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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岁月催》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一)

岁末,大雪封山的季节,寒风呼啸着奔跑在萧瑟的后石城内,锁紧了家家户户的门关。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

临近除夕夜,偏还有段距离,正是劳工们奋力博取炭火钱、年货钱、孩童压岁钱的时候;也是富绅清旧账、讨租金,发愁礼数该如何打点的关口,因此,人人都闭在跳着火苗的暖屋里,埋头劳作。

账房拨打着算盘,下人美装着礼盒,力士搬动着木箱,丫鬟拨弄着火炭,这,自然是大户人家的场景;而在酒家客栈内,跑堂嚷嚷着菜名,小二把酒上了餐桌,生意兴隆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帮杂工烧着热水,准备洗碗洗碟。

总之,一切的忙碌都藏在严实的屋舍内。

让街道冷清得好似无人的郊外,追寻不到人影。

毕竟,天是铅灰色的,地上的积雪有半尺深,空中飘飞着的鹅毛雪花,在狂风的推动下,打在人脸上还会隐隐生疼。

“老爷子,就两步路了,没别人在,您就别兜着脸了。”

走动在雪地上,一名年轻人小拽着一名老人,尽量压低着动静向悬挂着“威远镖局”四枚鎏金大字的门口走去。

这个青年名叫肖南平,现今一十八岁,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镖局内的一等镖师。

今日,他身披幽蓝劲装,手绑皮甲,腰间还别着一道沉甸甸的黑色缩口布袋,器宇煞是轩昂,而从他脚上穿的薄底快靴来看,应该是要出趟远门,否则在这样的天气里,常人都会穿着棉布厚靴。

怕的是雪水渗进鞋里,冻坏掉脚趾头。

只是厚靴虽然暖和,可是穿着却不便骑马,肥厚的脚掌塞不进马镫里面,让人脚丫憋得难受,所以这才叫人晓得,蹬着快靴就是要出门远行的意思。

可偏偏,这双要骑马踏蹬的脚还是下了雪地,沾了冷雪。

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追溯,要追溯到城南的平安赌坊,那个后石城内最为臭名昭著的赌坊,无底注、无上限,简简单单的两条宽容,就令无数人倾家荡产。

如此害人的勾当,生性刚直的肖南平自然不屑参与,他前往的目的,只是替自己的大哥带回他的老父,一个嗜赌成性的男子。

此刻,输光钱袋的夏侯经头皮发凉,残雪挂在他的发丝上,雪亮了他的白发,凝成细微的冰霜,冻得他鼻子痒痒的,有些难受。

早上出门前,他见窗外风雪刮得凶猛,于是精心准备了一顶暖色帽子御寒,一路上,那狐皮帽子替他顶风,所以他赶到赌坊的时候,面色还是盈盈的红润,不过可惜,帽子最后被他以低价卖出五十文,赔在牌九上。

没了遮挡,怕风的夏侯经自然显得萎缩。

然而比起狂风,其实夏侯经更为惧怕的,是见到自己的大儿子夏侯雄。

虽说夏侯雄是他的亲生骨肉,但脾性没有半分随他,而是与他的母亲一模一样,是个强势而又行事果决的人物。

因此,当夏侯雄的母亲不幸病故以后,家中一切,依然尽归夏侯氏执掌,轮不到他这外姓女婿插手。

好在夏侯雄平日事务繁杂,又不时要亲自押运镖品离开后石城,这才令他偷出胆量,敢在赌坊中小赌几手,可惜今日手气不济,夏侯经连走背字,足足赔了七把。

若非肖南平及时赶到,他的貂裘大衣已经解下放上赌桌。

“南平,南平,你就别拽着我了,等会儿被宏日看到,一定又要说我。”

苦苦哀求着,夏侯经双目有光,他见夏侯雄不在门口,就要肖南平放了自己,好让自己从偏门入,避开夏侯雄那充满威严和迫视的双眼。

见他这么狼狈,肖南平也懒得同他讨价还价。

将夏侯经从赌坊带回,是奉了夏侯雄的意思,如今已经带回到家门口,想来夏侯经也不敢再折返溜回赌坊,索性就顺了他的心思,让他从偏门入,也省得夏侯雄看见心烦。

“行!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你不能再溜到别处去,不然下回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呵呵…一定…一定!”

连忙表出自己的诚意,夏侯经低低干笑了两声,慵懒的身体熟练地变得灵动起来,在雪地上簌簌留下一串脚印,区区三五息的光景,就消失在墙角尽头,沿着院墙往偏门去了。

直到这时,镖局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自门中央,走出一名虎背蜂腰的男子,虽然冬日里衣装宽厚,使人变得臃肿,但也遮挡不住他那充满力量的身躯,尤其是那背负双手的姿态,更令他的双肩显得广阔,变得极富侵略,以至于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萌生出退避的念头。

此人,便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也是夏侯世家的实权人物,江湖上人称铁臂神拳的夏侯雄。

刀割般的面容浮现在肖南平的眼中,令他不自觉地轻轻扬起笑容,上前邀功般地伸出右手,开口笑道,“大哥,你看我又帮了你的忙,是不是该提前给我包个红封,充个赏。”

“你这小子,又忘了忌讳!”

夏侯雄斥责道,但从他的话语里面,丝毫找不到训骂的情绪。

其实肖南平二人靠近镖局门口的时候,夏侯雄正准备开门外出,只是听到了踩雪声,这才止住脚步,静等夏侯经设计脱身。

隔着父子的面纱,他并不想令父亲对自己充满恐惧。

“押镖出行,任何人不得轻易佩戴红白二物,以免遭受噩运。”

“所以,你是不打算给我红封了?”佯装着皱起眉头,肖南平不忿说道,“大哥,就依你的意思,红封不给,直接给些银子总可以吧!”

“傻小子,净说些没有用的,走镖时银钱带得太多反倒容易成为拖累,还是快点进去换双干净鞋子,万一进了水,冻伤脚趾可不是闹着玩的。”轻手将肖南平推进门中,夏侯雄笑笑着道,而后,笑声在无人时徐徐消退,继而目光移向高处,仰天远望,良久后,才叹出一声浓浓的叹息,“令人不够满意的天气啊!”

胸前,那样物事又给他带来不详的气息。

区区双掌大小,轻薄如纸,折叠起来还不足一尺的画作充实,可它所能卷起的波澜,却是当今世间任何一幅画作都不能与之相比拟的,只因为它的名字曾经冠绝整片武林,是万千江湖人士倾倒,恨不得用生命去交换一览权利的魔物。

所以,这趟暗镖,非他亲自出行不可。

“但愿这次能平安赶到烟笼山,顺利归来。算算日子,如果途中不加耽搁,我就可以在孩子呱呱落地的那天,好好尽一个父亲的喜悦,以及,一个丈夫的责任。”

“你呀,还是那样,明明是个雄伟的男儿郎,却总是怀着女娇娥的细腻心思。”

风雪中,如玉碎般好听的声音从夏侯背后响起,惊得这名沉稳男子大惊失色,负在身后的双手也失了分寸,忙得分解开来,化作宽阔的羽翼,要将身后的可人儿急急护在怀中。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二)

“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来了?”回过身来,夏侯雄将可人儿拥入怀中,仗着自己沸腾的血气,为她驱赶严寒,“难不成你忘了,现在最紧要的是什么?”

“知道你要出远门,怎么睡得安宁。”

另有所指,区亦茵秀手按在夏候胸口,万分不舍,她也知晓丈夫心系武林,此番又兼是好友重托,更加不能推辞,所以只但愿天遂人意,让夏候镖行无阻。

于是,羞怯怯地,只把一些零碎的床头话语,拿出来与夏侯说。

“宏日,昨夜我在梦中,梦见有仙鹤衔一株并蒂莲花落在屋檐上,你觉得,是个吉兆吗?”

“仙鹤归属仙家,自然是吉意;莲花是净物,还是并蒂,更是吉上加吉;你说那仙鹤没有飞远,而是落在我夏候家的门庭里面,依我看,这是在兆示着我夏候家当双喜临门!”

说着,夏候深深望着区亦茵温润的脸角。

“尤其是那道并蒂莲花,我想一定是别有寓意;你还记得,当日薛神医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怀的胎,极有可能是双生胎。”母爱盈盈,区亦茵不胜怜爱地感受自己肚中的小小生命道,“薛神医行医三十年,从无误诊,他的话,就是定论。”

“不错!”夏侯雄爽朗笑道,“那株并蒂莲花,多半就是来印证此话的!我夏侯家一下便要多出两个孩儿,这当然是喜事。”

听着,区亦茵稍稍一顿,细声应道。

“莲花虽美,也要有仙鹤的双翅才能护养周全。”

夏侯雄双手力道不由加紧,怀带歉疚,将区亦茵再度埋入怀中,“我会平安归来,我们的孩子,也会平安落地。”

“你一向是说到做到。”

贪婪地拥紧这个男人,区亦茵吮吸着男人身上的温热,止不住地想要与他多说几句,离别在即,却恰是在她最需要呵护的寒冬,情绪也就不免地有些泛滥难收,“梦,是好梦。所以,我们的孩子,若是男孩,就小字白翁,若是女孩,就小字净莲,你觉得如何?”

“白翁应仙鹤梦象,净莲应莲花妙景,甚好。”

夏候点头笑笑,刚要再开口说话,这时,耳旁车轮声连番打来,消去他继续温存的念头,这是后院里的镖车拾掇妥当,驱使出来了,“去吧,回里屋好好休息,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陪你,”蹲下身形,夏候温柔地轻抱着未出世的孩儿说道,“还有白翁、净莲。”

“呦呦呦,我说今天的雪怎么感觉要化掉似的,原来是大哥温暖地像个太阳。”

从门口走出,换上干净靴子的肖南平嬉皮笑脸说道,同时,也不忘向区亦茵问好,“嫂子,南平这里见礼了!”

“你呀,也不小的人了,怎么就还没个正形!嫂子还指望着你能给孩子竖立标榜,让他们向你取学呢。”区亦茵熟络说道,与肖南平相识甚久,她对这名后生颇为看重,自己丈夫的左膀右臂,岂能是泛泛之辈。

“不打紧,不打紧,有大哥在,我怎么好卖弄?”晃晃自己腰间的口袋,瘦削的肖南平掐腰说道,“我还是教他们弹石子好了,只这一点,我敢说大哥比不上我。”

“就你嘴皮子甜。”

伸手扯过肖南平,夏侯雄握起区亦茵双手,认真捧在嘴边呵一口气,轻轻再道,“等我!”

“我等你。”

点点头,区亦茵不再多做留恋,在身旁侍女的搀扶下,莲步款款迈进门中,她从内心深处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平安归来。

凭他威震两江一十六城的铁臂,凭他远远飘扬的神拳旗号。

见此,夏侯雄才兀自收敛暖色,冰霜面孔浮现,威严无比,双手背负于后,以目光检阅门前三十七名镖师,以及十二辆镖车。

镖行有俗,但凡出行,必要远离不详。

所以,三十七名镖师合他与肖南平二人,共计三十九人,不入四字。

湛蓝色旗帜升起,车马启开喧闹,夏侯雄与肖南平双双翻身上马,两腿轻夹,催促着马匹向城外走去,此时天色不明不暗,全因雪光照亮,其实,已经入了午后,离城门锁闭仅有两个时辰,而大燕朝禁命昭昭,非官家不得在城中放马驰骋,只能小步慢行,更何况白雪封路,能够顺利离城,就已挤弄得时间紧促,片刻耽误不得。

“哒哒哒……”

白雪轻和,踏出的马蹄声被湮没风中。

眼下进展虽然细碎,但夏侯雄心中自有成算。

若是行程走得太紧,反倒容易叫人窥出端倪,所以,需不紧不慢,如往常走镖般,尽平常心即可;尤其是,不能令自家镖师感受异样,先行乱了阵脚。

因此,当镖车指向城外后,车马不停,也只堪堪走出二十余里,当夜,于城郊福安客栈休整妥当,才算真正行镖;旗帜放亮,夏侯雄坐镇于前,沿途渡江过水,消消百里路程眨眼即过,转瞬间,便来到隆城界愁马山。

愁马山,山势并不甚雄伟,也非俊奇,只是山势奇长,连绵无尽,纵然登临高地观望,也是一望无际难以看见尽头,所以就连日行千里的宝马,也会因此景发愁,故而得名愁马山。

然则,对于夏侯而言,山路漫漫并非难事。

粮草充足的情形下,即便被围困在深山三个月,也无大碍;他所担心的,是被来往镖师称之为失心谷的天关。

长蛇谷,形体如蛇,狭窄而深邃,局促的空间叫人难以心安,又兼其长达数里,故此身在当中只感到危机重重,隐患无限;所以若无坚强定力,极易迷失心智,丢了本心;传闻中有人途经此地丢了心智,半疯半癫冤死其中,这才被敬畏唤名失心谷。

可对于走南闯北,心神坚定的镖师来说,比失心谷地形更可怕的,是它被视为“强人圣地”。

强人,是指剪径的恶人,是对财物有着狂热兴趣的草莽。

天成的便利下,强人无论在失心谷中何处下手,都叫过往镖师首尾难以相顾,因为谷道狭窄,容不得镖师纵马来回穿梭,所以强人选择此地施行劫掠之事,早已屡见不鲜,就以夏侯雄亲身所见,都已满五指之数。

若非这条路是前往烟笼山的必经之路,此刻身藏暗镖的夏侯雄,是万分不愿行险。

“吩咐下去,外松内紧。”

低声嘱咐,夏侯雄眸光熠熠,催着青海骢与肖南平有说有笑。

“南平,这趟镖走完,也是时候给你小子找个媳妇了。”

“宏日大哥,我才不要咧!”轻挑眉头,肖南平大大咧咧说道,“有了媳妇,又得生娃又得养娃,哪还能一心一意为镖局办事。”

“你真当大哥是瞎子吗?”夏侯雄笑道,“你这坏小子,平日里无事,就在街头盯着往来的小姑娘看,惹得现在后石城里人人都在说传,说威远镖局肖南平,十八年华春心动!”

“大哥,您这可是真冤枉我了!”肖南平犟着牙关说道,“我那可是替您去物色合适的月嫂去了,嫂夫人身子弱,我这当小弟的也得尽心不是?”

“是吗?”夏侯不由地气笑了,“我活了这么久,还没听过谁家小姑娘自己还没成婚,就能替别人家看孩子的,你这谎说得,有点不对脑子呀!”

行马穿行,二人说说笑笑间,忽地,就听山谷里响起一阵猛烈的梆子响。

“当当当!”

立时间,两旁山道上圆木滚落,掀飞起的雪花遮蔽住半边云天,惊得马儿高举双蹄,口中发起长嘶。

“吁…”

“小心滚木!”

呼出一声,夏候雄心中吃惊不小,心想难道终究还是走了风声?

对方不通字号,上来便是杀手,这等行径,已经不再是绿林好汉的行为,唯一能够联系上的,只有前来争夺暗镖的贼人,那些人,只图心诀,不讲规矩。

待到看清眼前被滚木封禁,夏候雄立刻拨转马头,扫望后六方。

只见右侧旁野草丛间隐隐摔落雪屑,半人高的草堆里似有埋伏,又见后谷口尚未被滚木堵住,留有一线生机,当下当机立断,向肖南平低声说道,“带一半弟兄,稳住后谷口!”

“明白!”

相交多年,肖南平自然清楚夏侯的用意。

凭着这份默契,二人也不知闯过多少险境,当下强牵马缰,甩起皮绳一马当先,引过十余名镖师在后方形成犄角之势,全然不顾镖车平安与否。

此时此刻,留得性命存在,才是首位。

左手长刀握紧,右手也已摸出口袋中的铁丸,一双星目来回在雪中疾走,忽的,肖南平眉角跳动,手中铁丸快过流星,噗地一声钻进雪中,掀开一声惨叫。

“啊!”

跌跌撞撞,一名拖着朴刀的黑衣男子从草丛中胡乱冲出,单手牢牢盖紧在左眼,掌指间流血潺潺,赤红的血水狰狞了他的嚎叫,让他无比疯狂地向肖南平冲去。

身后,一众黑衣男子紧随而出,竟达数十之众!

黑面纱、亮朴刀,脸上还涂抹着黑色锅灰,敛去真容,这行人俨然是有备而来,对散落在地面的绸缎珊瑚根本不屑一股,旋转刀锋,就往镖师性命割去。

见此,肖南平镇定非凡,手中铁丸飞出不停,核桃大小的丸子如雨点向外打出,在他惊人的腕力下,小小铁丸有如炮弹威力,飞出五丈,噗噗噗击打在对方身上,一律径逼咽喉要害,全无虚发,片刻间,就有七名贼人倒地不醒。

“飞石手肖南平,果然名不虚传!”

赞叹一声,山谷的另一端上,一名身形尖锐的黑衣男子,面朝肖南平的后背,阴毒地发出一枚冷箭。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三)

“登!”

冷箭横空,迅捷无比,正在马背安坐的肖南平猛地感到身后一阵阴冷,如同被毒蝎蜇了一口,浑身僵硬,惊得他连忙跌下马背,翻身蹲在雪地,借着青海骢的掩护偷眼观瞧对方。

与此同时,喊杀声越来越近,催得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时刻准备招架。

“有三十丈远,而且还是在高处,切…够不着啊……”

喃喃念动着,肖南平起身站立,握紧手中的朴刀,与冲杀前来的对手拼在一处,暂且丢下那名施放冷箭的贼人。

铁丸与飞石不同,比其更重,所以腕力再强,也决计伤不到三十丈远,即便他有心,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并且,提刀冲来的敌人也无法忽视,需要他即刻作出反应,两相抉择下,必然要丢开身后的破绽,送予那名贼人。

毕竟,战场向来恐怖,四面八方皆有危险,从无绝对的安全。

这一点,肖南平熟稔于心,不带有天真幻想。

“居然避开了我的冷箭,好强的本能。”

说话间,拉弓搭箭,一箭未能建功的贼人再度准备攻势。

“慢着!”方方锁定间,身旁一人忽的伸手按住他的掌指,那宽大的骨节力量沉厚,令猎手的箭峰生生上指了三寸,“猎手,你是猎人,所以习惯在暗处伤人,可是,我是一名武人,遇到有本事的好手,就忍不住要去讨教两招。”

“那这个人归你苍鹰了,我猎手还能做些什么?”

双眼精光放射,猎手岂肯轻易被人劝退,而趁着这个空档,有镖师纵马疾驰,向着山坡飞速赶来,要将毒蛇的獠牙迅速拔除。

“你可以去杀死铁臂神拳,只要你能做得到,而且,是在我赶到之前。”

话尽,苍鹰虎步迈开,双腿在大地轰轰有声,眼见着与飞马而来的镖师仅剩五丈距离,他猛地拧腰发力,身形展动如鹰,不偏不倚,正好凌驾镖师顶上,手中电光火石,如飞鹰般落下尖爪,噗地一阵热血溅起,那镖师头骨被贯穿五个指洞,闷哼一声,栽倒在雪地中黯然殒命。

回身撞见这幕,肖南平目眦尽裂,踩雪纵动,快手探入布袋,继而连发三枚铁丸,发发凶狠,十丈不到的距离,杀不死人,但伤得了人。

腰肢轻扭,苍鹰眼疾身快,轻盈避开两枚飞弹后,左手轻轻向前,布满老茧的掌指将最后一枚铁丸捏在掌中,而后,耀武扬威般,令指尖深深陷入铁丸,彰显着他强悍的力量。

“好可怕的指力。”

冷气入肺,肖南平停也不停,梭动脚步继续缩短与苍鹰间的距离。

隔着遥遥十丈,铁丸自然是强弩之末,唯有在两丈之内,才能施展出飞铁弹真正的力量。

“传闻中,飞石手是以投掷飞石成名,现今换了铁丸,反倒飞不远了。”冷笑一声,苍鹰脚步加快,双手呈现爪状,见着肖南平再度伸手探入囊中,便立即飞身上前,就着他胸口猛力一抓,瞬间将皮甲撕成两半。

额头上冷汗溅起,肖南平退出一步,手中朴刀横劈在前,试图逼退苍鹰,他没能想到,苍鹰不仅力量惊人,连速度也快到出奇,五丈距离被他眨眼闪过,可自己的手,却还在口袋没能抽出。

招式大开大合,在近身逼战的苍鹰看来,肖南平无处不是破绽,右手架其关节,截住刀锋,左手探出撕其咽喉,着力后轻轻拨弄,扑哧一声,就扯下满手皮肉,绽下点点血花。

“他的喉咙,没被撕开。”

低眼扫过指缝中残留的皮肉,苍鹰并未满意,脚步提动,追向正在逃离的肖南平;原来是肖南平见势不妙,连忙顺着猎鹰力道翻倒在地,勉强躲过致命的攻击,而后又急急滚出五步远,这才捂着伤口起身逃下山坡。

“太快了!这个人出招太凶太猛,凭我的本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分出高下,肖南平不敢盲目鏖战,近身搏杀本就不是他的长处,此刻碰见高手,只能选择拉开距离,以飞石取胜,否则,继续以近身交战,他的喉咙一定会被苍鹰残忍撕开,毫无挣扎的余地。

可是,苍鹰岂能令他如愿?

脚步梭动,苍鹰急追直上。

如同名号那般,他的脚步快得不像奔跑,反像是在飞翔,助力后腾身纵起,继而好比猎鹰在空中锁定猎物后,施展开一个简单的闪身,快过利箭、快过流星,就将对方迅猛地掀翻在地,并在那一刻间,将利爪送进猎物的后背。

“啊!”

惨叫出声,肖南平几近昏厥。

他这一声哀鸣,立时引过夏侯雄的注意,此刻,他正与两名蒙面贼人缠斗,打得难解难分,忽然分心,让他无意识地露出破绽,即便只有刹那光景,也是犯下不可挽回的大忌,猝不及防下,他的右臂钻入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痛得他连忙撤步后退。

猎手的冷箭,在那短短的空隙里面,钉进了他的骨头。

“神拳铁臂,看来也比不过真正的铁箭啊!”猎手自得到。

“该死!”

怒骂间,夏侯雄斩手劈去箭翎,跳出战圈稍作喘息,形势加倍危急下,神拳也无力他顾,这时,他才惊觉到,身旁的喊杀之声渐弱,扫眼望去,自家镖师凋零过半,所剩寥寥无几,并,只有他一人还有顽抗之力,其余都在引颈受戮。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我们,是来要你的命!”

贼人目光凶狠,欺压上前,阴毒的招式如雨点般连番打来,变化诡谲,直往神拳伤口弄去,夏侯痛苦难当,眼看就要招架不继,值此危机时刻,山谷间,骤然炸起一声呼啸。

引得众人纷纷抬头观望。

只见,从谷顶处轰然坠下两道身影,轻轻灵如蝴蝶,扑闪着脚步强势盖下,形体一重一轻,径直往夏侯方向扑来,惊得原先两名贼人连忙施加重手,要趁来人赶到之前杀死夏侯。

但,唯有夏侯敏锐地察觉到来人眼中的煞气,他的心,顿时冷到极点。

逃生,已然无望!

趁着苍鹰抬头观望空中落下的二人,在地面奄奄一息的肖南平狼狈爬起身形,方方站稳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苍鹰杀机重现,顿时涌起毕生之力,凝做一击扫腿,扑向对方面门;而那苍鹰似乎也未曾预料肖南平还有如此气力,耳旁风声急促,危险气息扑面袭来下,本能送出左手,重重扣在肖南平膝盖上方,暴起十成功力,一把捏碎!

“咔嚓!”

白骨崩碎,肖南平来不及叫喊,身形就被意犹未尽的苍鹰远远抛飞,正挂在了惊慌的马儿上,重伤无力的左腿被缰绳胡乱扯住,被那疯马一路拖带,竟如飞般逃出山谷,连苍鹰也追赶不及。

凝眼远望山谷尽头,苍鹰恨恨骂了一声,返身向夏侯雄杀去,然而等他赶到的时候,夏侯雄的胸膛已被剖开,内里五脏流了一地,俨然毙命。

“铁臂神拳,就这么死了?”苍鹰难以置信道。

“刚才那两人,才是真正的高手!铁臂神拳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目光中带着敬畏,对于早已消失的两名怪人,蒙密贼人脊背争先发寒,良久后,当中一人,才缓缓扯下自己的面纱,抹去厚实的锅灰,“早知道你惹了这样可怕的人物,我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也好,威远镖局,现在归我名下了!”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四)

“可是…她毕竟怀着夏候家的根啊!”

后石城内,接到夏侯雄死讯的威远镖局混做乱麻,内忧外患并起。

以夏侯潜为首的二爷党,觊觎家族大权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此刻趁着夏侯雄丧命的契机,暴起发难,将威远镖局牢牢把控在手中,而令人感到诡异的是,从属于夏侯雄的部属,竟被早早支开,远离后石城,仿佛是有人早已预料到夏侯雄的死亡结局,于是在这之前,做下窃取权力的准备,将那名怀胎的弱小女子,丢在孤掌难鸣的境地。

斩草不除根,并非是夏侯经一贯的行事作风。

眼下大势基本已定,唯一还需要担忧的,就是夏侯雄的遗孀,以及他的遗腹子。

“这么多年来,诸位都饱受夏侯雄的压迫,镖局门可罗雀,如今他死了,大患除去,想来生意一定会很好,所以在这里,我夏侯经可以做出承诺,威远镖局闭门十年,不与诸位抢这碗饭。”

“二爷如此宽厚,我等又该怎么致谢呢?”

“哪里哪里,锋芒不及诸位,不敢造次罢了!…只是,我肯让威远镖局闭门,夏侯氏却未必肯,烦劳诸位为了自己的生意着想,给夏侯氏一点麻烦,让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打扰我夏侯经闭门清修,孤灯缅怀兄长。”

“自然、自然!”

三言两语平定外患,隐忍在兄长身后多年的夏侯潜展现出他老辣的交措手腕,如今外患安定,内忧也必要设法解去;否则等夏侯雄的部属闻讯归来,拥护他的遗腹子继承威远,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尽是为他人缝制嫁衣。

害人不利己,可耻!

“这件事情,不能由我出面,需要一名地位较高的家族老人。毕竟平辈间,相互没有指责的权利,定罪也不成论调,因此最好是让一名亲近的高辈族人来给她宣判恶名,将她驱逐出府,然后让她在冬天的雪地里,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悲凉死去。”

心思盘动下,夏侯潜并没有冲在首位。

早在三年前,他便令自己的孩儿夏侯麟每日前往夏侯经房中请安,以期讨得欢心,所为的,就是此刻。

故此,今晨一早,他特意安排夏侯麟只单披薄衣一件,如往常般,踏过通风的长廊,走过幽深的碎石路,前往夏侯经房中问安,一路上,风雪雨雾,夏侯麟冻得浑身颤颤,涕泪横流,来到房前时,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爷爷早安!”

长孙瑟瑟发抖下,夏侯经果不其然,心如刀割,立时解下自己的外衣披盖在他的身上,捂着他冻僵的小手不住呵出热气,同时冷冷质问奴婢,为什么要让少爷穿着单衣出门。

“爹,您别怪珠儿,让麟儿穿单衣来给您问安,是我的主意。”

不紧不慢,沿着夏侯经怒火充斥的话语声,夏侯潜神色平静地推开门扉,带进一股风雪,冷风拂凶下,夏侯麟受冻打了个喷嚏,正对夏侯经的胸口。

“你疯了吗!”夏侯经气地眼泪都急了出来,“麟儿他才六岁,万一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正是因为他已经六岁,所以我才让他从现在开始习惯寒冷的滋味。”夏侯潜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夏侯经不明所以,“家大业大,难道他一个少爷还能吃不饱饭!穿不够衣!“

“麟儿他虽然是您的长孙,但毕竟不是夏侯家的正根,按例,夏侯家该由长子嫡系执掌,所以日后,威远镖局以及夏侯家的其他产业,都该由区亦茵怀里的孩子接管,没有麟儿的位份;我夏侯潜有福,遇上了一位心胸宽厚的大哥,所以能被外人称一声二爷,可是,谁能保证,那区亦茵肚子里的,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豪杰,而且,还甘愿被人僭越,屈尊在麟儿后面,被人叫一声……二爷?”

“这…这都是说不准的事,你急什么!”夏侯经气急败坏到。

但他的气急并非来自于对夏侯潜说辞的不认可,而是认可夏侯潜的说辞后,自己却无能为力。

诚然,称谓是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关系着一个人地位的尊卑,试想若是日后夏侯白翁整日被人唤作二爷,他岂能不恼?那时,哪里还有夏侯麟的自在时光?

尤其是,对于那名还未谋面的孙儿,夏侯经并没有半分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这份厌恶,源自于他的父亲,源自于他的祖母。

“所以,现在不急,可等麟儿将来有一天忽然从天上掉到地下,想急,也急不了了。”露出无奈的笑容,把弄心术颇具手段的夏潜经低头丧气,看也不看夏侯经的反应,对于自己的老父,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有她的孩子在,您的长孙,就没有孝敬爷爷的机会。”

顿一顿,又在沉默中静静感伤。

“您看大哥以前是多么孝顺的一个人呐!可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以后,您每月的孝敬就少得可怜,扳着手指都能数清,更可恶的,是您不管去哪都要遭受监视,去赌坊小赌两把是祸事吗?身为一家之主,难道就不能有些小小趣好?我看,全是那个女人想出的恶毒法子,用抹杀您的尊严,来彰显她一家主妇的威风!”

义愤填膺的说辞,似乎并没有起到翻江倒海的效用。

不过夏侯潜明白,当夏侯经闷声不言的时候,才是他凶恶本性流露的时刻,曾经身为刀客,迫不得已才入赘夏侯一家,负起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但,屈辱可以磨灭人的脊梁,也会积攒人的愤怒。

“可是…她毕竟怀着夏候家的根啊!若是对她下手,会不会引起夏侯家的不满?而且,宏日在族内拥护者不少,平素里又对镖师仁义,那些人,虽然现在还在走镖没有回来,可将来注定少不了一场祸事。”

“夏侯家,无须担心,您没发现,大哥死讯已经传回来三天,可到现在,也还没有一个夏侯家的子孙上门来吊唁的吗?”

勾起邪恶的嘴角,夏侯潜的脑海中浮现出夏侯分支被诸多镖局联手镇压的场面,夏侯雄双拳难敌四手,夏侯家亦是如此,在强大对手的威慑下,没有主心骨的支脉只能跪地自保,哪里还有闲心前来拥护主家。

“至于那些游散在外的镖师,大哥在时,他们听大哥的,大哥不在时,他们听那个女人的,可等那个女人也不在的时候,他们又能听谁的呢?终究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明白了。”

捂暖夏侯麟的双手,夏侯经挺身站立,下了偌大决心一般。

“让那个女人马上滚出夏侯家的大门,夏侯家,不需要这种克夫的祸水!”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五)

衣装朴素,身披奴婢的棉衣,区亦茵脑中雪白一片,麻木地向外走去。

她本无心与夏侯经潜争权,只一心要将肚中的孩儿生下,而后,或是忍辱负重地苟活着,又或是在娘家将孩儿抚养成人,别无他愿;但不想,夏侯潜心思歹毒,不愿给她安心养胎的机会,借用一家之主夏侯经的名义,将她扫地出门,丢弃在门槛之外。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夏侯家的夫人,夏侯家,不需要你这种克夫的扫把星!”

冷冷的话语重击在她心间,走在被风雪掩盖的街道上,没有一人向她伸出援手。

明明在两旁街道的屋舍中,有无数人在观望。

“天无绝人之路,后石城没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那我们就去安信城,找你的外祖父、外祖母。”

隔着遥遥数百里,区亦茵不禁回想起昔日与夏侯雄初相识的日子,那时节,夏侯雄还未成长为现今的铁臂神拳,只是一名跟随镖车远行的小男孩,度过千里,在青青的榕树下,望见了正处豆蔻的自己。

好事多磨,虽然男孩有心、女子有意,可一连数年过去,二人才落下定音,这才误了年华,直到现在才艰难怀胎。

岁末风雪尖锐,细碎的残雪将狂风染做白色,迷茫了区亦茵的视线,又如万千点细针,扎得她脸庞难受,只得扶着屋舍的壁沿,缓缓摸索走动。

及到天黑,她才堪堪赶到城门,可此时城门紧闭,四周空旷一片,连最近的民宅都有五十丈远。

没有灯火的气息,她一介怀胎的妇人行动不便,又不愿给人留下是非,只得贴在墙根处,独自呵着热气静等天明。

那双疲惫的双眼,无论如何也不愿安睡,眼泪也早已流干。

与此同时,后石城外十里亭处,一众人行色匆匆,顶着风雪涌进亭内,接着从披风下丢出柴火,亮起火折子,悠悠烧起一圈火焰,分座下来,各自的双手贪婪地向前摄取着火焰的温度,亮眼的刀剑在身旁闪闪生寒。

“消息准确吗?”披头散发,双眉未老先白的男子语气冷如冰雪,“那个赖道士,真的在这附近一带游荡?”

“我的消息不会有错。”

斩钉截铁,用铁杖挂着酒壶暖酒的肉和尚应道,在他的脸上,横肉丛生,丝毫望不见一点出家人的慈祥,叫人猜也不猜,就知道他是一名酒肉和尚。

“这个赖道士,从三年前第一次碰见我们弟兄几个,就像一条癞皮狗似的狗咬着不放,要不是两个月前老子在青楼贪杯喝醉了酒,又怎么会被他送进大狱,遭了半个月的皮肉罪,这个仇,老子一定得报,不然我肉和尚盖世冲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老二说得对,这个仇一定得报。”

贼眉鼠眼、尖嘴猴腮的布衣男子恨恨说道。

先且看他的打扮,方帽布衣,像极了一名账房先生,可要再看脸面,只怕天底下没有一户人家敢收他做账,从他精光闪烁的两眼、以及不时嘬嘴的习惯上看,分明就是个鼠窃之辈,要他看账,岂不等同于引狼入室?

“为了将老二弄出来,我半年的辛苦钱全部搭在里面,这才好不容易买通狱卒和牢头,可谁曾想,等我杀个回马枪,转身去抄这些家伙的私房时,才发现,我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居然全部流进知县的口袋,那牢头和狱卒扣下的还不足一成,气人!实在气人!”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去把知县的私房一起窃了?”白眉男子问道,“凭你的飞天老鼠的名头,难道还潜不进一个知县的府宅?”

“大哥,您也知道,小弟我是飞天老鼠,但不是飞天老虎啊!”飞天老鼠程子节叫屈道,“那个知县不是好鸟,知道自己坏事做多做绝了,于是就请了两名高手在宅里看家护院,其中有一个叫蔺丹成的,在江湖上名号夜猫,正是我的对头,我三番两次入院,都是被他惊走。”

“夜猫?难道我们混世七煞还怕他不成?!”

肉和尚脾气冲,满是胡渣子的脸上凶肉鼓起,嚼动肉干的牙齿崩得咯咯作响,狰狞得看起来,像是在啃人的心肝脾肺肾。

“老四、老五正在赶来,老七是被赖道士扣在小南山的黄花观,等咱们收拾了赖道士,就去毙了那个夜猫,然后杀到小南山,把老七救出来。”

“老六,你怎么看?”

转过头,白眉看向脸色最为青嫩的女子贼尼穿衣问道。

他的这名六弟,平生最擅心计,在江湖上恶名昭著,行事缜密下,从无破绽可言。

并且,先不说他那女子般清秀的眉目,也不说他那婀娜女子般的身姿,单只说他是男儿身一点,再看让妇女的装扮,就可知晓他的恶行所在。

平素里,尼穿衣扮作女子样,以针线活计敲开良人家门,继而缓缓行招,骗取亲近后发力行使祸事,一连走遍两江一十六城,竟无一人可以识破。

若非他等兄弟知情,都还不知道他的手段究竟几何。

“我觉得吧,这个赖道士,是有些不好应付。”轻声细语,尼穿衣时刻不敢疏忽自己的伪装包象,近来他年岁增长,眉宇间多出淡淡的几分老色,愁得他直蹙秀眉,宛如心口发疼般戚戚,“先前在凌风城,我就听说这赖道士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平日里尽爱管些闲事,但,迄今,还没遇见过扎实的对头。”

“怕他个鸟!我这一杖下去,准保他变成肉泥!”肉和尚不忿到。

“一杖下去,打着了是肉泥,那要是打不着呢?”尼穿衣笑道。

他这一笑,嘴角朴素,面色和善,叫人看着极为放心,正是这等无伤无害的脸庞,才能害了诸多妇女,“好在,我听人说,这个赖道士没有多余嗜好,可偏有一项,足以致命。”

“是什么?”程子节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就是他极其嗜睡!通常一睡就是半日,最长的一次,据说是在酒后足足连睡了七天七夜整,害得店家以为他贪杯喝死,险些把他丢在河里喂鱼。”

“哎呀!我当是什么,这个毛病,谁会没有!”肉和尚不以为然道,“我没事的时候,也能睡上三天整。”

和尚口快,心底不认可女子贼的说法,可白眉却不这么认为,从他眸子里不断暗绽出的精光,就能看出,他对尼穿衣的计谋有了七成猜透,“老六,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在他睡梦时伏击他?”

“岁末,寒风正酷的时候,这是谁也不会拒绝一通好睡的天气,况且,那赖道士是道士不是神仙,怎么会提前知晓我们兄弟几个已经盯上他了呢?”

尼穿衣不紧不慢说道,温和的唇齿里,吐出的全是阴毒的字眼。

“况且,三哥名为飞天老鼠,轻功最是了得,接近一名熟睡的高手未必是件难事,只需让他咬着一枚短刀,靠近过去,趁赖道士无知无觉的时候,挑断他的脚筋,到时候,功夫再高,也还不是任我们兄弟拿捏的可怜虫吗?”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六)

十里亭内,沈白眉、盖世冲、程子节、尼穿衣四人商论诡计,女子贼出口歹毒,引得飞天老鼠连声叫好。

“妙啊!妙啊!不怕好手过招,就怕贼子心黑,老六,你这身女人衣裳可真没白穿。”

嘴角笑笑,尼穿衣没有接下。

“老六计策不错,赖道士既然喜欢懒睡,那就让他彻底睡个痛快。”沈白眉冷冷笑道,“另外,老二,你也不用拉长个脸,挑断了他的脚筋,想收拾他还会是件难事?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兄弟几个要先摸清他的所在,要是在人多热闹的地方,还真不好下手。”

吞着热酒,在沈白眉的宽慰下,肉和尚才勉强换张好脸,以他的脾气,对付一个瘸脚的跛子,可没多大兴趣。

“大哥放心,赖道士要真在这一带游荡,那他的栖身之地,就一定不会热闹。”捡起一道干柴,尼穿衣纤柔地将其放进火堆中,烧出咔咔的细碎动静,“方才来的路上,兄弟几个可曾看到过客栈?”

想了想,飞天老鼠摇头。

“没有。”

“那可曾看见民宅?”

“也没有。”

“这就是了。”女子贼笑道,心思缜密如他,早已在心中铺排妥当,“你我兄弟四人八只眼睛,尚且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他赖道士就一对招子,如何就能够找到一个热闹的去处?所以,我敢断言,只要我们在这里静心守候,那赖道士,就一定会在这里落脚,甚至,就在这十里亭过夜!”

“这四下里没有兜风的地方,只有亭子能够挡雪,任何人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

沈白眉认同道,“以防万一,你我兄弟现在就将火堆灭了,将痕迹清理干净,只等赖道士自投罗网后,再吃酒痛快庆祝一场,老二,你觉得怎样?”

“再好不过!”

胸间窝着一口气,肉和尚二话不说,挑起酒壶,长袖扫灭火苗,和程子节合力将焦黑的炭火用积雪掩埋干净,各自捂紧衣裳,藏在十里亭下的乱石堆内,交替守候。

此时,天色漆黑如墨,还不知多久天明。

也不知轮换几番,当天色稍稍发出一丝光芒的时候,自南方的道路上,飘走来一名素色道衣的道士,只见他脚步快捷,发髻上满是白雪,明亮的眸子如夜灯般扑闪,熠熠生辉,足可见精气十足,修为不浅,消消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形就已飘出数丈,轻功甚是了得。

“好个贼道士!当时还真错怪他了,就算和尚没有吃醉,也不是他的对手!”

风雪中,潜伏在半人高岩石后的肉和尚撞见这一幕,不由地连忙屏息凝气,不敢胡乱发出动静,及到确信自己是处在下风口时,才敢小心翼翼推醒三人,警惕他们收声,共同观望亭中一切。

风雪兼程,最是熬人心神,赶了半晚的夜路,饶是内功深厚的赖道士也难免有些疲倦,碰巧撞见有个可以容身的亭子,也就失去警惕,扫眼挑了个冰雪较少的角落,张嘴猛力一吹,就将半地雪花尽数吹了出去,而后将身后那鼓鼓囊囊的背袋随手往地面一丢,翻开一床棉被,舒展懒腰后睡眼惺忪,打了声哈欠,不到半刻功夫,已然沉沉睡下。

干净利落得,令四人有些难以置信。

“该不会是条引蛇出洞的计谋吧?”咽了咽干涩的空气,程子节略带彷徨。

“稍安勿躁,且等半个时辰再看。”

气息沉稳,沈白眉宛若千年松树,坐定在岩石后方,目光炯炯有神,只是他把全身气息袭向十里亭中,哪怕亭子里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他也安心等待。

慢慢地,一个时辰走过,直等到肉和尚不断发出急躁的动静,沈白眉这才向飞天老鼠细声说道。

“老三,放心过去,一个时辰里动也不动,只有死人才能够做到,那个赖道士,是彻底睡死了。”

“好!”

捡块干净的布角包住尖刀,程子节细心咬紧,同时将宽厚外衣解下,身上只留紧衣,蹑手蹑脚地,逆着风,踏着三寸厚的积雪向十里亭小心摸去。

一路上,程子节战战兢兢。

此时天色越发透亮,向来习惯于在夜间穿梭房梁的他反倒感到强烈不适,又或者是多加了寒风刺骨一条,短短十数丈的路程,竟是走了一半盏茶时间,急得肉和尚百爪挠心,恨不得替过程子节,将刀子直接抹进赖道士的咽喉。

“呸!人心鼠胆,就这么点胆量,他也敢自夸犯下过人命勾当。”

鄙夷着,肉和尚的掌中捏出满满一层热汗;在他身旁,女子贼也愁眉不展,其实早先赖道士踏雪赶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那顺风的脚步声吵醒,可他却不敢声张,皆因那道人轻功甚好,他与肉和尚、沈白眉三人加在一处,只怕也不及他的一半。

至于飞天老鼠,二者间不曾争斗,不好分出上下,尼穿衣心中也就不去多添赖道士的威风。

眼看着步伐渐近,飞天老鼠距离赖道士不满三步,就连赖道士鼻息间律动有致的气息,程子节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却就像隔着天堑,飞天鼠迟迟不能跨越,仿佛,那声声微弱的鼻息,化作根根琴弦,勾动着老鼠的心房,正一拨又一弄地捣着他的心房,令飞天鼠受制于人,手脚都在颤栗。

“不急!不急!”

宽慰着自己,程子节猫低身形,紧绷着身躯向道人脚跟凑近。

他也曾考虑将匕首直接送入赖道士的脖颈,令其在睡梦中无声毙命,可是多年来行凶未果的经验又告诉他,习武之人,尤其是高深武学的修习者,对于危险宛若神灵般,富有极强而又敏锐的预知,一旦寒光贴近致命处,即便熟睡再深,也能立时惊醒,雷霆反击对手。

若不是他运气极佳,有绝佳轻功傍身,恐怕早已被杀死十回。

“轻轻地、轻轻地只要将匕首往他的脚跟一抹……”

念念着计策,飞天老鼠慎之又慎,趁着赖道士身形半偏的绝妙时机,将尖刀送在他的脚踝处,眼看就要落下,忽的,毫无预兆的,从不远处,骤然传开一声婴儿的啼哭。

“哇哇哇——”

犹如石破天惊,赖道士猛地从梦中惊醒,身形挺直下,正见飞天老鼠转身欲走,登时火冒三丈,上前一个箭步,竟是快过程子节许多,伸手一抓,就将程子节后手牢牢扣住,力道千钧下,程子节宛若被铁箍拘紧,动也动弹不得,吓得他瞬间哭丧了脸,失声忙叫道,“大哥二哥,快来救我!”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七)

两耳听得分明,赖道士顺着程子节目光望去,在那偌大的岩石后方,地面积雪微动,俨然是有人藏身于后,把雪挤了出来,当即左手发力,劈出一掌正对飞天老鼠后脑,劲力巧妙下,足以要人神智昏睡,而后,手脚齐动,噗通将程子节丢出亭外。

“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冒犯你家赖神仙!”

吹起山羊胡,赖道士悄悄束紧腰带,方才睡得香甜,不知不觉间就把腰带解了大半,险些造成祸患,如今托住了腰肢,就觉得身轻体健,双膝微沉下,身形腾空而起纵出三丈,这才落回地面,怒目而视。

脚下,积雪居然不曾下陷半分。

修为精深,由此可见一斑。

闻听着动静,岩石后方三人心头齐齐一紧,不由心说好你个赖道士,不愧是道家门人,内功果然了得!只可惜他等江湖痞子无缘这等妙法,只能学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遇上些不济的道童还可勉强应付,但遇到这等高人,尽皆只有头皮发憷的余力。

“这道士还真有两分真章。”

眸光闪转间,尼穿衣心头计起,随即向两人低低耳语传开。

耳根动弹,赖道士虽然五感通达,可惜风力不肯相助,逆着风,岩石后的动静半分也传不进耳中,更何况对方如此羞怯,反倒令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家伙,在岩石后面盘算什么?”

难以琢磨之际,岩石两端,迅猛地冲出两股身形,一壮一胖,奔着自己猛力冲来,当中,那高的手持铁杖,面色凶戾;那瘦的手舞铁笔,双眉紧锁;二人脚步齐齐,身影宛若一线,不分前后,端的是极为默契,显然,这是不愿留给赖道士次第击破的机会。

见此,赖道士全然不惧,嘴角笑笑,脚步提开,朝着左手边横移四步,倾斜了自己的方位,让自己更亲近于盖世冲这名故人,受他身位变动的影响,沈白眉脚步拉长,难以追赶上肉和尚的步伐。

奋力冲刺间,便见赖道士手脚轻轻,如飞叶般被狂风卷起,扑的冲挤到肉和尚的怀中,也不知他摆弄了什么手段,就听盖世冲闷哼一声,高大魁梧的身躯顿如山崩般轰然倒下,卷起的雪花,正打在自己错愕的脸上。

“我听说江湖上有名白眉判官,最爱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说的应该就是你吧?正好,今日你家赖神仙,一并施威将你们这些人渣收了!”

“赖神仙?哼!等走过我手中的判官笔,再吹这层牛皮!”

掌中御笔如飞,沈白眉不怒反笑。

他的这双铁笔,左右各有十斤,锋芒犀利下,连铜皮甲胄也能轻易洞穿,钉在人身,就好比快刀闪过水面,毫无半分阻碍,一旦被他寻到契机,将其送入体内,就算赖道士内功深厚,也必要消去半条性命!

可惜,这注定只能是沈白眉的空想。

风声紧促间,沈白眉手腕一阵酸痛,当先的右手如遭雷击,震得他连铁笔也握紧不住,原来是赖道士捏住他的脉门,正将他右手向外掰开,手腕翻转下,沈白眉上臂好似要被剥离,惊得他连忙腾空转动身形,解去断手的危机,万不想那赖道士速度更快,顺着他的动作将他一把掀翻在地,而后,在他还未反应间,右脚轻轻一送,轻松夺了他的神智。

“真是不堪一击啊!杂学百家不能自成一家,终究是有其形,无其神。”

点评着两人的孱弱,赖道士惋惜着摇摇头。

这时,他的耳边又复响起婴儿的哭闹声,他才想起还有件事忘了处置,“嘿嘿!这个孩子吵醒了我,也算是救了道士的性命,救命恩人可必须得见上一面。”

沿着哭声,赖道士一路向下,临近时脚步跃起在岩石上,看见岩石后的地面上躺着名妇人,衣裳凌乱,怀中鼓鼓囊囊还略有动静,于是开口喊道,“大嫂子,你还安好吗?”

听到他的动静,妇人怀中的婴儿吵得更加厉害,哇哇的啼哭声不绝于耳,可那妇人就像昏死般毫无知觉,任怀中折腾再甚,她也不肯动弹一根手指头。

惹得赖道士失去耐心,跳下石头,抱拳告罪一声,上前便轻手拉起妇人埋在雪地上的肩膀,也就在那刹那,那妇人霍地睁开眼来,两颊一缩一鼓,自红唇中咻地飞出银针一道,朝着赖道士的面门急速冲去,惊得赖道士手脚无措,本能地扭头一闪,堪堪避开偷袭,而后眉头皱下,意识反应回来,将残留在妇人肩头上的右手重重发力,一掌捏碎她的肩骨。

疼得妇人脸色扭曲,险些将含在嘴里的银针吞下肚去。

惶惶地嚼动舌根,妇人急急要将银针送出,不料想才刚刚送到齿间,脸颊兀地受力缩紧,竟把银针咬在嘴上,被赖道士看了个清晰干净。

“好你个歹毒的妇人!不对!不是女的!”

双眼落下,赖道士看向他的胸前,刚才一阵撕扯,尼穿衣衣裳分离,平日里垫在胸口处的软包摔在地上,碎开一地棉花,胸前平平,分明就是个男儿郎。

惊讶还未退尽,赖道士的耳边,无端地又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只是这回,婴儿的哭声有些阴阳怪气,沙哑中带着点尖锐,如尖刀划过铁皮,令人毛骨悚然。

仔细一看,尼穿衣的肚腹正在卖力鼓涨。

“啊哈!我明白了!”赖道士大笑道,“这是腹语口技!”

诚如赖道士所言,腹语、口技,正是尼穿衣往日行使祸事的要诀,身为男子,他嗓音低沉,难以如女子般尖锐,于是苦练腹语,以求瞒天过海,然而他还意犹未尽,为在夜间骗取女子开门,还特地学得婴儿口技,日久年深下,以至于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产婆都不清真假。

但是,在牙口含针、双颊被封的情形下,他的算盘注定落空,不仅引不开赖道士的注意,反倒被赖道士看清底细。

“想要蒙骗我,接着害我性命,你家赖神仙,可不是好欺骗的。”一掌扇晕尼穿衣,赖道士觉得手脚恶心,不住攥雪洗净着说道,“可怕啊可怕!不阴不阳,逆乱阴阳啊!”

及到这时,赖道士才能安心听取四方动静,耳根灵敏地捕捉到北边有点哭闹,声音越走越低,宛若是被冻得失去生机,没力哭喊似的,令他一刻不敢耽误,连忙抽身纵过百十丈地,如飞鸟般几个起落迅速逼近。

鼻尖,刺鼻的味道愈加浓烈,前方的雪地上,一名奄奄一息的女人,正无力地挣扎起身形,要去捧抱自己产下的婴儿,而那婴儿,气息微弱,竟也是奄奄一息,几近夭折。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八)

雪地上,母子二人尽皆垂危,赖道士看在眼中,眉宇间顿时挤入忧色。

天见犹怜,那母子二人之间,脐带都还不曾剪断。

“因缘使然,你母子救了赖道士一命,赖道士现在报恩来了。”赖道士抽出匕首,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上反复炙烤,消去寒光;身为道家子弟,他药理精通,游走江湖时,也曾数次为贫穷人家接生婴孩,此刻场景虽然凶恶,但他依然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割断脐带,绑定缺口,赖道士用衣裳擦净婴儿身躯,又反将过来,充作襁褓。

这瘦小的孩子在母亲怀中还未滋养健壮,就受冲击提前落地,身形轻如鸿毛下,赖道士抱在怀中宛若无物,冻得他心头冷下半截。

“不足月…又加冰天雪地冻了身子。”不敢流出过多黯淡,赖道士替区亦茵简单盖好衣装,鲜血满地,腥气扑鼻,从那代表着不详的颜色中,赖道士知晓这个衣装简单的女子,命不久矣。

双目含泪,区亦茵也已然知命。

只是她恨自己,恨自己未能稳住情绪,从而令白翁早早出世;也恨自己身娇体弱,经不得半点风雨,叫白翁连双眼都还未睁开,就要失去双亲。

“嫂嫂,您放心,赖道士虽然和您萍水相逢,但赖道士敢指天立誓,一定妥善养大婴儿,否则愿受天道雷霆而死!”

嘴角嗫嚅,区亦茵难以吞吐字眼。

她本就蒙受丈夫死讯波动,所以才令胎象虚浮,经过雪地一夜,又在荒外独自产下婴儿,受冻太过,身体冻僵无力,只能艰难从松开手中一物,递现在赖道士面前。

不敢怠慢,半跪在旁的赖道士赶忙接过,只见,女子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道老旧银牌,其上刻着的字眼,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夏侯”二字。

“嫂嫂是在说,这孩子姓氏夏侯?”赖道士问道。

努力眨动着双眼,一心要为孩子留下名分的区亦茵拼尽全力,从口中艰难吐出字眼道,“白…白…白……”

气息微弱,初起时宛若游丝,说道一半处猛然提起重力,似要将话语一并说尽,可谁知用力太过,顷刻之间气息挥霍殆尽,生气无法承接下,区亦茵昏死地面,至此,再也醒不过来。

怀中,那婴儿也似感到悲呛,放声恸哭,哀凉至极,连赖道士也不禁点下泪来,为这对母子的不幸感到悲伤。

天地有情,但也无情。

夺人所有只在朝夕之间。

直到风雪再度袭来,赖道士浑浑意识到冰寒入骨,这才晓得自己混账,凭他深厚的内功尚且如此,那仅披单薄外衣的婴儿岂不更加受冻?

将其紧紧抱进怀中,赖道士用小指轻轻触碰着婴儿的脸庞说道,“人生于天地,无名则不立!你的母亲,说你姓氏夏侯,可惜,她没能来得及说全你的姓名,只留下单字一个白赖道士本不该取代你的父母,擅自为你命名,可是嫂嫂已去,你却还要存活,所以,我且先为你取名夏侯白,等日后寻到你的父亲,再为你更名不迟。”

说完,赖道士摊开手掌,看向手中的老旧银牌。

在这道银牌上,指痕深刻,显然是受到极大力才变得扭曲,想来是女子在难产时,以它作为信念之物,这才能在绝境中产下婴儿。

“人死去,不能无一物傍身,你母亲在最艰难的时候,还要握着它不放,不难看出它对于你的母亲非常重要,我想,这大概是你父亲送给她的,所以看到它,她就有了力量,既然如此,就该让这份信念永远追随,让它陪着你的母亲一起埋进地下,至于你……”

犹豫片刻,赖道士伸手在区亦茵的脖颈处取下长生锁,别在夏侯白的襁褓边上。

“我虽然没有做过父母,但我相信,每个母亲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到老,这道长生锁,我就替你母亲为你戴上,连同你的母亲的希望,愿你多福多寿。”

端正身形,赖道士恭恭敬敬向区亦茵弯腰送行,而后,折返回十里亭去,他记得方才和尼穿衣的纠缠中,瞥见他内里的真丝布料,真丝柔软,此刻取来作为抱胎布最为合适不过。

然,正当赖道士动手费力解着女子贼的外衣时,远远地,马蹄声急促,有一行人破口喊着,“呔!哪来的贼人,敢在这里作乱!”

胸头烧着暗火,赖道士想也不想,张口怒道,“是你家赖神仙在这里替天行道!”

说着,继续埋头解下女子贼的真丝软衣,替夏侯白细心围上,又将女子贼怀中抱有的飞天老鼠的棉布衣裳,也给夏侯小心裹起,确保足以抵御风寒后,才兀自披上干净外衣,最后,还不忘细心地将长生锁放在夏侯身边。

孩童身躯稚嫩,出生时肚皮下的青筋突兀可见,甚是娇嫩,赖道士怕配戴着伤到他,因此只敢别在一旁。

“哈哈!果然是你!”

看清赖道士的真容,马队领头之人跳下地面,握着马鞭大步上前笑道,“臭无赖,我可算找到你了!”

回眼瞥过来人,赖道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现下他心情不佳,没有多加玩笑的心思,抬脚踢开瘫软如泥的女子贼,闷哼道,“让你的手下仔细绑好,另外,上面还有三个,你也一并收了,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回来我再解释。”

面色如此低沉的赖道士,秦守川还未曾见过。

当下不再多言,指点着手下依照赖道士的话语行事,可在一旁,有部属看不过去,对赖道士的无礼冲撞愤愤不满,又见他撇下自己一行在风中吹雪,便上前递话道,“都头,现在看着天还没亮,可已经是午后,再不赶路,今晚就要露宿荒野了!”

“再晚也得等。”

极为平静,秦守川坚定地回绝道,同时低下身子,握着马鞭的右手轻轻掀起四人的脸角,“白眉判官沈白眉、肉和尚盖世冲、飞天老鼠程子节,还有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真是一堆人渣到齐了!”

“不男不女!”倒抽一口冷气,有人惊呼道,“传闻中,两江一十六城有个女子贼,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里打扮成女子模样,骗开良家家门行使祸害之事,难道就是他?”

“多半就是了。”

留意到女子贼的口齿上还含着半截银针,秦守川一声冷笑,挥出黑布轻轻取下,“口里藏针,这个女子贼果然不是简单人物,而且…还略有姿色,比起名妓小红衣也不逞多让,难怪能连犯多起恶罪还不受伏诛,一般男子碰见,只怕吹捧还来不及,哪还有空怀疑他是男是女。”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九)

天公不美,坟起孤雪,凄凉萧瑟处,自有伤心人。

皑皑雪地,赖道士怀带婴儿,垂首静立在新坟前,默默神伤,为了保全区亦茵最后一分颜面,他特意不让人跟随,宁肯自己多费手脚,这才将人事尽到完善。

“嫂嫂,您放心,赖道士虽然为人无赖,但平生唯有一点值得称赞,就是说到做到。”

怜爱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赖道士脸色浮起一丝生平从未有过的明亮色彩,宛若红尘中,那些初为人父的青葱面色。

风声呜呜,空旷的山坡没有林木,狂风驰骋无阻。

一行人,一群马,都在寒冷中相互依偎,尤以被赖道士剥去外衣的飞天老鼠最为萎缩,他本就枯干,碰不得风,此刻即便藏在肉和尚身后,也耐不住冰霜的滋味,牙关颤颤,冻得直做冷战。

“飞天的老鼠,何不乘风而去?自由自在多好。”

嬉笑在四人面前,秦守川在亭中平静起火等候;他等一行人出外公差,必会自带炭火,为的是在荒郊野地也能享受红花的温暖,身为马快,这是唯一所能贪图的享受。

“都头,那个道士,和您是什么关系?”

带着好奇的心思,有马快小心翼翼问道,“他看起来,对您很是轻浮啊!”

“轻浮?谈不上。”

笑着摇摇头,秦守川不以为然,“他是我的老相识,我们两个是刎颈之交,过命的交情,当年我刚任职官差的时候,和你们一样,脸上没有一块老肉,不想这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略带感慨,正值壮年的秦守川也不禁望天长叹。

今日交办好差事,他回馆驿收拾行装,不想望见屋中的铜镜后,一时失神,在镜前端坐了许久,恍惚间,他自行解去冠带,手执木梳修理长丝,竟发现如瀑的黑发中,不知从何时开始,生起了银边。

“十年,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十年了啊!”

长叹一声,秦守川似笑非笑,江湖岁月苦短,直催人步步老去。

“提心吊胆”不明所以,一众部属好奇看向秦都头,“都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呵,怎么说呢,这样吧,趁着这点空暇,我来给你们说说我和那无赖的交情由来,有兴趣听吗?”倚靠在石柱上,秦守川望着一众因好奇而凑近的脸庞,清干嗓子、压低声线,正准备侃侃说起,然而,目光忽然闪转向后,低声道,“比预想中的要快一些,老无赖,你变得守时了。”

“是孩子饿了。”

轻手不住地拍打在夏侯哭闹的身形上方,赖道士伸手就向秦守川讨要食物,“老莽夫,你孩子今年都三岁了,应该知道该给孩子喂些什么,快点交出来。”

“孩子的母亲呢?”秦守川左右顾盼,“这个时候,应该取母乳喂养。”

“我刚刚埋下。”

面色黯然,铅色天空下的赖道士脸面近乎黑墨,听着夏侯白的哭声更加有些不忍,“他的母亲不幸逝去,这个孩子,现在是名孤儿。”

“风雪中出生的孩子,总是多遭磨难。”

伸手在怀中,秦守川爱惜地取出一道丝绸软包,从那拾掇整齐的边角看,蓝色软包对他别有意味,但都头仍是大方地取了出来,并向着身旁的部属示以眼色,不多时,一道空碗、半壶热水,送到了秦都头的面前。

这时,秦守川才接续动作,只见他提着袋口,细心探入碗中,而后当啷一声,倾出一点白光,赖道士定睛一看,原来是道奶白色的软石,模样圆润,色泽光滑,却不知有何用处。

难得见到赖道士迷糊的面容,秦守川笑颜展动,但也不卖关子,径直将热水倒入半碗,而后,御动掌指劲道将其轻轻摇曳,消消十数息间,一碗散发着奶香的温奶便递现在赖道士眼前。

“这种石头名叫奶石,不算稀罕,但也算是少有;这次我来后石城要办的事情一共有三件,一件公差两件私事,其中的一件,就是买这奶石,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多做一分准备。”

“真是帮了大忙了。”

笨拙地喂养着夏侯白,武艺高深的赖道士也流出滑稽的一面,手脚显得无措,半碗热奶,硬生生洒下一半,惹得众多马快忍俊不禁,见状,秦守川无奈地挑挑肩头,伸手过去,示意赖道士谨慎喂养,赖道士这才止住引人发笑的动作。

再看那碗中,奶石色泽如初,未见其损。

“好东西,你家二公子一定会很高兴。”说着,赖道士抬起头来,将陶碗递还给都头,“那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是找到你,并告诉你,烟笼山的使者,已经启程前往天人观。”秦守川说着,举目扫向天际,此刻天色昏昏不清,不似晨起,也不似黄昏,“算算时间,如果线报不差,烟笼山的使者已经启程一日整了。”

“什么!”吃了一惊,赖道士伸出一半的手猛地缩回,将陶碗塞在旁人手中,空出右手,紧接着飞指捏起奶石,顺便夺过秦守川手中的软包说道,“看来这块奶石,你家二公子是无福消受了。”

“无妨,再买就是。”

深刻了解赖道士的为人,秦守川指着自己的黄鬃马说道,“我这匹马脚力好,日行八百不是难题,并且,刚才我也将上面的行囊收拾妥当,三日的干粮,足够你用;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有这四个累赘,我只能先回后石城,然后再做打算……”

“吁——”

一声长嘶,不待秦守川说完,赖道士已经飞身上马远去,“老莽夫,老无赖先走一步了!”

动作行云流水,令一众马快面面相觑。

“原来现在是午后,看来我在十里亭歇息的时候,已经是天亮时分,算算嫂嫂的脚程,以及来时的方向,嫂嫂大概就是从后石城出来的,不过,夏侯家是否就在后石城,还很难说。”

扯住马头,赖道士眉光紧锁,望着怀中的婴儿,面前的道路忽然变得飘渺无踪。

“小白,现在向后石城去,有极大把握可以找到你的家人,可是,烟笼山来人一事也非同小可,我必须即刻赶回天人观,左右为难间,我们就来看看天意;若是你选择长生锁,我就立刻拨转马头,前往后石城替你寻亲,但要是你选择匕首,我就带你去天人观,了结烟笼山使者一事,而后再为你找寻血脉根源。”

说罢,赖道士展动右手,将长生锁率先贴近在夏侯白熟睡的脸前,只需一个睁眼,赖道士便会义无反顾,前往后石城为他寻根。

但,或是因为银器冰冷,夏侯白面色紧锁,不肯亲近,足足三十息过去,他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分毫,反倒愈加凝紧;见此,赖道士换下长生锁,将那割断母子脐带的匕首贴近夏侯面前。

大抵是慈爱的气息引动夏侯血脉中的温暖,眉头松开下,夏侯亮起漆黑的眼睛,空灵地望向这柄同样冰冷的器物,面色,不带排斥。

“明白了!”点点头来,赖道士不再犹豫,“烟笼山,赖神仙现在就来会会你们,看看你们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第一章 花开彼岸,孤寒自来(十)

“浑浑三百年,刀戈起绿林,一剑惊凡城,天人来观礼。”

这道诗,相传作于七十年前,乃是一名武林豪杰经历半生颠簸,后有感而发,而其传唱至今,并非因它文辞,也非豪杰名望,只为它切中当今武林的两座泰山,故此传唱不息。

三百年前,朝局昏聩,江北地枯旱三年颗粒无收,却不得一分白银赈灾,猛虎苛政下,反将平民最后一点积蓄汇做生辰纲,献送太师府。

怒气盈天下,绿林好汉强势出山,劫走生辰纲,公然对抗天子皇家,由此席卷出竖旗称王的风潮,历经百年混战,群雄割裂,苍穹下众生破碎,而后又百年,方才重归一统,形成今日燕朝。

朝局落定,武林自也临近安定的景象。

恰当此时,有一名剑客横空出世,布下江湖会,于偏京迎战天下江湖豪杰,历经百战而无一败,从此号令群雄,稳下暗流无尽的武林,成为无冕之王,并于北方烟笼山设立御剑山庄,被尊为武林之首。

而唯一与之鏖战千式,仅次半招的飘渺道人,则在此战后归隐南方碧霞山天人观,形成另一座武林丰碑,从此,江湖上便有了上烟笼、下碧霞的说法,而那诗中的“一剑”、“天人”,正应于此。

天光下,烟霞山口,一点马儿径直入观;而在观中正殿,三名来客手抚长剑,正与微波道人相对而坐。

“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这句话,我至今记得深刻。”捋动花白的胡须,年过半百的微波道人逐一看过面前的一老、一少、一青年,将多年前的旧事细细忆起,“那埙山的公孙夫妇,当真是对至人,一言一行中,无不满含妙理。”

“微波,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今日我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追忆。”虽然三人间是以少年落座首位,但次居其下的沾花婆婆,却是隐隐成尊,追随御剑山庄六十年,她的资历无人能匹,“事情的经过,你大致了解了吧?”

“说起来,当时我还是名道童,只是懵懵懂懂地跟随师尊前去,在一旁观战,不像婆婆您,十八年华剑术超绝,与其余三十二侠并肩为战,共对公孙夫妇,所以直到现在,微波对您还很是敬重。”

答非所问,微波宛若陷在回忆中难以自拔;见此情形下,对面三人倒也能各自养气,不做焦躁之状。

尤以上首那名少年,沉稳豁达,双脚稳如铁马,自他入座以来,他的脚步就不曾移动过半分,心性沉稳如厮,岂能以区区少年老成四个字就能涵盖。

“此子心性超绝,将来必成大器!”

青眼相看,微波肃紧脸色,浮起两分端正,“昔日那公孙夫妇之所以能够纵横武林,凭借的,正是他们闭关多年所推演出的造化阴阳诀,二人联手下,天下高人莫不避其锋芒。”

“看来你总算是认真了。”

沾花婆婆说道,“不错,这夫妇二人内功强盛,能与之争锋的没有一人,纵然是我师白鹤剑圣与尊师立顶真人联手,也无法相抗百招,无奈下,只得联结四方侠士,以天罡阵取胜。”

顿一顿,沾花婆婆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那一战,直杀得昏天暗地,即便仙人与魔王交战,凶险也不过如此;好在那公孙夫妇是守信之人,一战落败,便遵守约定从此闭山不出,并约定百年后,将心法送往烟笼山,受御剑山庄镇封。”

“这个约定,师尊告知于我的,似乎与您所说的不太一致啊!”

微波笑笑,站定立场不变,“那埙山夫妇所说的,是将心法交出,受天下正统镇封,永不示人,好像…并不是交予御剑山庄一家。”

“微波,我老了,你却先糊涂了。”

沾花婆婆冷冷笑起,昔年的一名小小稚童,而今和她玩起了心机。

“造化阴阳诀,是埙山夫妇托派风行者祝无间送往我御剑山庄,那风行者担心走漏风声,这才请威远镖局的神拳铁臂代为送达,自己则携带假经,绕远道前往烟霞山,希冀能借此引开贼人注意;这一事,我御剑山庄有祝无间亲笔书信作证,足以说明,公孙二人临死前,是要将造化阴阳诀交由御剑山庄镇封。”

“一派胡言!”

