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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基业》


东汉百官考(1)三公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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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百官考(2)朝中众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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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百官考(3)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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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百官考(4)百官受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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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百官考(5)将军

6将军

在秦代以前,武职将军名号只有大将军、前、后、左、右将军。汉代将军不常设,主征伐。事毕则罢。汉文帝时始有车骑将军、卫将军。东汉的将军也是中央政府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将军、后将军、左将军、右将军。大将军位在三公上,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位次列于九卿,位在三公下。前、后、左、右将军,位次列于九卿,不常置。东汉中期以后,太后临朝称制,外戚以大将军执政,与太傅、三公合称为五府。

以上将军均开府,府属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御属三十一人。将军以本号领军的,各有部曲、校尉。

汉魏时期,有军功者比比皆是,授予官职的难度加大。因此常在“将军”前冠以某个名号以作为他的官职,这种名号并无一定,名号之间也无上下级关系,因此称为杂号将军。临事设置,事毕即撤。如骁骑、楼船、材官、伏波、贰师、度辽、龙骧等,或以所领部队(如骁骑、材官),或因奉行的任务(如李广利攻贰师城)。唯度辽将军因南匈奴所部时有内乱,自永平八年(65年)后常设。汉末以后,开始出现四征、四镇、四平、四安等重号将军。

春秋之晋国以卿大夫为军将,遂有将军之号。自战国以至秦汉,将军皆主征伐,临事而设,事毕而罢。后汉以来,将军成为军队常设统帅,地位日重。起初,将军依次有大将军以及骠骑、车骑、卫、前、后、左、右等名号,权位相当于公卿,可开府治事、参与朝政,故将军之位不轻授于人,唯重臣可以任之,有时则因征伐事由或者作用设立其余诸将军,如度辽将军。汉末以至魏晋,征伐频繁,战事日增,故设立名目繁多的将军称号,即为杂号将军,逐渐形成了一系列的将军名号。

61大将军

武将之首,其官职位比三公,时而在三公之上,时而在三公之下。秩万石。东汉末年,其位在三公之上,时汉朝天子以曹操为大将军,另以袁绍为太尉,袁绍以太尉位在大将军下,故“耻班在太祖下”。属官有长史、司马。

骠骑将军:位在大将军之下,品秩同大将军,时而在三公之上,时而在三公之下。将军中位比三公的共两级:大将军、骠骑将军

车骑将军:位在骠骑将军之下,位比上卿。

卫将军:位在车骑将军之下,位比上卿。

62前后左右四将军:

即前将军、左将军、右将军、后将军。周末始有,汉朝时并不常置,金印紫绶,位次列于上卿。职务或典京师兵卫,或屯兵边境。汉末以后,将军名号繁多,名称素朴之前、后、左、右之类,遂渐废弃。三国时常设的高级将军位。负责京师兵卫和边防屯警。位次列于九卿,高于其他临时设置的杂号将军。

63中郎将:

汉朝武官的级别分:将军、中郎将、校尉三级。由于将军并不常置,有战事时才冠以统兵者将军之称,所以平时一般武官所能获得的最高官职为中郎将,品秩为“比二千石”,掌管皇家卫队,属光禄勋管辖,如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汉末三国时期,有军功者越来越多,众多被封为杂号将军,中郎将反而成为了中下级军官的职位。

64校尉:

校尉是比中郎将略低一级的武官官职,品秩为“比二千石”。在汉代设八校尉分掌南北军。汉末三国时期,有军功者越来越多,众多被封为杂号将军,校尉反而成为了低级军官的职位。

65八校尉:

汉武帝起所置京师的屯兵八校尉,分掌中央军队。分别是长水校尉、屯骑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射声校尉、中垒校尉、胡骑校尉、虎贲校尉。东汉时,省中垒校尉、胡骑校尉、虎贲校尉。到三国时期,八校尉的职权越来越小,最后沦为低级官员。

66四征将军(四征大将军):

重号将军名称,即征东将军、征南将军、征西将军、征北将军。汉魏间始置,位次列于上卿,在卫将军之下。汉末三国时期有加大将军号,如征西大将军,位次列于三公

67四镇将军(四镇大将军):

重号将军名称,即镇东将军、镇南将军、镇西将军、镇北将军。汉魏间始置,位次列于上卿,在四征将军之下。汉末三国时期有加大将军号,如镇西大将军,位次列于三公

68四安将军:

重号将军名称,即安东将军、安南将军、安西将军、安北将军。东汉时有此名号,位次列于上卿,在四镇将军之下。

69四平将军:

重号将军名称,即平东将军、平南将军、平西将军、平北将军。汉魏间始置,位次列于上卿,在四安将军之下。

610大都督:

源于汉末,曹魏置,第一品,不常置,属加官,全称“都督中外诸军事”。加此官者,赐与代表天子威权的符节与黄钺以节统领持节将军等高级将领。吴同魏制。蜀汉置中都护,统内外军事。

611都督:

东汉末年始置。因各杂号将军之间并无隶属关系,故设都督一职,督管几路军队,为军事统帅。后以“都督某州军事”,掌管驻扎在该州的所有军队,并兼管该州民政,权力非常大。

612上大将军:

始置于三国曹魏,魏文帝以曹真为上大将军,是诸大将军中最高称号。孙权亦曾封陆逊为上大将军。后吕岱亦任此职。

613杂号将军:

汉魏时期,有军功者比比皆是,授予官职的数量增加。故常在“将军”前冠以某个名号以作为他的官职,这种名号并无一定,名号之间也无上下级关系,因此称为杂号将军。以下皆为杂号将军:

·军师将军(军师):

杂号将军之一。刘备以诸葛亮为军师将军,主内外军政事。另曹操设立军师祭酒,以荀攸为军师,凡军国选举及刑狱法制皆使决之。吴也曾以朱然为右军师。

·领军将军(领军、中领军):

杂号将军之一。曹操曾置领军一职,由史涣担任,与护军一起并掌禁军,后更名为中领军。曹丕更名为领军将军,主五校、中垒、武卫三营。蜀、吴亦置,为高级将军名号。

·护军将军(护军、中护军):

杂号将军之一。与领军同时置,由韩浩担任护军,掌禁卫军。曹丕更名为护军将军。蜀、吴亦置,为高级将军名号。

·奋武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东汉末年,关东群雄讨伐董卓时,袁绍以曹操代理奋武将军;沮授也曾在袁绍军中任奋武将军之职;吕布在杀董卓后,亦曾担任此职。

·奋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满宠曾任此职。

·伏波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汉武帝始置,原统领水军,取其舟涉江湖,波浪伏息之意,武帝时卫尉路博德为首任伏波将军,汉末夏侯惇曾任此职。

·度辽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汉武帝始置,范明友率军渡辽水东击乌桓,武帝后取其渡辽水之意,于是拜其为度辽将军,汉末高柔曾任此职。

·游击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汉代所置,以负责统领游击机动部队,以相机出战迎敌,汉末乐进曾任此职。

·骁骑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汉代统领骑兵之将领,骁骑意为骁勇精悍之骑兵。汉武帝时以李广为骁骑将军,率骑兵出击匈奴,三国曹魏之秦朗曾任此职。

·都护将军(都护):

杂号将军之一。乃统率诸将之官。曹洪曾任此职。

·越骑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曹彰曾任此职。

·厉锋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曹洪曾任此职。

·折冲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乐进曾任此职。

·荡寇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张辽曾任此职。

·灭寇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丁奉曾任此职。

·虎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于禁曾任此职。

·虎牙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刘勋曾任此职。

·平戎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步骘曾任此职。

·平狄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张郃曾任此职。

·捕虏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李典曾任此职。

·破虏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孙坚曾任此职。

·破羌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张绣曾任此职。

·威虏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臧霸曾任此职。

·平虏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周泰曾任此职。

·征虏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张飞曾任此职。

·讨虏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黄忠曾任此职。

·讨寇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王平曾任此职。

·讨逆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孙策曾任此职。

·扬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臧霸曾任此职。

·扬武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满宠曾任此职。

·振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费观曾任此职。

·振武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孙礼曾任此职。

·建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郭淮曾任此职。

·建武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刘封曾任此职。

·建德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曹操曾任此职。

·建信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申仪曾任此职。

·建忠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孟达曾任此职。

·建义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阎晏曾任此职。

·安远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于禁曾任此职。

·安国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朱治曾任此职。

·安汉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麋竺曾任此职。

·辅汉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李严曾任此职。

·辅国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陆逊曾任此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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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号将军之一。张昭曾任此职。

·武卫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许褚曾任此职。

·武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公孙度曾任此职。

·宣威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步睿曾任此职。

·昭武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韩当曾任此职。

·绥武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蒋斌曾任此职。

·中坚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许褚曾任此职。

·中卫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庞会曾任此职。

·冠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丁奉曾任此职。

·翊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赵云曾任此职。

·领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曹休曾任此职。

·副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刘封曾任此职。

·绥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杨仪曾任此职。

·镇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赵云曾任此职。

·镇远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魏延曾任此职。

·抚军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步协曾任此职。

·抚边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陆逊曾任此职。

·抚戎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张嶷曾任此职。

·昭德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简雍曾任此职。

·昭文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伊籍曾任此职。

·秉忠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孙乾曾任此职。

·怀集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申耽曾任此职。

·兴业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李严曾任此职。

·绥远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孙瑜曾任此职。

·绥南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全琮曾任此职。

·忠节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杨洪曾任此职。

·奉义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姜维曾任此职。

·扶义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朱治曾任此职。

·立义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庞德曾任此职。

·威烈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韩当曾任此职。

·横野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徐晃曾任此职。

·横江将军:

杂号将军之一。鲁肃曾任此职。

614·监军(中监军):

监督、巡查军队之职,有时也以军师或军司兼其职。

615·别部司马:

军中司马,大将军属官有军司马,其中别领营属者称为别部司马。其所率兵士数目各随时宜,不固定。

616·偏将军:

低级将军名号,位比杂号将军略低,高于裨将军。汉末战乱,出现了大量隶属于将军府的偏将,即为偏将军、裨将军,另外也有牙门将军。当时许多武将都曾被授予偏将军之职。如曹真、于禁、张郃、关羽、马超、赵云、周瑜、鲁肃、吕蒙、黄盖、全琮、韩当等名将皆担任过偏将军。

617·牙门将军(牙门将):

初为刘备所置,为偏将,位比杂号将军略低。赵云曾任牙门将军,赤壁战后后迁为偏将军,故牙门将军低于偏将军。魏延曾任牙门将军。曹丕于黄初年间也置牙门将,冠服与杂号将军同。后世以牙将为低级军官。

618·裨将军:

最低一级将军名号,为军中副将。

619·门下督、帐下督:

汉、魏时期将帅手下直属部队的低级将领。汉全称为“门下督盗贼”,简称“门下督”、“督盗”、“督盗贼”。魏、晋或称“门下督”,或称“帐下督”。主兵卫,任巡察导从等事。

汉末三国编年史1:党锢之祸(1)

汉孝桓皇帝永康元年(丁未、167)

摘要

张奂击破先零羌

永康元年(167)正月,先零羌五、六千骑攻略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等地,匈奴中郎将张奂进兵将其击破,其年夏,先零羌又进兵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今陕西中部地区),攻破汉军二营、杀千余人。十月,张奂遣司马尹端、董卓进兵合击,大破先零等羌,杀其酋豪,斩俘万余人。张奂因此立有大功,本应封侯,便因其不事宦官,仅赐钱二十万,除张奂家一人为郎,张奂不受。

段颍击破当煎羌

永康元年(167)正月,当煎羌起兵反汉,四千余人进攻武威郡(今甘肃武威),护羌校尉段颍进计,于鸾鸟(今甘肃武威南),杀其渠帅,斩首三千余级,西羌于此平定。

夫余攻略玄菟郡

永康元年(167)三月,夫余王夫台攻略玄菟郡(今辽宁沈阳附近),玄菟太守公孙域进兵大破夫余军,斩首千余级。

窦太后临朝

永康元年(167)十二月,桓帝死,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临朝称制。太后之父窦武议立新帝,召侍御史刘鲦问宗室之中贤德可继帝位之人,刘鲦推荐汉章帝五世孙、解渎亭侯刘宏。窦武入见太后,遂于宫中决策,以十二岁的刘宏即位。于是,窦武与中常侍曹节率中黄门、虎贲、羽林千人将刘宏迎至京师即位,是为汉灵帝。因皇帝年幼,窦太后继续临朝听政,其父窦武为大将军辅政。

士人标榜党人

永康元年(167),桓帝兴“党锢之狱”,名士李膺等二百余人被罢归田里,禁锢终身。天下士人皆钦羡党人,抨击朝廷,遂其相标榜党人,以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言其可为一世之所宗;以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寓为“八俊”,言其为人中英杰;郭泰、范滂、尹勋、巴肃、宗慈、夏馥、蔡衍、羊陟为“八顾”,言其能以德行引人;张俭、翟超、岑眰、苑康、刘表、陈翔、孔昱、檀敷为“八及”,言其能使人仰慕而向其看齐;度尚、张邈、王孝、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言其能以财救人。一时标榜党人成风。

马融传经

马融字季长,右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生于章帝建初四年(79),少有俊才,从挚恂学儒术,博通经籍。安帝初立大将军邓骘召为舍人,又任校书郎,入东观典校宫中藏书,拜郎中。顺帝时曾为武都太守,桓帝初又任南郡太守。元嘉元年(151),因触犯大将军梁冀,免官髡徙朔方(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南),遇赦还,复为议郎,著术东观。以病辞官家居,教授诸生,从学者常达千人,弟子依从学先后以次相传。每讲学,坐高堂上,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不拘儒者礼节。弟子知名才者有卢植、郑玄等。卒于延熹三年(166)。所传为古文经学,著述有《易传》、《尚书注》、《毛诗注》、《周官注》、《仪礼注》、《孝经注》、《论语注》、《三传异同说》等,又曾注《老子》、《淮南子》、《列女传》、《离骚》,自作文辞,亦颇可观。

王符撰《潜夫论》

王符,字节信,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人。耿介不同于俗,隐居不仕,闭门著书,因不愿显名,自号“潜夫”。于桓帝时著《潜夫论》三十余篇,旨在探讨治国安民的方法,所言多本儒家学说而有所发挥。书中对东汉后期的社会政治作了“为富不仁”,本末倒置,名实相违的事实,强调“天以民为心”,“国以民为基”要求施行仁政。建议采取考功、明选等措施革新吏治,选拔真才,并崇本抑末,发展农业,,爱惜民力。书中亦有部分内容考述帝王世次,谱牒源流、方技术数。

详细

[1]春季,正月,东羌先零部进犯司隶,包围祋祤县,劫掠云阳县。当煎等诸部羌民再度起兵反叛。护羌校尉段率军在鸾鸟县邀击,大破叛羌,将西羌平定。

[2]夫馀王国国王夫台攻打玄菟郡,玄菟郡太守公孙域率军将其击破。

[3]夏季,四月,先零部羌民大举进犯三辅地区,攻灭京兆虎牙营和扶风雍营,杀害一千余人。

[4]五月壬子晦(三十日),发生日食。

[5]陈蕃因此被免职以后,朝廷文武大臣大为震动恐惧,再没有人敢向朝廷替党人求情。贾彪说:“我如果不西去京都洛阳一趟,大祸不可能解除。”于是,他就亲自来到洛阳,说服城门校尉窦武、尚书魏郡人霍谞等人,使他们出面营救党人。窦武上书说:“自陛下即位以来,并没有听说施行过善政。常侍、黄门却奸诈百出,竞相谋取封爵。回溯西京长安时代,阿谀奉承的官员掌握朝廷大权,终于失去天下。而今不但不忧虑失败的往事,反而又走到使车辆翻覆的轨道上,我恐怕秦朝二世胡亥覆亡的灾难,一定会再度降临,赵高一类的变乱,也早晚都会发生。最近,因奸臣牢修捏造出朋党之议,就逮捕前司隶校尉李膺等入狱,进行拷问,牵连到数百人之多,经年囚禁,事情并无真实证据。我认为,李膺等人秉着忠心,坚持节操,志在筹划治理王室大事,他们都真正是陛下的后稷、子契、伊尹、吕尚一类的辅佐大臣,却被加上虚构罪名,遭受奸臣贼子的冤枉陷害,以致天下寒心,海内失望。唯有请陛下留心澄清考察,立即赐予释放,以满足天地鬼神翘首盼望的心愿。而今,尚书台的亲近大臣,如尚书朱、荀绲、刘、魏郎、刘矩、尹勋等人,都是国家的忠贞之士,朝廷的贤良辅佐。尚书郎张陵、妫皓、苑康、杨乔、边韶、戴恢等人,举止文雅,崐通达国家的典章制度,朝廷内外的文武官员,英才并列。然而,陛下却偏偏信任左右亲近,依靠奸佞邪恶,让他们在外主管州郡,在内作为心腹。应该把这批奸佞邪恶之徒陆续加以废黜,调查和审问他们的罪状,进行惩罚。信任忠良,分辨善恶和是非,使邪恶和正直、诽谤和荣誉各有所归。遵照上天的旨意,将官位授给善良的人。果真如此,天象灾异的征兆可以消除,上天的祥瑞指日可待。近来,虽偶尔也有嘉禾、灵芝草、黄龙等出现,但是,祥瑞发生,一定是因为有贤才,福佑降临,一定是由于有善人,如果有恩德,它就是吉祥,没有恩德,它就是灾祸。而今陛下的行为不符合天意,所以不应该庆贺。”奏章呈上后,窦武即称病辞职,并缴还城门校尉、槐里侯的印信。霍谞也上书营救党人。桓帝的怒气稍稍化解,派中常侍王甫前往监狱审问范滂等党人。范滂等人颈戴大枷,手腕戴铁铐,脚挂铁镣,布袋蒙住头脸,暴露在台阶下面。甫逐一诘问说:“你们互相推举保荐,象嘴唇和牙齿一样地结成一党,究竟有什么企图?”范滂回答说:“孔丘有言:‘看见善,立刻学习都来不及。看见恶,就好象把手插到滚水里,应该马上停止。’我希望奖励善良使大家同样清廉,嫉恨恶人使大家都明白其卑污所在。本以为朝廷会鼓励我们这么做,从没有想到这是结党。古代人修德积善,可以为自己谋取多福。而今修德积善,却身陷死罪。我死后,但愿将我的尸首埋葬在首阳山之侧,上不辜负皇天,下不愧对伯夷、叔齐。”王甫深为范滂的言辞而动容,可怜他们的无辜遭遇,于是命有关官吏解除他们身上的刑具。而李膺等人在口供中,又牵连出许多宦官子弟,宦官们也深恐事态继续扩大。于是请求桓帝,用发生日食作为借口,将他们赦免。六月庚申(初八),桓帝下诏,大赦天下,改年号。党人共二百余人,都遣送回各人的故乡;将他们的姓名编写成册,分送太尉、司徒、司空三府,终身不许再出来做官。

范滂前往拜访霍谞,却不肯道谢。有人责备他,范滂回答说:“过去,叔向不见祁奚,我何必多此一谢。”范滂南归汝南郡时,南阳的士绅乘车来迎接他的有数千辆之多。他的同乡殷陶、黄穆站在他身边侍卫,为他应接对答宾客。范滂对殷陶等人说:“而今你们跟随我,是加重我的灾祸!”于是,他便悄悄逃回故乡。

最初,下诏搜捕党人,各郡、各封国奏报检举,牵连所及,多的以百计数,只有平原国宰相史弼,一个党人也没有奏报。诏书前后多次下达,严厉催促州郡官府,限期奏报;掾史等属吏甚至受到刑和鞭刑。青州从事坐在平原国的传舍,质问史弼说:“诏书对党人痛恨入骨,皇帝的旨意如此诚恳痛切。青州共有六个郡国,其中五个郡国都有党人,平原国何治理得独无党人?”史弼回答说:“先王治理天下,划分州郡国县境界,水土有不同,风俗有差异。其他郡国有的,平原国恰恰就没有,怎么能够相比。如果仰望上司长官的旨意,诬陷善良无辜的人,甚至依靠严刑酷罚,使非理的举动得逞,则平原国的人民,家家户户都是党人。我这个封国宰相,只有一死而已,坚决不能做出这种事情。”从事勃然大怒,立即逮捕史弼的所有属吏,送往监狱囚禁,然后弹劾史弼。正好遇着桓帝下令解除党禁,史弼用薪俸赎罪,所救脱的人很多。

窦武所推荐的人有:朱,沛国人;苑康,勃海郡人;杨乔,会稽郡人;边韶,陈留郡人。杨乔容貌和仪表壮美,多次上书奏陈朝廷政事,桓帝喜爱他的才华和美貌,打算把公主嫁给他为妻,杨乔坚决推辞。桓帝不许,杨乔闭口崐绝食,七日而死。

[6]秋季,八月,巴郡上报说,发现黄龙。最初,一群人想去池塘洗澡,看到池塘的水浑浊,因此大家互相开玩笑地恐吓说:“里面有一条黄龙!”于是这句开玩笑的话在民间传播开来,郡太守认为这是美事,所以将它上报朝廷。郡府属吏傅坚劝阻说:“这只是差役的一句戏言,怎能当真?”郡太守不听规劝。六月,发生大水灾,勃海海水倒灌泛滥。

[7]六月,发生大水灾,勃海海水倒灌泛滥。

[8]冬季,十月,先零部羌民攻打三辅地区,张奂派遣司马尹端、董卓率军阻击,大败羌民,斩杀酋长、豪帅等,加上俘虏,共一万余人。幽州、并州、凉州等三州动乱全部平定。张奂按照功劳应该晋封侯爵,但他不肯奉承宦官,结果没能晋封侯爵,只赏赐钱二十万,任命他家中一人为郎。张奂推辞不肯接受,只请求朝廷准许将他家的户籍迁移到弘农郡著籍。按照过去的法令规定,边郡人士不准迁居内地。桓帝下诏,因张奂有功,特别给予批准。任命董卓为郎中。董卓是陇西郡人,性情粗暴勇猛而有智谋,羌人、胡人都畏惧他。

[9]十二月壬申(二十三日),重新改封瘿陶王刘悝为勃海王。

[10]丁丑(二十八日),桓帝在德阳前殿驾崩。戊寅(二十九日),尊皇后窦妙为皇太后。窦太后临朝主持朝政。起初,窦妙被立为太后,但很少能见到桓帝,只有采女田圣等人受到桓帝的宠爱。窦后忌妒而又残忍,当桓帝的棺材还停在德阳前殿时,她就下令处死田圣。城门校尉窦武为了商议确定新皇帝人选,征召侍御史河间国人刘,向他询问刘姓皇族中的贤才,刘推荐解渎亭侯刘宏。刘闳是河间王刘开的曾孙,祖父刘淑,父亲刘苌,两世都封为解渎亭侯。于是窦武入宫秉报窦太后,在宫禁中决策。任命刘为守光禄大夫,和中常侍曹节共同持节,率领中黄门、虎贲武士、羽林军等一千人,前往迎接刘宏。当时,刘宏年仅十二岁。

汉孝灵皇帝建宁元年(戊申、16

摘要

段颍大破东羌

建宁元年(168)春,灵帝从护羌校尉段颍所请,发骑兵五千、步兵一万、车三千辆,命其讨伐东羌(指靸居内地之羌)。于是段颍率兵万余人,带十五日粮,从彭阳(今甘肃镇原东南)进军,直指高平(今宁夏固原),与先零诸羌大战于逢义山(今宁夏固原附近)。时羌人兵势甚盛,段颍命军士持长镞利刃、张劲弩,又列轻骑于两翼,激励将士说,现离家数千里,进则事可以成功;退则必死,大家努力向前,争取功名。遂身先士卒,大呼冲入敌阵,士卒随后冲击,大败诸羌,斩首八千余级,获牛、马、羊二十八万头。汉廷以破羌之功,拜段颍羌将军,并调金钱、彩物为其军费。当年夏,段颍再以轻骑追击先零羌,日夜兼行,于奢延水(又名无定河,今陕西榆林)、落川(今奢延水南)、令鲜水(今甘肃张掖附近)等地连破羌军,随后又与羌军大战于灵武谷(今宁夏贺兰西北),终于大破先零羌,段颍乘胜进军泾阳(今甘肃平凉西北)。于是先零羌基本平定。其残余四千余落,散入汉阳郡(今甘肃甘谷东南)山谷之间。次年七月,段颍继续进军,向散居于汉阳一带的东羌发动进攻,连战连胜,最后将羌人包围于山谷之中,段颍命骑司马田晏、假司马夏育率兵七千,司马张恺率兵三千,分二路乘夜上山袭击羌人,自己率步骑正面进攻,遂大破羌军,斩羌人渠帅以下一万九千余人,获牛马牲畜、帐篷等物不计其数,于是东羌平定。段颍以功封亲丰县侯,食邑万户。

乌桓大人称王

建宁元年(168),乌桓诸大人纷纷称王,上谷郡(今河北怀来东南)难楼大人,有众九千余落,辽西郡(今辽宁义县西)且力居大人,有众五千余落,皆自称王。又辽东郡(今辽宁辽阳)苏仆延大人,有众千余落,自称峭王,右北平郡(今河北丰润东南)乌延大人,有众八百余落,自称汗鲁王。

疏勒和得自立为王

建宁元年(168),西域疏勒国和得杀汉廷册封的疏勒王、汉大都尉臣磐,自立为王。

窦武、陈蕃谋诛宦官

建宁元年(168),灵帝即位,窦太后临朝,以其父大将军窦武辅政,前太尉陈蕃为太傅,与窦武共参朝政。陈蕃随之起用李膺、杜密、尹勋等党人入朝执政。窦武、陈蕃皆尽心尽职,欲有所作为,但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人互相勾结,诌事太后,扰乱朝政。当年八月,窦武、陈蕃与尚书令尹勋等人商议尽诛宦官,以清朝政,并乘日食之机请尽杀宦官,但太后不同意,只允许杀宦官中有罪者。此后,窦武先后杀掉中常侍管霸、苏康,又不断请太后诛杀曹节、王甫等人。陈蕃也同时上疏恳求,太后不许。九月,窦武出宫还府,宦官先发制人,曹节诬陷窦武、陈蕃等人谋废灵帝,大逆不道,拥灵帝出殿,逼迫尚书作诏书,假灵帝之命收捕窦武等人,同时又派兵劫持太后,夺走皇帝玺绶。窦武不肯受诏,召北军五校兵士数千人,宣称宦官谋反,准备向宫内进攻。于时陈蕃率官属及太学生八十余人,手持兵刃至皇宫,大声为窦武诉冤。王甫命卫士将陈蕃抓住,随即杀死。这时,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刚刚被征还京师。曹节以张奂不明真相,假传圣旨,命其随少府周靖率五营卫士讨伐窦武。王甫等人又率宫中虎贲、羽林武士千余人,与张奂等合兵,与窦武对阵。王甫命其兵士向窦武军喊话,说窦武谋反,要他们赶快投降。北军将士本就惧怕宦官,又见其兵盛,渐渐归降王甫军。窦武见大势已去,自杀而死。窦武、陈蕃谋诛宦官不成,皆以身死。于是曹节、王甫收捕窦氏宗族宾客,将窦太后迁于南宫,公卿朝臣曾为陈蕃、窦武门生故吏及二人所荐举者,皆免官禁锢。曹节迁长乐卫尉、封育阳侯,其手下六人封列侯、十一人封关内侯,宦官完全控制了朝政。

太尉刘矩死

建宁元年(168)十一月,太尉刘矩以灾异免官。刘矩字叔方,沛国萧县(今属安徽)人,以举孝廉入仕,任雍丘令,在职以礼让教化为治,迁尚书令。时大将军梁冀专权,刘矩性格正直,不愿阿附权贵,出为常山国相,可任从事中郎、尚书令、宗正、太常等职。延熹四年(161),代黄琼为太尉,始为三公。与黄琼、司徒种暠等尽心朝政,天下号称“贤相”,后以蛮夷复反之事免官。灵帝(168—189在位)即位,复为太尉,不久又以日食免官,后终于家。

栾巴死

建宁元年(168),议郎栾巴上书极谏,为窦武、陈蕃二人辩冤。灵帝大怒,将其收付廷尉,栾巴自杀而死。栾巴,字叔元,魏郡内黄(今属河南)人。顺帝时历任郎中、桂阳太守、议郎、守光禄大夫、豫章太守、沛国相、尚书等职。在官甚有政绩,后因得罪梁太后免官。灵帝即位(168),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辅政,复征拜为议郎。窦武、陈蕃谋诛宦官不成被杀,栾巴以其党被贬为永昌太守,辞病不行,遂上疏为窦、陈二人理冤,随之下狱死。

周景死

建宁元年(168)四月,太尉周景病死。周景(?—168),字仲飨,庐江舒县(今安徽江西南)人。以辟大将军梁冀府入仕,历任豫州刺史、河内太守、将作大匠等职。在职好贤爱士,荐拔人材。梁冀伏诛后,以故吏冤官,复拜尚书令,迁太仆、卫尉等官。延熹六年(163),代刘宠为司空,初登三公之位,与太尉杨秉奏免贪官五十余人,为天下称颂。后代陈蕃为太尉。建宁元年病死。

司空王畅免官死

建宁元年(168)八月,司空王畅以灾异免官。王畅(?—169),字叔茂,山阳高平(今山东微山西北)人。少举孝廉不就,后应大将军梁商辟举,四迁至尚书令,出为齐国相,征拜司隶校尉,转渔阳太守,任职以严明著称,后以事免官。复拜尚书,又为南阳太守。南阳为东汉帝乡,素为贵戚聚居之地,号称难治,历任太守多不称职。王畅到职,严正威猛,贵戚有劣迹者,皆依法惩治。时南阳郡中豪族奢靡成风,王畅布衣敝车,以正清廉之风。后征拜长乐卫尉。建宁元年,迁为司空。数月之后免官。第二年死于家中。

徐稺死

汉灵帝即位初年,朝廷想用蒲轮征聘徐稺,恰逢徐稺逝世,时年七十二岁。

详细

[1]春季,正月壬午(初三),升城门校尉窦武为大将军。任命前太尉陈蕃为太傅,和窦武以及司徒胡广统领尚书台事宜。

这时,正逢桓帝死亡的大丧,继位皇帝还没有即位,尚书们都内心畏惧,很多人假装生病不敢入朝理事。陈蕃写信责备他们说:“古人树立名节,君王虽然死亡,我们事奉他,犹如他仍生存。而今新皇帝尚未即位,政事更加紧迫,各位怎么可以在这样艰苦的处境中,推卸自己应尽的职责,而躺在床上休息?这在大义上又怎么能够安心?”尚书们惶惧恐怖,都纷纷入朝治理政事。\

[2]已亥(二十日),解渎亭侯刘宏抵达夏门亭。窦太后命窦武持节,用皇子封王时专用的青盖车,将刘宏迎接入宫。庚子(二十一日),刘宏即皇帝位,为汉灵帝,改年号。

[3]二月辛酉(十三日),将桓帝安葬在宣陵,庙号为威宗。

[4]辛未(二十三日),大赦天下。

[5]起初,护羌校尉段既已平定西羌,然而,东羌先零等部尚未归服。度辽将军皇甫规、中郎将张奂,连年不断地进行招抚,羌人不断归降,又不断起兵进行反叛。桓帝下诏询问段说:“东羌先零等部羌民作恶反叛,然而皇甫规、张奂各拥有强兵,不能及时平定,我想命令你率军到东方讨伐,不知道是否恰当,请认真考虑一下战略。”段上书说:“我认为先零以及东羌诸部,虽然数度反叛,但向皇甫规投降的,已有二万余大小帐落,善恶已经分明,残余的叛羌所剩无几。而今张奂所以徘徊踌躇,久不进兵,只因为顾虑已归服朝廷的羌人,仍跟叛羌相通,大军一动,他们必然惊慌。并且,从冬天开始,直到现在,已是春季,叛羌屯聚集结不散,战士和马匹都十分疲惫,有自行灭亡的趋势,想再一次招降他们,坐着不动便可制服强敌。我认为,叛羌是狼子野心,很难用恩德感化。当他们势穷力屈时,虽然可以归服,一旦朝廷军队撤退,又重新起兵反叛。唯一的办法,只有用长矛直指他们的前胸,用大刀直加他们的颈项。共计东羌诸部只剩下三万余个帐落,全部定居在边塞之内,道路没有险阻,并不具备战国时代燕、齐、秦、赵等国纵横交错的形势。可是,他们却长久地扰乱并、凉二州,不断侵犯三辅地区,迫使西河郡和上郡的太守府都已迁徙到内地,安定郡、北地郡又陷于孤单危急。自云中郡、五原郡、西到汉阳郡,二千余里,土地全被匈奴人、羌人据有。这就等于恶疮暗疾,停留在两胁之下,如果不把他们消灭,势力将迅速膨胀。倘若用骑兵五千人、步兵一万人、战车三千辆,用三个冬季和两个夏季的时间,足可以击破平定,约计用费为钱五十四亿。这样,就可以使东羌诸部尽破,匈奴永远归服,迁徙到内地的郡县官府,也可以迁回故地。据我计算,自安帝永初年代中期起,诸部羌人起兵反叛,历时十四年,用费二百四十亿。顺帝永和年代末期,羌人再度起兵反叛,又历时七年,用费八十余亿。如此庞大的消耗,尚且不能把叛羌诛杀灭尽,以致残余羌众重新起兵反叛,遗害至今天。而今如果不肯使人民忍受暂时劳累的痛苦,则永久的安宁便遥遥无期。我愿竭尽低劣的能力,等待陛下的节制调度。”桓帝批准,完全采纳段所提出的上述计划。于是,段率军一万余人,携带十五日粮食,从彭阳直接插到高平,在逢义山跟先零等部羌民决崐战。羌军强大,段部众都很恐惧。段便下令军中,使用长箭头和锋利的大刀,前面排列三重举着长矛的步兵,挟持着强劲有力能够射远的弓弩,两边排列着轻装的骑兵,掩护着左右两翼。他激励将士说:“现在,我们远离家乡数千里,向前进则事情成功,逃走一定大家全死,共同努力争取功名!”就大声呐喊,全军跟随呐喊,步兵和骑兵同时发动攻击,先零羌军崩溃,段军队斩杀羌众八千余人。窦太后下诏褒奖说:“等到东羌全部平定,再合并论功行赏。现在,暂时赏赐段钱二十万,任命段家一人为郎中。”并且,命令中藏府调拨金钱等钱帛财物,帮助军费,擢升段为破羌将军。

[6]闰月甲午(疑误),追尊灵帝祖父刘淑为孝元皇,祖母夏氏为孝元后,父亲刘苌为孝仁皇,母亲董氏为慎园贵人。

[7]夏季,四月戊辰(疑误),太尉周景去世。司空宣酆被免官;擢升长乐卫尉王畅为司空。

[8]五月丁未朔(初一),发生日食。

[9]擢升太中大夫刘矩为太尉。

[10]六月,京都洛阳发生大水灾。

[11]癸巳(十七日),论拥立皇帝的功劳,封窦武为闻喜侯,窦武的儿子窦机为渭阳侯,侄儿窦绍为侯,窦靖为西乡侯,中常侍曹节为长安乡侯,共封侯爵十一人。

郡人卢植上书劝说窦武说:“你现在在汉王朝中所处的地位,犹如姬旦、姬在周王朝所处的地位一样,拥戴圣明君主,关系到全国人民,谈论者认为你的功劳中,这是最为重大的了。皇室的血统关系,本是一脉先后相传,你只不过按照图牒的次序,确立皇帝人选,这又有什么功勋?岂可贪天之功,当作自己的力量。我建议你,应该辞去朝廷给你的大赏,保全你的身分和名誉。”窦武不能采纳。卢植身长八尺二寸,说话的声音犹如洪钟一样响亮,性情刚正坚毅,有大节。年少时跟随马融学习儒家经书,马融性格豪放不羁,常让女伎在面前载歌载舞。卢植在座下听讲多年,从来没有斜视一眼,马融因此对他十分敬重。

太后以陈蕃旧德,特封高阳乡侯。蕃上疏让曰:“臣闻割地之封,功德是为。臣虽无素洁之行,窃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若受爵不让,掩面就之,使皇天震怒!灾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太后不许。蕃固让,章前后十上,竟不受封。

窦太后为了感激陈蕃旧日对她的恩德,特封他为高阳乡侯。陈蕃上书辞让说:“我听说分割国家土地,作为封爵食邑,应该以功劳或恩德作为标准。我虽然没有清白廉洁的品行,但我羡慕正人君子‘不是用正当的方法得到的东西,不能接受。’倘若我接受封爵而不辞让,捂住脸面坐上这个位置,将使皇天盛怒,降灾祸于百姓。这样,我渺小的身子,又向何处寄托!”窦太后不准。陈蕃坚决辞让,奏章前后上呈有十次之多,终于不肯接受封爵。

[12]破羌将军段颎,率领轻装部队穷追残余羌众,出桥门谷,日夜兼程,先后在奢延泽、落川、令鲜水等地接连发生战斗,取得一连串胜利。尔后,又崐追到灵武谷,大败羌众。秋季,七月,段率军追击到泾阳,残余羌众只剩下四千余个帐落,全都逃散进入汉阳郡的各个山谷里。

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向朝廷上书说:“东羌虽然被击破,但是残余羌民很难全部消灭,段性情轻率而果敢,应考虑到东羌诸部的失败,难以保持经常。最好是以恩德招降,就永远不会后悔。”朝廷下诏,将张奂的建议转告段,段再次向朝廷上书说:“我原本知道东羌虽然人数众多,然而,他们的力量软弱,容易制服。所以,才不断向朝廷陈述我的愚见,想做永远安宁的打算。可是,中郎将张奂总是强调羌人力量强大,难以击破,应该采用招降的策略。圣明朝廷明镜高悬,采纳我的犹如瞽者的妄说,所以,我的谋略才得以施行,而张奂的计划才被搁置不用。只因为事态的发展,跟张奂原来所预料的恰恰相反,张奂便心怀猜疑忌妒,听信叛羌的申诉,润饰言辞和文意,指责我的军队‘不断受到挫折’,又宣称:‘羌人和汉人都是上天所生,不能诛杀灭尽,山谷广阔高大,不能空着无人居住。流血污染原野,有伤和气,招致天灾。’我低头思考,周王朝、秦王朝时代,西戎、北狄为害。汉王朝中兴以来,羌人的侵犯为害最大,杀也杀不完,虽然归降,不久又起兵反叛。而今先零等诸部羌人,多次反复无常,攻陷县邑,抢夺人民财物,挖掘坟墓棺木,暴露死尸,使生人和死者都遭受灾祸。于是上天盛怒,才借我所统御的大军之手,对他们进行诛杀。过去,春秋时代,邢国暴虐无道,卫国对它进行讨伐,大军出动之日,上天及时降雨。我率军征战,经过夏天,接连获降及时雨,庄稼丰收,人民也没有瘟疫疾病。上应天心,不降灾异伤害;下受人民拥戴,大众齐心,出师获胜。从桥门以西,落川以东,旧有的宫殿和县城聚邑,互相连接,并不是穷山恶水的绝域地带,车辆马匹,都能安全行驶,不会遭到毁伤损坏。张奂身为汉朝官吏,担任武职,到任二年,仍不能扫平贼寇,徒想兴修文教,止息干戈,招降八凶悍的敌人,这纯粹是虚诞无用之说,安全不能得到验证。为什么这么说呢?过去,先零羌众侵犯边塞,赵充国把他们迁居到边塞之内;煎当羌众扰乱边塞,马援把他们迁移到三辅地区。他们开始时全都降服,而后来终于起兵反叛,至今仍为祸害。所以,凡是有远见卓识的人士,都深感忧虑。而今沿边各郡,汉人户口稀少,常常遭受羌人的毒害。如果再把大批降羌内迁,让他们和汉人杂居在一起,这就犹如把荆棘种到良田,把毒蛇豢养在卧室一样。所以,我依靠大汉朝廷的威名,建立长久安宁的计策,打算彻底地铲除病根,使它再不能发生。本来规划三年的经费,支用五十四亿,迄今一载,消耗不到一半,然而,残余的叛羌,已象灰烬一样,濒临灭绝。我每次拜读诏书,对军事行动朝廷绝不干预。但愿把这个精神贯彻到底,凡事都交由我全权处理,临事应变,不失军机。”

[13]八月,司空王畅被免官,擢升宗正刘宠为司空。

[14]起初,窦妙被册封为皇后,陈蕃曾经尽过力量。等到窦妙当上太后,临朝主持朝政时,就把大小政事全部交付陈蕃。陈蕃和窦武同心合力,辅佐皇室,征召天下闻名的贤才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人,都进入朝廷,共同参与朝廷政事。于是,天下的士人,无不伸长脖子殷切盼望太平盛世的来临。然而,灵帝的奶妈赵娆跟女尚书们,早晚都守候在窦太后身边,和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人互相勾结,奉承窦太后。于是,得到窦太后的宠信,多次颁布诏书,封爵拜官。陈蕃、窦武对此深为痛恨。有一次,在朝堂上共同商议朝廷政事,陈蕃私下对窦武说:“曹节、王甫等人,从先帝时起,就操纵国家大权,扰乱天下,今天如果不杀掉他们,将来更难下手。”窦武也很同意陈蕃的意见。陈蕃大为高兴,用手推席起身。于是,窦武便和志同道合的尚书令尹勋等人,共同制定计策。

正好遇上发生日食的灾变,陈蕃对窦武说:“过去,萧望之困在一个石显手里,何况今天有数十个石显!我今年已八十岁,只想帮助将军铲除祸害。正可抓住发生日食这个机会,斥退废黜宦官,来消除天象变异。”于是窦武禀告太后说:“按照旧日的典章制度,黄门、常侍只在宫内供职,负责管理门户,保管宫廷财物。而今却教他们参与朝廷政事,掌握重要权力,家人子弟,布满天下,专门贪赃暴虐。天下舆论沸腾,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应该将他们全部诛杀或废黜,以肃清朝廷。”窦太后吃惊地说:“自从汉王朝建立以来,按照旧日的典章制度,世世代代都有宦官,只应当诛杀其中犯法有罪的,怎么能够将他们全都消灭?”当时,中常侍管霸,很有才能和谋略,在禁宫独断专行。窦武请准窦太后,先行逮捕管霸,以及中常侍苏康等,都坐罪处死。窦武又多次向窦太后请求诛杀曹节等,窦太后犹豫不决,不忍批准,所以,便把事情拖延下去。于是陈蕃又上书说:“而今京都洛阳人心不安,道路喧哗,传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疯等,和赵妖、尚书们共同扰乱天下。凡是依附和服从他们的升官进爵,违背和抗拒他们的中伤陷害。举朝的文武官员,好象河水中漂流的树木一样,一会漂到东,一会漂到西,只知道贪图俸禄,畏惧权势。陛下如果现在不迅速诛杀此辈,一定会发生变乱,危害国家,灾祸难以预计。请求把这份奏章,宣示左右,并命天下的奸佞们都知道我对他们深恶痛绝。”窦太后不肯采纳。

同月,金星侵犯房宿上将星,深入太微星座。侍中刘瑜一向精于天文,对上述天象感到厌恶,于是向窦太后上书说:“根据《占书》,天上有此星象崐,宫门应当关闭,将对将相不利,奸人近在咫尺,但愿紧急防备。”同时,又写信警告窦武、陈蕃,指出星辰错乱,对大臣不利,应该迅速确定大计。于是窦武、陈蕃任命朱寓为司隶校尉,刘为河南尹,虞祁为洛阳县令。窦武奏准将黄门令魏彪免官,任命所亲信的小黄门山冰接替。然后由山冰出面,弹劾和逮捕长乐尚书郑飒,送往北寺监狱囚禁。陈蕃对窦武说:“对于这批家伙,抓住便应当场诛杀,还用审问?”窦武没有听从,命山冰、尹勋、侍御史祝共同审问郑飒。郑飒在供辞中,牵连到曹节、王甫。尹勋、山冰根据郑飒的口供,立即奏请窦太后准予逮捕曹节等人,奏章交由刘瑜呈递。

九月辛亥(初七),窦武休假,出宫回家住宿。负责主管奏章的宦官得到消息,先行报告长乐五官史朱、朱秘密拆阅窦武的奏章,诟骂说:“宦官放任犯罪,自然可以诛杀,可是我们又有什么罪过,却应当全都遭到灭族?”因而大声呼喊说:“陈蕃、窦武奏请皇太后废黜皇帝,大逆不道!”便连夜召集一向亲近的健壮宦官、长乐从官史共普、张亮等十七人歃血共同盟誓,合谋诛杀窦武等人。曹节急忙向灵帝报告说:“外面情况紧急,请陛下赶快登上德阳前殿。”并且,教灵帝拔出佩剑,做出欢欣奋起的模样,派奶妈赵娆等在灵帝左右保护,收取符信,关闭宫门,召唤尚书台官属,用利刀威胁,命他们撰写诏书,任命王甫为黄门令,持节到北寺监狱,逮捕尹勋、山冰。山冰怀疑诏书不是真的,拒不受诏,王甫格杀山冰,接着又杀死尹勋,将郑飒释放出狱。随后,王甫又率领卫士回宫,劫持窦太后,夺取皇帝的玺印。命中谒者守卫南宫,紧闭宫门,切断通往北宫的复道。派郑飒等持节,率领侍御史、谒者,逮捕窦武等人。窦武拒不受诏,投奔步兵校尉军营,跟他的侄儿、步兵校尉窦绍,共同射杀使者。召集会合北军五校尉营将士数千人,进屯都亭,对军士下令说:“黄门、中常侍谋反,努力作战的,封侯、重赏。”陈蕃听到事变,率领他的部属官员,和学生门徒八十余人,各人拔出刀剑,闯入承明门,一直走到尚书台门前,振臂大声呼喊说:“大将军忠心卫国,黄门反叛,为何反说窦武大逆不道?”当时,王甫出来,正好和陈蕃相遇,听见他的呼喊、斥责陈蕃说:“先帝刚刚去世,修筑坟墓尚未竣工,窦武有什么功劳,兄弟父子三人同时赀财产累积上万,朝廷大臣这种行为,不是无道,又是什么?你是宰辅大臣,苟且互相结党,还去什么地方捉拿奸贼?”命令武士逮捕陈蕃,陈蕃拔剑斥责王甫,言辞和脸色都更加严厉。可是,武士终于把陈蕃拘捕,送到北寺监狱囚禁。黄门从官骑士用脚踢着陈蕃得意洋洋地说:“死老精怪,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人员数目,克扣我们的俸给和借贷?”并于当天在狱中将陈蕃杀死。这时,护匈奴中郎将张奂正好被召回京都洛阳。曹节等人因张奂新到,不了解政变的内幕。于是假传皇帝圣旨,擢升少府周靖为行车骑将军、加节,和张奂率领五校尉营留下的将士前往讨伐窦武。此时,天已微明,王甫率领虎贲武士、羽林军等共计一千余人,出朱雀掖门布防,跟张奂等会合。不久,全部抵达宫廷正门,和窦武对阵。这样,王甫的兵力渐盛,他教士兵向窦武军队大声呼喊说:“窦武谋反,你们都是皇帝的警备部队,应当保卫皇宫,为什么追随谋反的人?先投降的有赏!”北军五营校尉府的官兵,一向畏惧归服宦官,于是窦武的军队开始有人投奔王甫,从清晨到早饭时,几乎全部归降。窦武、窦绍被迫逃走,各路军队追捕包围,他们两人都自杀身亡,被砍下人头悬挂在洛阳都亭示众。紧接着,又大肆搜捕窦武的亲族、宾客、姻戚,全部加以诛杀。侍中刘瑜、屯骑校尉冯述,被屠灭全族。宦官又诬陷虎贲中郎将河间国人刘淑,前尚书会稽郡人魏郎,说他俩和窦武等人通谋,他俩也都自杀。将窦太后迁到南宫,把窦武的家属放逐到日南郡。从三公、九卿以下,凡是陈蕃、窦武所推荐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学生门徒和过去的部属,全都免官,从此不许再出来作官。议郎、勃海郡人巴肃开始时参与窦武共同密谋,曹节等人不知道,只是坐罪禁锢不许再做官,后来才被发现,于是,下令逮捕巴肃。巴肃自己乘车来到县廷,县令见到巴肃以后,迎到后阁,解下县令印信,打算和巴肃一起逃走。巴肃说:“做臣下的,有谋略不敢隐藏,有罪过不敢逃避刑罚,既然没有隐藏谋略,又怎么敢逃避应得的刑罚?”便被诛杀。

曹节升任长乐卫尉,封为育阳侯。王甫升任中常侍,仍照旧兼任黄门令。朱、共普、张亮等六人,都封为列侯。另外,还有十一人封为关内侯。于是,一群小人得志,士大夫们都垂头丧气。

陈蕃的朋友、陈留郡人朱震,收殓埋葬陈蕃的尸体,把陈蕃的儿子陈逸秘密藏匿起来。事情被发觉以后,朱震全家被捕,男女老幼都被戴上刑具。朱震虽遭严刑拷打,誓死不肯吐露真情,陈逸因此得以逃命。窦武大将军府的掾吏、桂阳郡人胡腾收殓殡葬窦武的尸体,为窦武吊丧,受到禁锢,不许做官的处分;窦武的孙子窦辅,年仅二岁,胡腾将他冒充是自己的儿子,跟大将军府令史、南阳郡人张敞把他藏到零陵郡境内,也得以逃命。

张奂升任大司农,因功封侯。张奂懊悔中了曹节等人的奸计,坚决推辞,不肯接受封侯。

[15]任命司徒胡广为太傅,主管尚书事务;司空刘宠为司徒;擢升大鸿胪许栩为司空。

[16]冬季,十月甲辰晦(三十日),发生日食。

[17]十一月,太尉刘矩被免官,升太仆、沛国人闻人袭为太尉。

[18]十二月,鲜卑和貊侵犯幽、并二州。

[19]同年,西域疏勒王国国王的叔父和得,杀掉国王,自立为王。

[20]乌桓酋长上谷难楼拥有部众九千余个帐落;辽西郡的丘力居拥有部众五千余个帐落,自己称王;辽东郡的苏仆延拥有部众一千余人帐落,自称峭王;右北平郡的乌延拥有部众八百余个帐落,自称汗鲁王。

汉末三国编年史1:党锢之祸(2)

汉孝灵皇帝建宁二年(己酉,169)

摘要

江夏蛮叛汉

建宁二年(169)九月,江夏郡(今湖北云梦)蛮起兵反汉,汉廷命州郡进剿,随即平定。

陈夤击破山越

建宁二年(169)九月,丹阳郡(今安徽宣城)山越围攻丹阳太守陈夤,陈夤率兵将山越击平。

党锢之狱起

建宁二年(169),宦官侯览指使朱并上书诬告前党人张俭与其同乡共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危及社稷”,灵帝于是下诏速捕张俭等人。当年十月,宦官曹节乘机合有关部门奏原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昱、河内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等皆为钩党(意为与张俭等党人相牵连),实即党人。灵帝下令缉捕钩党之人,虞放等百余人皆下狱死,其妻、子流徙边地,诸附从钩党士人皆禁锢终身。灵帝又诏令州郡大举钩党,天下名士及儒学有行义者皆被举为党人,加之挟怨相恶者官报私仇,死、流徙、罢免、禁锢者又六、七百人,此次钩党之狱与后来再次禁锢党人之事合称第二次“党锢之祸”。

高句丽攻略辽东

建宁二年(169),高句丽王伯固攻略辽东郡(今辽宁辽阳),玄菟太守耿临率军进讨,斩首数百级,伯固投降。

刘宠免官

建宁二年(169)十一月,太尉刘宠以日食免官。刘宠,字祖荣,东莱牟平(今属山东)人。其父刘丕博学,号为“通儒”。刘宠少传父业,以明经举孝廉入仕,为东平陵令,施政仁惠,深受百姓爱戴。后迁为豫章太守,又迁为会稽太守,在官减除苛法,严明法纪,郡中大治。后入朝,因任将作大匠、宗正、大鸿胪等职。延熹四年(161),代黄琼为司空,始为三公。又任司徒、太尉等职。建宁二年免官后,隐居乡里,后死于家。虽累任高官,但廉洁朴素,布衣蔬食,家无余财。

张俭亡命

建宁二年(169)十月,宦官侯览使人诬告前党人张俭与其乡共二十四人相结为党,危害朝廷。灵帝于是下诏收捕张俭等人。张俭出外逃亡。因形势危急,不能择人,只好望门投止;所到之处,因重其名德品行,皆破家相留。后辗转逃至东莱郡(今山东掖县)李笃处,正好外黄县令毛饮率兵搜捕至门,李笃对毛饮说,张俭知名天下,虽然四处逃命却并没有罪,即便能找到,忍心将他抓走吗?毛饮叹息而去。后李设法将张俭送出塞外,张俭以此免于此难。

郭泰死

建宁二年(169)春,郭泰病死。郭泰(127—169),字林宗,太原界休(今属山西)人。少时家贫好学,游学京师,河南尹李膺与之往甚密,于是名震京师。后为太学诸生领袖,与太尉陈蕃等人互相推崇,一时清议大起。延熹九年(166)党锢之祸起,郭泰遂闭门教学,有弟子千余人。建宁二年死于家,四方之士奔其丧者千余人,共为其刻石立碑。

李膺死

建宁二年(169)十月,钩党之狱起,李膺下狱死。李膺(109—169),字元礼,颍川襄城(今属河南)人。以孝廉入仕,后举司徒高第,历任青州刺史、渔阳太守、护乌桓校尉、度辽将军、河南尹、司隶校尉、长乐少府等职。在职法令严明,尽心职守,因其出任青州刺史,不法守令皆望风而逃。在边地,亲冒弓矢,屡破鲜卑等军。永寿二年(156),鲜卑攻略云中郡(今内蒙找克托东北),李膺出任度辽将军,各族闻知,皆送还所掠人口而降。在河南尹任内劾奏前北海太守羊元礼。羊元礼贿赂宦官,李膺反而被收下狱。不久赦免,拜司隶校尉。时宦官专权,但李膺执法严明,不经皇帝批准便将宦官张让之弟、贪残无道的野王县令张朔处死。于是宦官皆畏服李膺,见之鞠躬屏气,不敢稍犯。延熹九年(166),党锢之狱起,李膺下狱,后罢归乡里,禁锢终身。时朝廷政治错乱士人标榜党人,李膺被称为“天下楷模李元礼”。灵帝立,太傅陈蕃辅政,起用李膺为长乐少府。后陈蕃与窦武谋诛宦官不成被杀,李膺又被免官。建宁二年,钩党之狱起,李膺不肯逃亡,遂下狱死,妻、子被徙边郡,门生、故吏等皆被禁锢。

杜密死

建宁二年(169)十月,钩党之狱起,杜密被征,自杀身死。杜密(?—169),字周甫,颍川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因司徒胡广辟举入仕,历任代郡太守、泰山太守、北海相、尚书令、河南尹、太仆等职,执法严明。延熹九年(166),党锢之祸起,被收入狱,后免归乡里,禁锢终身,士人标榜党人,杜密身列“八俊”,与李膺齐名,时有“李杜”之称。灵帝立,太傅陈蕃辅政,起用杜密为太仆。建宁二年,朝廷大捕“钩党”之人,杜密入狱自杀而死。

范滂死

建宁二年(169)十月,灵帝大捕钩党之士,范滂下狱死。范滂(136—169),字孟博,汝南征羌(今河南偃城东南)人。少以清正名世,举孝廉入仕,时冀州(今河北临漳西南)饥荒,盗贼大起;范滂为清诏使,出使冀州。未至州境,贪赃官吏皆弃官而逃。后迁光禄勋主事、太尉府掾属,劾奏刺郡守不法者二十余人,又为汝南太守宗资功曹。清严守正,嫉恶如仇。延熹九年(166),党锢之狱起,被捕下狱,不久赦免,罢归乡里,禁锢终身。其南归,汝南郡(今河南平舆北)、南阳郡(今河南南阳)士大夫迎接者有车数千辆。士众标榜党人,范滂名厕“八及”。建宁二年,钩党之狱再起,大扑党人,县令郭揖不忍捉拿范滂,欲弃官与其同逃;范滂不肯,与老母诀别,遂入狱死,年仅三十三岁。

详细

[1]春季,正月丁丑(疑误),大赦天下。

[2]灵帝将母亲董贵人从河间国迎接到京都洛阳。三月乙巳(初三),尊董贵人为孝仁皇后,住永乐宫。任命董贵人的哥哥董宠为执金吾,侄儿董重为五官中郎将。

[3]夏季,四月壬辰(二十一日),金銮宝殿的皇帝御座上发现一条青蛇。癸巳(二十二日),刮大风,降冰雹,雷霆霹雳,拔起大树一百余棵。灵帝下诏,命三公、九卿以下官员,每人各呈密封奏章。大司农张奂上书说:“过去,周公姬旦埋葬时,因违背礼制,上天震怒。而今窦武、陈蕃对国家一片忠贞,还没有得到朝廷公开的宽恕,天降怪异反常的事物,都是为此而发。应该迅速地收敛安葬他们,召回他们被放逐边郡的家属,因跟从他们受连坐而遭到禁锢的,全部撤除。还有,皇太后虽然居住南宫,可是恩遇礼敬都不及时周到,朝廷大臣无人敢说,远近的人都很失望。应该思念大义,回报父母养育的亲恩。”灵帝深以为有理,询问中常侍们的意见,宦官们都大为反感,而灵帝又不能自作决定。张奂又与尚书刘猛等联名推荐王畅、李膺是担任三公的合适人选,曹节等人更加痛恨张奂等人多嘴,便让灵帝下诏严厉责备。张奂等人自动投入廷尉狱,请求囚禁,数日之后,才被释放,但仍罚俸三月赎罪。

郎中东郡人谢弼上呈密封奏章说:“我曾经听说:‘蟒蛇毒蛇,女子征兆’,我认为,当初是皇太后在深宫之中决定迎立陛下的大计。《尚书》说:‘父子兄弟,罪行不相连及’,窦姓家族的诛杀,岂能把罪过加到皇太后身上?如今被幽禁隔离在空宫之中,忧伤之情上感天心。万一发生措手不及的急病,陛下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和帝不断绝窦太后的养育之恩,前世传为美谈。《礼记》上说:‘作为谁的后嗣,就是谁的儿子’而今陛下承认桓帝为父,岂能不承认皇太后为母?盼望陛下仰慕虞舜孝顺的教化,回想《凯风》歌颂思念母亲的恩情。我又听说:‘开国承家,不能任用小人。’而今功臣久在外面,没有得到封爵和增加薪俸,然而,陛下的奶妈却私下得到宠爱,享受很高的封爵。刮大风以及降冰雹,也都是由于这个缘故。还有,前太傅陈蕃毕生为王室尽力,竟被一群邪恶小人陷害,一旦被杀,全族灭绝,其酷刑滥罚,天下为之震骇。甚至连他的学生门徒,以及过去的部署,都遭到贬谪放逐,禁锢不许做官。崐陈蕃已经死去,即令一百条生命也不能赎他生还。应该将他的家属召回京都洛阳,解除禁令。尚书令和太尉、司徒、司空都是社稷大臣,国家命脉所在。可是现在的四公,只有司空刘宠还能推行善政,其他三位都是无德食禄,招贼引寇之辈,必然发生鼎足折断,食物倾覆的凶事。正好趁着天降灾异,把他们全部罢免。征召前司王畅、长乐少府李膺等参与政事。差不多能使灾变消除,国运永昌。”灵帝左右近侍,对谢弼的建议非常痛恨,于是贬他出任广陵郡太守府的府丞。谢弼自动辞职,回到家乡。曹节的堂侄曹绍正担任东郡的郡太守,用其他的罪名逮捕谢弼,在监狱中把他严刑拷打而死。

灵帝向光禄勋杨赐询问有关蛇妖的事,杨赐上呈密封奏章说:“祥瑞不会妄自降临,灾异也不会无故发生。君王心里有所思想,虽然没有形诸脸色,但金木水火土等五星已经为之推移,阴阳也都随之改变。君王的权威不能建立,就会发生龙蛇一类灾孽。《诗经》上说:‘蟒蛇毒蛇,女子征兆。’只有请陛下思虑阳刚的道理,应该有内外之别,抑制皇后家族的权力,割舍娇妻艳妾的宠爱,则蛇变可以消失,祥瑞立刻就会出现。”杨赐是杨秉的儿子。

[4]五月,太尉闻人袭、司空许栩都被免官。六月,任命司徒刘宠为太尉,擢升太常汝南人训为司徒,太仆长沙郡人刘嚣为司空。刘嚣一向阿谀奉承中常侍,所以才得以擢升到三公高位。

[5]灵帝下诏,派遣谒者冯禅前往汉阳郡,说服残余的羌众投降。破羌将军段认为,春天是农耕季节,农夫布满田野,羌众即使暂时投降,地方官府也无能力供给他们的粮食,最后一定再次起兵为盗贼,不如趁他们空虚的时候,纵兵出击,一定可以将他们杀绝。于是段亲自率军出征,挺进到离羌众所驻守的凡亭山四五十里的地方,派遣骑司马田晏、假司马夏育率领五千人作先锋,击破羌众的大营。羌众向东撤退,重新聚集在射虎谷,并且分兵把守射虎谷的上下门。段计划一举将他们全部歼灭,不许他们再溃散逃亡。秋季,七月,段派遣一千余人在西县用木柱结成栅栏,纵深二十步,长达四十里,进行遮挡。然后,分别派遣田晏、夏育率领兵士七千人,口中衔枚不许言语,乘夜攀登上西山,安营扎寨,挖凿壕沟,进到距羌众屯聚一里许的地方。又派遣司马张恺等率领三千人攀登上东山。这时,被羌众发觉。段因而和张恺分别由东山和西山纵兵夹击,大破羌众,追击到射虎谷的上下门和穷山深谷之中,势如破竹,斩杀叛羌酉长以下共一万九千余人。冯禅等所招降的四千人,被分别安置在安定、汉阳、陇西等三郡。于是,东羌诸部的叛乱全部被平定。段先后共经历一百八十次战役,斩杀三万八千余人,俘获各种家畜四十二万七千余头,用费四十四亿,军吏和士兵死亡四百余人。东汉朝廷改封段为新丰县侯,每年征收一万户人家的租税。

臣光曰:《书》称“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夫蛮夷戎狄,气类虽殊,其就利避害,乐生恶死,亦与人同耳。御之得其道则附顺服从,失其道则离叛侵扰,固其宜也。是以先王之政,叛则讨之,服则怀之,处之四裔,不使乱礼义之邦而已。若乃视之如草木禽兽,不分臧否,不辨去来,悉艾杀之,岂作民父母之意哉!且夫羌之所以叛者,为崐郡县所侵冤故也;叛而不即诛者,将帅非其人故也。苟使良将驱而出之塞外,择良吏而牧之,则疆埸之臣也,岂得专以多杀为快邪!夫御之不得其道,虽华夏之民,亦将蜂起而为寇,又可尽诛邪!然则段纪明之为将,虽克捷有功,君子所不与也。

[6]九月,江夏郡蛮族起兵反叛,州郡官府出兵,将其讨伐平定。

[7]丹杨郡山越族起兵反叛,包围郡太守陈夤,被陈夤率军击破。

[8]起初,李膺等虽然遭到废黜和禁锢,但天下的士族和文人都很尊敬他们,认为是朝廷政治恶浊,盼望能跟他们结交,唯恐不被他们接纳,而他们也互相赞誉,各人都有美号。称窦武、陈蕃、刘淑为三郡,所谓君,说他们是一代宗师;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魏郎、赵典、朱为八俊,所谓俊,说他们是一代英雄俊杰;郭泰、范滂、尹勋、巴肃,以及南阳郡人宗慈、陈留郡人夏馥、汝南郡人蔡衍,泰山郡人羊陟为八顾,所谓顾,说他们是一代德行表率;张俭、翟超、岑、苑康,以及山阳郡人刘表、汝南郡人陈翔、鲁国人孔昱、山阳郡人檀敷为八及,所谓及,说他们是一代导师;度尚、以及东平国人张邈、王孝、东郡人刘儒、泰山郡人胡母班、陈留郡人秦周、鲁国人蕃响、东莱郡人王章为八厨,所谓厨、说他们是一代舍财救人的侠士。等到后来,陈蕃、窦武掌握朝廷大权,重新举荐和提拔李膺等人。陈蕃、窦武被诛杀,李膺等人再度被废黜。

宦官们对李膺等人非常痛恨,所以皇帝每次颁布诏书,都要重申对党人的禁令。中常侍侯览对张俭的怨恨尤为厉害。侯览的同郡人朱并素来奸佞邪恶,曾被张俭尖刻抨击过,便秉承侯览的旨意,上书检举说,张俭和同郡二十四人,分别互起称号,共同结成朋党,企图危害国家,而张俭是他们的首领。灵帝下诏,命将朱并的姓名除掉,公布奏章,逮捕张俭等人。冬季,十月,大长秋曹节暗示有关官吏奏报:“互相牵连结党的,有前司空虞放,以及李膺、杜密、崐朱、荀翌、翟超、刘儒、范滂等,请交付州郡官府拷讯审问。”当时,灵帝年仅十四岁,问曹节说:“什么叫做互相牵连结党?”曹节回答说:“互相牵连结党,就是党人。”灵帝又问:“党人有什么罪恶,一定要诛杀?”曹节又回答说:“他们互相推举,结成朋党,准备有不轨行动。”灵帝又问:“不轨行动,想干什么?”曹节回答说:“打算推翻朝廷。”于是,灵帝便批准。

有人告诉李膺说:“你应该逃了。”李膺说:“侍奉君王不辞艰难,犯罪不逃避刑罚,这是臣属的节操。我年已六十,生死有命,逃向何方?”便主动前往诏狱报到,被酷刑拷打而死。他的学生和过去的部属都被禁锢,不许再做官。侍御史蜀郡人景毅的儿子景顾是李膺的学生,因为在名籍上没有写他的名字,所以没有受到处罚。景毅感慨地说:“我本来就认为李膺是一代贤才,所以才教儿子拜他为师,岂可以因为名籍上脱漏而苟且偷安?”便自己上书检举自己,免职回家。

汝南郡督邮吴导接到逮捕范滂的诏书,抵达征羌侯国时,紧闭驿站旅舍的屋门,抱着诏书伏在床上哭泣,全县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范滂得到消息后说:“一定是为我而来。”即自行到监狱报到。县令郭揖大吃一惊,把他接出来,解下印信,要跟范滂一道逃亡,说:“天下大得很,你怎么偏偏到这个地方来?”范滂回答说:“我死了,则灾祸停止,怎么敢因为我犯罪来连累你,而又使我的老母亲流离失所!”他的母亲来和他诀别,范滂告诉母亲说:“范仲博孝顺恭敬,足可供养您。我则跟从龙舒君归于九泉之下。生者和死者,都各得其所。只求您舍弃不能忍心的恩情,不要增加悲伤。”范仲博是范滂的弟弟。龙舒君是范滂的父亲,即已故的龙舒侯国宰相范显。母亲说:“你今天得以和李膺、杜密齐名,死有何恨!既已享有美名,又要盼望长寿,岂能双全?”范滂跪下,聆听母亲教诲,听完以后,再拜而别。临行时,回头对儿子说:“我想教你作恶,但恶不可作;教你行善、即我不作恶。”行路的人听见,无不感动流涕。

因党人案而死的共有一百余人,他们的妻子和儿女都被放逐到边郡。天下英雄豪杰,以及有良好品行和道义的儒家学者,宦官一律把他们指控为党人。有私人怨恨的,也乘机争相陷害,甚至连瞪了一眼的小积忿,也滥被指控为党人。州郡官府秉承上司的旨意,有的人和党人从来没有牵连和瓜葛,也遭到惩处。因此而被处死、放逐、废黜、禁锢的人,又有六七百人之多。

郭泰听到党人相继惨死的消息,暗中悲恸说:“《诗经》上说:‘人才丧亡,国家危亡。’汉王朝行将灭亡,但不知道‘乌鸦飞翔,停在谁家。’”郭泰虽然也喜爱评论人物的善恶是非,但从不危言耸听、苛刻评论,所以才能身处浑浊的乱世,而没有遭到怨恨和灾祸。

张俭逃亡,困急窘迫,每当望见人家门户,便投奔请求收容。主人无不敬重他的声名和德行,宁愿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也要收容他。后来他辗转逃到东莱郡,住在李笃家里。外黄县令毛钦手持兵器来到李笃家中,李笃领着毛钦就座以后说:“张俭是背负重罪的逃犯,我怎么会窝藏他!假如他真的在我这里,这人是有名的人士,您难道非捉拿他不可?”毛钦因而站起身来,抚摸着李笃的肩膀说:“蘧伯玉以单独为君子而感到耻辱,你为何一个人专门获得仁义?”李笃回答说:“而今就想和你分享,你已经获得了一半。”于是毛钦叹息告辞而去。李笃便引导张俭经由北海郡戏子然家,再进入渔阳郡,逃出塞外。张俭自逃亡以来,所投奔的人家,因为窝藏和收容他而被官府诛杀的有十余人,被牵连遭到逮捕和审问的几乎遍及全国,这些人的亲属也都同时被灭绝,甚至有的郡县因此而残破不堪。张俭和鲁国人孔褒是旧友,当他去投奔褒时,正好遇上孔褒不在家,孔褒的弟弟孔融年仅十六岁,作主把张俭藏匿在家。后来事情被泄露,张俭虽然得以逃走,但鲁国宰相将孔褒、孔融逮捕,送到监狱关押,不知道应该判处谁来坐罪?孔融说:“接纳张俭并把他藏匿在家的,是我孔融,应当由我坐罪。”孔褒说:“张俭是来投奔我的,不是弟弟的罪过。”负责审讯的官吏征求他俩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一家的事,由家长负责,罪在我身。”一家母子三人,争相赴死,郡县官府疑惑不能裁决,就上报朝廷。灵帝下诏,将孔褒诛杀抵罪。等到党禁解除以后,张俭才返回家乡,后来又被朝廷任命为卫尉,去世时,享年八十四岁。当初,夏馥听到张俭逃亡的消息,叹息说:“自己作孽,应由自己承当,却凭空去牵连善良的人。一人逃命,使万家遭受灾祸,何必活下去!”于是他把胡须剃光,改变外貌,逃入林虑山中,隐姓埋名,充当冶铸金属人家的佣工,亲自挖掘烟炭,形容憔悴,为时二三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夏馥的弟弟夏静带着缣帛,追着要馈赠与他。夏馥不肯接受,并且对夏静说:“你为什么带着灾祸来送给我?”党禁还没有解除,他便去世了。

起初,中常侍张让的父亲去世,棺柩运回颍川郡埋葬,虽然全郡的人几乎都来参加丧礼,但知名的人士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张让感到非常耻辱。只有陈单独前来吊丧。等到大肆诛杀党人,张让因为陈的缘故,曾出面保全和赦免了很多人。南阳郡人何一向和陈蕃、李膺友善,也在被搜捕之列。于是他就改名换姓,藏匿在南阳郡和汝南郡之间,与袁绍结为奔走患难之交。他经常私自进入京都洛阳,和袁绍一道合计商议,为陷入党人案的名士们寻求救援,为他们策划,想方设法使其逃亡或隐藏,所保全和免于灾祸的人很多。

当初,太尉袁汤生有三个儿子:袁成、袁逢、袁隗。袁成生袁绍,袁逢生袁术。袁逢、袁隗都有声望,自幼便担任显要官职。当时,中常侍袁赦认为袁逢、袁隗出身宰相之家,又和他同姓,特别推崇和结纳作为自己的外援,所以袁姓家族以尊贵荣宠著称当世,非常富有奢侈,跟其他三公家族绝不相同。袁绍体格健壮,仪容庄重,喜爱结交天下名士,宾客们从四面八方前来归附于他,富人乘坐的有帘子的辎车,贱者乘坐的简陋小车,填满街巷,首尾相接。袁术也以侠义闻名当世。袁逢的堂侄袁闳少年时便有良好的品行,以耕种和读书为业,袁逢、袁隗多次馈赠于他,袁闳全不接受。袁闳眼看时局险恶昏乱,而袁姓家族富有贵盛,常对兄弟们叹息说:“我们先祖的福禄,后世的子孙不能用德行保住,而竞相骄纵奢侈,与乱世争权夺利,这就会如晋国的三大夫一样。”等到党人之案爆发,袁闳本想逃到深山老林,但因母亲年老,不适宜远逃,于是在庭院里建筑了一间土屋,只有窗而没有门,饮食都从窗口递进。母亲思念儿子时,到窗口去看看他,母亲走后,就自己把窗口关闭,连兄弟和妻子儿女都不见面。一直隐身居住了十八年,最后在土屋中去世。

起初,范滂等非议和抨击朝廷政事。自三公、九卿以下文武官员,都降低自己的身份,对他恭敬备至。太学学生争先恐后地仰慕和学习他的风度,认为文献经典之学将再度兴起,隐居的士人将会重新得到重用。只有申屠蟠独自叹息说:“过去,战国时代隐居的士人肆意议论国家大事,各国的国王甚至亲自为他们执帚扫除,作为前导,结果产生焚书坑儒的灾祸。这正是今天所面临的形势。”于是在梁国和砀县之间,再也见不到他的行迹。他靠着大树,建筑一栋房屋,把自己变成佣工模样。大约居住了两年,范滂等果然遭受党锢大祸,只有申屠蟠超脱世事,才免遭抨击。

臣光曰: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跷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夫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卓乎其不可及已!

[9]庚子晦(疑误),发生日食。

[10]十一月,太尉刘宠被免官,擢升太仆扶沟县人郭禧为太尉。

[11]鲜卑侵犯并州。

[12]长乐太仆曹节病危,灵帝下诏,任命他为车骑将军。不久,病愈,交回印信,仍担任中常侍,官位为特进,官秩为中二千石。

[13]高句丽国王伯固侵犯辽东郡,玄菟郡太守耿临率军前往讨伐,伯固归降。

汉孝灵皇帝建宁三年(庚戌,170)

摘要

济南民起事

建宁三年(170)冬,济南(今山东章丘西)百姓聚众起事,攻打东平陵县。

汉击疏勒

建宁三年(170),凉州刺史孟佗使从事任涉率敦煌兵五百人,与戊巳校尉曹宽、西域长史张晏等合西域焉耆、龟兹、车师前、后部兵共三万余人,进讨疏勒。疏勒王和得率军坚守桢中域(今地不详),汉军连攻四十余日,城不能下,撤军还。

谷永招降乌浒蛮

建宁三年(170)冬,郁林太守谷永以恩信招降乌浒蛮(在今广西境内)十余万人,皆内属于汉,于是谷永安抚乌浒,开置七县。

详细

[1]春季,三月丙寅晦(三十日),发生日食。

[2]征调段颎返回京都洛阳,任命他为侍中。段在边疆十余年,从来没有一天安心睡觉,和将士同甘共苦,所以部属都甘愿奋不顾身地拚死战斗,大军所到之处都能建立功勋。

[3]夏季,四月,太尉郭禧被罢免,擢升太中大夫闻人袭为太尉。

[4]秋季。七月。司空刘嚣被罢免。八月,擢升大鸿胪、梁国人桥玄为司空。

[5]九月,执金吾董宠因假传他的妹妹董太后的谕旨有所请托,被下狱处死。

[6]冬季,郁林郡太守谷永用恩德和威信招降乌浒蛮族十余万人,归服朝廷,授给帽子和腰带,设立了七个县。

[7]凉州刺史、右扶风郡人孟佗派遣从事任涉率领敦煌郡兵五百人,会同戊已校尉曹宽、西域长史张宴,动员焉耆王国、龟兹王国、车师前王国、车师后王国军队,共三万余人,前往讨伐疏勒王国,功打桢中城,经过四十余天不能攻克,只好撤退。从此以后,疏勒国王接连不断地被杀害,朝廷再也没有力量进行干预。

[8]最初,中常侍张让府中有一位负责掌管家务的奴仆,威风和权势显赫。孟佗家资财产富足,跟这位奴仆结成好友。孟佗倾尽所有馈赠给他,对其他的家奴也都一样巴结奉承,毫不吝啬。因此,家奴们对他大为感激,问他希望什么。孟佗回答说:“我只希望你们向我一拜就足够了。”家奴们满口答应。当时,每天前往求见张让的宾客,车辆常常有数百甚至上千之多。有一天,孟佗也前往晋见,稍后才到达,车辆无法前进,于是那位奴仆总管率领他的属下奴仆前来迎接,就在路旁大礼参拜,引导孟佗车辆驶进大门。宾客们见此情景,全都大吃一惊,认为孟佗和张让的关系不同平常,便争相送给孟佗各种珍贵的玩赏物品。孟佗将这些馈赠的物品分送给张让,张让大为欢喜。由于这个缘故,于是任命孟佗为凉州刺史。

汉孝灵皇帝建宁四年(辛亥、171)

摘要

西峡颂

《西峡颂》位于成县西13公里处的天井山麓,鱼窍峡中,镌于东汉建宁四年,即公元171年,距今已有1800多年,全名为《汉武都太守汉阳河阳李翕西峡颂》。

详细

[1]春季,正月甲子(初三),灵帝行成年加冠礼,大赦天下,只有党人不在赦免之列。

[2]二月癸卯(十三日),发生地震。

[3]三月辛酉朔(初一),发生日食。

[4]太尉闻人袭被免官,擢升汝南郡人李咸为太尉。

[5]发生大瘟疫。司徒许训被免官,任命司空桥玄为司徒。夏季,四月,擢升太常南阳郡人来艳为司空。

[6]秋季,七月,司空来艳被免官。

[7]癸丑(疑误),灵帝封宋贵人为皇后。宋皇后是执金吾宋酆的女儿。

[8]司徒桥玄被免官,擢升太常、南阳郡人宗俱为司空,任命前任司空许栩为司徒。

[9]灵帝认为窦太后援立自己继承帝位有功,冬季,十月戊子朔(初一),他率领朝廷文武百官,前往南宫朝见窦太后,并亲自向窦太后进食和祝寿。因此,黄门令董萌多次为窦太后申诉冤枉,灵帝深为采纳,对于供养窦太后的财物,都比以前增加。曹节、王甫对此非常痛恨,于是诬告董萌诽谤灵帝母亲董太后,将董萌下狱处死。

[10]鲜卑攻打并州。

第一章 郑玄门下

后汉灵帝光和六年(183年)晚春三月的一天,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在一处乡村的农舍院里。过了不久,这里的人越聚越多,远远望去,不仅宽敞的农舍里填满了人,便是农舍外面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粗略估计,陆陆续续围拢过来的不下千人。人虽多,但是秩序井然,无人大声吵闹,只是此起彼伏、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

日上三竿,大概将近巳时的时候,就听农社内有人在圈内高声叫道:“先生到!”

