公子,或许我们可以顺道去太玄山一趟。”

“太玄山,那里不是修天道长生的地方吗?太玄乎了,不去。”君箬言撇撇嘴,继续说道,“再说了,长生天道是否存在,还是模棱两可的事。”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在前进十五里,便会遇上两千丈长的澜跬江。”林夕尘轻轻一笑,说道。

君箬言疑惑地歪着脑袋。

林夕尘悠悠地站起身子,缓缓说道:“太玄山修道第一人曾以一剑劈得江水倒流。”

“难不成要我上山求学?”君箬言点点头,一脸惊骇,一剑断江他听过,但那也只是当成江湖人对神仙的吹捧,而这人,居然能令滚滚不断的江水倒流!

林夕尘沉吟了一下,说道:“南宫先生当年也是如此,遇一人问一人,解尽所有不解,才造就了他紫衣书客的名声。”

君箬言眼神闪烁不定,站起身子,倚着窗台,有些意态阑珊地吐出一口气,呢喃道:“嗯……”

“那就去吧。”他转过身,回答道。

第二十五章,天南以北,飞鸟知倦而归

天边相逢的流云,雨后弥漫的水汽,都在朝阳的光辉下渐渐消失。

虽说天南城内一片繁华,与浩东皇朝内的都城一般无二,但再往北,北匈则是一片荒芜。

“直接把她们留下来,真的好吗?”皇普东华翻着手里头的书籍,朝着盘膝纳气的君箬言问道。

君箬言气息绵长,眼观鼻,鼻观心,回答道:“我们已经尽了情分,之后她们会怎么样,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

“我不信。”一路而来,逐渐深谙君箬言性格的皇普东华笑着摇头。

君箬言干咳一声,说道:“不用管她们了。”

“应该是给她们留下后手了吧?”皇普东华轻轻一笑,合上书本,“让我猜猜,嗯……是不是和那头猛虎有关呢?”

君箬言站起身子,直接走向马车头。

皇普东华哈哈一笑,说道:“还有那个陆嘉源,公子应该也有作吩咐。”

君箬言郝颜,想和林夕尘搭话,缓解一下尴尬。

林夕尘摆摆手,皱起眉头。

马车前,有一批车队拦路,领头人黑衣蒙面,摆明了来者不善。

公子肩膀上的这颗人头,岂是这些鼠辈能取?

林夕尘淡笑道:“虽然早就听说有人发了悬赏令,但没想到居然连平民百姓都来凑热闹。”

同在一条路上,君箬言等人所乘马车身后不足半里路,有两骑紧紧尾随,一男一女,男的披了一件上好的冰蓝丝绸,上边纹着雅致的竹叶花纹,给人观感不俗,容易心生亲近。

身旁女子面容秀丽,宛如邻家初嫁的小家碧玉,便是这等小寒天气,也是呼吸绵长,确是称得上秀色可餐。

“真的要动手吗?”女子轻声开口,声音轻柔得像她下一秒就会被风给刮跑一般。

男子点头,说道:“这次联合黑风镖局一起动手,绝对事半功倍,到时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当家的,李豪庭和李怀宫那两崽子还没来。”身披黑衣的领头人后边,有一个人俯下身子,轻声禀报。

蒙面的领头人点点头,抽出腰间冷刀。

“私带冷刀,按北匈军律,当充军三年。”林夕尘呵呵一笑,也不废话,手往木板一拍,腾身而起。

蒙面的领头当家的也没有后发制人的兴趣,冷刀一挥,刀锋浩浩荡荡如军队席卷而去,从下往上,不出所料,身着洁白衣裳的君箬言只是抬头旁观。

充当马夫的林夕尘则出手如惊雷,他这一双手握得了剑,挥得了马鞭,也杀得了人,他轻轻一抬手,竟然隐约有军象境第一人林梡墨的洒脱风度,轻轻一拨,冷刀便被带向一旁。

蒙面人一生走镖,也没忘钻研上等刀谱,加上许多生死搏杀的砥砺,刀法臻于圆润,虽说没有内力支撑,但他还是一声爆喝,硬生生用蛮力改变了冷刀方向,急起又急落,劈向林夕尘的手臂。

林夕尘似是早就料到如此,五指握成爪状,不退反进,硬扛住刀锋,蒙面人手中冷刀瞬间停滞而下,而后刀身寸寸龟裂开来。

蒙面人弃刀而退,准备近身厮杀,没料到林夕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以浑身气机牵引得自己无法退步分毫,林夕尘衣袖飘摇,双手握爪如猛虎利爪般令人心寒。

蒙面人见之胆颤,练刀以来,翻阅过的刀谱早已超过数十本,但也没学过以刀柄对敌的手段,不过他终究没有慌了手脚,遂了林夕尘的心愿,双拳硬撼那一对爪子。

林夕尘狞笑一声,双爪抓住双拳,用力向外一扯,两只臂膀便被活生生撕扯下来。

蒙面人嘶吼一声,血喷如泉涌。

扯下蒙面人臂膀的林夕尘气机翻涌,双爪翩飞,冲进人群左撕右扯,活像一个刚出世的魔头。

君箬言看得啧啧称道:“这一手如意龙爪在破界境的浑圆气机映衬下,简直遇刀剑破刀剑,遇人撕人。”

林夕尘落下身子,身后道路已被鲜血染遍,他翩身飞往马车后边,说道:“后边还有人,公子稍等。”

君箬言点点头,腰间游蛎颤动不止。

“少不了你的。”君箬言抽出游蛎,划破自己的一根手指,让鲜血涂满整把游蛎的剑身,“真是的……还受到气机的牵引。”

过了一会儿,游蛎才停止颤动,被君箬言收入鞘中。

“不错的剑。”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君箬言腰间游蛎瞬间出鞘,剑气浩荡如九天银河宣泄而出。

“啧啧啧,好可怕哦。”男子在逐渐消散的剑光之中显出身形。

君箬言站起身子,冷着脸,说道:“李豪庭?”

男子愣了愣,抽身而退,冲着以李家独有的隐匿气机手段潜到马车底下的自家妹妹吹了个尖锐口哨,女子瞬间如在平地滑行般脱离马车下方。

君箬言伸了个懒腰,一派悠闲自在。

女子咬着嘴唇,说道:“这家伙实力近乎二品。”

李豪庭点点头,直接撒步逃走,轻轻地说道:“别说是二品了,到了后头,就是他的破界境扈从也活不了命。”

“像他那样的无力书生,我一个能打一百个。”他哈哈一笑,补充了一句。

女子噗嗤一笑,说道:“别忘了,爹爹也是读书人。”

“好啦好啦,我错了,可别告状。”李豪庭身形如燕,躲开君箬言远远挥出的一道剑芒,脸色苦闷。

君箬言也没有托大地向前追去,虽说这两兄妹仅有三品左右的实力,但要真拼起命来,自己也不好受。

林夕尘落下身子,说道:“公子,要不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你让手下几个兄弟意思意思就行,不要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了。”君箬言摆摆手,将游蛎收回鞘中。

远处,朝阳已然攀至中天。

“这太阳大了,影子也就多起来了。”君箬言呢喃一声,开口呢喃。

林夕尘坐了下来,扬起马鞭,说道:“可不是嘛。”

君箬言笑了笑,转过身,走进车厢内。

皇普东华一脸惆怅,说道:“刚刚我差点断子绝孙了。”

只见他胯下边上,有个用匕首捅过的痕迹。

君箬言毫无同情之意地放声一笑:“可惜了。”

第二十六章,太玄掌教,北城两白衣

碧蓝江边,一个身穿素白衣裳的少年搓着手取暖,而后又是踮起脚尖看了看朦胧的江面,骂咧咧地自言自语道:“怕不是沉在江底了吧?还不来。”

大雪纷纷,孱弱的少年也经不起冻,转过身,叫嚣着要去揪光叫自己下来接应那群富家客的老掌教所剩不多的长须。

但少年终究没有回到山上,只是找了个靠树的地方蹲了下来继续等着。

蓦然间,白鹤踩萍划过江面,一艘硕大的楼船缓缓靠近岸边,还未靠岸,便有一把羽箭破空而出。

白衣少年衣袖一摆,拈住羽箭,站起身子,说道:“小道可经不起折腾,还请小姐下来。”

“小道长身手不凡。”放下长弓的少女轻轻一笑,她没有穿着往日常穿的红衣铁甲,反倒是多了几分英气。

少女沉吟了一下,说道:“依家父之命,前来拜访……嗯,就此告辞,道长留步,不用这么客气,这就走了,不送。”

白衣道士咂咂嘴。

“怎么?不打算还手?不是一剑抚山顶吗?耍出来我瞧瞧。”少女嘴角勾起,轻飘飘地说道。

少女身后,一脸惊恐的扈从着急地出声道:“小姐,这个少年道士脚穿云履白袜,腰配纹有太极图案的三尺长剑,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崭新素雅,这可是是太玄特有的掌教弟子的装扮。”

道士轻飘飘地跃上楼船,一脸的笑容可掬。

扈从抽出腰间冷刀,严阵以待。

“这大雪下的,我们先进去暖暖身子吧。”道士朗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跨步走进房内。

少女披着宽大的貂皮帽子,一声不吭,扯着扈从的袖子,指了指道士,意思不言而喻。

扈从一脸苦涩。

少女骂咧咧地嘟囔一句,像是在埋汰扈从。

“算了算了,直接上山吧。”道士站定脚跟,又沉吟了一下,似乎是怕老掌教拿他的剑柄拍他的脑袋,干咳一声,对着少女说道。

少女低下头,用软腻的鼻音回答道:“嗯。”

“那走吧。”道士嘿嘿一笑,走近少女,拍掉她身上的雪花,对着扈从说道,“你就进屋去暖身子吧。”

风从远山吹来,大地一览无余。

草木没有过多的装点,像是因为靠近太玄山脉,倒是多了几分飘然若仙的意味,清晰的脉络线条在空旷的雪地上显得骨感而简单。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一阶一登天的阶梯,又想起了他小时候第一次被老掌教抱上山的那天,也是漫天大雪下过的一日清晨,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

据说大师兄在河畔边等了师父的时间比自己等了这个因为过春节才来上香的小姐还久。

“春节大雪过后还来上香,是不是很有诚意?”少女嘻嘻一笑,问道。

年轻道士没有回答,说道:“上香有屁用?神仙也得劈柴烧火做饭扫雪,拜他?还不如拜自己。”

“至于气运什么的,我研究上千本经书,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道士一边说着,一边爬着阶梯,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少女早就停下脚步。

少女白了他一眼,说道:“既然这么没用,那我走了。”

道士哈哈一笑,说道:“你不上来我们可揭不开锅了,上来上来。”

少女叹了口气,上了山,添了香油钱,也看了一眼在广场率着年轻道士们舞剑的小道士,轻轻一拜,走下山去。

夕阳西下,年轻道士看着孤帆远去到无影无踪,看着天空倾下漫天星芒。

大师兄走近了他,说道:“天明,你在干什么?”

“师兄,我要下山去。白天那人落了东西。”年轻道士取出怀中的羽箭,紧紧地攥着,轻声道。

大师兄没有责骂想打破戒律的他,笑道:“这得是她拿弓射你的。”

“算了,她还会回来。”年轻道士倒也没有着急,将羽箭放在自己除了桌椅床被之外就没有任何东西的屋子里,记着要把箭还给她。

后来,这根箭就一直被挂在他屋里的墙壁上。

此后的三年,他再没见过她。

虽说大师兄告诉自己顺其自然便很好,哪有一定得还的破道理,又不是自己射的她。

“终是曲终人散,扰了清心乱了情。”掌教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心念淡远的年轻道士,“要么就下山去,要么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实在不行,我把你踢下去?”

年轻道士摇摇头,说道:“师父,这大过年的……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宝贝徒弟。”

师徒二人信步去看一场湖中风雪,渡船上一湖的清冷,于苍茫天地间,对坐饮茶。

“师父,你能不能一脚把这湖踹得下陷?”

“不能。”

“师父师父,那你能不能看见她现在在干什么?”

“不能。”

年轻道士叹了口气,抬头看天,说道:“今年的冬天好像没之前的冷了。”

“今年好像打仗了。”老掌教抿了口茶,轻飘飘地说道。

“嗯……”

“还不想去看她?”

“为啥要去?”

“好吧。”

冬雪莹白,几多萧索。

她一袭红袍战衣,在皇帝面前单膝下跪。

那时,在她接过掌握全军兵权的虎符,当上了史无前例的女将军,全军竟是没有任何异议,甚至,全体将士都是满眼赤红,欣喜地高呼,战马疯狂地嘶鸣着。

她转过了身,凝视下方,耳畔边传来的战马的嘶鸣,使她明媚的双目变得狂热起来。

她凝视着下方因马蹄卷起的滚滚尘烟,看着这些跑水跑沙的马群,凝视着战风战浪的三军将士,倾听着不断呼啸着的沧桑的风声。

每一战都身先士卒的她,终归卸下长裙,着上战衣。

千里战马鸣,万里人声沸。

她仰起头,看向天边的那抹红晕,没来由地想起了当年那个把神仙大道气运等等贬到什么都不如的小道士,轻轻一笑。

而后,她的眼睛扫了一圈下方,就是这一扫眼的功夫,所有的声音直接戛然而止,仿佛未曾响起过一般。

……

老掌教最终仙逝了,继承他的衣钵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仅有一剑抚平山顶的传闻的道士守天明,而不是修道五十年的掌教大弟子。

次日,在由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人来人往。

年轻道士冲着行囊空空的行人作了一辑,脸上尽是淡然,轻声低语道:“山下好奇怪。”

喧闹的街道,拥挤的人潮,金戈铁马声声萦绕,一人的作辑,写尽了这一场兵荒马乱。

不远处,一名少年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跑向像是等了许久,瘪着嘴的少女。

少年嘿嘿一笑,冲着少女赔罪。

“不过,还是有点意思的。”年轻道士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诱人的糖葫芦。

一匹战马自远处滚滚而来,那个骑马的将军像是自持马术高超,一勒马鞭,马的前足微微下沉。

少年吓得退后几步,双手张开,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死死地护住少女。

年轻道士一个闪身,衣袖轻浮,手掌摊开,战马像是撞上了铁板一样,四脚往地下沉了沉。

俊雅道士冷哼一声,手掌一旋,拍向战马的头颅,腾身而起,在空中猛地将身子一旋,一脚踹出,那名将士在惊异之中被踹下马。

“没看见有孩子吗?”年轻道士把将士一把提起,开口问道。

将士颤巍巍地说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说,怎么回事?在道上骑战马,要干嘛?”道士脸色冰冷,语调森寒地问道。

将士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地回答道:“白衣儒将林梡墨要救三千林家军……那其实是一个计……”

年轻道士听完将士的“汇报”,轻轻地把他放下,将倒在地上的两个小家伙扶起来。

道士站起身,看向远处的城门。

有一辆马车缓缓入城。

第二十七章,御剑用剑,三尺青锋终入世

天空中有几朵淡薄的云飘来忽去,逐渐匿迹于无迹。

寒阳缓缓升起,微风间歇吹拂着。

“夜晚无论多么漫长,都会过去,是吗?”君箬言缓缓睁开眼,不知不觉间天空居然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吐纳一夜。

“林前辈?”君箬言环顾四周,发现皇普东华不在车厢内,当即放声道。

“不要出来!”

林夕尘站在马车前,一双明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宽博长袖道袍的俊逸道士,腰配一把纹有太极图案的长剑。

林夕尘手轻轻按在腰间长剑上,眼神阴戾,沉声说道:“腰配醉江南,你是太玄掌教的什么人?”

“不对,太玄掌教早就年岁过百,双鬓染白,你绝不是他!”话音刚落,林夕尘便自顾自地摇头。

年轻道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林夕尘前脚已然跨出,膝盖下沉。

道士抬头看去,清冷嗓音再度响起:“又来一批,一个个的,真的不把世道王法放在眼里吗?”

道士说完,低下头,拍了拍小孩衣服上的尘土,说道:“你们先退开一下。”

道士双掌猛然一握。

林夕尘腰间长剑悄然出鞘。

站在远处的皇普东华衣袍猛地翻卷而起,而后两道冷光刺得他皮肤生疼。

“阁下气机纯净至此,为何还要行有损道行之事?”年轻道士双掌再次舒展开来,轻声问道。

瞬间令长剑剑气暴涨的林夕尘将剑收回鞘中,冷声问道:“你才是,招式居然暗循天道轨迹……”

“你是林夕尘!”

“你是守天明!”

林夕尘瞪大眼睛,杀意如潮水般褪去,说道:“怎么下山了?还当上掌教了。”

“师父仙逝了。至于下山,本来就没有明文戒律禁止,世间传闻也几乎是假的。”守天明轻轻地回答道。

话音刚落,这个原本脸色冷峻的道士朗笑说道:“我听师父说过你,四步入的破界,一身气机尽由心涌,怪不得这么纯净。”

“梦老掌教谬赞了,林某不过一介俗人。”林夕尘摇摇头,走向马车。

林夕尘移动脚步之后,他原本站立的地面寸寸龟裂开来,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沟壑密布道路,唯独蔓延至守天明身前时,仿佛被什么阻隔似的,停了下来。

君箬言下了马车,作了一辑。

守天明还以一辑。

“林前辈?”君箬言歪歪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林夕尘,问道,“是敌是友?”

“呵呵,公子。这个就是我们这一趟主要要见的人,太玄掌教守天明。”林夕尘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看样子守天明道长一剑就算是不能逼得江流倒退,也差得不远了。”

“有望能一剑足以逼得江流倒退的,太玄不止我一个。”守天明摇摇头,说道,“小道还差的远呢。”

林夕尘倒也不去追问还有谁,只是轻轻地问道:“怎么道长……不对,应该说是掌教,会下山?”

“叫我道长就可以了,掌教什么的,真的还不够格,也听不习惯。”守天明心里百感交集,强压下声音的颤抖,平稳地说道:“来找个人,顺带,见见世界。”

“唯有入世,才可出世。是吧?”君箬言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

“小公子见识不浅。”守天明愣了愣,哈哈一笑,点点头,“不错,唯有入世,才可出世。”

师父,这就是你的意思,对吧?

守天明仰起头,这个太玄史上最具天赋的年轻道士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老师说过。”君箬言笑了笑,补充道。

守天明嘴角勾起,说道:“你的老师一定也是一个智者。”

君箬言用力地点点头。

守天明望向林夕尘,问道:“林兄弟,可否告诉小道,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林夕尘疑惑地看了守天明一眼,问道,“你说的不会是林梡墨率一万骑军攻高台吧?”

“看来是了,刚刚的人没有骗小道。”守天明点点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君箬言,问道,“有什么事要问吗?”

“问剑罡。”君箬言两眼热切,开口问道。

守天明低下头,红了眼睛,拳头猛地攥紧,尘土顿时如涟漪般往外漂浮而去。

“剑罡啊……”年轻道士又想起了那道年渐佝偻的掌教,轻笑一声,“用身体来记住吧。”

下一刻,道士腰间醉江南猛地出鞘。

平地连起数声惊雷,道路轰然下陷,数十丈长的浑厚冰蓝光芒照耀得君箬言睁不开眼睛。

“道长,还请手下留情。”林夕尘一脚跨出,闪身到两个稚童身旁,放声道。

“放心吧。”守天明刚说完,君箬言便如一道利箭般向后倒退而去,沿途,他强行眯起一条缝,却惊觉守天明已经来到他的身前。

差距好大。

君箬言心中苦笑不止,噗的一声,吐出一道醇厚血箭,想着借着鲜血遮挡守天明的视线,趁机拔出游蛎。

守天明微微一笑,数十丈长的光芒猛地暴涨至三百丈。

“说是修到长生境,到达剑仙时,剑罡可绵延出一千八百里,看他这悠哉的样子,半步天桥是跑不掉了。”林夕尘咂咂嘴,啧啧说道。

守天明轻笑一声,朗声道:“太一御剑诀。”

一边说着,他停下前进的步伐,脚踩天斗星宿的排布轨迹,背后三百丈的蓝色剑罡愈发凌厉起来。

君箬言腰间游蛎疯狂颤动,像是要被气机牵引得出鞘般。

守天明任由游蛎在空中颤抖不止,伸手一抓,握住醉江南剑柄,修长中透着朦胧烟雨味道的醉江南身上瞬间炸开两道剑罡。

年轻道士轻声提醒君箬言小心,但这叫没有任何武器的君箬言如何小心才是?游蛎已然被牵引得出鞘,剑鞘又不堪重用,气得君箬言直骂娘。

守天明以剑罡作剑,剑意依旧凛然,一条一丈长的小剑罡便劈得正琢磨其中御剑门道以及思索如何防守的君箬言撞破三间房屋才狼狈停下。

街道上,剑气游荡,剑罡光芒直射少年脸面。

“停,停,停!”君箬言抬起手,抽了口冷气,说道,“这差距也忒大了,林前辈,你坑我。”

林夕尘干咳一声,望向远处。

守天明道长扶起少年,双手捧着游蛎剑,递给君箬言,轻声道:“小道修行了数十载,公子呢?”

“一年多。”君箬言撇撇嘴,说道。

“小道像公子这般大的时候,还在山沟里挖野菜呢。”守天明歪歪头,轻笑道。

一缕灿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这个年轻道士俊秀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出尘。

第二十八章,龙湖城内,白衣不见游侠

见到君箬言一脸的若有所思,身着一袭道袍的年轻道士只是摇摇头,他笑眯眯地问道:“可能提剑?”

“不能。”君箬言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守天明不以为然,手中醉江南舞出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剑弧,剑气瞬间弥漫开来。

蓝色剑罡再起,来势更凶,蓝色愈发趋近于洁白色,一个剑弧更是笼罩得君箬言无可退步。

游蛎终于归鞘,君箬言长吐一口气,双脚张开,腰间游蛎再一次出鞘。

砰的一声,君箬言再一次连人带剑向后倒飞而出。

守天明不再出剑,将醉江南收入鞘中,轻声道:“公子的拔剑术很有意思,只可惜缺了几分神意和火候。等公子到了能一剑出,剑气瞬间弥漫长空的地步时,就算是在剑道上登堂入室了。”

君箬言在地上连着翻了几个跟头,才勉强站定脚跟,骂咧咧地说道:“早知道就不问剑罡了。”

“再打下去也没个结果,不过公子后力不足,这可是一大致命点。”守天明点点头,轻飘飘地说道,“要是被数十骑兵包围,接连发起进攻,逼到无法换气,那公子的命就算是没了。”

林夕尘站在街道中央,踮起脚尖,一边等着君箬言回来,一边开口道:“人家读书读得出天桥境,你读出了个啥?”

“圣贤言论,官场心术,兵法戒律……一一列举得说到明年,算了,我不跟你一介武夫计较。”一旁,皇普东华白了他一眼,说道:“打不过那个道士吗?”

“嗯。”林夕尘点点头,毫不害臊地回答道。

皇普东华无奈一笑,问道:“让道士仗着修为欺负公子真的好吗?”

“这哪是欺负,分明就是机缘。”林夕尘撇撇嘴,一脸不屑地答道,“所以我才说,你们这些读……死书的读书人真的是……”

皇普东华干脆没有回答,抬起头,就看见君箬言衣衫褴褛地走回来,一脸若有所思。

“道长呢?”林夕尘小跑过去,开口问道。

君箬言先是自顾自地回想着刚才道长的一招一式,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道:“道长走了,说是去见个人。”

“那就不管他了。”林夕尘笑眯眯地说道,“看公子这模样,得是受益匪浅?”

君箬言苦笑道:“都这样了,没点收获怎么说得过去。”

林夕尘愣了愣,呆呆地盯着一脸认真的君箬言。

“我会一直在路上寻找答案。”君箬言咧嘴一笑,说道,“相信有一天,我也能悟出自己的剑意。”

小城的古道一直延伸向远方,岁月的青苔爬满了黛瓦青墙,两人身后,楼房尽都面目全非。

“我们弄这么大动静,没关系吧?”林夕尘眼角跳了跳,开口问道。

君箬言歪了歪头,又沉吟了一下,说道:“道长说没事,这里的居民十有八九已经走了,剩下的也在准备搬迁。”

“因为要打仗了?”林夕尘疑惑地问道,“那还上太玄山吗?”

“当然。”君箬言嘿嘿一笑,说道,“不过得加快脚步,似乎这座城有什么事要发生。”

皇普东华倒是一头雾水地问道:“为什么还要上山,掌教不都见过了吗?”

一阵阵微风划过路面,君箬言跃上马车,说道:“那里有更多东西。”

“这两个小孩怎么办?”林夕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转头,问道。

君箬言沉吟了一下,说道:“带上太玄吧,他们那里应该有收留小孩的地方。再不济,就带着他们走,到了安定的地方再安排。”

林夕尘点点头,将一直护着小女孩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并抱上马车,这才扬起马鞭。

……

溪水幽幽,腰配一把三尺木剑的许剑岳轻轻跃到湖边,抬起头,看了一眼如银河倾泻而下般的瀑布,咧嘴一笑。

“停……停下!烧香的方向……不在那边,外来者……不可靠近。”一个身穿道袍的小道士急匆匆地追了过来,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

许剑岳轻轻一跃,在湖中唯一的巨石立定,离这条三百丈长的瀑布只有一丈距离,身上衣衫渐湿。

他轻轻一笑,又想起了一年前他刚到这里时,尽力一剑,只是落了个木剑脱手飞出,双手虎口震裂开来,血流不止的下场。

那个笑得让人不爽的年轻道士一剑抚得了山顶。

那个一辈子都笑眯眯,内力深厚得不可预测的老掌教一剑逆得了澜跬江。

那我这全力一剑又如何?

许剑岳咧嘴笑了笑,单手握住腰间木剑,长呼出一口气,劈出一剑。

小道士吓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只见不曾断层的瀑布在这一劈之下,轰然停滞。

而那个木剑游侠,早已不见踪影。

……

暮日残霞,斜阳凄迷。

司空雨铭脸上沾满了鲜血,他单膝跪在林梡墨的身后,默然不语。

林梡墨转过身,说道:“吕将军……用命拼出来的希望,我不会辜负。”

“可是……”司空雨铭的拳头陷进泥土里,抬起头,欲言又止。

林梡墨眼睛一瞪,一巴掌甩出,甩在年幼的司空雨铭脸颊上,凑近了他,说道:“谁都不想这样,谁都不想让他死,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把你的情绪给老子收回去!现在,去准备营救剩下的人!”