门外,远远飘过赖道士的声响,离着三十丈远,他的声音也如洪钟般敲响在宽阔大殿,“这事不过是你们御剑山庄的臆测,埙山夫妇如何交代,只有风行者一人知晓,你怎不将祝无间一起带来,让他说个明白。”

快步而来,赖道士步履如飞,一通长词还未落尽,他已飘身在微波道人身后,并将怀中婴儿交由道童照看,自己则向微波道人施礼请安。

“弟子拜见师尊。”

“回来了。”轻轻一笑,微波对赖道士带回的婴儿极富兴趣,耳根动静,似是聆听了一番,有所心得,向着怀拥婴儿的小小道童吩咐道,“山后面,有只我用灵芝甘草喂养长大的母羊,算算日子,最近正在产奶,你去取一些,细心给婴孩喂下。”

“是!”道童颌首,左右两旁立时闪过两名弟子跟随其后,护送着寂静熟睡的夏侯离去。

“近几年来,微波门下赖道士的声名我也曾听过数次,说是个好管闲事的无赖之徒,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听着道童脚步走远,沾花这才续起前话,“祝无间行路未到一半,就被人暗算致死,要死人出来说话,也就你赖道士说得出口。”

“祝无间死了,这件事,我倒还真不晓得。”

脸皮依旧黑厚,赖道士目光微转,挑破双方的遮拦,直指中心,“说来说去,双方不就是为了造化阴阳诀的归属坐在这里,可是,我倒是有一件事情不解,还请沾花婆婆为我解答。”

“说。”沾花平静道。

“御剑山庄担心的,是阴阳诀在南方丢失,将来被武林人士得到,极大可能是送往天人观,而非御剑山庄,所以特地前来理清此事,可赖道士不解的是,现下阴阳诀丢失,我们首要担心的,不该是有贼人修成此功,搅闹武林吗?”

双手摊开,赖道士明证自己此番说辞绝非藏有私心。

“尤其是,昔年是由烟笼山、天人观联手击败的公孙夫妇,若是贼人欲要展振声威,只怕首要扫清的,就是我们吧!”

“这些话,倒是略略中听一些,不过,想要上我御剑山庄滋事,必先要过老身这关。”

只见沾花手中利剑绽放出一道寒光微茫,茶几上,茶盏一分两半,桌面却无半分的损害,再看沾花那剑,仿佛从未离开剑鞘,静静安睡。

“好快的剑!”赞叹出声,赖道士怔怔拍掌说道,“拿捏精准,功力炉火纯青,神乎其技!”

“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做一剑惊凡城。”

长身而起,微波道人心中翻起无尽波澜,不住惊叹沾花日益精进的内功修为,方才那一瞬间,沾花不过信手扬在剑上,掌指并未触及半分,就生生将其抽动出来,以轻快之姿劈在茶口,内力参透,这才势如破竹,自上而下两分。

其动作一气呵成,全无半分阻滞,微波扪心自问,仅此一项,他就难以做到;更何况,沾花以气御剑尚且如此,若真是动用全力,以掌指舞剑,其剑术究竟登顶何处,微波也难以揣度。

天下第一剑,非她莫属。

“沾花婆婆,这件事,微波心中已经有数,该何如做,您请放心。”

“微波道人深明大义,老身相信。”听出微波已有退让之意,沾花也知晓凡事当点到为止,方才一剑已是无礼,若再强求,反倒适得其反,如此思量着,沾花向身旁少年请到,“来得匆匆,老身有些倦了,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不敢瞒老师,学生其实早就倦了。”少年郎低下脸庞说道,“就是不知微波前辈,是否愿意收留我等小憩片刻呢?”

“来得匆匆,又何必去也匆匆。”微波笑道,“请先好好歇息,何时准备用膳,开口和道童说声便是,只要无事,道人一定亲身作陪。”

“不敢!不敢!”

抱起剑来,少年郎连忙拜谢。

“少年郎,你这把剑,甚是漂亮,不知是什么名目?”怀着好奇之心,微波眼色闪转在少年手中的棕色剑上,这把剑古朴沉稳,又兼带三分轻捷,摆动间,隐隐有风声闪动,宛若猛虎獠牙,当真非凡。

“只是一把家传的古剑的罢了,行走江湖,总要有一物傍身。”

少年如是说道,与沾花一同拜别微波,先行去了。

望着他们逐渐消失的身影,赖道士久久难以释怀,偌大一尊天人观,退步在三人手中,不说奇耻大辱,脸上也会泛泛生羞,心中更是难以古井无波。

走到茶几前,看着分开干净的茶盏,又看着内里依旧完整的茶叶,赖道士冷气再度入肺,这份端倪,他刚才倒是完全没有看出。

“这个沾花好强的剑术,以气破开茶盏,可内里的茶叶竟然是一根也没有损害。”

“数十年前,当我还只是名道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到了今日,修为究竟如何,谁也无法说清,连我,也未必能够一战。”

“可是,以她的修为,却还要遵从一名少年的吩咐,那名少年,好大的来头。”赖道士叹声道。

“来头当然不小,那名少年手中的剑,名唤临云剑,是御剑山庄少主的信物,谁人得此剑,便是烟笼山的未来之主,你说,这如何还能够小得?”

拍拍赖道士的肩头,对于自己的这名劣徒,微波道人有着别于其他弟子的喜爱,乖顺服从的弟子,自然有着惹人喜爱的一面,而桀骜难驯的徒儿,注定也会有勾动人心的角落。

不愿多加心思放在无畏的争端上,微波拉起赖道士的右手,一同向后山竹房赶去,一路上,二人脚步若蝴蝶蹁跹,穿山越岭如履平地,赖道士的傲人轻功,便是根于此处、修于此地,山里的一石一木,他也不知道走过千回万回,所以消消片刻的功夫,二人就来到竹房前,听着内里道童逗弄婴儿的声音,会心笑了。

“你这天人步的本事,倒是越走越好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还捎带回一个孩子。”

“当真是上辈子欠的。”

苦笑着摇摇头,赖道士简要地将旧事说过一遍,而后略带希冀着说道,“对了,师尊,有件事,还得请您细查。”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脸色放沉,微波道人手抚长须,在青石上缓缓踱步。

“方才在大殿中,我已听出这个孩子的经脉异于常人,所以这才让青子取些药奶喂他,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症结所在;不足月,又兼天寒地冻,如此还能幸存,换做他人万不存一呀。”

“是呀,这孩子命大,但是也怪我,早知道这里会是这么个结果,就该带他前往后石城;说不定现在已经替他寻到血亲,省去日后无亲无故的麻烦。”赖道士说道。

咧嘴笑起,微波抬指轻点赖道士的额头,力发三分,直入脆骨,疼得赖道士脸色抽搐,不断抽声吱气。

“你这是在怪我没有在沾花面前强硬!真当师尊老了,听不出来?”

“哪里,哪里。”

捂着额头,赖道士连忙否定,“不过师尊,我本盘算着这孩子既然和我有缘,救过我的性命,就想将他当做我的衣钵传人,可是他经脉独特,修习不得寻常的内功心法,天人观的天人经,也不知能不能够适用。”

“胡闹!”

微波厉声斥道。

“天人经再过玄妙,对他而言,也和其他功诀一样,都是寻常功法!怎么能胡乱搬用?一旦走火入魔,只怕会立即殒命。”

“那就当真没有其他的法门了?”

“其他法门,未必没有。”

微波细细凝思着说道,夏侯身世可怜,也难怪赖道士尽心为他谋划。

“最为粗陋的法子,就是请来赛天医,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药石圣手,由他来为这孩儿拨转脉络,或许有一丝希望,能够令他修习天人经,不过,这是下下之策!天赋秉异,就算是赛天医,也未必能够逆天行事。”

“左右不行,看来也只能是传他外家功夫了事。”

心有不足,赖道士满面愁云惨淡,能在恶劣极端的雪地中生还,除却赖道士出手及时以外,更多的,是夏侯自身体格惊人,如此禀赋,本该令习武者尽皆艳羡才对,可惜,经脉异常,寻常功法根本无法修习,如此一来,内外无法兼修,单凭外家一门,根本难臻极境。

“你这心急的毛病,也是该改一改了。”

对赖道士的愁眉感到好笑,微波道人闪眼在仅有数天大小的夏侯身上,莫名感到喜意,“他才仅有三天大小,你就要为他操备三十年的以后,未免也太过心急了!况且,天地之大,万物无奇不有,武林中更是能人异士无尽,就算我天人观没有适合他的功诀,这天下万里,未必没有。”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一)

子夜,小南山,黄花观。

汹涌的咆哮混杂着铁索的铮铮声响,在漆黑一片的地牢中响亮清脆,有些不耐的,漆黑的铁囚窗中透出烛火的光亮,两名黄衣小道秉着烛火来到末间。

习以为常的,用昏暗的烛光,照亮牢中的囚徒。

“已经什么时分了,还不肯让人清睡!”

埋怨夹杂着斥责,被分配这份苦差的小道脸比窝瓜苦。

“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不睡,别的人一个也别想睡!”愤怒地咬重字眼,那双在乱发下瞪大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芒,“怎么?看你们的脸色,是很想收拾我,是吧?那就来吧!尽情地来毒打我!我的手脚,不是都已经被你们锁住了十六年,一直是只待宰的羔羊!”

铁索晃动,寒铁炼制的枷锁紧紧困住狂人的四肢,让他的脚步探不到铁围栏前,更无从接近两名瘦弱的小道,这才使得他们能够安心面对狂人的低吼,习以为常般,聆听着他满腔的愤恨。

只有等他将胸间的不平之气吐尽,他们才能得以安睡。

这个旧例,他们已经奉守三年有余。

“十六年,十六年了!那个无赖将我关在这里十六年,让我半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可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还自称是赖神仙,哈哈哈哈…当真是个恶毒到狼心狗肺的好神仙!”

“今天的说辞,似乎以前没听说过。”扭头看向身旁的同门,瘦道士有些疑惑着道,“往日里,他不是最恨提到赖上师的名号吗?”

“那是因为以前我还动不了!”

声音突近,狂人憔悴的脸庞骤然贴近在铁围栏上,“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马上,我就会出去要了他的小命,让他也尝尝失去一切究竟是什么滋味!”

“糟了!”

反应不及,才刚开口叫出一句,二人的面门双双撞在冰冷的寒铁柱上,登时昏了头脑,烂泥一般瘫软在铁围栏下。

此时,回头再冷望那困住自己十六年的铁索,狂人放声狂笑。

世间有鱼,入小池仅长三寸,而入广湖,则能身长三尺;鱼儿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在那被拘禁日子里,他昼夜不停,苦苦挣扎,终于将手脚化作青蛇般娇柔,只需轻轻一缩,就能从铁索中抽出;而为了今日脱逃,他更是观察数年不止,终于发现,每当月初,黄花观便会寂静一片,内里老道都会闭室清修,以求悟道,若无要事,轻易出门不得。

自小道怀中摸出钥匙,狂人不急不躁,对于重获自由并非看得极重,此刻他一心想的,只有向赖道士寻仇,可半生浑噩却告诉他,耐心,才是世间最为可怕的力量。

“三年来,你们虽然给我倒茶送饭,但也看了我不少笑话,这两笔帐,算勉强抵了;可是,你们和赖道士同出一门,这就罪无可赦,因为我说过,等我自由之后,要杀光赖道士的徒子徒孙,所以,要怪,就怪你们投错了师门,和赖道士纠缠在一块。”

说话间,五指成钩,杀机毕现下,狂人照着二人面门逐一打下。

巨力反震,狂人惊疑地看向自己的掌指,瘦弱的指间竟微微泛出白斑,像是脱了力般难受;多年不曾操习武艺,他的外家功夫早已老去。

“我的铁拳,还有铁指,现在都成了花拳绣腿!”

站起身来,狂人念念不甘,信手剥下当中一名道士的外衣,披在身上,并将乱发草草扎起,“看来,要想复仇,我不能单靠自己,还需要借力。”

话语丢尽,地室中烛光吹灭,一道生了锈的身躯向外走去,渐渐隐入黑夜中的丛林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月光清亮的郊外,赖道士盘腿调息在岩石上,五感通达,四面八方一草一木的琐碎动静,都被他聆听在耳中。

而他的双手,现下如火炭般通红,携带着浓浓炙热,在清风中袅袅吹起残烟。

“留白,过来吧!”

躺在平地上难以安睡,翻来覆去的夏侯留白满面披汗,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滚下脸角,浸湿他的双鬓;这些汗水,并非因为天气炎热滚下,夜间风凉,在夏季最是舒爽,尤其是郊外风大,还应注意防寒,然之所以面上、背上汗出不断,实则是因留白昔年诞生雪地,胎体进了寒气,故此每夜都要遭受寒根噬体之痛。

因此从他落地以后,每夜,赖道士都要消耗真元,为他驱赶寒气,只有这样,方才换得留白一夜安睡。

日久年深,当留白意识到赖道士每每为自己运功驱寒后,都要疲乏许久,深受内力消耗的苦处,他便不忍要赖道士发功运气。

故此,他身上的汗水,一半是因寒气,另一半,则是因过度的忍耐。

“师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学习天人经呢?”

赤着上身,留白感受到阳光驱赶冰雪的暖意,再一次向赖道士发出疑问,“并不是留白不懂知足,虽然外家武学博大精深,可是我听人说,外家功夫只能横练筋骨,对寒病只能去标,只有学会上乘心法,运气洗髓,才能由内而外,将深埋在皮肉里的寒气彻底除去。”

“听人说的,这回又是听谁说的?”慈爱地笑着,满脸疲倦的赖道士强打着精神问道,“除了青子,还能有谁?”

“听得多了,弟子也记不清了。”留白憨憨般地应道。

“你这小子,还学会跟师傅玩心眼了。”赖道士略微不满地说道,“你难道就不喜欢师傅天天帮你推背?”

“喜欢是喜欢,可是也心疼。”侧过脸角来,面容方方长成的夏侯白承接下母亲的温婉,如画的眉角处竟如女子般忧愁,“师公说过,内功修行不易,每每挥空一次,非要数日养歇方可,可是您每次替我驱寒取暖,次日还要运功……弟子愚钝,但也知道盈不可久的道理。”

“留白啊,多愁善感,可不是好男儿的行事风格。”

为夏侯白的性格感到担忧,赖道士心中的这块巨石一直不得落地。

夏侯白为人和善,为悼念亡母特意小字留白,是名有情有义的少年,因此极受微波道人与赖道士的赏识,可是,他同时却也受无父无母的波折,导致心性纤细敏感,待人接物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轻易与人触碰,使得众人有心靠近,最终也只能在墙外无奈地望而却步。

这令赖道士感到无匹自责,当年一念之差,将其带回天人观,致使其成长不得健全;左右衡量下,他决意重提寻根之旅,为夏侯寻得父根,矫正心缺。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二)

权且按下夏侯留白的寻根琐事不提,且说昔年与留白有所交际,今番又在老林中,遭受波折的七煞一行。

额上青筋条条绽出,肉和尚盖世冲大喝一声,力顶千斤重压,将肩上官差狠狠抛出;可那官人身形变转飞快,前一刻还笨若顽石,下一刻,偏又如羽衣飞燕,轻轻灵一个动转,身形飞落在地,嘴角微笑依旧。

“有意思,半截入土的身子,居然还有这等蛮力。”

手中折扇分开,素有雅公子美名的柳亦之笑对面前六人,自若如常,没有丝毫惊惶;对手虽然占据人多的优势,然则,只是一帮不通内家武学的莽夫,况且盛年已过、巅峰不再,自己不过是略略施出一记压坠的法门,就令当中蛮力最盛的肉和尚险些直不起腰来,如此六人,何惧之有?

“要我说,还是文雅点,你们六人各自绑了手脚,随我回督武衙门,如何?”

“痴人说梦!”

尖酸着嘴脸,被马快惊逃到山岭中的飞天老鼠壮着胆气,向柳亦之喷去一口唾沫,“要我们混世七煞向你摇尾乞怜,你好大的脸!”

“扑——”

银针横空,柳亦之的折扇上骤然多出一道白光。

仔细凝望过去,原来是道锋利的银针,而沿着柳亦之的眼神看去,只见在飞天老鼠身旁,一名塌了肩的男子眉眼阴鸷,如毒蝎般直勾勾地盯着柳淳脸庞不放,喉咙还在滚动,似在咽什么,再看折扇,银针中心三分处漆黑一片,俨然是被剧毒侵蚀。

“这位暗箭伤人的,想必就是当年声名狼藉的女子贼尼穿衣吧?”理清前因后果,柳淳笑了开来,甚是轻蔑,“听说当年你被赖上师毁掉一肩,又在狱中三年不得护养,面容飞速老去,地动出逃后,无力再行祸事,于是,便疯魔似地嫉妒每一名英俊男子的脸庞,仅仅上月,就又有三人被你毁去面容,而这三人,无一例外,被毁容前都是面目清秀的男子。”

顿一顿,柳亦之伸手抚摸着自己好看的脸面说道,“就像我现在这样,不是吗?”

“老六,别激动!”

双眉浓厚,沈白眉喝止尼穿衣蠢蠢欲动的身形。

外家武学横练不过三十年,年至不惑便要下落,而今,他六人兄弟年纪最轻者,也已四十有一,要想在这名内家新秀面前逞威,胜算极小。

更何况,此人,还是督武司中名列“十刃”之一的波风刃,其内功之强、武艺之盛,绝非他六人可以相抗。

“传闻中,督武司有十刃,其间第七刃,名唤波风刃,以轻巧明快著称,今日相见,果然非同凡响。”

目光落在柳淳纤腰间的软剑上,沈白眉的双袖中,判官笔牢牢紧握,但凡人身,身上皆有三十六处死穴、三十六处昏穴,只需点中一处,就可或死或伤;沈白眉虽非正统出身,但对这些穴位倒还略懂一二,因此,他想背水一战,希冀能够点中对方,求得生机。

否则,对方一旦出剑,那便再无周旋的余地。

“白眉判官是想点我的穴位吗?听老秦相公说,你年轻时尚未必点准,如今老眼昏花,难道反是精进了?”

讥讽地嘲弄着沈白眉的琐碎心思,骤然间,耳边突起一声尖锐鸣动,柳亦之方要动手的身子只得退去突进的打算,悠悠然一个飘身,脱开地面,落在树尖上,断绝六人暗算的可能,这才抬眼向天际望去。

遥遥只见,昏暗的天空间,一枚图纹悠悠闪现,当中一道盾甲的轮廓分外清晰,正是督武司的专属符文。

“督武司的标记?和我同来的,只有小秦相公,不好,难道是小秦相公出事了?!”

冷目按下,柳亦之冷冽扫过六人一眼,三伏的天气里,六人竟感到冬夜的寒气从脊背冒出,冻得他们一时间手足僵硬,居然忘了潜逃,直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柳波风早已走远。

步履悠悠梭动,十丈山地眨眼即过,双臂展在两侧的柳亦之眉头沉重,他听到左手边有猎物破开灌木向山腰跑去的动静,又听到山脚下有野兽的低吼,这使他分身乏术。

二者相较下,柳亦之毅然选择顾全小秦相公。

混世七煞,虽然是名列通缉榜的要犯,但其罪名恶在十数年前,而今早已收敛许多,皆因其年岁渐长,越发不成威胁,故此,六人才会在留安城中被一队普通马快惊走,逃到这荒郊野地。

若非碰见他,只怕六人现在还处在侥幸心境,更无其他动作。

所以,这类老去的江湖败类,远远不足为患。

反是小秦相公,学艺初成,正是展露头角之际,要在此时遭受磨难,柳亦之无法袖手旁观。

“吼吼吼——”

尖锐的牙齿间滚动着狂躁,披着灰色皮毛的恶鬼,分散四方,零零碎碎地将秦安围困在内,不时探动着锋利的爪牙,想要擒取猎物的软肋。

可对方显然也并非易于之辈,手中短刀反握,将后背死死抵在树上,修长的双目定定有光,将面前每一道野狼的动向都拿捏在心中,时刻提防着。

“奇了怪了!这条路我少说也走过三五回,山里的野狼从来不肯在白天下山,今天这是怎么了?”

舔动干燥的唇尖,秦安莫名地兴奋,也莫名地恐惧,自己体力还未养成,现今最怕鏖战,瞧着一地野狼,少说也在三五之数,真要搏杀,只怕拼过三五只,就要力竭不支。

“但愿柳二哥看到我的信号,不然秦自成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分心间,右侧野狼似是嗅到软弱的气息,四肢纵开,身形腾空而起,向着秦安力量稍弱的右臂急速扑开,腥口张动下,身形还未贴近,远远地就吹来一阵腥风,令秦安险些作呕,眉目动转下,秦自成不慌不忙,右拳缩回身侧,而后猛力扫出,这一扫,正中野狼下颚,直把它扫翻在地,在地面胡乱地打了个滚,嗷嗷逃到一边。

见此情形,众狼不再轻易向前,提动脚步,耐心地继续观望对手,喉咙里,闷吼依然不断。

似乎是贪婪的唾液在不安分地沸腾着。

“早先我在督武衙门检过,左臂有四百斤力,右臂有三百斤,不想还是弱了点,没能打死那只野狼。”

可惜着未能消毙对手,秦自成再度扫望天色,夏季里,白昼悠长,可当临近风凉时,夜幕垂落极快,几乎是在眨眼间,眼前已是一片漆黑,而这,正是秦自成担心所在。

天色明亮时,他还堪与群狼周旋,一旦黑夜遮挡视线,自己必然落于下风,届时,饥饿与黑暗交织,行事定然不济。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三)

明亮的天色,落幕地毫无预兆,几乎是在一刹那间,黑暗就已爬上双瞳。

纵使目力超绝,也因黑烟挡住视线,秦自成的双眼顿时变得畏畏缩缩,不敢与饿狼对视,甚至,连它们的身形也无法凝望,只看到闪闪烁烁的黑影晃动在大树周围,粉碎去他所有的倚靠。

眉眼缩紧,秦自成惶恐不已。

掌控不到对手的行踪,是致命的纰漏。

正当此时,顶上,茂密的枝叶当中,猛然传过细碎的动静,抬眼向上看去,两匹孤狼也不知在何时钻到了树上,口齿挂着贪婪着唾液,双眼悠悠闪动绿光,窥视着秦安脖颈;见到行迹败露,这双大狼反应锐利敏捷,张开腥嘴往下便扑,惊得秦自成脚步狂蹬,手中短刀挥纵,一刀割下孤狼右耳,跳着脚,沉膝发力,轰然跃起丈余,将纷乱而来的群狼攻势尽皆抛在脚下。

及当落地,这才心有余悸地淌出半身汗水,头也不回,朝侧方快步闪避。

身后,群狼紧追不舍,那被割去耳朵的饿狼,更是脚步卖力,奔闪在最前沿,怒气冲冲,恨不得立即啖食秦安的骨血。

“这种腥草,不会有错,这是能诱发野兽凶性的魔血草,只有常在山间奔走的药夫以及精通百草的药手才会知晓它的效用,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懂得魔血草的效用,又拿它勾动群狼,向小秦相公出手?”

斜眼看向来时的山岭,柳亦之稍稍凝望数息,跳下身来,低头看着地面破碎的狼耳,明白过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会是什么人呢?直觉上来说,不是善类啊!”

感叹在胸怀间,一袭银纹黑衣的柳亦之沿着地面上的痕迹强势追去,被激发凶性的野狼是可怕的,如果说平素里的野狼是凶猛的野兽,那现在的它们,将会是真正的恶鬼,它们不顾一切,只为满足潮涌在齿间的贪婪。

“如果野狼凶猛的话,折扇,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要动用波风刃,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对手。”

眼前闪动出秦安苦苦作战的身影,柳亦之右手抽出软剑,就听噌地一声锐响,犹如寒冰炸裂,震得群狼猛地受寒一滞,惊讶的目光中,就见那二尺锋刃翻飞如电,变换急急如雨,切割在自己与同伴的咽喉上,如流水般酣畅;仅一瞬间,群狼眼前齐齐发黑,这些错乱在四方的恶鬼,争先倒地,连呜咽声都消散在破碎的咽喉中,凝不成一丝哀鸣。

功成身退,韧性无匹的波风剑洗净血迹,在柳亦之的掌指推动下,返身回到腰间。

而对于秦安而言,方才的一切来得太快,令他甚至未能有所反应,直到柳亦之轻拍他的肩头时,他才明醒到威胁解去,步入了安全,也才明白,以轻功冠绝督武司的柳波风,武艺招式早已尽数融入轻快二字。

对敌杀敌,都仅在一瞬之间。

“太不可思议了!”短刀归鞘,秦安拍手说道,“二哥,你的轻功真是越发精进了!来无影、去无踪,击杀对手也在眨眼的功夫,刚才你舞刀的时候,我只感觉到有一道身影在我身旁来回跳纵,可眼睛根本来不及追赶。”

“这是自然。”

柳亦之挥起折扇笑道,“这是我的疾风三剑式,催动周身内力毕功于顷刻之间,威力自然不浅,只是可惜,此剑术只能对敌于三丈之内,超过此距,就无从施展开来。”

“即便如此,三丈之内,也是任由柳二哥决人生死。”秦安艳羡着道,“柳二哥,这疾风三剑式,你可不可以教我?”

“要想学得此剑式,你还得先向老秦相公学得天人步才行。”满面肃穆,说起有关天人观武学一事,一向风流无羁的雅公子柳亦之也自行收紧面色,“我的武艺,半数扎根于天人步上,这天人步绝学冠绝世间,能出其右者,未曾听闻。”

“可是天人步不是天人观的绝学吗?为什么非要向父亲学习?”秦自成费解道。

微微一笑,柳亦之忍不住用扇尖轻轻敲打秦自成那愚笨的脑袋。

这名小厮,固然听话,可惜却在老秦相公的严厉教导下,反生出莫名抵触,否则,今日他就该在老秦相公身旁修习武艺,而非在这里对战群狼。

“你赖叔叔的糖,都白喂你吃了!”

柳亦之明言挑破,秦自成就算再过愚钝,也明白过其中的缘由。

老秦相公与赖道士乃是刎颈之交,二人的情谊自然不必多说,相交甚笃下,各自传习武艺也是必然之事,不过碍于天人观的门规,老秦相公只得记名在赖道士座下,并约定师规,但凡教习他人门中武学,必先征得同意。

所以,秦自成迄今记得,在他九岁,柳亦之参拜老秦相公为师时,赖道士携带一名小徒不远千里赶来,只为秦守川看重柳波风。

“说起来,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小白了。”

惦念着自己那位发小,秦自成不会忘记夏侯白与他共同嬉戏的三月时光,只可惜留白身有病根,赖道士为除他病痛,于是携他前往夜鸣山浸泡热池,时至今日,也不知留白病情如何,是否有了好转。

“说到这件事,不久前,老秦相公收到赖上师来信,说他会带留白前往偏京作客,算算时日,大概半月之后,留白就该到了。”

“是吗?”

秦自成惊喜道,“那我们还在这里作甚?赶紧赶回偏京,等我留白兄弟一起玩耍!”

“竖子!比这更重要的,是要为你拜师正名!”点着秦自成的额头,柳亦之不住感到好笑,“你呀!你呀!真不知该说你什么是好!整日只爱贪玩,要是肯细心学武,早已有成!我看,就该让你留白兄弟过来狠狠地教训你一番,这样你才知道耐心用功的好处。”

调笑间,不觉天色已经入夜颇深。

孤月黯淡的夜空下,山间道路崎岖难走,沈白眉一行磕磕碰碰,窝着满腔的火气,脚步不敢停留。

背后有柳波风这股威胁,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世道真的变了,一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小鬼,也能逼得老子赶夜路逃命。”脾气粗糙,肉和尚终究忍不住,开口无力地愤怒着,“要是在二十年前,对方哪怕是内家高手,我也敢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不甘地屈服着,年已半百的沈白眉,隐约有些抓不住手中的铁笔,或是错觉、或是无力,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这双铁笔对现在的他而言,有些偏重了。

“哎…外家高手,三十正处鼎盛;而内家好手,三十不过方方起步,往后的道路,还长着呢……”

一语说出,不由多人唏嘘,感叹着时运不公,前方弯角的灌木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骤然冒起,吓得六人慌忙缩成一团,深怕是督武司的柳波风追上他们,要拿他们伏法,胆战心惊间,战战兢兢地向前方喝道,“是谁!”

“几位哥哥,好久不见。”

清亮地应声着,自黄花观逃出的狂人,现身站出在众人面前,一抹微笑,显得无比热情。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四)

“是狂人吗?”声音颤抖,对于楚墨的突然出现,沈白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名十数年不曾相见的结义兄弟,如今相逢在狼狈的山道间,究竟是何种缘由。

意外?还是算计?

“大哥,好久不见,您还记得丹青的声音。”话语中充满欢喜,楚狂人楚墨揭开火折,照亮自己消瘦的嘴脸说道,“几位哥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安全以后,再行续谈吧。”

“也好。”

藏匿下袖中的铁笔,沈白眉略微犹豫后紧跟住楚狂人的脚步,其余五人见状,纷纷挪动身形随上,各自一言不发,思量着楚狂人为何乍现在荒郊野地。

楚狂人,姓楚名墨字丹青,落胎于书生门第,与其余六人不同。

且,从名字上,就不难看出父母对其期许几何,期待他能成为一代丹青大师,继承父辈衣钵。

然不曾想,此子性情张扬,自小不爱笔墨只爱拳脚,赖于家境殷实,得名师教授拳脚三年,练得外家小成,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加冠之年,更是悖逆父母,卷带三十金混入江湖不再归乡,嗜武成魔下,逢人便卖弄拳脚,因此冠加“狂人”之名,被六煞看重接纳。

只不过,这已是十六年前的旧事。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楚狂人四处招摇拳脚,自然引人注目,不巧,正遇见在红尘历练身心的赖道士,二人拳脚相碰下,单修外家武学的楚丹青岂能是赖道士的敌手?

不过十数招间,楚墨被击垮在地,继而被关押在黄花观中。

赖道士数落他恶行累累,因此放下话语,楚狂人何时能够忏悔己过,便在何时出山;然则,一晃十六年,楚狂人不仅不思悔改,反倒日益增长仇恨,甚至,要向赖道士疯狂寻仇!

“什么,你要我们去杀死老无赖!”

面色惊骇,肉和尚惊得两股颤颤,赖道士何许人也?乃是天人观观主微波道人的座下弟子,一身武艺纵横江湖鲜遇敌手,饶是督武司十刃相见,也要避让三分,而他一群老弱,竟要奢望击杀鼎鼎盛名的赖上师,难道不是在痴人说梦?

牙关咬紧,尼穿衣最怕盖世冲这等反应。

他本性盈,平生最好女色,孰料一朝不慎,被老无赖击伤肩膀,过后又遭牢狱重灾,使其无能继续行凶,这一切,都源于盖世冲复仇一事,可如今他却完整萎缩,可自己,已是半个废人。

“去杀老无赖,可以,但是我要知道,你有什么胜算。”

不敢强求过猛,女子贼试图拨回众人心关,“老七,你我都很清楚,外家横练三十,可内家寿达一百,那老无赖内功得自正统,虽然也过不惑之年,但比起我们,依然强盛十倍。”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飞天老鼠等人应声说道,唯有沈白眉沉闷不语,若有所思一般。

“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贸贸然就去对付老无赖,简直是自寻死路!”

“比我等强盛十倍?呵呵…六哥,您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楚狂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甚是淡薄;听到他的笑声,沈白眉抬起眼来,留心观望他的面色,想要读出一些情绪。

“老无赖年过四十,纵然内家功夫了得,可是外家功夫也一定有所滑落,再者,双拳难敌四手,我们七煞,难道还拼不过一个一双手、一双脚的道士吗?”

“别说这些空话!”女子贼略略心急道,“具体要怎么做,你说!说完了,也好拿个主意。”

“那好!”

丢下手中的枯枝,楚狂人肃紧面色。

“昨夜,我在临如客栈的柴房里偷睡,半夜间听到有人传信柳波风,说是赖道士不日就要前往偏京,现在正在后石城为弟子寻亲,从后石城前往偏京,有三条路可走,其中最快的那条,必定要经过碎石谷,道路最险,我们只需在这里预先设好埋伏,别说是一个无赖道士,就是十个、一百个,也能轻松斩杀!”

“所以,你是认真的吗?”

沉闷很久,在一旁寂静无声的沈白眉开口说道,“杀死赖道士,然后引来天人观的复仇,这就是你的计划?”

“天人观?何惧之有?”楚狂人笑道,“只要我们手脚利落些,不留痕迹,别说是天人观,就是整片武林,也奈我们不得!”

“老七说得在理!”

眼见形势有利,女子贼挺身拥戴,“老无赖害得我们兄弟狼狈如鼠,这个仇,不得不报!”

“没错!不得不报!”

受到女子贼撺掇,本就主见寥寥的飞天老鼠一并响应起来,“杀了赖道士,解了大家的心头之恨!”

“那你凭什么确定他会走碎石谷那条路。”冷冷地无情追问,沈白眉似是不愿给众人太多的期望,“路有三条,老无赖要走哪条都有可能。”

“所以说,这是一场好赌!”目光坚硬如铁,楚狂人眸光迫人,直逼白眉眼角,锋利如刀下,刺得沈白眉隐隐生疼,点指着焰火,楚狂人展出沈白眉所远远不及的强势,“我们就来赌赖道士会走碎石谷,并且赌他,一定会死在我们的手下!如何?诸位哥哥,抹杀武林正统的威风,是多么令人痛快的事情,也好叫世人知道,混世七煞,是连天人观也招惹不得的!”

心头发凉,沈白眉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从自己身上流去,那股力,走得极快,又逃开得极远,而它们所逃逸的方向,直指楚丹青,直指这名被复仇心思蹂躏了十六年的狂人。

“我认同老七的想法,成败与否,只有尝试过才知道,而且更为重要的…”眼中火光跳动激烈,盖世冲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被波风刃欺压的景象,那该死的幼嫩儿童,居然胆敢骑在他的肩上,这令他难以忍受,更加难以回忆,“是让天下知道,混世七煞还没老死,不是随随便便一条杂鱼就可以过来欺凌的!”

“对!大不了一死,也要出这个鸟气!”

时机成熟,女子贼心满意足笑起,“区区一个赖道士,难道真是神仙?我尼穿衣偏生不信了!定要将他捏死在手里,让他知道,惹到我尼穿衣,是他今生最大的不幸!”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五)

诚如楚狂人所言,自后石城前往偏京,共三条路,两条较远,一条较短;其间,最短的那条,道路艰险,几乎是从穷山恶岭中破开,地势凶恶自不必多言,只单说其碎石谷一段,路面乱石嶙峋,多是万斤巨石深埋地底,微微露出数角,群聚而形成。

因此,人力难以拔除,只能使之光滑,免得误伤人脚。

可惜天不怜人,每每开春,此段路面便要遭逢暴雨侵袭,雨水的肆虐下,带不走怪石,却掀走了泥土,所以这段碎石路面,总要半年难走,半年更难走,只凭来往的商旅、镖师、走卒相互默契,随身携一些泥土,留心铺设,便利众人。

“留白,脚步慢些。”

寻根无果,为徒弟求医也无果的赖道士突然念起,在偏京之中,有位善于寻人的老友曾与自己约定,将来得空,择选个合适的日子,为他儿子秦安记名拜师。

二事合在一处,赖道士觉得正好可借这份由头,请秦守川出山,为留白找寻父根;否则,单凭母亲衣装朴素,应是出自普通人家的猜测,以及一道背面镌刻“麦芽”二字的长生锁,根本难以断清留白家乡何在。

故此,心急如焚的赖道士决定早些了结此事,向来有关留白的事务,他都寸息必争,如今去往偏京路途遥远,他倍加不愿平白消磨时日,所以,他选了险道,凭自己一身武艺与半生江湖,冒险行进。

蹲下身子,留白望着师尊挖动路边的泥土,忍不住好奇,张口问道。

“师傅,你挖这些泥土做什么用?”

“与人方便,与自己方便。”

抬肘拦住留白的掌指,赖道士不愿让他插手,弄脏掌指的事情,只需一人足以,“人的天性真的是很奇怪,安逸的时候,非要与人纠缠不宁,可在险恶的环境里,偏会变得齐心。”

深看着留白迷惘的脸颊,赖道士将泥土兜紧在麻袋中,双手拍去灰尘,指着前方说道,“你看,从这里往前二里路,有一段非常难走的地面,名叫碎石谷,那里乱石突兀,伸在路面简直就像一把把尖刀,所以,经常来往此处的行人,就会随身带些泥土,将道路填平。”

“可是师傅,如果过往的行人都在做这件事,那地面应该早就平顺了才是。”留白追问道。

“别忘了,天公也有不做美的时候。”赖道士笑道,“每年开春暴雨,总会把这些辛苦带去的泥土冲洗回来,所以,年年修路,年年路不平,皆是因为只纹饰表面是去不了真正的问题,留白,你一定要记住,不能虚浮在物事的外表上。”

“弟子记住了!”

认真点头,夏侯将行囊重新负在背上,与赖道士一同埋头赶路;时间仓促,周遭的险恶环境留白无心观赏,年及十六,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自从得知生母故去的消息,他便一直希冀能够见到生父,以解无父无母的哀伤。

可当失败接二连三,连他也不由地生疑,难道自己命中注定孤独,得不到常人该有的家庭?

因为,后石城内,有千家夏侯,可无有一人知晓麦芽是谁人的别名;更是无人知晓,十六年前,有哪位平凡人家的女子,挺着孕肚离开,之后便一去不回。

“真羡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可以一手牵着母亲,还可以一手牵着父亲……”

渴望着虚无缥缈的温暖,强有力的大手猛的牵起他的衣领,将他的身形高高带起,等当留白回神之时,双脚已离地面三丈!

再看脚下,四面滚石翻飞,千斤万斤的乱石混做一处,自高处向下不断冲来,堪堪三五息间,竟就叠起一丈高低,腾起的零碎散石,甚至飞过留白脸角,割伤了他的头发。

“有埋伏!”

第一念头如此,留白本能地抽出怀中短刀,割下身后行囊。

遭遇伏击,必先解去负重,方能全力应敌,此道,承接自赖道士的传授,而正如他教授留白的,载动沙土的麻袋早已被赖道士丢下,这才能一跃三丈,将危险远远踩在脚底。

“什么人对老无赖恨得这么深!”

脑中闪现无尽人名,赖道士对于这天并不感到意外,行走江湖,与人结交并非好坏二字就能界定,翻脸行凶也可在朝夕之间,草草殒命,更是无尽江湖人的归途。

这一点,赖道士早已认同接受,他甚至认为,即便自己到了最后一刻的时候,兴许,会慵懒到连挣扎都不愿进行。

可这,是他在遇见留白之前的想法,遇到留白之后,他便整日提心吊胆,忧心仇家来袭时,牵连自己的徒弟,那时候,不懂内家武学的夏侯留白该如何应对?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可惜,还想替留白找到生父,让他终生没有涉足江湖的机会。”

飞身落下,赖道士脚下踏动岩石,将留白挡在身后。

对手有备而来,危机绝不止于眼前。

“对面的是什么人!要对老无赖下手!”

“老道士,你做了那么多的恶事,现在报应来了,难道不怕吗?”

顶着黑袍,楚狂人在宽阔的衣帽间显得空空荡荡,好似山风吹起一阵,就可将他卷跑。

“你的声音,有些耳熟啊!”赖道士双眼微眯,在他的视野中,有三道身影随着此人一并浮动在他的眼眶,“是我什么时候的故人?”

“故人?哈哈哈……”

仰天狂笑不止,楚狂人放浪形骸,尖锐的笑声撕裂着山谷中的寂静,令留白胆战心惊,怯弱地缩紧在赖道士的身后,不敢正眼看待。

察觉到夏侯的微小动作,赖道士回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低低说道,“没事,有师傅在。”

“老无赖,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当年我可是和你交过手的,你那一身好武艺,可没少让我吃尽苦头。”止住笑声,楚狂人踏动岩石俯视下方说道。

“实在话,和赖道士交手的人有些多,不能够尽数记得住。”

说话间,赖道士手脚再动,将留白从身后牵至到右手边上;不明所以的夏侯虽然懵懂,但心里对师傅无比信赖,他相信,师傅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这件事。

“但如果老无赖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应该是混世七煞吧!”

“混世七煞?”留白低声跟着念道,小心翼翼地记住这个名号。

“难道你想得起来。”楚狂人讶异地笑声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将我忘了。”

“赖道士十六年前说过,从今往后不在弟子面前说谎,你的声音,我早就已经忘记。”赖道士肃色说道,“之所以能够记起,是因为我听到背后有三道喘息声,虽然很低,很慢,但赖道士的耳朵还没老死,而七个人的聚众,老无赖稍稍有印象的,只有你们混世七煞。”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六)

“师傅。”低声涌起一声微笑,夏侯留白对于师傅那一诺千金的勇气的感到崇敬。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白,仔细看好了。”

猛力震动,脚下的岩石上立即浮起三道碎石,升入空中,被赖道士信手捏在掌内,随即破风声起,在山谷另一侧的低洼处,缓缓抽起三道身形。

尽皆面色低沉,对被赖道士察觉所在心存不甘。

“外家功夫,闭气不过百息,所以时常需要换气,否则就会生生闷死在自己的硬撑下。”赖道士向留白说道,“而内家有成,闭紧千息万息都不在话下;师傅携你在外游走这么久,目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为你寻得合适的心法,你师公曾经说过,天下万里,万物皆有,所以,你不要心急,一定会有适合你的心法存在。”

“千息、万息。”字眼高得令留白有些咋舌,使他惊疑问道,“师公说过,人一天需吐纳一万三千五百数,要是闭起万息,岂不是要连闭一天的生气?”

“闭气一天,雕虫小技尔。”

赖道士不以为然道,刻下闲话落定,再度抬眼看向狂人,对于此人的身份,初有端倪,混世七煞中与他交集最为紧密的,只有一人。

不过那人,应该还在小南山的黄花观中才是。

“老无赖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你说。”傲慢着心性,楚狂人俯视着一对死人说道。

“昔年,我将楚狂人留在黄花观中,算算时间,应该也有十六年了,可近些年来,没听闻黄花观的浮云道长提起你诚心悔过的事情,所以老无赖想问问,你是如何从黄花观里走出的…别说你能击败浮云,他的本事我很清楚,武功在我之上,和他拆招,我过不了三百。”

“浮云道长的本事我也清楚,自然不敢轻言能是他的敌手。”楚狂人应道,“被铁链锁在地室十六年,任是一名白痴,也能学会缩骨脱身的法子,但不得不说,黄花观的铁索制作精密,我费了十余年的时间,才能在镣铐中来去自如,又趁那些道士闭室冥思的功夫,方才从容走了出来。”

“闭室冥思,原来如此。”

恍然明白,赖道士暗叹楚狂人的惊奇蜕变。

如他名号所称,此人性情狂傲,绝非忍辱负重之辈,可不想枯坐牢狱十几年,竟从凶猛的狂犬,变作擅于忍耐的孤狼,较之从前,威胁更甚。

“当年你连杀七十一人,只为一名小厮倒茶时不小心沾湿了你的衣襟,被我撞见后,见你一边吟唱遨天阙,一边饮酒迈步在市井,觉得你或有道根,这才收你在黄花观里,让你整日面对经文,勘破红尘,不想你劣根难除,十六年处心积虑,意根只被复仇填满,可惜…可惜呀!”

“老无赖!”

狰狞起面色,楚狂人为赖道士身在囹圄而不自知感到恼怒,不肯摆清楚猎物的立场,竟还道貌岸然,对自己的过往指指点点。

“实话告诉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话说一半,楚狂人情绪泄尽,又换做朗声大笑。

“别以为你功夫了得,我们就杀不了你!明刀亮剑不行,暗刀冷箭,你又能躲得过多少?”

“坏事了。”愈发感到不安,赖道士不敢逗留,伸手揽过留白,不再与楚狂人多言,拧腰发力,身形纵空而起,沿着谷口方向强势冲去,脚步飞梭之下,乱石顷刻远甩身后,眼看关口就在前方,正欲再度腾身,却又猛地停住脚步。

眼前,细沙铺盖的地面隐隐有流泄的动静,叫人不敢轻易动身。

“师傅,怎么了?”

背后狂贼脚步追得猛烈,留白不明白师尊为何止住脚步。

“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掌中调御真气,赖道士朝前骤然挥出一掌,此掌,名为狂风扫叶,力劲发出,如长风般源源无尽,那满地的黄沙禁不住这等吹拂,直吹起三寸有余,将内里掩盖的物事一一呈现,只见,满地黄沙下,掩埋着的,尽是锋芒锐利的铁蒺藜。

寒光冷冷,乌黑发凉的刺尖上,隐隐有人工作弄过的气息。

应是淬过毒的。

“好狠毒的心思,要是不知情踩上去,只怕出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毒发身亡。”

回首再见七人越逼越近,赖道士退无可退,也便不再躲避,舍下留白冲飞上前,纵开拳脚与七煞拼斗,但见他摆开长拳一套,神臂如猿、抱天揽月,招式轻巧敏锐下,不见寒铁生锈的愚笨,倒见利刃出鞘的锋芒,饶是七煞人多势众,也被拦住身外,分寸进取不得。

如此这般,使得肉和尚心焦不已,喉中不断呼喝粗鲁的字眼,宣泄着拳脚不济的怒火。

见此,留白死死握紧手中的短刀,提神凝气,时刻准备拼战;他坚信,自己的师尊一定能战败七煞,而自己所要做的,只是不让他多加挂心罢了。

酣斗间,飞天老鼠拳脚震震,越战越是力怯。

纵观七人之中,以他的拳脚功夫最为微末,就连封禁十六年的楚狂人都略胜一筹,所以当他碰着真人,拳脚就如枯柴遇着铁棒,冲撞下,力道直钻骨髓,令他牙关颤抖,拳脚越发不愿,只顾往旁避缩。

纷乱下,赖道士也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将重势施加于其余六人身上,周转地更加游刃有余。

值此良机,飞天老鼠鼠目烁烁,抽空得出双手,右掌顿如游蛇般探进怀中,见赖道士正专心应敌,便冷不丁地暴喝一声,惊得赖道士本能回头,向他看去。

“呜!”

口中闷哼一声,赖道士及时捂住双眼,脚步踏地飞身,凭着知觉向留白方向冲去;他的脸上、衣襟上,铺满一层白花花的粉末,掌指细细搓弄下,隐隐有些发热,令赖道士心头一阵发凉,“石灰粉!”

“师傅!”

握刀站立在前,夏侯留白将赖道士护在身后,两眼瞪起凶狠,望着那扬笑不止的七人,口中闷吼如雷,如困兽般充满死战前的决绝,可那七人,脚步不停,依旧朝着自己缓步迈进,视他无物。

逼得他脸色升温!由瘦黄直入妖异火色,犹如一轮血色朝阳,明亮在七煞的眼中,使得七人原本缓慢的脚步变得更加迟缓。

“这个小子怎么回事?难道也是个内功高手!”

震惊地发出声响,七煞的声音潜入道赖道士耳中,令他也浑浑吃了一惊。

第二章 江湖难离,岂有偏安(七)

脸色骤变,由黄入红,鼻息躁动下,留白周身火热,如同有股力量闷在体中,急不可耐地想要冲出体表,乍现青天之下。

受此波澜,他的心房猛烈跳动,隔着胸腔,扑通扑通有声,闻听得赖道士连忙跨步上前,凭直觉揪住他的后脖领子,垫步发力,身形高高抛起,一跃四丈余高,跨上长空,令七煞望尘莫及。

纵然手脚伸长十倍,也捉摸不到。

恼得狂人鼻头抽动,甩手翻出两片柳叶飞刀,趁着赖道士越过头顶之际,挥臂快力送出,就听咻咻两声破空,顶上,一点红光闪现,零零碎碎的数点血花无力飘落在狂人面前,滴在了干涸的岩刃上。

嗅着腥气,楚狂人顺势压低身形,凝眼看清。

只见,红血殷殷,暗暗有一丝黑华游动。

“老无赖受伤了,那柳叶刀上被我淬了摧心散,入血即发,要想保命,他就得立即盘膝运功,将毒血逼出体外,否则,毒血随着净血运转周天,除非大罗金仙降世,世间没人救得了他!”

低身望着赖道士不断飞梭离去的背影,楚狂人冷笑不止。

携带累赘纵空,运力势必加倍,这样只会使摧心散效力发作更快,如此下去,饶是赖道士内功超绝,也绝对熬不过五里路程,更何况,老无赖的双眼还被石灰封禁,刻下就正如无头的巨龙,空有翻江倒海之力,却连前路也无法看清。

冲挤碰撞下,赖道士的脚步颠三倒四。

多年来为留白运气驱寒,真人的五内根基早已虚浮,现下遭逢剧毒,竟连三里路程都不曾跑到,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带着留白前行,突然间冷风吹过,赖道士宛若受了寒气,身形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喉咙中极端难受,不由地嗷出一声悲鸣,一口黑血猛地喷溅在地。

“哇啊!”

黑血展示裤脚,留白吃了一惊,方方有些反应,恩师的身形已经轰然倒下,如崩裂的巨石般深陷地面,再也挣扎不起。

“师傅……”

带着哭腔,留白跪倒身旁,双手挽着赖道士的长臂,要将他扶起。

眼前幽暗深邃,赖道士似乎看到一道白光纵过眼前,但任由他强力追逐,也再也追寻不到那缕白光的踪迹;恍惚间,他似乎明白到白光的寓意,伸出宽厚的右手,按住了留白的挣扎。

“留白,你安静些,师傅有些话想说。“稳住留白情绪后,赖道士接着说道,”师傅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时烟笼山来人的时候,胡乱将你带回了天人观,否则的话,现在在身旁的,应该就是你的父亲了。”

“留白可以找不到父亲,但不能没有师傅。”

埋在赖道士手臂痛哭,夏侯留白只感到肝肠寸断,这是平生从未有过的痛楚,抑制不住、眼泪又宣泄不出;偏又不巧,天空里,由南向北,乌鸦的啼叫声掠过长空,惹得夏侯留白肝火大动,仰天愤怒地咆哮道,“滚!给我滚!不准过来!”

“听到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听闻到留白的动静,七煞加快脚步扑往二人。

“留白,留白!”牢牢地握紧夏侯的稚手,赖道士何尝不是凄凉满怀?

半生心血,尽数注入在留白身上,却不能看着他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直叫他老泪纵横,那发烫的双眼,居然丝毫感觉不到难受。

“师傅,徒儿给您擦擦,把这些烦人的东西擦下去。”

留白低声啜泣着说道。

摆摆手,赖道士摸索着留白的脸庞,为他轻轻挥掉泪珠说道,“傻孩子,石灰粉是不能轻易擦的,更不能用水去洗,一定要用菜油来冲干净,记住了吗?”

“弟子记住了。”点点头,留白忍住情绪,只想多听恩师训话。

哪怕训上三天三夜,又哪怕是一年半载,他也愿意守候。

“江湖险恶,将来你要是涉足武林,一定要记住,千万不可以轻信他人!听人说话要只听三分,和人讲话不要超过七分;不要轻易动情,看着是女人的,未必是真的女人;要小心那些热情的豪杰,他们多半是欺世盗名的恶徒,行事不要招摇,钱财不要多拿,刀子要藏得深一点,正直要磨得圆一点…总之,总之一定要小心,你不会内功,将来能不涉足武林,就一定不要涉足,没有足够的实力,武林只会是一处让人煎熬的修罗场……”

涕泪交加,赖道士有无尽的话想要说与留白倾听,但光阴短暂,耳根处逼来的脚步声,令他不得不狠心将留白白推开,“逃!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想着为师傅报仇,因为你的师傅不是死在别人的手里,而是升天做他的赖神仙去了!”

近乎撕心裂肺,赖道士嘶吼着最后的英豪。

“哈哈哈!老无赖,你升仙的日子,到了!哈哈哈”

掌指坚决,赖道士向着自己的面门暴戾拍去,他一心只恐留白脚步踟蹰,不肯离去,所以铁定十二分力,全数向天庭拍去,就听一声崩裂,赖道士掌指发黑,连同面色漆黑一片,万般生机,立时间一气湮灭。

一代游侠,就此草草死去。

“师傅!”

跪倒在地,夏侯留白只感到魂儿魄儿飞离九霄云外,不由自主间,跪倒双膝,在地面上端端正正磕下了三个响头,而后抹干眼泪,瞧着七煞徐徐逼来的声影,杀意腾腾,却是转身头也不回,只高声呼出一句,“混世七煞,夏侯留白记住你们了!”

话语内所携的疯狂决绝,令七煞脊背发寒。

又眺着他敏捷灵动的身形,楚狂人眉头皱下,隐隐间瞥见自己身死的画面,心神发颤下,他连赖道士的尸身都来不及羞辱,挥手指着留白惊恐叫道,“先杀了那小的!”

恐惧下,六人欣然应命,对留白紧追不舍。

此时一旦泄露,天大地大,也无他混世七煞的容身之地。

故此,七人追赶近乎亡命,不下留白疯狂,奔走间,留白眼前道路越发穷尽,远远地,只剩一片密林。

那密林,说也奇怪,明明是夏时季节,林木枝叶间,却是浓雾不散,犹如冬季飞雪苍茫,令人一眼探不出究竟,近前张动耳根倾听,也只听得隐隐有落叶声、蛇行声,细碎而无止境,使人不解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再看留白,现下被七煞追得发急,单以稚嫩的脚步快不过飞天老鼠,只得一股猛力前冲,等当抬眼看见两旁高山耸立,不好攀登取势,又见当中山谷阴森,浓雾中似有狼形虎影,难免有些彷徨,不好取舍,当此之时,天空中乌鸦啼叫重现,那被夏侯留白惊走的乌鸦又在此处掠空而过。

而在这对乌鸦爪中,纠缠着一片黑色皮纸,这份皮纸引得乌鸦自东边斗到西边,也不肯罢却刀戈,难分高低下,黑色皮纸落空摔到下方,正中留白脸庞,皮纸粘稠,居然贴着脸面一时撕扯不下,使得留白无计可施,只能亡命先前,不顾一切向前方冲去,不知不觉间,竟是一路深进雾林,身形被浓雾掩盖不见。

身后,七煞停住脚步,止步在密林外方。

大抵是跑出了半里路,留白运数到头,脑袋轰然撞在树干,倒栽了身形。

神识混沌间,身后追赶的动静已然听不真切,这才得出空闲,细细揭下了脸上的皮纸,那物事,也不知沾了什么黑泥,奇臭无比,极像腐烂的尸体;然则留白还未作呕,对面上,一道浓息喘动,引起夏侯注意,顺着声响看去,留白霎时间汗流浃背,原来,在他面前的青石上,正卧一只大虫!

第三章 老林深深,似梦似真(一)

“老三,止步!”两眼望在前方,沈白眉观两山一谷中,隐隐有凶煞之气,浓厚的眉头无端翻涌数下,赶忙喝止住程子节,“再不止步,就要进入瞎子林了。”

“瞎子林!”

闻言脸色大变,飞天鼠霎时刹住脚步,急急转眼看向楚狂人,色带乞求。

“传闻说,瞎子林里险象环生,毒虫猛兽无尽,进入到内里之人,十不存一!”畏惧着未知的凶险,楚狂人不敢轻进,略略思忖片刻,掀开兜帽,展开笑颜着说,“几位哥哥,这小子胡乱冲了进去,多半是出不来了,与其陪着他送死,不如出去逍遥快活!”

“不错!”盖世冲朗声笑道,“这林子里,双眼能看不足一丈,和瞎子差不多,就算要追,也已经找不到那小子的踪影,所以还是不进去了,再说,这小子本事弱,进得去,不一定出得来,有这功夫,倒不如先去把那老无赖的身子狠狠糟践一回,出出先前的鸟气!”

“二哥说得在理。”

随口恭维着,楚狂人脚步偏转,七煞谁也不愿多往雾林靠近一分。

与林外安逸相比,林内,危机正起。

额头上急汗如雨,夏侯白惊恐万分下,身形反倒动弹不得,一如铁水铸就,狂风也难撼动半分;僵硬间,他喉咙干涩,眼角生汗,掌指捏动着黑色皮纸,小心翼翼,提着气不敢轻动,希冀着能维持现下,躲过长大虫的进击。

慵懒地站起身形,披带黑色斑纹的雄虎对面前的瘦小男孩颇有兴趣。

早前,也曾有数只两脚羊进入林中,被它捕获,味道鲜美至极,胜过林中所有生灵;如今再见,自然不显生涩,倒觉得有几分忍不住的亲近。

腥口挣开,吐气如火,留白衣襟遭狂风舞起,猎猎不安。

他的心,此刻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左右胸腔争相鼓胀,躁得他面色如飞般卷起一片温红,也恰当此时,大虫蓄势已毕,四脚奔开,口中啸动山岭。

“嗷——”

七煞闻声回头,看向日光下昏黑一片的瞎子林,冷冷作笑,“这么快就听到大虫的动静,那小子,活不成了!”

电光火石,大虫与留白展开雷霆拼斗,顷刻间展出优劣。

双手死死抵住大虫的脑袋,夏侯留白脸色猛地涨到通红,拼尽平生之力,将大虫牢牢扣在泥土当中,任那大虫闷吼不断,利爪在泥地掀动如飞,险些擦着自己,也全然只顾眼前凶象,将一身力道尽数压往大虫后脑。

两相较劲下,难分胜负,拼斗间,留白忽感大虫脑袋下沉,似要发力抬头,便猛地抽出右手,牙关绷紧下,铁拳如流星挥落,千钧力道震得猛虎脚步一颤,居然没能挺起身形。

趁此良机,夏侯重拳如雨,一连挥下二三十拳,直砸得大虫闷吼不停,在拳下隐隐抽搐,而此刻,留白面色也是憋到发紫,脸上青筋虬结,如天神般神威凛凛,可其右拳也徐徐消退三分力道,虽然落个不停,但气息却是越走越慢,也不知又在大虫脑袋落下几十拳,夏侯脸色脱到发白,左手也无力再扣动猛虎,这才发现,掌中大虫的脑袋早已耷拉不起,如个破碎的绣球般,内外绽红成片。

“呼呼——”

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夏侯白口干舌燥,手脚气力更是消耗殆尽,仿佛积攒半生的力量在方才一战尽数掏空,令他的所有根基土崩瓦解。

致使疲倦如潮水般涌来,袭上他的后背,袭上他的拳脚,令他倒栽在泥地中,双眼发昏,沉沉睡下。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南方飘来一片乌云,遮住月亮的光华,继而,淅淅沥沥地,自天上垂下雨幕珠帘,拍打在泥地中沉睡不醒的留白身上。

不多时,雨水在地面已蓄起三分厚度。

至此,一双灵动的眼睛,才从十丈外的树后悄悄冒出,黑色的眼瞳内滴溜溜地转着精光。

从夏侯留白误入瞎子林起,它便留意到这名陌生的来客,只是,慑于虎威,它不敢轻易接近,临要走时,偏又听到大虫的哀鸣,这才驻足静等,直到雨水消去些许虎威,它才堪堪敢冒出头来。

纵开视线只见,一名两脚生灵躺在地面,身旁破碎着的是大虫的脑袋。

灵光闪现,毛色纯白的小狐狸禀赋通灵,见那生灵被雨水拍打得有些难受,便咬下灌木枝叶,谨慎小心地接触到留白身旁,将绿叶铺盖在他的脸上。

如此一遭,见留白未有动静,便才接二连三,用枝叶将夏侯密密盖紧,分开天际雨流,令留白好受一些;过后,又驻足丈外静等,不时抖开沾惹毛发的雨水,极富耐心。

“留白,快走!快走!”

脑海中,回荡的尽是赖道士的话语,夏侯白自梦中惊醒,身形挺直下,响起一片霹雳啪啦的声响,低头瞧见,原是诸多灌木枝叶盖在自己的手脚上。

使得留白心中一沉一松,庆幸自己没有在睡梦中被野兽咬断手脚。

“是你给我盖上这层蓑衣的吗?”

留意到一旁守望的小狐狸,夏侯白轻声问道,他见白狐毛发葱茏,贴靠在树边上极为乖巧,只是当自己招手示意让它靠近时,那小狐狸残缺的后足才曝现出来。

它的左后足,原来是只跛脚。

“你也是先天不足吗?所以才会来找寻和你相似的同伴?”

感慨着命运不公,留白对于自己无法修行内功一事至今耿耿于怀,他也曾多次询问过师尊,为何自己迟迟不得修行天人经,可所得结果,无一例外,尽是经脉不符四个字。

“若是我能学得内家功法,那只需一个轻身,就可以轻巧躲过猛虎,根本无需和它力斗!可惜,可惜……”

伸手逗弄着靠近在面前的小狐狸,夏侯白寂寞的心里得以融入一丝暖流,野兽如何作想他不清楚,他知道的只是,这只小小生灵肯于陪伴在他身边,在他失去师尊的第一时刻,而且,哪怕身旁,还躺着一只猛虎。

正想着,留白左手不经意间传来一阵柔软。

那道沾满黑泥的皮纸,顺着残存的雨流,飘游到了留白的侧手边,“说来奇怪,这皮纸上的异味,怎么和当时师傅在乱葬岗上掘开的坟墓一样恶臭,难道,是什么人的陪葬物品?”

凝动着眉头,留白捏起这份皮纸,这份被乌鸦争抢不休的物事,带给他的是极多好奇,只见,在雨水的冲刷后,皮纸上的黑泥已被洗去大半,其上落出的字眼,能够清晰辨认。

“这上面写得是,造化…阴阳诀……”

第三章 老林深深,似梦似真(二)

“造化阴阳诀,这不是师傅提起过的,耽误我寻亲的心法吗?”携带着疑惑,夏侯白将皮纸放入雨水中轻轻擦净,其上污泥剥落,缓缓展出内里经文。

只见开首一句。

“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

喃喃念道,留白惊讶地记忆起师公微波道人,记忆中,微波常于日夜交替时分,口颂此句,在青石上承接天地变化之气,“这不是师公常常念的那句?原来是出自阴阳诀,我曾听说,创立此诀的公孙夫妇本就为玄学大师,后在埙山闭关十数载,方才参透内家气劲的阴阳变化之理,现在看来,果然不虚。”

自幼随从师尊阅读道家经典,玄学一类,留白自然不乏涉猎,所以颇有心得,况且师尊始终不肯应允他参悟内功心法,因此,当留白在开首小有兴致后,便对这卷武林奇经产生无限好奇,忍不住细腻一观。

“阳盛则阴衰,阴满则阳缺,故,阴阳共生方相存;其天地之灵,流于动静,日月之灵,存于变转,万灵存生抱死,变转动静怀拥……”

眉头稍动,留白只觉得内容尖酸晦涩,极难理解,方才懂得自身学识尚浅。

那公孙夫妇有意在开卷布下宏篇,阐述乾坤道理,用意如何不得详细,但其天地胸怀之宽广,非留白所能相比,使得夏侯越看越是不耐,索性跳转后方,直扑心法记述,末了,又将其卷尾所记功法一一映入脑中。

阅毕,留白方才晓得,这卷阴阳诀上所述的功法,仅有三项。

一为阳动,二位阴消,三为阴阳挪步。

可这三门,无一不是要阴阳功法承接,绝非外家能独自成就,令留白懊恼不已。

“或之变,流其外,者之变,蕴于内;或刚猛,或阴绵,二者不得入一…这阴阳诀的确神妙,师傅说过,常人修习内功,只得择其一而精深,连天人经也是取中庸一门行之,故此两头缺缺,胜不过太上剑宗;可是公孙夫妇却集二人之力共分阴阳,独享天地道韵,难怪昔年能纵横武林,所向披靡!可惜,今日这份功诀落进我的手中,就像翅膀送给了落叶,没有任何益处,哪怕不说经脉一事,就单是二人共修,我就无这条件。”

惨笑着摇曳着脑袋,留白抱住小狐狸自嘲道。

“一阴一阳方能大成,我为阳,何人为阴?小狐狸呀!除非你我一同修炼这造化阴阳诀,否则,我只能空守金山,不得深入啊!”

叹气无奈,夏侯白只把此经当做多余的财富,卷起收进怀中,现在外方情势不明,留白不能确定,混世七煞是否还在外方等待,所以不敢轻易范险。

转身回看,浓郁的雾气在雨后略有淡薄的迹象,令视野稍开些许,这才抱着小狐狸迈步行进。

只看到,两旁枝叶突兀,也不知生长了几多年,林木才肥硕到三人合围,再看赤现在地面上的根茎,如万道虬龙翻滚,根根苍劲有力,若没有千百斤力,恐怕翻不起一道小枝,更遑论推翻整道大树。

“这里林木生长旺盛,当真是得天独厚,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可以填饱肚子的果食,先前打那大虫,我的五脏庙早就饿扁了。”

正说间,窝在留白怀中的小狐狸抬头舔了舔他的脖子,接着伸长嘴脸,向着一个方向指去。

见状,留白脚步不停,顺着小狐狸的指引向前走去,处在迷雾中,人的双眼显得额外无力,故此留白相信,小狐狸定是听懂了他的话语,这才表出异象。

然则未曾与活人有过接触的狐狸如何能懂得人嘴中的话语?只不过是它感受到留白肚腹上的紧缩感,方才醒悟留白需要食物充饥。

但这些留白无需知晓,他所要专注的,只有眼前的道路,以及眼前的果实,走不多远,他便分开雾气,在那幽暗的果树上,望见千万点的红光。

只见满树上,竟都是红艳艳的果子,尽皆只有指肚大小,但红得似火,一点一点连成漫天火云,放眼看过,只觉得无有边际,宛若置身在红玛瑙雕成的屋檐下。

咧嘴笑笑,留白更觉得小狐狸可爱可亲,轻轻沉下膝盖,仗着自己修习十年的外家功夫,夏侯猛的向上一窜,身形悠悠离地数尺,小手一招,便揽下满怀果子。

“来,我们一起吃点……”稍稍顿住一声,留白看着被红果埋住半边脸颊的小狐狸,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半晌后,说道,“之前我在天人观,被人叫做小白,本来看你毛发纯白,也想着叫你小白,但是这样一来就乱了,不过,我看你比我还要娇小,索性就叫你小小白吧!”

也不管小狐狸同意与否,留白心意已定,随即挑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夏侯白一边吞咽着果子,一边将皮纸展开,细细重新读过。

即便无法修习,可对内家功夫痴迷过甚,留白仍是不愿错过观读这卷天下奇经的机会,凭借着天资聪颖,消消半盏茶的时间,这卷晦涩难懂的经文已被他记在脑海,又过一个半盏,整卷经文已能倒背如流,刻在脑中再也挥之不去。

而后口齿嚼动得疲倦,留白眼皮不断下跌的时候,他才将经文草草收起,翻身滚在地面,再度沉沉睡下。

与虎一战,可谓穷尽平生之力,自然绝非一夜一梦就能弥补还原,只是因为肚腹饥饿,又加雨水浇盖,这才起身觅食避寒,如今到了暖处,又吃得果肉,疲倦自然再度袭来,索回应有的盘踞。

“呜——”

四肢站立在留白身旁,小狐狸不住伸动舌头舔舐着他的面庞,见他未醒,方才作罢,端坐在一旁,如尽职的士兵守卫着小憩的将军,没有半步偏移。

浑浑噩噩中,睡梦里,留白也不得安生。

脑中回荡着的,尽是师傅赖道士面带石灰的凄凉模样,这位奉尽一生匡扶正道的世外之人,最终丧命在奸邪小人的手中,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无法多看世界一眼。

“快走!快走!”

“师傅!不要!留白不要!”

扭曲着面色,留白如坠火窟,身上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使他痛苦难当,额角上滚落的豆大汗珠,都是层层热汗,带着焦虑的高温。

“师傅,留白真的需要力量,真的想要修炼内功……”

强烈的挣扎下,夏侯白脑中浮出那被他熟记的经文,口中呼吸吐纳,再也不随心智律动,而是随着他内心本源的强烈渴望,将阴阳二字,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本能中,面色,忽红忽紫,如恶斗猛兽时那般,变转无定,宛若天人。

第三章 老林深深,似梦似真(三)

“混世七煞,夏侯留白,记住你们了!”

霍地睁眼,留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形不由自主跌在地面,摔得面红耳赤。

喘息片刻后,神智徐徐清醒,抬眼看去,自己趴在了地面,而方才,他居然是贴背在树枝上,宛若蝙蝠挂在屋檐,只是当他从睡梦中走脱的时候,这才跌了下来。

“难道是因为它?”

