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神残梦 - xp1024.com
《旧神残梦》


第一章 红信

偶尔,柯林从沉重的纸堆中抬头小憩,总会望着桌面上的那台装置怔怔出神。

整体上它像一条手臂,但是轻盈且美,让人想到鸟类骨骼或昆虫翅膀。

鲜红晶体薄片上搭着几枚细针,可以捕捉到晶体每秒二十次极细微的震颤。连接其上的机械传动装置如钟表般精密,将震颤的状态放大传导至一小支炭笔,并在纸上划下相应的痕迹。

这是这个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通信,在一些圈子里被称为“红信”。原理和前世的电报类似。不过这些晶体存在五种震颤形态,效率又比电报要高出很多。

又有新的信件到了。

细微的金属敲击声响起,无数齿轮和发条同时运作。纸张被牵动,炭笔在沙沙声中绘出幅度不一,断断续续的折线。

柯林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那枚晶体。它的颤动难以用肉眼观测。有时观者会以为自己听到细微的嗡鸣声,但那只是幻听罢了。

估计此时,世界某处的另一台红字仪前,一位不知名的发报员正通过五个机械按键将委托人的信件输入其中,牵引另一枚晶体的颤动。

无论两枚晶体薄片相隔多远,它们之间都会发生共振,忠实地传递讯息。

即使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介质。

……

柯林的工作就是把这台仪器画出的折线转译成相应的文字。

这是一项繁杂费心的工作,却是圣一神学院允许他参加旁听的条件。

红字仪永不停歇地运作,信纸不断堆积,令人头痛。

除了信件抬头和少量公开文件外,绝大部分红信的内容都是乱序的字母。委托方早已将内容加密成规则不一的暗号,这让柯林的工作显得更加枯燥。

在房间的几个角落里,以异常的密度布置着“提灯”,柯林不知道它们的正式名称,却也知道那是用于探知灵素转化和湮灭的仪器。

能入职这里的发报员,都已经过引荐和灵素排异等方式重重筛选,从一开始就确保了他们身世清白,而且没有成为巫师的潜能。

但是,在这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世界里,真的存在万无一失之事吗?

柯林不置可否。

右手仍在麻木地记录着,转译这些折线早已成为一种本能。他的瞳孔逐渐失去聚焦。

字母组合在眼中不再拥有含义,成为线条的单纯排列,就像某种绘画……

……

“柯林,辛苦了。”

有人从后面碰了碰他的肩膀,柯林从失神的状态中醒来。他稍微混乱了一会,才认清背后男人的脸。

“海涅?”

在场的监察之一,也是引荐他的人。

“今天就这样吧,时间和数量都足够了。”

柯林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让到一边,海涅惯例要检查他的桌面和衣物,另一位监察在不远处盯着。

柯林稍稍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顺便环视这座信报房。

六个座位上,其他的报员正埋头抄录信件的密文。

“通过,一切正常。”海涅仔细检查后说。

确认桌面和柯林身上没有复写纸或者纸张,基本也就不用担心什么。毕竟报员们是在监视下抄录的,讯息又都是长篇幅且规则不一的密文。

柯林看了看表,十九点三十二分。

“抱歉,只是规定而已。”海涅略带歉意。

“理解。”

但海涅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斟酌着。

“老师他,最近有好转吗?”

“还可以,至少心情好了一些。”

海涅勉强有了笑意,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海涅是自己伯父以前的学生,对伯父非常尊敬,所以对被收养的自己照顾颇多。

也正是因为他与神学院方面的交涉,自己才得到了旁听的机会,以及一份补贴家用的工作。

虽然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似乎多少有些违背了他的信任。

“还有一件事,但不是什么大事。”

海涅轻松地说,让柯林心里稍紧。

“我听到一些传言……你还在和那些人来往?”

柯林楞了楞神,没料到他提的是这件事。

“我在那边生活过,所以或多或少有一些……老朋友。”柯林说。

学院方面通常不关心报员的生活。毕竟无论报员自己有什么意图,都不太可能把信件泄密出去。

“他们毕竟不太正道……别太在意,我并非以监察的身份说这些话。”海涅说。

“我知道老师现在的情况,要维持那种开支,你也只能去做一些不干净的事。但其实没必要一个人扛着……毕竟他对我有恩,我不会吝啬什么。“

柯林笑笑。

“那好,有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海涅点头:“辛苦,代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柯林说:“也祝你好。”