“嗯……”司空雨铭垂下头,站起身子,对林梡墨说道,“我能拿走吗?那杆枪。”

“去吧。”林梡墨叹了口气,说道。

司空雨铭点点头,转过身,轻声呢喃了一句。

“他们也确实存在于我们的心中,不说不代表他们不曾来过。”林梡墨微微一笑,说道,“要是在战场上,你这样,我会打你。但是,在故乡那边,我会请你喝上几杯酒。”

“嗯。”司空雨铭重重点头,迈步离去。

那转身的瞬间,这个年幼便被冠以天才名号的少年眼中,早已溢满泪水。

他步履匆匆,脸色逐渐趋于淡然。

走到处理战死将士还故乡的军营时,他面对着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的老将军,轻轻一跪,从一脸诚惶诚恐的将士手中,捧过那一杆长枪。

“我会连你的份,一起战下去,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第二十九章,浩荡太玄,轻酌苦茶百味

这一日拂晓,晨鸟低鸣,断云低沉。

君箬言背负一匣,身前有一老者徐徐迈步,后者轻声开口道:“先前那个背了数十本经书的小家伙,根骨惊人。”

君箬言点点头,默然不语,脚步轻盈。

二人爬着登山的台阶,并无言语,进入不见香客身影的清净山台,周遭只有年轻道士用扫帚扫地的簌簌声响,以及深林的清脆鸟鸣。

时值浩东和北匈征战,连龙湖城都被封了城门,太玄山这几年也是香火清淡,靠着苏家的救济,倒是显得愈发独立世外起来。

道士见着了衣着素洁而不失大气的君箬言,便轻轻地把扫帚夹在腋下,弯腰作辑,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了腰间配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后,腰板愈发低垂,像是想起了数日前一剑断瀑布的木剑游侠。

二人来到有数百道士舞剑画弧的台边,老人轻笑一声,平静地说道:“一年前也有一个小家伙往这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江湖人在想什么,太玄真没有什么东西。”

“那两个小家伙就留在山脚吧,那里有人照顾他们。”老人见到君箬言若有所思,倒也不急着撵人走,轻声嘱咐了几句,便拄着青竹做的拐杖,缓缓走向远处。

君箬言抬起手,指尖轻轻地划过厚重台子的基底,似乎每到一处地方,他心中便会多出一份感慨。

这也许就是老师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含义吧。君箬言洒然一笑,没有登上高台争个剑术高低,原本急着向上爬的心也清寡起来。

脚踩被数日前的大雨打落下来的嫩叶,君箬言轻移脚步,来到给香客歇脚的竹林小居。

而后,太玄山便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君的世家公子,他也没有在给香客歇脚的地方赖太久,太玄山上多的是竹子,这个公子花了半天的时间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用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游蛎砍下竹子来做几把木剑给年轻的小道士。

有时候,道士们惹上了小病或者是大病,亦或者是比武不小心伤到了,这个年轻的公子也都会主动拿出银针上门,帮人望闻问切,甚至会在治疗过程中给人默默疏导经脉。

久而久之,这个年轻的世家公子的名声也在道士间越传越火,甚至隐隐压过了上任几天就下山而去的年轻掌教,得到了同太玄第一人,前一任掌教座下大弟子讨教修道之法的资格。

在距离悟出剑意还遥遥无期的岁月里,君箬言也不着急,他先前已经吩咐林夕尘和皇普东华去到前方打探林梡墨的消息,再说了,他也自认在自己还没有小长生境界的实力之前,是绝不可能拿回白鸬的。

他曾静坐在竹林中,看初春里的一朵花,任凭身子几经风雨打磨,只为看这一场红泥更替。

他曾端坐在山巅上,听盛夏里的一只蝉,侧耳倾听几夜清脆鸣织,只为回应十七年的苦等。

他曾端坐在山梯前,捻霜秋里的一片叶,持游蛎舞几朵剑花灿烂,只为怀念那夜百剑花开。

他也曾盘膝于澜跬江旁,看寒冬里的一场雪,静心等候几滴冰雪消融,而后一剑随绵延江水逝去。

任世道不平,任风雨满城,任这山河沉浮起落,君箬言依旧不慌不忙,借两年的时间,换取一段安稳心境的修行。

又是一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这个世家公子头一次爬上演武用的台子,早起清扫山梯的道士也是眉目弯弯,冲着毫无架子的公子作了一辑。

君箬言也是还以一辑,两年的打磨,让他腰间的游蛎名声愈发隐没,他原本稚嫩的面庞,也变得愈发成熟恬淡。

而后,只见他轻轻抽出游蛎剑。

剑意于一瞬之间趋于圆满。

这一剑出,剑气满长空。

这个清扫山梯的道士再一次吓倒在地,山下的剑士都这么厉害的吗?

躲在一旁树下的老道士抚着长须,轻笑道:“可以下山了,太玄真的什么都没有。”

君箬言轻笑一声,嘴角勾起,原本稚嫩的脸颊趋于成熟,笑道:“我不求意,意自然成。”

老道士愣了愣,又诧异地说道:“你的内力……真是怪哉……怪哉。”

君箬言轻轻一笑,游蛎脱手而出,一记飞霜,脱胎于寒霜漫天的一个早晨,游蛎剑如精灵般在空中舞动,他一脚踩出,御剑而行,心中有一幅泼墨山水画徐徐展开。

“那我走了,希望还能再见。”君箬言朗笑一声,御剑下山门。

长亭短巷,炊烟袅袅。

老道士站在凉亭前,道袍长袖轻轻飘动,看着那一袭白衣踩剑下山的姿态,眼睛微微眯起。

“大师兄……”

“吃饭去吧,人来人又去,真是的……”

老道士笑容沧桑,终于送走最后一个年轻人了。

再见?可能再也不能见了。

木剑许剑岳,白衣守天明,手拿游蛎的世家公子,还有……老掌教。

这辈子见过的天才,还真多。

老道士踮了踮脚,像是要看一眼小师弟,却是看不见,他掐指又是一算,而后微微一笑。

他额头渗出了几滴细密的汗水,苦笑一声:“小师弟呀小师弟,你倒是清净了。”

……

君箬言落到山脚,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山门边已经变得如蚂蚁般小的黑点,再低下头来时,皇普东华已经站在他的跟前。

“林梡墨到哪了?”

“林将军已经救下高台被围的林家军,扎营于三千里外。”

君箬言点点头,看了一眼面容愈发成熟的皇普东华,轻笑道:“等久了吧?经书看完了?”

“看了十之六七。”皇普东华摇摇头,盯着气息愈发收敛的游蛎和面容淡然的君箬言,说道,“林前辈前几天去收服了几个当地的小帮派,估计得几天就会有更确切的消息了。”

君箬言微微皱眉,问道:“小帮派?”

“可别小看了他们。”皇普东华浅笑一声,笑容恬淡,“说起情报收集,这种地下帮派最擅长了。”

第三十章,御剑驭人,雪空冷光一现

“少爷若是不相信,大可亲自一试。”皇普东华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折扇猛地一撒,轻轻地挥动起来。

君箬言目光凛利,说了一句拭目以待后,一脚踩剑御剑而出。

倒也不是君箬言不相信皇普东华和这些地下帮派的办事能力,也不是他要试试两年沉下心来修得的剑意,而是要去实践他早就想着要打造的军队。

两支由自己人所组成的亲卫军,就像林梡墨的林家军一样。

毕竟,一个人要左右一场战争,实在是太难了。

……

入了龙湖城,君箬言收起游蛎,改为徒步行走。

也就在他刚落地,还没站定脚跟的时候,突然就见到一个中年道士翩然而至。

道士眨了眨他漂亮的杏眼,君箬言看他相貌清逸,颇有神仙风采,便极力地敛起气机,问道:“道长可有什么事吗?”

“小道无意惊扰公子,若有冒犯,请见怪则个。”道士愣了愣,作了一辑,说道,“公子可曾见过一名叫守天明的逆道徒,小道正奉朝廷之命追拿他。”

君箬言摇摇头,一脸无辜地答道:“没有见过。”

两名挂剑江湖人,一对杏花眼一对丹凤眸,两人互相盯着对方。

道士率先眯起眼睛,打破了僵硬的局面,话锋一转,开口道:“一把游蛎,倒也不负小道亲自前来。”

“道长在说什么?我怎地一句都听不懂。”早已敛起气机的君箬言微微笑了笑,挪动脚步。

道士原本清逸的面容变得狰狞,冷声问道:“最后问你一句,有没有见过守天明!”

君箬言像是思索了良久之后,缓缓回答道:“小的前几天在城门附近看见过他。”

道士冷哼一声,袖袍一卷,挟着君箬言高高跃起,冷声道:“带路!”

道士一路飞驰而行,一直强提着一口气,在预防着君箬言的偷袭,而君箬言也一直眯着眼,准备出手。

而也就在道士即将落地换气时,君箬言一声气机如沸水滚开般猛地爆开,腰间游蛎像是自主出鞘般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在君箬言眼前,有一幅泼墨画卷徐徐展开。

这瞬息之变,像是在道士意料之中般,他轻松地转过身,手指翩飞似蝶舞,捏着印诀,口中念叨着道法,一手探出,意图直接抓住游蛎剑身。

君箬言冷笑一声,手指轻点,游蛎在空中剑锋一滞,再次划过一道漂亮弧线,而后在空中不断地画出一大一小的圆圈,就像是投入石子的池塘波动的涟漪一般,剑弧一圈又一圈,生生不息。

但道士的气机也没有一品高手那样的绵延,根本无从招架,只能硬生生抬起胳膊硬挡,打着以失去一条臂膀为代价换来提气的机会。

一剑舞过,君箬言却不只是去看飞剑最终停悬何处,而是细细观察飞剑先前舞转的轨迹,慢慢地寻拙补漏,完善着这一剑招。

“好狠毒的小子。”中年道士猛地吐出一口血箭,身子颤抖不止,先前抬起来挡住游蛎剑的手臂上也是血流不止。

君箬言没去理会,只是呢喃了一句:“观湖得来的剑招,要是到了小长生境气机生生不息的境界,恐怕这一剑出可以耗死上百兵马。”

既然已经参透了这一剑招,君箬言也懒得去和道士废话了。

他轻轻一招手,游蛎便破空而回,而后他的手又是轻轻一弹,道士当场气绝。

定睛一看,可以发现,道士的眉心处有一根细长银针。

君箬言沉吟了一下,再度思索着方才大圆套小圆的剑弧,又运以气机在体内缓慢演练着,一边逐步靠近皇普东华告诉自己的帮派地点。

当下十月初,自己一行人又在靠近北方的龙湖城,映入眼帘的,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之外,也就只有蔚蓝的天空了。

君箬言提了提有些湿透的裤脚,心境依旧平稳如初,他浅笑一声:“倒真是喝酒的黄金时节。”

说完,他拐了个弯,像是不务正业般地走近了一家小酒馆。

闻到醇香的酒味,君箬言在酒馆外头驻足许久,有些惆怅,虽说他确实安稳下了心绪,但这几年夜深人静时,确是有些怀念靠着师娘威严坑老师的场景了。

那一天和老师喝的第一杯酒……那滋味真是……啧啧……

他赶忙咽了一口唾沫,运转气机,殊不知不运还好,刻意想要坐在树林大自然中那无邪的纯净心境,体内气机反而翻江倒海,一发不可收拾。

君箬言一阵头疼,摆在眼前就两条路,要么进酒馆解馋,要么就是直接去以武力平帮会。

一边苦苦斟酌,君箬言一脚迈进了酒馆。

小店里人很少,只得四五张桌子,却全都是空着,如此大雪天,酒店的生意却是十分萧条。

残雪孤巷,一人饮酒醉。

君箬言借着心头涌起的些许惆怅,猛地灌下一瓶清酒,望向身侧,有一手缠布匹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近自己。

“参见……公子。”男子轻吐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君箬言失笑摇头,说道:“我要的不是狗腿子。”

男子这才抬头一看,只见这个气度超尘的公子已经转过身,睁开一对美过无数人间女子的丹凤眸,目光温润如水,正含笑看着自己。

“喝得下酒?”君箬言看了一眼男子的伤口,问道。

男子愣了愣,点头说道:“并无大碍。”

君箬言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长身而起,动作洒脱,说道:“还有一杯,嫌少就算了。”

男子咧嘴轻笑,拿起酒壶,仰起头一灌,畅快地说道:“好酒。”

“嗯,四百两银子。”君箬言嘿嘿一笑,闪身离开。

“倒也值得起这个价钱。”男子先是点点头,而后才发现不对劲,呆在当场,跳脚说道,“你个臭不要脸。”

“哈哈哈哈,钱我已经付了,你在前头带路吧。”君箬言的声音这才从外边轻飘飘地传进来。

苦着脸打算死皮赖脸地赊账的男子如释重负地走出酒馆,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摊上了这么个主子。

第三十一章,小巷连环声,声声赛蹄声

官道上马车来来往往,人潮不断。

出身穷困家庭的刘淺正半蹲在巷子同官道的交界处,远远的,有一辆马车径直地朝他靠近过来。

驾车的是个身穿锦绣华服的中年男子,约莫是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用他尖锐刺耳的声音出声嚷嚷道:“没看见县太爷大人要过路吗?都让开让开。”

只见这个穷小子蹲着不动,中年男子便骂咧咧地扬起马鞭,说道:“滚开!”

虽说中年男子没有练过武,但身板就在那摆着呢,天天好肉好酒胡吃海塞的,一眼看过去,就像个铁塔杵着一样,一鞭子下来,身子板单薄得可怜的刘淺就是不死也得残了才是。

而也就在马鞭要落到这个可怜虫的头上时,被蹲在地上的穷酸小子轻巧握住。

中年男子眼神一眯,脑门青筋如蛰龙般迭起,开始发力,想要一把把刘淺甩飞。

“滚开。”刘淺轻轻地吐出两个原本中年男子对他说的字,将马鞭往下一扯,中年男子便连人带鞭飞近了他,而后又被他一脚踹飞回去。

身为马夫的中年男子虽说终日荣华富贵,但战斗意识还是在的,他猛地一声爆喝,借着刘淺踹他的力道在空中一个翻身,翩翩落地。

刘淺心中略微惊讶了几分,而后归于平静,冷声开口道:“再不滚小心我把你的命也留下。”

马夫碍于车厢内主人的颜面,只能厉喝一声:“好狗不挡道。”

“嗯?”刘淺面无表情地扭了扭脖子。

只见马车车厢中走出一名早就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官服男子,看着模样,应该就是马夫口中的县太爷大人了。

“下官这就滚,这就滚。”身着官服的男子连忙摁着不识轻重,仗势欺人惯了的马夫跪地道歉,直到刘淺再次蹲下,抬头盯着官道远处。

男子身为龙湖城仅剩下的官员,手握盐铁大权,虽说官品只从九品,但捞到的油水绝不比三品官员差,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家的马夫才敢如此行事。

但这并不代表男子就没有混迹官场的眼力劲了,反倒恰恰相反,久握实权的他甚至比一些内地官员的眼力劲和老辣程度要深得多。

眼前的看似穷困的刘淺身手矫健,要换做是平时,身为县太令的他必会送礼上门,甚至把酒言欢,但换做已是得罪的现在,只能先安抚好刘淺,再找机会弄死这个极具威胁性的地痞。

“姜老爷不必客气,你的账本就在我家的桌子上躺着呢,敢妄动一个试试?”刘淺面目表情,比了个请的姿势,说道,“滚吧。”

身着官服的男子猛地瞪大双眼,攥紧拳头,走向马车,说道:“我们走。”

“我说的是,滚。”刘淺呵呵一笑,补充道。

男子憋屈地冷哼一声,当真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滚远。

原本正愁着如何出气的刘淺原本也没把县太爷当回事,只是长长地吐出口气,咧嘴笑道:“真爽!”

“爽什么呢?”君箬言探出头,俯下身子,笑眯眯地问道。

刘淺吓得惊叫一声,向后跌倒。

“锦烈帮副帮主刘淺参见少主!”刘淺回过神来,单膝跪地,沉声说道。

君箬言摆摆手,说道:“不用在意我,你去给我查查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将一路拖拽而来的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道士抛给刘淺。

说是不用在意,刘淺还是毕恭毕敬地抱拳道:“属下这就去办。”

“都说不用在意了。”君箬言抿起嘴,笑道:“曾经以一己之力杀上山头救下妻子的刘淺还在吗?”

“一直都在。”刘淺愣了愣,咧嘴笑道,“对了,箫涧雨帮主呢?他不是去接少主了吗?”

君箬言轻笑一声,答道:“他去办另一件事了。”

“那属下这就去办事。”刘淺点点头,拖着中年道士的尸体,说道,“少主就直接进屋子里静候佳音吧。”

君箬言直接了当地开口道:“那你们就一一进来吧。”

“以前还以为少主会是个纨绔,看样子是我袁南笙看走眼了……”

“哈哈哈哈,都说了,少主慧眼如炬,我们藏不住的。”

君箬言笑着点点头,迈步走进一栋破损的小屋子里,朝着当头的袁南笙招了招手。

……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入龙湖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道士面容俊逸,背负一柄铭有江南烟雨纹路和太极图案的长剑。

“战场那边的事你就不要在意了。”道士轻轻开口,脸颊烫得发红。

身穿青衣的女子探出头来,问道:“为什么?”

“我要还你那把箭……”太玄史上最年轻的掌教嘟囔道。

青衣女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娘们?说话干脆点。”

“嗯……”道士只是点头答应,却没有改过来他脸皮薄得惊人的性格。

青衣女子噗嗤一笑,开口道:“行了行了,逗你玩呢,也不勉强你。不过,你能不能换身衣服?”

“为什么?这身不好看吗?”不解风情的道士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打扮,问道。

青衣女子沉吟了一下,说道:“倒也不是不好看,但是你就没想过穿一身青衫吗?多帅气,青衣长剑。”

道士挠了挠脸,像是无法想象出自己身穿青衣的场景,傻傻地笑了笑,略微郝颜。

他默不作声,眼神神采奕奕。

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

这一趟,主要是要去给他挑一身衣裳。

进了店家,女子微微一笑,向要来搀扶自己下车的道士示意自己能走后,挑了一袭青衫和一把玉笛,于一脸不耐烦的小二砍了半天的价后才买了下来。

道士也只是蹲在一旁傻笑。

女子将青衫递给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走,去下一家。”

“啊?还去呀。”道士接过衣服,苦着脸,屁颠屁颠地走了十几家店。

女子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走进马车车厢。

道士这才放下他怀里十几件衣服,揉了揉腰,说道:“哎呀……我腰都累疼了。”

“要不要我给你揉揉?”女子笑眯着眼,探出一手,狠狠掐住道士的腰,猛地用力一捏,疼得不用修为护体的道士呲牙咧嘴。

直到道士出声求饶,女子才冷哼一声,说道:“守天明,以后不许学那些无赖说话,听见没有?”

“你给我揉揉。”道士摆明了要耍无赖。

女子也只好顺着他的话,给他揉了揉腰。

二人都看向对方,视线一触即撤,而后双双低头,羞涩得像是刚结婚的小两口。

第三十二章,少年生华发,道袍换青衣

也就在君箬言前脚刚踏进屋子的这一刻,一股如黑云压城般的气势滚滚而来。

小道远处铁骑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君箬言惊骇地跃上房屋,眺望过去,入目所见,也不过数百人,但气势却不亚于千人大军。

墙角下的袁南笙抱拳恭声道:“少主,可有什么变故?”

“三百骑军入城。”君箬言落下身子,站定脚跟,答道。

袁南笙哈哈一笑,说道:“才三百,就我们哥几个就能摆平了。”

“那是林家军。”君箬言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都进来吧,应该有暗道吧?刘淺,你带路。”

刘淺也是一脸严阵以待地点点头,沉声说道:“南笙,你去跟弟兄们知会一声,万不可轻易惹是生非。”

袁南笙点点头,领命而去。

就在三百铁骑刚入官道时,手持弓弩的游弩手几乎是瞬间便脱身下马,攀上屋檐高墙,而长兵手则是策马挥鞭走在前头,摆出了冲刺的架势。

原本殿后的武将策马来到前头,冲着持一杆长枪,面无表情的领头人说道:“司空将军,将士们已就位。”

领着三百林家军前来占据龙湖城的,自然便是背负千纸鸢的司空雨铭,他轻笑一声,猛地一喝:“闲杂人等,自行退去,一刻钟过后,依旧留在城中的,均视为敌人处置!”

“长兵手列完阵后准备冲锋,游弩手可以架箭,但不可妄伤无辜。”跟在司空雨铭身后的武将同样朗声道。

跟随人潮走向另一个巷口的袁南笙咧嘴一笑,轻声道:“真他娘可怕。”

君箬言依旧站在巷口,刘淺等人已经被神色沉重的他斥下地道。

他先是犹豫了几下,来回踱了三步,而后又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般,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步踏出,游蛎轻颤脱鞘。

下一刻,只见一素衣少年踩剑而行。

远处的街道上,司空雨铭轻笑一声,落下战马,抬头望去,略微丈量了一下后,卸下背后千纸鸢,一箭搭起,弓弦轻颤,只见一道神光脱弦而出。

神光遁入云霄,如潜龙入海,无影无踪。

龙湖城道上微风阵阵,眼尖之人细微观察便可发现,司空雨铭的千纸鸢,在颤抖。

“还你一剑。”

云霄九天之上,少年朗朗笑声如天音般传出,而后只听一声清脆剑鸣,一道如瀑布玉匹般的剑虹以垂直姿态洒然倾下。

司空雨铭架起长枪,一枪偷学而来的朵朵花开。

璀璨的枪花逐渐消融在剑虹之中。

与此同时,三百战马前腿微微下沉,官道逐渐龟裂开来。

司空雨铭叹了口气,放下长枪。

负责殿后的武将策马上前问道:“将军?”

“没事。”司空雨铭摇摇头,说道,“那人走了。”

九天云霄之上,御剑而行的君箬言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他轻声呢喃道:“学弓又学枪还这么厉害,又一个妖孽。”

司空雨铭环顾四周一眼,冲着身后武将说道:“上城头安上旗,有阻拦者,杀无赦。”

武将接过旗子,抽出冷刀,脚踢马腹,奔向城头。

官道上,一名锦衣袖袍的公子哥手握一把三尺长剑,背后是拍手叫好的莺莺燕燕。

“小生陆家陆丰桢,还请将军给份薄面……”公子哥轻笑着,缓缓出声。

武将沉着脸,继续骑马冲锋。

公子哥略微退后一步,说道:“小生老父乃是朝中三品官吏……”

骑马武将狞笑一声,哪给这个自卖自夸,眼神示意自己陪他演一出烂戏的公子哥半点机会?

冷刀挥出,手起刀落。

只见一颗微笑着的头颅伴着漫天的鲜血落到地面,而后被铁骑踏得粉碎。

一帮女子皆是震怒,窃窃私语,骂声一片,显然被这个“不知礼数”的将军给惹恼了。

武将讥笑一声,也不去多计较这场小波折,径直奔向城头。

身后呈箭状列开给武将侧援的将士很是配合,一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将军,那可是三品官吏,有陆甲鱼之称的……”

“甲鱼?来了老子给炖成汤!”当头握旗的武将轻笑一声,冷声道。

那群正要放狠话的女子面部僵硬,只能连忙退走。

……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传出一阵如惊雷般的轰动,惹得客栈内临窗几桌的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有眼力劲的食客惊呼出声,竟是那浩东皇朝数一数二的精锐军队林家军来占城掠地了。

惊呼过后,食客纷纷惊慌下楼。

林家军一直是北匈诸城口口相传的头号敌人,其战力堪称举世无敌,更何况,看那架势来的不只是数十骑,而且每一个将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的将军更是最近名声鹤起的司空雨铭。

这排场,压得人倍感寒意。

临窗的青衣女子望了一眼屏气凝神,严阵以待的林家军,叹气道:“看样子,前线是被破了。”

年轻道士点点头,说道:“我觉得天下统一也好,那样就不用打仗了。”

眼神黯淡的青衣女子沉吟了一下,笑道:“可我还是气不过,我们怎么说还是北匈人。”

年轻道士夹了一口白嫩的清蒸鲫鱼,喂给嘟起嘴的青衣女子,问道:“那你进房间等我?”

青衣女子用软嫩的鼻音反问道:“嗯?”

才入江湖,便出江湖的道士轻声道:“那就看我,再最后走一遭江湖。”

青衣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从放在脚边的箱子里取出一袭青衫,递给道士。

“生前三十年,我是太玄道士,身后数十年,我只是你的守天明。”

“那蔓延向天际的冰雪和无可替代的你,我都要守护。”

守天明主动地接过青衫,抹去女子眼角的泪水,声声句句皆融情。

女子愣在当场。

这一日,一袭青衣御剑入江湖。

这一年,天下尽知,太玄掌教,不只是掌教,还是一个喜欢穿青衣的女子的守天明。

在风霜小道上,在将士的喊杀声中,众人皆退,唯有他手舞一剑,独守一城的寒凉。

第三十三章,世道心难善,心善难存世

沉润着寒风的雨中,暮色四合,天空像是泼墨的宣纸般阴霾重重。

江水孤寂,触目所见,皆是墨绿。

江中,一艘木船轻飘飘地在水中漫游。

此时龙湖城内有大队人马疾驰出城,不乏有高坐战马,神色坚毅的年轻优秀将领,当朝北匈的太子洪家真懒洋洋趴在穿上,看着他们鞭马出城的身影,满脸不屑地说道:“老师,为什么不直接一刀砍死他们。”

“好汤得细火慢炖。”太子殿下说完话后约莫一刻钟,才有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传出,“如今天下谁人不知林梡墨要一口吞掉北匈,我们也不用急,先分地给他们,分散他们的战力就行。”

听到这,太子殿下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浩东有林八斗,北匈有……”

“北匈有洪纨绔。”船中老者笑容玩味,接下了太子殿下的话。

洪家真愣了愣,一脸茫然。

老者干咳了一声,说道:“当年林梡墨和南宫韬汶刚入文林不久,过了两三年也只算是小有名气,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像如今这样名震天下,一个文武双全,一个能战能谋,当真可怕。”

“嗯……”洪家真正了正脸色,耐心听着老者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师绝不会无的放矢的。

两人附近没有士卒,只有自家圈养的鹰犬死士,老者倒也没忌惮什么,直言道:“不愧是紫衣书客。”

“烟水两茫茫,何处是潇湘……我北匈怎地就没这种人才。”洪家真恍惚了一瞬,说道。

老者失笑摇头道:“殿下可曾去过外头看看?”