疑惑地捡起皮纸,留白闭眼感受体内的变迁,审视许久,也不见体内有丝毫变转,无奈放弃一探究竟的念头,转身将小狐狸抱起,看着茫茫四周的迷雾,一时失了方向。

“我该何去何从?”自心底里发出疑问,夏侯白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昔日,他还有师尊作为依靠,可想如今,他只剩一只跛脚的狐狸陪在身旁,“天大地大,竟无我夏侯白的去处,别说寻找生父,就是要替师傅报仇,凭现在的我,也是有心无力,小小白,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低低地细叫着,小狐狸舔弄着留白的下巴,继而挣脱他的怀抱,跳到地面,一瘸一拐地在树根下咬出湿透了的野草,将自己的巢穴曝现在白羽的目光下。

走进过去一看,在这道生长千年万年的老树的分支上,一人合围的枝干已经腐朽,风干地被侵蚀出一处角洞,正好容纳小狐狸藏身。

“原来这里是你的洞穴,难怪你对周遭一带如此熟悉。”

宠溺地摸摸它的脑袋,留白莫名触到一丝留恋,这里环境恶劣非常,但胜在无人打扰,况且,这里冥冥中有股力量在牵引着他的渴望,将他隐藏的内心强烈地勾动出来,如同昨夜的噩梦,逼动他主动索取更为强大的力量。

思忖片刻,夏侯白下定决心。

“我要在此处潜修,一日不变得强大,便一日不出密林!师傅,弟子一定会为你报仇,请您原谅弟子没有听从您的话语,您虽然最后丧命在自己的双掌下,可归根结底,也是那混世七煞逼迫造成的。”

眉眼瞪到猩红,留白胸口发恸,忍着作哭的情绪,折下枯枝,在宽阔的枝干上端为自己拼凑出一窝小床,紧邻着小狐狸树下的那个角洞,一人一狐,在这常年被大雾封锁的密林中做起了对门邻居。

此后,闲着无事,留白便展动拳脚,舒张自己的体魄,得益于赖道士的悉心教导,他的外家功夫虽不至登峰造极,却也深得精髓;一拳一脚间,尽显大家风范,掌指波动时,隐隐有风声吹起,甚是惊人。

但见那拳风轻猛,风声卷着雾花,留白的双手好似化作百道花影,在面前似繁花盛开,迷踪乱影,使人探不清其双拳究竟何在。

额角密汗滴下,留白双拳收敛缓缓,将身前幻影尽数藏起不见。

“呼——这套百花错乱拳,是师傅参对立顶真人的手札领悟出的,应该算是外家功夫的顶乘武学,方才我舞动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感觉好似分开千百道手,正应了师傅教授时的心得,这算不算是修习小成了呢?”

摘下树枝上的衣裳,留白束在腰间,熟稔地向自己小窝方向走去,终年不见日光,他枯黄色的皮肤如今变得雪白,干瘦的身躯也因与小狐狸同吃同行而变得精壮起来,更兼其日夜操习武艺,体魄越发富有生机。

最近,他甚至能一跃六尺余高,这已然接近外家功夫的极限。

“师傅说过,外家修行到极致,也不过一跃丈余,远远比不过内家的轻功,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矣,那混世七煞的身手,也只局促在外家功夫上,而且并不正统,只要我再苦练一段时日,就能轻松击败他们……”

话说过半,当留白听清周遭三丈声响,立时紧闭口唇,不再开口搅乱自己的耳根,只听见,面前两丈处,有一阵低低的闷吼声,源自小狐狸尖细的喉咙,而在它的正对面处,一道尖锐的破风声,正在躁动。

“这个动静,难道是蛇?”

惊骇于此,留白不肯停步,跛脚的小狐狸灵敏缺失,在这密林中几乎失去独自生存的能力,若非和他同舟共济,一人一狐都难存活。

矫健的身形分开雾气,留白飞瞥过一眼,对面上,红色的妖艳的赤炼蛇正盘做一团,微昂起三角脑袋,不断吞吐火信;至于小狐狸,更是毛发倒竖,艰难地苦苦支撑,才不至落于下风。

“是赤炼,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没?”

不做多想,留白飞步夺过小狐狸的身形,将其揽在怀中,用身体护住它瘦弱的躯壳;因为在他露面的时刻,赤炼蛇早已按倷不住攻击的渴望,向小狐狸张去锋利的獠牙,故此,留白只快过半步,抱起小狐狸的刹那,赤炼也已逼至眼前,留给留白的空隙,只有半息,电光火石之间,留白小臂闯进一阵寒意,受此惊动,他的右手快如闪电,将赤炼一摘一丢,远远抛飞出去,继而,双脚发力,一跃两丈余高,竟是跃过底层枝桠,落在老树的上方。

被抛飞三丈有余,赤炼蛇摔得七荤八素,脑袋昏沉中,也遗忘向留白寻仇,随意挑选一道方向,游动着身子消失不见,那游走的沙沙声嘹亮在留白耳边,三十息后才彻底消失不见,而当这道声音走远,留白也似失去维持身形的最后一道力量,从老树上沉沉摔下,撞击在潮湿的地面。

那赤炼蛇的毒牙,深深种在他的小臂,将赤炼的邪恶力量残留在夏侯体中蔓延。

“好在你机敏,及时为我找来了解药。”

重新睁开眼睛,留白只觉得不过眯了一下双眼,就又再度睁开,方才一跃两丈高的画面,仍在他的脑中闪现,这时,他又将皮纸取出,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会摊开皮纸研读,这份心诀,他至少读过千遍,内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叫他穷极一生也无法磨灭分毫。

“师傅说,病养百日方行,凭借小小白叼来的草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我苏醒过来的,更甭提体内如此富有生机,而且,刚才那一跃,已经远远超出外家所能达到的极限,难道,我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练就了这阴阳造化诀?”

第三章 老林深深,似梦似真(四)

一跃两丈,留白身轻好似无物,此外,形体更是空灵,遭受赤炼蛇毒的侵蚀,竟也不过如此,消消片刻时光,就已能起身站立,展臂自如。

“手臂一点也不沉重,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

翻手看过那两道黑黝黝的洞口,留白越看越是心惊,依着他的判断,那赤炼蛇长足六尺,獠牙宽度应不下两分,可是在小臂上,仅有一对半分大小的细微豁口,并且间隔极开,极不自然。

仿佛是,因为伤口愈合疾快,所以造成这不合寻常的表面。

“说起来,我体内的寒毒,相比从前也发作少了,十六岁前,师傅每日为我运功驱寒,因我的经脉与常人不同,所以无法气行五内,将深植肌理中的寒气拔除,可是自从来到这片密林以后,师傅不在,林子湿气又重,本应该发作得更加猛烈,可是,就连雾气最重的雨季,我也没有过背痛……”

狐疑加重,夏侯留白眼望上方。

那方才被他踩在脚底的枝叶,刻下还残留着他的痕迹,稍稍凝神提气,夏侯白顺着阴阳诀所记,气息去七存三,凝气肺腑丹田,忽地,体内巨力涌起,仿佛有一万斤力托起他的天灵盖,令他纵空一跃,飘飘如飞般登上两丈枝头,脸不红、气不喘,如闲庭散了个小步。

“是真的,不是做梦!”

热泪冲出眼眶,留白跪在枝上,仰天高举双手,胸中憋闷一十七年的苦气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暴涌而出,“师傅!留白找到了!留白找到了!”

双拳紧握,骨节崩崩有声,面色浑红的夏侯白泪水不断,吼声震动山岭。

而他的强大,他的伤痛,都被小狐狸看在眼中,它似通了灵般,为留白又是感到高兴,又是为他担心。

直到干涩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水,夏侯白这才沿着结论回溯,他并未刻意做许多事,可为什么,造化阴阳诀,会将其神妙赋予在自己的身上。

“常言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可是没听说过,读书百遍,其经自练…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原因?而且,这套心法,理应由二人相辅相成才是;或许,等当我的修为能够内视的时候,一切原因都会被揭开,现在,我应该更好地沿着功法修行,争取早日小成,出关杀了那些奸贼。”

牙根紧咬,留白毕生不会忘记六煞的嘴脸,只是那名领头的楚狂人,皮面一直隐藏在兜帽下,没能仔细看清。

“即便如此,他的身形我也已经牢牢记住,日后再看到,我有自信能从茫茫人海中将他一眼认出。”

复仇的意志不曾被艰苦抹去,留白双手轻合,无声地向赖道士祭奠,没有香火蜡烛,有心,也就足矣。

“啪嗒!”

许久,留白自枝头上轻捷闪落,触地后,一时没能看见小狐狸的影子,难免有些心急,临近天黑,正是瞎子林里毒虫穿行的时刻,没有六壬草的地方,都属于危险地带。

这是留白在瞎子林存活一年后得来的经验。

阴虫毒蛇出没的地方,不出百步,必有解药,所以小狐狸才能在短暂的时分内,为他取来解药;可是除却解药之外,万物相生相克,天地还赋予万物趋安避危的力量,在这密林中,一簇簇生长旺盛的六壬草,就是驱赶毒虫的良物。

所以,小狐狸昔日择取藏身所在时,才会选中那处角洞,其原因,便是周遭一带,生长了密密的六壬野草。

“还没彻底天黑,就会有毒虫在林中飞舞,等到天色完全落地的话……”

碎碎念间,一阵风声响动,跛脚的小狐狸从野草中分出身形,口中,还紧紧咬着一只野鸡不放,正是林中闪没鲜少的白雉鸡。

“原来你是为我找美食庆祝去了。”蹲下身子摸动着小狐狸的脑袋,留白宠溺无尽,过往他随在赖道士的身后,遇见的俗事太多,所以只知晓人性的丑陋,却还从未留意过,动物会有如此纯美一面。

“等着,我这就给你做好吃的。”

掌内轻轻发力,留白生怕白雉还未彻底死绝,于是多添一分蛮力,灭其生机,而后,十指发力,雪白的羽毛在他手中簌簌下落不停,不多久,拾掇干净,又取来石刀破开肚腹,清空内里五脏,塞入血浆果,如此处置后,这才架起火把,小心将鸡烤熟。

一旁,小狐狸也未在安歇,一边垂涎着留白的手艺,另一边则时刻警惕八方动静,鸡肉的香气,容易引来猛兽的袭击。

好在半夜无事,当一人一狐分食过白雉鸡后,留白将鸡骨埋下,看着毛色略有发黄迹象的小狐狸缩回睡窝中闭眼睡去,身形轻起,鸿毛般飘落枝头,凝眼看向天际。

今夜,月色出奇明亮,在层层雾气的阻隔下,也依然情绪可见,所以,留白准备趁月色明亮,多加感悟一番阴阳诀的神妙。

“金之阳,银之阴,各持九分无高低…若是没有想错,应该是指阳力与阴力共济,男子七分阳、三分阴,女子七分阴、三分阳,唯有如此维系平衡,才不会被对方过盛的力量侵蚀反噬,不过…阴阳诀开篇有提,此功主修心脉,一主阳、一主阴,所以才需二人共济,可为什么,我一人就能持衡二力?我所做的,明明只是按功诀上的气数律动。”

猜不透为何能以如此简单的方式修习阴阳诀,留白也只得继续埋头苦练,气息按数呼动下,隐隐觉得,胸前涌起两股阴阳缠绵之力,相互交织协从,若连理枝般,紧密难分,使得他的躯壳升起从未有过的轻快之意,仿是离地成仙,将插着翅膀直上九霄。

悠悠间,神思冥动,像是去到云顶天境,享受云的清凉,以及风的悠扬;恍惚中,又觉天光洒下,眼前明亮,留白竟是端坐冥思了整夜,可身躯不仅没有疲惫,反倒畅快活络,如行过三遍拳脚,筋骨已开。

“这就是内家功夫的妙处,当真是神奥不可言说!一夜未眠,也能生龙活虎,反观之下,外家功夫当真成了微末小道,演习一通拳脚,就要生出细汗,演过两通拳脚,便会稍觉疲倦,要是演过第三通,必定会面红耳赤,气息粗重如牛,而后,只会沉沉睡去,难以为继。”

摇摇头,留白嘴角笑容更甚,如此一来,只会外家功夫的七煞,岂不是止步不前,甚至逆流直下,而他,则日夜精进,一去千里,将来面对,杀死七人易如反掌。

如此想想,留白笑容更甚。

“阳步,刚猛迅捷,阴步,绵柔悠长,二者合衬,任是高山峻岭,亦或是急流险湍,都能来去自如,如履平地。”

日久年深,得馈于阴阳挪步法,夏侯白在林中翻飞如猿猴,无论是枝桠密集的枝端,还是荆棘布满的险道,都被他轻松越过,毫无阻碍,行走未久,他便横穿过百丈密林,来到了瞎子林的边缘处。

停下脚步,留白回首等候,估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垂垂老矣的小小白才勉强赶上;如今,它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小狐狸,如果换做人身,它会是行将就木的老翁,只等时日再消磨些,就要被迫选择入土。

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今天的脚步已经放慢九成了。”蹲下身子,留白将脸依偎在它的头上,陪伴了他千个日夜,它的毛发都已发不出光彩,与初见他时,有别天壤,“不知道你还能撑住多久,我能在林子里修成阴阳诀,有一半,是因为你,不然的话,我可能早就死去。”

“呜呜——”

口中低低叫唤了两声,小狐狸显得很是疲倦,它的眼睛在今天早上有些睁不起来,费了诸多功夫,才勉强撑起;可是方才走动一趟,冒了些汗,现下浑身力量缺缺,竟又跌落下来,宛如半梦半醒的模样。

好像,总有睡不完的疲惫感在身上作祟。

“老白,坚持一下。”

见它困倦得厉害,留白将它抱起,抚摸着它枯干的毛发说道,“马上就能到林子外方,到时候晒晒太阳,你就又会有精神了。”

脚步绵动,夏侯白起身若蝶,轻盈轻快,怀中不生起一丝波澜,令老狐狸能安稳休憩,随着他每跃出一步,脚下大地便会倒退三丈,如此反复,云雾捉襟见肘,不到十息光景,就将外方天色布现在狐狸眼中。

天光明媚,湛蓝如海,又是一个晴天。

沿着峭立的悬崖,留白不紧不慢,分出一手贴在崖壁,双脚蹬动明快,二十丈的高低顷刻登顶,落座在岩石上,慵懒地被太阳晒着。

这是今年雨季过后,他为老狐狸特意安排的。

瞎子林内,万物常年不见阳光,性命奇短,就连他有阴阳诀护体,也会时常感到无力,皆因得不到日月的精华之气,无法借二力滋养己身。

所以,他便和小狐狸约定,每日晒一个时辰日光,又受半个时辰月光。

“糟了,秋天太好安睡,忘了时分。”

平躺在岩石上,留白受秋季长风吹拂,浑浑间入梦休憩,忘了计数,等当醒来时,眼前一片昏黄,恍若隔世,惊得他连忙撑起身体,慌忙张望,低眼下看,见小狐狸还睡得安稳,这才松了口气。

“要我说,这御剑山庄就是稳压天人观一头,你看那青子道长,在荟萃楼上连个屁也不敢放,哪里还有名门大宗的气势?”

悠悠地,一通话语从悬崖下飘进留白的耳中,当间那天人观、青子道长几个字眼,立时引来留白好奇,令他竖起耳根,贴近崖边仔细清听。

仿佛是悬崖下面有两名歇脚的武林人士,正在谈说江湖上每三年一举的荟萃盛事。

这件事,留白曾听师傅赖道士提到过,说是武林中人,酷爱追名逐利之辈不在少数,常借着“武无第二”的旗号,要于偏京荟萃楼中分出天下第一,可碍于名门大宗的繁文缛节,往往都只坐下闲谈,并未真起刀兵,所以渐渐成了武林人士三年一举的茶座会,各自挑选几名新秀,在楼中露脸交谈,权当是通个门脸,为后辈铺路。

不过听这二人的口气,今年的荟萃楼上,似乎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

“天人观的青子道长?难道是青子大哥?四年前,我还没进林子的时候,青子大哥就已经被师公带去荟萃楼两次,按理也算是荟萃楼的老人,怎么还会被人挑衅?”

勾起求知的贪婪,留白汇劲耳根,不畏风势,只一心要将细节听清。

“说起来,自从少清水无端端地病逝以后,御剑山庄的行事风格就变了许多,你说从前的少清水是多么内敛的一个人物?不争不显,颇具大家气概,可现在,新的御剑山庄少主少知秋,恨不得别人不能记住他似的,每句话都要他先说,每件事都要他第一个露面。”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身旁同伴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御剑山庄的耳目现在洒得满地都是,你忘了皇帝皇帝会设立督武司?还不是因为御剑山庄做得太过,整日都想着一统武林,和朝廷抗衡。”

“这件事我怎么能不知道?”

不满同伴的压盖,那人又高声盖了回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昔年不就是因一帮绿林好汉劫了个生辰纲,所以才闹得天下分崩离析吗?…话说到这种程度,看来皇帝老儿是真的怕武人作乱呐!我听说,已经有朝臣上书,请皇帝推行禁武令,要把民间所有的武功典籍都给烧了,还要将武师严加看管,不准他们再教授弟子,连自己也不能操练。”

“难怪现在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往督武司钻,原来是这个原因。”

“以后的日子,只怕是越来越不好过喽!罢了罢了,还是早点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去吧,这禁武令就算下来了,对我们也影响不大,真正倒霉的,还是那些名门大派。”

“就是,像我们这种人,内功没人教授,外家功夫学得再好,最后也只能当个看家护院,和常人没差,真还不如禁武令下来,一起当个苦力算了,到时候,谁也甭瞧不上谁,也别再分什么外家内家…咦,说到这个点上,我还真有些服了青子道长,御剑山庄嚣张,天人倒是低调,这样行事的话,朝廷放心,说不定禁武令还真就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声音越做越远,听完这些,留白已经是十分勉强,再想往下,着实是听不清了,不过,他总算是了然道天人观未出大事,使得他稍稍宽心。

四年来,他也曾多次有过回到天人观的念头,不过最后,又被一一打消。

一来,前往天人观的道路他并不熟悉,难免偏离走错;二来,师尊殒命,而他独活于世,夏侯白实在没有脸面拜见师公,倒不如,等他手刃仇敌,再回天人观拜谒。

“以我现在的本事,杀掉那七人应该不是难事了,你说是不是,老白。”

伸手推动小狐狸的身子,留白掌中感到一片冰冷,那是失去生命以后才会流出的温度,决不是轻易能够伪装出来的,更何况,它还只是一只狐狸,所以霎时间,夏侯留白就明白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强忍住情绪,定定地让自己站起,只把泪花打落脚下,在这美好的夕阳余晖里。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一)

木落城,位处两江之一北江左侧,乃是商贾云集之地,年年客商往来,人流不息,因而携动该城铺面云集,酒馆茶楼欢盛,热闹非凡。

今日,又有十二队马车自东门入,载动着酒水、杂食,分发至各个铺面,收取着店主递来的铜钱,一边闲聊着路上的见闻,打发远行的劳碌。

“老朱,你这铜板可得认真照看了,你看看,上面的字眼都快被你给摸光了。”

举着枚字眼快被抹平的铜板,送货的伙计颇为不满地抱怨道,“实在不行就去衙门里换下,最多损个三分,十个铜板至少能换七个,总不能天天要我们收这种半废的铜板,然后回去跟沈大官人交差吧!”

“瞧你说的,沈大官人家大业大,不差这两三分利,可我朱老二是小本生意,就指着这零零碎碎的几文钱过活,再说了,这些钱,也不是我自己摸光的,都是街坊来买粮油的时候给的。”

挺着圆润的肚皮,一品堂老板朱老二厚着嘴脸说道。

“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凭什么你拿废铜板去衙门换,花上三分利不行,就要人家沈大官人去花这个钱?要是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那沈大官人不是要每天多花上几百贯的冤枉钱?”

“哎呀,我刚不都说了嘛!沈大官人家大业大,连院子里的地砖都是真金的,区区几百贯的小钱,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啦……”

“得得得,我也不和你朱老二争。”受不住朱老二的厚颜无耻,伙计愤愤地扭头走了,“下次再给你送粮油,必须多提一分!”

“不是,你这个孩子脾气还挺大的,沈大官人都没说什么,你倒替他急什么呀!”

高高地抛出一句,朱老二嘴角抬得极高,然则见对方不理会自己,背后又有客人脚步挪动的声音,索性佯装起不屑而又大度的嘴脸,眉头稍稍凝紧,挥袖说道,“真没教养,难怪只能当个送货的伙计!”

“这个多少钱?”

不理会朱老二变转的嘴脸,青年将一罐菜油放在柜台,接着,从新亮的衣袖中取出碎银,轻轻放在柜面,目视朱老二,平静地再说到,“麻烦您动作快些。”

“呦!这身衣裳不错,正配您的脸面。”

顺嘴说了一句,朱老二取过碎银在手中颠了一颠,“差不多三分银子,得找您二百九十五文钱。”点上二十九枚大铜板,又取过五枚小铜板,朱老二一并递交给夏侯白,“客官,看您有点脸生,也是趁热闹、赶进城看花灯的吧!”

“花灯?”

细长眉眼轻动,面色稍显白嫩的留白不解老板的话意,“什么花灯?”

“敢情还是我猜错了,那我再猜猜,您不会是专门为了一罐菜油特地进城来买的吧?”

“不是。”摇摇头,留白无心和他多做交谈,只把铜钱收进钱袋,拎起菜油转身向外走去,此时再看看外方,四处都在张灯结彩,仿佛是要庆祝盛典,这才恍然记起,秋季正酣,不正好临近八月十五赏月,这个时节,是木落城中一年最为热闹的时候。

“七年前,我还和师傅在城南的凭栏阁吃过一品轩的红豆饼子,怎么险些给忘了。”

摇摇头,留白笑笑着往客栈返去。

紧闭门窗后,留白取出竹管一道,约二指宽,以漏斗细心装好菜油,继而空出双手,取过油纸盖好管口,又用火蜡锁封牢,待到风干牢固,才将其收入怀中,至于余下的大半菜油,则是看也不看,就丢在房中一角。

自瞎子林走出,外方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强烈不适,碍事的衣装、四起的话语,以及各色飘香的食物;好在,这道曾经走过的城池,给了他一些温暖的回忆,让他放慢脚步,愿意停留数日。

“还好林子里散落着一些迷路行人的钱袋,不然这恶劣的红尘,我是一步也难走动…对了,每年十五,凭栏阁都会座满,尤其是顶楼十二间,更是年年难争,当时师傅就是因为抢不到小间,气急下,直接把我带着上了屋顶,就在瓦片上坐着喝茶吃饼,引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呵呵,现在想起来,师傅还真是可爱。”

回念着过往,留白脚步不由地从客栈来到凭栏阁前。

虽然难争,但他还是愿意尝试一番,让自己和师傅能够在最高间吃茶赏月。

甫一步入大堂,留白还未开口说话,斜刺里,就有小倌上前低身问好,“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是来订位的。”留白笑道,“不知道顶楼十二间,八月十五还有没有空座?”

“巧了,最后一间让您给赶上了!”拍手叫道,小倌引着方向,请留白前往账台交付定金,“客官,看您面生,是专门过来看花灯、猜灯谜的吧?”

“只是正好路过。”

在簿子上写下化名赖念,留白好奇问道,“几年前,我也路过木落城,那时候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八月十五凭栏阁,身家半城也无座,说的是哪怕有买下半个木落城的财力,也未必能在凭栏阁订个小间,怎么今年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有空座?”

“客官,您问这话,就知道你至少有五年没来木落城了。”小倌笑笑着应道。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留白好奇问道。

“是这样,客官,您听我说。”

十指张开,小倌分出六个手指说道。

“木落城和其他城一样,也分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其中呢,城东主要是官人家的住地,不会有商家客店,至于城南、城北、城西,在六年前,还是我凭栏阁一家最高最大,所以每年过来订位赏月的都要挤破脑袋,嘿…您可能不知道,当年有个道士,八月十五当天来订位子没有,气得直接飞上楼顶,硬是在上面吃完饼、喝完茶才肯下来,别提多气人!”

忍不住嘴角扬扬,留白不住摇头,心说这事我自然晓得;可那店家小倌还以为留白只是好笑,不由地加重语气咬了咬牙。

“气人!实在气人!哎呀…不说他了!咱们接着说刚才的事,六年前的时候,还是我凭栏阁一家最高最大,可是五年前城北摘月楼建成,这订位的客人就少了一半,后来城西、城南的追星殿、明黄栈也接着落成,八月十五的热闹,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了……”

说着,小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连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急急道,“哎呦!客官,小的不是有意寒碜你的!咱这凭栏阁也不差,就是落成年间早了点,再说,您现在要去那几家找位子,也不定有。”

“你别怕,我订金都付了,就不会退。”

了解内因所在,留白只是一时好奇多的嘴,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来祭奠师尊,绝非与人攀奢,“而且,人少更好,清净。”

“呦,客官您还真是大方,是小的自己把您给想小了。”

身旁,店家小倌还在不停地絮叨,可留白的注意已经尽数被另外一人引去,只见那人,一身儒生打扮,眉目英俊,气质沉稳大方,手中折扇沉沉,步履轻轻地来到小倌面前问道,“小二,八月十五,顶上还有位子吗?”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二)

折扇沉沉,若有十余斤重,儒雅男子把在手中,好似无物一般。

“小二,八月十五,顶上还有位子吗?”

“外家功夫。”对此留白并不陌生,旧时他横练筋骨,手中也常掌一对核桃,熟铜铸就,不下三十两重,不过未出多久,就被他捏得稀烂,自那之后,赖道士便不再勒令他以此法修习拳脚,而是命他负重而行,增添脚力。

“说起来,他的双脚上还绑着铅块,可是走起路来还能快得像风,看来是外家有成,苦练不辍。”

想着,留白也不愿多加招惹是非,开口说声道,“小倌,我先走了,记得我的酒水菜品,不能作次。”

“您就请好咧!”招呼着留白慢行,小倌回身脸色突转,向儒雅男子说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最后一间,已经被那位爷给订下了!”

“刚才那位爷。”

侧过脸来看向留白远去的身影,儒雅男子眼中敏锐捕捉到些许劲力闪动,那是遮掩不住的外加风气,是筋骨横练下,带动的习习劲风。

“如此不巧?”折扇轻点在手中,男子信手丢出一锭白银,估摸有十两厚沉,敲得柜台当当作响,“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在顶楼的十二间里喝酒赏月,对吗?”

“公子,您这……”

“这是赏,不是订金!”加重语气,男子看也不看小倌为难的面色,自怀中取出一道票根,拍在他的胸口上道,“燕明通流现票,纹银一百两整,这才是订金。”话毕,低眼小看小倌,“需不需要验下?”

“燕明钱庄是官家的钱庄,不会有错,不会有错!不用验、不用验!”

稍稍将票根启开,小倌趁着细碎,飞速掠眼过票根,将其上印章看了个仔细,这才卖好着请过儒雅男子,请他在薄子上留下姓名。

提起笔来,男子衣袖轻挽,然则并不急于题下姓名,而是看过留白留下的赖慕二字,细细品鉴片刻。

“铁笔银钩,是个高手!”

挥手写下冷叶二字,儒雅男子力透纸背,泼墨尽后,反手走出堂间,不紧不慢,在这陌生的街道缓步赏玩,宛若游历红尘的谪仙,只做观望,不急于劳碌琐事。

与此同时,街角处,留白收紧耳力,不免地微微摇头叹息,方才他人虽已离开,可双耳在内功洗净下,能远听三十丈,所以小倌与冷叶的交谈,一字不落,尽数落进他的耳间。

“师傅说过,寻常的江湖人士,出入都以紧衣为主,因为宽松的衣物太碍手脚,有阻招式收放,所以就连天人观的弟子,下山时也要择取窄口道服,以防不测;可是那个人,却偏要以一身宽大的儒生衣饰掩盖,俨然别有用心…但愿不会在八月十五,给我造成困扰。”

松开眉宇,留白心神归于街道上方。

师傅赖道士生前最受用木落城一品轩的红豆饼子,如今订好明月下的酒宴,又怎么能少的了那圆圆的饼子呢?

残阳消尽,明月出江,每逢月中十五,天间的月亮就会如绽开的花朵般,落出最为美好的一面,将它最温柔的光芒播洒大地,盈盈万灵的笑脸。

值此月色,木落城岂肯安歇?

彩灯如游龙穿街走巷,灯火如天日照亮城间,可人儿、俊人儿各自提着灯笼、点着纸扇,在鼎沸的街道间相互留恋观望,而当炙热的目光相接,一段段风流韵事便由此而生。

如那圆圆的月色,饱满着绵绵的青葱。

“师傅,这是您最爱吃的红豆饼子,那一品轩的成老板现在还奉着您,他说,要不是您当年慷慨解囊,他已经饿死在街边,不过,我没和他说您已经仙逝的消息,圆月是该开心的时候,不能叫人难过。”

解开纸包,留白将红豆饼子装盘摆好。

他在进小间的时候遇见冷叶,然则并未起发冲突,但是那信誓旦旦和他表明,此间是最后一间小间的小倌,则笑得有些尴尬,直说是临时有位客商出城远行,这才空出一间。

但这都与留白无关,他所关心的,是今晚的月色。

“您说,月有阴晴圆缺,每个夜晚的月亮都会不同,所以让我不要沉迷于已经看到过的,因为看惯的东西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不一样的韵味……”

在左手旁架立起碗筷,留白为空酒杯倒满陈酿,为了照顾他这体弱多病的弟子,嗜酒如命的赖道士一戒便是十六年,直到最后临终前,也没能重温一口热酒。

“师傅,弟子以前真的不明白好多事情,本以为,在林子里几年,该想的也都想清楚了,可是当走出来后,才发现那是我自以为是,我抱着渺茫的希望去找寻您的尸骨,但是没有看到,可我站到你自绝的地方时,眼泪,止不住地就流出了出来……”

双眼泪花朦胧,满座酒菜一口未进的留白,只顾着低头为自己的师尊夹菜倒酒,那一杯杯倾泻在地面的好酒,化作满屋的酒香,飘入到窗外的碧潭中。

沉甸甸地,好似天地下了一场酒雨。

“好酒啊!”

鼻间一阵猛吸,贪婪的酒糟鼻为留白暴遣天物感到恼火,落在碧潭凉亭中的身子腾地站起,要向二十丈外亮着灯火的小间怒骂。

可惜他才方方有所举动,身旁一人眼明手快,将其臂膀扯住,堆着笑脸,将他宽慰着坐下,“嘿嘿…何大人,您何必呢?您是堂堂的两江督查,掌管两江一十三城水米,而上面那人,说不定是哪家的小痞,鸟毛都还没长齐呢,跟他一般见识,可才真真降了我们的身份。”

“我何某人才懒得跟人一般见识。”气呼呼,何茂才吮吸酒香说道,“但就跟酒较真!这陈酿,少说也是三十年的女儿红,百金难求,连我都没喝过几次,上面那人凭什么能够贪杯?”

“哎哟!我的何大人,您要是这么说话的话,那可真就羞杀我万大宝了!”

探动着尖酸的嘴脸,万大宝伸出一手,将何茂才杯中的二十年花雕噗地洒下,急得何茂才登时亮起圆眼,起身就要发难,却不想,万大宝悠悠向湖边摇来的小舟一点。

“和大人,五十年没出嫁的老姑娘酒,来了!”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三)

薄脆饼,黑红馅,薄脆留存齿间,黑红入口即化。

夏侯留白闻酒闻得醺醉,又见月光正妙,便忍不住起身来到凭栏处,遥望天间月光,今夜,明镜当空,万里不见层云,与那年的月色一般皎洁。

此刻话分两说,说这凭栏阁缘何昔时独得官绅青睐。

只因为它视野殊胜,成建当初,便掘地成池,留下碧波潭五十丈,故此,站立高楼处,眼前明月当空、清水汪汪,自然使人神清气爽,兴致大发;不过,高楼十二间,还非凭栏阁的决佳所在。

其最妙处,是在碧波潭中,设立凉亭一座。

四面环水,偏左离右,全凭小舟往来。

每当风声轻轻,亭中人即便高声朗诵,也无旁人可以私听,那万大宝诚请何茂才来此,所贪的,就是这些。

船夫手中的青竹篙撞在石围沿岸,一页扁舟晃晃悠悠,分开了涟漪,破入潭中深处,时值秋季,莲花不开,倒也为舟楫少了阻力,粼粼的湖水翻动未达百转,小舟儿已经贴近凉亭,仅有三丈之遥。

这时,舟上船夫稳住扁舟,从舟上丢下一道三尺见方的木盆,将其放置在湖面,用长竿用力推向亭处,王大宝则早有准备,踏出亭台,小步走下沿水石阶,自湖水中抽出一道竹竿,仔细一看,尽头处带着尖钩,约有一丈来长,落在木盆上,正好相宜。

“有意思!有意思!”

翕动着酒糟鼻,何茂才饶有兴致地提起衣摆,肥硕的身影急切摇摆到瘦小的万大宝身边,迫不及待地伸手上前,将木盆中那陶土酒壶,慎重抱起。

接着,鼻间抽动,长长带起一股酒香。

“好酒!好酒!”

兴奋得像个吃糖的小孩,何茂才撇下万大宝,快步来到桌边,启开包裹棉布的蓝绣花锦缎盒子,自当中取出一道青铜三角酒樽,慎之又慎,倾下半杯好酒,而后,一口饮尽。

“好!好!好!何某人有心尝得此杯,死而无憾了!”

“那你就去死吧!”

毫无预兆,一声冰冷的话语自半空传来,令万大财笑容渐渐僵硬崩灭。

遥遥只见,一道翎羽箭横空而过,正对凉亭上方,勾在屋檐一角,末端处,一条细线横空,看着纤细不能经风,但架着黑衣刺客毫不吃力,一阵破风声起,刺客沿着丝线瞬息冲至二人身旁,手中匕首闪现,将二人脑袋轻松割下。

这一幕,正被凭栏上缅怀恩师的夏侯望见,顺着细线追溯,那飞箭的出处,就在他的邻边。

“原来是为了这事。”眉头不快,留白立时兴致缺缺,回身闭门屋中,不再多加理会。

而此刻,潭边灯火四起,守望何茂才的护卫纷纷跃入水中,扑棱着水面,向凉亭扑开,动静轰鸣下,黑衣刺客不紧不慢,翻身跃入水中,如游鱼如海,眨眼不见了踪迹。

一时间,护卫手脚皆乱。

碧波潭夸达五十丈,沿岸一围少说百丈路程,如此宽广,单凭他二十号人根本无从追寻,双眼逼红下,当中一拨分开柳叶,径直向凭栏阁走去。

哐当一声,为首一男子踢开店门,上前一把揪起在桌边摆放望月饼子的小倌,怒斥道,“你们开的好店!说,上面都有些什么人!”

说完,不等小倌反应,大手一挥,向身后众人斥令道。

“给我搜!不可放过一个同党!”

“大爷…大爷!”脸色吓得惨白,还不知命案的小倌脑中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上面的都是客人,没有什么恶党啊!”

“没有恶党!”抡起掌指,男子急欲打下,“下不下雨,龙王说了算,有没有恶党,老子说了算!”

“住手!”

折扇轻抬,秀气的玉手遮拦住男子的冲动,令他的右手最终没能落下。

“何必为难店家,有本事,就去缉拿凶手。”

“你是什么人,敢来管两江府办事!”回首要骂,可当看清来人身披的衣裳,男子猛的禁声,但见来人一身黑衣,其上银色游走描云,正是赫赫有名的银丝流云服。

当今天下,只有督武司十刃方才享得。

“我是什么人,我是柳淳柳亦之!”

折扇轻动,柳亦之对其不屑一顾,秀眉展动,早有预想般移到柜台上,波风刃轻轻揭开薄之,将今夜顶上十二间客人的名字逐一记住。

“其余十人都是本城的官绅,不用多加在意,只是这冷叶和赖慕二人,不曾听说过。”

颌首轻点,柳亦之示意小倌上前,点指着二人的名字问道,“说说,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来订的小间?订小间,又花了多少钱?”

“禀官爷。”

眼见两江府的官差都对此人毕恭毕敬,小倌又不愚钝,自是机灵地将所知晓的一并倒出,“这二位都是八月十三来订的小间,这位赖慕大爷是个武人,出三十两订的小间,后面这位冷叶公子是位书生,后一步到,出五十两订的小间。”

“武人?”闻言大怒,方才吃瘪的男子横眉立目道,“那就准定是那叫赖慕的没错了!”

“嘘——不要着急。”

不急于下达定论,柳亦之继续问道,“小倌,我问你,若是往年,凭栏阁的顶上小间要多少?”

“回官爷话,六年前一百两最少,近两年三十两是常价。”

“有意思,三十两是常价,那为什么这位冷叶冷公子要出五十两来订个小间呢?”嗅出猫腻,柳亦之刨根问底。

“官爷,这冷叶冷公子来的时候,其实小店还有两处小间。”

吞吞吐吐,小倌见事出异常,只好将实话拿出说道,“不过由于那赖慕大爷先来,小人又在他面前胡诌只剩最后一间,所以冷公子来问,当着赖大爷的面,小人怕不好交代,只能推说没有,可谁曾想,那冷公子铁了心订个小间,于是放下五十两,要我替他想个法子。”

“处心积虑,别有用心啊!”

了解到前因后果,此事在刘波风心中已经初现头绪,不过,究竟详情几何,还需他多加勘探,无论如何,身为两江督查的何茂才被人暗杀致死,此事就无法平淡处之。

只是不想,等当他来到顶楼之时,就见其余十间的吃客早已跑出挤出在走道,而早先上来的六名差人则尽数倒在一处小间门前,从那小间的门窗里,盖不住的酒香还在向外扩散,透过那六道细碎的豁洞。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四)

“酒香来自咽喉处,好准的力劲!”

折扇贴在鼻尖,柳亦之暗生钦佩,一击封锁气门,当中隔绝门窗纱纸,还能准确击中六人,其内功、感知,都属上乘,非一般人物能够做到。

如此本事,若有意张扬,在江湖必有声名!

可是,柳波风着实不曾听闻过武林中有赖慕这号人物。

“究竟是不愿扬名,还是刻意隐瞒,待我一看便知。”

动眼示意身后二人将地上六人移开,柳亦之轻提内息,上前郑重拜门,“督武司柳淳柳亦之,前来拜见!”

“柳二哥!”

意外地心头一惊,夏侯白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今晚不曾饮酒,只是平生还未沾惹酒害,所以在陈年酒香中不禁有些飘然,如今碰着故人,立时酒醒,刚才所为,也一并浮上心头,忍不住捏拳叫了一声不好。

“听说秦伯公受封督武司总监察,披金丝流云服,而柳二哥也随着一并入内,名列十刃,为朝廷效力;说起来,那年之后,我和二哥就没再见过,交情还剩几分,隔着肚皮不好猜测!更何况,当时我的眉眼还没长开,只怕二哥现在也认不出我来,偏偏刚才忘了忌讳,出手伤到官差,他若是一心为公,那就必定拿我。”

忧心柳淳如今贵为督武司监察,肩负对武人看管之责,留白思量还是不见为好,当即吊起一口轻气,轻动如风,悠悠离开酒桌。

不想才刚靠近围栏边,身后,柳亦之的声响悠悠飘过。

“阁下未免也太过无礼!亦之恭敬请见,阁下却视若无物!”

“粗鄙之人,没什么好见!”

粗着嗓子,留白不敢妄动,他相信,门外的柳亦之必是蓄势待发,一旦留白试图流出脱逃的迹象,波风刃势必破门而入,剑锋直启战端。

与十刃交手,留白自问胜算不出五成。

“用内功改变声线,此人的内家功夫倒是拿捏地有些火候,不过,既然会被我听出破绽,那就足以证明,他的底子尚薄,还不能完全收放自如,也好,正面鏖战本就不是我长项,就用速度取胜,盘清他的底细!”

折扇反手别在腰间,柳亦之右手按住鸿木剑柄,目光熠熠生辉,对手所在的位置,他已辨识清楚,“这种危险的人物,不能放任在即将天翻地覆的木落城中。”

“面相父母恩赐,无所谓讨不讨喜,还是请阁下与我见上一面吧!”

“煞气!”

眉头跳动,留白接收道对方汹涌而来的战意,登时展臂遁下凭栏阁,再也不做犹豫,随着他跃下高楼,身后轰然传开一声破灭,一道凌厉的气息迅速追上他的后背,对他紧追不舍。

惊得留白慌忙驭动真诀,踏开阳步,于水面连梭六步,一气将潭水跨过,留下柳波风惊疑顿步亭尖,望着他鹰滚雀落,消失不见在幽暗的屋顶丛中。

回首再看后方,十丈高低下落无碍,继而,仅仅六步便横跨五十丈远近,几近在一瞬之间。

“好轻功!猛如狂龙,和他相比,我就像贴地疾飞的白蛇!不过,六步过后,他的动作便下跌地极其厉害,这是什么缘故?”

“二哥!”

话语正说见,自凉亭中跃出一人,脚尖轻点水面,借力悠悠弹到亭尖,就见他眉目俊朗,颇有三分正气,身上也如柳淳一般,披带银丝流云服,诚然,也属十刃之一。

“二哥,刚才那是什么人?我还以为是狂风扫过,快得让人都来不及眨眼。”

“这也是我想问的啊!赖慕,究竟是何方神圣。”

悠悠轻叹着,柳波风对于留白刹那间所展现出的强势身法极富兴趣,“他的身形,为什么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对了,自成,碧波潭这边如何?刺客拿住了吗?”

“惭愧!”

秦安苦笑道,“这碧波潭宽五十丈,南北纵横修长,凭我的轻功,五十息也走不完一个来回。”

“休说胡话!”柳亦之笑道,“你虽然不曾修习天人步,但大哥教你的乾阳步法也是一绝,甭说五十丈的水潭,就是百丈、千丈,只要有心也能轻松度过。”

“瞒不过二哥啊!二哥请随我来。”

双臂展起,秦自成翻身落进亭中,柳亦之紧随其后,与他共同落定在石桌盘,沿着秦自成的双指,柳亦之折扇展起隔在鼻前,看着那分离的尸身,细听秦安所说。

“二哥,你看,这个刀法,是不是有些眼熟?”

“上个月在守望亭,禄长襟脑袋搬家,脖子上的缺口齐整,和这道伤口一模一样。”柳淳缓缓说道。

“不错!”

双臂抖动,秦自成自腰间取出浮光双匕,低声说道,“匕首,长不过一尺三寸,我这对匕首,就已是精致之长,要想割下人的脑袋,还不拖泥带水,那便需要异常强大的功夫,毕竟,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难!而我问过那些两江府的护卫,有两个目力好的,看见刺客是咬着匕首来的,那匕首,长最多不过一尺。”

“看来对方的外家功夫非常了得。”柳亦之说道,“干净利落,最后又从水中顺利脱逃,是个老手;找到他离开的方位了吗?”

“亭子以南偏东处。”

“和赖慕离开的方位有些偏差。”回忆着留白离开的方位,柳亦之已将二人身份两分,“冷叶从那里走脱,证明那里必有他的接应,立即传令吩咐下去,以冷叶出水的角落为中心,展开方圆五里搜查。”

“二哥。”稍稍犹豫,秦安还是说道,“木落城中现在还是花灯满地,会不会欠些妥当?”

“两江督查都被人杀了,谁的脑袋不怕掉,就尽情在屋外猜灯谜、看花灯好了。”

不理会满城的烟火,柳波风传下令箭,即刻调来木落守军三千,封闭全城,巩固各个出入接口,同时,组织二百搜索队伍,十人一行,于城中大小客栈搜查过往行人,凡无籍地文牒、通关凭证者,一律监押候审。

声势浩浩下,留白不得不避,将包裹自客栈取了,躲在城北破庙,静等天明,正当月过穹顶,人要安睡的时候,破庙门前闪过一道身影,冲进门中,与正在佛像下安睡的留白打了个对面。

“赖慕!”“冷叶!”

话语骤起,夏侯白翻身下地,向目透凶光的冷叶投去狐疑。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五)

翻腾纵踊,夏侯白身形高低起落,借着夜光掩护,在木落城中飞快奔驰,脚下阳步消退,化作绵长阴步,虽然挪身速度稍稍不济,但胜在盈久,后力无尽。

“柳二哥以轻功奇快著称,若非如此,我没不至于全力启开阳步…只是没想到,阳步消耗如此其巨,不过六步,就将体内真气耗去三分!”

脚步稍顿,留白听闻前方锣鼓响动,立时贴身靠在巷口,侧耳倾听。

只听闻一阵马蹄呼啸,齐整的甲胄声与之拌在一处,引开难分的纠缠,碰撞间,双方剑拔弩张,刺耳的利剑出鞘响成一片。

“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是王白石将军的虎驾?!”

“两江府拿人,谁敢阻挡!”

当前马首上,冷面男子正襟危坐,右手轻轻抬起,掌内所奉的,是盾甲般的一尊银牌,“另外,看清楚这是什么!”

“督武司监察令!”

早在对方打起两江府的名号时,王白石就已从轿内赶出,此时又见监察令,慌得连忙跪地。

燕朝武风过盛,因而将督武一司推向极致巅峰,单只一名监察,便犹如两江总管般,能调令千军,毫无阻滞,并,享有先斩后奏之权,面对武人作乱,或是武官违法,皆可斩杀,不论品级。

此等做法,令天下文臣武将,对督武司无不战战兢兢,只得唯唯诺诺相对。

“敢问上差!夜里纵马,是在奉行什么公事?”

“当然是公事,难不成还像你一样,调兵来做私事。”冷脸无情,男子高居马背俯视说道,“王白石,就在刚刚,两江督查何茂才大人被人行刺,丧命在凭栏阁的碧水潭中,恰好督武司柳淳、秦安两位大人在木落奉差,知是武人作乱,因此调动兵马,全城缉拿犯人,我持着令箭,正到处找你呢!”

鼻子嗅嗅,男子嘴角咧开,冷冷地笑了。

“这种日子,你敢喝酒!说,护城留值将官,第一道戒令是什么!”

“不得饮酒放纵,罔顾繁城安危。”

身如抖筛,王白石冷汗直下,每每逢至佳节,城池反倒最易生事,可多年安稳惯了,他便忍不住疏忽一番,不想这一疏忽,竟就酿了大罪。

“罪将该死!罪将该死!”

“该不该死,要由柳淳、秦安两位监察大人发落,我所接到的命令,是找到王白石,令他即刻封锁全城,协助找到行刺两江督查的凶手!”

顿一顿,男子轻描淡写道,“王将军,这可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啊!要知道,凡事最后成了,再大的罪,也就都不是罪了!”

眼中精光闪现,王白石立即会意。

“谢上差提点!还没请教上差!”

“姓白,俗名一个隆字。”

说话间,白隆冷面瞥向无光的小巷,隔着十余丈,他听到风声卷起的纸片被拦在活人的身上,如无意外,那应该是个破碎的花灯。

“巷子里的朋友,是不是该露面相见一下?听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出来表表敬意。”

霎时间,呼啦啦一阵乱响,数十名差人士兵齐举刀兵,牢牢将巷口封住,如此阵仗,即便外家横练二十年,也决计冲杀不出。

然而留白并未在意他的说辞。

破碎的花灯卷在身上,诚然只是意外,但白隆耳力昌盛,则是他未能料及的。

“朝野里面果然卧虎藏龙,难怪当年秦伯公说,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差人中也难以挤进前十;这个白隆本事不低,又人多势众,不能和他交手,否则引来柳二哥和秦小哥,我纵然有阴阳挪步法,也未必能够逃脱得了。”

主意打定,留白腾身而起,身形轰然跃起五丈,踏着屋檐一路狂走,几个腾步,就将尾随一众尽数撇开,唯那白隆早有预见,引弓搭箭相待,锁准留白后心,猛力纵出飞箭!

“登!”

脆鸣一声,空中留白身影骤然跌落,看得王白石等人正要开口吹捧,而白隆则平静说道,“让他走了,算了,据小秦相公所说,刺客是从水中走脱,算算时间,还来不及脱换衣物,所以身上必定还是湿的,这个人衣裳感觉,所以不会是他。”

白隆的话语,留白已然听闻不到,在他手中,白隆疾射的利剑还在颤颤作响。

方才那一箭,也不知白隆施出几分功力,隔着二十丈遥远,还能颇具威力,连留白也只在千钧一发间拿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奇怪,当年随从师傅行走江湖的时候,虽然天下高手诸多,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如鲤鱼层层跃出水面,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客栈近在眼前,留白不敢再从正门进入,起身上到二楼,沿着屋檐一线走到窗前,轻拍窗户,将窗闩震碎,而后缩入其中,把行李简单收起。

临走前,还不忘在桌面留下一锭纹银,就像他离开凭栏阁时那样。

“没想到那个冷叶如此大胆,杀死的竟是两江督查,闹得现在满城风雨,让我也泄了踪迹。”

眉头轻皱,籍地文书早已丢失的留白本不该入住客栈,全因钱财好使,这才住进上房,凭着敏锐的直觉,他相信,不出半个时辰,搜城的士兵就会追查到这里。

“如果客栈和民宅都不安稳,那最为妥当的地方,就该是最为偏远的城北,那里人丁不旺,在那里找个地方藏身,等冷叶入网后,再出来不迟。”

如此想着,如此行事,留白一路避着士兵,自各家屋檐穿梭而过,阴步连绵,劲走十里长街,也全无疲惫困乏,直到屋舍渐渐走稀,留白从屋顶跳到地面,接着又急急赶了五、六里地,见灯火阑珊,也就松下心思,缓步在荒凉处挑选落脚的地点。

“珈蓝寺……”

遥遥看见一所破旧的小庙,留白几个起落逼近,仔细辨认周遭无人,这才走进这荒废已久的地方。

这尊小庙,本就不大,只有一间屋舍,又因年久失修,左步屋角塌了半方,所以内里堪堪只能容得一人藏身,神像后方,又充斥着碎砖烂瓦,留白小有疲惫,就不愿多加拾掇,于是就在神像前的石台供桌上,打起了小盹。

睡到正欢,忽然,门外脚步声起,一人行迹敏捷,在留白睁眼一刻,冲进面门之内,惊得留白双眼凝紧,“冷叶!”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六)

月光如流水倾注,照亮冷叶的身影,此刻的他,身上不再是儒生打扮,而是略紧的衣裳,一如夏侯白那般,是个武者模样。

只不过,他的腰带有些凌乱,似乎是绑动时太急,没能束到齐整。

“从凭栏阁到这里,至少有十里地,看他脸不红、气不喘,功夫也是不赖,尤其是,他还是名杀手,我要多加防备他的暗箭。”

单手撑住石台,夏侯白身形浮起三寸,跳下地面。

上下又多加打量冷叶一番,将他身上可能藏匿物件的角落逐一记在心头,这才开口说道。

“冷叶,你好大的手笔,连两江督查你也敢去行刺,而且,还一举功成,引来督武司的注意。”

“督武司?难怪,难怪动静闹得这么大,还闹得有条不紊。”

疑惑消减,冷叶暗说凭借王白石等一众酒囊饭袋怎会险些将他拿住,原来是有督武司的高人驾临,指挥千军行事,“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追我的人是督武司,还有我杀的是两江督查?”

“你杀人本与我无关,可惜我恰好在你邻间喝酒,所以自然带有嫌疑。”

束紧手中皮甲,留白感到杀气逼近,对面这人,现下正蠢蠢欲动,从他星亮的眼神,以及缓缓落入掌指的短刀,留白不难猜测,他要将自己除名在这间破庙中。

“正好,把你交到督武司的手上,督武司也许就不会再来追我!”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虎步迈开,冷叶长身跃动,手中刀光携着风声,如疾电匆匆走过天宇,眨眼间亮现在留白眼前,照亮他的清秀的眉目,快到不可思议。

然则,冷叶脚步飞快,留白却也不慢。

脚步不轻不重向后一点,留白身形似是被匕首推开,直退三尺之遥,而后,右手电光火石,施展封腕擒拿,力道倾泻下,冷叶闷哼一声,手中尖刀啷当落地,身形随着留白倾斜,膝盖重重跪倒下,被夏侯制在身前,动弹不得。

“是条汉子。”

力道加诸二百斤整,可冷叶只是默默流汗,一声不吭,叫留白心存佩服,如此擒拿,哪怕只是流下五十斤力,也要人生不如死,可冷叶竟能生生忍住,则叫他诧异。

解下冷叶手腕上的暗箭,留白丢在他的面前,问道,“你袖中有箭,刚才为什么不用?要知道,我面门正对着你的掌心,三尺之内,我绝对快不过飞箭。”

“暗箭,是用来杀猎物,不是用来对手的。”

咬着牙,冷叶拼尽浑身之力,才把一句话语说得干净明亮,他的右手已经完全麻木,如冻僵的指头,除了沉重意外,没有任何的知觉。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这君子之腹了。”

松开擒拿,留白低声赞道,“你是一名真正的好汉,不像那些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烂人。”

“你这种说辞,起不到恭维的我的目的,只会让我感到悲哀。”活动着自己的臂膀,冷叶站起身形,“如果坚守自己的原则就能被称为好汉,那说明,这片江湖已经变得腐朽不堪,全是背信弃义之辈。”

“虽然你是名刺客,但我感觉不到你有一丝的晦暗。”

火折子亮起,豆点大的火苗静静跳至蚕豆大小,继而跳动屋角的枯柴上,这些废弃的枯柴还很清新,上面没有多少灰尘,想来是新近被人放置在这个角落中的。

再看冷叶理所当然的神情,留白有了猜疑。

“这是你放在这里的?”

“出色的刺客,总会为自己谋划好每一步,从而保证能够全身而退,而我,则是多想一些;秋季水凉,出水后若不烤火,是很容易感染风寒的。”

冷叶如此说道。

“心思缜密,难怪能一击必中。”留白笑着坐下身子,围在炭火旁边,伸出一手在空中拘着火苗的温度,“我师傅常说,能在同一个屋檐下遮风避雨,都是缘分使然,你我这样,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刺客一行,是从不向他人透露真实名姓的,连对自己的枕边人也是如此。”

冷叶说到,也不怕留白见怪,只顾着低头借火势驱赶寒意,方才在湖中激了一身冷水,走路又急,如今停定下来,只觉得肚脐三寸有股寒气盘旋,难以用血气欺压。

但在他的面上,他还是不肯流出丝毫的异样。

“所以,叫我冷叶吧!同样,我也不多过问你的名字,就称呼你为赖慕,如何?”

“也好。”

留白同意,江湖路不好走,时刻都要提防,“说起来,你好像不会内功?我刚才扣住你的关节,但并没有锁紧你的脉门,如果你会内功的话,只需稍稍发动内劲,就可以换宫变节,轻松从我手中挣脱。”

“我从属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派系,只授刀术,不授内功。”浮起三分的遗憾神色,冷叶对此事有所波澜,他根基不弱,若得机缘,必有一番可为,可惜天公吝啬,只给他外家的横练功夫,却不得窥探内家法门。

若非如此,他又何须苦学箭术以便行事。

“原来如此,难怪。”

白羽说道,“可是,既然你不会内家功夫,那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刺杀两江督查?凭他的权位,身旁蛰伏几名高手,完全合乎情理。”

“这点我当然知道。”冷叶抬头,恨恨说道,“所以,我才会足足等了两年,才等来今天这个机会!自从他私吞赈灾款项,饿死十万百姓的时候,我就在等这个机会了。”

“饿死十万百姓?”留白皱眉,这个数字实在太过触目惊心。

“不错,两年前,何茂才并非两江督查,而是在西南余洋任职知州,可是,他偏好美酒,因此常常贪图私利,用作酒资,而后,他为了三坛三十年的陈酿,竟以身作则,大举侵占朝廷发下的赈灾款项,致使西南洪涝天灾后,饿殍满地,百姓易子相食。”

“该杀!”

愤愤握拳,留白义愤填膺,如此惨绝人寰的恶事,其根源,居然仅仅只是因为几坛老酒,心思翻涌下,白羽面色发红,一口恶气自心中发起,流进肺腑咽喉,泄于口鼻,这才平定神思,为他这位相识图谋。

“那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第四章 天有皓月,明明之夜(七)

“接下来怎么做?呵呵……”自嘲般地发笑起来,冷叶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看得越来越清晰,“我算到何茂才会在湖心亭用餐,也算到潜入碧水潭能有效避开追捕,但没有算到,督武司的监察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木落城。”

“难处在督武司吗?”

脸上火光跳跃,留白的眸子随火光明暗不定,在他的神思里,柳波风微弱的身影,以及白隆口中的小秦相公,都叫他生出避让的念头。

一来与二人交手胜算不大,二来他又不愿被揭破身份,耽误复仇的事宜。

只是,面前的冷叶做下如此义举,夏侯实在有心助他。

“倒不如,由我替他引开督武司的注意,方才在凭栏阁处,我施展阳步逃遁的时候,柳二哥并没有前来追赶,可依他从前的性情,是绝对不会如此行事,放虎归山的。所以,说不定,我的阳步真的可以快过他的身法,况且,他练的是天人步,对于天人步的步数,我也有些了解,只避不战,不是难事。”

眸光愈发清亮,夏侯白定下计策,趁着冷叶还未察觉自己的异样,抬手轻拍他的额前,用阳劲生生将其震昏,倒头斜栽在火堆旁。

“对不住了,冷兄,凭你的功夫,在督武司面前毫无胜算,甚至,连走出十步都难以做到,索性,就让我代你去和他们交手,等我将他们引开,你也就安全了。”

起身剥下冷叶背负的行囊,不出留白所料,除了些干粮银钱,还有两件衣物,一件是浮银书生外衣,用以伪装;另一件则是夜间黑衣劲装,专为夜间走动。

身形大致相略,穿戴并不算难,将其披挂在身,留白将多余物事暂且藏在庙中,又将门关合紧,这才趁着浓郁的夜色只身返回街区。

远远地,就见万街灯火明亮,闪如白昼。

诚然,这些火光,早已不是花灯的颜色,而是士兵手举的火把,如同火龙般,游走在整道木落城内。

“啪嗒!”

如鸟雀落在屋檐,夏侯白在屋顶发出极为细碎的动静,他正贴在边缘向下观望,但见两江府护府都头白隆,披风加身端坐马背,正向着自己缓缓招手。

瞧那嘴角上的微末笑意,似乎是在说留白已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掌中力道发起,留白瞬身退开屋角,身形落定的刹那,就见千百道飞箭袭来,当下双掌旋转发力,震出阳劲,把那扑面而来的寒光雨点尽数崩散,过后,气息由烈转柔,如夜间的蝙蝠,翻身跃开脚下的楼房,去往另一道屋顶。

“轻功不错,但不知刀法如何?”

抱手在前,银纹流云服阻拦在前,长眉举动下,修长的眉眼一并睁开,展出狂蛇般的煞意,截住留白去路的,正是督武司十刃之一,使用浮光双刃的秦安秦自成。

“你用刀,我也用刀,身为刀客,见刀必爱!”

双匕反握入手,秦自成摆开架势,单刀在前,左刀之后,两臂浑浑如秋水波澜,上下起伏无定,敛藏无限动机,使留白顷刻便感到玄秘难测,只得将短刀抽出,握在身前。

昔日,老秦相公与赖道士约法三章,教授他人习练天人武学,必先经得赖道士授许,可惜造化弄人,秦守川教得柳亦之天人武学,却因赖道士意外身死,不曾教于自己的孩子。

故此,秦守川只得另选明师,习得浮光双刃,也因此,留白对其招式不知根底,无法从容应战。

长风卷过,留白率先暴起发难,手中匕首直指前方,顾前不顾后,一气冲杀,看得秦守川冷冷一笑,左脚轻点,偏开三分体态,继而右手勾动锋刃,转勾为钉,向着留白后方臂膀扎去;孰料,二人身位交错间,留白脚下兀的身份,身形快出三分不止,竟是一举越开秦安身畔,向着远方逃纵出去。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形体骤然间快了许多?”秦安心惊道。

自高处望见这幕,白隆也倍感惊奇。

内息涌动下,必以匀和为主,否则极易震伤经脉;所以此术,通常为两败俱伤之术,只在背水一战间方才使用;可那刺客,既已自损经脉,可偏生不愿趁此了结对手,反倒只为逃命,端的是太过诡异。

“如果一开始就只为逃避的话,那又何必冒头呢?”扯开铁背银胎硬弓,白隆暴起一千斤力,向二十丈外急速落去狼牙利箭,“不过,这些事,等将你拿住后,就可以了解透彻,用不着我多加猜测。”

阴步正在脚下缠绵,留白倍感疑惑,自己走脱,为何身后的秦安却不急着追赶,正猜想间,顶上厉风划动,脑后只觉得有股劲气硬要破入体内,当下止住脚步,浑身震开阳劲,化作一股热辣狂风,将那狼牙箭登地弹飞。

“呼——”

口中猛出浊气,留白后怕不已,当下抓紧空隙,腾挪更快,只为避开白隆。

“怎么回事?骤然提起的身形,还有避开狼牙箭的方式。”

白隆、秦安各自疑惑,可惜二人轻功不快,只能远望留白项背。

值此相接不济,柳淳柳亦之快步袭来,如飞般扫过百丈屋面,自斜刺里直追留白,见其来时汹涌,留白也不做他望,脚步偏离,向着南面城墙扑去。

他身形精瘦,又兼黑衣一袭,在夜色间极不显眼,柳淳辨认许久,这才看清他的动向,等其锁定时,留白已然赶到墙下,登登登一连三步,竟沿着城墙直上,高高纵起十丈有余,飘飘然跃出了城关。

“好俊的身法!”

柳亦之顿步叹道,城内灯火旺盛,尚且令刺客走脱,城外光芒黯淡,想要追踪便好比茫茫海中捞针,求之无望。

片刻,秦安、白隆二人赶到,二人停步在柳淳身后,见他望着城墙静静出神,忍不住开口问道,“二哥,那个刺客走脱了?”

“立即下令彻查,看城中是否还有其他的命案发生。”负手在后,柳亦之神色如常道,“这个黑衣人,多半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如果他又如此的轻功,那刺杀何茂才的时候,就无需借用飞箭和绳索了。”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一)

跃墙而出,夏侯白脚尖轻点水面,盖因落势太猛,身形一时收放不住,半寸脚掌浸入护城河中,这才堪堪抵消余力,方能提气轻身飞出,而后,背后弓弩机巧响动,是城墙守军引弓要射,留白自当片刻不停,驱动阴力继续潜行。

足足奔走三个时辰有余,眼前光景横迁,待到夜光消退,东方展露鱼肚白时,留白才肯徐徐撤去冲势,驻足山尖停留片刻。

而看他的面色,不增一点苍白,也不减一丝红润,宁静如初。

仿佛这一夜的劲走,只是在闲庭散了个小步。

“赶了一夜的路,到这里,他们也该追赶不上了吧。”

掀开面纱,留白动手解下黑衣,本要随手丢在荒野,可要脱手时,略略思忖了片刻,便改弃为收,收敛在随身小布包内,背在身后,充当换洗衣物的模样;今后江湖长远,或许在下个瞬间,他就需要这套衣物掩盖自己的真身。

此时,再扫眼观望四周的环境,尽是一片陌生。

山高林稀,仅存几颗半凋零的老树,岩石堆砌,无有章法地散乱一地,俨然,这里是处偏僻的山头,以至于连野果也不生长。

“和林子里相差太远了。”

肚中稍稍有些干瘪,留白抱怨一声,停坐下来,倚靠在光洁的岩石面上,内息运转,凭气缩紧五内,暂挡饥饿;恰在他合闭双眼的时分,曦光正美,本就叫人昏昏发睡,又经一夜奔波,疲倦入脸,微弱的光芒贴在脸上暖洋洋的,叫他神思困倦,继而茫然浸入梦乡。

风声和煦,空旷的山谷间鸟声清脆。

叽叽喳喳,似在商榷石头上的那名男子是否可以亲近,可那男子充耳不闻,只顾在那闭眸猛睡,烈日炎炎也唤不醒他的双眼。

赶巧,就在日头渐渐偏西,自留白上山的路径,一名妇人手提竹篮,摇曳着柳叶般纤柔的腰肢,一步一步,正向山顶靠近。

天躁气热,她累得满面是汗,只好攥条香巾,时不时为自己擦去热液。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少时辰,妇人登临山顶,方欲在石头边上小坐,歇歇自己的双脚,不料一眼望见背靠岩石昏昏睡着的夏侯留白,顿时心潮神涌,抬手轻拦于红唇之前。

止住自己粗糙的喘息。

那个男子,身形单薄,面色略微显白,看起来不似武道中的行家里手,可他怀中抱有的包裹,形体不小,想来是容纳了不少物件,有无黄白器物,尚未可知,若想见个分晓,只需上前解开,就可明辨。

“荒山野岭,他还敢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熟睡,必定不是个老江湖!也好,最近我正缺些小钱,不如就在这里把他结果了,再看看他的包裹里面有些什么家当。”

莲步迈动,妇人挽着竹篮无声逼近,伸手捏住头上的铁发簪要摘下,要以发簪锐利的端口,突入留白咽喉。

殊不知,在她身影淹没留白眼眸的刹那,夏侯白瞬息惊醒,锐利的眸光刺破她的鼠胆,惊得她脚步向后一颤,臂弯上的竹篮登地翻倒在地。

从里面,滚出了包子、馒头等些吃食。

“吃的?”留白食指跳动,险些没能忍住情绪;在瞎子林中过久,他已习惯饿了便吃的生活,如今来到外方,这点还没能矫正。

“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醒了?”

佯装扶头害病,妇人跌坐地面,单手无力地撑起在地面上,口中吐气如兰。

她心想,既然暗害不成,就该另换一计,“倒真看走了眼,这小子身上,还真有些功夫!不过,依他的年岁,只怕是还未破禁,倒不如……”

“小兄弟,你可吓死嫂嫂了!”

莺声燕语,妇人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着道,“嫂嫂看你睡得香甜,就怕你着了风寒,没想到才刚刚走近,你就突然站了起来,难不成,你刚才是在装睡?就等着吓嫂嫂一把?”

“我睡得浅,入梦也容易醒,要是惊到大嫂,还请大嫂不要见怪。”

伸手把吃食捡回竹篮,留白斜眼瞥过这名妇人,见她白脸颊、樱桃唇,略略地有两分姿色,又添气息撩人,不属善类,于是转开注意,只把篮子安放地面,起身微整衣装。

那放在气穴前挡风的包裹,自然也顺手挪回身后。

勾得妇人两眼又馋又怕,唯恐被留白窥见她的心思。

“哎呀!小兄弟说的哪里话?哪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委委起身,妇人掌指轻触青丝,她留心到夏侯方才对吃食有些贪婪,于是定下心计,要从此处辟开路径,“小兄弟,这里山头荒芜,平常极少有人过往,你怎么会独自到这里来?”

“只是路过。”应了声,留白反问道,“既然这里少人走动,嫂嫂一介妇人,又怎么会独自穿行?”

“唉!还不是为了家里的那口子。”

眉眼有点慌乱,妇人总算还有些历练,随口扯了句谎,暂且将夏侯应付过去,“我家那人,没什么本事,就是个山里的柴工,每天就躲在山里面打柴,常常是从日头升起来的时候一直忙到太阳下山,所以这饭,就得由我们妇人家送过去。”

“原来是这样。”

抬眼遥望天色,留白继续笑道,“那嫂嫂,您说大哥要忙到夕阳落下,可现在已经临近黄昏,您为什么不稍等会儿,跟大哥一起回去呢?我听说,这附近的山里经常有长虫猛兽出没,有个人陪在身边,也安稳些。”

“小兄弟想得周到,可是山里面只有一张口子,家里面,可还有三张口子哩!”

妇人轻轻掩嘴笑道,手指搭在唇边,将妇人家的开朗与女儿身的内敛合拢一处,“不怕小兄弟笑话,嫂嫂没什么长处,就是饭菜做得可口些,所以家里的几张口子都离不开嫂嫂做的这碗饭,你要是不嫌弃,呶,这里还有点包子馒头,正好可以让你试试嫂嫂的手艺。”

话说着,葱白玉指就往篮中探去,捏起一道包子,就往留白口边送来,“来,试试嫂嫂的手艺,不用见外。”

“多谢嫂嫂!”

合手谢过,留白承接妇人的好意,双掌奉过包子,端在眼前仔细观详,“不过,在吃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嫂嫂。”

“是什么,你说?”强忍住即将得手的快活,妇人耐心问道。

“就是嫂嫂您的肚腹,为什么在说话的时候总要一鼓一鼓的?”面色阴厉,夏侯留白体内真气沸腾,原本青白的脸面在一息间化作通红,顿如赤面厉鬼般可怖,“难道说,是您的喉咙哑了,不能正经地开口说话?!”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二)

“小兄弟,你这话说得越来越不中听,嫂嫂还要回家做饭,就不陪你接着絮叨了。”

大惊失色,妇人撑紧最后一丝防线,强抵着内心的不安要向山下赶去,但夏侯白如何舍得,伸手扣住她的臂膀,施下千斤力道,将她的脚步生生扯住。

疼得妇人不住咧嘴,满脸吃疼的痛苦,然又不敢对留白发作,只敢尖着嗓门低低斥道。

“小兄弟,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手,可使不得呀!”

“不阴不阳,逆乱阴阳。”留白哼声冷笑,“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师傅特意与我提起一个人,为的是,让我记住千万不要随便对女孩动心,因为她们,也有可能是个男儿身!”

面色惊骇,妇人为被留白看破身份吃惊不已。

当下不再隐藏,妇人决意硬撼留白一番,脚步身形略缩,双手掀起盖在留白右手,施展分筋错骨,要将其铁爪分去,从而觅源直上,痛击留白心口。

可她万般不曾预料,留白不仅修得深厚内功,外家本事也从未落下。

单以右臂发力,就达六百斤数,盛怒之下,更是不知几何,昔年击毙猛虎,便是全靠这肉身天赋,否则,他早已丧命虎口。

此刻力发千钧下,妇人如葱白般的秀手如何能够搬动分毫?

急得她豆珠汗水滚滚打落,气息喘动如牛,焦急中,手脚更是毫无章法地向后打去,一心只愿将留白击退,却不想流出了他的本家武学。

“有般若功的痕迹!”