农舍内外立刻是鸦雀无声,随即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从草庐中走出一位老者,这位老者将近花甲,须发花白,眉目间尽是风霜之色,然而面带寿相、精神矍铄,三绺长须随风微荡在胸前,一看之下,便令人肃然起敬。这不是别人,正是名震天下的经学宗师康成先生郑玄了。那个年轻人,方脸长眉,容貌和郑玄很是相像,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便是郑玄的儿子郑益(字益恩)。

此处不是什么郡县学宫,更不是雒阳太学,而是青州北海郡高密县郊外的一处乡亭。

郑玄因为受党锢之祸,不得入仕,伏居故里。但又嫌城内嘈杂,便和弟子们住在了城外。他每隔一日,一到巳时就公开开讲授学,这日又到了公课的时候了,四面八方的人往此处汇集,都是去听郑玄讲课的,不但有士人、缙绅,甚至很多贩夫走卒、短衣乡农也混杂其中。世人都说,郑玄秉持着孔子“有教无类”的主张,不管身份、地位,只要肯去听课,他全都欢迎。

郑玄出身低贫,却虚心向学,少年时为乡啬夫,繁重琐事之下仍不改其志,后得时任北海相的颍川名士杜密征辟,先为国中吏录,后入太学授业。在雒阳,郑玄先后跟随京兆第五元先、东郡经学家张恭祖、下邳名臣陈球学成了算数、古文、律令,其学问在关东首屈一指、无出其右。

盛名之下,郑玄仍不知足,便通过友人卢植的关系,西入关中,拜扶风人马融为师,以求进一步深造。马融学问当时堪称古文天下第一,门徒愈千。郑玄学成之后,马融赞道:“郑生今去,吾道东矣!”郑玄也没辜负马融的期望,守节不仕,于家中传道受业。

建宁元年(168年),天子刘宏登基,下诏各州郡查究党人,凡党人及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现居官位者,一概免职禁锢,发生了第二次“党锢之祸”。郑玄曾为杜密故吏,受杜密的赏识与提携,所以也被视为党人,于建宁四年(171年)和同郡人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自此郑玄安心守在家里,不问世事,只专心授业。

郑玄被禁锢之后,曾经三千弟子散去大半,多少曾经资助过郑玄的人为了避免被连累也都纷纷疏远。郑玄师生们的日子越发清贫,但所幸大家自食其力,也能坚持下去。可是一年半前一场意外失火,少去了郑玄几乎全部积蓄,日子险些就过不下去,知道一年前情况才好转过来。

此时的这处住所是他和弟子们在乡人的帮助下自己搭建的十多间草庐,外面还围绕着很多临时搭建的棚屋,是那些不得入室的弟子的所居。讲课的地方是在露天,与寻常农家场院没什么区别,一侧还堆着些干草、叉耙之类,因为是公课之日,便有行商过来当场兜售坐席、饮水和点心。

院内,离郑玄最近围坐这一圈的,都是郑玄的入室弟子,其中有一个少年,才十六岁,身形因为年少还有些消瘦,但身高七尺,已经和成年人差不多高了。相貌也是非常英俊,笔直的眉毛在末处微微上翘,凌厉的眉峰几乎要伸入鬓角,眼睛细长,微微含笑,山根鼻梁高耸却不粗壮,上唇有点薄,脸也有一点点长,但却更显英武之气。这个少年名叫姜泫,字伯霈,他旁边还有一个少年,容貌和他极其相像,是他的幼弟姜朋,排行第四,尚未取字加冠,相比之下身子瘦小了太多,年龄也仅仅十岁而已。

姜泫和姜朋是郑玄的入室弟子,所以两人直接坐在了郑玄的坐席边上。这一圈都是郑玄的入室弟子,有山阳人郗虑(字鸿豫)、赵商(字子宋)、北海人张逸(字逸之)、管宁(字幼安)、邴原(字根矩)、孙乾(字公祐),平原人华歆(字子鱼),乐安人国渊(字子尼)。

其中张逸、郗虑和赵商年龄最大,都已经三十多了。在原本的历史上,张逸和赵商一直没有出仕,隐居著书,而郗虑则因为支持曹操篡位、入宫搜捕伏皇后才做上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至于年轻一点的管宁、邴原、孙乾、华歆、国渊,后来基本上不是名士、便是名臣,都做到了声显一时。

入室弟子这一圈之外的次一圈,是自带着席子的上品士人,所谓上品,都看家世,不是世代冠冕,便是一时豪贵了,那些临时搭建的棚屋便是他们用来居住的,短的能留在这听十天半个月,长点的也就会留一两个月。再外圈是虽穿长衫,却无草席的寒门士子,家中或是乡间豪富,或是清贫之家。最外圈是短衫庶民,虽说贩夫走卒皆可听讲,但人们还是自然地分出了等级高下来。

郑玄来至圈中央,屈膝坐下,抱着膝盖,而离他距离最近的姜泫却还没注意到老师已经到了,竟然没有行礼。

这几日,姜泫心神不属,原因是因为听闻了附近的一些消息,有暴民为抗苛捐杂税冲击官吏,有太平道徒抗拒亭长,还有大盗流窜乡亭、杀死蔷夫。蔷夫,一乡之长,郡国之所命,也是有秩官吏了,但被人杀害之后,县寺、郡国却一直抓不到凶手。

曾经,宦官、外戚虽然专权,但有窦武、刘淑、陈蕃等人主持朝政大局,士人豪强等心向朝廷,局势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所谓“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但第二次党锢之祸后,十五年间,党人罹难,士子噤声。

去年元月,天子诏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太尉许彧、司空张济承望内官,受取货赂,其宦者子弟、宾客,虽贪污秽浊,皆不敢问,而虚纠边远小郡清修有惠化者二十六人,吏民诣阙陈诉。二月,冀州大疫。夏,四月,关中大旱。五月,庚申,永乐宫无端起火,酿成署灾。七月,有星孛于太微。

此只天灾,更有人祸。与此相随,陈耽被罢免下狱害死,阉宦无所制约,日益猖獗,宦官势力达到极盛,时中常侍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粟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宁典等十二人皆封侯,贵宠无比,时人称为“十常侍”,当今天子刘宏曾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可见其与天子的关系。于是十常侍无所忌惮,各起高宅大第,规格不亚于皇宫,又其父兄子弟出任州郡牧守,残害百姓,贪暴胡为,祸乱地方,无人敢问,天下怨声四起,十三州民乱迭发,又有北狄之乌桓、鲜卑蠢蠢欲动,西羌进犯,南蛮迭起。

从高祖刘邦入咸阳之后二百年,先是王莽乱世,又有光武中兴,至此又二百年了,如今乱世之兆已经显现,不知那席卷一切的乱世,又是何时到来?

姜泫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十六年了,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十六年前,他是异世界的一名军校高材生,更是身世显赫的开国三代,前途一片光明。但是在一次军事演习中,他所在的区域突然磁感异常,装甲车无故爆炸,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非常相似,他起初以为只是穿越到了古代,后来渐渐学到了更多的知识之后,才知道这其实是另一个世界。

姜泫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但一个婴儿却拥有一个成年人的心智。姜泫渐渐长大,学到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他知道了,这个古老的帝国名叫大汉,很多时候自称中国、中华、华夏、神州,从蛮荒远古的三皇五帝,再到夏商周秦一直延续至今。而他当时所在的位置是凉州汉阳郡冀县,州治所在,在帝国的西北,这里有丝绸之路、有羌人常年做乱,这里名将辈出,威显一时的凉州三明就是他曾祖父的弟子。

姜泫的家族在整个凉州也是世代冠冕,不仅有经学传家,也是历代将门,家传《礼记》与《韬略》。姜泫毕竟不同于寻常孩童,因为有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外在表现的,便是天赋异凛,学习的能力和动力都非族中其他子弟可比,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在郡中也是无人能及,被族中长辈寄予厚望。所以他十五岁便行了冠礼,取字伯霈,带着当时仅仅九岁的幼弟姜朋游学山东,如今离家已经一年多了。

而二弟姜烨、三弟姜晨不好文事,则留在了家中,陪伴父亲。

离家之后先到了西京长安,在长安,姜泫和姜朋得到了经学大家京兆长陵人赵岐(字邠卿)的推荐,前往青州北海高密,入得郑玄门下。这个赵岐是马融的侄婿,而马融则是郑玄得授业恩师,因为这层关系,姜泫和姜朋才得以冲龄入门。当然,姜朋也是个天才,姜泫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个弟弟也是穿越过来的,但几次试验,最终也只证明这孩子确实只是聪敏过人罢了。

姜泫穿越以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各方面能力的提升更是惊人,姜朋也颇有天赋,二人很快就得到了郑玄的重视,更得到了诸位同门师兄的喜爱。

郑玄注意到了姜泫的失神,不过也没在意。便要开讲了,也没什么开场白,只是清了清嗓子,张嘴就开始宣讲。大概因为他一个人声音太低,农舍外的人听不大清楚,所以次圈还有几个大嗓门的士子,帮忙同声传达。

“今日说《礼记》第四十二篇《大学》,开篇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背了一段书,郑玄便发问了,道:“谁知,这首段何意?”

姜泫不知怎的,今日一早起来便满脑子都是对过去的回忆和对过去的担忧,旁边的姜朋拉了拉姜泫的衣袖,姜泫一抬头,见郑玄已经开讲了,便急忙拉回思绪。

进来几日,郑玄便发现了姜泫心神不属,几次想发问,但还是觉得少年人有些小心思也正常,这才忍住。可是今日姜泫实在一反常态,在公课刚开始的时候就走神,郑玄出于关心,拍了拍姜泫的膝盖,问道:“伯霈,这《礼记》是你家传经学,你必早有所悟,这首段何意啊?”姜泫这样也不是一两日了,郑玄早就已经察觉。

郑玄之前背的那段书,姜泫都没听到,但“首段何意”这句话可听到了,《礼记》诸篇,姜泫从小背的滚瓜烂熟,自然不需要郑玄再提醒一遍,回过心神,略一思索,便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所谓明德,即为主张,即为治国之道。”

姜泫低头颔首,他没注意到,郑玄的目光微微闪烁一下,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姜泫没做停顿,继续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易解也。修身为根本,如何修身,便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了……”

姜泫正要继续说下去,郑玄却打断道:“且细细说来。”

姜泫只好重新解释,道:“所谓正心,便是正求学立世之心。至于诚意,泫以为,当为立志。至于致知,昔日刘中垒(即刘向)所著《烈女传》有言:‘人已语君矣,君不知识邪?’知,当做辨析之意,致知,便是能够辨析世间道理。”

见郑玄并没有再打断,姜泫继续说道:“格物,诸事之基础,格为研习,物亦为世间万物,故格物即为研习万物之道理。”

说到这里,姜泫停顿下来,疑惑道:“先生,如此理解,格物致知,起不重复?”

郑玄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对姜泫表达的疑惑似乎非常满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人之志也。”姜泫突然感觉郑玄有了些许变化,变得神采奕奕,变得神情飞扬。“修身,大学之重点,那如何修身?便是格物致知,格物,物为何?若为世间万物,恐我辈子子孙孙也不能格尽。”

郑玄说到这,见众弟子还是疑惑,就接着说道:“治国平天下,我辈毕生所愿。然若治天下,以和为先?”

治国平天下,当然是以修身齐家为先,诸位弟子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了。但姜泫的思维已经跳出了《大学》。若不依照《大学》所说的顺序,那治国平天下的首要前提是什么呢?姜泫想到这,精神一振,立马脱口而出:“治天下,必知天下!”

郑玄略感惊讶,过了良久,才淡淡问道:“然也!然如何知天下?又何为天下?伯霈可知?尔等可知?”

诸位弟子都有些茫然,姜泫也一时回答不上来。天下,当然是这个国家,或者说和这个国家相关的匈奴、鲜卑等等。但郑玄所问的答案,必然不是这个。但还是试探性地问道:“是人?”

“孺子可教!”郑玄点了点头,含笑道:“士农工商,豪右闾左,官吏庶民,男女老幼。这,便是天下!然,人各有欲,私欲,公欲。乡里,郡县,乃至朝堂,就有其周转之道理。所谓格物,便是这其间的道理了。

众弟子之中,除了姜泫,最活跃的便是孙乾了。孙乾先行一礼,问道:“敢问先生,那如何辨析一众道理?”

“天地人,缺一不可。”

姜泫和孙乾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抬头看了看天,这“天”指的应该不是上天,更不可能是指这湛蓝湛蓝的天空,其他弟子也跟着二人一会儿看一看天,一会儿看一看地。

最后,还是姜泫敏捷,率先想到,只听他说道:“这天,便是根本之典章制度,于国便是立国之本,于家便是家规家法。”

“地呢?”

“便是国,是家。”

“人呢?”

“便是国内国外之人,家里家外之人。”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郑玄连续说了两句孺子可教,可见心中欣喜和对姜泫的赞赏。

可姜泫却暗自疑惑,这《大学》名为修身,实际上讲的是治国之道啊,严重些说,讲的是帝王之术。不过,这个疑惑,姜泫没有对郑玄再说,而是说起了近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另一份疑虑。:“先生,泫听近日闻,高唐县中有大盗击杀蔷夫,又有营陵太平道徒抗拒官吏。泫恐阉宦日益骄横,士人噤若寒蝉,以致天下大乱,泫立大丈夫之志,欲平天下,却百思不得其法。”

两汉年间,无论士人还是百姓,皆好大言,昔日陈蕃曾言“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天下人皆以为常,姜泫虽然年少,但有此言,郑玄及其弟子投来的是钦佩、赞许、勉励的目光,而不是嘲笑和轻蔑。

郑玄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伯霈为国而忧,确是士人之责。然且问,若平天下,‘道’与‘术’,孰轻孰重?”

姜泫顿了顿,说道:“若只重‘术’,治标留根,如窦武陈蕃,阉宦不能平、朝政不能清,以致遗祸至今。若只重‘道’,则空谈矣。泫以为,当‘道’、‘术’并重,知行合一,方能作为。”

郑玄又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关凉之士重实务而轻空谈,伯霈确有其风。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接连说了两遍如此甚好,郑玄又接着说道:“伯霈,入我门下已近期年,当有所成了。”

郑玄言下有让姜泫离去的意思,姜泫听了出来,心中惶恐,疑虑是否是因为最近心思不属,使郑玄怪罪,急忙直起身子又跪拜道:“泫惶恐,思而不学,有违先师教导,先生勿怪。”

第二章 学成西行

郑玄言下有让姜泫离去的意思,姜泫听了出来,心中惶恐,疑虑是否是因为最近心思不属,使郑玄怪罪,急忙直起身子又跪拜道:“泫惶恐,思而不学,有违先师教导,先生勿怪。”

姜泫口中的先师,指的就是孔子。这也是郑玄及其门人所倾向的古文派与盛行的今文派之间的其中一点不同。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区别。大致而言,今文经学家认为六经都是孔子所制作的,视孔子为受命的“素王”,他们重视经籍中的所谓“微言大义”,主张“通经致用”,与现实政治关系密切,除了儒家典籍外,很多还擅长诸子百家、律法刑名等等。到了后汉,今文经学家则更明显地利用今文经学来议论时政,以求“托古改制”。

古文经学家则认为六经是古代史籍,周公是“先圣”,而孔子是“述而不作”的“先师”、历史学家,是古代文化的保存者。古文经学家注重经籍的整理、考订、训释,与现实政治关系相对要疏远一点。由于两派之间的分歧严重,从前汉末期起两派展开了多次激烈的争论,至今已经演化成了政治斗争。

郑玄只专心于学术,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说。一方面不将孔子抬到过高的位置,另一方面教授弟子对古今典籍不要尽信,要存疑而求学,求学而存疑,更要积极入世,不能只想着皓首穷经。

见姜泫惶恐致歉,郑玄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说道:“学无止境,非必困宥于我门下。我闻雒阳太学石经立成,必是一时盛况,你可前往观学。”

太学石经立成,虽是儒家盛世,但其所依据的,却是今文学派。早在熹平四年(175年),陈留人蔡邕(字伯喈)有感于经籍距圣人著述的时间久远,文字错误多,被俗儒牵强附会,贻误学子。于是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任,奏请正定《六经》的文字。灵帝予以批准,蔡邕开始组织纂刻石经,历时八年,终于完成。蔡邕虽然不局限于今古之争,但今文学派是朝廷所定下的官方思想,太学石经必然是以今文学派为准。此石经一立,对古文学派必然是个不小的冲击。

想到此,三名大弟子中学问最好的郗虑便问道:“先生,太学石经立成,但其必以今文为基,其多谬误,何必令伯霈观学?”

郑玄笑了笑,道:“伯霈,你且说说,我为何让你去观学那太学石经?”

“今古之争,弊大于利。我辈求道,当不宥于今古之别。”

一旁的孙乾笑道:“伯霈真知先生心意也!”孙乾年龄比姜泫稍大,又与其相交莫逆,为人也是不拘小节,常开玩笑,而且善察人心意,有专对之才,故以己度人,有此一说。实际上姜泫并非是顺着郑玄心意说的,而是却是心中所想,不过他也不去辩解,更不在意孙乾的玩笑。

郑玄看了一眼孙乾,有看了看姜泫,赞赏地点了点头,道:“然也。”

郗虑也认认真真地向姜泫拱手行礼,这也算是一句之师了。姜泫年幼少,却不敢受这一礼,赶忙侧身还礼。还礼之时,姜泫还暗中腹诽,这个师兄郗虑对自己照顾颇多,也有才学,对亲近之人推心置腹,可对外人,就如对他所不认同的今文经学一样,那真是锱铢必较、心胸狭隘。

郑玄看着姜泫,他已经决定让姜泫出门闯荡了,故而眼中隐隐流露出不舍,道:“伯霈,雒阳是京师重地,汇集天下英才,自不必说。颖汝之间,亦颇多名士,你可游学拜访。”

“是。”

“你自幼学剑,郡国几无人可当。此行你自去吧。朋儿且留在我处,一年之后,我自会着人看护,西去寻你。”姜朋毕竟才十岁,身子相较同龄人也算是瘦弱的。一来郑玄怕他经不起颠簸,便想再留一年;二来姜朋在经学上的潜力更甚于姜泫,郑玄也想继续培养培养。

姜泫俯首再拜,道:“谨遵先生安排。”

郑玄抬头看了看天,道:“今日尚早,你这便走吧。”

一年来,姜泫学业大有长进,郑玄待之如子,诸位师兄爱之如弟,姜泫心中不舍,但也知道,既然心思已经不再经学上了,留在此处也再难有进益,郑玄此举,正是为了自己着想。姜泫含泪向郑玄三拜,又向郑益、郗虑、孙乾等师兄一一拜别,诸人皆是不舍。

姜泫回到自己所住的草庐中,姜朋也跟了过来帮忙收拾了细软。收拾完行李,姜泫拉着姜朋的手,道:“四弟,你且留在此间,虚心受教,一年之后相见,若无进益,便是要讨为兄的打了!”虽然说是要打姜朋,但无论口气还是表情,都是宠溺和不舍。

姜朋却不同,可能是因为年少不知愁滋味,再者脱离了大哥的管束,离愁中难免有一丝兴奋,道:“大兄何必如此,我二人当初离家结伴来山东,也不见大兄伤感。我知大兄素有大志,此行或可扬名天下、大展宏图,不必做此女儿姿态。”

姜泫失笑,摸了摸姜朋那才到自己胸口的头顶,道:“呵呵,不想却被你教训了。”想了想,又道:“你向来嗜睡,切记让诸位兄长多多提醒,误了先生开讲的时辰可不好;被褥中卷有十块金饼和一些散碎钱财,你且留着,侍奉先生与诸位兄长;寻常时节,也不要尽与乡中孩童厮闹,免得吃了亏、受了伤;我那被褥便留给你,夜间睡觉不要再踢……”

姜朋听得不乐意了,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噘着嘴说道:“好啦好啦,大兄怎如此唠叨,似若妇人。我已经十岁了,会照顾自己。”

姜泫弹了一下姜朋的脑门,笑道:“好,好,好,为兄不说了就是。”

姜泫拉着姜朋的手,牵来了自己的白马,刚要上马西去,郑益、郗虑、孙乾等人便都过来了,郑玄却没过来。郗虑最是疼爱这两个小师弟,见姜泫要走了,心中那叫一个难受,虽然也知道姜泫精通剑术,身材比自己还要高大,但可是此去洛阳三千里,心里还是非常担心的。但郗虑也忘了,去年姜泫和姜朋就是这么从凉州过来的。

郗虑攥住了姜泫的手,道:“伯霈啊,你此去匆匆,无有饯别之筵,未设祖道之礼,但这程仪之金不能不受。”祖道,“祖”即路神,凡远行,通常都要先祭祀路神,称为祖道。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里面叮叮当当的全是铜钱。“郗虑左手拖着姜泫的手,右手直接把一袋子钱砸了上去,道:“我等清贫,先生亦无余财,这些,只能聊表寸心啦!”

姜家豪富,世代冠冕,姜泫这一年来在郑玄门下虽然不敢奢侈,但一年来门人弟子的支出基本上都是姜泫负担的,郑玄一门经济上的难关,便是姜泫帮着挺过来的。姜泫将剩下的大部分钱财都留给了姜朋,就算如此,包袱里还有五块金饼,一块金饼就是一斤黄金。按照律法:一斤金换一万钱,这是新莽时的规定,虽沿用至今,但如今钱贱金贵,在民间早不是这个兑换的比例了,一斤金差不多能换两万钱,也就是说姜泫身上背着将近十万钱呢,差不多等同于一个中人之家的全部家产。

郗虑等人送来这百十来钱,要是平时,姜泫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也根本不会接受,可这是郑玄和九位师兄的拳拳心意啊。姜泫接过钱,再次拜谢。接着,郑益又送上一个锦囊。

姜泫不解,问道:“这是?”

郑益将锦囊塞进姜泫手里,解释道:“家父方才卜得一卦,特让我赠与伯霈。”

“哦?”姜泫解开锦囊,里面是一小块帛书,上面写道:“初九:潜龙勿用。”这句话出自《易经》第一卦乾卦的象辞,隐喻在发展之初,虽然势头较好,但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动。

姜泫天资过人,素有名声,年岁又小,难免年少嚣傲。郑玄虽然精通《易经》,但对于卜卦谶纬之类的,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次难得为姜泫卜了一卦,也是在提醒姜泫,不可骄纵放任,要等待时机,藏锋守拙,待机而动。

姜泫将帛书放进锦囊,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又看了看面前的师兄们,算上郑益,九位师兄性格各异,但都和姜泫相交甚好。郗虑嘱托完了,剩下几人也上前各自嘱托一番,无非是路上小心、珍重身体之类的。姜泫强忍住泪,向九人下拜,道:“诸位兄长保重,也望先生珍重,若有机缘,来日再会!”。

众人赶忙上前扶起姜泫,姜泫接过姜朋递过来的长剑,挂在腰上,借着单镫上马。也不再留恋,绝尘而去。

望着姜泫远去的背影,原本还笑嘻嘻的姜朋突然感到一阵伤心,毕竟是第一次离开所有亲人,独处异乡。直到姜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姜朋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三章 亭中蹊跷

兖州陈留郡酸枣县的枣阳亭外来了一个骑白马的青年,身形瘦长,看上去差不多已经成年,面容英俊,上着黑色长衫,下穿赭色裤褶,头上带着竹冠,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剑。裤褶流行于后汉,便于骑乘,通常作为军中戎服,在民间盛行于游侠剑客之间。

这个青年,正是姜泫。

初夏四月,中原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姜泫又在天阳底下赶了大半天的路,额头、脸上都是汗涔涔的。在枣阳亭的亭舍前,他勒住了坐骑,拽着袖子擦拭了下汗水,转目四顾。

枣阳亭也算是地处要道,在亭舍门前,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官道,这条官道基本上是沿着河水(指黄河),也正是他来时走的路。沿着官道一直往西走百八十里,其间得绕过一片丘陵密林,就可以到酸枣县城。

官道两侧则是大片的粟田,禾叶苍翠欲滴,应该是个不错的年景。入夏之后,下了两场大雨,田地里郁郁葱葱,风一吹,青色的禾叶起伏不定,就像东海的海浪一样。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三两个田奴、徒附穿着牛鼻裤,光着膀子在其间劳作,不过眼下正是锄草的时节,田里人应该非常多才对,只这几个人,却显得有些怪异。

快要申时了,路上车马来往、行人颇多。有单衣布履的儒生,有衣服文采的商人,也有穿着黑衣或白衣的黔首。因为世道不宁、道路不靖,行人多随身佩戴短刀、长剑。

姜泫到了亭舍前,从马上跳下来,整顿了下装束。

亭,停也,亦人所停集也。亭负责一亭之地的治安、邮驿、民事。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十里一亭,十亭一乡,都是约数。一些小的亭便只有三四个里,例如这个枣阳亭。这个里,不是距离,而是相当于一个自然村。

因为亭不但是治安单位,并且有接待过往官吏、给远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责任,所以亭舍颇大。酸枣不是大县,枣阳亭也是县中的小亭,但亭舍的门面还算气派。

隔着大老远就能看到在亭舍大门前有一根丈余长的柱子高高耸起,柱子的上端还立着一块牌子,写着枣阳亭。

此时到得近前,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亭舍院落占地颇广,地基高过地面三四尺高,有石板阶梯与官道相连。姜泫将白马系在柱子上,走进了亭舍。

亭舍门边的塾中坐了一个老卒,见他上来,从屋中走出,略微打量了一下姜泫,和善地问道:“投宿?还是有事?”

姜泫是士人,这个老卒最多也就是个亭长,姜泫本不必客气,但还是微微弯腰,做了个揖,道:“敢问,此处离县城还有多远?”

老卒见姜泫虽然年轻,但也是士人打扮,再者对自己客气,便不敢怠慢了,答道:“县城距此往西还有近百里,时候也不早了,贵人若不嫌弃,且先住下吧?”

姜泫又拱了拱手,道:“多谢。”一个人出门在外,礼多人不怪。

姜泫将白马牵进了亭舍,又向老者问道:“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卒在前边引路,将姜泫引到后院居住的地方,老卒年纪大了,脚步和反应都有些迟缓了,略微顿了顿,这才回答道:“小老儿姓荆,是这里的亭卒。贵人怎么称呼啊?”

“哦,在下姜泫,表字伯霈。请问荆老,亭中的亭长在何处?某既然在此投宿,当先行拜访此间亭长。”

“唉……”老荆叹了口气,姜泫听他叹气,再结合方才看到的田间农人稀少的情况,似乎有了些预感,果然就听老荆缓缓说道:“亭长,死了。”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姜泫往后院走去。

即使跟在老荆的后面,姜泫还是能感觉出这里另有缘由,便问道:“那亭中的亭父、求盗在何处?”

“唉……”老荆又叹了口气,道:“也死了。”

果然事有蹊跷,姜泫还想再问,但想到既然老荆不肯主动明说,自己一个生人,就怕现在问了也是白问,不如等熟稔之后再问,会容易很多。

这时候,姜泫也跟着老荆到了后院,后院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应该有二十岁了,正在举着石锁打熬气力,他光着膀子,一身横肉,因为年纪还小,络腮胡子也稀稀落落,咪咪着眼睛,一张大圆脸,红黑红黑的。的那女的大概十五六岁,正在洒扫,发育的还不错,有点婀娜的味道了,小瓜子脸,细长眼睛,也是个美人坯子,不过或许是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皮肤有些黑黄,两颊隐隐还有些细斑,看发型和穿着,应该还没出嫁。

老荆见了两个年轻人,沟壑纵横的脸上不见了哀愁,露出了笑脸,道:“韦儿,蓁儿,快来见过贵人。”指了指两个年轻人,老荆又对姜泫说道:“这是小老儿的儿子和女儿,荆韦、荆蓁。”

老爹口中的贵人,妹妹荆蓁也不敢怠慢,放下了扫帚,哥哥荆韦见姜泫年纪小,可能还没有自己大,本不情愿,但也不好违拗老荆,将石锁扔在了一边,也跟着上前见礼,“见过贵人。”

姜泫先扶起荆韦,又虚扶起荆蓁,道:“不必如此,在下姓姜,称我伯霈便是了。”

姜泫如此客气,原本还瞧不上姜泫的荆韦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他没念过什么书,嘴笨,不会说什么,就只好笑了笑,靠近姜泫的位置站了站,以示亲近。

见荆韦是个耿直的人,姜泫心中也有些欣喜,从怀包怀里掏出了昨天在他处剪剩下的小半块金饼,交给了老荆,道:“我这还有些散碎钱财,麻烦荆老沽些酒水,再买些肉,我也是数日不知肉滋味啦!”

姜泫是数日不知肉滋味,老荆一家家境还算好的,但也是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但这一小块金饼太贵重了,这年头金贵钱贱,能换六七千钱,老荆有些不敢要:“贵人,这……这如何使得?”

“无碍,剩下的钱,还请买些草料和干粮,若非不识路,在下也不敢劳烦荆老。”

见姜泫这么说了,老荆也只好收下钱,交给了荆韦,让荆韦去跑腿了。荆韦借过钱,乐颠颠地走了。

老荆指了指后院一处比较大的土坯屋子,道:“蓁儿,你去收拾收拾屋子,好让贵人歇息,我去生火。”

“好勒。”荆蓁倒也爽快,看了一眼姜泫,便进了那间屋子。

见老荆去收拾柴火,姜泫就跟了荆蓁后面,不过为了避嫌,不好男女同处一室,姜泫只得等在门外,道:“多谢姑娘了。”

“贵人太客气的,这亭舍里迎来送往这么多人,读书的士人我也见过,豪富的,寒酸的,就没见过贵人这么客气的。”荆蓁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郎爽地回答者。

姜泫觉得荆蓁应该好说话,便问道:“敢问姑娘,听闻亭中亭长、亭父、求盗尽皆亡故,是何缘故?郡里县里没派新的人来吗?”亭长是郡里委派的,亭父是亭长的副手,求盗辅佐亭长管理治安,这两个人是县里任命的。

“贵人就别问了。”虽然朝着姜泫的是后背,但姜泫看到荆蓁肩膀微微一颤,依然能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有悲哀,又有些许恐惧。

屋子里很干净,旧而不破,也没什么杂物,不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这时候荆韦也带着酒肉,姜泫之前交代的干粮和草料,亭舍里都有,自然不必再买了。

荆蓁将姜泫请进屋子,便去帮老荆做饭了。姜泫放下包袱,卸下长剑,躺在了土炕上,想着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老荆和荆蓁如此忧惧又缄口不言。想了一会儿,毕竟还是长身体的年纪,易饿易困,连日赶路,这时候乏意涌上来,竟然睡着了。

第四章 乡间匪患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荆过来叫醒了姜泫。他本想叫荆韦过来送餐,但怕荆韦鲁莽,冲撞了姜泫,就自己过来了。

姜泫被老荆叫醒,揉了揉眼睛,见老荆已经将做好的四张胡饼、一只鸡、一整炙条猪腿和两壶酒端了进来,放在了土炕另一头的木案上。姜泫坐了起来,问道:“竟如此丰盛,荆老食过否?”

“未曾,未曾,贵人先吃。”

姜泫看了看窗外,如今天渐渐长了,此时日头偏西,将要西沉,可能酉时快过了。院子里,荆韦夹着三个胡床摆在了磨台周围,荆蓁也正将饭菜端过去,不过只有一大碗葵羹和米粥。

姜泫想到了套话的办法,笑了笑,对老荆说道:“我不惯独食,还是与几位同食吧?”

“这……”老荆有些惶恐,“这怎么使得?贵人……”

姜泫也不顾老荆客气地阻拦,直接起身下炕,就把猪腿和鸡端了出去。老荆见拗不过姜泫,也只有跟在后面,把胡饼和两壶酒也端了出来。

荆韦和荆蓁见姜泫和老荆端着酒肉出来了,楞了一下,姜泫便道:“我不惯独食,特来与大伙共食。”说着,便将猪腿和鸡也放在了磨台上。

荆蓁女孩子家,还算矜持,荆韦可是早就忍不住了,抹了抹口水,笑道:“嘿嘿,好嘞!”说着,又跑到院墙脚下去拿了一只胡床。说是胡床,其实就是后世的马扎,是从匈奴传过来的,在民间很是普及,很是受黔首百姓的欢迎,虽然为士大夫所不喜,可是当今天子刘宏就非常喜欢。

暮色渐沉,红日西落,烧红了半边天的云霞。官道上行人稀少起来,偶尔匆匆走过的,基本上也都是从田地里归家的农人。

姜泫先坐了下来,在他的招呼下,老荆一家三口也跟着坐下了,黔首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基本上不会分食,位置够的情况下,女人也不避讳上桌。起初老荆一家三口还是只吃那碗葵羹,还是姜泫一再邀请三人跟着吃肉,又是递给了荆韦鸡腿,又是给老荆和荆韦倒上了酒,这气氛才变得活络一些,但姜泫还总是感受到些许阴霾萦绕在期间。

见荆韦几杯酒下肚,姜泫便试探性地问道:“荆韦,你兄妹为何会来亭舍中居住,其他亭卒呢?”

姜泫一问到此,荆韦便皱下了眉头,将杯子重重地按在了磨台上,好险没摔碎。荆韦哼了两口气,见老荆还要阻拦,可这人是个直肠子,早就憋不住话了,也不去看老荆,就对姜泫说道:“还不是那鸟贼王乔?”

“王乔?”姜泫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立马乘胜追击:“王乔何人?”

“一个强盗,杀了亭长、里魁等人,其他几个亭卒怯懦,却被他给吓走了!”里魁,也就是里长。

荆韦说得简洁,姜泫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可不是他第一次听说有盗匪击杀官吏。就又问了问老荆:“这王乔究竟何人,敢击杀亭长?”

既然荆韦已经说了出来,老荆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只听他叹了口气,嗓音沙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清楚。

最近,这里出现了一伙强盗,首领叫王乔,已经祸害了周遭几个乡亭。三日前,这伙强盗来到了此处,亭长倒也刚强,带着几个手下奋起反抗,两方打了起来,死了两个贼人,王乔也受了点伤,便跑了,但却扬言数日之后会再回来血洗这里。可是里魁、求盗被杀了,亭长、亭父受了重伤也死了。六个亭卒死了三个跑了两个,只剩下老荆了。老荆曾让荆韦去县里求救,可是到了县城,县尉庄兴却直接将荆韦打发了回去,荆韦连县令韦驹的面都没见着。

姜泫不禁感到担忧,便又问道:“却不知他们何日会再来?”

“也就这几日吧?”

“那荆老为何不走?”

“唉……”老荆拍了拍膝盖,似乎那里有旧疾,道:“我这一把年纪了,能跑到哪去?可这两个不肖子,却非要随我再者等死!”

“哼!”荆韦一拍磨台,道:“大丈夫在世,怕什么死?上次我没在家,这次若是王乔再来,我将他们杀个一干二净!”

姜泫又看了一眼荆蓁,荆蓁垂下头,没迎上姜泫的目光,道:“父兄留在这,我就哪也不去!”

老荆重重地拍了一下荆韦的脑袋,骂道:“你个猪狗,那王乔有几十个人,还都骑着马,你一个人,拿什么跟人家斗?你这几年,给我惹得事还少吗?”

“是啊,”姜泫想试一试荆韦,看他怎么说,便说道:“若如荆老所言,王乔一伙人人骑马,在中原马可是紧俏货,彼等来头定不简单。你身强力壮,带着荆老和蓁儿,该也饿不到,不如逃走。”

之前姜泫不吝钱财,对自己一家子又非常客气,荆韦对他印象还很好,可听了这句话,眼神中立即流露出了鄙视,怒道:“总不能看着他们,把咱们整个里给屠了!横竖一死,不如拼了,倒也不负侠名!”荆韦本就是个乡间轻侠,急公好义,惹是生非,自然闯荡磨练出了一身胆气。

姜泫点了点头,对荆韦颇为赞赏,道:“好!此为死地也,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若不愿逃,则当死战。我幼时习剑,至今十年,愿助之!”

“哈哈……”荆韦就坐在姜泫的右手边,听到这话,大巴掌一拍姜泫的肩膀,笑道:“这才叫贵人吗!”姜泫心下喜欢经纬的性子,看着经纬的模样也跟着下了起来。这会儿刚要再详细问问王乔的情况,就听到有人喊叫。

“不……不好啦!”亭舍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乡农,直奔后院,边跑边叫,“不好啦!贼人来啦!”管事的都跑了,来了贼人,里民们也只能来这里找老荆了。

“说来就来!”姜泫一听,喝了一声,“等我!”马上进屋取了长剑,旋即出来,指了指那个报信的农人对荆韦说道:“带上武器,跟他走。”

亭舍中有五根八尺长的步戟插在架子上,荆韦拔出两根,自己一根,扔给那个乡农一根,两个人并着姜泫冲出了亭舍,老荆和荆蓁也跟在后面。

出了亭舍没几步,便看到一群里民围着一处农舍,里民们远远围在农舍周围,其中有不少青壮男子,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想是被王乔一伙强盗给吓破了胆子了。里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是“不光抢粮食”、“还抢孩子”、“这孩子也真可怜,父母刚病死死,自己又被劫了!”之类的。屋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

姜泫带着老荆一家三口凑上前,想是贼人就躲在屋里了,并且劫持了孩子,接着跟周围的里民问道:“里面有几个人?”

“一个。”

“一个?”

屋里一直传出来孩子的哭闹声,这时那屋里的贼人也说话了:“快些送些吃食进来,两人的,只能女的进来!”一听这话,周围几个妇人都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见状,荆蓁皱了皱眉头,对那几个妇人甚是鄙夷,毅然说道:“我去!”说着从一个老妇人手里接过已经准备好的两碗干豆饭,就要进屋。

姜泫手快,一把拉住了荆蓁,道:“勿急,有我。”

姜泫松开了荆蓁,将长剑交给了荆韦,自己接过了两碗干豆饭。姜泫没有注意到的是,刚才他拉住的是荆蓁的手,此时荆蓁娇羞不已,急忙收回手,将双手捧在胸口,抵在下巴上,满脸羞红,只不过可能因为天已经黑了,没人注意到她的窘态。

姜泫端着两碗干豆饭,站在门外道:“这有两碗饭,一碗给你,一碗给那小儿,我能进去送饭吗?”

姜泫有点早熟,声音变得差不多了,但仍能听出来是个半大的少年。屋里那人听不是个成年男子,便放下心来,高声道:“我却不急于一时,只不过这小儿饿了,你且先进来吧。”

荆韦端起了步戟,低声说道:“小心了。”

“无碍。”姜泫冲荆韦摇了摇头,就这么走进去了,为了不被贼人太过提防,长剑也没带。荆韦将姜泫的长剑插在腰带李,攥着步戟的手心已经出汗了,他准备一听到不妙便冲进去。

第五章 何处为家

“祖宗啊!我的小祖宗!你别哭了行吗?”

“呜呜呜呜哇……呜呜呜呜哇……我就要哭……”

一间茅屋,门窗紧闭,一个精干短小的青年盘腿坐在屋内。他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远看都是污渍,近看还有一些伤口。若不是腰后别着一柄三尺剑和一只手戟,还算有点剑客武士的模样,就跟乞丐没什么区别了。不过那黑檀木剑鞘上雕刻的纹路里也沾满了黑泥,蛟皮戟囊上又一圈小空洞,原来镶嵌的宝石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看样子,八成是个落难的游侠。

这个落难游侠看着前面一个哭泣不已的小男孩儿,近乎哀求地说道:“先别哭了!你一哭,外面的人还以为我害了你呢!”

“呜呜呜呜哇……你是坏人……我就要哭……呜呜呜呜哇……”

“我都说了我不是坏人,我都答应你了,等吃的来了分你一半,怎么还是坏人啊?”

“就是坏人!就是坏人!呜呜呜呜哇……”

那落难游侠一拍脑门,一脸无奈,叹了一会儿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那我将吃的都给你,我只吃一口,可否?”

“真的?”小男孩立马不哭了。

落难游侠暗道一声这脸变得真快!但所幸是不再哭了,便又问道:“真的,那我还是不是坏人了?”

“不是了!”

“那你还哭不哭了?”

小男孩儿将眼泪擦干,抽着鼻涕撇着嘴道:“不哭了!”

这时茅屋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端着两碗饭的年轻男子,身材还算高大,不过看他面容,至多十七八岁,落难游侠也没在意,道:“饭就放在地上吧。”

进屋送饭的正是姜泫,他将饭碗放在地上,趁对面的落难游侠还在哄那个小男孩,注意自己这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出。那落难游侠毫无防备,但反应也快,架起胳膊挡住这一脚。可是连续几天没吃饭了,肚子里没东西,身上就没力气,根本架不住姜泫这来势凶猛地一踢,被踢飞撞到了墙上。

他刚要起身,姜泫又是一脚侧踢了过来,他勉强提起胳膊,护住头脸,却被一脚踢中左侧胁肋。也是他经验老道,瞅准了姜泫这一脚,左肘略一下沉,卸掉了姜泫脚上的一些力道,这才保住了肋骨没被踢断,但整个人还是顺着掩上的窗户,被踢飞了出去。

被姜泫两脚踢了个出其不意,一脚还踢在了胁肋上。落难游侠疼痛难忍,蜷缩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刚要抽出兵刃反击姜泫,就被反应过来的荆韦牢牢按在地上。荆韦力气大,体重有近四百斤,又是居高临下,落难游侠挣脱不得。一圈的里民见荆韦带头,也一拥而上,牢牢将其按住,眼看着荆韦抽出一只手,一戟就要搠死他,姜泫走出茅屋,赶忙箭步一窜、长臂一探,将荆韦拦住,道:“且慢!”

那人被里民们按在地上,本来满心恐惧,但一想到士可杀不可辱,便慨然道:“某技不如人,今日甘愿受死!”

“不需你死,今日饶你一命,你且回家去吧。”

“回家?”“就这么放了?”里民们又是一顿吵闹,荆韦也说:“贵人,不能放了这贼人!”

那落难游侠倒是满不在乎,道:“家?早就没了?”

观此人言行,尚能顾及孩子,姜泫心知他绝非无恶不作的匪类,便绝不是王乔一伙,定是形势所迫。如今说自己家没了,倒是印证了姜泫的猜测。王乔不日便来,倒是用人之际,不如留下这人,最起码可以抵一时之用。

姜泫挥了挥手,让荆韦和村民们放开了那人,问道:“你颇通武艺,是个豪杰。姓甚名谁?师从何处?”

那人站了起来,揉了揉被姜泫踹中的肋骨,道:“既为手下败将,不敢道出姓名,只恐辱没家师!”

“你应该是几日没吃过饭,若吃饱了饭,我恐非你敌手,听你口音,是京雒人士?”从口音姜泫听得出来,这人的家不是在雒阳那也是京畿附近的。

这人年岁也不大,十八九岁,和荆韦差不多,人虽然机灵,但城府还是差了点,见姜泫这么一说,也就交了实底:“在下史阿,表字子泰,京兆雒阳人,授业恩师便是王越。”

“王越?可是辽东王虎贲?”

“正是。”

这王越可是名震天下的剑客,曾任虎贲中郎将麾下左陛长,执掌教习,剑法堪称天下第一。能和王越的弟子相识,姜泫与有荣焉。但他也没表露出来,只是道:“方才也算我救你一命,你该如何报答?”

“你待如何?”

“且跟我来。”说着,姜泫也不顾里民们的惊讶,就要带着史阿便回到了亭舍。这下里民们不愿意了,纷纷叫嚷着“不能放了强盗!”“如此匪类,该杀了他!”

史阿少年学剑,受王越真传,纵横雒阳。这次出来,主要是因为得罪了赵忠,不得已避难,不想流落至此,初时还能凭借着一时之勇劫持人质、呈呈威风换一顿饱饭,可是本就理亏,又被姜泫打败,胆气一卸,见里民们喊打喊杀,也就又胆怯了。

姜泫将史阿拉到自己身后,道:“此人与尔等一样,亦是穷苦无奈,这才沦落至此,绝不是王乔匪类。我乃汉阳姜泫,在此做保,史阿绝不再做歹事,诸位雅量海涵,还望宽宥!”

方才姜泫的表现有目共睹,沉稳机智,有勇有谋,隐然代替了老荆,成了里民们的主心骨,他这一说,里民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叽叽喳喳让史阿痛改前非之类的。史阿本就不是匪类,实在是饿极了,才出此下策,受里民们指摘,他也是无地自容,脸上早就挂不住了。

荆韦见姜泫收服了史阿,便道:“贵人,你一身本事,还请帮帮我们吧!求求贵人啦!”说着,还跪拜在了地上,荆蓁也跟着跪拜在了地上,只有老荆因为一心不想连累外人,为难地看着这一双儿女,之前他瞒着姜泫,也就是因为这个。

荆韦这时候也算难得地急中生智,姜泫刚刚博得了里民们的好感,这时候说出对抗王乔的要求,在众目睽睽之下,姜泫应该也不好拒绝。

果然受荆韦鼓动,里民们也都朝着姜泫跪拜了下去。姜泫也看出了荆韦的心思,不过他本来就要相帮,也就不去在意了。里民们都跪下了,老荆也便跟着跪下了,姜泫上前急忙扶起老荆一家,有意问道:“如何相帮?”

之前从老荆口中得知,王乔手下有几十个人,而且马匹充足,真要是来了,姜泫、史阿、荆韦三个人加在一起,能护住老荆和荆蓁,但里中其他人却护不住了。只有将里民们组织起来,才能对抗,甚至灭了王乔。可是这话姜泫不能先说,得让荆韦或其他里民们先说,才能让里民们更能团结在一起,更坚定对抗王乔的决心。

“我们三人,去山中寻那王乔,手刃强盗!”荆韦这回想也没想,直接说道。

“哎呀!”姜泫一龇牙,这荆韦的聪明劲真是灵光一现啊,说过去就过去,一点儿不带停留的。还是老荆年岁大,有些见识,说道:“还请贵人帮我们组织起来,加以训练,定可击退王乔,使其不敢再来。”

这才像话吗,姜泫点了点头,问道:“王乔到底有多少人马?”

老荆回答道:“三四十个。”

姜泫没有说话,他清楚只要最终答应村留下来帮助他们,里民们就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也会听命于自己,可是方才史阿和里民们结下梁子了,得趁这个机会缓和一下,便转过身,看了看史阿,问道:“子泰,你以为如何?”

史阿立正插手,躬身执礼,正色道:“扶危救困,侠之本色,何况阿于乡亲多有得罪,如今愿留下来,与诸位同生死!”

姜泫赞赏地点了点头,道:“确是我辈中人,”又转回来,向老荆和荆韦问道:“那里中青壮有多少?”枣阳亭不止亭治所在的这一里,格外还有三个里呢,但姜泫初来乍到,通过收服史阿一事在理中勉强能做到服众了,其他三个里的里民,姜泫并不认为短时间内能组织起来,所以只求能将本里的里民凝聚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老荆掐着手指头数了数,数了半天,最后还是作罢,道:“里中男丁不少,不过能招来多少,却是难定。”

姜泫扫了一扫周围的里民乡农,多是面带菜色、眼含忧惧,从刚才的表现也能看到,王乔要是真的来了,恐怕能跑的早就都跑的没影了,跟老家冀县的那些附徒相比,可差远了。其实这也不能怪里民们,中原跟凉州不同,中原少人外族入侵,匪患也少。而凉州则常年遭受羌人侵扰,寻常百姓都练出来了悍不畏死的性子,而且多少都会些弓马。在凉州,姜家地愈万顷,附徒数万,只要配够了兵甲,立刻就能拉出数千可战之军。

姜泫皱着眉头,情况比他想的更不乐观一点,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道:“我便留下来,不除王乔,决不罢休!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们且先回家,明日巳时,都来亭舍相聚,我有要事交代。”

“好,好,好!”“一定来!”……里民们答应了,接着便听从安排四下散了。

回到亭舍,姜泫想让老荆和荆蓁把饭菜再热一下,毕竟史阿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姜泫两脚就踢趴下。但史阿羞愧,不好意思再麻烦老荆和荆蓁,再也是饿坏了,就没让老荆再去热菜,几个人就着酒,把半凉的肉菜都吃下去了。

吃着饭,史阿和姜泫、荆家三口也算熟络了,姜泫便问道史阿怎么会流落至此。

史阿也不避讳,而且还对这段经历颇为自豪,得意洋洋地讲了出来。

第六章 雒阳少侠

亭舍中吃着饭,史阿和姜泫、荆家三口也算熟络了,姜泫便问道史阿怎么会流落至此。

史阿也不避讳,而且还对这段经历颇为自豪,得意洋洋地讲了出来。

原来那日史阿走在街上,见一对逃难的父女流落街头,史阿将全身的钱财都接济了那对父女,让他们回乡置办些产业。可是转眼史阿刚离开,赵忠的从子赵成路过,见那女儿美貌,便要强行掳走,那老父哪里会肯,双方撕扯起来,赵成一怒之下打死了那老父。史阿是京畿游侠,有那地痞无赖、城狐社鼠见到后,立马就告诉了史阿。

史阿本来已经跟两个个朋友去了酒肆喝酒,听说后大怒立马带着两个朋友赶了回去,截住了赵成。赵成有十常侍之一的从夫赵忠撑腰,横行京畿。史阿轻侠任气,天不怕地不怕,两边谁也不肯服软,自然吵得两句话没到就打了起来。赵成养了一批门客打手,还跟着一群恶奴,史阿这边人手不够,没杀得了赵成,却一剑把赵成的胳膊给砍掉了。

之后,史阿被赵成的数十名门客团团围住,脱不得身,但那些个门客见史阿骁勇迅捷、剑术高超,也都不敢上前招架。

拖了一会儿,事情闹大了,先是北部尉的人来了,紧接着是其上级洛阳令,再过了一会儿司隶校尉的一大队人马也过来了,二话不说直接将史阿扣下。

司隶校尉的人刚要往回押送,河南尹何进亲自带人,还带来了一百缇骑。这缇骑可是执金吾管的骑兵,并不归河南尹统率,可是谁让何进是皇帝的大舅哥呢,调执金吾的兵,也是一句话的事。

何进直接让司隶校尉的人把史阿交出来,但司隶校尉可是仰着十常侍的鼻息啊,哪里肯。何进和十常侍本就敌对,此时更是盛气凌人,抓到这个机会必然要让对方难堪。司隶校尉这边仗着十常侍撑腰,而且赵成的胳膊都被砍了,这么大的事,若是让何进带走史阿,赵忠那里必然无法交代,也就硬着头皮跟何进顶撞了起来。

两方你来我往吵了几句,手底下的人都憋着火,很快就失控又打了起来。司隶校尉派来了两百人,人数占优,可是长吏不在,交起手来心有顾虑,没几下就被何进的人打跑了。何进问了史阿几句事情的缘由,便放了史阿,让他逃出京城,并把重伤的赵成给抓走了。

史阿根本就不怕什么十常侍,但雒阳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头一回跑路,没经验,走的匆忙,细软干粮都没带,能一路挨到酸枣已经很了不起了。

史阿不知道何进为什么帮他,姜泫可是知道这其中内由的。当今天子刘宏,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灵帝早已成年,早前他靠着十二名中常侍掀起第二次党锢之祸,将大权从外戚和士人手中揽了回来。但时至今日,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宦官已经渐渐尾大不掉。灵帝便开始宠信并培养宦官蹇硕,这是在宫内,在宫外则靠重用外戚何进来制衡十常侍。且不说何进本来就反感这些宦官,而且他多多少少看出来了这就是皇帝的意思,更为了亲近士人,便开始处处和张让、赵忠作对。

这次赵成强抢民女、杀伤人命、当街械斗,何进一听到信,第一时间通知执金吾,执金吾早就成了何进一党,立马派了一百缇骑过来相助。抓赵成,这是必须的,相比之后围绕着赵成,还有得可斗,至于放走史阿,只不过是恶心一下赵忠,顺便在皇帝和士人面前表明了一个态度,和十常侍势不两立。

史阿说完了经历,众人都击节赞叹。老荆因为年纪大了,可能觉得这段经历太刺激了,有些受不了,撑不住就回屋睡了,荆蓁一个女孩子家,也不方便再留下了,临行前向姜泫和史阿盈盈一拜,便退下了。一旁的荆韦还瞧得纳闷,疑惑道:“这丫头今日怎么转了性子,这般多礼?”

姜泫有些微醺,笑道:“大概是因为生人多了,多少还有些见外吧。我三人一见如故,今夜一醉方休,还有酒吗?”

“有,当然有!”荆韦一拍大腿,刚要去把今日买的剩下的就取来,荆蓁就又从屋里转了出了,手里还捧着两坛子酒。

荆蓁走上前,将两坛子酒重重地撂在了磨台上,微微嗔怒道:“少喝些酒,我再去弄些佐菜。只喝酒,恐伤了身子。”说着自顾自去了厨房。

荆韦还在为妹妹今天的变化感到疑惑,史阿心思敏锐,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姜泫,心中已有些端倪。只有姜泫依然如故,却不知心里是否明白了那点小女儿家的心思。

皎洁月光下,树影摇曳,和风抚人。

三人都已醉了,荆韦性格豪放,来了兴致,敲着木碗、打着酒坛,唱了起来,虽然都是些乡间野曲、下里巴人,他年岁也不大,但声音粗重,自有一股苍凉。史阿闻歌起舞,於席间举剑回旋,以助酒兴,进退中剑光凛冽凌厉,进如蛟龙出海,退如静鸟归林。

一曲舞罢,史阿收剑,顺了口气,问道:“姜君,阿这剑术如何?”

“好!”姜泫鼓掌笑道:“我自西凉至东海之滨,于剑术上,未见一人能胜过子泰。不愧王虎贲高徒。如今子泰酒足饭饱,某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若再交手,恐难过三合?”姜泫并不是谦虚,以他的眼力,从这一段剑舞中已然看出了史阿的水平。剑术高手之间较量,即使只相差毫厘,也是数招之内即定胜负。以史阿的剑术,若是正常发挥,姜泫定然难以匹敌,三回合落败,不无可能。

荆韦虽然只是个亭卒之子,但也非本分人,这几年走遍周遭郡国,结识了不少豪杰。但还真未遇到姜泫这般世家子弟和史阿这种京师豪侠,自然心生倾慕。

三人推杯换盏,直到酒尽方散。当夜,三人抵足而眠,谈些过往,说些趣事,甚是投机,直说道四更鸡鸣,若不是因为天明还有要事,定然要说个通宵了。

日头升起,直到巳时将近,老荆才将三人叫起,说是里民们已经都到了前院了。边说还边埋怨这荆韦,怪他给姜泫灌了这么多酒,醉眠至此时。

姜泫待荆韦如朋友,自然也不会再把老荆当做普通一个老亭卒了,便笑道:“老伯切勿埋怨阿韦,我与阿韦一见如故,约如兄弟,是我拉着他二人饮酒的,错在晚辈。”

“呀!这……”老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怎么喝了一顿酒贵人就变成便宜侄儿了,忙说:“不敢,不敢……贵人……”

姜泫拉住了老荆的手,打断他的话,说道:“老伯休要再以贵人称呼了,呼晚辈伯霈便是了。”

史阿在一旁看着没说话,荆韦迷迷糊糊刚醒脑袋里一片空白,老荆到底朴实,先是左右瞧瞧,后是左右为难,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称呼了。姜泫也不为难老荆了,随便抹了一下子脸,提了提精神,将荆韦从炕上拉了起来,便出了屋子,史阿也向老荆行了个子侄礼,跟着出去了,只留下老荆怔怔地愣在原地。

里民们都聚集在前院,满满当当,混蹲或站,东一堆,西一撮的,唧唧咋咋,基本都在讨论姜泫召他们来的目的。都知道是要共御王乔,但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安排。

姜泫到了前院,史阿、荆韦一左一右跟在身后,里民们见了,都将目光投过来,但还是原来的姿势,很多人嘴里还是兀自说个不停。

这种状态,姜泫早有预料,他清了清嗓子,可是却没什么效果。荆韦看不下去了,这些都是他的乡亲,这个表现是丢他荆韦的脸啊!荆韦拉长着脸,怒喝道:“都嚷嚷什么?姜君有话说,还不肃静?”

“将军?”“原来是个将军啊?”“怪不得?”尽管还是一顿嘈杂,不过摄于“将军”的威名和荆韦的恐吓,很快就过去了。

“我姓姜,表字伯霈,与诸位乡亲,昨日便曾想见。我去雒阳西行至此,闻此间有盗寇相扰,郡县不敢捕,既是王化之地,安容此等逆匪横行?须知,王乔若来,我等逆来顺受必是死,暴起抗争或为生!谁愿随我奋起杀贼?”姜泫以求生为目的,告诫里民们坐以待毙会必死无疑,组织起来反抗至少九死一生,他们以为里民们会从其响应,但迎来的却是一片片质疑声。

“可是我们没杀过人啊?”“谁敢杀人啊?”“根本打不过强盗啊!”……

姜泫的心里真是万马奔腾,他回头看了一眼,史阿一脸无奈地和他对视,荆韦则是满面羞愧。但姜泫前世在军校后期实习的时候下连队,什么样的刺头没带过,这还难不倒姜泫。

只见姜泫正色,继续说道:“诸位,尔等有父母,有妻子,有兄弟姊妹。今日随我抗击强盗,不为杀贼,不为除逆,只为护我父母不被残虐、妻女不被淫辱、子侄不被杀害!”

姜泫说得愈发亢奋,面色也愈发狰狞,他揪过来一个黄脸汉子,扯着他的衣领,喝问道:“有父母否?”

那黄脸汉子被姜泫吓了一跳,讷然道:“当……当然有……”

“若此时往王乔就在此地,欲杀汝父母,斩其头颅,滚滚首级,血肉模糊,你便无动于衷?”姜泫声音已经沙哑,几乎是怒吼。

“我……我……”

姜泫一把捏住那黄脸汉子的肩膀,继续大声吼道:“若你手里有刀,还会无动于衷,看着他们砍下你父母的首级吗?”

“……”那黄脸汉子脸色非常难看,仿佛在强忍着怒气,但依旧没说出一个字来。

“回答!”

两汉世代,上至天子、下至贫民,无不以孝为先。姜泫将如此惨烈的情景描述出来,映在那黄脸汉子的脑海里。那黄脸汉子终于受不了刺激,怒气终于喷薄而出,仿佛野兽般低声吼道:“我杀了他!杀了他!”

“好样的,此方不负大丈夫之身!”说着,姜泫又拽过来一个黑脸汉子,问道:“可曾娶妻?”

“有!”那黑脸汉子瞪着眼睛,似乎已经预感到姜泫要说些什么。

“王乔一伙三四十人,现在就将你妻剥光,当你面前,三四十人轮番奸淫、百般凌辱,你欲何为?”

那黑脸汉子目眦欲裂,恶狠狠地道:“杀!杀!”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姜泫所描述的场景,仿佛真的发生在他眼前一般,最终由爆喝一声,一拳挥向了面前的姜泫。

第七章 枕戈待旦

那个黄脸汉子叫陈余,是个铁匠,素来孝顺,闻名乡里;黑脸汉子叫于明,刚刚娶了一房娇妻,美艳动人,正是恩爱的时候。这些情况,姜泫昨夜便从荆韦那里了解到了,所以今日特意激怒两人,果然将两人都鼓动了起来。

于明悲痛起来,目眦欲裂,恶狠狠地道:“杀!杀!”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姜泫所描述的场景,仿佛真的发生在他眼前一般,最终由爆喝一声,一拳挥向了面前的姜泫。姜泫也硬生生用胸膛接住了这一拳,好让他发泄一下。

因为姜泫的激将法,又有陈余和于明的带头,里民们可谓是群情激奋,其中的青壮男子皆争先恐后要跟随姜泫对抗王乔。姜泫暗道一声“人心可用!”但他也知道,一时之勇不可恃,便高抬双手,安抚下里民们,趁热打铁道:“带上你们的锄头、耙子、叉子,操练起来,护卫家园,共御王乔!”

“护卫家园!共御王乔!护卫家园!共御王乔!”

里中本有五只步戟,姜泫和史阿都擅长用剑,恐怕用不上戟,荆韦自然留了一根,剩下四根都分给了四个体格最强壮的、响应最积极的,其中就包括了陈余和于明。里民们又斩木为兵、削竹为矛,那陈余就是个铁匠,紧急赶造矛头。

连续两日,里民们准备得热火朝天,不分男女老幼都在制造兵刃、设置陷阱,选拔出来的青壮们集合操练,至少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史阿和荆韦都有武艺,去田边指导训练去了。老荆原本抱着必死之心,但眼下情况大为改观,脸上也渐渐多了一些喜色。

老荆正在亭舍里领着一群老人和妇女在亭舍里扎狼牙拍,见姜泫刚从田边回来,立马拎起一壶热汤过去,给姜泫倒了一碗热水。见姜泫前胸后背的汗水的浸透了一斤,老荆劝慰道:“贵……伯霈啊,我看乡亲们都十分卖力啊!”

姜泫喝了口热水,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王乔一介流寇,之前乡亲们只不过是被吓破了胆。如今重拾胆气,自然不惧。”其实姜泫心里知道,只要一开动,付出的越多,也就投入的越多,真到了兵戎相见之时,也更容易安下决心死战,此间关系相辅相成,是个正反馈。

白日操练准备,夜间枕戈待旦,连日不辍,五日后的一天,从下午天气就开始阴暗,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夜里,终于风雨交加,忽而一道雷天划破夜空,撕裂黑暗。树林中,隐隐响起一阵马蹄声,踏着积水,离枣阳亭愈发近了。

西边里门处,陈余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模模糊糊中,看到远处的树林里闪过几点火光,火光越来越清晰,如月光下浮游在水中的长蛇,那点点火光,便似月光照耀下的鳞甲。火光越来越近,约么有三十个火点,站岗的陈余掀起斗笠又看了看,困意顿时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他抖掉蓑衣,一边敲着木梆,一边高声喊道:“贼来啦!贼来啦!王乔来啦!王乔来啦!”来的这队人马,披风斗笠、快马钢刀,不是王乔还会是谁?

亭舍中,刚刚睡着的姜泫听见呼喊声,一个轱辘翻身下炕,史阿和荆韦也早就起来了,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浮现出了杀气。

姜泫之前就做好了安排,夜里每户不管男女老少,要有至少一个人是清醒着的,随时响应警报。陈余一呼喊,各处收岗的青壮也跟着呼喊起来,片刻间整个里的里民们就都反应过来了。

四处里门紧闭,老弱俘虏都挤进了亭舍,这也是事先演练过数遍的,今夜虽然紧急,但在老荆和荆蓁的安排下,集结得也还算迅速。

姜泫带着史阿和荆韦冲出了亭舍,看着正在集结的青壮和正在涌进亭舍的老幼妇孺,拔剑指天,朗声说道:“保家杀贼,便在今夜,就位迎敌,片甲不留!”

四下的青壮们得了命令,雨夜里,互相之间没人说话,安静得有些许诡异。青壮们按照事先布置好的位置,各自散去埋伏了起来。

里墙有一丈多高,没有梯子人是很难翻过去的,更何况马。王乔带人冲到了西门前,便叫一个手下去砸开木门,可是那手下刚用力一推,门便开了。虽然按照往常,这里门深夜里无论如何都是该反锁上的,今夜有些反常,但王乔骄横惯了,也没想那么多,便带人冲了进去。

守在西门的这一队人带头的是荆韦,都藏在一堵墙后面,一见王乔等人冲进了里门,便有一个青壮吓得转身就要逃走。荆韦一把拽住那人衣领,低声喝到:“你要作甚?哪也不许去!”

见要逃跑的那人被喝住了,荆韦便在不管他,转过头,摸出一根绳子,一刀砍断。

绳子另一端系这一个大木栅栏,栅栏的底部被高高吊起,顶部拴在两处房屋的檐脊上。绳子被砍断,栅栏落了下来将道路堵住,又有两个青壮推着一个磨盘将栅栏底下顶住,同时埋伏在里外的人也将里门从外面锁死了。

前面是栅栏,两边是围墙,后面的里门也突然关上了,王乔人马被围在了中间。荆韦翻过墙头,跳到栅栏前,一戟便搠死了一个强盗。其余的青壮们也端着竹矛、木叉顺着栅栏的缝隙往里刺。王乔一伙强盗,都骑着马、拿着刀,又有栅栏拦住,根本碰不到这些个青壮。而里中青壮们都用的长兵器,又有栅栏掩护,在荆韦的带领下,没多长时间便将三个强盗刺下了马。

王乔被激怒了,他拔出环首刀,怒道:“庶子敢抗乃公!”指了一名手下,喝道:“你!带人撞开门,从北门绕进来,见人就杀,鸡犬不留!其他人,跟我去南门!”王乔也怕里民们还施展什么手段,不敢下马挪开栅栏,只能选择冲出西门,从别处进里。

荆韦见一个强盗用马后蹄踢开了里门,一伙强盗都撤了,荆韦也没去阻拦,而是立马依照原计划,带人往北门去了。

南门处,里门洞开,没一个人影。这回王乔多了个心眼,没有带人一拥而入,而是派了一个手下先行进里。那名打头的强盗倒是大意,浑然不惧,在里内策马驰了几步,见没什么陷阱,就一挥刀,招呼王乔进来。

强盗们这回鱼贯而进,但突然间,两边树上飞过来四个狼牙拍,地上还起了绊马索。王乔也是仗着身手和骑术,勉勉强强都避了过去,可是手下却落马了五个,血顺着身上碗口大的伤口泊泊往外流,将这一片积水都染得通红,可是临时赶制的狼牙拍杀伤力还不够,这几个强盗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只能各种嚎啕惨叫。

王乔心里这个窝囊啊,看到前头有十几个里民影影绰绰往这边赶来,便拍马挥刀杀了过去,还在马上的九个强盗也紧随其后。

步兵对骑兵,心理上本来就有很大的劣势,何况是只经过短暂训练的农民对抗骑着高头大马的悍匪。在这些个里民眼中,王乔的声势是如此骇人,可是在史阿眼中便如土鸡瓦狗一般。

王乔只感觉一道寒光闪过,一个短小精干的汉子就出现在了眼前,手持青锋,朝自己刺来。可能也是这王乔命大,大雨影响了史阿的视线,一道闪电划过,王乔坐骑受了惊,人立起来,无意中用自己的身躯替主人挡住了史阿这一剑。

王乔被坐骑掀翻在地,但也亏他身手矫捷,没被坐骑的身体压住。史阿从马的脖子上拔出剑准备再刺,可是距离王乔最近的三名强盗也立即调转马头赶过来拦住史阿,其他强盗也跟里民们交上了手。一击不中,眼看着目标被救走,又为了保护里民,史阿只好准备后撤,放弃这一次进攻。

但也就这一瞬间的功夫,他带领的青壮到底只是经过短暂训练的农民,已经被砍倒四个人了,辛亏史阿断后及时,连续刺倒三人,吓退了强盗,要不然这些个里民都得被杀光。

王乔的坐骑被史阿一剑刺中脖颈毙命,便又找了一匹马骑上,这匹马原来的主人已经被狼牙拍拍死了。他因为忌惮史阿的剑术,叫住了手下,连忙撤退了。雨夜,仿佛把本来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又罩上了一层纱幕,史阿也看不清王乔一众撤往何处。

第八章 四面埋伏

王乔的坐骑被史阿一剑刺中脖颈毙命,便又找了一匹马骑上,这匹马原来的主人已经被狼牙拍拍死了。因为忌惮史阿的剑术,王乔叫住了手下,连忙撤退了。雨夜,仿佛把本来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又罩上了一层纱幕,史阿也看不清王乔一众撤往何处。

北门处有一条河,只有从桥上走才能进里。这伙强盗也是十五六个人,一众强盗隔河眺望,能看见一个人站在桥的另一边,操这一根步戟,似乎就是之前在西门放栅栏的那家伙。

荆韦持着步戟,见夜雨中见到强盗身影,大声骂道:“无耻毛贼,还不到乃公处受死?”

虽然大雨滂沱,但这大嗓门外加这身形,强盗们不会认错,那个人正是荆韦。几个强盗略一合计,一拥而上就打算冲过去杀了荆韦。马蹄踏起了水花,混着哗啦啦的雨声,马上挥刀舞剑的强盗们与雨幕扭曲、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只只怪兽裹挟着雷雨之势朝着荆韦扑来。

然而这群怪兽刚一上桥,“咔擦”一声,这木板桥便突然塌了下去,一骑直接踩空落入河中,另外还有三骑没勒住马也掉了下去。

河里早就埋伏好了七八个人,蹲在河里。见强盗落水,都钻出了水面,不管人还是马,各种兵器往上一顿招呼,惨叫求饶声不断。剩下的强盗见势不妙,也都急忙勒住缰绳,扔下同伙撤了。

一看强盗撤退,原本胆怯的青壮们顿时腾起勇气,操着兵器就要去追。这热血往脑袋里一冲,便将原定的计划抛在了脑后。荆韦早得了姜泫吩咐,知道这些个人恐怕多怕记不住部署,便约束住青壮们,喊道:“站住!都站住!都守住桥头,不许去追!”荆韦在乡里素有威名,这些个寻常里民们也都听了他的号令,一个个的都爬回了桥头,继续警戒起来。

两路强盗纷纷退却,各处站岗守卫的青壮们都回到了亭舍,史阿和荆韦两队人也都赶了回来,大家互相交流了情况,确定强盗确实是撤了,欢呼不已。可姜泫却不这么想,他一盆冷水浇下来,道:“有何可喜?王乔受挫,但未伤根本,后半夜,定会回来偷袭。所谓骄兵必败,我等不可大意。”

里民们哪里有什么见识,见姜泫这么说,顿时大惊失色,纷纷问道:“那该如何啊?”“这可如何是好?”

姜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今夜,诸位和衣而卧,枕戈待旦。需知,己疲,敌更疲。此刻万不可大意,不是贼死,就是我亡!”

众人纷纷称是,随后散去,但除了继续站岗放哨的,其他青壮都集中在亭舍中和亭舍对面的一处宽敞的民房中略作休息。

王乔的人马分作两队,撤回了西边的密林中。王乔清点了一下人数,原先三十三个人这一次竟然损失了十六个,算上自己,剩下十七个人基本都带着点轻伤。

王乔将马撇在一边,反正身上也摔得满是泥水,索性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只是面色阴沉,不发一语。强盗中一个手下,和王乔相貌极其相似,是王乔的亲弟弟,他道:“大兄,兄弟们不能白死啊!”

“哼!”王乔将剑狠狠地插进地面,咬牙切齿地道:“此仇不报,徒教家主小看,更枉自称大丈夫!”说着,就气势汹汹站起身,作势要带人重新杀回去。

另一名黑瘦的强盗急忙拉住王乔,道:“不可!不可!”

王乔回头,冷冷一瞥,道:“如何?”

“今夜里中早有防备,那使剑的矮子剑法超群,我等不敌!我看里中布防,恐更有高人相助!今夜不如撤了,再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这黑瘦的强盗是个二把手,王乔也不好直接训斥,便冷笑讥讽道:“嘿嘿,你是怕了?”

那黑瘦强盗怒道:“我如何怕了?只是再拖在这里,闹出是非,恐误了家主大事!我等只是假做强盗,非真盗匪!”

王乔挣脱掉了黑瘦强盗的拉扯,怒喝道:“今夜死了十六个兄弟,此仇不报,你让我如何向他们交代?”

“哼!此事本就是你鲁莽所致,”黑瘦强盗指着王乔的鼻子,针锋相对地道:“伪作强盗,劫掠一番、造些声势便可,你非要因一己私愤屠戮亭里,以至于节外生枝,若是我告到家主面前,你死罪难逃!”

“你!”王乔虎目圆睁,但一想到家主,便似乎泄了气,原本盛气凌人的气势立马就下来了。他拉着那黑瘦强盗的手,陪着笑脸,喏喏道:“今夜听你的便是,先退回山里,再从长计议。你口中的那位高人,也未必会一直留在此处,如何?”

“算你识相!”黑瘦强盗见自己压过了王乔一头,颇为得意。转过身,甩开王乔的手,刚要上马,突然感到后腰一痛,腹中一凉,低头一看一把带着咸腥的血的刀尖已经从自己肚子里面伸了出来。他知道必然是王乔下的手,可是还没回头看一眼,便因为刀刺破了胃,鲜血外涌,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王乔杀了那个黑瘦强盗,从他的尸体上拔出环首刀,道:“今夜失利,回去之后,家主面前,我等难逃一死,不如回里中劫掠一番,之后亡命天涯,可有人愿跟随于我?”