“不曾去过。”洪家真低下头,看着水中飘着的花瓣,有些失落。

老者沉声道:“真的有遇才之心,不愁无才可用。”

洪家真抬起头,望向龙湖城城门,忽然间,他打心底地觉得,自己该去闯一趟。

不管以后朝廷如何动荡,老师计谋是否成功,自己都该出去走一走。

……

君箬言在九天之上递出一剑过后,并没有急着踩剑进暗道,而是直直地御剑落下,来到早已是跑空了的客栈二楼,自己拿了一壶青稞酒,临窗而坐。

龙湖城如此热闹,倒是有些出乎君箬言的意料,不过也算情理之中,算到今年秋冬之际,这场仗已经打了三年有余了,这无疑让林梡墨和北匈朝廷都有些心急,也加快了战争的进行。

至于司空雨铭领三百兵马攻占龙湖城的主意,应该是出自北匈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的手笔,太玄硕果仅存的两位老掌教的徒弟守天明和宋芝瓘就在此城不远,这一手笔无非就是逼得太玄站到北匈战线上来一道对付林梡墨。

君箬言沉吟了一会,想了想自己算不上是一日千里倒也是进度可观的剑道修为,估摸着自己的武道境界,刚刚要举杯喝一口青稞酒,就看到一个脸蛋黝黑得跟黑炭似的小孩偷偷摸摸地走进客栈。

“喂,小子,你在干嘛?偷东西?”君箬言轻笑一声,说道。

小孩身子微微一颤,挠着头笑道:“我我我……我就进来看看有没有人……”

“看有没有人干什么?”君箬言噗嗤一笑,说道。

君箬言刚要站起身子,就发现那个站在柜台处,穿着邋里邋遢的孩子转过头来,盯着坐在木椅上喝酒的君箬言,眼神深处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戒备,但很快就装出一副可怜无助的神色。

君箬言笑了笑,自己可能是耽误他的生计了,也怪不得这个小孩会如此警惕自己。

就在此时,客栈内又跑来四五个孩子,为首的孩子大抵由十岁左右,一手拿着根木棒,看到柜台旁边的小男孩后,吐了口唾沫,骂咧咧地走了过去。

那个小男孩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迈出一步,打算夺门而出,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包围网。

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棒就砸在小男孩的肩头,冷哼一声,威胁道:“小偷,把从我家偷的东西还回来,然后跪下来磕头道歉。”

“东西不也是你从这儿偷出去的吗?”被狠狠敲了一棒的小男孩抬起头,咧嘴一笑,说道,“再说了,早就吃掉了。还有,打人能用点力吗?一点都不疼。”

年纪最大的孩子一把抓住小男孩的破烂衣领,冷笑道:“谁偷了东西?你才是小偷!东西被你吃了,你也亲口承认了,还想赖我头上不成?”

年纪要比小男孩大上许多的孩子一拳抡过去,却不料被小男孩俯下身子躲了过去。

小男孩轻蔑一笑,一伸手夺过木棒,狠狠地朝着比他大上好几岁的孩子的裤裆来了一下,而后小男孩弃棒而逃。

“你们还在看什么!给我打死他!”被一棒打中要害的孩子趴在地上直抽冷气,其余的孩子也是就开始围向这个一直以坑蒙拐骗为生的小男孩。

“表兄快助我!”小男孩眼中神光一闪,嘿嘿一笑,奔向二楼靠窗的位置。

君箬言扯了扯嘴角,一个闪身,落到远处。

“妈的,谁踢我肚子里了!”

“刘二狗,你拍谁呢!”

“那个谁,你踩我脚了,起开起开……”

结果……一脸懵逼的小男孩和一群孩子一同乱斗,都被打得不轻,个个鼻青脸肿,当然原本体质就不是很好的小男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无数下拳打脚踢,原本就破烂的衣衫变得和布匹似的。

那些孩子到底还是孩子,嘴上放着各种狠话,脚底抹油起来比谁都快。

君箬言重新落到位置上,转头看着那个小男孩,小男孩等所有人走远后,再次看向靠窗的位置。

两个人对视许久。

小男孩痛苦地抽了一下嘴角,说道:“亏你还佩剑呢,那些说书的果然都是骗子。”

“没错。”君箬言哑然失笑,点点头。

小男孩气鼓鼓地转过头,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向他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脸蛋,隐隐刺疼。

君箬言还灌了口酒,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第三十四章,一剑接一剑,平尽不平事

君箬言没有理睬一脸愤然的小男孩,走进厨房,蹲下身子,摸索了一阵。

“你在干嘛呢?”小男孩踏前一步,伸长脖子,疑惑地问道。

君箬言没有回答,进了厨房,走近灶台生火,将刚找到的鸡腿放下去烤,虽然没有加什么佐料,但鸡腿还是被他折腾得香气四溢。

小男孩站在门口,使劲嗅着,一边打量着这个穿着像是世家公子,却有着不出去当厨子倒是可惜了的手艺。

君箬言烤好了鸡腿,没去了理会使劲咽着口水,强装淡定的小男孩,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也……”

“你拿什么来换?”没等小男孩说完,君箬言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顺带撕咬了口鸡腿。

倔强的小男孩嘟着嘴蹲下,委屈得像个小媳妇。

君箬言瞥了他一眼,把鸡腿扔给他,闪身就走。

小男孩愣了愣,稳稳接住鸡腿,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本那个坏心肠的世家公子已经移步到自己身旁。

“生而为人,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做什么。给你吃的,只是情分。”君箬言冷淡的声音缓缓传来,小男孩默然不语,看着金灿灿的鸡腿,突然没了食欲。

“话说……你是这家店的掌柜?”

“不是……”

“好吧……”小男孩站起身子,把鸡腿放在桌子上洁白的餐盘上,再拿起桌布擦了擦满手的黄油,他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一瞬之间闪身到自己身侧的世家公子腰间的佩剑。

君箬言想了想,毫不吝啬地把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游蛎递了过去。

小男孩郑重其事地接过游蛎剑,脚步下沉,眼中闪烁着说不尽的雀跃,说道:“好沉。”

君箬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一大一小坐在客栈二楼上,莫名地和谐。

小男孩如视珍宝地看着游蛎剑,将其高高举起,向君箬言问道:“能不能抽出来看看?”

“这把剑锋利得很,不可以。”君箬言摇摇头,笑道,“喜欢吗?”

小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君箬言略微失神,想起了自己当初也曾像这样憧憬着仗剑走天涯,他笑道:“我在这座城有一个帮派,你真的想有一把自己的剑的话,就去那里吧。”

小男孩把剑递还给君箬言,点点头。

“到时候报上我的名字,君箬言。”君箬言接过长剑,说道。

“我曾梦过仗剑白衣走天涯。”

“他曾言过一剑平一不平事。”

“千刀万甲也只是一剑的事。”

君箬言恍惚出神,缓缓抽出游蛎剑。

他闭上眼睛,抽出剑的动作极慢极缓,也因为这,他才能够感遭到体内气机凝结于游蛎剑剑身,并将全身气机与长剑融为一体。

在太玄山上,一叶叶掉落,又何尝不是将树一身神韵“落出”?

客栈外头,刚要迈进屋子的守天明睁开眼睛。

这一剑割裂街道三十丈后,被守天明一指挑飞,剑气直直刺向云霄,冲上天际十余丈,才慢慢消散。

道路上沟壑纵布。

守天明摇摇头,轻声说道:“这见面礼可够大的。”

君箬言依旧缓缓递出一剑,一剑接一剑,连续不断,于是城镇上,一道又一道的白色剑芒激射如白虹,绵延似江水。

“除了那年见过的木剑小家伙之外,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浩荡剑意。”这个年轻掌教啧啧出声。

君箬言闪身下楼,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袭青衫。

守天明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游蛎剑,说道:“它没看走眼,他也没有。”

“他?”君箬言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那个诗书笔墨七分入愁肠,三分作剑意,以白鸬硬毫,成了半个浩东的人。”守天明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但语调依旧不乱,他抚过头发,缓缓说道,“凡他踏处,皆为醉处。”

君箬言噗嗤一笑道:“他就一个妻管严,还喜欢宠闺女。”

“身后事,任人说道。”守天明也是一笑,说道。

君箬言点点头,问道:“得是有事?”

“小道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年轻掌教干咳了一声,收起一脸的憧憬,说道。

君箬言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当讲。”

“当讲当讲,公子留步。”守天明死皮赖脸地扯住撂下话就想脱身的君箬言,死活不让他走。

君箬言拽了拽衣角,扯着嘴角说道:“光天化日的,道长,这样有损我们的形象……”

守天明干咳一声,松开手。

刚下楼来的小男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愣在当场。

君箬言叹了口气,说道:“所以?”

“有个病人,嘿嘿。”守天明搓了搓手,腆着脸傻笑,笑得君箬言想一巴掌抽死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君箬言才吐出一口气,说道:“你会掐指算出人在哪里吗?”

“会呀。”道士抱着后脑勺,悠哉悠哉地走向远处的客栈,回答道。

君箬言嘿嘿一笑,跟上前去,而后,他又是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算了,不必。”

“为什么不要了?”守天明看了一眼脸色复杂,内心一定更为复杂的君箬言,叹了口气,说道,“那样也好,小道明白了。”

“对了,你医术怎么样?”过了一会,守天明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头也不回地问道。

君箬言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翻了个白眼,掉头就走。

“得得得,我信你还不行吗。”守天明拽住君箬言的衣角,苦着脸说道。

君箬言这才转过身,“趾高气昂”地抬起头,一脸不满地说道:“早这样多好,真的是……”

“公子教训的是。”道士翻了个白眼,极度无语地敷衍道。

君箬言干咳一声,说道:“前方带路。”

“本来就在……得得得,遵命。”守天明先是反驳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君箬言,干咳一声,才改口道。

第三十五章,只是你的守天明

走进客栈房间,君箬言在守天明的眼神示意下,在床铺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青衣女子躺在床铺上,疑惑地问道:“干嘛呀?”

“给你治病。”君箬言叹了口气,将手伸出,搭在青衣女子探过来的洁白手腕的脉搏上,随后在守天明担忧的目光中把青衣女子的衣袖轻轻卷起,抽出银针倏地刺进了她胳膊上的穴位。

随后君箬言眉头一皱,将一根手指搭在银针上。

一股暖流缓缓流淌进青衣女子的身体里。

君箬言收回银针,走出房门。

守天明疑惑地跟了出去,还没走出几步,就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她一身气机在流逝。”君箬言脸色略微有些难看,回答道,“给她施针也不过杯水车薪。”

悄悄跟进客栈的小男孩刚把小脑袋从外边探进来,视线与君箬言的目光对碰了一眼后,便如触电般收了回去。

君箬言本想走出房门把小家伙带走,顺带留给守天明一点时间接受青衣女子的病况,不曾想门外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君箬言停下脚步,站在楼道口,跟路过的游客一番询问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无赖吃了霸王餐不想还钱,同掌柜的争执起来,还硬说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求赔偿。

掌柜的不曾习武,代代都是生意人,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哪曾碰上这种情况,他只是拿出一袋子碎银想要息事宁人。

“你怕是没听过我大哥的名头吧?”一个清瘦的无赖骂咧咧地接过袋子并收入囊中,说道,“就这么点钱,打发要饭的呢?”

清瘦的无赖眼神示意着掌柜的去拿银子,谁知道掌柜的刚转身,就被无赖一脚踹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

君箬言放下刚被他拎起来的小男孩,走到楼下,环顾了一眼四周,长剑铮铮作响。

清瘦无赖见到身旁的老大皱起眉头,便恶狠狠地说道:“小子,怎么?做英雄呀?”

“还请各位给小弟一个薄面。”君箬言一只手抓住清瘦无赖抄过来的手,微笑道。

无赖老大脸色阴晴不定,说道:“小子混哪条道上的?”

“刘淺老大手下一个打杂的。”君箬言一手推出,发了三分力,便将清瘦无赖的一只胳膊卸下,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无赖老大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刘大哥手下的,大家都是一道人,就给这个小兄弟一个面子。”

“多谢老哥了,改天得空了一定请老哥喝顿酒,摆个宴。”君箬言抱拳道。

掌柜的心神大定,说道:“到时候还请赏脸来这儿,只要是花钱的,我都包了。”

无赖老大这才抱拳退走。

纷乱也是就此一掀而过,小男孩跑上前来疑惑地问道:“公子分明可以制服他们的,为什么还要跟那帮人称兄道弟呢?”

君箬言轻声道:“制服是制服得了,但是我们走了怎么办?掌柜的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我们一走还不得被欺负死?”

“要记住,江湖人虽然要行江湖事,但这并不代表就只是意气用事地逞英雄,做事要考虑周全,懂吗?”君箬言揉了揉一脸懵懂的小男孩的脑袋,笑道。

小男孩过了许久,才答应了一声:“明白了。”

阁楼上,守天明静静地站在青衣女子身旁。

青衣女子洒脱地笑道:“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从那天被砍了一刀被你救下来之后。”

“所以我才要趁着还有一口气去看看这片山河。”青衣女子凄婉地笑了笑,说道,“真的很美,也真的很谢谢你,小道士。”

守天明面无表情,说道:“胳膊伸过来。”

年轻的青衫剑客握住女子的一只胳膊,替她悄悄疏通灌注自己的气机,说道:“谢什么?不许乌鸦嘴。”

“不用白费力气了。”青衣女子只是觉着胳膊发烫,咬着牙忍受下来,笑道,“你有你的世界,你的武道呀,你应该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吧,我没事的。”

“我知道你是我的守天明了,但你也是太玄的掌教,那里的人需要你呢。”青衣女子闭上眼睛,急声道,“我也有我的世界,别来干涉我了!你的箭也还了,不需要这样!”

“箭还了,心也落你那了。”守天明脸色苍白,轻笑道,“不过也无所谓了。”

“从此不问江湖事,不问是与非,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是太玄掌教,只是你的守天明。”

“求道长生,不过一场虚妄浮华。”

“所谓世界,不就是你吗?”

守天明一边笑着,一边哭。

……

客栈一楼,小男孩一脸担心地问道:“那个姐姐会不会有事情呀?”

“放心吧,那可是北匈第一女将,她身旁的还是那个太玄史上最年轻的掌教。”君箬言眯着眼望着灰蒙蒙的暮色,笃定地说道。

一大一小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守天明接过青衣女子另一只胳膊,他丹田处原本开满的一千八百长生莲正在缓缓凋谢,一身气机一直往青衣女子身体内灌注着。

终于,长生莲干枯,气机断绝。

年轻掌教轻喝一声,以命续气。

这个青衫剑客开口笑道:“我又岂是苟求长生的迂腐道人?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再说了,为了你,舍了这一身修为又有何妨?”青衫剑客语气愈发温柔,脸色逐渐变得红润起来,他笑道,“我曾为太玄一剑抚山顶,一剑开武台。”

“今后,只为你舞剑。”守天明轻轻地拔出醉江南,将剑意剑罡引进体内,以此爆发出一身气机,他轻轻抬头,笑道。

青衣女子苦涩道:“非要这样吗?”

青衫剑客一脸温和笑容,只是轻柔地用尽这一辈子剩下的所有柔情去看她,静静地在她身旁坐下。

“给我说说你在太玄的事吧……”

“我有点困了……”

“不许睡觉,快说!”

“乖……等我睡一会……”

“不许睡!”

青衫剑客终究闭上了疲倦的双眼,轻声道:“一会儿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动乱龙湖城,少年再舞剑

龙湖城动荡不定,北匈又是波澜跌宕的艰险地带,这一次三百林家军占城,就有四十余大小富门豪阀遭难,当场被乱刀砍死杀死的膏粱子弟不下一百人,株连却未死之人,大多俘虏充军。

当初识趣选择明哲保身,跟紧锦烈帮跟随君箬言的地痞无赖,如今看到眼前的凄凉景色,原本一肚子的怨气逐渐消散。

很简单,只要能活下来,跟谁不是跟?

现在只能暗叹老大的慧眼如炬了。

司空雨铭在城头处安置完战旗之后,几次放眼极目远眺,一眼下去,能看到许多冰冷的蹲在小巷子里的乞丐穷人。

麻木,憎恶,丑陋。

他们的眼神无不诉说着他们心中的情感。

司空雨铭站起身来,嘿嘿一笑说道:“丑陋的,罪恶的,令人心生厌恶的……这就是战争呀……”

“真的会有尽头吗?”司空雨铭身后,吕楚斌长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黑甲少年手握的那一杆朴实长枪,忍不住地回答道。

司空雨铭站在原地,嘴唇蠕动,像是要说什么似的,但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出自使枪名门的吕楚斌正要开口说话,耳旁便传来一阵急促却又不显丝毫凌乱的马蹄声,一听马蹄声,久经沙场的吕楚斌便知道,来者定非等闲之辈。

司空雨铭提起那一杆普普通通的长枪,走到吕楚斌身旁,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先退下。”

“谁?”吕楚斌摇摇头,问道。

司空雨铭轻蔑一笑,答道:“之前同我互换一招的那个用剑公子的扈从。”

堂堂正六品的老将吕楚斌竟是被马蹄声给压制得大气都不敢喘。

司空雨铭不等骑马之人奔向自己,便将长枪轻轻一舞,一道浩然的枪芒便滚滚而去。

单手负于身后的林夕尘微微一愣,一勒缰绳,大袖飘摆,汹涌滚来的枪芒便如激流触壁般向他的身侧两边略去。

与此同时,司空雨铭将枪直插地面,卸下背后千纸鸢,手指轻弹,一把铁箭便从匣中飞出,轻巧地落到弓弦之上。

林夕尘翩身下马,说不出的写意洒脱。

司空雨铭连点碎步,倒退三丈,拉弓射连珠,霎时间,九把连珠箭便组成雷池之势袭向林夕尘,他朗声道:“将军同公子师长当为熟人,何必自己人内讧?”

林夕尘手臂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抬起,连拍九掌,以内力强行将铁箭轰得寸寸龟裂在半空。

“这与公子无关,只是我的私事罢了。”林夕尘这才停下刚迈出的那一步,说道。

司空雨铭同样停下拉弓搭箭的动作,平静地说道:“将军放过了你,还有你的那帮人,还不够?”

“不够。”林夕尘脸色如霜,森然说道,“你的枪,养意够了没?”

司空雨铭沉了沉脸色,踏前一步,取出长枪倒提而冲,借势于连珠箭,分明是军象境的雏形!

虽然势之去来,不由自己所意,但也相差不远了。

林夕尘手掌摊开,白皙如玉的手指猛地抓住气势如游龙的长枪,说道:“长枪势意,宛若游龙,确实不错。”

但是,同那群整天骂骂咧咧的弟兄们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你司空雨铭有一枪万箭,我林夕尘仅有一掌。

而一掌,便足够!

林夕尘猛地一喝,手掌往前一推,万千肉眼可见的气流如同实质般被他牵引而来,汇成三尺青锋。

一举一动,叩道悟天机,分明是破界境的典型手段。

一剑递出,林夕尘翩身后退,长吐一气,说道:“这是我一百一十三兄弟的一剑。”

“我原本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司空雨铭淡然收回长枪,斥退包围住二人的将士,说道,“那个,君什么来着的,应该是有事找我吧?”

林夕尘点点头,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司空雨铭直接坐了下来,静待下文。

林夕尘也不矫情,直截了当地说道:“带我们去找林梡墨。”

“我自己都不知道林将军在哪。”司空雨铭翻了个白眼,平淡地答道,“要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你要以区区三百将士拼杀到什么时候?”林夕尘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

司空雨铭摇摇头,说道:“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林将军做的事了。”

林夕尘也不去多问什么,翻身上马,说道:“方才我感受到北边有气机窜动,应该是他。要不然……”

“就等你这句话。”司空雨铭点点头,说道。

林夕尘嘿嘿一笑,说道:“那我们走吧,一起去见公子。”

司空雨铭不以为然地点头。

漂浮在空中的三尺青锋逐渐消散,司空雨铭身披的黑甲之上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

渺渺的烟雨披在暮色上,悄悄的清风散在小巷中。

客栈中,君箬言静静地看着笑容醉人的守天明,还有笑容安详的青衣女子。

灯火逐渐变得静默。

君箬言抿起刻薄的嘴唇,开口道:“到底还是你,拿起和放下都这么洒脱。”

“也就只有你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满心都是久识旧人知己西去的忧伤。

他们只见过寥寥两面。

一次两年前,一次现在。

一把游蛎,一把醉江南。

他为她披上青衫,入江湖。

他为她守望多年,下太玄。

他为她放下尊严,舍长生。

这些归根到底,也莫过于一字,情。

世间万物,情最动人,也最伤人。

这就是自己所向往的江湖吗?君箬言扪心自问,又一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你个没脸没皮的道士,倒是给我站起来啊!”

也许是因为希望故事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在看到繁华过后的凄凉景色时的他才会这么悲伤吧。

君箬言又想起了些什么,轻轻一笑,说道:“要说老师是半个浩东,那你……不就是半个江湖吗?”

初入剑意通灵境地的君箬言脚猛地往地上一踏,游蛎剑飞射而出,剑气剑光顿时弥漫房间。

“要是还没走远,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君箬言抬起头,说道,“看我这一剑,能否杀得二品高手。”

下一刻,刚揭下江湖上放置多年未曾有人得手悬赏令的刺客向他扑来。

君箬言抬指,原本移动得缓慢的游蛎剑如一道彗星划过天际般飞出。

这比较起刚上山时,以气机牵引长剑斩落叶的手段,要高明上数十倍。

长剑穿胸而过。

剑去剑又回,剑罡不绝如惊雷。

但那个年轻掌教却是不再睁眼了,那名青衣女子也早就在他为自己修补窍穴的时候自捣窍穴,随他而去了。

君箬言朝房外一脸茫然的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不去看地上和床上的尸体,疑惑不解地走近君箬言。

“给我去拿一壶青稞。”

第三十七章,少年舞象系发,道士问道破道

小男孩见君箬言脸色略微泛白,赶忙跑着去拿了一壶青稞酒,一边偷看着他的脸色,一边打量着躺在床上的守天明和青衣女子。

君箬言喝了一口酒,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他发现了小男孩的动作,但也不多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走?”君箬言吐出一口气,开口问道。

小男孩腮帮鼓鼓,反问道:“这么着急赶我走吗?”

“那可不是,哪有靠着别人活的男子汉?”君箬言哈哈一笑,脸色恬淡。

小男孩似乎因为男子汉这一说法而极为自豪,他挺了挺腰板,说道:“那倒也是。”

这话说完,小男孩又想了往后没有这个公子的日子,顿时感到一阵愁闷,但又不能把话收回来,只能自己憋着。

君箬言放下酒壶,望向门外。

他眯起眼睛,疑惑地问道:“林前辈?”

林夕尘笑眯眯地走进房中,身后跟着一个身披黑甲的少年。

林夕尘心直口快,从不打马虎眼,开口道:“城中有两百地痞想要借机造反。”

“找死不成?”君箬言脸色森然,说道,“给他们活路不走。让袁南笙带着一百锦烈帮的人给收拾干净了,也好方便东华去打理事务。”

林夕尘领命而去。

君箬言说完话,瞥了一眼眼力劲极好,正在手脚娴熟地收拾酒壶酒杯的小男孩,头也不转地问道:“来干什么?”

“跟你一道去见林将军。”司空雨铭也是只认将领前辈为尊的死脾气,语调冷淡地回答道。

君箬言站起身子,看了一眼司空雨铭背后的千纸鸢,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将军与令尊,尊师是故人。”司空雨铭淡然开口回答。

君箬言的视线因为这一句话全部聚集在眼前少年手里握着的长枪之上,他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空雨铭。”少年打量了一下皮囊足以称之为上佳的君箬言一眼,最后悍然拔枪。

君箬言同样挥指出剑,游蛎如惊雷炸响般接住了这一枪。

未入一品便摸到军象门槛的司空雨铭见一枪毫无建树,也并没有加以刁难,他皱眉道:“内力中等,剑术中上等,剑意中上等,代表剑道登堂入室的剑罡却是距离上上等仅有一线,你学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君箬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守天明,轻轻一笑道,“你呢?为什么学弓又学枪?”

“没什么。”司空雨铭眼中同样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回答道。

君箬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来。

司空雨铭毫不客气地坐下,说道:“林将军摧城拔寨二十,砍杀将卒不下五万,但这都不算什么。北匈王朝的高成柖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喜出望外,应该是想利用将军帮他清理江湖武夫。”

君箬言疑惑地答道:“我大概知道,不过……”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跟你说一下被高成柖雪藏了三年的伏笔后手。”司空雨铭淡然地抬手,打断了君箬言的话,说道。

君箬言的嘴角悄然翘起,说道:“是浩东的援军还有伏在北匈不出五十里之外的军队?”

司空雨铭点点头,静待下文。

“他是儒将第一,不至于看不出来。”君箬言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过,也难怪你会着急地找我一起去。”

司空雨铭看了一眼君箬言腰间被江湖人称蒙尘但却并没有蒙尘的游蛎剑,眼中最后一丝警惕消失不见,语调放缓道:“下边有人找你。”

君箬言点头,看了一眼被自己临时悟出的一式飞剑给砍杀在地的刺客,感慨道:“求学于紫衣书客,生于医仙圣手,真是不容易。”

司空雨铭愣在当场。

只见君箬言从怀中取出一条白色发带,简单地将过肩的长发轻轻束起,他走到窗台处,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楼下,轻声道:“老师,破道士,我要拔剑了。”

……

太玄小雪刚停,天空初霁。

被称为憨钝到了修道不修心的老道士抖了抖道袍上的雪花,萧索地站起身子。

台阶下几个太玄的弟子在清扫着地面,由于下雪缘故,太玄山的香火也是少得可怜。

这个冬天,没了那个少年医师,没了没脸没皮的小师弟,当真是冷得要死。

老道士佝偻着腰,也不要别人搀扶,一步一步地走进小师弟之前住过的屋子,在里边坐了一会,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原本挂着那根箭的墙壁,叹了口气。

坐了一会便走出屋子的他,一路走走停停,走到半途,身躯一震,赶忙掐指算了算,而后,涕泪流满了这个老道士的老脸。

他加快脚步,到了那个医师原本住的小屋,摸摸索索,搬开一块地砖。

他将地砖底下泥土中埋着的箱子缓缓搬出,轻柔地拂去箱子上的尘土,打开箱子,取出里边的崭新道袍。

老掌教让位后,想到的衣钵传人,第一个,就是他。

但他不曾想要继承,只是笑了笑,将小师弟推到自己跟前,而他,隐居山中。

在那个腰配游蛎的少年建这栋屋子的时候,他也没去多说什么自己的道袍正好就在那儿。

老道士盯着崭新道袍,发了会呆。

小师弟守天明,痴心痴情,自己也并不是不喜欢。

那个毫无架子的少年刻苦学剑求道,自己也是打心里的欣赏,不然他也不会跟那个少年探讨大道。

老道士看着看着,眼神中多了几分有负老掌教期望的惭愧。

他走出竹屋,脸上尽是红润。

雾气氤氲升腾,老道士的脸蛋逐渐变得年轻起来。

“昨夜梦回道庭,再见老师,落雨潺潺,说了几声大道缥缈,万般皆空,但万物又何曾因大道是否存在而受半分影响?”

腰板逐渐挺拔的老道士望向天空,像是在跟九天之上的神仙对话般,他盘膝坐于山头,朗声道:“贫道愿迈入天地大道,只求天道酬勤,让守天明与苏晓筠转世!”

“”只求天地以仁待人!让守天明与苏晓筠转世!”