诧异在心田,留白随即拍出一道阴消。

阴消,为造化阴阳诀上所记三大功法之一,其主旨为以阴消阳、以柔克刚,招式婉转千折,挥洒起时延绵无尽,如涓涓细流般柔而不断,能与对手在交织徘徊间,消尽猛力,而后以阳劲变转胜之。

是为以弱胜强的无上绝学。

而将其活用,便是于掌中留蓄阴力,继而注入阳身;人体本为刚猛,遇此劲力,就好比热铁遇着冷水,只需顷刻,就可令阳身僵硬如木,任你四肢有无穷伟力,也是搬运不得。

当下,留白一掌拍入妇人后心,立时间妇人手脚发木,还未深思是何缘故,就噗通栽倒在地,吃了满嘴灰尘。

“我的功力还不够浑厚。”缓缓收功的留白暗自忖思,“据说当年,公孙夫人能于六丈外要人呆如木鸡,并且,能维续一刻钟之久,此中劲道,非臻至大乘不可窥视!”

蹲下身子,留白轻点妇人脑后,令其昂起头来,正视自己的眼睛,“我且问你,女子贼尼穿衣,和你有什么来往!”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浑身僵硬,四肢动弹不得的妇人突然改换男子口音,虽然依旧轻声细语,但终归不如女子尖锐,使人当下便能分听明白。

不耐地点指在他的后背,留白多行注入阴力。

他功力尚薄,近在咫尺方能消去他人阳劲片刻,若要维系,只得不断催发,以期对方无法顽抗,“再说废话,我就要你终生变作废人!”

猛的口中失声,妇人不再多话,双眼流露着哀求,静等留白发落。

“我再问你,你和女子贼尼穿衣,究竟有什么来往!”

“少侠明鉴!”妇人继续吐落男音,“我根本不曾见过尼穿衣,就连他的名号,还都是从我师父口中听到的。”

“你师父?”

长眼眯动,留白凝神静思,掌中不忘阴力流注,定住这名透露诡异的男子,“你师父是谁,你又是谁?”

“少侠,我叫做洛加纱,是烟遥城石头镇人氏,至于我师傅禄迁,我只知道他是女子贼尼穿衣的弟子,跟着尼穿衣学了两年艺,过后就独闯江湖,一年前他游走到烟遥城附近,见我资质不错,就向我传艺,我也不过是和他学了半年。”

“这么说,你算是女子贼的二代弟子了。”

留白恍然道,自见到洛加纱起,他便一直防备师傅提到过的口中针,只是苦等良久,也不见其施展,原来是洛加纱在禄迁处只学艺半年,仅学得皮毛,不曾学其所有。

但仍是不够放心,留白伸手捏住洛加纱两腮,探出内劲深查究竟,三五息后,才复将掌指放下。

“看来要想寻到尼穿衣的下落,必要先行找到禄迁的所在,倒不如就以洛加纱为源头,抽丝剥茧,将女子贼的所在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

想着,留白低声说道,“我听说女子贼从不授徒,是因为怕自己的伎俩外泄,日后不得所用;但他年纪大了,收个弟子传承衣钵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既然肯收禄迁为弟子,就说明禄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刻,那他,又怎么会急着收你为徒呢?”

“这…这……”

面带犹豫,洛加纱很是为难,可当看见留白阴厉的脸色,又感到身体麻木不停,始终不得好转,于是开始仔细忧心自己的日后,是否会无能点起蜡烛,不得在温柔乡中享受。

方才低下头颅,细声低低把旧事说来。

“少侠说得没错,尼穿衣肯收我师父为弟子,就是看中他的青春年少,以及他天成的女子美貌,所以,禄迁的年岁,其实比我都要小上半岁。”

“比你都要小上半岁?”留白讶异道,他看洛加纱的年纪,不过略比自己稍长两岁,那如此算起,禄迁岂不才二十有余?

“是!”费力地点点脑袋,洛加纱继续说道,“跟随尼穿衣学艺两年以后,我师父便一路施展本领,来到了烟遥城,那时候,我因为长相清秀而被寺内的其他弟子欺辱,不堪重负跑了出来……”

“慢着!”

打断他的话语,留白捕捉到一个敏感的字眼。

“寺内?你所说的,是般若寺?”

“正是!”洛加纱应道,“我是般若寺的俗家记名弟子,曾在般若寺外院学了三年的拳脚功夫。”

“可看你的双拳,细皮嫩肉,半点习武的痕迹也都没有。”留白抛出自己心头上的疑问,“所以刚才,我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一个妇人,怎么可能会在无意间施展出般若寺的武学?”

“拳脚上的痕迹,是可以轻松除去的。”

洛加纱忧心留白质疑他的话语,连忙倒出所有解疑道,“跟随师傅开始,我就每日用白醋泡手,不到一个月,掌内、手背的硬茧就全部脱落,又过了两个月,就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三)

“三个月,就将你三年的苦功全部化作了乌有。”

蹲身在近旁,夏侯白摇头惋惜,江湖人士,无不视拳脚功夫为性命所在,可偏有洛加纱这等宵小,反倒为一时快活丢了本事,否则,凭他三年般若底子,就算不能与留白为敌,也不至如此不济。

再说那洛加纱,闻听留白此话后,更是脸面深埋,迟迟不愿抬头言语。

其实,若只受门人排挤,他也不至于此。

当年因倍受讥讽,年轻气盛的洛加纱忿忿离开般若寺,之后,于城内长街意外救起一名美貌妇人,孰料,那妇人三言两语,挑得男儿心头火热,不觉间竟中了催欢散。

本以为是场鱼水风流,但洛加纱万般不曾预想,那人竟是男儿身,有男欢女爱之余,还兼有断袖分桃之癖,一时馋嘴下,吃中了披带僧衣的洛加纱。

自那之后,洛加纱心灰意冷,任凭禄迁如何施法宠爱,也只觉生无可恋,好在禄迁也算情义中人,见他愁闷难消,于是夜开寡妇门,令洛加纱初尝女色;自此,洛加纱一发不可收拾,拜倒在禄迁门下,刮去粗眉、淡去胡渣,学习穿针刺绣、腹语口技,半年时光,也就技艺小成,而后数月间邪念翻涌,苦练多年的武艺,就此荒废崩灭。

“那禄迁现在在什么地方?”

“其实在六个月前,我就已经和他分开了,行这一脉,最忌被熟人拆穿,所以要远离故土,去到外方。”

洛加纱悻悻说道,为避禄迁纠缠,他特意前往木落,来到禄迁的生根之地,并且,怀带报复,将禄迁族内一十二名年轻女眷尽数沾染污墨,方才他所带的吃食,便是用来迷醉禄迁胞妹,于山中密林里,草草行了坏事。

所以此刻,当夏侯流出追寻禄迁的端倪,他便猛地警觉,力图早早分清界线,要留白自主前往烟遥查询。

“如此地小心谨慎,也算煞费苦心,不过只要你变转回男儿身,也就无碍,正好,我这里有套衣服,你先换上,你我身形相差不大,不会别扭。”

将黑衣裳丢给洛加纱,留白已经认定,唯有带着洛加纱,才能找寻到禄迁的踪迹,二人同修一脉,如何择取猎物、择取如何的猎物,必有相似的窍门。

以此推向,禄迁踪迹自然显现。

“另外,别试图从我眼前走脱,十里路内,你走不了。”

“我信、我信!”

强颜欢笑,洛加纱并非没有逃离的念想,只是留白在前,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身后,当一股热流缓缓注入肌体,他如铅般的身躯立时一轻,爬走自如,再也不用在地面盘留。

简单换下衣物,洛加纱解开发髻,马虎扎紧长发,回到留白面前复命,见他眼含精光,目望自己上下,后心不自发凉,忧心其也有龙阳之好,双股颤颤下,积弊的腰肢越发低沉。

“般若寺,有三十六长拳,七十二短拳,长拳,归属内家,短拳,归属外家,故此,外院子弟,只可习得短拳;其七十二路拳法,分六年教授,你入般若寺三年,按理来说,应该学得三十六路拳法,对吗?”

心间气减,洛加纱试探着询问道。

“少侠说得正是!不知道少侠和般若寺有什么渊源,对于般若寺,有这般的了解?”

“这和你无关。”

冷冷应道,留白稍动眼色,示意其站开些许。

“你该做的,是把你的三十六路拳法逐一在我面前展开,什么时候操习完整,就什么时候带你下山,否则,你就永远留在这个山尖上,明白吗?”

背后寒意刺骨,洛加纱毫不怀疑留白有这份实力,当下不再多话,拳脚筋骨展动,将三十六路的拳法招式尽皆演练化出;时而如白猿捞月,时而如孤鸿惊飞,片刻又如野蜂震翅,片刻又如长蛇吐信;一招一式,尽显刚正猛烈,与其扮女作柔,真真相去甚远。

目望得留白不住遐思,忆回到十岁那年,那岁冬夜,赖道士与般若寺自山禅师赌斗,二人拼招拆招,纠缠足足一夜,而他,则在一旁默记禅师招式,一通鏖战结束,留白与上师合算,共计得八十一招式、四十七组手,这些,都尽归留白武学。

“赌斗时,招式组手零碎,我纵然记得明白,也始终不得融会贯通,今日看他操练,虽然缺了三十六长拳、三十六路短拳,但也好过我瞎子摸象。”

直黄昏舞到月上中天,洛加纱才将三十六路拳法尽数舞毕,留白兀自记下后,也不多话,上前搭住肩头,脚下生风,卷起阴力随地疾走,由山顶下到山腰,不过花去堪堪一半刻钟。

而后,脚步不停,双眼视夜如白昼下,他早已辨清前方半里处,有一片黑色瓦房,应是山中存身的小小村落,是个歇脚的去处。

此时,话分两说。

先说那夏侯留白在木落城中举止惊人,撇下督武司监察离了夜城,引得木落守军哗然一片,又值两江府拿人无果,护府都头白隆倍感窝囊,只是面色上不曾过分表露。

于是牵着骏马,持了弓箭,在木落城外胡乱圈了处山头,纵马入深山打猎,以此解闷;不想,山路曲折,他又不熟悉此块路面,眼看日落月升,也难以走出群山,无奈下也只好逗留其中,时光飞度,直到半夜他才找到一户人家,愿意留他小住。

“军爷,看您一身盔甲敞亮,应该是城里的军官吧!”

披着件外衣裳,老汉佝偻着腰间不敢怠慢,手中豆点烛火昏暗,照不亮整片屋舍。

对此,白隆也不介意,山里人家条件粗陋,一杯茶、一碗饭,就已是莫大的恩赐,不会奢求甚多,“只是个当差的,无所谓官不官,老伯,一起坐下来说话,我也正好请教请教,这山里面,都有些什么野物。”

“不敢冒犯了军爷呀!”

白隆的力道不容抗拒,老汉战战兢兢坐下,“军爷,您别看老汉吃在山里、住在山里,老汉,也是曾经去过城里的哩!那些守门的将军,都没您这身盔甲好看。”

“是吗?”白隆笑道,“老伯记性好,我这盔甲以前没人穿过,是新近出来的,下回您再去城里走走,说不定就能碰见一二十人穿着。”

“要真是这样说的话……”抬着头,老汉还不曾说个完整,屋门外,一阵敲门声起,在夜间响得十分响亮,“怪事了,平常没什么人,今晚倒串了葫芦!”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四)

黑夜,深山,小房间中。

白隆独守枯灯,布满老茧的掌指用铜针将灯芯细腻挑起,增亮了些许光明,远离都府的喧嚣,他感受到久违的宁静,一片祥和之中,只有风声在外聒噪。

“甲胄穿的久了,身体就会忘了疲倦。”

无端地忆起故人的话语,白隆迟滞片刻,而后,动手解去身上的盔甲,两翼起如凤翅、红缨飘扬似血,这尊雁翎头盔为他镇住锁子连环甲,使其安静蹲坐角落,不再赋予白隆负担。

身轻如飞,白隆满意回到桌边,鼻尖忽的馋虫跳动,嗅到来自屋外的饭香,原来是老汉家的小儿替他端来一碗热面,为他充实五内来了。

“军爷,山里人家没什么手艺,一碗鸡蛋面,还请您担待着点。”

“不敢嫌弃!不敢嫌弃!”

连忙起身接过,白隆深深猛吸一口面香,赞道,“香!闻着就比城里的干净!”

“军爷,你还真识货!”面色黝黑的小伙赤着双臂,颇为自得着说道,“就这碗面,不说手艺怎样怎样,就单说用料用心,就值他十个铜板!”

“十个铜板!笑话!”

狼吞虎咽着,白隆越说越是含糊,“换我,一百铜板也不卖!都自家留着!”

吃着正火热,眼看一碗热面就要见底,白隆手中的筷子骤然停歇,唇角摆弄,口中面条吃尽,一时反倒不急着继续用饭,若有所思般,吓坏一旁的年轻小哥。

提心吊胆,淳朴人家不安问道,“军爷,这面…有什么不对?”

被话语牵回神思,白隆意识自己神情不对,稍转脸色,解释说道,“面好极了!就是我平常在男人堆里习惯了,不习惯女子的胭脂香气。”

“胭脂?”小哥连连摆头,“军爷,您弄错了吧,山里人家用不上这种城里的东西,我家阿嫂从不抹这些东西的,就连成亲的时候,也只是洗洗脸,盖了顶红盖头。”

“是吗?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白隆笑笑,动手继续吃面,吱呀一声,屋门被老汉从外推开,秉着一点火光,老汉从门外走入,带进一阵香风。

“阿爹,怎么去了这么久?这又是什么味,这么香?”

“是这样。”手指着门外,老汉娓娓说道,“刚才有人敲门,我就出去看看,原来是后山陆家村的小嫂子去城里买东西,赶不及回家,被困在咱们这块山头,所以请我收留她,让她在柴房里将就一个晚上。”

“神了,军爷!”

两眼登地放亮,后生小哥扑到桌前,“这隔着有三五丈,您也能闻得到胭脂的味道。”

“说回来,山里人家不是不用胭脂的吗?”分开话题,白隆反倒对那夜半敲门的女子感到好奇,“怎么她就用得?”

“是这样,军爷,那后山里的陆家村,和我们山里的猎户不一样。”

督促着小哥收起碗筷,老汉落在白隆侧手边道。

“咱们这片村子,是山里的猎户图个方便搭在一起的,前前后后也就二十几户,平常呢,都是在山中走动,走顺字的时候,就靠卖兽皮兽骨来赚点米钱面钱;走背字的时候,就靠打柴编筐去换点油盐酱醋,日子过得不够滋润,蓬头垢面的也就习惯了,所以家里的女子,一般都用不上胭脂水粉这些。”

小听着不住连连点头,白隆甚是认真。

如此,老汉也就说得尽兴,索性打开话匣子,将肚腹里的东西一并倒出。

“至于后山里的陆家村,就着实地不一样了!他们那儿是个大村,前前后后共有个三百户人家,而且住在山脚,有几百亩的平地可以种田,而且,还能摘点野果补贴家用,日子就过得贴近城里的住户,所以呀,平常就算不是逢年过节,也有姑娘家擦胭脂、抹水粉的。”

说得口干舌燥,老汉起身来到屋角,掀开罗盖,用水瓢取了捧清水,润润嗓子准备继续述说,冷水入肺,清凉之意畅快全身,停下手来,正见白隆盔甲摆放齐整,忍不住好奇多嘴一句。

“军爷,您这盔甲看着有点沉,大概得有七八十斤吧!”

“差不多!”白隆笑道,“要是太重了,马儿可就跑不起来了。”

“哎呦!说到马,这都还没给它喂草呢,我这就去,这就去!”

急急动身要出门,老汉低着的头被白隆轻轻截住,已经劳烦老汉许多,白隆不愿再为他多添麻烦,“老伯,天色不早了,您该休息去,草料在哪里您和我说一声,喂马的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

稍稍犹豫一番,老汉肃起面色,认真盯着白隆脸庞说道,“军爷,您不会是惦记上了人家陆家村的小嫂子了吧?这种恶事,可万万行不得的啊!”

哭笑不得,白隆倍感窘状,只好指天发誓。

“老伯,我白隆对天立誓,若对那妇人有所企图,愿受晴天霹雳而死!这下,您老总该放心了吧?”

“行,看军爷您也是一脸的英气,不会做这种事。”这才缓和面色,手指着柴房门口的干草栏说道,“草料就放在那里,您喂了马也早点休息,夜里山风凉,您这解了盔甲,怕不小心就会给冻着了。”

“好!喂了马,我也就去休息。”

说着,白隆分开门扉出去,踏着虎步,扭动着劲气来到柴房之外,俯身抱起干草的一刻,就听见里屋有脚步闪烁的声响,贴在门后,似在防备自己的靠近。

内心暗自记下,白隆不动声色,驱开身形来到黄鬃马边,将草料细心与它喂下,不做多想,老汉一家淳朴,纵要动手也不能在这家小院。

在窗边看过白隆妥当的举止,老汉方肯松心,再度来到水罐前要饮水,见那雁翎甲在烛光下跳动闪亮,心中不由地惦念起年少时憧憬着的金戈铁马,忍不住,伸手上前飞快地摸了一把。

但觉得冰冷冻手,并没有其他滋味。

此时,再回头看看屋外,白隆的脚步还未回返,只有马儿的咀嚼声有些入耳,只怕一时三刻,还回来不得,于是乎,老汉稳下决心,动手抓住衣角,准备要将盔甲拿起细细把玩。

不料一声崩灭,宽厚的床角被脱手的盔甲撞塌一方,惊得老汉险些合不拢嘴,“好家伙!一百斤的铁垛都没这分量!”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五)

一夜相安无事,当白隆还在警惕柴房中的妇人,那女子,似乎更加忌惮于他,未等天亮便早早出行,雄鸡,才刚刚啼鸣两通。

“算了,兴许是个过路的,再且说了,自督武司成立以后,江湖中人人自危,想要兴风作浪,还没谁有那个胆气。”双眼望着屋顶,醒来的雄狮不会甘于懒睡,略微调息片刻,白隆便就起身,背起箭囊、持着长弓,要去山中狩猎。

山里人家好客,不愿收他银两,倒不如,就以野味回报。

柴门轻开,清脆的动静在村子里走得格外长远,令在盘坐运功的夏侯白霍地睁开双目,秀眉斜转,闪过酣睡正熟的洛加纱,方肯安心收回。

“睡醒了,就别赖在地上。”

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一丝嫉恨,内家高手的五感,令人称羡,缓缓起身,洛加纱干笑道,“少侠,您每日都起的这么早啊?”

没有作答,留白冷如冰霜。

自讨了个无趣,洛加纱暗火丛生,眼前这人不过和自己一般年纪,却能如此怠慢自己,所依仗的,无非是高深的内功修为罢了,若是自己也能有所机缘,他深信,自己未必输他。

然则,留白并未在意他那拳指间的细微响声,他顾虑到,洛加纱身披劲衣,绝非普通人家的装扮,所以,必要将其装扮,否则容易招来麻烦。

想想昨夜入门时,房门外挂着些待风干的衣裳,留白即刻探出左手,五指轻勾,劲气运转如风,紧闭的窗户便就豁地打开,露出屋外光色,待到目光稍定,确信有些衣裳,留白左掌再动,运转阴气,化作莫大吸力,将件暗绿色墨衣吸入掌中,继而,抛给了洛加纱。

“盖在身上,你现在的装束太惹眼了。”

窸窸窣窣,洛加纱唯唯诺诺着奉命行事,留白摸出点散碎银钱,留在窗台上,权当置买布衣。

“少侠,从这里去烟遥城,足足有三百里路,您不会真想带着我这个累赘去吧?”洛加纱说道,“倒不如,我给您画张他的样画,您也好轻便起身。”

“三百里路,用轻功都嫌费劲,更别说走路过去。”留白应道,“费时费力。”

面上浮起喜意,洛加纱忙不迭地要解下外衣说道,“少侠,我这就给您画出他的样貌,我曾在画眉上下过苦功,笔走得劲道,不说栩栩如生,也能有八九分相似。”

冷冷扫过,留白麻木无情般,看得洛加纱如坠冰窟,手脚不由僵住。

“让你解下外衣了吗?我说走路费时费力,需要找个脚力。”目光指向山背后,留白犹记得昨晚月光下的那片朦胧,漆黑的山谷间,零零碎碎,有数点灯火,如天间的星辰散落地面几颗,“山后面有个村子,从这里过去,只需半个时辰,借来一两匹马,应该不是难事。”

“少侠,我想您可能误会了!”

话语有些急促,洛加纱分清留白的意图,一如既往,提出他的思绪,“那个村子,名叫陆家村,是个耕田织养的小地方,就连开垦田地的老黄牛都没有几头,更别说骏马这类的脚力,我看,您还是带着花香,凭着轻功早点赶去烟遥,我曾在禄迁门下学艺,最清楚这脉门路,一个地方,千万不能逗留太久,否则极易被人拆穿!所以你这再耽搁下去,禄迁可就真的走远了。”

“这一脉,最忌讳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否则会被人揭穿。”

留白若有所思笑道,“所以,你现在是不敢再去陆家村了吗?”

“少侠,您这是什么意思?”洛加纱狼狈掩盖着道。

“什么意思,你心里很清楚。”点点洛加纱的胸口,自小历练红尘的夏侯留白,生疏却不生涩,察言观色,尽得赖道士真传,“你在陆家村做的好事,难道记不清了?说起来,陆家村的陆,和禄迁的禄可以视为同一个,那禄迁,就是陆家村的子弟吧!”

手脚不安,洛加纱不住施力捏紧着袖口,如此聪明绝顶之人,他还是平生首见,仅凭自己的一点慌张、说过的几点散碎话语,竟就能肆意接近真相。

实在太过可怕!

“少侠!是我说了谎,您就原谅我这一次,不然我去到陆家村,万一不慎被人认了出来,肯定会被扒皮剥骨,死无葬身之地!”

“不说我也清楚。”留白哂道,“只是我不明白,禄迁好歹算是你的恩师,可你为什么要对他身边的人下手?玷污女子名节,究竟是要藏着多深的仇恨?”

“这…这……”

“这是因为,他的名节被我给弄污了。”

如摔碎的玉石清脆,话语入耳动听;二人眼前,袅袅飘近婀娜身姿,女子莲步小小,沾在地面不起烟尘,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化作村妇打扮,驾临留白眼前卖弄。

只见她,乌发雪肤相映成趣,眼上是柳叶般的弯眉,眼下是峻岭般的琼鼻,水汪汪的眸子像是能够说话,正不断地诉说着她的柔情,足以冰消世间男子的禁心。

就连留白也倒缩两分脚步,不敢高估自己的定性。

男子生长如厮面目,当真是世间奇闻,难怪女子贼尼穿衣会破例收徒,想来,也只有这等妖人,方能使得此脉升到圆满尽处。

“禄迁!”

流露骇容,洛加纱急如骤火,央求留白除掉此人,“少侠!禄迁一定知道尼穿衣的下落,你只要把他制服了,他一定会说出来的。”

“做了那样的丑事,难道还指望他人能够救你?”

红唇分开,皓齿摆弄笑意,禄迁吐气丝丝缕缕如香草兰花,他在上上下下打量着夏侯留白,心中暗自掂量,这名青年气息沉稳平和,内功定然不弱,与这等人物交手,他一介妇人体态,如何能是对手?

“瞧他退缩的步子,理应是知晓我男子的身份,所以表露警觉,以美色相诱,定然不中!不过,现在相距不过两丈,又没有风,正是我起针的好时候!”

电光火石,禄迁神思动转飞快,口唇开合似要说话,脚步轻挪向前,右手作状着向提篮摸去,那脸角,方方沉下却又猛的提起,脸颊一缩一鼓,四门牙间,一道银光如疾电射出,不偏不倚,正对留白左眼;那小小的银针,形体软而纤细,拿在手中连张纸片也未必能够透过,可从禄迁口中吐出,却就如弩箭飞驰,势急力沉,能将精铁刺破。

眉头稍动,留白双手快过思绪,分出两指正要捕捉,不料身旁疾风来得更快,锐利的破甲箭钉紧银针,将其一路钉向老树,强势碎做了两截。

“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寻常妇人,没想到,还是个阴毒的不寻常妇人。”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六)

飞箭射银针,来人自是两江府护府都头白隆,他正与荒山行猎,不想下方声音琐碎,扰了清净,这才移步过来观看,正好见禄迁欲行阴招,便引弓搭箭,为二人解去危急。

“是他?”

眼看分明,留白记得他是差人,只是一时理不清木落城中究竟是何种情况,连身居要职的白隆也会乍现在荒山野岭,全无道理,“他来了,督武司的人是不是也来了?难道,他能追猎到我的踪迹?”

“这又是谁?”

牙关颤颤,洛加纱感到危机临头,片刻间又添入一人,不知是敌是友。

唯有禄迁面色显得自在,他早已知晓白隆与他不是一路,并且,此刻遇见的局面,在昨晚也已注定,所以无需多加惊惶,平增自己的胆怯。

不紧不慢,相聚五丈之遥的白隆捏起一箭,搭在手里的硬弓上,敌我现在不明,他需多加分辨,而使他眸放异彩的,当属缩在留白身后的洛加纱。

虽然他身披暗色麻衣不够惹眼,可是,他裤管瘦细,色泽发亮,分明就是劲衣装扮。

“而且,山里人家,哪来这般精细的布料。”

虎目煞气腾腾,白隆起了猜疑,据柳波风推断,木落城中先后出现的黑衣人并非同一人,其中一人长于内功,轻功甚好;另一人,迄今只现外家根基,内家修为还不得而知。

“那藏着黑衣的青年,脚步虚浮,功力太浅,反倒是另一人看似平平无奇,可脚步四平八稳,气息合顺,还真望不出功力究竟几分!说不定,这二人,就是我要找的那二人。”

四人各怀心思,场面陷顿入僵局。

风声浮动,在枝叶间吹出响亮动静,牵引住四人心弦;山里风势突兀,无端起、无端落,吹在谁人身上也无个定数,况且,时值深秋,正是万物去旧的季节,枯黄的树叶如雪片飞满一地,缠住四人八足。

“咔嚓!”

清脆响亮,不知何人腾动脚步,踩碎一片干燥阔叶,点点细碎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令身负内家修为的三人双耳发震,身形紧随而动。

长弓抖动风气,震荡的余波在手中徘徊,白隆利箭飞快,越过五丈地面只需一瞬,如鬼神出没般迅捷,所取之处,正是留白所在;然则留白此刻无从他顾,只顾推出劲风,扑向禄迁的脚下,阳势凶猛,他要一击废去禄迁双脚,方能抽手对战白隆;至于禄迁,嗅到劲风不对,身怀燕雀的他也便起身闪避,口中不忘吐弄银针,专刺迟钝愚人,报那名节深仇。

一掌、一箭、一银针,三物齐齐耀动,错分三人所在。

唯那洛加纱反应不及,脚步抽动快不过飞梭银针,被那针尖儿挑破眼皮,呼号着翻倒在地面,口中闷闷回响的,全是恶毒的语言。

“禄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乱我一族,现在才只毁你一眼,连利息都还不够,还敢叫嚣?”

点在枝桠上,禄迁为洛加纱的不自量力感到好笑,舌尖转动,自舌头下翻出银针一道,自高往下,一针飞梭在留白眉心,但被留白轻巧躲去。

不过,这全在禄迁意料之中。

银针犀利,但全靠出其不意方能伤得高手,留白听劲出色,要想远处取巧,谈何容易?需得多做文章才是。于是,禄迁取出乌色药丸一粒,不动声色,暗自吞下肚中,而后,复取三道黑色银针,吞进嘴中,藏于舌根之下。

见此情形,留白缩紧动作,暂且避在树后。

无须多问,禄迁事先服下的,必然是避毒丹一类,舌根紧贴牙关,但有分毫唾液都将卷带剧毒入体,所以,需事先做好防备,否则害人不成,反倒栽了自己。

“甲胄没穿在身上,毒针这类不好闪避。”掌指涌劲,白隆双手间隐隐响动躁声,却见他虎步迈开,双掌如怒海惊涛,势不可挡,忽的卷起那狂风一阵,铁掌推出,一人合围的老树登时分做两截,一截深埋地底,一截飞出直奔禄迁脚下,惊得他慌忙跳脱,不敢力撼千斤巨树。

招摇得,连留白也难从容对待,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半息未能回神;不过好在他神思敏捷,见那禄迁只顾闪避,全然忘了还有自己置身于外,当下阴掌发动,飘过悠悠六丈,拍在禄迁右颊。

“呜——”

禄迁吃疼,不由地开口哀鸣一声。

留白此掌,并非阴消之力,之所以游走阴劲,旨在乎阳劲盈不可久六字;阳起时,如大江东去,汹涌澎湃,力发千钧,然则,维系不过三丈;而阴转时,则似小河流水,潺潺不息,绵绵不绝,能去六丈之远,故此,阴阳诀上明言记述,阳三阴六,不可忘却。

可即便如此,阴力发动,也不容人小觑。

毕竟,阴阳诀如刀如匕,威能高低全在武者施展,留白自小体弱,为驱寒根,其师赖道士与微波道人轮转运功发力,日久年深,体内早已不知积蓄几多修为,又经阴阳诀运气调和,当下只欠火候,但绝不欠功底。

如此一掌拍出,力道不出千斤,也有百斤重数,扑在稚嫩的脸颊上,便如铁锤破冰,触之即碎。

“呜——”

淤血中夹带着碎齿,禄迁慌忙搅动舌头推出银针,银针剧毒无比,他吞服的丹丸只能避毒,不能解毒,一旦剧毒入血,就算倾尽丹丸,也只堪堪保命。

“好内功!”

夸赞一声,不足为患的禄迁已经不入白隆虎眼,他见留白修为惊人,登时忍不住手痒,跳纵出来长身一跃,推出七分功力,试探留白根基。

眉眼齐动,留白自知怠慢不得,翻转掌指,内息翻涌阳劲,盈满直冲,周身如铜墙铁壁,稳立地面不倒;电光火石之间,四掌相碰,顿时好比天光擦上地火,与半山处炸起一声惊雷,轰轰一声剧响,惊动了两山鸟雀,飞起连成一片,就连拴在老汉家中的黄鬃马,都有所感般,胆怯地抬头观望。

山地崩碎,留白脚步登登登连退五步,每退一步,他的脚掌都在地面踏出一记深坑,一路由深化浅,方才泄尽力道,双掌发木下,他的脚掌也在颤颤,那最后三寸深的坑洞,他一时竟无力抽出。

“好强的外功!”

额角沁汗,留白心悸道,“师傅说过,我的体质优于常人,一年苦功,可抵他人三年,外功小成,就能胜过他人大成!可是,这个人凭着外功和硬气功,不仅撼动我的阳劲,还险些崩坏了我的外功,当真恐怖!”

第五章 心有蛇蝎,却非美人(七)

四掌相激,二人力发千钧,抖尽毕生所学,将对方冲杀回去。

一时间,落叶飞舞,几近铺天盖地而下,凄迷半片森林,连人张眼望眼,全是无边枯黄带绿的树叶,人影儿被淹没其中,目力再好,也只能瞧见点滴寸寸。

要知道,这二人,一个是身怀造化阴阳,阳劲丰满;另一个是藏有戎夷破甲,崩山碎石;二者相碰,合该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拼内功,我没输;拼劲力,我也没输;可是,他有一双铁掌和十只钢指,而我,仅仅只有一双凡人的手。”

夏侯白暗自心想。与白隆对掌,他度出十分功力,然则情急下,反倒内劲生乱,不仅内息由阴转阳迟滞,更添阳息未抵巅峰一层;而阴阳诀开篇有言,阳者,盛也,若不能催至十分,则九分与一分无异!

“阴阳诀,胜在阴阳变化之理,属相反复无常,就是其取胜之道!可是现在,我的内功虽然小成,但还未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能在二者间任意变转,否则,动转快如疾电,我岂能败?”

“像极了!当真是像极了!”

虎目划过地面蜷缩着的洛加纱,白隆收敛气息,相接前刹,他本将功法怒到十分,可当临面一扑的最后时刻,他又收回三分功力,以七分本事交战留白。

全因为,留白身上的气息与他一位故人极其相似。

而这相似的功法律动,令他本能地掌下留情,否则功力倾泻直下,留白不死也伤。

“你内功深厚,若能妥当置用,我定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修行日短,根基太浅,空有气劲不懂收发,日后定要勤加练习,补足缺处。”

狐疑地凝凝眉弯,留白不明所以。

白隆与他素无交情,方才留手已是令他倍感意外,如今又大度指点其修行弊缺所在,略有长者口风,当中究竟,可堪玩味。

“前辈,晚辈不知道您的用意到底何在?”

抱拳俯低姿态,夏侯留白小心试探着道。

“江湖上二十年一辈,你今年应该满二十岁,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所以我们是平辈,就不要前辈、晚辈的称谓了。”白隆说道,“我有一名好友,是我的结义大哥,名号说出来,你应该不会陌生,他的名字叫做秦怀义。”

“秦大哥?!”

内心颇为诧异,这个名字,留白并不陌生,他小时曾在偏京秦家小住,与老秦相公秦守川、小秦相公秦自成有段交情,而在秦家,除了秦自成以外,老秦相公常说他还有两个儿子。

其一,便是他的得意门生柳淳柳波风,年岁轻轻,就得秦守川真传,不仅武艺出众,追人缉凶的本事也造诣匪浅,所以,自然如亲子般,这也是留白唤他为柳二哥的原因。

至于另外一人,白羽虽未曾谋面,但耳边却从不缺乏他的事迹传说。

据秦安所述,秦怀义年岁稍长三人些许,八岁时,因父母故去,从而拜在当时的马快都头秦守川名下,成为贴身义子,而后短短数年,得其教诲,武艺精进神速,并于一夜风雨中,受江湖奇人青睐,至此销声匿迹三年,再现身时,武艺已远非秦家所能比肩,声名显赫南北。

而白羽之所以未能亲见这位长兄,其原因,便是当时秦怀义已远赴江湖,在四方播洒着义举。

“看你的样子,果然是与秦大哥有旧。”白隆笑笑道,“所以,伤了你,就是伤了大哥的薄面,这种事,我不会做,而且我今天也并没有打算带任何人回去,只是看到觉得你与你身旁的那位小友,有点相似前夜在木落城内闹事的刺客……”

脸角不觉抽动,留白有所惊恐。

此话说者无心,然却听者有意,夏侯留白迄今不敢相信白隆会有如此好心,仅因自己内息与秦怀义相似,就肯放过自己,并且,还肯与自己将心迹倒出,如此坦诚,反倒叫人生疑。

“小兄弟,常言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将来必要从善,有机会的话,就去督武司任职,那里,能让你一展所学,不负平生!即便不能,也要记住,千万不要令秦大哥为难,他身在督武司,也有诸多的不得已。”

顿顿首,白隆似是下了些许决定。

“柳亦之曾叫我搜查木落城内是否有其他凶案,我命人差查了一夜,也未有发现,现在想想,其实也并非很难,你是要掩护那名刺客离开,对吗?”

“他被你们捉到了吗?”

反应过来,夏侯留白下意识问道。

“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白隆说道,“但是凭借督武司的实力,就算是对方藏到御剑山庄、天人观,也躲不开追寻。”

“明白了。”留白说道,“请容许我问一个问题,两江督查何茂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贪杯的废物,但也是个小有政绩的好手。”

步伐走动到洛加纱身旁,白隆一掌将其击昏,而后,平静伸手取下他坏死的眼睛,继而点动周遭穴位,为他止住血涌,“当今天子并非庸人,从创立督武司监察江湖一事就可见一斑,所以,没有真材实料,是万难当差当地安稳。”

“依你这样说,他死的并不应该。”

“不,即便没有刺客,何茂才也活不过八月十五。”

站起身形,白隆双手背负身后,流出破绽送予留白观看,他眼明心亮,知晓留白对其还有防范,故此,露败与他,叫他放宽心和自己对话。

“两江督查,绝非小吏!你凭什么以为,在他这等人物身旁,没有三两名好手看护?刺客是从凭栏阁飞箭而下,手持短刀杀死何茂才,可见他武功粗浅,若在当时,只需有一名高手沿岸看护,飞度水面救人,难道,会是难事吗?”

“你的意思是?”

有所察觉,留白险些脱口,却被白隆噤声止住,“言尽于此,内里详情,我也不便多告,只是我要问你一句,和你同行的这个人,该杀还是该救?”

点到此处,留白心性再是迟钝,也必明了他的用意,白隆既有成全之心,他也无需推诿。

更何况,还有一人,他要赶着去追。

“此人,十恶不赦,该杀!”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一)

却说夏侯与白隆交斗,掌力相激,如生铁遇着精金,各逞神威,自当互有损伤;而趁此之际,面遭重创的禄迁无声脱逃,手裹创口,捧着赤血,一路细碎游走,在地面不肯多留半分踪迹。

这令未曾修习拿人缉凶的夏侯白倍感棘手。

在瞎子林中,野兽无需隐匿行踪,只需借着浓雾便可行事,因此,留白对于辨识脚步深浅颇有心得,却对无根搜寻一事,毫无头绪。

如此一来,便误了许多时辰在山中打转,徒劳无功。

待到抬头观望天色,日头沉沉,已近落幕,西山上的夕阳只剩最后一角红晕。

“真是迟钝!既然禄迁是陆家村的村民,那不用多想也能知道,他一定会回到家里,在那里安心养伤。”

撇开自我的枷锁,留白立于禄迁身后,将其所能行之事透想开来,顿时豁然开朗,眼眸生亮,提气轻身下,脚步生风,如飞燕般贴地而动,沿着山道一路向下行去。

他本就在山腰附近,此刻步子又快,仅仅一刻半钟,也便行到了陆家村前;他见村口老树阴森,村内又无灯火照明,当下敛了气息,飞身上树等待,待到月光洒下,照亮屋宇的时候,方才睁开双目,借着枝叶中的缝隙,凝眼观看。

前时抵达村口,地面上有一样物事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一道干涸的泥巴脚印。

长一尺三分,宽三寸有余,但入地极深,轮廓分外清晰;凭着多年观察走兽步履的经验,留白敏锐辨出,无千斤厚重,踏不出如此步伐。

况且,寻常村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夕阳刚下,该是万家灯火炊烟,其乐融融,而非如这般死水,静谧到叫人生怕。

“这个村子,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而且回想起来,禄迁的功夫,比起混世七煞只高不低,所以他在尼穿衣那边师承到的,应当只有口中针和女装术,因此极有可能,在这个村子里藏有高手,教授了他内家武学。”

疑虑如云烟徘徊,挥之不去。

正思虑万千,留白又见村中远处有火光腾灭,腾起、灭下,再腾起、再灭下,再再腾起、再再灭下,如此反转七回,似召集令般,竟从村中各处引出百道掠影,如飞梭的蝙蝠划过夜空,在屋宇上纵横交错,齐齐向中心涌去。

令夏侯白猛吃一惊!

此番阵势,唯有极少数宗门,方能做到。

“内功心法在各门各派都是不传之秘,除却少数核心弟子以外,外人根本难窥究竟,一个大宗,兴许能有上百名内家高手,可是一个小门,连十名内家好手也难以凑足,但是,陆家村中,居然隐藏了如此众多的高手!真不知道,如此凶险的地方,洛加纱究竟是怎么行凶得逞的!”

转念细想,留白觉得其中定然大有文章,索性生起窥探的心思,提步尾随上前。

他的轻功本就不弱,又兼在瞎子林中数年,所行之处,尽皆枝叶盘根错杂,故此练得技艺娴熟,区区掌指之地,也能动转有余,更何况现下宽屋厚顶,当真有如平地,行动来开,半丝声响不亮,前方众人竟无一人知觉,带着他,缓缓行近升起火光的地方。

那燃烧起火光的,是一片敞亮的地域,犹如武林大宗设立的演武场,能容千人之数;内有一处高台,高六尺六,其上坐有六人,衣装各异,端坐在太师椅上,俯瞰全场,点数着分列六列的勇士。

这六列人,为五男一女,衣装粗陋,皮肤黝黑,且无一例外,尽皆面色冷峻,眸光闪闪生寒。

“前夜得到的消息。”

六人中,一名老翁站起说道,他的年岁,约摸六十上下,鹤发童颜,留一口山羊胡子,身上所披衣物,为说书先生的打扮,若是平日走在长街,定会叫人错认作是老学究,可是而今站在高台,则全然不是那番风骨,更像是,棋手身后的把玩者,阴森而可怖。

“何茂才,死在了不知名的刺客手下,现在的木落城中,督武司的监察还在全城缉拿凶手。”

“前夜的消息?”留白暗自心说,“为什么会留到现在发布?”

“族长!”抬手说话,有村民抱有疑惑,“这件事会不会就是督武司自己干的?”

“督武司?他们的第一怀疑对象,居然是督武司。”留白骇然,这才惊觉白隆在山上所言非虚,何茂才死亡的背后,存有绝大隐秘。

“是不是督武司做的,现在还没有定论。”

陆家族长陆长青合眸说道,随着他闭眼负手,场内趋于安静,陆家每一位子弟,都在静等陆首思虑完毕。

“撇开其他不论,何茂才死了,我们的盘转经费就断了来源,十几年来,我们拉拢了六任两江督查,让他们为我们提供真金白银,作为年岁开支,可是,现在何茂才突然死了,留给我们笼络新任督查的时间捉襟见肘,因此我们有必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族长,您的意思是,要我们从事耕作吗?”

陆长青的话语还未落定干净,就有人上前提出异议道。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苦练拳脚功夫,根本不曾从事过农桑,这些粗活,也一直是交给其他人来分做的,难道现在,要开始不分本职,混成乱麻吗?”

“原来陆家村的耕种农桑一直是在掩人耳目,除了部分人谨守村民的本分,精挑细选出的那些,都被培育充作死士般的角色,只是,目的呢?目的在于何处?刚才提到督武司的时候,为什么我会感觉到有股寒意飘过头顶?”

敛尽一切气机,留白一动不动,如磐石般竖立于老树后方,聆听着陆家村村民的对话,他似乎看到一场浩大的阴谋画卷正在缓缓展开。

“我指的最坏打算,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经费断流的凶险。”

陆首沉声说道,“现在,地库中的现银,已不足十万两,燕明钱庄里的通流现票,也才八十万两,这些加在一处,也只够我们三年之用,三年内若不起事,那我们就只能坐吃山空。”

“这还只是乐观估计。”

扇动折扇,在角落安坐许久的年轻书生卓不凡起身说道;他本是外姓,只因背后有人力荐,这才稳坐陆家村六位都管之一,而他的职责,便是时时留心村民动向,向背后小主发去监察秘讯。

“若真要起事,势必要先打造军马鞍具,还有长戈硬弩等物事,略略一算,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就要费去十万白银不止!地库中的那些,能撑起多少军力?”

“与其这样婆婆妈妈,不如我看,就直接举兵冲进皇宫里面,将皇帝杀了就是!”窝着一口憋闷,台下,这些苦练拳脚,但始终不得施展的武夫早已蠢蠢欲动,“凭我们现在的本事,就算是洪四海,也拦不住我们!”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二)

“洪四海?难不成是师傅提到过的武林三圣之一的洪四海?”

胸间猛浪翻涌,夏侯留白对这等人众欲行,不再迷茫。

世间有圣,分布各行各业,为民生敬仰,故此,文有文圣、武有武圣,而当今武林之中,有三人名目最响,被尊奉为圣,依次分别为十方手、醉心剑、沾花女。

这三人中,以沾花女行事最为招摇。

她本为御剑山庄婢女,因天资聪颖,获习烟笼山镇山剑法太上剑宗,至此扶摇云端;及到剑法初成,又以乖巧年华参与封魔法会,并三十二豪杰联手施展天罡阵,击败公孙夫妇名扬天下,又因她能飞剑沾花而不伤,故名为沾花女。

只是年过匆匆,少女也成老妪,沾花女终也成为沾花婆婆;留白入林之前,沾花已经声讯渐少,生死与否,只有御剑一家知晓。

而与其相反的,是三圣中行事最为无闻的醉心剑。

关于他的一切,武林中人知之甚少,似乎除了醉心剑这份名号以外,就只剩他无人可及的剑术;在传说中,他为红颜少年白发,并为红颜成就空前绝后的剑术。

一剑惊出,天地伤情,最该有情却无情!

封喉,只在雷霆刹那。

所以迄今为止,江湖中未有一人能是他一合之敌,也无一人亲眼见过他舞尽整曲剑舞;然他平生未与沾花女、十方手相遇,因此三人高下,世人也只迷茫不清。

除却这二人外,最后一圣,名为洪四海。

他曾是江湖游侠洪恩的义子,学其一身本领之余,自创绝学十方手,凭此艺战败天下万家;而其招式,不过至真至简,却能克尽天下外家武学,因此江湖传闻,若无内功相辅,在十方手前,必败无疑;而如此的精深技艺,则被洪四海卖与帝王家,令一向自由散漫的江湖侠士甚为不解。

有传言道,洪四海如此作为,所贪图觊觎的,是帝王家中珍藏着的武林秘典混元功法,此功一旦练成,体内阴阳二气逆走,如魔如鬼,威力堪比修罗!

据说,数十年前,公孙夫妇曾欲入皇宫游玩,便是被洪四海一人截下,虽然具体战况未知,但,公孙夫妇二人未进皇宫,则是不争的事实。

“昔年,沾花等人以缺了三角的天罡阵法,才勉强战胜公孙夫妇,而洪四海仅以一人之力,就能成功拦住二人的去向,这就足以说明他的本事绝非常人可以思量!更何况,洪四海成名时,不过十六岁,入宫区区三年,就能截下公孙二人,只怕这数十年里,他混元功的火候早已超凡入圣,臻入神域。”

可是面对如此敌手,陆家村民偏如疯魔般叫嚣不停,令留白不住摇头,井底之蛙,安知天地广阔?

他只粗略习得阴阳诀总纲,就觉奥秘无穷,穷尽毕生也未必能参悟彻底,而那混元功与其相比,高低难分,若洪四海当真领悟透彻,只怕人数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看来督武司前来的真正目的,不是何茂才,而是为了对付这些不稳定的爪牙;因为一旦他们挣脱束缚,那么,整片武林…不,是整个天下都要陷入可怕的灾难中。”

身形稍稍向后避退,自问没有能力杀尽满场诸人的夏侯白,只但愿行迹不要暴露,毕竟武艺再高,杀上十人也要疲惫,更何况,这里人人都身怀不菲修为。

除非武林三圣驾临,其他人,万般难以相抗。

“那洪四海本领再高,又能杀几个?我等一拥而上,定能将他击毙!”

“一拥而上,好一个一拥而上!”卓不凡朗声大笑道,“你们知道一拥而上,难道大内守卫不知道吗?你们有百人,可他们或许有千人、万人,到时候,谁站着、谁躺着,难道很难猜测?”

哑口无言,场内立时寂静无声。

见此,陆首老口含笑,觉得挫挫这些子弟兵的锐气,也未必是件坏事。

“拳脚功夫练得再好,没有谋略,终究也只是个莽夫!古圣有云,天地万物,无不以阴阳相衬得生,无阴独阳不活,独阴无阳不长,凡事,都需一阴一阳相辅相成,这拳脚功夫为阳,谋略心计就为阴,孩儿们,这一点,需多向卓先生请教!”

“不敢,不敢。”

略略躬身,姿态张扬的卓不凡重归旧位,安坐其上,他敏感而又纤细地感受着台下炙热的点点目光,嘴角暗笑之余,对剪草般收割这些莽夫头颅的不远未来心驰神往;这些人,只不过是其主的一柄重剑,用完便可遗弃,无需多加留恋。

“说了这么多,口也干了,舌头也倦了,今夜,就到这里吧,记住,在起事信号来临之前,千万要耐住性子,不得胡来!万万不要误了那位大人的大事!”

“我等明白!”

齐齐呼动,百点身影瞬时齐发,留白分神中一个错觉,误以为他等要有所举动,脚步不慎出力踩到地面,轻轻一阵沙响,腾动四方的子弟兵忽得顿住脚步,回过首来,争先照眼在树后。

只见,黯淡无光的老树底下,没有任何影子存在。

“难道听错了?”卓不凡暗自思忖,目光与陆首等人相接,见众人皆有异色,于是断定道,“有人潜入村子,立即展开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霎时间,犹如天翻地动,小小的陆家村中,数百道身影穿驰大街小巷,疾步如飞下,长街上满是脚步点动路面的声音,惊得受惊的鸟雀不住展翅飞起,不敢在屋檐多加喘息。

脚下阳步阴步叠加,留白来回闪避,方才随着陆家村子弟兵前往演武场,步伐笔直,因此道路清晰明了,可当他高处不敢轻去,又在长街陋巷里徘徊数遭,眼前的道路也便走得迷茫,没了头绪。

那曲折的鹅卵石路,错落难分的台阶石梯,令留白彷徨其中,难以挣脱。

“糟了!这里的地形有些诡异,似乎是有高人按照玄学方位布列,要是不通玄学技法,根本难以自由出入。”

暗叹不妙,留白感到一阵心慌。

他的师傅赖道士精熟药石医理,可偏生对玄学一窍不通,因此在他身旁,留白自也对此不甚熟络,如今入了迷局,自然难以解围。

苦恼中,就见沿着石梯往下,有一处小小寺庙悠悠亮起灯火,在这浓郁的夜色中分外引人,当下不管不顾,留白贴着地面飞身近前,远远就见庙门悬挂有清净寺的匾额,立时不做多想,翻身跃入其中,见墙头有枝叶伸展出来,于是缩身躲在树上观望。

“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

青灯前,身着素色僧衣的老比丘尼在泥佛像前兀自念经,她面色铁寒,对着枯卷唇齿不住开合,深刻的岁月纹理不再掩饰她的苍老,浮现出她垂垂老矣的真实面目。

专心间,面色忽地颤动一阵,门外的风声摇曳了灯火的光芒,吹得佛陀面色阴晴不定,似乎不知是好是坏。

见此,老比丘尼也便伸出一手,点指着门内一角,说道,“进来吧!等我念完这卷经。”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三)

“她发现我了?”

面色踟蹰,留白思量不及老比丘尼是如何惊觉自己的所在,但他见她面色沉稳,在枯灯前埋首兀自念经,似是将方才动静尽数忘尽,不由地生起诸多疑窦。

莫非是太过小心,反倒生了幻觉?

“不对,这村子诡异万般,危机四伏,不能以常理推算;更何况,什么人,会在半夜起身念经?这不合常理。”

腰肢轻扭,留白纵下枝头,如麻雀点在地面,擦起了一点细微的响动,这是他刻意而为之,为的,是想看看寺中那人的反应。

老比丘尼口中念诵虔诚,不带杂念,纵然外方响起晴天霹雳,也只当无物;并,她为自己方才分心而悔过,在心中默默谴责自己的过失后,接续经文念诵,读过一遍,又开卷浸心读完一篇,这才醒神理会留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前辈修习勤恳,夜间还起身念诵经文修行,叫晚辈心生佩服!”

诧异于外方无一人前来打搅,留白暗自提防,体内真气涌动,尽数充作阳劲,更是分出七分内力积蓄双足,一旦见势不妙,便就施展阳步,疾驰远遁。

“你的内息提动缓慢,看来修行的时日不算深远,而且,动静太闹,稍稍有些功底的,不难听出你的紧张。”老比丘尼恭敬地在佛前上香说道,“但是这些江湖话,都不是老身爱说的,老身爱说的,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年轻人,你想听一听吗?”

“请前辈示下。”夏侯白应着道。

“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指的,乃慈悲心的珍贵,为的是劝诫世人少造杀孽,免受业障沉沦之苦;可是世人愚钝,只图今生痛快,尤其是江湖中人,更是将快意恩仇挂在嘴边,因此,有几个不是满手鲜血?又有几个,不窝藏报仇雪恨的杀心?”

眉关凝起,留白略略收紧目光,不解老比丘尼此话究竟何意?

劝诫?亦或别有所图?

未将留白的目色多加在意,老比丘尼自顾接着说道,“贫尼年轻时,也如世人一般,浑浑不知劫数将尽;十步杀一人,旨在尽欢,忽一日,却在梦中看见所杀之人尽数来到面前,要我偿还罪孽,那时,我心气甚高,自恃武艺高强,觉得可以杀他们一遍,就可以杀他们第二遍!”

“然而,当我运转真气,推动双掌杀向这些手下败将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掌指根本伤不到他们一分,因为他们就像一阵烟雾,我的手可以穿过他们的身体,但却打不在他们身上;而他们的手,就如铁箍一般,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袖,滴着血泪,凑近在我的眼前哭嚎!”

“前辈,这会不会,只是你的心魔而已?”留白说道,“但凡修习高深武艺,就如同由凡入圣,终要面临心魔桎梏,我虽然修为不济,但也曾听人说过此事。”

“老身吃斋时,不过三十岁,而立之年,还不至于糊涂,分不清梦境与心魔,况且,那也不是梦境,而是现世报。”老比丘尼振振有词道。

“老身虽然不才,但在年轻时,还有几分猛力,曾一举掀翻安旗的石墩;可在那时,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他们的纠缠,伤也伤不得、逃也逃不得,绝望二字,尽数写在了脸上,以至于醒来的时候,身形都萎缩成了一团。”

“所以,您便入了佛家,修持静心?”

身形转动,夏侯白贴近门口些许;自从他入了这座寺院,身后的脚步声就似销声匿迹,半点听闻不到,令人匪夷所思。

没有正面应答,老比丘尼轻轻耸动臂膀,活络着关节;她身形枯槁,即便卖力展动,身形也未有过多招展,只如夏蝉慵懒地起了个身。

“年轻人,你最多熬过几夜不睡?”

“六夜。”留白不假思索。

“六夜,是在炼气、调理内息?”

“正是。”

“呵呵…那若是熬到第七夜呢?”老比丘尼追问着道。

稍加回忆过往,留白平静说道。

“生命动静周转,缺一不可,若是只动不静,便是有悖天命,只会自食恶果;熬夜不息,纵然是放在修行,也只有偶尔为之,才会觉得神清气爽,可是持续修行不宁,第二夜、第三夜倒还无妨,之后,便是夜夜如负高山,每过一夜,双肩就要多负一重高山,到了第六夜过后,筋疲力尽,几欲死去,实在是无法再多坚持一夜。”

“不错,内家修为深厚者,也不能轻易熬夜不宁,否则,生命气息紊乱,轻者走火入魔,重则登时殒命。”

老比丘尼点点头来,认同留白的话语。

“年轻人,你能熬到六夜不息,已经足以傲人,但你可知,老身当时熬了几夜?足足有一月不能成眠,只要轻轻闭合双眼,那些人,就会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狰狞十指,要我偿命!”

“那不知前辈,现在是否还受着现世报的困扰?”

“已经解去很久了。”老比丘尼若有感触,话中多了两分厚重,又多了两分解脱,“佛经有云,若诚心持诵经文,哪怕只字片语,也可功德如山;老身三十受斋,这卷经文读到现在,没有千万遍,也有千遍万遍,若是以字句功德如山计数,所积功德,也绝不少于世间所有山岭。”

“前辈,也许是我多心了。”

不知为何,留白在此时忽觉老比丘尼神态有所不对,与前时世外之人截然相反,隐约间,有股戾气从她身上传开,一舍飘渺云气,反披上恶鬼的血衣,伸手向世间讨要血食充饥。

“晚辈觉得,前辈的想法,是不是沾了点贪念?”

“不是多心,而是事实。”面色深如秋水,老比丘尼合动双掌,体内传开怒海惊涛之声,真气如归海川流,涌动掌指之间,“老身以为,世间有功过相抵的言论,那在阴间冥间,自然也会有此一说,所以,老身受斋持戒,为的,就是积攒功德,让老身能在想杀人的时候,不会有所负担!”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四)

话说间,滚滚杀气已至,留白稍有犹豫,便又瞬时醒转,脚下阳步踏动,飞身直起半丈,就着空中沉肩发力,腰间施了个铁板桥,令身形直挺挺倾下,体内真气鼓涨,自丹田起,流经五内秘藏,凝做一缕猛阳之气,沿脊背灌注掌指当间,向老比丘尼狠狠拍去。

此一掌,不疾不徐,看着飘逸花俏,实则外轻里重,端的是暗藏杀机。

然则,阳动,是以刚猛疾快求胜,而此刻留白所化,是为掌状,单以“势”之一字,就已落了下乘,即便此掌是由夏侯自阳动中截拳作掌,也不免落了几分威力,故此,此掌虽重,却也只具阳动七成巅峰。

其中因缘,还是留白见比丘尼身披僧衣,慈悲作祟下,本能收力,没敢全力以赴。

但他不想,老比丘尼是何许人也?

这名比丘尼,本是江湖游客,一路玄天掌也不知伤过几人性命,及到遭逢噩梦,为避冤魂索命拜入佛门,此后,更是修得佛门武学,尽得精髓;这二者相加,莫说留白内功小成,饶是江湖顶尖好手,也不敢将她小觑。

电光火石间,老比丘尼见留白掌风涌起猖狂,顿时唇角冷笑,抹出一丝轻蔑,她以凶掌闻名,而今还真不敢有人会在她的面前班门弄斧,倒是这竖子无状,敢来胡乱冲杀。

“也罢,就叫你领教一番!”

目光如电,老比丘尼锁定留白掌势,体内佛家心法闪现,聚气汇入右手五指,待见其单掌伸出,耳旁只听闻一声,“大慈大悲!”

顿时雷霆闪灭,风势迸溅猎猎,佛台前果品香烛倒翻,屋舍内经卷青纱纷飞满地,不知深浅的夏侯白只觉得体内五脏蒙遭重击,忽地缩做一团,在对方的掌力下倒飞出三丈有余,撞破红墙,跌倒在庭院内的井栏边上;他胸前气闷,内息散乱不宁,竟是被那比丘尼震碎猛力,遭了反噬。

“般若寺的大慈大悲手,她怎么会?”

抖开红砖,夏侯白扶地站起。

可却不曾料想,初起身时,体内生机尚且磅礴,如若无状;而当身形峭立于地,立如受惊的婴孩,不住向内萎缩,乍显疲态。

原来,是那老比丘尼出手狠辣,半分不带温情,出掌名为大慈大悲,实则不见一丝和蔼;那掌力参透,直入留白骨髓肺腑,伤着内里,还激得夏侯小臂破裂,肌皮泛现乌黑,臂膀酸麻下,似被人摘下了去,没有半点知觉。

“可怕,不曾防备,倒吃了大亏!”

脚步虚浮,留白退身趔趄,恍惚间,只听得四周风声突兀,破空声接踵而起,及到再度抬眼,就只见屋上、树上、寺墙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正是四处寻他踪迹不见的陆家子弟兵。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尽皆冷着双眼,清看着留白如何能在老比丘尼的掌下绝境逃生。

“好刚猛的劲气,天巨阙是你什么人!”

踏步走出,老比丘尼不似步行,反如鬼魅飘忽,微微起身一纵,便是晃些残影出来,顷刻就追到了留白面前。

只不过,并未补招害命,且听她的语气,似乎对天巨阙这人,怀有三分忌惮。

眼见老比丘尼双足离地三寸,浮空而来,留白即刻心知这无疑是般若寺内的绝学莲花步;世间有云,佛陀不污不垢,故所行处皆有白莲花承接其足,而这莲花移步法,便是取其意象凝就,非佛学精深之人,般若寺必定不传。

“般若寺,有三十六长拳,是为内家功诀,我曾听自山禅师说过,长拳只是代称,实际上,这三十六套功诀分拳法、掌法、声法、腿法、步法、棍法六列,不仅授予寺内高僧,更是普度有缘修士,因此,有不少高僧,都与般若寺渊源极深,这比丘尼方才所使的大慈大悲手、莲花移步法,应该就是这样得来,真不知她除了这二项,是否还学了其他的本事。”

“但是那天巨阙……”

留白眼中黑子微缩,胸间存下疑问,这个名号,他当真未曾听闻;不过他见老比丘尼面色有异,对于此人别有一般惊惧,当下也不言语,只做默许面色,借以投石问路。

“天巨阙?!”

立身枝端,卓不凡呼气沉重,竟连掌中折扇,一时也静了下来。

“如果是那人,倒还真有些棘手。”

“天巨阙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铁祖师这么在意?”

人群间,有不知天巨阙底细者,开口问道。

“天巨阙,他是督武司十刃之首,本名叫做秦怀义,在江湖上,被人敬为亚圣。”陆首凝气说道,“这个人,正如卓先生说的,十分不好对付,一身乾阳功出神入化,在武林中鲜有敌手。”

“而比乾阳功更可怕的,是他的江湖威望,那督武司的声名,有一半是他支立起来的,只消他开口一声,就会有无数豪杰从四面八方响应,就连御剑山庄的沾花婆婆,都要敬他三分薄面。”

无意间捏紧折扇,卓不凡面色小有发白。

若是背后小主,惧怕天巨阙倒是不会,只是现在,还不到与天巨阙正面为敌的时刻,若是眼下此人真与天巨阙有所牵连,一旦诛杀,势必引来祸乱,难以平息。

但,他亦对铁面尼了解极深,此人本性嗜杀,平素里青灯素服,宛若人禽无伤,可是一旦出手,必定索人性命,要想令其收手,休说卓不凡一人,就是背后小主,也未必有此脸面。

“这人多半是督武司的钉子,真要掀了,督武司和黑月铁骑就该杀到了。”

“比起声名日渐飘渺的武林三圣,天巨阙则像是一半人、一半神,更加真实,也令人更加畏惧,并且有传闻说,洪四海与天巨阙交过手,赏识之余,竟将十方手倾囊相授。”

说到此处,陆首语气愈发迟缓,对于庭院中二人的动向,越发注入心神;与卓不凡一样,他内心底处,也不愿与天巨阙撕破脸面,留下留白,兴许日后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既然你不肯说,那就我自己来问!”

等得心焦难耐,铁面尼挪动莲花步,五指一招,双掌挺立胸前,布开阵势;只见她的双掌,无彩无华,毕现朴实本色,可当逼近留白丈内,霎时却又变转,一改旧时木讷,轻轻左右摇晃,方起时,不过残影渐生,可当逼近夏侯六尺余处,却是陡然多出六手十二掌,再逼近一步,就是层层叠叠、光影交错,仿佛有无尽只手在向前摇摆,看得留白骇然一声,惊惶撤步向后。

及到此时,铁面尼已化出千百支手、千百道掌,如同千手的佛陀般,似实非实、似虚非虚,凭着肉眼,留白诚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慌忙不知如何应付。

“那是,万般如来神掌!”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五)

掌指错落,那千重的掌影,或拈花、或托瓶、或倒垂、或竖立,千般姿态,不尽相同,摇摇曳曳,玄妙叠生,使得围观子弟直看得心惊肉跳;如此阵仗,险恶难测,着实难以猜想这竟会是自诩普度众生的佛门中人所创。

而身在当中,留白体悟更深。

眼前耀如飞花,光影漂泊过甚,他的双眼被其扎得生疼,退步向后之际,体内御转真气,试图催动内息,施展阳动对敌;可当劲气提至胸口,胸前三寸之地便如干涸的河床裂开千沟万壑,叫他痛不欲生。

原是方才发功遭受反噬,阳劲反将己身经络崩伤,故此十分力挪不出一分,强行催动,自然遭受病痛,临近断筋碎脉。

身形摇摇如大厦将倾,留白退也不得,战也不得,索性双手交叉在前,只等老尼挥手拍来,听天由命;不想,那万般掌指凶风刚猛,拂在脸上还如刀割,可当五指拍近身前,却又生生止了劲力,不肯落下。

惊奇下,留白偷眼观看。

但见铁面尼脸色又青又紫,对留白如此孱弱的抵抗憋生了闷气,索性右手一扬,老比丘尼强势分开留白双手,继而落指如飞,在留白胸前点下一十二指,而当点毕最后一指,铁面尼突发奇力,一点落下,还未收回之际,又是一股劲气发动,击打在留白身上,好比白兕送来独角,推得他连退五步,仰头栽在地面,许久不得站起。

“浪费了一身内功!当今年轻一辈,单以内功高低计较,你完全可以名列前茅,可惜,你太少与人交手,甚至不懂得该如何和人交手,空有宝藏而不知挥霍,要真是天巨阙的弟子,那他的威名,今日就被你辱没尽了。”

怒不可遏,铁面尼横眉立眼,训斥完毕,还不忘冷眼滑过陆首脸面,说道,“还不快下来将人收了,他的穴道已经被我封住,凭他的本事,要想解开,至少需要六天六夜,这六天里,有什么要问的就尽管问吧。”

“六天六夜。”

闻言猛地变色,陆首低声问道,“难道是江湖上闻名的六阴六阳封穴指。”

“正是。”冷冷哼出一句,铁面尼兀自转身,丢开莲花步,进寺中闭门收拾。

“想不到,这失传已久的封穴法今日会有幸目睹。”卓不凡暗自松拳说道,“陆前辈,既然铁前辈已经将这小子收了,不如我们先将其收在地牢,随后一面打听督武司的动静,一面另行盘问,如何?”

“甚好。”

点点头,陆首大气也不敢轻喘。

他犹记得,此人曾横扫半片武林,若不是沾花婆婆出手,以太上剑宗将其收服,否则,如此魔人,怎会甘心屈尊在这弹丸之地?

“只是没想过,她的武艺不仅精湛,而且涉猎广泛,连六阴六阳封穴指这种失传已久的封穴法都能习得,区区一个武林传说尚且如此,那将来可能敌对的洪四海更是不可想象……”

铁链啷当,夏侯白披带枷锁,被陆家子弟兵二人合力,拖进地牢当中。

这处地牢幽深,处在陆家村下,缘其地势低洼,故而有些潮湿,又兼其光线阴暗,神识昏昏的留白看不得许多物事,只觉得沿着洞口一路往下,道路颠簸了足有三十丈,那二人才把他抛进一道铁门关中,放置不管。

被铁索硌得生疼,留白翻转身形,仰面朝上,两眼前,星光全无,仅有门口处一盏灯火供应照明,照亮他虚白的面色,显出他冷汗满面的脆弱。

体内,正有两股气力,在他要穴盘旋,阻断他内息运转。

“六阴六阳…要是六日内不能解开,恐怕就会因为气血不通死掉吧。”

喃喃自语着,周身乏力的夏侯白落下眼幕,静静调息。

封穴法,乃是江湖奇招。

此招夺命,与寻常招法不同;寻常招式,无不以攻人要害致命,追求速杀,而封穴,则只淡淡轻轻,点人数个要穴,阻断气行,气行横断下,血液就会凝结,届时,气血两不通,活人体内就好比万针来刺,堪比绞心;并且,此招发力缓慢,或一日、或一夜,使人身处囹圄之际,还抱有侥幸活命的奢念,蝼蚁偷生下,只得饱受煎熬慢慢死去。

因此不可谓之不毒,受正道人士唾弃。

然则,此类招式,依旧层出不穷,倍受心术不正之人青睐,此术也由始起转入昌盛,生出诸多分支,并以发力猛烈、蓄力悠长为傲,先前铁面尼所用的六阴六阳封穴指,就是其中佼佼,断人内息、无从解穴、熬受六日,除却死亡以外,陆首等人,别无其他解脱之法。

所以方才铁面尼停手一刹,诸人便已断定,“此人,六日后,经脉全乱,必死无疑!”

“他人的封穴法,仅以一气扰乱内息,因此好解,只要内力深厚,就可自行冲开,但这六阴六阳封穴指,却是以阴阳二气共相缠绕而成,她的最后一指,就是在我体内注入阳力,所以才会将我崩开数步,这要是换做他人,必定有死无生。”

感悟着阴阳二气在体内穿行,留白细细揣摩其道,小窥门径。

“阴阳诀有云,人之气行,其类有五,或刚猛、或阴柔、或阳盛阴衰、或阴盛阳衰、或阴阳共济;这当中,以阴阳共济的中庸之道最难,且最难臻至大乘,但反将过来,又是最为安稳,也是最好解开六阴六阳封穴指的内劲。

因为身受阴阳二气,就需要以阴阳二气逆行解之,但常人只修一种,或偏修一种,如何能解?不过,就是中庸之气,也需花上时日催升内息,徐徐冲开,如果能有师公那般深厚的内力,解开这类封穴不过片刻,换做他人,就非要数日不可!但我不同,我身怀造化阴阳诀,所修至阳至阴,不需逆接,只需吞食即可,唯一担忧的,就是那老比丘尼内力深厚,要我多费些手脚……”

安稳形体,留白做沉睡状,经脉内气力勃发,如牵江之猿,携带体内溪流转动,当他的至阳之力与至阴之力碰着封穴指力,就好比猛浪吞江,一气吞入肚中,半点不受阻滞,令其反哺己身,滋补受损经脉,徐徐修回一身气力,重塑神尊。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六)

且说留白在地牢中暗自运功化伤,小窥封穴法门不说,还将铁面尼过人指力吞噬,弥补在受损经络,堪堪数个时辰,就已恢复三分,能够供他勉强支起双眼,观望外方动静。

此时,昼夜交替正半,看守早已睡下安歇,铁门外并无一人把守。

“受了封穴,所以连看守都无需动用吗?”