……

柯林带着帽子和外衣走出报房,傍晚的余晖刚好消失。

圣一神学院,有点像是前世大学的雏形,不过要更封闭一些。据说由某个高级教团直辖。

虽然柯林被破例允许旁听,却只有低年级的几门世俗课程对他开放,聊胜于无。

哪怕是海涅,对柯林的期望也只是能掌握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在普通人之中找个体面的工作而已。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二年。以他前世那种温吞的性格,就这么平淡地度过第二人生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可惜这注定无法实现。

这一世七到十二岁的记忆,尽是些不连贯且意义不明的画面,事件之间的顺序和关系都扭成了一团。

隐约可以确定,这不是自身的问题,而是有人对那些记忆动过手脚。

柯林仍能强烈地感受到,在那几年间,自己曾与超凡曾有过很深的交集。但那些感知却被什么人粗暴地抹去了,连带着那些年其他的回忆也成了碎片。

懵懂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混在难民之间,从西拿勒的惨烈战场,流亡到同盟的边境城市施塔德。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如何被破坏的,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与超凡有关。

可在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跟那些记忆有关的线索,也没有接近超凡的机会。

——直到和伯父相认,获得海涅的引荐,进入那所报房。

所以现在的柯林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是神学院机密报房的报员,也是见不得光的帮派分子。这两个身份相互拖着后腿,对柯林来说却都是必须的。

因为只有从神学院的机密报房能接触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也只有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能很快提供实现方法的资金。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回那五年间被破坏的记忆。

漫无目的地思索着,柯林离开学院。进入小巷间绕行许久,确认没有被跟踪后,又进入另一条大道。

他拦下一辆马车说出一个地名。车夫撇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两只老马打着响鼻迈开蹄子,往南疾驰而去。

柯林挑开车窗,雌月和子月正一同悬挂于东北方的低空。煤气路灯的光线被地下管道喷泻的蒸汽所涣散,仅仅照亮了青石板路,街道两边的典雅建筑则淹没为黑暗中的尖锐剪影。

马车离开秩序井然的旧城,一切都变得怪诞扭曲起来。夜空似乎显得更低,七倒八歪的楼房精疲力竭般倚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不清细节。

施塔德的南第四街以南,居民基本是辛西里移民。

马车在一间“阿斯旅馆“前停下,这种地方以二三十个阿斯就能过夜而著称,往往是辛西里人进入同盟本土后落脚的第一站。

付了车钱,从后门进入二楼,在过道里就能听到无数嘈杂之声,这里的墙壁几乎比火柴梗更薄,房间比厕所更小,到处乱爬的臭虫也已经不再怕人。

柯林推开一扇房门。昏暗煤油灯光晕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那支指着自己的银闪闪的左轮。

第二章 皮癣

持枪者多半没有真正的杀意,但柯林还是举起了双手。

“里卡多,还是离开枪就睡不着吗?”

柯林故作轻松地说,一边用手肘带上身后的门。房间里的杂音并未因此远去。隔壁似乎有人在教训女儿。抽泣声和抑扬顿挫的辛西里方言畅通无阻,几乎能让人想象到喉咙里弹动的小舌头。

噪声让空间显得更逼仄,而持枪者仍在阴影中默不作声。

他总算学会了戒备和试探……柯林心想。觉得有些欣慰,也有点心酸。

有人安排自己在这里和他碰面。持枪者下午刚刚出狱,要从那个偏远的监狱农场乘车过来,到城里应该还不到三小时。

“刚出狱的你从哪里弄来的枪?以前藏的?”

里卡多·卡拉杜拉,嗜枪如命。大多数人对带枪还比较谨慎的时候,他却很少不带枪。在一次活动中因为携带枪支被捕,入狱两年。

“柯林·达洛佐。”

里卡多开口了,他必须要确认些什么。

“……你和那件事有关吗?”

两年前害他被捕的那次活动,原本由柯林策划。有人告了密,最后被抓的却只有里卡多。警探试图从他身上牵出更多的人,但里卡多扛住了漫长的拷问。

无论面对审讯时多么坚定,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疑问,伙伴之间的事情必须弄清楚,绝不可含混,这是辛西里人的准则。

但是。

“你这么问,是想让我回答什么?”

柯林盯着里卡多的眼睛说,他看穿那深处并无杀意。

“难道你打算,我一说‘无关’,就放下手中的枪?”

他察觉里卡多所谓的质问,只是想听到心中预设的答案。两年了,里卡多不想再背负怀疑挚友的重担。

柯林朝着枪口走近。

“我没有出卖你,但我说了你就信?”