世人求道求长生,老道士却是在长生前踌躇不前,甚至不屑长生。

但他终究踏道而求天地,只因几年前那屋子里整夜相思不眠的小师弟。

他似乎又看见了那道蹲坐在台阶旁,傻傻地看着远方的小师弟。

真是傻得可爱呀。

老道士欣然闭起双眼。

只见远处的天边,有两道神光划过,落到世间。

第三十八章,寒日暮天霞,何处为归家

小雪不愿歇,漫天小巷都披上了白袍般,放眼所见,一片素洁。

小男孩在君箬言的吩咐下,乖乖地呆在后院,一个人堆起了雪人。

君箬言朝着躺在床上的守天明作了一辑,将他腰间的醉江南轻轻取下,剑鞘朝下,被他径直插入地板。

他不去管一脸茫然的司空雨铭,轻声自言道:“道士,这把剑我会给你送回太玄的。不过,既然你的心上人为北匈做了这么多,还被北匈兵戎相向……”

司空雨铭在旁撇撇嘴,识趣走远。

“那我也不会客气。”君箬言冷笑一声,说道。

君箬言翩身翻窗下楼。

司空雨铭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感到传自吕老将军的长枪微微地颤抖着。

一袭白衣的君箬言站在街道上,看着面前人头攒动的北匈军队,笑眯起一对好看的丹凤眸。

此时,君箬言站在檐下,腰间配着游蛎,有些寂寥。哪怕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司空雨铭就站在客栈二楼随时准备出手搭救,这位不学剑术只学剑罡的白衣医师也有些戚容。

没脸没皮的守天明临走前那几句话依旧回响在他的耳畔,断剑意引剑罡自毁窍穴,为了救她就这么走了,而那个青衣女子也是真性情,同样自爆气机随他而去。

守天明,你不是说要带她去看遍世界吗?

“因为有情,所以珍惜;因为珍惜,所以守护;因为守护,所以随她而去。”君箬言缓缓搭上剑柄,看向由北匈军队和想趁乱攻占城池的地痞,轻轻一笑。

在君箬言对面的北匈将领,看到这个白衣公子咧嘴轻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寒。

一直同守天明斗嘴的君箬言猛地将剑推出一寸,说道:“我没有什么朋友,自认兄弟也就那么几个,一心求医学剑,可是估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守天明了。”

一名地痞踏出一步,怒声道:“先前听锦烈帮放出的风声,说你既是那个君箬鸿的儿子,又是那个南宫的学生。但是在我们这,是龙都得盘着!”

君箬言默不作声。

地痞感觉抓住了君箬言的痛处般,意气风发地往前再踏出一步,说道:“再说了,那个苏晓筠为北匈做过什么?谁知道她能爬上那个位置靠的是真才实学还是给皇上吹枕边风?”

那位一直以城内最有交际能力著称的地痞没有因为白衣男子腰间佩剑而感到胆怯,他甚至只觉得滑稽可笑,这里是龙湖城,是整天在刀剑上过日子的地痞聚集地,岂能容一个世家公子来这里抖搂威风?

地痞只觉得一阵畅快,只见眼前的世家公子纹丝不动,他狞笑一声,说道:“纵然你有锦烈帮支持又如何?我们处处敬你一尺,你何曾一事敬过我们半毫?这也就罢了,而今你抽剑相向,难道不怕寒了你手底下的人心?”

司空雨铭皱起眉头,架起千纸鸢,伸长脖子,看着君箬言的一举一动。

正要乘胜追击的地痞刚要再次踏前一步,君箬言便开口道:“没人能点评他们两个,同样的,我走江湖跟你所说的也没有半毫关系。”

“我只知道,锦烈帮收容你们,你们没曾出过半分力,甚至勾搭北匈军队想要来个里应外合。”君箬言继续说道。

地痞气得满脸涨红,君箬言终于长吐出一口气,说道:“初冬天下,依旧有绿莹遍野。”

君箬言抽出游蛎,剑罡瞬间扯裂街道三十丈。

人头攒动的军队地痞一个个掉进被剑罡扯出的沟壑内。

君箬言抬起长剑,向下一个虚劈,说道:“至于我是不是膏粱子弟,你可以下去问一问我杀过的人。”

司空雨铭收起长弓,笑道:“好一个绿莹遍野。江湖确实如此,纵然有这么多背信弃义的人在,重情重义的人也不会少。”

君箬言通畅无阻地径直走向锦烈帮的聚集地,还没进房,就看见袁南笙在房外一直张望着,一脸担忧。

君箬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都解决了。”

袁南笙愣了愣,点点头,一脸茫然。

“接下来我要去找林梡墨了,看见林夕尘记得跟他说一声。”君箬言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

袁南笙急忙说道:“公子要一个人去?万万不可啊!”

“我顺带揭了几张悬赏单,要练练手。”君箬言抬起手,接住从空中飘落的沁凉雪花,神色黯然,说道。

袁南笙知道公子已经下定决心,想要再次出言相劝,却不料君箬言直接抛给自己一袋银子,转身就走。

“进屋去吧,外边冷。”君箬言叹了口气,说道。

君箬言刚迈步想要走回客栈,皇普东华便走出屋子,硬声道:“我也要去。”

“就你这身板,还是老实待着吧。”君箬言摇摇头,摆手道。

“我也要去。”皇普东华重复一声。

君箬言心情复杂,要挟道:“你前脚跟来,我后脚就把你那些宝贝经书给撕烂。”

“随你,我看完了。”皇普东华耸耸肩,不为所动。

君箬言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不过,你给我准备一把毛笔,信笺还有墨水。”

皇普东华疑惑地走进屋子。

“公子不会要去城门写字吧。”袁南笙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小心翼翼地问道。

君箬言摇摇头,说道:“给太玄写封信而已。”

皇普东华将墨水和信笺毛笔带了出来,后头一名壮汉也搬来一张不大的四方木案。

雪花舞得正急。

“在等待的岁月里,他未曾后悔……”

君箬言提起毛笔,蘸着墨水,缓缓写道。

其实相比肆意豪放的草书,君箬言更喜欢用行书写字,但南宫韬汶要求君箬言在没学会草书和楷书之前,不要去动楷化草书的行书。

君箬言笔下生花,以楷书缓缓写着,点划撇捺皆融剑意。

以不曾后悔开头,以相遇龙湖为正文,最后以自行兵解解救苏晓筠结尾。

君箬言收起毛笔,将信笺封好,递给袁南笙,说道:“这儿就交给你和刘淺了,我还会回来的,带着白鸬。至于信,你就给我寄出去吧。”

袁南笙愣愣地接过信笺,点点头。

“好字。”皇普东华赞叹道,“不对,应该说妙文才是。”

“嘘,嘘。”袁南笙用手比着噤声的手势,“公子看着不对劲。”

皇普东华嘿嘿一笑,说道:“怕什么,他在感悟剑道呢。”

“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我。”袁南笙叹了口气,说道。

皇普东华嘿嘿一笑,用手肘戳了戳袁南笙,说道:“没事没事,你们江湖中人,不都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念头吗?”

袁南笙悲恸欲绝。

第三十九章,西风催,摧残梦中巷

袁南笙一路小跑着,走到楼上,将信笺用红绳系在寄信用的飞隼腿上。

只见神骏的飞隼没入云端,拍打着翅膀,直直朝着太玄山脉的方向飞去。

君箬言笑着抬起剑鞘,挡住了从天而降的突兀一剑,只见林夕尘翩然落地,轻声问道:“公子当真要一个人走?”

君箬言点点头,答非所问地说道:“那事办完了?”

“那群早饭的人七七八八被我砍翻了,至于剩下的有刘淺盯着,出不了大事,只等公子亲自去检验一番。”林夕尘回答道。

君箬言摆手,示意不必这般生分,接着他又问道:“着急忙慌地回来,前辈应该有什么急事吧?”

林夕尘点头,不可置否,说道:“近日,南海地区有一名十五岁出头的女剑士名声鹤起,战尽南海全数知名剑客,不尝一败,虽然外界传闻她有一品小长生境界,但我想她的剑术应该不比公子的剑罡。”

“她比我厉害百倍。”君箬言想起了那一夜江上剑花数百的景象,温和一笑,摇头说道。

林夕尘疑惑地点头,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林梡墨所带领的军队后力看似已经不足,北匈军队逐步开始形成包围圈了。”

君箬言直接迈步就走,皇普东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只留下浅笑着的林夕尘和茫然的两个壮汉。

出人意料的,君箬言停下了脚步,取下游蛎剑,转身看向林夕尘。

这次倒是林夕尘反应不过来了。

只见君箬言郑重地作了一辑,说道:“林前辈,这一路,谢谢你了。”

林夕尘压下心中的心酸复杂之情,沉声道:“嗯……”

君箬言毫不犹豫地将游蛎剑抛给林夕尘。

他轻笑道:“这把剑在此赠与前辈,就当是答谢了。”

林夕尘接住游蛎剑,愣在原地,久久站定。

君箬言摆摆手,再次转身。

这次,真的是有缘再见了。

皇普东华看着一路走来,老神在在的两袖清风的君箬言,问道:“没了剑怎么打架?”

“我内力不行,要那么多兵器干嘛使?”君箬言歪歪头,答道,“现在先把守天明的遗体埋葬,再把他的醉江南捎上,到时候还给太玄。”

皇普东华点点头。

来到客栈,君箬言先到了后院,揉了揉等了半天,耳朵都冻得发紫的小男孩的头,让他进屋里,别傻等着,之后,他又以光手刨着雪。

而后,他走到楼上,先是抱起守天明,将他轻轻地放进雪坑里,再将苏晓筠葬到他旁边。

他眼中神色复杂,用雪把他们盖住,立下一个简单的墓碑,再次作了一辑。

漫天的雪花,孤独的坟冢,风声寸寸萦绕,而他,只能做到这样了。

君箬言没来由地想起守天明一句话:“除了这身道袍,我拿的出手的,也就这么点情长了。

他重新挺直腰杆,骂道:“真他妈矫情。”

……

北匈那边是小雪连绵不断,浩东这边则是细雨绵绵。

君箬鸿同司徒榭同乘一车,车外街道上行人稀少,让得原本因为孩子远离自己感到一阵心酸的君箬鸿多了几分意态阑珊。

君箬鸿看着欲言又止的司徒榭,浅笑道:“君箬鸿是个草民不假,见识不多,但是这一趟长安之旅,绝不是我一时兴起,要去跟那群只争口舌之快的庙堂士子争个高低。”

“不过,那个仅以数言便断了林梡墨后援粮草的文官我得去见识见识,不然不放心。”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怀中的锦盒,继续说道。

整天憋着一口气的司徒榭点点头,一脸担忧:“不知道公子到哪里了。”

君箬鸿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开口答道:“无需过多担心,他要自己的打算。”

司徒榭点头一笑,脸上尽是骄傲。

马车缓缓而行,沿着西边绵延漫长的古道缓缓行驶。

终究,书院和医馆都成了空无一人的住所。

……

打算着走上一趟江湖的洪家真并没有直接抛下一切去走江湖,而是搭上另一条船,去到离龙湖城约莫有一百里距离的长烟城护城江江心。

房外,这位北匈太子的心腹死士出声道:“大人,到地方了。是让他们上船来见,还是大人亲自过去?”

出身便注定不会平凡的太子洪家真轻笑一声,说道:“我自己过去。”

洪家真看向漂泊在自己楼船旁边的长烟城水师的大船,自言道:“居然还征用了军队的船,要不是老师吩咐……”

他停下自言自语,眼中的杀机一闪即逝。

洪家真到此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其实他本该清晨就到此地与这艘船秘密见面,但是奈何老师唠嗑得太晚,耽误了时候。

不过,让他们等等也好。

身着素洁大气衣袍的太子洪家真大踏步走在对方放下的连接两船的船板上,抬头便见一名中年男子作辑等候着自己。

船上没有半个闲人,一切事务和架驶楼船的人,都是由与太子秘密见面的江家的死士打理。

对此安排,洪家真也不置可否,他径直地走上二楼,迈步走进房间。

江家老祖宗,正值古稀之年的江嘉尾已经坐在房中等待。

洪家真毫不客气地在丫鬟搬来的黄梨木椅上坐下,笑道:“浩东的正二品文官,居然会来会见于我,还有数年前投靠北匈的那个有真才实能的士子,一个个的,前仆后继,真像是来刺探北匈情报的。”

江嘉尾失笑摇头,默不作声。

“说到底,你是要联合我解决林梡墨,是吗?”洪家真撇撇嘴,说道,“可是那样对我来说并无好处。”

江嘉尾眼神坚定,说道:“北匈智者何曾比浩东少?只是多了那么一份死板,少了一份机缘。要是殿下愿意出手相助,江家愿送五十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入北匈。”

洪家真刚要摇头否决,却不料这个比老狐狸还老狐狸的江嘉尾笑眯着眼,抚须道:“江家还会每年给北匈招聘人才,甚至开设一个专门挑选士子的机构,为北匈服务。”

一个时辰之后,洪家真走出房门,看了一眼脸上没有疲态的江嘉尾,洒笑道:“那便如此决定,半年之后,我会派兵增援尔等,同样的,不会让北匈军队阻拦江家人。”

江嘉尾恭敬抱拳,以表感谢之意。

洪家真大笑而去,临走前,他瞥了一眼藏在暗处的死士,而后,笑眯眯地走回自己的船上去。

第四十章,老人与铁尺,将心与才墨

三年来,林家军一路北行,本该出面阻拦这支骑军的北匈各城地方驻军却是个个噤若寒蝉,甚至各自为战,自成一线,连象征性的出声支援都没有一句。

这无疑使得原本就骁勇善战的一万铁骑在整个北匈南线边防重地之上肆意纵横,如入无人之境般。

在这之前,浩东皇朝的其他精锐铁骑,倒也不是不能做到像林家军这般摧城拔寨,但他们如此行事,面对的可是当下北匈王朝是数万雄师,而林家军令人折服之处,也就在于这支骑军人数不过一万,却能战上三年而占于上风。

更违背常理的,是这风尘仆仆的精锐之师竟然还保持着精力充沛的状态。

委实是浩东第一!

此刻,头顶寒阳的林梡墨正眯着眼睛,看向远方。

三年征战,给这个白衣儒将的鬓角染上了些许白霜。

此刻的他,安稳地坐在北匈南方一座小城之中。

而他的军队也扎营在城外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之所以他能够征战三年而余力绵延不绝,就是因为一路走来,他都是以战养战的方式在征战。

龙中城本是北匈一座极为有名的城市,虽然狭小,但也繁华,不过,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尤其是原龙中城城主自动撤走,不管百姓安全独自落跑,彻底让这座城失去了主心骨之后,大多数都百姓都选择了投降于林家军,而这也使得林家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这处占据极为有利的战略位置的小城。

所以,也不知道是谁,当一个原本在龙中城衙门当捕快的青年拿着一把铁尺,一杆烟杆,大摇大摆地闯进林家军扎营地中心时,就开始传着北匈将亡的谣言,以及官吏官风不正的闲言碎语。

虽说这名捕快本意只是想去晃荡一圈,一睹林家军风采,但却是因为城里人的风言风语,回不去了。

林家军扎营地中心,一处圆形军帐内。

林梡墨平静地对身侧的轻甲将士说道:“周子洛,远处应该有专门针对你的轻甲步军的军队,你打算怎么做?”

早已跻身一品小长生境界,跟随林梡墨征战沙场数十年的青年将军面无表情地回答:“冲杀。”

“期待你的表现。”林梡墨露出一抹微笑,说道。

周子洛点了八百步军,轻装上阵。

被林梡墨安排在一边的捕快哭笑不得地听完了林梡墨的布置,忍不住开口道:“八百人对抗近五千人的军队?这何止草率,简直不把兵书放眼里。”

“但是他愣是像我一样,一路这样打过来了,没输过一次。”林梡墨笑道,“好了,参观也够了,你回去吧。我们不会对没有敌意的人出手。”

捕快朝着他做了个鬼脸,而后又端正坐姿,一本正经地问道:“就不怕我是刺客?”

林梡墨失笑摇头。

“林家军,你看我有可能在北匈城都买一个很大很大的那种宅子吗?”像是闲得无聊,捕快随口问道,打破了军帐内凝重的气氛。

林梡墨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像是在沉吟什么,回答道:“这有点难。

捕快失落地垂下了头。

……

日暮时分,林梡墨将他一路送到军帐外。

捕快仗着林梡墨在自己身旁,没脸没皮地对守在军帐外围的侍卫说道:“你打我呀,打我呀……”

没料到那名侍卫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上前就是猛地一脚,将他踹飞。

捕快拎着一把铁尺,走路摇摇晃晃,走几步路,像是烟瘾犯了,又抽了口烟杆,吐出长长的烟圈,一举一动,尽显疲态。

回到家里的第一天,捕快便将屋子给变卖了,将换来的钱送给了巷子里为数不多的老人,而后他背着行囊,一脸从容地看向唾弃自己有意勾结敌军的人。

捕快自言自语地说道:“浩东林梡墨十三从军,十六纵横沙场,十九直入小长生,马踏数国,敢问如此,北匈何人配得白衣?”

过了一阵,就在全城老百姓呆呆地看着每天都拿着一把铁尺,一杆烟杆的捕快时,一阵井而有序的马蹄声响起。

“乖乖,那可是朝廷钦点的三品副将……”有点儿担忧的百姓呢喃道,“难不成要和林梡墨打起来了?”

精锐铁骑前头,一个魁梧男子翩身下马,直接就在捕快面前跪下。

“将军!”男子一脸热切地喊道。

捕快扭了扭头,迈出一步,笑道:“你小子果然出息了,混了个三品武官。”

这名男子的心腹游弩手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大人是谁?”

“是……皇上亲自为他牵战马的人。”男子将头垂在地面,一脸恭敬。

捕快却转过身,并没有任何仗势欺人意味地开口道:“十年……多谢各位的照顾了。”

“纳兰郡飞,你不会犯事了?”

“大人,其实大飞平日里对我们挺好的。”

“是啊是啊,前段日子还救济巷尾口那个老人呢……”

魁梧男子就那么跪着,站起来也不是,跪着也不是,只能连忙摆手,向还未了解情况的乡亲们说道:“你们搞错了……”

纳兰郡飞摇摇头,抬起手,接过一名游弩手递来的素白战袍。

平日里被称为大飞的这个捕快极为娴熟地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在战马上。

他仍然是一只手拿着烟杆,轻轻地抽了一口,而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那……动身吧。”

北匈何人配白衣?

唯他纳兰!

他将马背上的北匈长刀轻轻抽出,森冷的刀光晃的百姓一阵胆寒。

也正是有他纳兰,这北匈军队,才没有失去信心,这北匈王朝,才有今天的光景!

老百姓们当然不会知道,早已成为街上一条风景线,拿着一把铁尺,一杆烟杆的他,曾经与林梡墨酣战五年不止。

老皇上也多次在朝中提过,苏袁庭在,我北匈不惧外敌,高成柖在,我北匈不怕内乱,而没了他纳兰郡飞,北匈就像是丢了魄,失了神般……

此时,纳兰郡飞纵马出城,嘴中呢喃道:“落棋已三更,无人知泪痕。”

最后,男人站在北匈军队面前,山头的另一边,是周子洛率领的八百步军。

北匈与浩东三年大战以来,这是第一次,北匈军队气势不输于人!

第四十一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君箬言背后背着装有醉江南的剑匣,身旁坐着屏气凝神的皇普东华。

马车一路颠簸,两人对坐无言。

终于,还是君箬言先开口说道:“得先过天南城,换搭楼船渡江?”

皇普东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而后在他仅带的小包囊里拿出占了差不多一半空间的羊皮宣纸,递给君箬言。

君箬言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他接过了一摞的羊皮宣纸,翻了几页,深呼了口气,惊讶地说道:“好大的手笔!”

皇普东华看向远处的山峰,怅言道:“狗屁的手笔,就闲的发慌乱写的。”

君箬言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收了起来,闭起眼睛,将剑匣横于身前,逐渐入定。

而皇普东华则是一宿没有动弹,除了添置几下炉火之外,他都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君箬言吐纳的气象。

临近清晨,君箬言才睁开眼睛,而剑匣中的醉江南,也停止了略微的颤动,他看了一眼朱漆剑匣,骂咧咧地说道:“比那个道士还倔。”

皇普东华笑而不语。

从他跟了眼前这个公子三年,依照君箬言的言行来看,他似乎是想把半个北匈都给走上一遍,而且是走到哪学到哪,跟儒家及冠之年负笈游学一样。

不过,从君箬言要打造自己的亲卫军,以及他埋下的各种后手来看,走这趟江湖会不会别有深意?

皇普东华没去往下想,毕竟眼前的公子是这世界上唯一看重自己的人了,仅凭这点,便可以让这个年幼饱受贫寒的少年为他赴汤蹈火了。

君箬言悄悄看了一眼充当马夫的二品高手,悄声说道:“锦烈沉,你丢下你的帮派跟着我们出来,没事吧?”

腰间配着一把造型狰狞大刀的锦烈沉闷着头挥着马鞭,死板地点头道:“没事……”

皇普东华不由得暗自扶额,这个木头桩子,这么好的套近乎的机会居然都给放走了,真他娘不知道他怎么经营这么多年的地下帮派的。

“惯用左手刀,却把刀佩在右手边……”君箬言眯起丹凤眼,轻声说道,“不论如何,发生什么状况,你不用管我,直接带着皇普东华逃跑就行。”

锦烈沉连原因都不带问地点了点头。

也就在君箬言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个身板瘦小的小女孩穿过了树林,跌倒在马车前头。

锦烈沉当即冷着脸,缓缓用右手抽出大刀。

君箬言摇头示意他停下动作,而后一脸惊喜地走了下去,扶起怀里捧着野果子的小女孩,说道:“你怎么在这?”

小女孩愣了愣,用力地嗅了嗅抱住自己的公子哥身上熟悉的味道,又扯了扯素洁的白色衣袍,她这才不太肯定地问道:“君公子?”

“这才几年,你就不认识了?”君箬言微笑着,拍掉了小女孩身上的尘土,又仔细地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谁特么跟我说的公子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而君箬言身后,锦烈沉骂咧咧地自言自语道

皇普东华也是轻轻一笑,跳下马车,直接就开口道:“丫头,还有练字吗?”

原本在君箬言面前羞怯怯的小女孩看到皇普东华,当即哼哼一声,极为神气地说道:“你倒是没变多少,还是一副书生样。”

“问你话呢,还有练吗?”皇普东华黑着脸再次问道,一旁的君箬言则是在轻柔地微笑着。

小女孩扯了扯衣角,又瞥了一眼君箬言,声若蚊蝇般嗲嗲地说道:“这话说的,前些日子先生还夸人家呢……”

“停停停,你给我正常说话。”皇普东华扯了扯嘴角,眼前这个皮肤晒得略显黝黑的小女孩还是之前吃饭豪迈如汉子般那个女孩吗?

小女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说道:“可是……他们都说这样比较温婉动人。”

君箬言哈哈一笑,在小女孩怀中拿过一个野果,咬了一口,说道:“和平常一样就好了。”

有些胆怯的小女孩挪了挪脚步,靠近君箬言,说道:“前段日子我抄写的经文还被裱起来了呢!”

君箬言揉了揉她的头,夸奖一句:“真棒。”

小女孩嘿嘿一笑,一脸满足。

皇普东华伸出手,只见小女孩如避蛇蝎般往君箬言的方向凑了凑。

……

素洁的石桥连接着两岸,飘零的雪花缠绵在萧索的寒风里,薄雾轻盈地朦胧了一城的素白。

她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清晨了,一阵阵寒风正调皮地拼命往打了许多破旧补丁的棉被里钻。

被君箬言安置在天南城的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才刚起床,但她已经被冻得意识清醒。

走出门,她拿着昨晚才赶工好的布匹,她眼神闪烁了几下,笑了笑,径直走出门。

出了门,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她轻轻地吐纳一口气。

虽然那个姓君的公子,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不吃苦不用劳就能安分过一生的差事,但她并不要。

因为,她觉得,每天晚上捣鼓一下刺绣,早晨去城里把成品卖掉,回家再给小孩做饭,这已经很好了。

她抬起白皙的玉手,擦了擦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露水。

只听得一声悠扬的箫声从远处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翠竹的清香,穿过竹林,她来到一条铺满花瓣的小路,路的两边,各种树木参差不齐,鲜花争相斗艳。

对于妇人的出现,带着小女孩一路徒步走来的君箬言没有丝毫意外,他依旧如过无人之境,吹奏着南宫莹琉送给他的竹箫,制造着悦耳的曲调。

她也没有打扰君箬言雅兴的意思,只是牵过小女孩,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君箬言停下吹奏,撇嘴轻声问道:“怎么不老老实实待在天南城?这样对孩子真的好吗?”

妇人没有反驳,只是轻轻一笑。

“算了,不跟你说。”君箬言摇摇头,蹲下身子对一脸陶醉的小女孩说道,“下次再来找云儿玩哦,教你的这首曲子不要忘了。”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我只能说,读书不一定就能成为国之栋梁,不读书也不一定就毫无用处。”妇人沉吟了一下,轻声回答道,“知道为什么我不要你给的东西吗?因为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读书人只会说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在我看来,那群写诗作词的腐儒死绝了才是对的。”

君箬言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

妇人长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些什么自愧于无事做便有利禄的腐儒又何曾将粮食捐给有需要的人?真正的栋梁要真是那样,那我宁可不要,现在的我,只想让云儿好好长大。”

君箬言愣了愣,平静地反驳道:“紫衣书客一人负笈一万里,遇不平则平不平,遇民哀则平民哀。”

“可曾记得,他将一身钱财捐出空余两袖清风?可否知道,他明明有当年收上百万白银高官机会却放弃,挨家挨户免费去写对联?”君箬言轻轻叹息,说道,“这样的读书人,又何曾少了去?”

妇人默不作声。

君箬言也没想过这样就能让这个独具慧眼的妇人送云儿去读书,私恨终究只能自己解决,看她这模样,对读书人的怨念应该很深才是。

皇普东华这才跟了上来,笑眯眯地开口道:“公子,有鱼上钩了。”

君箬言点头,脚尖轻点地面,不见地面有分毫波动,他便凭气掠空数丈,落脚站定在一棵古木的树枝上。

“你先跟她们回天南城。”君箬言眼神森寒,嘱咐一声,便径直背着剑匣远去。

第四十二章,纵雪深千尺,也不及情深万丈(一)

略微有些灰蒙蒙的天空下,一阵阵冷风呼啸地吹着。

皇普东华走在妇人的身侧,没有开口搭话的念头。

妇人看着皇普东华的作态,自嘲一笑,说道:“你觉得你家公子如何?”

“要我来说……天下可以没有林梡墨,但是不可以没有公子。”皇普东华愣了愣,毫无顾忌地回答道,“四处征战,有勇有谋又如何?天下少的,是有真性情的人。”

妇人停下脚步,姣好的身段在风的吹拂下显得格外单薄,淡漠地说道:“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

也就在皇普东华打算开口时,树林中细碎的脚步声连绵不绝地响起,惹得他剑眉紧皱。

“李豪庭。”皇普东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仪表出彩的李家年轻一辈第一人皱了皱眉头,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他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皇普东华,轻笑道:“三个没有练武的普通人。”

“不过你小子的头脑还不错,就让你小子到我家当个谋士吧。至于这个女人……”他舔了舔上唇,狞笑着说道。

皇普东华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霾,不识趣地接话道:“这个女人?”