“我愿意!”王乔的弟弟自然愿意,其他人一看事已至此,别说选择不跟王乔的话,回去会不会死在家主手里。只看王乔杀气腾腾,若说一个不字,免不了跟那个黑瘦强盗一样落得个横尸当场。在王乔弟弟的带头下,众强盗纷纷表态,愿意追随王乔。略作商议之后,王乔决定不再骑马,而是偷偷摸进里中,打算来个出其不意。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若是没有灯光,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亭舍中一豆灯火,才让人们知道,这只是夜太黑而已。姜泫睡不着,合目假寐,突然一声惨叫传来,众人都被惊醒了。

姜泫一个翻身跳下炕,拉起一个青壮去提醒在亭舍对面休息的荆韦那队人,自己则手持长剑,招呼着一干青壮冲出了亭舍。一出亭舍,见荆韦应该也是听到了惨叫声被同时惊醒,带着人冲了出来。而东边巷子里影影绰绰,果然是王乔带着人也杀了过来,身后留下数个放哨青壮的尸体。

陷阱已经用光,之后也再来不及布置。双方的人马都摆在明面上了,姜泫怕里民们再出现伤亡,所以持剑当先,第一个与强盗们交上了手,史阿和荆韦紧接着也加入了战团。而里民们持着兵器围在一周,却不敢再上前了。

能够杀死亭长,姜泫早就猜到这群强盗的身手和来历都不会简单。果然一交手便证实了他的想法。虽然其中基本没有能胜过史阿和姜泫的高手,论力气也没有比荆韦大的,但仗着人多,又都是练家子,还个个悍不畏死,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姜泫出身西凉,自幼学剑,学的都是边地军中剑法,招式大开大合,没什么虚招,适用于战场之上,一招招使来,配以四尺长剑,气势逼人,无人可当。史阿是京畿游侠,师从虎贲王越,剑法华丽,起落进退,飘然若龙,招招刁钻,不离要害。荆韦臂力大,一根步戟似使得也是虎虎生威,无人敢近身。

王乔眼睛够毒,看出了荆韦武技一般,有攻无守,但仗着一根大戟和一身蛮力,威胁反而是最大的,于是留下四个人围住姜泫,自己掉头来攻荆韦。

姜泫见王乔去攻荆韦,想要上前相助,可是自己却被四个强盗团团围住了。虽然在北海几无敌手,可那都是单打独斗的比试,以一敌多还是第一次,生死决斗更是第一次。吃亏在经验不足,竟然一时间无法脱身。

还是史阿老道,一边右手使剑左攻右挡,另一边左手暗中摸出了手戟,瞄准目标,扬手掷出,直奔王乔后心。王乔可不是初入江湖的雏儿,雨夜淅沥中,依然听到身后恶风不善。以史阿的手段,这一戟去势极快,角度也非常刁钻,若是王乔回身招架,或者躲闪,那无论如何是得中这一飞戟了。可王乔反应快,之前看到史阿腰间别着的手戟便有了准备,此时一听风声,便知道是史阿出手掷戟了,他也不格挡,也不躲闪,而是一个俯身向前,以一个非常难堪但很是实用的姿势趴在了地上,手戟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不过王乔这一停顿,荆韦便发现了王乔的动作,有了警觉,王乔见偷袭荆韦无法成功,便起身向亭舍中扑去。亭舍大门洞开,一个小男孩不知为何跑了出来。

“小元!快回去!”史阿见王乔扑过去的目标正是那日他劫持的小男孩,后来他得知,这个小男孩儿是个孤儿,名叫小元。

史阿也不管面前的敌人了,回身也扑了过去,三尺剑随臂探出,直刺王乔手腕。

可是王乔离小元更近,已经冲到了小元的面前。他见史阿扑了过来,抓起小元转身挡在了身前。史阿见状急忙收剑,已经被吓傻了的小元毕竟才七八岁,又瘦弱,竟然被王乔拎在左手当盾牌使了。史阿几次出招,却投鼠忌器,不敢尽力,反而被王乔占了上风。

史阿心中焦急,这个小元也算和他有缘,是他来到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小元父母双亡之后,里中的人可能是因为自己也吃不上饭,便没人管他,任他自生自灭,若不是老荆一家时常接济,早就饿死了。史阿来之前他已经几天没吃饱饭了,第一顿饱饭还是姜泫送进屋的那两碗饭。一方面因为史阿也是孤儿,与小元多少有些同病相怜,再一个也是因为毕竟劫持过小元,心有愧疚。所以,史阿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能让他吃得饱饱的。

此时小元受王乔劫持,因为焦急,也因为担心,还需顾及不误伤小元,史阿剑法愈发散乱。王乔终于找准空挡,一刀刺中了史阿右肩,顿时血光喷溅。

“啊呀!”史阿一声痛呼,虽然吃痛,但史阿还是没丢掉剑。可肩膀被刺穿,环首刀的刀身还夹在肩胛骨里面,想抬剑击退王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了,只能左手紧紧握住王乔的刀背,不让刀插得更深。

第九章 以命相搏

史阿见小元受王乔劫持,因为焦急,也因为担心,还需顾及不误伤小元,剑法愈发散乱。王乔终于找准破绽,一刀刺中了史阿右肩。

“啊呀!”史阿一声痛呼,虽然吃痛,但还是没丢掉手中的剑。可肩膀被刺穿,环首刀的刀身还刺进了肩胛骨的缝隙里面,根本使不出力,想抬剑击退王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了,只能左手紧紧握住王乔的刀背,不让刀插得更深。

“呜哇哇……”见史阿为了救自己受伤,吓傻了的小元顿时反应了过来,大哭起来。他握住王乔的左手,朝着虎口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王乔吃痛,怒骂一声:“小鬼找死!”振臂一抖,将小元甩到了一边。

“小元!”史阿见小元被甩在了一边,跌在了地上,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悲急中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几乎就要将插进右肩里的刀拔了出来。可王乔扔掉小元后便空出了左手,他也不给史阿喘息的机会,立即将左手也补上,刀身又刺深了一寸,同时用力扭着刀柄,试图将史阿的肩膀搅烂。

剧痛中,史阿左手死死握紧刀身,也顾不上刀刃划破手掌根手指,鲜血被雨水冲淡,落到地上。他单手如何能敌得过王乔的双手,就这样被逼得步步紧退,才勉强不会摔倒。

另一边,荆韦终于解决掉了围攻自己的一干强盗,见史阿受伤,趋步冲了过来,抡起步戟砸向了王乔,戟的小枝就对准着王乔的后心。王乔心里一直存着防备,一个侧身闪过,可是他扭身的过程又牵动了史阿的伤口,史阿痛得大叫,就连一直握着剑的右手也松开了,剑掉落在地上。

王乔回头再看,自己的手下都被姜泫和荆韦杀了,荆韦已经出手被自己闪过,姜泫则提剑正向自己奔来。

王乔想要抽出环首刀,可是刀身卡在史阿肩胛骨里面,又被史阿牢牢攥住,已经拔不出来了。余光看到荆韦在自己左后方又是一戟刺来,他弃了环首刀,猱身扑向了右边正在赶来的姜泫,企图扑倒姜泫之后立即脱身。

可他一丢下兵器,之前趑趄不前的青壮们立即一拥而上,想要将其拦下。然而王乔此时只想脱身,不敢恋战,几个转弯闪躲便甩开了青壮们,依然奔着姜泫过去。只有一击扑倒姜泫,解决了这个拦在逃生之路上的威胁,王乔才有逃生的机会。

后边的史阿虽然受了伤,但反应依然敏捷,看到王乔避开了里中青壮们的围殴,似乎是想要逃走,也不犹豫,纵身一扑抓住了王乔的脚腕,将其拽倒在地,自己也被王乔带着随之摔倒。他在地上借势打了个滚,又是纵身扑跃,压在了王乔身上,想要从身后去扼住王乔咽喉。王乔被扑倒,脸直接抢进泥浆里,他回头嘶吼一声,虽然眼睛被泥水盖住看不清状况,但贴身的距离他还是凭借着经验感觉出了史阿的位置和姿势,一拳打在史阿受了伤的肩膀上。

史阿伤口吃痛,险些松开了王乔,但还是抓住了王乔的衣领,使他不能逃脱。

一旁的荆韦紧接着杀了过来,挺戟直刺。王乔倒在地上,却根本不去躲闪,史阿还压住了自己半边身子,并且拽住了自己的衣领,也没法躲闪,只是抬起肩膀侧身一让,长臂一探,绕过戟头,把戟杆抓住,往后一拉,扫腿踢了过去。

黑暗的雨夜中,荆韦也没看到王乔出腿,被踢中了膝盖,失去了重心一跤跌倒。可史阿还是死死纠缠住王乔不放,又合身扑到了他身上,同时环臂勒住了王乔的脖子。

这一连串打斗说着复杂,可都是发生在电闪火石之间。这时候姜泫也已经冲到了跟前,瞅准空挡,一剑刺中了王乔的胸膛,可是被王乔一扭,原本瞄准心脏的一剑却没有刺中要害,正巧避开了心肺。王乔如受伤猛虎,愈发悍勇。本来他的武艺便不次于史阿,如今困兽犹斗,不顾胸膛被姜泫刺中,带着背上的史阿挺身而起,饿狼扑食一般撞向了姜泫。

姜泫的剑还插在王乔的胸腔里,可是被他这一挣扎,惊骇之中手稍微一松劲,便被挣脱了剑柄。只这一愣神,姜泫便被王乔扑倒,脱手的剑柄抵在他腋窝处的地面上,这一抵,借着王乔和史阿自身的重量,剑刺得更深了。直接透过王乔的身体两尺多长,划破了史阿的左肋。

可姜泫的剑有四尺长,此时被王乔压在身下,根本留不出足够的空间来让他拔出剑来再刺,只能和王乔互相掐着脖子在地上打滚。

三个人滚成一团,王乔就夹在姜泫和史阿中间,旁边的荆韦怕伤到姜泫和史阿,一时间也不敢再用戟刺。终于等到史阿力竭,被甩在一边,荆韦瞅准机会,一戟刺向王乔后心,王乔不断挣扎,这一戟又被荆韦刺偏,但也深深地扎进了右侧胁肋。

荆韦想再刺进一些,可王乔不顾伤痛,大叫一声,半跪起来,右臂夹住了戟头,手也紧紧握住戟杆,左手向前一用力,将姜泫甩了过去。

姜泫后背朝向荆韦,给荆韦撞了个满怀,荆韦脚下一滑又跌倒在地,步戟也掉在了地上。王乔站了起来,胸前还差着一柄长剑,身上多处伤口血如泉涌。闪电划过,那满是血污的脸上,神情狰狞,犹如恶鬼。

姜泫倒在地上,被突然站起来的王乔吓了一跳。他手向后撑坐在地上,慌乱间手向后一模,正好摸到那根步戟,下意识地抓起来往前就是一刺,王乔正倾身扑过来,却被步戟刺中心口,人抵在戟上,也不倒下,但胡乱抓扯的双手停止了挥舞,不再张牙舞爪,终于是死了。

风停雨歇,裹挟着闪电的乌云终于散去,天也终于要放亮了。只是因为水气还没散,天上的点点星光显得朦胧起来,即将喷薄出太阳的东方,天色也是微微泛黄。

亭舍门前,十六具盖着草席的尸体旁,姜泫拄着长剑,向东眺望,喃喃道:“星斗舞苍穹,扶摇上夜空。龙吟昆山月,凤啼玉芙蓉。瑶台千重紫,桂殿万里彤。雾云碎天幕,金乌破长虹。”

夜晚的缠斗中,小元被王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当时地上都是泥浆,所以只是擦破了点皮,没受什么伤。当时也不是被摔晕的,而是受了惊吓才晕厥过去,方才醒过来一阵,没有大碍,此时已经在亭舍中又酣睡了。

史阿的伤不算重,但毕竟肩膀被刺穿,至少得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在屋里被荆蓁简单包扎完,看了看小元,确定没事之后便要出亭舍再去看看,自然是只受了点轻伤的荆韦搀扶。刚到门口,就听到姜泫吟出那首诗,荆韦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仔细去听,倒是史阿听到了完整的诗,便道:“姜君远志,可是要做那金乌长虹,刺透夜空?”

“唉!”姜泫只是一时兴起有感而发,才情不自禁做了几句,但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一排尸体,他也没有心情再想着抒发什么志向了,只是说道:“没事,只是,这天,终于亮了。”

“是啊,这一夜,可真长啊!”

这十六具尸体,都是昨夜死在强盗们手中的里民。父哭子,子哭父,妻哭夫,姊哭兄。史阿跟姜泫一样,看到这一片惨象,也都是心下凄然。荆韦更是伤心,这里有好多人是他的熟人甚至好友。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走到姜泫面前,姜泫以为他是要说一些感谢的话,刚要谦辞,便见那妇人指着姜泫哭喊道:“是你!就是你!当初就是你非要打的,现在孩子他爹死了,你叫我如何是好?叫我如何是好啊?”

周围的人见姜泫出来,也都围了过来,或撕扯,或指责,将失去亲人的痛苦都发泄在了姜泫身上。史阿见状,他也未料到里民们竟然会是如此反应,竟然将责任全部都推到一心为其除害的姜泫身上。史阿心下愤懑,挣开了搀扶自己的荆韦,用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按住腰间的剑,怒目圆睁,喝道:“尔等何为?若不是姜君,尔等恐怕全都要做王乔刀下冤魂,若再无礼……”还没他说完,便被姜泫拦住。

史阿为姜泫感到不值,里民们以怨报德,以其游侠的刚烈重气的脾性,这口气根本咽不下去,但姜泫一直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史阿也只好作罢,不再发作。荆韦也极为生气,但也为里民们感到羞愧,再加上一直也不善言辞、拙于口才,此时也只是怔怔立在那,没说什么,但面色十分难看。

姜泫也想要辩解,也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心中满是同情、委屈、愤怒,五味杂陈,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最后,还是老荆过来解围,拉开里民们,大声道:“诸位诸位,不要吵啦,不要吵啦!咱们的粮食保住了,咱们的命都保住了,咱们赢了啊!咱们赢啦!咱们把强盗都杀了,若不是贵人,咱们一个都活不成啊!咱们应该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啊!”

老荆苦口婆心,里民们渐渐被劝住了,纷纷放开了姜泫,却也没有一个人再上前说什么感激的话。姜泫怅然若失,呆呆站了一会儿,就缓缓踱回了亭舍。

屋中,姜泫面色阴沉,史阿和荆韦知道姜泫委屈,想劝劝他,可是都被姜泫赶了出去。两人没办法,只好回房间休息,史阿也住在荆韦的房间。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姜泫还是窝在房间里不出来,老荆见不是办法,就让荆蓁去看看。

荆蓁走到屋内,坐到姜泫旁边,看了一眼姜泫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心疼,也想要劝解一番,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正思索话语,姜泫先开了口,道:“为何啊?为何啊?何至于斯!”

荆蓁咬了咬嘴唇,道:“乡民们目光短浅,又痛失亲人,言语间难免失当,姜君也别太过在意。”

姜泫拍了拍大腿,几乎涌出泪水,他叹了口气,道:“唉!我非是责怪里民,而是疑惑,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啊?”

荆蓁微微睁大了眼睛,略带疑惑道:“当然是王乔啊!”

姜泫又摇了摇头,道:“王乔?非也,非也!是我,是我啊!”转而又道:“不是我,不是我!”

第十章 指天立誓

姜泫拍了拍大腿,叹了口气,道:“唉!我非说里民,而是疑惑,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啊。”

荆蓁微微睁大了眼睛,略带疑惑道:“当然是王乔啊!”

姜泫又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是我,是我啊!”转而又道:“不是我,不是我!”

荆蓁神情微变,有些惊慌失色,他怕姜泫是因为受不了里民们忘恩负义的这个刺激,以致胡言乱语,刚要相问,又听姜泫说道:“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世道啊!宦官外戚相争龌龊、清流名士空谈龃龉、豪右强霸残虐害民!我一路行来,见了多少人受迫为奴,见了多少人妻离子散!”姜泫越说越激动,奋然站起身来,走出屋外,声音越来越高,史阿和荆韦听到声音,怕出什么事,也赶了过来。

看着就像激动地站在屋檐下,史阿和荆韦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就听姜泫继续道:“在青州时,便见庶民难受压迫,持械抗吏。又闻冀州大旱,瘟疫横行,甚至夫妻互卖、易子而食,为的仅仅是吃上一口饭,为的仅仅是苟延残喘!还有那王乔,目无王法,横行乡里,劫掠暴虐,可这大汉的天下,又有多少地方还有王法?”

姜泫前世所在的世界,虽然也有恃强凌弱,也有法不及贵,也有弄权不公,可那个时代终究离真正的民主法治很近,每个人的生命也都基本平等。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了,之前在凉州家里,虽然也是日出学问、日落习剑,十分的刻苦,而且也亲临战场对峙过羌兵,但总的来说也一只是养尊处优,生活在象牙塔里,还真没见识过社会的黑暗。可这一年来,他离家游学,他才真正体会到生民之不易,才真正体会到世道之艰难。对大多数百姓来说,活着,都是奢望。

兖、豫天下要冲,富庶之地,姜泫说的这些,荆蓁并未见过,可是从姜泫的描述,她仍然能想象出那些惨象。

姜泫扼腕切齿,接着道:“家师康成先生,博学高见,心念民生,可受党锢之祸,恐终生不得出仕。家父一州长吏,为官清廉、造福一方,却因为得罪了张家以至于槛送京师,险些被害。威宗以降,朝中阉竖当权,十八年来,又有多少仁人志士只为求公道二字,轻则隐居避祸,重则惨遭大辟,更有甚者殃及满门!”

如姜泫所言,如今之世道,可谓腐朽至极,史阿和荆韦跟荆蓁不同,有些见识,听姜泫一说,也都深有感触,于无良阉宦、贪官污吏,无不恨不得寝皮食肉。二人相视,眼中也尽是悲愤之色。

姜泫拉住史阿和荆韦的手,道:“汉室昏沉至今,急待英雄志士出世!泫虽年幼不才,却怀澄清天下之志,二位皆是肝胆豪杰,可愿助我?”

史阿为姜泫所败,亦为姜泫所救,已经决意跟随姜泫了。荆韦也钦佩姜泫的胆识、智慧,如今和史阿一样,更是钦佩其心胸与志向。大丈夫生于世间,若得明主,实在是一大幸事。二人双手也各自握住姜泫的手,道:“今生愿从姜君,为君驱驰,并匡天下,万死何辞!”

说到此,姜泫指天为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泫在此立誓,泫此生所愿,皆在扫清天下、匡正世道,但为此志,生死不计!”

“但为此志,生死不计!”“但为此志,生死不计!”……三个人一遍一遍重复着誓言,随即相视大笑。

荆蓁仍坐在屋里,看着姜泫在朝阳下高大的身影,眼神波光流转,愈发迷离。

翌日一早,吃过早饭,姜泫带着史阿、荆韦往酸枣县城而去,荆蓁好想跟着姜泫走,可是一来小女儿家羞涩,怕姜泫嫌累赘不愿意带着,再者老荆年老,还需要人照顾。看着姜泫要出了里门,荆蓁几番不舍,几番犹豫,几番愁叹,还是决定留在老荆身边。不过她的心思,老荆都看在眼里。

老荆也明白,女大当嫁,虽有不舍,但还是拉着荆蓁的手,私下说道:“你要去,便去吧。”

荆蓁得到了父亲的鼓励,鼓起勇气追上姜泫。姜泫听到身后荆蓁的呼喊,一回头就看到荆蓁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又忽然跪拜在地上,道:“蓁愿追随姜君而去,万望姜君不嫌弃,容蓁在身边,照顾起居,忝作牛马。”

姜泫概知道荆蓁的心意,只是见荆蓁行如此大礼,言语间也将自己放得太低,还是略感惊讶与无措,他瞅了一眼荆韦,毕竟是亲哥哥,想让其解围。但荆韦只是傻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没看到自己的眼神或者是还没理解自己的意思。

见荆韦没有动作,姜泫只好赶紧扶起荆蓁,道:“蓁儿何须如此,我待阿韦如友,必不会视你为奴仆。你且先留在此处,荆老年迈,还需人照顾。此行我去县里,求县君再派亭吏,准了荆老辞休。到时,或随我进京游学,或在此等候。无论如何,不满一年,必来接你父女。”

听姜泫的话,就是应准了自己乐意跟着他了。不管是数日之后,还是一年之内,总算事情有了着落,荆蓁的心也放下了。她低下头,道:“盼君归来。”

“哎呀!”荆韦埋怨一声,转而笑道:“妹子啊,你也别急,姜君已经答应把斩杀王乔的赏钱都分给里中。过几日我把赏钱带回来,你也别跟着我们去雒阳奔波了,就留在家里,最多一年,我们就来把你和爹都接走,别着急啊!”

荆韦将荆蓁的心思都说了出来,让人家女孩子怎能不恼怒,荆蓁一脚踢在荆韦膝盖上,轻嗔骂道:“让你胡说!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回了亭舍。

里门外,姜泫等人向老荆再次拜辞,一路欢笑西行,直奔县城而去。

从枣阳亭到酸枣县城将近百里路,步行的话,紧赶慢赶也得天黑才能到,那样就有可能赶不上关城门的时辰了。所以,为了赶路,更为了照顾受了伤的史阿,姜泫在路上又买了两匹马,而且还买了一辆马车给史阿坐。

买马车的时候,史阿和荆韦一致认为应该买牛车,牛车的话连车带牛只要六千钱,马车却需要一万两千钱,而且还是一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车马。但姜泫以“我辈任侠,不能乘牛”为由,还是坚持了买马车。

可是买了马车之后,史阿却不肯做了,执意要让姜泫坐车。姜泫当然不能同意,好说歹说才把史阿劝上了马车,自己带着敬畏骑马而行。有了脚力,速度果然快了不少,赶在下午申时末就到了酸枣县城。汉承秦制,城中的规划井然有序,大致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闾里,也称闾左,百姓们居住的地方。

一个是市井,也就是市场,买卖东西的所在之地,依律,大汉境内绝大多数城市都只有早晚两市,午间休息,晚上就关城门宵禁了。

再一个就是官家的府寺了。和枣阳亭治所在的里外有墙垣一样,郡府县寺的外围也有墙垣,并且墙垣更加高大,与城墙平齐,或者稍矮一些。前汉时,官府在城中的位置不固定,有的在城中,有的在城东或者其他地方,各处不一,光武中兴以来,逐渐都迁到了城北,渐渐地也就成为了一种定制。

酸枣县寺就在这座四方城的中轴线上,坐北朝南,取“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之意,偏靠北城。

姜泫三人从西门入城,穿过半个县城,到了城北,迎面一个石阙,正对着大路。石阙后边即县寺的大门。门阙边上,有一个建鼓,悬挂木上。吏民有事,便击打此鼓,以让人知晓。

到了地方,姜泫才发现县寺的气氛有些不对。酸枣县寺他是第一次来,但普天之下,除了平时河南尹诸县县寺,或者遇到战事时的县寺,基本门口就站着两个或者四个门卒站岗看门。可是今日酸枣县寺门前,却站了十六个县卒排成两排,各个持戟带甲,颇有些严阵以待的架势。

姜泫略一犹疑,还没说话,一旁就有一个县卒上前,闷声问道:“何人?何事?”

姜泫不再思索,面含微笑,将名刺递给那个县卒,道:“汉阳姜泫,久闻贵县县君良骥先生大名,冒昧来此拜谒,不曾事先告知,只因有要事,还望贵县县君海涵相见。”

酸枣县令韦驹字良骥,出自京兆韦氏,前汉元帝时,任命韦玄成为少傅,又升任为太子太傅,直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然后封侯,可谓是显贵一时。后来韦玄成举家迁居京兆杜陵,子孙繁衍繁盛,在三辅的士族中声名显赫,与临近三辅的汉阳姜家也多有交往。

守门的县卒见姜泫虽然年纪小,但说话文绉绉的,是个士人,也不敢怠慢,留个眼神让同伴在此看着,自己双手接过名刺,往县寺里面跑去。

看着那个县卒跑了进去,姜泫回头,叫过荆韦,问道:“阿韦,可曾取字?”

第十一章 酸枣县令

看着那个县卒跑了进去,姜泫回头,叫过荆韦,问道:“阿韦,可曾取字?”

“额……”荆韦挠了挠头,不知姜泫为何突然问这么一句,但还是回答道:“当然不曾,家里穷,老爹念书又少,所以也就将就过来了。”荆韦比史阿小了两岁,才十九,还没到取字的年纪,但二十取字的事,韦驹确是不知道的,他还以为那是有钱人生下来的时候家里人就给取了的。

“嗯,”姜泫点了点头,道:“阿韦诛杀王乔有功,稍后与县君相见,若无表字,恐被轻看。”

“这个……”荆韦还是不知道姜泫到底想说什么,“我等小民,便是轻看,也是无妨。”荆韦虽然恃勇任侠、闻名乡里,但在韦驹这种秩千石的地方长吏面前还是自觉矮人人家好几等。

史阿左手拍了一下荆韦的肩膀,笑道:“阿韦,姜君这是要赐你字了,还不谢过?”

“啊?真的?”荆韦喜出望外,虽说时人都可以取字,没什么限制,但穷苦百姓都是没字的,有字,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就是一种身份。

姜泫微笑道:“哈哈,却如子泰所言,我正有此意。日年我十五便得家父赐字,你如今虽也是未及弱冠,但也十九了,不算晚。”说着,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有了灵感,这才道:”读《易》,韦编三绝,正和你名。阿韦,从今日起,你便字易之了。”

“易之,荆易之……嘿嘿,谢过姜君。”说着,荆韦便要下拜,姜泫连忙搀住荆韦胳膊。可是荆韦是个实惠心肠的人,这一跪拜也没存别的心思,是腿先跪了下去,被姜泫这一搀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看到了荆韦的憨态,史阿在一旁大笑。姜泫也笑道:“易之何须如此?”

这边刚说完话,那个投递名刺的县卒便小跑着出来了:“县君有令,召姜伯霈入寺。”

寺,治也,廷也,有法度者也,凡府廷所在皆可谓之寺。后汉习俗,郡以上通称为府,县里面的,依然都称为寺。两汉之时,佛教还不盛行,不怕混淆,有些时候即使是州郡也称州寺、郡寺。

姜泫让荆韦将马上的木匣捧过来,三人跟着县卒后面,进了县寺。

过了县寺大门,有两间房,与围墙相连,都有内外两门,称之为塾,供官吏等候县令召见的时候休息之处。姜泫是被韦驹请进来的,自然不需要在此等候。

穿过两间塾中间的过道,当面一道土筑的萧墙,黄土涂抹平整,没有雕刻,也没有描画,甚是古拙。

绕过萧墙,转入庭中,庭院既广且深,正中一个大堂,屋檐飞角,雄伟高壮,这里就是大县的县令或者小县的县长升堂办事之所,名为“听事堂”。堂前有台阶,延向院中。

得县卒指引,姜泫示意史阿和荆韦留在堂外,自己脱了鞋,整了整衣衫,正了正竹冠,进了听事堂。堂中站着两排持戟县卒,中间一个人趴在地上,发髻散乱,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浸透了衣衫。

姜泫知道韦驹是在审理案件,县令亲自审案,看来是个不小的案子,只是韦驹这时候还召见自己,却不知是何用意。但人已经进了听事堂,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再去想。

姜泫上前跪拜,道:“晚生姜泫,见过韦君。”

见到姜泫,韦驹原本阴沉的面色好转过来,他站起身绕过几案,上前扶起姜泫,“快快起来,昔日令尊姜公于我多有提携,你我辈而叙齿可也,何必如此大礼?”说着,还眼神流转,不停地打量着姜泫,见姜泫容帽俊美、英武不凡,心中暗叹一声:“好一个姜伯霈!”

韦驹在打量姜泫,姜泫也趁着起身的机会打量了一下他。这韦驹年龄也就刚过而立之年,面容白皙清癯,须美如画,身材消瘦却十分挺拔,犹如一柄出鞘的剑,凌厉昂然。

为了避免失礼,姜泫也没盯着韦驹一直看,便道:“韦君正处理公事,泫一介白身,又是在这议事堂之上,当以大礼相见。”正如姜泫所说,虽然韦驹比姜泫大十几岁,但韦驹也曾是姜泫父亲姜桐的门生故吏,按照辈分,二人也是同辈。但姜泫还未入仕,韦驹身着官服右于公堂召见,姜泫这个大礼,是以民拜官,却不是以弟见兄了。

韦驹倒也不再提审理案子的事,只是拉着姜泫的手问道:“不知姜公现今如何?”作为姜桐的门生故吏,见其子,必先问候姜桐。

姜泫答道:“去年正月,家父在豫州刺史任上因故被免,拜议郎以病不就之后便返还家中。两月前家中来信,家父仍在家中养望,身体无碍。”

“唉!只恨阉宦当权,能者不能展其志啊!”

从光和三年到半年前,韦驹一直在交州,但去年也就是光和五年发生的那件事,韦驹也是知晓的。去年正月,天子下诏,命朝中公卿以民谣、流言检举各地为害百姓的刺史、郡守、县令长。太尉许彧、司空张济勾结投靠十常侍,受取贿赂,对那些担任刺史、郡守、县令长的宦官子弟或宾客,尽管他们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却全不敢过问,而是毫无根据地检举了敌对宦官或背景浅薄的却清廉而颇有政绩的官员二十六人,二十六人悉数被问罪或罢免。姜桐时任豫州刺史,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得豫州上下交口称赞。颍川张让家就在其管辖下,其间颇有冲突,故而姜桐也在这二十六人当中,甚至被槛送进京。

在司徒陈耽的有意安排和组织下,这些官员的部属及治下的百姓,到洛阳皇宫门前为他们诣阙申诉。陈耽趁机上书:“公卿所举,率党其私,所谓放鸱枭而囚鸾凤。”灵帝纳谏,为此责备了许彧、张济,并将那些被征召问罪的官员,全都任命为议郎。

议郎,清贵之职,这二十六人中很多人是寒门出身,没什么背景,很可能一辈子就在各地任县令长了。可以如今被拜议郎,再出任地方,即使无人提携,也很容易起步就是州郡长吏。再者,在雒阳做议郎,也是很容易被朝中显贵看中并收入门下的。

但对于姜桐而言,本身他家世显赫,虽不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种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朝中地方的门生故吏也不少,何况他之前便是豫州刺史。与姜桐来说,在朝中任清贵之职,还不认任地方长吏做些实事。

其实姜桐只要稍微活动,就可以再次出任地方,可是姜泫对朝局未来的发展颇不乐观,被拜议郎后,他直接称病还乡。气候发生的事情正如姜桐所料,二月冀州突起瘟疫,死者无数,三月天子就因为十常侍谗言,以此为借口罢免陈耽,不旧陈耽就在狱中被害死。相比于之前许彧、张济大肆受贿,却因勾结十常侍而仅仅挨了天子几句责罚,陈耽却无妄受此灭顶之灾。

而姜桐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颇有文才的姜泫和姜朋前去中原游学,并嘱咐朝局若不安定,就不能进雒阳。

个中缘由,韦驹基本也是知晓的,所以听姜泫说起姜桐称病辞官之后不是问姜桐的身体,而只是感叹朝中阉宦当权。

问候过了姜桐,韦驹指着跪在堂中的人,道:“此人是县尉庄兴的门客王六,他已招供,王乔一案,庄兴也有参与,是奉颍川张家之命,欲劫夺从幽州运至雒阳,并途径我县的一批军马。伯霈在枣阳亭所为我已耳闻,现在正要去捉拿庄兴,伯霈手刃王乔,相比定有兴趣一同前去。”

“颍川张家?可是张让家?”

“然也,正是中常侍张让家,伯霈可有兴趣?”

姜泫不清楚韦驹的心思,但不论是只针对王乔和庄兴,还是要针对张家,姜泫都感兴趣,毕竟从诛杀王乔那一刻开始,姜泫就已经掺和进来了。只不过自己身份在这,毕竟是个外人,便假意推辞道:“泫不才,又是初来贵县,恐有不便。”

“确有不便,不过王乔一案你也是证人,再者此案后续或许还有要你作证、出力的地方。”说到这,韦驹原本面带笑容的脸变得严肃悲怆起来,“阉宦之祸,我等士人无不痛心疾首,姜公亦深受其害,伯霈可不能袖手旁观啊!”其实韦驹打的主意是想利用一下姜泫,把整个姜家,或者至少这个曾八岁说退鲜卑大军、扬名天下、可媲美当年孔文举的神童姜泫拉到自己船上。

虽然姜泫只是白身,但名声却胜过韦驹。他心里怀了别样心思,见姜泫推辞,便将其谦辞误会成了姜泫想要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姜泫原本对韦驹的印象不错,但此时也看出来的韦驹的想法,虽说他也有意主动打击宦官的势力,但韦驹的手段无论如何都不怎么光明正大,他心里对韦驹的评价,便打了折扣,但也没有表现出来,还是欣然应诺:“泫谨遵君命!”

“好!好啊!果然是汉阳姜氏子弟,不愧家风!”

姜泫猜测到了韦驹是想拉拢利用自己,却没猜测到韦驹的通盘打算。毕竟年少,于朝中的局势的看法不如韦驹、也更不如自己父亲那么透彻,他猜测的是朝中士人在陈耽遇害之后,已经开始了对宦官的反击,而韦驹就是这个马前卒。

但实际情况是,因为姜桐暂且退隐了,韦家的人如今也没有在朝中做高官的,所以韦驹几乎是没有任何靠山,就算是姜桐还没退隐,那也只是个六百石的刺史,要不然韦驹也不会在交州那种蛮荒之地蹉跎数年之久。韦驹入仕至今已经十年,初始在姜桐手下为吏,后来得姜桐向朝廷举荐,本来也能轻松得一个中原美县做长吏,但因为没有出钱买官,还是看在家族和姜桐的面子上没有罢官,而是直接就被打发到了交州,十年间几经辗转,也一直都在交州打转。

交州那地方瘴气丛生、地广人稀,还远离中原,即使做出了什么成绩,也难以彰显名声。可以使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了酸枣县令的空缺,而且这个空缺还正好落到了他头上。酸枣在兖州西边,临近司隶,在这里做出一些成绩、甚至干出一些大事的话,很容易就会扬名天下。

年轻人难免急功近利,韦驹也是一样,最宝贵的青春浪费在了交州那种地方,所有不甘、委屈、消沉、愤懑等负面情绪在胸中酝酿了好多年,所以一回到中原,认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难免激进冲动。所以此事完全就是他自作主张,其所针对的目标就是张让,只不过不求成功,只求成名。

在来酸枣的路上韦驹便已经想好了,因为有宦官压制和党锢之祸的牵连,家族中没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他要想往上爬,只靠政绩是行不通的,而且只有两条路能够选择:第一个选择是投靠宦官,以他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平步青云,但一旦如此,京兆韦氏恐怕就会被天下士人戳破脊梁骨,更为党人所不容;第二个选择,就是兵行险着,完全投靠党人,全力打击跟士大夫天然对立的宦官势力,而且手段必须还得激烈。此后如果能得朝中大员的看中,就能防止宦官们的打击报复,而且回日后的仕途必然坦荡。如果不能得贵人扶照,那就亡命江湖,这就算是向党人提交了一份投名状,日后若党人再次掌权,肯定会重新启用自己,内则朝中清贵要职,外则州郡长吏。

所以,在韦驹看来,将矛头对准十常侍的核心之一的张让,无论成败,都是低成本、高回报的。

第十二章 朝廷命卿

自打韦驹开始调查王乔一案之后,庄兴就接连好多天告病在家,别说没进县寺的门了。就连自家也很少出去。韦驹很是有手腕,初来酸枣就开始着手布置,悄无声息的,好多县吏、县卒就都是韦驹的人了,前几天一发难,庄兴才发现自己早就被架空了。

正好赶上是要调查王乔一案,他心中有鬼,惴惴不安,又几乎没有任何实权去运作干预,便只好告病在家躲了起来。但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早早就送出了一封求援信,这封信他不敢写给张让,却是写给颍川的张纶的。

这日都快天黑了,庄兴借着酒劲拉着两个美婢白昼宣淫一番,刚刚搂着美人睡着,就有两个门客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他的卧室,慌忙地把他叫醒,道:“家主!家主!不好了,县君亲自带着檄令来捉拿家主了!”

那两个美婢也是刚刚睡着,突然被门客惊醒,急忙扯过被子蜷在里面,慌乱中还有一大半身体露在外面。不过此时那两个门客可没心情欣赏这乍泄的春光了,庄兴就更顾不上了,他猛然惊醒,一骨碌钻出被窝,问道:“何以捕我?”

“县君说是有人招供,说是家主勾结匪徒王乔谋盗军马。”

“有人招供?”庄兴心中纳闷,此事只有他和几个亲近门客知道,之前王乔虽然来过他家,但也是隐瞒了真实身份,和王乔合谋盗取军马的事,就连面前的这两个门客可以说也是毫不知情,“今日家中可有人未归?”

其中一个门客挠了挠脑袋,想了想,说道:“昨夜便没见到王六,至今未归!”

“糟也!”庄兴翻身下床,一脚踢在了那个门客胸前,骂道:“蠢货,此事何不早说?”那个王六颇得庄兴信任,可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庄兴光着屁股,只披着一件内衣,他在床下焦急地来回踱步,那话儿也在两腿之间来回晃悠着。突然,庄兴道:“韦驹必是买通王六,甚至屈打成招,命他诬我!我早已料到他会如此,此前就取信颍川张君,张君已经派小张君到了酸枣,就在城南别业。快去找小张君,向小张君求助!”

庄兴口中的小张君,就是张纶的长子张彻。张纶在得知韦驹开始调查王乔之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为了锻炼一下这个儿子,张纶特意派张彻带了百十名剑客、死士,前来酸枣暗中协助庄兴和王乔,并特意在城南郊外买了一处宅子,作为别业。

依照庄兴所想,只要躲到张彻处,韦驹就无可奈何,他不信韦驹有胆子和张家直接起冲突。确实如庄兴所料,一旦庄兴逃入张彻处,韦驹还真是毫无办法,倒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自己手底下只有二百县卒,对上张彻的百十名剑客、死士,韦驹还真是没有把握。但二百县卒,却足够把庄宅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庄兴让手下门客去找张彻,可是刚才被踢了一脚的那个门客却道:“县……韦驹把大门堵死了!”这个门客还要称呼韦驹县君,可是一想到如今两家彻底撕破脸了,再叫尊称,难保庄兴不会再一次迁怒自己。

“那就翻墙出去啊!”

两个门客应诺,一个伺候庄兴穿衣服,并陪同庄兴奔出卧室,组织人手抵抗拖延时间。另一个跑向后院打算越墙而出,可是庄宅四面都被韦驹安排了人手,如何能逃得出去。

守在庄宅后院的县卒来报:“庄宅内有人登上墙头探头探脑,但畏惧我等,并未翻墙出来。”

姜泫就跟着韦驹站在庄宅大门前,听有人回报,姜泫心中一动,对韦驹道:“韦君,庄兴想派人出来,似有求救之意,不知县中可否还有张家的人?”

韦驹暗赞一声心思灵敏,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张纶长子张彻就在南郊,并带着不少家奴。”

“庄兴乃张家走狗,如被张彻知晓此事,必来阻挠,到那时,事难办矣!”

“然也,”到了这一步,韦驹也不再犹豫,厉声叫到:“庄兴勾结悍匪王乔,谋劫军马,还不开门随我归案!”

大门仍然没有开,却听到里面庄兴说话:“我乃朝廷命卿,宅外何人,何故捕我?”

韦驹冷笑道:“庄县尉,何故装作不认识呢?府上王六向我告发你勾结王乔。你我同僚,其实本县也是不信的,但还望你能随我回县寺,让此事调查清楚,也好还你个清白。”他口中的王六,就是之前姜泫在议事堂见到的那个被审讯的犯人。

“韦驹!你敢诬我!我堂堂一县县尉,如何会勾结什么王乔?你下如此乱命,擅自捉拿朝廷命卿,就不怕朝廷怪罪?就不怕张常侍怪罪吗?”

庄兴是张让的人,这件事在酸枣也不是什么秘密,底下的县卒还是多有忌惮的。但身为县令的韦驹亲自来拿人,人就站在那,虽然一个个面现惊恐之色,但也不敢此时就逃走。

“一介阉宦,也配入我耳?来人啊,攻进去!拒捕者杀!”

庄兴在张让门下的时候也并不出众,要不是这次军马会经过酸枣,张纶也不会找到庄兴。也因为能力不出众,所以才只得了个小小的县尉之职,一介县尉,又能养多少门客。他手下这是十几个人仓促应战,完全不是县卒的对手。

大势在前,庄兴手下的门客、奴仆也顾不上家主的命令了,除了两个还算忠心的门客搀着庄兴躲进了后院,其他人象征性地抵抗了几下便纷纷缴械投降。可如此这般却不称韦驹的意了,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韦驹既然已经选择下狠手,也就不再有所顾忌了。他指了指那些个解了兵刃被控制住的门客、奴仆,凛然道:“知法犯法,罪上加罪,持械拒捕,形同造反!给我杀了!”

这些个县卒刚一交手的时候心里还多少有些顾虑,可见了血,杀气也就显出来了,一个个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凡是拿过兵器的、试图逃跑过的,全都砍了,只剩下七八个一开始就束手就擒的。十几颗人头滚了满院,一股血腥味直刺鼻腔。

庄兴忝为一县之尉,胆色还不如韦驹一个读书人,见了真刀真枪,又见了血,早就吓得腿软了,勉强被两个门客搀扶到后院,可是后门已经被韦驹派人堵住了,还能继续往哪逃?

后宅中,庄兴的妻儿也听到了前面的动静,急急忙忙出来,正好赶上庄兴和两个门客撞进后宅,韦驹和带着姜泫、史阿、荆韦跟着一大票县卒也紧随了进来。

庄兴的妻子扶住庄兴,问道:“夫君,怎会这样?”

“韦……韦驹要杀我!”

庄兴的妻子原本就是张让家中的一个美婢,因为年龄大了,都二十多了,这在张让家里也算是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了,便被张让许配给了庄兴。庄兴的妻子看着一群凶神恶煞闯进屋内,倒也被逼出几分胆色,她将庄兴护在身后,一手抱住儿子,一手指着韦驹,吒问道:“县君何故擅闯私宅?”

韦驹也不正眼去瞧庄兴的妻子,只冷哼一声,道:“哼!庄兴勾结张让、王乔,谋劫军马,本县正欲将其带回寺中询问。”

“军马?谋劫军马何等大罪,县君可有证据?就算证据确凿,我家夫君毕竟也是朝廷命卿,四百石的县尉,怎能如此兴师动众,可有郡中檄令?若无檄令,县君又将朝廷的颜面至于何处?”

庄兴的妻子据理力争,倒是让跟在韦驹身后的姜泫眼前一亮,没想到庄兴一个张家走狗、腌臜鼠辈,却有妻如此。可是韦驹却没理会那么多,他也懒得去反驳一个妇道人家,只是下令道:“把人带走。”

见县卒们就要扑了上来,庄兴也是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一把抢过门客手中的佩剑,挣脱了妻子和门客的搀扶,一剑向韦驹刺来。

庄兴突然暴起发难,韦驹一个读书人,还真没经历过这种生死关头,竟然来不及反应,被吓得怔在了原地。

第十三章 非常手段

都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庄兴被韦驹逼到绝处,一把抢过门客手中的佩剑,挣脱了妻子和门客的搀扶,挺剑向韦驹刺来。他突然暴起发难,韦驹一个读书人,还真没经历过这种生死关头,竟然来不及反应,被吓得怔在了原地。

也幸亏姜泫带着史阿和荆韦一直陪在韦驹左右,姜泫和史阿反应快,一左一右,一个出剑击向庄兴持剑的右臂,一个侧踢向庄兴的小腹,剑长腿短,庄兴却是同时中了两招,“哎呀!”一声瘫倒在地,剑也“呛啷”掉落在地上。

原本站在姜泫身后的荆韦也绕过韦驹扑了上来,揪起庄兴的衣领,喝骂道:“就是你这狗官,拦我面见县君,致我乡亲惨死于王乔刀下!”说着还不解恨,一拳卯足了力气打在了庄兴脸上。庄兴左臂被姜泫刺中,小腹上还挨了史阿一脚,还没缓过劲来,又吃了荆韦一记老拳,只感觉“咚”地一响,眼前一黑,只感觉斗转星移、天旋地转,随着荆韦的力道后背撞在了墙上,这一撞,连着中午没消化的午饭和着一口鲜血全都呕了出来。

姜泫收剑入鞘,见荆韦还要上前暴揍庄兴一顿,横剑拦住,道:“县君面前,不得无礼!”荆韦倒也听话,狠狠啐了一口庄兴,勉强按下怒火,回到了姜泫身后。

庄兴屁股顶着墙壁瘫跪在地上,他抬起被打歪了的脸,含糊道:“我……我乃张常侍门下,你若捕我,别说是一介县令,便是……便是朝中三公九卿也难逃一死!你若不怕死,便来捕我!”

庄兴的话能威胁得了别人,却威胁不了已经铁了心跟张家做对的韦驹。

韦驹方才着实被暴起的庄兴了一跳,不过好在没有失态,他见庄兴仍色厉内荏地威胁着,也不往心里去,只是冷冷地道:“你门下王六已经招供,说你暗通张家、勾结王乔,不仅劫掠乡里,还欲抢夺军马,你何敢抵赖?本官面前,非但不认罪,还敢威胁、行刺本官?”。

庄兴一击不中,本来就是勉强鼓起来的胆量瞬间就泄了,他在地上一蹭,跪地求饶道:“韦……韦君啊,且听我言,君……君若放了我,我必报大恩!我会请张常侍保举……保举君,举君入仕朝中。以君的德才,便是议郎也是轻而易举,九卿之位也无难处!无论如何,此恩……必报,此恩必报啊!”

“呵呵,”韦驹失笑道:“你为张家门客,也只得了个县尉,何敢大言能为本官谋得九卿之位?”

听韦驹的话,庄兴误以为韦驹是有松口了,真能为仕途而放过自己,立刻就来了力气,急忙道:“君能得九卿之位,非因救我,实因……实因……实因君之德才兼备也!我并未虚言,只要君肯放了我,投入张常侍门下,九卿之位唾手可得!常人出五千万钱才可得九卿之位,君只要投了张常侍,一钱不出即可!”

韦驹越听越生气,一巴掌打在庄兴脸上,喝道:“九卿之位,国家之重!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张让一介阉人,就敢卖官鬻爵、擅命公卿!你个断脊家奴,也敢跟本官妄言朝廷公卿?”

韦驹这一巴掌也是使了十分的力气,险些把自己都打的手掌红肿、手腕脱臼了,可想而知庄兴是什么下场。

庄兴被打得甚至有些意识模糊,跪在地上的身体也有些摇晃,突然猛地一咳,吐出一口血混着两颗牙。他求生心切,用尽力气抱住韦驹的腿,呜呜啦啦地还试图说些什么,想要继续哀求韦驹,韦驹嫌她聒噪,一甩腿,将庄兴踢到了一边,命左右:“绑了!”

左右县卒一拥而上,将庄兴五花大绑。这时,庄宅门外急匆匆进来一老者,他头发花白、面带焦急、气喘吁吁,还一路小跑,显然是累的够呛。沿途的县卒也没有阻拦,姜泫猜测应该是一直还没露面的县丞,只是还不知这个县丞是什么来头,于这件事又是什么态度?

这个老者正是酸枣县丞陈达,他没见过姜泫,但揣度不是韦家的子弟便是庄兴比较重视的士子了,向姜泫微微一作揖,既不自我介绍一下,也不等姜泫回礼,就急忙拉住韦驹,指了指两个县卒提了起来的庄兴道:“县君啊,何至于此啊?”

陈达是临县封丘人,年纪不小,快六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长寿了。在之前韦驹与庄兴的斗争中没有站队,但自身素有清名、勤于政事,韦驹对他也颇为敬重,所以耐心解释道:“陈老,我已查明,庄兴勾结匪徒王乔劫掠乡里,又暗通颍川张家欲盗取朝廷的军马,人证物证齐全,正捉他归案。”

“这……这……君惹了大祸啊!”陈达显然是担心如此暴烈的手段会引来庄兴的后台也就是张家的报复,但事已至此,也再无办法。他看了看两边脸颊肿得老高、头发凌乱、被五花大绑的庄兴,在两个县卒的手中就像死了的鸡一般,又道:“庄兴虽然罪大恶极,毕竟是朝廷命卿、本县县尉,君是否给他留些颜面?”

韦驹一摊手,道:“庄兴身为一县之尉,执法犯法,还要什么颜面?”

“唉!”陈达扭过头,指着押在屋外的一干门客、家奴,道:“那这些人呢?”

韦驹依然不失恭敬,语气柔和道:“这些人具都持械抗捕,其间或有知此案内情者,自然是都要带回去拷问的。”

见陈达还要说些什么,韦驹也是怕夜长梦多,赶紧接着道:“陈老,此案关系重大,内中或有不少隐情。天色已晚,陈老不如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此案后续的审理,还需陈老多多出力啊!”

“唉!君好自为之吧。”陈达也真是个老实人,见自己已经来不及阻止,韦驹又下了逐客令,也就借坡下驴赶紧离开了。这件事牵扯到了张家,陈达觉得自己还是明哲保身为好,这个地方他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见陈达走后,韦驹点了一名心腹,安排道:“将庄兴关进县牢,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接触。”韦驹刚来酸枣的时候就带了两个心腹,这两个心腹不是本地人,是韦驹从交州一路带过来的,所以颇为信任,所以一上任就将他们安排在了县卒之中。王乔已死,庄兴就至关重要,很可能将涉案之人的范围进一步扩大,韦驹对其非常重视,而除了手下这两名心腹,他是不放心庄兴被捕后与任何人接触的。

那心腹应了诺,带了一班县卒,将庄兴押走。韦驹又让人将庄兴的妻儿送进屋里,自己则回到了庄宅的前厅,一干门客、家奴也都押了过来。

韦驹坐了上首,也请姜泫入了右边座位,史阿、荆韦则分右左侍立在姜泫身后。韦驹的另一名心腹持刀亮刃站在厅中,二十名县卒分列两排,八个还活着的门客、家奴则在下面跪成一排。

“咳咳,”韦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于庄兴王乔之案,尔等有谁知晓内情?”

“不知啊!”“县君,我等不知啊!”“我等从未见过王乔啊!”……

底下乱哄哄叫嚷成一片,韦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呵斥道:“还敢包庇庄兴?须知尔等持械抗捕,本该弃市,念为庄兴所蛊惑,本官这才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也能免得一死,切勿不识好歹!”

姜泫在一边看了看那排门客、家奴,又看了看韦驹,心里起了嘀咕,之前庄兴的门客王六已经招供,韦驹也一直声称人证物证具在,为何还要急于审问这些个门客、家奴?要说盗取军马一事是张让在幕后指使的,颇为牵强,张让身在中枢,只要稍微一运作,数不尽的钱财也都是滚滚而来,盗取军马成功率不高,又风险很大,未必能把事做成而瞒天过海,此事一旦要让天子知道,就有失宠的可能,张让完全没有必要铤而走险。但若是韦驹是想攀咬张让的话,即使只想将张纶牵扯进来,那即使逼出了几份口供,没有确凿的物证也断然不会有什么作用。

姜泫在思考韦驹的用意,这时候从厅后转进来一个县卒,是之前去搜查后宅的县卒中的一个,那个县卒在韦驹耳边耳语了几句便退下了。姜泫注意到,那个县卒走了之后,韦驹眉毛微微一皱,似乎略微显得有些不安。只见韦驹咬了咬牙,向留下的那个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面现狠厉之色,手起刀落,将就近的一个门客脑袋砍了下来。

人头滚落在地上,胸腔里面的血顿时失去了压力,喷出五尺多高,原本跪立着的身体向前倾倒下来,染红了周围一大圈的地板。剩下的几个门客、家奴吓得面如土色,韦驹一拍几案,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说!”

剩下的七个门客、家奴面面相觑,显然是被韦驹突下杀手给惊呆了,有几个胆小的都吓得尿了裤子。那个心腹闻到了尿骚味,似乎比韦驹还没有耐心了,又是一刀劈下,砍死了一个家奴。

连杀两人,这可真是要赶尽杀绝啊!第三个门客看到韦驹的那个心腹又把刀举了起来,明显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顾裤裆都湿了,“蹭”地往前一窜,喊道:“县君!县君饶命啊!我知道,我说!我都说!”

韦驹一抬手,示意心腹先别动手,接着道:“你且说来,不得弄虚。”

“是……是……近一月,家……庄兴与颍川张君有多次书信往来,前十几日,有一个人,游侠打扮,两次来找庄兴,都是从后门进,庄兴让我等不许对外透露分毫,也不让我们打听那人的来路。”

那门客本来还想称庄兴为家主,也是突然想到了现在是什么局面,才突然改口。韦驹没心思去注意这些,倒是从他说的内容中发现了很重要的信息,急忙问道:“书信往来?书信在何处?”

“当在书房。”

“胡说!书房方才我已派人搜遍,根本就没有任何书信!”

“这……这……”

一直在旁听的姜泫想来,庄兴与张纶勾结来往的书信,应该就是此案的物证了,而且基本上是现阶段唯一能够获得的物证,也就是说,韦驹手中,很可能没有丝毫物证,完全就是凭着王六的还很可能是屈打成招的口供来抓捕庄兴的。

第十四章 人证物证

庄兴与张纶勾结来往的书信,应该就是此案的物证了,而且基本上是现阶段唯一能够获得的物证,也就是说,韦驹手中,很可能没有丝毫物证,完全就是凭着王六的还很可能是屈打成招的口供来抓捕庄兴的。

一想到这,姜泫不得不感叹,这个韦驹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他回头看了一眼,史阿和荆韦都没看出来这点,荆韦憨厚朴实,基本没有可能领悟出其中的关键。史阿虽然机敏,但官场上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这种不为人知的事情,自然也是看不出来。

眼看着韦驹的那个心腹又把刀举起来了,这时候又有一个家奴窜了出来,说道:“庄兴书房的书案有夹层!重要书信,很可能就在那!”

韦驹跟姜泫对视一眼,彼此都确信那些个书信必然在那里!

那个心腹得了韦驹的指使,立刻亲自到书房搜查,过不多时,果然搜出了两封帛书。韦驹接过帛书,逐一扫了一遍。

第一封帛书是三十五日前寄来的,主要就是问候了一下庄兴,叙了叙多年未见之情,并说最近可能在酸枣要做一笔生意,让庄兴帮忙照顾照顾。

第二封帛书是二十一日前寄来的,是说这笔生意暂时由送来这封信的人处理,并说是张让也很关心这笔生意,具体事宜让庄兴与送信人商量。而这个送信人,位居猜测,很可能就是王乔了。

韦驹又看了一眼帛书下面盖得张纶的私印,将两份帛书叠好,小心地翼翼放进了怀里。在他看信的时候,姜泫也一直在关注着他的表情,但韦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姜泫也没看出来什么。

韦驹见姜泫正在打量着自己,微笑着对姜泫说道:“伯霈啊,天色已晚,此间事情已了,你我这就回去。我虽未姜公故吏,却也是与伯霈第一次相见,我摆个家宴,你我小酌几杯,再去馆驿休息,如何?”

姜泫摆了摆手道:“县里出了这样的事,韦君今夜定有许多公事要去处理。再者我三人也是劳顿了一整天,史阿伤还未愈,须得早些休日。还望韦君勿怪,明日泫再上门叨扰,到时不醉不归。”

“嗯,也好,也好,”韦驹今晚确实有的忙活了,他听姜泫提起了史阿有受伤,就知道站在姜泫身后那个用绷带绑着肩膀、吊着胳膊的人就应该是史阿了。他观史阿短小精干,但器宇不凡,站在另一边的那一个也是高大威猛、臂壮腰圆,便问道:“也是我冒昧。竟然还没问过这两位壮士。”

姜泫叫史阿和荆韦站出来,向韦驹行礼,自己则介绍到:“这位是史阿史子泰,河南雒阳人,师从名剑王虎贲,如今也是威震京畿的豪侠。这位是荆韦荆易之,贵县枣阳亭人氏,身手亦不在我与子泰之下。此次手刃王乔,多赖此二人,子泰的伤,也是为王乔所伤。”

韦驹点了点头,道:“二位皆忠勇之士,来日家中设宴,二位也务必同到舍中小酌。”

史阿和荆韦对视一眼,齐声应到:“不敢不到。”

姜泫心中一笑,韦驹是什么人,是孔孟门生、朝廷命卿。未入仕的时候,也从未听过韦驹有什么喜任侠、好结交的名声,倒是出了名的伏膺儒教的博学君子。入仕之后,特别是如今身为一县长吏、百里之尊,最反感的就是这些个以武犯禁的游侠,无论是锄强扶弱、广施恩德,还是横行一方、为祸一地、包藏罪逆,都是官吏们方案甚至打击的对象。何况韦驹身负韦、姜两家家学,儒法并重,更是对游侠一辈深恶痛绝。但韦驹竟然要邀请史阿、荆韦一同赴宴,还是家宴,很明显都是冲着姜泫来的。

姜泫也不说破,跟韦驹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了这血污之地。跟着两名县卒去馆驿去了。

馆驿,也就是客舍。开汉以来,传递文书信件用车叫传,用马叫驿,步行叫邮,统称为置,除了特殊的通信渠道,绝大部分的置的功能是交给各地的亭承管的。在城中,特别是酸枣这种临近京畿的县城,都会设馆驿,除了传递文书信件,更重要的是供来往的人住。当然,这个年代能出门走动的,大多数都是官员了。

到了馆驿,那两名县卒告辞回了县寺去了。管理馆驿的是置蔷夫,置蔷夫得了那两个县卒的吩咐,知道姜泫三人是韦驹的贵客,便单独开了一个院子供三人居住,还拨除了两个驿夫供使用。

安顿好后,置蔷夫就要告辞,姜泫叫住他,道:“子泰身上有伤,不知县里有没有擅长金疮、外伤的医师,劳烦请来看治。”

史阿见姜泫要请医师,便推辞道:“姜君,不碍事的,这种伤以前也受过,只要初时止了血,包扎后静养就好了。”

“子泰不可大意,枣阳亭简陋,没有医师也没有合适的药草,我也只是让蓁儿将素布煮了一边而已,太过潦草。我急于今日就来县中,也是为了尽快为你治伤啊!既然到了县中,怎能还含糊过去?须知若是伤口恶化,到时候就空扁鹊再世,也就不得你!”

史阿还想推辞,荆韦却在一旁说道:“嘿嘿,子泰再推辞就见外啦!我也只你是不想麻烦姜君,但若一直推就,也是寒了姜君的心。你得学学我,我就不见外,若是我负了伤,都不用姜君先说,我自己就嚷嚷着找医师啦!”

荆韦都这么说了,史阿也就不再推辞,道:“那麻烦姜君了。”

“以后不许在这样见外了,”姜泫责备了一句史阿,又从荆韦身上背的包裹里掏出了一把铜钱转身递给置蔷夫,道:“天色已晚,已经宵禁,也劳烦你跑一趟了。这些钱是给你的,若寻到医师,诊金另付。”

“这……这使不得啊!”置蔷夫盯着钱,想收又不敢收。他扭捏作态,认谁都看得出来,荆韦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让你收下就收下,哪里许多废话?”

姜泫将钱拍在置蔷夫手里,道:“你且收下吧,县君那里,不会过问的。”

“那……那我就收下了!”置蔷夫一边将钱揣进怀里,一边笑呵呵地说道:“三位也是来得巧,县中这几日刚来了一位神医,任何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是手到病除。”

“哦?”这种所谓的神医和术士,姜泫可见过不少,也没在意,只是微微笑道:“那就请来吧,若真如你所言,你就告诉他,汉阳姜泫必有重谢。”

“好的,好的。”置蔷夫将赏钱揣好,告辞而去。

三人都聚在大屋,也是饿了,姜泫便吩咐驿夫置了些酒菜,先上了一盘凉菜和两坛酒,凉菜是蜜拌莲藕,也是较为寻常的甜品了。

按照当时的习俗,三人便是一起吃饭,也该分实而坐,一人一案。但史阿、荆韦都是放荡不羁的游侠,姜泫也没那许多讲究,三人便围坐在一起,酒食也都放在主案上。

两坛酒是不一样的,一个是红漆陶罐,泥封,一个是玉净瓷瓶,软木封口。姜泫将两坛酒都揭开,逐一闻过,暗道一声“好酒!”随后笑问道:“你二人可知,这两种酒的出处?”

韦驹凑上前闻了闻,他与其说是好酒,不如说是好醉,再者见识有限,所以也没闻出个所以然来,史阿又凑上前闻了闻,指了指那红漆陶罐,道:“此酒是中山冬酿,天下名酒,昔日我在雒阳就曾喝过,这瓶却是不知了。”

“没错,这罐确实是中山冬酿,我少时在幽州我舅父处便喝过。至于这瓶,”姜泫指了指那玉净瓷瓶,道:“我也曾喝过,今大司农曹巨高还在任大鸿胪之时,曾送过家祖一些,此酒不甚出名,确实天下间少有的美酒,名为九酿春。”大司农曹巨高,便是曹嵩了。

史阿道:“九酝春?名字不错啊”

姜泫提起红漆陶罐的中山冬酿,一人倒了一觞,道:“是啊,子泰方才道出这中山冬酿的酒名,那可知此酒的酿法?”

史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此酒出自冀州中山,至于酿法,却不知了,”接着又识趣地道:“相比姜君定然知晓此二酒酿法,还望赐教啊!”

“哈哈,先满饮此杯!”姜泫也是来了兴致,待史阿和荆韦也各自满饮酒干之后,这才又道:“此酒酿法在于精细,八月桂花盛开的时节采桂花初酿,至冬至再掺糯米酒二酿,开春之后即可饮用。冬至一年之中最重,冬至之后,阳气上升,万物复苏,故此酒得名‘东阳’,又因主要在冬日酿制,也称‘冬酿’。”

对于酒,史阿是有些见识,知道一些。荆韦可是浑浑噩噩只知道喝,但此时也是听到趣处,急忙又追问道:“姜君啊,那这九酝春又是如何来的啊?”

姜泫还是又倒了三觞九酝春,也是具都满饮酒干,姜泫这才回答道:“此酒产自沛国,其中谯县为佳。此酒酿法颇为繁复,须得是寒冬腊月初二清曲,新年正月头一日冻解,用上好稻米滤去曲滓便酿。至于具体酿法,我却不知了。”

史阿擦了擦嘴角的酒水,道:“不想姜君识得如此好酒,确是来自那曹嵩!”

第十五章 初论天下

史阿擦了擦嘴角的酒水,道:“不想姜君识得如此好酒,却是来自那曹嵩!”

“哦?”姜泫给二人分别夹了一片蜜藕,听史阿提到曹嵩,姜泫便问道:“子泰识得大司农?”

“曹嵩位高权重,阿市井游侠,如何相识?只不过京中人士,却也都知晓此人。”

姜泫族中为官的不少,朝中大员大多是只晓得,何况曹嵩与姜桐相识,而且曹嵩本人也是名声在外,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姜泫还是想听听京中人士对其如何评价,便问道:“那子泰且说说,这大司农如何?”

“曹嵩,阉宦之后,贪污弄权,因势导利,可谓富可敌国了,实乃朝中巨贪,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啊呀!”荆韦一听曹嵩名声竟然如此之坏,道:“姜君的父亲,为何还与这种人接触啊?”

“切勿胡言!”姜泫还没在意,史阿倒是先呵斥住了荆韦,道:“姜公仕途中人,也是身不由己,我等怎可怪之?更何况,姜公为官清正、造福豫州,正是世人楷模!再者,如今天子卖官、阉宦掌权,如此,为官者又有几人不贪?唉!”说到这,史阿叹了口气,转而唱道:“城上乌,尾毕逋。公为吏,子为徒。一徒死,百乘车。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春黄粱。粱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这是一首流行于雒阳的童谣,讲的就是梁冀亡诛、天子卖官,以致天下贪腐成风。

姜泫点了点头,道:“子泰言之有理,却也未必全对。”

史阿问道:“敢问姜君,如何不对?”

“是啊,”荆韦也在一旁问道:“世人都说,具是因天子卖官、宠用阉宦,才致天下皆苦啊!”

“天子在西园卖官鬻爵,确是乱政。然而,阉宦未必皆是弄权贪腐之辈,若无阉宦,天下也未必清澈。”

史阿又问道:“姜君此说有何凭证?”

“就说那大司农,其父曹腾,前汉名相曹参之后,入宫为中常侍大长秋,得爵费亭侯。用事省内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尝有过。其后孙程定立顺之功,曹腾参建桓之策,续以五侯合谋,梁冀受钺,迹因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从,上下屏气。掌权期间,能清廉自守,好进达贤能,终无所毁伤。此人比之今清流名士如何?”姜泫口中的曹腾,便是大司农曹嵩的养父了。

史阿默然,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若如姜君所言,这曹腾比之当今名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泫自斟自饮了一殇,又言道:“再说大司农之子曹孟德,此人你可知晓?”

史阿略微回忆了一番,道:“却有耳闻,此人孝廉出身,曾为雒阳北部尉。初到任,即设五色棒十余条于县之四门,有犯禁者,不避豪贵,皆责之,颇为严明。那蹇硕从父蹇图不避宵禁、提刀夜行,此人巡夜拿住,就棒责之,以至棒杀。由是,威名颇震,从此京师敛迹,无敢犯者。那时我还年幼,却也知晓此事。”

“额……”荆韦插了一句话“这蹇硕又是何人?为何棒杀了他从父便无人不钦服?”

姜泫道:“蹇硕亦是宫中宦官,如今权势几乎不亚于十常侍之首的张让、赵忠,就是昔日,也是位高权重。”

“哦,”荆韦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姜泫接着道:“曹孟德所为不仅如此,他棒杀蹇图之后,险些遇害,只因故费亭侯与大司农的关系,才得幸免,却也明升暗降,外调为顿丘令,在任期间也是严惩不法,致县中大治。然而,如此良吏,最终还是因故遭免。”

史阿和荆韦听到这,相视一眼,也是摇头叹气,为其悲愤。

姜泫又问道:“若是你二人有此遭遇,又当何为?”

荆韦一拍桌子,怒道:“若是我,就反了他娘的,杀进宫中,将那些没长毛的,全都斩了!”

姜泫听之失笑,史阿也拍了拍荆韦的大腿,笑道:“‘反’字怎可轻易说出来?我等还在这官家的馆驿之中呢!”说着,他收敛了笑容,道:“若是我,就回到家中,忙时种田,闲时习剑,再不应辟。”

“嗯,”姜泫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你二人都是高洁之士,自不甘从此堕落,与那阉宦为伍。可是世间庸人居多,所谓若不同流合污,便即粉身碎骨,经此两番磨难还得不死,也就大多会自甘堕落了。可你们猜,那曹孟德后来如何了?”

“莫不是也同流合污了?”史阿问道。

“非也。前几年,就是光和三年,天子以其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此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谋诛阉官,反为所害。曹孟德上书申辩,言陈、窦等正直而见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其言甚切。然,天子不能用。此后为诸多事不断谏言,至今亦如是。如此行事,你二人以为如何?”

荆韦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这个曹操屡次被罢官还屡次应辟,颇不爽快。而史阿却看到了曹操的长处,道:“曹议郎刚正不阿,又百折不挠,实英雄也!”

姜泫也肯定地点了点头,道:“然也。这曹孟德也是阉宦之后,更是你口中的巨贪、大司农曹公之子,可是朝廷危害社稷的蠢虫?”

史阿摇了摇头,道:“非也,若朝中官吏皆如这曹孟德,则朝廷如何不能大清?天下如何不能大治?”

荆韦在一旁没说话,给自己和姜泫、史阿又各斟满了一殇九酝春。三人举觞满饮,姜泫又说道:“确如子泰所言,昔日南阳名士许子将于月旦评之上,亦曾言曹孟德‘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

说道曹操,姜泫和史阿都没见过其本人,但也是都悠然神往,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睹其风采,只有荆韦对曹操屡败屡战的这种性格不太看得上。

九酝春快喝光了,史阿又拿起中山冬酿给三人各自满上,道:“只可惜如今阉宦专权、党人罹难,似曹孟德这种英雄,若遇治世明主,或能有一番作为,若遇天下纷乱,也能匡扶社稷。可如今这局势,难矣!别说曹孟德,便说那窦武、陈蕃,如今安在?”

“嗯,”荆韦也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曹孟德这种人,就算德行再好、再有能耐,可是那些个阉宦们百般压制,也终无出头之日!”

说到这时,敲门声响起,一个驿卒端进来了两坛酒和一大盘炙狗脚。酒还是一罐中山冬酿并一瓶九酝春,炙狗脚说是脚,其实主要是片好的后腿肉。汉人喜食狗肉,也喜欢烧烤。招待姜泫三人住进来馆驿之后,置蔷夫便吩咐人备了狗肉,选了一条肥壮的大黄狗,切好、片好,所以很快就烤好了,先烤熟上桌的便是这炙狗脚。

肉吃多了都会腻,狗肉也一样,所以这道炙狗脚佐以大片的葵叶和酱料,葵菜味甘解腻,包裹狗肉来吃最好不过。这酱料也颇为讲究,以狗肉臊子为主,辅以大量豆酱,伴以少量盐、醋、大小茴香、胡椒、葱、姜、茱萸、扶留藤、桂、芥辣调味,颇为咸辣爽口。

那驿卒退了出去,姜泫提箸夹起一片葵叶,涂抹上酱料,又夹了一片金黄酥脆的狗肉放在葵叶上,卷了起来送进嘴里。史阿是吃过狗肉的,而且还是经常吃。荆韦虽然家贫,但游侠在外的时候,也吃过多次,不过两人都没见过这种吃法。看着姜泫吃得津津有味,史阿和荆韦也有样学样,一人卷了一卷吃了下去。

史阿吃后点了点头,抿了抿嘴,笑道:“果然美味啊!”

姜泫又转过头,问荆韦道:“易之觉得如何?”

荆韦舔了舔嘴唇,道:“美味是美味,可也太不解馋了!”说着,伸手抓过两篇肥厚的肉片,往酱碟蘸里一撮,蘸了许多肉酱直接就塞进嘴里了,嘴里的肉还没嚼烂咽下,就含糊这说道:“嘿嘿,如此这般,方才过瘾。”

史阿就坐在荆韦右边,但因为右肩有伤,所以也一直是用左手使箸的,见荆韦直接就用手抓了,一箸敲在了荆韦脑袋上,笑骂道:“你这夯货,姜君面前,你怎如此无礼?”

“唉!”姜泫摆了摆手,笑道:“哈哈,易之豪爽之人,本该如此。再者此间只有我三人,彼此亦不需拘束,随性即可。”

见姜泫都发话了,史阿也就不再管荆韦。三人喝酒吃肉,话题又回到了刚才,姜泫说道:“子泰方才言到,若遇天下纷乱,如曹孟德这样的英雄,便是其崛起之时。我观这英雄崛起之时,为之不远矣,恐就在眼前!”

荆韦还在闷头吃狗肉,没反应过来,史阿听了却大吃一惊,也是细思极恐,心中猜测姜泫是知道些什么,急忙追问道:“姜君是说,这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第十六章 乱世将至

三人喝酒吃肉,话题又回到了刚才,姜泫说道:“子泰方才言到,若遇天下纷乱,如曹孟德这样的英雄,便是其崛起之时。我观这英雄崛起之时,为之不远矣,恐就在眼前!”

荆韦还在闷头吃狗肉,没反应过来,史阿听了却大吃一惊,也是细思极恐,心中猜测姜泫是知道些什么,急忙追问道:“姜君是说,这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听史阿一说,荆韦也反应过来了,道:“天下大乱?”

“然也,”姜泫点了点头,道:“子泰常在京畿,雒阳多豪富、少贫苦,固能见到官吏贪腐、豪富奢靡,却未见天下早已处处苦不堪言。易之行侠多在兖西、豫北,此二地天下精华,虽亦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然终究是差了些。可我自凉州至青州,又自青州至此,一路所见,千疮百孔早已不足形容,多有谣云‘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欲望致刑厝乎!’每有官吏征徭收税,便有乡民结起反抗,动辄千人,甚至杀有秩、诛亭长,事后往往遁入山林之中,而吏不敢捕!其地长吏因避责罚,往往瞒而不报而朝廷不知。就在年初,我闻徐州泰山太守因私欲诬杀一县狱掾,此狱掾之子召集门客,劫其父、杀太守,又遁入山中,招呼豪杰,旬月间,从者万人!”

史阿和荆韦相视哑然,转而皆呼道:“竟有此事?”

姜泫摇了摇头,说道:“不仅如此,先帝延熹五年荆南、交州一代民乱迭起,多者拥众十万,刺史、太守多有殉难。又有武陵蛮叛乱,席卷荆州,朝中震恐。延熹六年,武陵蛮复叛,桂阳李研复聚众攻陷郡县。延熹八年,又是桂阳,胡兰、朱盖作乱,后有渤海盖登谋逆,自称‘太上皇帝’。熹平元年,会稽许生、许昭父子作乱,自称‘越王’、‘大将军’。今上光和三年,巴郡板楯蛮反,苍梧、桂阳贼攻郡县。其间有事小不为人所传者、有长吏瞒报而天下不知者,数不胜数。试问,若非苦之久矣,何故天下民乱频起?”姜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此皆人祸,更有天灾,十余年间,各地水、旱不断,七州蝗灾几乎波及天下,无数百姓抛家弃舍,迁转流离。兖东、豫州还算好的,青、冀两地,比岁不登,百姓饥穷,流离乡野,饿殍道边。甚至夫妻相殖、易子而食!”

这些消息都是这些年发生的大事,朝廷有所记载,但如史阿、荆韦之辈,多半是难以知道的。听到这么多消息,二人也是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史阿在雒阳还好,荆韦在兖州可是经历过两次大疫的,闻之颇有感触,沉默良久。回想每一次大疫之时,周围熟识的人里便有一多半病死,这些都是荆韦曾经亲眼所见的。

最后还是史阿先说道:“如此看来,大乱不远矣,但也非就在眼前啊!”

姜泫点了点头,又说道:“若只如此,确不至于立时即乱。但你二人于太平道一事,可曾听过?”

京中的太平道徒不多,史阿也只是听说过,便说道:“略有耳闻而已,盖修道之术士耳。”

太平道信黄天为至上,奉皇帝、老子,信徒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徒众达数十万人,多为贫苦百姓,亦有显贵豪士,但司隶和西州信奉者很少,可即便如此,史阿也是有听说过的。

荆韦却说道:“太平道我却知晓一些,枣阳亭临近的西河亭便有一位李师,名为李远,是附近最有名的太平道人,听闻是‘大医’张宝的弟子,前年大疫,也治好了不少人,颇为灵验。若不是他最近出门去了,我便唤他来给子泰疗伤了。”

昔年,张角曾得道士于吉传授《太平经》,后来以其中“众星亿亿,不若一日之明也;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也”一句自称大贤良师,为太平道的总首领。他的两个弟弟,张梁、张宝则自称大医,亦为太平道的首领之一。

“哦?”姜泫闻之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道:“那易之可信太平道吗?”

“哈哈,”荆韦自说自家话,没注意姜泫神情细微的变化,笑道:“我吗,信,也不信。”

“信也不信,这是何意?”姜泫不放心,仍追问说道。

“鬼神一事,我若有求便是信,若无求便是不信。有求而信了若不灵验,我就去拆神像、打巫祝。反之,有求而信若灵验了,既已灵验,又再去信他作甚?”

“你啊你啊!”姜泫无奈地指了指荆韦,笑骂道:“真是一个浑人!”

史阿没去理会荆韦说浑话,又问道:“姜君,那太平道如何?”

姜泫复正色说道:“青、冀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其弟子无数,遍布天下,云游四方,皆能书符念咒。不过这些手段,骗骗愚夫愚妇而已。其言治病心诚则灵,但遇治愈,则言其心诚,但遇不治,则言其不诚,岂不可笑乎?张角以旁门左道煽惑黔首,获罪得赦而不知收敛,致今天下人扶老携幼、趋之若鹜。太尉杨公为司徒时便进言‘张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讨,恐更骚扰,速成其患。且欲切敕刺史、二千石,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此孙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诚庙胜之术也。然天子纳而不为,早晚生祸。”

姜泫所说的杨公就是弘农杨赐(字伯献),其十世祖杨喜因追杀项羽有功,封赤泉侯。其六世祖杨敞乃太史公司马迁之婿,昭帝时为丞相。其祖杨震又官至太尉,名震天下,人称关西孔子。其父杨秉亦官至太尉。这弘农杨氏,可谓显赫至极,与汝南袁氏俱为天下冠族。就只论杨赐本人,其人品、才学、能力也是天下间少有。他建议天子使朝廷郡县简选流民,派人将其送回原籍,借机削弱其党羽,然后再诛其首领,确实是中肯之策,然而如今的朝廷已无力为之。

姜泫自饮一杯,又接着说道:“各州水火兵虫愈演愈烈,如此则流民愈多,流民愈多,则灾害愈多。今时今日,已成难挽之势。张角赚取民心,只需择时一呼,又有各地弟子响应,何止百应?便是秦末之陈胜吴广、伪新之绿林赤眉,恐也难望其项背。到时,恐泰半天下,都要陷于兵乱之中!”

姜泫所言,史阿和荆韦一时间难以相信,但其推测有理有据,而且很明确地指出了太平道张角就是祸乱之首。三人沉默了一会儿,荆韦倒不言语,史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便问道:“姜君,若如你所言,那张角只一个旁门左道、阴邪术士,又如何能煽动天下皆反?”

“子泰啊,”姜泫说道:“昔日陈胜、吴广,走卒、闾左耳,然其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乃至天下云集响应,直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其能如此,岂是因鱼书、狐鸣?实乃天下苦秦久矣!而如今,虽不比秦时,然亦失之不远矣。”

史阿默然,开始认同了姜泫的想法。昔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为了造势,用朱砂在一块白绸子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塞进别人用网捕来的鱼肚子里,然后又模仿狐狸的声音叫喊道:“大楚兴,陈胜王。”反此种种,一时造势罢了,起兵之后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最终陈胜、吴广点起的反秦的战火成燎原之势,席卷天下,最后革除了暴秦。

想到此,史阿又问道:“可汉室四百载,气运却要终结与此?”

姜泫摇了摇头,说道:“非也,炎汉四百载,天运昭昭,绝不会绝于此。可昔日新莽乱政,虽有世祖中兴,大汉得以延祚至今,然百姓虚耗,十有二存,十有二存啊!”

十有二存,背后又是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多少田地荒芜。见史阿皱眉无语,荆韦亦是低头沉思,姜泫又道:“自古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大乱不远矣,却不知,到时如何才能救民于水火啊!”

史阿与荆韦闻之,皆心有感慨。

正说到此处,敲门声又响起了,荆韦叫道:“且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是置蔷夫带着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外,这人士子打扮,八字寿眉、面容清癯、胡须长疏、额头突起,头上裹着林宗巾,身穿素色儒服,眉宇间隐隐约缥缈出尘之气。

中年士子和置蔷夫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看发型应该是过了二十岁。这年轻人手臂上挽着一个青色锦囊,后背背着一个黄檀木得箱子。

置蔷夫也不进屋,只是先说道:“这位便是近日才来到县里的神医,小人也是费了好多力气才将神医请来的啊!”置蔷夫也是机灵,不放过任何机会为自己邀功,不过他说得也是实情。这个医师医术高超,刚来县中便治好了几例疑难杂症,于是乎县中凡有伤病者皆来求医,以至于车马盈门、肩摩毂击。而这医师还极其负责,凡是有求医者,不医好不放手。所有来求他登门医治的,都排到了最后,就算是此时已经深夜,置蔷夫也还是好说歹说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给请来。

那中年士子见姜泫三人起身,也能看出姜泫在这三人中的身份较高,知道他就是置蔷夫口中的姜泫,急忙作揖,说道:“在下华佗,字元化,见过公子。”

第十七章 神医华佗

那中年士子见姜泫三人起身,凭气质、姿态也能看出姜泫在这三人中的身份较高,知道他就是置蔷夫口中的汉阳姜泫,急忙作揖,说道:“在下华佗,见过公子。”

“华佗?”姜泫急忙搀起华佗,笑道:“可是沛国华元华?”