庆幸自己的遭遇,留白口吐浊气,稍作喘息。

奔走一夜,四肢有些发酸,受了内伤,五脏也略有松动,所以当他运功半夜,自然累上加倦,疲惫难当,索性趁着此时性命无碍,好睡一通。

这一睡,也不知睡过了多少时辰,夏侯白直睡得精气充沛,五内盈实,方才醒开神智,张耳清听四方的动静。

“这小子,睡了三天三夜,连饭都没吃一口,不会是已经死了吧?”

“不会,刚才我还去探过,还吊着口气,多半是被封了穴,太过折磨,所以想饿死自己,早点归西。”

“说得在理。”顿一顿,那人又接着说道,“这两天我可打听过,族长说,被封穴以后,一天要比一天难受,尤其是铁老祖的封穴法,过了第三天就已经是生不如死,据说,还没有人能熬到第六天。”

“那这小子就该差不多了,得,咱哥俩也不用再看着,还是收拾碗筷,等他一命呜呼的时候,过来收尸就行。”

说着,一阵叮当作响,二人开了门关,入内取走碗筷,见留白依旧紧密双眼、脸色生白,也便不再多看,径直取了走了。

“原来是当我快要死了,难怪无人盘问。”

心中窃喜不已,留白仍做昏迷,只等着二人走开,再行逃脱事宜;不想,那二人才刚走开片刻,门关外,又是一阵轻响传来,惊得留白不敢作状,而后过有十数息,便听得门关处有零星动静,有一人蹑足潜进,入内后蹲在留白身旁,用铁线勾动枷锁。

“是谁?”

惊疑此人的古怪动静,留白睁眼偷看,待到看清面容,来人使他不由叫出了声,“冷叶?”

“赖兄小声!”压低嗓音,冷叶低声说话,“等我助你解开锁链,再出外说话不迟。”

话说间,双手铁链已被冷叶解开,正要伸手搀起留白,留白却兀自起身,令冷叶吃惊不小,但他既已知不是说话之地,便暂且不再多言,挥手示意留白跟随,匿在暗色当中,摸着石壁缓缓前行。

一路上,留白指尖感受到青苔的阴湿,以及岩石的锋利,正不知去向究竟何在的时候,冷叶停下脚步,扶住留白一并蹲低。

前方,火光闪耀,有数人沿着通道走过。

留白与冷叶躲在岩石后方,各自屏息不动,确信人众离开久远,方才再度起身;约有百余息过,耳边风声骤然细锐,似是到了门关处,可眼前仍旧漆黑一片,不见亮色,接着抬脚好似踩中一处门槛,扑面风气也显和润,不再紧凑,四下里空旷无声,脚步声不再显得响亮,留白便是心知,自己是过了一个关口,来到一处大岩洞内。

直到这时,前方的冷叶才肯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吝啬的火折子,掀开盖口,将火光零零碎碎地吹起在眼前;借着火焰的光芒,留白得以看见五步长远,身前身后,散落一地的全是棕色木箱,质感略显厚重。

“这里是……”

“这里是他们的地库,这放置一地的,都是他们的金银。”冷叶回应着说道,“对了,赖兄,还没问你,凭你的本事,怎么会被人拘押在地牢中呢?”

“一言难尽啊!”留白苦笑着道,将尾追禄迁、被铁面尼击败等事草草说了,“事情大抵就是这样,这小村子卧虎藏龙,好些高手都叫人不敢小觑,所以我还想问问冷叶兄,你又是怎么潜进来的呢?”

“果然是个凶险之地啊!”

冷叶暗自抹汗说道,“那夜在城中,赖兄送了我一掌,我一直到第二天才睡醒。”和留白心照不宣一笑,他又接着说道,“醒来后,我思量着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混入城东探听信息,初进东面,就听闻刺客出城的消息,我略加思索,就知道一定是赖兄所为,这件事上,我还没好好谢过赖兄!”

“侠义之人多助,冷兄客气了!”留白抱手回礼道,“再说了,冷兄不也将我从地牢中救出,这份恩情,不亚于我为冷兄做的小事。”

“赖兄出手助我在前,自然为重。”冷叶说道。

“探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我本以为还需要一段时间督武司才会解除禁令,结果在第二天,督武司就布出公告,说是凶犯已经入狱,不日就要行刑,所以我这才从木落城中安全脱身。”

“要被行刑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善人,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冷兄千万不要有所负担。”留白说道。

“乍听闻这个消息,我还以为是赖兄被督武司拿住,结果易容前往大狱探查,却是个陌生男子。”冷叶说道,“这件事上,我本来还有些芥蒂,不过听赖兄方才这么一说,愧疚倒也没了。”

“了结这些事情后,我原想寄情山水一段时日,结果误打误撞,在前夜来到了陆家村,那夜我见村中火光腾腾,有许多高手飞檐走壁,也就不敢轻入,于是寻到一家安静的宅院后,在屋檐上精心等候时机,差不多半个时辰,那户主人回来,在厅中和人饮酒,说到几天前捉住一人,我听着他说的与赖兄你有些相似,所以便潜入进来,想尽一臂之力。”

“多谢冷兄!”留白再度谢道,“只是不知道,冷兄你是怎么潜入到地牢中来的?”

“这件事,还得多谢那位屋主。”

冷叶笑笑,“那人原来是负责看管地库的看守,那天他不知我在屋顶偷听,所以说话没有遮掩,他说近来地库中只出不进,剩下的银钱一眼就能点完,所以每日都只从秘道进到库中,亮起火把扫过一眼,便就了事,”

“我有些明白了。”留白点头说道,“于是,冷兄静等到屋主熟睡以后,寻到地库的入口机关,一路摸索下来,摸进了地库,也摸进了地牢。”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七)

“正是。”冷叶颌首,在留白面前自无需掩藏,“那个看守酒后说的倒也全是真话,地库连着地牢,这地下的大小洞穴,都是有密道相通的。”

闻言,留白伸手摸过地面,留心发现,这里的地质与方才不同;方才来的路上,尚且有些阴湿,而这里,几近干燥,晃亮火折细看,附近布满岩石,倒是个安稳的储物角落。

“赖兄不用去找。”

误以为留白寻着出口,冷叶笑声道,“那出口被我做了记号,我这就带赖兄过去。”

“不急。”留白反将冷叶拦下,“在地底久了,突然要我上去反倒有些不爽,再者说了,上面高手云集,你我二人,贸贸然上去只怕会凶多吉少,还不如缩在这地库里安全。”

稍作犹豫,冷叶也觉得留白话语入理。

诚然,他能避开诸多高手,不乏运气,而更重要的,是他近乎隐匿在黑暗深处,凭借着多年夜间行走的本事,他在地下简直如鱼得水,比那些子弟兵,自在不知几倍。

“只是,赖兄。”末了,冷叶也不忘提出他的忧虑,“你我二人总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再隐蔽的地方,也总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这一点毋庸置疑。”

留白深以为然,“不过你且放宽了心,如我所料不差,近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找他们的晦气,到时候,我们正好浑水摸鱼,从这里出去。”

“赖兄既然有主意,冷叶就不需怀疑了。”

放低火折,冷叶自怀中取出包裹,掀开外包,内里是道四四方方的口袋,从外方看,小有鼓胀,张开口子,就能望见里面堆着肉干、馍干,原来是冷叶的随身充饥小包。

伸手自当中取出些许,冷叶递到留白手中。

“赖兄,我听那两个看守说,你有数天不曾吃饭,想必现在,肚中一定很是饥饿吧!”

“我师尊说过,人到了饥饿关口,就容易犯糊涂事,我现在,就有些定力不佳了。”接过食物,留白自嘲道,“冷兄的好意,赖念就却之不恭了。”

“无妨,你我二人是过命的交情,无须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冷叶笑着,自己也捡起一根肉干嚼食。

“对了,赖兄,你说你现今走出了地牢,那两名看守要是发现,会不会大动干戈,四处搜寻你的下落。”

“一定会。”留白说道,“只是我现在一时还没有良策应对,只能且看且走,不过我想,此处虽然是他们的命脉所在,但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并不值得留念,所以他们搜过一遍之后,就会转向他处吧。”

“我看不如这样。”目光闪转,冷叶心生一计,“我进来时的密道,正对看守的密室,不如你我二人先去密室躲藏,等他们搜寻过后,再度折返潜回,他们决计想不到,你我二人居然会如此行事。”

“绝妙!他们知我不知你,定然猜不明白。”

留白大喜,将手中干粮囫囵吃下,随在冷叶后方,沿着密道一路向上,那冷叶所说不假,密道尽处,便是一间密室,密室内灯火昏暗,正好供人躲藏。

二人脚步轻轻,一人轻身提气,如燕雀纵上屋梁,另一人则动如猿猴,手脚齐动,三五息间攀上柱端,与留白相对而望,二人小心翼翼,静等地库生变。

此时,按下留白二人不提,且说陆首与卓不凡二人。

这二人,在这陆家村中可谓轴心人物,一人是陆家族长,威望崇高;另一人是脸面人物,权代背后小主,坐监全村,故此,但凡村中事务,一律避不开二人。

“说起来,那个闯入的小子,还是有些问题。”

踱步在古朴的厅堂中,陆首念念不忘的,还是铁面尼口中掉落的天巨阙三字,对他而言,自保为先,能够照应全族自然极好,若是不能,也要留下香火,不负先人,功名利禄与他这幅垂垂老矣的枯骨,并不贪恋。

“我看,不能轻动!”

“轻不轻动,已经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数。”

贴靠在太师椅上,卓不凡无心摇曳纸扇,数日来他不得安歇,心神尽数劳碌在督武司上,唯恐一夜醒来,窗外已是飞蝗如雨,暗月铁骑如冥兵杀至。

“他中了那人的六阴六阳封穴指,如今已经过去三天四夜,纵然是天巨阙驾临,也未必有十足把握解开,除非那人肯罢手,这才有九成把握留下他的性命。”

回过身来,陆首问道。

“还有一成呢?”

“还有一成,是但愿那个小子不会轻生。不过说来太难,中了封穴,浑身如遭蚁噬,寻常人根本难以忍受,就算是心志坚定之辈,在封穴法下死去的,难道还少吗?”

卓不凡叹息说道,自铁面尼入住陆家村,始终不利不弊,唯独此次,起了偏害,而更令人惶恐的,是陆家村内无人可制衡与她,就算他与陆首等人联手,也未必是她之敌。

“而且,从小主前番的传信来看,沾花老祖凰体并不安康,只怕是时日无多,这事若是被那人知晓,恐怕当年的约定也就不再作数了…另外,她在陆家村里念了这么多年经文,依她的性子,杀尽全村也不足奇,这个人,可怕,可畏,必须要远远避开才好!”

暗念在心中不语,卓不凡身后冷汗直下。

他终于醒悟到当日留白误入陆家村中,铁面尼是何等的惊喜,只怕那按倷胸间的吃人猛兽,现下早已醒来,正贪恋着陆家村这份饕餮盛宴。

“左右为难,倒不如我先走脱,一来避免铁面尼放纵杀机,二来也避免督武司携麻烦上门。”

心中伎俩拍打正响,门外,一阵短促的脚步声惊碎二人间的沉默,一名披带低阶甲胄的士官,迈着虎步,来到厅前,此人,为陆家村埋在木落的钉子。

“族长、卓先生!”

“前几日就要你探听消息,可是一等就等了三天,看来木落城里有了变故,你不好走脱。”卓不凡沉下声响说道,听他的话语,对情势估判并不乐观。

“回先生的话,确实不好走脱。”面目无奇的钉子应道,“三日前,督武司的柳波风和秦浮光,调令木落守军备战,命操习三日,七日后前往西松山剿匪。”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七)

“剿匪?”

陆首犯了迷糊,一时不明督武司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种时候,他们还要往西松山剿匪?”

“正是!”路大宽应道,“布战令已经下发,每个将领都有锦囊秘令,昨夜我易装潜入将府,偷看到虎都将军的秘令,得知黑虎军届时将会在西松山后坡扫清残寇,但,只字未见陆家村的事宜。”

神思潮涌,卓不凡竭尽心机,揣摩柳亦之机关何在,此人他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的敌手,缘此,他从不敢小觑了柳亦之的风吹草动。

长指轻点桌面,卓不凡起身站立,宽大雪白的衣襟卷风而弄,带动他冥思幽幽。

“这个人,从不做无用之功;那西松山的匪患闹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去收拾?”

“会不会是声东击西?”

路大宽低着脑袋,权当献智,“兵法有云,两军交战,各有间细;柳波风这样行事,无非是借我们这些钉子来摆迷魂阵,戏演得越真,对手就越猜不透他。”

“说得入理,继续说下去。”卓不凡赞许道。

“谢先生!”路大宽拜手道,“所以,大宽以为,既然柳波风希望看到我们放松警惕的模样,那我们不妨顺水推舟,不增防、不设卡,甚至,撤去少许眼线,作懈怠状。”

“此举有什么好处?”

“引狼入室,放虎吞之。”

“好!好!送你去木落城,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拍手叫好,卓不凡青眼相待,眼前这人眉宇轻轻,无甚出彩,可吞吐的字句,决非井底之蛙所能相提并论,“那依你判断,柳波风如果真的要来,会在什么时候?”

“刚才大宽说了,戏越真,越难猜,如果柳波风真要进范陆家村,那势必就要将戏演真,那么的话,就一定会是在守军开拔以后。”

略略思忖,路大宽接着说道。

“而后,在守军直指西松山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心只想剿匪的时候,他就可以出其不意,迅速分出飞骑营,借马力冲刺到村落山口,而后裹蹄衔枚,趁我们不曾防备,一举攻下村落。”

点点头,卓不凡望眼看向陆首,见他并不言语,唇角微微一笑,又才折返开口。

“与我所猜相差无几,柳波风行

事,大抵也就是如此了;那么,该如何布署行事,你可清楚?”

“大宽不敢武断,还请先生指正。”

眼见卓不凡点头应允,路大宽兴奋难耐,不由间语气拨高三分,将胸间良策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颇具成算。

“首先,我等照旧回营,不作异色,如军令所指的那样,操练备战,同一时刻,村内眼线收敛,不再如往常那样,十二时辰皆有人巡视四周,如此数日后,柳波风的探子传报风声,他定然会以为是我们放松了警惕,才敢安心行事,到了这时候,我们就只需要等一个信号,只等守军开拔,便可外松内紧,守株待兔!”

点点头来,陆首甚为满意。

“我再稍稍润色。”卓不凡亦目透赞赏,说道,“所谓引狼入室,放虎吞之,柳波风有飞骑营,那么,他的狼就有了,可是,我们要放的虎,又在哪里呢?”

“陆家村附近一带,多是陡坡丘陵,想要纵马逞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陆首说道,“更何况昔日构建陆家村的时候,先辈们忧心尚武太过,反倒会引来祸患,所以特意将村内道路高低交错,留下无数青石阶梯,如此道路,甭说骑兵,就是步兵也无法从容穿行。”

闻言,路大宽眼中频频闪转精光,若有所思,及到陆首话语说尽,于是连忙上前接续。

“骑兵要势,无势就不成危胁,单凭地势一点,柳波风的狼就成了瘸脚的孤狼;至于陆家村的虎,大宽以为,老族长和卓先生,心中应该早有人选。”

笑而不语,陆首与卓不凡二人只顾在面上流露冷色,诚然,那人无疑是虎,还是只嗜血的猛虎。

一旦宽纵,势必掀开腥风血雨,无人可阻。

幽幽中,督武司与陆家村间,宛若将遇良才,难免地技痒出手较量,只见,二人端坐棋盘两侧,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正一子一子,引领大龙扯裂对方,撕碎了嚼入口中。

恰当陆首与卓不凡算计正酣,值此,外方动静又起,看守地牢的二人齐齐入内,喘着粗气也顾不得行礼,看看陆首,又看看陌生面孔的路大宽。

“什么事,这么惊慌?”陆首发问,见二人直盯着路群,顺带澄明路群身份,“无妨,是自己人。”

“老族长,关在地牢中的那个小子,逃了!”

“什么?”

拍岸而起,方方坐下的陆首与卓不凡二人同时起身,睁着眼,抬步逼近两步问道,“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本来都已经快不行了,然后就突然没了影。”

“你们……”

欲要喝斥,卓不凡又不便在陆首面前逞凶,重重挥袖转身,小走两步,连忙口讼心经静气,约摸十余息,就闻听陆首不紧不慢,向二人问道。

“我问你们,你们刚才说,那人本来都快不行了,这个不行,你们是如何判断得之的。”

“禀族长,是这样。”顿住语气,二人思绪调定,如实陈述道出,“那人中了铁老祖的封穴指后,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着几天都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而且呼气多、进气少,和将死之人一个模样。”

“那是在运功化伤。”

强压努火,卓不凡沉重拍打折扇,那香木做的扇骨,在他的掌内直敲得咚咚有声;继而,兴许是意识到了路群还在厅中候命,卓不凡扬动袖袍,示意他先行退下。

“即便他内功深厚,可想要化解那人的封穴法,也绝非是件易事,所以我相信,他现在还是带着伤的。”

“确实。”陆首点头道,“照这般想的话,他应该还没有逃出村子,甚至还没逃出地下!传令下去,立刻搜遍村内的每一个角落,务必要将他找出来!别让这个小子的尸体,弄臭了整个陆家村。”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八)

火光腾腾,地洞中火炬相接成龙,蔓延数十丈,将洞内照得如地面光亮,随着火苗儿向上吹起,潮湿的青苔滋出晕晕黑气,烧焦成黑烟,簌簌地贴着石壁落下。

由地牢搜到地库,又由地库流经大小地道,六十名陆家子弟苦寻无果,气急地生了嗔恶,三分怒、七分怨,为这不平的差事愤愤不已。

陆家村下,地洞成百上千,地道更是蜿蜒曲折,若将缠绕着的通道连在一处,只怕不下十里路程,就依他们所知晓得的,单一一道,自祠堂通往子母山的那条,就不下三里之遥,开凿挖通,足花去三年有余。

“难不成,他们会进了那条密道?”有人困惑着说。

“应该不会。”另一人回应道,“那密道仅有两个入口,一个在祠堂,另一个连着铁老祖寺里的水井,都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平常连只苍蝇都不敢进,凭他个病怏怏的活死人,能进得去?”

“说的也是。”

听罢二人说尽,众人悻悻灭了火炬,自密室走出,回村内演武地复命;而当脚步声远去不见,密室屋梁两端,两片黑布缓缓落下,露出两张面容,原是留白、冷叶畏惧火光,故将夜行衣拆分成了两份,各自披在身前遮掩。

骨碌碌地,冷叶稍打了个滚,身形展开。

他本就习得缩骨术,故能将身躯缩至一尺三寸,隐在布下自然不成问题;而留白身躯虽然柔韧,但却不通缩骨,故而只能蹲坐,委顿身形。

“冷兄,你怎么好像未卜先知一样,连黑衣都是双层布料的?”留白庆幸着道,若非黑衣尺寸足够,刚才的火光,定会叫他无所遁形。

“像我们这样的刺客,万事都要做足双重的准备。”冷叶不以为意道,“杀敌是,逃遁是,所以外衣弄做双层,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备无患,晴天带伞,冷兄心思敏捷,赖念还得多加取经。”

见冷叶穿起黑衣,留白便将黑布收了,捆在腰间备用,继而脚步轻灵动弹,跃近冷叶身旁,低声凑近说道,“冷兄,刚才他们说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可以一试。”冷叶回应道,“如果真的有直抵外界的通道,你我二人就无需等待他人来救,只要现在费点周折,就可保证性命无虞…就是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铁老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是一名绝顶高手。”

落座屋梁,留白荡着双腿说道,“先前,我与两江府的护府都头交过手,本以为那人的掌力天下无双,可前几日与寺中的老比丘尼对撞一记,险些被活活震死,相比之下,他们口中的铁老祖,还是更胜一筹。”

“如此人物,要想在她的面前卖弄本事,只怕反倒会弄巧成拙。”

“倒也未必。”留白小作回忆说道,“我隐约记得,那夜我被此人打伤,随后被陆家村人送进地牢,这二者间的距离,不过几十丈,若是我们在地牢附近搜寻,说不定,能寻到水井的所在。”

“你是说……”

冷叶本就心思细腻,又听留白将话说得如此仔细,听到一,也就无需再往下听二,当下点点头,同意随留白回返地牢查探。

定下主意,二人也不迟钝,方才那些个陆家子弟才刚从密道走出,刻下密道内自是无人,纵然有些人影,也是防守不严,碍不得事。

沿着旧忆,冷叶携留白一路回溯,不多时,便贴身在铁门关外,此时,再由留白分辨,寻着方向抬脚探去,在密道中九转三绕,渐渐地,竟是迷了方向。

“‘糟了!记得不牢。”轻皱眉头,留白叹气道,“怪我当时神智不清,没能完整记下。”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我们找对了。”

抬高火折,冷叶平静望向岩顶那厚重青苔,伸手上前,触动指尖轻抚,只是稍稍发力,却就抹下了半指水渍。

“青苔很湿,说明离水源不远,赖兄,我想我们现在离水井很近,很有可能就在水井边上。”

“是与不是,容我一探便知。”

唇角掀开笑意,夏侯白抬步靠近,双掌朝前,贴在岩石壁上,而后,缓缓闭紧双眼,蓄力引动水势,隔着一层石岩,就见他体内气息变转阴柔,似春花雨雾缠绵,透发之下,有如徐徐渐进的风声,推得井内波澜惊起,荡出一圈圈花样涟漪。

此刻,再见留白松手,顿掌所在骇得冷叶险些叫出了声。

那留白推掌的地方,居然多出了两圈水雾。

“好厉害的内功!”冷叶心叫道,“隔着岩壁也能将水汽吸来,这样的内功修为,简直是骇人听闻!可看他的年纪,分明小我不了几岁,就算从小练成,也不该这么厉害呀!”

“阴阳诀以变为本,果然名符其实,我只不过在最后化推为收,就有如此奇效。”

同样惊诧于自己功诀的神妙,留白不禁胸间发痒,忍不住伸手入内抓拿,在怀中,一卷皮纸、一道竹管被他朝肉推了推,神情不安地像名紧守金库的吝啬鬼。

这般面色,在他脸上足足盘桓十余息才尽数消去,若非地道中光线晦暗,留白早已无地自容。

“赖兄,如果这里就是井下,那我们该怎么掘出洞口?一旦挖偏了些,井里的井水灌下,你我两人插翅也难逃啊!”

“方才我运功的时候,感到对面冰冰凉凉,的确是一潭清泉拦路,不过……”

留白轻拍掌痕一尺往上说道,“涟漪荡起的地方,沾湿不到这个地方,所以我想,我们正好处在了井水上方。”

“那我们还在等待什么?”

“等老比丘尼的动静。”留白凝重着道,“冷兄,你且走开几步,容我探探老比丘尼的虚实。”

言尽,留白骤然出掌拍击,那携着浑浑劲气的右掌拍打在岩石壁上,登时推得背方青石冲进水井,噗嗵一声,激起三尺浪花。

与此同时,自清静寺中,一道灰色人影如飞般冲出门扉,趴身在井沿上,垂目认真观看,那劲光绽动的双眼,丝毫不啻于夜叉的眼眸,令人望而生畏。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九)

“错觉吗?”

井水微澜,面向空无一物的枯井,铁面尼心有疑窦;她自问耳目优人,半里外一声碎响都能闻听动静,如今隔着几丈,明明有怪声作祟,但不得抓个真形。

“按说这口水井连着子母山密道,寻常并不多用,该不会是那些无聊的后生要别开新径,所以惊了水面?”

只是,铁面尼有所不知。

陆首与卓不凡二人忧心留白逃脱一事坠入她的耳中,引起凶火,故而不曾告知,因此她也未往留白方面想去,还当是陆家子弟在底下作业。

顿了顿,铁面尼折身回返屋内,近日,她胸间气息浮躁,心经念了又念,效用依旧了了,与往日大有所异。

无奈,铁面尼只得一刻不停,日夜潜心诵经,消解不安,而后井内动静再响,也不作他望。

侧耳张听许久,夏侯白不见声浪叠起,却才回首轻点下颔,若说比丘尼听不见,那是万万不能,但凡内家有成,五感自然通达,能听常人所不能听,能见常人所不能见,而这口井、这座寺,不过尺余、丈余,在高手耳内,针尖都不得躲过,青石落水,又怎能幸免。

那么,除去此项,仅剩的,便是比丘尼并未上心。

“老比丘尼没有入井察看,应该是没有细想,趁着这个时候,破出一条密道再合适不过。”

“可是赖兄,我技艺稀松,挖洞这件事,我并不擅长。”冷叶面带难色说道。

“赖念不才,倒是有些小手段正好在冷兄面前卖弄下。”

双掌放开,留白体内真气凝结涌动,先前他稍作试探,比丘尼不作理会,因而使得他胆子大了些许,力道也由三分增到七分,对着面前岩壁,悠悠然布开了阴消掌法,展现绝妙。

左右双掌,轻巧铺盖在上,无需多余的动作,内力则如三月春雨不停,如丝如绸,没个尽处,但连绵中,又好比带着把小小青锤,在岩壁这尊大钟上敲了又敲,一连敲动了成百上千下,将那千万斤的大钟敲得飞扬作响,晃得剧烈不安。

颤抖间,猛听一声脆响,二人的面前,登时破开一个大洞。

“岩壁,碎开了!”

惊诧三息有余,冷叶直叹神乎其技,不过是双手安放片刻,那岩层就好似纸糊的般,被风吹散开了。

黑洞破开,月光洒入,一如留白所言,二人所在的地方连着井底,高出水面数尺,而正当对面处,另一处洞口站着显眼,石砖列作门状,俨然人工雕砌。

“子母山密道!”

示意噤声,留白冷叶交换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度入密道中去,沿着洞壁走向,一路远去,专心潜逃。

刻下,陆家村演武场。

陆首、卓不凡六人端坐其位,静听子弟馈声,一无所获、毫无踪迹的字眼充斥进他们的耳根,那名垂死的青年,如人间蒸发,在那牢房中消失以后,就再也无从找寻。

“诡异!太诡异了!”

右手撑在脑边,卓不凡暗自思量,依常理推论,任何人都无法如此消失,除非,能够先自行解开六阴六阳封穴指,然后由人带路,趁他们未防备,预先离开了。

“又或者是,有人接应了他,将他藏匿了起来…两军交战,各有间细;柳波风,在陆家村埋钉子,你做得到吗?”

“安静!”

面相慈和,语气却不容人反抗。

身为陆家族长,陆首一贯恩威并重,故此能服众人,如今他玉口张开,陆家村民自是张耳静听。

“人丢了,找回来就是,别用那种吃人的眼神说话,那没有用。”看出子弟心生不甘,陆道宽慰了一句,“另外,说说吧,还有些什么地方没有找过。”

“陆老前辈,能找的,我相信都找了。”卓不凡临时插话道,“剩下的,也就是那些不用找的。”

“不用找的?”陆首恍然道,“你是说,他吃了豹子胆。”

“命都给我们了,胆子怎么还会藏着?”

卓不凡笑道,“这个人也算是个高手,所谓艺高人胆大,越危险的地方也就越安全,去我们没想到的地方,才能出其不意。”

“陆家村所有子弟,即刻将方才搜过的地方重新搜寻一遍!”重声下令,陆首未有迟疑,“祠堂那里,由老朽亲自去,卓先生,清净寺那边,就烦您走一趟了。”

“无妨,不才也正好想向铁前辈请教一下,什么人,才能够解开六阴六阳封穴指。”

折扇摇摇,卓不凡大步离去,随着他衣襟荡起,儒雅的身形也随之闪灭,片刻间,已离开十丈有余,消失在空场尽头。

揣测许久,陆首始终难以静气,卓不凡说话虽然在理,可神情略有不对,似乎,夹着点庆幸。

“难道,他有事瞒我?”陆首独坐高位上道,“哎…小小的陆家村,怎么就有这么多的事情?”

月上中天,明明时分。

清静寺,水井旁,一道黑色长衫姗姗而下,双拳怀抱,眉眼小带讥诮。

“什么人?”

“想来的人。”

“什么事?”

“该做的事。”

“督武司?”

“柳亦之。”

吱呀一声,房门轻开,内里晃出残影一阵,老比丘尼迈莲步来到庭内,手持念珠,断了心经。

“终于来了。”铁面尼道。

“等很久了吗?”柳波风笑道,“我以为会来得太早,会惹主人家不高兴。”

“不早不晚,正好在我想杀人的时候。”

“可惜,我来,可不是为了送死。”

“那是来做什么?”

“方才说了,做该做的事。”眉眼下斜,柳淳目望水井,“这口井,由我看着。”

冷冷一笑,不屑充斥在脸间,老比丘尼对这后生的自信,忍不住要去击垮。

寒风颤动,二人间风势陡转,在耳畔锐锐如刀。

“想做到,和做得到,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看在我眉清目秀的份上,上苍一定会垂怜我吧?”

不紧不慢,柳波风抽中腰中佩剑,这剑尖闪着月光,在地面波纹如水,甚是好看,一如他的眉眼。

“毕竟,好不好看,天说了算,能不能行,天助就行。”

“牙尖嘴利!等我扯下你的牙根,看看是不是,每个牙齿,都那么讨人生厌!”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十)

“也好,江湖传说,铁面尼铁掌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领教!”

柳波风口中尖啸,手中短剑轻晃月圆,神神冥冥间,如一分为七,叫人着眼不够真切。

然则,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随着他那声啸动,陆家村处,忽然传来一阵地动,咚咚当当,是万马奔腾的声音。

“什么动静?”老祠堂内,陆首惊疑着出门叫道,可当他走出门前四尺六寸,眼前白光划落,坠下一道重甲。

一男子,身披甲胄,压碎了地面。

“在下白隆,奉命守住陆家祠堂,不许进,也不许出!”

“两江府的白隆?是谁让你来的?”陆首稍作迷茫,随即明白过来,无疑,定是督武司有所举动,这才借力两江府,共同钳制,“是督武司?”

“当!”

回应陆首的,不是白隆,而是一道乌光。

乌光闪过,陆家祠堂的正门上,多出黑色箭羽一道,那道黑,是无光无华的黑,是象征着死亡色彩的浓墨。

而普天下使用如此箭羽的,只有一支军队。

“黑月铁骑!”

“正是!”白隆点头,不作否认,这支信箭,是袭击前的预警,是事前约定好的,叫他与柳波风避退流矢的信号。

“黑月铁骑,日行千里,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抽身闪动,白隆如猿抱柱,攀在门柱顶端,蹲在梁上,双眼灿若火星,直勾勾地看着陆首,看得他脚底生寒,大叫一声不好,慌忙闪回檐下。

和白隆怒目相视。

“神箭,借天眼!”

拳捏发白,陆首动也不得,静也不得。

这世间,能百步穿杨者,甚少,能千步穿杨者,更少;但在督武司内,却有那么一人,能借地利、人力,轻而易举做到;他手里的弓,就仿佛是借了天的眼睛,即便敌人藏身在千步之外,也会被他寻到。

所以得名“借天眼”。

村中,演武场地。

火光腾腾而动,一如既往。

片刻,千家万户人声涌动,子弟兵闻令群聚,如潜鳞出海,沸腾了整片夜色。

与此同时,山尖处信箭再起,划着长空,落进一片漆黑地中,箭尖落地的刹那,黑暗中,一道甲手突然伸手将其夺过,高高举在身前。

“风火令!你们要屠村?”

电光火石,陆首猛地醒悟。

但,为时已晚!

顷刻间,月下的陆家村如被乌云笼罩,失去了月亮的光华,道路不再明朗。

万千流矢如蝗,快过流星、快过疾电,钻进村里的每一处角落,钉碎了瓦罐,刺透了屋梁。

那些个站在屋脊上的子弟,睁大了眼睛,还都来不及细想,身上密密麻麻,就穿透了许多利箭。

“好狠的心!”陆首心如刀割,“村子里可是有无辜的老人和孩子!”

“从陆家村蓄意谋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帮凶。”白隆平静道,“另外,纠正一点,村里不仅有老人孩子,还有女人,还有壮丁。”

“好好好!不愧是以杀成名,黑月铁骑,果然无情!”

陆首疯魔道,“白隆,我也知道你的名声,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名符其实还是名不符实!”

“正好讨教两招。”

翻身下柱,白隆不避利箭横空,双手翻出无穷掌力,径劈陆首胸前;那陆族长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形倒也不慢,退过半步,让其锋芒,继而转缩为进,展开攻势,分一手勾腹,丢一手标眼,中门空落落大开,撒下破绽,抱的是两败俱伤的念头,不将白隆杀死,也要令他半废。

感其杀心,白隆偏转脑门,双掌仍做前突,就听霹雳一声,陆首被他拍飞,身如柳絮乘风,直抵墙面。

“唔啊!”

呕吐心血,陆首双腔胸骨震裂,碎渣已经入肺,咳出的黑血中,隐隐可见白骨茬子。

性命仅吊半分。

可在最后,他仍要拼着半分气力,向白隆索问,“刚才那一掌,我明明打中你的小腹,可为什么没有半点的作用?”

“你可曾听说过明月湖、玄龟铁甲功?”

“闭尽奇筋八脉,能让天下内功进不去半分的玄甲功?”陆首开口道。

“正是!”白隆点头,“我主修的功夫有两门,一为戎夷破甲功,二为玄龟铁甲功。”

“难怪!难怪!一攻一守,相辅相成!难怪你会避开标指,选择硬扛下能震碎小腹的重掌…是老夫输了。”

陆家村中,悲嚎满地,清静寺内,一片宁寂。

踏动着天人步,柳亦之紧守水井,寸步不离,四方落箭如雨,也能悠然避开,毫发无伤。

对面处,铁面尼莲步展动,面色全然不惧。

这二人,皆恃轻功傲人,对这漫天飞箭只当无物,权当消遣作乐。

“好大的阵仗!”

“确实不小。”柳波风笑,“三千黑月铁骑,十万黑箭,莫说一个陆家村,就是十个,也会被扎碎。”

“可飞箭杀不死所有人。”

“飞箭只是无眼,水火才是无情。”

挥手摘下面前的飞箭,柳亦之沉声再道,“陆家村的下场,只能化作乌有。”

“好狠厉的手腕,难怪人人都想进督武司。”铁面尼道,“武功练得再高,也只能杀十人百人,但有了权势,动辙可杀千人万人。”

“为了万万人,千人万人,该杀还是得杀。”

神思不动如山,柳亦之甩手飞出掌中一箭,见此,铁面尼也随性出掌,掌指未到,掌风已将其拂散,吹灭在了空中。

“好掌法!”

“这是杀人的伎俩,不是用来观赏的。”铁面尼冷冷道,“箭雨停下的时候,就是你毙命的时刻。”

“或许吧。”

唇角微微笑起,柳亦之心中正作盘算,十万流矢,三千人分,一息一箭来计,也不过三十余息,如今过了三十息整,理当到了尽头。

“那么,火,是该烧起来了。”

乌烟滚动,自村舍四面,点点醒目的火光纷至沓来,湮没了夜的漆黑,凶猛残暴的火蛇绕在屋梁,向着村中贴地疾飞。

消消片刻,偌大的村落燃烧得亮如白昼。

“箭,停了!”

铁面尼张口说道,如阎王签下文书,允准她勾人魂魄,右手朝前一伸,即如五指号令,根根要人性命。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十一)

箭雨告停,铁面尼伸手索要性命,值此关口,柳亦之内劲倾注于剑,挥手向那五指斩去,势要切断她的锋芒。

孰料,老比丘尼出招快,反应更快。

她观柳淳步履轻轻,剑招迅捷,猜是擅长以巧取胜,不耐硬战。

当下歇了双脚在先,右手变招在后,将那五指儿轻晃了晃,晃做百十余掌,霎时花了柳亦之的长眼。

这百十掌,虚中带实,明里藏阴,掌掌杀气逼人,且具三分佛性,七分魔力,若只挨上一记,就已是骨断筋折,要是吃上十记,非要当场毙命。

铁掌无情比丘尼,声名当真不假。

“好个铁面尼,看出我不擅熬战,于是变招拖我长处。”

眼前乱掌翻飞,柳亦之深谙其险,可他却不慌不忙,把脚尖往地面点了一点,似蜻蜓点水敏动,暂时不撄其招。

待到脚步停定,间距一丈有余,方才扎下深马,凝气掌中,分出一记擒龙手。

但见他左手虚摆,右手实捏,捏出了一道爪状,手中内劲外绽,浑浑如江河倾泻,泻出长龙九道,若有若无,似雾似云,绕着柳波风的右手,如将被擒拿之状,争相翻滚虬动,嘹嘹出龙吟之声。

此乃天人观绝学之一,专为破敌所用。

“好俊的功夫!”

铁面尼不由赞赏,巧手遇高人,兴致更甚,兴致使然下,掌力再添、拳风更劲,迎着柳淳脸门,吹起杀气,迫切地想要拼斗。

气随意转,柳亦之不避利害,驱逐九龙迎面直上。

九龙立如勾魂的锁链,冲撞掺杂,蛮横搅碎了掌阵,二者气力相激,登时乱做一团沸气,轰轰轰数声破响,劲气四溢,铁面尼右手反噬发麻,柳亦之则如燕雀倒飞,胸前有强力推动,一连被推出了三丈。

“咔咔咔…”

触地慌乱,柳亦之又退了七八步,这才完全稳下身子,刻下,他的右臂如铅般沉重,虎口上,更有数道豁口,隐隐开裂。

“好深厚的内功。”

柳亦之暗自心道,“还好最后抽手及时,没有纠缠,要不然,这条手臂已经废了。”

“你收招的样子,有点天巨阙的影子。”

铁面尼站前两步说道,“你内功不高,在年轻一代里面不算翘楚,亏得你收放气力有些禀赋,不然,进不了督武司的十刃。”

“不错,我内功太薄,所以熬不得久战。”

柳亦之坦然道。

“老实说,刚才的擒龙手,就把我的内力耗去三成,再要施展,恐怕要等上半盏茶的时间。”

“这话,是说给寺外那人听的罢。”铁面尼说道。

话落时,破风声起,月光下,银纹流云服再现。

是秦自成攀上墙头,驻目而立,双手处双匕寒芒闪动,一如他眼中的厉色。

“内功不错。”

观望秦安的呼吸脚步,比丘尼点评道。

“天人经注稳,所以稳扎稳打,内息提升不快。”

柳波风心念道。

“但自成的百川汇海,重势重威,力发于一点之上,因此气息是由八脉起,难在胸前成势,不过在修行前期,进益神速,能够力压其他功法。”

“二哥向来以快取胜,他对付不了的,都很棘手。”

秦自成默默合动匕首,合二为一,蓄势备战。

论速度,督武司中无人能出柳淳其右,但有一类,柳波风不擅应战,则是众人皆知。

即内功深厚者。

这类人,非身法轻快所能取胜;也非拳脚强劲所能攻克;须合二者之力,方能夺得先机。

“气,源自五内;所以内功越是深厚,五内就越是精壮,不仅耳聪目明,更是拳脚轻轻,如风迅疾,还能如雷沉重。”

目定身稳,秦自成停转动静,一呼一吸间,恰可比吞云吐雾,自鼻息里,袅袅出惨淡白烟,刮动在脸颊两侧,上扬如火。

腔内,浪声交叠,百川之水尽汇一峡,声高如电,鸣动若角,听得比丘尼心潮澎湃,掌指竟不住颤动。

“凝平生之力,毕其功于一击!莫不是百川汇海?”

“正是!”

长叫一声,秦自成展身跃下。

持那尖刀如梭,自六丈外起,点至比丘尼前,仅去一息毫余,快到无从反应,快到月光下的影子,都仅是半片长形,一闪而没。

“噔!”

一点碎响,二人交错。

铁面尼侧身回望,秦自成径飞直去,然,秦安手中尖刀错分,匕首一分为二,一柄仍持手中,并一柄则如快光疾电,钉向老尼后心。

那合二为一的架势,原来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欲达到的,是这记反手刀。

而这一切,重在快,重中之重在于,要更快!

要快到让人不可思议,要快到让人无从躲避,更要快到让人只能避其一,而避不得其二。

“凌空梭会了九成,这记反手刀,倒是青出于蓝了。”

青眼有加,铁面尼衣裳裂开一道小缝,地面上,落地的匕首响得格外清脆。

诚如秦安所想,内息越强,五内越甚。

铁面尼何等人物,叱诧风云时,十刃尚未成形,内功之强,天下鲜有比肩;所以当那匕首飞来,她立即有了反应。

丢开绝学不动明王,将尖刀飘然拦下。

响声清脆,柳亦之心中分数,认出铁面尼的招式。

若论天下武学,涵盖最广的,当数般若寺;其三十六路长拳,七十二路短拳,几尽牵涉内外家所有,故而,般若寺为武学之宗。

方才,比丘尼闻听反手刀,可却兀自不做动弹,正应三十六长拳中,护体硬气功诀,不动明王。

“不动如山,我自安然。”

柳亦之暗叫可惜,“她不愧是名武学大师,当做对手太可惜了。”

“你很不错,换做其他人,这句话只能躺着和你说了。”

老比丘尼单掌轻震,震飞地面上的匕首说道,“只是遇到我,注定不会让你有得意的机会。”

“或许下一招,我就有得胜的机会。”秦自成道。

“再送你十招,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嗯?”

“你很清楚的,我没必要多说。”

比丘尼道,“百川汇海,难在一个汇字,抽尽一身的力气,才有所向披靡的本事,你还能站着,就说明你练得不到火候。”

“百川汇海,抽十分,回一分,练到极致,杀敌后仅有喘气的余力。”秦自成说道。

“所以,八分也好,九分也好,抽不到十分,就都不算。”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十二)

“提了九分力,回了七分,现下距离着巅峰状态太远,想击倒她,难,太难了。”

犯着怯,秦安不敢自大。

连反手刀都能接下的敌人,他自问没有一战之力。

不过,职责所在,明知拳脚功夫不敌,二人也要勇往直上。

单刀入掌,秦自成欺身近前。

暂且不去论内功高低,单说岁月这个窃贼,也不知偷去了多少豪杰的青春年少,割去了他们的盖世拳脚。

拳怕少壮,意即如此。

压上前,挥舞双刀,秦自成招法落落有致,匕首挥舞似织锦流畅,闪烁曦光微影,远远望来,仅见两道浮光纠缠,并无刀锋剑身。

这便是秦自成的刀法,腋下刀。

此刀,不离身,不离人,越近越具变转,威能越大。

贴近比丘尼三尺处,二人拳脚相撞,那刀尖儿似生了眼睛,贴着秦安掌心掌背,上下掀动如鱼,不受拘束,连连贴过比丘尼的脖面,欲击要害。

可是,铁面尼修为深远。

即便年岁颇大,双臂仍似铁打,四手相触间,不落下风,闪避飞刀也作游刃有余,叫秦安不免焦躁,转入下乘。

如此,刀剑翻飞,顷刻间三十余招划过。

相安无事。

铁面尼见秦安求胜不得,急于立功,索性丢个破绽,双手大开,卖出怀间的空隙;秦自成欢眉跳纵,没有任何犹豫,挥匕掏去,孰料那刀尖才递进一半,比丘尼骤然变招,一改外功招法,丢出一记不动明王,强接秦安刀锋。

而后,单掌劈落,充斥着霸道和戾气,要将秦安右臂斩下。

“疾风三剑式!”

危急时分,柳亦之自当顾不上调息。

急急忙忙,纵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踏动天人快步,将身影儿如风送出三丈,以送招为名,拦剑在她掌下。

哐当一声,短剑磕碰在青石砖上。

柳淳右手震得发麻。

比丘尼面色铁青。

秦安捂着伤口,滚动在月光下,乌云袭来,他的身影逐渐被遮在阴影当中。

“想激我撤招?”

“是!”柳亦之答道,“前辈果然厉害。”

“你的剑,很快。”

缓缓抬眼,比丘尼与他四目相对。

“天人观的道士,走得可没这么快。”

“人急的时候,走得都很快。”

奋力吸起短剑,柳亦之下意识地向后退两步。

经过一段拼杀,比丘尼虽然面不改色,但柳亦之心里明白,她已经有了倦意。

“再这样下去,我和自cd得交待在这里;因为老虎哪怕是累坏了,它也还是老虎。”

“你在躲闪什么?”

目光不能相接,对方眼色飘忽闪烁,叫铁面尼有些不满。

“大敌当前,寄希望在别人身上,可是会丧命的!”

“可有的时候,左右胜败的,偏偏是迟到的那些人。”

柳亦之笑着说道。

现下,火势猖狂,位于村东处的祠堂已被吞没。

从那祠堂的方向里,有道白色身影,如猿般向小寺逼近。

“嗒嗒嗒嗒……”

声音入耳很快,来人来得更快。

猛地一声,一道身影袭上墙头,背倚着冲天火光,缓缓地吐气站定。

“没来迟吧?”

“怎么说呢?”靠在井沿,秦安说道,“能早点,就更好了。”

抬眼看过白隆,铁面尼并未多话,此人,有些本事,但不足为患。

“督武司里,除了天巨阙,没有其他的高手了?”

柳亦之没有答话,秦安也没有。

白隆扑闪了两番眼中的星光,静守沉默。

“我听闻,秦守川精熟多家武学,是罕见的开手良师,难道你们都只在他手下开了手,却没去寻找自己的明师?”

“明师要是好找,今天躺在地上的还不一定是谁。”

秦安恨恨起身。

他嘴角带血,眼中生着恼怒,受了一掌的地方还在火辣生疼。

“万事没有如果,自成,没必要怨天尤人。”柳亦之劝解着。

“目光要是能杀人,还要苦练拳脚做什么?”比丘尼道,“心有不甘的话,就用胜负来定论。”

“正合我意!”

跃动起身,秦自成沉膝踏步,将自身抛飞三丈,借着明月重现的光芒,演化天外飞仙。

比丘尼不慌不忙,单手接过,目光落处,掌指已经先到,就秦安胸口一点,顿住他的身驱,方要施加阳力,催发金刚指的时候,柳亦之快了半息,拖动腰带,将秦自成拖在后方。

空中,白隆赶至。

趁着比丘尼内息变转、混浊不济的关口,抖开解数,力图一击明却输赢。

“嗯?”

讶了一声,比丘尼始料未及。

她观白隆内息惨淡,还以为是不通内家,所以只顾恣意,变转内息准备废去秦安的百川汇海,因为柳淳并无硬战的资本,再挣扎,也不过救人了事。

万不曾想,白隆敛息本事如此了得,竟是将她也瞒了过去。

情势紧急下,铁面尼运指如飞,先施了大梵弥天手,调换内息,继而布开本家本事,不闪不避,抬手挥指,静等白隆落指相撞。

“戎夷破甲!”

口中利啸,白隆喘动真气,集平生之力于右手,化作爪状,与铁面尼拼了一记。

而后,落下的身形又跳闪开来,没有缠斗。

“玄天掌!”

收回掌指,白隆望着半掌寒冰叫道。

“好个戎夷破甲功,且再吃我一掌!”

莲花步动,铁面尼乍现眼前,拍出一掌,正对白隆胸口,继而叫道,“离舍岛玄龟功?”

“登登登!”

连退三步,白隆手捂胸前,只感到体内真气郁结,沸血都像被冻住了一样,流转不通。

“离舍岛玄龟功,那是过了时的叫法,我师尊,已经离开离舍岛,现在住在明月湖。”

“我的玄天掌,是至阴至寒的功诀,要是没有玄龟功,你已经死了。”

“相传,玄天掌是你当年横扫武林的绝学,只有师父一人能够接下。”

白隆说道。

“可惜,我技艺未成,堪堪才师父七成的功力,还是受到了几分寒气;否则,像我师父那样,筋脉闭锁,阴阳不进,如磐石千年不动,任尔等雨打风吹来。”

“你师父的本事确实不错。”

铁面尼冷笑,“教出的你也很不错,如果你们三人是齐齐前来,胜负一定难说,可惜,万事没有如果,来迟了就是来迟了,还是安心受死吧!”

说罢,抬手就要挥掌,晃了晃,又是万般掌影浮现。

“老妖尼,休要行凶,先吃我一拳!”

远处,一点黑影靠近,但见一人身披黑衣,轻功犹比鹰燕,右拳合拢,摆在身前兀自捏了捏,似在提气,离着还有五丈,便就挥了出来。

“阴阳诀,阳动!”

第六章 青萍之末,浪起微澜(十三)

拳劲刚猛,那三点红光陨落如星,蕴着不知几何力劲,自五丈外飞来,威能竟半分不减。

实属神妙。

惊得铁面尼莲花步动,一退半丈有余。

接着,耳边隆隆数声颤响,便见蛛纹裂开一地,三枚醒目的拳印烙印当中,似神佛出手造就。

“乾阳功?”

铁面尼动容出声,恰和柳淳等人的叫声连成一片。

然则,来人并不搭话,落地之际,随即扭腰转身,扬起身下左足,在比丘尼前耍了个花俏,右足紧接抵上。

见招,比丘尼神思透亮。

这是般若寺内七十二路短拳中的伏魔式,专以势大力沉取胜。

来人,竟也懂得佛家武学。

但是却用得不够巧妙。

若论佛家武学造诣,比丘尼虽称不上第一,也会是屈指可数的巅峰几人,不论长拳、短拳,一律精熟。

破解之道,也是熟稔于心。

当下她见来人催来架势,要以伏魔式相逼,身子不退反进,吃住对方空隙,单手一提,沿身线径逼留白脑后。

要定留白穴位。

闻此动静,留白暗生急智。

右足甫一落地,便即转攻为守,左足稍提,仗着余势身形锋利侧转,右手如破甲重戟,横扫身后,不仅别开铁面尼的右掌,更是擦过鼻尖,险些挑了她的招子。

“仙人指路!”

一旁,柳亦之暗自叫道。

这招功夫,他再是熟悉不过,是为天人观六路外家拳脚中,最难精熟的一式。

盖因此招与反手刀有极大相似,要求短促间,骤然回身发力,需要眼手意心齐到,方能有功。

否则,一个不慎,不仅伤不到对手,反倒会受制于人;因此外家不入大乘,皆不得实用此招。

而平素里,柳淳自问也常时时操习,自认为已是练得炉火纯青,可不想今日见留白使出,和他一比,居然还差足了三分。

“这到底是什么人,天人观的功夫,会用得这么漂亮。”

场间,留白自是不会应话。

展臂如猿抱月,缩手如鲤入江,一招一式,留白尽皆脱去人迹,浑然天成,全无破绽;比丘尼有心寻他短弊,可毕竟相争尺寸,限于短缺,又兼留白力无止尽,好似能连拔九山,挥霍不尽,铁拳直撞得她双臂发麻,连连败退。

“这小厮怎么生的力量?比大虫还有劲三分。”

心头念了半句,留白拂花眼前,比丘尼不得已顿了心思,怯开半步,才又续接前话。

“不行,拳怕少壮。年青时都未必是他对手,更何况现在?以己之短对彼之长,下策。”

眸光星动,铁面尼足根偏动,就要抽身遁开。

边旁,柳亦之一个激灵,喝声喊道,“围上去,别让她发功!”

霎时间,身影翻飞,上下左右,留白、柳淳、白隆、秦安四人,似风车般轮番打转,拳**织,见缝穿针,招式可比风吹麦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无尽。

胶着间,铁面尼愈发骁勇。

她见内息不可轻提,索性作困兽之争,盯着秦安一人,全力逼迫,令他苦苦难支,身手迟缓不济。

连吃败招。

原因,无它,唯此一人负伤罢了。

推开秦安,留白打出真火。

不管不顾,只顺着击胜铁面尼的念头,手中拔开百花错乱拳,妙意浮现,一瞬间好比百花齐放,看得比丘尼恍惚失神,左肩露了破绽,被留白狠狠一拳落去。

“咚!”

闷响一声,铁面尼面色滞沉一下,而后止不住地怒意上涌。

“四方佛绝灭!”

佛光乍现,喜、怒、哀、乐四张脸孔生出,动静如排山倒海,将四人狠狠推开,争相栽倒在地上。

滚了滚身子,四人敏捷站起。

正当间,风声锐动,一点寒光自远方袭来,刺穿她的右肩,溅起红光数点。

“是谁?”

远远挑眉望去,留白不见放箭之人。

方才想起,督武司中,有名为借天眼的一人,“听说他的箭,可以千步穿杨,可是这一箭,他等了多久?下一箭,又是对着哪里?”

脊背寒意渐生,留白生了去意。

“纵横江湖一生,没想到,居然栽在你们几个小辈的手里!”

脸面仍做寒冰样,铁面尼抽出黑箭,信手折做两截,丢在了地上。

肩头,沸血涌动不止。

神情,是那么决绝。

“前辈。”

不忍她这样死去,柳亦之开口说道,“也许您可以另作一番选择,督武司中,很希望有您这样一位高手。”

留白侧目,望向柳淳不言。

铁面尼冷笑,笑得不够温柔,冷冰冰地带着讥讽,“竖子!要我战死可以,要我投降,不能!”

话语说尽,像是说完了今生所有的话,铁面尼轻轻起身,似蒲公英被风吹起,无奈地飘扬出去,踏着满地的火光。

信手,还击落了九支飞来的黑箭。

而后,左右双手动作。

如两道漩涡一般,在地面卷起两道滔天的火柱,引到跟前来,遮住了自己的身形,叫柳淳等人,肉眼再也不能望见。

良久,火柱倾塌,老比丘尼的肉身,荡然无存。

“宁死不屈,她是个值得钦佩的对手。”柳亦之说道。

“二哥,那个人走了。”

向着井口,秦安单手握紧利刃,脸上写有诧异两个字眼,“他好像知道这里能通往外界。”

“这个人,多半就是赖念。”白隆说道。

“人走了,就先算了。”

柳亦之并不引以为然,信步来到井口边上,悠悠跃入井中,“火烧来了,我们也该走了。”

相互对望一眼,秦安、白隆二人随其身后,一并离开。

而距此三里开外,子母山上,一座小石庙中,在那泥塑的神像背后,留白跳脱出来,顺着门口疾步几步,身形闪灭,不见了踪影。

片刻,又有三人走出。

左右顾盼了几番,没有逗留,沿山路向山下去了。

足足一刻半钟过去,石庙后的老树上,才缓缓下来两道身形,正是留白和冷叶二人。

“督武司,好大的手笔。”

“嗯,陆家村灭了。”留白应着道,“我看这里也不会安全,我们应该早点离开。”

“那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

留白摇摇头,冷叶皱眉沉思,“我听说,今年的荟萃楼上,御剑山庄提出来年举办武斗大会,我们不如去那里守守吧,正好路上要些时间,早点到,也可以多见些江湖好手。”

“武斗大会,是要推选什么吗?”留白思忖着,“要在哪里举办?”

“偏京。”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一)

长街,月圆,铺青石的街道。

一对人影走近客栈,抬起头,见店门前悬挂六盏明灯,似串山楂子般,摇摇晃晃,被风吹动。

“是这里了。”

上前一步,戴斗笠的男子伸出手来,粗布包裹着的右手,缺了大指。

“咚…咚咚……”

隔着六尺,男子叩响门关,声音一长二短。

“吱呀—”

黑漆木门开启,自内里走出三个人来,一老一少一中年,尽皆披着绿色衣裳,颜色由浅入深,姿态各异,一人负手驼背,一人翘脸负手,还一人怒目着、负手着,直勾勾的眼神像在讨要什么。

斗笠下,男子面色平静。

纱布虽然可以遮住他的面容,但遮不住他的眼神,一汪死水般的空洞深渊。

“这是你们要的。”

丢过圆溜溜的一道包裹,男子吝啬着话语说道。

伸掌接过,中年男子擒住布包,解开看了一眼,点点头,不作言语。

回答男子所要的,是那名墨绿衣裳的老人。

“那个人,还未老死。”

“嗯,知道了。”

仿佛是在意料之中,男子并无其他的情绪流露,闻听过后,便就回身要走。

“慢着。”

这时,青衣少年开口了。

“明年,我也会登台。”

“然后?”

“你不想我杀了他?”

“铮…”

利剑出鞘,快到不知从何方抽出,眨眼间,锋芒已到少年的喉口。

“很可惜,你不是他的对手。”

长剑归鞘,男子身后的粗布包里装有七柄好剑,方才用的,只是其中一柄。

止住了的脚步再动,二人并肩离去,另一人的身后,仅佩有一剑。

“师傅,他的剑,反倒比以前更要快了。”

中年男子说道,对于吞咽着干涩空气的少年,并无怜悯。

咎由自取的难堪罢了。

与此同时,野地,月光不受阻挡的荒原。

留白和冷叶二人躺在石上,闭眼等待天明。

夜间的风走得很急,尤其是在季初的躁热度过以后,风声吹在草间,被割出许许多多、零零碎碎的呜咽。

耳边,风吹了有一刻钟。

当听到蟋蟀尖锐的叫鸣声时,留白睁开了眼,并解下臂上的十字结,拉开衣袖。

只见在他的小手臂上,密密麻麻,多添了数百道小字。

其中,开首的,是醒目的五个字眼。

“大梵弥天手。”

回忆起与铁面尼交手的数十回合,留白自始至终也未曾发觉她绣字的蛛丝马迹,仅有数个片刻,他的小臂上有着被针扎过的感觉。

“内力绣字,她的修为,比我想的还要深远。”

不懂比丘尼为何留下这套功诀给他,留白细心观看,精心推演了数番,才发现,原来这套功夫,并不是杀人害命的功夫。

而是用以划分阴阳内息,调和阴阳二气的法门。

“难怪她能施展六阴六阳封穴指,原来是依靠弥天手的妙用。”

顿一顿,留白喜上眉梢。

“如果我能学会的话,那我体内的阴阳二气也许就能变转自如,到时候,就无须再凝息变幻了。”

窃喜后,留白暗自记下功诀要义,默背几遍后,就地运功调息。

他本就内功沉厚,又兼其修行单纯,技艺不杂,故此入门极快,片刻功夫,已是参透过半,稍稍半个时辰,双手幻影如飞,内息变转快了许多。

由阳动至阴消,仅花去三息有余。

比之先前,快上数倍不止。

“铁面尼的内功,以阴力为主,练了这大梵弥天手,也要半息才能凝出足够的阳力施展封穴,可我不同,我本就身具阴阳二力,一旦精熟,二力一定能够变转自如!”

“可是,她为什么要帮我呢?”

回到原点,留白百思不得其解。

猜测间,忽然听闻有一阵动静,从树林方向飘来。

铮铮铮铮。

像是刀剑的声音。

“有人在林中交手?”

留白一个激灵,跳起身形,飞速结好腕上的十字结;冷叶也从石上醒来,微眯双眼,仔细察看光影,半晌,茫然望向了天际。

乌云蔽月,大地无光。

“看来里面的那行人,果然不是普通的商人。”冷叶说道。

点点头,留白应道。

“普通的商人,怎么会有能力摆出紫罗剑阵?而且,当时的身份是,我们是问路的,他们是赶路的。”

“没有在林中度夜,看来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既然闻听了动静,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合计下,二人蹑足潜踪,靠近刀兵响起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人,正手执长剑,独自应战一十六人,不落下风。

侧上,还有一人倚在树旁,为他观兵掠阵。

“剑气?”

缩眼放亮眸光,留白望见有人衣襟斩断。

而剑尖,离破衫那人还有十尺之遥。

挥这一剑的,是名身披黑衣斗篷的草人。

而之所以说他是个草人,当然不是因为他剑法草包,况且,他的剑法也绝对不算草包。

虽然潦草,但剑迹清晰。

道道直刺要害。

如此剑法,分明是脱了剑路的枷锁,臻入化境,由有形遁入无形,一招一式,都作随意自然。

自然到,他嘴上的胡须盘根错结,与垂下来的鬓发缠在一起,鬓发又和浓眉相接,瘦削的脸颊几乎被盖住一半。

像是草丛里藏着张人脸。

剑气轻狂,如风割玉湖,荡起层层涟漪,扭剑指向一人,那人胸间便被钉出一记透明窟窿,甩手扫向一方,旋即六人成排倒下,是他连点了六剑,剑剑封喉,叫对手毫无反抗之力。

须臾,十六人只存一人。

“说吧,是什么人叫你们来的?”

剑尖挑起了女子的脸庞,冰冷的气息隔绝了她的美丽。

但显然她并不死心。

凄凄向前松垮下身形,柔弱似无骨,抽泣着不成句的话语,“我…我不知道……”

“哦!”

哼了一声,草人抽剑回鞘。

可他抽剑的一刹,仿佛是抽走了女子浑身的血水一般,那女子的咽喉三寸,疾射出三尺长血,身形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好利落的剑法!”

留白兀自心惊,冷叶则一脸茫然。

他并不知,其实草人的剑气已抵在女子的喉上,所以,生死,始终存乎剑客的一念。

“后方的朋友,不该看的事情,最好还是别看。”

安静,沉默,留白一时不知该不该答。

“那看完了,如何?”

侧上,那人帮着回答。

“那就不能说。”

语气霸道,叫留白蹙起了眉头。

“舌头长在嘴里,牙齿总有关不紧的时候。”侧上那人又说。

“那么…舌头,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

一唱一和,二人布下杀机,旋即一人挥剑纵身,黑色斗篷旋风般刺进树端,闪着剑光,挑飞出漫天破碎的叶片。

“去!”

伸手轻拍冷叶,留白跳转身形,双臂轻展如燕,自空中缓缓雁下。

侧上,倚着老树上的剑客不再静默,抬脚踢飞一剑,如光如电,直送留白身前。

“接剑!”

锋芒锐利,势不可挡。

稍稍缓步侧身,留白阴力渐生,掌中暗自捏动,待到眼看飞剑飞明,才将右掌送出,御用轻风,轻轻化消剑上的猛力。

稍稍一息的功夫,飞剑劲消神灭。

那剑尖便就空中一滞,离着留白掌心半丈有余,忽地打转起来,啸动风声,如风车般盘旋,贴近留白近前时,剑柄处安然递在留白掌心,分毫不差。

此时,留白再翻腕抖擞剑花。

似月下银蛇翻舞,美不胜收。

“有点手段!”

抬眼,斗笠男子见浪剑客已解去冷叶的武器,枯涩的斗笠下,面色浮现锐利。

那是似名剑一般的光芒。

可破世间万器。

随着那道光芒浮现,男子化作笔直的掠影,身携布包跃动,右足轻作倒提,自布包中踢出了一柄重剑。

这柄剑,长三尺三寸,重三十三斤,是为笨铁锻造,所以锋芒最钝,势力最沉。

拿来割肉剐肉,不成;拿来破甲破盾,正妙。

接在掌中,男子提气轻身,自空中划落半圆斩下,势大力沉,身影又正恰处在留白当前。

叫留白避无可避。

俨然,男子的身法,也是苦心练就的,为了与剑法相得益彰。

见此,留白抬腕上举,气注长剑。

要以强应强。

若说留白手中这剑,原先硬有七分,韧有三分,那么此刻,内劲披带,便是硬有十分,韧也有十分,即便是根废铁,也能生生撑作当世的名剑。

全因阴阳造化之力。

如此,二者相激,自然是神兵遇着圣器,各自逞动英豪,激开层层离荡的碎焰。

像烟花开在了深夜。

“气力不小!”

口中点评一句,男子身落大地,双足轻扭,借地起力,将重剑再度狠狠压下,单手按着剑锋,势要压破留白的铁剑。

而留白,双手抵剑,眼睛眨也不眨,看看男子按剑的右手,又看看男子的脸颊。

面色平静,膂力不输。

“这不是你的长势,你赢不了我。”

“看家的本事,你承受不起。”

压不过铁剑,男子适时抽身,手中重剑信信丢落,伸手向后招摇,晃出了道蝉翼薄剑。

其剑,薄如蝉翼,杀人不见血。

“快剑?”

凝眉间,眼前,剑影已渐飘渺。

那男子身披浪衣,手中又有残疾,可那柄剑,竟就像游龙一般,绕在他掌心掌背,翻转如飞,短短寸息之间,已是变幻了十二轮圆月,令人目不暇接。

“游手剑?”

不敢大意,留白护剑胸前。

能够施展这等剑术,最次,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但见,一道人影冲来,手中御剑如电,剑尖不似剑尖,倒似针针麦芒般的细电,由留白面前,钻入各处不可思议的角度,挑衅着他周身大小的要害,逼迫留白疲于保命。

其剑之快,挥剑之准,都是留白平生首见。

好在他五内盈旺,眼清目明,看多了电光似的剑锋,不自觉间,竟就学了三分模样,长剑得心应手,挥洒剑招时犹比闲庭散步,随心所欲,不受拘束。

陶醉茫茫中,这份缠斗,倒也就过了二三十招。

挥剑闪闪,留白将身一转,腰间长剑送出,将那蝉翼薄剑荡了出去。

手中长剑颤颤,俨然是下了猛力。

没有大指,斗笠男子险些接剑不稳,差点摔了出去。

然而,他的面色十分平静,并不为这件事感到恼火,仿佛早就麻木。

“荡剑诀…我问你,你的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来路。”

寒剑闪动月光,浪剑客向冷叶问道。

在剑下,冷叶清晰看到剑锋离着自己有三寸距离,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一股被人拘住喉咙的难受。

让他动也不能动。

“我们只通了姓名,没有其它的交情。”

“喔…他叫什么名字?”

“赖念。”

“赖念。”浪剑客念道,“姓赖的,我倒是有位故人。”

场间,飞飞扬扬,自树尖飘下许多落叶,受力卷进二人的剑域。

那残剑客丢了重剑,再丢了蝉翼薄剑,刻下,又从布包中取出猩红色的木剑,挥舞旋转,在风中钉穿了一十一片树叶。

摇摇头,留白略微皱眉。

“你在想什么?”

浪剑客问道。

“在想你的剑。”

留白回道。

“我的剑有什么问题?”

“剑没有问题,是人有问题。”

“是什么问题?”

“你手上的残疾。缺了大指,即便是你能以气御剑,也应该以劈斩为主,刺扎这类的剑技,不会合用。”

“然而,我却用了,还用得很多,是吗?”

“对!”

“你不明白是为什么。”

“是。”

“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淡漠说着,浪剑客再度丢飞手中的木剑,不过这次,他丢剑的地方,是在留白的身后;而后,自布包中,取出了第四柄剑,一柄两侧十分锋剑的铁剑。

也是在此时,留白惊觉到,在他的前后左右,各自有了一柄剑。

有种能围猎的不妙预感。

目光注在留白的脸上,看着他细微变迁的脸角,浪剑客多了一分赞赏。

虽说察觉得晚了,但比毫无知觉要强上许多。

“年轻人,现在,让你开开眼界,让你看看剑阵的威力。”

抖剑退步,留白耳边风声骤起,那平静在地面上的三柄好剑忽然齐齐飞舞,在空中都作盘旋飞花状,绕在自己的三尺身旁,掀动风声。

低身穿行,留白腾空不得,又欠招架周全的本事,只能避闪开来,从下方狼狈钻出。

对此,浪剑客正中下怀。

右脚再提,将布包中最后三枚长剑一并踢中,口中高喊道,“运转七星!”

霎时间,七剑翻飞错落,忽上忽下。

时而齐攻上路,时而次第下击,时而分列四围,时而又左右递进,令留白在当间一时不能顾全,在专心右侧三枚飞剑之时,左面寒光快如疾电,嘶鸣一声,挑破他的衣襟,令他吃了暗亏。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三)

顾上不顾下,顾左不顾右。

夏侯白身陷囹圄,进退两难,手中铁剑纵了又纵,扫了又扫,只敲打出一阵丁丁当当的声响,全无破尽迷惘的力道。

反观斗笠男子,如痴如醉,脚步似喝醉了酒,癫动正欢。

“以气制气,吸他的剑。”

计涌心头,留白荡剑在右,伸手在左,掌内阴消力起,化作绵绵蛛丝,牵引着蝉翼薄剑向掌内飞来。

然而动作稍起,便有三剑齐飞而至,一横一竖一倾斜,险些将留白左手斩成数段。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交斗正酣,也不知是从哪方传来了这句尖啸,浪剑客腾空而至,点足在留白身前,手中舞剑如蛟,扬扬洒洒,信信几个剑式便分开了剑阵,将七剑逐一送回到男子的手中。

抱剑转身,残剑客七剑回笼,并未表出不满。

“一剑惊凡城,天人来观礼。”

收剑,浪剑客面向留白问道。

“年轻人,你的剑法,是跟天人观的哪位上师学的?”

“天人观?”

闻言,冷叶眸光颤了一颤。

暗自羡慕。

那是武林学子梦寐的圣地。

留白定定看着出手为自己解困的浪剑客,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耐心等他的下一句。

“我听说,你姓赖,不知道那位赖道士……”

“赖念只是我的化名。”

作恍然状,留白截断说道,“剑法,也只是到处拼凑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

浪剑客点点头,“也难怪,你根骨不错,根基又打得扎实,所以学武很快,是个练武的苗子。”

“前辈谬赞了,对了,还没请教前辈的尊名?”