对任何人保持怀疑,才能在这行更长地活下去。不要轻易放下枪,里卡多。

“告密者查到了吗?”于是里卡多咬牙自己寻找答案。

“几天内卢卡就揪出了他——作为叛徒死得毫无尊严。”

“怎么肯定他是叛徒?”

“搜到了他从警探那里领的钱,顺便查出了警局里布眼线的人。”

“除了你和卢卡,还有谁审过这些证据?”

“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马里齐奥·卡鲁索。告密者在五只手会议上被公开处刑。”

沉默,里卡多在检查故事是否完整,又能从何处查证。

最终他垂下了持枪的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露出脸庞。

里卡多的棕色卷发被剃成了囚犯的样子,让柯林觉得有些陌生。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这意味着他甚至没想过先收拾整理一下。

他的眼中含着泪,简直跟个娘们一样,表情稀烂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的柯林,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怀疑你。但是这整整两年时间……在那些围墙里面,我什么都听不见……”里卡多的声音不成调。

这两年时间,为了避嫌,卢卡为他安排了律师,却不准手下任何人去探望他。

而他开果蔬商铺的父母伤心得抬不起头来,也权当他是死了。

柯林扶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脸颊,低声说道: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我不是‘族长’,但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

……

柯林让里卡多收拾一下自己。听他轻描淡写地讲起自己这两年在里面的经历。他入狱前瘦长结实,出狱时憔悴不堪,柯林知道他遭遇的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虽然分隔两年,但是能确定对方没有变化太多,这让他们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

十年前,那时柯林的身体还很年幼,也还没有和伯父克雷吉相认。

那时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靠着教会的施舍在一片与其说是遮蓬不如说是停尸场的地方度过了七个月。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里卡多和他的家人。

那种混乱的时节,连搬尸体的工作都得靠贿赂才能得到。为了谋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柯林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们受雇去城里烧毁别人的报刊亭,偷窃看不住自己钱包的女人,打劫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酒客。犯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事。失去管教又无处谋生的孩子,几乎遍地都是。

这些小小的流氓团伙之间时不时会火并,背后没有大人支持的柯林一伙几乎每次都讨不到好。但他们终究地生存了下来,顽强得跟见不到阳光的皮癣一样。

半小时后,柯林帮里卡多弄来了像样些的衣服,等他穿戴整齐,两人离开离开旅馆。在事先约定的地点等来一辆马车。

“说起来,你还在旧城那边的神学院工作吗?”里卡多问。

“啊,是啊。”

对于他们来说,一份表面的工作是不错的掩护,不容易被怀疑,对保释也很有利。况且会努力工作,也说明了这个人是可靠的。

“感觉你随时还可以抽身。”里卡多说。

柯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毕竟里卡多已经把自己的履历弄脏了,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也有人将这种事称为“洗礼”,愚蠢到有些浪漫。

“所以,现在的南施塔德是什么情况?”

里卡多恢复了入狱前的干练。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柯林说。

“‘头脑’奈维欧·卡佩罗因为痛风死了,接替他的是‘老朋友‘卢卡·切斯塔洛。所以两个月前,卢卡正式成为‘五只手’之一了。”

“五只手”是由最强有力的五个辛西里集团组成的议会。有时被称为“家族“,但它们并非以血缘为纽带。“家族”其实是指“鲜血结成的家庭”,即一起流血的伙伴之间,亲如一家的意味。

辛西里人一如既往地对任何国王缺乏信任,所以是五只手在事实上“照顾”着所有辛西里社区。他们权势巨大,甚至有人开玩笑地将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马里齐奥·卡鲁索的家宅称为“南施塔德真正的市长官邸”。

不出意料地,里卡多的表情相当震惊。

柯林颇为理解他的感受。卢卡·切斯塔洛是他们的团伙所依附的人。他也是在十年前左右才来到施塔德的难民,虽然早早成为了首领,但在里卡多的印象中却仍然是一个态度柔和而且出身低微的兄长。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卢卡能在短短几年内让自己的集团成为五只手之一呢?

“那坏消息是什么?”回过神来,里卡多紧接着问。

“坏消息是你一出狱就得上班。”柯林笑笑:“熟悉一下新的生意,不会很辛苦。”

“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必你在里面也会有所听闻。”

“你说?”