“正是,”华佗谦逊地说道:“正是鄙人。”

“哈哈,”华佗的名声,姜泫在青州之时就听说过的,他搀起华佗,道:“久闻元化先生大名,竟不想能在此间相见,姜某幸甚!”

“虚名而已,虚名而已,不想入得公子耳中,”华佗还是很谦逊,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史阿,直入正题,说道:“可是这位因诛贼而负伤?”

史阿点了点头,也向华佗行了一礼,道:“正是在下。”

“何时受的伤?”

“昨日凌晨,丑时左右。”

“此时已近子时,昨日凌晨至此,二十多个时辰了,伤口可有热胀之感?”

“有。”

“嗯……”华佗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又问道:“可食过酒肉?”

“方才食过。”

华佗捋了捋胡子,说道:“酒不可再饮,有碍伤口愈合,也不可再食辛辣。”嘱咐完,华佗又让史阿坐下,吩咐跟自己的那个小徒弟道:“樊阿,去寻些清水,多煮些热汤,再弄些盐水。”那个年未弱冠的小徒弟,正叫樊阿。

“热汤有现成的,都是干净的,原本是预备给三未贵人沐浴用的,我这就取来。”听着要热汤,也就是煮开的沸水,置蔷夫自告奋勇地亲自去取了,华佗带来的那个小徒弟樊阿也陪着一块去了。不一会儿,置蔷夫便和一个驿卒端来了一大盆热水,而且还带着火炉,红铜盆里的热水还在翻滚着。樊阿则捧着一大盆兑了盐巴的沸水,盐巴和水比例这樊阿早就学到了,也不用华佗格外吩咐。

置蔷夫将铜盆架在火炉上,沸水翻滚得更激烈了。华佗接过木箱,取出了几样器具,都是精铁制成的剪刀、尖刀、细签、长钳、细口瓶、针线之类的,华佗将其一一放入盆中,又放进去一大一小两张白布。几个人都围在一圈看着,想看看这神医华佗到底有什么手段。而姜泫自然明白,这是在对器具进行消毒,不想这个年代的人就知道消毒了,姜泫也是大为赞叹。

过了小半刻钟,华佗用长钳将白布取出,铺放在了史阿面前的案上,这张案上并无酒菜,是干净的。接着,又用长钳将小张的白布和各种器具一一取出按长短在白布上码得整整齐齐。

码好了器具,华佗用那张两尺见方的小块的白布反复擦了擦手,之后拿起剪刀,道:“先将衣服脱了。”

荆韦帮忙将史阿绕在脖子后面的绷带解开,又帮他将外衣内衣都脱了。华佗小心翼翼剪开缠在肩膀上的绷带,蹲下身来仔细观察着伤口,而姜泫早就吩咐了人添了许多灯,屋里也够亮堂。

伤口略微有些感染,创口已经有些化脓,里面隐隐流出透明的脓液,华佗沿着创口处轻轻按了一圈,问道:“此乃单刃刀刺所留,伤口一寸半,入肉该有五六寸,还好没刺穿,可有刺痛感?”

史阿点了点头。

华佗从案上又拿起细口瓶,盛了一些盐水,因为樊阿一直在搅动,盐水已经不那么烫了。华佗将盐水倒在伤口处,因为盐水的刺激,而且水温多少还有些烫,史阿痛的直咬牙,但也忍住了没叫出声,毕竟这些疼痛,还不算什么。

冲洗过了伤口,华佗又从案上拿起一柄三寸余长的小剪刀,这把剪刀虽然比那柄裁布的大剪刀小了很多,但是更尖锐、更薄也更锋利。创口周围已经有一些皮肉坏死了,华佗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坏死的皮肉剪掉,并不时用盐水冲洗。

清理完了创口,华佗又那起一块细长的黑铁棒,他按住史阿的肩膀,说道:“忍住。”

见华佗作势就要将铁棒插进史阿肩膀的伤口里,荆韦叫道:“你这老儿作甚?”说着就要将华佗揪过来。

“不得放肆!”姜泫拦住了荆韦,对华佗问道:“元化先生,想必这就是磁石吧?”

“嗯,”华佗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壮士伤口内有刀刃崩裂留下的残渣,以至于留毒化脓,需用磁石将残渣吸出,才好痊愈,否则必留后患。”

“原来如此。”

“姜君,”荆韦拉住姜泫的手,问道:“这磁石为何物啊?”

“磁石者,可吸铁,《管子·数篇》中有‘山上有磁石者,其下有金铜’,《吕氏春秋》中又有‘磁招铁,或引之也’。昔日始皇帝建阿房宫,有一扇门便是以磁石所造,若有心怀不轨这内服甲衣、暗藏兵器,都会被磁门吸住。”

“哎呀!”荆韦惊讶道:“那此物要是用作刀剑,便可吸住他人的兵刃啦!”

“呵呵,此物较脆,作不得兵刃的。”

那边,华佗已经从史阿的肩膀里取出了磁棒,将磁棒放入沸水中晃了一晃再拿出来,荡开血水,果然瞧见上边吸附着几个细小黑色的铁渣。

史阿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才磁棒伸进去,华佗怕吸附不干净,还略微搅动了几下,使磁棒与肉充分接触,这感觉比当初王乔用刀刺还要疼痛。

看到华佗吸出了史阿伤口里面崩开的铁渣,姜泫也总算放下心来,笑着说道:“多谢华神医。”

而华佗面色却有些凝重,道:“还未了呢,仍有残刃卡在琵琶骨上,磁棒吸不出来。若不取出,时日一久,不仅右臂无力迟滞,更伤胸肺。”

“那该如何是好?可能取出残刃?”姜泫问道。

“佗自有治法,但恐其惧耳。”

一听华佗说自己会害怕,史阿不乐意了,一仰头,斩钉截铁地嚷道:“此持剑之臂也,如何能废?大丈夫视死如归,有何惧哉?某止静坐于此,但任君为!”

“好!”华佗赞叹一声,净了净手,取出四枚尺长的银针,道:“恐有邪毒深入肌髓,须得先封住中府、云门、天府、天泉四穴。”说着,捻起银针,逐一刺入史阿这四处穴位。接着,左手扶住史阿肩膀,右手空出食、中二指,伸入史阿的伤口。

伤口扁平,只有一寸半长短,被华佗伸进去两根手指,里面又撕裂了不少地方,鲜血不断地被挤压出来。但史阿也只是浑然不惧,不吭一声。

“这……这怎可用手伸入伤口啊?”荆韦惊呼道。

华佗专心摸索着没有理会荆韦,樊阿却回答道:“刀刃崩口碎片应是卡在琵琶骨上,若用镊夹探取,终究不如手指灵活,一不留神,便有后患。”琵琶骨,也就是肩胛骨。

小徒弟还没说完话,就听见华佗旁边的铜盘中一声脆响。果然,有一块半拉指甲大小的刃口就卡在了史阿肩胛骨上,

第十八章 防于未然

史阿肩胛骨上的刃片被华佗取了出来,又重新敷了药,应该是不会再有后患了。可毕竟治疗过程中又伤了些许元气,所以遵华佗的医嘱,还得静养一个月。史阿先休息去了,自有荆韦陪同,还有驿卒照料。

治好了史阿,姜泫对华佗自然好感倍增,闲谈之间自然就问到了华佗来兖州的目的。

华佗回答说道:“自去年冀州大疫之后,近日兖州多地亦有疫情,虽未成势,亦不得不防啊!佗此来,望能有所作为,防患于未然。”

姜泫点了点头,说道:“先生不辞辛劳艰险,四方奔波,真医者仁心也!兖州疫情,某亦有耳闻,今虽不显,然疾病以疗之未萌为善,却应早做准备。”

听姜泫这句话,华佗却是大为惊讶。他本是士人,昔日曾得沛相陈珪举为孝廉,这陈珪是徐州名士,也是故太尉陈球之从子,若得陈家举荐,今后仕途也会通达。可一来朝局昏暗、阉宦横行,华佗不愿入仕,二来他当时年轻气盛,醉心于医术,所以辞而不就。可其时天下人都视医者为贱业,士人更是不愿为之。华佗如今年近不惑,错过了那次,想来再也无入仕的机会,也是颇为遗憾的。

是故听了姜泫的话,便觉得姜泫也是通晓医术的,很是有知音的感觉,就来了谈兴,便说道:“疾病以疗之未萌为善,公子所言,确是医家至理。昔日太史公有文曰‘魏文王问扁鹊’,云‘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又云‘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此虽神医谦辞,然可见若能察之于未萌之先,导之使疾不生,善于以疗之已发。”

华佗这是说起了一段典故,记载在司马迁的《史记·鹖冠子》中,说是魏文王问名医扁鹊说:“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好呢?”扁鹊答说:“长兄最好,二哥次之,我最差。”

魏文王又问:“那么,为什么是你最出名呢?”

扁鹊答说:“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因,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知道。我二哥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看到我在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华佗觉得这是神医扁鹊的谦辞,然而也确实很有道理。说完,他又试探地笑着问道:“公子亦通晓医术?”

姜泫只是熟悉一些外伤的处理,于中医的理论、方法确实一窍不通,也就不说什么略通一二了,只谦虚地说道:“某不学才疏,实不通医术也。却正要问先生,如今兖冀,疫自何来?”

“佗以为,疫即伤寒也。天以五运主岁,六气而环序,此阴阳之道。五行御五位,而生寒、暑、燥、湿、风、火,各终期日,违之则病!”

五运六气,乃是《黄帝内经·素问》中提出的,也是中医的基础理论。然而姜泫对这一套向来不感冒,中国的传统医学,与姜泫那个世界的古东医类似,以阴阳五行作为理论基础,将人体看成是气、形、神的统一体,若说草药、针灸等疗法因为经验传承,还有些疗效,但这套基础理论,其实质就是巫医不分。

其实,全世界的传统医学也都一个德行。古西埃及的“四体液理论”、古巴比伦的“星象理论”,古代欧洲的“四元素理论”和放血疗法,都充斥着大量封建迷信色彩,而且难以自圆其说,但其中很多疗法和药物经过长时间的检验还是有效果的。

可是于现代医学,姜泫也是了解甚少,也就不反驳华佗了,而是就着这次疫情问道:“依先生来看,兖州若要防治疫情,需要如何手段?”

华佗捋了捋黑须,说道:“防治疫情,却有手段。一者,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二者,监管井河,督看死畜,储备药材。”

华佗说的方法也是各级官府防治瘟疫的老板发了,无非就是病患隔离、储备药材、管理水源、杜绝人畜尸体等有可能的传染源。

“嗯,”姜泫点了点头,说道:“此虽旧法,但若能及早施行,则大疫难生。还请问,先生可有新法?”

“佗来兖州月余,看治疫者十余例,已得治疫之良药!”

治疗瘟疫的常用药材就那些,历年来治疗、控制瘟疫的效果越来越差。这实际上是病毒已经产生了抗药性,一些个药用时间长了,自然就失去了效果。听华佗说有治疗瘟疫的新药,姜泫顿时眼前一亮,追问道:“已得良药,不知为何?”

华佗回答道:“此次治疫之关键,便是茵陈草。”

“茵陈草?可是香艾?此草随处可见啊!”

“正是,此草原本不产于中土,而是自西域传来。却因性似野草,随风而生,砂石可养,而致各州各郡处处可见。”

姜泫一拍大腿,喜道:“如此甚好!明日我便面见县君,请其上书州郡,早做准备。”

“善哉!”若是能够让各级官府出面及早防御,那兖州的瘟疫便起不来了,华佗自然也是高兴。

毕竟已经深夜,姜泫也不多留华佗了。

第二日一早,姜泫三人便又去见了韦驹,先是三人将枣阳亭王乔一案进一步交代清楚,然后姜泫又将华佗对于兖州疫情的预测与防治跟韦驹说明了。瘟疫关乎国计民生,牵扯无数生命,韦驹非常重视,送走姜泫之后,即刻派人去请来华佗,要与其详细磋谈。之后,因为王乔的首级已经验明正身,韦驹的效率也够快,所以华佗刚到,就让主簿带着赏钱去了馆驿。

县寺里一时半刻搜罗不出那么多铜钱,所以送来的钱是十块金饼,主簿见到姜泫,说道:“王乔一伙每人悬赏五万,这是县君吩咐交给你们的赏钱。凡有能捕斩其渠率者,购钱十万,有能捕斩其党羽一人者,购钱五万。这些金饼,权抵二十万钱,余下赏金明日会派人到枣阳亭核实尸首,再行发放。”

十块金饼按律值十万钱,可是按市价便值二十万钱。饶是如此,史阿还算见多识广,并不诧异,荆韦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啊,两只眼睛都快贴到装金饼的盒子里了。

姜泫接过赏钱,送走主簿后,又取出所有金饼,分成两份,推到史阿和荆韦面前,道:“这些金饼,是你二人的。余下赏钱,便全留给里民们,到时候交由荆老分配。你们以为如何?”

“这……这怎么使得?”五块金饼,足矣彻底改变荆家一家三口的生活质量,荆韦想收下,却总感觉不好意思。

史阿则断然拒绝,道:“阿本愧对里民,锄强扶弱,又是侠者本分,这钱,阿不该收。再者,日后阿不离姜君左右,要这钱财,也是无用。”史阿说得也有些道理,他既然决定跟了姜泫,那日后自己用钱的地方就不多了,即使用钱,以姜泫的大度,那也是一句话的事,眼下就不必贪图这些蝇头小利,再让姜泫和荆韦小看了。

听史阿这么一说,荆韦也反应了过来,史阿是一个人,他可是一家子都跟了姜泫,吃的用的,还能短了少了?所以也拒绝道:“我也不要,我也不要!”

姜泫明白,想要笼络人心,赏罚必须分明,所以执意让二人手下,二人无奈,这才将金饼收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荆韦就跟着韦驹派出的游檄返回了枣阳亭,等到赏钱都落实了,再来县城跟姜泫会和。这个时间不会太短,二十万钱县府能一下子拿出来,而是三十多个强盗一百多万钱,就需要些时日了。不过史阿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姜泫也不急于去雒阳,所以就在县城继续住了下去。

第十九章 端午佳节

史阿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姜泫也不急于去雒阳,所以就在酸枣县城继续住了下去。

这日,荆韦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到了五月初四,马上就要过端午节了,姜泫在街上买来了一只活着的夜枭,也就是猫头鹰。这只夜枭面盘比较小,准确地说是一只鹰枭,回身都是灰棕相见的羽毛,只有脸是雪白雪白的,是比较珍贵的山货。姜泫特意嘱咐,让院里的那两个县卒拿去关了起来。

端午节需要系采丝、悬艾叶、吃角黍:系采丝,以五色丝系臂,谓之长命缕;悬艾叶,荆楚之俗以艾叶悬门户上,以禳毒气;吃角黍,以芦叶裹粘米为角黍取阴阳包裹之义,以赞时也。

这些习俗史阿都知道,但却不知夜枭是用来做什么的,便问道:“莫非今日城中飞来了夜枭,被姜君捉回来做野味?”

“非也非也,”姜泫笑着摆了摆手,道:“这夜枭留到明日,做鸟羹。”

“鸟羹?鸟羹我知,却未曾见过夜枭做的鸟羹,莫非这也是端午节的习俗?”夜枭的叫声好似哭丧,不是很吉利,史阿感到十分好奇。

“确实如此。”

“哦?”史阿来了兴致,放下裹米的芦叶说道:“姜君且说来,阿也长长见识。”

姜泫虽然不是好为人师那种人,但此时也来了兴致,便先问道:“子泰可知,端午节从何而来?”

“我听说,是为了祭奠屈原而来。”

“没错,那子泰可知屈原是谁?”

“知道啊,楚国的大忠臣,投汨罗而殉国。”

“然也,”见史阿还算知道一些历史典故,姜泫点了点头,说道:“屈子,楚国疏宗,楚武王熊通之后。少年博闻强识,志向高远。初得楚怀王宠信,贵为三闾大夫,兼管内外。期间,屈子施行美政,举贤任能,修明法度,联齐抗秦。后因遭人毁谤,两次流放。秦将白起攻破郢都后,屈子自沉于汨罗水,以身殉国,是为千古良臣之典范。”

“嗯,此事广为流传,却不知这屈子与夜枭有何关系?”姜泫称屈原为屈子,史阿也就不好再直呼屈原了。

“古人传言,夜枭食母,围尸好腐,不忠不孝,是为恶鸟。又有言,昔日楚人恐屈子尸身漂浮案上,被夜枭食了,便四处捕捉夜枭杀之食之,自成习俗。自世祖光武皇帝以来,天子端午赐宴,必有此鸟羹,用以训诫大臣,勿做恶人、奸臣之意。”端午节皇帝赐文武百官夜枭做的鸟羹,就是从汉光武帝刘秀时期开始的,刘秀是南阳人,近楚地,那时南方就已经有了这种习俗。

夜枭野味可胜过寻常家禽许多,一想到那只夜枭,史阿也不禁食指大动,道:“原来如此,我也曾做过雉鸡羹,就连师父也曾大为赞赏,不如这鸟羹便有我亲自来做可好?”

姜泫也是少年心性,一提到美食也来了兴趣,便说道:“也好也好,某也正要尝尝子泰的手艺。”

说着,两个人一起坐下,包起了角黍。这角黍,也就是粽子,这可是端午节最不可少的习俗。两人中间是一大盆江米、一盆芦叶、一盘腌肉和一捆细草绳,这江米和芦叶都是昨晚就开始用清水泡了的,刚刚在姜泫出门采买的时候史阿就把江米和芦叶都捞了出来,这糯米已经被史阿用淡盐水煮了一边,又加了一些草木灰做的卤水,已经有些变黄,算是火候刚好,腌肉也已经腌制了三个多时辰,早已经入味。

姜泫回来的时候,史阿已经包了好多个角黍了。

依照姜泫昔日在在凉州的习俗,端午节包角黍是讲究亲力亲为的,无论男女老幼、贫贱富贵,史阿出身低寒,每逢端午节也自然是自己包,所以两个人也都没让驿卒帮忙。

史阿一边包一边问道:“姜君,这裹角黍年年都有,却不知又是有何由来?”

姜泫也是一边包一边说道:“这裹角黍亦与屈子有关,屈子投江之后,楚人哀之痛之,纷至汨罗水以吊屈子,并驾船游江、四处置网以寻屈子真身,时日渐久,却无有所获。后有人以竹筒盛米投水中,引鱼虾来食,防其玷毁屈子真身。”

“哦,”史阿点了点头,又问道:“当时人以竹筒裹米,那今人为何改以芦叶、菰叶、竹叶裹米?”

“此事也算个近事,还是世祖光武皇帝时,有长沙区回梦遇屈子,屈子言投入水中的米皆被蛟龙窃食,今后可以叶代竹,蛟龙避之。于是,便有了裹角黍之俗。”

“哎!”史阿叹了口气,说道:“屈子致忠致义、品行高洁,可惜不得明主、不遇其时,终饮恨汨罗,殊为可惜。”

姜泫也说道:“屈子忠贞之质、清洁之性,直如石砥、颜如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虽非是明智之士,然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说到这,姜泫又说道:“其实端午之由来,不止屈子一说,还有两人。”

“哦?”史阿本以为端午节只跟屈原有关,不想还有其他源头,便问道:“是哪两人?”

“这其一便是伍子胥,子胥本为楚人,父兄满门皆忠义,却为楚平王所害,唯子胥一夜白头,逃至吴国,助吴王阖闾筑城练兵,发愤图强,五战而入楚都郢城,称霸一时。当时楚平王已死,子胥掘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吴王阖庐死后,其子夫差继位,吴军士气高昂,百战百胜,越国大败,越王勾践请和,夫差许之。子胥建议,应彻底消灭越国,夫差不听,又有吴国大宰,受越国贿赂,谗言陷害子胥,夫差信之,赐子胥宝剑以自尽。子胥对舍人言‘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之后自刎,夫差闻言大怒,令取子胥尸身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每逢五月五便往祭之。”

伍子胥性情刚烈、快意恩仇,很是符合史阿这种游侠的性情,一听到此,便大笑道:“哈哈哈……血海深仇,一朝得报,掘墓鞭尸,不亦快哉!”

姜泫熟读史书,对伍子胥的了解比姜泫更深刻,便说道:“伍子胥智勇深沉、刚戾忍诡,确是一世之雄。然其为人刚暴、少恩、猜贼,知有亲而不知有国,仇一人而戕一国,流毒盈野,不亦甚哉!”伍子胥为了私仇,背叛楚国,虽说楚平王、费无极戕害伍家满门在先,但在伐楚之战中惨遭兵害的楚国百姓是无辜的,为一人之仇而害一国,姜泫不是很赞同,便又接着说道:“故此,端午源于伍子胥之说并不显。”

史阿想了想,也认同了姜泫的想法。说道:“确实如此,为一己私仇,而遗害黎民,又掘墓鞭尸,有失忠义,亦不如聂政、豫让之磊落坦荡。”聂政、豫让都是历史上成名的刺客,以一己之力报仇雪恨、践行忠义,却也没伤及太多无辜。

姜泫又说道:“除了屈子与伍子胥,还有一人,却是个今朝的人物。”

“愿闻其详。”

“这却是孝顺皇帝年间的事了,扬州会稽上虞有孝女曹娥,其父曹盱于五月五迎伍神时溺于舜水,数日不见尸身,是时孝女曹娥年仅十四,昼夜沿水号哭。十余日后,亦投入水中,又五日后,曹娥的尸体抱父尸浮出水面。就此众口相传,继而相传至县府知事,孝桓皇帝时,上虞长度尚为之立碑,又令才子邯郸淳为之作诔辞。”这上虞是小县,所以长吏不是县令而是县长。五月五迎伍神,迎的便是伍子胥了。

史阿大为感慨,说道:“却是感天动地的孝事!此女孝心,能胜过天下男子!”

“为曹蛾立碑,之后还生出了一件雅事。”

“立碑却又会生出何事?”

“其时约是元嘉年间,上虞长度尚悲怜其义,为之改葬,命县中名士魏朗撰文,魏朗擅文,治学严谨,为曹娥撰写碑文,其时非魏朗莫属。然魏朗谦卑,佯作未成而转请才子邯郸淳,邯郸淳年仅十三,天纵文才,众目之下,一挥而就,遂有此文。”

史阿很是喜欢这种少年故事,听了之后很是感兴趣,笑着说道:“哈哈,不想魏朗谦卑,却也引出一个大才!”

第二十章 夜长梦多

月如峨嵋,细细弯弯的一条,还有银河点点,忽明忽暗。夜空下,宽阔的官道犹如巨蛇一般蜿蜒在大片大片的田地间。静谧无人的官道两旁,密排着两排用来防风绝尘的杨树,阵阵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弯月渐渐西移,和暖的风变得越来越紧,还有些凉,天上也起了乌云,直到不见一丝月色与一点星光。

枣阳亭旁的一座紧邻官道的土丘上,有二十七八人埋伏其间。这伙人年纪都差不太多,年纪大的三十出头,年纪小的将近二十。全部都是贴身短打,上边束袖、下边裹腿、中间紧腰,还一溜的藏青色,或环刀、或铁剑、或弓箭、或手戟,都是游侠盗贼夜行的打扮。

一伙人分布土丘四周,伏身缩首,一边探查着周围,一边监视着枣阳亭里面的动静。一个人趴在土丘靠近官道的一块石头上,望还依稀留着几个亮点的枣阳亭里张望了一会儿,又跑回了土丘中间的浅沟里,对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说道:“冯军侯,夜已深,路上无人,不如此时动手?”

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年纪大一些,三十多岁,黑脸黑须,腰后交叉插着两柄环首刀,自带一些威严。这个冯军侯的“军侯”不是名字,而是这个本名叫冯吉的人曾经在军中担任过军侯,后来因为杀了人犯了事流落江湖,不过这个称呼倒是一直留了下来。冯吉看了看天色,说道:“不急,等夜再深一些。此事事关重大,若有一点败露,家主那里,我等都难逃一死!”

“可是看时辰,这枣阳亭就要关门了,只怕夜长梦多。”

“关门又如何,一个小小的枣阳亭还能难倒我等?”冯吉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个人,指了指枣阳亭的方向,又说道:“我且问你,你可知对付一个小小的枣阳亭,家主为何派这许多精干人手?”

那人想了一想,说道:“家主曾言,这枣阳亭不好对付,上回王乔三十余骑,都折在了里面。”

“确实如此,”冯吉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那也是事出有因,当时有一士子与一剑客恰好路过此处,二人组织里民、布下陷阱,以有备防无备,王乔又冒失轻敌,这才吃了大亏。可此时那二人早就住进了酸枣县城里,不在此处。强敌不在,今夜又是我等以有备攻无备,十人足矣。”

那人这回想不明白了,又问道:“那……又是为何?”

“此行不为杀人越货,只为寻回一封书信,此封书信甚为重要,需得万无一失才好。故此,家主才派了这许多人手。”

“书信?”这人还真么听过有关书信这回事,又问道:“是何书信如此紧要?”

冯吉似乎与这说话的人关系颇为不错,见他又发问,这就趴着那人耳朵低声说道:“王乔竖子包藏祸心、早有图谋,此次离开颍川之时便暗中盗走了书信。他这一死不要紧,若是那封书信外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冯军侯,那王乔三十余骑可都死了啊,尸首也都被县寺的人带走了,若他将书信藏在身上,此时定已被搜走,若不在身上,死无对证,这封书信定然再难找到,再来这枣阳亭也是无用啊!”

说到这,冯吉心里虽然明白,但却也不好再多说了,只是说道:“家主自由思量,这你却不该多问了,我等但需遵命就是。”

这一伙人就是张家派来的,他们所说的那封书信对颍川张纶甚至对身在雒阳的中常侍张让来说,都极为重要。当时王乔接到了这个盗取军马的任务之后,就瞅准机会顺走了这封信,打算以后有机会卖个大价钱,甚至换个进身之阶,可没想到遇上了姜泫,最后是无福消受了。

坐镇颍川的张纶很快就发现丢失了信件,调查一番,确定是被王乔盗走。但此时王乔刚刚被杀,张纶怕书信落到姜泫和韦驹手中,于是让在酸枣的儿子张彻和其他耳目多方打听。最后得到的结果是,韦驹的调查方向依然集中在庄兴和盗马案上,极有可能根本就没得到那封书信。可王桥已经死了,书信的去处无从查起,张纶为了万无一失,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便从颍川阳翟家中和酸枣张彻的手底下一下子派出二十多名精干门客,以冯吉为首,任务就是彻彻底底搜查一遍枣阳亭,并且还要杀人灭口、鸡犬不留。

天色愈加昏暗,若是乌云散去,便能看到已经月上中天了。可是此时天地间都是黑乎乎的,根本分辨不清时间。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枣阳亭中各家各户逐渐都熄了灯,视线之内再无一点光亮了,冯吉摩挲着腰后两柄环首刀,猛然拔刀在手,低声喝道:“蒙面,动手!”

原本已经有些困顿的众人顿时精神一震,纷纷起身扯上了面巾,各自抽出兵刃,活动活动腿脚,猫着腰、碎着步,一脚高、一脚低,下了土丘,穿过树林,越过田野,往桑榆环绕的枣阳亭摸去。

一众人走到南门外,冯吉摆手示意众人停下,低声道:“我等分成四队,各队两套弓箭,分取四门。里中只有一人堪称壮士,就住在中间的亭舍里,只要见到他,立即射杀!”

队伍立马分成四份,冯吉带着七个人还留在南门处,只等估摸着其他三队都到位了,再越过高墙打开里门。

大概小半柱香的功夫,冯吉一招手,依然还是低声说道:“上!”

这一句“上!”立马就有一个人翻到墙根地下,依靠着墙半蹲住,这就算是搭了一个人墙。冯吉猫着腰上前,踩着他的肩膀借力一跃,长手一探,扒住了墙头。冯吉猱身踊上了墙垛,刚要往墙里跳,就听见里中一声暴喝,如若雷霆:“何处贼人敢来这里放肆?”

第二十一章 凌晨驰援

一逢端午节,姜泫和史阿也是很有兴致,整整包了两大盆角黍,驿馆里人人都有份,从置蔷夫到驿卒都是感激不尽。就这样,角黍还是分不完,除了留下一些角黍自己吃,还剩下好多,姜泫打算第二天过节的时候给韦驹送去。毕竟出门在外,当地的父母官就是自己父亲的门生故吏,逢节问候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史阿本不在乎这肩上的伤,但在姜泫的督促下也做到了每天换药,剧烈运动也被姜泫叫停,再加上年轻力壮,所以伤势恢复得很快,已经好的差不离了,但也说不上痊愈,还需要好好静养。

到了下半夜,姜泫早已经在自己的屋里沉沉睡去。因为毕竟仲夏时节,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被子也盖不住,所以他是抱着窝成卷的被子睡的,睡相很是香甜。

“姜君,姜君?”

“啊……嗯……啊……”

“姜君?”

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姜泫又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翻个身正要接着睡去,却突然清醒过来。他猛然想到,叫醒自己的肯定是史阿,他还打算趁着史阿没睡醒的时候给史阿系采丝呢,怎么是史阿先醒来的?

姜泫眯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依稀能看出来站在塌边的人正是史阿。姜泫清了清嗓子,问道:“啊……嗯……天亮了?”

“快了。”

“啊……呀……”姜泫打了个哈欠,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如何起的这般早?叫我做甚?”

史阿不光睡醒起来了,而且已经穿好了衣服,这会儿腰带都系好了。他扶起了姜泫,说道:“姜君,你听,隔壁有声。”

姜泫一手撑着榻半坐着,一手揉了揉眼睛,侧耳倾听,听着东边何止是有声,都已经人声马鸣鼎沸了。姜泫这回彻底清醒了,反应了过来,驿馆的隔壁就是县寺。天还未亮,韦驹此时搞这么大动静,很有可能还是跟王乔一案有关。

“子泰,什么时辰了?”姜泫这次的问时间,坚定而清醒。

“已经寅时了。”

姜泫下了榻、站起身,拿起搭在几杖上的衣服,说道“天色未亮,必然是生出了什么事端,韦君才会如此兴师动众。我这就更衣,你随我一同去看看。”

“正该如此。”

姜泫穿好了衣服,头发也没扎起来,草草地在脑后系了个马尾,长剑在手,史阿紧随,往县寺跑去。

此时,县寺门外灯球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二百县卒站列开来,韦驹身着便服,腰悬佩剑,英武俊雅,站在县寺大门外的台阶上,正在大声交代着什么,看到姜泫和史阿赶了过来,正好他这边该吩咐的也吩咐完了,便将两人叫了过来。

姜泫登上台阶,见韦驹面色之中难掩的兴奋,又叫来自己,猜测是韦驹得到了张家的把柄,这就要对张纶下手。却不料韦驹一开口便说道:“伯霈来的正好,方才接到警讯,匡城乡遭匪。”

姜泫心中一惊,又问道:“匡城乡?便是枣阳亭所在的匡城乡?”

“正是。”

姜泫心中虽然惊怒,但在脸上也是一闪而过,紧接着冷静下来,追问道:“有多少人?”

韦驹摇了摇头,说道:“从匡城乡到县城都是警鼓传讯,还没人来,因此匪徒几何,尚且未知。”

自从王乔一案事发之后,韦驹下令在各乡各亭都设置了警鼓,一旦有事,鼓声相传,很快就能传到县城。韦驹当时已经熟睡,接到警讯后立即就召集县卒,准备赶赴支援。警讯是从东边传来的,沿着官道往东,二十里外近的一处是城东乡。之后是一小片丘陵,叫矮骡岭,官道越过矮骡岭,便是匡城乡了,再往东就是长桓县了。就算临县长桓也有警鼓传讯,也不会传到这里。后来城东乡来了人报知警讯,这就得知警讯是从匡城乡传来的。

姜泫又是追问:“韦君打算如何?”

“此间有两百人,留下一百人登城严守,本县带其余人即刻赶赴。县中游徼,我已尽数派出,骑马赶至各周遭各乡亭,召集壮勇赶往驰援。”眼下还算天下太平,酸枣中原腹地,临近京畿,之前也没有任何预兆,不可能有什么人造反,所以韦驹料来只是小股匪寇劫掠乡里,因此也不需要他坐镇县中严阵以待,而且很可能事涉张家,最好亲自带队。至于留下一百人严守县城,也只是谨慎罢了。

姜泫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匡城乡荆韦,泫之友也,泫与子泰愿为先驱,即刻飞驰赶往。”

姜泫可是姜桐的儿子,这要是在自己治下有个三长两短,韦驹可就不好做了。所以急忙拉住姜泫的手,立即反对道:“伯霈重义,我知矣!然匪情不明,切不可贸然前往,不如与我等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姜泫也知道韦驹心里有顾虑,可是老荆一家三口很有可能正处在危险之中,他可不想跟着这些步卒一起走,等到了匡城乡,还不一定是什么时辰了。

“韦君好意,泫辜负了。”说完,姜泫将手抽了回来,转身又对史阿说:“子泰,回驿馆牵马!”

姜泫执意要走,韦驹也留不住,更不好强留,只好吩咐人立刻去打开东城门,先放姜泫和适合出城。

昏暗的夜色中,城门缓缓打开,门轴摩擦声低沉而刺耳,紧接着蹄声紧迫,透着焦急,两名骑士从刚开了一半的城门里奔驰而出,绝尘而去。

马蹄急如骤雨,扬起飞尘。姜泫和史阿心急如焚,从县城到匡城乡或者说是到匡城乡的枣阳亭,官道是最近的路,也是最好走的路。

沿着大路疾驰,上了一处缓坡,就是矮骡岭,越过矮骡岭,就到了匡城乡的境内。

路上遇见一对步行的乡民,沿着官道小跑前行,约有三四十人,都是青壮男子,队里面有几根步戟,但大多数还是草叉、锄头、木棍等农具。这队乡民去的方向也是往枣阳亭的方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也是赶去支援的,这更加证实了姜泫事涉枣阳亭的猜测。

姜泫叫住他们,驱马上前,问道:“你们这是往何处去?”

这队人带头的是个亭长,还算有些见识,见姜泫和史阿虽然不是县里的游徼,但气度非凡,还骑着马,而且也是从县城方向赶过来,便不敢怠慢,回答道:“在下是南边南河乡河西亭的亭长,闻这匡城乡枣阳亭传来警讯,特召集乡勇,前往驰援。”

听完,史阿一拍大腿,说道:“果然是枣阳亭!”

姜泫也是心中一紧,勉强按下焦急,又问道:“警讯是何时传出?”

“大约二更时分。”

“二更时分?你亭虽在南河乡,却也紧邻枣阳亭,二更传出警讯,此时已近辰时,为何现在才去支援?”

“这……汉家有律,亭长不得率部妄出境外,若不是县里派来游徼传令,我等也不敢前去……”

“鼠辈!”一旁的史阿听不下去了,一声怒喝不光吓得那亭长一愣,就连自己胯下的马也躁动起来。史阿拽住缰绳,压住坐骑的躁动,怒声说道:“那枣阳亭的人,便不是我大汉子民?今日枣阳亭遭匪,你等坐视不理,来日你等遭难,还敢望他人救援?还敢在此大放妖言!”说着,眼看着就要挥鞭上前鞭挞几下泄愤。

姜泫一摆手制止了史阿,但也没去再理会这亭长,虽然也很是看不起他,甚至愤怒得都起了杀心,但也知道亭长为难之处。所以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走!”就驰马而去了。

史阿见姜泫已经走了,也知道驰援枣阳亭要紧,便不再去计较,紧随姜泫而去。

送走了两位煞星,这亭长才松了一口气。旁边一名乡民走了过来,说道:“亭长,这两个人是谁啊?”

“我也没见过,但想来你我是惹不起的。”看着姜泫和史阿远去的方向,这亭长又说道:“那枣阳亭接连遭匪,也不只是惹了什么邪神鬼怪。李师都说了,这枣阳亭,还是少去为好,若不是县里派来了游徼,我才不干去呢!”

说着说着这伙乡民越来越害怕,还是那个乡民说道:“是啊,李师神通,肯定是看出了什么。这次去枣阳亭,要是让李师同去就好了。”

“啊是也!我如何未想到?”这亭长一拍脑门,赶快说道:“你快去把李师请过来,咱们走缓一些,等等李师,千万得请李师同去!”

“好!我这就回去!”说着那名乡民便沿着小路往南跑了回去。

姜泫、史阿二人就快到了枣阳亭,史阿眼尖,一指远处一处黑烟,说道:“姜君,那里有烟!”

姜泫也看到了,飘出黑烟的位置正是枣阳亭里。

“驾!”姜泫猛地一夹马腹,直接冲进了门户洞开的亭里。

姜泫和史阿是从西门冲进来的,亭里乱成一团,这家的柴扉倒在路上,那家的架子散在道边,间歇还躺着几具尸体。从亭舍到东门,小半个亭都着了火,“噼里啪啦”的火声传入耳中,再一眼望去,尽是火光冲天,烟气弥漫。

亭舍已经烧毁,前边的空地上聚集着不少人,周围安全的地方也好多人来来往往地盛水救火,或者提刀握棒围着亭舍南边的一处民房,四处都是你推我搡、嘈杂叫嚷,繁乱不堪,里面有枣阳亭的乡民,也有附近乡亭已经赶来了的壮勇。

顺着人群瞧去,姜泫看到了荆韦的背影,一手持刀,一手持戟,身旁还站了一个大汉,那大汉也只露出半截背影,但跟身旁的荆韦一对比,就能看出身高能有一丈,肩宽背阔,胳膊跟成年男子的腰一般粗,原本身量雄壮的荆韦站在他身边,就跟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样。

事情紧急,姜泫也没去多注意那个壮汉,而是下了马径直走到荆韦身后,一把拉住荆韦的胳膊,问道:“如何?”

第二十二章 来者不善

人群前边的那个壮汉很是引人注目,但事情紧急,姜泫也没去多注意他,而是下了马径直走到壮汉一旁的荆韦身后,史阿也紧随其后。姜泫穿过人群上前,一把拉住荆韦的胳膊,面现担忧,问道:“如何?”

“姜君!姜君!你可算来啦!”一看到姜泫,原本还杀气腾腾对着亭舍的荆韦立刻就放下了心理防线,人一下子就变得脆弱了,简直涕泪纵横。

姜泫扫了一眼周围,见荆蓁也在,却早就已经泣不成声。荆蓁见到姜泫,也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一下子扑倒在了姜泫的怀里,埋头痛哭。

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接触,让姜泫心中一阵荡漾。但这个时间,这种危机的情况下,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一直没见到老荆,姜泫收回了心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捧起荆蓁的脸,看着荆蓁那憔悴苍白的面容,又问了一遍:“到底如何?荆老在何处?”

荆韦一抹眼泪,指着前面的亭舍,埋怨自己道:“唉!是我无能,爹在亭舍,被贼人劫持了!”

“贼子劫持了荆老?”史阿一听说老荆被人劫持了,急忙问道:“小元又在何处?”

荆蓁抬起头,哽咽地说道:“小元……小元尚且无事……”说完,竟然直接晕过去了。

虽然小元安然无恙,但史阿一听老荆被人劫持在了亭舍,也是急火焚心,但一想到就这么直接冲进去恐怕投鼠忌器,反而害了老荆,便也把希望寄托在了姜泫身上。这又见荆蓁突然晕倒,进退失据间,更是只得让姜泫拿主意了。

姜泫见荆蓁突然晕倒,幸亏一直抱在怀里,这才没跌倒在地上。荆韦也吓了一跳,更加不知所措。姜泫见荆蓁如此,心痛不已,试了试她的鼻息,呼吸虽然细弱但也均匀,便说道:“蓁儿无碍,恐是惊忧过度,一直哭泣,这才晕了过去,好生休息一下便好。”说着,将荆蓁交给里中的一名妇人,让她先带荆蓁到安全处好好休息,并郑重嘱咐她好生照料,那妇人搀扶过荆蓁,唯唯应诺,之后将荆蓁往自己家里搀去。

姜泫心里也跟荆家兄妹一样,十分地焦急,老荆对自己非常好,再者就算只是因为荆韦和荆蓁,姜泫也必须得保老荆的平安。

关键时刻,若是走错一步,里面的人质就有可能都性命不保。缓了口气,使自己镇静下来,又向荆韦问道:“易之,还未到自责之时,前后经过到底如何,你且说清楚,好让我能拿出计策。”

荆韦本就不善言辞,父亲陷入敌手,可谓是平生第一次逢此大乱,惊怒交加,危急之刻又心乱如麻,东一句西一嘴,比比划划的,如何能说得清楚。

还是一直站在荆韦身旁的那个壮汉开了口,声音憨直雄壮,只听他说道:“今夜刚到二更时分,我与小韦正要休息,那时我正出亭舍寻地方解手,突然见南门处有一贼人翻墙进院。我出声喝喊,却不想四处闾门又翻进来许多贼人,或有三十人,我与小韦带里民抵挡,手刃了二十余人,却不想余下贼人开始放火,又趁乱潜入亭舍,劫持了荆伯父。若不是我二人及时赶回,恐怕蓁儿也被劫了去。余下六名贼人都在亭舍之中,被劫持的还有于明夫妇和尤婆。如此这般僵持对峙,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姜泫转向这个壮汉,又打量了一番,这近距离一瞧,看得清楚了。这人浓眉倒竖、胡目圆睁,乱蓬蓬一把卷曲的络腮胡子,身长约有九尺五寸,肩宽三尺,腰阔十围,溅满血迹的衣服因为之前的厮杀被撕扯破了,几乎就是赤膊,露出虬结的肌肉,后臂跟自己二尺五腰差不多粗,前臂也比自己的大腿粗。手中两柄手戟,说是手戟,只是形制是手戟罢了,却比史阿的手戟大了足足好几圈。每柄只戟头便有四尺长,通体铁铸,颇为厚重,还有二尺多长的木柄,两柄手戟加在一起,怕不有八十斤。时人皆称双戟为坐铁室,形容攻守严密,难以击破,无论是刀剑还是枪戟,双持兵刃,必然武艺和力气都是非凡,更何况如此沉重的双戟。姜泫生长在凉州,凉州多雄壮好勇之人,却没见过如此雄伟的身材,也没见过如此沉重的兵器。

姜泫问道:“还问足下如何称呼?”

这壮汉将手中的双戟朝下,叉手行礼,说道:“在下己吾典韦,二位可是小韦口中姜君与史子泰?”他因为和荆韦同名,所以习惯称呼荆韦为小韦,荆韦也称他为大韦。

姜泫行了个揖礼,正色回答道:“正是汉阳姜伯霈。”

己吾,姜泫没听说过,不是郡名,不过感觉这个典韦的口音跟荆韦的口音还是有点细微差异的,应该也是同为陈留郡的一个县。本来姜泫对典韦的身份还有些疑虑,猜测典韦与这伙匪徒有什么关联。但想来荆韦任侠行义,喜欢结交少年豪侠,认识个同郡的壮士并邀来家中一聚也很正常,而且典韦这个名字姜泫也依稀记得荆韦曾经提过,还有些印象,所以也就打消了对典韦的疑心。

老荆还在贼人手中,火也还没灭,姜泫也不去跟典韦再客套了,直接问道:“典君,县里已经委任了新的亭长,此等危难关头,却不知亭长在何处?”

王乔死后,韦驹很快就给枣阳亭委派了新的亭长,虽然是临时的,没经过郡里批准许可的,但也只是流程时间的问题罢了。

典韦指了指一边,说道:“在那。”

姜泫和史阿顺着典韦指的方向看去,见那一处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看其衣着,有里中的乡民,有亭卒,也有穿着夜行衣的匪徒。其中一个赤帻黑衣,想来就是新任的亭长,竟然以身殉职了。

姜泫又问道:“求盗呢?也殉职了?”

“新任的求盗便是本亭的陈余,受了重伤,被抬回家了。”

陈余这个人姜泫很熟悉,印象很深,原本就是个铁匠,在剿杀王乔之时表现很英勇,被新任亭长委任为求盗也是理所应当,却不想上任没几天就落了个重伤,想来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亭长被杀,求盗重伤,那本乡的蔷夫呢?”

“未来,说是病了。”

“病了?”姜泫猜测,那根本不是病了,而是吓怕了。但老荆还在贼人手中,姜泫也没工夫去寻那蔷夫的晦气,便就着这伙不速之客的情况接着问道:“可知彼等是何来头?”

“这却不知,”典韦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伙贼人皆通技击之术,且善射,其中数人用的还是军中武技,更有一人使双刀,颇为悍勇。”

“皆通技击……军中武技……善使弓箭……又是双持……真是来者不善啊!”姜泫又走近那堆尸体旁,蹲下身来翻看了一下几名匪徒的尸体,说道:“持剑者所配之剑有异,应是寻常剑客。但持刀之人所配之环首刀乃军中形制,盖出自军中。这夜行衣也算考究,不似寻常悍匪,更不似普通百姓走投入路落草为寇。”

专门的强盗匪徒都是有什么穿什么,很难有条件弄到这么多套样式一样的夜行衣,更别说这么多军中形制的环首刀了。

姜泫仔细思考了一番,又问道:“典君,从你初时发现贼人到现在的情形,烦请详细告知。”

典韦想了想,说道:“韦二更解手之时,正撞见那使双刀的贼人越墙而入,被我发现后,四门同时发难。初时,贼人只是守住四门,凡有出户查看者皆射杀,却并未进屋中寻财。后来亭长敲了警鼓,里中青壮都聚集起来,但当时亭长率众一力在南门抵挡,南门这一路渐渐不支,其他三处的贼人才包抄过来。后贼人不敌,便就近抓了荆伯父和其余三人冲进亭舍,又在北屋放起了火。”

典韦还是有些谦虚,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是一场不亚于当时击杀王乔的血战。这伙贼人根本不是里中的青壮能够抵挡的,主要还是靠他和荆韦力战才占稳了上风,不过匪徒善战者众,还是被他们寻隙绕入亭舍、放了火、劫持了人质。

“为何偏要在亭舍放火?”

姜泫张开手掌试了试风向,虽说是是南风,但亭舍周遭都是空地,没有紧临的屋宅。若不是恰好昨夜风紧,这火势还蔓延不开。匪徒不敌里中青壮,或者说不敌典韦与荆韦,想要放火趁乱逃走,也是理所应当,可亭舍不仅处在亭里的中央,不靠近任何一处闾门,火起之后难以逃走,而且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放火地点。

典韦没想过这一层,即使想到了也想不透,便说道:“这……韦也不知。”

姜泫又问道:“那这两日亭中可否有异常?是否有生人来此?”

典韦摸了摸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想好一会儿才说道:“三日前,曾有两个路过的行商,在亭舍中休息,闲谈之中问过之前王乔的事。”

姜泫抓到了线索,赶忙追问:“如何问?又是谁人先提起王乔?”

这些繁琐细节典韦本来没太在意,可是时间刚过不久,倒也基本记得清楚,便回答道:“这二人只是问了王乔受诛之后郡里县里可否又派人来,案件原委可曾调查清楚,也是他二人先提起的王乔。”

“可知他们从何而来?”

“二人说是从豫州做完毛皮生意要回并州。”

“可是并州口音?”

“确都是北地州郡的口音,至于是不是并州口音,韦不甚清楚,不过二人口音差别不小。”

姜泫摩挲着长剑的剑首,眯起了眼睛,目光凛冽,冷冷地道:“如此,这伙贼人的来历,便算弄清楚了!”

史阿没弄明白,便问道:“姜君,如何便算弄清楚?”

荆韦也焦急地问道:“这伙贼人到底是谁?”

姜泫伸出两只手,拍了拍荆韦的手臂,也轻轻拍了拍荆韦的肩膀,示意他们不必太过担心焦急,这才说道:“二人虽都是北方口音,但口音有异,必不是同郡人,如今天下贼寇蜂起,道路不宁,人心不古。外出行商都是大队人马,以求互相照应,而且同行的都是熟识的乡里,甚至是同族。三日前的行商只两个人,还不是同郡的熟识,互相难以信任,如何敢自并州至豫州往返千里?再者,初入仲夏,如何做毛皮生意?更何况,就算他二人真是行商,也是从南至北返乡,枣阳亭遭匪虽然传遍周遭乡里,但详情韦君曾下令保密,即使泄露,两个从南边来的行商没经过县城,也是断然不会听说过王乔的名字。而且,枣阳亭处在东西管道上,若是东西往返,必经过此处。可是南北交通,如何会经过?”

史阿心思敏捷,从姜泫所说的这四点原因,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说道:“姜君之意,可是张家派人来杀人灭口?”

“呀!”荆韦怒吼道:“又是张家,他欠下如此血债,我定让他满门血偿!”这一声怒吼,好似有说不完的怒火无处倾泻,数不尽的力气无处施展。

“易之且先冷静!”姜泫斥责了一声荆韦,继续说道:“是张家派来的人不假,不过却不是杀人灭口。王乔一案的详情,我等皆已告知韦君,再来此又是灭谁的口?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寻物!”

史阿不解,问道:“所寻何物?”

第二十三章 生死未卜

荆韦眼看就要压不住怒火,也是怕荆韦冲动,姜泫连忙斥责了一声“易之且放宽心!”见荆韦到底没做出什么傻事,这才又继续说道:“是张家派来的人不假,不过却不是杀人灭口。王乔一案的详情,我等皆已告知韦君,再来此又是灭谁的口?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寻物!又或是在探查些什么!”

史阿不解,问道:“所寻何物?或又意欲何探查何事?”

到底是不是来寻东西的或者是来查什么的,姜泫也不敢确定,如果是真的,寻的又是什么,查的又是什么,只是凭空猜测,姜泫更加说不准,便说道:“到底为何,我也说不准。不过只是僵持于此,也不是办法。韦君可能中午才能赶到,在此之前,需得想方设法救出荆老。”

史阿想等韦驹到了之后,人手更足,再逼迫匪徒们放了人质,见姜泫想先救下人质,所以疑惑地问道:“为何不等县君到了再说?”

“贼人穷途末路,若到时韦君强攻,只怕害了荆老。”

一听这话,史阿明白了,他怕荆韦听到,所以就趴在姜泫耳边轻声问道:“姜君是说,县君会不顾荆老等人的性命强攻?”

姜泫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只给史阿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史阿心思细密,察言观色的本领也很强,听姜泫这么一说,以史阿对韦驹的看法,八成会选择强攻。

时间不等人,老荆等人生死未卜,不能再拖延了,姜泫将长剑往史阿手上一递,又对他、荆韦和典韦交待道:“我去与贼人交涉,若我呼喊,尔等即刻率人冲杀进来!”

荆韦看到姜泫把兵器留了下来,说道:“姜君,这伙贼人穷凶极恶,如何卸下兵刃?”

姜泫说道:“欲投鼠而忌器,只我一人,便是带了也不用。若真万不得已动起手来,也能撑到你们冲进去。”

“姜君!”史阿又将长剑交还给了姜泫,说道:“姜君于阿有大恩,怎可再让姜君亲身犯险?再者,于这路游侠剑客、江湖亡命,阿比姜君更为熟悉,不如我去!”

“如此……”姜泫细想了一下,对这些个亡命之徒,史阿更了解他们的脾性、好恶,而且相似的出身与精力,或许更能得到对方的一些好感,更加有利于谈判沟通,确实比自己更合适。既然如此,姜泫便说道:“如此,子泰切记,万事小心!”

见姜泫眼中满是关切,荆韦又是殷殷期盼,史阿感受到了万钧重担压在肩上,正色一凛,眼中精光闪烁,锵然回答道:“是!”

史阿将自己的佩剑与手戟交给了荆韦,整了整衣衫,昂扬向亭舍走去。刚走到亭舍门口,还没进院子,便被里面的匪徒喊住:“站住!不许进院!”

和之间荆韦与典韦的喊话一样,只听到喊声,却没见人出来,也不见其他动静。亭舍的大门紧闭,也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史阿就站在门口,先行了个揖礼,之后自报姓名道:“在下雒阳史阿,烦请亭中君子,出来叙话。”史阿到底是京畿繁华之地的老江湖,说话不卑不亢,不输气势,还尽了礼数。

等了好一会儿,见亭舍中还是没人出生回答,史阿便又接着说道:“诸位的手段,在下也瞧见了,想必都是闻名江湖的大豪侠、大剑客,却如何看不清形势?如今困于一隅,稍后县君便会率军而至,到时便是猛虎插翅,也是难逃!”

“哼!这与你何干?”院子里的人喊话了。

史阿笑了笑说道:“呵呵,只是仰慕诸位的手段,特来相救!”

“是敌非友,如何相救?”

史阿摇了摇头,回答道:“敌非敌,友非友,不可妄下断言。诸位只要交出手中的四名人质,自可安然离开此地,无人敢拦。只是在此之前,万望诸位勿伤人质。”

“休要诈我!我等自是不会轻易杀人,挟此四人,我等还有一条生路,若是交出。即便你可放过,这里中之人已与我等结下血仇,他们可放?”

这群匪徒杀人放火,就在枣阳亭,犯下的罪行就比王乔还要大,史阿想诈说里民可以放过他们,却想想这话连自己也不信。又顿了顿,理了理思绪,转而说道:“数年前,太尉桥玄有幼子独身出游,为三人持杖劫执。那三人入舍登楼,求要赎金,桥玄不与。官兵围住桥家,却恐伤其子,欲纵那三人逃脱。桥玄怒喝‘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促令兵进,于是攻之,幼子亦死。后桥玄上书天子‘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天子许之。可知,县君刚直,若是赶来,岂会为人质而纵诸位逃生?到时,恐也落得个皆并杀之!”

这些话是史阿听过姜泫说韦驹不会顾及人质之后想到的,当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正在雒阳,这件事在当时可是个大新闻,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四年前,当时任太尉的桥玄幼子十岁,很是受桥玄宠爱。又一次幼子独自外出游玩,突然有三个人拿着棍棒把他劫持了。三个人进入桥玄府里楼阁上,让桥玄拿钱赎人,桥玄不答应。不久,司隶校尉阳球率领河南尹、洛阳县令包围桥家。阳球等人担心劫匪杀掉桥玄的儿子,没有下令围杀劫匪。桥玄大怒,催促他们进行追击。阳球于是攻击劫匪,桥玄的儿子也死了。

后来桥玄面见灵帝谢罪,请求灵帝向天下下令以后不许与绑匪谈判。灵帝于是颁布诏令。其实自从安帝以后,法律渐渐失去效力,京城里面屡次发生劫持人质的,不论对方身份的高低。从桥玄请求捕盗以后,就再没有这种事再发生。当然,痛失幼子,桥玄大病一场,也以病辞去了太尉一职,之后又改任太中大夫。

史阿在于匪徒交谈的时候,姜泫一直在旁边认真地倾听,心中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史阿的有勇有谋。姜泫的意识领先这个时代将近两千年,与绑匪谈判的要点,前世虽然没着重研究过,但也知道一些人质谈判的重点。

人质谈判的第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拖延时间,但如今需要赶在韦驹到来之前解决此事,若是韦驹来了,有极大的可能并杀之。其他的一些目的,史阿基本都做到了,先是是自己一直冷静,不骄不躁,言语间没有冒犯对方,也让匪徒不至于激动;提到“敌非敌、友非友”,暗示匪徒要想活命就得保证人质的安全,人质安全了,自然是朋友,即缓和了与匪徒之间的关系,又保护了人质;更兼以天子诏书和韦驹作为恐吓,威逼利诱,剩下的就是不断地磨嘴子,一点点地击溃匪徒的心理防线。

史阿这边这在劝说匪徒,四周临近乡亭的援兵也陆续赶来。每来一支,姜泫心中的担心便增添一分,谁知道韦驹什么时候会到?

不过所幸每支援军都不是姜泫所担心的韦驹和县卒,姜泫也就不会去再多注意。可是人群中出来一人,步履从容,迤迤然走到姜泫身边。姜泫侧过头打量了一眼,这人四旬上下,一身灰色粗布长袍,头上扎了个道髻,过着土黄色的头巾,面容清癯,颌下三绺长髯随风飘散在胸前,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看打扮不是隐士便是道人。

姜泫没有说话,那人倒是先开了口,脸是冲着正在于匪徒交涉的史阿的方向,眼睛也是看向史阿,不过人却是走到了姜泫身边,这话明显就是对姜泫说的:“一州界有强长吏,一州不敢语也。一郡有强长吏,一郡不敢语也,一县有刚强长吏,一县不敢语也。县君刚直强项,却亦非小民之福啊!”

第二十四章 劫质并杀

那人似道似隐,先开了口,脸是冲着正在于匪徒交涉的史阿的方向,眼睛也是看向史阿,不过人却是走到了姜泫身边,这话明显就是对姜泫说的:“一州界有强长吏,一州不敢语也。一郡有强长吏,一郡不敢语也,一县有刚强长吏,一县不敢语也。县君刚直强项,却亦非小民之福啊!”

姜泫皱了皱眉头,不喜那人的话,但也没失礼,先是作揖行礼,这才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县尊韦君,是个强项令。贫道观公子良久,公子似是熟识县君为人,何以不等县君赶来急于救出人质?某此话何意,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人是从南河乡河西亭的那队人里走出来的,河西亭的亭长和壮勇来了也没多久,姜泫之前与众人商议也是小声轻言,其他人断不会听到。可这人却猜测出了姜泫的用意,姜泫也不禁感慨到此人好生厉害!

不过姜泫没给他好脸色,只是问道:“某汉阳姜伯霈,足下又是何人?”

“南河,李源,字子源。”

“南河乡……李源……河西亭……”姜泫突然想到了荆韦曾经提起的一个人,又问道:“可是太平道李师?”

李源颔首应承:“正是贫道。”

“韦君执政,刚直严猛,李师似乎颇有异议?”

李源一直是微笑回应,语气也是轻缓温和:“太上中古以来,多失道德,反多以威武相治,威相迫协,有不听者,后会大得其害,为伤甚深,流子孙。故人民虽见天灾怪咎,骇畏其比近所属,而不敢妄言,为是独积久,更相承负。县君严猛苛政,民不聊生,失业断粮,转民为盗,县中如何清净?”

李源的话,不过是推崇虚无缥缈的上古时期所谓的自然仁政,在姜泫看来,甚是荒诞。不过他心忧老荆的安危,没心情去和李源辩论,于是就简短地说道:“今天下骚动,乱世当用重典。不如此,无以震慑宵小。李师久居山林,方外之人,恐难晓执政治民之道。”

“今天地阴阳,内独尽失其所,故病害万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无常,盗贼数起,反更急其刑罚,或增之重益纷纷,连结不解,民皆上呼天,县官治乖乱,失节无常,万物失伤,上感动苍天,三光勃乱多变,列星乱行。故与至道,可以救之者也。吾知天意,不欺子也。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于天,令人夭死。”

这李源也并未详细阐明什么观点,只是引用了一些《太平清领经》中的原文。可姜泫一听,心中大为惊怒。礼崩乐坏,天灾人祸,眼见乱世将至,上至天子,下至小吏,名士世家,闾右豪族,都在贪图这眼前短暂的太平,却不知亿万生民已经被逼迫到了悬崖一角。只待一声惊雷,势必是一场天崩地裂,大汉十三州无数贫苦百姓削竹为矛、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杀气席卷,至教摧山倒河、重演江山。倒真是应了那句“天威一发,不可禁也,获罪于天,令人夭死”。

姜泫眼射寒光,手按剑首,冷冷地道:“每逢天下骚动,必有奸佞妖邪出世,蛊惑人心、煽动民意,便似那张角兄弟一般。李源!汝亦欲妖言惑众邪?”

姜泫这话说得可重,直指太平道是奸佞妖邪,可是这李源修养甚好,见姜泫动怒,也不激动,只是仍然含笑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是贫道失言了。”

看着李源离去回到了他南河乡河西亭的队伍里,姜泫一时发呆,正恍惚间,听的远处隐隐约约响起闷雷般的脚步声。姜泫回头,透过闾门向西望去,果然是一队人沿着官道奔驰而来。为首一人看不清容貌,却是紫色常服,骑着栗色骏马,其余人均步行,着相同服色,持戟挎刀,不是韦驹带着县卒来了还会是谁?

荆韦也见到了韦驹的队伍,大惊失色,叫道:“姜君!县君已至,是否会真的贼质并杀?”

“不会,有我在,定不会让韦君如此。”姜泫压了压荆韦的肩膀,说道:“你先守在此处,我且去迎迎韦君。”

韦驹骑马当先进了闾门,见姜泫迎了上来,问道:“贼情如何?”

“大部受诛,余下六人已被围入亭舍之中,却有四名人质被劫,我等投鼠忌器,只得暂时僵持。”

“嗯,”韦驹看了一眼亭舍,一挥手,命令手下的县卒,说道:“围住亭舍,不得放出一人。”

“喏!”

一众县卒将亭舍支走原来的青壮,将亭舍四周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看这架势韦驹很有可能是准备要强攻,姜泫赶紧扯住韦驹的缰绳,说道:“韦君,亭中荆老尚在贼人手中,此乃荆易之之父,泫亦视为尊长,若是强攻,恐玉石俱焚。”

韦驹也是为难,这批匪徒有可能与张家和王乔有关联,即使没有关联,放跑了他们,也将会是自己政绩上的污点,甚至可能因此丢了官职,便说道:“伯霈,我知你的难处,可昔日天子有诏‘凡有劫质,皆并杀之’,若是走脱了贼人,可没人担待得起。”

见以私人情谊说不动韦驹,姜泫转过口风便问道:“韦君博文,可曾记得前汉赵广汉之事?”

“赵广汉……可是前汉昭帝宣帝时钩距之才赵广汉?”

“正是。”

关于前汉名臣赵广汉的事迹,熟读《汉书》的韦驹当然知晓。

赵广汉为人精明强干,天性精通为官之道。当时苏回任官为郎,有两人劫持了他。过了一会儿,赵广汉带着属吏到了他们家,自立庭下,让长安丞龚奢敲堂门告诉劫匪,说:“京兆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此宿卫之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时解脱。”

赵广汉名声在外,那两名劫匪听闻之后,立即开门出来,下堂叩头。赵广汉又跪下拜谢说:“幸保全苏郎,尔等甚厚!”之后把二人送到监牢,告诉狱卒殷谨相待,供给酒肉。到了冬季,二人应当出狱受死刑,赵广汉预先为他们备办棺木,供给殓葬的器具,并告诉他们,两人都说:“死无所恨!”

姜泫提到赵广汉,自然是想让韦驹学那赵广汉,遵守了律法,兼顾了人情,更得了民心,韦驹也是心知肚明,沉吟了片刻,便说道:“便如此吧!我为广汉,卿可愿为龚奢?”韦驹这是又给了姜泫一次机会,让姜泫和当时的长安丞龚奢一样去说服匪徒。

姜泫拜谢道:“定不辱使命!”

别过韦驹,姜泫来到亭舍前,喊道:“舍中诸位且听,县君已至,尔等放出人质,缴械投降,虽有牢狱之灾,然今圣天子宽仁怀恕,隔年大赦,到时必然解脱。”

姜泫连续喊了三遍,里面却一直是鸦雀无声。姜泫与史阿面面相觑,后边的典韦也渐渐焦急起来,荆韦更是要按捺不住了。韦驹也骑着马走到人群前,正要下令强攻,亭舍中却突然射出两只冷箭,直奔着姜泫和史阿面门而来。

姜泫和史阿都是正身对着亭舍大门,从院墙后面露出人头的时候两个人就有了些许防备,两箭射来,二人同时侧身一闪,堪堪避了过去。趁着这个空档,亭舍中六个黑衣蒙面的匪徒一声呼喝同时冲了出来。

姜泫长剑随身,立刻就拔剑迎了上去,那边荆韦将史阿的手戟和佩剑往这边一扔,史阿长手接过,右手三尺剑主攻,左手短戟主守,杀入了战团,荆韦端紧了步戟,也紧随其后。

匪徒六人,瞅准了北边还有多处火没熄灭,参与围困的县卒、乡勇也比较少,后背相向,围成紧密的一圈,往北突围。

一看以三围六突然交起了手,韦驹也下令进攻,一大群县卒就要围了上来。战团中那使双刀的冯军侯看到了韦驹再左右呼喊指使,打算擒贼先擒王。他虚晃一刀,瞅准姜泫与荆韦这边的空档,借着同伴的掩护,猱身一窜,竟然穿过了封锁,左手反手持刀护住前胸,右手挺刀齐眉瞄刺前方,直接就向韦驹扑了过来。

韦驹骑在马上,见冯军侯扑杀过来,他一个粗通骑射剑术的士人如何能反应过来,更谈不上招架躲避,眼看就要死于冯军侯刀下。一旁的典韦突然出手,纵身一跃,高举右手大戟,左手后摆助力,一戟竖劈了下来。冯军侯边地宿将,虽不认识典韦,但见他势大力沉一招,不敢轻视。连忙定住身形,左腿前弓,右腿在后微屈踩紧地面。典韦下落到了近处,竟是势若雷霆,久经战阵的冯军侯竟然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直视这一戟。此时,即便想退,也来不及了。

只听“咣当”一声,两片断刀崩起一丈高,脑浆、内脏,还有无数的鲜血喷溅得四处都是。冯军侯从天灵盖到裆部,活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善使双刀的冯军侯,死在他刀下的蛮子、马贼、剑客、无辜百姓不计其数,却不是典韦一合之敌,明明已经接住了典韦的竖劈,却落得个刀裂人断。

冯军死状惨烈,剩下的五名匪徒仿佛被抽干了斗志与胆气,本身就寡不敌众,转瞬间便被制服。姜泫等人顾不得那些,冲进了亭舍,后屋中,一片惨象。一年轻妇人一丝不挂被绑在柱子上,满身上下都是淤青、抓痕,下体还插进了一把匕首。于明跪趴在地上,双手缚在身后,嘴被破布塞住,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眼角裂开,渗出鲜血,身上已经被刀剑戳烂了。尤婆被开肠破肚,已经看不出了人形。至于老荆,趴在灶台上,只后心一处致命伤。

看死人的伤口和屋中的血迹,竟都是死去多时。

第二十五章 太学石经

时间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其时王莽篡政、天下大乱,世祖光武皇帝刘秀起兵拨乱反正,中兴汉室。当时因为连年祸乱,长安已满目疮痍,经济、农业大为衰退,无法负担起皇室和各类府寺官署的庞大开销,光武皇帝便将帝国的首都选在了位于洛水之北、在当时已经是大都市的洛阳。又因为汉以火德王,忌水,故去水而加佳,改洛为雒,是为雒阳。

雒阳有内城,南北九里,东西六里,内城之中除了南宫、北宫。永安宫、濯龙园,再就是各类官署、太仓、武库、金市等。其他设施和主要的居住区、商业区都在城外,并且不建外城,所以称之为有城无郭。

内城开辟十二座城门,东侧有上东门、中东门、旄门,外接东城的马市;南侧横驾洛水,有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津门,各有桥路通洛水南岸,接连南城的明堂、太学、和南市;西侧为广阳门、雍门、上西门,接连西城、上林苑;北侧有夏门、谷门,直通邙山。

雒阳连同周边河南尹地区是块盆地,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南望伏牛,北依王屋,又据大河之险,八面环山,五水绕城,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

这日是七月初五,是休沐之日,全雒阳的学生士子和大半官员都得了一天的假期。本来盛夏时节,即使休沐,除了窝在家中避暑,在也就是去郊外寻一处山水之地寻些许清凉了。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南城一直是人来人往,从早至晚摩肩接踵,还大都是官员士子。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今年年初太学石经落成,天下学子闻风而至,皆来瞻仰抄录。

开阳门外的开阳桥上,这里是离太学最近的一座桥,出了开阳门一过桥,向东一转,绕过太学的院墙,就到了太学的大门,也就是石经所在之地。所以这座桥现如今是最拥堵的,进出的人群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骑马驾车的更是寸步难行。

时至中午,太阳当头,人群中四个人好不容易从桥上挤了下来。四个人一边整理仪容衣衫,一边顺着路往南绕行。

为首当先一人三旬上下,身高八尺、肩阔腰圆,头上暗花金冠束发,身上紫色曲裾深衣绣着金线,浓眉大眼、方口大耳,三绺长髯垂在胸前,端的是华贵大方、器宇轩昂,即使被天气和人潮折腾得有些狼狈,那番气质也没失去分毫。

紫衣男子左手边那人一身大红色直裾,肤色黑黄,眉短眼细,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连鬓胡须此时也被挤得乱七八糟,相貌和身材都比那紫衣男子差了不少,不过也是自有一番气度。

紫衣男子右手边还有一人,衣着素雅,士子打扮,圆突鱼眼,上翘虬须,颔下留了个山羊胡,精明之中透着几分猥琐。

三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年龄要小上一些,才二十出头,中等身材,七尺过半,没留胡须,鼻梁高耸,相貌方正英俊,耳垂长大,手臂也能一眼看出较常人长了许多。

那紫衣男子正了正金冠,又指了指红衣男子,埋怨地说道:“孟德啊孟德,说好了今日等你休沐,早起去太学观经,你却睡到日上三竿,不止叫我等久候,还逢上这日中人多之时,若非弃了车驾,恐要天黑才能下开阳桥。”

那红衣男子被指责也混不在意,只是嬉笑说道:“哈哈,本初勿怪,本初勿怪!昨夜在太尉府当值,回家得晚,这才睡过了头。要不,我给你赔礼?”

这红衣男子便是曹操,紫衣男子便是袁绍。曹操是四人中唯一有官职在身的,作为议郎,昨夜在太尉府值班,回家回得晚,所以睡过了头,错过了几人相约出城去看太学石经的时间。

袁绍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右手边那位士子,说道:“于我赔礼作甚?子远初至雒阳,因此才相约观经。若要赔礼,且与子远赔礼。”原来是许攸(字子远)刚从南阳老家来雒阳,袁绍这才组织了几个亲密朋友去太学观经。

曹操作势高抬起双手,刚要向许攸行礼,许攸一见曹操如此郑重其事,以他对曹操的了解,保不准又出什么整人的馊主意,所以连忙拦住,说道:“且住!且住!孟德啊,这赔礼倒是不用,不过让我等久候多时,这晚上一顿酒,可是免不了的。”

曹操又笑嘻嘻地说道:“嘿嘿,子远远道而来,本该如此,雒阳哪家酒肆楼馆,子远但说便是。”

“哼,”许攸佯装生气,说道:“孟德欺我,我初至雒阳,如何晓得哪些酒肆?还是让本初点吧!”

袁绍想了想,突然嘴角闪过一丝坏笑,说道:“依我看,城南新开的那家胡姬酒肆,叫金凤楼,甚是不错!”说着,也不顾笑容已经僵硬的曹操,又回头问了一句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玄德,以为如何?”

那大耳长臂的俊秀年轻人便是刘备(字玄德),刘备想了一想,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初兄所言甚好,不过孟德妻亦是方至雒阳,去那胡姬酒肆,恐有不便。”

“哎呀!”曹操上前拍了拍刘备的手,几乎就是感激涕零,说道:“还是玄德忠厚,知我惧内,不似本初与子远,只想着坑害我曹某人。”曹操说自己惧内,不过也是玩笑话罢了。

看着曹操惺惺作态,袁绍心里一阵发麻,赶紧说道:“哎呀,休要再胡闹了。我等再不去太学,若那里人多,却不知又要排队到何时!”

几人这才接着沿院墙走去,不过一路上也是说说笑笑不停。

南城的灵台、名堂、辟雍、太学基本都建在一处,北邻洛水,其他三面建有闾墙与周围的民居商铺隔开。

闾门外,打东面来了三名骑士护着一辆马车,这三名骑士便是姜泫、史阿和荆韦,坐在马车中的便是荆蓁。

荆韦还带着孝,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扯了扯衣裳扇进一些凉风,说道:“姜君,我等为何非要绕过洛水走城南啊?听那行人说,如此这般要多走好些路。”

姜泫笑了笑,没有回答,史阿却说道:“你这痴儿,姜君是读书人,绕路城南,自然是去瞻仰太学石经的。”

正说话,马车的门帘掀了起来,一身素服的荆蓁探出头,说道:“太学石经,这几日总听姜君与子泰提起,蓁儿也想同去看看。”

见荆蓁也对太学石经很感兴趣,姜泫下了马,将荆蓁搀下马车,笑着说道:“好,当然同去。先寻个地方寄存车马,我等步行进去吧。”说着,让史阿牵了车和马,去找了一家客舍,将车马暂且寄存。

四人一齐进了闾门,迎面就是一圈高墙,透过高墙,仍能看到里面映在蓝天下的重檐,虽然只露出这一角,但依然能感受得到气势雄浑。

荆韦起了好奇心,连忙扯着史阿问道:“子泰,子泰,如此大的屋子,是作甚的啊?”

史阿没好气地回道。这一路荆韦都在跟史阿东扯西问的,史阿早就不耐烦了,所以没好气地回答道:“明堂。”

“明堂……可是皇帝饮酒作乐的地方?”

史阿拨开荆韦的手,说道:“胡说,天子饮酒作乐自然在皇宫里,怎会跑来这饮酒作乐?”

荆蓁倒是没荆韦那么冒失,她拽了拽姜泫的衣袖,问道:“姜君可知,这明堂是何用处?”自从老荆被杀之后,荆蓁也是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见荆蓁的脸上自然而然露出淡淡的笑容,姜泫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多年前,姜泫那时还年幼,随母亲去幽州探亲的时候路过雒阳,即使没来过,雒阳一干设施的用处,也是听父亲姜桐说过的。见荆蓁发问,便耐心地解释道:“明堂者,王者之堂、天子之庙也。每年,圣天子都会在此祭祖祭天,受诸侯朝拜,乃是行礼乐、宣德化之所。”

“原来如此啊!”还没等荆蓁说话,荆韦倒是先感慨了起来,他又看到西边还有一座高台,直插云霄,一边指着高台一边又问道:“姜君,那处高台又是作甚的啊?”

看到荆韦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姜泫也觉得好笑,又见荆蓁也是兴趣盎然的样子,姜泫这才回答道:“那里便是灵台,所谓灵台,观台也。上有浑天仪、地动仪,用以观天文、晓地理、察福瑞、候灾变。浑天仪我所知不多,不过这地动仪却能侦测四方地震,但又山崩地裂,即使与雒阳相距千里,地动仪也能立即有所感测,朝廷好预先做下准备,以待赈灾。”

“神仙啊!”先看到明堂,又看到灵台,荆韦早就忘了绕路的烦恼和天气的炎热。

史阿一拍荆韦的后脑,笑骂道:“痴儿,休要一惊一乍,哪里有什么神仙?你如此一惊一乍,别连累了姜君也被人小瞧。”

“……”荆韦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不过猜来肯定是把史阿骂得不轻。

姜泫摆了摆手,招呼众人向东走去,没走多远,就是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便是太学。太学南门前有四十六块石碑,这碑林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学石经了。碑林前停了不少车马,很多文士儒生都在此滞留。

见到碑林,姜泫也没表现得如何兴奋,只是穿过人群,整了整衣冠,走上了近前。这四十六块石碑每块高一丈许,宽四尺,颇为壮观,内容是最标准的官方儒学经典。

熹平四年,也就是八年前,时任议郎的蔡邕有感于经籍距圣人著述的时间久远,文字错误多,被俗儒牵强附会,贻误学子,便是在考试时也因为所学经文的差异造成不少纷争,于是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人奏请正定《六经》的文字。

当今天子批准后,蔡邕以隶书将《书》、《诗》、《礼》、《易》、《春秋》和《公羊传》、《论语》儒家七经写在碑上,让人刻录,共历时八年,至今方成,刻好立在太学门外,成为儒家一大圣地。

太学石经以今文学说为主,虽然姜泫主修古文,但一来郑玄教导学生不要拘泥于今古之别,二来这毕竟是朝廷钦定的经书,所以姜泫对此还是抱有一定兴趣的。更何况,碑文一笔一划皆由当世书法大家蔡邕亲笔所书,即使所刻的不是儒家经典,如此大量的蔡邕手迹,那也是人间珍品。

姜家世修《礼》,姜泫也正好看到一块刻着《中庸》的石碑,正欣赏观摩,突然听到后边人群中传出一声叫骂:“竖子寻死!”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第二十六章 剑拔弩张

姜泫走过一座座石碑,因为姜家世修《礼》,也正好看到一块刻着《中庸》的石碑,便停下来欣赏观摩,不自觉间,手指随着石碑上的笔画划动。蔡邕于书法之上的造诣极深,是数百年一出的书法大家。石经字体严整匀称、宽严得体,法度森严、中规入矩,又体法百变、穷灵尽炒,堪称独步古今,乃是历代隶属之典范。

正沉浸在银钩铁画间,突然听到后边人群中传出一声叫骂:“竖子寻死!”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姜泫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太学生不知因为什么被一王公子弟推倒在地,周围的人看到同窗被人欺负,纷纷上前,扯住那王公子弟,扬言要讨一句公道,让其赔礼道歉。

那王公子弟想必是骄横惯了,见一群士子围住自己,立即招呼自己手下的壮奴过来解围,壮奴们二话不说就大打出手,读圣贤书的士子们,哪里是那些个壮奴的对手,顷刻间被一个个打倒在地。

刚开始,姜泫本不想横生枝节,但此时实在是看不过去了,便招呼道:“子泰、易之,且去相助!”