李豪庭迈出一步,脚步轻点,飘飘忽忽地来到皇普东华面前,抬起手掐住后者的脖颈。

一切不过眨眼间的事。

李豪庭冷漠地盯着皇普东华,冷哼一声。

没资格凑到前头来的李家扈从站在远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虽然被小主子抓住的是这次老爷吩咐要抓回去好生供奉的谋士,但是小主子一个发怒,他们还哪敢开口说什么?哪怕他是被老爷钦点的人又能如何?

皇普东华喘了几口气,呵呵一笑说道:“北匈各家各自为营,官吏拖沓成风,不干实事,朝廷更是毫无威信可言,这种局面,让我怎么跟你回去?”

妇人站在不远处,紧紧地握着小云儿的手,冷淡地看着两人的对峙。

李豪庭哦了一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解得开现在的局吗?”

皇普东华不再绷着脸,反倒像是小人得势般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你们能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只要李家拿得出的,任你挑。”李豪庭松开手,长笑一声,答道。

皇普东华站起身,轻轻地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说道:“早知道这样,就绕道走了,这条山路真是乌烟瘴气。”

李豪庭神色平静地悄悄提起一口气,时刻提防着皇普东华,说道:“是该绕道,你们太天真了。”

皇普东华猛地一撒折扇,缓缓地扇动起来。

李豪庭作势捂住口鼻,眼神一眯。

“哈哈哈哈,以为我只会在扇子里加迷药?”皇普东华极为得意地大笑一声。

李豪庭瞪着眼,身体摇摇欲坠,但就是没有倒下。

摇晃了一阵,愣是没有倒下。

“我根本就没有呼吸。”李豪庭收敛了颓态,调笑道。

皇普东华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根本就没有迷药。”

李豪庭深呼吸了一口,平稳下一拳捶死眼前这个欠揍到极致的少年的冲动,说道:“算你狠。”

“不过……”皇普东华转过身,迈起步子,说道,“杀你倒是真的。”

李豪庭一愣,连忙将手搭在剑柄上,但一切都太迟了。

只见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君箬言一只手搭在李豪庭的手臂上,浅笑淡然地说道:“谁准你用手伤到我的人?谁准你吓到小云儿的?”

在平日上作威作福惯了的李家大少爷,一只手被手死死抓住,另一只没被擒住的手居然也动弹不得,眼前这个年轻白衣剑士的那只手,就像是蟒龙爪牙般,一爪之下,李豪庭便惊觉自己全身气机都跟溃散了一般,拼命蓄力却毫无作用。

这才是这个年纪轻轻的白衣少年真正可怕的地方,若是平时,有人胆敢如此托大,仅靠一只手便想擒住自己,还不得被他以气机避开,拎起长剑将其砍成肉酱?

李豪庭发觉手臂已由红润转入青紫,才知道手臂处的经脉气机运转已被阻绝,他艰难喘气道:“小的知错了,小的罪该万死……”

君箬言冷淡地回了一声哦,随后醉江南直接脱鞘而出,只见白光一闪,李豪庭的头便脱离身体飞了出去,落地后还似西瓜般滚了老远。

先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李家扈从见到李豪庭暴毙眼前,先是惊骇于君箬言的御剑手段狠厉,后是色厉内荏地喊道:“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李家下一代的家主,你居然就这么杀了!”

君箬言转过身,神色恬淡地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李豪庭的头颅,说道:“我只知道他追杀了我三年,杀心不曾减免。此外,就他掳掠数十黄花闺女去糟蹋这点,就足够他死上七八次了。”

清秀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缓缓抬起,只见醉江南飘飘忽忽地在他身周画着一圈又一圈,他屈指一弹,醉江南便携着奔雷似的剑光将悍然劈来的数道攻击荡开。

不见被偷袭的君箬言出什么事,倒是偷袭的数名李家扈从双手颤抖着,虎口剧震。

君箬言摇摇头,手轻轻一挥,醉江南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出,一连穿过三个人的脑袋,他开口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妇人抿起嘴唇,默然不语。

她的丈夫年轻时也是个风流潇洒的读书人,更是皇帝跟前的一大文官,一字千金的他还不是和普通人一样,被人拿个刀捅个窟窿就得死?

“可是那又怎样?就算是那样,你也依旧是我心中最厉害的人……”天色渐暗,妇人心中思绪翻涌,而收拾好李家扈从的君箬言和皇普东华二人也没打扰她思绪的意思,只是在旁边默默地走着。

就连一向调皮的小云儿都安安静静地被君箬言牵着走向天南城。

妇人有些吃力地开口道:“夫君……”

小云儿一头雾水地歪着头。

君箬言揉了揉小丫头的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让你娘静会。”

第四十三章,纵雪深千尺,也不及情重万丈(二)

北匈到底还是北匈,虽然现在早已是冬季的尾梢,但这的冬季却似乎才刚刚开始,回眼看浩东长安都城等地,可以见到,那儿的薄雪早已消融。

道路上深深浅浅地铺着精致的雪花。

说起北匈,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它气候的严峻,而后想到的,自然便是它严酷的刑罚。

北匈历朝历代对于刑罚抓得非常严苛,条例繁杂,但说起来也不过两字,打,杀。

民间百姓犯罪姑且不说会被株连九族,即便是朝廷上的高官文人,他们的脑袋也是拴在裤腰头上的。

因此,即便是北匈太子洪家真也不敢随意征用守城军队,从小也得接受百家各个大家的教育,在父皇面前说话也得温声细语。

而与刑罚相比,更令人心寒的便是流放外国了,无论是在浩东皇朝,还是在北匈,都是如此。

此刻,一手打造医师小巷的赵闻天神情自若地站在台阶底下,台阶上的,是北匈文官第一人,权势滔天的高成柖。

高成柖用他低沉且带着地道浩东口音的声音说道:“赵公子为何来到北匈?”

“又不知高大人又对浩东政策了解多少?其流放却无辜之人,高大人又知道有多少?”赵闻天平淡地回答道,“前朝被流放却不言一语,在关外捡野菜充饥,凛然不屈朝政的张原朴如今又有多少人记得?”

“更何况,我也不是个瞎子,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张原朴。”赵闻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结束了自己的答话,两手握紧,静待高成柖的下文。

高成柖似乎被逗笑,就算是跟浩东的南宫韬汶和林梡墨都没有什么说话兴致的他继续问道:“那你可知道张原朴为什么被流放?”

“弹劾一个为政不仁的庸官而已。”赵闻天陷入沉思,不再抬头。

高成柖会心一笑,说道:“看来你也想到了,北匈不一定能比浩东好到哪去。”

“来之前,赵某已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赵闻天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攥着拳头,斩金截铁地说道。

高成柖哈哈大笑,转过身,对着赵闻天招招手。

“你的话,我信你七八分。但冲你眼神中透出的东西,你可以跟我进宫见皇上。”

……

越往南走,妇人的脸色便愈发苍白。

北风无情,冷草显得单调而骨感,而山的脉络也是越来越清晰。

皇普东华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走路愈来愈迟缓的妇人一眼,问道:“锦烈沉和司空雨铭呢?”

“他们已经绕道先去了,且不多说这样办事效率可以提高很多,这么做更重要的是,行动方便。”君箬言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就此别过吧。”妇人站定脚跟,坦然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再往前就是天南城了,那里,始终不是喜欢安静的我爱待的地方。”

君箬言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

身穿一身打满补丁衣裳却透出一种说不清的高贵的妇人用手扶着树,没来由地轻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很多荒唐事,十六岁就跟着被流放的他一起穿山涉水,十九岁便在营帐之中私许终身,二十四岁他在途中被山贼杀死之后也想随他而去,却有云儿要照顾,这个念头才不了了之。”

君箬言无言以对,对于妇人年轻时候所做过的事情,并没有去过多的评点好坏或是成熟儿戏,只是默默地听着。

只听三十多岁却又风韵犹存,身段丰膄的妇人轻抚树皮,呢喃道:“他临终前曾经说过让我改嫁,但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他?没了他,纵然坐拥天下又能如何?心有千千结,吾爱之人临死前手系之,问世间谁人可解?”

“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只能远隔,只能远望。所以,你们走吧。这一段路,真的谢谢你们了。”妇人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郑重地施了个万福,巧笑嫣然,活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当年他和她酒楼偶遇,正是豆蔻年华的她便芳心暗许于他,而他也是争气,考上了状元郎,却又因主考官与他有点沾亲带故的远亲关系,实际上身怀真才实学的他也因此整个家族都遭流放。

而她也不管世人流言蜚语,傻傻地跟了他一路。

爱上一个人的姑娘,便是这般的纯真可爱,可以为了一个人,付出一段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

妇人轻轻地念叨当年他赴往长安,回应皇帝诏见的他为她写的那首小诗。

谁令骑马客长安,今朝欢喜来年还。小路一夜如多年,愿吾来日能见卿。

写完诗句的他,一个人踽踽独行,背好行囊,担起家族与她的期望上路,换来的却是一阵无情的白眼嘲讽以及流放刑罚。

背对着心情沉重的君箬言以及皇普东华二人,妇人轻轻地揉了揉小云儿的脑袋,说道:“他给你做的竹箫,可以借娘亲一下吗?一下。”

小云儿用力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精致漂亮的竹箫。

不戴朱钗金环,不穿长袖罗袍,不再欢声笑语的她,此刻仅穿着打着补丁的长裙,手中握着一把连正规乐器都算不上的竹箫,轻轻地吹奏起来。

“公子最喜欢的《星云中去》!娘亲,公子明明只给我吹过两次,你怎么就会了?”小云儿激动地抬起头,却发现妇人早已泪流满面。

“远远的,你可曾听见?”妇人怔怔失神,泪水已经流下脸颊,怅言道,“最远……是幽冥啊……”

她将竹箫递还给小丫头,轻声道:“过几天我教你。”

说完,她像是解开了多年的情绪枷锁般凄婉一笑,看了一眼身影愈来愈模糊的君箬言,淡然道:“本来说着,你像多年前那个踩着素白长剑的前辈高人,但其实……你更像他。算了,各自保重吧。”

那段他还在的岁月里时常见到的笑颜再次挂上妇人的嘴角。

她默默地一笑。

此生,经历了虚幻一场,走过了年轻无知的一程,早已注定了,她心中不会再有情缘。

第四十四章,纵雪深千尺,也不及情重万丈(三)

天南城靠近北匈边疆,气候变化无常,但三年来,却始终不曾受过战火纠纷,所以,即使气候恶劣,它比起北匈各地的人心惶惶,倒还可以算得上一方清净之地了。

而也因为如此,越来越多的文官子弟如锦鲤入潮般涌入天南城。

而如今北匈皇帝重文轻武是明摆着的事,这也就导致了天南城衙门内部职权分散,职位繁多,以及官帽子不够。

不过庙堂再怎么闹腾,也是那些官老爷和皇帝的事情,与身处江湖的洪家真并没有什么关系。

“还好出来的早,要是再逗留个两三年,我估计也得和那些腐儒一样变得酸溜溜的。”洪家真走进天南城为数不多的酒楼,要了一壶陈年老酿女儿红,跟身旁的死士抱怨道。

死士沉闷地点点头。

二人在酒楼的顶楼坐了下来,相对而坐。

只听得旁近的年轻人豪气万丈地喊道:“老子一定要当官……嗝,当个大官,哈哈哈……到时候把这些看不起我的通通砍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练武去。”洪家真轻酌了一杯女儿红,笑道。

读书人站起身来,将手中酒杯猛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砰”的轻响,指着洪家真,说道:“放屁,真不知道当今练武有多吃力不讨好?站着说话不腰疼!”

“哦?先生有何见地?”洪家真一边轻轻按住心腹死士的手,摇了摇头,又提了壶女儿红酒给那一桌的读书人,问道。

读书人接过美酒,感觉心情愈发舒畅,坐下身子,缓缓说道:“且不说当今朝廷重文轻武,就说那两国江湖,能被世人排上前十的那些所谓高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洪家真举起酒杯,也不急着喝酒,只是悠然地等着后话。

“当今江湖前三的,还是那嗜琴的少年天才塞北孤,不知性情的剑仙陈不识,以及颦笑动国的高璇影。”读书人斟酌了一下,细细说道,“这三个都是步入长生境界的神仙人物,也没真的打起来过,所以高低不分。”

洪家真点点头,轻轻地喝了一杯女儿红。

“第四,可能就是浩东第一儒将林梡墨了,虽然是敌国,但他的才情谋断皆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读书人哈哈一笑,说道,“当浮一大白!”

“嗯……”洪家真笑了笑,答道。

读书人翻了个白眼,意态阑珊,简洁地说道:“这第六,就是我们北匈的纳兰将军,第七则是司空家的老家主,第八是太玄掌教守天明……”

“第九是刚走进一品第三境界的上官寒漾,第十倒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叫做林夕尘来着,以前当山贼的。”读书人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人如今就是名传千里又如何?还不是漂无居所,整天担惊受怕。”

洪家真愣了愣,歪头问道:“这第五呢?”

“第五……我不足以评点,这天下也不够资格。说实话,论胸怀,他为天下寒士做的,当属第一,论才情,浩东和北匈全部的文人加起来,恐怕也不足他的一半。”纵然是狂妄如这个年轻读书人,都是怀着满心的恭敬和向往回答着。

洪家真深吐了口气,神情恍惚,说道:“南宫韬汶?”

“正是……一步入天桥的南宫韬汶!也只有他了。”读书人伏在桌上,醉倒了。

这时,洪家真以及他的心腹死士身后,一个少年将两手搭在他们的肩膀上,轻声笑道:“可否细说一下?这个南宫韬汶。”

死士的膝盖微微下沉,他想要微微挪动了一下胳膊,却是引来一阵气血翻涌。

死士冷峻的脸庞上尽是骇然。

“好说好说。”洪家真强压下气机的翻涌,嘴角淌出一道血迹。

少年没有出声,只是将双手放在二人肩头。

也就在这一刻,死士强提起一口气,挣脱少年的压制,五指作爪状,直直袭向少年。

“叮!”

死士怔怔出神,挡在他面前的,是一把无人握持的长剑。

雪白长剑之后,正是君箬言。

君箬言笑眯眯地悄然呼出一气,脚步轻轻点地,身形往后倒退。

倒在桌上的读书人反倒是在醉梦中呢喃开口道:“那一日,南宫韬汶以及他的孩子被江家六百铁骑围住,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君箬言紧抿嘴唇,问道。

读书人轻呵了一声,而后拍桌而起,气得被压制住的洪家真想要抡起椅子砸过去!眼前的这个御剑少年,摆明了和南宫韬汶有匪浅的关系,这个给脸还蹬鼻子上天的读书人还真当自己有个几斤几两了?

惹了这个杀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洪家真内心复杂地祷告着。

“在他们被包围的时候,只听一声‘吾,三十年前负笈游学一万里,今破道长生于一息,不负天道,不负苍生,不负天下!’,南宫韬汶突破到了天桥境!还以剑罡为剑,光是剑气就把六百骑杀了个片甲不留。”读书人像是在酒楼里的说书人一样,用正气荡然的语调说道。

君箬言一手抓住醉江南剑柄,剑尖直指读书人,厉声道:“不可能!”

醉江南剑尖停在那儿,没有动弹。

“那天那道白虹直冲九天,气荡千里!别的我不说,就这事,千真万确。”而喝得醉醺醺的读书人也是醉眼朦胧,没看清君箬言握着一把长剑,笃定道。

读书人晃了晃脑袋,硬声道:“先前他还借剑三千里,给儒将第一人入的军象境,怎么不可能?嗯?”

“他就是一个宠闺女,还被媳妇欺负,然后因为一封信被爆捶三天三夜的书生。”君箬言接连后退了几步,自言自语道。

读书人不屑地说道:“这天下还能有欺负天桥境界高人的怪物?”

只见这个年轻少年坐在桌子上。

洪家真和心腹死士也趁此机会提腿逃跑。

而想要上楼禀告消息的皇普东华也知趣走远。

天色昏暗,皇普东华在犹豫过后,还是走上前来,问道:“喝杯青稞?”

君箬言摇摇头,将醉江南放在桌上,默然不语。

皇普东华也只能作罢,站在旁边,候着君箬言。

寒风吹来,像是把君箬言被狠狠划上数刀的内心吹醒般,君箬言心中满是迷茫。

皇普东华还是去拎了壶青稞,自己喝了起来。

曾经给心慕女子写过十数年字的他眼睛微闭,问道:“不好受?”

“你觉得我打得过林梡墨吗?”君箬言站起身,笑着反问道,“对了,你真觉得,你没有等到那朵花?”

“林梡墨就在城外五十里,应该是来办事的。”皇普东华哈哈一笑,避开了问题,说道。

两人默然对视。

“我自从拿剑以来,就没杀过问心无愧的人,但这一次,不管了,要杀过去。就当是撒气了。哪怕因为这个失了道心,不能握剑也罢。”

君箬言说完,拎着醉江南,直直走向城外。

第四十五章,纵雪深千尺,也不及情重万丈(四)

风过云歇,天空倾下万丈星芒。

浩东北部有五峰如剑,横断北匈西南方向通往浩东的路途,是为天堑之地。

而浩东南部,更有华峰山崖,崖上磐石如剑对峙,仅是二石对峙,便有两位绝世剑客对峙的意味。

在这春季的尾梢,镶嵌在山崖下的古道显得格外凄清,道路之上,一名紫衣女子负剑而行。

紫衣女子面貌如临尘谪仙,气质清冷动人,但嘴上却是嘀咕嘟囔小声骂着某个人。

只见女子身前,一拨从浩东来的游客缓缓向她走来,领头的是去南海周游的队伍常见的樵夫老人,而老人背后,则是一众锦绣衣袍的公子小姐。

女子轻轻一笑,想起了当年在书院里一直握紧她的小手的他,当即轻声吟道:“悲秋哀草不成秋,长路浊酒等闲度。意浅气浓入世否?却笑春宵停红烛。”

游客队伍中,一名相貌平平的男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身侧的女子,调笑道:“你看看,连姑娘家都学着什么负笈游学了。还真当背了把剑,穿着紫衣就是南宫韬汶了不成?”

“确实幼稚,不过南宫韬汶什么的是谁啊?”女子咯咯一笑,反问道。

男子耸了耸肩膀,一边不留痕迹地狠狠瞟了紫衣女子一眼,一边咽了口口水答道:“我也不清楚。”

紫衣女子抬起纤手,看着紫衣长袍,怔怔失神,不知何时,那个牵着她手的人也远去了呢……

这么多年,似乎他都是被欺负过来的。

紫衣女子轻轻一笑,迈步走向古道远方,留下面面相觑的游客。

对于她而言,从前玩乐与嬉闹,就是她的世界,三年前,她的爹爹以及那个白衣少年便是她的世界,而今,好像只剩下他了。

紫衣女子嘴角勾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只见游客队伍去而复返,原是那名男子按捺不住心中的仰慕之心,他翻身下马,来到紫衣女子身前,装出一副翩翩公子姿态,说道:“姑娘,可否与在下同游南海?”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

“学那个南宫有什么好玩的,一个穷书生而已。跟我走吧,千山万水,你喜欢哪就去哪。”男子看了眼天色,负起一手,又伸过一手,一派写意。

紫衣女子不出声,只是摇头,同时,她取出他临别时送给她的木剑。

下一瞬,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中,女子将剑抛出。

男子这才恬不知耻地赞道:“姑娘抛弃过去低俗之物的神态当真动人。”

“低俗?”

她第一次开口,声如玉珠落白盘。

经过短暂沉浸在如同仙音的失神之后,众人回过神来,只见紫衣女子踏在木剑之上,于空中悬停。

她看着心地也不是太坏的男子,笑眯眯道:“他曾与五国帝王同桌对饮,曾借剑千里万里只为一人,曾自行兵解只为天下,可不是什么穷书生。”

踏在飞剑上的她突然有些心情复杂。

年少的她也是一路欺负他长大的,那个笑着被她欺负的男孩,可是弱得可怜的。

虽然他已经涉武三年,但是不知道,仅练武三年的他打不打得过林梡墨。

“打得过打不过,你都不许死。”

女子余音回荡于山间小道之中,良久不绝。

……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上,君箬言对于行人的怪异眼光全然不顾,只是疾步走着。

抬起头,是那年师徒师娘以及她一起看过的星空。

那夜他给自己指点的北斗星阵,今晚看不到,倒是可惜了。

皇普东华走在他的身侧,抿着嘴唇。

“真不怕死?”君箬言瞥了他一眼,无奈问道。

皇普东华翻了个白眼,说道:“还真不怕。”

“快走呀,走了我就算一会和他打,打不过也能跑路,带上你个拖油瓶要跑都难,而且就算跑掉了,我这脸往哪搁?”君箬言一脸复杂,说道。

皇普东华扯了扯嘴角,不置一语。

君箬言突然笑了笑,说道:“你得是要说他不会下杀手?谁知道呢,再说了,很多人都盯着这一战,指不定有谁来浑水摸鱼。”

“我知道的。”皇普东华点点头,叹了口气。

只见下一刻,君箬言连人带剑撞向街道旁的店家。

林夕尘笑眯眯地出现在皇普东华身旁,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笑眯眯地说道:“我来掺一脚。”

“这招呼打得还真得劲……”只见墙壁废墟中,一只手探了出来,而后,君箬言缓缓爬出,他一脸苦涩地晃了晃头,把沾在发梢上的尘土扬掉。

林夕尘淡笑问道:“对了,你跟林将军较量,难道想凭一手半吊子飞剑还有不成气候的拔剑术?”

“不然呢?”君箬言摇了摇脑袋,反问道。

林夕尘哈哈一笑,握紧了腰间君箬言送给自己都游蛎剑,点点头。

南宫韬汶能借剑,那他也能。

君箬言静静地看向街道远处,只见城门处人头攒动。

而百姓也是急匆匆地逃往君箬言的方向,同时骇然放声道:“林梡墨来了,林梡墨来了!”

“把他当成了魔头不成?”林夕尘嗤笑一声。

眼尖的皇普东华瞥见了林梡墨身侧的武将,轻声说道:“在他旁边的是周子洛,传闻中已经涉步小长生之境,是个一品高手。”

“有比林前辈厉害吗?”君箬言笑容灿烂,说道。

林夕尘哈哈一笑,说道:“三年后我还说不准,不过现在,稳胜。”

皇普东华啧啧一声,自觉走远。

街道上行人如树倒猢狲散般向别的城门涌去。

从未见过面,却早已耳闻数年的林梡墨发梢已经渐渐变白,但他英毅的脸庞上的凌厉之气却是未曾变过,只听这个浩东第一儒将开口道:“君箬言?”

君箬言点点头,将手搭在醉江南剑柄上。

“来拿走白鸬的?”林梡墨环顾了一眼街道,再深深看了一眼君箬言腰间的醉江南以及林夕尘腰间的游蛎,问道。

君箬言再次点点头。

“子洛,留在原地候着。”林梡墨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来吧。”

君箬言一根如白葱般的修长手指推出醉江南一寸。

只见,街道没来由地轰然下陷一尺之深,店家酒楼摇摇欲坠,道路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沟壑。

第四十六章,纵雪深千尺,也不及情重万丈(五)

看着滚滚而来的浓郁剑罡,周子洛轻声问道:“将军,要不让我试一试深浅?”

“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跟南宫的约定,这次我来就行了。”林梡墨摇摇头,答道,“更何况,你伤还没全好呢。”

周子洛抿起嘴唇,看向笑眯眯的林夕尘。

林夕尘咧开嘴角,灿烂笑道:“周将军是吧?耳闻多时了。”

“想起来了,有个人为了心上人四步入破界,然后孤身一人入了浩东,真是好生威风。”周子洛啧啧一声,笑道。

街道上行人早已逃向远处城门,而身着一袭白色战袍的林梡墨也不废话,缓缓抽出白鸬。

只见君箬言挥出的数十丈长的剑罡如同雨水撞到铁板一般,向四处激射而去,直冲云霄。

酒楼店家摇摇欲坠,一些瓦片瓷砖掉落到林梡墨的身旁,却没有一片落到他的身上。

周子洛瞥了一眼尚有余力的君箬言一眼,这起先一剑,分明是想试探林梡墨修为的深浅,这样也好之后更好地递出第二第三剑。

看样子是想以命相搏了。

周子洛眯起眼睛,杀意横生。

君箬言内心古井无波,醉江南离手而御,而他则是直接地盘膝坐下,宛若坐在竹林观日出般缓缓吐纳起来。

“有点意思。”林梡墨一手握住白鸬,剑光四溢开来,在空中的醉江南则是颤动不止。

君箬言会心一笑,缓缓睁开眼睛,醉江南落入手中,一阵阵如晨钟暮鼓的脆鸣响彻天南城。

这一手剑,以及盘膝吐纳,正是君箬言从太玄坐竹林三年悟出的剑招。

君箬言腾身而起,这一步出,已经来到林梡墨三丈的范围内,他缓缓挥出不断颤动的醉江南,一瞬之间,蕴有江南烟雨气息的醉江南便颤动数十余下,每颤一次,便有一条宛若青蛇的剑罡自剑身之上飞出,击向林梡墨。

但杀得北匈三年不敢言语,独自领兵不顾朝廷之令的白衣儒将岂是这等小小剑罡便可击退的?

林梡墨手掐剑诀,又想起了那年潮声里,在萧瑟冬天的灰蒙天际下,同自己抬头仰望晦暗天色的他。

白鸬如怀着不可自拔眷恋的飞鸟北去般,如一条长虹般横越天际,而数十剑罡早已崩碎开来,被白虹荡开。

君箬言以气御着醉江南挡于胸前,缓缓取出怀中的崭新木剑。

剑名初誓。

当年骑马离开浩东之时,许剑岳在离别之前,赠与他的两把木剑之一。当初他离开浩东,直入北匈时,也不过十二岁出头,而如今,面对早已成名数十载,被冠以军饷第一人的林梡墨,他君箬言又可曾后退半步?

而他放弃醉江南,改拿当初的初誓,何尝不是对这个快要步入不惑之年的将军的一种尊敬?

你是老师的挚友,也是浩东的英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就是要跟你拼命。

君箬言将木剑高举过头。

一条如游龙般粗壮的剑气如擎天之柱般横挂天地。

林梡墨看着七窍早已淌满鲜血的君箬言,笑道:“你的学生,确实不错。”

他笑了笑,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三年间笑着笑着就走了的老弟兄,想起了他正值及冠,身披白甲战袍,孤身一人赴长安的场景。

南宫韬汶在送他出书院时,也是满脸笑容,不曾有过丝毫不舍地送他出书院,到江口渡船。

他不知道的是,南宫韬汶在他离去后站在江口三天三夜,只是因为盼望着他能渡船而回笑着对自己说一声,我发现还是研经治国好,然后二人再像过去一般把酒言欢,作诗吟词。

林梡墨抬起一手,屈起一指,郑重地一弹。

这一弹,硬生生架起了同天地的桥梁,借法于天地。

君箬言凄惨一笑,一脚踏出,打算以命换这一指。

林梡墨叹了口气,收回这一指,脚步轻轻点地,来到视死如归的君箬言身旁,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南宫走了,还有我。今后……你就是我的学生。”

林梡墨低下头,毫无保留地紧紧抱着君箬言,柔声说道。

君箬言眼底一片湿润,嗯了一声,默默地低下头,同样毫无防备地依靠着他。

两鬓霜白的林梡墨轻轻拍着君箬言的后背,一如当年的南宫韬汶般笑道:“可以站起来了。”

周子洛和林夕尘相视而笑。

君箬言麻利地站起身,正好对上林梡墨笑吟吟地看过来,他尴尬地回过头,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尴尬的?