马车厢里没有灯,几乎看不清什么细节。

柯林把脸侧向一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马车厢厚重的窗帘,望着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同盟要禁酒了,里卡多。”

他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在做某种宣告。

……

车厢里开始有些颠簸起来,大概是城郊的碎石小径。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一切,无从得知马车正驶向何方。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二十一点。

这个世界也是二十四小时制,但柯林觉得一秒的时长肯定比前世长一些,却无从验证。

“差不多要到了。”柯林朝里卡多微微示意,让他站起来。

他打开了车座下的暗格,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两支匕首,和两把入手微沉的手枪。

第三章 别馆

有时暴力是一种必要的商品。

并不是指那些单纯用于伤害或是防卫的暴力。它们也很重要,但还不足以建立起平衡长久的关系。

任何地方,都需要有人提供一个恐怖的图景,以确保信任与合约能够成立。公正与秩序的女神娜欧奇蒂,往往以被黑布蒙蔽双眼的形象出现。她一手持剑,另一手持天平。但如果没有那把剑,一切就毫无意义。

很多人或组织以售卖这种暴力为生,哪怕很多时候那把剑并不会真正落下。但只要他们能提供一种虚张声势的想象,也许就足够了。

而在同盟暂时难以插手的南施塔德,五只手最重要的商品,就是这种暴力。

就跟在贫瘠的辛西里一样。

……

碎石路已经到了尽头,通入一处颇为气派的别馆,这是果业巨头本亚明·尤迪特名下的资产之一。

柯林和里卡多下了车。柯林习惯性地想压低帽檐,随后想到在黑夜里做这个动作有些愚蠢。

两人还没适应这里的氛围,显得像刚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

本亚明的女秘书正在黑檀木门前等待,她留着职业的波浪卷短发,脸上多少能看出一些不快。任谁要在夜晚九点还得处理公事,想必心情都不会太好。

进入别馆,门廊和大厅各处都亮着电灯,因为并非以钨丝为灯芯,其实不比煤气灯明亮很多。在柯林看来甚至有点寒碜,而里卡多似乎觉得新鲜无比。

施塔德的电力网还在搭建中,所以多半是别馆主人自己安置了发电机。电力革命各方面的条件已经趋于成熟,蒸汽大王的时代正在远去。

两人被安置在本亚明的书房外等待。到处都有熏香,地上是可以让脚趾深深陷入的鄂图地毯,柯林摩挲着座椅上的天鹅绒,这里一切会触及皮肤的地方似乎都被柔软的织物所包裹着。

书房的门迟迟没有打开,秘书送来了一些当天的报刊。柯林一边等待,一边随手翻看着。

头版是销酒车劫案告破的消息,被抢走的几吨威士忌被追回销毁。而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几名帮派分子被杀的标题。

但是直到柯林把这些报纸翻到第三遍,书房里才迟迟地传出了本亚明的声音。

“让那两个孩子进来吧。”

“孩子”,柯林心想,他看得到我们,而且管我们叫“孩子”。

……

本亚明穿着睡袍坐在他那古董般的书桌后,桌上还摆着翻开着闲书,喝到一半的酒水。

他故意让人久等,而且对此不作掩饰,作为显而易见的挑衅。

一个穿衬衫和背带的男人负手站在本亚明的身后,但是柯林只在进门时打量了他半晌。

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柯林落座,里卡多则站在他的身侧。本亚明看起来对情况有些困惑不解,就像职业棋手看到对手业余的一步落子,不知怎么揣摩他背后意图。

“所以,你就是那个卢卡?”本亚明问。

“只是代表他的人。”

本亚明点头,把装着白兰地酒瓶和杯子的托盘推向柯林:

“自便,喝一点少一点了。”

柯林为自己和里卡多各斟了一杯,却没有饮用,只是观看着灯光从清澈酒体里透射漫散。

“您与卢卡·切斯塔洛先生应该碰过面,在卡佩罗的葬礼上,他和所有人打招呼。”柯林说。

“是吗,可惜我没什么印象了。”

“以后你们还会打交道的。”柯林说:“以后果蔬业垄断行会的一些事务,就由他经手了。”

本亚明眯起眼睛,小口小口啜饮着酒液。

“实话实说,我不觉得他合适那个位置,没有不敬的意思。”

“为什么?”

“我们喜欢和认识的人打交道。可是没人认识他,他也不了解我们。”

“那你觉得谁合适?”

本亚明笑了,没有理会柯林话中的陷阱。

“我只是搬到别馆来度假,什么风把两位吹到这来的?”

“卢卡先生他想,把你变成一道信号。”柯林冷不丁地说。

“什么意思?”