姜泫一直在看石经,荆韦在一旁无所事事,等得昏昏欲睡。看到后边发生了冲突,好打抱不平的他早就按捺不住,这时一听姜泫吩咐要动手,立马来了精神,说道:“好嘞!”几个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一个壮奴的衣领,往后一拽,两个壮奴便被掷飞了出去。

见荆韦力突然出手,还如此大力。几个壮奴便生了退却之心,刚要往后退,却被那王公子弟厉声喝住。几个壮奴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只得硬着头皮再来围攻荆韦。荆韦拳脚相加、大显身手,打得好生过瘾。史阿在一旁掠阵,只要见到有人要从背后偷袭荆韦,就窜上前抡起未出鞘的佩剑冲着脑袋砸一下,每出一次剑便砸倒一个壮奴。

三下五除二,满地哀嚎,还站着的就只剩那王公子弟一个人了。几个被揍的太学生纷纷向荆韦和史阿致谢,史阿连忙推辞说道:“举手之劳而已,若要谢,还需谢我家姜君。”说着,指了指姜泫。

一群士子见姜泫才是正主,正要去向姜泫言谢,倒是那王公子弟两步走了过来,上前指着姜泫的鼻子,喝问道:“你是何人,也来多管闲事?”

姜泫向来看不起这等纨绔子弟,斜眼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又是何人?堂堂太学,圣贤之地,也容你仗势欺人?”

“呵呵……”那王公子弟撸起袖子,说道:“你且听好了,我乃颍川张彻,我从父便是当今天子近侍张常侍!”

“张家的人!”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听张彻自报家门,荆韦立时想起惨死的父亲,顿时怒从心头起,大吼了一声,眼看着就要扑上来。

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在天子脚下,若真让荆韦一时冲动当众把张彻打死,那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就连姜泫也护不了荆韦。史阿一想到这,连忙按住荆韦,低声喝道:“且勿鲁莽,若真打死了张彻,我四人恐都逃不出这雒阳!”

荆韦不管不顾,还使着劲要往张彻身上扑,史阿怀抱着荆韦,双手死死扣住他两个手腕的关节,但即使这样,因为荆韦力气比他大许多,还是几次险些被他挣脱。只得一边勉力制住,一边劝道:“易之!易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姜君在,定饶不得张家,若真动了手,只杀张彻一人而已,于张家无碍!”

荆蓁就在姜泫身后,听是张家的人,也是眼中喷火、心中愤恨,无意间手上使劲,死死抓住了姜泫的胳膊。姜泫拍了拍荆州的手背,低声说道:“蓁儿,来日我定族张家满门!不过今日不是报仇之时。”安慰下了荆蓁,又见荆韦也被史阿劝下了。

见姜泫四人那状态,张彻还以为是被自家的名头吓怕了,洋洋自得地说道:“张家的名声,相比你也听说过,如何?”

姜泫冷笑一声,问道:“哼,那张纶可是你父?”

“正是……”张彻刚答应,突然反应了过来,呵斥道:“你怎敢直呼我父名讳……”

还没等张彻说完,姜泫撩起衣襟,身子后仰,右腿一提,一脚正踹中张彻前胸,张彻没学过武,本就抵挡不住姜泫这一脚,更何况是毫无防备,被这姜泫一脚连滚带摔踹出两丈多远。

张彻捂着胸口,疼得满地打滚,一张嘴就带出一阵咳嗽,说不出来话。

见张彻被姜泫一脚踹翻在地,四周的学生、士子都齐声叫好,士人与宦官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几十年了,并且相互直接结下的血海深仇根本化解不开。这些学生、士子中有的族中长辈为宦官所害,有的家中被视为党人禁锢,更有的直接将宦官视为天敌。可如今宦官势大,其中为首的张让、赵忠更是权势滔天,不论是三公九卿,还是将帅长吏,皆一言而决生死,宦官及宦官党羽的亲友更是无恶不作。天下有德之士皆敌视宦官,但很多却是敢怒而不能言,甚至是不敢言。可如今张让从子、张家少君却被姜泫一脚踹翻,在场的人如何能不兴奋?

欢呼声、鼓掌声响成一片,纷纷为姜泫叫好。一些太学生没见过姜泫,还在问左右同学姜泫是谁。一片见义勇为引来的欢声笑语,却被接连的呵斥声打断:“何故喧哗?何人在此闹事?”

人群被辟开一条通道,来的是一队士兵,为首的一人四旬上下,头戴武弁,身着官服,佩戴黄绶,是个武武官。黄绶是千石以下、六百石以上官吏佩戴的。也不知是掌管此处治安的长官还是路过的某个军官。

那人看了看瘫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张彻和私下里瘫倒成一片的壮奴们,又见姜泫站在人群前,便向姜泫问道:“是你所为?”听起来,语气颇为不善。

引来了军官,姜泫心中暗道一声麻烦,但没事还去惹事的姜泫,害怕来事?姜泫向那军官不卑不亢行了一揖,说道:“正是?”

那军官仔细打量了姜泫,看气质和衣着,想来也是非富即贵。久在雒阳为官,他也知道万事小心,便稍稍放下架子,说道:“我乃开阳门候,换防经此,遇见斗殴,不得不管。你为何殴人?”

原来是个六百石的城门门候,这算是在他辖区左近出的事,路过了,看到了,过来询问也算理所应当。

姜泫指了指张彻,回答道:“此人于太学门前指使家奴行凶,殴伤多人,我只不过小施惩戒罢了,此事此间的诸位学子皆可作证。”

“对!”“没错!”“就是这浪荡子先欺辱我等!”

一众学生、士子纷纷声援,那开阳门候也知晓了事情原委,大概就是哪个贵公子仗势欺人却触了霉头。想着这群学生天不怕、地不怕,不少人家里长辈都是朝中显赫,他一个小小的城门门候可惹不起,此地出事也算不到自己头上,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掺和为妙。念及此,便不再追究姜泫,而是让手底下的士兵先把张彻和他的一帮子家奴搀走,省得群情激奋再真打出了人命。

张彻刚被两个士兵搀起来,终于缓过来了那口气,便喊道:“呀……呀……我乃张常侍从子!此人……此人……”说着,摆脱了两个士兵的搀扶,指着姜泫:“此人无故挑衅、殴伤我等,还出言不逊、辱我从父,简直大逆不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亲娘嘞!”那门候大惊失色,寻思张常侍肯定就是张让啊,怎么就碰上了张让的从子?自己倒来凑什么热闹?门候也是没办法,指了指姜泫,吩咐了一声:“拿下。”

“喏!”一众士兵领命,就要上前来逮捕姜泫。

“不许拿人!”“光天下日、朗朗乾坤你们还有王法吗?”“你这门候敢做宦官走狗,那我清正士子?”……

如果姜泫踢的是平常的王公子弟,那学生士子们还不至于如此激动。可姜泫踢的是张让的从子啊,这已经从私人恩怨上升到士人与宦官的矛盾了。见那门候下令拿人,一群学生士子围了上来,一伙人将姜泫护在里面,一伙人围住这队士兵,同时骂声、呼喊声不绝。

“反了,反了!”张彻也是被学生士子们吓到了,惊怒之间,冲着那门候喊道:“这群士子是要造反!你快给我拿下!拿下!拿下啊!”

“这……这……谁敢冲撞……退下!退下!”门候也被吓到了,若是事情闹大了,他可担待不起。

“诸位不必如此,我姜泫一人做事一人当!”姜泫怕事情闹大,再连累许多学生士子,也在劝阻,可是群情激奋,如何能劝得住?

“且慢,且慢!诸位且先住手!且听我袁绍一言!”人群中走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袁绍。袁绍、曹操等人本来也在看石经,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紧接着就是开阳门门候要那人,太学生们奋起相救,眼见场面无法控制,袁绍感到人心可用,便赶忙出面干涉。

在场的学生士子一听是袁绍,都知道袁家四世三公,袁绍折节下士、名声在外,还专与宦官及其党羽作对,边都暂时停了手,让袁绍出来主持公道。姜泫心中暗道:“果然是树的影、人的名,群情激奋之下,后果难料,然袁绍一报姓名,便镇住了场面。四世三公袁本初,果然名不虚传。”

见学生士子们都冷静了下来,袁绍走到姜泫身边,行礼问道:“足下如何称呼?”

姜泫还礼,回答道:“汉阳姜伯霈。”说话的时候姜泫打量了一番袁绍,自己本就是英武俊秀挺拔之姿,只论相貌,还要胜过袁绍。但袁绍举手投足之间,却使人如沐春风,又让人心生追慕之情。

袁绍转过身,又对学生士子们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有我袁绍在,定不让人拿走伯霈。诸位若是信我,就请稍安勿躁。”

一旁的曹操也怕事情闹大,引来其他人,再把这群学生士子们都治个罪,那他们的前程恐怕就都耽误了。曹操见袁绍想要强硬赶住那门候,便上前走到他面前,路过袁绍身边的时候还轻轻拍了拍袁绍,袁绍自然会意,没有发作。

曹操面带微笑,仿佛看到老朋友一般,说道:“郑门候啊,可曾认得我?”

第二十七章 万年公主

曹操面带微笑,仿佛看到老朋友一般,说道:“郑君,可曾认得我?”

开阳门门候姓郑,郑门候打量了一番,认出了曹操,立刻便赔上了笑脸,先行了个军礼,又亲切地说道:“原来是曹部尉……不……是曹议郎,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啊!”原来当年曹操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郑门候是在曹操手下任职,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升到了城门门候。

曹操扶起郑门候,说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姜泫一听是曹议郎,还与袁绍交好,看来此人定是曹操无疑了。说到曹操,姜泫可是与其神交已久,闻名不如见面,细细打量曹操,平凡的外表下,却是难以掩盖的英雄气。

曹操与郑门候客套寒暄了几句,郑门候便指了指姜泫,说道:“曹议郎,下官这还有公务要处理,改日定到曹议郎府上拜访,得罪,得罪。”城门门候与议郎同为六百石,但议郎是何等清贵之职,所以郑门候自称下官。

曹操依然面含笑容,说道:“郑君,我正要告知与你,此人,操之友也,可否放其一马?”

“此事……此事……”郑门候眼神往张彻那里斜了一眼,为难地说道:“此事下官也是为难啊!”

“有何为难?”袁绍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冷冷地说道:“不知有何为难?我这便将伯霈接到舍中,若张常侍要人,便让他亲自来找我袁某。”说话间,身后的许攸和刘备也站了出来,为袁绍助势。姜泫看向二人,那许攸倒还好说,刘备却是一眼看去,便令人心生好感。

“袁……袁……”一个是昔日的长官,一个声名显赫的袁家公子,郑门候这次算是真打了退堂鼓,刚要答应下来,便听到远处一声呼喊:“袁本初好大的威风!”

马蹄隆隆,三四十个骑士奔驰而来,也不顾及周围围了这么多学生士子。众人慌忙间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有几个学生差点就被马队撞到。这队骑士为首一人披盔带甲,看不出来是什么职位,他勒住坐骑,没再去理袁绍,而是指了指张彻,笑道:“哈哈,子清啊子清,怎如此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子清,是张彻的字。

“伯崇兄,如何这般取笑我?如今你可得为我做主,”说着,戟指姜泫,怒道:“此子辱我从父,又殴伤我等,罪不容诛!”

一听“伯崇”二字,姜泫不认识,许攸和刘备也没听说过,但袁绍和曹操久在雒阳。知道这人便是中常侍赵忠的从子赵平,任职城门校尉,那十二门的门侯可都是他的属官。

赵平不认识姜泫,猜测不过是袁绍的党徒,便直接对袁绍说道:“袁本初,此人得罪了张常侍,张常侍海量能容,不会与他计较。不过殴伤子清,可不能不了了之。”

姜泫暗暗留神,这个人倒有些心机城府,可不像张彻那么简单,只知道喊打喊杀、虚张声势。明面上只说是姜泫与张彻的恩怨,不牵扯张让,拿出一副大事化小的态度。可一旦姜泫被他们带走,那是圆是扁,还不是任他们揉搓?

“哼!”袁绍冷哼一声,说道:“你待如何?”

赵平想了一想,今日想要带走姜泫,怕是没那么容易,但也绝无轻轻揭过去的道理,便说道:“让他跪下,道歉。”

此话一出,姜泫算是压不住火气了,轻蔑地笑了笑,说道:“哈哈,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就凭你这些人,杀得了我吗?”话刚说完,史阿和荆韦便剑刀出鞘,打算硬拼。

见姜泫傲骨凛然,激得赵平也是怒从心头起,喝道:“好贼子,以我剑不利邪?”

见赵平拔剑,袁绍挺身挡在姜泫面前,喝道:“赵伯崇!尔敢!”

“袁本初!”赵平剑指袁绍,说道:“不要以为你袁家累世公卿,便自命不凡。须知我赵伯崇,还不将你袁家放在眼里!”

话音未落,便驱马拔剑,绕过袁绍要来砍姜泫。

姜泫也拔剑在手,急忙拨开袁绍,蓄势待发,可还没接上这一剑,斜里便飞过来一支羽箭,正中赵平坐骑的臀部。那马吃痛,嘶鸣一声,人立起来将赵平摔到地上。这一摔是脸先落地,头盔掉落带散了发髻,地上都是沙土碎石,将脸擦破了好几条口子,比张彻可狼狈多了。

这一箭来的出乎意料,姜泫往那边一瞧,便看到五十步之外有一名骑士。那名骑士生得威猛,豹头细眼、帚眉倒竖,一把乱蓬蓬络腮胡子,身着精铁铠、手持百石弓,胯下一匹黄骠马迎风嘶吼。

赵平晃晃悠悠站起来,理了理眼前的头发,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坐骑,再看那持弓骑士,如何还看不明白?赵平指着那骑士大骂道:“何处来的婢养小儿?敢射乃公宝马?”

那持弓骑士被骂,也不做声,但见他身后呼啦啦涌来一票骑兵,约有二十来人,各个宝刀雕弓,还都髡头剃发,竟都是胡骑。扬尘中露出一杆大旗,红底白字,上书“长水校尉袁”。

一看这五个大字,史阿惊呼:“嚯!原来是路中悍鬼袁长水?”

“何人?”姜泫不解。

史阿眼神灵动,看一了眼袁绍,才又在姜泫耳边低声说道:“这长水校尉便是袁本初之弟,袁公路。尚任侠、好使气,常当街纵马驰车,甚是骄横,无人敢惹,人称路中悍鬼!”

姜泫早知道已故司空袁逢有子袁术,也是袁绍的从弟,却不想袁家也出了这么一个人物,还得了一个路中悍鬼的恶名。姜泫又看了看袁绍,见袁绍面色有些微妙,却也不知为何。

果然,一众胡骑让开一条通道,一辆三驾马车奔着赵平疾驰而来,也不减速。

赵平刚刚挣扎地站起身,腿还疼着呢,就见马车要朝自己撞来,吓得挪不动腿,嘴里支支吾吾也喊不出声音来。

三匹马奔到赵平面前,齐声嘶鸣,竟然硬生生停了下来,最前面那匹马离赵平的脸不过半尺,赵平都能感受到马那粗重的喘息。

这是一辆轻车,车上坐车一名武官,容貌与袁绍相似,不过要矮胖一些,穿着与那郑门候一样,只是佩戴的是青绶,就是长水校尉袁术了。

袁术也不下车,从轻车上站起,一只脚踏在车前的横梁上,戟指赵平,怒声喝道:“赵平,我在远处便听到你轻辱我袁家。张常侍从子又如何?便是张常侍亲至,我袁家的一条狗,也容不得你等轻视!”

一听这话,姜泫摸了摸鼻子,寻思着刚才赵平在与袁绍叫板,袁术这般说法,不是连袁绍也骂进去了吗?再一看,果然,袁绍眉宇间已经有些愠气,只不过他修养甚好,没有发作。

“伏义!”袁术向方才那个持弓骑士吩咐道:“代我赏他二十杖!”伏义是那持弓骑士的字,他姓纪名灵,原本是袁术的门客,袁术任长水校尉,他便随同一起参军。

“喏!”纪灵应声答道。

赵平见纪灵威猛,也不敢再有动作,只是喊道:“袁术……袁公路……尔敢!”他手底下的士兵见纪灵要动粗,也都纷纷持刀拔剑,要上前来救赵平。

袁术一看对方的人马都动了,也不甘示弱,一招手,二十多个胡骑四下散开,将将姜泫、袁曹等和城门校尉的人团团围住。袁术笑道:“嘿嘿,竖子!我倒要看看你那城门卫士,能否胜得过我乌桓胡骑!”

赵平不敢动,他自知虽然自己人多,但胡骑剽勇,真动起手来八成得吃亏。同样,袁术虽然对纪灵对手下的乌桓胡骑都有信心,但长水校尉与城门校尉各带数十人在太学门前动了手,事后他倒不怕丢了官职,怕的是自己那位叔父、当朝太尉袁隗的责罚。

两人都有顾忌,但场面僵持到这里,为了面子,却是谁也不肯退一步。

“二位校尉是要在这太学门外率军私斗吗?”

一句尖细、苍老的声音传来,众人都循声望去,见一辆軿车从闾门缓缓驶来,軿车旁二十名披铠甲骑,持戟分列两侧,车前一步行老者,面白无须,便是方才说话之人。所谓軿车,是一种双辕单马的马车,方形车舆,四面施以帷幔,轻便舒适,常为贵妇所用。而这辆軿车描龙画凤,显然车中是宫中的贵人。

喊话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是个阉人,众人都以为是张让、赵忠或者其他中常侍派过来的,特别是袁术,更是这般认为。可赵平常在宫里走动,却并未见过这个老宦官,心中甚是疑惑不解。

史阿往姜泫身边凑了凑,小声嘀咕道:“姜君,可是张彻、赵平的救兵?”

姜君看了看张彻与赵平,看他二人的神情,似乎与车中之人和那老宦官并不相熟。又看了看二袁、曹操和郑门候,更是一脸茫然。便说道:“未必,此事或有转机。”

軿车走到近处,停了下来,帷幔掀起一角,露出一只柔荑,似乎是对那老宦官说了句什么。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内容,但依稀能听出车中人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应该是个少女。

那老宦官先是走到离他比较近的赵平旁边,问了下事情的原委,赵平自然是添油加醋胡说一番。问完之后,老宦官没去问袁术,而是直接走过来询问袁绍,袁术也不隐瞒,将所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

之后,老宦官又走到姜泫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道:“你便是姜伯霈?”

“正是。”

“便是你脚踢张子清?”

“是我。”

老宦官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回去向车中之人复命了,与车中之人交谈了片刻,便回到人群中朗声说道:“车中乃是万年公主,回雒路过太学,偶遇诸位。诸位皆是国家之栋梁、大汉之干臣,还望罢手言和。若让陛下知晓此事,诸位恐都难逃责罚。”

说完,车队调头,往开阳桥而去。

赵平终于松了一口气,搀着张彻就要往回走。张彻还没看清楚形势,一边挣扎一边说道:“伯崇兄,我等人多,何惧那袁术,便是公主,也不需理会……”

“啊呀,公主这是救了我等,那胡骑剽悍,我便是再调来几十人也是敌不过的!”两个人边嘀咕着,边率兵紧随公主车驾而去,生怕走慢了再让袁术揍一顿。

袁术见赵平和张彻走了,也顺坡下驴不再追究他们。姜泫想着,自己没吃亏,还是二袁和曹操相助,想留下几人宴请谢过。可还没等开口,袁术便招呼手下胡骑奔驰而去,从头至尾也没跟袁绍打招呼。

袁术的态度,袁绍、曹操看上去早已习以为常。二人没去理会袁术,而是将目光投向万年公主远去的车驾。万年公主的事,在场众人他二人最为清楚。公主回雒,势必会在朝堂上再掀起一场风波。

第二十八章 他乡故乡

大汉的皇宫,主要分为南北两宫,宫阙壮丽、气势宏伟。南宫先秦时便有,后世屡次修缮,规模越来越大。北宫则是南宫的拓展。孝明皇帝永平三年(60年),修北宫及诸府寺,永平七年冬十月,北宫成。作为帝妃居住之所,相比南宫的宏大庄重,北宫更加奢华气派。

遵诏,万年公主的车驾绕过南宫环街,进入复道,在北宫的南门朱雀门前,万年公主下了车驾,抬头仰望,两只黄铜铸造的朱雀立在城墙上,与天相接。万年公主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阔别已久却又熟悉的宫门。昔日过往,恍如隔世,也不知何处是他乡?何处又是故乡?

步入宫门,万年公主心中所想的,都是幼时的往事。那时,父亲时常带着她踩水车、游宫市,还给她钱让她在宫里的集市上与扮作商贩的宫人们讨价还价。那一年,她还曾给父亲画了一张肖像,那时她才五六岁,只懂得胡乱涂鸦,可是父亲却当做宝,还挂在前殿给文武百官展示。一件一件,虽然都是些点点滴滴的小事,甚至是荒唐事,但那也是她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一个个小黄门接引通报,万年公主终于进了玉堂殿。

殿上一道瘦长的背影,正是万年公主的父亲、当今天子刘宏。

“儿臣拜见父皇。”万年公主跪拜在地。

“芊儿……”天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扶起了公主。芊儿,是公主的名字。

刘芊站了起来,看着父亲,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父亲留了胡须,面容清癯、颧骨高耸,刘家人遗传的高鼻梁竟被瘦长的脸颊称得有些粗壮,明显比当年羸瘦了很多。见父亲手中还拿着一个布老虎,目光绕过父亲,阶上的几案上,摆满了宫灯、绸带、九连环、乞巧板、人偶,都是刘芊旧时的玩具。

看到这些,刘芊早已紧紧封闭的心有些松动,说道:“父皇,这些旧物竟还在。”

天子手中的布老虎因为常年压在箱底,腿有些压得变形,天子的手一直在试图磨平积年的压痕,也不知是想恢复布老虎本来的姿态,还是想掩饰父女重逢那些许的尴尬。

天子目光流转,却不敢一直直视刘芊,只是说道:“是啊,这些……阿爹一直留着,视若珍宝,怎舍得弃掉?”

天子拉着刘芊的手,就像刘芊小时候一样,小跑着上了台阶。父女一并到了案前,天子一件件拿起,一件件说:“这是芊儿幼时玩的宫灯,烧坏了一角,那次险些把嘉德殿烧掉;这是九连环,阿爹一直教你却学不会;这是乞巧板,为那年乞巧节阿爹所赠,如今少了一块,那时芊儿却学得甚快;还有这张,芊儿为阿爹画的肖像,圆脸豆眼,其实一点都不像……”一桩桩,一件件,天子沉浸在刘芊的童年里,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那份回忆,天子似乎比刘芊记得更为深刻。

天子摩挲着那幅肖像,说道:“若非生在帝王家,而是出自寻常百姓,芊儿也不会与朕分别这许多年,少了许多天伦之乐……”

“父皇……”

“芊儿,”天子打断了刘芊,张了张嘴,似乎还在犹豫,但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还在责怪阿爹吗?”

曾经,私下里刘芊都是称父亲为阿爹,可今日却一直父皇父皇叫着,让天子多少感觉有些生分。刘芊知晓父亲的意思,抿了抿嘴唇,最后也顺从父亲的意思改了口,说道:“阿爹,可惜,芊儿并非生在寻常百姓家,芊儿的阿爹,是大汉天子!”

“芊儿啊,阿爹只希望你安顺喜乐,不必为诸多烦事忧心。朕是大汉的天子,更是你的阿爹。从前,你不在阿爹身边,今后,朕会护你一世!”

刘芊心思变换,神色微妙。原本因为母亲的事,深恨自己的父亲,可如今,再见到阔别多年父亲,却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

天子又拉起刘芊的手,说道:“当初,错在阿爹。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去河间,这些年,苦了你了。”

刘芊强忍,没有掉下眼泪。

天子继续说道:“芊儿,路上的事阿爹已闻之。阿爹已召何进入宫,欲问罪严惩,就算皇后求情,也断难赦免!”语气果断,颇为愤恨,这才显露出了汉家天子的威仪。

一听到皇后,刘芊心中一愣,却很快恢复过来,说道:“阿爹认为,路上之事,乃是河南尹所为?”何皇后的胞兄何进,正任职河南尹。

天子反问道:“还会是谁?”

“孩儿与何家之事,朝野皆知。若孩儿当真遇刺,则天下疑之。如今的河南尹,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刘芊所言也是心中所想,年纪虽小却饱尝人间冷暖的她心思透亮,不认为何进会做出这等愚蠢之事。不过她这话也暗含另一层意思,如今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以后呢?

天子也不知听没听出刘芊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只是笑着说道:“芊儿长大了。”摸了摸刘芊那才长到自己胸口的头,想了一想,又说道:“阿爹知你与太后亲近,故而还住在永安宫。稍晚阿爹会在永安宫设家宴,为你接风。”

永安宫是董太后居所,虽属于北宫,却是在北宫宫墙之外。一来刘芊从八岁开始一直住在那里,住了三年,直到两年前与刘协迁往河间。那里环境熟悉,住得也舒心。二来,也与当年一样,太后身边更能保障刘芊的安全。

却说太学之事了结之后,姜泫和袁绍、曹操等人便算是认识了,袁绍将许攸、刘备与姜泫逐一引荐,许攸倒还好说,却不想这不起眼刘备却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

引荐拜谢之后,姜泫也理所当然地要设宴再谢过诸人,袁绍、曹操自无不允,许攸和刘备也乐得与姜泫结交。

雒阳内城外城以城墙相隔,内城除了诸多宫苑与各处府寺,剩下的也都是达官显贵的宅院。至于城外,城北是接连邙山的郊区,偏僻荒芜;城西有西市,三教九流汇集之处,人流杂乱;城东粟市、马市,多贩夫走卒、行商苦力;只这城南,坐拥太学、滨临洛水,乃是风流学子、富商巨贾云集之地。

一来因为城南富贵,二来也是就近,所以姜泫便欲在城南寻一处设宴。

大街从开阳门笔直延伸至洛水,街面有十几丈开阔,时已初秋,天色渐晚,清风徐徐,倒也有些秋高气爽。街道两旁,两排百年古树相夹,树干苍劲拙朴,木叶萧萧飘落,大街两侧店铺栉比鳞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还价讨价,吆喝声声,繁荣而又热闹。

五人并肩而行,史阿和荆韦取了车驾将荆蓁安排在车里,跟在后面。几人谈笑甚欢,也不知走了多久,就看到了颇为奢华的一处酒家,是一座三层木楼,古色古香,楼前斜挂一面写着“怡春坊”的酒旗迎风招展。

酒坊门前,侍立着两排青衣酒保,能做这一行当的眼睛都尖得狠,见来的几位客人,尤其是袁绍和姜泫,都气度不凡,知是贵客,殷勤相迎。

姜泫问过酒保,知道这酒坊前店后宅,便租了一处宅院,让史阿和荆韦先带着荆蓁和车驾搬进去休息,之后再来赴宴。

几人在两名酒保的引领下进了酒坊,直接上了三楼,进了一间雅间,留下史阿在间外。这雅间与他处装饰不同,尽显西域之风。不同于汉地的低案长席,而是布置着两尺高的毡床和三四尺高的胡桌,这些东西在凉州已经成为风俗,在中原却是罕见,令身在异乡的姜泫大有熟悉之感。

雅间靠窗,里面摆放着精致的青铜、象牙饰品,木墙上描画着迥异汉地之风的绮丽花纹,还有如同蝌蚪小蛇一般的文字。

入间之后,姜泫推袁绍坐上首,袁绍哪里肯,互相推辞一番,便按宾主落座,姜泫又让袁绍坐主位,袁绍推辞不过,便拉着姜泫的手,与其同做东首。又曹操自甘袁绍后,坐北;许攸、刘备再次之,坐南。

见众人坐定,酒保便开始安排酒菜,又说道:“今日酒坊中来了几位胡姬酒肆的姑娘,诸君可有意让姑娘们过来陪酒?”

“哎呀!”袁绍本来不想让人陪酒,可是曹操怕袁绍拒绝似的,急忙先开了口:“甚好甚好,且先叫来。”

见曹操如此,袁绍与姜泫相识一眼,也只是无奈苦笑。

胡姬未至,姜泫先端起案上那只晶莹碧绿的夜光杯,斟满了一杯赤红的酒,举杯道:“此第一杯酒,敬过诸位,以表谢意。”

诸人随饮一杯,袁绍先道:“伯霈何必客气,那赵伯崇、张子清仗势欺人、扰污太学,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唯伯霈挺身而出,临刀斧而不避,真少年英雄也!”

许攸也接着说道:“此等阉宦遗丑,假十常侍之威,在乡则祸乱乡里,出仕则败坏朝纲……”一说到这,许攸突然想到这句阉宦遗丑不是连曹操也骂进去了吗?瞅了瞅对面的曹操,见曹操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改口继续说道:“若天下有识之士皆有如本初、孟德、伯霈之胆勇,何愁十常侍不除?何愁海内不靖?”

“子泰、易之,也来了,快快入座。”说话间,史阿和荆韦也进来了,许攸赶忙招呼二人,缓解一丝尴尬。

荆韦一进屋就在四处打量着雅间内的摆设、装饰,十分地好奇。一听许攸招呼,也没多想,摇着屁股就要坐下去。史阿一推可不失礼,拽住了荆韦,说道:“我等乡野粗人,侍立即刻,还请诸君畅饮。”

袁绍知道姜泫与二人关系很是亲密,虽然只是游侠剑客一辈,但也以礼相待,说道:“二位伯霈之友,亦绍友也,何来主仆之分?还请入座。”。

这番袁绍和许攸客气,史阿想要侍立,荆韦已经走到了毡床边上,却不知如何是好,无助间,只能看向姜泫。

姜泫本来就想让史阿、荆韦一同宴饮,便指了指东边的座位,笑着说道:“且坐吧!”

“哎!”荆韦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史阿则注意谢过,方才入座。

这时,七位胡姬又鱼贯而入。七位胡姬基本都是卷发碧眼、高鼻深目,一身身绮丽的异域服饰装扮,额间佩饰,发编细辫,戴垂腰长纱,又有露肩窄袖短袄、半透及地纱裙,腰间还配以无数飘丝流苏。七位胡姬各着一色,颜分七彩,尽显异域风情。

见雅间门外还有一队乐师,曹操已知其意,但还是指着门外的乐队,故意问道:“此为何意啊?”

七位胡姬中为首一人着红色,年龄最大,约么二十四五,先领着众胡姬向在座诸位以西胡礼节盈盈一拜,用生涩的汉语说道:“诸君皆是贵人,奴家有幸相见,心中甚喜。姊妹们愿为诸君献上一舞。”

有胡舞欣赏,袁绍和姜泫自然乐意,其他人也是兴致浓浓,自无不允。

陌生而神秘的西域音乐奏起,雅间外来自西域各国的乐师们演奏着五弦琵琶、竖箜篌、胡笳、胡鼓,将众人带入了那茫茫戈壁里的绿洲小湖之中。

胡姬门双脚踩着节奏极快的鼓点,不断旋转着。舞衣轻盈飘飞,如同朵朵浮云。个个容貌艳丽,或蓝或绿的眸子勾人心魄,如一丛盛开的艳丽牡丹,回眸一笑百媚千娇。

这胡舞与汉舞不同,汉承楚风,汉舞继承了楚舞风格,多以折腰、舞袖来表现轻柔、飘逸,舞姿偏柔。而这胡舞不同,虽为女子所舞,但腾挪踢跳、刚劲矫健还不失婀娜柔韧。旋转起来,带起衣裙,飘雪飞舞,全身彩裙飘逸,裙摆旋为弧形,当真是回风乱舞当空霰。当真是舞因为动而美,心因为舞而飞。

后世有云: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第二十九章 所谓伊人

一曲舞罢,七位胡姬再一次盈盈拜谢。乐师们撤下,雅间的门也关上了,便是要陪客人们饮酒了。

曹操也不客气,先选了那个似乎年龄最长但也最是前凸后翘、风骚多姿的胡姬,袁绍、许攸和刘备或自持身份,或不好于此,也都是随意即可,没有先选。倒是一边搂着胡姬一边先呷了一口葡萄酒的曹操一直注意姜泫,见姜泫多瞧了几眼那年龄最小的胡姬,便指名道姓让那个胡姬去服侍姜泫。

确实,这个胡姬天庭饱满、棱角分明,但不像其他几位胡姬高鼻深目那么夸张。双眉画得粗长却正合适尖细的脸型;重睑宽大,称得一双眼睛如沙漠中湛蓝的湖泊,多看两眼,便有让人一头扎进去畅游一番的欲望;鼻子高挺而圆润,嘴唇厚一分则肥,薄一分则苛;尤其是那雪一般无暇的皮肤,细腻光滑,都映得出间内的烛光,雪山上千年一开的莲花,也不过如此。

在曹操看来,此胡姬唯一的缺点,就是年龄太小,才十四五岁,还不比姜泫,所以发育还未完全,但却是合了少年人的口味。胸前一抹小荷,腰后一起缓丘,披上一身清凉的纱裙,不似那秦楼楚馆的酒姬,倒似步履人间的仙子。

雅间中的毡床都颇为宽大,那小胡姬直接坐在了姜泫身边,姜泫想来个与众不同的开场白,但盘算了一番,也想不吃什么别致的话来,最终还是落了俗套,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公子呼我为伊儿便可。”语气有一丝丝古怪,却是因为汉话并非母语的缘故。

“伊儿……”姜泫突然来了灵感,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道阻且跻,道阻且右,终能寻得伊人。”

伊儿轻轻推了一把姜泫,娇笑道:“实求之而不远,思之而即至者。原来公子喜欢的却是这可望而不可即。”

“哦?”姜泫大为惊讶,问道:“伊儿亦通《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伊儿语调晦涩,但配着婉转而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却别有一番风味。

伊儿词句源自《诗》中唐风里面的一首绸缪,讲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洞房之时相互打趣。伊儿表达得颇为露骨,姜泫听得心头微微荡漾,便似一片落叶悠然而落又随波逐流一般。姜泫抽了口冷气,强行使自己清醒清醒,见酒保着人送上了菜肴,便邀诸人同食,暂时岔开了话题。

佳肴也都端了上来,桌上尽显异域特色,各种独特方法烹制的牛、羊、狗肉,和多种青叶蔬菜。窈窕美丽的胡姬招呼着七人,可谓礼数极尽。

美女在侧,红袖翠蛾,这种场合,身为男人,很容易意乱情迷。姜泫在享受美酒佳肴与伊儿服侍的同时,也没忘一直观察着几人。曹操性情中人,毫无拘束隐藏,但几杯酒下肚,却也无失礼之处,端的风流而不下流;袁绍外表随和亲近,但似乎还瞧不上这些胡姬,隐约中总感觉有些冷淡;许攸则是看地位最高的袁绍和设宴的姜泫都没如何,强忍着色心没上下其手,还学不来曹操那份随意自然,一脸猴急都可写在了脸上;倒是刘备,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正是君子好逑的年纪,却似乎对酒色不感兴趣,妖娆的胡姬,夜光杯中的美味的葡萄酒,都是浅尝辄止,不似拘谨,更似无欲,却让姜泫高看了不少;在看自己那两个兄弟,史阿还好,保持着礼数,有袁绍和曹操这些大人物在场,略有些拘谨,可荆韦则是左手持杯、右手取食,只顾吃喝,将伺候的胡姬晾在一旁。

席间,谈些过往,说些趣事,姜泫也提到了枣阳亭的两次遭匪,此事韦驹已经将部分案情上报给了朝廷,因涉及一批军马,不是小案,众人或多或少知晓此事,但如今才知其中原委。闻后皆感慨姜泫等人的义勇,又恨骂张家为非作歹、草芥人命。曹操爱才,见姜泫说起典韦的勇武,便追问典韦为何没一起来雒阳。

说起这事,姜泫也有些遗憾,只是典韦当时还有未了之事,具体何事,也没告诉姜泫和荆韦,只说来日再见,定当坦言相告。姜泫也不强人所难,给老荆送完葬之后,便由典韦离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感觉袁绍似乎还有话要说,姜泫便从袖中拿出两块碎金,递给了伊儿,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等先下去休息。”

伊儿去过金子,又从桌子底下将大点的那块递还给了姜泫,靠在姜泫耳边,呵气若兰,说道:“如此,我等先告退了。”说完,还向姜泫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酒姬好妇,不过以色娱人,赚些安身立命的钱财罢了,其中还多是有迫不得已的缘故。姜泫不会歧视她们,但也不会动心。可是伊儿并不贪财,将钱还给了姜泫,这边让姜泫有些不解,不过等姜泫缓过神来,伊儿已经离开了毡床。

诸胡姬盈盈拜辞,退了出去,雅间内,只剩下五人。

袁绍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说道:“咳,诸位,自陈司徒为十常侍所害之后,阉宦日益猖獗。然河南尹遂高公深得天子信用,可为我辈所用。然,今日万年公主回都,恐有变数啊!”河南尹遂高公,就是任河南尹的何进,字遂高。

万年公主的事,姜泫知道的不多,便问道:“遂高公为皇后胞兄,深得信用,常不避阉宦,却为忠良。然,此事又与万年公主何干?”

见姜泫于其中关系还不知晓,袁绍便说道:“万年公主,为先皇后宋氏所处。昔日宋皇后无宠而居正位,后宫幸姬众,共谮毁。中常侍王甫曾枉诛勃海王刘悝及妃宋氏,宋妃即宋皇后之姑也。王甫恐宋皇后怨之,乃与太中大夫程阿及当何氏共构言宋皇后挟左道祝诅。天子信之,遂策收玺绶,置之暴室,宋皇后忧死,何氏乃立。天子虽无宠宋皇后,却爱其独女,即万年公主。天子恐公主受害,遂将其送入永安宫董太后处扶养,后王美人生董侯,又与董侯一同送至河间董太后家扶养。天子爱董侯,亦爱公主,如今公主回都,想必董侯亦将回都。”

董侯,便是天子的王美人所生的刘协。王美人,名王荣,是前五官中郎将王苞的孙女、王章之女,出身于名门世家,举止文雅,容貌姣好,身材匀称,深得天子的宠爱。执掌后宫的何皇后对王美人非常嫉妒,因此当王美人怀着刘协时,怕招惹何皇后更深的嫉妒,就没有告诉天子,而是偷偷地堕胎。但服堕胎药没有奏效,孩子安然无恙。天子为了保护王美人,便将怀着身孕的王美人也送到了永安宫。

两年前,王美人在永安宫生下刘协后,何皇后妒性大发,怕王美人有了儿子会进一步威胁到她的地位,于是指使人将毒药偷偷地放在王美人产后服用的汤药里,王美人饮后当即身亡。

天子闻讯,亲往永安宫验视,见王美人四肢青黑,知是中毒而亡,急令追查凶手,很快查出是何皇后所为。天子不禁勃然大怒,意欲立即将何皇后废黜。何皇后事先已用巨金买通受天子信任的宦官曹节等人,宦官们一齐跪下,为何皇后求情,天子居然赦免了何皇后。

刘协这时尚未足月,天子怕将刘协留在后宫再遭到暗害,于是与董太后商议,直接将他与刘芊送去了太后的娘家,也就是河间董家。自此,刘协就依董氏为外家,所以人皆称之为董侯。

于此对应,何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刘辨,因为之前的皇子都夭折了,所以刘辨出生后没有养在皇宫中,而是一直养在传说颇通道术的道人史子眇的家里,故人称史侯。

袁绍说完,姜泫又问道:“天子于史侯如何?”

一旁的曹操斜靠着几杖,一边剔着牙一边说道:“嗯,天子素不喜董侯,而偏爱公主。又与王美人情深,董侯虽年幼,想必亦偏爱之。”

这回姜泫算是理清楚了,也知道了袁绍等人的担忧,便说道:“诸皇子公主虽年少,然天子正当壮年,待董侯年长之后,恐生废长立幼之事啊!”

“然也,”袁绍说道:“若只废长立幼,想那史侯原非嫡子,亦无不可。只是董侯若为储君,想那宋氏、王氏,族中凋零,必仰仗公主而重宦官,此方我辈所忧之事啊!”废长立幼,素来不祥,但只要当权者能够掌握局势,也不会引起什么大的风波。只是将来刘协一旦继位,能依靠的亲族只有姐姐刘芊,二人的母家都没什么人了,必然就会重用宦官执掌内外朝,宦官连续掌权,后果难料。大汉的天下,可再也经不起一次党锢之祸了。

姜泫想到了白天史阿看到的一处情景,便问道:“本初兄,朝中可有人不欲公主回都?”

袁绍迟疑,没有说话,许攸接过了话头,说道:“若是有人不欲公主回都,相比便是遂高公了,伯霈缘何此问?”

姜泫回答道:“今日在太学,子泰曾见公主軿车之上有刀痕箭孔。依我看来,公主恐曾遭行刺,而得幸免。”

闻此,除了还在吃喝的荆韦和亲眼看到此事的史阿,众人都大吃一惊。袁绍想了想,说道:“遂高公执掌京畿,正直忠勇,定不会如此行径!”

曹操却说道:“我等与遂高公亲近,尚且如此,何况天子?我所忧者,恐是有人心怀不轨,以此来嫁祸河南尹,即使不能治罪,亦可使天子恶之!”

曹操一语中的,何进身居高位,有个皇后妹妹,前途似锦,若此事真是他所为,即使真杀了刘芊,可一旦败露,也是得不偿失,以袁绍、曹操对何进的了解,他不会如此愚蠢。

袁绍面色严肃,点了点头,说道:“孟德此言有理,明日,我便去见遂高公,让他着人查清此事,早做防备。”

第三十章 女儿心思

袁绍和曹操能与姜泫共同讨论这些事,其实是给姜泫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是在试探姜泫,若将来真有变故,看姜泫是否会站在党人这一边,站在袁绍这一边。姜泫自然能看出袁绍和曹操的用意,既然已经明里暗里表明了态度,袁绍和曹操也顺理成章地将姜泫视为自己阵营里面的人,那姜泫就对这件事说了自己的真实看法:“公主遇刺之事,为今之计,只能依本初兄所言,不声张为好。再,天子壮年,又无立储之心,此事亦非迫在眉睫之事。当下,我等当联络朝中及在野党人、豪杰,以酸枣一案,搬到张让。他日若朝局有变,我等便可一朝而起,到时诛灭宦官,易如反掌!”

“嗯,”曹操点了点头,对姜泫大为赞赏:“伯霈所言,正合我意。龄虽年少,智却深远。此事确不急于一时,急也无用。”

许攸也捋了捋山羊胡,笑着说道:“伯求月前着人书信与我,亦如此说。数年间,伯求于荆州已结纳许多名士、豪杰,以做他日之用。”

伯求,便是南阳名士何颙。年轻时游学京师,颇有贤名。陈蕃、李膺谋诛宦官失败以后,何颙因与陈蕃、李膺相好,被宦官诬陷,于是他隐姓埋名,逃亡荆州,为还在雒阳坚守的袁绍、曹操等奔走联络。

见许攸提到了何颙,袁绍便问道:“伯求近况如何?”

许攸说道:“伯求信中言,因闻酸枣令韦良骥破获王乔一案,事涉张让,故会择时与孟卓同来雒阳,共商此事。”

见许攸提又到了孟卓,姜泫便问道:“伯求、孟卓。可是南阳何伯求、东平张孟卓?”

许攸回答道:“正是。”

“哈哈,早闻二君大名,却不曾想即日便可相见,幸甚哉!不过……”姜泫转过口风,又说道:“伯求身负罪名,孟卓名列八厨,若来都中,恐为十常侍所获。我等需小心行事,备下万全之策。”

孟卓,即张邈,兖州东平人,乃袁绍和曹操的密友。他少时以侠义闻名,振穷救急,倾家无爱,士多归之,对遇难的党人颇多照顾,名列八厨之一。所谓八厨,即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毋班、秦周、蕃向、王章,厨者,能以财救人也。

袁绍很是赞同姜泫的意见,说道:“确应如此,”又看了看刘备,继而说道:“伯求、孟卓来雒,具体时日必有书信。不日,玄德便返幽州,可借送行之时,暗中迎接二君。”

“哦?”刘备虽然少言寡语,没显现出什么才能,但姜泫对刘备印象还是不错的,听闻刘备要回到幽州,便问道:“此正用人之际,玄德何必急于归乡?”

刘备似心有不甘,但那神情转瞬即逝,只是语气挚肯平静地说道:“备无大才,不堪用耳。前日正得两位中山商人自助,如此,留在雒阳,不如归乡结纳豪杰,以备不时之需。”

刘备这么一说,姜泫便猜出了大概。刘备的过去姜泫不甚了解,但想来虽然是汉室疏宗,近几世却也与寒门无异,本人亦无贤名、才名,虽然结识了袁绍、曹操,可是二人也没法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今日若不是看在他还姓刘,并且快要离开雒阳的份上,恐怕也不会有这般重视。

又是闲聊了一些雒阳的局势,美酒饮尽之后,四人便各自回家了。快要到子时了,子时三刻就会有宵禁,许攸和刘备都是独自来雒阳,所以就分别住在袁绍和曹操家中,袁绍、曹操的家又都是在内城,宵禁之时还走城中行走,多有不便。

怡春坊门外,姜泫雇来两辆店家的马车,给四人分乘。带着史阿和荆韦送走了四人,两名酒保也跟下楼送行。左瞧右看。却不见伊儿,姜泫莫名其妙却有些怅然若失。

看着四人离去之后,一名酒保说道:“公子,敢问那荆姑娘是否是与公子一起的?”

姜泫点了点头,回答道:“嗯,如何?”

荆韦也关心地问道:“你问她作甚?”

那酒保说道:“啊,只是方才宴饮之时,我等在间外伺候,见那荆姑娘来过三回……”

荆韦急忙问道:“出了何事?”

“并无事,只是说备好了热汤,待姜公子回去沐浴休息。”

“你这酒保……”姜泫拍了一下酒保的脑袋,责怪道:“如何不早说?便说我等会宴饮至深夜,只教她早些歇息便是。”

“小人就是如此回应的,想必此时荆姑娘已经歇息了。”

“嗯……如此甚好……也省得让蓁儿久候。”

荆韦又拉了拉酒保,问道:“她只说给姜君备下了热汤,可说给我也备下了?”

“额……”酒保愣了愣,也不知道几人是什么关系,便含糊地回答道:“想必给几位都备下了……”

“她怎会如此好心?十几年了,洗脚水都未曾打过,也不知谁才是她兄长……”

姜泫和荆韦都有些醉了,史阿喝得少,还很清醒,便说道:“好了,好了,赶紧扶姜君回去歇息吧,再让酒坊送些醒酒汤,这些个话,回去再说。”

“好……好……早些歇息……。”葡萄酒后劲可不小,姜泫有些上头,反应有些迟钝,满脑袋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再钻进被窝睡到明天中午,便扯着酒保让他带路去自己租下的那处宅院。

怡春坊产业颇大,除了那栋酒楼,周围还有十几处院子。姜泫租下的院子不大,占地只一亩,但在京城也算是大宅院了,还是三进的,而且院内各处装饰颇为讲究。雒阳寸土寸金,内城和城南更是如此,这已经很超出姜泫的意料了。估摸着,若是出售,此宅或可值百万钱。

两个酒保搀着姜泫和荆韦,晃晃悠悠绕过怡春坊,进了一处宅院,又进了后院正房。刚一落座,酒保还没告辞呢,荆蓁听到了动静,便从厢房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姜泫见荆蓁面色不善,也不知她这是来的哪一出,只是茫然问道:“蓁儿啊,夜已深了,何事?”

荆蓁也不答话,将一个包袱重重地率在了姜泫所坐的榻上,包袱里都是铜钱,很多很多的五铢钱。还有一个锦囊,荆蓁又将锦囊抖开,里面都是金饼。

“蓁儿……这是何意啊?”一路来,姜泫除了留下一些随身钱财,剩下绝大部分钱都交给了荆蓁掌管,一是因为信得过荆蓁,二也是因为自己懒得管钱。可荆蓁突然将钱全都拿了出来,再看看她冰冷的脸色,姜泫算是彻底懵了。

荆蓁不去看姜泫,只是指着钱说道:“从酸枣走时,三块金饼,八两散金,一斤金合两万钱,便是七万钱,算上五铢钱,便是七万一千四百钱。此宅日租三百钱,便是常住,也要每月三千钱。依蓁儿看,不如搬走,另寻住处。”

姜泫摆了摆手,让酒保们先回去了,之后说道:“蓁儿啊……月租三千……是贵了些,可雒阳本就如此……再寻他处……也经济不到哪去。此处繁华,离太学……洛河都不远,既已安顿下来,不必再搬家了吧……”

“是啊,蓁儿,就不必再搬了吧……”荆韦也插了进来,说道:“可给兄长预备了热汤?”

“闭嘴!”荆蓁喝断荆韦,依然板着脸,说道:“你我四人,每月粮十石、肉百斤、菜百斤、盐二斗。我已找人问过,雒阳米贵,粱米八百钱一石、牛肉四十钱一斤、菜多为五钱一斤、盐二十钱一斗,如此算来,每月便是一万五千四百钱。如此,还有柴、油、料、酒,姜君还时常与人宴饮,每月开销至少三万钱……哦……还有四匹马,每月至少三千钱……”

“稍等稍等……”姜泫打断了荆蓁,拍了拍有些晕眩的脑袋,说道:“每月至少三万,怎会如此之多……”

其实荆蓁是故意多算了,但也不算太离谱,姜泫又想了想,说道:“即便如此,月租每月才三千,若换宅院剩下的钱,似也不足一提……”

“你!”荆蓁都快哭出来了,转过头要向荆韦求援,可是荆韦站着已经睡着了,荆蓁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扭头,一路跺着脚就回了西厢房。

第三十一章 北地豪侠

“你!”荆蓁都快哭出来了,转过头要向荆韦求援,可是见到荆韦站着已经睡着了,荆蓁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扭头,一路跺着脚就回了西厢房。

“额……”姜泫感觉脸有些麻,就抹了抹脸,看荆韦迷迷糊糊的,就向史阿问道:“子泰……蓁儿今日为何有些怪异?”

史阿心里偷笑,说道:“姜君,想是撞见胡姬侍酒。”话说到这,也就到位了。

“是啊……我如何……我如何未想起来……难怪……”姜泫靠在几杖上,拍了拍卧榻,示意史阿坐下,转了话题,问道:“子泰,今日所请四位,你观之如何?”

史阿坐下,想了想,说道:“袁本初名士风流,曹孟德英雄本色。”

“嗯,”姜泫点了点头,赞同地说道:“确实如此,那子泰以为许子远、刘玄德如何?”

“许子远虽心思敏捷、自诩名士,然较之袁本初、曹孟德,差之千里也。”史阿揶揄地笑道:“而且,嘴比心快,明知那曹孟德乃曹嵩之后,却骂阉宦遗丑,欺曹孟德旷达耳,若我是曹孟德,必将他口齿打碎!”

“哈哈哈……”姜泫朗声笑道:“子泰果然有识人之明!那……刘玄德呢……”

史阿拍了拍腿,尽力回想着刘备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刘玄德沉寡言少语、心思深沉、不苟言笑,难说,难说。”

姜泫又抹了抹脸,说道:“寡言少语,或是因自以位卑,略有拘谨……不过心思深沉、不苟言笑,确是如此……来日若有风助,此人必扶摇而上,或不在袁本初、曹孟德之下!日后我等当与之多亲近,万不可轻视……过几日,你便携我名刺,再邀几位同来赴宴,若袁本初、曹孟德因故不能来……只刘玄德亦可。”

史阿答应了下来,记在心里,又说道:“却有一人如何,倒想请教姜君。”

“嗯……何人?”

“伊儿。”

姜君轻轻踹了一脚史阿的屁股,却被史阿灵巧地躲开,只得指着史阿笑骂道:“竟拿我打趣!”

史阿又站在了地上,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姜君,蓁儿随姜君左右,除了易之一位兄长,再无倚傍。我观蓁儿,实非妒忌之人。今日胡闹,想是无名无分之缘由。”史阿说的也很明白,荆蓁不是小肚鸡肠那种人,只要不负她,姜泫是娶妻还是纳妾,她自不会阻挠,今日没来由地发脾气,主要还是因为在姜泫身边每个名分,没有一分属于自己的安全感。妻,她是不敢妄想,但妾总没问题的。

姜泫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了,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的各种规矩、习惯,虽然他有心对荆蓁明媒正娶,但太不现实,可觉得纳妾又对不起荆蓁,所以一直也没说明白。

听了史阿的话,姜泫叹了口气,说道:“荆老去世未满三年,丧期未过。三年之后,我必纳蓁儿过门。此话我不便说,且让易之……你且待我私下里转达吧,以安其心。”

姜泫本来想先跟荆韦说,毕竟他是荆蓁亲哥哥。但一看荆韦撅着屁股趴在案上那不着调的样子,一听这件事,除了满世界嚷嚷徒让荆蓁害羞,再就是给忘个一干二净,便改口让史阿去说。

交代完这件事,姜泫就感觉身体被灌铅、脑袋被掏空一样,迷迷糊糊地就栽倒在了榻上。史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替姜泫摆好睡姿,盖上了被子,并把荆韦拖回了东厢房。

夜里,荆蓁蹑手蹑脚来到正房,替姜泫用浸了温水的湿布抹了抹脸,又除去外衣,重新改好被子。

初秋的阳光照在葡萄架上,映出地上斑驳的影子。刘备将榻搬在了葡萄架下,惬意地斜靠在几杖上,享受着竹简的清香与支离的阳光,时不时还揪下一颗葡萄吃。

读书,是刘备最近才养成的习惯。一方面,因为住在曹操家,受曹操酷爱读书影响,逐渐感受到了读书的乐趣。另一方面,成年之后再次游历雒阳,他才体会到了读书的重要性。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宽仁爱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吏,为泗上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刘备手捧着的是《汉书》,他轻声读出的,都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发迹之前的一些荒唐事。这篇《高帝纪》,他已经读过许多遍了,每次读的时候,一边憧憬着刘邦所建立的雄图伟业,一边思虑自己的曾经与未来。

幽州涿郡涿县上城乡楼桑里,那是刘备出生并且长大的地方。刘备也是汉室宗亲,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其祖刘雄被举为孝廉,官至东郡范令。其父刘弘早亡,少年刘备曾与母亲以织席贩履为业,一度很是穷困。所幸,后来遇到了贵人相助。

那时,他家的老宅东南角上有一棵桑树,高五丈有余,遥望如车盖一般,刘备幼时,时常与族中的孩子们玩闹于树下。那时候刘备不懂事,一次戏言:“我必当以此羽葆盖车!”

叔父刘子敬责备他胡乱说话,却也因此看重他,决定等刘备长大一些就资助他外出求学。熹平四年(175年),他与叔父刘子敬的儿子刘安(字德然)一同前往缑氏求学于卢植门下。在雒阳东南八十里的缑氏县的一座山上,他结识了公孙瓒,那时的公孙瓒英俊高大、轻脱飞扬,每天带着刘备、刘安和一干小兄弟牵黄擎苍、鲜衣怒马。那一年,他还认识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就是杖杀蹇硕叔父蹇图的洛阳北部尉曹操。

在缑氏的山中,三个人玩的一样,可功课差了好多。公孙瓒足够聪明,是先生卢植眼里的好学生,刘安的功课可就是一塌糊涂,他则因为靠着各种小聪明,才勉强挺过先生的考察。虽然没从卢植那里学到太多东西,但在京畿,他也见够了世面。

可惜好景不长,那年深秋,九江郡蛮人作乱,朝廷拜卢植为九江太守,前往征讨。卢植的这些学生们,也基本都各回各家了。

回到家乡后,见过了世面的刘备不甘平庸,开始结交豪侠,以德,以威,涿郡少年争相依附,他也从一个不起眼的单家少年,成了风云人物,日子也越过越好。

不久,好友公孙瓒调到了涿县任县令,给予了刘备更多的照顾。他所经营的生意不再只局限于博戏、酒肉、车行,还开始涉及涿县的盐铁、粮食,手底下的刘安、关羽、张飞、夏侯博,也都渐渐成长起来。生意越来越大,刘备却并不满足于此,八年之后,他只身一人,再次回到雒阳。这次回雒阳,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结交士人,甚至结交名士,获得政治积累,为踏入仕途做打算。

通过曹操,刘备成为了袁绍集团中的一员。袁绍很看重刘备,曹操更是如此,本想着能借二人的势力,跟公孙瓒一样,某个一官半职。可现实并非如此,袁绍本身不入仕,结交的还普遍都是党人、名士,不是被禁锢就是远离朝堂,他的叔父袁隗一直在反对袁绍结党,更不会帮忙。曹操倒是在朝为官,可因为为窦武、陈蕃上书之后,惹了一身麻烦,若不是仗着家里的关系,早就下大狱了,也帮不上刘备。

虽然二人不能帮刘备谋个官职,但曹操还是给刘备介绍了两个中山国的大马商,那两位马商与刘备坦诚交谈一番后,不仅决定资助刘备一大笔钱,还打算把塞外到涿郡再到中山这条商路交给刘备,刘备很是高兴,已经想好了,这条商路以后就让关羽负责。关羽不仅聪明、冷静、善使刀、精骑驾,手段也够狠,而且杀过人、当过逃犯,还一直负责行商,走南闯北的经验丰富,是最合适的人选。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做官。不过在刘备看来,原因不在袁绍和曹操,而在自己,若是自己有才学、有名声,那二人举荐自己,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

所以,刘备收起了曾经的轻狂,折节读书,在它看来,只要肯下功夫,就为时不晚。

正想着,一个曹家的家奴引着一人进了刘备的小院。刘备一看,正是史阿,赶紧放下书,起身相迎,高兴地说道:“是子泰,可是伯霈来此?”

史阿向刘备恭恭敬敬行了揖礼,说道:“非也,只是我家姜君十分想念曹君与刘君,特遣阿邀二君赴宴。”

刘备微笑着说道:“可惜孟德兄不在,天子欲田猎,孟德正在太尉府参与筹划,就连今夜,亦恐将留宿太尉府。”

史阿说道:“原来如此,那袁君也去了尹府,想必也是因为此事。”天子围猎是大事,身为河南尹的何进自然也是有的忙,所以就吧袁绍叫过去帮忙了。

刘备点了点头,说道:“确如此,想必本初兄今夜亦难回府,还是让伯霈改日再宴请吧。到时,备当携礼登门。”

史阿一听,如此说来刘备也不去了,那荆蓁不是白准备了吗?荆蓁最近脾气古怪,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辛苦从昨夜就开始准备的宴席泡汤了,那还不得手撕了自己?

史阿心思细腻,擅长察言观色,想看看刘备是自己不想去赴宴,还是因为袁绍、曹操去不了自己才不去的,可惜刘备只是微笑挂在脸上,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因为怕荆蓁发威,史阿还是决定继续邀请:“刘君,我家姜君有言,今宴请刘君,非止友人宴请,更是故人重逢。”

“故人重逢?”刘备回忆了一下,不记得在此之前有见过姜泫。

接着,史阿又说道:“今幽州骑都尉公孙伯圭为我家姜君舅父,昔日其曾为涿县令时,我家姜君曾往探亲……”

“啊呀!”刘备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丁巳年,也就是熹平六年(177年),那时公孙瓒刚刚上任涿县令,鲜卑大举扣边,一度侵入涿郡腹地,公孙瓒率军出击,可鲜卑人多,一部分主力绕过公孙瓒,直扑守备空虚的涿县。

当时太守、县令都不在,城里只有二百守兵,来做客的姜桐曾任两千石,便成了主事。姜桐打算闭门拒收,但姜泫却以鲜卑孤军深入、不敢行险为由,建议姜泫以虚临敌。

姜桐一番思量,采用了姜泫冒险的计策,偃旗息鼓、打开城门,待站在城墙上能看到鲜卑人的军队的时候,又让城中军民都在城里来回跑动,制造声音,姜泫则背着姜桐亲临城门。当时组织县民,刘备也是出过国很大的力的。

鲜卑当时有两三千骑,孤军深入本就疑心甚重,见涿县城门洞开,城墙上无一旌旗,城门下又只有一骑马仗剑的童子,昂然而立,视数钱鲜卑狼骑于无物。本来以为城中无守军,想趁势掩杀进城,可一个鲜卑大人听到城里一直有轰隆隆人马的脚步声,仔细一看城池上空扬尘未定,以为有埋伏,再看城门下的姜泫,更加诡异,于是急忙撤军。正撤军时,公孙瓒赶回,只数十骑便将这部鲜卑兵马杀得四散。由此,姜泫得神童之名。

刘备连拍脑门,责怪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一件重要的是,硬是没将当初的那个神通与姜泫联系上。如今陡然想起,喜不自胜,也不顾自己失态,欣然应允了邀请。

说着,二人就要同行,刘备突然停住,拉着史阿的手,问道:“子泰,还有一人,我意邀其同去,此人子泰当有耳闻,不止伯霈允否?”

“哦?”见刘备如此郑重其事,史阿也很好奇究竟是何人,再者姜泫就是想要广交豪杰,便说道:“刘君之友,便是我家姜君之友,如何不允?却不知是何人?”

“丁孟晨。”

“可是剑豪丁晓?”

第三十二章 轻侠恶少

刘备与史阿骑着马出了雍门来到城西,城墙根下临近西市有一处大宅,门上匾额银钩铁画、笔劲苍虬,写着“丁宅”,写字之人似不仅精通书法,更似有一双常年摸刀捉剑的手。

刘备携史阿一同下马,走到门前。那守在大门前的童子见到刘备,似是相熟,绽开稚嫩的笑脸,相迎道:“原来是刘君,可是来找家君?”

别看只是一小童子,刘备也做到礼数周到,很是客气,说道:“正是,恕刘备冒昧,仓促来访,敢问孟辰兄可在?”

那小童笑了笑说道:“刘君来的不巧,家君出门,不知何时能归。”

“啊,”刘备怅然若失,又问道:“却不知何时去的?又去了何处?”

“走了两刻钟,临走时也未留下话,我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几时能归。”

此时已过中午,也不能在这干等着丁晓,让那边姜泫久候,刘备只好作罢。在西市买了两坛上好的椒柏酒,算是送给姜泫的礼物,毕竟不能再空手去了。买完酒,便与史阿沿着护城河骑马缓行,去了城南。

另一边,姜泫因为快缺钱了,便准备写一封家书。平时文笔不错的他,一写家书,却踌躇难定,思虑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吃过午饭后,索性将家书撂在一边,跟荆韦在院子里一人铺上一张卧榻,睡起了午觉。

荆韦难得没打呼噜,姜泫也睡得正想,刚在梦里和荆蓁牵上手,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便隐隐约约听到急促的“咚咚”声。美梦被扰醒,姜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已经有一个姓陈的佣仆去开门了。

也是心疼荆蓁,不忍心荆蓁干太多家务,搬进来的第三天姜泫便在外面雇来了两个中年女仆,一个陈妪,一个徐婆,粗活细活都在行,每月各五百钱,管吃不管住。可能是史阿已经把自己的想法与荆蓁通了气,所以这次虽然花了钱,荆蓁也没什么意见。

那讨人厌的敲门声穿过二门了,一直往姜泫耳朵里钻,陈妪一边喊着“来啦,来啦!”一边跑过去开门。

姜泫顶起千钧重担似的挣扎坐了起来,便见一群人都不去理会开门的陈妪,直接走了进来,一个个歪着膀子颠着腿,说是走,更像是闯。为首一人一看就是轻侠一辈,体型威武,比荆韦也不遑多让,初秋的天气,还有一撮胸毛露在外面,倒像是狮子炫耀鬃毛一般。

见这群人身后还有两个青衣小吏,似官府中人,便知道来路并不简单。姜泫生出了老大的起床气,盯着为首的那个轻侠,低声喝道:“尔等,何人?”

那大汉见姜泫语气不善,倒也不动怒,而是先抱拳行礼,然后说道:“在下佟季,足下想必就是此宅新客吧?我等有些小事,要与足下商议。”

“佟季……何事请教?”

那叫做佟季的轻侠环视了一下院子,这才又说道:“烦请几位搬出去再寻个住处,无论是租金还是物件损坏,我等除了照价赔偿,必另有酬谢。”

“哎呀,”一听这话荆蓁从屋里窜了出来,小跑着到姜泫身边,蹲下说道:“公子,我看可以。此宅租金押一付三,我等已住了些时日,还划算着呢。再者,还另有酬谢……”

“蓁儿啊,”姜泫打断了荆蓁,揉着眼睛说道:“你先带着陈妪和徐婆进屋,此处有我,还有你兄长。”姜泫说这话的时候,荆韦还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

“哦!”荆蓁因为一直就觉得这里离怡春坊不远,只隔了一条街,总怕那几个胡姬再找上门来,听姜泫的话貌似没有想搬出去的意思,难免有些许失落,只答应了一声,便领着陈妪和徐婆进屋了。

见三人进了屋,姜泫才转过头,依然箕左在榻上,把倚着拉过来倚在背后,说道:“闻之,尚可。”

“然也!”见对方似乎有要答应的意思,还是个读书人,那大汉也装得斯文有礼、文质彬彬,笑着说道:“我等替太尉府做事,自然不愿担扰民之责。金曹欲在此修造库房,只要足下肯搬走,万事皆顺。”

金曹,隶属太尉府,主货币、盐、铁事,其长吏金曹掾为太尉府二十四掾史属之一,位低权重。金曹想要拆迁营造,便找来一些轻侠恶少、城狐社鼠出头。很多时候,找这些个黑不黑、白不白的人,比出动小吏、兵卒的效率还要高。姜泫明白得很,这些人看似是在好言相劝,但若不依他们的话搬走,轻则做些腌臜、恶心的事时常骚扰,重则大打出手。若依了他们,他们做答应的赔偿和酬谢,也多半不会兑现。

似乎是嫌弃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姜泫眯着眼睛,说道:“若是不搬,诸位如何?”

若是换做他人说的,一听这话佟季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可见姜泫年纪小,还是个读过书的士子,微微一怔之后,还是说道:“难免动粗。”

一听要动粗,姜泫挑了挑眉毛,说道:“史子泰,诸位可曾认识?”

“可是史郎?听闻近日回了雒阳,却有耳闻,你待如何?”

“那,议郎曹孟德呢?”

那大汉以为姜泫实在提关系吓唬自己,便不耐烦地说道:“议郎虽亦在太尉府任事,可是他光禄勋属下,与我金曹何干?便是史郎与曹议郎亲至,诸位也得搬出去!”

“不相识便好,那便不用留颜面了。”

那大汉感觉姜泫目光凛然,不想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敢与自己放对,便怒喝道:“何意?”

“易之,打!……易之……易之……”姜泫喊了一声荆韦,见荆韦没有反应,转过头一看,却是荆韦一直就没睡醒。

姜泫气得眉毛都快拧一块去了,他一巴掌拍醒荆韦。荆韦“呼啦”一声坐了起来,迷迷懵懵地问道:“啊……啊……姜君……何事……”

“易之,打架了!”姜泫又一巴掌拍在了荆韦后背,荆韦这下子彻底被拍醒了,对面气势汹汹站着一伙人,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也不用问缘由,“腾”地站起身子,单手抡起身旁的木制矮几当做武器,打就是了。

见姜泫和一直熟睡的荆韦先动了手,这些个恶少年也不怕刺头,抡起拳头、扬起腿脚就打了起来。姜泫两条腿交替踢踹,腿腿不落空。荆韦手里的矮几砸倒两个恶少年之后便碎得稀巴烂,继以老拳。

一帮子乌合之众那里是姜泫和荆韦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打出了大门,一个个鼻青脸肿,内院和外院地上还横着几个。

姜泫站在大门口,撸起袖子,指着脚下,一字一顿地说道:“尔等再敢踏入这清平巷,见一次,打一次!”

这伙恶少年平时飞扬跋扈、横行街市,如今又有金曹掾撑腰,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佟季摸了摸鼻血,高喊道:“来人!来人!”

城间街巷的轻侠恶少与史阿这样的剑客游侠不同,没有一技傍身,除了凭借好勇斗狠的胆气,便是仗着一声呼喊,千众景从。佟季这一声呼喊虽然没招来千众,但把附近一起帮金曹做事的几队人都喊了过来,不下百十来人,在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还有十来个青衣小吏,应该是金曹的人。

佟季从后腰抽出一根短棍,指着姜泫骂道:“尨儿不孝,敢打乃公!”

尨,就是狗。一听那轻侠骂出如此粗鄙之语,姜泫怒极,就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右脚在后蹬地,重心抢前成弓步,随即左脚外旋提膝,同时以腰胯带腿,将右脚抬过头顶。

这一记“下劈腿”可是姜泫苦练的绝技,专门对付自家三弟的。三弟姜晨才十一岁,年幼矮小,但动起武来六七个大人近不了身,唯有姜泫仗着身高优势使用这招下劈腿,才能勉强制服他。此时站在台阶上,比佟季高出许多,若是脚踵砸中脑门,非死即残。姜泫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再出了人命,所以算好距离刚好能用脚掌劈到脑门。

佟季没想到姜泫见自己人多势众,还敢动手。慌忙间见姜泫高抬的脚想自己砸来,也来不及闪退,只得双手拖起短棍格挡。“咔擦”一声,短棍断成两截,这一脚还是踢在了脑袋上,所幸被短棍断裂卸去不少力道,只被提了个头昏脑涨,要不就算姜泫留力,也得晕在当场不可。荆韦也紧随姜泫之后,抱起膀子冲进人群,立时就撞翻了五六个恶少年。

见姜泫和史阿如此悍勇,一众轻侠恶少纷纷抽出家伙,无非是长棒短棍,做势就要一拥而上。姜泫颇通技击之术,荆韦也是有的是蛮力,但二人空手对战,真交上手,还是占不了上风。

就在这时,从巷口,远处传来一道浑厚悠长的声音:“住手!”

包括姜泫和史阿,一百多号人不约而同地纷纷停下手,朝巷口看去。

巷口来了三个人,后面两个是捧着两坛子酒的刘备和牵着马的史阿,先头一人三十上下,一身青衫磊落,留着短须,左侧嘴角上边有一道浅浅的伤疤,眉眼中透着潇洒,神情中流露着刚毅,最引人瞩目的,是他怀中抱着一柄阔剑。这人,姜泫并不认识。

那青衫男子走到近前,盯着佟季说道:“汝等可知,这清平巷的宅院,都是谁的产业?”

佟季也是在雒阳地面上混的,如何不知道此间的情况。他揉着被姜泫踢得肿得老高的脑门,说道:“我等知是青风的,如何?”

那青衫男子微微侧过身,垂下眼帘,似乎不想让对面说话的佟季脏了自己的眼睛,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可知,我是谁?”

佟季仔细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男子,青衫阔剑,嘴角一道疤,陡然间眉毛耷拉了,脊梁也弯了,一看便是生了怯意,结结巴巴地说道:“莫……莫非……莫非……阁下便是青风的丁……丁掌事?”

青衫男子也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就是人称剑豪、雒阳第一大帮青风的掌事,丁晓。

佟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金曹派来的小吏,重新挺起腰杆,装着胆气,说道:“剑豪的威名,无人不晓,可某现如今是替太尉府做事,此……”

“休拿太尉府来压我!”丁晓终于正眼看佟季了,“便是三公亲自,也不许有人来招惹清平巷的租户!”

第三十三章 风波方起

“休拿太尉府来压我!”丁晓终于正眼看佟季了,“便是三公亲自,也不许有人来招惹清平巷的租户!”

听丁晓语气严厉,怕他真动真格的,只说了一声:“告辞!”跟自己手底下人招呼也不打,撩起两条腿,撒丫子就跑了。留下的一百多号轻侠恶少和十几个金曹小吏一见佟季溜了,虽然心中不忿,但也只能作鸟兽散了。

丁晓替姜泫解了围,姜泫又见丁晓是与刘备、史阿一起来的,便赶快上前拜谢,丁晓知道姜泫的身份,也知道姜泫在酸枣、在雒阳的所作所为,心中敬佩,不敢受他一礼。

刘备见状,上前替二人引荐。他指了指丁晓,说道:“伯霈,此乃雒阳大侠,魏郡丁晓,表字孟辰。我亦是方才得知,这清平巷的产业,具是孟晨的啊!”

丁晓与刘备交情匪浅,摆了摆手,说道:“玄德说笑了。”

刘备又指了指姜泫,说道:“孟辰,此乃汉阳姜泫,表字伯霈,昔日姜豫州长子。其人其事,想必孟辰亦有耳闻!”

丁晓爽朗豪气,说道:“姜伯霈的大名,别人不知,我却晓得。更兼姜豫州之子,晓见过了!”说着,抱剑时揖。

姜泫也固颐正视,平肩正背,推手行礼,说道:“亦常闻孟辰兄之事,今日得见,幸哉!”

如此,二人便是正式结识了,彼此行的是同辈礼,为表尊敬,丁晓也不再继续抱着剑了,而是提在手上。

荆韦也上前与丁晓见过礼之后,姜泫就将丁晓和刘备请进了院子。一行人进了内院,姜泫吩咐荆韦和史阿把倒在院子里的那个几个恶少年扔出去,又吩咐陈妪和徐婆将院子收拾一下。

内院中有一张圆形的大石案,高有两尺半,周围还有八具石墩,众人围着坐下。姜泫指了指刘备刚刚放在石案上的两坛子酒,问道:“玄德,此为何酒?”

刘备笑道:“椒酒,柏酒,略表心意。”

“哎呀,椒花、柏叶,却正配了今日备下的美食。”

刘备大为好奇,问道:“是何美食?”

“哎呀!”荆韦拍了拍刘备的胳膊,说道:“刘君可不知啊,这炙……”

“哎!”姜泫打断了荆韦,说道:“易之此时说出,便无趣了。日渐西沉,方至酉时,二位却来的正是时候,待我取来。”说着,便拉起史阿要去后院取他所说的美食。

丁晓说道:“伯霈,此事让佣仆去便可,何劳伯霈与子泰亲为?”

“孟晨兄却是不知,若让旁人去取,我可难以放心。”便和史阿去了后院。丁晓问刘备会是什么吃的,刘备哪里晓得。又问荆韦,荆韦却是听姜泫的话,如何也不肯说。

过了一会儿,姜泫和史阿各端了两个漆盘,漆盘里面各一整只炙熟的鸭子。

炙鸭还没端上来,便嗅到香气扑鼻。端上石案再一看,色泽枣红,外皮光亮,而且与寻常烤炙的禽类不同,外形却是浑圆饱满。刘备盯着炙鸭说道:“孟德是没这口福了!”

“这炙鸭,只有我这里可吃到。别处,绝无!”这炙鸭可以说与下劈腿一样,是姜泫独创的,在凉州汉阳时,就经过多次研制、改进,总算成了一道成熟的菜品。

这道炙鸭的制作非常考究,选用的需得是圈养的肥鸭,刚一长成的最好,肥瘦分明,皮下脂肪厚,鲜嫩适度,不腥不酸。

宰了肥鸭之后,还得放血、烫毛、择毛,手段相当细致,只能姜泫亲力亲为。毛除干净之后,还需打气,也就是从刀口处吹气,慢慢将空气功充入鸭体皮下脂肪与结缔组织之间。之后掏膛、洗膛。然后将鸭头挂钩,再烫皮收毛孔,之后往鸭身上浇洒糖水,阴凉通风晾干。再然后,往鸭子内灌水,以求烤制时是内煮外烤,熟得快,并且可以补充鸭肉内水分的过度消耗,鸭肉外脆里嫩。最后,以枣木、梨木燃火,将鸭子悬于其上,反复翻转使其受热均匀,这才能上桌。

除了烤炙过程是交给细心的徐婆,剩下的处理鸭子、砌炉子,都是姜泫亲力亲为、一手操办的。

鸭子端上了石案,姜泫又从漆盘上拿起一把锋利的短刀,刃在鸭上走,柄在手中转。姜泫一边片鸭子,一边讲述着炙鸭是如何选材、制作的。刘备仔细听着姜泫的口述,似乎是想回去仿制,丁晓和史阿则一直在留心姜泫精妙、迅捷的手法,而荆韦,除了留着口水、盯着鸭子,脑袋里就没别的了。

陈妪又端过来一个食案,上边都是姜泫调制的甜酱,还有蒸薄饼、葱段、胡瓜段。胡瓜,便是后世的黄瓜。

姜泫片鸭的技巧不娴熟,但惯于用剑,所以手法极快,不多时便将四只鸭子都片好了,即使薄厚不一,做不到片片带皮,却也只能如此了。他托起一张薄饼,夹上鸭肉片、葱段、胡瓜段,再抹上一条甜酱,说道:“薄饼包肉,并佐以葱、瓜,鸭肉味厚,再配以椒柏酒清香,美矣!”

众人都是食指大动,纷纷学着姜泫的样子,卷起了鸭肉,入口酥香鲜嫩、味道醇厚。鸭肉吃多了便会觉得略微油腻,可是这椒柏酒中的草香、椒香浓郁,除了解腻,更增风味,果是人间至品!