君箬言想到这,猛地一转头。

林梡墨呵呵一笑,将君箬言的小孩心性看在眼里,轻声道:“得走了。”

星河寥落,孤月古城。

“将军,城外!”周子洛看了眼天色,脸色骤然一变,急声道。

林梡墨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情况,并将白鸬轻轻从腰间取出,郑重地递给了君箬言。

“这……”君箬言摆摆手,欲言又止。

林梡墨轻笑一声,说道:“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君箬言深吐了口气,朝着白鸬作了一辑,才缓缓接过,同醉江南一起佩于腰间,将初誓收入怀中。

林梡墨点点头,笑道:“这才像话。”

周子洛正要开口,林梡墨就转过身,说道:“雨铭和八百步军已到阵前,就缺你了,还不给我跑过去。”

林夕尘呵呵一笑,轻点地面,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说道:“我也去。”

君箬言低下头,默然不语。

当年欢乐像是没有尽头的日子,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再看了一眼腰间的醉江南,以及白鸬,君箬言嘴角又是微微勾起。

眼前,无数灯火高楼浮现在君箬言眼前,他含笑着,拔出白鸬,轻轻一剑,击退万家高楼。

又有无数江海,无数流云,如奔流般想灌入他的心间,又被他以气御剑用醉江南抵挡下来。

而后,他又像是灵魂出窍万里般,跨过千山,走过万海,遇一不平事则平不平,遇一有愧事则令其无愧。

“突破一品?”林梡墨刚要转身,便发觉君箬言的气机逐渐攀升,大喜之下又是后惊,“他的万里河山诀?”

君箬言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大汗淋漓。

这便是拼了命使出破界一剑的症结,如今根据南宫韬汶给他留下的内功心法所修的锦绣山河泼墨图之中,山河和高楼去而复返,反而复去,反反复复七次这才平稳下来。

不过南宫韬汶既然有万里负笈游学,想必也有不止七次的山河退走。

君箬言抬起头,长叹口气,呢喃道:“老师,你究竟吃过多少苦?又是为什么,要为这无情的天下做这么多事?”

第四十七章,终是出窍而来,只因你在尘世

近日掀起哄然大波的浩东皇朝近日风起云涌,令得众仕官都是在瞠目结舌中度过了这暗流涌动的一个月。

来到长安城数月,在一处简陋客栈驻足的君箬鸿在本朝首铺萧子衿明令夜间禁足的情况下,仍是每天夜里走家串户,给人看病,或是找几个老朋友喝酒吃肉,摆明了要和这要将这把帝国最锋利的长矛过不去。

不过若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没谁敢和与皇帝有生死之交的君箬鸿有半分不敬,甚至是稍稍的质疑都不敢有,这个医仙圣手虽说近年来和皇朝的交涉极为稀少,但是仍是被皇帝时常挂在嘴边,因此,首铺萧子衿也只能松懈对中央都城区域之外对夜间禁足的监督。

但是,这位首铺依旧是没有亲自出马,似乎是他对于君箬鸿的行径并不感冒,毕竟他手底下这些对他马首是瞻的宦官就能逼死任何人,一个小小的医师他萧子衿还需放在眼底不成?

而民间对于这种说法也极为信服。

不过也因为萧子衿一向极少刻意针对谁,也不对谣言说些是与非,所以这个谣言才得以传遍全城。

但只要萧子衿握有手底下这些宦官武将,哪怕从不下手,想必朝廷上下就没人敢肆无忌惮。

坐在客栈房间内,君箬鸿笑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司徒榭,问道:“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在挑着夜间去行医?”

“使过盖过功?”司徒榭轻抚袖口,答道。

君箬鸿呵呵一笑,抚须道:“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

司徒榭冷不丁地说道:“君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大概……还要数年吧。”君箬鸿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城门口日益森严的戒备,“这次入长安,我本意是想会见几个老友,再跟朝廷上这几个声名鹊起的宦官下盘棋,却不料,这个新起之秀一上来就给我下了个无理手。”

“可是我们自保都成问题,为什么还要来下这盘棋?”司徒榭抿着嘴唇,问道。

君箬鸿看向北方蔚蓝的天空,站起身子,将双手负于身后,说道:“为了言儿,还有他们。”

这话一说,原本就是细腻心思的司徒榭又想家了。

……

太玄之上,香火日渐稀薄,更谈不上什么更替掌教了,如今连镇山之剑都给丢到外边去了,还谈什么掌门?

这会儿,天天扫地的小道士也是在扫完山阶后,拿起一本经书,悠悠然地坐在树荫下,一边翻阅着,一边念叨着。

“周庄梦蝶?那我梦谁?对了,话说,是周庄梦蝶,还是蝶梦周庄?”

“万般皆空,缥缈依稀,大道是什么?天地又是什么?”

小道士一边呢喃着,放下经书,看了一眼树叉间一只被蜘蛛网网住的蝴蝶,他使劲地蹬地,想要让它脱困,却是够不着。

到最后,他拿起了一根树枝,将蛛网戳破。

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只是单纯地觉得,它需要自己,仅此而已。

白云悠悠,天蓝气暖。

小道士长长地呼了口气,感觉神清气爽,轻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有掌教?人人安心修道,自律便可,需要掌教作甚?”

“心不静,道也不稳,却一心求个掌门人,真是可笑。”小道士呵了一声,右手掐着太玄最基本的养气吐纳印诀,缓缓吐纳起来。

在这最靠近天的地方,他昏昏睡了过去。

若说他是个愚钝而不求道的俗人,他又怎会为了一只蝴蝶折腾半个时辰?

不过,他也不去想这么多。他只知道,前些年一剑断瀑布的,是个侠气荡肠却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游侠,还有一个心如琉璃般纯净,最适合练剑却跑去读书学医的公子,还有一个为了小师弟散了一身修为的老道士。

“天道天道,这数代人一直追的东西,到过这真正生活过的又有哪个真看得起你?”小道士在睡梦中嗤笑着,抬起手,如同着魔般,大声道,“最可笑的道,总是高高在上。”

天空一道紫雷劈下,小道士依旧浑然不觉。

说到这,小道士愣了一下,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朝着太玄山头深深作了一辑,一辑弯到底。

“师兄……我回来了!”

宛若开窍般,小道士嘶声道。

……

北匈自古就是战火纷飞之地,据说自千百年前,便是如此,不曾停歇安分过连续百年,不过,北匈人更喜于如此。

君箬言站在城头,看向城外,轻声问道:“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

“北匈何人配白衣?纳兰笑纳更无人。”林梡墨呵呵一笑,答道。

君箬言随口再问:“老师那么懒,为什么你就喜欢乱跑?不累吗?”

“那是他走累了。”林梡墨撇嘴答道。

想到他为了天下负笈万里,君箬言气就不打一处来,闷声道:“周子洛,找个乐子给玩玩。”

原本一脸肃容的周子洛一个趔趄,挠了挠被黑色盔甲保护在内的脑袋,断断续续地问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前头杀敌吧?”

君箬言一脚踏出,直接跳了下去。

周子洛一惊,连忙跟着跳了下去,跳到半途,才发现君箬言踩在长剑上,御剑而行,这才惊觉被坑,说道:“你……”

君箬言耸耸肩,一脸坏笑。

周子洛落到地面,冷眼扫了一遍原本熟悉的脸庞,呵呵道:“好,很好!”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发起冲杀。

君箬言落到周子洛身后,抽出白鸬长剑,看了一眼由浩东武夫组成的百人剑阵,缓缓走了过去。

站在城头的林梡墨蹲下身子,乐呵呵地看着君箬言的背影。

他曾三年静心练剑道,而今面对这小小剑阵,又怎么可能有半分畏惧?

冲在前头的周子洛皱了皱眉头,高声道:“抽刀。”

一百林家军几乎在同一瞬间抽刀冲杀。

君箬言剑气如长虹般扑向剑阵。

剑气在外行看来,只是耍帅用的门道,除非弥漫千里,否则,剑气也不过是剑气罢了,但剑气之中的剑罡,可是能杀死人的。

白色剑气与百人剑阵挥出的青色细小剑罡碰撞在一起,只见阵中五名剑士的长剑弯曲,而后猛地绷直,一阵轰鸣过后,长剑轰然破碎。

君箬言直接闯入阵中,白鸬剑直指当头的剑士,逼得剑士一退再退,又惹来三名剑士的支援,数名剑士如同同气连枝般,而这也就是这个剑阵的精妙之处,阵势让他们的剑意在无形中早已融为一体,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透剑阵的君箬言也开始轻笑发力,只见他左手抽出醉江南,剑意剑气猛地攀升了数个境地,以一手横劈击退一名剑士之后,他又翩身踏步,脚横踢而出,总算是将数人逼出剑阵。

他也不去管凭借古怪路数才得以驭剑三丈的三十八飞剑,只是将白鸬丢出,以气御剑,一剑画圆,一圆套一圆,剑弧生生不息,将被浩东剑士驭使而来的长剑抵挡在外。

数人退走,一剑画圆,原本就算不上多缜密的剑阵瞬间溃败,而在君箬言终于不用受各方剑气牵引时,数根铁箭也是适时射来,将四名浩东剑士钉倒在地。

君箬言大笑一声,两手握剑,毫无顾忌地杀了出去,一劈一刺之间,又留下了四条人命。

看着司空雨铭也提着铁枪从另一面杀来,君箬言笑道:“一人一面。”

两人还没砍杀完,便有三百林家军步军持刀迈步。

周子洛衣袖染血,淡笑道:“冲杀。”

将士当即迈步,气势一如澜跬江头。

当真能以凡夫之躯硬撼江湖武夫?

周子洛面无表情,身前三百步军,正是直面过北匈皇朝纳兰郡飞的步军将士,也是在林家军中陷阵第一的步军。

共有两千,而这,竟有三百。

这两千兵卒,正是噬魂军。

第四十八章,倾心于君,却止于倾心

自打江家同北匈皇朝在暗中取得联系之后,原本江家收留的寒门子弟也是逐渐被送往北匈施展才能,但在此同时,浩东皇朝同江家的联系也是越来越少,像是得知了什么似的,慢慢将它疏远于朝野。

不过,如今倒是有个腰挎木剑的游侠吊儿郎当地往江家的方向走,在他的旁边,有一脸冷峻的剑仙陈不识。

木剑游侠瞥了一眼这个半路跟过来的剑仙,再看了一眼他的佩剑,啧啧道:“可惜呀,可惜……”

陈不识嘴角扯了扯,腰间佩剑轻轻晃动。

“行行行,我怕了你了。”腰挎木剑的游侠连忙说着,又叹了口气,念叨道,“我不就挥了一剑,你至于吗?大不了再打一场,大丈夫能屈能伸!谁输就听对方的。”

“不是我瞎说,你的剑过于求神意了。”陈不识摇摇头,答非所问,“不过,有很多可取之处。等我学完就走。”

许剑岳轻笑道:“怂了?”

陈不识笑眯眯地停下脚步。

许剑岳当即翻了个白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话说你又不是修道的,怎么连鱼水之欢都不知道。”

陈不识闷着脸继续踏步。

这时早已恭候多时的江家扈从走上前来,恭声问道:“许公子?”

“不多说废话,老子今天是来砸场子的。”许剑岳点点头,又一手抽出木剑,一手搭在衣衫内,轻笑道。

十几个二品扈从像是没听清许剑岳的话一样,强笑道:“公子还请别开小的的玩笑了……”

“喂,姓陈的,你不是要看剑吗?帮我,事成随你招呼。”许剑岳眼神森冷,冷声道。

陈不识愣了愣,看了一眼一路而来最为追求自由和内心渴望的木剑游侠,也不去多问,只是沉声道:“好。”

看着眼前来势汹汹的二人,江家扈从强挤出一抹尴尬笑容,说道:“想必二位一路舟车劳顿……”

“真要动手?”陈不识皱眉道。

许剑岳点点头。

一时间,双方都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许剑岳突然问领头扈从:“这儿离临湾河远吗?”

“……不远。”扈从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大概是看到门前的骚动,江家的大小姐也是走了出来,一直倾心于许剑岳的小姑娘看到了许剑岳,当即大喜道:“许……”

少女话音未落,便有十几个头颅飞出。

鲜血洒满道路。

陈不识面无表情地收起剑,再看了一眼江家的大小姐,又看了一眼许剑岳。

“你不是来找我……”少女看了一眼地上的鲜血,强笑着颤声开口,却被许剑岳抬手打断。

许剑岳平淡地迈出一步,歪着头问道:“你只关心这个?”

“当然了……那年我都说了,等我当上江家家主,一定要和你……”少女笑了笑,却看见许剑岳冰冷的眼神,以及缓缓抽出的木剑,她自觉住口。

她甚至还没有去想,他为什么会来江家杀人,只是想着,他又回来了,只是很生气,绝对是这样的。

在面对南宫韬汶时极为冷酷的江家大小姐此刻像个稚童般无力地看着许剑岳。

“现在的我,谈不上家,甚至江湖都谈不上。本来我以为你是弥补她在我心中空缺的人,却没想到,你们就是害死她的人。”许剑岳呵呵笑着,目光冰冷,缓缓举起木剑,指向怔怔看着自己的少女。

少女哽咽着,脸色苍白笑道:“我曾经想过好多好多留下你的甜言蜜语,也曾经想过,只要你想,纳妾也没事,只是……那些都无所谓了。这段自以为是的情,很可笑吧?哈哈哈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如疯子般笑着,像是输了整个世界一样。

许剑岳缓缓垂下手臂,低着头,从她身侧走过。

“相信终有一天,会有那样一个人,为你停下脚步,放下信仰,放下一切,执手走过一生。”在穿过她身侧的时候,许剑岳的脚步顿了顿,他沉吟了好一会,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轻声道。

红衣少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却没有了那一日,在小道上伸过来扶住她的那只手。

许剑岳嘴唇蠕动,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轻轻地迈步走向江家大门方向。

只为了那一夜,那抹凄婉的微笑,还有那场吞没她的大火,许剑岳便无法停下脚步。

看着少女的心腹扈从已经在房顶等待自己,许剑岳轻笑道:“方问劫,站这么高,是想寻短见?来来来,我成全你。”

许剑岳握住跟了他十年的木剑,轻喝一声:“破。”

只见小长生境界的扈从方问劫脚下的房屋,自上而下,如被一把擎天巨剑劈开般龟裂开来,裂成两半。

方问劫飒然一笑,翩身下楼,说道:“起剑便如此巍峨,真是剑如山岳,好一个许剑岳。”

许剑岳看着房屋龟裂的场景,又是没来由地想起了原是为了救人才重返早已燃起大火的房屋的自己和她。

以前一起走江湖,遇贼杀贼,遇上好心人,他们便寄宿几天,像凡夫俗子一样一日只为菜米油盐,像热恋中的侠侣般对坐谈话,说起来,她还真是什么都谈呢。

许剑岳忘我地握住木剑。

他记起了她的一笑一嗔,也回想起了同他一样追求快意恩仇江湖人生的她。

许剑岳右脚微微后撤,挡住了迎面而来的一拳,他冲着方问劫微微一笑,一如当初初入江湖的少年,毫无章法地舞出一剑。

剑气纵横。

而他转过身,不去看这一剑,而是将目光投向临湾河的方向,深情道:“抱歉,我来晚了。”

陈不识左手抽出长剑,脚步不停,一手扯过早已失神的红衣少女,以气机渗入脚下巨石,利索地挥出一剑,掀起一块岩石,挡住了如疾风般激射而来的剑气。

剑气掀起的扶摇剑风停歇过后,陈不识才定睛往屋子方向瞧去。

断壁残垣前,只剩下一把木剑,以及几行清泪。

被剑风摧残的巨石板之后,是一层蒙在地面上的,薄薄的红衣。

只是,这个红衣少女不知道的是,他喜欢着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其实都是如此,只是他不敢说,不敢面对罢了。

也许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都是没来由的今生缘。

所以,在她即将跌倒时,他没有再一次伸手,不只是因为埋葬在不远处的那个人,也是为了她能更好地活下去。

而自己?就这样吧,反正两个她都不在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而也因此,才会有许剑岳充满矛盾的这一剑,还有留下的木剑。

相濡以沫,不如遇君从此殊途,正是他相忘于江湖的洒脱和最后的侠气。

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为她停下脚步,放下信仰,放下一切,执手走过一生。

……

不再整洁的街道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君箬言这才稍稍吐了口气,脸色依旧阴沉,但在转身之后便已风轻云淡,他轻轻地拔出插在浩东将领腹部的白鸬,缓缓迈步回城。

司空雨铭瞥了背影满是落寞的君箬言一眼,没有出声叫住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收刀,清理战场。”

仅付出十人阵亡的噬魂军将士脸色低沉,红着眼眶把先前还在嚷着和大将军比刀的几个兄弟就地埋葬。

司空雨铭抬起头,发现天边已经泛起那一抹鱼肚白。

站在城门前,君箬言对着早已在城门口等待自己的众人,轻声道:“那我走了。”

“要去找江家吗?”林梡墨眼神凌厉,问道,“一切小心,让三百噬魂军跟着你吧,不然我不放心。”

刚想说没有必要的君箬言被小跑赶来的皇普东华猛地一拍后脑勺,没有丝毫顾忌的皇普东华哈哈一笑,说道:“那感情好,麻烦将军了。”

第四十九章,北匈初春雪,断剑冢前叹

道路上重归寂静,君箬言腰挎两把名剑就直直走入马车之中,在与林梡墨谈家常的皇普东华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以林梡墨和君箬言刚定下的师徒关系,一向以厚德待人的君大公子怎么会只说一声我走了就直接上马车就走?

而刚走入马车的君箬言直接就倚着车壁缓缓坐下,脸色苍白的他缓缓以太玄初衷仅是养生的吐纳法开始吐纳起来。

太玄以暗合天道为名,其纳气吐息法自然有其神意,虽说这是给普通人在闲暇时吐纳以此延年益寿的吐纳法,但是,落到身怀万里河山诀以及剑心似琉璃的君箬言手中,它也焕发出了属于太玄吐纳法的光彩。

没过多久,看出君箬言气机不定的林夕尘紧皱着眉头走上马车,沉声道:“当真想要强行突破一品?循序渐进,厚积薄发比这要好上几倍?”

君箬言摇摇头,眼神中透出坚决的神色。

明白君箬言自有自己用意的林夕尘叹了口气,屈起一指,以破界境调动全身修为于一点的玄异手法轻弹在君箬言的丹田处,一指疏通君箬言原本堵塞不堪的经脉。

原本毫无生气的三百一十六窍穴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气丝游动起来。

林夕尘掀开车帘走下马车,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接下来是否能保住这份临时得来的气机,只能看君箬言自己了。

过了两个时辰,皇普东华走上车,看了一眼被冷汗和紫黑猩血渗透衣衫的君箬言,不解地坐下看着他。

为什么贵为医仙圣手的后人,还要这般拼命地练武?

自以为研究透世间人心的皇普东华索性不去想这些违背常理的事情,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三百骁勇善战排得上林家军前三的噬魂军,以及一个能和一品高手过得了上百回合的司空雨铭,收获真是不小。”

君箬言练剑,一开始只是在许剑岳和南宫莹琉的指点下打好用剑最基本的基础,然后便是自己看着南宫韬汶留下的心得自己一路摸爬滚打,后来唯一一次问剑罡,也只是粗略抓住了一些灵感。

而问题也是在这,君箬言对剑的体悟不深,习剑的日子也不算长,也因此,他才会在太玄山上花了两年时间来沉淀自己,不过,内力只有三品不到的君箬言能自己沉淀到什么地步去?

好在,林夕尘这一指给他撕开了一条算不上多么上佳的羊肠小道。

君箬言平放醉江南和白鸬,感受着它们细微的气机流动。

两把名剑在他的气机牵引之下,剑气如斗牛流云般动荡不止。

君箬言双手压下,放在剑柄上,剑气瞬间扯裂他的衣袖,割得他双手鲜血不止。

以君箬言的敏锐五感,以及充沛气机,自然会引来名剑剑气自主攻击自己,而一旁的皇普东华之所以相安无事,只能说是因为气机使然,也因为这,君箬言每次拔剑出手时,八分剑气伤敌,但两分却会沿着经脉伤到自己。

君箬言闭上双眼,回忆着那一日白虹如天桥般直挂千里,回忆着守天明长剑出鞘剑罡如平地惊雷。

长剑剑气逐渐内敛。

君箬言却是没有因此而感到半分欣喜,反而是愈发严阵以待。

远处,林梡墨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转身点数了三百噬魂军,又点了司空雨铭的名字,说道:“你们跟君公子走一趟江家,护好他的周全,懂吗?”

司空雨铭轻轻点头。

下一刻,将士喝声连绵不绝地响起。

“噬魂军凉刀营,首等兵卒傅永阮,听令。”

“噬魂军轻弩营,步卒李谦奇,听令。”

“噬魂军谨遵大将军吩咐!”

三百零一声恭喝,声声不绝,正气荡然。

……

早春的雪,从一月的天空一直飘落进二月的门前,春寒山冷,风轻寒凉,杨柳河畔岸边上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过,恍若让这生性凉薄的尘世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般。

“醒了?”林夕尘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紧盯着两把长剑的君箬言,笑道,“你可倒好,直接入定了五天。”

君箬言含笑点头,手指轻扣剑鞘,轻声道:“出鞘。”

不见君箬言气机有丝毫流转,两把长剑便自主出鞘,于君箬言面前悬停。

“两把剑都已经认主了?”林夕尘讶异地看着两把乖巧的长剑,呵呵笑道,“剑气都内敛了,不错不错。”

君箬言将剑鞘背在身后,两把名剑轻巧飘入各自的剑鞘之中,他站起身子,问道:“林前辈,这是到哪了?”

“快到沙洲断剑冢了。”林夕尘想了想,回答道。

君箬言哦了一声,招呼林夕尘停下马车,摇醒了身旁的皇普东华,说道:“下车。”

走出马车,身后是如江南水乡般的黛瓦青墙,身前,则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君箬言眯起眼睛,在别地赶路,总要有一棵树,一栋房屋当作路标,但在这,他甚至连一颗石子都没见着。

皇普东华迷迷糊糊就跟着君箬言下了车,他睁着眼睛跟着君箬言看了好一会,眼睛都看疼了都看不出个鸟来,于是,他开口道:“好无聊,我回去看书了。”

君箬言拉住转身就打算走的皇普东华,指了指远处的方向,没有开口。

风也在此刻呼啸吹起,一抹阳光照得皇普东华睁不开眼。

皇普东华抬起一只手遮住阳光,看向君箬言指的方向,远处的天边,有几道纵横的黑痕,他疑惑半晌,才发觉原本以为是黑烟的黑痕是在雪的缝隙中露出峥嵘的山脊。

在这样的天底下行走,就是这三百来人的队伍都透出了几分孤独。

仔细望向远处的地面,有无数的断剑插在地面,也有无数被风雪侵蚀的坟堆黯然躺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这里应该是被遗弃的战场。”皇普东华看着排列紧凑的坟堆和断剑,轻声道。

君箬言耳边似乎响起了如闷雷般的马蹄声,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幅幅将军在临战前与妻子在树下相吻相别的画面,他轻声道:“看着剑柄所指的方向,他们死前望着的,应该还是敌人的方向。”

两人站在俯览断剑冢的制高点上,西北风呼啸荡漾万里,刮得二人眯起眼睛。

这和地下沙子一般多,如天上星辰一样整齐排列的坟堆,又可曾换来北匈宦官的一句感慨?

甚至是一两个赞美之词?

君箬言转身走回马车,淡淡地说道:“下去看看吧。”

第五十章,负剑下山,山城夜仙姜文斌

君箬言向坐在马车上的林夕尘招了招手,示意自己要下去查看一番,远处的林夕尘沉吟了一下,转身点数了五十噬魂军将士跟着君箬言下去,这才放心地绕过断剑冢去前头等待。

五十噬魂军拿出弓弩,脱离队伍,跟上君箬言的步伐。

君箬言摘下背后剑匣,把两把名剑放了进去,又换上一身素洁衣衫,徒步走向断剑冢的方向。

在前些年的书院中,南宫韬汶也有说过断剑冢的状况,一百年前此处名为一剑冢的精锐尽出,奉朝廷之命去完成数千人战平五万人的壮举后,北匈并没有感恩颂德,也没有将他们载入史书,而是连战死了的剑士遗体都不去管,荒弃在了这儿。

后来,也是因为有一些外来者见状不忍,才将这群为国捐躯的将兵剑士给就地厚葬,并将断剑插在坟头,也给一些有声名的大将军立了墓碑,沙洲城的城主甚至还派人每天清扫。

这也和北匈动辄抛下忠义之士的举措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宦官名家子弟在谈及断剑冢时,也只会去说战争激烈,但敌方还是败退,在有意无意间,都默契地避过这一件事。

君箬言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山坡走下去。

皇普东华则是给君箬言系紧了剑匣,抬头正打算再看一眼断剑冢时,迎面走来一对生着浩东南方人面孔的男女,男子面如丰玉,蓝衫长袖,女子虽然长得不算上佳,但走路姿势也是尽显乖巧,一派小家碧玉的模样。

皇普东华开口道:“北匈皇朝早已下了严令,禁止浩东的外来者进入北匈之地,为什么你二人还在此地逗留?”

“本世子还没怕过谁。这天下,我想去哪就去哪,北匈?算个屁。林梡墨都能搅个天翻地覆的废物朝廷罢了,还严令,也不怕给人笑掉大牙。”男子摇了摇腰间的金玉铃铛,嗤笑一声,说道。

女子扯了扯自称世子的男子衣角,悄声道:“他们也是好心……”

男子点了点头,冲着皇普东华抱拳说道:“不过也多谢小兄弟的提醒。不过,看你们的面孔,应该也是浩东人吧?”

皇普东华一脸无奈地点头。

“若在浩东有难,报上我苏穆的名号,相信你们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男子极为轻蔑地笑道。

两人与君箬言二人错身而过。

女子转过头,吐了吐舌头,提醒道:“别介意啊,他就这样,人其实很好的。不过,要是向前去,要小心一个老头子,那人会一些饲养阴物的手段,很危险。”

二人逐渐走远。

君箬言愣了愣,向皇普东华问道:“阴物?”