“我本姓麻,不过时间久了,麻烦多了,本名也就给忘了,现在江湖上,人人都管我叫浪剑客。”

目光指向斗笠男子,黑袍男子再说道。

“他的话,你也看到了,因为手上有残疾,所以人们都叫他残剑客,又因为我们两个,平常是靠追拿悬赏过活,所以在江湖上,还有个别名叫作金钱剑。”

听浪剑客将话说得如此仔细,留白自然明白他有结交的好意。

至于想要拒绝的理由,留白倒是没有。

“麻前辈,我贱名不值两个铜板,所以出来行走,用的都是赖念这个名字,至于那一位,是我前不久遇见的,叫做冷叶。”

“江湖人,没名没姓是常事,我不会介怀。”

浪剑客豁达着说着,瞥眼见到冷叶捂着咽喉,眨眼在地面一众死尸的身上,嘴角干干地嘿嘿笑动起来。

“刚才说了,我们是接官差的,这几个人,前些时候在落虎镇犯了案,现在在通缉令上挂赏三百两。”

“落虎镇?”

冷叶问道,“难道是柳家灭门的案件?”

“嗯?”

留白不明所以,哼了一声。

“就是那个案件。”

拾掇着自己的衣角,浪剑客精瘦的双臂露了出来,干瘪且富有力感,深刻的肌纹千锤百炼,蕴育出非凡的势韵。

难怪,挥剑如有神助。

“大约是两个月前,这伙人进了柳员外家,杀了柳家上下三十七口人,然后收刮金银,放火逃出了落虎镇。”

“可是,我看他们的剑法,也是传承自名门大宗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勾当。”

留白疑惑着说道。

“并不奇怪,倒是你,有些日子没在江湖中走动了吧。”

浪剑客笑道。

“六个月前,有人向督武司密报,说燕北山的浩然宗,与塞外的多方势力来往密切,似乎有作乱的迹象,为了这件事,天巨阙亲自出马,携带十二门徒走出偏京,赶赴塞外详查。”

“天巨阙…”

留白轻念,“又是他。”

“近年来,武林中风头最劲的,就数他。”

出人意料地,残剑客收起冷漠,近前插话说道,“甚至,盖过了御剑山庄和天人观,简直是上天的宠儿。”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皇帝自命为天,天巨阙受皇帝重用,可不就是上天的宠儿?”

浪剑客笑笑着说。

“那后来呢?天巨阙去了塞外,都做了些什么?”

话问到这里,留白突然发现,面前的浪剑客,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

阴森森地,寒气逼人。

“他也没做什么,只是从塞外带回了一百个人头,还命一百名仆从用木笼装好,提在手中,跟在他的身后,浩浩荡荡地上了燕北山,另外,一起去的,还有三千名黑月铁骑。”

凉气入肺,留白有些不妙的情绪。

“他…灭了浩然宗?”

“灭了…武林中,第一个被踏平的山门。”

长叹着气,浪剑客隐隐伤怀。

清亮的眸子里,夹杂着几点昏黄的泪珠,骨节突兀的右手,重重敲响了树干。

“这些蠢货,明知不可为,却还妄图着侥幸,结果,没有意外,浩然宗毁了,没了!”

“麻前辈……”

“他也是浩然宗的,不过被逐了出来。”残剑客沉声道,“他的情绪,一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事。”

话尽,沉闷,死寂,四人间悄然无声。

但天地不曾失音,风声依然籁籁,吹响在剑上,还带着锋利。

“罢了,被人踏平了,就是过去了。”

收敛怒容,浪剑客清干眼泪。

“而且,与其留着这些害人的东西为祸世间,我倒宁愿让浩然宗早点绝户,这样还能留点尊严。”

“前辈说的是。”冷叶说道。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天巨阙行事,为什么会这样绝决?”留白说道。

“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浪剑客回道,“在他上面,有一个人,见不得民间的武风如此昌盛。”

“我明白了。”双目流光,留白颔首,“青萍之末。”

“你很聪明。”

残剑客说,“看你的样子,是要去偏京?”

“是。”

“巧了,我们也去偏京。”

浪剑客说道,“浩然宗被荡平以后,四方宗门都在惶惶,正好,荟萃楼上,有人提出了武斗盛会,所以各方的青年俊彦、名尊大宿,都想去一睹盛会,并寻一个自我保全的法子。”

“保全?”留白不解,“这个字眼,不觉得有些卑躬屈膝吗?”

“都已经跪下了,还要脸红什么。”浪剑客不以为意,“偏京,督武司的根基,在那里动静,不是跪着求人,难道是要站着叉腰?”

“想不到,天下武人的日子,现在会是这么地难过。”

留白不住皱眉,“学得一身的武艺,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令自己更加难过?还不是照样跪着求人?”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四)

“所以,乱世演武,盛世兴文,在这样安静的年代里,武人,注定是会可悲的。”

残剑客抚手说道。

他的双掌,伤痛隐隐重现,叫人难受。

“时势造就英雄,生在错误的时代,即便才情再甚,终究也只是多情的无用。”

“哎…赖念,你们不要见怪,这种话本来是不该在年轻人的面前说出口的。”

浪剑客叹气道,“只是他心里郁着一口闷气,呼不出去。”

轻点下颏,留白无从怪罪残剑客,其实,他反而有些认同他的说法,人力有限,无能于天。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得天眷顾,成就一番功名。

至于人定胜天的稠情,留白是不曾有的,就像赖道士说过的,他的心,在雪地里就寒了。

“也许日后,江湖还是江湖,武林却不是那个武林了。”

“咕…咕……”

夜深处,枝头上的夜鸟又在聒噪,似在叫嚣着黎明,东方的边际界线,也渐自浮起鱼肚般的轻白,流泻出脆弱的腥红。

林内,一十六枚人头,被浪剑客用剑割下。

接着,又被丢在他们用来伪装商队的马车上。

而在这两辆马车载着的木箱里面,浪剑客翻出来许多字画。

山水、花鸟、美人。

都被他随手烧了。

他说,能沾一次血的东西,就能沾第二回,碍眼。

末了,他又细心取下了这些晚辈的右手,并着他们的铁剑,一起埋进新坟,立碑挥剑,飘飘写就铭文。

“浩气尽处,丑罪丛生,唯有死字,方顾残名。”

“前辈,你忘了刻下立碑人的名姓了。”留白说道。

“没人祭奠的,无所谓。”

坐上马车,浪剑客招手示意。

见此,留白随其余二人上车,倚着冷叶的后背,半闭着眼,聆听后方的马车上,木箱里咚咚摇动的乱响,不时还睁开眼,看看牵马的缰绳,是不是还绑在车尾上。

这一路行去,自然是去临近的泰安城。

一来,是要拿人头换下赏钱。

二来,是留白要沿路探听混世七煞的去向。

“前辈,你们听说过混世七煞吗?”

赏着地面上的秋草,留白目向长空。

距离城镇已经不远,共同走过三十里路的四人已经熟络不少。

“混世七煞?”

浪剑客稍稍低眉,“这么草包的名号,大概是群不入流的家伙吧!怎么,你找他们?”

“嗯。”

留白应着,“仇前辈呢?”

残剑客,本姓仇。

是在途中,浪剑客随口说出来的。

“有点印象。”

残剑客认真回忆着,“这七人,活跃在二十年前。”

“差不多。”留白接着道,“最近一次出来,应该是在三四年前。”

“那就没有印象了。”残剑客淡淡道,“五年前,我就只对挂在通缉令上的江湖人士感兴趣。”

“这样。”

表出点滴可惜,留白并未深追,原本就只是信口一问,无功自是常情,收获才是意外。

“赖念,天人剑的问天剑数,共七个剑式,分四十九种变化,我看你先前有演到里面的变化,不知道你到底学了多少。”

“他怎么会知道天人剑的剑数详细?”

飞掠过残剑客面上一眼,留白只作无意,随口哼唧着。

“晚辈对于剑术,并不是很精通,平常看到有人舞剑,就在旁边照样画形,这才拼成个一招半式。”

“没有名家教授,你的荡剑诀能如此厉害?”

浪剑客笑道,“我看你荡剑的时机、力道,都拿捏得十分老熟,一定是受过高人的指点。”

“不然。”

残剑客轻晃下颏。

“看过真正的高手舞剑,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心得,学到些东西。”

“真正的高手。”留白心念,“指谁?”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浪剑客说,“能说这种话的,也就你们这些人。”

“我曾经确实是,但是,我的意思,是说赖念或许见过高人舞剑。”

残剑客端正作答道。

“譬如,关于天人剑的问天剑数,我早先也见过数人施展,可是都不及二十年前,微波道人亲自演示的那次。”

“师公?师公怎么会舞剑给他看?”留白骇然不已。

“似人似神,如梦如幻,他的剑,有着超乎红尘的绝妙。”

回味起来,残剑客如饮甘霖。

“一裘道袍,一柄两仪铁剑,只需站在那里,便有股幽幽的道韵,仙风道骨,就是用来形容这等人物的,其他人,配不上。”

“知道你见多识广。”

浪剑客抖动缰绳,“那说说,赖念的天人剑,练得有几分火候?”

“晚辈剑都没学全,哪来的火侯?”

留白连忙推说。

微翘了下唇角,残剑客说,“确实,剑数没有学全,不好评判剑术的高低,不过……”

“不过什么?别卖关子?”

“不过据我所知,普天下,学全天人剑所有剑数的,唯有微波道人一人。”

“这是什么理?”浪剑客抖抖眉头,“弊帚自珍?”

“非也!”

留白接话说道,“据我所知,应该是和天人观的门规传承有关。”

“说得正是。”

残剑客道,“天人剑,共有八十一路剑数,其中四十九路,为门中通传,其余三十二路,则按弟子禀赋高低,斟情教授。”

“原来是这样。”

浪剑客应道,目光闪过道路边上的十里亭碑,继续抖腕甩缰,“那天人观目前只有微波道人一个人学全,是不是意味着后继无人?”

“倒也不是。”

顿一顿,残剑客伸展懒腰。

“最后九式,是掌门技压门徒的不传之秘,所以,一代中仅有一人可练。”

“难怪,我说青子的名声在外,怎么会连天人剑都学不全。”

“青子?”留白心头跳动,“青子道长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个奇才。”残剑客抚手说道,目光中毫不掩饰,尽是赞赏的色彩。

“初见他的时候,他才仅有七八岁,可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听说,他都已经被指为天人观的下任掌门了。”

“是呀,折服了众多资历更老的师辈,无论是文功还是武功,天人观的苍字辈和青字辈,都无出其右。”

“这么说,微波道人一旦谢去掌门的重任,青子道长就会顺理成为新的掌门?”

留白暗暗为青子高兴。

天人观内,唯师公与青子,与他交情最深。

“注定的事。”残剑客说,“偏京的盛会,他也会来,届时,年轻一代最有实力的,非他莫数。”

“最有实力的和最后得胜的,老仇,这可是两码事。”

浪剑客斜眼后望,留心着残剑客面上的举动,他知道,残剑客的身上,有道魔鬼在纵动,“你去偏京,不正是为了这件事?”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五)

北风萧瑟,杀气凛冽。

残剑客鼻息如焰,散发着躁动的气息,身旁,安放七剑的布包嗡嗡颤响,此刻急着出鞘。

“杀小子容易,杀老的难。”

浪剑客停下马车,取过水囊,饮了两口清酒,“还得从长计议啊!”

“嗯。”

残剑客点了一声。

身旁,还有两人。

一人眉眼平静,不作多想。

另一人沉默不语,抱臂在前,和二人同行以来,他的话语最少,始终悬在警惕线上。

也因为,他自觉武艺最低。

没有资格攀谈。

“快要入城了,说不定,会碰到些老相识。”浪剑客喃喃道,“好的坏的,可别一起过来。”

“赖念,进了城,你准备做些什么。”

贴近留白,冷叶低声问道。

轻轻把眼一转,留白沉思半晌,然后说道,“泰安城中,你有什么路子?我想找几个人。”

“混世七煞?”

“是。”

“兴许我能问到点,你在城南的悦福酒楼等我。”

“可以。”留白点头,知他隶属神秘,不便跟随,于是转而问向残剑客,“前辈,你们呢?”

“换赏的事,我一个人就够了,就让老仇陪你在城里走走,相互有个照应。”

说着,浪剑客解下缰绳,登上后面那辆马车,是要和他们分行。

“悦福酒楼等你。”

浅浅开口,残剑客背负剑包,与留白并肩同行,至于那道车马,则寄放在城关停马处,那里是歇马的地方。

泰安城,城面不大,是个小城。

自南向北,纵横有六里,东西走步,仅有五里,是两江中,疆域最窄的城池之一。

不过小则小矣,该有的却还是会有。

例如酒楼、客栈。

而这悦福酒楼,便是城中有数的几大酒家之一,独踞闹街,生意昌源不息。

捡了张二楼靠窗的小座,留白和残剑客点上一壶清酒,配上两道小菜,沿着街边的景色吃了起来。

一盘是酱干的牛肉,一盘是洒盐的花生。

滋滋入味,小有风情。

脚下,小推车轱辘走过,载着米、载着面,似乎是从较远的地方走来,推车的苦力身上,都点着层层汗花,口鼻中,也都粗气沉重。

饶有兴致地看过一眼,留白望见,那苦力赤红的肌肤面上,隐隐闪有金芒。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劳力。”

“认得这些人?”

“不认得。”

摇摇头,留白答道。

“我倒是听说过。”

残剑客开口缓缓着道。

“江湖上,有些横练外家的门派,专擅硬功,其中有个叫赤金门的小山门,功法十分有趣,他要求每个进门的子弟,练功时,都要用金漆涂身,据说,这能令他们得到真金的力量。”

“还有这种说法?”留白笑了,“难道真的有用?”

“有一点吧。”

残剑客应道,“横练外家,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金漆涂在身上,日久年深,多少也进去了些。”

“所以他们的身上,才会有金色的光华。”

留白暗暗摇头,如此荒谬无稽的法门,他还是第一回听说。

“另外,他们的山门,离泰安城也就三十里。”

长筷在掌中运作如常,残剑客表出的举动,与他人无异,以气御物的本事,已然登峰造极。

常人难望项背。

“听说泰安城的一半差役,都是赤金门的门人。”

“如果是这样,恐怕他们的劫数也就不远了。”

留白停下筷子,为残剑客斟满酒杯。

“怎么说?”

“说青萍之末的那位,恐怕不喜欢这样的局面吧。”

“在理。”

二人轻碰一杯,相谈更欢。

与此同时,泰安府衙,在那冷冰冰的黑漆门洞里。

浪剑客手提长剑,和一人并步走了出来,那个人,文生打扮,唇上唇下,挂缀着山羊胡,和浪剑客颇为熟络。

“麻老兄,尤大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还是有点不痛快。”

“知道知道,尤大人是笔杆中人,有好画,当然也想鉴赏一番,也怪我,手慢了点,让那些兔崽子给糟践完了。”

忠实地承负起自己的过错,浪剑客随手从布袋中分捡出一百两纹银,送进陈师爷怀中。

“劳驾,帮我给尤大人买点好纸好墨,让他多在丹青上下功夫,早点把这事给忘了。”

“麻老兄,你这可就不对了,尤大人可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

“祸从口出,我这是张口得罪人呐!”

从中再取出五十两,浪剑客强势塞过,不让陈师爷有挣扎的余地。

“陈师爷!恕个罪说,我虚长几岁,还得叫你一声陈老弟,老哥哥学识浅,做人做事都不及你,所以还指望你多帮衬着点!这点钱,就当是个茶钱,而且,闹秋了,头尖的丫头黄也该出来了,我知道陈老弟你,最好这一口。”

“老哥哥哟,你这哪是不会来事?你这是太会来事了!”

陈师爷笑脸盈盈地收下,不过,他书生文弱,提不动许多,只得抱在怀里。

就如抱着婴儿那样细腻。

轻拍、轻打。

“那行,老哥哥一番美意,作弟弟的也就不推辞了,您放心,大人那边,我一定安排妥当。”

“那就拜托陈老弟了!”

拱手行礼,浪剑客带着剩余的一百五十两,抬步向悦福酒楼走去。

才刚扭身,身后,陈师爷话声飘了过来,是在向一人问好,“董爷,您这是要去巡街?”

“董昶?”

停步,悄悄斜望一眼,衙门口内,那名身披金衣的男子顿时映入眼中。

这男子,约在四十五六,短虬髯,青眼瞳,浑身上下,金衣闪亮,煞是勾人眼球。

而在他的腰上,腰带之上,更是束有一道金环,灿金色泽,似是纯金打炼,然则这还意犹未尽,金环内,还又套着一圈小环,开口一拃长短。

与大环作子母状。

此人,便是名闻两江的子母金环,本名董昶董百战。

“大环束在腰间,小环缀在上面,是他。”

浪剑客心中念道,对于此人,他颇有顾忌。

据说,子母金环,大环一尺,重三十斤,小环一拃,重十五斤,子母双环在手,一流高手也走不出三十回合,因此被圣命派谴到泰安城,随时应备江湖人士。

“陈师爷,听说,落虎镇的贼寇拿住了?”

董昶停步问道,身后,六名随丛也都停步。

“是啊,是被两位剑客拿下的。”说着,陈师爷转眼找向浪剑客行去的方向,谁知,已不见他的踪影,“哎…人呢?刚刚还在这的……”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六)

府衙前,董昶向陈师爷询问。

有意向子母金环引荐浪剑客,陈师爷却寻不到人影,“刚才还在,脚步怎么走地这么快?”

“落虎镇的贼寇是浩然宗的弟子,能对付他们的,必定是个高手。”

董百战轻声道,唇角短髯竖立,渐生笑意。

“所以,脚步快点,也在常理之中,高手,总是来去如风的嘛。”

“呵呵,什么高手?在董爷您的面前,有谁担得起呀?”

“师爷抬举了!不说了,我得去巡街了,这帮江湖草莽,一天不看着,就得生出许多的事端。”

话毕,董昶流星阔步,沿街道自东向西,和平日一般走去。

隔着半街,浪剑客自巷口展出半脸,眼中精光烁烁,直盯着他的背影。

良久,看不见后,才复又走出,一点一点向悦福酒楼走去。

掌心,全是冷汗。

酒家,二楼,靠窗的小桌。

喝干了酒,吃净了菜,留白伸手召过堂倌,“堂倌,一共多少?”

“爷,稍等。”

合手低腰,小堂倌细细阅过桌面,回道,“爷,一壶酒三十文,一碟牛肉二十文,一碟花生三文钱,总共五十三文钱,您给五个大子得了。”

“好。”

说着,留白伸手摸摸腰间,一顿,往上摸了摸怀里,又是一顿。

“没带散钱是吧?我有。”

往桌面摊开五个大子,残剑客道,“小倌,你点点。”

“得咧,谢谢爷!”

扫过钱,小倌轻快地跑开了。

留下面尖稍红的留白,向残剑客抱拳致歉。

“前辈,真不好意思,我的钱在前些时候,给弄丢了。”

“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济的时候,这些散钱你拿着,说不定用得上。”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前辈。”

接过布包,留白握在掌心惶恐着。

“那就去挣点急钱,有本事的人,是不愁没饭吃的。”

随性坐下,浪剑客丢出几个肉馒头,口中狼嚼虎咽,三两口,便吃下两个。

“急钱?”

“指杀人的勾当。”残剑客说,“他是让你去捉几个贼,换换赏钱。”

“好是好,可是我该怎么做?”

“刚才我在府衙看了。”

取出一道差令,浪剑客平摊出来,上面画写的,是三人的样貌赏金。

这三人,眉眼相似,是三兄弟。

“伏波三怪,赏金六十两。”

“赏金不高,看起来,应该不难对付。”留白喜道。

“你错了,好不好对付,和赏金高低并不相关。”

残剑客说道,“府衙在意的,是案情严重与否,比如轻功卓绝的周一郎,他只劫了两家富绅,抢了两本手抄的玄德经,所以到现在都只挂赏十五两。”

“可是,想对付他,没那么容易!黑市里,他都已经被挂出六千两的花红,也没一个人敢接,就因为他轻功太快,没人追得上。”

吞一口茶,再吃口馒头,浪剑客惬意地说。

“好在这伏波三怪,我多少有些了解,这三兄弟只是水性好点,拳脚一般,官差追他们,难就难在水里熬不过他们,你有内功护体,水性不成问题。”

“我练内功,偶尔也会闭气一两天,在水里熬两个时辰,绝对不成问题。”

留白笃定说道。

“那好,我带你走一趟,赏金按规矩,新人旧人,三七分帐。”

残剑客带起布包说道,伸手在胸前系上活扣,又向浪剑客吩咐,“叫小二收拾四个房间,快的话,晚上就能回来。”

“看到冷叶我会和他说下的。”

“多谢前辈。”

留白郑重抱了一拳,跟在残剑客身后,登登几步下到一楼,往外飞步走去。

传闻,伏波三怪,平常都在江边出没,要想寻着他们,只能去沿江查探。

所以,需要脚力。

如此,进城用的马车自然不行,它们走得太慢,好在,歇马处,有脚力供应。

一排青色的马。

这些马儿,毛鬓黝黑,鼻息响亮,虽不算一等一的好马,也是马商精细挑出来的,奔赴百余里路,不成大碍。

“单匹押金二十,两匹押金四十。”

签了租据,残剑客、留白翻鞍认蹬,调转马头,双腿轻轻发力夹紧,两匹青鬓马立时奔开四蹄,卷起烟尘,直奔江畔赶去。

此时,天色还很明亮,约在晌午。

及到日头沉沉,夜晚攀上了枯枝,城门处,也还未见二人回返的身影。

“看样子,晚上是回不来了。”

长伸懒腰,浪剑客伸指向堂倌晃晃,“给我准备两间上房,一间我睡,一间留给我的朋友,他叫冷叶,叫你们守夜的伙计留心点。”

“好咧。”

随口应着,堂倌赶到帐台,向管帐先生说了上房两间,酒菜一桌,却忘了记下冷叶要来。

待到入夜正酣,他径直收拾了床被,在堂中兀自睡下,全然忘记浪剑客的交待,门窗锁紧,门口上,挂着客满的灯笼。

夜,过了亥时。

点着猫步的冷叶终于回返,一袭便装的他来到酒楼门前,看了看挂着的灯笼,又看了看闭紧的门窗。

“赖念是个守信的人,我让他等我,他就一定会等我,没理由会不安排给我留门呀?”

疑惑地闪闪眼色,冷叶贴近门窗,抬指轻轻扣响了两声,“有人吗?”

门内,一片死寂,无人回复。

皱皱眉,冷叶抬手继续敲门。

正当这时,耳后,风声突紧,一点寒芒暴戾冲至,点进凤梨木的门窗。

“谁?”

冷叶回身喝道。

身后,站着的,是名身披金衣的男子,短墨髯。

“董昶。”

中年男子漫不经心道,手中寒光闪闪,把玩着一道三寸暗镖,同门窗上的那道一模一样。

“我好像…没招惹过阁下。”

冷叶小心翼翼地道。

“我知道。”

董昶慢慢地答,“可是,宵禁,可不是让人出来玩的。”

“我只是来找朋友。”

“这与我无关。”董昶说道,“所以,跟我走一趟,不然的话,下一道镖,可就要出现在你的胸口。”

“阁下未免也太霸道了!”冷叶渐渐发怒,“就算是官府拿人,也得有个正当由头。”

“由头?那好,那我就来说说为什么拿你。”

双手背负在后,董百战的腰间,金环叮当响亮,“你的身形步法,还有你藏在袖中的匕首,都是杀手的形制,抓一个杀手,难道不是正当理由?”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七)

面色突变,冷叶前足猛蹬,身影在这一刹快如疾风闪过,径朝前方,对着子母金环伸展形体,施开雄鹰猎兔的架式,力求一击退敌。

他的眼,他的手,他的双足,在此时融汇到了巅峰,攀上一个从来不曾有的高度。

眼到,手即到。

快得就像闪电撕裂苍穹,仅在一瞬之间。

然而,他快,董昶更快!

不过是轻轻一个摆手,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招式,却就有着平灭世间万物的力量,将冷叶的所有攻势,尽数变作无聊的街头卖艺,一击即溃。

“糟了!”

暗叫着,冷叶汗流浃背,此刻他的处境,分外凶险。

而不同于他的惊悸,董百战成竹在胸。

他的腕,点着冷叶的手,牵制着所有主动。

一个不懂内功的杀手,连令他施展金环的资格也都没有。

“如果你刚刚跟我走,那还能留下手脚,现在,呵呵…就先收你一只手吧。”

说着,董昶抬手便要劈下。

此掌下去,冷叶的右臂,势必变作残废。

“手下留情!”

呼吸忘却的时刻,半空中一声叫响,自三楼飞下一人,手提长剑,乱发蓬头,脚步不偏不倚,正跳在二人当前,单手流转动作,长剑顺劲横立,拦在了董昶的掌下。

来人,姓麻。

“阁下,能否赏个脸,放过这位小友。”

“你管什么闲事?是要我将你一并拿了?”

子母金环微嗔道。

被人打搅,他向来不喜。

“这位小友是我的相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说是闲事呢?”浪剑客浅笑道,“而且,苦练外家不容易,你这一掌下去,他的功夫就算废了。”

“这么说,你是要为他出头了?”

随手丢开冷叶,子母金环就像舍开一道废纸那般随意,叫冷叶面如死灰。

那不肯多看一眼的轻夷,比剜心还要残忍。

“报出你的名号,我不杀无名小辈。”

“蒙江湖上的朋友关照,叫我一声浪剑客。”

浪剑客抱剑说道。

“喔…原来是金钱剑啊!”

口气轻蔑,董昶并未青眼相待,双手动作,自顾解开腰间金环上的活扣,分出子母双环。

大环在左,子环在右。

“不过,你来了也没用,这个人,我要定了。”

“如果我拦着呢?”

“那得看你有什么本事。”

脚步腾挪,董百战手中金环砸落,风声锐利,势力十分强盛,还未贴近冷叶的额头,冷叶就感到有股锥子般的劲气,试图钻进他的脑袋,痛到他一阵失神,双眼中顷刻溢满血丝。

仿佛,殆命,就在刻下。

然则,浪剑客已经看穿,这不过是子母金环的虚招。

或许也是一石二鸟之计。

其目的,是为了引他出剑。

因为,剑只有一柄;而金环,则有两道。

“冷叶,躲开!”

浪剑客运气低吼,吼声中,似就带着冥冥伟力,像波涛拍岸,清澈响亮。

凭这一声,便破开了迷妄,登时惊醒了冷叶。

与此同时,浪剑客左手持剑,长锋所指,正是金环与冷叶间的空隙。

“当!”

金环颤颤,二者相交一记。

碰撞间,未分明显高低。

不过,这只是片刻内的仓促交锋,二人真正的锋芒,均还不曾显露。

真正的较量,也才从此时开始。

刹那间,屏息凝神。

四道锐利的目光似电光闪动,伴随着敏快的风声,二人身形展开,一攻一守,交织着紧密的战势。

离虚返实,董昶左手大环动作,猛地片刻,便就送到剑客的下颏,同时右手发力,施开重压,意即若是敢要松剑,冷叶的性命,立即不保。

逼剑客左右不能兼顾。

孰料,浪剑客左手轻震,长剑旋即离鞘,飞入剑客的右手,正好截住母环。

一首一尾,两处各自较力,旗鼓相当下,场间便宛如天地定格,任谁也无法扭转改变,只能僵持。

而这一切,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中。

观望人,冷叶,身在当中,甚至都看不清。

“难怪能吃官差,果然有几分本事。”子母金环道,低低斜眼,看向冷叶的目光有些异状,“不过可惜了,差一寸,劲气就能了结了他。”

“他已经受了伤,还算可惜?”

浪剑客冷笑道。

“四十年的功力,只让他躺四个月,太不值了。”

“是吗?呵呵……”

浪剑客反讥道。

“他今年二十,身体健壮,无病无灾的话,活到七十岁不成问题,要是现在死了,反倒是你要倒欠了十年,所以不如这样,等五年后,你再来下杀手,如何?”

“把当我三岁孩子唬弄?今天晚上,除非你能和我斗过五十回合,不然,你们就一起留下。”

“非要这样?”

“就是这样。”

“好!既然如此,董官人,刀剑无眼,得罪了!”

深吸长气,浪剑客避重就轻,抬脚点飞冷叶,握鞘的左手松动开来,专心一剑之上。

见此,董昶微屈双膝,布开了势马。

剑客本事多少,他要一探究竟。

退出半丈,浪剑客轻打了个剑花,他思惴着,面对此人,他该怎么发力?要发多少力?

真是一道难题。

“怎么?不动?那就我先来。”

等了半息,不见动静的子母金环按耐不住,伸手抛飞母环,浪剑客闪身躲过,只用长剑抵住子环劲锋。

全然丢了身后的破绽。

直到身后破风声起,嗡嗡的颤音如冥府拖动的锁链,他才惊觉,子母金环,每招每式,都蕴藏杀机。

如那丢开的金环,丢开以后,竟似竹圈儿般,在门柱上撞上一撞,居然倒飞回来,直扑剑客的身后!

“大意了!”

身形翻倒,浪剑客闪动不及,左臂吃了伤亏,子母金环的武器,也不知是什么材料造就,比竹子柔韧,比精钢还坚。

敲在臂上,足以震碎肌肉。

“要胜他,一般的剑法是行不通的,必须拿出看家的本事!”

“怎么?受了伤,连十个回合都坚持不下去了?”

子母金环戏谑着道。

“我的剑,现在才要开始,小心了。”

如落叶被风卷起,在空中翻转姿态,变转出优美的身姿,浪剑客长剑在手,气势凛冽变却,如果说,方才他是一道安静的溪流,那么,现在,他就是怒海中的狂涛,嚣不可一世!

“接剑!”

只听这么一声,便见他招式狂风骤雨疾出,口中念念有词,身快,语快,剑更快!

“破风式,分草式,撩阳式,劈天式,浪剑式!”

银剑纷飞,电舞银蛇,三息之间,招式毕尽。

末了,冷叶仅仅望见长剑的尾尖轻轻一挑,浪剑客的手,灵活地挑开了母环上的活扣,由兵器上,破开了董昶的招数。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八)

剑势雄浑壮阔,浪剑客招式清奇,仅仅寸息,连布五式剑招,将子母金环攻势磨灭,欺在下风。

“董官人,我看,不必再打了吧!”

长剑在手,浪剑客目如星火,在夜间亮得出奇,眼中腾腾跳跃的,是永不干涸的战意。

他,并非好战之徒,可也从不怯战。

“剑法凌利至此,恐怕是天下有数的几人。”

默认自己的失败,子母金环明了,他大意了。

若是他能端正对敌,战局,不至于此;回想当时,洪四海之所以逐他出京,不正因为他傲性太过,目中太过无人?

“系活扣的时间,恐怕够他刺出十剑,再战下去,只会更加难堪。”

思虑过十余种可能,董昶不得不承认,现下,没有比收局更好的选择。

想到此处,董百战唇角上扬,笑出了声。

“好,今晚能够领教浪剑客的剑法,董某人真是开了眼界,想来今天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

说罢,董昶大笑着转身离去,身影徐徐消失在街头尽处。

“前辈!”

势态平稳后,冷叶连忙上前,他还记得,方才浪剑客的左臂,中了子母金环的招数。

“低声。”

浪剑客脸色微变,流出紧张。

他收起长剑,抓过冷叶的衣角,带着他急急往相反方向逃遁。

“前辈?怎么了?”

冷叶不明所以。

“这个人心胸狭隘,容不了人,今晚我赢了他,他不会就这样罢休,更何况……”

“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刚才用出了浩然宗的剑法,等他回味过来,一定会借题发挥,对我们不利。”

“可是我们就这样走了,赖念他们怎么办?”

“赖念他们不在城里。”

“不在城里?”

“他们出城去缉拿伏波三怪,现在应该还在江边,我们就去江边找他。”

身影闪灭,二人脚步匆匆,潜进夜色。

而正如浪剑客所说,子母金环虽然故作豁达离去,但还未出走出十步,心中已经反悔。

等当四周寂静,只剩簌簌风声的时候。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等等,刚才那个剑数,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是四重楼剑法的变招,他是浩然宗的人!”

欣喜跃现在脸面,子母金环无匹亢奋,利落地解下双环,持在左右手中,沿着长街疾速飞奔而回。

清除浩然余孽,乃是朝庭官差的本分。

此时,月色明朗,如水流般倾泄满地,街道亮亮堂堂。

郊外,林中也很光亮。

蹲坐在赤黄色的火焰边上,留白提气凝神,阴阳二气游转周天,而当二力齐聚于天灵盖时,一身的疲惫顿时土崩瓦解,宛如好梦初醒,无比地神采奕奕。

“好厉害的内功。”

残剑客忍不住叹道。

“前辈,您知道我练的是什么功?”

留白小心奕奕问道。

“不知道,只是我听人说,高深的内功,游走周天时,和普通的功法不一样,修炼一般的内功,声音就像涓涓细流,但是精妙的内家功法,动静就如九曲大江,磅礴浩瀚!”

顿一顿,残剑客似笑非笑地看着留白双目。

“刚才我听你运功,初起时涓涓无声,中间时又轰鸣雷动,最后,又褪尽华丽、返朴归真,这等的内功心法,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中间我分明是阴阳二力齐用,他怎么只听到阳动的声音?难道是被盖过去了?”

谦恭地低下头颅,留白不敢逞威。

“前辈谬赞了,雕虫小技,上不到台面;对了,前辈,您练的是什么心法?怎么用起剑来,好像如有神助?”

“你指的,是我的剑阵?”

点点头,留白表出好奇。

“我所用的,恐怕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剑阵,而且除了我以外,只怕是没人再会了。”

残剑客语气颇沉,似乎另有所指。

携有淡淡的不甘。

而对残剑客的自信,留白深信不疑;当他身处阵内,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发力,那种茫然无措,是他从不曾预想过的。

停了片刻后,浪剑客又主动向留白问道。

“怎么?你对我的剑阵很有兴趣?”

“晚辈剑艺不精,所以每每看到高人,总忍不住想偷学几招。”

“原来如此。”

嘴角挑开一抹微笑,残剑客伸手招出木剑,缓缓起身,其架式,分明有授受之意。

“你倒也算实诚!好罢,我且先教你几个手段,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禀赋了。”

“晚辈尽力而为。”

异彩绽放,留白双眼如被擦尽,一尘不染,在夜色中,亮如星辰玛瑙。

随手舞了个剑花,残剑客单手在前,缺了大指的右手,本该握不住长剑,却见木剑绕掌而动,如虬翻转,始终不掉。

“按我门中的说法,长剑绕在掌心三寸,是为游手剑,这番动转,能令剑招更为灵活,招式更加出人意料,不过,这只是初学者程度,距离布开剑阵,还很漫长。”

点点头来,留白深为认同。

“学会了游手剑,接下来,就需做到离手剑,就像这样。”

单手轻震,木剑应激飞转,旋入空中三尺有余,在残剑客天灵上方盘桓。

此时,呈飞花状。

“离剑飞花,是布阵的基本剑型;此剑状,易攻、易守、易变幻,而飞花状上,还有四个基本剑式。”

“剑式?”

“听我讲解,看我演化,听好了,看好了。”

“自上而下,如雄鹰猎兔,是为鹰剑式;自下而上,如燕子低飞,是为燕剑式;直来直往,横冲直撞,是为蜂剑式;绕动盘转,缠绵不止,是为蝶剑式;这四剑式,即为太上剑宗精要!”

“太上剑宗!”

听取后,留白惊诧莫名。

太上剑宗,这份武林间最重的声名,竟就被人这样摆出,与此同时,被一起摆出的,还有它数百年来的不秘之传。

“不错,就是太上剑宗。”残剑客说道,接着,又摇了摇头,“不对,又不是太上剑宗。”

“晚辈愚钝,不明白前辈的意思。”

“虽然我教你的剑式,是太上剑宗里的,可是,我要教你的剑阵,却不是。”

残剑客解释道,继而默默放下手中长剑,抬起一双废手,“毕竟,我曾用这对断指发誓,绝不外泄御剑山庄的剑法,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九)

江畔,林木森处,火光在跃动。

留白静默地望着残剑客,目光虽然有在刻意潜藏,但时有时无,仍焦距在双指的缺口上。

身为剑客,却握不住剑。

真是天大的讽刺。

“前辈为什么会发下如此的重誓?”

“和性命比的话,哪个更重?”

“自然是性命更重。”

“所以,还需要解释吗?”

残剑客提起木剑,握不住长剑的右手,始终是以气吸附,勉强维持着假象,求一个内心的虚足。

“在御剑山庄,宗家子弟,从能握剑的那一刻起,身边就会多出一名陪剑侍从。”

“而这些侍从,要从幼童开始选取,十年练剑小成后,才有资格担负,也正因为担负这份名号,他们才有接触上乘武学的机会。”

“从小就以高手陪练,御剑山庄,好大的手笔。”

隐隐约约,留白仿佛揭开剑客过往的一角。

“一剑惊凡城,天人来观礼,能令天人观都避让三分的存在,在培育新兴一代上,手笔自然不小。”

残剑客后背倚树,半闭的双眼透过拥挤的枝叶,从那零星的碎洞中观望江面。

四个时辰的沿江打探,他得到了一份消息。

今夜,有商船过江,伏江三怪会来。

劫掠商船谋利,是三怪生存的法门,也是被悬赏缉拿的原因;只是他们本事不济,大笔的买卖始终做不下来。

“我三岁的时候,被卖进御剑山庄,七岁时因为双掌宽厚,所以被选进内庄练剑,十九岁剑技小成,在内庄较技中拔得头筹,受庄主青睐,被钦点为少庄主的陪剑待从。”

“少知秋?”

留白皱眉,“他的年纪……”

“少知秋是幺子,在他之前,少庄主的名号,归属于清源少爷。”

枝叶颤动,林中袭过一阵怪风,吹歪指向天空的焰火。

晃动了剑客脸上的阴影。

“现在想想,当时没有这双手,入外庄该有多好,只当一名烧水做饭的杂役,日子也会过得挺开心。”

“这件事我有耳闻。”

留白说道,“大概是六十年前,御剑山庄并没有外庄、内庄的名目,出入比较自由,结果有个名叫姜邪子的高手,把自己孩子卖进御剑山庄,利用自己孩子的剑术天分,偷学御剑山庄的剑法。”

“不错,结果姜邪子在一次和人的比武较量中,不小心泄了剑法,于是他和他的孩子,死在了御剑山庄的剑下。”

残剑客说道。

“从那以后,御剑山庄就不再金买五岁以上的孩童,并且区分外庄、内庄,规定门人只能在内庄学剑、练剑,外庄杂役,须按时分入内。”

“根扎在了御剑山庄,剑法,就不会外流了。”

说到此处,留白话锋轻转,转到了残剑客的身上。

“可是前辈,行事这么谨慎的御剑山庄,怎么肯放您下山?尤其是前辈的剑术这么高,恐怕早已得到宗内的技艺精髓了吧?”

“剑招若是不得真传,练尽一生,也只能是个一流高手,但绝对不会是绝顶高手。”

残剑客说道,“身为少庄主的陪剑待从,我剑术的高超与否,代表着少主将来的成就高低,所以我所学的,一定是门内最精深的剑术。”

“太上剑宗?”

“太上剑宗。”

残剑客肯定道。

“在此之前,我所学的剑法虽然不凡,但和太上剑宗相比,还是相差太远,明白点说,在御剑山庄,能将太上剑宗练足十成的,仅有一人。”

“太上剑宗,如此不凡?”

“自太上剑宗创立,就只有门内的开派祖师练成过,至于我,穷尽半生,也只不过学到三成。”

“三成。”

留白倒抽一口寒气。

俨然,残剑客所指的三成,必定是巅峰时才有的三成,可如今他缺了双指,功夫大不如前,却依旧能令留白毫无招架之力。

那么,练就十成的那人,武功究竟达到何种地步?

杀他,恐怕只用动动手指吧。

“太上剑宗,真是惊人…那,身为武林三圣之一的沾花婆婆,难道也没能够……”

“沾花天姿卓绝,百年罕见,身为外姓,却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接近开派祖师的人物。”

稍稍犹豫,残剑客眼光闪闪,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才复又坚定下来。

“我离开御剑山庄的时候,她离功成只剩半步,那时,她就气血衰败,如今又几年过去了,恐怕不但没有精进,反倒消退了吧。”

“或许吧。”

捡枝枯柴,又抓了把落叶,留白催着火焰燃高些许,“也不知道等她去了,武林中的这片天,又将写上谁的名号。”

“怎么?你没兴趣争个一席之地?”

残剑客饶有兴致问道。

留白不好意思笑笑,心中寡志,说不出豪言壮语。

“前辈不要见笑,我自小技艺稀松,勉强学得本事后,也只想完成点滴心愿,武林中的事,并不想去沾惹。”

“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抖出长剑,残剑客挥剑指在喉口,冷眼道,“就像现在,剑,指在你的要害,你是要生,还是要死?”

“自然不想死。”

“那你想怎么做?”

“躲过就好了。”

“躲得了一剑,两剑,可躲得入一百剑,一千剑?”残剑客笑,“你无杀心,耐不住别人怀有杀意。”

“可我要是因为有人要杀我,就反手杀了他,那难保不会有人因为我杀了他,再来杀我。”

留白抛出疑问道。

收剑,抱剑,残剑客苦笑。

“所以,这就叫无奈,这就叫身不由己。”

“前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低下头颅,留白不敢去看残剑客的眼睛,手上捡着的枯枝在火中胡乱指点,没个目的。

“说。”

“您今天又是为我演化剑招,又是同我说这些话,是不是,对我有所想法?”

“你很谨慎,也很小心。”

残剑客并未否认,“同时,也有一身的本领,加以时日,定成大器,我教你剑术,是想你替我杀一个人。”

“是谁?”

“一个难杀的人。”

“有多难杀?”

“难到会与整个御剑山庄为敌。”

转过脸来,留白不可思议,如此难办的事情,残剑客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去替他完成。

他不怕,为了保身,留白出卖他吗?

“为什么是我?”

“直觉。”

虚无飘渺,残剑客给出的答案,简单,也很无聊。

“一名优秀的剑客,他的直觉是很准确的;因为和对手较艺的时候,要想分清对手的剑数,一分靠眼,三分靠气,剩下的六分,就是直觉。”

咂咂嘴,留白想说些什么。

但没有说出来。

一个是他有所彷徨,另一个,是残剑客开口在他前头。

“清源少爷故去的时候,我直觉地斩断双指,用作陪葬,所以,我活了下来;后来,又直觉地立了重誓,才平安离开了御剑山庄,现在,我直觉地告诉你这些……”

残剑客起身站立,自顾背起剑包。

江面,水流波荡,两艘六丈长短的商船,正沿江而下。

“我觉得,我的报负,已经完成了一半。”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

明月照江,掀起满江鱼肚。<

烁烁闪闪间,几道黑色影子分开急流,似飞鱼般贴近船畔。<

大胆,而又谨慎。<

以至于船沿上的几名刀客没有丝毫察觉。<

或许是,因为今天水流湍急,或许是,因为天色朦胧,人最容易犯懒,总之,他们都放松了警惕,没有留心到这份异样。<

可是,留白二人看到了。<

即便火光没有照进江中,也单凭目力看到了。<

“水下功夫不错,十多丈距离,没冒头换过一口气。”<

残剑客眼看分明,示意留白不用扑灭火堆。<

想来,火堆燃起的时候,三怪也许就已经留心到了,此刻骤然扑灭,反倒会招来猜疑。<

“前辈,您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动手的?”<

“我不知道。”<

残剑客平静道,“只是昨天走了几个时辰,就这一片,水域最宽,视野最好,所以就决定来这里守着。”<

“我还以为又是凭您的直觉。”<

留白笑笑,“我们几时动手?”<

“不急,等他们打起来再说。”<

双手交叉胸前,残剑客仔细准备观战,“而且,得等到胜负要分的时候,如果护卫足以赶跑三怪,我们就不能登船。”<

“明白了。”留白点头,也作壁上观,“锦上添花,添得不好,反倒惹人嫌。”<

“你学得很快。”<

欣赏地笑过一撇,残剑客不再言语,刻下,有三道影子如壁虎那样,贴着沿壁徐徐向上,方位所向,是几名背对江流的刀客。<

那几人,围在一起,话语正说得开心。<

继而两声呜咽,三道黑影以迅雷之势,扑上商船,结果了刀客的性命;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人手软了些,让其中一名刀客打了个趔趄,扑通掉进了水里。<

顿时间,啰鸣大作。<

自船舱内鱼贯涌出十二名护卫,手中一色朴刀,赤现双臂。<

同一时刻,前方商船也是感到危险。<

两侧灯火齐亮,钻出许多身影,各个手提尖刀,清查着大小角落,往来游走间,轻快的靴子在甲板踏地咚咚作响,甚是煞气腾腾。<

“三十一,三十二……”<

残剑客轻呼一口气,紧声道,“加上落水的、被杀的,这趟船一共招了三十五名刀客。”<

“是多?还是少?”<

“多了。”<

残剑客道,“一般商船,七八人足矣。”<

“那他们是别有目的?”<

“冲三怪,赏金太低,只怕是船上真有了不得的东西。”<

正说着,但见从前方船内,又冒出青年一人,星眉剑目、阔额厚腮,作浑身的幽蓝打扮,倒提一柄长剑,站到甲板,施施然轻身一纵,跳上桅杆,放目向方扫望。<

他这一纵,足有三丈来高。<

势劲尤其凶猛。<

简直如螣蛇乘雾而起,惊开满地尘花。<

所以这一跃,又有个别名,唤作翻云动,是江北武学世家,无情散手黄家的嫡传武艺。<

“翻云动?”<

残剑客一眼认出,并为这青年的十足火候感到惊奇,“怎么他也会这翻云动?”<

“前辈,有什么古怪吗?”留白问道。<

“你可曾听说过无情散手?”<

“听过。”留白回应,“散手无情,招招毙命,是江北黄家的家族绝学。”<

“没错,能学无情散手的,只有黄家内部族人,而能学全的,更是只有黄家嫡系。”<

残剑客回忆着道。<

“现今的黄家小辈,嫡系共有四人,这四人我都见过,但没有一人能和那青年对得上号。”<

“会不会是偷来的?”<

“不会,翻云动形神缺一不可,那青年练得利害,绝不是偷师能偷得来的。”<

就当岸边二人还在猜测,江中,那青年极其果决,掌指一挥,喝道,“全速离开,丢开后船。”<

顿时,两船分离,原本十丈的间隔,消消几眼,便分开数倍。<

看得留白大为不解。<

从那青年翻云动的身法上看,根本无须忌惮伏波三怪。<

“这是怎么回事?”<

“不对,不是三怪的问题,凭他的功夫,对付三怪绰绰有余。”<

残剑客顿声说道。<

忽然,身后马鸣惊乱,原本安静的两匹马儿疯狂甩着脑袋,奋力想要脱去缰绳,挣扎剧烈下,灰白色的鼻息分外沉重。<

“这是?”<

想也不想,残剑客轻动双指,剑气飞舞,割开了缰绳。<

青鬓马一得到解脱,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林中深地,向着高地奔开四蹄跑去,恐怖的情绪,在它们的嘶鸣声中依旧弥漫不息。<

与此同时,留白眼角晦暗。<

仿佛光明一瞬间流失,黑暗猛然袭来。<

低下头,蹲下身子,残剑客看了看地面,分出一剑,挑开熄灭了的柴火,上面,湿漉漉的,是滴答着的江水。<

“江水?”<

“前辈,您看,江水涨起来了。”<

分开绿叶,留白指着眼前暴涨上岸的江水说道,这些江水,原本距离他们有五丈之遥,高低差有六尺。<

“那青年了不得呀!他跑,可不是因为伏波三怪,是因为后面的江水。”<

单手轻拍留白肩头,留白立时会意,二人沉膝发力,身形轻起,跃在了枝头。<

借着惨薄的微光,观望商船上的战局。<

却才一段时间没有注意,商船上,已有了天翻天覆的变化,十二名站着的刀客如今只剩两名。<

而这二人,前一刻,站得笔挺,下一刻,就都倒在了地上。<

“有猫腻,怕是有暗器。”<

示意留白登船,残剑客抛飞一剑,施开鹰剑式,自上而下,俯击渡江。<

“要小心!”<

“前辈放心!”<

盈盈一动,留白阴步闪转,贴着水面疾弛数步,继而猛力涌开,双手翻转大梵弥开,催开阳步强势登船。<

竟,一纵六丈。<

“当!”<

脚落实地,留白先剑客一步,横眉看向三人,目光锐利下,三人掌背那抹了乌光的钢爪,根本无所遁形。<

“伏波三怪,刘大、刘二、刘三!”<

“你是什么人,敢截爷爷的胡!”<

踏前半步,刘三恨恨说道,手中,拳头紧握,像是攥着什么,碍于天黑,留白不能明看。<

风声呼起,空中,残剑客飘落,蝉翼剑随风入手,颤动着振翅的欢鸣。<

“赖念,好俊的轻功,是谁教你的?”<

“乃乃的,不把爷爷当回事!”<

抬腕缩拳,自刘三爪中疾地飞出三股风声,纤细锐利,径逼二人喉口,但被残剑客灵活挡下,尽数劈在板上。<

原来,是三枚乌黑的长针。<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一)

“当当当……”<

长针入地,响声清脆。<

低了低眼,留白挑起眉来,见刘三徐徐脚步向后,刘大、刘二往前挪走,心里便就明白了七八分。<

凭本事,他们杀不了这些刀客。<

凭暗器,一个人也无法成事。<

“从样子上看,那个暗器,应该用不了几次。”<

松动掌指,留白兀自留神,眼前,悠悠递进寒光,一柄玄铁剑,被残剑客送进眼帘。<

“拿着,对付暗器,徒手还是很吃亏的。”<

微微一笑,留白铁剑入手。<

这柄剑,十二斤重,不快不慢,不重不轻,毫无特色可言,可却正合众手。<

毕竟,通俗的,大都好用。<

“前辈,这也是把名剑?”<

“当然。”残剑客说道,“大巧若拙,这柄剑,没有特点,反倒是最大的特点。”<

“是俩硬手,怎么办?”<

刘三惶恐,装填乌针的左手有些蠢笨,不小心,还扎了自己的指缝,疼得呲牙咧嘴。<

“不怕,天还没亮,他们躲不了几招。”<

“前面两人归你,后面那人归我。”<

懒得停待,残剑客一句划分,形影抽动,如鬼魅闪过二人衣角,逼向刘三,掌中轻剑运转,顷刻间,机巧已被挑下。<

身后,留白也不滞怠。<

剑随心转,心气合一,长剑当空舞弄,剑花闪闪,竟是接连刺出一十六剑,剑剑刺在掌心,将那乌黑的钢爪刺成一地碎片。<

叫二人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喘动。<

“果然好剑!”留白叹道,又换过面色,喝道,“还不束手就擒!”<

“好汉饶命!”<

三怪齐齐跪地,轻车熟路。<

“好汉!高抬贵手,放了我三兄弟一次!”<

“这种话你们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还不是都有下一次。”<

嘴角笑笑,带着讥诮,残剑客并未做太多的理会,下巴点点远处的绳索,留白自然会意。<

这三人,要求活捉销案。<

还不能杀。<

但也不能给他们不老实的机会。<

“仗着水性,你们也算做了不少坏事,平常劫点小船可以,今天上了大船,游不动了吧。”<

寒气点在三人喉口,残剑客背靠桅杆,并不担忧三人会敢反抗,只需一瞬,他就能取三怪性命。<

“天快亮了,江上的日出应该不错…嗯?什么声音?”<

耳边丁丁当当,有股声音不肯安宁,当中,还有些奇怪的嗡嗡声。<

好奇下,残剑客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密林中,一道金环来回穿梭,甚是显眼,而沿着金环的轨迹,有一人右手夹带活人,左手用着长剑,正狼狈逃窜。<

“子母金环!”<

脸色微变,残剑客已从剑光的闪动中,辨识出那是浪剑客的逐月剑。<

不过,他怎么会和子母金环对上?<

来不及多想,残剑客匆匆丢下一声,便即抛开鹰剑式,渡江前去助阵。<

“赖念,这三个交给你,我去救人。”<

“前辈!”<

远远叫着一声,留白望着远去十丈有余的身影,心中暗自着急,那金环看着厉害,他也想去助一臂之力。<

正当此时,三怪见留白势单,随即撑地暴起,各自腕下翻转,从靴中抽出短刀,呼啸风声,照留白后脖割去。<

本能地扭腰低头,留白避过锋刃,双手架住后方的刘三刘二,提气发力,想要用阴功困住二人。<

可是,双手拘着两怪,他无从施展大梵弥天,无法迅速分化阴阳,单凭心意动转,他需十余息的时间。<

如此,方方被他闪过的刘大,足以回身再杀。<

“只能用阳功对敌了。”<

掌中发震,留白轰开二人,回身单抽右拳,疾电般寻到刘大的身法破绽,照其肋下轻轻打去。<

这一拳,他不过送出三分力。<

但对刘大来说,却不啻移山撼海,拳掌到肉的一刻,他便青黑了脸色,神识里全是混沌。<

“一个!”<

留白沉声道,目光闪转,移在翻爬起的二人身上。<

“直娘贼!这孙子看着小,手可真黑!”<

被留白震伤筋脉,二人捂着发青的小臂叫喊到,而从他们的叫喊里,留白嗅出不对。<

这二人,嘴上凶,脚步缩得更凶!<

耳根动作,留白听到,身后炸开了破水声。<

“拿命来!”<

一声爆喝,声如巨雷。<

在商船的正前方,有人破开水面,施展出深厚的内功;若是在寻常,一般人绝对会被摄住心智,难以动弹,可留白有所防备,自然不会乖巧中计。<

舍开步子,留白抛动阳步,度身入空。<

离地的片刻,他本站着的地方,旋即多出了七道银色的铁钉,根根入地三寸。<

“难怪这三人能够在江里逍遥,原来是背后有人照应。”<

再一看,来的这人,面貌和三人相似,眉眼都是极像,只不过脸角更加稚嫩,像是刚满加冠。<

“原来不是三怪,是四怪。”<

“这三人,是我哥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他们!”<

刘四鼓着双眼叫道,赤着的上身青筋隐现,有无穷的力量像要破体而出。<

内劲,居然在引动风声,发出滋滋的怪鸣,无比怪诞!<

是留白不曾听过、不曾见过的功法。<

“怎么回事?看三怪的拳脚,很是泛泛,可他们的兄弟,怎么反倒有这么好的内功?”<

猜不透其中的缘由,留白抬手,示意暂且休战。<

“慢着,我先问你,你练的是什么功?”<

答也不答,应也不应。<

刘四扎沉马步,右拳朴实向前一送,顿时,风声撕裂,一股强大的气机如流弹送过,生生绞碎了留白身后的铁砣。<

倒抽寒气,留白不敢试想,若是这股拳气撞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会是怎样?<

“简单、直接,和阳动相似的功法。”<

窥出对手一角的本事,留白面色肃紧,对手显然不是平易交谈之人,要想解开疑惑,那就将他踩在脚下,然后审训问话。<

提气运功,留白通体泛红,幽幽红光如云彩霞衣,自足下覆盖至脑后跟。<

“阴阳诀、阳动!”<

双拳凝劲,留白身上,阳刚的气息一往无前!<

他的拳,此刻入了巅峰,像极烧红的铁块,如焰如日,猛力一送,便将炙热的气息也凝结作了铁拳,带着睥睨万物的气势,向前高昂冲去。<

与刘四的功法正撞一块。<

霎时间,好比天崩那么响亮,江水震震,碧波不宁,整道江面仿佛明镜遭了毁灭,被切得四分五裂。<

小小一条商船,更是动荡剧裂,几乎快要解体分离。<

<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二)

鹰燕起伏,一剑渡江。<

偌大一片密林,偌大一片江水,在残剑客的脚下,如闲庭般,轻松跨过。<

临近场间,残剑客手指前方,喝道。<

“鹰剑式!”<

立时,蝉翼剑出,以轻快敏捷之姿,截下金环,解脱浪剑客左手吃力不济的危局。<

见势,浪剑客放下冷叶,长剑由左手抛入右手,护着他缩到树下。<

“蝶剑式!”<

绕动缠绵,蝉翼剑追打不休,子母金环手托单环,谨慎布防,趁着空档,御气召回母环,与残剑客怒目相视。<

“官差办案,不想死的速速离去!”<

亮出身份,子母金环不愿与多人对阵。<

原本,他便是趁冷叶脚力不快,吃浪剑客左手负伤的间隙,如今添过一名能御剑的高手,他思忖着,似乎胜率不高。<

索性威慑一番,让他自行离去。<

“怎么会和他对上?”<

御剑在手,残剑客先问缘由。<

“是晚辈夜半回到客栈,他偏要捉我充个宵禁出行的罪名。”<

冷叶说着,提出短刀,也做防护。<

先前,他因不懂内功,所以去到城墙时,只得由浪剑客将他夹在肋下,代为发力,不想子母金环赶到,于是,便如此追逐了一路。<

“宵禁出行,是不太对,罚个二两银子也就完了,何必苦苦相逼?”<

“一般人罚个二两银子倒没什么,可他是个杀手,谁能保证,他出行不是为了人头!”<

子母金环正色喝道。<

“拿人拿赃!他是提着刀子被你捉了,还是捧着人头被你看到了?”<

浪剑客讥讽道,“而且,就我看来,他行事可比你光明磊落多了,这十几里路,他求我放下他不下二十次,反倒是身为皇差的你,落井下石,趁我吃重,下杀招不下五十次!”<

“有这样的事?”<

残剑客笑了,笑得很冷,冷得相当刺骨。<

他很少这样笑,可每当他这样笑,总有些人要付出生命来看。<

“你的左手剑退步了,放五年前,不会这么难看。”<

“碰不上好的对手,都习惯单用右手了。”<

轻按自己的左臂,浪剑客感到撕裂的痛楚,左右双手剑,才是他最为擅长的。<

“伤了左手,有一阵子不能用八重楼剑法了。”<

“你还会八重楼剑法?”董百战咬牙道,“你究竟是浩然宗的什么人,为什么以前没听说过!”<

“你不用听,以后也听不到。”<

残剑客剑指他的鼻尖,“子母金环,我听说过你,听说你双环耍得不错,今天,领教领教。”<

“只是领教?”<

“一并决个生死。”残剑客道,“留你,是个祸害,你这种人,不配有这样的一身功夫,这是在糟践先人的心血。”<

“哈哈哈哈…糟践?”<

子母金环像是听了个笑话,止不住地狂笑道,“功夫不是用来杀人的话,练来干什么?”<

“功夫,练到深处,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只有小人,才打着杀人的旗号,背弃誓言,滥用武功。”<

“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做杀人的龌龊勾当!也罢,谁站着,谁话,打赢我子母金环,你就是对的。”<

话毕,子母金环拧腰轻纵,一步跨过场间距离,跳飞到残剑客的面前,举环便砸。<

需知,环类,属重兵。<

非力博者不能善用。<

子母金环胆敢来势汹汹,就是吃定残剑客不擅近身交接;也是残剑客指缺太过明显,一般人都能看到。<

被人逼至跟前,残剑客也全然不惧。<

多年被人欺身,他早已练就对应之策;当下足尖点地,以那方寸毫厘作北极星光,身如勺星迁移,绕动盘旋。<

游离且又紧贴。<

任对手百般攻势,只当身旁风、远处雷,伤不到、打不着。<

金环流环,左突右击。<

可每每贴近,残剑客都犹丹青墨画,皱一皱,悠然避开,令他力发不到实处,徒劳无功。<

心火躁动下,子母金环咬动牙跟,向残剑客足尖打去,然则金环未到,耳旁,风车般的剑息舞到,离他的脖颈仅有半尺之遥。<

“去!”<

撒手丢开小环,小环即如顽皮的孩童般,沿着臂膊直上脑后,抢在剑式当前,护住董昶要害,弹开薄剑。<

值此良机,残剑客双臂高展,抽身远遁,身后,剑包耸动,重剑木剑齐出,飞花盘旋,并薄剑作三花聚顶。<

“你倒有两分手段,不过这里,枝繁叶茂,可不适合你布开剑阵。”<

举起双环,董百战越发得意。<

“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抛开母环,金环化作一道金色流光,借林木坚韧,来回弹烁,仅以单环,就能布下一方利阵,如蝶剑式般不死不休。<

闪转腾挪,残剑客可作应对。<

单以金环动作,其轨迹越看越清。<

此时,董百战再丢子环,大小双环并用,气作游丝辅以,林中往来穿梭的,尽皆只剩金色的光芒,以及一道匆匆的身影,飞花三剑,竟就只作摆设。<

“御气双环布阵,来回穿荡,子母金环,有真本事!”<

浪剑客语气颇重。<

如此紧密的攻势,纵然是擅于近剑的他,也要疲于奔命,更何况是残剑客?<

长剑无法入手,就无以对抗子母金环阵。<

“事到如今,只能看出破绽,而后以阵破阵。”<

雀翻形影,残剑客暗自心想。<

他见小环迅捷、大环有力,又见小环势急、大环势稳;心中开始有了三两分数,其形其影,徐徐念在脑中。<

旋即,不翻不纵,只以偏转闪避,应对得举重若轻。<

“他看穿了?”<

子母金环震惊非小,几多年来,从未有人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探清他的招数。<

何况,这是一场杀阵。<

然则,残剑客的举动,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任凭他有意篡改形迹,大小金环,也始终不得沾身。<

乃至于,剑客的眼中,都流出了轻蔑。<

“你的阵法,不过尔尔。”<

“你不过是第一次见我的阵法,怎么会如此轻易看破!”子母金环歇斯底里道。<

“当你看多了复杂的阵法,双环这等简陋的兵器,能摆出几种什么阵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三剑并起,共作蝶剑式,盘旋身旁,背后,剑包再动,其余三柄长剑,尽数登入空中。<

“另外,是谁和你说,密林中,就无法布下剑阵的?今天,便叫你大开眼界,看清什么是天下第一剑!”<

林内,狂风大作,狂风扫过之后,寂静的山岭中,只响起了一声哀鸣。<

尖锐到连江中的商般都能听到。<

此时,正值留白与刘四交上一记,二者的内功都异常深厚,只一震,就直震到船体快要分离。<

“好内功!”<

留白由衷赞道。<

“好家伙,真耐打!”<

刘四也暗自佩服,在这片江中,还从未有人能与他平分秋色,登时战瘾袭来,忍不住要与留白再试高低,“再来!”<

“别…别打了!”<

身后,刘三几人面色发青,身形颤如抖筛。<

看他们的面色,比遇见修罗还要可怖。<

“你们发没发现,这船…在往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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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三)

晨早昏暗,南江水面上,商船若有诡异。<

无风,却向后驶退。<

牙关颤颤,刘二扶着船沿下看,船壁底处,这条不知奔湍了几千年的江流,逐渐露出它所不为人知的一面。<

幽深的积水变得清晰,乌黑的江泥随着浪动剧烈翻滚,掀开黄褐、赤红等不详的色泽。<

银白色的鱼骨、苍老的石盘、还有生满锈迹的异兽神像,布满在了商船的周围,当中一些,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是什么朝代留下来的?”<

凝望着那尊高昂头颅的异兽,留白从心底里涌出恐惧,那尖锐的爪牙、猩红的唇口,似乎在下一个瞬间,就会将他撕裂咬断!<

此时,船已经搁浅,从原来的方位上,倒退出数十丈。<

“断流?南江断流了!”<

不可思议地望着身旁的一切,刘四兴奋莫名。<

据老辈口口相传。<

南江,曾有过断流,且不只有过一次。<

而最近的那次,是发生在三百年前,随后,天下大乱,世间陷入在群雄割剧的局面。<

“南江断流,这可是大不祥啊!”<

声音中透露着惧怕,刘二顿了一顿,突然看向其余人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地鸣一样的声音?”<

“是大地在震动吗?”<

感到商船在上下起伏,留白耳边似响起了千军万马的声音,那汹涌澎湃的激响,拥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心头猛地一颤,留白抬起头来。<

但见,九丈高的巨浪扑天盖地杀到,根本不给人留下反应的时间,无情地张开巨口,将商船吞没在滚滚洪流中。<

仿佛要抹灭掉这些看过它最深处秘密的人。<

决绝,冷静,没有怜悯。<

置身在急潮深处,留白屏息凝神,挥纵出平生所有的本事,力求在急流中保住性命。<

那奔动的江水,积压着千万斤的重量,压迫在留白的胸口,让他感到无比的难受。<

他想要冒出头颅,在江面上自由呼吸。<

但是他做不到。<

因为他的双脚被绳索缠住,那绳索正将他往大江深处带去。<

那是桅杆上的硬绳,十分坚韧,浸泡过江水以后更是难以挣脱,尤其是,绳索底下,还带着一截重重的桅杆,连着半条破碎的商船。<

所以,他无法自在行动,就如失去翅膀的鸟儿。<

渐渐地,留白步入恍惚,生了错觉。<

那缠住他双脚的,不再是麻草编织的绳索,而是一双双冷酷无情的冰手,在将他拖拽进黑暗的深渊。<

“我要死了吗?”<

留白自问道。<

虽然他还有蓬勃的功力,以及旺盛的生命气机。<

可那份脆弱,却是源自于内心。<

源自于每个人都曾有过的彷徨。<

在某个时刻,就想不管不顾地忘了一切,在某个或合理或不合理的理由下,结束自己的一生。<

不想再疲惫地煎熬下去了。<

即便你平时不曾被打倒过。<

“师父,我好想你。”<

闭上眼,留白看到的,是片明媚的阳光。<

岩石暖暖的,一点也不潮湿,迟到的春风卷在身上,很缓,赤脚边倒着的是小草,师傅就坐在自己的身旁。<

这一幕,似曾相识,也曾发生。<

伸出手,留白要采摘这一幕。<

但所触碰到的,却是虚无,以及冰冷的江水。<

缰绳还是缰绳,束缚还是束缚。<

美梦在他面前碎得太快。<

恍恍神,留白骤然惊醒;时值深冬,江水泡在身上分外刺骨,激醒他求生的意志。<

师仇未报,家人不知何方。<

“夏候留白,你怎么能轻易死掉?你不是发过誓,一定要杀死混世七煞,为师父报仇的吗?”<

恨恨地骂着自己的不争,留白逐渐感到下坠的迟缓,他身上受的力,如今只有随流的方向,没有向下的牵扯。<

四周,也是幽幽的一片,没有声音。<

“江底?”<

眉头轻皱,留白发觉他小觑了江流的可怖。<

原先,他自认可在水下闭气一天无妨,可当遇到急流与寒冷,才晓得池塘和大江的差别有如天渊。<

“照这个情形,再闭气一个时辰就是极限,而且,千万不能泄了气。”<

扣紧拳指,留白试着提力。<

所幸江水并未冻僵他的四肢,他依然能够自由活动;当下,凝气于丹田,留白身形浑作大钟落坠,沉下三尺有余,长指轻捞,把那缠脚的绳索捞在了手中。<

“很厚,还很实,凭力气扯断,会很容易泄气。”<

正思忖着该如何行事,留白身旁,一团肥硕的乌影如流光闪过,匆匆现身片刻,又匆匆遁去不见。<

引得留白全神观看,神思滞留在它消失不见的黑暗中。<

那道乌影,身影比黑暗更黑。<

“能感受到气,是人还是怪物?”留白暗自惊悚,双手发力,尝证扯断绳索,“江底不能久留!”<

“咕噜噜!”<

分水动静又起,那团乌影,似乎偏执地想要和留白亲近,从那不见光亮的黑暗中,再次冲破出来,从留白的背后疾速划过。<

令留白感到发憷!令他浑身毛骨悚然!他清晰地感觉到,他被某样事物给盯上了!<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未知名的恐惧,让留白散发出强烈的求知气息,很快,他的真气充斥在三丈内的每一粒微小水珠里。<

一旦那团黑影再次临近,他的真气,就会照现出它的真实轮廓。<

是人还是怪物,立刻便见分晓。<

“来了!这个是形体…是鼋!”<

惊谔万分,来物的真实面貌,出乎留白的想象,这个在他身边来来回回的,竟是一只宽达丈余的巨鼋。<

这巨鼋,也不知在江中活过了多久,面上背上,密密麻麻地割下了许多伤疤,从那伤口的新旧上看,似乎已有百年之遥。<

满载着久远的气息。<

以至于令鼋这般生物,都生出了三寸余长的獠牙,锋利,且富有攻击性,靠近在留白身边,登时便长长地探出一口,咬在留白的肩膀上。<

“阴阳诀,阳动!”<

真气沸腾,留白想也不想,照直送出一拳,拳锋不偏不倚,正中巨鼋肩甲,呼地刮下一片血来,染透半方水域。<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四)

江底里,巨鼋嗜血地咬向留白。

凭着阴阳诀内劲,留白就算不甚精熟护体的功法,也能布开绝妙的护盾,将巨鼋的攻势阻挡在肌皮之上。

然而,并非毫发无伤。

“好重的力道!”