却说太尉府的金曹掾邓文,刚刚上任不久,有诸多事情需要理清,所以天快黑了还没下值。忙完手头的事,刚要走,便有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进了他办公的塾室内,回报了在清平巷遭遇的事情。

邓文没说什么,让那个小吏直接下值回家。自己也换下了进贤冠和皂袍,穿上便服,乘车离去。

邓文的牛车七拐八拐的,没直接回自己所住的永和里,而是往北边的百郡邸驶去。到了百郡邸,在一处大宅的后门,下车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尾随之后,便驱车进了院子。

这处宅邸,不是别处,而是陈王刘宠在雒阳的住所。刘宠,汉孝明皇帝刘庄玄孙,陈敬王刘羡曾孙,陈顷王刘崇之孙,陈孝王刘承之子。按辈分,是当今天子刘宏的叔叔。去年天子圣诞,刘宠奉召入都,之后一直留在了雒阳,没有回封地,如今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刘宠正在试一张新入手的劲弩,听是邓文来了,放下劲弩,在书房见了邓文。

邓文手捧一只木匣,也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进了书房,见台阶上的几案后面坐着一个人,三十多岁,身体雄壮,面容俊毅,鼻梁和其他刘家人一样高壮挺拔,两撇长须垂在嘴角,颔下的短髯却向里卷曲着。

邓文当然认识,这人便是陈王刘宠。邓文先是行过大礼,之后将木匣放在几案上。

见邓文献上礼物,刘宠眼皮都没动,冷冷地说道:“此,何意?本王向杨太尉荐你为金曹掾,是为国举贤,非为此!”

邓文再次下拜,说道:“殿下贤明,忧国忧民,自是不在意身外之物。微臣,只聊表寸心而已,此亦非金玉俗物,而是微臣偶得一前朝弩机,特献与殿下。”

刘宠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赐邓文一旁坐下。

“殿下,听闻万年公主已平安回都,住进了永安宫。”

刘宠皱了皱眉,心不在焉地说道:“此行有惊无险,甚好,甚好!”

“陛下迎回公主,似属意董侯。然,朝中公卿,则以长幼有别,屡次上书议立史侯为储。”

刘宠挑了挑眉毛,问道:“邓曹掾如何看待此事?”

“额……微臣觉得,无论史侯、董侯,尽皆年幼,他日上位,幼则仰仗外戚,长则重用宦官。不如从宗室中,则一长者辅政,方镇内外奸邪。”

“嗯……”刘宠沉吟一声,之后厉声说道:“天子正当壮年,史侯、董侯今虽年幼,日后又岂会一直年幼?邓曹掾此言,似有大不敬之嫌!”邓文的意思,是天子刘宏活不到皇子刘辨和刘协长大成人的时候。

邓文似乎受了惊吓,慌忙抬起屁股跪拜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邓文对殿下,可是忠心耿耿啊!”

刘宠盯着邓文看了一会儿,大笑道:“哈哈哈……邓曹掾快快请起!”

邓文直起身子,擦了擦冷汗,说道:“殿下大恩,文当以命相报!”

刘宠摆了摆手,开始说正事:“邓曹掾刚刚接手太尉府的金曹,当扩建一番才是。那清平巷滨临洛水,走货便利,不知改宅为仓之事,进展如何?”

“额……此……此事……”

刘宠有些不耐烦,说道:“何故吞吞吐吐?”

邓文说道:“那清平巷的宅地,皆为青风丁晓所有,微臣却是遇到了难处。”

刘宠一拍几案,怒气冲冲地说道:“朝廷府寺做事,如何受碍于此等草莽帮派?”

邓文急忙说道:“殿下息怒,这青风并不简单,司隶校尉、廷尉府、雒阳令多次打压围剿,却难动分毫,恐是丁晓背后有不寻常的靠山。微臣方任金曹掾,职卑位地,人用不足,难以行事啊!”

刘宠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只青铜弩机,点点绿锈,观其纹饰,云雷鬼面,当是先周的产物。刘宠一边把玩着弩机,一边恶狠狠地说道:“丁晓,丁晓,本王会亲自见他,只盼他能识趣!”

第三十四章 青风剑豪

丁晓告辞了姜泫等人,提着个荷叶包裹,就着些许醉意,往怡春坊走去,突然毫无征兆地就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中纳闷,难道是自己染了风寒了?也未着凉啊?也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走到了怡春坊门口,门口六个酒保见到丁晓,皆以大礼拜见,丁晓虚扶起六人,习惯性地含笑,问道:“常大家在否?”

一个酒保聪明伶俐,立即起身接过话头,说道:“大家就在后院红楼,丁君去就是了。”

“嗯。”丁晓穿过酒坊的一楼大堂和前院,径直走到了后院。后院不进外人,少有人来,是怡春坊的主人常君娥的居所,面积不大,却叠石理水、花木众多。

庭院中央有一方小池塘,池塘中立着一座一丈多高的奇石,玲珑多姿,七彩炫然,夜色中在粉烛红灯的照耀下,更显迤逦。庭中种了一圈虬松、柔柳,辅以遍地的丹桂、红枫、金橘、蜡梅、秋菊。丁晓沿着回廊蜿蜒,穿梭过庭院,上了一座二层红漆木楼。

红楼不大,二楼更是只有一间房间。

二楼房间内,灯罩红纱,卧榻上,卧着一假寐的女子,那女子脸颊俏瘦,发髻松垂,随意挽了个坠马髻。娇嫩白皙的手托着玉额,柳叶般的弯眉细长,双目微微合上,睫毛浓密、纤长,娇俏地向上微挑着。鼻梁上,驼峰微微凸起,缀上水滴一般的圆润娇小的鼻头。那张嘴,并不是通常美女所有的那种樱桃小嘴,却是自然而然地嘴角含笑上扬,红唇微微翘起,让人总忍不住想去亲那么一口。修长的玉颈下,玫红袿衣,内衬心衣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就连秀美的莲足也在无声地妖娆着,发出诱人的邀请。

那女子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了那灵狐一般的大眼睛,水遮雾绕,媚意荡漾。她知道上楼的人是丁晓。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即使酥胸半露、玉体横陈,她也毫不在意。

“君娥。”丁晓轻轻唤道。

雒阳城中排名第七的高手,怡春坊、凤台阁、胡姬酒肆的主人,公卿豪客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家”的常君娥,在心上人面前,毫无防备。

常君娥指了指丁晓手中的荷叶包裹,说道:“何物啊?”

丁晓就像个大男孩炫耀手里的玩具一样,举了举手中的荷叶包裹,笑嘻嘻地说道:“嘿嘿,此物乃是伯霈送的鸭骨架,说是煲汤最好。却是我忘了,直接提了上来,这便让人去煲了。”说着,便要转身下楼。

常君娥撑起身子,慵懒地斜坐在榻上,说道:“且放案上吧,稍后我亲自煲。”轻轻伸了个懒腰,又问道:“如此,君今日亲自去见姜伯霈了?”

丁晓将鸭骨架放到榻前的案上,坐到了常君娥身边,回答道:“方才分手,这便来了。”

常君娥探出脸蛋往丁晓身上一嗅,埋怨道:“一身酒气……君观其人如何?”

“是个磊落之人,心怀大义,不拘小节。闻其过往,却也是智勇兼备。然……”

常君娥趴在丁晓肩膀上,追问道:“又如何?”

“然终究年少,易逞气血之勇。”

丁晓口不对心,说是“终究”,神情却向往得紧。常君娥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用手指肚在丁晓脸上轻轻一戳,含笑说道:“如此说来,倒与君有些相似,也不枉伊儿倾心于他,却也是个好归宿。”

丁晓眉毛一挑,嘴角微微一咧,哪能逃得过常君娥的眼睛,便问道:“如何?若是将伊儿送与他,可是有何难处?”

丁晓搂过常君娥的腰,说道:“此人有一从人,名为荆韦,是个莽撞勇士,彼此恩如兄弟。荆韦有一妹,我观伯霈之意,有意纳入。这便将伊儿送去,恐是不美。”

常君娥又轻轻戳了一下丁晓的脸,微嗔道:“哼!大丈夫三妻四妾亦为常事,到时双美入门,有何不美?”

丁晓刚要说“也是。”突然就涌出一股求生欲,反应了过来,说道:“男子专情,才是美事。此事暂且不急,不急。”说着,含情脉脉地看着常君娥,“我这里,却是有件急事,非得此时办不可。”

“嗯?”常君娥抬起头,故作疑惑地问道:“却是何事要奴家去办?”

丁晓一把将常君娥搂了个结实,将其压倒在榻上。说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君娥可愿为我一解相思之苦?”

常君娥被丁晓压在身下,媚眼如丝,靠在丁晓耳边,朱唇轻轻摩擦着丁晓的耳垂,娇喘如丝,呵气若兰,柔声说道:“君待如何?”

丁晓熟能生巧,一只手在背后透过外边的袿衣轻轻解开常君娥的心衣,同时空出一只手松开了她的发髻,深情地说道:“君娥以为呢?”

常君娥强忍着笑,一把推开丁晓,系上心衣,说道:“今日不巧,奴家来了月事。”说着,起身离开卧榻,拿起了案上的鸭骨架“今夜就留宿在此,我且去煲汤,适好补添气血。”

丁晓看着常君娥下楼离去的背影,手托着下巴,一脸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说道:“随你,随你……”

次日清早,丁晓刚醒,便看到常君娥早已经起床收拾妥当了。

常君娥端过来一壶热汤、两只水盏,又递给了丁晓一贴名刺。丁晓接过名刺,看了一眼,原来是金曹掾邓文所请,邀他午间到舍赴宴。

丁晓还躺在榻上,摇了摇名刺,问常君娥道:“君娥,邓曹掾邀我过府,去?或不去?”

常君娥沏了两盏热汤,递给丁晓一杯,反问道:“君以为如何?”热汤,便是热水。

丁晓刚睡醒,口中有些发苦,抬起头喝了一口热汤,又结结实实地靠在了绣枕上,说道:“一个小小的金曹掾,本不该去。然此时正逢与金曹纠纷,此去或能见到其幕后之人。”

常君娥其实不是很想让丁晓去,但想来此时见见也好,关于清平巷的风波,或许能有些缓和。只是心底依旧担心,喝了两口热汤,说道:“君言甚是,只不过凤台阁的姑娘们前日探得,那邓曹掾与陈王或有交往,君此去千万留心,别是个鸿门宴。”

“便是陈王又如何?别说是鸿门宴,纵是千军万马,吾往矣!”

常君娥又自沏了一盏热汤,娇笑道:“又说大话!”

“君娥,”丁晓收起了笑脸,严肃地说道:“这清平巷非比寻常,万不能出闪失。我意将未租出的宅院停租,调些许兄弟过来。这几日,我若不在,替我好生看顾。”

常君娥放下水盏,身子倒在丁晓怀里,说道:“却该如此,奴家就近,定当好生看顾。而且,你那小兄弟,奴家亦会看顾好!”

丁晓捧过常君娥的脸颊,在她额头上深深亲了一口,笑道:“君娥知我!”

常君娥拨开丁晓的手,佯嗔道:“哎呀,又弄乱了发髻!”

用过早饭,丁晓怀揣名刺出门进城,牵着马一路慢慢闲逛,中午便到了永和里。

到了邓宅,邓文出门相迎,丁晓递还了名刺。二人执手,谈笑宴宴,不似针锋相对的对头,更似多年未见的故友。

来到厅堂,分宾主落座,互相寒暄几句,邓文便说道:“凭邓某颜面,还不敢请孟晨兄莅临寒舍。只是一位贵人欲与孟晨兄一见,邓某这才斗胆相请。”

丁晓心道:“果真来了!”结合常君娥所说,他已猜到了这幕后指使邓文的人就是陈王刘宠,当下不动声色,明知故问道:“却是何人?”

丁晓话音刚落,帷幕后便走出一人,自坐了上首,正是陈王刘宠。丁晓心中冷笑,佯装惊讶,说道:“竟是殿下驾临。”口称尊号,却并没有行礼相见的意思。

刘宠也并不介意,只是说道:“丁孟晨竟然认得本王!不过说来也不稀奇,孟辰乃雒阳大侠,执掌青风耳目、亡匿无数,又与常大家互为鱼水,识得本王容貌,也是寻常。”

舞姬常君娥以弱女子之身跻身雒阳八虎,凭得不只是身手与财力,更是在于她利用多处酒肆楼馆组建的情报网,在雒阳上至公卿豪贵、下至贩夫走卒,她几乎无所不知。刘宠知道丁晓和常君娥的关系,所以才有此说。

丁晓只是微笑,也不去看刘宠,说道:“陈王殿下过奖了,我等只是江湖草莽,还落不得贵人眼中。”

“嗯,”刘宠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既自知江湖草莽,登不得大雅之堂,便需识时务。”

丁晓听出了刘宠威胁的意味,浑不在意,说道:“晓亦劝谏殿下,罢了不相干的念头,互为安好。”

刘宠手指有节律地扣着几案,发出“咚咚”的响声,口中说道:“听闻孟辰在那清平巷还结识一友人,是前豫州刺史姜孟欣之子?”

“呵呵,”丁晓冷冷一笑,说道:“殿下意欲何为?”

“无事,无事,本王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刘宠确实是突然想起了住进清平巷没几天的姜泫,随口一提,没打算对这些租客采取什么行动,“孟辰可知,坚决不让出清平巷,会开罪朝中显贵几何?”

“几何?”

“司隶校尉、大鸿胪、执金吾、北军……”

“还有殿下!”

见丁晓打断自己说话,刘宠怒喝道:“如此,还敢忤逆本王?”刘宠一甩袍袖,站起身来走到厅堂中央,负手继续说道:“汝执掌青风,包庇亡匿、培植耳目,勾连公卿、权行京畿,把控市运、私卖盐铁。可把汉家法度放在眼里?”

“哈哈哈……”丁晓爽朗大笑,而后说道:“殿下安得好罪名!”

“丁晓!”刘宠戟指丁晓,低吼道:“尔等自以势大,可比郭解如何?”见丁晓只是报以微笑不说话,以为他是被自己的气势吓到了,便换了换语气,继续说道:“如今万年公主回都,圣天子似有立储之意。立长立幼,孟辰如何看待?若是择良主,可为朱家,甚或入朝封侯。若是居中不动,甚或错投,恐步郭解后尘啊!”

朱家,郭解,都是前汉大侠。一为秦汉之交,一为孝武皇帝时期。朱家心正,虽有助季布之行,却得善终。郭解奸狠,虽有卫青、公孙弘护佑,却终为光武皇帝所诛。

刘宠是在以立储之事逼迫丁晓表态,如果和自己站在一起,那清平巷的事自然不是事,而且事成之后不仅可以善终,而且封侯都不是难事。若是站错了队,难免落得个不得好死,甚至都不用等到自己得势。而且刘宠还留了一些小聪明,没说自己是站在皇子刘辨和皇子刘协二人之中谁的一边,或者说是站在董太后和何皇后两人中的任何一边。

话都说到这里了,丁晓也不再客气,方才强忍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一掀几案,愤然起身,指责刘宠道:“立储之事,国之大计。还轮不到你这空享祖荫的藩王置喙!”说着,拿起剑屏上的阔剑,就要往外走。

突然,兵甲铿锵,靴声隆隆,厅堂外也不知从哪涌出数十名甲士,持橹挺戟,冲了过来将厅堂团团围住。

更新说明

因为自己也有本职工作,年末还很忙,所以更新不是很频繁,希望大家谅解。

为了方便诸位,也是接受了一些读者的建议,以后会按时更新,每两日一更,基本在下午六点左右。

第三十五章 仲秋辩会

丁晓拿起剑屏上的阔剑,习惯性地抱在怀里,就要往外走。突然,兵甲铿锵,靴声隆隆,厅堂外也不知从哪涌出数十名甲士,持橹仗刀,冲了过来将厅堂团团围住。后面又有十余名弩手,手持劲弩,对准了丁晓。

一瞬间,厅堂内外杀气腾腾,不过丁晓还不放在眼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邓文,又瞟了一眼刘宠,笑道:“哈哈,久闻陈王殿下好弩,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邓文的宅邸,而邓文却不知道刘宠何时安排了这么多的伏兵,吓得大惊失色,若是丁晓死在了自己家里,那自己还不一定会是怎么个死法。一想到这,“扑通”一声,邓文跪了下来,扑过来抓住刘宠的衣摆,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不……不可啊!”

刘宠嫌弃邓文胆小怕事,一脚踢开邓文,手按佩剑,紧盯着丁晓说道:“一介以武犯禁的轻侠剑客,诛便诛了,有何不可?”

丁晓闻言,直视刘宠,凛然说道:“殿下岂不闻‘近在咫尺,人尽敌国,匹夫一怒,五步流血’?”

丁晓依然抱着剑,似乎没有要出剑的意思。可是向来颇具胆气的刘宠,看着丁晓冰冷的眼神,竟然生出了恐惧,对不可捉摸的力量的恐惧,对随时来临的死亡的恐惧。

“殿下!”丁晓又是低喝了一声,随着一股莫名的凉风吹来,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愁黯阴霾的厅堂中,只剩时漏叮咚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宠终于回过神来,感觉后背冰凉,竟是不知何时衣衫已经被冷汗打透了。厅堂外的甲士弩手让出了一条路,丁晓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那似自豪、似嘲笑的吟唱声:“白马驱酒家,银鞍霜落愁。仗剑拂尘去,何须觅王侯?”

八月初一,姜泫早早就起来了,梳洗过后,却还没看到荆韦,便和史阿去荆韦的房间把他揪了起来。荆韦散乱这头发,一脸不情愿地埋怨道:“姜君,这一大早,醒来作甚啊?”

史阿一听,拍了一下荆韦的后脑,说道:“昨夜便就说过,今日适逢太学辩会,我等随姜君与会,说不得,今日便是姜君名扬天下之时!”

姜泫坐在荆韦的卧榻上,摆了摆手,说道:“子泰说笑了,何来名扬天下,此行只瞻仰盛会罢了。”

等着荆韦穿衣服,史阿便问道:“姜君,这太学辩会我也去过几次,却是不知为何辩会之日定于每月初一?”

姜泫说道:“太学常有辩会,定于每月初一,却是近年才有。昔日南阳许子将、许文休凭其才识谋略,设坛开讲,每月初一命题清议,评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能辩人之好坏、能分忠奸善恶,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评之列。评后验证,众皆信服。凡得好评之人,无不名声大振。一时引得四方名士慕名而来,竞领二许一字之评以为荣。初一既旦日,是故称‘月旦评’。是由,太学亦效仿佳事,便将辩会之日,定在了每月初一。”

“原来如此,那此行姜君定要大显身手啊!”史阿说着,跃跃欲试的样子,简直比姜泫还要激动。

姜泫确实有参加辩论的想法,但太学士子三万人,每年仲秋,也就是八月的辩会,更是有天下士子云集于此,此等盛会,必然藏龙卧虎,上台辩论若只是败了倒也无妨,可是一旦出丑,那就贻笑大方、得不偿失了。有了这层顾虑,姜泫一展才学的愿望便淡了很多。

说话间,荆韦已经穿好了衣服,发髻也简单扎了起来,史阿又叫来荆蓁和小元,众人围坐在院中的石案上吃过早饭,姜泫便要带着史阿和荆韦出门。小元的粥还没喝完,见姜泫他们都吃完走了,自己也想溜走,却被荆蓁强行按住,逼迫他不情愿地把剩下的粥喝完。

这边姜泫还没走出二门,荆蓁便将突然喊住:“公子,且慢!”

“嗯?”姜泫三人回头,却见荆蓁急急忙忙跑去了正房,三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正纳闷儿呢,荆蓁便捧着姜泫的长剑跑了出来。

这两步跑得太急,气喘吁吁的荆蓁将长剑双手递上,说道:“呼……公子,忘了佩剑。”

姜泫笑了笑说道:“今日太学仲秋辩会,文章之事,不宜佩剑。再者,子泰佩剑,易之佩刀,又是在天子脚下,无碍的。”

“哦!”荆蓁缩回了手,神情有些失落。

见状,姜泫摸了摸荆蓁的头,说道:“此剑许久未用,也该保养了。蓁儿且帮我用鹿皮擦拭一番,如何?”

“嗯!”荆蓁抿着嘴,露出了笑容。

小元在后边捧着碗,笑嘻嘻地说道:“哎呦!哎呦!蓁儿姐姐羞羞咯!”

蓁儿害羞不过,跑回去照着小元的屁股轻轻打了两下,噘着嘴责怪道:“让你胡说!”

小元也不疼,依旧笑嘻嘻的。见到这番情景,姜泫和史阿、荆韦相视而笑,之后一齐出门望北而去。

一路穿过南市,便到了五雍闾门,过了闾门向东没走多远,便能见到石碑林和棂星门了。前次来太学,是为瞻仰石经,后来又遇到张彻生事,所以过棂星门而未入。

太学相比天下州学、郡学,规模更大,规制更高,又屡经扩建,但布局都是前庙后院,大同小异。这庙,便是供奉至圣先师孔子的文庙了。

棂星门,是为尊孔如尊天之意。进了棂星门,走过神道,渡过泮池,绕过尊经阁,进了戟门,循甬道丹墀而上,便是夫子庙的主殿大成殿了。

大成殿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中间建有露台,是春秋祭奠时舞乐之地,三面环以石栏,四角设有紫铜燎炉,燃桐油火炬,常年不熄,便是夜晚,也是光如白昼。

此时露台上下、大成殿内外挤满了人,都是天下各地前来参与仲秋辩会的士子。看着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姜泫脑袋都有些大了,遥遥拜过孔子之后,便和史阿、荆韦赶紧从侧门绕了出去,直接去后面的学宫。

学宫占地极大,本能容纳万人,几番向东、西、北扩建之后,常有士子三万人在此受教。当然,正式的太学生只有数千人,剩下的不是在这长期游学蹭课的,便是像姜泫这样临时光顾的。

学宫内有两百四十房,鳞次栉比,沿着甬道直走,就能看到一片比大成殿前那处广场还要大许多倍的圆形场地,以青石板环绕铺满地面,足足有二三十亩。四周坐满了人,有外地来的士子,也有穿着玄色或者素色方领长裾衣袍的太学生。初看估计,怕不有万人。人虽多,却都在静静聆听,并无喧哗,只是偶尔彼此之前互相交谈。

场地中央有一高坛,高坛上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桧树,坛前四棵杏树,是为杏坛,是仿造孔子讲学之所建造的。

姜泫刚进这场地,离杏坛还有四五十步远,那坛上的士子讲的是《易》,滔滔不绝,不似有意提声高喊,在这里却仍能听得一清二楚。

史阿来过几次,早先便知道这番情景,谁人都说此地人杰地灵,有先贤护佑,但神鬼玄妙之说不足信,史阿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便说到:“这杏坛甚是奇异,无论站在何处,听那坛上之人辩讲,都是真真切切、一般无二。”

姜泫环顾了一下四周,见除了留有四条通道进出口,剩下的都是整齐光滑的高墙。这便明白了:高墙呈圆形,暗合了声学的传音原理。围墙由磨砖对缝砌成,光滑平整,弧度过度柔和,有利于声波的规则折射。加之围墙上端覆盖着琉璃瓦使声波不至于散漫地消失,更造成了回音壁的回音效果。

姜泫大为惊讶,不想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便有能工巧匠能利用自然规律建造出如此奇作!惊叹过后,便说道:“这高墙环绕,有拢音之效,故而声不如易之大,也可让墙内学子听清。”

“啊?”荆韦说道:“姜君又拿我说笑,却是与我何干?”

三人低声谈笑几句,便寻了一处空地坐下听讲。刚好,那名讲《易》的士子与几人对答辩难一番,颇有所得,便下坛去了。又有一名年轻的太学生登坛,开了讲题。依照惯例,这太学生先自我介绍:“在下太学生济阴董访,近日研读《尚书》,其中便有四篇,颇有所感……”之后便是侃侃而谈,其所见颇有独到之处,引得台下不少士子称赞。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坛下却有一人站了起来,朗声问道:“坛上可是公仁之弟董公义?”姜泫和史阿望去,说话之人,不到三旬,五绺长髯,丰神俊朗。

董访时揖作礼,说道:“正是在下,先生可识得家兄?”董访在家行二,还有一个兄长董昭,二人出自济阴董氏。

那长髯士子点了点头,登上杏坛,圈揖说道:“确是识得,在下广陵陈琳,表字孔璋,见过公义与诸位先生、同学。”

“原来是文章通达孔璋兄,却不知孔璋兄登坛,可是有何指教?”后上坛之人便是徐州广陵人陈琳,颇具文才,素有才名。

“公义谬赞了,指教却是不敢,”陈琳回答道:“公义所注《尚书》四篇,却有一篇为伪作。可惜啊,可惜!”语气颇为惋惜,似乎是指董访有一些功夫白下了。

此言一出,坛下哗然。昔日秦始皇焚书坑儒,又因周汉之际屡经战乱,《尚书》多散失。孝文皇帝时,故秦博士伏胜,整理编撰《尚书》二十九篇,书为隶书,是为《今文尚书》。后孝景皇帝子鲁王扩建王宫,侵占孔子旧居,于孔子旧居屋壁中发现暗藏的《礼》、《论语》、《孝经》、《尚书》等简书,为篆文书写,其中《尚书》二十九篇,乃是昔年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以伏胜所传校定,后来多有扩增,共计《古文尚书》五十九篇。

时人虽多崇今文,然而也将《古文尚书》中的篇目视为真作。董访所言,乃是选出了《古文尚书》中未收入《今文尚书》或与《今文尚书》有异的篇目,阐述了一番见解,却没想到有一篇直接被陈琳否定为伪作,当下心中大急,问道:“却是何篇?”

陈琳说道:“年前,康成先生所鉴,《咸有一德》,乃是时人伪作。”

董访到底年轻,压不住气,急忙反驳道:“《古文尚书》五十九篇流传已久,或有谬误,但也绝非通篇伪作。再,太史公所著《殷本纪》,便有‘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此句便指《咸有一德》,如何会是伪作?”

第三十六章 君子四为

陈琳说道:“年前,康成先生所鉴,《咸有一德》,乃是时人伪作。”

董访到底年轻,压不住气,急忙反驳道:“《古文尚书》五十九篇流传已久,或有谬误,但也绝非通篇伪作。再,太史公所著《殷本纪》,便有‘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此句便指《咸有一德》,如何会是伪作?”

姜泫听到这,来了兴致,关于《咸有一德》的真伪,以及其与另一篇《尹诰》之间的关系,他泫是与郑玄有过深入探讨的,最后也是他和郑玄意见相同,都认为《咸有一德》是后人伪作的。这其中的论证,却不知这个文章通达、天下闻名的陈琳能不能说出来。

陈琳才思敏捷,只见他略微沉吟一番,便说道:“太史公著《史记》时,《古文》出壁不久,难为天下信。太史公不录,也是史家常理。而今时,康成先生引《礼记·缁衣》,又以训诂之学,证‘咸有一德’四字出自《尹诰》,《尹诰》如今只存残篇,今《尚书》所录《咸有一德》,则是先秦伪作。难道,仲道以为,康成先生错了?”

“这……”董访年轻忠厚,哪里经得起陈琳用郑玄这个权威来压人,不敢承认郑玄错了,也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弄错了,一时哑口无言。

董访不知所措,正要认输,坛下又上来了一人,看穿着,并不是太学生。这人连鬓短须、体长肩阔,是个武人身材。然而眉目俊秀,倒是与董访颇为相似,姜泫想来,便是董访的长兄董昭了。

这人正是董昭,与陈琳颇为相熟,登上杏坛指了指陈琳,笑道:“好你个陈孔璋,竟欺舍弟忠厚,步步紧逼。”

陈琳捋了捋胡须,也笑了笑,说道:“哈哈,公仁说笑了,辩经者,当明析真伪是非,何谈相欺?公仁可不能护短啊!”

董昭补了一礼,等陈琳还了一礼,这才正色说道:“康成先生虽然名士大儒,然终为一家之言,安能无过?”

“呦呵!”姜泫心里颇为不爽,这个董昭竟然指责自己的老师,正要准备上坛驳倒董昭,便见陈琳继续说道:“公仁休要大言不惭,康成先生乃是当世圣贤。既以康成先生有误,当详言指教,也让天下学子受教一番。”

“指教却是不敢。康成先生纵为圣贤,然圣贤便会无错?《咸有一德》与《尹诰》是否为一篇,又是否真伪,以愚见,皆非要旨!”

儒学经典的真伪,怎么能不重要?陈琳感觉董昭在胡搅蛮缠,有些不高兴了,说道:“若真伪非为要旨,又何为要旨?”

董昭展了展衣袖,说道:“《咸有一德》,在于敦促君主修德,君位有德者居之!夏桀恶德则失其位,商汤纯德则天下从。此孔子《春秋》微言之大义,亦是《尚书》主旨。”

陈琳说道:“符合《尚书》大义,未必便是真作,世间亦不乏趋炎附势之文章,安能混为一谈?”

董昭笑了笑,又说道:“此篇上可规劝君王,下可教导万民。便当流传后世,研究注疏。我等学子,当晓之大义,何必寻章摘句、究文字之真伪?”

“善!”董昭此言一出,赢得了一片赞誉,坛下士人纷纷称善。

陈琳见坛下风向已经偏向了董昭,兀自不服,说道:“难道公仁以为,既是行大义之事,便可不辨真伪、曲折是非?公仁就不怕愧于天地、悖于祖宗、害于后人?”

陈琳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已经开始扣帽子了,可是董昭浑然不惧,说道:“我辈行事,但求无愧己心。天地可有为?祖宗可亲言?至于后人,非我辈所能见,何必在乎?”

董昭才不管那些,天人感应那一套董昭不信,自然觉得天地无为,不会干涉人的行为。祖宗先贤都早就死了,也不能亲自起来教导指摘。再说等后人出来,自己都成了祖宗,成了一抔黄土,还管得了许多?

如此,董昭所言,虽然挫败了陈琳,但言语间可是有些大逆不道、叛逆伦理的意思,坛下万众面面相觑,耳语交谈声此起彼伏。想要出言辩驳,辈分大的觉得不能轻易失了身份,年轻一辈却不觉得能驳倒董昭。可若是称善叫好,却是不敢。

当此时,姜泫站起身来,在坛下冲着坛上朗声说道:“公仁敢言,胆魄过人,实非常人。然,愚见公仁此言差矣!”

董昭一转身,看向坛下挺立如松柏的姜泫,虽然是反驳自己,但觉得眼缘可喜,也颇有好感,便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同学若有高论,还请上坛指教。”

姜泫昂然走向杏坛,底下的史阿大为兴奋,叫醒了已经睡着了的荆韦,说道:“易之!易之!姜君登坛了!”荆韦一激灵睁开眼睛,见姜泫走向杏坛,终于等到这一刻了,也是大为振奋,立马就清醒了。

姜泫登得杏坛之上,向坛上三人作揖行礼,又向台下圈揖,说道:“在下汉阳姜泫,于公仁之言,不敢苟同。”

“姜泫……”陈琳沉吟一声,突然说道:“可是康成先生高徒、冲龄智退鲜卑的姜伯霈?”

“正是在下。”

一听是素有神童之名的姜泫,董昭不敢轻敌,被激起了斗志,做好了准备会会这个神童。

只听姜泫说道:“却问公仁,若是自以为大义,利于天下,便可不计成败,不计谤誉?”

“正是!”

姜泫暗道一声好,便开始给董昭下套了:“公仁以为,太祖高皇帝与楚霸王,熟人更合彼所言。”

董昭想了一想,总感觉不太对劲,但又没觉得哪里不对。想着如果回答刘邦,怕姜泫给自己安个大不敬的罪名,便说道:“自然是楚霸王。”

“缘何此说?”

“项羽坑秦卒、焚阿房、宴鸿门、划界河,其行其为,但论本心、不计风议而已,虽终功败垂成,亦为诛秦之首功!”

“项羽确为诛秦首功,然其至功,当为垓下自刎!”

“额……”董昭疑问道:“伯霈何意?”董昭想不明白,为何项羽最大的功劳,竟然是垓下自刎。

“项羽妇人之仁致使后败,顾及人言而大封诸侯,何及公仁之所言?倒是高皇帝,抛妻弃子、易妆潜逃、分父桮羹、轻薄腐儒,才是所谓不畏天地、不畏祖宗、不畏人言!如此,方拨乱反正、扶定乾坤,有这炎汉万世之天下。”

董昭一想如此说来,还真是,刚要想好说辞继续辩驳,姜泫可不给他机会,紧接着说道:“设使项羽得天下,弑杀义帝,大封诸侯,复辟六国旧贵,无有郡县一统,如今便是东周四百年之礼崩乐坏、兵戈征伐,何来此太平盛世?高皇帝诸多不畏,却是为后人着想,担一己之污名,换后世之安康!如此,方真英雄也!”

“善!”坛下一片欢呼,董昭倒也坦然,既然已经失了势,再辩驳也是无用,还徒失颜面,便坦然认输,下拜说道:“伯霈年幼于昭,却当为吾之师也!”

姜泫赶忙扶起董昭,说道:“何必如此?”将董昭搀扶了起来,又说道:“泫有四句,以为当为天下士人标榜。”

董昭在姜泫的搀扶下起身,感佩地说道:“但请告之天下学子!”

姜泫直起身,环视一圈,朗声说道:“我辈君子,读圣贤书、行忠义事,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善!”这次满堂彩,不仅是场地内无数学子称赞,更是引得许多人站起身来作揖行礼,更有甚者欢呼雀跃为其叫好。自此之后,姜泫的才名,必将通过太学,传遍天下。

第三十七章 再遇知音

姜泫一席“君子四为”,引得了掌声雷动、赞叹连连,是太学多年未有的盛况。带着史阿和荆韦离开杏坛后,一众士子尾随而来,有河东卫觊(字伯儒)、卫宁(字仲道)兄弟,有颍川胡昭(字孔明),有陈留阮瑀(字元瑜)。

互相引荐结识一番后,姜泫有意结交,便邀几位一同宴饮,七人自无不许。众人出了太学,纵马驱车,放荡得意,绕着城郭到了上东门外。在护城河边,众人寻了一家酒肆,名为“清阁”,人流不多,但因为左近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所以环境也置办得清新雅致。众人携手,便于酒肆内的露台之上置宴欢饮。

这次聚会都是士人,与之前宴请丁晓、刘备不同,倒与宴请袁绍、曹操那回相似,很讲究礼法,而聚会的座次亦礼之一也,虽然都是平辈相交,又都是白身,仍不可混乱。

陈琳扯着姜泫要坐西边上首,姜泫赶紧摆手:“吾有何能,而敢居上?”

不光陈琳想让,董昭也过来相请,说道:“伯霈高才,今为昭一语之师,当坐上首。”然后胡昭和董访也在跟着起哄。

姜泫继续推辞,指了指陈琳,说道:“论年齿,吾为幼,当以孔璋为尊。”董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这个位置了,那就只有让年纪最大的陈琳坐西向东了。

几番推辞谦让,最终决定自正北逆时针按齿序圈坐,先把桌案挪成八卦之形,然后依次是陈琳、卫觊、董昭、胡昭、阮瑀、董访、姜泫、卫宁落座,史阿和荆韦在姜泫后侍坐。

众人落座后,寒暄几许,闲聊几句,就有酒保把酒食都端了上来。

陈琳气盛,方才辩难逊于董昭,便想着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仗着自己文采出众,便说道:“秋高气爽,诸君共聚,当此盛会,安得无诗?”

姜泫看了一眼陈琳,又看了一眼董昭,寻思陈琳文章通达、擅诗长赋,这是想露一露才学、找回面子了,他不清楚董昭文采如何,怕董昭失了面子,便想了个有趣又不失和气的方法,说道:“某正有此意。即可击鼓传觞,作诗助兴也。”

一听击鼓传觞,众人大感兴趣。所谓击鼓传觞,是这年月所流行的酒令的一种,就是斟满一觞酒,按顺序传递下去,一人背对着众人击鼓,鼓声若停,酒觞落在谁手里,谁就必须饮尽,然后赋诗。若是其中有谁洒了酒,即为乱令,也必须饮酒、赋诗。此时各人正好圈坐,座位相距不远,略伸伸手,也就能传杯了。

荆韦在后边一听,说道:“子泰啊,如此甚是有趣!”

史阿晓得这个规矩,又见荆韦跃跃欲试的样子,便一欠身,说道:“阿愿为诸君弹剑,还请易之击鼓。”

卫觊和卫宁相貌清秀且极其相似,但卫觊长了乱蓬蓬一撮大胡子,有几分粗狂。他诗词歌赋并非长处,突然一想到自己诗赋不行,但是喝酒在行啊。便说道:“子泰乃雒阳豪侠,易之亦东夏豪客,皆得一‘豪’字,为我等弹剑击鼓,我等不可辜负,正可放量。愚意,我等不必传觞,而轮番自斟自饮,饮酒必尽,不能尽者,与乱令同!”卫觊这是想赶快把大家伙都灌醉,然后让这个游戏快点结束。

姜泫一想如此甚好,这样的话也省的传觞了,不必鼓声停才饮酒,上一个人饮尽,下一个人直接自斟自饮。若是鼓声停了,那人除了饮酒,再赋诗一首,如此更为尽兴。

年纪最小的卫宁才十五,坐在姜泫右手边,便说道:“行令或从主,或从客。不如我等自末位起,便由宁始,诸君意下如何?”

这边刚说完,酒保便送进来了行酒令的花鼓。荆韦接过花鼓,扭过身子,鼓声就响了起来。将将要轮完一圈,鼓声骤然停止,胡昭刚喝完,董昭的酒才斟了一半,众人皆道:“公仁乱令!”

董昭无奈,只好斟满了酒,再一饮而尽,然后朝众人罗圈作个揖,看了看渐渐西沉的斜阳,随着“呛啷”一声,史阿剑响,这才曼声吟道:“飘飘初秋日,夕阳耀秋辉。把酒同游戏,露台鸿雁归。”

众人听闻,尽皆鼓掌赞叹不已。这是一首应景诗,没什么深刻的寓意,不过也不失优美自然。

第二轮,鼓声又响,从董昭开始,被点到的是卫觊,同样先是自斟自饮,待史阿剑声响起,还是一首秋诗:“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

这首诗写的是秋愁,不甚欢喜,但好歹是卫觊打了半天腹稿诌出来的,众人依然击掌赞叹。

第三轮,卫觊有意让陈琳显示才学,故意停了久一些,等到鼓声停了,才将酒一饮而尽。陈琳提着酒壶刚准备斟酒,一见点到了自己,也不推脱,自斟自饮而尽,吟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命途多舛,及时尽欢。众人面面相觑,这诗好虽好,但意境多少有些落魄惆怅,对未来的悲观与不确定,对当下纵情欢歌的吝啬。陈琳是有感而发,不觉坏了兴致,便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琳醉矣!诸君勿怪,酒令继续!”

众人直接翻过这篇,第四轮点到的是阮瑀,这一首还不如卫觊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如陈琳及时行乐,而是要死要活的真愁:“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姜泫听了,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这阮瑀也就比姜泫大三岁,才十九,就又是“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又是“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还“冥冥九泉室”,一种怕自己不夭折的感觉。不过最后一句“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倒是勾起了姜泫的思乡之情,不觉想起了在凉州父子兄弟齐聚的日子。

又是一轮酒令,这回轮到姜泫了,方才阮瑀所做的七哀诗颇为悲怆,姜泫想着改一改这低沉的基调,将酒饮尽,刚想好了句子,便听到临近露台上响起琴声。琴声曼妙,行云流水,猛然间,琴意峥然,如蛟龙游走,却仿佛困于斗室。欲挣脱而不能,欲伏忍而不甘,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晦涩、踌躇之感。

姜泫走到露台边,凭栏而望,见弹琴的是一老者,旁边侍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老者方巾直裾、文士打扮,背对着这边,看不到模样,只是露出些许花白的头发。

老者一曲作罢,姜泫听了琴曲,便又来了灵感,吟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姜泫的这首诗,一气呵成,质直朴素,看似简朴、浅近,实则婉曲、深远。开头六句,直叙今日宴会又偶闻琴声。后几句,则是感慨数十年来,国政昏暗,自桓帝以来,更是屡次掀起党锢之祸,无数清流名士,接二连三连地受到杀戮和禁锢,以致天下噤声。但世道如此,天下有志之士更应当快马加鞭、占据要津,以图拨乱反正,不要有无谓的顾及。

那老者闻诗而知其意,将琴放下,朗然说道:“哈哈,知音难得,小友可否过来一叙?”

姜泫也想知道这老者到底是谁,曲中流露出的晦涩与踌躇又是否真如自己所猜测,便转过身,向众人告罪道:“泫暂去一晤,去去便会,烦请诸君稍候。”

陈琳向喜这等风雅之事,卫觊巴不得这酒令赶快停了,董昭不拘小节,胡昭清雅阔达,这四个年龄大些的自无不允,剩下几个年纪小的也不会介意,便异口同声让姜泫去了。

姜泫到得隔壁露台,以晚辈之礼见过那老者。

那老者只打量了一眼姜泫,便一边自顾自将琴收入囊中,一边说道:“回都期年,又遇知音。小友可知,去年那位知音,又引出了何等大事?”

第三十八章 山雨欲来

过了大约两刻钟的功夫,姜泫回到自己那边的露台,不久之后,老者和中年士子,带着那个小姑娘也已经离去。

陈琳等人由那琴声听出这二人似是不凡,纷纷询问姜泫到底是谁。

姜泫苦笑一番,说道:“呵呵,彼等始终不肯透露名姓,只知那女童唤做琰儿,余下泫亦不知!”姜泫说的是实话,他有问过对方是何人,但对方却以不便告知回了,他也不便细问。

离开了清阁,老者的琴由那中年士子负于背上,他手牵着琰儿,与那中年士子边走边问道:“子将长于品评鉴真,观那姜博霈如何?”

原来,这中年士子就是南阳许劭(字子将),善品评人物、长臧否明鉴。所谓“平舆之渊有二龙”,说的便是主持月旦评、品天下人物的许劭和他的从兄许靖。而这老者,能够让许劭以子侄之礼待之,也不是常人,便是名声显著、太学石经的首创者蔡邕了。

许劭摇了摇头,笑道:“蔡公过誉,蔡公面前,邵何敢言善品评、长臧否?”谦虚是谦虚,问题还是得回答的,“愚见,此子虽幼,然于太学闻其言、于露台阅其才,一番恳谈,观其志之高、其度之广,不可量也!假以时日,风云际会,或为不世之雄!”

蔡邕念叨着:“志高度广,不可量也。风云际会,不世之雄……此评甚高也!”说着,又想到了一个人:“去年,老夫潜回雒阳,亦逢一知音。其人亦是才略过人,可谓非常,子将于此人之评,还记否?”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蔡公所言,可是曹孟德?”

这十个字,是当年许劭给曹操的评语。曹操当时对于前一句是认可的,他后来的表现可称得上是能臣、可治世,对得起了前一句。后一句,特别是那个“奸”字,曹操不以为然。不过他生性旷达,当时也没跟许劭计较,大笑而去。

蔡邕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去年初,老夫潜返雒阳,与陈司徒重曹孟德之才德,秘与见之,言其为党人上书。曹孟德应允,然阉宦弄权,使陈司徒下狱,诬构罪名,致陈太傅死于狱中,牵连无数,朝中清流,为之一空啊!”

数年间远避江海的磨砺,和一年前的那场风波,蔡邕记忆犹新。

当年,蔡邕、其从父卫尉蔡质分别与司徒刘郃、将作大匠阳球交恶,阳球乃是中常侍程璜的女婿。光和元年(178年),天子刘宏以天灾事召问蔡邕,蔡邕奏对多提及程璜之罪,又弹劾太尉张颢、光禄勋玮璋、长水校尉赵玹、屯骑校尉盖升等人。

后来奏章被大宦官中常侍曹节所获得,告之程璜。程璜联络同盟、党羽,诬告蔡邕、蔡质,天子刘宏诏下尚书,召邕诘状。蔡邕上疏自辩,但他与蔡质还是被下了洛阳狱,有司劾以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当弃市。中常侍吕强怜悯蔡邕无辜,于是替他向天子求情,天子也想起了蔡邕此前奏对之言,于是下诏减死一等,改流放朔方,不得以赦令除。

阳球怕蔡邕来日复起,遣多路刺客刺杀蔡邕,刺客感其忠义,皆莫为用。阳球又使沿途官吏毒害蔡邕,受指使之人反而把消息告诉了蔡邕,要他提高警惕。蔡邕因此每每得免,平安到了五原安阳。

蔡邕之前在东观时,与卢植、韩说等修撰《汉记》,正遭流放,不及得成。他因此上书所著十意,分别首目,连置章左。天子刘宏嘉其才高,第二年大赦,宥邕还本郡,以续《汉记》,自流放到赦免,历时九月。

蔡邕正准备启程回郡的时候,五原太守王智为他送行。酒席间,王智起舞劝酒蔡邕,蔡邕不理。王智乃中常侍王甫胞弟,素来骄横,失了颜面辱骂蔡邕:“徒敢轻我!”蔡邕不忿,拂衣而去。

王智恨极,密告邕怨于囚放、谤讪朝廷。蔡邕虑及不免,于是亡命江海,远迹吴会。

及至去年正月,天子下诏,命朝中公卿以民谣、流言检举各地为害百姓的刺史、郡守、县令长。太尉许彧、司空张济勾结投靠十常侍,受取贿赂,对那些担任刺史、郡守、县令长的宦官子弟或宾客,尽管他们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却全不敢过问,而是毫无根据地检举了敌对宦官或背景浅薄的却清廉而颇有政绩的官员二十六人,二十六人悉数被问罪或罢免。

当时,姜泫的父亲姜桐时任豫州刺史,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得豫州上下交口称赞。颍川张让家就在其管辖下,其间颇有冲突,故而姜桐也在这二十六人当中,甚至被槛送进都。

在司徒陈耽的有意安排和组织下,这些官员的部属及治下的百姓,到洛阳皇宫门前为他们诣阙申诉。陈耽与曹操趁机上书:“公卿所举,率党其私,所谓放鸱枭而囚鸾凤。”灵帝纳谏,为此责备了许彧、张济,并将那些被征召问罪的官员,全都任命为议郎。

这一波斗争,士人占据了上风。正当此时,蔡邕秘密浅回雒阳,找上了陈耽。二人商议过后,决定应当乘胜追击。又找来议郎曹操,让曹操上书为党人窦武陈蕃案鸣冤,以确立他在朝中的声望。二人选中曹操,是看中了他那与宦官颇有渊源的家世,想来即使失败,也不至于落得个蚕丝的结局。

曹操明白二人这是让自己去试探皇帝的态度,试验一下是偏袒党人还是宦官,但是他仍讲明自己愿意为此付出牺牲,毅然上书。

曹操上书的奏章上,不仅言及为窦武。陈蕃翻案,更参劾颇广,直指十常侍。十常侍搜罗到了曹操一派在朝中的名单,准备大肆报复。幸得早已归老的曹腾连夜赶到雒阳,与十常侍密议,许以重贿,这才没追究曹操。然而,陈耽却不得幸免,被下廷尉。在都官员百人上书为陈耽求情,天子刘宏却将百余人一同下狱,包括陈耽,多半弃市。士人实力大损,朝中清流为之一空。

经过这场风波,原本来算公开露面的蔡邕选择再次蛰伏,一边隐蔽著书,一边等待下一次机会。最近,一直隐匿在雒阳蔡邕听闻了酸枣王乔案,觉得或有可为,便盯上了与此事甚有牵连的姜泫。还找来逃亡途中对他多有帮助、又有识人之能的许劭,来一起观察观察姜泫。得知了他与宦官交恶,与袁、曹交好,闻其太学中的所言,又试谈一番,已经初步认可了姜泫。

却说姜泫和陈琳等人的宴饮直晚方休,众人各回各家,或回太学,姜泫也赶在宵禁之前到了家。

姜泫几日以来足不出户,除了丁晓和刘备闲来走动,也没其他人来。却不想今日难得出门,便有两件事找上了门来。

第三十九章 舞姬登门

姜泫几日以来足不出户,除了丁晓和刘备闲来无事到这里来走动,也没其他人来。却不想今日难得出门,去了一趟太学,和几个士子吃了一顿饭,便有两件事找上了门来。

一过二门,进了内院,便见到有一名客人坐在主屋客厅上,荆蓁作陪。那客人是个女子,还带了一个侍女,只是院内漆黑,客厅里灯光又太亮,晃得有些看不清容貌。但却能看到这主仆二人与荆蓁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那女子先看到了姜泫三人,便起身走到厅堂之中相迎,等到姜泫脱了鞋子进了客厅,便以万福礼相见。

姜泫虚扶起那女子,还礼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约有二十六七,一身浅色罗裙,素发危盘,垂下一绺青丝,只饰以一枚竹簪,却甚是美艳,然而又难以让人生出淫邪之念。她微含俏目,嫣然一笑说道:“却是姎家唐突了,还不曾通报姓名……”这一句话,说得眉梢眼角尽是秀气,音容笑貌全是温柔。

这便正说着,荆蓁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拉着那女子的衣袖,对姜泫说道:“公子,这位是常阿姊,”又指了指她身后的那名侍女,“这是伊儿,阿姊的侍女。”

姜泫看了一眼那名侍女,果然便是当日在怡春坊见到的伊儿。伊儿素装淡裳,气质清雅,姜泫都没认出来。伊儿也没敢迎上姜泫的目光,娇羞地低着头,哪还有当日的娇蛮大方。不过那日是俏丽若初夏牡丹,今日便是清素如深秋之菊。

那被荆蓁换做“常阿姊”的女子继续说道:“当日公子光临怡春坊,姎家未在,却无幸与公子相见,还望勿怪。”

一听她提到怡春坊,再看这姿态容貌,姜泫便知道了她就是常君娥,说道:“原来是常大家和伊尔姑娘,失敬失敬。”抬手示意二人入座,自坐东边主座上了,史阿、荆韦依次落座,荆蓁则在后边侍立。

众人落座后,姜泫先说道:“今日去了太学,又与几位友人宴饮,至夜方归,却让常大家久候了。”

“是啊,”荆蓁站在姜泫身后说道:“常阿姊申时便至,算来等候了三个时辰呢!”看起来,荆蓁与常君娥和伊儿相处得很是开心。

“哦?”既然能等这么长时间,八成是有要事,姜泫便问道:“却不知常大家所为何事?”

常君娥伸出柔荑握住了身后伊儿的手,轻轻将伊儿拉到身边,说道:“想必当日公子便已见过伊儿。”

姜泫斜着眼睛瞅了瞅身后的荆蓁,见荆蓁并没什么异常,便说道:“见过。”

常君娥拉着伊儿坐在自己身边,疼爱地抚摸着她的手背,对姜泫说道:“不瞒公子,伊儿本是精绝国公主,当年精绝为鄯善所灭。伊儿得以身免,却流落至中土,幸遇姎家,待如姊妹,而来十年之久。”

“原来是精绝公主!”

精绝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自定远侯班超重开西域之后,因为羌乱和北匈奴等各种原因,大汉帝国多次对西域失去控制。水建二年(127年),班超之子、西域长史班勇联合西域诸国会同敦煌太守张朗两路进攻,击降焉耆。朝廷再次打通西域。此后,残留在天山以北的匈奴势力仍时有袭扰。永和二年(137年)、元嘉元年(151年),朝廷又先后两次派军击北匈奴。至此,北匈奴势力在西域被驱除,自孝桓皇帝以后,由于国力衰败,对西域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元嘉二年,汉西域长史正敬为于阗所杀。永兴元年(153年),车师后部王阿罗多起兵反汉,自此,中原再次失去与西域的联系。就在这数十年间,鄯善国(本名楼兰)开始崛起,先后吞并小宛、且末等国,十年前又吞并了精绝国。

伊儿本是精绝国的公主,四岁那年,精绝国被灭,一名忠心的将军将伊儿一路护送到凉州。辗转两年之后,那名将军带着伊儿来到了雒阳,本想向天子求兵复国,却未曾想刚到雒阳便一病不起,就此倒下。伊儿也流落街头,幸亏常君娥收留,将其送入胡姬酒肆做了舞姬,虽然流落红尘,但好歹捡了一条命。再者常君娥对她护宥有加,也不曾吃了什么亏。

常君娥将伊尔的身世娓娓道来,引得众人纷纷感慨。荆蓁也跪坐在姜泫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伊尔姑娘好生可怜……”常君娥却是好手段,竟然让原本对伊儿颇有忌惮的荆蓁站在了她这边。

姜泫听来听去,却生出了疑虑。若是想将伊儿送给自己,直说便是,也不必在这来诉说这些悲苦的身世。若是怕荆蓁介意,看情形如果此时常君娥直接开口把伊儿送来,荆蓁也不会反对,反而会欣喜。可常君娥如此这般细说原委,姜泫收留伊儿之后,倒成了姜泫卖给常君娥的人情。常君娥纵横雒阳多年,名列八虎,说得难听一些,考得便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交际手段,绝无无端献好处的事情。她虽然与丁晓恩如夫妻,但即使是看在自己与丁晓的交情上,她也不会如此行事。

想到这,姜泫便有意问道:“伊尔命苦,若常大家有心,不如我等共同出钱,为伊儿开个铺面,也算是正经营生。有常大家和孟晨兄的照料,想来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难处。”

常君娥阅人无数,知道姜泫心底已经起了疑问,便将话头挑明:“由我二人照料,却不如公子收留稳妥。”

“为何?”

常君娥揶揄一笑,反问道:“可是公子不喜伊儿?”

姜泫看了一眼伊儿那水波流转的大眼睛,摇了摇头,笑道:“哈哈,伊儿与我一见如故,深得我心。只是个中缘由,我还需知晓个究竟!”

荆蓁察觉出姜泫貌似不想收留伊儿,便想着自己与伊儿这半天便相处得甚好,如同姊妹,常君娥也对她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从小到大除了一个粗心憨直的哥哥,还是第一回有这般姊妹相知交感受。再也是怜悯伊儿的身世,便想开口劝劝姜泫让伊儿留下,可是这种事也不好总插嘴

伊儿纠结犹豫,对面的常君娥都看在眼里,她思索片刻,收敛了笑容,说道:“姎家出身微寒,不得已抛头露面赚些生计,孟辰虽有威名,但说到底还是个游侠剑客。青风盛极一时,姎家的几处生意亦是如日中天。然公子可知,这雒阳的帮派可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就连怡春坊十年间也换了三回主人。如此漂泊不定、朝不保夕,如何能给伊儿一个安定的归宿?”

“漂泊不定……朝不保夕……”姜泫喃喃了两句,最后做了决定:“常大家且放心,明日便可让伊尔搬过来,与蓁儿同住,我亦不会视为奴仆。”

见了结了一桩心愿,常君娥也是心情大好,笑语嫣然,说道:“自是放心,公子既与孟辰情如兄弟,若不嫌弃,亦随蓁儿妹妹和伊儿唤我阿姊便好。”说着,便让伊儿对姜泫行大礼叩拜。

姜泫赶忙离席,扶起伊儿,口称何必。又对常君娥说道:“阿姊言之有理,泫何敢嫌弃?阿姊日后亦不必以公子称呼,唤我表字即可。不过既已姊弟相待,还……”姜泫还是心有疑虑,“漂泊不定”姑且好说,但那一句“朝不保夕”却总让姜泫觉得事情另有隐情。

见姜泫又有了疑问,常君娥提起精神,问道:“如何?”

姜泫严肃地说道:“还望阿姊坦言相告,可是阿姊与孟晨兄或逢劫难?”

第四十章 亲口承诺

即使姜泫如何直接或委婉地追问,一直到最后离开,常君娥都没有说出她和丁晓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姜泫也不好再追问了。答应明天伊儿就可搬过来之后,便送了客。

喝了不少酒,又跟常君娥聊了许久,姜泫难免感觉有些许反应迟钝、头昏脑涨,一时也不想洗漱休息,只是颓然依靠在几杖上面,问道:“常阿姊轻描淡写,还将伊儿托付与我,此事必有另因,可知却是为何?”

史阿和荆韦面面相觑,姜泫没明说,他二人也不知问的是谁,还是史阿先回答到:“近日阿时常走动,得知那太尉府金曹邓文初任曹掾,有意买下清平巷修作洛水库。这清平巷左近乃是青风的产业,金曹与青风起了冲突,想必却因此事。”

姜泫手抚着额头,闭着眼睛说道:“杨太尉九德纯备、辅国以忠,自不会理这些俗物。然公府权柄颇重,九卿各曹亦有颇多职责。可邓曹掾终究只一小吏耳,何敢强买青风的产业?”

当今太尉乃是出自弘农杨氏的杨赐(字伯献),素有贤名。可是杨赐之前为司徒时,屡次忠言直谏,多次惹怒天子刘宏。又遭罢官、复拜太常,之后接替许戫任太尉,但权力早已被十常侍架空,除了偶尔上朝,就连太尉府也去的少。本来三公之职更多就体现在名誉上,几乎无实权。如此一来这个杨太尉在实际政事上的影响力就更小了,所领太常、光禄勋、卫尉各有派系,各曹之间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敌对。所以清平巷一事,杨赐很可能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不会想管,即使想管也会有些吃力。

史阿说道:“前日闻邓曹掾曾邀见丁君,至于商议结果如何,却是不知。”

姜泫问道:“太尉府任职,自是杨太尉所辟,却不知是何人举荐?可是阉宦一党?”

这件事史阿也打听到了,便回答道:“举荐之人,乃是陈王?”

“藩王?”姜泫一开始不理解身为藩王如何会涉足朝政,但想到太尉府的金曹掾,是太尉属吏,宗室藩王说句话也说得通。可是难以理解的是,陈王刘宠向来与清流名士和河南尹何进交好,丁晓也向来比较亲近袁、曹,这邓文却如何会为难青风?

姜泫揉了揉太阳穴,问道:“这邓曹掾可还有其他来头?”

“据闻,邓曹掾曾为蹇硕门客。”

“原来如此!”姜泫想来,这邓文必然是阉宦一党,若是得蹇硕举荐,杨赐很可能不会征辟此人。邓文便讨好甚至贿赂陈王刘宠,让刘宠出头举荐,这个面子,杨赐还是会给的。

姜泫又摇了摇头,说道:“若真如此,此事易耳!但恐此事未必如此简单,子泰,你寻常若是无事便召些市井少年,多方打听,我等也好有处着力。”

这时候,荆韦插了话,说道:“姜君,倘若丁君与常大家有难,我等如何?”

“青风实力雄厚,有八百兄弟虎踞雒阳,孟晨兄又与本初、孟德相交,寻常事自是用不到我等。若真有难,我等舍命倾力罢了。”

姜泫说得寻常,史阿和荆韦听后却大为动容。丁晓虽然为人豪侠仁义,还免了姜泫的租金,可到底相识日短,又是萍水相逢,然而姜泫却能为他舍命相助。更何况史阿和荆韦二人于姜泫相处时日更长,又是患难与共、并肩作战,这份生死之交,只会更胜丁晓一筹。

说完了丁晓和常君娥的事,荆蓁又拿过来一封书信,是袁绍派人送来的。除却开头一大段客套赞美的话,后边主要是说河南尹何进就清平巷一事回过来走访,到时候会特意接见姜泫,提前知会,好做些准备。

姜泫阅后,收起帛书。说道:“明日河南尹会来清平巷,走访洛水库之事,易之与我在家,子泰便出门打探消息。”

史阿和荆韦异口同声回答道:“是。”答应之后,史阿又问道:“却不知河南尹来此处,是何用意?”

姜泫想了想,说道:“想必是从本初处得知了此事,来此且走且看,以震慑金曹。”

“那姜家欲作何应对?”

“呵呵,”姜泫笑了笑说道:“既然是敌非友,又谈何应对?且顺其自然便是了。”说完,又看了看一旁的荆蓁,说道:“蓁儿,明日伊儿或便搬过来。早起后你便将西厢房南屋收拾一下,待伊儿来后,你便帮他料理一番。伊儿来后,便是家人,当以姊妹待之。”

“好!”荆蓁答应了一声,走上前,盘坐在姜泫身后,抬起双手,轻轻揉压着姜泫的太阳穴。姜泫也感觉甚是疲累,也就任由荆蓁按摩了。史阿见了这情景,赶忙把不晓事的荆韦拉回东厢房了。

姜泫身子又坐低了一些,把后颈搭在几杖上。这种任由人轻轻地按摩的感觉,很舒适,很令人陶醉。像北方初秋的缓风吹过金黄的麦浪,像南方仲春连雨之后大片大片透过云层的阳光。只是很偶尔,姜泫才会有这种感觉,或者是在秋天落叶、和风扶人的时候,或者是喜欢的女生在为自己做些什么的时候。

“蓁儿,小元可睡了?”

“早早便睡下了。”

“可有顽劣?字可写了?”刚到雒阳不久,姜泫和史阿便开始教小元识字,每天都要识五个生字,而且还要练习书写不少。

“唉,”荆蓁叹了口气,说道:“公子与子泰若是在家还好,若不在家,草草写过字便寻空跑出去,净与那些孩子疯闹打架,我却约束不来。”

“哈哈哈……”

荆蓁手上加了些力,微嗔道:“公子还笑?”

“男子汉幼时,顽劣些也不打紧。总之我时常在家,也会约束约束,做了功课、不惹事便好。”说了几句小元的事,姜泫顿了顿,又说道:“蓁儿,伊儿明日便搬过来了,你可会不悦?”

这句话,荆蓁却不知道如何回答。若说会,伊儿很是讨人喜欢,让本就随和、大方的她生不出妒忌和敌意,再者又那么可怜,心里还是很希望伊儿能够留下来,有个安稳的归宿的。可若说原意,心底里却总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别说即使姜泫娶了自己,也只能做小。即使做了正妻,想那姜家乃是西陲冠族,累世官宦,在凉州有良田无数、附徒十万。姜泫又名声在外,交游广阔。在军中看来来日做个三公九卿,也是寻常得紧,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可是思来想去,心中却始终有些落寞。

可能是感觉荆蓁手上的力道又起了变化,姜泫握住了荆蓁的手。荆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险些缩回手,但终究还是没缩回去,任由姜泫握住。

自打荆老去世之后,姜泫对荆蓁照顾颇多,遇到什么重活,或是雇人,或是姜泫带着史阿和荆韦去做,时日已久,免了风吹日晒,免了粗柴冻水,不仅模样愈发白净,这一双手也变得越来越细腻柔软。

姜泫缓缓说道:“蓁儿,待你孝满三年之后,我必娶你过门。此诺乃我亲口所出,绝无反悔,可好?”

“嗯!”荆蓁最终还是缩回了手,答应了一声,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四十一章 何进来访

第二天接近午时,伊儿还没有消息要过来,想来是常君娥也得知了何进要来的消息,以防万一再横生出什么枝节,便没让伊儿这就过来。

史阿没在,姜泫等人吃过午饭,正在收拾,便听到笳萧鼓吹之声随风飘来。

这声音姜泫熟悉,是两千石大吏出行仪仗之乐,此时在此地响起,必是何进来了。

这时候亭长挨家挨户找上门来,让诸家主人尽数出门相迎,姜泫虽然知道因为袁绍的缘故,何进对他应该也很看重,但也不能因此失了礼数,自然也带着荆韦出了大门夹道相迎。

仪仗进了清平巷,渐至近处,却是好生壮观。

仪仗有两队,前一队有七、八十车骑,车多骑少。最前面是四名手执行“便面”的步卒,所谓便面,便是障面、扇之属。紧随其后的是一辆作导引的斧车,斧车是一种战车,车中央立一大斧,车上有弓、戈、矛、殳、戟五兵,颇为威武。再其后是鼓吹车,分为两层,上层树一建鼓,羽葆飘扬,有二鼓吏持槌击鼓,下层坐了四个乐手,两两相对,吹奏笳萧。

再其后,是三辆导行的吏车,皆为白色车盖。上边各有御者在右边驾车,穿戴整齐、衣冠齐备的吏员跪坐左侧。再后边就是主车了,乃是一辆四维轓车,车盖是黑色的,车两侧的屏障都被涂为黑色。这辆车的前后各有两个扛棨戟的骑吏护卫。再其后又是两辆白色车盖的吏车,和前边引导的三辆吏车一样,也都是御者居右,吏员居左。

四个步卒开道,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门下五吏导从,四个骑吏扈卫。这是太守或京兆尹、河南尹出行的全套仪仗。除此之外,又有童骑、随从、其它吏员并及兵卒从行,辎轺蔽曰,车骑满道。

后一队仪仗与前边大致相同,也是步卒开道,斧车前驱,鼓车壮声威,五吏导从,骑吏扈卫。与前部分不同的地方是:扛棨戟的骑吏只有两人,鼓吹车也只有一层,只有鼓吏,没有乐手。

另外,这后边部分的主车和前部分的主车也不同。虽然也是黑色的车盖,但只有左边的屏障被涂为红色。

依照规定,公和列侯的乘车是朱轮黑盖,黑色屏障。中二千石和二千石的乘车是黑色的车盖,车的两边屏障涂为红色。千石、六百石的乘车则只有左侧屏障涂为红色,二百石以下的乘车为白车盖。又及,二千石出行,配前导步卒和扛棨戟的骑吏各四人。千石出行,亦配四名前导的步卒,但扛棨戟的骑吏则只有两人。

姜泫熟知车舆制度,心道:“这前队自是中两千石的河南尹何进无疑,至于后队,主车皂盖、朱左轓,二骑吏扈从,想来便是雒阳令的车队了。”

能租住在清平巷的,也都是富贵人家,虽然没什么官宦子弟,但久在京畿,就连皇帝的仪仗也不知见过多少回。见到如此威仪具备的车骑队伍,羡慕、兴奋的倒是不少,敬畏、好奇的可是基本没有。

有秩从亭长手中接过扫帚,捧在身前,做出捧彗状,点头哈腰地领着诸吏员上前迎接。“有秩”便是“乡蔷夫”,主管一乡诉讼和赋税徭役,由郡、国署置,秩百石,所以称为“有秩啬夫”,省称“有秩”。小乡的啬夫由县任命,亦为百石,径称“啬夫”。

有秩只是一个小小的百石吏,刚有资格佩戴印绶,才算入流“有秩”而已。何进乃中两千石的大吏,主宰河南一地的生杀大权,即使不算皇后胞兄的身份,那也是更高过寻常郡国守相,没必要理会他的捧慧相迎,为他在路上停下来。

但仪仗还是停了下来,主车没有动静,后边的一辆车却下来一位中年士子,向姜泫这边走来。遥遥望去,正是袁绍。

姜泫笑了一笑,想着当着河南尹和雒阳令的仪仗面前,还是多些礼数为好,便迎上两步,作揖说道:“见过本初兄了。”

袁绍一见姜泫如此,赶忙上前扶起,笑道:“哎呦!伯霈,这才几日不见,何必多礼?”

姜泫也不见外,眼神向何进的车驾瞟了一眼,说道:“礼多人不怪吗!”

袁绍知其意,说道:“因清平巷修库,金曹与民争利一事,府君携周县君前来走访。特邀伯霈询问,这便随我走吧!”

与民争利,这四个字,便表明了何进的立场,必然是反对金曹征用、强买清平巷的产业的。

姜泫心中已定,说道:“理当从命。”

两队仪仗再次启行,袁绍没有上车,而是与姜泫执手而行,跟在何进队伍的后面,荆韦也在后边随行。

袁绍说道:“伯霈,府君今日前来,所谓清平巷之事,必不允金曹扰民争利,所谓走访,做戏罢了。却还有一事,昨日信中虽为明言,只说府君对伯霈青睐有加,但想必伯霈亦知矣。”

姜泫说道:“可是府君于我已有征辟之意?”

袁绍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伯霈可有何打算?”

姜泫想了想,何进可定是从袁绍那了解到自己的,才会有征辟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袁绍为何又会有此问?可能其中还有什么玄机,便问道:“本初兄可有指教?”

袁绍摆了摆手,四周看了一圈,小声说道:“指教却是不敢,然如若府君真有征辟之意,伯霈可助之,却不可就之。”

姜泫有些疑惑,征辟不就便是不就,为何还要助之?便问道:“本初兄何意?”

“姜氏凉州冠族,令尊清名在外,伯霈亦西夏上士,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出仕初职,不可由府君举荐征辟。”

话说到这,也就不必再说了,姜泫已经了解了袁绍的意思。这何进任职河南尹,更乃皇后胞兄,亦与清流为伍。可说到底只是个屠户出身的外戚罢了,如果日后何进依照惯例成了大将军,当了对抗宦官的领袖,还则罢了。可还没到那一天,过早成为了何进的门生故吏,在袁绍看来,得外戚举荐入仕,还是个出身卑微的外戚,对名声是有损的。所以,袁绍一直在何进身边出谋划策、奔走联络,却没有谋个一官半职。一来是因为还不想再入仕,二来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何进。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于袁绍的看法,姜泫不以为然,却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也没多说什么。再想来自己年轻,如今便入仕还是太早,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两队仪仗出了清平巷,到了有秩的官寺。官寺小,容不下这许多人马。何进、雒阳令从车上下来,只带了各自的门下五吏和几个重要的随行吏员进入院中,命余下人等暂在官寺外等候。袁绍也得跟随何进进去,让姜泫留在此处稍候。

登入堂上后,何进命有秩将本乡的亭长、里长和姜泫俱皆召进院来。在此期间,本乡的游徼左球和西乡置的置蔷夫、置丞、置佐诸人闻讯,纷纷赶来。一时间,把个不大的官寺撑得热热闹闹。

姜泫在院里四下望了望,正巧看到了熟人,这熟人便是许攸。许攸也看到了姜泫,和一个的吏员说了一句话,便与那个吏员一同走了过来。那个吏员铜印黄绶,貌似可能是个内朝官,生得浓眉大眼、样貌清俊,也令人易生好感。

姜泫先行一礼,说道:“却不想亦与子远相逢此处。”

许攸笑了笑,还礼说道:“伯霈别来无恙啊!我一闲人,随本初从府君走访罢了,可比不得伯霈得府君青睐啊!数日之间,伯霈大名已是闻名京畿!”

见许攸特意领过来这个吏员,想来是有意引荐,便说道:“子远休要拿我打趣,”他指了指许攸领过来的那名吏员,问道:“这位是?”

“哎呀,”许攸一拍脑门,说道:“是我疏忽,竟忘了引荐,这位乃是尚书郎钟元常。”

那吏员作揖行礼,这一礼即不失内朝郎官的身份,又周到亲切:“颍川钟繇,常闻本初与子远提起伯霈大名,幸得相见。”

一听钟繇报上名号,姜泫便有些纳闷,心道:“颍川钟繇,莫非是颍川名门钟氏的子弟?可钟氏的钟迪、钟敷皆因党锢之祸而不仕,钟繇却如何能入朝为郎?”姜泫所知,颍川钟是兴于名士钟皓,后来其子钟迪和钟敷因党锢不能为官。他不知道的是,这钟繇便是钟迪之子,一来是因为近年来党锢有所松动,二来也是因为何进等人大力举荐,才有一批党人的子弟出仕为官,甚至入仕为郎。

钟繇出仕较早,入朝之前便是颍川太守阴修手下的功曹,可谓郡朝之右。与姜泫闲聊几句,所表现与许攸大为不同。二人都是能言善辩,可许攸更像是牙尖嘴利,钟繇或许是因为出仕早,或者因为幼时家贫,人际交往能力很强,机捷谈笑,开达理干,与之倾谈,如沐春风。

第四十二章 初试才学

钟繇出仕较早,入朝之前便是颍川太守阴修手下的功曹,可谓郡朝之右。与姜泫闲聊几句,所表现与许攸大为不同。二人都是能言善辩,可许攸更像是牙尖嘴利,钟繇或许是因为出仕早,或者因为幼时家贫,吃过苦,所以人际交往能力很强,机捷谈笑,开达理干,与之倾谈,如沐春风。

闲谈几句,姜泫便问道:“与何府君同来的可是雒阳令?”

许攸嘴快,先回答道:“正是雒阳令周君。”

姜泫又问道:“却不知这周君是何许人也?”

对这些官员的家世,钟繇在雒阳时间比较长,更了解一些,说道:“周君讳异,表字景奇。乃庐山名士周平孙之后,安阳侯、故太尉周仲飨从子。”

庐山周氏,兴于名士周荣(字平孙),其子周景(字仲飨)更是官至太尉,向来好贤爱士、也曾奏免污吏,是一代名臣。雒阳令周异,便是周景的从子。

姜泫之所以对雒阳令周异如此用心地打探,也是因为雒阳令的重要性。

雒阳可不是普通的县城,而是国都。居住的除了平民百姓,其余的更多富商、权吏、皇亲、国戚、世勋,这些人个个都不好惹。说不定,当时雒阳的官员也得写一张“护官符”,知道哪些人自己是惹不起的。遇到朝局腐败的时候,可能就连这些人的奴仆,也都惹不起。

所以,如果处理不好,雒阳的治安可能会极为混乱。自光武皇帝中兴一来,朝廷就给了雒阳令较高的权限。对于那些罪犯,以及扰乱治安的人,雒阳令可以自行严惩。

每年朝廷对于雒阳令的考核,第一点就是刑狱,看他们治安完成得怎么样。作为地方县令,他们不仅可以参加朝廷的大型典礼,手上还掌握着“雒阳狱”这一重磅武器。雒阳狱由河南尹、司隶校尉和雒阳令共同掌握。这个监狱不仅可以关押平民百姓,更可以关押那些贵族高官。

中兴初时,董宣担任雒阳令的时候,湖阳公主的恶奴当街杀人。董宣不畏权贵,找上门来,当着湖阳公主的面杀了恶奴。湖阳公主向光武皇帝告状,光武皇帝气得差点杀了董宣,又让董宣向湖阳公主赔礼道歉,董宣宁求一死而不从。光武皇帝拿他也没办法,说他是“强项令”,又赐钱三十万,大加褒扬。自此都中豪强莫不震栗,号其为“卧虎”。歌之曰:“枹鼓不鸣董少平。”

故此,从理论上来说,只要皇帝批准甚甚或默许,雒阳狱里什么人都能丢进去,当年蔡邕、陈耽就都进过雒阳狱。也正是这一点,雒阳狱在如今朝局愈加混乱的时候,就成了各方争夺的目标。而雒阳令也成为可以影响朝局的人物。

正如姜泫所想,士人出身的周异今天跟着何进来到清平巷,并不想跟何进作对拆台,而相反是在帮他站台。谁都知道,丁晓可是雒阳大侠,都中的大豪强,凭一个小小的金曹,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哪里敢触丁晓的眉头?要对付邓文身后的人,只一个何进,怕是分量还有些不够。

再说河南尹何进,则是贫苦出身,幼时母亲便去世了,后来他的父亲何真又续了弦,生下了弟弟何苗和两个妹妹。不久何真也死了,长兄如父,何进继承父业,作为屠户,一个人费心费力将弟弟妹妹们拉扯大。

何家的两个妹妹生得漂亮,长大后更是出色动人。姐姐何莲被选入掖庭,得到天子刘宏的宠幸,赐名艳,还生下皇子刘辨,一直到被立为皇后。妹妹何蓉则嫁给了张让的长子张奉,由此借十常侍之力,姐姐才当上的皇后,何进也由此平步青云,一路被拜为郎中,随后迁虎贲中郎将,任颍川太守,再到拜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

在官寺里,何进询问了有秩和亭长此处的情况,又把清平巷的主人叫进来问了几句话,便答应尹府和县寺会为清平巷的百姓做主,不允许官吏强买征用、与民争利。

清平巷街道两年的产业名义上的主人叫常逢,地契、房契上也都是他的名字。这个人是丁晓的得力助手,足智多谋,常年打理帮务,还善于跟朝廷、地方的官吏打交道。

这一切只不过是走个过场,问过了话后,何进便让人把姜泫召了进来。

进门时,姜泫打量了一眼何进。高大、英俊,长了一丛美髯、生得一副好皮囊。民间常有传言,何进屠户出身,必然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但事实并非如此。试想,何进若真的相貌粗鄙丑陋,又如何会有两个美艳绝伦的妹妹?

“汉阳学子姜泫,见过府君。”

何进对姜泫的外表和仪态很是满意,赞赏地点了点头,端坐虚扶,说道:“无需多礼,且坐。”

待姜泫在下首找了个空位坐上之后,何进貌似无意地说道:“闻本初、子远常提伯霈才名,想来必有见识,不知于清平巷一事,有何见解?”

姜泫一想,这是在考自己吗?可是清平巷之事明摆着,何进的用意肯定不止于此,便说道:“金曹欲强买清平巷,原因无非有二。一来,此地临近洛水,在此修库,甚是方便。二来,邓曹掾,新吏初任,难免有立威之意。依在下愚见,不如随了邓曹掾之意,只要价钱合理,便将清平巷卖与金曹。”

何进正在喝热汤,听到这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常逢就坐在姜泫旁边的最下首,二人虽然不认识,但姜泫明知道这清平巷的产业是青风的,又与丁晓交好。来之前丁晓还特意交代让他礼遇姜泫,可看着姜泫还帮着邓文说话,常逢心中不免惊怒。但好在他擅长养气,猜测姜泫后便可能还有话,这才忍住没有发作。

何进好歹喝下了口中的热汤,问道:“伯霈何意?细细说来。”何进心里想着,我这一个河南尹,一个雒阳令,摆开仪仗出来站台,这姜泫如何敢当面作对?

姜泫继续说道:“太尉府置金曹,掌货币、盐铁事,国之重器。在洛水畔修库,亦重中之重。不如此事右河南尹、雒阳县共理。一则更为安全、稳妥,二则亦防小人公器私用。”

太尉府在洛水边的仓库可不少,任谁都知道,邓文想再修建个仓库,肯定是想为自己,或者为幕后的人运送、囤放些物件,而且还很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招以退为进,把主动权攥住,不落人口实。却把选择权和为难之处一并踢回了邓文。且看邓文如何处之?