“骗人的。”皇普东华摇摇头,说道,“要真有那玩意,我还真想看看。”

“你可以撒泡尿照照自己。”君箬言深以为然地回答道。

皇普东华直接就是一脚踹向君箬言。

君箬言哈哈一笑,脚步轻点地面躲过这一脚。

二人一路笑闹,而噬魂军则是一步一步谨慎前进,架着弓弩,随时准备出手迎敌。

……

沙洲断剑冢其实不止有断剑和坟堆,最为出名的,反倒是给坟立的墓碑。

墓碑一般都有人的小腿这么高,而也只有那些德高望重,连死后都还有人心心挂念的大将军才有属于自己的墓碑,甚至有一些坟,其实是连断剑都没有的。

立墓碑,与沙洲城的居民意见有关,若是哪个外来人想给哪个不知名的坟给立墓碑,在没有足够证据的前提下,是会被强行遣退的。

在他们看来,不知姓名和死者生平就给坟立墓碑,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而沙洲城里,名声最差的,当属被戏称夜仙的姜文斌。

因为姜文斌作为城内地位底下的修碑匠,每次出门都是晚上出门,而且每逢他出城,那一夜都会有数座不知谁人立起的墓碑矗立在几处坟堆上。

不过到底还是乡里乡亲的,大家也没去对支支吾吾的姜文斌说什么,每次遇上这种情况,大家一般都是拆掉墓碑,也不去跟姜文斌说些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好自为之。

而这天早晨,姜文斌穿着一身白净的衣裳就出门了,从他略显沉重的步伐来看,他有点疲累。

几个单纯的小孩子想要拉着这个老人一起玩游戏,而老人却是意态阑珊地摆摆手,慈祥笑道:“孩子们,你们去玩吧,爷爷玩不动了,身子骨跟不上。”

孩子们也只能点头应是,而后又跑向远处去玩了。

姜文斌抚着白须,满脸笑意。

“哟,这不是我们的夜仙吗?怎么早上就出来活动了?是不是昨夜和你家娘子捣鼓了一夜?怪不得你走路都……”拥挤的人潮中,几个好事的闲汉坐在石椅上,一边磕着瓜子,又瞥见了呆呆站在原地的姜文斌,实在是闲得无聊一边调侃出声道。

姜文斌没有去搭理他们,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闲汉们见到姜文斌没有搭理自己几个,骂咧咧地站起身来,堵在他面前。

几个比姜文斌高了一个头多的大汉握着拳头,说道:“拽个屁,爷跟你说话那是看得起你,说句不好听的,你个糟老头有什么资格不搭理我们?”

姜文斌双眼像鬼灯笼一样阴沉沉的,诡异地笑道:“因为,爷看不起你们。”

“你说什么呢?是不是睡糊涂了?姓姜的,老子念你岁数大,容易犯糊涂,再给你个机会,你刚刚说什么了?”几个大汉面带微笑,拳头攥得青筋迭起,问道。

姜文斌冷哼了一声,大袖一拂,袖中凭空钻出一只怪诞至极的手,狠狠地握住了大汉的手臂,一瞬就给扯了下来。

大汉恐惧地看着笑容愈来愈狰狞的姜文斌,惨叫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不是人……也不是鬼……是姜文斌。”老人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边看着自己日渐枯瘦的手,轻声自言自语着。

第五十一章,沙洲城外山腰路,此情此景共曾经

孤独残霞,逐渐落黑的黄昏夕阳下有几朵流云飘忽纵横着。

幽黑色土壤铺成的小路上,君箬言对一旁的司空雨铭问道:“箭够不够?”

“一千三百铁箭已准备就绪。”司空雨铭淡然笑道。

君箬言森然一笑,说道:“既然他们对同出浩东的我们兵刃相向,那么我们也不必客气,一旦对方发起冲杀,就放箭。”

也就在君箬言踮着脚尖看向道路尽头时,皇普东华插了一句:“可能那位世子殿下是看到我们来北匈将领的坟冢,才起了杀心。”

君箬言摇摇头,嗤笑道:“先前跟在他旁边的女子与我们说话后,他就动杀心了。”

“这么沉不住气?”皇普东华眉头几乎要皱到一起,叹息道。

君箬言这时走了回来,脸色阴沉,沉声道:“有一品高手!东华,去知会林前辈一声。”

皇普东华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点了点头,立即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君箬言破天荒地双手按住剑柄,开始蓄意。

司空雨铭走回噬魂军方向,架起千纸鸢,眯起眼睛,率先射出两箭。

远处早已清晰可见的兵马前头,一名男子嗤笑一声,说道:“要是你爹来,还能伤我几分,就你这不成器的连珠箭,还妄想先发制人不成?”

“你不跑吗?”闭着双眼的君箬言笑问道。

司空雨铭不屑地抬起头,说道:“一个上官寒漾,还没资格让我跑路!”

说完,这个身披黑甲,一披就是五年的少年转头冷声道:“放箭!”

一句说完,这个少年毫不拖泥带水地翻身上马,一枪提起,冲杀而去。

劈刺画弧,圆转如意,将那天下第九挥拳击出的拳罡绞杀泯灭在半途。

近乎只是一块铁,没经过什么特意打磨熔炼的铁枪在司空雨铭手中挥得如臂挥指。那个像是认识少年父亲的上官寒漾原本板着的脸露出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君箬言不是先去看场内战况,而是转头看向山坡上方,只见着一抹黑点正在迅速移动着,他呢喃道:“要是真的死了,你们也别傻傻地来拼命。最像老师的你,可不能死。”

不过,那个叫做苏穆的世子殿下除了这天下第九的上官寒漾,还有大概在一百来人左右的兵卒之外,是否还有后手?

君箬言晃了晃脑袋,又想老师了。

要是那袭紫衣还在,哪怕是天下前十全都来了,他怕是连半分惊惧都不会有。

毕竟笑容温和的那个人,在君箬言眼中,可敌整个天下。

……

皇普东华脸色凝重,一路疾跑,就是鞋子被路上的小尖锥划破了也不去管,只顾着知会林夕尘下去帮忙,一百步的路跑下来,他的脚底板就已经鲜血淋漓了。

“要说起来,刚入军象境不久的上官寒漾也未必打得过气机精纯,还有沉淀多年,实战经验丰富的林夕尘。”

“还有一百步卒,怎么可能比得过三百噬魂军外加一个司空雨铭,还有藏起左手剑这个秘密的公子?”

“这个苏穆在想什么?难道他就这么有把握能吃得下我们不成?”

皇普东华一边跑着,一边打着盘算,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索性不去想,只是目露杀机。

素不知率先与敌人打照面的不是山坡上林夕尘的队伍,也不是君箬言和一百噬魂军,而是在山腰处落单的皇普东华!

原本是因为一个人走回山坡顶会安全些才被叫来送话的皇普东华停下脚步,看向挡在他面前的苏穆,笑道:“浩东世子也就会做这种低下的勾当了?”

苏穆笑吟吟地说道:“不管低下不低下,有用就行。再说了,你这个号称是下一个萧子衿的谋士居然会亲自送话?这可不算高明的做法。”

话音刚落,这位本意是想出气,但口头上打着是要歼灭这个未来最可怕的谋士口号的世子殿下便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动作极缓极慢,似乎是觉得自己如剑仙般俊逸地抬起头,露出一抹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微笑。

司空雨铭向他背后的方向指了指。

苏穆竟然听话地转过头去,而后愣在当场。

只见一袭青衣如蜻蜓点水般极速下山而来。

衣袖飘摇不止,那名掠空而来的男子浑身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仙飘逸,而这与苏穆故意的作秀比起来,要高出不知道几千万倍。

游蛎在半空便脱鞘而出。

凌厉剑意弥漫天地。

苏穆见到这个武榜第十运剑横空而来,哈哈一笑,寒声道:“恭候多时了!”

说完,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枯瘦老人挡在林夕尘面前,抬臂伸手,一只枯瘦得不成人样的手直接笼罩向林夕尘。

林夕尘眼露寒芒,心性本就精纯的他怒声道:“居然敢动断剑冢的坟,真的不在乎人道毁灭不成?!”

说完,这位出身北匈,本就有精忠报国心思的林夕尘凌空挥舞手指,游蛎如一道利箭般激射向老人。

一剑射出,林夕尘手指抹过额头,划出一道细小血痕,手指则沾了一滴鲜血。

九天之云缓缓垂下。

林夕尘猛地一声大喝,骤然加速,在剑还没有插入老人身躯之前,便握住了游蛎剑的剑柄,身子在空中一旋,借力带势,悍然一剑劈下。

老人狞笑一声,面对这一记凶狠倒劈,抬臂格挡,而皇普东华竟然可以清晰见到游蛎剑身竟然被挤压出一道弧线,而后以更快速度反弹。

林夕尘借势身体一转,游蛎剑更是在空中劈出一个大圆,传出一阵刺耳风声,再度劈向老人,始终单手化解的后者抽身后退,原本风轻云淡的脸上头次露出一丝凝重。

漫天石头尖锥,以堪比飞剑的气势溅向四周,身体周围充斥充沛剑意的林夕尘一脚凌空踏地,踩出一个巨大的坑洼。

两人相距十丈的空档山路上,剑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看得苏穆目瞪口呆,如果他是一个人托大来截杀皇普东华,岂不得被这个名叫林夕尘的剑客就地砍死了?

这个浩东世子侧头偷偷看向皇普东华,只见这个在情报上写着治国天赋一等,从未习武的他,一脸淡然,苏穆甚至还不能从他眼中瞧出丝毫慌乱。

一个浩东世子,一个寒门士子,二者表现高下立判。

第五十二章,出枪,孤苦儒生孤苦人

山坡上,两百噬魂军正严阵以待。

虽说噬魂军大多的将士对君箬言这个半路杀出的公子不算很感冒,但是毕竟是大将军的命令,他们也只能拼命执行了。

一人站在噬魂军面前的吕楚斌仗枪而立,低着头看着俏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

毫无破绽!

陷阵冲锋七年有余的吕楚斌眯着眼看着这个小姑娘,沉声道:“小姑娘,我劝你不要因为年少无知……”

小姑娘不耐烦地摆摆手,用不似她的年纪应有的沧桑语调说道:“我是高筱莹,我会拦截你们,仅此而已,废话多说无益。”

也是,要想让这个小丫头乖乖退走,确实是不可能的。

那便只管杀就好!

吕楚斌一枪刺出,直截了当,而小姑娘也不出吕楚斌意外的纵身一跃,轻巧躲过,一手握在枪身上,如悬挂在树枝上般灵巧借力,一个翻转,直接以手作刀,扑向吕楚斌。

一瞬间落入下风的吕楚斌气势依旧凌厉,一枪朵朵花开。

一朵璀璨枪花挡住小姑娘的手刀过后,吕楚斌另一只手也搭住长枪,改为双手持枪。

这一枪朵朵花开,是他爹临死前以特殊形式教给他的枪法。

高筱莹一脚踏出,而吕楚斌已经漂亮收枪,挡住了这一脚。

一记格挡过后,他又是一记毫不留情的游龙一枪,枪尖如游龙般直驱而出,枪身则是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抖动着。

高筱莹虽说年纪不大,但也是从小厮杀暗刺到现在,且不说她的手刀和伏击,就说她每一次巧妙的借力和停转,都已经巧到妙不可言的地步了。

而这一个破绽,也不过是她特意为之的。

这一当属理所当然的被挡下的一脚,看似毫无套路,甚至可以说就是小孩子打架常用的套路,其实是暗含百般后手的招式。

小丫头冷笑一声,娇小身板在空中几个翻转,却没来由地看着了吕楚斌眼中闪过的神色。

缅怀、尊敬、悔恨,无奈,各种情绪都有。

更为关键的是,那当中掺杂的对至亲的依恋。

小女孩恍惚失神,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手刀上的劲道略微放轻了几分。

而她也确确实实以肉躯硬抗了吕楚斌经情感变化后使出的神来一枪。

这个不像刺客,反倒像是刺客的小女孩抽身后退。

说实话,单凭吕楚斌眼中闪过的一点神色,是不足以让高筱莹就此收手的,但是,这一点神色,却勾起了她某些不可言述的情绪。

只见娇小消瘦的身影后跃,双脚踏在一块黄褐色的巨石上,再一蹬,便如流星一般消逝不见。

她轻轻念叨道:“我不挡这两百精兵,而他也杀不掉皇普东华的话,那这次伏击又有什么用?”

不过也倒不是说这个小姑娘的修为经验压过了身经百战,贵为以千骑突破万兵包围壁的吕老将军的后辈,后者一枪朵朵花开,中间还一枪挡住小姑娘的破空一脚,加上有六分神意的游龙一枪,以及足以斩杀二品高手的十三枪连刺,就算是逊于那个陷阵第一的周子洛,他吕楚斌还不是把这个小姑娘给打退了?

不过,这毫不拖沓的正面搏杀,再毫不留恋地退走,颇有武将却糅合着一流刺客的冷淡性子,实在是难得一见。

吕楚斌一手将长枪交托给背后噬魂军将士,皱眉道:“好奇怪的一场搏杀,感觉就像是意在拖延时间,而不在截杀我们一样。”

……

说来也巧,司徒榭正要奉君箬鸿之命离开长安之际,大首铺萧子衿便从微服私访民间,考察完地形地势和将来要用的派兵布局之后,归来上朝。

萧首辅一向不早不晚临朝,此刻,他正一边走向举行早朝的殿堂,一边与在刑部逐步攀升的莫石栾说着前些日子长安发生的事情。

一般也上朝得较晚的莫石栾也高兴这个首铺大人肯和自己谈天说地,便说起了前些日子被皇帝下令逮捕的一个文人。

“不过说来这个读书人也真是厉害,连十几年前自己写过的诗文都记得清清楚楚。”莫石栾啧啧说道。

眉发雪白的萧子衿习惯地寡言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有人揭发他影射皇帝呢,然后掀起以前他写的诗句和他掰扯,他居然还能硬声背出来,这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莫石栾哈哈一笑,却看见了萧子衿沉默皱眉,便收敛了笑容。

还以为能靠这个罪名远传朝野的读书人的遭遇来博得首铺大人的几分欢喜呢。

不过,首铺大人既然皱眉,他也不能这么笑着,只能故作感慨,叹息几声。

二人一路就此沉迷无语,以至于比平时要提前来到太安皇门外,而曾与林梡墨并称浩东擎天之柱的萧子衿如今身居王朝高位,深受皇帝信任,一出话便绝对是有的放矢,一出口便是金玉良言,但此刻一向能说会道的他沉默了。

不过,行事略显怪异的萧子衿仅是保持了沉默不到一会,而后便撑起平时恬淡的笑脸,和上前搭话的晚辈后生答话。

莫石栾听到萧子衿的言谈还算和平时无太大差异,便识趣走开,去给其他六部的人打招呼去了。

很快,与莫石栾同为六部同僚的几名青壮派官员也是沉默皱眉。

这下子,莫石栾真切感受到了无数官员的冷眼,这位刑部坐拥实权最大的莫大人第一次有挖个洞朝地底下钻的想法。

说逮捕也是你们说的,在诗里挑刺的时候你们也没说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孤立排外我?

这算哪门子道理?!

受到了这等委屈,一直以来都是平步青云的莫石栾也只能咬着牙吞下这口气。

这时,全朝最具威严的萧子衿遥遥地望了过去,笑眯眯地走近了莫石栾,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道:“莫大人,听说你家那几坛女儿红都是上品佳酿,就是翰林院那几个老家伙都眼馋得很,改明儿可要拿一坛来解解馋。”

莫石栾抬起头,一脸匪夷所思,嚅嚅喏喏,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那些个原本等着看萧大人教训这个不识趣的刑部小官员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也是缓缓散去,再不敢在胡乱嘲讽这个侥幸得到萧大人青睐的莫石栾。

“记住,今天丢的面子,以后可以以百倍挣回来。丢脸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萧子衿轻轻地说着,踏进了皇门,轻笑道。

第五十三章,一剑一彷徨,送他还净土

“言儿,这是前代最有名圣贤写的游记,你可以看看。”

“呸,我才不看!皱巴巴的老头写的。”

“……”

“我看我看。”

“这是当朝……”

“甭废话,拿过来!”

“老师,你从怀里拿出的是什么?”

“一本野史,写那些不入流的武侠的。行行行,别用这眼神看我,给你给你。”

“嘿嘿。对了,老师,前些日子咱们偷拿钱出去吃饭的事,没被师娘知道吧?”

“当然没有……”

“师娘好!”

……

“老师,我该不是要死了吧?”

“不会的,我看我刚刚被你师娘捶了一个时辰不都没死吗?调整呼吸,就想象山河都是你胸中的一幅画。”

“早知道就不学你放在书案上的东西了。”

“对了,老师,你看老是来喊我吃饭去的那个傻不愣登的许剑岳,能是个大侠吗?整天傻笑,还会当人面放屁,臭不要脸的,怎么可能?”

“凡事也不能只看外表。你看我,也只看得出我是个文人对吧?”

“不然?”

“……还真就只是个文人。呸,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看东西要看内外。”

……

君箬言想着以前的点滴,嘴角微微翘起,白鸬率先出鞘。

一出鞘,便是白虹贯天。

上官寒漾一掌荡开数根铁箭,神色微微认真了几分,双臂微微向外张开。

竟然以气机牵引借势于噬魂军!

下一瞬,白虹逐渐溃散,而上官寒漾则是在一瞬之间便闪身到了君箬言身后,轻轻一掌拍向他的背后。

几乎同时,他拍向君箬言的右手变拍作拨,拨去君箬言转身挥出的剑弧,左手挡住司空雨铭的一枪,仅在一喝之下就将司空雨铭震飞出去。

君箬言虽然站在原地,但是虽然入手时间短,他却最为熟悉的白鸬已经顺着上官寒漾的手掌向他头部刺去,可白鸬到了上官寒漾眉心四丈,就悬停不前。

以脱胎于寒冬飞霜的运剑手法飞射而出的醉江南更是在他下阴前停顿颤抖。

司空雨铭正要提枪扑杀过来,给君箬言蓄势的时机,却不料骤然间,上官寒漾连弹数指,两人便被震飞数丈,甚至仅是抵挡弹指的余力,二人就苦不堪言,嘴角和双耳淌血。

君箬言神色平静,说道:“你先退后,我来就行了。”

上官寒漾轻轻握住白鸬,讥笑道:“没想到这把剑会到你手里,不过和在林梡墨手里比起来,现在它的光芒,好暗淡。”

君箬言呵呵一笑,白鸬剑上剑罡如灵蛇般游动而出,竟是缠住了上官寒漾的手。

而后,左手握住醉江南,双手剑齐出,一如那年在太玄山脚挥剑欲断澜跬江般,疯狂地朝上官寒漾满到溢出体外的护体内力上劈砍而去。

司空雨铭转身就走。

上官寒漾只是轻啧了一声,说道:“许家养剑秘术,还有浩东江家的拔剑术,太玄宗的剑弧绽剑花,你小子倒是出息,学到了这么多旁人几辈子都学不来的剑术。”

也就在当上官寒漾即将一掌直逼君箬言心口的那一刻,在山腰处与林夕尘对斗的老人明显感受到眼前这个棘手的破界境高手竟是在战斗中有所分神。

虽说林夕尘的剑气并未减弱,但是笼罩天地的剑意确确实实是减少了一些,老人知道这就是最佳的偷袭的时机。

而以阴术操纵早已死去老人的苏穆则是毫不犹豫抬起一指,数个散发气息与老人相当的中年壮汉谱破土而出,而故意露出破绽的林夕尘则是双袖一卷,将扎根在地的黄土小尖锥当作飞剑,去挡下苏穆的突然袭击,而后试图吐气直掠十丈,直接杀掉苏穆。

却不料老人冷然一笑,一身破救衣裳迎风鼓动,将那些锋利异常的小尖锥一气弹开。

而林夕尘已经到了苏穆三丈处!

难不成这一代浩东世子刚出殿堂就得夭折?

当林夕尘握住游蛎剑时,苏穆已经淡笑着被一名破土而出的魁梧汉子转移别处。

林夕尘眯着眼睛,呵呵笑道:“你使得只是低等的请神驱鬼的蛊术,这无异于将自己本来作为世子的沛然气运白白送给这些贪求化为厉鬼的阴物,真是可笑至极。”

身影逐渐模糊的苏穆笑而不语。

没来由的,皇普东华瞥向断剑冢坟地的方向,一股莫名的悲怆涌上了他的心头。

而站在老人面前的林夕尘默然无语,冷不丁地将脚步一旋,把游蛎剑掷向山脚方向。

他低下头,不去看那一剑劈开漫天黄沙,层层厚云的景象,只是坐了下来。

被苏穆留下拖延时间的老人向他扑来。

林夕尘微微叩首,轻声道:“北匈姜文斌,一生参战三百二十余场大大小小的战役,每次出战都是身前士卒,就算攀上将军职位,也不居功自傲,反而愈发英勇陷阵,于最后一战身负九箭,十七刀而死,至死仍是傲然站于阵前,毅然不倒。”

“我杀了你……”老人停下前扑的动作,面色在悲痛与狰狞间变化着,厉声道。

林夕尘见皇普东华愣愣地站在原地,悄悄说道:“去调动两百噬魂军支援公子,让吕楚斌暂时指挥!”

皇普东华愕然回神,转身就要急跑向已在不远处的山坡。

林夕尘摆摆手,站起身将自己包囊中的靴子递给他,说道:“我媳妇给我做的,倒是便宜你了。”

皇普东华略微失神,接过靴子,穿上之后一句话都不说就跑向山顶。

林夕尘脱下青衣,盖在因为失去气机牵引而倒在地上的数名彪悍汉子的身上。

一直紧盯着林夕尘动作的老人神色终于趋于柔和,他轻声道:“年轻人。”

已是将死之人的他环顾了一眼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墓碑,轻笑道:“感谢,你还记得我们。虽然我受那人控制已经将近一年,而北匈也没有什么作为,但是,我还是希望我的故国不受侵犯,永远。”

林夕尘重重点头。

面容慈祥的老人气机依然断尽。

“只是还没看够啊……这大好山河。”最后的最后,老人闭眼呢喃道。

第五十四章,浮生如此,聚少散多,不如相遇江湖

艳阳正亮,黄红色的泥土混杂在略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中。

上官寒漾的手停在君箬言的胸前,只差一寸,他便可以将这个被列在江湖暗杀榜三年不死的少年杀死。

上官寒漾恍然说道:“看样子你果然和你爹不一样。”

在上官寒漾被护体内力萦绕的拳头前,有十九根细长银针悬停。

君箬言嘿嘿抬头,咧嘴笑道:“要杀我?除非你们能把整个江湖都搬来!”

整个江湖?

这个不到及冠的毛头小子难不成不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多险不成?!

上官寒漾冷哼一声,拳头一拧,开始发力。

银针仿佛失去气机牵引般摇摇晃晃地掉落到地面。

君箬言翩身后退,重新将白鸬重新收归剑鞘,手里只提着醉江南,眯眼不作声。

而萦绕在上官寒漾身体周围的剑罡灵蛇则是被他轻巧地捏在手中,没有半分建树。

司空雨铭也是在不知何时间,走到了山坡高处,一手提千纸鸢巨弓,一手捻住一根尖锐铁箭,手臂肌肉逐渐隆起。

一发二品箭,本是这个年纪仅比君箬言小了一岁的少年的极限,可如今为了掩护自己的公子已经被逼上绝路,他又能有什么留余力的道理?

只见这个出身贵族的黑甲少年深吐出一口气,挽起千纸鸢,搭在弓弦上的铁箭箭尖指向上官寒漾。

而一路赶来的吕楚斌从司空雨铭接过自己老爹的无华铁枪的瞬间,便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这次,他不会再逃了!

只见一袭铁甲拖枪而奔。

君箬言默然而立,只见当他以飞针接下上官寒漾的致死一击之后,其余噬魂军近战冲杀的五十铁骑也都赶了上来,大致以两人合力架起双刀劈开上官寒漾的一次弹指余威之后,便有细微可察的细小尖锥激射而出,如利箭般以一击之力便击穿盔甲穿过将士心口。

十七名骑兵连人带黑甲俱被洞穿,当场倒毙在泥地上。

君箬言悍然挥剑而来。

而始终不怎么把君箬言放在心上的上官寒漾则是冷笑一声,若是君箬言始终将心思放在并不上称的蓄养剑意上的话,那就只能被余力无穷尽的他耍成个傻子。

不过,直接拔剑而来也不过是拖延死期罢了。

军象军象,妙不可言。在此刻早已入了军象境的上官寒漾眼中,眼前的一沙一粒,一尘一土,其实皆都是他的借力对象,军象远不止世人理解的借力于军队那样浅显,它所能借力的对象,其实是整个天地,小到一草一木,大到江海暴雨,妙处可不是破界境可以相比的。

不等君箬言旋身挥舞醉江南,上官寒漾便牢牢地抓住了醉江南剑身,任剑身上猛烈剑罡割裂他的衣袖,淡然道:“白鸬醉江南换了个人,也就这样了。要是林梡墨或者守天明来,才算回事。”

君箬言以气御剑,蓄意已久的白鸬如飞蛾扑火般直掠长空,以大弧套小弧,剑弧生生不止。

遥想那一夜三百剑花齐绽江畔,再想那日白虹掠空千里,城中如烟水般的水蓝色剑罡撕裂三百丈街道,还有林梡墨以大写意手法御使的白鸬。

君箬言悍然双手握剑,有两道剑气宛若永不分离的兄弟般,分别从白鸬和醉江南上分离而出,被震倒在地的噬魂军众人只见白色与蓝色泾渭分明,就像是两条光带般从两把名剑剑身上瞬间暴起,直直冲向上官寒漾,并在途中彼此交缠。

上官寒漾眼神阴鸷,沉声道:“怪不得萧子衿会说你是不能不铲除的后患!今日,就算你不是那个医仙圣手的孩子,也休想活下去。”

双手被君箬言倾力一击绞得血肉模糊的上官寒漾正要痛下杀手,只见一袭黑甲拖枪而至,而上官寒漾的军象境界深厚修为和妙不可言的手段也就在此刻露出峥嵘。

只见这个天下第十竟是在眨眼之间以自身气机将脚下黄土碾得细碎,数百细小黄泥小剑直掠拖枪黑甲将士,而面容被掩盖在黑甲下的吕楚斌微妙抖腕,名声远不如白鸬这类名剑的无华铁枪挽出数朵灿烂枪花,激荡十丈而气不止,意无穷。

吕楚斌闭上眼睛,单手拖枪变作双手提枪,一枪横荡千里为游龙,凌厉一枪直刺上官寒漾的护体内力,发出砰然巨响。

见到这凌厉一枪毫无建树,正在感慨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的上官寒漾刚呼了口气,刚要重新提气架起护体内力时,那名汉子借助被浑厚内力反弹的枪,身形一转,脚踩失去气机牵引的黄泥小剑,旋出一枪,并以万钧之势朝他,当头劈下。

经历了这瞬息而来的突兀挑衅,上官寒漾知道了想要击杀君箬言,不杀死这群碍事莽夫是不可能的,他也就屈指一弹,将正要被收起的白鸬弹出一个惊人弧度,指向无华铁枪,而后他脚步轻点,高高跃起,直接就让二人不得不收力退走。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枪不得建树的吕楚斌憋着口闷气,舞动枪身,枪尖在地面上一点,不等双脚落地,他的身形便再次高高跃起,又是一刺刺向同样跃起的上官寒漾眉心,上官寒漾冷哼一声,一手搭在长枪枪身上,扯出一个半圆,就将这一枪的倾力一击完全卸去劲道,再骤然一拍,就把吕楚斌击退向山坡方向。

坠地不到三秒,吕楚斌便再次拖枪赶来,速度之快,虽然没有一品境界以气掠空宏伟的气象,也没有御剑掠天的侠气荡肠,仅仅以双足一步接一步交替踩踏,便有了巍峨枪仙的浩然气势。

当真是悍不畏死。

而其余噬魂军也逐渐从坠地砸出的泥坑中爬出,一个接一个,虽然模样狼狈,但那股子想要击杀敌人的狠劲是真的。

噬魂军便如此,那林梡墨旗下的残天军,炽螭军等数十个直系林家军部队,该有多可怕?