柯林盯着他看,看得他不自觉地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我们只是被派来来了解一下生意……比如说你调价的原因?”

“啊。”本亚明轻松地说:“那么多酒厂被查封,货物都要烂在仓库里了,不可能不变的。”

“你没和行会通气,违反了约定。”

“你还不懂我们做事的方式。纸面上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生意人不可能那么僵板的。”他说,语调中开始有些不耐烦,就像有人逼他向猴子解释诗歌的意蕴。

“听说诺顿上游河谷的虫人奴工病死了很多,今年的收成也并不是那么好。”

“和那些事情没有关系。”本亚明果断否认,但让人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说:

“为什么不多花几天了解一下这个行业,和我们做事的习惯呢?现实里的事情总是很复杂,永远不会像外人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们愿意了解。”柯林说:“现在就可以听你说,我慢慢听。”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孩子。”

“不,我听懂了。”

柯林在座椅上欠了欠身,从兜里取出一些子弹放桌上,然后是枪,就像佣人在宴会前摆放餐具一样。

本亚明身后的男人马上掏出枪指向柯林,下一个瞬间,里卡多也取出了枪指住男人。

“可以了可以了。”本亚明摊手:“你们谈事情永远要来这一套?是什么打招呼的礼仪吗?大家放下枪吧,生意只是生意。”

本亚明相信任何交涉和协商,关键在于留一丝底线。想要谈下去,就要留有斡旋的余地。所以虽然他害怕枪,却坚信谈判桌上出现的枪只是增加筹码的威慑,如果真的扣下扳机,反而会让它失去意义。

“我昨天拜访过行会主席。”

“是,是吗。”本亚明背后流着虚汗。

“你的房子很不错。这么多陈设,想必花了不少心思……那是你的孩子吗,相框里的那个?”

本亚明似乎震惊于柯林的下作,应该也稍稍摆脱了自己掌控一切的幻觉。

“好吧……卢卡派你们来是想要什么?钱吗?”

“你该打包东西了,可惜时间不多,大部分只能丢在这了。”

“……什么意思?”

“奈维欧·卡佩罗这些年被痛风折磨得管不了事,你又是从同盟腹地过来的人,所以大概不清楚辛西里人的做事风格。”

柯林晃开左轮的弹巢,一边往里面填子弹,一边慢悠悠地说:“现在带上孩子,挑你最重要的几样东西,不能太多……马会受不了的。沿路往西北方离开,明早之前在纳达罗坐离开公国的火车,或许还能来得及。”

柯林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门:“或者你想带上那个秘书?”

“你们想让我放弃这座城里的一切?”本亚明感到莫名其妙:“这对卢卡有什么好处?”

“单看账面的话,没有好处。“

“让我留在这里运作自己的生意,卢卡才能拿到更多的分成。我承认自己违反了约定,你们赢了。或者他想要股份?要就拿去吧,我已经认伏了,再赶我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不想带自己的孩子走吗,也许你们都还能活着。”

柯林有些伤感地问,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你到底会不会谈事情?别把恐吓赌鬼的那套搬到我身上,你知道怎么订条件吗?”

“好,那你看到这把枪了吧?”

本亚明嗤笑起来:“所以说别来这一套了,你们知道我和哪些人来往吗?只要……”

“它响了,你死了。”

……

里卡多被枪声吓得惊叫了一声。

本亚明栽倒在书桌上,血液在书页间蔓延。

虽然刚才剑拔弩张,不是说今晚只是了解一下生意么,结果对面就这么死了?

柯林的动作太快,那个穿着衬衫和背带的男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切就结束了。

事实上除了柯林,这座风雅的宅邸里没人料到今晚真的会开枪。这时那个穿衬衫的男人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准备扣动扳机。

“你的雇主已经死了。”血液流到酒杯下面,将清透的玻璃染成红色。柯林将之一饮而尽。

他依旧没有看那个保镖,闲谈般地说:

“确定要向五只手的人开枪吗?”

第四章 灯光

里卡多自幼习惯用枪指人,也听过枪声,但没有真的对人开过枪。

更何况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画面毫无缓冲地撞入他的眼睛。前一刻还是招呼寒暄,一些他听不太明白的生意和试探。下一刻就是猝不及防的死亡。连流氓们在仓库里的对峙都没有这么干脆利落。

“因为事情不是在这里被决定的。”柯林说:“卢卡要用他打一道信号,所以昨晚他就注定要死了。”

“一道信号?”