何进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指了指姜泫,笑道:“妙哉!妙哉!伯霈好计策啊!我等地方长吏驳了太尉府,虽是以民利为由,终究些许不美。不如以退为进,方是上策!”何进自持权重,于其中谋划,毫不顾忌地便说了出来。如此阳谋,也不怕邓文和他幕后的人知晓。

何进还想再考考姜泫,只是经史子集他也一知半解,便问道:“伯霈游学天下郡国,以伯霈观之,河南郡务如何?”

姜泫想了想,平心而论,从表面上来看,河南尹的治理还是很不错的,何进也并不是无能之辈,甚至严明律法,颇有法家之风,便说道:“河南郡务严整,文教昌盛,律令明晰,堪为天下之首!”不过光拍马屁是不行的,姜泫又说道:“不过……”

姜泫虽然是故意拉了一点长音,可何进接话也太快了,不等姜泫话音落下,便急切地追问道:“不过如何?”

第四十三章 雒阳八关

姜泫想了想,说道:“河南郡务严整,文教昌盛,律令明晰,堪为天下之首!”当然,姜泫也知道,光拍马屁是不行的,便又说道:“不过……”

姜泫虽然是故意拉了一点长音,可何进接话也太快了,不等姜泫话音落下,便急切地追问道:“不过如何?”

一说“不过”,就有可能是负面意见。可姜泫见何进的神情,并没有一丝羞怒,而是一脸热切地真心求教。姜泫心中暗赞一声何进的度量,说道:“雒阳形胜之地,三川河谷、丰裕平坦,却不如关中山河表里、易守难攻。愚见,若择几处增关设卡,可以人力之有余补天成之不足,则犹胜关中。”

于军伍兵法之事,何进很是感兴趣,听姜泫提了个头,心中便有些迫不及待,问道:“却不知哪几处,伯霈可有定见?”

“雒阳三川河谷,又有三山夹峙,可谓天成。雒阳之北,有两处乃是河水要津。一处,便是武王伐纣之时,大会八百诸侯之盟津,如今亦称‘孟津’,其二便是河水之心‘平津’。于此二处设关布防,但若有变,则贼不能南渡。”

姜泫所说的两处,是雒阳北边河水上的两处重要渡口,都是在河南尹所辖范围,对面就是邻郡河内,每日渡河之人无数,都是从这里走的,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何进当然有所了解。

姜泫继续说道:“雒阳之东又有一处,班昭《东征赋》中云:‘望河洛之交流,看成皋之旋门’,即指此处,昔日楚汉对峙亦是在此。”

何进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十分同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成皋自古便为雄城,南连嵩岳,北濒黄河水,山岭交错,自成天险。春秋首霸之郑国便兴于此,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啊!”

见何进听的感兴趣,姜泫也提起了十分的兴致,又说道:“雒阳之西,亦有一处……”

这回何进摆了摆手,打断了姜泫,瞅了瞅袁绍,问道:“本初,伯霈所言雒阳之西亦有一处要地,本初可知是在何处?”

袁绍想了一想,说道:“雒阳之西正有一处,昔日六国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此地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山东之师,逡巡而不敢进。后王莽遣武让据此以拒翟义,王霸屯此以抗荥阳、中牟。可是天下雄关之函谷?”

何进、袁绍、姜泫三人相视而笑,袁绍所言,可是一点没差,正是位于西边弘农郡的函谷关。

何进又问道:“雒阳之南,却有几处?”

姜泫伸出了四根手指,说:“四处。”之后便没有往下说,想来以何进的才智和对郡内的了解,此时应该会想到了。

何进想了一想,说道:“南去五十里,有太谷天险,此为一处。广成苑之南,两山夹一川,南通汝颖必经之地,此为一处。伊水之上,龙门之下,有地名伊阙为一处,古为秦东出之地。东南又有太室、少室二山,其间山路曲折,人曰‘十八盘’,又为一处。以本府观之,此四处,皆乃雒阳南面之门户,可如伯霈所言四处?”

姜泫点了点头,何进所表现出的能力,竟然真的达到了他的认知,说道:“正是此四处。”

何进也甚是欣喜,一方面喜欢姜泫的才能,另一方面更是因为自己也能够猜对。他大笑几声,说道:“哈哈哈……这便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何进自夸英雄,下边一大票属吏和下级周异自然都是一片附和。

姜泫和何进,包括袁绍、周异等人都不知道的是,当日何进上书天子修葺雒阳八关虽未被允准。可是后来这八关还是修成了,并在之后的几十年间,又倾尽了多少英雄豪杰的热血与理想,上演了多少悲欢离合、铁血情仇。

后话不提,却说何进欢喜够了,这才又说道:“伯霈家学渊厚,又师从康成先生,却不知治何经典?”

这是问姜泫的专业了,姜泫也不谦虚,实打实回答道:“家传《礼》、《韬略》,师从康成先生,于《易》、《尚书》有小成,其余经典,略有所览。”

“嗯!”何进就是问一问,没打算考他这些方面,他自己也不懂,答应了一声,便接着说道:“伯霈有大才,本府之意,辟伯霈为五官掾,可否?”

姜泫大吃一惊,袁绍早就跟他通了气,说是何进要征辟他,却未曾想是想让姜泫担任五官掾。

五官掾前汉便有,乃是郡守自署属吏之一,为太守的左右手,掌春秋祭祀,并非常置。比如之前颍川太守阴修那里,就没有置五官掾,太守、郡丞之下,郡朝属吏是以功曹钟繇为首。有五官掾的情况下,若功曹史缺,或其他各曹员缺,则五官掾署理或代行其事,无固定职务。若无员缺,亦可参谋。在祭祀之时,尚居功曹之上。可谓是位高权重,而职责又不如功曹繁剧。

总的来说,以五官掾地位之高、权柄之重,以姜泫的年龄、资历、名望,并不足以担任。

姜泫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袁绍,袁绍微微合了合眼睛,竟然改变了主意,示意赞成姜泫接过五官掾的重任。毕竟,虽然何进出身是个缺点,可姜泫若是初一入仕就得了个五官掾和功曹这种档次的职务,那也是履历上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泫想了想,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向何进拜了个大礼,正色回答道:“禀府君,泫年资尚浅,不及弱冠,难堪大任,亦恐河南士子不服而怨愤。如府君不弃,泫愿为驱驰。若来日得茂才、孝廉之名,再来府上任命不迟。”

何进本来想着姜泫虽然年轻,但能力应该是够的。可是郡中士子的舆论倾向,不得不考虑。直接征辟姜泫这个外来的年轻人为五官掾,不仅于姜泫来说是在为他树敌,对自己和河南士族的关系,也会有负面影响。征辟之事,暂时就先不做考虑。

何进意识到是自己有些冲动了,也是从善如流,点了点头,说道:“是本府唐突了,过些时日,既八月十七,天子猎于广成苑,本府应旨随驾,伯霈亦可同往,也好见识汉家天子的风采。”

虽然没能征辟姜泫,但适当的拉拢还是可以的,让姜泫跟着自己陪天子打猎也是一个很好的手段。若是能让姜泫通过自己的关系直接得天子的赏识,那可比直接征辟有用多了。

姜泫当然知趣,回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见何进还是若有所失的样子,一旁的周异说话了:“府君也不必心急,那凉州刺史梁孟皇(名鹄)出身鸿都门下,曾举孝廉,下官故人也!待我去信一封,言及伯霈才德,再以伯霈之西凉冠族,举孝廉之日,不远矣!”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周异的话确实也让何进宽了不少心,少了许多失落感,又谈了几句此地民生,勉励、敦促了一下有秩、亭长,何进和周异就都各自打道回府了。

送走了何进和周异,常逢又过来找到了姜泫,说道:“姜君好计策,却是言谈之间便保住了清平巷,在下不如矣!”

姜泫知道常逢,是青风的智囊、丁晓的谋士,也知道他的表字遇之,摆了摆手,说道:“遇之却是说笑,愚计耳!何如遇之辅弼孟晨兄,打下青风这一偌大家业?”

常逢也不再多说,只是言道:“闻姜君身边有史子泰、荆易之,皆虎士也!在下于陈记酒肆摆了宴席,冒昧邀姜君与二位同去,意下如何?”

姜泫刚要答应,就见巷口来了两个青衣酒保,看打扮却都是怡春坊的人。

第四十四章 牵挂者何

常逢邀姜泫还有史阿、荆韦同去宴饮,姜泫刚要答应,就见巷口来了两个青衣酒保,看打扮却都是怡春坊的人。

想来是怡春坊派人来通知姜泫去接伊儿了,姜泫告罪一番,说道:“此时实是不便,子泰亦未归来,不如酉时再聚,如何?”

常逢眼观六路,如何不知晓是怎么回事,便笑嘻嘻地直接告了辞。姜泫还要挽留,说是要与常逢同去怡春坊接人,常逢却是坚决婉拒。

说实在的,常逢最不想遇见的就是常君娥,虽是同姓,五百年前或还是本家,可聪明人遇到聪明人,除了惺惺相惜,更多的是敌视龃龉。有一句话是“一山不容二虎”,也可以说“一个窟里别住两只狐狸”,常逢与常君娥便是这样,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都能称为老虎或者狐狸。只不过常君娥比常逢多了些深沉老练,这更让常逢对常君娥有些忌惮和反感。

不过这些都是两人心里的想法,因为丁晓和其他种种原因,都不会太过明显地表现出来,特别是常君娥,面子上总会过得去。

常逢匆匆离去,那两个酒保走了过来,先是行了大礼,之后说道:“姜君,常大家已将伊尔姑娘接到了怡春坊,诸般准备皆已妥当,正是吉时,姜君这便可去接人了。”

姜泫摸出了一把五铢钱,打发了两个酒保,就让荆韦赶快去牵了马车,随他去怡春坊接人。

到了怡春坊,早有酒保相侯,姜泫径直进了大堂,问道:“常大家可在?”

那酒保指了指大堂的后门,笑道:“正在后院,姜君去便是。”

后院红楼上,伊儿已经画了眉、修了脸,正陪着常君娥闲坐。

伊儿透过半掩的窗户,看了看楼下,说道:“阿姊,方才那酒保回话,却是说看到了常逢也在清平巷。”

“嗯。”常逢是清平巷产业明面上的主人,今天何进为清平巷而来,常逢自然也会到场,所以常君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伊儿又说道:“阿姊,这常逢做过许多坏事,总不是一个好人,却不知丁君为何对他如此倚重?”

“伊儿啊,”常君娥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水至清则无鱼,大丈夫若想成大事,身边便会有百样人,善人、恶人,智者、愚者。常逢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却智计百出、善交官吏,是孟辰难得的助手。我虽恶他,却也不能因一己之好恶在孟辰面前有诸般诋毁,间或提醒一二便罢了。日后你跟了伯霈,亦当如此。”

一提起姜泫,见惯了风月的伊儿却突然害羞了起来,说道:“阿姊又来拿我打趣。”

常君娥微微俏笑,听了听前院的动静,说道:“伊儿也不比心急,你那如意郎君来接你了呢!”

伊儿打眼望去,果然瞧见楼下后院庭中,玉树临风站着的姜泫,瞬间心花朵朵,开心得两颊飞红,那眼神儿再也移不开了。

常君娥牵了伊儿的手,下了楼。姜泫揖礼见过,面对着姜泫这次行礼,常君娥可没客气,大大方方地受了。之后把伊儿的手托在姜泫手上,姜泫有些惊愕,但也任其为之。

伊儿的肤色本来就较寻常人都要白上许多,此时娇羞难当,更是红得诱人。常君娥也注意到了伊儿的羞态,却不做理会,只跟姜泫正色说道:“伯霈待孟辰如兄,姎家便自比姊、嫂,如何?”

姜泫有些不明所以,这本是应有之意,却不知道常君娥为什么格外提起,却也说道:“正该如此。”

常君娥又说道:“伊儿并非寻常舞姬,便不提本是精绝公主,姎家亦视若姊妹,伯霈又当如何待之?”

姜泫险些出了一头冷汗,这是丈母娘难为女婿的架势啊!他紧了紧伊儿的手,看了看伊儿低垂含羞的眼睛,朗声说道:“自今日起,天地为证,泫定不负伊儿!”

见姜泫打了保票,常君娥很是欣慰。按照她原来的想法,无论如何也得则个良辰吉日,让姜泫大张旗鼓、吹啦成群地把人接走,做妾也得有做妾的仪式。可如今又有诸多要事,时间也不充裕,尽早把人送出,才是正当。

伊儿被带到姜泫府上,像她这样的出身,根本没有指望做人正妻,若能被个文士或大吏买去作妾,已是最好的归宿,至于这大吏或文士是老是丑,那就听天由命了。

现在姜泫要名声有名声,要家世有家世,年青英俊,是名噪天下的神童,又不似薄情之人,简直成了她做梦也梦不到的好归宿。若能给他作妾,她是千肯万肯。可是姜泫安排她和荆蓁在西厢房住下后,对她将来的身份却只字不提,更是每日早出晚归,连见面也难得。她每日除了和荆蓁做些女红,再就是一起教小元识字,也没什么活计,这可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却怨不到姜泫冷落了家里,实在是有诸多要事缠身。河南尹府上许多事他要去参与,仲秋围猎也要做准备,更有何颙、张邈会赶在中秋之日来雒阳,更需要多方准备,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中秋佳节,雒阳的官民都在忙里忙外为这难得的节日做准备。中秋节是团聚的日子,可洛水码头,却是一番送别的情景。

袁绍、曹操、姜泫、许攸和刘备,坐在码头旁边的一处凉亭中。袁绍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家人端上了美酒佳肴,诸人分案而食,觥筹交错,言谈间说得尽是在这雒阳中的畅快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番畅饮,刘备便要起行了,他拱手说道:“诸位,天色已然不早,也不便苏君、张君在船中久候,我这便告辞了。”

今日便是刘备离开雒阳之日,此去是与苏双、张世平同行。那二人虽是与刘备同行,可这饯别席上,或是天下楷模袁本初,或是太公族子弟曹孟德,或是凉州上士姜博霈,或是南阳名士许子远,还有一个汉室宗亲刘玄德。他们两个只是普通商人,上不得这种台面,还不配来饮一杯酒。

袁绍很是看重刘备,虽是不舍,却也知道终究是要离别,便托起刘备的手,说道:“玄德此去,勿忘传书。若涿郡有事,但来一言,我等必倾力相助!程仪千金,已送至船上,一路珍重啊!”说着,端起一觞斟满了的酒,凭栏高举,将酒水洒在洛水之中:“诸路神鬼且听,袁绍为祭,且佑玄德一路平安!”说着,背着其他人,竟然悄悄留下了眼泪。

刘备感慨万千,口中尽是多谢。

曹操却是难得的寡言,但面上依旧带笑,一揖说道:“玄德,来日必有相见之日,一路保重!”

曹操不必再多说,刘备自然知晓,曹操这不仅是抒发离别之情,更是对他寄予厚望,认为有朝一日大家会同朝为官,共效汉室。

轮到了姜泫,姜泫将刘备也领到了凉亭边,俯瞰洛水。恰有一条柳枝伸入了亭中,姜泫轻轻折下,用柳枝指了指下边碧绿平缓的河水,问道:“玄德,这洛水比之河水如何?”

刘备不知姜泫什么意思,只是说道:“洛水悠悠,河水滔滔,不如也。”

姜泫将柳枝双手递给了刘备,又问道:“那河水比之东海,又如何?”

折柳相赠,惜别怀远。刘备接过柳枝,却若有所思,继而了然,朗声说道:“东海之水,浩浩汤汤,无边无涯,远非江河可比!”

姜泫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刘备明白了姜泫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便是这洛水,于天下之中,并不起眼,但只要坚毅前行、百折不挠,终有一日会成为大江大河甚至是那浩渺无边、惊涛巨浪的大海。

第四十五章 月兮何兮

眺望着扬帆远影,姜泫又斟满了一觞酒,一饮而尽,悠悠唱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袁绍早已拭去了眼泪,他拍了拍姜泫的手臂,说道:“终有再见之日,伯霈不必如此感怀。”

姜泫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几个人又闲聊几句,各自回家。

其实今日送刘备离开雒阳,也是有丁晓一个的。可是除了送别践行,却还有更重要的事,袁绍和刘备交给了丁晓去办,那就是秘密接应何颙和张邈入京。何颙天下知名,是一直被通缉的党人,张邈更是名列“八厨”之一。这二人来京的消息,若是被十常侍知晓,或明或暗,免不了大肆捕杀。丁晓知道事情的重要重性,所以亲自安排部署,在送走刘备的同时,何颙和张邈已经安全入京,还需送到袁绍的私宅当中。

天色已黑,刘备此时应该已经过了五社津,或上了陆路,或寻个地方休息;袁绍应该也去了他叔父袁隗家陪他叔父,还得看他那个不对付的弟弟;曹操想必也在家里陪着丁氏和曹昂,那个乖孩子姜泫见过两回,生母死得早,不过丁氏视如己出,也算不错;还有丁晓,任务应该早就已经完成了,这时候应该是陪在常君娥身边,不过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怡春坊,就不清楚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刘备的离开,还是因为独在异乡而赶上中秋,姜泫心里总有些许惆怅。时下中秋并不太强调家人团聚,可是明月易圆,却也不禁让人感慨家人难聚。母亲当年在生下四弟姜服之后难产而死,父亲姜桐怀念亡妻至今,夜夜独话凄凉,年年断肠难忘,至今一直未娶妻、未纳妾。多年来,姜桐屡次拜官又去职,却也将兄弟四人拉扯大。儿时种种,历历在目,父亲音容笑貌,也宛在眼前。却不知千里之外,同在月下的父亲,双鬓又添了几许华发?

千情万绪中,姜泫四处闲逛,原本不长的路程,到了此时才进了家门,见到史阿、荆韦,又见到荆蓁、伊儿和小元,姜泫的心情便好了不少。凉州老家暂时回不去,这里不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吗?

这几日,荆蓁和伊儿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筹备中秋了。如今的中秋,还不像后世有那么多喜庆、团聚的习俗,只是祭月、赏月、家宴而已。

见是姜泫推开了二门,正在院中忙活的伊儿小跑着过来,惊喜地说道:“呀,是公子回来了。”伊儿原本称呼姜泫为“姜君”,进了家门后称呼“少君”,这是时下称呼官宦子弟、豪贵少年的正常称谓,不过后来跟着伊儿也唤姜泫“公子”了。

看到伊儿迎接,姜泫笑着回答道:“嗯,回来了。”

听到姜泫和伊儿说话的声音,在屋里和后院忙活的荆蓁、史阿、荆韦和自以为在帮忙的小元也都出来了,陈妪和徐婆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各自回家了,剩下的都是家里人。史阿见姜泫回来,心里也很高兴,接过姜泫手里的缰绳,将坐骑牵入马厩,又加了些草料,而且今天还格外加了不少豆子。

姜泫见庭院正中摆上了祭案,便问道:“可是要祭月?”

荆蓁回答道:“正是,只等公子回来主祭了。”

这时候的中秋,祭月是一项重要仪式。先秦时,周天子和诸侯于秋分祭月,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中秋祭月。《礼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这里的夕月之夕,指的正是夜晚祭祀月亮。去年中秋,姜泫的老师郑玄也曾带领弟子们设月坛以祭月。

祭案设在庭院中央,正对着明月。案上一盏香炉,周围又有七盏小油灯,呈北斗之状,成拱月之势。两边是两支红烛,点点火光烨烨生辉。前边是两个大漆盘,以大夫少牢之礼,供奉的是猪头和羊头。

这祭案布置的很是用心,却也不算太逾制。姜泫已经猜到是谁的主意了,还是笑了笑问道:“祭月之礼,准备得颇为用心,却不知是谁布置的?”

这份心意,自然是伊儿布置的。她久在胡姬酒肆和怡春坊,得常君娥悉心调教,诸般礼仪也都大概是知晓的。

见姜泫很是高兴,一旁的荆蓁也没什么心眼,便要开口说是伊儿布置的。伊儿初入家门,不想独得这份功劳,想要送荆蓁一份人情,便先开了口,说道:“是蓁儿姐姐和奴家一同布下的,子泰和易之也帮了不少忙。”

荆蓁张了张嘴,她虽然出了力,却也只是打了些下手,却没想到伊儿把功劳也算作自己一份,可是想要说清楚,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泫都看在眼里,心里如何还不明白?两个人相亲如姐妹,让他很是欣慰。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在两个人的脑袋上摸了摸,说道:“却是蓁儿和伊儿晓事,我这便去净手,稍后一同祭月。”这无心而亲昵的举动,却令荆蓁和伊儿恍惚许久。

姜泫回屋洗过手,换了一身较为庄重深衣高冠,这才出来。

众人在祭案两旁各自跪坐,所谓礼不下庶人,史阿和丁晓都没见过祭月,无不好奇,荆蓁也是没有祭过月,好奇兴奋地问伊儿还需要什么流程。

伊儿虽是做了准备,但具体的也是一知半解,便说道:“如何祭月,阿姊却也未曾说过,想来是她也不知道,且看公子如何祭月吧。”

至于小元,只是啃着一个大苹果,眼巴巴地望着姜泫。苹果,时下称之为柰果,是从西域传来的。

姜泫亲自点燃香炉和油灯之后,又取过酒樽斟满,高举对月,喃喃道:“维太平癸亥之年,秋桂飘芳辛酉之月,月望癸巳之日,私堂院内,略备牲酒,拜空祭月,无玉馐佳肴、饕餮之簋,非精茗琼酿、夔纹兕觥。谨默祷于心,望舒可感余诚。”所谓望舒,便是为月驾车之神。

说完祝词,姜泫又吟唱道:“生何须臾兮,紫微悬恒光。明月煌煌兮,乘风游苍茫。凤吹箫笛脆,龙吐云雾香。璎珞飞天舞,朝发至昆冈。辗转难眠夜,圆缺短与长。天地云水色,大人寿无疆。回望西凉邑,弦歌百年飨。愿为云中雁,高飞还故乡。”

唱罢,将金樽中的酒水和着愁泪一饮而尽。再转过身,依然是爽朗豪情的少年。

见姜泫终于完事了,小元一使劲,咽下了口中还没嚼碎的苹果,奶里奶气地问道:“阿君,可以吃饭了吗?”

姜泫摸了摸小元脑顶的头发,在他鼻头上轻轻一捏,说道:“当然可以啦!”

一日三餐,姜泫不喜欢分食,天气不那么凉的时候,喜欢大家一起在院子里围着大石案一起吃饭,今日中秋月圆之日,更是如此。荆蓁和伊儿姜准备好的酒菜从庖屋端了出来,蔬果酒肉,还有姜泫传授的炙鸭,好不丰盛。

大家刚要开动,却想起了敲门声。姜泫放下筷子,轻轻一扭头,示意荆韦去看看是谁来了。

荆韦已经准备好了要大快朵颐,这时只能好不情愿地也放下了筷子,去前院开门,不多时,就传来荆韦的大嗓门:“哎呦!是曹君啊……这位可是尊夫人……哦哈哈……还有酒……”

姜泫起身迎接,见被荆韦迎尽内院的果然是曹操和丁氏,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儿,六七岁和小元年纪差不多大,便是曹昂了。

曹昂姜泫是见过的,不过丁氏还是第一次见。曹操能把丁氏领来,这便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通家之好了。姜泫心下欢喜,揖礼说道:“见过孟德兄,见过嫂夫人。”

丁氏打量了一眼姜泫,总听曹操说姜泫是个少年英雄,却是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大家夫人自有矜持,只是还了一礼仪,也未有多说什么。

曹操不拘那些礼节,一只手牵着丁氏,一只手急忙将姜泫扶起,说道:“伯霈不怪我未先通禀、冒昧而来就好,如何又这般多礼?”说着,又从丁氏手中接过两瓶酒,在姜泫面前炫耀似得晃了晃,问道:“伯霈,可知此为何物?”

姜泫如何猜不出来,不过还是凑上前闻了闻,仿佛是能隔着瓶子闻出来似的,之后才回答道:“莫不是九酝春?”

“哎呀!”曹操笑道:“伯霈好眼力,这可是曹某自家酿的九酝春,沛国只此一家!”说着,又趴在姜泫耳边,小声嘀咕道:“此酒九酿,更是精品,相比供奉天子的十酿御酒,要好上许多!”

姜泫懂一些酒,自然知道其中的妙处,十酿太清则无味,还是九酿的好,也不再多言,只是招呼曹操一家人一同落座。

等大家伙都坐下了,伊儿便拉住了刚要落座的荆蓁,说道:“诸位请用,我与蓁儿到后面便好。”荆蓁也想起来了在外人面前,女眷还是不要同案的好,也连忙点头。

曹操素来敬爱丁氏,想着如果这两个姑娘都走了,那丁氏就算不一起去,留在这也有诸多不便啊,便急忙摆了摆手,说道:“无妨,无妨,曹某家里还比不得伯霈府上规矩多呢,哈哈,同案而食便好,同案而食便好。”

姜泫也正有此意,说道:“蓁儿与伊儿不必如此,此乃家宴,无需那诸多规矩,随意便好,也正好陪陪嫂夫人。”

丁氏也随之附和,让两个姑娘留了下来。

众人随意围坐,四个男人们坐在一块儿,三个女眷们坐在一块儿,两个小孩子夹在了中间。觥筹交错、酒来食往,你说些官场秘闻、市井趣闻,我说些边塞往事、乡野奇谈,端的热闹温馨。

曹昂还小,用筷子还不利索,一不小心夹着的一块肉掉在了身上,衣服上也粘了些许酱料。曹操就坐在他左手边,见状宠溺地埋怨了一句,又掏出手帕替他轻轻擦拭。

曹昂右手边的小元见了,却突然间眼神也不亮了,笑容也没了。从开始到现在,两个小孩儿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相处得都很好,很是融洽,没打没闹的,互相之间说笑不断。大人们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姜泫甚至怀疑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可是这也不妨碍他们跨越家世的差距,学起大人们的谈笑宴宴。可是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小元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哭丧着脸,炙肉和诸般果子也不想吃了。

别人可能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小元是怎么了,可今日的姜泫确实能够理解。

姜泫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咳,小元,”又分别指了指自己、史阿和荆韦,“我、史叔父与荆叔父,你最喜哪个?”

小元撇着嘴,逐个看了看三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声说道:“喜欢阿君和史叔父。”

“呦呵!”荆韦故意皱着眉头,假装斥责道:“你这小鬼,缘何独不喜我?”

史阿颇为自豪,白了一眼荆韦,说道:“自家长得丑陋,还怪小元不喜?”

荆韦被噎住了:“子泰……”

曹操心思通达,知道小元的身世,也大概猜出了姜泫的用意,便绕过曹昂,轻轻拍了拍小元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问道:“小元,那曹阿伯、你家阿君与史叔父,你最喜哪个?”

小元又是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史阿见状,只是微笑着宽慰他但说无妨。小元这才鼓起勇气,又说道:“喜欢曹阿伯和史叔父。”

如此,小元的心意大家便明白了。小元父母双亡、孤苦伶仃,遇到史阿之前就饿得在生死线上徘徊过几回,若不是老荆一家三口时常接济,早早就饿死了。如此,年岁不大的小元,却比其他人尝到了更多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心思自然剔透敏感。不管是谁人去问,小元都会说最喜欢那个人,但无论如何都会带上史阿,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姜泫又问道:“小元,史叔父总是敦促你习书练字,荆叔父却不曾约束于你,你还是最喜史叔父?”

小元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害怕的感觉,隐隐约约是害怕再也见不到史阿。虽然不知道这种害怕是从哪里来的,可还是怕得他快要流出了眼泪。最后,小元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毅然决然。

“好!如此嗣你为子泰之子,你事其如己父,改姓为史,以为螟蛉,如何?”

这话小元听得不是很明白,曹操在一旁翻译了一下:“阿君是说,从今日始,你便是史叔父的儿子,史叔父便是你阿父,以后你便叫史元,如何?”

小元这下子听明白了,已经是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

“子泰。”

“姜君。”

“自今日起,于小元你当视如己出,好生调教,若有朝一日成为栋梁,亦是光耀你史家门楣,可否?”

史阿一直很喜欢小元,最先与他相识,又经历过真正的同生共死,真真的是有缘,早就已经当做自己的儿子了,此时哪还有不应的道理。他走到小元身后,跪下身子将小元抱在怀里,对姜泫一磕到地,激动地说道:“谢姜君大恩!”

第四十六章 天下楷模

去年冬十月,天子刘宏临时兴起,先是到上林苑围猎,之后去了一趟函谷关,回来又在广成苑围猎许多日,再之后又去了一趟太学,历时两个多月,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宫。

到了今年,生性好玩喜乐得天子在宫里实在是再捉摸不出什么新鲜玩意,便又憋不住了,着有司准备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八月十七这一日,又开始了一次围猎,地点就在城西的广成苑。

这次天子出行,摆的是法驾,规格仅次于大驾。要知道,自光武皇帝中兴定都雒阳以来,除非皇帝驾崩大行,要不然是不会摆大驾的。

乘舆法驾,不同于大驾的公卿奉引、太仆御车、大将军参乘,法驾的公卿不在卤簿中,是以河南尹、执金吾、雒阳令奉引,以奉车郎御车,以侍中参乘。

姜泫虽然是作为何进的从者一同参与了围猎,但何进身为河南尹,需要奉引天子车驾,必须坐在自己的前导车里,随时候命。而姜泫则只能带着荆韦,和其他何进的从人一起跟在后面的队列中。

姜泫这一圈骑马而行的几位士子,除了二号人物曹操因为议郎官身去了光禄勋的队伍里,何颙和张邈藏在袁绍私宅。除此三位不在,可以说是袁绍这个政治团体主要人物都聚齐了,除了袁绍和姜泫这两个英俊的伟男子,鱼目鼠须的自然是南阳许攸(字子远),长脸圆眼短须的是汝南伍琼(字德瑜),蜡黄面皮、体态瘦弱的是陈国吴臣(字子卿),这三人和何颙、张邈,并为袁绍的“奔走之友”。当然,还有一个新人,二十五六,生得方口大耳、浓眉细眼,是姜泫的凉州同乡,武威人周毖(字仲远)。

这个周毖,其父周慎,曾为豫州刺史。周毖当年曾旅居汉阳,与少年时期的姜泫相识,相互引为知己。如今得姜泫引荐,也成为了这一政治团体当中的一员。

这数千人的围猎队伍,又是凤凰门戟、皮轩鸾旗,又是金钲黄钺、黄门鼓车,忙忙活活辰时才出发,但几乎所有人都是天还没亮就都起来准备各种事项。特别是姜泫,晚上经常贪黑熬夜、睡不着觉,今日起得又这么早。若不是少年时期练就了高超的骑术,这时候在马上晃晃悠悠,早就一个盹摔地上去了。

本想着出了上西门,离广成苑还有段路,姜泫就闭着眼睛养会儿精神。可是也不知道贫嘴的许攸哪来的精神,从出了城门就开始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天南海北、一通胡扯,好不容易要睡着了,便又被他吵给醒。

“啊呀……”姜泫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问道:“子远却是在说何事?”

一旁的袁绍笑了笑,说道:“哈哈,子远却是在说伯霈新纳美婢,日间难免精神不振,又与我等做赌,看伯霈几时能从马上摔下来。”

姜泫一听这是说他贪恋美色、床笫称雄,白天才没了精神。这一下子困意去了不少,抬起马鞭指了指许攸,笑骂道:“好你个许子远,却是等着看我的笑话!”

许攸捏着鼠须,又摆了摆手,讪讪笑道:“何敢?何敢?只是见伯霈双足悬空、手扶低鞍、昏昏欲睡而不坠,我等奇之叹之罢了!”

周毖闻言,也在一旁笑道:“子远啊子远,你且细看,伯霈与我这双足,究竟悬空与否?”说着还扬了扬冲着许攸那边的左脚。

许攸可能是小时候喜欢晚上看书,还不舍得用灯油,所以有些近视,眼神不济。他眯着眼睛,使劲地瞧了瞧,见一旁的周毖和右前方的姜泫脚上都套了一个绳圈,绳圈在脚背的位置上系了一根绳索,上头挂在马鞍上。骑马时,双脚都套在绳圈内,支撑骑马者的双脚,以便最大限度地发挥骑马的优势,同时又能有效地保护骑马人的安全。

“哎呀呀!”许攸大为惊奇,问道:“此为何物?”

周毖故意松开了缰绳,一手指着脚上的绳圈,另一手捋着胡须,说道:“此为马镫是也!”

许攸瞅了瞅自己左脚边短了一截的赤铜鎏金单马镫,又看了看姜泫的绳马镫,已然看出了其中的不同。

袁绍这回也注意到了马镫,也不禁啧啧称奇,说道:“有此神器,可凭镫借力,日夜乘骑而不疲,又可双手离缰,若配给将士,则我汉家铁骑盛矣!却不知这双马镫是何人所作?可是伯霈始创?”一听袁绍这么说,跟在后面的伍琼和吴臣也凑了上来,抻着脖子观摩姜泫和周毖的马镫。

姜泫摆了摆手,说道:“实非我所始创,昔年曾游幽州我舅父公孙将军所在,见其义从皆配此物,得鲜卑处习来,由是回凉州仿制。只是少有长途奔驰、疾驶行猎之事,经年未用。却是昨日仲远住在舍下,闲谈间才偶然想起,这才仓促赶制,一时寻不到合适的铜、铁,故以绳代之,更未及备与诸君。”

马镫这件事,此前姜泫确实是给忘记了。从青州到兖州,再到雒阳,虽然是长途跋涉,但都是走走停停,对他来说根本就没到非用马镫不可的程度。

说起公孙瓒,袁绍心中感慨,说道:“公孙将军威震塞外,所将白马义从骑**锐、屡战屡捷,思之,悠然神往啊!”

后边的伍琼也是任侠果敢之士,听说公孙瓒的勇武,也大感兴趣,趋前两步,问道:“本初,伯霈,这白马义从却是何由来?”

这事不必姜泫去说,公孙瓒和白马义从的战绩,袁绍也是知晓的,便说道:“公孙将军于幽州,屡挫逆贼张纯、乌桓丘力居,以战功进骑都尉、中郎将,又以此封侯。其常与善射之士数十,皆乘白马,以为两翼,自号‘白马义从’。每与敌战,追不虚发,数获戎捷,虏相告云:‘当避白马’。”

袁绍说完,回头环视一圈众人,见众人都露出钦佩、羡慕的神色,只有那个病秧子吴臣自诩清高、似有不屑。袁绍又斜眼看了一下姜泫,见姜泫似乎并未注意到吴臣,这才放心,可还是说道:“如今阉宦专权,士人噤声,世风皆尚清贵而鄙浊实,实谬矣!如卢侍中、公孙将军、皇甫北地、朱大夫、董河东,虽出身迥异,却都扬名疆场、务实兴邦,如此方为我辈之榜样啊!”

袁绍所说的侍中卢植(字子干)、中郎将公孙瓒、北地太守皇甫嵩(字义真)、谏议大夫朱儁(字公伟)、河东太守董卓(字仲颖),几人出身各不相同,或出自边地武人,或出自中原士族,或起于寒门,或生于豪富,但都善于、专注政事或军事,堪称当时真正的名臣、名将。

许攸摸了摸两撇长长的胡须,沉吟两声,点了点头,说道:“嗯……当次将倾之时,我辈士人更当尚实弃虚,不枯坐清谈。本初所言,甚合我意,果然是天下楷模袁本初,我等受教。”

众人包括姜泫和吴臣,也尽皆称赞受教。

第四十七章 谁人为猎

“西颢澄素,少皞司收。万实坚强,秀颖内遒。芃芃禾黍,登我场圃。既徵既狝,克诘外侮。敢假和仲,爰荐麻犬。神之庇之,柔迩能远。”

随着大予乐令领着一众属吏的吟唱声,天子刘宏登上射台。歌完,天子背着手,抬了抬脚尖,踢了踢台上一片半黄半绿的落叶,又扫视下边跪拜成一片的百官、军士,略一沉吟,这才慢悠悠、懒洋洋地说道:“古之帝王,皆于农隙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升平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

说着,接过一旁中常侍张让递过来的宝雕弓、金鈚箭。这时,另一名中常侍郭胜在底下将一只鹿放进了台下的空地中。

这只麋鹿四条腿已经被打得差不多断了,踉踉跄跄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走到了空地中央。麋鹿瞪着水汪汪的圆眼,惊恐、警惕地注视着刀戟林立、杀气腾腾的四周,它在寻找空隙,只要找到,便会不顾一切地逃跑、反扑,即使拖着伤痕累累的四条腿。可它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杀意,来自那高台之上。

天子刘宏弯弓搭箭,正中麋鹿的后脊,但因为这把宝雕弓是一石弓,力量太小。麋鹿虽然被射中倒下,但踉踉跄跄又站了起来,后背还耷拉着一支箭。血流不止的麋鹿显然已经惊慌失措,失去了困兽犹斗的勇气,却还是没有注意到高台上射伤它的天子。

天子脸上有些许地挂不住,一旁的张让立刻进言,说道:“古圣贤云,天子仁义之箭,三箭而中命,此乃商汤网开一面之道也。”

天子眉毛一挑,寻思道:“这是哪个圣贤说的?朕怎么不知道?”但张让的胡诌也给了天子挽回了一些颜面。好在麋鹿就在台下,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天子又射出两箭,果然将那可怜的麋鹿射死。

天子之箭又如国之名器,不能予人,但这把弓却是正适合赏赐臣下的,依照惯例,是要赏赐给有功之臣或者是将担大任的信重之臣的。天子颠了颠手中的弓,又看到旁边的张让已经准备伸出双手把弓接过去了。看那谄媚的表情,明显是希望自己将弓赐予他。

“阿父欲得此弓?”助得天下者为父,助治天下者为目,张让和赵忠在刘宏登基的过程中起了不少作用,所以天子常有“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之言。

张让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天子之物,臣何德何能有之。”可是那双手却没打算放下去。

“哼,亏你识相!”天子不再去理会张让,抬起弓,逐一看了看台下的赵忠、蹇硕,最后一指何进,说道:“河南尹,且上台来!”

何进闻言,如何不知道圣意,心中一喜,按捺住没表现出来,一溜小跑上了高台,跪拜在天子面前。

天子双手捧起宝雕弓,诵道:“弓既平张,四侯且良,决拾有常,既顺乃让。乃降其堂,乃节其行。既志乃张,射夫命射。射者之声,御车之旌。既获弃莫。”接着又说道:“昔日周天子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河南尹为朕外戚,当效卫霍之旧,匡弼国事,以分朕忧!”说着,将宝雕弓递到了何进手上。

何进高抬双手,端着宝雕弓,以头抢地,说道:“臣愚钝之资,谨当死效,万死何辞!”

天子笑了笑,也不再去看何进,只是小声说道:“万死何辞?便是为朕一死,这台下衮衮诸公,又有几人能做到?”

“陛下……”

见何进还要表忠心辩解,天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适可而止吧!你且先安排各部驻扎,午后朕与群臣一同行猎。”

天子行过射礼之后,还有诸多繁琐的步骤,但这些仪式天子可懒得参与,直接就回御帐了。繁文缛节到了午时才算完事,何进安排内朝、九卿、诸卿和各营分开驻扎,也算安排的有条有理。

无论是春搜、夏苗,还是秋狝、冬狩,不管多大的官,随天子围猎,都不会带太多随从,至于袁绍和姜泫这种以白身充作河南尹的从者,能带一两个随从就不错了。所以搭营帐、烧锅做饭这些事情,很多都得自己来。

草草用过午饭,姜泫、周毖和荆韦又帮着这一伙每个人都做了一对马镫。这回都是用领来的铁的单马镫改的,所以比之前的绳马镫稳固牢靠了许多。姜泫还给曹操备了一份,可是没等来曹操,却来了一个内侍传话,说是天子突然身体不适,下午便让百官自去行猎,何进自然得去探视一番。本来天子就是想出来散散心,打猎这种事,他是不感兴趣的,所以袁绍和姜泫等人只是送走了何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又等了很久,不见何进回来,约好的曹操也一直没过来找他们。姜泫见已经有不少人牵黄擎苍、纵马驱车进了山林中,自己在这里枯坐,就有些耐不住寂寞,想大家一起先去行猎。

周毖和伍琼都是好游侠之事,于行猎自然喜欢。只是袁绍久在何进身边,于朝中局势了解更为透彻,隐约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便说道:“你等先去,我在此等候府君,稍后便至。”

姜泫这时从袁绍的表情中,也看出了些许不平常,便问道:“本初兄,可是有事发生?”

袁绍也说不准,只是隐隐约约有点感觉,或许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又见伍琼和周毖兴致勃勃,不好败兴,便说道:“无事,只是子远、子卿不喜行猎,府君又未归来,我在此稍后府君便好。”

姜泫也就没再说什么,自领着伍琼、周毖和荆韦,背弓插箭,驰马而去。姜泫未曾料到的是,御帐中发生的事,正与他息息相关。

却说天子刘宏行过射礼之后回到御帐,用过午膳,便有中常侍吕强递过来一份奏章。天子很是纳闷,这个吕强虽是宦官,而且也位列中常侍,但向来不与张让、赵忠等十二名常侍为伍,倒是偏向党人。起初,天子将诸多中常侍封侯之时,亦封吕强为都乡侯,可是吕坚辞不就。不但不就,而且上书请求斥奸佞、任忠良、薄赋敛、厚农桑、开言路,天子自然知道其忠心可鉴,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采纳。

十常侍向来排挤、孤立吕强,递奏章、御前侍奉、外出督监这种事也都落不到他头上,他也不争。所以这次吕强亲自递来奏章,天子还感觉有些奇怪,便问道:“呵呵,吕常侍竟然百忙之中也寻空来了御前啊!”

吕强跪拜在地,直接说道:“陛下,陈留名士蔡邕上疏陈事,奏请陛下预览!”

“蔡邕?朕记得不是已允准他返回原籍了吗?”

当年,蔡邕流放朔方,不得以赦令除。

仇人阳球怕蔡邕来日复起,遣多路刺客刺杀蔡邕,刺客感其忠义,皆莫为用。阳球又使沿途官吏毒害蔡邕,受指使之人反而把消息告诉了蔡邕,要他提高警惕。蔡邕因此每每得免,平安到了五原安阳。

天子嘉其才高,第二年大赦,宥蔡邕还本郡,以续《汉记》,自流放到赦免,历时九月。这一系列事情,天子都是记得的。不过赦免蔡邕之后的事,他却不知道了。

天子接过奏疏,见吕强没再说话,便展开竹简看了起来,起初一直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脸,渐渐变得冷峻。

天子合上竹简,挥了挥手,打发了御帐中的内侍宫人,御帐中只剩下他和吕强两个人,他低下头,凛然注视着五体投地在脚下的吕强,一字一顿地说道:“蔡邕所言之事,可属实?”

御帐中的气氛突然降至冰点,吕强在天子积威之下,后脊冷汗直流,但已然从怀中取出几份帛书,呈给了天子。

天子取过帛书,匆匆读过,便又问道:“蔡邕可在广成苑?”

“回陛下,蔡邕尚在城中。”

天子脑中思索,吕强跪在地上不敢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才缓缓说道:“着长水校尉袁术入内把守行营、黄门侍郎蹇硕接管内外出入,再召太尉杨赐、司徒袁隗、司空张济、中常侍张让、河南尹何进即刻觐见!此事隐秘,不得声张!”

天子刘宏于朝政上昏庸糊涂,但于权柄的把握,却向来谨小慎微、不敢大意。蔡邕所陈事关重大,令四世三公袁隗的侄子袁术掌握行营宿卫,再令跟十常侍不那么合得来的宦官蹇硕掌管出入,之后再召三公、张让、何进觐见,也是为了一旦生变,自己能够得到有力的保护。

第四十八章 猎场逐鹿

旷野无垠,林木参天,时正秋末,草长兽肥,动物们都拼命地搜寻食物、补充能量,以备即将到来的艰难寒冬,此正弋猎之良时也。广成苑内,一片松林中,正有一队骑士呼啸纵横,执弓穿林。

这一队骑士一眼望去,都是一些豪贵少年,个个被锦衣绣、冠带辉煌,执劲弓、跨宝马,好不威风。当先一名男子,高瘦身材,瞧其骨骼身架,应该已经成年,但白面无须,相貌却还是显得有些稚嫩,穿着也与其他人并不相同。头顶束发无冠,上身素色锦袍,腰束革带,下着裤褶,脚穿厚底羊皮靴,双脚随着坐骑颠簸起伏,还踩着一对马镫。他胯下那匹黄骠马,体侧点点白斑,高头阔胸,四蹄生风。

这男子便是河南尹何进带来的从人姜泫,他身后除了伍琼、周毖和荆韦,还有一干望风而来的官宦子弟。只因林中不知何处窜出来一头雪白雪白的獐子,甚是奇异少见,竟然引来几队人马竞相追逐。

姜泫以镫驭马,绕过一棵橡树,瞅准机会,急忙张开骑弓,搭上羽箭,狠狠地一箭射去。

但那头白獐甚是机警狡猾,身子又轻健敏捷,猛地一跃,羽箭擦着它翘起的尾巴,竟然落了个空。

姜泫狞笑一声,准备再接再厉,便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知道是其他人也追了上来,匆忙再次搭箭。刚搭上箭,耳畔一声尖啸,一支羽箭正落在白獐面前,擦过白獐的鼻子,只差分毫便射中了白獐的脑袋。

姜泫可不想白獐被别人抢了去,趁着白獐一怔的功夫,又是一箭射出,直透白獐脖颈,射入心室。白獐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便倒地而死。

几乎同时,身后那骑奔了过来。姜泫勒停坐骑,转过头去,得意地扬声大笑道:“足下晚矣,我已先拔头筹。”

身后那名骑士勒慢了马,驱马走到姜泫近前,神色淡然,也不羡慕,也不恼怒,只是上下打量姜泫一番,才说道:“若没猜错的话,足下便是姜伯霈?”

那男子三旬上下,留着短须,身材不高,外罩一身虎皮袍,一眼便能看出是精干果勇之人。虽是相貌不凡,可姜泫并不认识他,便马上行了一礼,回答道:“正是姜某,却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那男子并没有回答姜泫,也没还礼,而是又问道:“足下既在,丁孟晨可在左近?”

见他举止有些无礼,姜泫却也不介意,只是说道:“广成苑乃天子郊猎之所,我亦是随河南尹才得至此,孟晨兄自然不在此处。”

“嗯,想来却该如此,”那男子只是点了点头,又说道:“劳烦足下给丁孟晨带话,便说飞盗褚燕,不日来访。”话音一落,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这时后边的一大队骑士也姗姗赶来,众人见白獐被姜泫射死,乘兴而来,白忙活一场,便怏怏败兴而归,四散而去了,只有伍琼、周毖和荆韦没有走。

周毖和姜泫关系比较亲近,便问道:“伯霈,方才是何人?”

姜泫还望着褚燕离去的方向,目光凝重,见周毖问话,才收回目光,回答道:“那人便是京中豪侠,褚燕。”

周毖没听说过褚燕,伍琼却是数次来雒阳,自然听说过褚燕的名声的,只是有些疑惑,说道:“褚燕素有劫富济贫之名,久未落案,但也见不得光,却不知如何进了广成苑?”

“想必是投入了哪位贵人的门下,才进得此处。”姜泫不关心褚燕是怎么进来的,只是关心褚燕留下的那句让他转达给丁晓的话是什么意思。所谓来访,倒更像是下战书。从方才射獐来看,褚燕的骑术、射术都要胜姜泫一筹,若不是从曹操那借来这一匹良驹,姜泫借了马力,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呢。何况褚燕也是名列雒阳八虎,是京中有数的高手,非易与之辈,看来是很有必要提醒一下丁晓了。

“哎呀,獐子!”姜泫正在沉思呢,就听见荆韦一声大喊,回过头去,果然见一只独眼狼已经在白獐腰腹上狠狠要下了两大口,好好地一张皮,就这样被一只畜生糟蹋了。

姜泫怒极,抬手一箭,却被那只独眼狼避开。它三窜五窜的,沿着林间小路逃走,眼看就要没入林中。

“易之,且先把白獐带回去!”话音未落,姜泫便追了过去。

周毖想叫回姜泫,可姜泫马快,这时候已经不见了身影。荆韦哪里放心姜泫独自出追去,广成苑里不只有鹿兔豨禽,熊罴虎豹也是有的,便急忙沿着小路追了过去。留下伍琼和周毖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他俩把白獐带了回去。

那独眼狼可比之前的白獐狡猾多了,尽往灌木密集、山岩险峻处逃,姜泫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舍了小路,也跟着钻进密林。

虽然是仲秋时节,但此处树林依然茂密,显然是已经到了猎场的外围,一路追来,衣服都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马蹄下时而乱石,时而落叶,时而矮树,时而浅溪,这种路况,再好的马也快不起来。眼看着独眼狼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姜泫也是无可奈何。本来就是临时兴起想猎一只狼回去,倒不是真的为它坏了獐皮而来,此时也只好作罢,要寻路返回。

姜泫回头望去,自己正处在一个小山坳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稀疏点缀着许多山岩和大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来时的那条林中小路更是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姜泫估算了一下时辰,又看了一看太阳,也能知道大致的方向,想要回去也不难。

正要往回走时,姜泫却突然听到南边的山坡的另一边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喊杀声,间或还有兵器相击的声音。“却不应是猎杀猛兽,难不成是有人为了争抢猎物斗了起来?”姜泫嘀咕一声,便寻平坦易行的地方,慢慢往南边的山坡上登去。

登到山坡高处,往下一看,可不得了,底下山坳哪里是什么两伙人争抢猎物,而是一小队执戟郎与不知什么来头的一队死士真刀真枪地杀了起来。那队不知名的死士兵刃各异,看来都是轻侠剑客一类,他们是不仅人数上占优势,二三十个人或是围攻或是把住制高点和紧要路口,而且个个悍不畏死、勇猛难当。最难对付的是,其中有三四人持着劲弩,弓箭易得,劲弩难寻,也不知这对死士是什么来头。剩下三四个执戟郎架着大橹,护着一个少年且战且退,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尽数全歼。

姜泫看那少年,远处看不清模样,但能由执戟郎护卫,想必是汉室近宗子弟。广成苑外围的警戒可是由何进负责的,若是有宗室子弟被杀于此,那何进可就难辞其咎了,需得救出那少年才好。

骑马行猎的时候,长兵器碍事,所以长剑和猎矛都在荆韦那里,姜泫只配了一把不足三尺的环首刀。但情势危急,姜泫也顾不得许多,纵马撒蹄,弯弓搭箭,便冲了下去。

第四十九章 生死一线

三个持戟郎支着兽面大橹,并排堵在一个岩缝处,将那个少年牢牢护在身后,弩失“叮叮当当”射在大橹上,但也能勉强挡住,三个持戟郎还时不时引弓还击。持戟郎面前的死士们渐渐围拢过来,后边还有几个弩手散在远处,在来回游走、寻隙射击。

姜泫顺坡纵马,驱到近前,见右前方有一个弩手正在瞄着大橹之间的的缝隙。那些个剑客还不至于怎样,可手持劲弩则威胁更严重。姜泫弓如满月,一箭射去,射中了那名弩手的左胁。弩手一时半会儿丢不了性命,但也是受了重伤。

一箭射出,马蹄奔腾没有丝毫延缓,姜泫又盯上了一名正在弯腰搭失的弩手,左手依然持弓未收,右手抽出环首短刀,手肘外翻,刀口外扬,右脚踩实马镫,两腿一直,身子离鞍,猛地一偏。腰带肩,肘带腕,寒光闪过,削掉了那弩手半边脑袋。

连伤两人,姜泫已经引起了这群死士得注意,周围的几个剑客立马就围了过来。姜泫身无甲、马无铠,手中只有不到三尺的环首短刀,没有枪矛戟槊等趁手的长兵器,便一拉缰绳,拨转马头,顺着一个平坦的斜坡驱马走远,不给对方近身缠斗的机会。

拉开十几步的距离,姜泫便在马上回身射箭。可是马上颠簸,这一箭失了准头,没有射中,姜泫只好勒稳黄骠马,又射一箭,这一箭却是射中了一名剑客的大腿。

那些个死士们近不得姜泫身前,用弩远射的话,姜泫又来回奔驰,也射不中,只好暂时舍了他,转头去对付躲在岩缝里的三个持戟郎和那个少年。

姜泫见几人跑了回去,等他们跑了一段距离后,又驱马上前,连珠三箭,尽往岩缝前死士密集的地方射去,三箭倒是射倒了两人。如此往复数次,对方又倒下了三四个死士,剩下的十九个人,来回疲于奔命,也被折腾得不轻。姜泫再看自己胯下的黄骠马,连续地全力冲刺。往返奔驰,早已经气喘吁吁,恐怕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姜泫再一次从马鞍旁边挂着的箭壶里抽箭,可是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却是一支箭也不剩了。姜泫四周望了望,心中叹道:“若是子泰、易之有一人在此,也不至于此!”可是这里恐怕早出了广成苑的猎场,就连声鸟叫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援兵、帮手了。无奈,只好将骑弓一撇,提缰持刀,拼上一拼了。

姜泫用刀背猛地一抽马臀,黄骠马四蹄翻腾,载着姜泫顺坡而下。对方只是一众轻侠剑客组成的死士,论技击,论剑术,或许胜过寻常军士许多,但组织性、协调性远远不如,哪里敢以肉身对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被姜泫这一冲刺的气势所迫,四散开来,竟然被姜泫逼出了一条通道。

姜泫驰到岩缝前,猛勒缰绳停下,说道:“快随我走!”

这时,方才已经散开的死士们又围拢了过来。三名执戟郎血染盔甲、遍体鳞伤,脚步一动,军靴里溢出不少血水,却是浑身伤口流出的血,把军靴都灌满了。受了如此重伤,显然是难以再奔逃了,为首一人抱起了少年,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举起一送,将少年横在了姜泫的马鞍前,低声喝道:“护其先行,我等断后!”说完,便带着剩下两名持戟郎,一手持橹一手挺戟,向着数倍于自己的死士们冲杀了过去。

姜泫也顾不得许多,收刀入鞘,空出左手按住身前的少年,另一只手紧紧拽住缰绳,往南而去。

失去了岩壁作为掩护,精疲力尽、浑身是伤的三名持戟郎果然也没坚持多长时间,姜泫回头望去,死士们已经尾随了上来。

“你却是何人,彼等缘何死命追杀于你?”

少年只是趴在马背上,似乎是吓坏了一般,并不答话。

姜泫刚要再问,突然感觉身下一空,却是黄骠马绊到了树藤,“扑通”一声跪摔在地,将上边的两个人掀了起来。

姜泫身在半空,下意识地搂住了那个少年,一阵天旋地转,突然就感觉后背遭受到了重击一般,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就势翻滚了好几圈之后才停住,双臂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姜泫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不止脸颊、胳膊、双腿被划破了好多伤口,更觉得胸腹翻滚、头昏脑涨,这一下可摔得不轻。少年也是被摔出老远,不过坠地的第一下被姜泫搂在怀里护住,倒也没什么大碍。

死士们看到了姜泫和少年在半山腰上摔下了马,立即嗷嗷怪叫、喊打喊杀,加紧速度冲了过来。姜泫心中暗暗叫苦,见少年无恙,便拉起她的手,用尽全力往山上逃命。

山势越来越陡峭,高树、积叶、草地逐渐变成了灌木、碎石,路是越来越难走。那个少年感觉心跳如连绵不断的响雷,两耳也尽是“轰隆隆”的雷鸣声,大腿的肌肉突突乱跳,肺里的空气也仿佛想要被抽干了一般。这种痛苦,已经让他渐渐放下了求生欲,还不如被人一剑杀了。

突然,少年脚下一滞,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再就不想起来了。

姜泫感受手上的力道一顿,紧接着便空了,回头一看,少年趴在地上,只是呼呼地喘着气,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意思。姜泫知道,这是累到了极限,自己也没力气再问什么了,直接一把将他抱起,抬起灌铅了一般的双腿,接着往山上跑去。

离山顶还有二十多丈,姜泫横抱着那个少年,慢吞吞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后边一群凶神恶煞举着刀剑,明明咬紧牙关快跑几步就能跟上,可是偏偏同样迈着慢吞吞的步子,瞪着嗜血的眼神,舍命追逐。

姜泫终于跑到了山顶,仿佛一瞬间全部力气都被抽尽了一般,一动也不想动,任少年摔在了地上,自己也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少年倒也不去责怪姜泫两次把他摔在地上,也不是他如何大度明理,而是累得是在没有经历再往这处去想。他挣扎地站起身,往前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最后一丝逃生的希望也破灭了。山坡到此处便是尽头,另一边是一处断崖,往下八九丈深,底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

“没……咳咳……咳……没路了……”

闻言,姜泫也踉踉跄跄扑倒悬崖边,看着下边的深涧,前方虽然没有路,但是要想逃命,似乎这已是唯一的路了。

追击的死士已经有三个先攀上了山顶,他们方才在山地下厮杀了半天,已大耗体力,现在一路追上山来也累得气喘如牛,看见山顶的情形,知道面前这两人已无路可逃,三个人放下心来,或以剑拄地呼呼地喘着粗气,或直接瘫坐在地上,现在他们也需要恢复砍人的力气。

姜泫指着他们三人,喝问道:“尔等究竟何人?敢在广成苑行刺?”

那三人只是看着姜泫和少年喘着粗气狞笑,并不答话,姜泫也知道,问是问不出来了,便忽然瞪圆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指着三个死士的身后,说道:“援兵来了!”

那三个死士心中一惊,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可是哪里有什么援兵,远处尽是群山,连偌大的雒阳城都不知道在哪个方位,而底下只有自己的那票还在往上攀爬的兄弟,不见其他人。三个人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好,再回过头,姜泫和少年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倒是山崖底下传来“扑通”的入水声。

第五十章 一跃而下

姜泫的前世,海上跳伞、悬崖跳水都玩过,可八九丈的高度,对姜泫来说还是第一次。姜泫搂着少年跳下悬崖,少年本能地尖叫一声,死死地搂住姜泫的脖子,双腿则下意识地僵硬笔直朝下。这不经意的姿势对姜泫来说,却是正好。

姜泫一只手紧紧环住少年的后背,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二人连在一起,胸贴胸护住彼此的胸腔,脚冲下深深扎入了水中。

虽然头部是最后入水的,但巨大的冲击力仍然打得姜泫脑中一阵眩晕,直接失去了意识,肺中憋着的空气一瞬间变成气泡涌了出去,胸腹背脊收到的重击,不亚于方才从马上跌落那一下。

一直扎进了水中两丈多深,几乎要触到水底。姜泫好想就这么闭着眼睛、舒展着四肢一直沉下去,或者一直浮着也挺好,摇摇晃晃的,别提有多惬意了。但突然见,窒息的痛苦和求生的欲望唤醒了姜泫,姜泫一低头,模模昏暗的视线里,见自己双腿微微弯曲着,底下似乎就是河床了,立即用了十二分力气,挣命一蹬,又是手脚并用,这才浮了上去。

姜泫顶起片片浪花,将头伸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从来都没觉得可有可无的空气是如此的宝贵。终于吸足了氧气,姜泫看到少年就浮在下游处二三十步远。少年脸朝下,四肢随着水流而摆动,显然是晕了过去。所幸水流不是很湍急,姜泫赶忙游了过去,将少年翻了过来,一只手抓着少年后颈的衣领,侧身缓缓游到了岸上。

姜泫将少年托到了一处平坦的碎石地上,见少年鼻子和嘴里没有杂物,便直接松开少年的腰带和衣服。自己一腿跪地一腿屈膝,拉起少年将少其腹部置于屈膝的大腿上,使其头下垂,然后连拍了几下少年的后背,果然吐出不少水,可是人还没有要苏醒的意思。

姜泫又将少年翻过来,仰面躺在地上,拍了拍少年的脸,“喂!喂!醒来!醒来!”却还没有反应,而且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山涧的水寒凉刺骨,所以冻着了。姜泫又摸了摸少年的脖颈,又试了试鼻息,竟然心跳和呼吸都停了。

“你若死了,我冒死相救,岂不徒劳无用?”姜泫心中暗道,这一腹诽,却也让姜泫缓过了神,冷静了下来。只见他一手拖住少年下颔,使其头后仰,另一只手捏住对方的鼻孔,自己深吸一口气,将口紧对着少年口内用力吹进,然后将口离开并,又放开鼻孔。如此反复数次,少年依然没有反应。

姜泫也不免心慌,又按住少年左侧胸口,打算按压心脏。可是手一放上去,这才发现,这大红心衣,微微凸起的胸脯。地上躺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少年,而是一个少女!

一发现对方是女的,姜泫的双手仿佛触电般地离开了少女的胸膛,不过一想人命关天,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反复按压了三四下,少女猛地一咳,醒了过来。姜泫急忙跳了起来,躲得老远,仿佛从头到尾一直没碰过对方一般。

“咳!咳!咳咳……”少女双目无神,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腰带和两层衣服都被解开了,贴身的心衣都露在了外面。

少女急忙将衣服合上,又将腰带草草系上,满面娇羞,一指姜泫,喝问道:“无耻淫贼,你却对我……对我……”说着,俏丽的脸蛋一抽,就要哭了出来。

这套救人的方法是姜泫前世学的,也是很科学的,可是这种情况下却很难解释得清楚,只能干干净净赔了个礼,说道:“姑娘不要误会,你方才溺水,衣服和腰带浸水后太紧,若是不松开,便吐不出水来。在下也是为了救人,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勿怪!”解衣服、解腰带的事都好说,可是又是口对口、又是按胸,既然对方不知道,那姜泫打死也不会说的。

少女依然满面羞红,但看那神情,显然是已经不怪罪姜泫了。虽然不知道姜泫到底是什么来路,但一路上舍命相救,至少暂时不会伤害自己。况且为今之计,想要安全回到雒阳,回到宫里,还得依靠姜泫,若是惹恼姜泫,将她弃之不顾甚至对她做些什么,她也毫无办法。

姜泫拍了拍腰间,环首短刀还在,这先是落水,后是游泳,这唯一的防身利器没有丢,也是万幸。

少女注意到了姜泫的动作,突然心中一紧,原本已经放松了的深井又紧绷了起来,指着姜泫的刀问道:“你……你要作甚……”

姜泫现在没心思搭理她,只是随口应付一句:“我没有歹意,你不必多心。”便抬头眺望着两人跃下的山崖。少女也是没经心思、脱口而出,知道是错怪姜泫了,便厚着脸皮、腆着嬉笑蹭到了姜泫身边,也跟着抬头眺望。

天上的云已经变得绯红,太阳应该就快落山,河谷中日照时间短,此时已经很是昏暗,加上明暗的视差,已经看不清山上的情形。

少女看了看姜泫,见他的衣服还在滴水,只尺大的口子便划破了好几条,有几处已经露出了皮肉,还有好几处裹在衣服里面,但已经渗出了殷红,比自己可要狼狈多了。但少女还能看出来,姜泫穿的是上好的猎装,便问道:“你可是今日来广成苑围猎的,可是朝中臣子或是随哪位权贵而来?”

姜泫收回视线,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女,那眼神看得少女很是不舒服,但眼神中隐隐含着威压,少女也没敢说什么。姜泫没有回答,反问道:“那你又是何人,引得许多死士死命追杀?”

少女不敢跟姜泫对视,转过身去,拢了拢冰凉的衣服,说道:“不便告之。”

“哼!”姜泫冷笑一声,说道:“你若不说,我便舍下你,独自回雒阳。料想你一个小女儿家,恐怕这一夜也熬不过去。”

“你……”少女噘着嘴,气得直跺脚,可到底还是怕姜泫丢下自己,还是说道:“我乃张司空之孙,围猎之事骤遇行刺,你若能救我回去,阿翁必有重谢。”

姜泫目光依旧凛然,显然并不相信少女是司空张济(字元江)的孙女,说道:“还望据实相告!”

少女一脸委屈,用难以反驳地口吻说道:“你如何不信?见到阿翁便知,我可不曾有一句虚言!”

“若是司空之孙,为何行猎时会有执戟郎随行?”

少女回答道:“阿翁位列三公,选拨些许执戟郎随我行猎,有何不可?”

“哼哼,”姜泫冷笑一声,反驳道:“执戟郎虽为兵士,然或内属虎贲营宿卫侍从,或外属羽林随征行猎,今日那些以死护佑你的执戟郎,当为羽林骑,其实外朝三公可遣?张司空俭行谨言,便是司空府中的署兵,也不会调用,如何会犯忌越权调派羽林营?”

第五十一章 一线生天

执戟郎虽然算作是士兵,但或在宫内隶属虎贲营负责执戟宿卫殿门,或在外隶属羽林营随天子亲征行猎,这些执戟郎当是从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中选拔的羽林骑。外朝三公可指使不动他们,司空张济若真是带亲眷随天子行猎,最多也就是派司空府的署兵随行保护孙女。

少女又想了个理由,想说公卿女眷都在陪皇后,所以再外出行猎自有羽林营的执戟郎护卫。可以想到今日围猎,何皇后和宫中其他妃嫔并没有来,这唯一想到的借口也用不上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姜泫其实也不是非要闻出个底细来,今日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雒阳城了,亲近宗室有女眷失踪一夜,又有执戟郎被杀,不出一日,便会传得内外皆知,甚至是满城风雨。等回了雒阳城,自然一切都会知晓。想到此处,姜泫便说道:“既不便告之,我便不再问了。只是回城这一路上,难免凶险,你需得于我言听计从才好。”

少女见姜泫不再刨根问底,心也就放到了肚子里。说要对姜泫言听计从,她虽然心有不甘,但想来一路上都要仰仗着姜泫,也只能如此,点了点头,说道:“依你便是。”

姜泫又抬头望了望上边的悬崖,说道:“彼等见我二人落入水中,若一心想要杀你,恐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寻路下山搜寻,难保不会兵分两路,各从上下游搜寻至此……”

一听姜泫说那群死士还会追杀过来,少女不免惊得花容失色,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急忙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姜泫又转过身看了看对岸,对岸与这边一样,都是窄窄的碎石河岸和高耸的悬崖。不同的是,对岸崖壁有一处缝隙,两壁夹峙,缝隙隐隐约约通到另一边的山上。姜泫伸手一指,说道:“你我泅水渡河,从那条山隙登山。”

“啊……可……可我不会水……”

姜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唉!水中我自会护你,无需担心,你我只快些走,免得彼等寻了过来。”

见少女还是立在原地不动,姜泫拉过她的手,说道:“在水中休要惊慌,用手捂住口鼻,我回尽力让你浮在水面。”

少女也知道除此之外,再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随姜泫往水里走。待走到齐腰深的时候,姜泫身手环住少女前胸,托在腋下,脚下一蹬,侧身单手游入深水。

姜泫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为了能让少女的脸浮在水面能呼吸顺畅,自尽量憋着气息埋头潜泳。可少女自从姜泫的脚离地之后,就只是死死捂住口鼻,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哪里还敢呼吸?

山涧虽然冰凉水深,但好在不算湍急,河面也不算宽,只有三四十步。游了好一会儿,姜泫看前边的河岸,估算着觉得距离差不多了,便竖起身子一踩,果然踩到了河底,已经安然度过了深涧。两人缓了两口气,拧了拧身上的水,往山隙里走去。

河谷里本就昏暗,这山隙里更是如黑夜一样,光线很是微弱。不过毕竟外面天还没黑,所以虽然有些不便,但山隙里尽都是些枯枝烂叶,还能够勉强行路攀登。抬眼望去,周遭尽是漆黑,深蓝色的天空,也只剩下窄窄的一线条。

沿着山隙缓缓向上走去,跟在后边的少女却突然发现一只觅食的野狼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少女吓得连叫也不敢叫,她拉了拉姜泫的衣服,姜泫回头刚要问,却也看见了那只狼,说巧不巧,竟然还是那只要坏了白獐的独眼狼。

姜泫拔出环首短刀,说道:“你到前面,我来殿后。”说着,便侧身贴在岩壁上,给少女让出一条通道,持刀的一边他可没忘了冲着下边的独眼狼。

少女也侧过身想要走到姜泫前边,可是这一小段山隙太狭窄了,两个人的身子都紧紧贴在了一起。姜泫能感觉得到少女呼吸的气息,温热的气息缓缓打在浸过凉水的脸上,自己即使尽量收起腹部,但还是能感觉到少女那刚刚发育的胸脯蹭过,一时间姜泫只觉得香艳入骨,不禁想入非非。

等少女终于蹭了过去之后,姜泫说道:“快走。”

两个人提起脚步,尽量提起力气往上跑,独眼狼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等待耗尽他们的力气。两个人又是苦战、又是奔命、又是落水、又是渡河,体力早就耗尽了,这山隙的坡度也没那么平缓,没跑几步,少女便跑不动了。

姜泫小时候便接触过狼,他知道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再跑下去的话的下场就是轻易地成为这头狼口中的食物。他说道:“别再跑了,省些力气,只要还未力尽,这头落单的畜牲便不敢靠近。”

两个人,一只狼,就这样对峙着向山上走去。终于到了开阔处,也上了一处山坡,那只独眼狼突然发难,猛地一跃朝姜泫扑了过去,姜泫挥刀一扫,独眼狼头一低,身子一坠,这一刀只是在它头上划破了点皮。

少女没见过狼,但这只狼体型和狗也差不了可多少,见姜泫和独眼狼对峙起来,自己也鼓起勇气,拾起一根四尺来长、鸡蛋粗细的树枝当做木棍,加入了战团。

姜泫深知狼的可怕,少女却不知道,无知即无畏。她提起木棍大喝一声,当头一棍狠狠地砸了下去。少女的年龄小、身材不高而且瘦弱,但这全力一击也足以打破一个成年人的天灵盖。

独眼狼注意力都放在了更高大、更强壮、手持利刃、更有威胁的姜泫身上,再加上被少女这一声突然的娇喝吓得有些懵了,木棍结结实实地打在独眼狼的脑袋上,少女还来不及高兴,姜泫大叫一声:“小心!”,挥起短刀横扫过来。可惜这只独眼狼太过机警,猛地窜了出去,环首刀又太短,根本没有伤到它。

独眼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缓了缓神,又一骨碌爬起来,一声怒吼,恶狠狠地向少女纵身猛扑过去。少女被青狼迅捷的反应骇了一跳,她已经看清大青狼口中森白的牙齿了,这时姜泫手中的到带着劲风也到了,直刺入独眼狼的后腿。

独眼狼受了伤,栽倒在地,口中不住地呜咽,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对着天上的圆月,一声长啸。可还没等他叫完,姜泫便对着脖子补了一刀。

少女见姜泫杀死了独眼狼,若不是累得浑身无力,早就跳起来拍手叫好了。姜泫在独眼狼身上擦了擦刀身上的血迹,看着少女兴高采烈地表情,却一脸凝重。

第五十二章 漫漫长夜

少女眼见姜泫杀死了独眼狼,若不是累得浑身无力,早就跳起来拍手叫好了。姜泫在独眼狼身上擦了擦刀身上的血迹,看着少女兴高采烈地表情,却一脸凝重。

少女不解其意,似乎还被惨败的月光下,姜泫那冷峻的表情吓到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神色有些惊慌,结结巴巴地问道:“如……如何?”

姜泫缓缓收起环首短刀,环顾了一圈四周,说道:“这头畜牲并非独狼,这声长啸,必定引来狼群。”

若是一头狼,姜泫仗着利刃,勉强还能对付的来,可若是一群狼,别说护住少女了,便是自身也难保。少女如何还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赶忙问道:“如此……如此……该如何是好?”

“快走,寻个隐蔽、稳妥之处,若遇狼群,也好有个遮掩。”说着,拔腿便往山岩多的地方走去,少女不敢停留,一步不落地紧随其后。

有河谷岩壁,有一线天的山隙,这种地方一般都会有不少山洞,借着月光,在几处巨岩之间,姜泫果然找到了一处山洞,两人一对眼神,提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大半。

临近洞口这一块地上碎石较多,高低不平,少女一不小心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滚,一屁股坐倒在地。

少女坐在地上,光线昏暗,看脚下隐隐约约是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她屁股摔得生疼,姜泫明明听见了她的声音,却还是头也不回,她看着姜泫的背影,心里来气,便想拿这块绊倒她的圆石撒气。一捡起来,刚要往远处一撇,才发现手中这块石头似乎要轻许多,拿近了一瞧,哪里是什么石头,两个黑乎乎的圆洞,底下还有一个三角形的凹陷,明明就是一块骷髅!

“啊!”少女一声尖叫,姜泫一个箭步窜了过来,连忙捂住她的嘴,神色几近狰狞,低声喝道:“不许叫!狼群或已尾随而来,你若想死,可休要连累我!”

少女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姜泫,惊恐地点了点头,不再出声。心有余悸的样子,也不知是被骷髅吓到,还是被姜泫吓到了。

姜泫捡起那块骷髅,骨头已经开始腐烂,即使是风吹雨淋、虫噬日晒,头骨也不会腐烂得如此之快,想必在这里是有些年头了。这处洞口很明显是熊罴之类的野兽过冬用的,可周围并不见野兽的足迹,姜泫结合这些推测,这处山洞是已经荒废许久了的。

洞中漆黑,不明虚实,姜泫也不敢贸然进洞,便向少女吩咐道:“你我在附近寻些干柴落叶,用以生火,不要走太远。”

“哦!”少女点了点头,连忙答应,可她哪里还敢自己去搜罗柴火,只是一直跟在姜泫身后捡些枯枝落叶罢了。

雒阳周边入秋以来便未下雨,干燥得很,柴火很是好找,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搜罗了不少柴火,除了干枯的落叶,都是些细小的树枝。这些东西燃烧得快,支撑不了一夜,不过只生起火的话,确是正好。

姜泫和少女就在洞口底下,不敢往里再走,也不敢出洞。两人将落叶堆在一处,又将树枝都堆了过来。姜泫没带火镰火石,便说道:“将这些枯枝碾碎,越细越好。”

少女没什么生活经验,又怕姜泫再发火,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何如此?”

姜泫没心情跟他解释,依然不苟言笑,似乎还在因为少女刚才的喊叫而生气,只说到:“你只听我的便好。”

少女也大概猜到了是用来生火的,便听他的话,将枯枝一点点折断、压碎。两人忙活了一会儿,姜泫见落叶堆上已经铺了一层木屑,说了一声,:“够了。”便拔出环首短刀,又在身边挑了一块黑色的石头,猛地双手一合,铮的一声,刀石相撞,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上,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烧即灭,未能燃着落叶。

少女不禁一声叹息,姜泫瞟了她一眼,心中也甚是焦急,又是刀石连撞,铮铮之声不绝,撞到十几下时,落叶终于烧了起来。

少女刚要大声欢呼,便想到姜泫不让她出声,立刻就闭了嘴。又捧起一大把枯枝,就要盖在火苗上边。姜泫一看,急忙拦住,一把将少女推向一边,抢过枯枝搂在怀里,放在一旁。也不再去看那少女,自顾自先是挑了一根手指一般粗细的枯枝伸入火中引燃,接着又一根根连续将五六根枯枝引燃放入火中,火光果然亮了许多。之后,才大大方方地加了两把枯枝。

少女被姜泫推在一旁,险些摔倒。照理说这种金枝玉叶如何受过这等委屈,恐怕早就不依不饶、梨花带雨了。可少女虽然心中愤懑,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可始终没掉下来。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便寻了一块圆润些的石头坐下来烤火。

姜泫席地而坐,透过火光,见对面的少女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神中跳跃着火焰,虽然年龄才十三四岁,脸上也难掩神色疲惫,才是刚刚发育的豆蔻年华,但还是透着十分的娇俏可人。这一看,姜泫便又心软了,语气柔和地说道说道:“方才不让你堆上枯枝,是怕压灭火苗。有了火,便是狼群虎豹,也不敢靠近,你我也好挺过这漫漫长夜。”

少女抿着笑脸,双手捧着下巴,点了点头,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火光。虽然没有说话,但看样子已经不在怪罪姜泫了。

等火势彻底起来之后,姜泫又借着火光在四周寻了不少粗一些的柴火,足足够用一夜的了。等柴火也着了之后,姜泫挑了一根燃着火苗的柴火,说道:“我且进洞瞧瞧,你便坐在此处,若有紧急,喊我便是。”

有了火,少女心里的安全感便足了许多,没有说话,还是抿着微笑,双手捧着下巴点了点头。

山洞并不深,里面有一只野猪的头骨,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分不清人骨兽骨,不见什么野兽,就连老鼠也没有,很可能是废弃的熊洞。山洞最深处还有一处岩泉,泉水清冽,顺着岩缝又流入山体中,正好解决了水源问题。姜泫用脚将零零散散的骨头都堆到边角处,用碎石、浮土掩上,免得少女看到又一惊一乍。之后才从洞里出来,说明了洞里的情况,两人便一起在洞里又生起了一堆篝火。

已经有了明火,再生一处火便容易许多了。洞里的篝火生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旁边,抱着膝盖、看着火苗,一句话也没有说。

姜泫总觉得有些尴尬,正好看了看还能挤出水的衣服,便挑了几根柴火。少女见姜泫在柴火堆里反复挑选,不解其意,很是好奇,问道:“这是作甚啊?”