没有呼喝声壮胆,没有暴戾喊杀,更没有江湖中人宏伟的气势,只有阵阵脚步声。

上官寒漾也不去理睬逐渐逼近的军队和已有枪仙风范的吕楚斌,也不去管即将射来的威力已经到了一品的蓄力铁箭,只是看了一眼就算死也不退后的君箬言一眼,问道:“何苦练剑走江湖?要是你和你爹一样,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陪你死了,你也用不着担惊受怕。”

“因为……我拿起了剑,就注定如此。”君箬言擦掉嘴角烫出的鲜血,说道,“也为了这群哪怕进一步就是死也要悍然迈步的人。”

世间谁人最痴?恐怕没人说得清楚,只不过,能肯定的是,那人一定在这不太平的江湖,放下了原本有着的安稳。

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声音传遍天地。

只见那袭白衣,轻飘飘地御剑,扶摇直上九天,迎着透过云朵缝隙撒下的灿烂阳光,接下那一日赠出的游蛎。

“天下第十?军象境是吧?来来来,看看我这一剑,杀得你否?!”

第五十四章,思往事,皆不是,只余茫茫月

黄叶寒凉,纷纷洒落在无人问津的河畔边的小道上,而洒满落叶的道路上,还铺着淡淡的月辉。

迷茫的的远处,树木林立,乱木杳杳,天地一切都是雾蒙蒙的,肉眼甚至无法辨明近在跟前的东西。

距离许剑岳一剑破开江家大门,已然过去一个月。

而身在风波不停的江湖人士,也大多忘记了这么一个二十岁就跟陈不识一起闯江家的年轻剑客。

河畔边,一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老马正嚼着毫无味道的老草,在马旁边的,是一处破败的小房子和早已荒废的菜圃。

一名冰冷模样的男子背负剑匣,骂咧咧地碎碎念道:“等你他娘地振作起来,老子就拿着根树枝先让你数百招,再把你抽到找不着北!”

正在江畔垂钓的许剑岳转过头,冰冷地瞥了来送吃穿东西的陈不识一眼,冷声道:“剑教给你了,吃穿也不劳费心,你可以走了。”

“许剑岳!我问你,你学剑为何?”陈不识以少有的凝重语气对着冰冷异常的许剑岳问道。

许剑岳呵呵一笑,没去理睬这个多管闲事的“剑仙”。

过了良久,陈不识始终肩扛大米手提肉。

许剑岳叹了口气,放下鱼竿,轻声念叨了一句“等我一下。”之后,小跑着走上前,把大米猪肉给接近屋里。

陈不识木讷伸手。

许剑岳愣了愣,旋即扯了扯嘴角,从怀中拿出一枚一文钱铜币放在陈不识手中。

陈不识笑眯眯地握紧拳头。

空空落落的房屋前,两名天赋号称直逼南宫韬汶的剑客默然对视。

“你跟那个……”

“没有关系。”没等陈不识说完,许剑岳便生冷打断他的话,说道,“请回吧,天色不早了,恕不远送。”

说完,许剑岳便走近了屋内。

而门屋外的陈不识待了半个时辰后,便走向就在这不远处的瀑布处练剑悟剑。

这就是他们的一天。

“陈不识,他都没带木剑了,你难不成还打不过他?”就在陈不识练剑的瀑布旁,一名稚嫩的女童呵呵笑道。

陈不识瞥了一眼杀手榜上赫赫有名的少女一眼,说道:“高筱莹,让你摆平的江家扈从呢?”

“都死了。”少女乐呵呵地看了一眼如断层般的瀑布,再看了一眼仅是抬起一根手指的陈不识,说道,“你怎么不让他们过来?把他揍一顿多好,摆明了耍小孩脾气呢。”

陈不识转过身,若有其事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女,说道:“你好像没资格这么说。”

高筱莹作势欲起。

陈不识摆摆手,说道:“半个月前刺杀那个君箬言去了?怎么样?”

“远远地看了一眼,恐怕快小长生境了,御剑当真是神妙无比,竟然能让二品实力的他挥出天桥一剑。”高筱莹回忆那一日长虹挂天如银河悬落,沉声道。

陈不识摇摇头,说道:“还远着呢,我看这一剑得是那个林夕尘借的,让君箬言在那一瞬看到了破界境所见的丝丝缕缕气机牵挂,再有前人鞭捶,才可能有二品实力挥出天桥一剑的机会。”

“不过,应该会……”陈不识掰了掰手指头,呵呵一笑,说道,“至少折寿两年吧。”

高筱莹想了想,在巨石上摇晃着双腿,叹了口气。

“怎么着?心疼了?不会是一见钟情了吧?”陈不识破天荒地打趣道。

高筱莹摇摇头,还是叹气。

静坐木屋的许剑岳看着屋檐下在风里摇晃着的小草。

而远居江家的红衣女子也是不顾形象地趴在窗台上,看着檐下默默忍受被风戏弄的小草,一边静候着关于他的消息。

而此刻,一个共同的念头浮现在身不在一处的二人心中。

春来了,你的城里,花开了吗?

许剑岳叹了口气,转身环顾屋中一切,草率铺着的草席,凌乱摆着地桌椅,还有屋内唯一摆放整齐的东西,那就是以前的她的画像。

“我找到新的她了……对不起,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了,正相反,可能是因为她很像你,我才喜欢她的吧。不过……”常年挎着木剑,今日却没有挎剑的许剑岳苍白地笑了笑,说道,“是她害了你。所以,我会杀了她,再去找你团圆。”

柳丝碧绿,轻垂接地,在风的吹拂下,飘进了木屋内。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

许剑岳打开门,任无边的雨丝打湿自己的衣裳,他都置之若罔,只是迈步走向江畔。

来到与破败木屋不同的坟堆前,他轻抚墓碑,柔声道:“披件衣服吧,下雨了,小心着凉。”

整洁得与凌乱房内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墓碑上,就此披上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呐,洋洋,你说要是你还在,我是不是早就停下脚放下一切,甚至现在都有孩子了呢?”

“洋洋,她不是你,我知道的,但是,我还是喜欢上了性格和你好像的她,我是不是太多情了?明明说好只爱你一个人的。”

“洋洋,你别生气呀,回答我一句好吗?就一句。”

练剑归来的陈不识躲在古木后头,仰天叹息,怔怔出神。

这世间,谁比得过他洒脱?

这是从前陈不识刚碰上吊儿郎当,遇不平事平不平,能因为捡到一文钱而快乐一整天,能为了他人出手白银千两的许剑岳时,扪心自问的话。

但此刻,他却不再这么问了,而是问自己,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更深情?

只见不再挂着木剑的他,不再嚷着做那天下第一的他,不再像平日露出人畜无害微笑的他,在雨中径直坐下,嘴里呢喃不断,将这一生的情话,通通讲给埋葬在泥土下的她听。

“洋洋,我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呀?”

“我回来得这么晚,你一定是生气了,不过,我碰上了一群很有趣的人,还有那个很厉害的医仙圣手哦,以后咱们洞房,就请他当见证人。”

“生了孩子,要是男娃就让他跟我学剑,晚上去跟君箬言念书,要是女娃,就让她跟你学刺绣……”

陈不识默默地从古木后面走了出来,冷不丁地对狼狈不堪,颓废自弃地坐在地上的许剑岳说道:“那个姑娘为你点了长命灯。可能是有人跟她说了,你以御剑手段透支性命的后果。”

“她给你折下了一千八十纸鹤,保你平安。”

“对了,听说最爱玩的她,为了你,和自家老爷争执,换来了明面的平静,而代价则是与北匈皇朝订下婚约。”陈不识直抒胸臆,眯眼道。

他从背后包囊取下干净的洁白衣裳,放在如遭雷击的许剑岳身旁,说道:“更重要的是,故人已去,不再复返。”

被挂在江家墙壁上的木剑瞬间消失不见。

许剑岳站起身,披上衣裳,轻声对墓碑说道:“那次我救不下你,这次我救得下和你最像的她,所以,我要出手。”

天地微风停下了吹拂。

许剑岳轻轻一笑,昔日吊儿郎当的笑容重新浮现。

木剑也再次挎在他的腰间。

不过,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阵雨暂停,阳光正好。

“陈不识,可敢与我再闯江家?!”

“有何不敢。”

这一日,剑仙陈不识以及木剑许剑岳再次乘船入江湖。

第五十五章,微雨花间昼闲,无言轻把剑还

清晨,几声清脆的晨钟敲醒了还在被窝里赖着的人,而就在这么一条泥泞的小路上,有一名踮脚眺望道路远方的少年在道路上伫立,口中念叨着:“已经走这么远了,都快到那个什么江家了,这会儿应该能碰上公子他们了吧。”

春意渐浓,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马车终于缓缓从道路远方走来。

马车内,皇普东华探出头来,问道:“你来干什么?”

少年怔怔地看着眼睛里蕴着无尽诗意的皇普东华,晃了晃头,嚅喏道:“小道来取回醉江南。”

似乎是起了玩乐的心思,皇普东华眼角微弯,重复道:“来干什么呀?”

“那年掌教丢在外面的剑,我得拿回去,不然教里的人会急死的。再说了……刚刚公子都给我传音了。”年轻道士低着头,嘟囔道。

刚以御剑手段斩杀上官寒漾不久的君箬言呵呵一笑,招呼着马车停下,下了马车。

饶是心性趋于成熟的年轻道人,再看到这位气机始终安稳不下来的白衣公子时,也是目瞪口呆,他怒道:“你把万里山河决当儿戏不成?!强行纳了林夕尘的道来绘山河?要是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可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你回来了就好。”君箬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并从腰间抽出一把蕴着江南烟水气息的古剑抽出,郑重地递给道士,说道。

年轻道士摇摇晃晃,再度变成原先脸皮薄到常人不可及的模样,伸出手,欲接不接,犹豫不决。

“不接?没有这剑,你怎么回去安抚他们?再说了,没有它,你怎么见到她?”君箬言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淡笑着,一只手抓住了摇摆不定的道士左手,将醉江南放到他的手中。

道士点点头,将剑抵在胸口,沉声道:“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这段日子陪着这把剑,辛苦你了。”

“不是你愿意平了这山,平了这海就有用。”君箬言转过身,似乎是打定主意把剑交给他了,深深地吐了这口气,说道,“虽然我和那个苏晓筠不熟,也不知道老道士是怎么让你们轮回再转世的。不过,要是平了这山海也没用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翻覆了这天下。”道士看着意态不是很好的君箬言,说道。

君箬言点点头,默不作声。

闭上眼睛,映入眼帘里的是那场雷声小雨点却暴大的一战。

记得,那一剑接过时,天幕破裂,璀璨金光如帘般垂下。

那一剑开天,天空过后是无尽连绵的山河。

君箬言看着仍然轻轻颤抖的手,看得心神恍惚。

道士轻声道:“不过,先翻了这天下的,我想应该是你。”

君箬言身形不动,只是嗯了一声。

没有下车的皇普东华没有出声打扰君箬言,只是嘴唇紧抿,欲言又止。

“该回去了,你和我,都该回去了。”这名一剑杀得天下第十的公子依旧谈笑自如道。

林夕尘闭着眼睛在马车头上打着瞌睡,闻言笑问道:“咱们这都把北匈南边的路都给走上一趟了,什么时候去浩东江家瞧瞧?”

虽说因为气机不定,君箬言此刻胸中尽是戾气升腾,但他也没有狂妄无知到以为单靠三百骑就能直接冲杀江家而后全身而退,要知道那江家可是浩东朝廷中极有声望的名门大家,驻家军队想必没有七八千,五千也是跑不掉的,再者半个月前断剑冢一战,对于君箬言收买这群心系战争的噬魂军将士的人心其实也没起多大作用。

噬魂军号称林家军近战第一,冲杀第一,领头冲锋的周子洛更是以八百噬魂军直面迎击北匈千来个老将和纳兰郡飞,而林梡墨之所以会把三百噬魂军和司空雨铭调给君箬言当护卫,其中也未尝没有考验君箬言能力的意思。

站在君箬言背后的道士平淡道:“上官寒漾只不过是侥幸上了天下第十罢了,比他厉害的大有人在。就算是如今被发现然后排在天下第五的南宫韬汶,也是没了名气十多年的,所以可见,这个天下武力排名,水分大得很。”

“那个江家的老家伙就算深藏不露,我也有自己的底牌。”君箬言摩挲着除了迎战林梡墨之外就没出过剑的木剑初誓,笑道。

道士对此似乎没有感到任何意外,他指了指自己,意思不言而喻。

多贫道一个陪行,就多一份保障。

君箬言摇摇头,显然意会,但他却拒绝道:“你还有你的山海要平呢,去找她吧,虽然转世的她还没开窍,不过我想也快了,北匈第一女将呢。”

道士忍不住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本破旧典籍,走上前去,说道:“箬言,你学剑,我这也有一本剑谱,你应该用得上。别推辞,我知道南宫韬汶有给你留心法剑谱,但是技多不压身,且拿着,有空翻了看看也好,是从阁里随手拿的就是了,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太玄山脉的藏经阁典籍无数,单是要放下这些由前人留下的心得,太玄就用了三个山头九座山峰,虽说这里是凡间平民烧香,人潮来来往往的地方,但太玄也没有将阁楼锁起来,反而还欢迎香客入内借典籍修身养气。

从里面随便拿的剑谱?

君箬言转过身,郑重接过剑谱,笑骂道:“哪家剑谱写得这么丑?得是你自己连夜写的。”

道士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谢了。”君箬言将剑谱放进怀里,郑重说道。

道士瞪眼恼火道:“谢个屁,让不让我一起去,一句话。”

君箬言摇头。

“你倒是出息了!信不信我再让你问一次剑罡?!”

不得不强行压制气机的君箬言苦着脸说道:“我伤还没好呢,你这样是欺负病患。林前辈,有人欺负我。”

林夕尘闭眼,打着瞌睡,置若罔闻。

“得得得,你跟着,事成立马给我回去。”君箬言叹了口气,上了马车。

道士笑着点头,将醉江南负在背后,坐在马车头闭目吐纳起来。

第五十六章,臣为君死,死而无憾

正东临海的浩东,一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南方有海,渔业发达,北方临近高原北匈,征杀不断,浩东皇朝也不用担心新上任的将士没有合适的磨刀石可以锤炼,只不过,浩东朝党四分五裂,一直没个正主出现一统这纷乱的百家万户,以前的许家倒是有那份资格,但是后来却是被灭了家,而名声鹤起的江家最近也传出了和北匈相互为谋的传闻。

直到江家家主江嘉尾一直频繁来往浩东和北匈,人们才发现,原来江家真的沦落到这等不耻的地步了。

也因为如此,前段日子上早朝的江嘉尾才会和那个莫石栾一并被众官排挤在外,后者还好,有萧子衿的照顾,犯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点触文人霉头罢了。

唯一让人扼腕的是,江嘉尾至始至终都没对那些对他横眉冷对的官吏说些什么,只是照常地上了早朝,言语中规中矩,调动朝中不起眼的几十个寒门子弟前往边疆锤炼,说是纸上谈兵对他们前途百害无一利,众人只是冷笑看着他把那群混迹官场连规矩都不懂的无才之仕带出朝堂。

虽说百官们也不是瞎子,是看得出他带走的文人都是有骨气有真才学的士子,可毕竟官就那么多,他们也是个人,也会有平民的吃喝拉撒小心谨慎,在朝做官的,哪个不是认为竞争越小越好?谁会希望一个寒门出身的愣头青抢走自己的位子,甚至踩到自己头上拉屎撒尿?

这一年的早春,浩东大地上,一批带着无尽期望的文人入北匈。

他们步履匆匆,脚下尘埃覆盖在妻子送给自己的鞋上,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

浅春,天色微凉。

看着文人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江嘉尾眼中思绪闪烁不定,最后,他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无理取闹的闺女锁在家里,也不去管两天前突然消失的木剑去了何处,也背上了妻子递给自己的行囊,跟上走在前头的他们。

“江先生,我等真要进那蛮荒之地进修不可?”

“已经迈步,我们也不能回头了。”

“是啊,我劝了我家那位好几天才放心上路的,这要是回去,她又是空伤悲一场。”

江嘉尾点点头,说道:“就这样吧,该走了。”

“江老,先前那人说话实在过分,你为什么不说清你的目的?”一边走着,一名面目清秀的文人开口问道,满脸怒容。

江嘉尾呵呵一笑,揉了揉这个刚到及冠之年的年轻人的头,高傲如这个连三品大官正眼都不看的文人低下头,一脸恭敬。

老人轻声说道:“他说的也没什么错,我确实和北匈有来往。”

年轻人有些恍惚。

老人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兜着的小画符。

这是他从浩东第一望气士那里求来的续命符。

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跪倒在那名望气士门前求来的。

年到古稀的老人轻轻地笑了笑。

臣生帝王家,哪有不为皇帝卖命的道理?

就算年纪七老八十了又怎样,老子的命?来来来,只管拿去,只要让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没事就好。

必要失去的东西,哪有千万人重要?

自己死了,江家也还有后人继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位一旦死了,整个浩东可就乱套了。

天空中,一只北去的倦鸟飞过。

老人鬓角,又多了数十根华发。

……

风漫山野,雨水打湿了一路披星戴月的文人身上的薄衫。

“终于到了。”将疲惫的众人安置在城外一座小客栈的江嘉尾停下脚步,面前就是北匈都城朔寒城的大门。

原本打算直接会见皇上的江嘉尾皱着眉头,迈步前往要跟他面谈要事的洪家真所等候着的客栈。

他前脚才踏过客栈门槛,身后就响起一阵骤雨急促的马蹄声。

没有惧意的江嘉尾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院外的将士,轻轻一笑,飒然走向客栈二楼。

气态之从容,竟是不逊二十岁的文人墨客!

大概是正如古人那句话,万树花前一老翁,遇酒逢花还且醉,虽然此刻没有万花也没有酒,但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气态却和这番话所写老人的气态出奇的一致。

老人哪怕谋略远超常人,但也记不清年轻时做的荒唐事了,他只是依稀记得当年自己也曾负笈游学,虽然没走多远,到头来还没了钱,被人坑走了包囊衣裳,但也算是负笈游学了一回不是!

老人坐在二楼窗口,才眨眼工夫,院落里便传来了一阵沉重脚步声,老人微微皱眉,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仍是乌云密布的阴沉景象,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开始有几朵洁白的素云点缀在天空中。

不过话说回来,他江嘉尾如果仍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又怎么会沦落到百人唾弃,君主摇头无奈的下场?

也就在江嘉尾叹气的同时,一名相比浩东文人,身材显得十分强壮的披甲青年大步走到他的面前,而早已习惯身居高位的江嘉尾没有摆出平日的姿态,他等到身上铁甲仍有雨水滴落地面的洪家真摘下头盔之后,也是立马起身走上台阶,给也是一路赶来的青年倒了一碗热茶,一饮而尽。

洪家真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对面的老人,这位老将,是浩东皇朝除萧子衿之外,最具谋略能力的文官,只不过,到了浩东先皇去世,苏洪武登台后,这位老人的官职也自然被打压到毫无实权的地步,而上位时日尚短的萧子衿则是牢牢握住浩东军队大权。

但是很多百姓都不知道一件秘事,浩东皇朝文官政党,更准确说应该是分为两方而已,从一开始就只有萧党和江党,一方以老人江嘉尾为首,一方以萧子衿为首。

而定国之战后主张让萧子衿上位的林梡墨则是保持中立位置,不过,萧子衿年轻力盛立即北上入长安,一鼓作气拿下文官首席官位,更是主张划海而治,发展渔业和农业,而相比之下,主张北上伐匈的江嘉尾便显得太激进了些,虽然不能说他的想法不对,作为为先皇谋划三十年的文人,江嘉尾一定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才会这么提议的,但是奈何苏洪武更中意稳扎稳打的年轻文官萧子衿。

洪家真突然叹了口气,想了想,轻声感慨道:“这么多年来,被皇上埋没的感觉,我能体会。老先生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江嘉尾没有反感身为世子却口出粗鄙之言,而是开门见山说道:“何时会见皇上?”

神情复杂的洪家真喝了口茶水,说道:“此时正值两国大战的关键时刻,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让老先生给晚辈后生们铺路。”

“但说无妨。”江嘉尾平静道。

洪家真沉声道:“老先生不愧是前朝浩东的第一文人。”

江嘉尾不以为意,抬了抬手,轻声笑道:“抬举的话就不必说了。”

“好!”一向以直接为著称的洪家真点头,沉声道,“一,净身表忠心,二,从九品官做起,只要爬到三品大官就有话语权了。”

屋内气氛僵硬。

第五十七章,南海南有琴,紫衣再现

浩东以南的临海地区,人流涌动,众多原本驻扎南海的将士在近日纷纷奔北而去,虽然居住南海的百姓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至于朝廷如此兴师动众,但百姓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人潮最为密集的当属直通北方的道路上唯一的一处酒馆。

酒馆生意近日来越来越好,而站在门口迎送客人的老掌柜脸上也满是笑容,开心得像满是褶皱的纸张似的,毕竟整座客栈都坐满人的情况可是不常见的。

甚至不只是坐满了人,就连门外都有汉子不管能否坐下,就进来买酒水牛肉,直接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大口吃喝起来。

没过多久,自己一人独占一桌的紫衣少女便成了整座酒馆最醒目的人。

老板皱着眉头,出于担心少女被这群性格暴躁粗犷的汉子给拎出去,上前说道:“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一个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也不好。”

不知为何,老板看着少女的细胳膊细腿,竟是感到一阵的心悸。

正在少女想要出声回答时,几个粗犷汉子就骂咧咧地走上前来,老板娘挤出笑脸跟他们说姑娘这就要走,不曾想这一帮腰间挎刀的魁梧壮汉不是盯上了那张桌子,而是这个齿红唇白的少女!

老板可真是怕这个不知江湖凶险,看着就是平日娇惯习惯了的少女出口就放狂言,到时候刀剑无眼,就算家族依仗又如何,在荒郊野岭的此处,把她给打得半死又有谁能知道?

“我这就走,还请几位稍等。”

老板松了口气,看样子这个年轻少女虽然看着娇生惯养,但江湖经验并不浅,在主动跟那几位色欲熏心的汉子交涉之后,然后就点了十斤青稞酒,说是借花献佛留下给他们。

见多了江湖人士来来往往的老板叹了口气,看着少女这紫衣负剑的打扮,估计曾经也是向往江湖的豆蔻少女吧,只是现在变得如此圆滑上道,恐怕过不了几年,这个少女就会找个人随便嫁了,走江湖的想法想必也会逐日淡去。

那年一袭紫衣负笈一万里,确实不容易呀。

给数位来意不善的汉子让座之后,少女提了一小壶青稞酒,正想要走出酒馆,却见到道路上一阵尘土飞扬,看这架子,应该是一百来个人骑马的阵势。

紫衣少女所猜不假,果真是一百来个骑马的人匆匆从酒馆前走过,当中一名读书人一声大喊,着急忙慌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少女呼出一口气,轻抿了一口好喝还不上头的青稞酒,冷声道:“给你活路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

“如果……”那名读书人踌躇不决,开口道,“如果姑娘不嫌弃,晚生可以脱离家族……”

少女轻声道:“哪来这么多如果?”

读书人涨红了脸,沉声道:“我不想管家族了。”

“装得还真像。”少女嘴角勾起,冷声道,“你眼底的漠然是掩盖不了的。”

演技蹩脚的读书人干脆也不去装出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淡然道:“你是南宫莹琉吧?”

少女的手轻轻搭在腰间木剑上。

“你的剑很早之前就该换了。”读书人看了一眼南宫莹琉腰间的木剑说道,“重量太重了,不适合你。”

南宫莹琉漂亮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看着读书人,说道:“塞北孤,换面皮很好玩?”

“游戏红尘才能有创作好曲子的灵感。”被南宫莹琉点破的塞北孤也不恼火,淡然道。

南宫莹琉不顾自己形象,抬起手用紫衣袖口擦了擦嘴角,说道:“这么说来,你是要打架?!”

“只是有曲子,相与姑娘分享。”

“滚!”

……

冬过春初,素云悠悠,街道古韵潺潺。今年的春天相较往年来得要早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今年长安城内外的几处赏花地,游人要多了两三成,毕竟春天来得早,去得也早,刚憋过寒冷冬季的人们都是抱着不见花就不算过春的心态去看花,因此,长安城也迎来了沉寂过后的人潮蜂拥。

长安城内有无数府邸,无数客栈,无数酒家,它大得你站在长安城城头,甚至都看不到城的中心,更别说看到尽头了。

而地处中心地带独一无二的江家,地方官员也好,寒门士子也罢,只要是读过几本书的文人都知道长安城有这么一个前朝位高权重的大家族。

哪怕落花飞舞不停,哪怕人潮人来人往,江家门前的道路也是纤尘不染,人影稀落。

但是今天庙堂上,少了个众人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少了这个被百官放在首号大敌的他,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余,都是大喜过望。

这个头回缺席早朝的大官的缺席,并没有引来苏洪武的针对提名,甚至降职摘官帽子,这位皇帝大人反倒是让数名太监替他去嘘寒问暖,查看这个从来都是第一个上早朝的前朝首席文官身体是否安康。

有些人倒是想借题发挥,可却被脸色铁青的萧子衿一个眼神收回了想法。

也有些人提议派出代表去看望那位老人,却引来一阵沉默。

这让整座朝会变成讨论一个人的会议的官员,就是当今一品大官江嘉尾。

刚被百官嘲讽的他,今日转而成为百官关心的对象。

不可不说世事变迁如白驹过隙。

而这位一品大官,这位年过古稀之年的老人,这个为皇帝以命换命的忠臣,如今换了一身洁白衣裳,自嘲着踏进北匈的皇门,说道:“如今这般,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让跟在旁边的洪家真退走。

一人走入净身房。

年过古稀,为报国,为天下寒士的龙门而净身。

世人都说,紫衣书客胸怀天下,自行兵解,为天下文人墨客书写一副大好山河,而世人却是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才会为进他国朝廷而净身明志。

他确实明了志。

报国之志。

他也向天下证明了,浩东不止有南宫韬汶一个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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