如同重锤砸在心口,不见皮开肉绽,实则伤筋动骨。

那巨鼋不知花费多少年修来的猛力,化作一股热流,迅速走遍留白的身躯,烫得他如同双手握炭,痛苦难当,间而导致胸腔内郁起一口闷气,又浑又浊,让他险些泄了布防。

低哼了一声,留白勉强定神。

凭着知觉,他知道自己也已经伤到巨鼋,荡开的水流也在验证,那怪物吃了疼,身形急急地抽开出去。

宁静,维持了片刻。

大概有三五息。

而后,愤怒推翻了所有,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全力扑向夏候。

红了眼的怪物,用它坚硬的长唇,尖尖的獠牙,不断撞向留白的腰间,极尽所有,宣泄着它的怒火!

它要让这只两脚羊,受到绝望的惩罚。

江流激荡,留白置身其中如同落叶扁舟,实在无力反抗。

绝境处,留白双臂微微发热,早先被铁面尼绣字的地方,浸在水中有些难受,掩盖过被巨鼋轰击的痛感。

这些字眼,仿佛有生命般。

在生命消失的最后时刻,燃烧着即将消亡的躯体,以此来令留白铭记在心。

大抵是,铁面尼怕他看不见吧。

“铁面尼的武功。”

神海中电光火石,有一道霹雳划破长夜。

印象里,铁面尼招数繁多,精熟佛门武学如她,曾一气布开数招佛门绝学,叫众高手几度感到绝望。

而在当中,又以几人认定稳操胜券,却被铁面尼崩飞那场对阵,来得最为震撼。

“当时震开我们的,是一道护体金光,叫四方佛绝灭……”

联系起眼前的凶恶,留白骤然感到气恼。

此刻,他仿佛懂得了铁面尼的情绪。

身为强者,被宵小琐碎的蝼蚁困住,内心,一定是不甘的!一定是愤怒的!所以,要放开挣脱一切的力量,冲破囚笼!

“阴阳诀崩裂!”

内息轰鸣如海,一刹之间,来不及多想,来不及犹豫,只把大小周天内劲,沿着百八穴位喷涌而出,绚丽得如虹如日,动静由水底,一路直上水面。

“轰!”

水面激荡,江底处血色雾花翻腾,一道灰黑色的影子高高抛出水面七丈。

拖出长长的血迹。

江水,更是被煮沸了一样,热息浓浓不散。

天际,呈现暗色,压抑得叫人有些难过;晦暗的山头也不幸染了哀伤,阴阴抽泣不停。

南江断流,并非只闹了片刻。

它分成了两场闹剧。

前一场,是停;后一场,是凶。

粗暴汹涌的潮水,足足冲击两岸半个时辰,才肯徐徐消停,留下满目的疮痍。

顺便,在下游内,沉尸无数。

运气站在树端,残剑客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定。

天灾面前,纵然剑术高绝,也显得苍白无力。

良久后,他抖了抖身,从树叶上飘落下来,踩进泥泞的黄泥中,两眼盯直了脚下。

泥里面,闪着一抹锃亮。

“是过荒剑。”

残剑客说道,“我把它留给了赖念,可是现在它没在赖念的手上。”

“这样一场浩劫,换成是我在里面,也来不及保管。”

浪剑客走近说道,环顾四周,除了湿漉漉的泥土,以及稀烂烂的船骸,并没有死尸留下。

“没在这里。”

“他不会死,最多是伤。”

残剑客笃定道,清干剑上的细沙,顺着江流的方向看去,“他应该是被冲走了。”

“南江畔,飞虎涧,阳间阎王生死殿。”浪剑客说道,“别是到了那吃人的店里去了吧?”

江畔,鹅卵石层层叠叠,载着一人。

摇摇晃晃起身,未干的稀泥从他身上哗哗向下滑落,甚是狼狈。

从江底侥幸活命,夏候留白几乎耗去了所有内力,此刻单薄的身体有些畏风,唇角还有些发白。

目光,也显得很是游离。

十指轻微地颤抖着,脚步也跟着蹒跚,虚浮的双足踏在石头上,挤弄出的声音也很松散,跌跌撞撞,只想找个高地避难。

大概,是不曾留心到江水已经平静了。

“水…水……”

喃喃念动着,沿着路径,留白一路往南偏行,绕过半人高的野草地,来到一顶小草棚前。

棚上,写上包子铺三个字。

棚下,仅两张桌子,八条长凳。

“有客到!”

远远地迎上留白,店中小二低媚地讨笑着,“客官,看您衣衫都湿透了,小店房里有暖炉,不妨进来坐坐烤个火,吃个包子喝口茶,然后再赶路。”

“好!”

吐字发颤,留白鬼使神差,坐在了长凳上,“你这有什么馒头?”

“官人不是本地的呀!”

抬起眼,留白无神地望着小二,不知道他的话,是怎么得来的。

“嘿嘿,官人,您不要觉得奇怪,不是我要瞎打听,是我这一带,肉馒头都不叫肉馒头,都叫包子。”

清清嗓门,小二转脸向草屋中叫道,“有稀客到!”

再转脸,向留白解释道,“官人,但凡是外地来的主顾,小店都送一壶清茶,赚个名声,您看,您要不移驾屋子里,再点个包子?”

摇摇头,留白回绝了。

“不用,我衣服脏,等会脏了你的地,不好收拾。”顿一顿,接着又说,“你刚才还没说,有些什么包子?”

“哎哟,您看我这脑子,对不住,真对不住官人。”

店小二连连拍着后脑说道,“小店里有菜馒头、菜肉馒头,还有肉馒头,您看!这肉馒头正好熟了,要不先尝一尝?”

“不了,我平时吃素多点,你给我来两个菜馒头。”

留白说着,茶水也已上了。

送来茶水的,是另外一名小二,身子较矮,面色黢黑,见留白望着他,还会咧牙笑着还礼,替留白倒满一杯茶后,返身回屋烤火去了。

“客官,您尝尝,这包子,绝对包您满意!”

捧着瓦碟,店小二不住夸赞自家包点,奉上留白桌面后,没有立即离开,站在一旁,讨赏般等着留白的评语。

伸手拿过,留白轻咬半口,清淡的芬香扑满鼻尖,堪比三月桃花,然则,一口未尽,留白突然眼前发黑,扑通栽倒在桌面。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五)

“嘿嘿…倒了!”

指着留白的后背,店家小二拍手叫道,“老板娘,羊放倒了!”

“怎么手脚这么慢?”

屋内,一道桃红绣鞋踢开门帘,带出一色长裙,粉嫩嫩的,若有三月桃花的韵味,而待上身一并抽出,这才看清,这是名身材姣好的女子。

杏眼高鼻,鹅卵小脸。

穿一领短白上裳,头顶上盘着的,是朴实的流云髻。

不饰粉黛。

可是简单如此,上下一并看去的时候,却觉得甚是可人。

比之庸俗的浓妆艳抹,不知好上几多。

想来如此的女子,年处豆寇那阵,必是一方有名的佳丽,及至年长,芳华未尽,也还能称一声颇有姿色。

她时年,应在二十五六。

女子裙步敏快,自屋内到茶棚,一丈距离,也只走了七八步,及到留白身边,就听留白神识未尽,口中嘤了一声,当下挥手斩在脑后,断了他的知觉。

“怪了,这麻老黄牛的药,一直好用呀!”

店中小二诧异道。

“你懂什么,这可是只肥羊。”女子贪婪地舔弄舌头道,“内功越高,肉越鲜美,难得的,是他还这么年轻。”

秀指划过留白的脊背,女子不时定穴轻点,这一幕,在小二看来,并未有什么出奇。

皆因他不懂武功。

若是懂了,他就会明白,自己当家卖弄的,乃是封穴一类的手法。

为的是要封住留白的奇经八脉,让他无从用内息逼出麻劲。

“那会不会有麻烦啊,老板娘。”

小二说道,“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不会是哪个名门大宗的子弟出来闲玩吧?”

“能有什么麻烦?”

女子竖眉喝道,“还不快抬到后面,烧水洗刷干净,今天老娘要亲自动手!”

“得咧!”

店小二应道,同屋内走出的黑脸伙计,一并将留白抬起,“好心都当驴肝肺!”

“行了,二哥,你不怕当家的耳尖听到?”

黑脸伙计低声说着,双手牢牢箍着留白的膝盖。

“这个人,看着挺长,倒是没多少斤两。”

“当家的无法无天惯了,我只是好心劝她两声嘛。”皮猴子说道,“再说了,这羊肉平常她又不吃,我们也不吃,万一挑了个酸羊肉,不是自找麻烦。”

“二哥,你就少说两句。”

“行了老五,我有分寸。”

皮猴子说着,同黑马骝齐齐收力,将留白放进大木盆中,而后,双双对眼,开始烧水洗羊。

关于洗羊这件事上,二人小有讲究。

当羊吃了麻药,躺着不动,不能碰冷水、也不能碰热水,要用温水去洗;温度,约要在双手能够入手,感到暖流的样子。

只有如此,羊,才不会惊醒。

并有助于麻药走遍全身,等到动刀宰羊的关口,羊会更加乖顺,不会生出多余的麻烦。

手脚利落,二人熟络地洗净留白,转眼间,已将他抬上肉案,悬在刀口之下。

双手撩拨袖口,女子来到案前。

杏目轻扫,望过那一排闪着寒光的利刃,信手挑过其中一柄尖刀,握在手中,而后,左手按住留白胸口,对齐胸线,就要入肉解下羊皮外衣。

“我还是躲远些,万一血溅出来沾到身上,那可洗不干净。”

心想着,皮猴子退步向后,可是等了半天,也迟迟不见女子下刀。

“嘿!这今儿怪了,羊都在刀子底下了,居然不动手?难道是被我给说怕了?”

谁知,女子忽地转身把刀丢下,清晰冷静地丢下一句话来。

“给他把衣服穿上,通知二当家的,让他到山下见我。”

“什么情况?”

皮猴子讶异着,“当家的以前可不这样,下刀动手,可是一点都不含糊,难不成是她看出这人有点来路,把胆气给吓凉了?”

默默无声,黑马骝为留白披上外衣。

“当家的无法无天,怎么会怕?这句话,还是你说的。”

“我知道,我知道。”

双手抱进袖子,皮猴子皱着眉头往外走,“不是怕了,会是什么?老五,你说当家的是在想什么?”

摇摇头,黑马骝没有回答。

剩皮猴子独自在门口自言自语。

“哎呀…当家的也老大不小了,那小伙子看着也眉清目秀,说不定也还没成家,我想这十有八九,当家的是看上他了,你说是不是呢,老五?”

提着笔,黑马骝细心润墨,对皮猴子的猜想仍不搭理。

此地距离松鼠山有八十里路,来往通信,大都以信鸽相传,女当家的吩咐的事情,他正要写入信纸。

“老五,当家的到底什么想法,你倒一起说说呀!”

“我姐什么想法,你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冷不丁的,自小屋旁,洪钟般的声响冲了进来,惊得皮猴子连忙跳起,抬脚上前就迎。

身后,黑马骝也放下纸笔,将纸条儿撕了。

来人的声音,二人一点也不陌生,是老板娘的弟弟,即她口中的二当家的,姓严名亮,因其在松鼠山落草,又富情义,所以在江湖上,摘了个名号叫赤面松鼠。

“二当家的,您怎么来了?”皮猴子张嘴热情道,“就是要来,也得提前说一声嘛,我也好去接您不是?”

“不敢,你现在可是二哥了,我怎么敢叫你来接我。”

阔额长眉,严亮满面豪气,披着身狼皮外衣,虎步向内走去,“是吧,老五,皮猴子现在是二哥吧?”

“我是二哥,你是二祖宗不是。”

皮猴子伶牙俐齿道,“对了,二当家的,当家的正找您呢。”

“找我?”

赤面松鼠解下外衣道,“她是不是又动手宰羊了?”

“本来是要宰的,可是刚要落刀子,就又停了。”

“停了?”严亮有些意外,这并不合严幼清的性子,“她宰羊,可从来不停刀子呀。”

“谁说不是呢!”皮猴子说道。

“那只羊呢?带我去看看。”

“在这呢,您来。”

“就是他吗?”低眼凝视,严亮确认再三,确信留白并非是故人,更加不明所以,“刚才我姐是在什么时候停手的?”

“就提着刀子,按着胸口,准备解羊皮。”

“解羊皮。”

伸手过去,严亮按皮猴子描述,放在留白胸口,停顿足有三息以后,登时眸光大作,扭脸问道,“我姐呢?”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六)

山路冷清,白浪江畔的茶棚包子铺上,没有主顾光照。

冷冷凄凄,连风也是无声。

惟有蒸笼里的热气,在那氤氲朝上,不停歇地起舞弄姿,给这片荒芜带来了点滴的生机。

“你是说,南江断流了?”

精致的闺房内,严幼清挑眉向自己的胞弟问道,话语中,无不带着惊讶的语气。

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传说,竟是让他们给遇上了。

“没假,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严亮斜倚在椅子上,神情懒散,他一向犯懒,今天也不例外,至于留白的事情,暂且被他藏在眉光底下,晚点再提。

“上游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可是白浪江这片,算是倒了大霉了,沿岸一人粗的老木头林都被冲垮了,更别说人,估计,得收走大几百条。”

“是个天灾。”严幼清淡淡道。

“所以,我才想着从山上下来,下来看看老姐你这边,有没有什么麻烦。”

严亮笑道,“还好老姐当时开的是个包子铺,不然,做了渔家女的话,今天你我两姐弟,就是一人一鬼喽。”

“尽耍贫嘴。”

草草应付着,严幼清满门心思扑在桌面。

桌上,摆着一道加锁的漆木盒子,盒柜半开,露出的内里有数百封信,分别用红绳归类扎着。

而当中一叠,被严幼清取出放在桌面,红绳开着,信分散着,点一点,略略有二十几封,每封信角,都署有清贫道士的字样。

“找到了,是这一封!”

严幼清兴奋道,挥舞着手中的信纸,终于正眼看了严亮一回,“小弟,你还记不记得,老赖子曾经提过他有个不一样的弟子。”

“当然记得。”

严亮微笑,他已经等了很久,“他的原话是说,下月初,他要前往偏京,到时候会途经白浪江,想来看看我们姐弟,另外,他收了个弟子,还没和我们打过照面……”

“你倒是记得清楚。”

“是啊!可是等了几年,都没等到他的消息。”

摩挲着漆红的扶手,严亮有些难受,仿佛有人掐住他的气喉,让他感到窒息,让他喘不过气。

还记得,最后一次与那人见面,严亮直说自己不会喝酒,让那人很是扫兴。

“虽然特征和他写得一样,可是,我觉得还有必要确认下。”

“当然。”严幼清应道,“我已经叫老五给他喂了醉骨散。”

“姐姐办事,就是妥当。”

严亮由衷地佩服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当留白有了知觉,回忆起倒下的那一刹,他被瞬间惊醒。

然而,身体并未直挺挺地起来,而是在床上颤了一颤,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他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发不出半点的力道。

“我的身体!”

干涩地从嘴角滚出这句,留白修长的眼角末,瞧见了严氏兄妹,滚滚喉咙,他镇定说道,“二位,同是吃江湖饭的,可以说个因由?”

“你有话,放在一边,我先问你。”

严幼清冷着眸光问道,“你内功不俗,练的是哪个门派的功法。”

“是想窃取我的心经?”

留白思忖道。

要知,内功乃是各门各宗的秘传之法,从不传外;因此,江湖上,觊觎者众多,而一旦泄露出去,丧命,是必然的。

因为最有效的封口,就是切开人的喉咙。

“我练的,只是不入流的小派功法。”

想了想,留白冷静回道。

他观自己落在屋内,房间布局良好,猜测二人不会轻易着怒。

“那你师从什么人?”

“家师名讳不亮,说出来,二位也不一定听说过。”

“听没听过,听了才知道。”

“赖念。”

“赖念?哈哈哈…赖念!”

严幼清突然大笑起来,全无妇人姿态,她仰着脸,眼珠儿在幽暗中静了一静,继而睁来射出锋利的光芒,割得留白脸角生疼,犹如真刀一般。

非内功高强者,绝做不到。

“如果你没中我的醉骨散,或许能够骗过我,可惜,你现在运不了内功,调不了气脉,掩盖不了痕迹。”

掠过留白脸庞,她用眼神点指着留白的身子,继续说道。

“人在说谎的时候,手脚是不自然的,指尖会不由自主收缩,气息会比平常加重。我刚才说的,你全都有。”

“……”

留白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师父是谁?”

紧闭牙关,留白暗自运气行经,他偏不信,以他的内功造化会受制于区区一味剂药。

“有骨气,就是不够聪明。”

站在后方,严亮如是说道,“其实你很清楚,我们对你已经是很客气的了,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免得小动作多了,大家都不好看。”

“你们想从我这里要到什么?”

留白开门见山道。

“说了,你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先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严亮说道,“你师父,是不是姓赖?”

眉眼皱了一皱,留白没有吭声。

“看来是了。”

严幼清笑了,笑得很是迷人,和刚才的笑完全不同,此刻,她如长姐般,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弟。

令留白很是惊谔。

“你疑心这么重,又不懂变通,真不明白怎么能一个人出来闯荡。”

伸手在腰带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严幼清轻轻为他服下。

“用醉骨散醉你的四肢,是怕你发怪,你内功不弱,动起手来我未必赢你。至于刚刚给你吃下的,是醉骨散的解药,吃下去后一刻钟就能复原,所以,这一刻钟里,你就认真回话,回完了,就能走了。”

嗫嚅着唇角,留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指尖上有茧,应该是练习天人观的绝学仙人指路练出来的,可是,你的内功忽急忽缓,绝非是天人经的中庸之道。”

呼吸近乎忘却,留白难以相信,眼前的二人,竟然对天人观的武学如此精熟,甚至,能一口道破当中的奥妙玄机。

如此的人物,莫非难道也是天人观的子弟?

眼见留白面部越发透露着答案,呼之欲出的结果,让两姐弟甚是心快,忍不住嘿嘿一笑,严亮近前说道,“怎么?老赖子没告诉你,白浪江边,两脚的羊儿味道鲜吗?”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七)

听对方如此呼唤自己的师尊,显得那么熟络,留白心中又喜又怕。

喜的,是性命无虞。

忧的,是如何作答。

师仇未报,他有何颜面面对师尊的故人?

想来,只能黯然沉下面色,然后,细听严氏兄妹的问话,含糊地做着回应。

但若是他保持平静,二人反倒是不会猜想太多。可见了他这般嘴脸,二人不由地问话少了;语气,变得犀利许多。

“老赖子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怔了怔,留白只皱了下眉头。

给予二人不妙的感觉。

那是种胸口难受,有点想要呕吐的反应。

“他…还活着吗?”

严幼清小心翼翼地道。

咬咬牙,留白狠心说道,“师父他遭人暗算,已经驾鹤去了。”

天眩地转,严氏姐弟如遭雷击,浑身颤抖不止;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猜测,可当真的听到,却也还是无法无动于衷。

“老赖子…他居然、居然真的死了……”失神吞吐出几句,严幼清含糊不清的嘴角又猛地清澈起来,用她平生最快的语速,向留白发问道,“是谁干的?!”

缓缓抬眼,留白的十指已能轻轻拢住,沉寂的内息也被唤醒,正在体内徐徐游走,为他驱赶着身上的不适。

想要自在发功,大概,还需一半盏茶时间。

然在这段空隙里,他需要继续应付严氏姐弟,免得二人临时变卦。

“不是一人,是七个人。”

江水不竭,风声不停。

沿着两岸的波浪声,三人一行走过若干里路,眼前渐渐多了一丛丛的枯草。

焦黄,干脆,半人高,一半人高,缠缠叠叠,直铺向远方。

“真是把好草料。”

在草间拂过一把,浪剑客吮吸着野草中的秋香,说道,“香!堆一窝的话,肯定好睡。”

“草这么干,看来水是没漫上来了。”

半蹲身子,残剑客望着地上的几粒泥土发呆,一旁机敏的冷叶连忙捡起,在手中细细一捻,分开了包衣。

青红的外层下,是泥湿的黑红。

“是江底下的黑泥。”

残剑客站起说道,“有人从江底下走出来了。”

“会不会是赖念?”

“十有八九。”

蹙了下杂眉,浪剑客喃声说,“这条路,可是真的往那吃人的店里去。”

“但愿来得及吧!”

惴惴不安,残剑客不耽误时间,笔直朝着记忆走去。

他的步,走得又快又急,与其说是在疾飞,不如说是在低飞,只是两个眨眼,冷叶已经被他抛在脑后,远远追赶不上。

见状,浪剑客哈哈大笑。

拍拍憋红脸的冷叶肩头,对他笑道,“走吧,让我来带你一程。”

说罢,单手捏住冷叶右肩,也不见如何发力,只是稍稍提着,竟也似有千斤力,无物般拿在掌中,走起步来,更是比之残剑客一点不差,片刻光景,便就腾挪在茶铺门前。

茶铺,门口处,负责看店的皮猴子刚刚打了个哈欠。

他刚张嘴的时候,眼角微光看到了三条人影。

不过,当时尚且还有五十步。

可是等他们停下,远近都不足二十步了,而皮猴子的嘴,也才放下。

“乖乖,我的天爷爷哟!怎么一下来了三个高手?”

吓得皮猴子没了睡意,连忙抖起精神,上前问好,心里还不住暗想,“别是来问那小子的吧?”

“小二,我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长得年轻漂亮,和他一个年纪。”

浪剑客手指冷叶问道。

装做努力盯着冷叶半晌,皮猴子双手合紧,弯腰打歉,“对不住,爷,没见过这样年轻漂亮的。”

“是没见过,还是没留意?”

“是真没见过!”皮猴子笃定道。

“是嘛?”浪剑客说道,“那没事,正好我也走累了,先吃点东西。”

“好咧,我这什么都有,您要点什么?”

“两斤羊肉馒头,要鲜羊肉。”

盯着皮猴子的眼睛,浪剑客咬重字眼说着,他的眼,就如饿狼的幽幽绿眼,看得小二不住发虚。

仿佛背后的汗后根根竖立起来。

让他当下意识到,眼前的三人,不是善主。

“原来是老主顾!”捏捏掌心的汗水,皮猴子强打镇定,“多嘴问一下,三位,要茶,还是要酒?”

“肉臊得慌,来口茶,去去味。”

浪剑客眯眼笑到。

江湖人,无酒不成宴,所以,吃酒的都是朋友,反之,则是对头。

“水不够沸,得现烧一壶。”

门帘掀起,黑马骝缓缓走出,手中,多出了个蓝布包裹,一尺见方,一寸粗细。

“二哥,麻烦你进去看下水,由我来给客人挑下茶叶。”

“老五,你……”

“放心,新茶陈茶,我分得清。”

沉闷有声,黑马骝的包裹压在桌面,压出了厚实的声响。

听得冷叶头皮作响。

听得皮猴子灰溜溜撤下。

“看得出,二位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晚辈嘴拙,不大会说话,只想传达一句,喝茶,要先在我的簿子上留下名字再说。”

浪剑客依旧轻笑,目光闪了闪包裹,鼻间嗯了一声。

分开包裹,黑马骝在当中包着的是,一本铁皮册子,一支判官铁笔。

“听说,前两年有个不错的后生,在南江一带游行,名号起的是黑无常,手里用的是判官笔和生死簿。”

“黑无常,常欢。”

黑马骝自介道。

“你还年轻,过二十年,才能和我交手。”残剑客突然道,“去叫你们老板出来,我只向她要一个人。”

“前辈,我说了,要见我东家,先得在册子上留下姓名。”

黑马骝笑着说着话道,“迄今为止,这本铁皮册上,还没有人留下名字。”

“哦?”

浪剑客惊奇道,低眼多加打量了两眼。

这本生死簿,厚有九分,分十二页,页页皆为精铁筑就,以钢环束收,单从外表看去,不甚起眼,并没有特别之处。

“就这么一个本子,还没有人留下名字?”

“是的。”黑马骝点点头,“生死簿,管人生死,留下名字的,生,没有名字的,死。”

“口气不小!”

残剑客道,“我给你三次先出手的机会,能逼我出剑,就算你赢。”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八)

“那我就不客气了!”

单手擒起生死簿,黑马骝照残剑客面门砸去。

这一记,无巧无招,只用蛮劲最快打出,要的是无招胜过有招,叫人促不及防。

毕竟,间距短,速度快,那册子又是铁器,人的脸皮,终究是硬不过这本生死簿,一旦砸上,定会溅出个万紫千红。

然则对残剑客而言,躲过这等奇袭,并非太难。

身在刀尖上的江湖,机敏早已脱出常人。

单是嗅着信风不对,便把头颅侧偏,躲开袭击的同时,翻掌震在桌角,巨力如潮,将常欢推了出去。

敛势收身,黑无常常欢双足使拿抵地,退了三尺半,方才化去刚劲,落稳身形。

继而,目光如电,掌中似磁石生了魔力,将桌上单笔猛吸起来,附在掌中如小指灵活,簌簌刺出几声激响,蛇信般吐向剑客双眼。

招式,够快,够毒。

方桌被推回,残剑客就已明了常欢正面撼弄的心思,而今黑无常生死簿在手,判官笔掌握,内息奔涌如三月信潮,取人性命,大抵也就在这片刻之间。

活脱脱的,勾魂使在世。

不动真本事,是无法应敌的了。

想罢,剑客举起右手。

食指与中指伸出,并在一处。

顿时,双指暗势凝生,锋芒随即显露;不是剑身,却有着剑的锐利,没有剑形,却有着剑的灵魂!

高手入深,不拘于形。

剑客入道,万物皆可为剑!

没来由的眼眸一颤,黑无常仿佛预知了自己的死相,故而做出了挣扎,分开铁薄挡在身前,接住剑客的猛烈一击。

“当!”

生死薄上,一道白浅的影子印在上面。

圆勾勾的,像新月一般好看。

“剑气!”

黑无常惊悸道,以指为剑,江湖上有此本领的,屈指可数。

顿住杀机,残剑客掠过常欢面角,方才,他是起了杀意的,不过临到头来,又收下了。

“你有内伤。”

“是。”黑无常点头。

“再打下去,你必死无疑,我留你一命,去叫你东家出来。”

“恕难从命。”

黑无常铿锵道,“我不是怕死的人。”

“不怕死就得死吗?”

悠扬如清笛的声音喊出嚣张的语气,严幼清分开门帘,大大咧咧地来到剑客面前,单脚踏在桌面,压低身子,扫过剑客黑白驳杂的短髯,笑了。

“来老娘这,有何贵干?”

“东家,我想向您要一个人。”

“要人?”

狐疑地打转着眼色,严幼清也无畏对方看清她的琐碎动作,自在思虑完毕,才又接着出声。

“要什么人?”

“一个年轻男子,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应该还是湿的。”

“没记岔的话,两位应该是金钱双剑吧?”

“正是。”

“都说你们无利不起早,怎么,那个人值几个钱?”

“他是我们的朋友,先前走散了,所以来找他。”

抬起头,浪剑客咧嘴笑道,“老板娘,我知道你见过这个人,说不定还被你给洗干净了,但我还是给你讨个面,请你放了他。”

“不错,那小白皮就在老娘的案板上。”

俯视浪剑客,严幼清咄咄逼人,“可要是我放了他,今天的肉馒头该包什么馅?是要包你,还是包那个缺了手指的。”

“包这个。”

松手落下布包,浪剑客指指那笨重的钱袋说道,“老板娘,一屉肉馒头,也卖不出五十个大子,我这里,可是有一百两。”

拎在身前,严幼清仔细掂量两遍,作状就要点头,早有打算的严亮自然不依,上前一步,开口拦道。

“姐,银子买人可以,但饮茶的事得另算。”

转过脸,严幼清本该朝二人点的下巴,转而向严亮点下。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我小弟说得在理,江湖人,都讲个面,你们来碰我的场子,传出去,不好听。”

浪剑客似乎不当二人是在发难,仍旧笑脸吟吟。

“小兄弟是什么想法?”

“简单。”

伸伸手,严亮魔戏般变幻出一对单锋剑,左右持在手中,颇有功夫。

“今天这杯茶,权当是招待前来比武较技的朋友,输赢传出去,都不丢人。”

“喔…这样,就不算碰场子了。”

浪剑客拍手叫好,接着,又沉吟道,“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了,有点损和气吧?”

“无妨,先听听我的规矩。”

邪笑着,严亮耍弄刀花,轻挑说道,“说到刀剑,对上了,就难免有人挂彩,可是不想挂彩,又难分胜负,所以不如我们这样。”

“不拼内功,只比招式,谁先取到要害,谁赢;谁先失手伤了对方,算输;如何?”

“一寸长,一寸强,比招式,我们的长剑可是占了大便宜。”

浪剑客照实说道,他心知,严氏姐弟,定然不会吃亏,索性反卖个人情予她。

“长剑对短剑,自然不行。”

严幼清直摇头道,“当然得是短刀对短刀。两位要是没准备,没关系,我用的柳叶八斩刀,正好也是短兵,正好适用。”

忆算着自己的剑数,残剑客暗暗摆动双指,示意浪剑客不能应允。

长剑短用,并非难事,但会输在习惯上。

“二位前辈可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总不会做些欺负小辈的事情吧?”

严幼清揶揄道,凭心而论,她与严亮决不会是残剑客与浪剑客的对手,一旦贸然交招,后果可想而知。

好在严亮机敏,推出个携刀揉手的较技法,以此探招,徐徐剥出对方的真实来意。

“八斩刀,我年少时只玩过几天,算不上好手。”

浪剑客自惭道,眼下,若是应了严氏姐弟,残剑客无法登场,技艺不精的他必输无疑。

“这一男一女,随身带着短兵,多半平时练的就是这些,拼招式,我们很难有胜算。”

残剑客凝重着道。

“两位前辈,也许我可以帮上点忙。”

站在一旁良久,冷叶突然开口,“我不会内功,所以较技起来,不用去刻意避免,这一点上,我们占了优势。”

“对了,你是刺客,你拿手的兵器……”

“短刀。”自怀中取出匕首,冷叶轻敲着一尺长的尖刃说道,“合他们的要求,是短兵。”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九)

傍晚,风凉,茶棚前,白圈醒目。

二人站立当中。

“补一句,谁先踩着白灰或者跳了出去,也算谁输。”

挥挥刀,严亮眸子悠闲,气息很是平顺。

“正合我意。”

对面,冷叶挥刀试手。

他的右手,用的是随身多年的短刀,左手,则用着一柄陌生的利刃。

那是浪剑客平常用来割肉的匕首。

“我的刀有三斤重,前辈借的匕首,还不足一斤,用起来,有点太轻了。”

割动着风声,冷叶的左手空空落落,虽然握得很紧,但感觉更像无物。

“如果能在三招内分出胜负,集中优势在右手有利,如果不能,就要均衡双手的落差。”

脚步贴进,浪剑客细声指导。

“记住,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尤其是这样局促的圈子,步法,极为重要。”

“冷叶记住了。”

左右双手持换,冷叶与严亮四手碰桥,立定蓄势。

此时,红霞满天。

霞光印在刀面,红艳艳的,有点像是滴血。

“滴滴…嗒嗒……”

明明很静,滴动的声响,偏就那么刺耳。

令人很不舒服。令人很是压抑。压抑得呼吸不够顺畅,一呼一吸,声音都是很重。

“滴滴…嗒嗒……”

精光暴绽,二人骤然暴起,几乎在同一瞬间,几乎在同一时刻,二人同时选择发招。

快得就像风,像雷,像电。

急急如雨,落落如洪,艳光灼灼,曳曳有声。

招式交织之美,仿佛一卷华丽的千字文,入眼繁缛,不胜瑰丽,叫人眼力穷尽,收揽不下。

然,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二人竟无一处实伤。

斗得难解难分,也只是个不胜不败。

“好家伙!真有点本事!”

优异的刀法令严亮侧目,但并不足以令他降服,脚步侧迈,严亮单刀吃进中路,左手迅速在冷叶咽喉一抹,险些擦着要害。

其用意,是骗冷叶撤步,退出战圈。

好在冷叶心智坚定,知晓严亮一心求胜,不会妄下狠手,故此不曾退步,反倒劲风过后,阔步欺身,右手弃刀不用,猛推一掌,将严亮反推出了战圈。

惊了一神,严亮有些恍惚。

冷叶这般漠视性命,是他所不曾预想到的,否则,破绽又怎么会在挥招后漏出。

“这小子是个亡命之徒呀。”

严幼清嗑着南瓜子,皮壳儿胡乱吐了一地。

有点情绪不佳。

胜败,向来不全在武器招式。

心气上,严亮在这局里矮了一截,他求胜,也畏败;而冷叶,求胜,不畏死。

“承让了!”

冷叶抱拳说道,“阁下刀法厉害,是我侥幸赢了半招。”

“既然是侥幸,那就再来一局。”

拍拍衣服,严亮状若无事地站回圈内,双手高举,重布架式,令冷叶的脸色顷刻僵了下来。

“哈哈哈哈…你还当真了。”

严亮爽声笑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严亮不会赖账。”

见此,冷叶又松下了脸色。

勾起笑容,又向严亮抱拳致礼。

“既然如此,老板娘,那个年轻人可以交给我们了吗?”再一次,残剑客开口问道。

“可以给你们,不过不是今天。”

放下手中的瓜子,严幼清跳下桌面,踱了两步,示意二人坐下,自顾倒杯茶独自饮着,“先前我的伙计给他下了麻药,今天他是腿软走不了路了。”

“他有内功……”

“我有醉骨散。”

截断残剑客的话语,严幼清有侍无恐,“放心,我保证他一根汗毛都少不了,最晚明天,你们就能见到他了。”

招招手,她又唤过黑马骝,吩咐道,“安排下房间,准备点酒菜,不能让人家说我怠慢了客人。”

“明白。”

黑马骝点头,收起生死簿与判官笔,淡淡看过三人,计较着该怎么安排才会妥当一些,思考的片刻,残存的赤霞收敛不见,天色遁入大黑。

秉着盏油灯,严幼清推开门扉,来到留白小憩的房内,刻下,他已经能爬动起来,正在床上盘膝醒气。

“麻劲跟棉花一样,一把抽不干净,你应该在床上多躺躺。”

“我还有朋友,怕他们担心。”

松开十指,留白鼻间传过一阵清凉。

沸腾的真气,经由七窍,传入内穴,继而抵到十指指尖,左手微凉、右手温热,这是阴阳诀所独有的。

“是不是金钱双剑,和一个年轻后生?”

“你怎么知道?”

“他们找到了店里,我把他们安顿在后面的屋子里。”

严幼清说道,门外,严亮身影闪进,手中端着托盘,盘上放着的,是四菜一汤。

“躺床上半天,肯定饿坏了吧?来,这是我刚打的野味,秋膘肥着呢。”

“谢谢亮哥。”

留白谢了一声,身子腾挪到了桌旁,“严姐,你下午劝我不要去偏京,是什么原因?”

“还记得我问你的话?”

“记得,你问我要争个天下第一吗?我说没有,只是走走看看。”

“那你知道,一年后天下第一,会是谁吗?”

“严姐说笑了,一年后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留白轻笑道。

“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严幼清忧心忡忡,心怕留白不听劝告,执意前往偏京,掺那搅不清的混水,“半年前,有一个老人,来过这里,并且留了句话。”

“什么人?”留白问道。

“御剑山庄,沾花。”

“她?!”留白心尖颤了颤,莫名有些惧怕,“她来难为你们?”

“是来告诉我们一件事。”严幼清道,“一年后的武斗大会上,胜出的人,是御剑山庄的少主。”

“明白了。”

留白存有不甘,阴阴说道,“她是在为少知秋铺路。”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严幼清说道,“御剑山庄想要的,天下没有几人能够拦住,另外,我还收到风声,督武司与御剑山庄有些不对付,恐怕,会有一战。”

“严姐,我并非是想去看热闹,只是想说,去寻几个人。”

“我明白。”

严幼清轻撩长发,身子后仰,倚在椅背上静静沉默,末了,才说出一句。

“小白,我是怕你功夫太好,到时候进了偏京,身不由己。”

“严姐,你放心,我会尽量不出手的。”

“嗯,不相关的事情少碰。”严幼清仍不放心道,“若无鸿鹄志,便安燕雀心。”

“我记住了!”留白爽声笑道,“对了,严姐,之前你说,师父救了你们,然后呢?他就把你们放在这松鼠山了?……”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十九)

二十年前,平原壤,严家。

狼火烧了三天。

连绵三里的严氏族群,烧成了一地焦炭。

施暴者,名为夜杀。

是天底下最强盛的杀手组织,上至帝王,下至流民,都可为他们的暗杀对象。

只要价钱合理。

“天杀的,还是来晚了。”

哐当一声,蓬头垢面的道人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是大火烧尽一切后赶到的,带来的长剑没有用武之地。

一路上,他跑瘫了三匹马,还是因为泥石洪流,堵在半路,没能及时赶到。

“可怜,可叹!严家短刀,就这样绝后了。”

赖道士仰天哀呼。

“道长,你错了。”

推开半壁木墙,两道小小的影子,用孱弱的双臂支立起严家的脊梁,手中的八斩刀,明亮如月。

当中,那名年长的女童说道。

“严家,还活着。”

话语铮铮,掷地有声,让道士青眼相待。

而今,白浪江边,吃人的茶铺里。

“原来师傅就是这样和姐姐认识的。”

留白满脸认真,不错漏严幼清的每一个字。

“老赖子早年路过平原壤,受了严家的接济,一直念着这份恩情。”

严幼清补充道。

“所以得到夜杀要对严家出手的消息,第一时间便通知严家提防,并且从千里外火速赶来。”

“可惜,没赶上。”严亮说道,“也庆幸,他没赶上。”

“要是赶上了,只怕也会吃亏在夜杀手里。”

“夜杀,有多强呢?”

“曾经有人开价一万万两,取燕帝的性命,夜杀收授订金以后,先后派出六十名高手行刺,虽然行动失败,但是,却令帝城的守卫从此多出了三倍。”

“连洪四海也拦不住?”

“若没有他,鸟笼中的皇帝恐怕已经死了二十回了。”

“姐姐喂的乌鸦,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吧。”留白有些恍然。

“一半吧。”

严幼清颇感无奈,“事实上,夜杀出没神秘,凭我们姐弟几十年来积下的网脉,也搜不出他们的所在,血鸦,就像当时老赖子的长剑一样,派不上用处。”

“那另一半呢?是什么?”

“是用来防身。”严幼清凝重说道,“江湖上,高人数不胜数,虽然老赖子私传天人经给我们,但像残剑客这样的硬手,还是对付不来。”

“简单来说,两记练了十年的拳头,可拼不出一记二十年的铁拳。”

严亮抱着双臂,对此事遗憾满满。

“天人经,温顺中庸,潜力无限,修行十年,和修行二十年,实在相距过大,我们的火候还远远不够。”

“除非,能有场大造化。要是能得到绝世心法,就能傲视群雄!就像小白你这样。”

“我?”

留白一脸茫然。

“你体内筋络与他人不同,这一点,老赖子不会没告诉你吧?”

严亮笑道。

“就算他没说,修习内功的时候,你也应该会体悟到的自己的不一样才对。”

“筋脉与他人不同,这点我是知道的。”

留白应道,“至于修习内功,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些费解,因为这身功夫,就像是凭空得来的。”

“凭空得来的?”二人皱眉,“什么意思?”

“这要从我误入瞎子林说起。”

缓了口气,留白将偶然得到心经,并在睡梦中古怪修成几事细细说出。

至于更细之事,例如阴阳诀称谓,功法体悟等事,则悄然隐去。

阴阳诀旷古烁今,难免有人听了,生出歹意。

“常言道,读书百遍,其意自现。”

严幼清揣测道,“功夫,差不多也是,应该是你看得多了,想的、梦的全是这卷内功,所以身体就不自主地跟着口诀练了。”

“口诀记得牢,也是功夫深的一种体现。”

严亮深以为然。

“总之,能够练成就是好事。”

“对了,说起来,有个人的内功让我很是在意。”

回忆起江中四郎的内功,留白迄今仍觉有古怪,那个人,外功平平,却是怎么得来的一身好内功。

甚至,像极了阴阳诀的阳劲。

立意同为去繁为简的朴实。

“鱼四吗?”

对于此人,严幼清存有印象,既便不曾打过交道,也听说过他的那身好内功。

以及他那古怪的修炼方式。

“他的内功,也不是由什么高人点化,其实和你一样,来得有点古怪,是他在江底练习闭气换气,给意外练成的。”

“意外?!”

“是!”

“想想也知道,这并非没有可能。”严幼清说道,“闭气换气,和内功调息几乎一模一样,一口长气,一口短气,久而久之,演化成了内功法门。”

“他会了,怎么不教其他三怪?”

“倒也不是因为刘四这小子藏私。”

严亮说道,“我听说,他也曾经试过让三怪学习他的鱼水功,可是他自己都不懂怎么练的,三怪就更没办法去依样画葫芦。”

“就像拳法练多了,怎么发出力的,反倒是说不清了。”

“体悟大于言传,看来他是用身体记了。”留白点头道,“还好,不然让三怪一起练了,更难有人能制住他们。”

“是呀。”

严亮笑道,“另外我说小白,我们这么熟了,你话就不用说得那么端正,还有,你身上带着一筒菜油干什么?”

“额…那是我用来防石灰的。”

留白捏紧手指,不自觉地挠挠后脑,“师傅当时,就是因为遭到石灰的暗算,才没法从容应战。”

“把拳头练到钢拳铁指,也敌不过背后捅来的冷刀。”

严幼清感伤道,漆漆的夜幕黑色,并没有因面前的枯灯而有所驱逐,反倒递来被寒冷包围的恐惧。

持续不散。

“江湖路,不好走。”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留白抢先明示态度道,他不想令这二人也要为他担心,“所以,等到师仇一报,我就离开江湖,专心寻找到家人。”

“找到家人以后呢?”

“归隐山岭,从此不再动武。”

留白豁达道,并未因拥有阴阳诀,而感到沾沾自喜,相反地,他认为这是一种拖累。

因为凭借天人观的外功,足以击败七煞,又何必负起阴阳诀,遭人忌恨。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一)

“你有这样的心,我也就放心多了。”

严幼清笑了,笑得很是难得地优雅,可以看出,她这是由心底发出来的笑颜。

只为留白的一句淡泊声名。

“老赖子,真的教出了一个好徒弟。”

留白脸颊微热,觉得受不起,唇角难为情地笑了两声,接着,抬起头,以澄净的目光询问。

“姐姐能为我的想法感到欣喜,应该也不是什么醉爱江湖路的儿女,可是,为什么要在白浪江边,做这种营生?”

稍稍一滞,严幼清没有立马作答。

见状,留白又追问道。

“姐姐难道不觉得,羊肉生意,会引来很多的麻烦吗?”

“你说的这些,姐姐我心里跟明镜一样,都很清楚。”

叹一口气,严幼清的忡忡心事,尽皆跃上眼帘,疲惫了眼角的皱纹。

顷刻间,仿佛老了许多。

“夜杀的庞大,难以想象,所拥有的实力,也难以估测。以我们姐弟的功力,想要撼动,无异于蚍蜉撼树。”

对此,留白默然。

“几年前,我们姐弟在松鼠山立下山头,在白浪江探查时,遇到了这家小店,这店里的伙计本想用麻药暗算我们,被我识破,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在他们的柜台里,找到了喂养血鸦的法子。”

“其实当时,这些人已经养出了一批血鸦。”

扭扭脖颈,严亮半闭着双眼说道。

他眼前浮现着的,全都是飘飞的血红,那是他首次见到血鸦伤人的惨景。

“两天没吃到食物,血鸦饿疯了,从后坡的林子里冲出去,在江边啃光了一户渔家。”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被嗗坏的四具白骨。”

严幼清仍然不愿去多加回忆道,“之后,我便意识到,这是一道杀手锏,任凭你武功再高,也挡不住一百只、一千只红眼的吃人飞鸦。”

“所以…你们喂下了那些血鸦?”

“没有。”

摇摇头,严亮否认道。

“血鸦认主,而且这些血鸦凶性太猛,不好调化,所以我和姐姐用一批醉肉,把它们醉倒,丢在炉子里放火烧了。”

“凡动物,没有尝过人血的,都不会随便伤人,只有沾过了人的肉味,才会被人的味道吸引。”

严幼清坦诚说出血鸦的奥妙。

“喂养血鸦,一定要让它尝过人肉的滋味,但也不能给的太多。平素里,我都是混着牛肉喂养它们,这样,又能让它们保住凶性,也能抑制住它们主动伤人的贪婪,肯吃牛肉。”

“原来是这样。”留白应道。

“在我们这里,活人又叫两脚羊,选羊肉,我们也是有讲究的。”

严幼清接着吐露勾当的内情道。

“在我们这,贩夫走卒不杀,名门正派不惹,但凡看着有正当营生的,都不会轻易下手,平常,专挑那些落单的地痞流氓下手,偶尔没点粗莽的武夫,也不会放过。”

“可要是茶铺里有其它人怎么办?”

“我会让小二送一壶酒,或是送一盘菜。”严幼清笑笑道,“当然,上酒的时间,上菜的时间,全看其他人。”

“看来我以后出门,千万不能贪小便宜。”留白也笑道,“姐姐的手段有千种万种,留白要学起来,至少要学个一年半载。”

“那姐姐教你六个字,你就可以走遍半壁天下不用发愁。”

“是哪六个字?”

“不争名,不贪利。”

深深在心中品茗,留白似闻到一股茶香,连忙紧咬着不放,直到香气溢满唇间、齿间,目光才流出知足,才肯松口吐气。

原来老江湖的江湖路,就是平淡两个字。

“姐姐的话,真是让人醍醐灌顶,是我这半生来,听过的最有用的话了。”

“说重了。”

严幼清笑道,“这一次你远上偏京,千万记得,没必要去争虚名,要多做实事。”

“只找仇家,不做任何其它。”

留白郑重应承道,话语一字千金。

小言小叙,烛火,烧了一夜。

除了老赖子的生平事迹以外,留白还获得到二人多年的习武心得,小到指尖功夫,大到内功气劲,严氏姐弟毫不藏私,尽皆倾囊相授。

甚至,将不传之秘八斩刀法,也一并示演出来。

“小白,江湖行走,多少要些铁器防身,双手空空,很容易吃亏的。”

翻出自己的随身刀械,严幼清递交在留白手上。

“任何一个门派,都是先教拳脚,然后练习棍棒,最后才是利器,能够学到这一层的,才算是真正得到了师门的认可。”

“我明白。”

留白点头,“早先师傅教我剑法的时候,也曾说过这些。”

“嗯。”严幼清点了一声,“那他可曾教你内劲外用?”

“师傅不曾教,是我自己学会的。”

留白说道,“在瞎子林,有许多野兽出没,我手上能用的,只有棍棒,所以内劲外放的法子,就是这时候练成的。”

“危机,是最好的先生。”

陡然板起脸色,严幼清气势突起,骤然化作严师,为留白指路点灯。

“刀剑,是手脚的延伸,不仅能增长我们的力量,还能传递我们的想法,只不过,各种刀剑材质不同,能够容纳的内劲,也就不尽相同。”

“例如我这柳叶八斩刀,用的是丰谷山火石铁铸成,韧七分,硬七分,配上天人经的内功,就能相得益彰。”

“那如果,是换成至刚至阳的内功呢?”

“过刚易折,过柔则缺,人如此,刀剑亦如此。”

严幼清不吝所有,一心要助留白明悟,“把你的所思、所想,所碰到的,所遇见的,全部换位在刀剑上,凭你的修为造诣,小成只需三个月,大成不用三年!”

“剑即我,我即剑。”

欣赏着八斩刀的光泽,留白感到有道光照进了山谷,令他豁然开朗。

不觉间,有句话朗朗上口,不由地脱口而出。

“我为苍生,苍生为我。”

“你说什么?”

听得模糊不清,严幼清好奇问道。

“是我练的无名功法,上面总纲中记着这么一句。”

留白笑道,直至话语道理相通,他才醒悟,原来公孙夫妇,早已将毕生心得倾注于他。

“我为苍生,苍生为我。其意,我本来不甚明了,可是刚才有感说了一句我为剑,剑既我。才发现,我为苍生的奥秘,是指不寄托于人形,神思遨游至一草一木上,可为鸟,可为兽,可为风,可为雨。如此,天地万物皆可为师,不拘于形,不守于物,武道就会变得坦荡,进益便可一日千里。”

说到兴奋处,留白都未能察觉天色已经变转,窗外,天已经放亮,亮出了一片腥腥的鱼肚白。

一如白浪江面的洁白水花。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二)

甫一天亮,冷叶便蹑脚起身。

轻手轻脚地拾掇了衣物,他捏着衣角,推门走了出去。

张开眼,残剑客侧耳倾听,片刻,屋外传来零星的破风声,是刀刃在风中游走。

“不错的苗子。”

浪剑客作睡梦状开口笑着,“再年轻五岁,可以学我的剑法。”

“太上剑宗,是以气御剑;重楼剑法,是以剑御气;从现在开始学,学五年,还都能小成。”

残剑客心有踟蹰道。

“两样都学,肯定是学不成了。”

“那让他学一样。”

“跟你学,五年后最多只有你三成的功力。”

浪剑客比较道。

“但若是跟我学,五年后,能有我七成的本领。毕竟,以剑御气,要以外家为主,他有外家的底子。”

“你想收他?”

“我在犹豫。”

“宗门没了,剑法不能没了。”

残剑客低声道,“剑法,是天下人的。”

“我懂,我懂。”

浪剑客笑笑道,“反正现在也是无主的东西,等我再考量两天,心性没有问题的话,教给他也不是不行。”

“嗯…另外,也想拜托你,教留白一套剑法。”

“那孩子不是你在教吗?”

“别误会,我要你教他的,不是你的剑法。”

“你是指……”

“对,是你想的那样。”残剑客说道,“我想把醉生梦死教给他。”

“醉生梦死啊……”

尾音长长,似钟吕久久不散,拖长着浪剑客的遥远神思,记得最后一次习练醉生梦死,是在他初次学全。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记得你说过,这套剑,要么不传,要么就传个能复仇的人。”

“留白可以。”

“凭什么?”

“内功。”残剑客沉着说道,“他的内功,天下罕见,再给他十年,有望成为第二个沾花。”

“你这么看好他?”

“是。”

“不怕所托非人?”

“更怕错过!错过了,就没有了。”

哀伤的气息毫无敛收,残剑客抬起双手,失去双指的手掌,畸形难看。

“与御剑山庄为敌,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或许你是对的。”

浪剑客道,“一切功夫法门,都需要强盛的功力去支撑。他的内功这么深厚,传他太上剑宗,也未必不可。”

“太上剑宗,我只会教他剑式,不会传他心法。”

残剑客道,“我曾在圣剑祠前,对着御剑山庄的所有先师发誓,决不外泄太上剑宗。若非醉生梦死也有这些剑式,我是万万不会教授他的。”

“江湖气,一言九鼎。”

浪剑客没好气的说道,接着,顿了一顿,用双指演化着剑数,点滴回忆起醉生梦死。

“真是太久了!我都不确定,能不能教好留白。”

“无妨,我记得牢。”

残剑客悠悠翻起身子,迈步下了床沿,束紧腰带,阔步向外走去,“重楼剑法,也不宜再迟了。”

说完,头也不回,背着剑包出门去了。

留下浪剑客一脸不耐。

“真是个场面人,净爱说些轻松漂亮的话。”

此时,天才七分亮,时间未及辰中。

只是残剑客挂念留白,所以忽视了时辰,足尖点点,来到常欢门前。

“当…当当……”

“谁呀?”

内里有人夹着睡音叫到。

“劳烦你请一下东家,昨日和她约好今天来领人的。”

“知道了,你等会儿。”

敷衍过后,两眼还未张醒的皮猴子继续酣睡,只当门外的残剑客是股冷风,闹过动静后就走远了。

毕竟茶铺不做早点生意。

细细数着时分,残剑客按耐再三,当数到半刻钟时,终于忍不住再次敲门。

“当…当当!”

“谁呀?!”

“喝茶的!”

闻听有人要来闹事,皮猴子猛地一个激灵坐起,睡意全无。

睁睁眼,门窗严丝合缝,很是安全,再斜眼一瞥,见黑马骝正缩在墙角入定,残剑客的两阵敲门声,竟是都没能吵醒他。

“气人!真心气人!就欺负我不会功夫!”

喃喃叫着,皮猴子长伸懒腰,下地出门卖笑。

“爷,起得可真早!”

“我赶时间。”残剑客再次忍让到,“麻烦你支会下东家,说昨天的事,烦请兑现。”

“呵呵…那什么,我东家向来说话算数,不会赖你的。”

“可我确实赶时间。”

“知道,知道,我这就帮你去催催她。”

摆手晃了两下,皮猴子照常弓腰抱袖,低头抬眼着向里屋走去。

茶铺,一不做早点夜宵,二不做住店客栈,所以房屋有限,里里外外,也才三间大屋,两间小房。

留白如今占着的房间,还是寻常为二爷备着的。

“东家,那位缺手指的爷,劳烦我提醒你一声,今天该还人了。”

“知道了。”

淡淡飘出一句,屋内不再有声。

皮猴子也只听了这么一句,就挪步走开房前。

今晨射下的第一股阳光不错,裹在身上十分柔暖,让他有些贪晒。

“这人呐、人呐,争个什么拳脚,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有得住,再有点晒太阳的清闲,不比当神仙舒服。”

“小二、小二!”

茶铺前,突然急促地传出几声吼叫,像饥饿的独狼在引劲长嗥。

“皮猴子,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有人在叫!”

“听到了听到了。”

皮猴子急急应道,一边心里暗骂,“又不做早点生意,谁这么没眼力见,大早上来叫爹呢?”

两步绕到铺前,皮猴子看到一道精壮的身影,披着烂衣,满头干枯的毛皮混着黄泥,干巴巴地立起来一些,又一些沉甸甸地垂下遮住了双眼。

模样狼狈极了。

“嘿嘿……这位爷,有什么好关照的?”

“我饿了,快给我拿十个馒头。”

“爷,咱这不做早点生意。”

“你是怕我没钱?”男子哐当坐下,反手一拍,拍出三个大子平在桌上,“钱给你,快给我上馒头。”

“爷,咱这是真不做早点生意。”

“有生意你都不做?”男子愠怒道,“我说你这人也不会变通,我现在都快饿晕了,你来什么我就吃什么,没有现做的隔夜的也行啊!”

“爷,咱家不做这缺德生意。”皮猴子连忙赔笑。

“好说歹说,你就是不给。”火顶天灵盖,男子登地伸脚一踹,将旁边长凳直踹飞两丈有余,摔得四分五裂。

“那我就来横的!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不给我弄吃的来,我就拆了你这家店!”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三)

“得,刁民一个!”

偷偷翻了个白眼,皮猴子识相地卖好道,“呵呵,爷!是小的不对,您消消气。”

“消气就免了,你快给我拿吃的来。”

“可是爷,我还是得说一句。”

皮猴子振振有词道,“咱家小店不卖隔夜货,是二爷订下的,这不好改。”

“什么二爷?哪来的二爷?!”

男子好不容易消下的火气,登时又冒了起来。

“哟,您不知道咱这一带是二爷罩着的吗?”

“管他哪个二爷,今天四祖宗是吃定你家的馒头了!你现在马上去给我拿,有事,全都往我身上贴!”

“算你小子倒霉,这可是你自找的。”

心头嘀咕一句,皮猴子窃喜道,“那你等等,我这就给你热馒头去。”

转过身,皮猴子直奔后房,敲响了留白的房门,“二爷,您在不?前面有个人,模样看着挺凶,讹上咱家店了。”

“有这种事?”

抽步走出,严亮眯着双眼狐疑地打量着皮猴子道,“那人长什么样?”

“呵呵,没看清,灰头土脸的,还自称是四祖宗。说是管它什么二爷不二爷的,他不怕。”

“他真是这么说的?”

“真是这么说的!”

“皮猴子。”严亮面色绷紧,确认再三道,“我规规矩矩地再问你一遍,你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回答我!你跟他说没说,我是谁。”

“说啦。”

“他说他不怕。”

“对啊。”

“他还说他是四祖宗。”

“对啊,我说您是二爷,他说他还是四祖宗咧!他真是这么说的。”

“好!”严亮咬牙怒道,“皮猴子,你现在就带我去见见这位四祖宗。但要让我发现你说的有半句假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说的要有半句假话,你就撕烂我的嘴!”

皮猴子信誓旦旦道,领过严二爷,来到四祖宗的桌前。

刻下,四祖宗正兀自恼火,他叫了半天,皮猴子硬是不肯上餐,现在又带出个人来,看阵势,怒气腾腾,不是个善茬。

显然是店小二找的帮手。

“这店小二在玩我。”

男子心怒道。

“二爷,他就是四祖宗。”

皮猴子将话撂下,抱住衣袖,躲到后方观望去了,嘴上念念有词,说道。

“小子,我叫你横!今天这嘴撕烂了我也认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二爷横一点,还是你四祖宗更横。”

“朋友,你从什么地方来。”

抱拳客客气气问候一声,严亮按着火气,先礼后兵。

挑眼瞥过严亮,男子看他精气神足,知道也是个高手,但却依然轻蔑。

“你从哪冒出来的。”

“我在松鼠山过日子,顶上有个姐姐,蒙朋友们抬举,叫我一声二爷。”

最后“二爷”两个字,严亮咬得极重,对方如此无礼,他已经快失去耐心,忍不住想动手收拾他了。

“呵,你就是那个什么二爷?”

男子哂笑连连,漆黑的瞳子不住上下翻转,把严亮仔仔细细扫看了十余遍。

而后,神情傲然,说道。

“你订的破规矩,对四祖宗没用。”

“好大的狗胆!”

“你说谁是狗胆!”

剑拔弩张,二人间火花四溅,激战一触即发!

然而,在这千均一发之际,自称四祖宗的男子突然趴倒在桌面,留下严二爷一脸茫然。

“怎…怎个情况?”

“得,看来是二爷横一点。”皮猴子咋舌道,转过脸看向刚走出的留白,笑道,“白爷,您也出来晒太阳看热闹啊。”

“我听说有人在这闹事,所以出来看看。”

留白笑道。他走过来时,男子已经趴倒在桌面上,虽然他没有看清对方的脸面,但对方的身形,他隐约有些熟识。

“是在哪里见过?”

“糟了,怎么会碰见他?!”

与此同时,男子心惶惶道。

昨日,他与留白在商船较劲,不想洪水突至,冲垮了被二人气劲震散的船支,陷在河里一天一夜,泡尽污泥,才破开水势,重新回到水面。

此时的他,当真是又饿又累,手脚软弱下,功力发不出七成,然要面对留白,实在缺乏勇气。

“该死!今年是走了背运了!”

“是在哪里见过呢?”

留白继续好奇道。沉吟过三五息,依然理不出头绪,于是碰碰皮猴子的手肘,问他道,“皮猴子,这个人有说他是什么来路?”

“没有,他就说他自个儿是四祖宗。”

“四祖宗?难道是刘四?”

“我说,兄弟,刚才你不挺横吗?怎么现在一下子趴倒在桌面上,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

伸手推推刘四的肩头,不明所以的严亮非要理清个所以然来。

然而刘四此时正忧心着留白的磅礴功夫,怎么也不肯抬头,任严亮手中力道由一分加到了七分,也始终无动于衷。

硬生生凭一腔内劲撑住。

纹丝不动。

“好小子,叫你你不动,推你你也不动。”

憋着一口闷气,严亮只觉得怒心直顶胸口。

“今天要是不让你这位四祖宗吃点苦头,我就出不了这口恶气,我就不自在!”

“听他的话,他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刘四冷汗直流,区区一张薄皮桌子,如何架得住严亮这等高手?

只怕这张桌子一破,他的性命也就岌岌可危了。

“不行。怎么想,我都不是这两个家伙的对手,倒不如趁着他们还没防备,我先抓紧脱身。”

定下主意,刘四闻听一股恶风打来,知是严亮准备舍着桌子不要,强逼自己抬头和他正面相对。当下,猛地一个转身,催开毕生极速,发了狂般撒脚狂逃。

看得严亮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跑…跑了?!”

接着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嘟囔道,“不对!他明明有内功在身上,为什么不用轻功?”

“二哥,追上去就知道了。”

留白低声一句,催开内劲,身形翩若鸿雁,纵入空中,顷刻间,就已奔出十余丈路。严亮只是慢了半个动作,眨眼就被甩出十个身位。

“我这贤弟果然好本事!”

严亮赞赏道,一边赶忙御起真言,踏着天人步,紧紧相随,虽说追赶不上,全力以赴下,也不至落下许多。

茶棚后,清听动静许久的残剑客也有所动作,身形一扭一送,半息间窜开了三丈。

堪比鬼魅,又如同地仙的缩地法门。

但细细勘比,又全都不是。循着此道,残剑客尾随而上,身后的剑包中,七柄锋利的长剑,竟有股跃跃欲试的冲动,不知所向目标,究竟为谁。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四)

野草地,及膝高的草尖青黄交箤。

很是平静。

俄尔,风起,一道身影挟带利风破开静默,推开相互拥抱的草叶。

很快,而且很急。

紧接着这份躁动,一道沾了黄泥的轻靴追随而至,在锋利的绿草顶端轻轻一滞,压弯三寸草尖,而后迅速离去,并未伤损分毫。

显得很是温柔。

继而,又一道鞋面冲来。

厚重的硬靴不似前者那么轻盈,往下重重一踏,踩碎了半尺草根,溅出的是星星绿液。

然后慌张走开。

末了,有人飘身前来,尾随着三道身影朝同一方向赶去。

只在路过时,停下看了一眼草尖上的黄泥,以及被踩碎的芽尖。

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真的是只会跑吗?”

纵动着天人步,严亮感到诧异,拥有过人内功修为的刘四,逃亡的法门,竟只是一味狂奔。

而更令人惊骇的,是他双足奔跑的速度,比起天人步,居然能不落下风。

连留白,也只能快他细微一线。

“可是,真的好快。”

点脚跃动,留白稳如海中长舟,徐徐逼近。他已暗自将阳力转为阴力,将阳步变为了阴步,不然,如此漫长的拉踞,非阳步所能僵持。

“只剩三丈的距离了。”

估算着自己与刘四的距离,留白暗自翻手,施展大梵弥天,体内劲力翻涌,化阴为阳,轰地一声裂响,抽身横空而过,翻飞在刘四面前,截住他的去路。

脚下急刹,刘四拖出两道长长的划痕,面色凝重,喉咙里直咽冷气。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终于抓到你了。”

严亮停下说道,“既然自称是四祖宗,那你最好能拿出狂妄的本钱来。”

“啐!你们联手对付我一个,还好意思讲理。”

刘四恨恨着道,两眼像极了鱼鹰,在四面迅速扫望,一旦发现有可乘之机,就会立即脱逃。

“你们劫掠商船,我不能坐视不管。”

撇开话题,留白正襟危坐,“刘四,跟我去官府吧,你案底轻,不会重判。”

“我说你这人到底是老实还是傻?”

刘四恼火道,“你又不吃衙门的大碗饭,上什么心?我有这样的本事,当个快活的地头蛇有什么不对?!”

“小白,别听他的。”

严亮阻断道,“像这样烂人,说的话不会是什么好话,不用理会。”

“哼哼…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山匪。我说,你是山匪,我是水匪,山匪水匪一家亲,你说我是个烂人,那你敢说你是个好人?”

刘四嗤笑道,“算了,算我刘四倒霉,今天拼着贱命不要,也要让你尝尝,水匪四祖宗的拳头,是个什么滋味。”

“嚣张!”

严亮不屑道,方要动身,就被留白拦下。

“亮哥,你不要动,这个人留给我。”

话未落尽,耳旁,一声猛烈风响,空气中一股隐隐可见的气波如陨星坠地,朝留白脑袋急剧落下。

煞风猎猎,弥漫着摄人的杀气。

点脚蹬动,留白跃起两丈,看脚下野草被气波平灭,胸口处又惊又气。

自己好心为他打算,对方却只想要他的性命。

“师父说的对,道理,是用来和明白人讲的,不能用来和傻瓜瞎掰扯。”

怒上心头,留白自不会手下留情。

单拳捏紧蓄劲,两眼电光分明,望见刘四立身所在,忽然地打出一记空响,便见红光闪过,大地震出万道蛛纹!

“阴阳诀,阳动!”

“直娘贼,刚才怎么没一拳把你打死!”

灰头土脸,刘四叫骂道。

刻下他躲闪不及,吃了满嘴被阳动卷起的灰尘。

“好生霸道的功夫…赖念练的,究竟是什么武功。”

惊讶得合不拢嘴,蹲身在密枝间的残剑客神绪复杂。对于留白,他越发没有掌控的力度。

“看他现在的样子,麻烦很快要找上门了吧。”

“厉害啊!小白!”

严亮失声叫道,刚刚留白那记重拳,足距对方三丈,然则,落点时,仍力发千均,蕴藏破灭万物的强势气威,当真万分罕见。

仅以严亮平生所闻,还未从有。

“老赖子呀老赖子,以前你总笑说你会藏私,现在看来,你真的藏了,还藏了个比你还厉害的。”

耸肩笑笑,严亮沉湎难消。

“这就是阳动拳的真实威力吗?”

额角沁汗,留白全身火热。

刚才他受激出手,全然没有分寸,不想只是一拳挥出,便犹如雷霆万均,挥纵出百万斤的力量。

如果刘四没有躲过,此刻,一定十死无生。

“不行,看他气血虚浮,用阳动,很容易杀了他。还是改用阴消,擒住他,送去官府。”

双手轻颤,残影层层叠叠,留白施了个大梵弥天,周身阳劲卸尽,换做一身阴柔内息。

“用阴消掌制住他。”

计定心头,留白长身跃起,就着刘四身旁疾速落去,不想,刻下,有个和尚从江边草地冒出,眈眈已久般,窜入二人中间,双手高举,抢接留白劈下的厉掌。

“啪!”

脆鸣如裂帛,留白与和尚接了一记,身影倒飞向后,落地踉跄,面上浮着的是错愕的面容。

左右两手颤颤,他的双臂筋脉尽数麻痹。

这是阴消掌的掌力!

“难道是反噬了?不可能呀!我的内息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啊!”

“阿弥陀佛!”

抬手道念佛号,和尚双手合十作揖,光亮的额头上,烙着九点佛印。

“上天有好生之德,小施主,请你放过他吧。”

“哪来的野和尚,来这管闲事!”小皱了下眉头,严亮上前说道。

掌下,单锋剑抽入手中。

“他是石心尊者,江湖上的名宿,是你们的前辈。”

观望无益下,残剑客从林间走出,“脚下这片地方,靠近白浪江,连着森林和草地,藏点蛇虫鼠蚁不足为奇,可是,我居然没有发现石心藏在这里。”

内心暗暗发声,残剑客平静走到二人身边,理所当然样。

“石心尊者,你不在般若寺里面苦修,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般若寺?他是般若寺的和尚?!”

知觉到残剑客抛来的话意,严亮开始着重提防。

与天人观、御剑山庄不同,般若寺声名千年,似乎从未出过顶尖的高手,但顶尖的高手,却又多带有他们的影子。

冥冥中,那仿佛成了强者的试进修地。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五)

“原来是故人。”

石心尊者作揖,素色的僧袍在风中显得单薄,浮现出和尚消瘦的轮廓。

干如病骨,体枯如柴。

难以想象就以这样的躯壳,是如何接下留白的双掌的。

“许久不见了,仇施主可还安好?”

“托尊者的福,一切都好。”

残剑客还礼,不动声色地探前半步,将留白护在身后,现下,留白还不能有失。

“我记得上次见尊者,还是在别鹤楼,尊者说准备回般若寺清修佛法,所以追月先生没有多留。如今,尊者又出寺院,想来是水到渠成,得悟至理了吧。”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怎么敢妄称参透?罪过,罪过。”

石心尊者不紧不慢说道。

“三年前,蒙追月先生高看,邀我上别鹤楼,赴渔火盛会。我本是出家人,酒色财气不沾,所以只饮了两杯清酒,便匆忙告辞了。”

“说到这事,我要感激尊者。”残剑客笑道,“尊者的两杯素酒,一杯敬了追月楼主,另一杯,敬了我这名江湖流亡之人。”

“兴之所至,都是缘分。”

“那么敢问尊者,这回出来,是兴之所至?还是学成出关?”

“并非学成出关,也非兴之所至。”

石心尊者淡然道。

“我闭关两年,一无所获,既无心魔,也无癔症。我自觉是修为不足,所以桎梏坚硬如磐石,不可碎、不可移,故才走出门关,重历凡尘人间。”

“原来是这样。”

残剑客笑笑着道,“那尊者接下来…意欲何为呢?”

“遇见了,就是缘分。”

石心尊者再度作揖,望向留白。

“小施主,我有一言,请您倾听。”

话罢,不等留白反应,侃侃把话说出,倾倒如南江之水,奔流从容,激荡自然。

使人如面江河,不可反驳。

“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减;万恶,尤以杀生为首,作之必定有亏;今日你纵使取了他的性命,也无益于修为、声名,倒不如宽恕他,结下个善缘。”

“尊者,我并无杀他的意思。”

留白澄清道,“我只是要把他送去官府,了结一些旧帐。”

“只是送往官府?”