姜泫摆弄着柴火,笑了笑,故意卖个关子,说道:“稍后便知晓了。”

姜泫找了两根顶部带枝杈的,把杂杂碎碎的细枝都削掉,又把底部都削尖。

少女指了指姜泫手中基本已经加工好的柴火,又问道:“是要做矛吗?可这也太短了吧?”

姜泫依然是笑笑,没说话,把两只柴火隔着三四尺远插进篝火旁边的地上,插牢固了之后,又把那条细长的柴火架在上边的枝杈上,一个简单的烤火架便做成了。

少女咧处天真烂漫的笑容,一个劲的鼓掌,说道:“如此简单,我确实未曾想到。”

姜泫指了指烤火架,说道:“你在洞中把衣服换下,烤烤火,湿衣服穿久了,天气又凉,免得受了风寒。”

“哦,”少女答应了一声,便看到姜泫带着刀往洞外走去,他以为姜泫是要出去打猎摘果或者是巡逻什么的,便不禁收起了笑容,问道:“往何处去?”

洞顶不高,姜泫站起身子的时候只能低头弯腰,一听少女说话,他一回头,一个不小心额角撞到了洞顶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一阵吃痛,不禁“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少女一看到姜泫撞了头,心里也是一惊,急忙问道:“如何?”作势就要站起来。

姜泫摆了摆手,没让她过来,说道:“无事,无事,”揉了揉额头,说道:“你在洞里换衣服烤火,难不成我在一旁看着?”

“你……”少女双颊一红,指着姜泫,想要骂他几句,可是一来心中娇羞,二来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词汇,不由得气郁词穷。

红彤彤的火光下,姜泫看到少女红着脸吃瘪的样子,也是觉得心里好笑,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家,也不好平白无故占人家口头上的便宜,便说道:“戏言,戏言耳!我就守在洞口,若衣服烤干,你再唤我。”

第五十三章 险象环生

少女看着姜泫洞口下的背影,等了好久,确定他不会回头偷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脱下了衣服。她穿的是男装,将外袍、上衣、下裳、心衣一件件搭在了架子上,浑身光溜溜地蹲坐在石头上,让她感觉很是不自在。

凉风一吹,本就着凉了的少女“啊欠”一声打了个喷嚏,姜泫听到声音,刚要回头,却一下子想起来少女正在换衣服,这才定住脑袋。

周身赤裸,仿佛失去了一切保护,少女感觉愈发地冷,往篝火里加了两只柴火,尽量使身体往火焰处靠拢,可是火焰的炙热将小腿上的皮肤烤得生疼,浑身上下却依然感到没有一丝暖意。少女站起身来,将半干的袍子披在身上,又抱着膝盖、扯着衣领蹲坐回了石头上。后背接触到袍子,温热的水汽将冰凉的脊背包裹得暖暖的,可这暖意转瞬即逝。而且当暖意褪去之后,鼻涕眼泪似乎一起往外挤,但似乎还有重重阻碍,根本挤不出来。憋在鼻腔、眼睛里,说不出地难受。少女不由自主地紧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睁开眼睛,面前这原本温暖跳动的火焰,却变得晃晃夺目,格外地刺眼。

少女可不想再烘烤衣服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就想把架子上的衣服都穿上。可是站起来的一瞬间,还没伸手去抓衣服,就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好几个仿佛火星一般的亮点在视线周边毫无规律地飞快乱窜,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怪兽在追逐着少女,少女不停地奔跑,前方看不到光亮,脚下看不到路,即使鼓起勇气回头,也看不到怪兽的模样、听不到怪兽的声音。但她还是不停地奔跑,跑到气喘吁吁,跑到浑身浸满汗水,跑到筋疲力竭。

也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少女终于见到了光亮,是彤红跳跃的火光,稍一活动身体便感觉身上温湿湿、潮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渗透了几次。再一活动,发现不仅自己全身都穿好了衣服,而且脑袋就枕在一条胳膊上,自己腰腹还被一条胳膊抱着,而且身上还盖着两件衣服。

少女看了看那双手,不是姜泫的手还会是谁的。她下意识地就想打开姜泫的手,可是只微微一挣,便感觉凉风灌进了微湿的衣服里,冰得她一阵心悸,只好作罢。

姜泫感觉到了少女的动作,也醒了过来。他也觉得从后面紧紧环抱住对方这个动作太暧昧了,所以就松开了手坐了起来,活动活动被压麻了的右臂。

少女紧了紧披在身上衣服,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她的右颊被压得红彤彤的,头发散乱,这一起身,显得娇嗔慵懒。

少女向洞外望去,天空都是深邃的蓝色,天边一抹银灰。少女张了张嘴要说话,可是“咳、咳……”连续猛咳了好几声,借着姜泫在身后的拍打,咳出一口浓痰,这才能开口。她嗓音嘶哑,说道:“我竟然睡到了天亮……”

后边的姜泫叹了口气,说道:“唉!何止啊!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

“如何?”少女心中惊讶,自己竟然昏睡了这么久。她回过头,见姜泫坐在地上,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裤褶。姜泫皮肤白皙,肌肉紧实、匀称,少女看了两眼便不好意思再看。

少女想问问姜泫为什么抱着自己?为什么不穿衣服?可犹犹豫豫,也难为情,不好开口。姜泫一看少女背对着自己埋着头,只惊呼了一句“如何”,便悄然不语,知道是害羞了,便说道:“你恐是受了风寒,昏睡一天两夜,反复发热。我为你采了些柴胡、车前草,勉强清热。但你又一直怕冷,只好把衣服都给了你,这才好些。”治风寒发热的草药,姜泫知道的也不多,勉强采了两样,也没法用水煎,就只是洗干净了给少女喂了下去,所幸于病情也缓解了不少。

少女这才知道大概的前因后果,可突然想到自己昏倒前可是没穿衣服的,如今自己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还盖着姜泫的衣服。衣服必然是姜泫给穿上的,即使姜泫没有轻薄之心,那自己浑身上下也被人瞧得一清二楚了。想到此处关节,少女双颊绯红。

姜泫见少女又突然脸红,而且红得吓人,以为她又发烧了,便问道:“可是又发热?”

少女摇了摇头,仍不说话,可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少女昏睡了那么久,因为姜泫一直照顾,谈不上滴水未饮、粒米未进,但也只是勉勉强强被喂下些食物罢了。姜泫指了指架子,说道:“那有只炙兔,你且吃些吧。”

架子上吊着半只烤兔子,早已经烤熟,一直就挂在篝火边,所以也没凉。姜泫因为不放心少女的安全,没敢走远,所以费尽力气才打了一只兔子。自己实在是饿了,才吃几口,所以还剩了半只。

少女站起身拿起兔子就狼吞虎咽起来。虽然没有盐和各种调料,因为烘烤太长时间肉也显得不新鲜而且难嚼,但烤肉本身散发的香气,还是激起了少女的食欲。可是毕竟年龄小、胃口不大,即使饿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半只兔子只吃了一半,剩下的虽然沾上了口水和鼻涕,但也只能交给姜泫来打扫了。两人就着洞中的岩泉洗漱了一番,喝足了水,收拾妥当,便走出了山洞。

大山中勉强能分辨南北,可是却分辨不出自己的位置。但姜泫还是有一些野外生存的经验的,所谓水往低出走,只要顺着水流走,就会走到平原,到了平原就会遇到有人的聚落。

顺着山间的一处小溪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个人穿过了一片密林,姜泫看到前面有一处山坡,便想借着高处视线好,登上去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烟。两人登上了树木稀疏的山坡,仰头环视,四下群山错落起伏,自西向东延展而去,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绿黄交映,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根本望不见人烟。

远处一片鱼肚白,骤然间,第一缕阳光喷薄而出,洒下洋洋暖意。少女抽着鼻涕,哑着嗓子,咳了两声,说道:“好美啊!”

少女转头仰视一旁的姜泫,忽然见姜泫猛然转身,继而脸色大变,变得煞白煞白,少女顺着姜泫的目光向身后望去,一颗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沉了下去。是狼,整整齐齐六只狼,这六只狼不仅比那只独眼狼体型更大,看毛色和身上的线条,似乎也更加矫健有力。不仅如此,远处还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巨狼蹲坐在一块巨岩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如王者般睥睨着六头手下和两个猎物。

第五十四章 狼王遗子

少女转头仰视一旁的姜泫,忽然见姜泫猛然转身,继而脸色大变,变得煞白煞白,少女顺着姜泫的目光向身后望去,一颗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沉了下去。是狼,整整齐齐六只狼,这六只狼不仅比那只独眼狼体型更大,看毛色和身上的线条,似乎也更加矫健有力。不仅如此,远处还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巨狼蹲坐在一块巨岩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如王者般睥睨着六头手下和两个猎物。

六只狼分面包抄,将姜泫和少女围困在山坡上。接着,它们迈着凝重却轻健的步伐,一步步向姜泫和少女逼近。姜泫果断扯出环首短刀,寒光闪动。群狼被姜泫这一举动略微惊了一下,稍一停顿。远处的白狼王一声长啸,催促着手下继续缩紧包围圈。六只狼听到长啸,加快了步伐。它们配合默契,虽然因为山势起伏、山石嶙峋,还有稀疏分布的灌木,不能将其他伙伴的位置尽收眼底。但通过不断地低吼声相互交流,竟然能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十丈,五丈,两丈,其中一只体型稍小一些的狼猛地飞扑过来,姜泫为了顾及少女,也为了顾全身后,不敢贸然挺刀迎上,只是高举短刀,作势劈下。那只狼的注意力果然都被姜泫手中的刀吸引了。姜泫声东击西,猛地以腰带腿,飞起一脚,脚尖直中狼的小腹。

那只狼呜咽一声栽倒在地,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眼看就要蹬着后腿窜回去,姜泫可不给它这个机会,翻转刀柄向下一刺。刀身透入脖颈,了结了这头畜牲的性命。

这只狼体型最小,只比之前的独眼狼差不多大,只是作为试探罢了。白狼王见自己一个手下被杀,呲着牙,一声怒吼。

下边的五只狼向姜泫飞窜而来,狼吻大张,口水从森白的牙齿滴落。它们速度极快,而且配合的异常巧妙。其中两只高高跃起,一左一右,直取姜泫的咽喉,另外三只,从三方向进攻他的小腹与双腿。五只狼攻击的地方具是要害,咽喉和小腹自当不用多说,是一口毙命的要害,即使大腿被穷凶极恶的战狼咬上一口,十之八九难以保全,人若是没了腿,也就成了狼的盘中之餐。

狼快,姜泫更快,他长臂一揽,夹起少女,身子如同旋转的陀螺,提溜一转,劲气十足,连他脚下的落叶都被带起三尺多高,在他周围纷纷旋飞。只是弹指一瞬间,姜泫闪出五只狼的攻击范围之外,他并不回击。左手放开少女,转身向前几个纵步,又跨进狼群之中,短刀在手,横臂一挥,银光咋闪,一条白虹自上而下,落在群狼的身上,击起的却是血红的光芒。

姜泫一击得手,杀死了一只狼,再次跳出圈外,护在摔倒在地的少女前边。方才那一刀已经让他本就多次透支的身体再次筋疲力竭,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束手就擒,就喂它们一顿算了。

高踞的白狼王身下钻出了三只个小狼崽,一直灰黑相间的皮毛,另外两只跟母亲一样通体雪白。三只都是刚生下没多久,灰色的那只还正常,已经能睁开眼睛了。另外两只因为跟母亲一样白化,成长得有些慢,眼睛还没睁开。人类的活动,和屡次的围猎,周围数百里已经没有充足的食物供给狼群了。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两个人类,其中一个虽然扎手,但凭借数量优势,他们早晚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自己吃饱了,也就有奶水喂这三个孩子了。

剩下的四只狼再次散开,将姜泫和少女围住,少女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颤抖,抓了抓姜泫的手,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问道:“如何……如何是好……”

姜泫紧了紧她的手,说道:“同年同月同日死,若真万不得已,我便给你个痛快!”

话音刚落,伴随着白狼王又一声长啸,三只狼扑向了姜泫,一只狼扑向了少女。

姜泫脚下一蹬,飞身迎上,左拳挥出,击中了一只狼的狼吻,同时右手持刀斩下,劈中了另一只狼的额头,但还有一只狼一口咬中了姜泫的左肩。

狼牙几乎嵌进骨头,姜泫左肩剧痛,抬起左手攥住肩膀上那只狼后颈的皮毛,右手照着对方的小腹连刺数刀,终于将狼刺死。可是那只被打了一拳的狼却突然咬向了姜泫的右臂手腕,姜泫一抽手,正好被咬在了小臂上,一阵剧痛让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张开,手中的唯一武器也掉落在地上。

左肩和右臂血如泉涌,随着血液的流失和疼痛的刺激,姜泫的感知也越来越模糊、微弱。他瘫坐在地上,那只额头被劈伤的狼撒开步伐飞奔过来,挂着血肉、散发着臭气的血盆大口,奔着自己的咽喉而来。姜泫转过头,见少女竟然用一块尖锐的石头暂时压制住了扑向她的那只狼,可是自己被群狼咬死之后,她又能支撑到几时呢?

便在这时,“铮”地一声弓鸣,一枝利箭从日出的方向飞出,噗地一声贯穿了那奔着姜泫咽喉那只狼的腹部。因为距离不远,箭的力道很大,箭簇钻出狼的身体,扎进了地面。那只狼发出一声悠长的惨嚎,四肢哆嗦着匍倒在地上,鲜血迅速染红了一片。

紧接着,东边传来一声巨吼,将群狼吓得一激灵。一个莽撞大汉操着大戟,大步飞奔过来。三只狼咆哮而上,可那大汉力大悍勇,还带了几个猎人和弓箭手在后边护持。不多时,三只狼便都被他一一杀死。

那个大汉奔到姜泫近前,拨开姜泫脸上的头发,认清了面容,哭出了声,问道:“姜君,姜君,如何?”这人不是荆韦还能是谁?

白狼王见对方来了帮手,自己的狼群却一朝覆灭,再看看身下的三只狼崽。它行事却是果断,悲啸一声,叼起那只小灰狼,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密林深处。

荆韦带来的两个猎人知道白狼珍贵,一个留下给姜泫包扎伤口,另一个立即追上,可是一攀上巨石,哪里还有白狼王的身影,只留下地上两只闭着眼睛、还懵懵懂懂地两只白狼崽。猎人抱起两过小狼崽,回到姜泫这边呈上。

姜泫的伤口并不致命,但失血不少,猎人的包扎只能暂时止血,还需回雒阳好生医治。猎人捧着两只小狼崽,问道:“姜君,这两头幼狼,如何处置?”

姜泫坐在地上,虽然双臂疼痛,但让然将两团毛茸茸的小狼崽抱了过来。两只小狼崽眼睛未睁开,盲目地往姜泫的胸膛磨蹭,在他沾满血迹、灰尘的衣服上寻找**,发出微弱地、哀伤地低吟。

少女也走了过来,虽然差点就被狼咬死,三魂七魄早就吓飞了一大半。可是一看到小狼崽,瞬间母性大发,抱过一只在怀里,用手指轻轻逗弄着它的鼻头。小狼崽似乎是有感觉,微微张开嘴,伸出柔软细嫩的舌头,舔舐着少女的手指,娇小可掬的样子竟然让少女咯咯娇笑了起来。姜泫见少女喜欢小狼崽,便说道:“这两只狼,你我各一只,带回养大可好?”

少女抬起头,看了看姜泫肩膀和小臂的伤,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即是谢他让自己收养小狼崽,更是谢他这几日来屡次舍命相救。

姜泫将小狼崽交给那个猎人抱着,又伸了伸手,让荆韦将自己搀扶起来,问道:“他们是谁,你等如何会寻到这里?”

荆韦看了一眼那个少女,姜泫知道这是有些话不便让外人知道,便由着荆韦将自己扶到一边。荆韦见少女还在逗弄着小狼崽,没跟过来,也没往这边瞅,才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第五十五章 风起宫闱

姜泫姜泫小狼崽交给那个猎人,又伸了伸手,让荆韦将自己搀扶起来,问道:“他们是谁,你等如何会寻到这里?”

荆韦看了一眼那个少女,姜泫知道这是有些话不便让外人知道,便由着荆韦将自己扶到一边。荆韦见少女还在逗弄着小狼崽,没跟过来,也没往这边瞅,才说道:“这几人都是青风的人,曹君、丁君、子泰和我,分成几十队,从昨日起便开始搜山。所幸,姜君无大碍,竟在这龙门山为我所遇。”

姜泫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龙门山,竟辗转到了此处!如此,你护我二人回城,再着人通知诸君自行回城。”说着还指了指身后的少女。

荆韦看了看少女,低声说道:“姜君,此女可不简单啊!”

“嗯?如何?”姜泫不解其意。

“此事可就说来话长。”荆韦招了招手,两个青风的帮众便抬来一副缚辇,将姜泫抬了上去,少女也有一副缚辇,众人随即往山下走去。所谓缚辇,就是担架。

荆韦跟在姜泫的缚辇旁边,是不是还回头瞅一眼少女,说道:“姜君,若如曹议郎所言,此女便是万年公主。”

“如何?”姜泫惊讶一声,随即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问道:“详情如何,你且细说。”

荆韦边走边说道:“前日,陛下突然召三公、张让、何进觐见,又紧急换防,之后传来消息,说是万年公主遇刺,不知所踪,疑为歹人所劫,并派出羽林营搜山,还调来了北军的步兵营和越骑营。后来曹君赶来,与袁君商议。恰好我寻不到姜君,也回了营地,说明原委,曹君便刚忙撒下众人四处寻找。我等分开搜山,直到天黑,我回了营地,却不见一人,天子也不见了,也未等来旁人,便自回城。”

姜泫一边摸着趴在肚子上的小狼崽,一边说道:“天子围猎,至少数日,即使公主失踪,亦无突然回宫的道理,却是又生了何事?”

荆韦继续说道:“此间缘由,我也是听丁君所言才知晓的。那日回城已是亥时,我往家走,还未到清平巷,便见清平巷外站了不少军士,然后史阿突然出现,将我拉到僻静处,说是暂时回不得家,蓁儿、伊儿和小元自会无恙,之后七拐八绕的,将我带进了城西丁君的府上。”

姜泫问道:“难不成是怀疑我劫持了公主?”他回头看了一眼少女,说道:“想来她便是公主,待回城后,误会自然解开。若她不是,也可帮我作证,证我清白。”其实姜泫猜测的没错,这个少女正是万年公主刘芊。

荆韦叹了口气,说道:“但愿如此。可还有事发生,当夜袁君急忙叫走了丁君,后半夜方回,说是当日天子骤然摆驾回宫,后陈王、三公、张让、何进随天子进宫,便再无消息。”

姜泫再一次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说道:“如此,便是说三公、陈王、何府君、张让入宫,再未得出,而且也无消息传出?”

荆韦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直至昨日一早,三公方才出宫,袁君往袁司徒处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后袁君自坐镇城中,派出数十队人入山搜寻。”

姜泫又问道:“陈王应与此事无涉,如何会牵连此中?”

荆韦摇了摇头,说道:“这却是不知。”

姜泫沉思半晌,也算是缕清了头绪,但天子的反常举动到底是因为什么?若说是因为公主失踪,担心安全问题,临时换防、仓促回宫倒也说得通。可是此时正应让身为河南尹的何进出面全力搜山,难道是担心何进会对公主不利?可是即便如此,也没必要软禁何进,而且还一同软禁了张让和陈王。

思来想去,姜泫也想不明白,再加上这几日体力消耗太大,又流失了不少血,所性不再去想,眼睛一闭,脑袋一倒,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姜泫被阳光晃醒,睁开眼,周遭行人来往、车马繁忙,已经到了白马寺。

这白马寺可不是朝廷的官署府寺,而是佛教庙宇。百余年前孝明皇帝夜宿南宫,梦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在殿庭飞绕。次日晨,孝明皇帝将此梦告诉给大臣们,博士傅毅启奏说“西方有神名佛,如陛下梦中所见”。孝明皇帝听罢大喜,派大臣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拜求佛经、佛法。

蔡、秦等人告别帝都,踏上“西天取经”的万里征途。在大月氏国(今阿富汗境至中亚一带),遇到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见到了佛经和释迦牟尼佛白毡像,恳请二位高僧东赴中国弘法布教。

二位印度高僧应邀和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同返国都洛阳。孝明皇帝见到佛经、佛像,十分高兴,对二位高僧极为礼重,亲自予以接待,并安排他们在负责外事的鸿胪寺暂住。而后,孝明皇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取名“白马寺”。“寺”字即源于“鸿胪寺”之“寺”。寺中有不少天竺建筑,但姜泫有伤在身,也没心情进取游赏。

如今的佛教传入只百余年,并不兴盛,少有庙宇,这白马寺便为天下之最。

搜寻姜泫的各路人马接到了荆韦派人送过去的口信,已经有十几路在此等候,曹操、丁晓和史阿还在山上没下来。众人见到姜泫平安,便要打道回府。正在这时,一队骑士呼啸而来,为首两人,一人顶盔掼甲、武将打扮,一人长冠袍服、文吏装束。

那名武将停在姜泫的队伍面前,朗声说道:“屯骑校尉与雒阳令在此,迎公主回宫!”

后边的万年公主还没答话,那屯骑校尉又指了指躺在缚辇上的姜泫,口气严厉地问道:“你可是姜泫?”

姜泫心中不悦,想想自己救了公主,对方还这么蛮横无理、直呼姓名,便头也不抬,大咧咧地躺在缚辇上,说道:“正是!”

那屯骑校尉也不去管后边缚辇上的万年公主,拿出一份帛书,说道:“奉诏,姜泫勾结叛逆、意欲刺驾、蛊惑公主,即刻打入雒阳狱候审。左右,拿下!”说着两股骑兵分绕开来,又有十几个骑兵下了马,直奔姜泫而来。

姜泫一听,顿时怒火攻心,猛地起身,指着对面的屯骑校尉,骂道:“竖子敢捕乃公!”这时他才看到,眼前的雒阳令已经不是周异了,原来这个当口,天子还没放张让和何进出宫,便火速罢免了周异。

姜泫一怒,荆韦等人便拔刀张弓,若是对方敢抢来,自己就敢硬拼。

万年公主见双方剑拔弩张,想是因为自己起了误会,可别真起了争执,便跳下了缚辇,跑到屯骑校尉面前,指着姜泫说道:“校尉,确有人行刺本公主不假,可是他屡次舍命相救,本公主才能回城啊!”

屯骑校尉看了一眼公主,也不下马,只是招了招手叫出一队黄门内侍,说道:“公主不必与我多言,回宫之后,自有陛下与你分说。”一说完,那队黄门内侍便架起公主往后走去。

公主想要挣脱分说,可她身体还没恢复,即使恢复又哪里是几个成年内侍的对手,只得任由被内侍们拖走,口中却兀自不觉地喊道:“你这大胆狗奴!眼中可有君臣之别!我向父皇告你一状,告你强挟宗室,夷你三族!”可是任公主如何叫喊咒骂,屯骑校尉竟是兀自不理,连头也不回。

见对方如此强硬,姜泫心里也打了退堂鼓,若真是硬拼,即使拼过了这一场,对方有天子诏书,难道还能反了不成?

姜泫叫过荆韦,靠在他耳边,吩咐道:“孟德与孟辰还在山中,你速速进城通知本初兄,就说雒阳令周君被罢免,我已被押入雒阳狱。”

荆韦将手中的大戟往地上一顿,急道:“姜君!不可跟他们走啊!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今日也必保姜君周全!”

姜泫摆手打断了荆韦,下了缚辇,将怀里的小狼崽交给了荆韦,说道:“你只依我便是,照顾好这两头幼狼。”

第五十六章 两相安危

雒阳狱,顾名思义是设在雒阳县官署之内,由司隶校尉、河南尹与雒阳令共同管辖。雒阳狱规模巨大,机构庞杂,兼有天子诏狱和地方郡县监狱的职能,囚禁的对象包括各级官僚贵族和平民百姓,对京师安全和朝廷政局影响甚重。数十年来,各方政治势力激烈争夺雒阳狱的管辖权,对政局变化产生了重大影响。

雒阳狱天字二号监的监塾里,一句句小曲悠悠回荡。唱曲的人穿着一套深青色的皂隶服,头上戴着一顶比他的脑袋略显大些的鶡冠,腰间系着一条陈旧的红布织带,脚下则是一双不太合脚的黑帮乌面直筒靴,斜趟在一张胡床上,这副打扮,分明就是一个狱吏。

这个狱卒正在陶醉地唱着曲儿,一个三十多岁的狱卒快步走了过来,说道:“监头,三十六号房有新人寻衅,说是饭食粗劣、衣褥生潮,如何是好?”

狱吏停了小曲儿,问道:“是哪个瞎眼狗奴、无耻死囚,到了此处还敢放肆?可知是何来头?”什么来头,狱吏得问清楚。雒阳狱里来来回回的官吏可不少,就是两千石以上的大吏狱吏也数不过来。若是不分好赖都得罪了,保不准哪个哪天就会出去官复原职,那自己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狱卒回答道:“却是一个寻常士子……”

狱吏也是急性子,不等狱卒说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喝道:“左右来人啊!随我去教训教训那新来的囚徒!”说着,领着四下里窜出的一群狱卒,便直接往监牢里走去。之前说话的那个狱卒留在监塾里,张了张嘴想阻止,可最终却没说出话来,只是紧了紧脚步跟了上去。

“哗啦啦”门锁声响,狱吏带着一大帮人进了三十六号房。这处牢房颇大,却只关了一年轻士子,正是今日午后才押送过来的姜泫。

姜泫左肩和右臂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感觉脸蛋、额头都有些火烧火燎的。伤口感染是主要原因,但心里也是窝火。虽说是没有反抗,安心进了雒阳狱,看似风轻云淡,但心里的火也不是那么容易消的。

牢门打开后,狱吏领着七八个狱卒鱼贯而入。看了看坐在地上、靠在墙上的姜泫,说道:“便是你寻衅滋事?嫌饭食粗劣、衣褥生潮?”

姜泫心中不爽,就是想找不痛快。眼皮也不抬,只是嗯了一声。

狱吏见姜泫这个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喊了一声:“兄弟们,给我上!”

七八个人围住姜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姜泫心高气傲,哪里肯吃这些亏?猛地站起来还以老拳,可是身上两处伤口只是让两个猎户草草包扎,这一动又挣裂了伤口,再加上伤口感染发炎,也没什么力气,只挣扎了几下便被对方再次摁倒在地,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身上。只打得姜泫头昏脑涨、不辩西东。

“住手!”几个人正打着,一听后边有人说话,狱吏停了手,一回头,心中一凛,马上换了一个笑脸。这人狱吏可认识,正是河南狱史,算是狱吏的上司。

雒阳狱由司隶校尉、河南尹与洛阳令共同管辖,狱史在河南尹何进的郡朝执掌刑狱,可是拿捏着这群狱吏、狱卒的小命呢。

狱吏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走到狱史面前,一揖到地,说道:“见过……”还没等他说完,那狱史也是火爆脾气,一巴掌呼了过去,只把狱吏打得金星四散、天旋地转。

不说狱吏如何,就连打人的狱史都感觉手掌酸痛、胳膊像是要被甩脱臼了一样。狱史活动活动胳膊,怒喝道:“滚!”狱中狱卒搀扶着迷迷糊糊的狱吏灰溜溜地逃出了牢房。

狱史看了看瘫倒在地上的姜泫。走上前,将他扶起,让他坐在干草堆上,身子靠着墙边。

姜泫抹了抹脸上的血污,问道:“足下何人?因何助我?”问话的同时,姜泫也在打量着狱史。这狱史三十五六,四方大脸,胡须短而浓密,颇有些豪杰正气。

狱史也不嫌牢房里环境差,同坐在一旁的干草上,说道:“我乃河南尹朝中狱史,巴郡赵韪,字正然,是代何府君来探望伯霈的。”

姜泫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正然兄,还需替我谢过府君……”

赵韪见姜泫说话有气无力的,再看他身上正在往外溢血的伤口,便先退了出来,又连忙安排医师看伤,并严斥一干狱中吏卒好生照看,那些个狱吏和狱卒自然不敢怠慢。医师帮姜泫重新上药、包扎之后,又开了些汤药。赵韪指使狱卒帮姜泫服下汤药,姜泫便沉沉睡去了,赵韪也就不再打扰,直接回河南尹府去了。何进方回来时,就被勒令禁足府中,不得与僚属见面,也不知这时怎样了。

仲秋的汉宫,黄昏已经谢去,夜幕渐出。金砖铺造的地面,在残阳下闪着温润的光芒。琼楼玉阁交错,各抱地势。宫殿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辉煌之中,一切又不是那么真实。

永安宫内一隅的景阳宫内,万年公主独自斜倚窗栏。一身粉色繁花宫装,外着素色纱衣,墨发侧披,随风轻舞。似湖水的眼眸里,藏着一份忧伤。望着落下的夜幕,喃喃自语:“若是母后还在人世,那该多好啊……”

刘芊口中的母后,便是天子刘宏的第一任皇后宋菁。宋皇后当时虽身居皇后之位,但为人贤淑宽厚,处处小心谨慎,却反遭到众妃嫔的嫉妒。光和元年,以何艳为首的宫中妃嫔联合十常侍,诬陷宋皇后用巫蛊之法诅咒宫人。宋皇后因此被废黜皇后之位,打入冷宫,不久忧郁而亡。

母亲离去时,刘芊时值六岁,在宫中无依无靠。董太后看她可怜,心生怜悯,便收入永安宫中抚养。后来皇子刘协出生,董太后为了保护这对兄妹,便将其都送至河间老家。数月前刘芊回京,董太后在宫内又独辟景阳宫,供刘芊居住。年幼丧母的经历,促使刘芊提早接触到人世间的凶险,她更懂得这人世间的游戏法则。

自广成苑围猎遇险归来,刘芊虽平安无事,但姜泫却被捕下狱,还被安以谋反刺驾的罪名。所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令人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对刘芊而言,姜泫的安危时刻牵动着她的心弦。自己虽贵为公主,但尚无任何实权,难以左右局势。

“谁人能助我救姜泫呢?”正当刘芊抬头望向窗外,一群大雁从宫殿上空掠过,自北而南。

“咦……大母!”刘芊心中一喜。大母便是刘芊的祖母董太后,董太后乃是天子生母,若有董太后出面,定就能助刘芊救姜泫脱狱。

“来人,去见皇祖母。”局势多变,事不宜迟。刘芊顾不上夜幕渐深,带上宫女,便急匆匆向永安宫赶去。

第五十七章 祖孙情深

皇宫内院阔路深,宫内又又不好摆驾乘辇,一行人足足走了两柱香的功夫。

守门的宫人见是万年公主驾到,也不阻拦,也不通报,只是弯腰行礼,任由刘芊进入。永安宫的宫人们都知道,公主很小便居住在此,她与董太后的关系更是亲密无间。太后的居所,于公主而言,便如同她的家一般。

永安宫寝殿内,一妇人斜靠在椅塌之上,两名宫女手捧茶点分侍左右。塌上的妇人穿着一袭绛紫色宫装长袍,缀以殷红梅花绣纹。一支碧玉簪子斜插于发髻,华灯初展下,少许银丝若隐若现。眼角与额间挂着细细的皱纹,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略施粉黛。虽已年逾六十,不复风华,但却神采奕奕,尽显威严端庄,这妇人正是董太后了。

刘芊就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快步走向椅塌,到了近处才停了下来,向董太后屈身行礼,笑盈盈的说道:“芊儿给大母请安了。”私下场合,也不必“皇祖母”来“皇祖母”去的。

椅塌上的董太后见到是孙女来了,极为高兴,直起身子来,招了招手说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快快起来,让大母好好看你。”

“唉,”刘芊答应了一声,起身来到卧榻前,任由董太后拉着与她在身旁一并坐下。

祖孙两人四目相对。如此近的距离,刘芊端详起董太后。刘芊发现,董太后是真的老了,虽然待自己还是如以往那般慈祥和蔼,但那眏入眼帘的银丝和皱纹,不由使刘芊一阵酸楚。

刘芊拉起董太后双手,眼神中波光流转,似有泪迹,说道:“大母,要多保重身体,以后我会经常来看大母的。”

董太后拍着刘芊的手背,笑道:“哈哈,好孙女,只要心里还记得大母便好。听宫里的人说,这次你随你父皇外出围猎,险些遭遇不测,可让大母担心坏了啊!”说着,脸上已有责备之意。

“原来大母都知道了啊……”刘芊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想起自己一时贪玩任性,偷跑出去,不仅屡屡遇险,还令亲人为自己担惊受怕,自觉很是对不住大母。“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一回宫便来看你,……”这话不假,刘芊刚回景阳宫,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还没如何休息便来见董太后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可不许由着性子乱来,不然大母也要生气了。”董太后虽是嘴上说要生气,但已然面露笑容,目光和蔼。这令刘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刘芊道:“大母,这次孙女能平安归来,全凭一位叫姜伯霈的英雄舍身相救呢!”

董太后说道:“我却正要问你,这几日到底是如何经过?”

有这一问,刘芊便将那几日的种种经过详细说了起来,从围猎遇刺到姜泫纵马引弓相救,从两人跋山夺路到跳下山涧,还有过“一线天”、勇斗独眼狼,还有洞中取火避难和遇白狼王。刘芊一张小嘴说得绘声绘色、如临其境,说到惊险处出,不由得董太后心弦紧绷,再言及脱险,又是听得心头舒展。不过怕惹董太后不快,收养小狼崽的事便没有说,那终归是畜生野兽,怕老人不喜,反正如今小狼崽也不在宫中。至于洞中晕厥,被姜泫救醒,也是避重就轻地圆了过去。

说完之后,董太后更是紧紧攥住刘芊的手,生怕宝贝孙女离开自己再遇到什么危险。不过老人家缓了一会儿,便说道:“那可要好好答谢这个姜伯霈了,你说要大母赏赐给他些什么好呢?”

刘芊一看董太后问自己,自知有戏。故意皱眉噘嘴,摇了摇头说道:“大母,恐怕你给再好的赏赐,他也无福消受了。”

董太后心中不解,问道:“却是为何?”

“大母有所不知,姜伯霈已被捉拿下狱,有司言其勾结叛逆、意欲刺驾、蛊惑公主。大母你看,我不是一切安好吗,哪有受他蛊惑?这分明是有奸邪小人诬陷于他啊!大母,可不能让好人蒙冤啊!还请大母相救!”说到这些时,刘芊的语气也不由急切了起来。

董太后一向疼爱刘芊,视其为心头肉,掌上珠。不过她从一介藩妃成了一朝太后,所经历的、所见过的险恶斗争不胜枚举,此时已经察觉出来其中或另有隐情。当下也不表示,只是说道:“好,芊儿。大母已知道了。且不说这姜伯霈有无勾结叛逆,既然是救你脱险,那便是于你有恩,也是于大母我有恩,此事大母不会坐视不管。”

听董太后如此说道,刘芊不由松了一口气,知道援救姜泫一事大有希望了。

刘芊道:“大母圣明!此事也无需大母多做什么,只需由你出面,向父皇言明,姜泫的确是救了芊儿的。”

董太后知道,自从宋皇后离世后,天子对刘芊是日渐疏远,父女之间也早就有了隔阂。此事刘芊不便出面,只能自己亲自去见天子了。董太后轻抚刘芊额首,说道:“芊儿放心,大母定会向皇帝言明,助你救下这位恩人。”

见董太后答应救姜泫,刘芊心中大喜,起身向董太后拜下,激动的说道“芊儿先谢过大母了。”

董太后见状,心中已经有了别样的算计,哈哈一笑,伸手扶起刘芊,说道:“芊儿还对大母如此见外,真是和大母生分了啊。哈哈,大母还真想看看,这姜泫是什么,会人让芊儿如此上心。”

刘芊不由俏脸一红,微微低头,说道:“他就是于芊儿有救命之恩,大母你说笑了……”

董太后说道:“好好,大母都知道,都知道。这么多时日未见,你今晚好好陪伴大母。”

于此刻的刘芊而言,身边能有亲人陪伴,是再幸福不过了。刘芊一边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一边应道:“芊儿都听大母的,今晚哪也不去,就在这里侍奉。”

永安宫寝殿内,灯烛闪耀,不时传来董太后爽朗的笑声,室内满是暖意。雕花的宫窗,将秋寒远远的隔挡在外。

第五十八章 方寸大乱

姜泫被抓进了雒阳狱,荆韦急得手足无措,所幸手下还有不少青风人,他先挑选出了两人将那两只小狼崽送回家。又想着丁晓、史阿等人也不知何时会回来,便让其他人先去丁晓家里,等丁晓回来好告知详情,自己则带着两个青风的帮众进城去找袁绍。

袁绍没跟叔父袁隗住在一起,但也是同样将自己的私宅选在了城东上东门内豪贵云集的广步里。此时正值下午,城中人流繁杂,不便骑坐骑,心急火燎的荆韦便一溜小跑,穿城而过到了袁绍的私宅。

袁绍家人中有随袁绍参与围猎的,见过荆韦,知道是为了姜泫的事而来,便放了荆韦进宅。

穿过两进的院子,到了正厅,不止袁绍,何颙、张邈、吴臣都在此处,其他人还在城外搜寻姜泫,尚未回来。袁绍见来人是荆韦,叫了进来,起身问道:“伯霈如何?”

荆韦也顾不上脱鞋,径直走进正厅,“扑通”一声跪下,一头磕到地上,哭道:“袁君!我家姜君遇难,还请袁君相救!”

袁绍第一反应是姜泫尚未找到甚至已然遭遇不测,但一看荆韦的状况也不像如此,随即便意识到是另一边出事了。他通过自己在宫中的门路提前一步得到了消息,天子下诏罢免雒阳令周异,又谕令有司欲将姜泫打入雒阳狱。一得到消息后,袁绍便急忙派许攸出去打探,若是能先寻到姜泫,也好将姜泫藏起来。可看荆韦这情形,姜泫应该是已经被捕入狱了。

袁绍搀起了荆韦,详细问了一下姜泫被捕的经过,之后说道:“易之且勿担心,既然公主安然回京,想必不日伯霈便会出来。”袁绍也知道此事已经牵扯朝野上下,何进、张让、刘宠都被软禁在了宫中,必然非同小可。只是眼下情势不明,还没到他出手的时候,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安慰荆韦了。

荆韦心中慌乱,也是没有什么主意,听袁绍这一说,知道袁绍暂时不能相救,也只能是想着但愿如他所预料的了。

荆韦告辞离开之后,便有门客回来报信,说是何进已经被送回河南尹府,却有虎贲把守,不得见任何人。皇后胞兄、堂堂河南尹遭到软禁,可是非同小可,一时间,就连袁绍也失了对策,只剩下犹疑难定。

拜别袁绍之后,荆韦径往西走,想着回去或许能碰见丁晓和史阿。走在半路上,正遇上丁晓带着人往袁绍私宅去,两方撞了个正着。丁晓已回到家中便听闻了姜泫被捕的消息,连鞍都没下,直接就过来找袁绍商议对策。

时间紧迫,丁晓就在马上对荆韦说道:“我已让子泰回家带蓁儿和伊儿来舍下暂避,你且不用回家,回舍下便好。待我去袁君处商议对策,回头再议。”

荆韦除了应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应允了,仍去往丁晓家中。

到丁晓家中等候到傍晚,史阿已经将蓁儿、伊儿和小元接了过来,小元年纪小,直接安排进了后院。史阿和荆韦互通有无,说了各自知道的情况。

从史阿口中,荆蓁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初时强忍着担心,此时再见到兄长,已经是禁不住泪如泉涌,哭得梨花带雨。伊儿久经世面,稍识些大体,在一旁不住地相劝,荆蓁却仍哭个不停。

荆韦劝了两句,却也听烦了,吼道:“哭!哭!哭!哭甚哭?还能将姜君哭回来不成?”

一听这话,荆蓁心中起了怒火,对呛道:“好啊,我女儿家不中用!你却是堂堂大丈夫,却还在这里枯坐干等?如何不去救公子!”

“你!”荆韦抬起手就要给荆蓁一耳光,史阿在一旁,见势赶忙拉住荆韦的手,喝道:“荆韦!值此危难关头,不帮忙也就罢了,何故还与女儿家一般见识?在此徒自添乱?”史阿也是急火攻心无处发泄,被荆韦一激,直呼起了姓名。

荆韦被史阿拉住,一瞧自己妹妹的模样,也是不忍下手。一跺脚一叹气,不再去看妹妹,说道:“姜君深陷牢狱,我自去救!”说着就要往外走。

史阿心里也急,脚下一窜拦在荆韦面前,说道:“易之!你可知那雒阳狱是何等去处?你这一去,可是有去无回,白送了性命!”雒阳县寺设在城中,不说那十二门数千守卫,单单只雒阳县寺,就在平常也是守卫森严如龙潭虎穴一般,何况在这非常时期。

荆韦一把推开史阿,说道:“那又如何?姜君于我有恩,如何能不救?与其一搏,总比再者坐等着强!”

“好!”史阿也是热血上涌,斩钉截铁地说道:“姜君于你有恩,于我更是再造之情!我与你同去,何惜一死!”说着,两个人各带兵刃,就除了正厅。

荆蓁早已经六神无阻,还是哭个不停,还是伊儿清醒,小跑着追了上去,拉住二人,劝道:“我知二位豪杰义气,可二位这便前去劫狱,若九死一生救出公子便罢。如若不成,妄自失了性命。若是姜君本无大碍,经二位这一番劫夺,更会陷姜君与不利!如今情势未明,还请二位稍安勿躁,只等丁君回来,再做计议!”如今袁绍还没有出手的意思,曹操有官身,顾忌更多,如今能拿主意的,也就只有丁晓了。

史阿和荆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荆韦低下了头,不好言语,方才一时冲动,也没想这么多。但史阿却并未真和荆韦一样失了方寸,只想出门之后,趁着荆韦不注意,将其制住,最起码撑过今晚。此时荆韦听了伊儿的劝告,不再鲁莽行事,他也就此作罢了。

众人重新安稳了下来,天色黑了下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史阿和伊儿好说歹说,才劝好了荆蓁,让伊儿将其带到后院休息。剩下的人在正厅苦苦等候,直到夜半子时,临近宵禁,丁晓才带人回来。

第五十九章 密室改弦

丁晓之所以这么晚才回来,就是因为得知何进解了软禁,又跟袁绍去了河南尹府。何进利用外戚的身份和十常侍的帮助步步高升以来,与其弟弟何苗不同,他一直未置产业,在颍川的时候就住在官邸。之后回雒阳历任侍中、将作大匠,没有独自的官邸府寺,也是与弟弟同住。后来出任河南尹,也就搬了出来。所以天子刘宏将何进软禁,也是软禁在官邸河南尹府。天黑之后,宫里传来口谕,将看守何进、张让、陈王刘宠的人都撤走了,软禁也就解了。

何进被软禁在官邸,陈王刘宠则也被监视在了自己的宅院。

待确认天子刘宏的人都离开了之后,刘宠屏退府中家人,独自来到书房。书房中除了典藏书籍,还有一面墙壁上挂满了古弩。刘宠刚勇好武、喜藏宝弩,家里收藏了许多历代的弩。雒阳的家里书房的这一面墙上只是他这大半年来的收获,陈国王宫里,更是有三千劲弩。

这面墙的顶部,有一张铜机桑木弩,臂、弓皆由桑木制成,是后配制的,弩机则是古物,上边绿锈斑斑,是战国时期韩国所制,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刘宠抬起手,搭在弩机上。这张弩似乎是固定在墙上的,纹丝不动。刘宠也不取下弩,而是踮脚抻着手扣动了悬刀。悬刀也就是扳机,这一扣,另一边的摆满竹简的书柜后边“哗啦”一声响,似乎是铁链或者机括运转的声音。刘宠放下手走了过去,用力推开书柜,里面是一处密室。

后汉时期,宗室勋贵、大家豪族很多都有修建复壁密室的习惯。平时用来存放一些宝物或者重要文件,遇到事情能够秘密商议,关键时刻也能保命。

昔日名士赵岐受到迫害而四处逃亡,一路上隐姓埋名,后来在北海郡以卖饼为生。当地名士孙嵩在市中闲游看见赵岐,以为非常人,停下车子叫赵岐上车,赵岐吓得面色如土,孙嵩于是把车帷放下,让从人将行人赶开。悄悄地问赵岐:“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势能相济。”赵岐素闻其名,以实告之,一同到了孙家。孙嵩先告诉自己母亲说:“今日出行,乃得死友。”再请赵岐登堂拜母,极力招待。又把赵岐藏在复壁中数年,一直到朝廷大赦。孙嵩复壁藏宾,一时间传位美谈。

刘宠乃是光武皇帝子孙,当今皇叔,地位远胜于孙嵩,复壁密室之类的,自然也不会少。拉开书柜,刘宠取过一只油灯点燃,顺着石梯下了昏暗的密室。

刘宠一只手端着油灯照亮,一只手小心翼翼护着火苗。这密室建得极深,位于底下三丈。下到底端,刘宠用油灯将墙壁上的火把点燃照亮。这密室以石为壁,极为宽敞,六七丈见方,密室中四根石柱子起着支撑的作用。密室中摆满了支架,上面挂着一些弓弩、刀戟、橹盾、盔甲,数量不多,绝大多数支架都是空着的。

密室中有一个人,身形矮小精瘦,双目炯炯,面容竟然与姜泫在兖州斩杀的王乔有五六分相似,却是王乔的弟弟王丛。

王丛缘何会在刘宠的密室中?却是说来话长。张让从弟张纶起了贪念,打起了军马的主意。王乔作为张纶的心腹,无意间发现了张让、张纶勾结张角的书信。书信除了贿赂寻租之外,有两封书信更为关键:其中一封是张角请求张纶通过张让购得冀州、兖州、青州三州部军队驻防的情报;另一封是告知张纶要与中常侍封谞、徐奉等里应外合,约定在明年甲子日起事,并要张纶提前做好准备,在那一日呼应颍川的起事。

第一封信,可以说是能够直接判定张家勾结张角参与谋反,第二封信更为关键,涉及朝廷安危、天下兴亡。

当日枣阳亭恶战,王乔一众全部覆灭,只有王丛侥幸逃走。他是知道这些个书信是藏在何处的,取走书信后,便逃往雒阳,依照之前跟王乔所计划的,将书信交给了陈王刘宠,打算换个大价钱。

王丛还算有点小聪明,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将那最重要的两封书信藏了起来,只将其余的书信带上,交给了刘宠。打算在拿到钱并能确保自身安全之后,再把藏书信的地点告诉刘宠。此事关系重大,刘宠身为宗室,不便自己出面,他知道蔡邕在雒阳的消息,又知其忠直,之后便将书信转交给了蔡邕。

广成苑围猎吕强代蔡邕上书之后,张让被天子召见质问之后,便知道了那两封最关键的书信没有被吕强交给天子。吕强和蔡邕恨不得立刻就扳倒自己,绝不会藏着那两封书信。所以张让推测书信是有可能落在了姜泫手中,所以想办法蛊惑天子、授意党羽,拘捕了姜泫。

王丛自从将书信交给了刘宠之后,刘宠便以他的安全为由将他一直藏在密室里。王丛觉得手里还有两封最关键的信,再者外边还真不比这里安全,也就安心住进了密室。

听到机括链锁声响,王丛见到来人是刘宠,立马从卧榻上起身下拜,道:“拜见陈王殿下!”

密室中原本就点了一些火把,刘宠来了之后又点了一些,里面更明亮了一些。刘宠站在王丛面前,也没有想要让对方起来的意思,而是直接说道:“吕汉盛已代蔡伯喈将书信呈上,天子果然震怒。如此,另两封何在?”

“嘿嘿,”王丛跪拜在地上,也不起身,说道:“另两封帛书我已托与友人藏匿,待……待……”

刘宠瞟了一眼地上的王丛,说道:“待本王许你的千金交与你后,再告知于我?”

“嘿嘿……”王丛讪讪笑道:“正是。”

“哼!”刘宠冷哼一声,说道:“若我食言,你待如何?”

王丛心中一动,有些害怕。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友人在雒阳,只是藏在了一个隐蔽处罢了。但想来按王乔所言,那两封书信对刘宠来说极为重要,真能食言反悔的概率应该不大,于是说道:“若不得殿下赏赐,或日久不得我信,我那友人自会将书信焚毁。”

“如此……”

见刘宠不再说下去,王丛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便依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如……如何?”

王丛所言书信交给了友人那一番鬼话,刘宠自然是不相信的,但这都不重要,只要那两封书信不再出现便可以了。

刘宠蹲在地上,又说了一句:“抬头。”

王丛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了头,与刘宠脸对脸。他正心中纳闷,突然见刘宠猛地一伸手,扣住了自己的喉结,他看着刘宠的眼神,知道刘宠是已经动了杀心。可是刚要反抗,刘宠手上一用力,便捏碎了王丛的喉结。可怜王丛,胞兄横死之后,本来想凭借着这些个书信再换来一笔不义之财,却不想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死得不明不白。

看着王丛倒在地上的尸体,刘宠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冷笑,自言自语道:“与其费尽心力维持各方平衡、乱中取利,不如真来个天下大乱!”

第六十章 狱中逍遥

雒阳狱天字二号监三十六号房里,一张低案,上边摆着酱牛肉、凉拌葵叶,还有两瓶烧酒。低案两边坐着两个人,一个一身粗布衣服但也干净清爽的是姜泫,另一个锦衣便装,则是赵韪。

赵韪是士人出身,又得何进征辟,政治立场已经注定了。姜泫的名声他挺过,其人跟何进、袁绍的关系他也知晓,所以利用职务之便,竭尽所能照顾姜泫。天字号牢房本是关押两千石以上大吏的,条件很好,只是因为最近没怎么关人,姜泫才有幸住进来。赵韪又每日遣人打扫,休息睡觉用的干草堆都换成了软塌被褥,就连洗漱更衣也有狱卒伺候,顿顿有酒有肉。不止如此,只要不忙,赵韪便会过来陪姜泫。

姜泫就箕坐在软塌上,靠着墙壁,一只手闲适地拍着大腿,一只手夹了一口酱牛肉,又呷了一口温热的烧酒,抹了抹嘴,问道:“正然兄,你且细说,这几日到底如何经过?”

对面的赵韪也是跟姜泫混熟了,坐得也是十分随意。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这才说道:“早在万年公主在广成苑遇刺那日,陛下便将陈王、府君、张让召进宫中,之后便一直不得消息。直至你回城入狱当晚,才将三人放出,其间只是传唤质问了张让,据府君所言,乃是因吕强代蔡邕上书,奏劾张让勾结张角之事。”

姜泫捻着就被,轻轻摇晃,思索了片刻,说道:“张让自不必说。公主屡番遇刺,陛下素来怀疑与府君有关,软禁府君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此二事于陈王何干?”

赵韪摇了摇头,说道:“这却是不知。”

姜泫虽然怀疑很多事情都是陈王刘宠在背后兴风作浪、暗中推动,但也没有什么线索,也就不再想下去手,而是继续追问道:“那陛下又因何将三人解禁?”

赵韪说道:“除了传问张让,陛下并未见陈王与府君。那日先是将三人各放回府邸看管,不出半日便撤回。其间吕汉盛与赵忠曾起争执,太后、皇后又有劝言,想必其间亦有关系。”

姜泫拿起酒瓶,给赵韪斟满了一杯,又给自己的酒杯填满,说道:“府君乃皇后胞兄,皇后自会如此。此事又涉及汉室宗亲、京畿府尹、十常侍之首,兹事体大,太后自是会出面。只是陛下如此行事,想必是心中尚无定计,也只能如此了。”

还真让姜泫说对了,天子刘宏手里自是有一些耳目,由蹇硕掌管,独立于内外朝和十常侍之外。蹇硕多方奔走查探,查到万年公主两次遇刺似乎都与刘宠和何进有关,但证据太少,就连怀疑也是牵强,甚至不排除有人蓄意栽赃。这些情况蹇硕都禀报给了天子,再加上蔡邕请吕强突然代为出面弹劾张让,天子有理由怀疑蔡邕的背后与刘宠或者何进有关。勾结邪教、谋刺公主,都是洗不脱的死罪,天子绝不允许身边的人有异心。可是这三人中,却是哪一个也不好贸然除去。陈王刘宠是光武皇帝子孙,是一直被朝野敬重的皇叔,而且多半是无辜被牵扯进来;张让是十常侍之首,自己曾经最为信赖的人,位高权重;何进是皇后胞兄,京畿府尹,士人所望。后两者,贸然除掉哪一个,都会严重影响朝局的平衡。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子还咽不下这口气。几番犹豫,蹉跎两日,终于是决定不再追究。至于与张让勾结张角一事有牵连的姜泫,既然新任的雒阳令一直托病,那所幸就这样不审不放拖延下去。

姜泫又问了赵韪一些何进的近况,赵韪也转达了何进的问候,正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聊着,监牢外突然有人高喊:“万年公主殿下驾到!”

赵韪一听,立马跪坐了起来。这一半起身的功夫,赵韪心思一动,公主可是和姜泫在外边留了三天啊,虽然孤男寡女,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含苞待放,但是他也没多想。可是公主突然驾到,八成是来看姜泫的,这就不由得他不多想了。赵韪看了一眼姜泫,那眼神儿就是男人都懂的眼神儿。

姜泫自然知道赵韪是什么意思,急忙摆了摆手,一脸惊恐,那意思是你可别瞎猜,本来自己是冤枉的被关进来,一旦被人指责有轻薄公主的行为,那可就摘不清了。其实赵韪也就是开个玩笑,但是姜泫可是见过公主赤身裸体又抱过公主的,难免有些做贼心虚。

公主驾到,君臣有别,赵韪只是调笑了一下姜泫,便立马站起身来,出牢房迎接。姜泫也算是和公主有了“肌肤之亲”了,君臣有别实在是“别”不起来,但人前还是得做做样子,也跪好了姿势,等候公主。

雒阳狱乃是京畿重地,即便是公主也不得擅自前来。刘芊早有准备,软磨硬泡地要来了董太后的手谕,这才未带仪仗,低调前来。

雒阳令就抓捕姜泫的时候露了一个面,之后察觉出姜泫关联不小,怕惹出一身骚,就一直抱病在家、避不见客,上任以来就没来过几天,为刘芊带路的自然还是河南狱史赵韪。方才赵韪出去得急,牢门也没锁上,却是被刘芊瞧见了。而且刘芊不止看到牢门未锁,牢房里也是干净整洁,还酒肉齐全,姜泫也没有一点落魄囚犯的样子。

刘芊见姜泫没怎么吃亏,也就不那么担心了,直接推开了牢门,把身后的赵韪吓了一跳,他可是才想起来忘记锁牢门的事,这事要是往大了追究,他也担待不起。但转而一想,公主刘芊应该还是向着姜泫的,这事可能不但无过,而且有功。

刘芊进了牢房,环顾了一圈,又看了看低案上的酒肉,笑了笑,说道:“姜伯霈你好兴致啊!”

姜泫也不好抬头去瞧刘芊,最多只能看到刘芊的裙摆,他低着头,淡淡地回了一句:“公主说笑了。”

刘芊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牢房外的赵韪、狱卒和刘芊带来的人都退出了走廊。人都走了之后,刘芊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姜泫,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姜泫才说道:“公主啊,我脖子酸了……”

“噗嗤……”刘芊没忍住,笑了出来,说道:“好了,起来吧。”

一听这话,姜泫直接一转身继续坐在软塌上,刘芊今日穿得低调,一套淡绿色的随身直裾,头上略点珠翠,一头秀发挽在脑后,妆容也是浓淡相宜,薄唇窄脸,扬眉凤眼,可不是那假小子的模样了。不过对上刘芊那冷飕飕的眼神,姜泫才反应过来,站了起来,这样坐着确实太失礼了。

刘芊不再托大,看了看牢房外没人,这才问道:“你在此间可好?”

姜泫一笑,指了指低案上的酒肉,说道:“有酒有肉,还有人作陪,如何不好?”

刘芊哼了一声,说道:“哼!早知你如此自在,也省得我在太后那里求情,为你开脱。”

原来刘芊已经请董太后出面为姜泫说情了,姜泫想道一声“多谢”,但方才刚刚吹牛显摆自己在这雒阳大狱中过得如何逍遥自在、安逸舒适,这陡然改口,姜泫也拉不下来脸面。便说道:“公主近来安好?”

姜泫突然改口,难免语气吞吐婉转,可在刘芊耳中,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过了好一会儿,刘芊起了女儿家的心思,心中早已经百转千回,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人,生来不知天高地厚,便是关在狱中也不改性子……”

第六十一章 燕燕于飞

姜泫改口说道:“公主,近日可还好?”

姜泫突然改口,难免语气吞吐婉转,可在刘芊耳中,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过了好一会儿,刘芊起了女儿家的心思,心中早已经百转千回,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人,生来不知天高地厚,便是关在狱中也不改性子……”

姜泫一怔,看着刘芊一脸的不痛快,心中纳闷,想着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公主了?姜泫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可是此时此刻还真没往别处想。刘芊见姜泫一脸茫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说道:“我来此一见,想必你也难得受什么委屈。”

“哦。”

刘芊白了一眼姜泫,不再去看他,说道:“那两只幼狼皆为雄狼,我昨日遣人去丁晓府上,分别取了名字,‘介飞’、‘介羽’,我已将介羽带回景阳宫,你意如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公主所取,自是好名。”

“飞”、“羽”二字,出自《诗·邶风》中的《燕燕》,乃是叙惜别离愁、思念爱人之情。刘芊斜眼瞟了一眼姜泫,见他并未往别处想,不由得送一了口气,但转而又恨姜泫不解其意,便带着怒气说道:“除我之外,还有人来见你。”说完话,拍了拍手,牢门外,却是荆蓁和伊儿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食盒,里边必然是美酒佳肴了。

伊儿还好,只是将食盒放在低案旁,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便陪在了姜泫身边、荆蓁则一把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姜泫,哭得如泪人一般。

公主还在这,姜泫多少有些难为情,便也不再去看公主,环抱着荆蓁,一只手抚摸着荆蓁的头,一只手轻轻拍着后背,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在此一切都好,有正然兄照料,并无大碍,你看,伤都养好了!”

荆蓁轻轻挣开姜泫的怀抱,抓住姜泫的胳膊,上下周遭看了看,并无伤口,便问道:“如何还受伤了?并未听兄长与子泰言语!”

“额……”姜泫没想到本来是报平安的话却让荆蓁又担心了,便摇了摇头,说道:“多日之前的事了,皮外伤,不值一提。”

刘芊看着姜泫和荆蓁卿卿我我,心里很是不自在,若不是她,荆蓁和伊儿如何进得来?但这话她说也不合适,只能心里郁闷,便出了牢房。而且出去的时候只有伊儿将她送了出去,姜泫和荆蓁竟然看都没看一眼。

刘芊心中恼怒,想回去喝骂又觉得不好,一走了之却又想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可就留在牢门外,伊儿却又跟在身后,这样看着也太过尴尬。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留更不是,恼羞成怒的刘芊对伊儿没好气地说道:“回去!”

伊儿也是听话,只是告了一礼,便回了牢房,留刘芊在外边偷听。但伊儿的不声不响、不卑不亢,却让刘芊更觉得是一种嘲讽。所幸她虽然刁蛮强势,但也并非蛮不讲理的人,所以也没有为难伊儿。

姜泫拉着荆蓁的手坐下,让伊儿也在一旁坐下。话起了家常,之前赵韪就曾见过丁晓,也向姜泫转告了一些家里的情况,但毕竟知道得不那么细致。和两人详细聊了几句,才知道一些近况:一家人都住进了丁晓家里,都很惦记姜泫;史阿、荆韦一直在与丁晓想办法;何进恐自身难保,轻易不见人;袁绍和曹操也暗中在为姜泫奔波;小元的功课勉强没落下,孩子虽然还不懂事,但也时常问到姜泫的去处。

转而又提到刘芊,姜泫便问道:“你二人如何会与公主同来?”

荆蓁说道:“我与伊儿几次三番前来,却入不得内。昨日公主差人抱走介飞,知我二人难处,日落时便又差人来传话,说是公主今日会来雒阳狱,要我二人同去。我与伊儿也曾托请过丁君,丁君只说他见过赵狱史,知你在狱中无恙,让我等放心,可见不着面,又如何放心得下?”

伊儿点了点头,用那还微微有些口音说道:“我与姐姐知公子无事,又有赵狱史照顾,便也放心不少,又知雒阳狱中天地字号不得探监,此事就连赵狱史也无能为力。不过未能亲眼得见,始终放心不下,这才随公主前来。”伊儿心思细密,荆蓁的话其实多多少少有些怪罪赵韪的成分,但荆蓁知道,姜泫在狱中过得好与否全看赵韪,便说这话替赵韪转圜,别让姜泫也再生赵韪的气,闹出什么不愉快。

“原来如此。”姜泫点了点头,心中对刘芊其实已经颇为感激。

三人聊了几句,姜泫发现两人还是面含悲色、愁云惨雾的,便说道:“公主已说动太后,请其出面求情,想必不日便可出去,你二人不必挂怀。”

姜泫还是很乐观的,可家里面的人都不这样想。何进、袁绍、丁晓之间消息都是互通的,所以荆蓁和伊儿通过丁晓知道的情况不比姜泫少。如今虽然知道了太后已经答应了要出面,但按照丁晓来分析,天子若想重新平衡十常侍与何进之间的争斗,就得将姜泫彻底抹去,否则必然失衡。即使天子会放了姜泫,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其间若是有人想对身陷牢狱的姜泫不利,也很容易得手。

刘芊就在牢门外背着墙听着牢房里腻腻歪歪,越听越别扭,而且一想起自己别扭的原因,却又更生起无名火,但是就此避开的话又不甘心。她这正懊恼这,外边打监塾里赵韪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一看到赵韪,刘芊找到了泻火的地方了,一拦住赵韪,喝道:“跌跌撞撞,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若说就跑这么几步道也不至于,可赵韪还是出了一脑门子汗,他急忙说道:“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

刘芊也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情,说道:“你且说来,何事如此慌张?”

赵韪拿出一份帛书,是天子诏书模样,说道:“宫里来了中诏,着姜伯霈……”

“到底如何?”

“罪姜泫谋逆、大不敬,着大辟弃市……不得赎改……暂徒文陵,秋后问斩……”文陵,也就是天子刘宏为自己修建的陵寝。

刘芊一听,大惊失色。中诏,也就是宫里皇帝直接下的命令,颇具权威。不过死刑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花钱赎买也是可以的,不过天子刘宏直接说不得赎改,事情就很难办了。

牢房外两个人动静可不小,牢房里听得一清二楚。荆蓁和伊儿听了,立刻奔出牢房,“扑通”跪在了刘芊面前:“求公主救救我家公子!救救我家公子!”

刘芊本就六神无主,被荆蓁和伊儿这一闹更是心烦意乱,她一甩袍袖,喝道:“别吵了!”

荆蓁跪在地上,脸都快埋在了土里,刚被姜泫劝好,此时又哭得梨花带雨。姜泫看不过去,站起来走到牢门处,说道:“别哭了!虽秋分将近,但终究暂徒文陵。秋后便是入冬,起码还有月余时间,尚有余地。即便真个问斩,大不了一死!”

刘芊一听,悲怒交加,转过身一扯牢门,吼道:“你却一死落个清净……”话还没说完,伊儿突然暴起,也不知身上哪里藏了一个匕首,此时攥在手中,一把将刘芊拉入怀中,匕首也抵在了刘芊的咽喉处。

第六十二章 劫质越狱

伊儿突然暴起,挟持了刘芊,说道:“公主,得罪了!”

公主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伊儿会挟持自己,心中惊慌,问道:“你……你这贱婢……意欲何为?”

伊儿一点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说道:“公子罪判斩首,不得赎改,再囚在这狱中,旦夕一死。为今之计,只以公主为质,将公子带出雒阳,方有一线生机!”

刘芊也是带了不少人进来的,那些个侍卫、宫人见状便要上前来救下公主。伊儿可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喝道:“但有人妄动,我便取了公主性命!”说着,还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刘芊也吓得喊道:“都……都别动……”

姜泫怕伊儿真伤了公主,以至于酿成大祸,赶忙说道:“伊儿!不可!休要胡闹,快放了公主!”

他嘴上说着,脚下可不耽搁,两个箭步就窜出了牢门,想要夺下匕首,或者暂时制住伊儿。可是伊儿常年练舞,又跟着常君娥多少学了点轻身、技击之术,较之常人身体更为灵活,反应更为迅速。此时又早有防备,早将身子一扭,正对着姜泫,将刘芊挡在了身前。姜泫怕刘芊有失,投鼠忌器,可不敢再往前一步。

“公子!”伊儿对姜泫说道:“今日便是唯一的生机,暂且委屈公主随我一行,我必保公主平安!便有滔天罪责,伊儿一力承担!”

刘芊还强自镇定,荆蓁却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姜泫转过头,见走廊里只有赵韪,不见其他狱吏狱卒,便向赵韪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赵韪也是个有急智之人,但毕竟还只是个六百石的吏员,哪里见过劫持公主的事情。他初时还有些惊慌失措,没明白姜泫的用意,但随即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这时候若是叫人救下公主,能不能救得下来尚且两说,即便能够救下来,伊儿、荆蓁和姜泫必然一个都活不了,自己能勉强得个功过相抵,但公主必然记恨自己,根本得不偿失。一想明白其中的关键,赵韪便立马回头守住监塾,不让任何人进来,至于这天字二号监里的其他囚犯会不会泄露,暂时也管不了许多了。

荆蓁也没料到伊儿竟然还存了这一层意思,只是事起突然,她虽然明白了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也没有个主意。姜泫看荆蓁神态,知道这事只是伊儿一人所为,便将荆蓁拉到身后护住,防止出现什么意外,接着对伊儿说道:“伊儿,昔日天子曾下诏,‘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如今即便劫持了公主,也是枉然,不止我三人不得幸免,还徒然害了公主性命。”

伊儿比公主还大了两岁,身形高出不少,力气也大一些,牢牢抱住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的刘芊,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说道:“公子休要诓我,公主乃千岁万金之体,谁人敢害公主?只要我等出了雒阳,我自会放了公主,不伤她分毫。再不济,随他回城抵命便是。”

姜泫摇了摇头,说道:“伊儿啊,你久随常大家身边,如何不知?朝中想害公主的人还少吗?彼等正欲借此机会除掉公主,只要出得这雒阳狱,便是千军万马、重重堵截,若一只冷箭弑了公主,我等如何还能逃出城去?即便我等侥幸逃脱,恐怕子泰、易之还有小元,皆无一线生机!”

伊儿怔怔不语,姜泫见伊儿似乎被说动了,便趁热打铁劝道:“我闻皇陵将成,尚有囚徒数千,以孟晨兄之势,到时浑水摸鱼,却比这雒阳狱中,更能救我出去。何必急于一时,行此险招?”

伊儿是真的被说动了,姜泫入狱以来,她也不似荆蓁一样整天以泪洗面,但对姜泫的担忧却也一点不差。她原本聪明伶俐、心思缜密,但到底年少,见袁绍、曹操、丁晓等人,就连着史阿和荆韦也迟迟不作为,便剑走偏锋预备了险招。身怀匕首入狱探监,就是想万一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好能用得上,一进雒阳狱便开始观察地形和周遭的狱吏、狱卒,便是在为劫狱、越狱做准备。后来突然宣告姜泫死刑弃市,伊儿便在腹中定下了计划。之后趁着刘芊不备,将其挟持。

最终,伊儿还是放弃了,“咣当”一声,将匕首扔在地上,朝着公主一头磕在地上,说道:“还请公主赎罪,千刀万剐,伊儿一人承担,无关公子与姐姐。”

刘芊赶忙往后退了两步,确定伊儿不再会伤到自己之后,用手拍了拍自己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平静过来。刘芊看着跪在地上的伊儿,又走上前来,低声喝道:“起来!”

伊儿这时候却是后怕了,只是跪在地上不敢言语,也不敢抬起头或者按照刘芊所说的站起来。

姜泫也不忍心伊儿总在地上跪着,便上前将伊儿搀扶起来。

见伊儿站起身来,刘芊二话不说,抡圆了手掌,一个耳光便要扇过去。姜泫就站在一旁,如何能让伊儿挨打,伸手扣住了刘芊的手腕,说道:“她已跪下请罪,公主待如何?”

刘芊抡出去的手被姜泫紧紧扣住,感觉手腕隐隐生痛,转脸看向一旁的姜泫,心中又惊又怒,说道:“我要打这贱婢,你敢拦我?”

这是刘芊第二次骂伊儿贱婢,伊儿只是垂首不言,但姜泫却是真动了怒火。他上前一步,仍不松手,正对着刘芊,说道:“便是公主,也不许你骂她‘贱婢’!公主若是有气,冲我来便可。”

“你!”刘芊一使劲,挣脱了姜泫的手,看了看挡在最前边的姜泫,看了看他身后孤影怜惜的伊儿,又看了看噤若寒蝉的荆蓁,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只怪自己自轻自贱,非要救姜泫,从头到尾就连一句感激都没有,还毫不领情,纵容家人欺辱自己。

姜泫见刘芊眼眶通红,又流了泪,想劝慰几句,却不想刘芊一扭头就带着人走了,直到走到监塾转过弯,竟是连头也没回。

刘芊既然已经离开,姜泫便不再管她,回头看了一眼伊儿,见其泪痕未干、面色苍白,端的楚楚可怜。想这一介弱女子,为了自己竟然敢冒险犯下劫持公主的滔天大罪,将生死置之度外。伊儿以命相救,姜泫如何能不动情,他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自己现在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即便说了什么恐怕也做不到。拉起了伊儿的手,临到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你且放心,公主不会追究此事的。”

赵韪送走了公主,怕再生出什么事端,便赶忙将荆蓁和伊儿也送走了,打扫得不留一丝痕迹。至于关在天字二号监的其他犯人,赵韪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河南尹府内,秋风轻荡,卷起地上片片黄叶。天子刘宏虽已解去对何进的软禁,但何进每日闭门不出,除了偶尔见见属吏和袁绍等人,基本上是避不见客,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只是在庭院独坐沉思。

秋寒阵阵袭来,何进似乎浑然不觉。此刻的他心中的念头,就似黄叶上下飘浮,心中想到:世人皆知姜泫为我座上宾,而此刻姜泫却深陷牢狱之灾,若不及时施救,谋反的罪名一旦坐实,那自己也难逃其咎;再者,姜泫颇有胆略,素有才名,若是能救出姜泫,日后也能为我所用;即便不能得用,也不使天下士人视我见死不救,以至寒心离德;但禁令解除才不久,自身得保护,天子那边自己不方便出面说情,如何才能救出姜泫呢……

第六十第三章 身披彩凤

何进虽是屠夫出身,但胜在够聪明,又有多年的官场之路,早已深知其中诀窍,这件事自己不行,找其他人也不行,能够帮得上忙的,就是在宫里皇后何艳。何进终于拿定主意,从坐榻上弹起,高声喊道:“来人!备车!进宫!”

何进换好衫帽,取出一锦盒,交与从人,从府邸侧门乘轓车而出,也未摆仪仗,就这样向皇宫缓缓而去。

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定都雒阳,修造宫室,历代皇后多住在南宫的长秋宫,即便后来皇帝嫔妃多住北宫,依然如此。何艳成为皇后之后,便将北宫北侧的安福殿和合欢殿独辟为永和宫,供自己居住。

何进车驾停在北宫东明门外,之后留下从人,下车步行,在两队在御林军的引领下,又过了章德门,才到了永和宫。

永和宫坐北朝南,金黄琉璃瓦铺顶,镶绿剪边,斗拱椽头贴敷金箔。宫殿四角的飞檐,由檀香木而作,各雕一彩凤,彩凤形象倨傲,似欲展翅腾飞。宫殿门外,青石方砖墁地,陈设金凤、金鹤、金龟各一对,四周用白玉栏杆作围。秋寒时节,虽天地万物萧瑟,但也难掩富丽。

入了宫门,何进沿石阶而上,移至殿外,见两侧有黄门侍立,其中一人认得,是小黄门范吉。遂上前问道:“中官,皇后可在宫中否”

范吉见是何进,自然知道他与何皇后的关系,可不敢怠慢,赶忙陪上笑脸,作揖回道:“见过何府君,娘娘正在殿内。”娘娘,是永和宫中对何皇后的尊称。

何进点了点头,嘴上还算客气,但也不去看他,说道:“那就劳烦中官通报一声,何进来见。”

范吉应道:“府君稍等,奴婢这就去禀报。”遂转身进入宫殿。

少许时间,范吉从殿内出来。看了一眼何进,凑上前,说道:“府君,娘娘传见。”

“嗯!”何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径直走了进去。将要登完台阶,似乎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这才从袖中掏出了两块金饼,转过身随意一扔,范吉手疾眼快,两步蹿到近前接住,连忙道谢。

永和宫主殿安福殿,正中为一明间,东西各有两梢间。明间乃皇后统摄后宫议事之处;东西梢间为暖阁,为皇后休憩之所。明间内地铺白玉,内嵌金珠,饰刻祥云,踏在上面有飞腾云天之感。天花为沥粉贴金牡丹花,云顶楠木作梁,梁枋饰龙凤和玺彩画。范金础柱,雕饰龙凤云水花纹。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凤图案。殿内高悬隶书匾额,上题「母仪淑德」四大金字。匾额下方,坐北向南设雕镂双凤金漆宝座,后置祥凤万寿纹琉璃地屏,左右分有鎏金宫灯、香炉。间内芳香袭人,装设华贵富丽。当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何进由明间向西,快步移至梢间暖阁。梢间为槛墙,上安双交四菱花扇窗,天花雕绘双凤,梁拱饰旋花彩画。阁内放有丹红木架与香几,陈设白玉石磬、朱红凤纹漆盒,浮雕连云玉杯、章草花瓣铜镜、紫檀嵌玉如意等珍贵器物。

正面放置一花梨木双翘头美人榻。榻面宽平,上铺鸳鸯曲水刺绣丝垫。围栏为鸾凤和鸣透雕图案,扶手饰祥云卷珠花纹。卧榻镶嵌彩玉珠石,形态优美气派,彰显着皇室富贵奢华的风范。卧榻前方悬着大红龙凤连珠缦罗帐,掩地而垂。

美人卧榻上,端坐一宫装妇人,左右立侍宫女二人。隔着罗帐,妇人容貌看不真切。依汉朝宫廷礼法,后宫女眷与男子不得轻易照面,若有王公大臣觐见奏事,需用帘帐相隔。便是兄妹,多少也得注意一些。美人榻上的这妇人正是永和宫的主人,当今大汉朝的皇后何艳。

何艳十六岁时,被送选入掖庭。因其身材高挑,长七尺一寸,且容貌娇媚,很快得到天子刘宏的临幸。第三年生皇子刘辩,何艳也同年得封贵人。光和元年,宋皇后因陷被废,忧郁而亡。两年后,天子刘宏立二十五岁的何艳为皇后,修葺并迁居永和宫。何艳贵为国母,且生有皇子刘辩,又性格强横忌妒,后宫中嫔妃、宫女莫不震慑。

何进迈着四方步,第一大帮,走到帐前,跪拜行礼,朗声说道:“臣何进拜见皇后,祝千岁。”

何皇后见是自家兄长前来,抬手示意,轻声说道:“兄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快赐座。”又有左右宫人搬来坐榻。

何进一边起身就坐,一边回道:“谢皇后。”

何皇后道:“近闻,陛下刚刚解了兄长的禁,不知兄长可安好?”

何进道:“陛下明察秋毫,臣寝食无恙,家中亦安好。”

何皇后听闻如此,心中也是欣慰,说道:“如此甚好,甚好。”

何进心中惦记着姜泫一事,无心与何皇后话家常,叹了口气,抬头四望抬声说道:“皇后,为兄还有一要紧之事,关系重大,还望皇后容臣单独奏报。”

何皇后虽久居深宫,但也关注朝堂,消息可不闭塞。听闻何进有要紧之事,便一挥手,说道:“尔等先退下吧。”

左右宫人屈膝打恭,回何皇后道:“诺。”遂退出暖阁,门外伺候。

间内已无外人,只剩何家兄妹。何皇后离座起身,轻移莲步,从罗帐后绕出。何进抬眼看去,但见何皇后身着锦缎宽袖对襟襦裙。上襦以杏黄色丝锦为面,绣饰鸾鸟朝凤纹,衣领金丝银线滚边,添施牡丹彩绣。正红色的裙面,饰织彩云双凤,鲜艳华丽。腰身紧收,束以宫绦丝带。身段窈窕袅娜,体态纤秾合度。丝绸般墨色的秀发梳成盘桓髻,鬓发斜插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衬得面若芙蓉,繁丽雍容。鹅蛋秀脸上,薄打胭脂,白皙中透着粉红。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鼻若琼瑶,圆润挺翘。朱唇饱满,似玫瑰初绽,娇艳欲滴。果真是丽质天成,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何进虽是何皇后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也是他将一家弟妹养大,但也心中不禁感叹:这真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妩媚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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