“是。”留白应道,“他劫掠商船,理应受到严惩。”

“阿弥陀佛,是我错怪小施主了。”

石心尊者致歉道,语气甚是诚恳,“小施主,你愿发菩提心,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转过身来,石心眼指刘四。

坚定不移。

“严惩并非终途,哪怕将他押往官府,也只担心他不愿改过自新。不如这样,如果小施主信得过我,我愿押他同进官府,在狱中,为他讲解佛理,直到他消解戻气,重拾善心为止。”

“这太劳烦尊者了吧?”

残剑客暗暗向留白打眼色道。

只是,留白似乎在恍惚走神,没有领会。

“如果可以,就拜托大师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石心尊者伸手,扶住刘四右臂,那刘四好像饥饿已极,根本无力反抗,只得任由石心牵引,走向远方。

一僧一匪,脚步微微,徐徐消失在草地的边际。

“这个和尚,有点怪呀!”

严亮心存疑虑,对石心无法放心,于是开腔道,“总觉得,他是在强行要走刘四。”

“石心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残剑客叹气道,“当年在别鹤楼上,高手满座,也无几人敢去向他敬酒,我也是勉强敬下了一杯。”

“有这么厉害?”

“十分厉害!”锁起眉关,留白举起微微泛紫的双手,不甘说道,“我的内劲,被他给弹了回来。”

“他的功力,比以前还要厉害了。”

抓过留白小臂,残剑客忧心审视,看罢多时,确认留白无碍,吐气说道,“是三千轮回,早年,他就是凭这一手成名的。”

“三千轮回?”

留白讶道,“这门功夫我有耳闻,是般若寺的三十六路长拳之一。”

至于是从铁面尼处得知此门功夫的事,留白没有提起。

“是啊。”

据说,这门功夫,可逆一切功法,并将其原样奉还。

比起玄龟铁甲功、百炼成钢这等硬扛对手内劲的法门,不知要高明出几倍。

残剑客说道,“在别鹤楼上,他和众人对掌,声称,只要有人能推动他双掌一寸,他便喝一杯酒。”

“那他喝了两杯,看来也还是不到家嘛。”

“只能说,还不够活。”

残剑客摇头否定严亮的话道。

“平山老人,一手推山图纹,也算剑走偏锋,掌力以平直轻快著称,那天他推了六掌,石心稳丝不动。”

“平曲纵横四种掌力,平的最好消吧?”

“平的好消,可加上一个快字,就不好消了。”

残剑客又说道,“平山老人的推山图纹,我也领教过,出掌快如旋风,往往是手掌未到,内劲已经打在人的身上,想要化解那样的功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到此处,严亮也便明白,为何残剑客对其有所畏惧,然虽他想再辩,但顾及留白方方被闪回一掌,于是不再此点上多费口舌。

转而问道。

“那你是怎么推动他的?”

“推动他的不是我,是太上剑宗的名声。”

笑容中带着古涩,残剑客十分明了石心尊者当时的心境。

“如果太上剑宗败在他的手上,御剑山宗,不会坐视不理。”

“而如果他败了,他只用说是自己学艺不精,并非是般若寺的三千轮回输了。”

留白亦明了道。

“不过,前辈,您刚才说,他的三千轮回还不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事,要牵扯到追月先生。”残剑客说道,“你们知道追月先生是何人吗?”

二人稍稍点头,表示听闻过他的名号,以及知道些许他的轶事。

追月先生,不知名、不知姓,只知他擅画满月,并以此为号,著称世间。

而他之所以声名显于江湖,则是因为他的一身诡秘功力。

传闻,他能以内劲抽干大树,令其葱笼生机顿失;更甚的,是他曾伸手放入河流,只是片刻,浮游而过的草鱼便尽数浮尸水面,无一存活。

此等手段,在武林中,以前从未有过。

“追月先生和他对了三掌,前两掌,都没有推动,到了第三掌,才将石心震倒。事后,追月先生说道,他已将掌力分出七十二种变化,这才破解了三千轮回功。”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六)

跃狼涧,地接白浪江,其地势高耸,居高临下,可见连绵十里的青幽森林,以及秋意浓浓的野草。

景色别致。

颇受文人雅士的青睐。

“还是不考虑当我的弟子吗?”

面色晦暗,突兀的棱角下,光影在脸上潜藏更多,使得这张瘦削的脸庞,变得阴翳、冷冽,宛如地底爬出的饿鬼,直勾勾地望着面前像鲜肉一样的刘四。

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尽。

然后贪婪地,在口中咀嚼出咔崩咔崩的脆骨声。

这是快要失去耐心的神情。离失去意识支配只差一线。

“我说过,我的功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手指无聊地在膝盖上跳动,刘四斜眼看了看碗底剩下的那块烧羊肉,红彤彤地好似火焰,带点金色光泽,坏得诱人。

便顺手塞在了嘴巴里。

当季,黄羊秋膘正肥。

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肥腻的星子。

却让人偏爱的可口。

“所以,真的没法教你。”

“别忘了,给你肉吃,给你酒喝,还有救你小命的,是我!”

石心尊者嗔怒了。

同之前苦修僧人的模样判若云泥。

现在的他,可怕的像个失败了的阴谋家,鹰隼状的眸子里,充斥着怨恨和恶毒。

气氛,瞬间变得冰冷。

冷到让人有股窒息的错觉。

“你要内功,干什么非要找我?”

沉寂了片刻,刘四歇斯底里道。

“你去找和你交手的小子啊!他的内功,一点都不比我差!”

“我要的是至刚至阳的法门,他的功法,我用不了。”

石心不耐烦道。

“他的内功跟我没什么差别,怎么就用不了?!”

“和你的没有差别?”

石心尊者冷笑道,“当我连内功属性都分辨不了吗?要敷衍,就找个好点的借口。”

刘四咬牙不语。

目光直挺挺的,理直气壮,加一点不屑。

顿了半晌,石心尊者默念清心咒,而后平静开口说道。

“你确定他的内功和你一样?”

他觉得,刘四不该用如此拙劣的借口,不,是不会用。

“让人有种靠近火焰的感觉。”

“对!”

刘四笃定道,他隐隐察觉到石心的眼神中充满期待,比之从前对他,更为热烈。

“我确定他的内功,就像烧起来的大火。”

“天下内功,或刚猛,或阴柔,或中庸,三者各有所长…那小子的掌力阴毒,应该是至阴至邪的内功才对,可是,又怎么能有至刚至阳的气息呢……”

喃喃心念着,石心的嘴角越发上扬。

他觉得,他发现了一件足以撼动武林的事情。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既能有至刚至阳的内息,又能有至阴至柔的劲法……妙,太妙了!”

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石心牢牢抓住自己的双臂,蜷缩在地面发颤。

着了魔道一般。

“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够身怀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功,简直比追月还要稀罕!倘若我也练成,加上般若寺的三十六绝技,武林三圣,一定会更迭为武林四圣!”

“你没事吧?”

紧紧贴住身后的石臂,刘四谨慎地试探道,“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那小子的内功心法,我一定要得到!”

“这就对了,你找我没用,应该找他要功法去。”

刘四长舒一口气,却被石心一眼瞪到惊怵。

“哈哈哈哈……”

石心仰天长笑,似锦前程,有如万丈红日,弥照人间,散漫出炙热的气息。

笑声,尽情地充斥在凶猛的狂风里。

“追月,当年,你败坏我的心志,让我遭遇魔障,修为停滞不前,苦苦闭关两年,居然没有寸功。

好在,我不认命!

找到了这个懵懂小子,可惜,这小子傻,不懂得内息游走的门道,可是,你以为我就这样认输了吗?

我没有!

我咬牙坚持了下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遇到了一个奇才,一个能身兼阴阳两股内力的奇才!

只要拿到他的内功心法,你的追星逐月,一定会败在我的手下!”

说完,扭过头,石心低声快速说道,“说,那小子住在什么地方!”

“他住在白浪江边上的包子铺里。”刘四慌忙应道。

“吃羊肉的包子铺?”

石心略微犯难。与他而言,留白的内息功法势在必得,不过,严氏兄妹的血鸦,并不好对付。

他曾亲眼见过血鸦出猎。

点点滴滴的伤口,堪比狂风骤雨,直把人削成一把血骨。

“另外,御剑山庄的仇老怪也是个难题。虽然他被逐出了烟笼山,可是真要动他,御剑山庄也不会坐视不理。”

一时彷徨不定,石心还没能拿下主意的时候,刘四蹑手蹑脚,想从跃狼涧跳下。

他自信,凭他的水性,不会淹死在底下的积水洼里。

然而,正当他提劲准备纵身的那一刻,一股劲风突然打来,击碎在岩石中,赫然是道掌印。

“再有下次,直接拍脑袋上。”

神情冷漠的石心缓缓收掌说道。

“仇残…是个敌手,要和他分高低,不是那么容易。刘四,我需要你去做几件事,办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来烦你。”

“真的?”

“我可以指天立誓。”

“好!”

刘四一口应允道。

灯火阑珊,茶点铺,残剑客的房中。

留白、残剑客四人对坐。

“原来是你的故人。”

残剑客点头道。刻下留白讲解了前因后果,也就无需再对严氏姐弟抱有过多敌意。

“不过没有想到,伏波三怪,竟然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弟弟。”

“那天在江里,大浪狂卷过来,我亲眼看到伏波三怪也被卷在当中,我想,虽然他们水性不错,但应该撑不过一个时辰。”

留白说道,并试着分解刘四的反常行为。

“按理说,刘四知道兄长遇害后,以他的脾性,一定会为其复仇,可是今日见到我,他却慌忙逃走,并没有血仇的死敌情绪,他大概,还没觉得兄长夭亡了吧。”

“多半是了。”

残剑客认同道。

“今日我跟在后面,可以看出刘四内功虽好,但仍处在懵懵懂懂的样子,所以,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本事究竟多大,兴许以为,是多年练成的水性,保全了他。”

“那等他反应过来,岂不是非常危险?”

冷叶皱起眉头说道。

“是啊。”残剑客说道,“而且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高手,这样的组合,太容易让人感到害怕了。”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七)

是夜,天阴得厉害,有种鬼哭的感觉。

簌簌的风声中,有两人在前行。

他们顶着风,脚步并不算快,在漫过膝盖的草丛里,往森林方向赶去。

借着天地间黯淡的光芒,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浪剑客与冷叶。不过令人感到古怪的,是浪剑客没有运转轻功,冷叶也只顾埋头跟随,二人并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却彼此间保持着信任和默契。

有所约定的样子。

与此同时,茶点铺里。

留白的房间点着烛光,严氏姐弟分坐在他的两旁。

结束了与残剑客的谈话,留白又启开与严幼清、严亮的交流。

按说,习武之人,平时善养精气神识,舍开操习武艺、调修五脏内息的时间,其他时分,大多懒洋洋的。

近乎游手好闲般的养精蓄锐。

以至于苦活、累活,都是能免则免。

熬夜,更是万分排斥的。

只不过留白初涉江湖,有许多问题本就不解,又兼身旁多了位残剑客在逗留,所以一时间,疑惑和谜团都浮在眼前,让他如芒在背,倍感不适。

所以他才想借严氏姐弟的阅历,寻求解开乱麻的方法。

或是得到答案。

“姐姐,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跟着我呢?”

手握着茶杯,才呡过一口的留白又呡下一口。

茶香清芬,口感涩后生甜。

“留白自己觉得,并不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江湖中,最有魅力的,从来都不是某人某个。”

严亮笑了,笑得很是麻木。

换做今日以前,他或许还要思量,但在见了留白的身法步数以后,如何答复这个问题,就变得脱口而出。

“一直是某个功法,或者是某个要诀。只要你武功足够好,你的身边就会有足够多的朋友,当然,他们并不会觉得是自己输给了你,他们会认为,自己只是输在了一份足够强大的功法上。”

“是这样吗?”

留白有些不愿接受,他的努力似乎在这个回答中被忽视了。

“他练的太上剑宗,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功法,能够比肩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你的手有五个手指头,那么他的手呢?”

严亮说道,“少了大指,连剑都握不住,太上剑宗再强,也帮不了他。”

“可是师傅曾经说过,内功精深,便会臻入至境,能够生残补缺,凭他的造诣,也许只用再进一步,就能入境了。”

“入境,也是有分别的。”

严幼清摇摇头道。

“入境,分杀合两种,一种主杀,一种主生。”

“杀…合……”

留白一字一顿道。

轻吞一口长气,严幼清为他细心解答。

“入了合境,就会像你刚才说的,生能够残补缺,亲近天地自然之道。

至于杀境,则像是堕入了修罗道,传说,一旦入境,就会如疯如魔,浑身感不到一点知觉。”

“所以所向披靡,简直是凶星下界。”严亮凝息郑重说道,“上一个晋入杀境的,不是别人,正是太上剑宗的创始者。”

留白哑然,一时无言再续。

“太上剑宗的声名如在云端,让人觉得遥遥不可触及,可是说穿了,也是杀人的伎俩,练这种功夫,是入不了合境的。”

严幼清总下结语道。

“反倒是天人经,中静平庸,练到深处,未心不能踏入合境。”

“道理大体是不差了,只是有个差错。我练的,一直都不是天人经。”

“可你练的,并不输给天人经啊!”

严亮一语道破,留白浑浑间,只觉得天灵盖上脆响一声,似在混沌的包裹中,碎开了一道清明,让他醍醐灌顶,瞬间醒悟了过来。

原来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倚仗阴阳诀得来的。

张开五指,留白瞪大了眼睛观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手掌有着前所未有的陌生。

“什么剑客的直觉?都是靠近和利用的借口。”

“江湖,本来就是这么卑劣,而且,一直是这么卑劣。”

撇开留白的羞怒,同一时刻里,在夜里疾走的冷叶、浪剑客两人,也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在树林里,互相望着对方,都没有急着开口说话,只是一味喘气,由重变轻,由深化浅。

等到鼻子里呼吸匀称,不再来回颤动,浪剑客满意地负起双手,看向仍在用心调息的冷叶,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出来吗?”

“前辈说有话要说。”

“你没想过我是要说什么话?”

“小子不敢胡乱臆测。”冷叶恭谨说道,“而且前辈是高人,心思高不可测,不是晚辈能猜得透的。”

“油嘴滑舌。”

浪剑客咧嘴笑道,“我叫你出来,是让你来做个选择。”

“请前辈明示。”

“我想看你,愿不愿意学我的剑。”

“前辈厚爱,晚辈又怎么……”

“先听我说完。”浪剑客开口抢断。

“世上的事,向来是选择大于天赋,天赋大于努力的。

就好比说现在,我让你选择练我的剑,并不是因为你表露出多少剑术上的才华,而是我觉得你有耐心和恒心,所以选对方向,即便没有很高的才华,也可以胜过大多数人。”

“前辈,您说的选择,就是我愿不愿意选择您的剑吗?”

“不错。”

“那我还有得选吗?”

“你可以选择等待。”浪剑客说道,“等待适合你的。”

闻言轻愣,冷叶空洞的脸色上皱起一丝波纹。

那是象征苦涩的难受滋味。

然而浪剑客选择了忽视,这份神情,他见过许多,露出的人有他的弟子,还有数不清的路人。

“坦白点说,重楼剑法是以剑御气,是属于以剑为主、以气为辅,偏向于外功的类型。

你今年二十多岁,快的话,练剑五年可成,所以练成后,最多只能再强悍十年。但,如果你选择修炼内功,并花十年研习有成,说不定三十年后,也还能在江湖称雄。”

“我明白了,前辈让我选的,是二十年后,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冷叶平静地道,他思绪清晰,言谈流利,并未因浪剑客的话语而乱了分寸。

语气里,还藏着几分期待。

“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等得起的,也没有几个人是等待了就会有结果的。正如前辈刚才说的,选择大于才华,我极为认同,因为,选对了,远远好过等对了。”

“所以,你是怎么选的。”

冷叶立即单手指天,郑重说道,“我愿意一心学习前辈的剑法,永不后悔!”

第七章 蜂鹰蝶燕,醉生梦死(二十八)

重楼剑法,是为浩然宗绝学。

于浩然宗内,有一所重楼,名曰长孤,高九层,八棱状,呈白灰色,其楼矗立如长剑指天,活人走近,常有寒芒封喉的错觉。

另外,它不仅是浩然宗的精神象征,还是浩然宗每代弟子的修行圣地。

在它的每一层楼内,都刻有凝聚先辈奇智的一套剑法,自下而上,名为一重楼剑法至九重楼剑法。

然则并非所有的弟子,都有资格学全这九套剑法。

按浩然宗的门规:浩然宗,每五年一代弟子,长孤重楼,每五年一开。

由宗内长老精选,每代精选二百五十六名弟子入内,由底楼起,每年只练一套剑法,之后,两两对战,胜者登楼,败者离去。

如此,循环反复,直至第九层楼,所剩最后一人,即可为继任掌门候选。

“只是…成也多才,败也多才!新老争权耗得浩然宗一蹶不振,九道重楼剑法再精再妙,也只妄做辉煌。”

念到此处,浪剑客忍不住要痛骂两声。

以泄胸中的恶气。

继而,又沉声开腔,匡正冷叶对剑的认识。

现下的冷叶,就是一片白纸,浪剑客教他什么,他的神思里,就挥墨记下什么。

“重楼剑法取快,所以剑不离手。因为手比气灵活,气再快,也快不过人的手。”

负手立在侧边,浪剑客收起平日间的吊儿郎当,神情肃然,像剑刃般冰冷。

为人师时,应更自磨砺心性,不能有一丝懈怠倦懒。

风声簌簌,剑声锐锐。

冷叶电舞疾蛇,一招一式,初显剑势。

“慢!”

抬手喝令禁止,浪剑客上前,轻碰剑尖,“往下收半分!”

“前辈。”

冷叶说道,“我记过您剑数,您抬剑的角度,比现在略高些。”

“用心是好事,但更要学聪明。”

浪剑客退步,展开身形。

“我体小,所以剑要外阔。你身形中等,所以要在我的基础上内敛些,要是遇到形体更高的弟子,剑还要内敛。

另外,你练剑,可以分作三式来练,上抬半分,下收半分,如此,不管对手高低,都能有效应对。”

“晚辈明白了。”

“嗯,记着,剑是君子!要正,才能有力量。”

“剑中学问,让人一辈子都领悟不尽。”

冷叶笑笑着道。

“肯学就会有收获的。”

感到冷叶求学心切,浪剑客也不吝心得,把自己过往练剑的历程,化作点点滴滴雨露,滋养这株幼苗。

“重楼剑法,讲究的是寸息寸招,要快,但不能一味求快,好比天降骤雨、狂风疾电,往往都是不美的,要慢慢臻进,才能进入妙境。”

顿一顿,浪剑客又指正道。

“你有挥刀的底子,掌力腕力都够挥剑。但是,刀要直、剑要缠,你练重楼剑法已经有十天了,剑法招式记得很清楚没错,但招式转换间,还是显得生硬了。”

“晚辈一定注意。”

抹下额上的豆汗,冷叶惶恐道,“前辈,我记得您说过,重楼剑法是以剑御气。以剑御气,也需要用到内功,可是我没有内功的底子,该怎么去练?”

“傻小子,浩然宗的以剑御气,可不是内功上的气。”

笑一笑,浪剑客比出双指。

接着,目光移向身旁的常青树,剑指猛力一挥,隔着两丈,在树上划下三尺长的剑芒,创口整齐清晰,如实剑劈开树皮。

“浩然宗所谓的以剑御气,倒不如说是以剑斩气。你说的对,以剑御气,或多或少,是要掺进内家的功夫。可是浩然宗的剑法干净地纯粹,从创立伊始,信念,就只有一个,就是一剑破万物。”

闻言盯着浪剑客的双指,冷叶陷入了恍惚。

有种失落的神色。

遥遥的距离感,令他感到虚无,他与浪剑客相距太远,他的境界让人触不可及。

而浪剑客接下的话语,也验证了这点。

“想达到这份功力,至少需要二十年的苦练。所以浩然宗的弟子,都是入手简单,高深难。”

“长剑十年不出门,真的不是句戏言。”

冷叶抬剑在双掌中说道。

托着手中的长剑,他觉得四面吹来的风,不像吹在衣衫上,而是吹在了他的肌骨里。

让人强烈地难受。

“能够跻身在武林前列的,果然都是得天独厚之人。”

“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只重势重剑,却不重气……”

惆怅万千,浪剑客也只是喃喃自语,并未说与冷叶细听。

“练到今日,可以先停一停了,冷叶,我问你,你的双膀臂力是多少。”

“左臂八百,右臂也是八百。”

“和我预想一样,两臂肌力相当,如此,才能用左右双手剑。”

“左右双手剑?”冷叶讶然。

“不错,就是将右手用的剑法,在左手上也练会。”浪剑客回道。

“很多时候,当我们面对敌人,明明有空档可用,却因为右手变招不及,平白丢了良机。所以,练左手剑的意义在于,哪只手于我有利,我便哪只手。”

“确实。”冷叶左手持剑,迎风虚晃,“有的时候是会想说,如果我刚才用的是左手,那对方就一定跑不了了。”

“习武之人,都曾有过这样的考虑。”

浪剑客笑道,“能真正做到的,又是寥寥无几,左右双手剑,是十分看重天赋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练。”

“前辈,您的意思是,我有那个资格?”

“有的。”浪剑客点头,“拿赖念来说,他内功深厚,外功优良,是个少见的苗子,任何功夫教给他,都不用担心会被埋没,唯独这左右双手剑,他不能成。”

“是因为他臂力不均?”

“常人练拳,通常是取长补短,所以总有一手为重,双手剑,其实也不例外,分别只在于,两手的灵活、力度,要相差到几乎不计。”

十指撑开,浪剑客打了个花巧,左手如波浪动,右手握拳、撑开,再握拳,再分开;而后,双手互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试一试。”

应过一声,冷叶举手模仿。

初起时,略有阻涩,片刻后,大致已能成形。

“不分左右重手的天赋,比凤毛还要难得。让你学刺杀术这点小道,太埋没了。”

浪剑客欣慰笑道。

“现在,我可以收回我之前的话,说你没有太多才华,事实上,你,就是我最理想的弟子。”

第四十七章 打磨

“喜讯、喜讯!镇丞老爷英明神武,抓住命案要犯,不日封禁解除!喜讯、喜讯!镇丞老爷英明神武,抓住命案要犯,不日封禁解除”

一路上敲着铜锣,两名无赖极尽张扬,勾出了一批又一批闻风赶来的围观者。

队伍形成了一条巨龙,从街道一路延伸到墙关底下。

浩浩荡荡的人群欢呼雀跃,让墙头上的士兵感到万分紧张,牵开弓箭,他们向下喝令禁止。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发现来人身上穿的是差服,墙关上的士兵没有贸然放箭。

“我们奉镇丞老爷的差遣,过来通禀士兵长老爷,说十三起命案的凶犯已经拿住,现在关押在府衙底下的地牢里,还请老爷过去座谈,谈一个好日子,把封禁给去了。”

“抓住凶手了?”

微微眯紧修长的眼角,身披百夫长军服的男子拿起佩剑,领着两名士兵走向墙关,缓步来到二人的身前。

他仔细审视了二人的面容,在他咄咄的眼神下,两名无赖无法保持平静,不住地躲闪着,最后只好低低地弓下身形,不敢去承接他的目光。

“老爷,镇丞老爷还在等您呢!”

“嗯,带我去吧!”沉声说着,百夫长又向后吩咐了一声,“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去!”

说完,扭转回眼神,百夫长阔步朝前走着,锋利的眼神如尖刀一般,剔得人心底发寒,逼得一众散勇们纷纷让道,谁也不敢惹恼了他。

消消半刻钟的功夫,几人便来到了府衙前。

“怎么府衙里面这么安静?不是说抓住了凶手吗?”停步在府衙外,百夫长向两名无赖问道。

“回老爷,弟兄们都在地牢里面守着,所以上面没几个人,镇丞大人先前说了,要是排场小了惹老爷不高兴,要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嗯,镇丞大人客气了。”

说完,百夫长举步朝门关跨去。

待他走进门关后,随身的两名亲兵也入了门,朱红色的大门被无赖吱呀关紧。

百夫长回身看了一眼,继而向明堂走去。

依照例制,明堂会设在离正门不远的地方。

待到他走进明堂当中,见到神仙手站在高案后面,双手整束着竹签令箭,于是站在堂下静等。然而神仙手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整束着,并不急着和他搭话。

动动眉头,百夫长不耐烦地问道。

“镇丞大人在哪里?”

一回头,发现两名无赖不知从什么时候消失了,堂上只剩他们和神仙手四人。

听到百夫长的问话,神仙手呵呵笑了。

“怎么?老朽不像是个当官的?”

“失礼!恕我眼拙!”百夫长漫不经心地抱了一拳,“敢问镇丞大人,那个凶手现在在哪里?”

“如果我没记糊涂的话,你身上的官服是百夫长的制式。”

走下青石台阶,神仙手没有理会百夫长的问话,背起双手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沐浴清风,一副全然不将对方放在心上的样子。

见状,士兵们向百夫长示意眼神,询问是否动手将神仙手除掉。

百夫长飞快地摇了摇头。

“是!是百夫长的制式。”

“依照燕朝现行的法令,吏官和军官分别由吏部和军部执管,确实是两两不相干涉。可是从官品级阶上,我和千夫长是同一品级,从这点上来说,我还是你的上司。”

“确实是小人的过错,惹大人不开心了!”

面色上闪过一丝愠怒,百夫长强压着心头上的火气说道。

“无妨!”神仙手散漫着说道,心中却在暗暗叫苦,他着实不知道该和百夫长说些什么,“吏官和军官本来就少碰面,一时间乱了规矩也是常有的事情。”

“是!还请镇丞大人点回正题上,小人还肩负着把守关隘的要职。”

“是呀,不能闲聊,要先处理公事。”暗暗捏了下拳头,神仙手转过身子强装淡然地说道,“先前之所以实行封禁,是由于镇子上出了命案,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现在过去十余天了,还是毫无头绪。”

“不是说抓住凶手了吗?”眸光闪闪,百夫长试探地问道。

“呵呵百夫长还记得朝廷当年推发的,内部官员的缉查简谱吗?”

“有些生疏了。”

“生疏了?那我帮百夫长回忆回忆。”神仙手说道,“命案发生后,侦破的最佳时间为十二个时辰内、二十四个时辰内,还有半个月内,过了这个时间,现场勘查痕迹、抓捕凶犯都会逐步变得困难。我想着已经十余天没有斩获,多半凶手已经逃了。”

“大人是没有抓住凶犯?”

“别说凶犯了,连疑似的犯人也没有。”

“这没有抓到凶犯便解开禁严,似乎有些欠缺考虑吧?”百夫长极力斟酌着用词说道。

“回想起来,当初下达禁严的时候才是有些欠缺考虑。为了一个凶手就弄得民怨栽道,再不解除封禁,我这镇丞怕是要当到头喽!”

“那镇丞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解除封禁?”

“越快越好,最好现在就解开。”

“明白了!既然如此”抽出腰中的配剑,百夫长怒目看着神仙手说,“就请您这位镇丞老爷上路吧!”

“刀下留人!”

抽刀之际,易凡从侧旁跑出,身子轻扬在半空中,在百夫长的刀口碰到神仙手的后脖前及时赶到,一抬手,用刀鞘别住了对方的锋刃。

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被强势截住,百夫长三人顿时变了脸色。

“嘿嘿,没说到一处去就动手砍人,未免也太过分了吧,百夫长?”易凡嬉笑着说道,“说起来装得还挺像模像样,站在墙头上的时候都没发现你们缺了根小指头。”

“小子,你胆子不小!”对方冷冷地笑道,“伪装朝廷命官,是要判处死刑的!”

“谁说他是假冒的?他是我封的。”

“你算什么东西?!”

斜转刀口,百夫长调转锋刃切向易凡握着刀柄的五指,易凡悠悠缩手弹开,避过了对方的招式。

见着没有得手,百夫长三人站在一处,共同举刀望向易凡。

“以为人多就了不起了?”易凡问道。

“小子,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识相的就赶紧离开。齐云镇是我们宗主看上的地盘,此时此刻可能还姓燕,但是过几天就不一定了!”百夫长凶戾地说道。

“你们是要造反?!”

听到几人有犯上作乱的心思,易凡一反常态,脸色立刻绷紧,手中官刀登地被他捏成粉碎。

“你们居然胆敢造反?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反剑宗不受限于任何人,也不受限于任何势力,御剑山庄也是、燕朝王国也是!杀了他!”

面色低沉地怒火着,伪装成士兵的反剑宗三人挑明造反的心意,手中长刀如疾电般刺向易凡,蹲在屋梁上的留白见状便要助阵,被秦雪君伸手拦下。

“慢着!那个登徒子老吹嘘自己的本事怎么怎么如何,今天就让他好好地大展身手。”

再说易凡面前刀光错乱,他却不急不缓,大手伸出向着一道光闪抓去,只一捏,便捏碎了铁皮,同时闪动身形,以极其霸道的气息弹飞了另外两道光影。

看得留白和三人都是一震。

三人是以为他用的是硬气功,而留白则看出他所用的并非是硬气功。

“离远一些,这个家伙擅长近身交战,用刀煞伤他!”

“刀煞?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脚步纵动,易凡在眨眼间追上三人,双手各自擒住一人的脖颈,当中一脚爆射而出,简简单单的招式却爆发出极其惊人的威力,将那一人踹死当场。

“我不让你们用,你们就休想用!诶诶诶,别自尽啊!”

明堂中的三人听到动静,立时一起赶了出来。

神仙手搭上还在浑身抽搐的两人,感觉脖间气息湍急,肚子里的胆汁苦水搅拌着肺液一并被吐了出来。

“没救了,毒性很猛,拦都拦不住。”

“这么疯狂?”易凡不住地甩手说道,“我都刻意没下死手了。”

“之前还真没发现,他们竟然真的是反剑宗的人。”拨开护手皮甲,秦雪君望见三人的手上都没有小指的存在,“信仰真的使人疯狂,好好的一条命都没人珍惜。”

“如果反剑宗的势力贪图的是齐云镇,那他们不惧怕鬼将军吗?”留白好奇地说道,以他们目前所知的,鬼将军对反剑宗一门似乎别有偏见,但又别有手腕,以至于让人分不清鬼将军的真身究竟会是一介怎样的存在?

“这个疑问现在是没有办法解答了。”易凡笑道,“百夫长死了,剩下的那些士兵们肚子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些存货。”

“可是他死了,我们要怎么解除封禁呢?”留白问道。

“傻小子,知道现在围着城墙的是反剑宗的人,怎么还能客气?”易凡说道,“和我披上他们的衣服,今天晚上我要反剑宗的人在齐云镇绝户。”

褪下三人的衣装,神仙手用药粉将上面的污秽尽数除了下去,然后交由留白几人换上。

三人等到天际垂下黑幕,阴云浓起遮盖住月华的时候,才趁着阴影的遮盖接近墙关底下。

有利箭在墙上牵扯,虽然可以过去,但要多费许多的手脚。

借着这番掩护,留白三人迅速临近。

“等一等!”

墙关底下,有人慎重地发问道。

“一人一马独过江,下一句是什么?!”

“一人一马独过江,半个瞎子一匹狼!”

“什么?!”

“要你一只眼睛!”

易凡说尽向前一步先走,单手震碎士兵的脑壳,紧接着听到四方开始躁动的声音,连忙抽身跃上墙头交战。留白则从腰间捏出铜板,撞见有人牵弓引线,立即甩手抖腕,刺穿对方的咽喉。

一时间无数人影摔落墙下,墙关的火把迅速黯淡。

秦雪君握紧双刀,在墙头上飞速奔走,她想找寻对方阵中的高手交战,却始终没有发现,多数是些不入流的嫩青。眼前黑影晃动,有人闪在跟前,秦雪君看也不看,脚步绕到对方身后,双手挥刀捣在对方的下肋,接着将其推下墙头,同时向着下方的留白微微一笑,表出自己的从容,示意他不用担心。

留白回以一笑后,缓步向前登上,他的心中携带有疑问,不敢掉以轻心。

“上次反剑宗有一十六名剑客摆阵,易凡夜闯墙禁的时候也有高手御气纵箭,怎么今晚的看守却如此薄弱?”

此时易凡的杀戮已经接近尾声,偌大的墙关上,数十名看守中没有一人有一合之力。

使人相当费解。

“反剑宗的人这么脓包吗?”秦雪君颇为失望地说道,“我还以为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好不容易跟大娘子学会了鸳鸯刀法,结果连没有施展的机会。”

“确实有些古怪。”留白说道,“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易凡险些还着了对方的暗算。”

提着一道软绵绵的尸体,易凡踏步走在墙头上也是满脸的疑惑,他原本以为是场恶战,但从战果看来,这分明是属于他们的屠杀。

顿一顿后,易凡忽然醒悟。

“我明白了!反剑宗是在借我们给他洗牌。”

“洗牌?”

“北江有叶子牌,南江有木板牌,打牌的乐趣在于打乱后的随手抽牌。所以洗牌的意思是打乱现有的格局。”易凡说道,“我想反剑宗的宗主,可能是考虑到反剑宗的势力发展过快,所以混进了许多的杂鱼,变得良莠不齐,留白你想一想,当时和你交手的人中,有几个是有真材实料的?”

“只有最后的那一十六人。”留白应道。

“没错,精英永远是少数人,就像御剑山庄威名最盛的时期里是因为有少可为在执掌大局。没了他,御剑山庄的人数再多也只能是个草包。我想反剑宗的宗主是在借外力,把反剑宗这块生铁好好打磨,恐怕他要的,是最后不断被打磨剩下的精锐之师。”。

“所以我们是被利用了?”秦雪君愣住了。

“不!就算没有我们,他也会借其他人来完成同样的目的。”易凡说道,“看来是有必要了解一下反剑宗的讯息了,尤其是反剑宗的宗主,说起来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那个宗主是男还是女,另外,扑了个空的感觉真叫人不爽!”

第四十八章 真身

杀尽反剑宗的夜晚,留白坐上屋顶静等天明,他想知道天明以后的齐云镇会是什么样子。

是暴乱?还是欢呼?

他们迟早会发现府衙名存实亡的真相。

然而出乎留白的预料,天明后的居民们发现门禁大开,不约而同地选择收起刀剑,宛若无事地继续正常生活,仿佛从未发生过封禁、鬼将军降临的事情。

他还看到总掌柜从甄夫人的宅院中搬出,住进临近的客栈。

酒楼饭馆也在以飞快的速度重新展现生机,鬼将军那次现世给人们留下的唯一影子,便是居民们会在茶余饭后的即兴谈论。

留白曾在酒肆里安静坐听。

除了听出鬼将军变成新一道的传说以外,并没有什么深刻推究的内容。

过了几日,齐云镇迎来新的镇丞以及新的捕快,但不清楚究竟是谁发现了真相、并上禀到吏部。对此居民们大嚼舌根,都觉得前任镇丞被杀一案值得玩味,同时雀居在府衙中的两名无赖也被戳破虎皮,新任镇丞来到以后,留白没有再见过他们。

过后,府衙的政务被重新捡起。

发文招募本地的悍勇们任职捕快,也公示出新任镇丞的就任公文,并且着手料理新一轮的户藉点查。

至于旧镇丞和旧捕快们的死亡案件,还有早期一十三起命案的遗查侦破,甚至包括封禁期间内的所有命案、盗窃案、人口失踪案、勒索案,全部不了了之。

有消息称,是新任镇丞不作为,不愿意耗费人力物力,去收拾残局。

但也有人称,封禁内的事情本就不该去追查,因为查到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因为法不责众。

“感觉还是很不可思议,明明前几天还在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现在却能在太阳底下打盹了。”

安顿好众多老人以后,秦雪君也暂时空闲在甄夫人的宅院里面。

她从旧仓库中找出了一条躺椅,擦洗干净后,一连两日坐在屋檐底下小睡。

“没心没肺的…多好!”

易凡趴倒在屋檐上,睡眼迷离,不住地打着哈欠。

近几日的赋闲时光,已经逐渐让他嗜睡的本性复苏起来,每一个日夜他都要睡足八个时辰。

而他现在与秦雪君的最多交集,便是在睡醒后的无聊闲谈。

“我听说上回偷东西的小子,偷胖子的东西偷上瘾了,偷了米面后,又把银票也给偷走了。现在胖子急红了眼,拿刀到处要找人拼命呢!”

“还不是你怂恿的?不过也好,那胖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亏我给的好主意,可到现在也没见有人来和我分赃。”

“…话说留白去哪里了?今天还没看到。”

“可能是留下来没什么事情,所以先走了吧。”

“什么?”秦雪君猛地竖起身子,“他就算是想静悄悄地离开,也会和大娘子说一声吧?不行,我得去问大娘子落实一下!”

说完,火急火燎地走开了。

两眼迷蒙地望着空空的庭院,易凡忍不住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打完后,心里开始暗骂齐飞扬等人,骂他们只会打铁,一刻也不肯多留下来陪他喝酒。

再转眼看看远处仍被钉得密不透风的和兴酒楼,易凡坐起身子,盘算着能用怎样的价格将其卖出。

“来的时候身上拢共带的是三千两,现在快见底了,要不要去府衙要一点呢?”

回想起甄夫人考虑将酒楼置办成客栈,然后用所得来的钱财去接济城中孤独籍的老人们,易凡虽然觉得欠妥,但也暂时没有可行的方法。

“但是留白那小子说的,如果能购买一定的田地,让老人自行去从事农桑,再加上开客栈的银子帮衬着点,或许能更有用。也罢,我给府衙那边写一封信吧!让他们置办五十亩地出来,安顿这些老人,不能什么事情都由大娘子一个人往肩上扛。”

想着,易凡立刻书写了一道信笺,盖上自己的随身印章后,从容地潜进府衙,丢在明堂高案上最显眼的位置。

只要府衙中还有一个人不是瞎子,就势必能够看得见。

“又一天要过去了。”

在和兴酒楼顶层的小屋中,留白解开盘住的双膝,低头看向身前铺着的羊皮书卷,他坐在桌子上,对着阴阳诀的心经又是枯坐了一整天。

在长风镖局做客的时候,残剑客曾经教导过他,一个人若是在武学上有所成就,势必会影响那个人的一切,包括那个人的说话方式、写字笔法,以及为人处世的风格。

基于此,他在地下重新挖出了阴阳诀的皮卷,并且潜心研究其上的字眼构成,企图深入探寻阴阳诀上除心法以外的东西。

整卷心法,由刚劲强势的笔法写成。

通篇携有男子吞吐宇宙苍穹的霸道气息。

所以第一眼摄入,便觉得气势恢宏,不同凡响。

可经过数日观察,留白发觉其中蕴含的不仅有男子的落笔风骨,还有女子的阴柔笔触墨法。此法并不显著在表面,而是潜藏在男子的字体中,像是用临摹的手段在男子的字体上再写下一遍,所以在部分勾折处显出了女子的娇柔之美。

“难道是公孙夫妇先后写下的?”

察觉到其中的端倪,留白喜不自胜。

所以他用阴属功法细细渗入到书卷当中,仔细体悟其中两种字体的差别。

阳属霸道、阴属谦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公孙夫妇也无法更改其的天赋属性。

然而,留白除却这两道字体外,还望见了最底下的一层书绣。

似是用清水写成,不曾留浮于书卷表面,但却真实地留下了残缺的字眼。

那便是留白近日以来一直在研究的东西。

“公孙夫妇的刚猛、柔和,在字眼中多有体现,我看着他们留下的手稿也有了许多的感悟,这些都可以作为精进武学道路的宝藏。只是那卷残篇,我看得支离破碎甚至隐隐觉得,那残篇怎么有点像是心法写成以后才添上去的?”

苦恼着脸色,留白伏低身子看向书卷。

此时天光垂向黯淡,屋子内的角落已经是乌压压的一片。

“如果真的是写成于心法以后,那公孙夫妇二人的手段何其高明。可是又为什么不肯用其他的皮卷再写一张呢?难道是未完成的推想?如果是按照这个思绪,的确从残缺的字眼上看,那层字体更富有变化,也更富有困惑。男子的字体中带有点柔和,女子的勾笔里也有点强势。”

思考万千间,有破风声停落在外面的窗户边上。

“当当当有人在家吗?”

“请进!”

收起皮卷后,留白从容应道。

“果然是在这儿!”易凡笑着钻进窗户,“我说你最近在忙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整理一下心得体会而已。”留白笑道,“不知不觉就到天黑了。”

“嗯,确实是,一练起武来,就容易天黑。”

“没有睡觉,找我是有事情吗?”

“有,想问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齐云镇,另外离开齐云镇后又准备去哪里?”

“还没有想好。”留白从桌面上跳下。

“有够轻描淡写的。”易凡不满说道,“能不能坦白一点?你说要抓花盗,现在花盗没了,你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有!”点点头,留白坚定说道,“幽蓝魅影和鬼将军,没有弄清楚他们的真身,我感到很遗憾。”

“所以你是准备留下来了?”

“也不会一直留下来,过些时间还是没有弄清楚的话,我就会离开这里。”

“好吧!那就让你再留一些时间。另外告诉你,秦雪君那个小姑奶奶,刚才可是一直在找你,再找不到你,估计你今天晚上就别想有饭吃了!”易凡坏坏地邪笑着,看着留白变了脸色以后,突然又反应了一声,“奇怪,怎么还没有动静?”

“什么动静?”留白怔怔地问道。

“和你没关系。奇怪,按理来说,往常这个时辰早该来的呀。”伸手摸进自己的胸口,易凡在印章上确认了一遍,确信自己此行并没有带错印章,“难道是哪些庸才不认字?”

低低地嘟囔过一声,易凡在屋檐上又多等了两个时辰,但是依然没有见到府衙中有人赶来。

心生疑窦下,他又潜身回到府衙,进到明堂的案桌前查看那封信是不是还未被人动过,但是桌面上空空如也。

“有古怪!一定有古怪!没有一个官员敢在看到我的印章后不作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念着府衙中的古怪,易凡小心地在府衙中重重屋宇中穿梭。

他要探明一下,这片官家之地是否又生出了什么异常的变化。

他看到,院子的草地被人掀翻过,赤黄的土色还露在上方;还看到有捕快在院子中巡查,目光明锐,不是一般散勇该有的神采。

“怎么回事?难道这回吏部派来的是个重要人物,所以安排了高手过来保驾护航?”

打量许久以后,易凡悄然退了出去。

他感到府衙中的一切都有些异样,但又说不清楚是基于什么理由来怀疑。

“可是不认我的印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站停脚步想了一想,易凡决定再次回去观望一下新来的镇丞,他要看看这个敢于无视他信笺印章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翻身上墙,易凡才刚附上墙头,又猛地藏下自己的脑袋。

他惊奇地发现,院子中竟然有一众蓝色长衫的怪人正和府衙中的捕快有说有笑地从房间中走动出来。

“那不是留白说的幽蓝魅影的真身吗?”

确认地再看一眼,易凡确信,那就是留白曾经看到过的怪客,披着蓝色长衫,头顶上戴着的是垂有黑纱的斗笠。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府衙里面?”

“那么先走了。少爷现在用不着我们,我们应该回去好好地练练杂技,等到少爷有需要的时候,再来一场精彩的演出。”

摆摆手,蓝色长衫的怪客们卖弄着自己的绝学,从袖中抓住一把米粒,吹一口气,生出袅袅的云烟,而后手掌朝向墙壁的方向,云烟便自主朝着墙壁扑去,速度快得如利箭一般,易凡连忙躲开,闪躲到一旁的巷子里面。

但见云烟扑在墙壁以后,朦朦胧胧地好似透出一条通往仙境的道路,里面金碧辉煌,有仙鹤游转的痕迹、还有一角的殿堂楼宇,但再深处,便看不清了。

怪客们列队走进当中,最后一人走过以后,云烟便消散不见了。

这时易凡再赶到墙壁边上,伸手触摸墙壁,发现完好如初,并没有任何的异常。

“怎么回事?那些人是怎么穿墙出来的?从他们的对话里面,能听出他们是专门耍把戏的,难道用的是障眼法?”

转转眼色,易凡又生出了想法。

“如果用的是障眼法,那他们一定没有走远。”

竖起耳朵倾听,易凡顺着最近一处的动静起身追赶随去,消消十数个眨眼,便赫然见到有一行蓝色长衫的怪人,正在酒楼外面悄悄用水壶偷酒。

“少拿一些,不要耽误了赶路。”

“没事,少爷说了最近用不着我们,让我们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等过阵子他会另有安排。”

“万一喝多了酒,别人撞见怎么办?”

“怕什么,稍稍耍一点手段,就能把他们吓退!”

“原来真的是他们在耍的手段,我还当是鬼怪突然现世了。”蹲低在屋顶上,易凡紧密地关注着怪客们的一举一动,现下他已知道,府衙中的那些人和这些怪客都听命于一位“少爷”,可那位“少爷”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还不得而知。

“且听听,看他们喝酒后会说些什么。”

“真香呐!好久没有喝酒了!”怪客们兴高采烈地往水壶中斟酒,一边不时地用手掌挽起酒水放在嘴边用舌头舔舐,很快,一坛子老酒见底,怪客中有人掏出几个铜板丢在了桌面,“哈哈哈哈,还给老板赏了点酒钱!”

“给他就算是对他的恩宠了,要不然,连这几个铜板他也没有!”

“小点声!该赶路了!”

“走!找个安静地方喝酒去!!

怪客一行在腰上系好酒壶,跨着脚步便往城外走去。临近门关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停步,往门关上摆摆手示意,再度施展了云烟开道的把戏,走进到雾蒙蒙的世界。

易凡见状,连忙越过墙关,出到城外闻声尾随追上。

第四十九章 舍弃掉的一切

齐云镇十数里外的小树林里,一众蓝衣怪人席地坐着。

他们从随身的背笼里面拿出烧鸡和兔肉,放在火堆上炙烤,稍稍一泛出肉香味,便连忙用匕首挑下来切块,丢在荷叶里面供众人享用。

一手抓着兔肉鸡肉,另一手上还拿着水壶灌酒,很快场间的气氛就由笑声转成了谈话声。

“费了那么多的手脚,总算是拿下了齐云镇。少爷说了,按他的估算,每年十万两的雪花银是少不了的。”

“十万两?少爷每年收的佃户租金都不止那一点点吧?”

“你们不要小看了当官的权力,尤其是这种边疆的官员。我曾经听过少爷和镇丞算账,每一年,剿匪用的银子就要花掉五万两,你想想单单是这一笔,就能让我们拿到多少的好处?”

“剿匪,是剿响马吗?”

“对!”

“可是那些响马要怎么剿?”

“谁说要剿了?派点人出去装模作样的走一圈,再杀几个流浪汉,换上衣裳,说他们是响马有谁敢不同意?然后又能领功、又能领赏,明年还能接着剿匪。大不了还换个新花样,说今年的响马不好剿,没有脚力,要朝廷多拨个两万两买马,然后花个五千两买点老驴病马什么的,放在马圈凑数就成。”

“这当官的油水还真不少啊!”

“那还用说!我和你们说,其实那些老驴病马什么的也都可以省下。你出去,穿着官服,对人就说是朝廷下旨要求剿匪,要各村各驿都捐献马匹以作军资,一个大子不花就能带回来一群好马!然后再和朝廷求点喂马钱,银子呐是哗哗地滚过来的!”

“少爷做的真是一桩好买卖啊!我们兄弟熬了这么久,总算是有出头之日了。”

“来,走一个!”

喝酒声咕咚咕咚作响,易凡在一旁听得心里直痒痒。

伏低身子,他顺着风声继续潜听。

“说起来那些响马也挺有本事,在极夜村做了那么大的一票,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被抓住。”

“嘿嘿嘿,都是自己本地的村民,熟门熟路,那些外来的官兵一碰上黑色的天就瞎了眼,怎么能够追的上?”

“可是人眼熟,马不一定眼熟啊?再说了,极夜村天天都没见阳光,就算是本村的也不一定认路啊!”

“小子,所以说你不懂其中的门道。”

“德哥,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个事情还是少爷亲自告诉我的。”

“那德哥,您跟我们说说呗!让大家也听个新鲜。”

“好说!”咽下一大口酒,被称作德哥的蓝衣男子说道,“其实那些响马用的路子也很简单。他们每次出去带的都是母马,一边还把小马都放在驻扎的营盘上。等到干完了买卖,由着母马自己走,母马挂念着小马,自然而然就回到营盘上去了。”

“高!实在是高啊!那些土路子居然还能想到这样的妙法?!”

听到众人不再提及“少爷”的事情,易凡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于是走了出去,极为平淡地坐入人群当中,伸手拿过鸡肉兔肉,和其他人一般模样地啃咬起来。

众人纷纷停住手头上的动作,凝重地看着易凡渐渐狼吞虎咽的样子,相互递转着眼色。

“朋友,你从哪里来?”

“路过,看你们吃得开心,聊得也开心,所以过来陪你们一起。”易凡抹了下油腻腻的嘴唇,转头看向身边一人,“别愣着呀,抓紧吃,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对了,你壶子里面还有酒吗?”

动动眼色,有人向水壶中丢进一粒药丸,而后递向易凡。

“来,喝我的酒吧!”

“不喝,你的酒里有毒。”易凡笑着打飞递来的酒壶,“德哥是吧?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听你讲一讲你们少爷的故事?你说他收佃户们的租金,又说五万两是小意思,我想来想去,附近符合这两个条件也只有一个人。”

“杀了他!”

脸色猛然骤变,怪人们展弄拳脚,尽数朝易凡扑去。

易凡冷笑一声,单掌掀动披风,右手暗藏在披风下挥动招式,却看到披风过处浮起一阵云烟,一众怪客居然言行不一致,丢下他慌忙跑了。

“还以为能逃得掉吗?你们的障眼法已经被我看穿了!”

大声叫嚣着震动树林,易凡竖起耳朵再度闻听风声。

但他只听到有股疾劲的风声在朝自己凑近。

忽地一个转身,易凡左掌挥出,和破分枝叶落下的来人撞到一块。

对手身体颤了一颤,倒退回身后在地面上颠了两颠。

易凡则不动如山。

站往前面一步,易凡眯眼看着对方说道,“朋友,你又是什么人?和他们沾到一块没有好处,还是早点离开吧。”

“我的任务是看住他们,让他们不会有事。而你的出现是为了抓住他们,我不能让你得逞。”

“可凭你是拦不住我的呀!”易凡笑着说道,“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那要看看你能不能穿过我了!”

双手晃荡,对方的手中突然多出数十道乱叶飞刀,扑簌着向易凡打来,发出咻咻的锐利风响;冷叶没有畏惧,纵起身形在上空摘下一节树枝,手中气息涌动,催得树叶片片如铁片般坚硬,当朗朗一阵碎响,易凡挥舞着枝叶将飞刀尽数弹飞出去,而后信手向后丢纵,被摘下的树枝贴回到树上,创口愈合如初。

“好武功!看来我是拦不住你了!”

口中叱咤着说话声,对方明知不是易凡的对手却仍扑了上来,易凡无奈,只得分开双手摆出阵势,二人身形相接,易凡让身将对方送到身后,继而回转脚步猛力一掌,盖在对方后心。

对方呜咽了一声,栽倒在地面没能再站起来。

此时,再闻听四周的风声动静,蓝衣怪客们已经不知所踪。

“张文印你藏得够深啊!”

斩获到这道讯息以后,易凡无法再安坐下去,他迅速潜回镇子上,将方才自己遇到的事情逐一告知甄夫人、秦雪君还有留白。

三人揣摩了片刻,明白到前因后果。

甄夫人说道,“张文印据我所知,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齐云镇的,那他是怎么找到那些会耍弄云烟异象的奇人异士?”

留白说道,“而且他那么有钱,有必要为了贪图区区几万两的银子,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易凡想了想,觉得二人的话语也有些道理,“看来还是得到张府去走一趟才知道。虽然经过上次的事情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可是现在看起来,未免也太不普通了。”

秦雪君附和道,“那就去张府走一趟!”

迈步走出宅院,留白三人跃动身形冲向半空。

月色皎洁明亮下,镇子上的一切都被他们看得分明,三人朝着张家府邸的方向一阵闪身后,忽然被后方的点滴光亮吸引去目光。

但见府衙内,点点幽绿色的光芒升上天际,在远处幽暗的映衬下,如萤火虫般,零零碎碎,但又不乏一点点的光亮。

“那是鬼火?”

“好像是!”

“过去看看!”

三人改变方向,换朝府衙的方向冲去身形。

偌大的府衙内,无数点幽绿色的火光从院子中逃逸飞出,冲向高空,有的是从地底的土壤中冒出、有的则是从房内沿着窗户穿出,还有些则是从院子里的水井里面发出来的,留白数了一数,约有数百团火焰正朝向空中飞去。

目睹着团团火焰,秦雪君忍不住问道,“没有看见尸体,是又在毁尸灭迹吗?”

“也许是被我撞见了不该撞见的,所以他们才临时决定这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找张文印!一定要快,我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咬紧牙根,易凡对这名说书先生嘴中蠢笨不堪的富家少爷感到无比痛恨,他从未被人戏耍过,可张文印给他的感觉却是对方成竹在胸,而自己是茫茫无知的一条虫子,被困在竹林里面找不到逃脱的方向。

披着夜色急速奔走,易凡用尽平生的气力花费在赶路上。

留白和秦雪君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留白甚至得频频停下脚步,携带秦雪君一程,而后才能徐徐跟上他的背影。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易凡将二人远远甩在了背后,独自一人来到张家的府门外。

眼前,张家府邸的院门大开,像在等待来客一般,易凡缓下步子朝里面行走,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活人的动静,仿佛这是一座鬼宅,没有活人居住留下的生气。

越往里面,越是宁静。

宁静地能令一只小小的蟋蟀沸鸣整座庭院。

易凡来到前时来过的账房屋子,又去到带有银湖的别院,遇见了同样在搜索人息的留白和秦雪君,三人相互摇了摇头,示意都没有发现有活人的影子。

易凡恨恨地说道,“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得到消息,望风而逃了?”

留白跟着应了一声,“看样子是被你撞破以后,他在第一时间就离开了这里。”

“登登登登”

踩走瓦片的声音从附近传来,三人同时举目过去观望。

发现有一名鬼脸的甲胄士兵登临在房屋的顶端,望着三人,蹲低身子后抓起一片瓦片丢在了他们的脚下。

现下,鬼脸士兵的身躯没有如七重高塔般魁梧,他丢的瓦片也真实地发出了一声碎鸣。

“你是来接我们的?”易凡手指着自己,向鬼脸士兵发出疑问,“还是说,你是想和我们打一架?”

“三位,我家少爷吩咐了,怕你们又以为我们在耍弄烟鬼杂技,所以先行让你们知道我们的存在。”

“烟鬼杂技?”

“异物志记载,南海有一贝类,大如屋宇,其名为蜃,其张口吐气之时能凝成仙镜,照现仙人仙域,有渔民不解,近前观之,渴望能一睹仙颜,却被其合嘴吞下,凝成宝珠。我们所使用的烟鬼杂技,便是南方异人根据此事演化出来的手段。”

“那张文印现在在哪里?”

“少爷不愿意见客,正在和将军饮酒。他托我向三位转达,他没有残害百姓的心思,所以还请三位不要继续追查。”

“如果单听你一句话我们就要罢休,那等他真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以后,我们是不是该自杀谢罪?!”

“少爷说了,他愿意给出一点诚意。”鬼脸士兵从身后取出数道木匣,扬手丢给了三人,“三位请看!”

止住秦雪君用手去抓取的动作,留白掌中凝结内力,将木匣上的活扣轻轻解开,翻开了内里的物件。

只见内里一沓沓堆放着的,尽是张家的田地字契。

“这是”

“这是少爷家中所有的田地字契,拿着这些字契,你们随时可以领走张家的所有田地房屋。”

“他张文印不爱财,那又为什么要夺取齐云镇?!”

“少爷说了,这是他的私事,还请几位不要再追问,另外”顿一顿,鬼脸士兵指向一处屋宇说道,“二十丈外的那处小院,右侧书房的书柜后面有道暗门,推开暗门后有条地道通往地下,底下关押着张建德。”

“张建德?张文印的父亲?”秦雪君咂舌道,“他不是自己躲在家里吃斋念佛吗?”

“少爷让他在家,他就在家。少爷让他吃斋,他便吃斋。”

“你是要我救他出来?”易凡皱着眉头怒道。

“少爷说凭借易凡易公子的能力,安张建德一个罪名让他永生被关押在牢里不是难事,少爷厌透了这个人,再也不想和他发生一丝半点的关系。”

“他张文印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一声平天怒吼,易凡纵上屋顶,伸手便要去抓那名鬼脸士兵。

鬼脸士兵见势不妙,早有安排般地脱去盔甲,纵身一跃,跳入银湖池中遁进水底。留白没有抓住对方,在银湖池上观望许久也没有发现有水泡出现,顿时恍然大悟。

水底下,肯定还有另外一条出路!!

“看来张文印是舍下所有的东西逃离了出去。”没有及时反应抓住对方,秦雪君也懊恼道,“还被一个小喽啰跑了,真是可惜。”

“真是奇怪。”此时,反倒是易凡开始安静清醒了起来,“我之前想着要向府衙讨一些田地安置老人,可是府衙没人回话,反倒是张文印把自己的田地全部送给了我。”

第五章十章 束发

张文印消失以后,像是从世间彻底勾去了名号,销声匿迹,再也没人撞见。

而齐云镇的丑闻则还在继续。

人们发现到访齐云镇的“镇丞”以及“捕快们”都是虚假的,还有禁墙上的士兵也是冒名顶替的,一时之间众多数人都感到慌张,他们在质疑新来到镇丞会不会又是假冒的骗子?

“你说这回是真的吗?”

“不知道,反正能给银子就行。”

“也对,真的假的无所谓,银子能不能到手才是要紧事。”

耳旁听着居民直言不讳的话语,秦雪君倍感心寒之余想要去和对方理论一番,被易凡和留白双双拉住。

易凡开口说道,“别去了,没有意义的。”

秦雪君气恼着应道,“可他们说的话太难听了!什么叫有银子就行了?难道别人要你跪下,跪下就会给你赏钱,然后你就可以像条狗一样地跪倒在地上?”

易凡说道,“你没看见家里养的都是狗,没有狼?狼是在外面和敌人拼杀出来的,所以有傲气,家里养的狗最多是表面凶一点,你给点吃的它就会对你摇尾巴。”

留白也劝道,“雪君,算了,人各有志。也许过些时间,他们就会对今天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愤恨地挣脱二人的手臂,秦雪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宅院走去。

留在站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感到有股闷气郁结在自己的胸口,难受极了。

易凡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伸手抓抓自己的头发,也感到了无能为力,“野兽总是独来独往,那些可爱的羔羊们倒都是成群结队,关心着一日三餐,算了,算了。”

留白没有接话,同易凡默默地跟着秦雪君的脚步往回走去。

他在想为什么平头百姓总是看起来可怜,可有些时候又看起来极其可憎?

借着张文印留下的地契田契,甄夫人妥善安置了镇上的孤独籍老人。

同时她还隐下其余的田契地契,吩咐三人不能泄露此事,以免养惰了佃户的脾性。

易凡和留白时常潜入张府,想看看张文印是否有偷偷回来。但是一直没有遇见。反倒是张文印主动托来一份书信,讲明张府若是显出无人的景象,齐云镇必定大乱。

于是仆人和佣工重新冒现,打理着张家的屋舍田地,催收着新一季的收成。

但命根依然是被留白几人捏在手中,那些田契地契只要不归还,张文印的所有举动便是在帮他们做工。

很快,时间晃过了半月。

齐云镇一成不变。

留白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想要涉入江湖里面,找寻其他凶手的下落。左思右想过后,他向甄夫人辞行。

留白走进客堂说道,“大娘子,我在这里打扰了很久,也是时候离开了。”

甄夫人微微一笑,“留白,你现在走了,会不会有点仓促?一个是我还没有将银子还给你,另一个是雪君和易凡对你有了感情,你要走,他们不一定会同意。”

留白动动眼瞳说道,“大娘子,我也很舍不得他们。可是我还有该做的事情没有完成,所以实在不能久留。如果我没有事情的话,我也会像易凡一样游荡人间。但是既然不能,但是既然肩上还有重担,那就要把身上的职责做完才行。

这时,秦雪君从门外走进说道,“留白做的没错。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情不去做,还能指望他上心做点什么?”

留白向秦雪君轻轻一笑,“雪君没有出去吗?”

秦雪君挑了张椅子坐下,“本来是要出去的,可是走出去没多远,看到的都是一张又一张的笑脸,就想回来躺着睡觉了。”

甄夫人笑着说道,“还是不能接受那些人的安逸是吗?”

秦雪君像泄尽力气的皮鼓,变得软绵绵地说道“是呀!我觉得他们接受得太快了,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大娘子,我听有人在说张文印消失的事情,还说张文印要是真的死了、没了,那他们就不准备把租金交出去了。”

甄夫人凝重地点点头说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齐云镇经历过战火的人每一年都在减少,年轻的后生长成以后,大多都是在忙着耕种田地,对于张家积怨很深。其实从较大的方面来讲,张文印算聪明,也算是仁至义尽,他向租户征收合理的租金,既让租户不会饿死,也让自己的租金收得安稳。唯一一点的不对,就是城里的年轻后生都想过他的生活。”

趴在桌面,秦雪君闪着水汪汪的眼睛说道,“这么说起来的话,张文印其实倒也挺好,反倒是城里面的那些年轻人不争气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甄夫人小心起身去合上了屋门。

随后转过身子,向两人继续说道,“问题点到了根子上,要理清楚就像要拔起一颗老树那样盘根错节。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怪那些后生不争气,不争气的来由,我也很清楚。

见着话题偏转到其他方面,留白自然是明白到甄夫人不愿意让他现在离开。

略略沉吟后,他暂时放弃离开的想法。

秦雪君则在追问,“是什么原因呀?”

笑了笑,甄夫人清清嗓子说道,“试想一下,如果你身边周围那些有志气的人,明明很努力,但是一直一事无成,你会怎么想?会不会感到灰心,觉得努力也没什么用?”

甄夫人的话语一出,留白立刻想到当时初进齐云镇时遇见的那名堂倌。

秦雪君想了一想,说道,“确实会挺难受的。”

甄夫人又说道,“如果那个人,还比你有才华,比你还努力,但还是一无所有呢?”

秦雪君吓得连连摇头,“那太可怕了!我可能会直接放弃吧!”

甄夫人笑了,“的确!比你有才华,比你还有天赋的人都不能遂愿,人第一时间就会怀疑自己。会自己向自己发问,如果那么优秀的人再努力也都没有意义,那自己的努力不是更像一句笑话?”

秦雪君眸光一动,“大娘子,你是说?”

甄夫人直接将话挑明,“齐云镇,是边陲重地,早年前不断遭受战争的困扰。安定下来也是十数年的事情,相较于附近其他的城镇,已经算是得天独厚。朝廷有扶持边疆的心意,所以优待迁民,只要肯在边疆居住,就会给出极其丰厚的补贴。”

秦雪君问道,“朝廷做的不是挺好?”

甄夫人说道,“问题在于,朝廷不希望每个人都过来领完银子,后脚便提起走人。所以要求落户的迁民不得擅自离开,一旦逃离,按叛国罪论处,另外落户的士子也不能任意向外任职,需要首选户籍地,扶持当地民生。”

皱皱眉,秦雪君又问道,“很好呀!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时,留白才插话道,“地处边陲的话,当然是重武轻文。只是近些年一直没有战事,所以纵然有一身本领,也无用武之地。但是从文,却没有实际的用处。因为数千名的士子去争夺数十个文职,没有抢到的人只能是被饿死。”

甄夫人笑道,“看留白颇有感触的样子,是遇上过那些怀才不遇的秀才?”

留白叹道,“遇上过一名堂倌,是教书没有学生,所以只能在客栈中努力活着。”

甄夫人点点头,“是的,所以多数从文的士子被迫离开书卷。至于那些会点三拳两脚的年轻人,生活还好些,充当捕快、护院,或者其他零零散散的能靠一点拳头过活的生计。”

留白补上话道,“但都不是长久之计,可是从事农桑的话,需要有田地,田地又被少数人捏在手中。”

秦雪君听完又咬牙道,“果然张文印还是可恶的!”

甄夫人和留白都笑了,甄夫人说道,“土地不是老百姓想守就能守住的。今天捏在张文印的手上,明天给了别人可能还不如捏在张文印的手中。据我所知,张文印放弃掉一半的土地以后,开始时是老百姓自己握着,可是短短两三年后,被别人买去,多出了一些地主。”

秦雪君有些错愕,“怎么回事?张文印安排的?”

甄夫人说道,“买卖田地是很常见的事情,连朝廷也只能管制说不能屯田过多。或者是因为一时饿了,或者是因为被蒙骗了,又或者是手气输了点,总之,自己手里的田地很容易被挥霍干净。”

秦雪君听着倍加苦恼了脸色,“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留白笑道,“常说守业更比创业难。以前没什么感触,现在却是懂了。”

甄夫人说道,“人便是这样,很多道理不需要懂,时间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嘟嘟嘴,秦雪君胸间恼火的气息被浇灭了一半。

她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当甄夫人说破以后,忽然发觉自身的遭遇还是极为不错的,没有朝廷禁令的困恼,也没有野心不得以施展的苦楚。

难怪会有人愿意得过且过,只在意眼前的一日三餐。

那是因为真正地穷苦过。

再看看留白的神色,留白并没有因为不能离开而感到煎熬,秦雪君突发奇想,说道,“留白,要是你没有什么事情的话,陪我到处逛逛好吗?”

留白微微一愣,“要去哪里?”

秦雪君说道,“我想去附近的镇子和村子看看,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和齐云镇一样,都在受着同样的困扰。”

留白点点头,“好,我陪你。”

甄夫人展颜一笑,示意二人可以先行退去。

留白回房简单收拾了衣装,领了一对黑色的绳结绑在手上,随后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易凡,没有吵醒他,静静退了出去。

宅院门口,秦雪君已经打点妥当,正在等他过来。

留白问道,“我们先去哪里?”

秦雪君漫不经心应道,“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

留白点点头,“好。”

二人走向外方,沿着街道一路小走,秦雪君看向街旁两边的店面,打量过店中的器物,当看到有间卖着皮具的老店时,秦雪君停下脚步,向里走了进去。

留白转步跟上。

他看见,店中摆设的都是些镶嵌着铜环铁片的护具,颇有些军旅的气息。

见到有客人进门,正在板凳上打磨皮具的店家站起身来。

店家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人,两鬓斑白,面容慈祥,他看着秦雪君的眼睛在护手上胡乱扫视,嘴角呵呵一笑,开口迎了上去,“小姑娘是想买对护手吗?”

秦雪君抬起眼,认真打量着店家。

店家先是坦然对着她的目光,随后和蔼地开腔,“小姑娘放心,老人家从前是给军队里的将军打磨皮具的,有独门的秘方。现在退下来了,偶尔还有些将军会来找我买皮具。”

秦雪君颇为满意地说道,“现在不打仗,我用不到那种上战场的护手。”

店家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小姑娘是想找一对给江湖人用的护手。”

秦雪君对道,“是的,最好是不要带铁皮铜片,带着那些太重。”

店家笑笑,“是、是,江湖上的人都喜欢灵活一点,这样方便他们用剑或者是用刀,不像军人冲锋陷阵,爱直来直去。”

低下头颅往自己的小店中看了一圈,店家从偏底下的柜子里取出一道木匣。木匣上漆着花彩,上面落了不少的灰尘,是许久没有拿出来动过。

店家说道,“这几年不打仗,我也准备了一些没有带铁片的护手,之前还没有做好的时候有人来问,等做好了反倒没有人来了。”转过身,店家看向留白,“是给他买的?”

留白吃了一惊,一时忘了回答。

秦雪君认真地点了点下巴,转身帮留白把双手的十字结松开,将原来朝里捆束的十字结,改成朝外捆束,“试一试吧,看看合不合心意。”

留白木讷地看着秦雪君为自己戴上护手,望着这双浅棕色、由手腕连上小臂一拃的皮甲,心中喜欢极了。

以至于连皮甲上浅浅的虎纹,他都没有留意到。

抬起留白的双手,秦雪君笑道,“挺合手的,看来没有白跑一趟。”

店家看着也喜欢,许久没有客人在店里买到合适的物价,顿一顿,他想起当时打磨这对皮甲的时候,还配过一条腰带和一道束冠,仔细回忆了下存放着的位置,顺手也取了出来,“本来都要忘了。当时还顺手弄了条腰带和束发的皮套,今天客人满意,老人家一并送给客人好了。”。

秦雪君停了喜不自胜,“真的吗?来,留白,我给你束上。”

低下头,留白迟钝地让秦雪君为自己束上了发冠,他笨拙地像一只大棕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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