“卢卡要告诉大家:‘他不是卡佩罗那种昏沉沉的老头。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而且有时做事比较莽撞。’这句话必须用本亚明的血来签押,才会变得让人相信。”

也许是因为卡佩罗作为前任太没存在感,本亚明没有太把垄断行会放在眼里,想乘着酒厂查封的机会用不正常的低价压垮剩余几家供货商,从而吞下所有市场。

他习惯用商人思维考虑问题,从而忽略了某些危险。

一如辛西里社区的其他行业,果蔬业垄断行会的成员们也受五只手“保护”,他们将利润中的一定比例作为会费缴纳给五只手,以保证会员之间互不竞争,通过控制销量等方式保证价格,进而谋取更大的利润。

换而言之,也就是商人雇佣匪徒来保证“市场的稳定”,通过契约建立起了广泛的灰色秩序。这显然不太符合反垄断法,可惜在这个世界,这部法律还没被制定出来。

本亚明死去之后,他的保镖最终都没敢开枪。柯林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些证件,上面有他的住址。然后又从钱包里找到了他家人的合照。

柯林对他晃了晃照片:“幸好你带了这些,不然又要多死一个人了。”

他的心里稍稍因此而轻松了一些,因为如果实在找不到能控制这个人的把柄,就只能让他去死了。

保镖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也许本亚明临时感到不太安全。至于那个秘书,身世背景早就被查得明明白白,自然有其他人去处理她。

只要她老实接受安抚,就不会有人再受到伤害。

从这件事里,卢卡强势地声明了自己的存在,让人们相信了他有能力保证合约执行下去。

行会会员们不必再担心大量酒厂被查封对他们的冲击,准备好痛快地瓜分本亚明原本控制的市场。

除了本亚明之外,似乎没有任何人受到损害,可惜,这唯一的被害者已经无法为自己发声了。

至于那个孩子……

但愿,年幼的他没有被那声枪响惊醒,做一个甜美的梦。

一梦睡到天亮,什么都别看见。

……

柯林擦干了现场的血迹,和里卡多把尸体抬上马车。踏上归程。

理清了前因后果之后,里卡多不解地问:

“那你为什么会提醒他,让他带东西离开什么的?”

“我昏了头。”柯林淡淡地说。

多重利益倾轧之下,也许并不存在避免流血的方法。

连本亚明本人都不可能那么简单地屈服。

里卡多沉默了会,又问:

“这些年,你一直在做这些事吗?一个人”

柯林没有回答。

本亚明的尸体就放置在两人对面,顺着车轮的颠簸摇摇晃晃,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的地位怎么会上升得这么快?

……

里卡多没有其他住处,柯林让马车在他父母的家门前停下。看着楼上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里卡多少许不安地整理身上的衣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派一些。

在他下车离开的时候,柯林打量着他的背影,然后叫住了他,把自己的宽檐帽朝他丢过去,让他遮一遮自己的囚犯发型。

里卡多挥了挥帽子表示谢意,回头走进家门。

自己也该回家了,柯林心想。

半小时后,和车夫挥手告别,那辆还装着尸体马车轻快远去。它将驶向处理这些东西的地方。

柯林回头,看着眼前这幢有些森森然的宅邸,主建筑周围的院落已经很久没有人料理,生满了品种不明的野草。此时正是夏季,却没有半声虫鸣。老实说,有时候柯林宁愿和尸体呆在一个车厢,也好过回到这个地方。

转动钥匙,柯林小心地拉开了一点门缝,朝里面探视了一眼。

家里黑魆魆的,没有半点光。

为了避免月光渗入,柯林小心快速地挤进房门,然后把门带上。

门廊和大厅里,所有窗户都蒙着厚厚的幕布,字面意义上隔绝了所有的光线,接近于绝对的黑暗。

没有灯,没有蜡烛。这栋三层的宅邸里只有两件会发光的东西,一盏是煤油灯,安置在柯林的卧房。另一盏特制的灯具,始终由伯父带着。

柯林早已学会了如何适应黑暗。用极为稳定的脚步测量距离,虽然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但也没有太多不便。

厨房里有一些动静,看来伯父已经醒了,他作息无常。

柯林慢慢地朝厨房紧闭的门走去。

心里不自觉地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把手放在水晶握把上,却陷入犹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脚步,因为某种愧疚,还是因为心底里莫名涌起的恐惧?

“柯林,你回来了?”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厨房里传来了伯父的声音。

“嗯。”柯林口中答应着,拧开房门。房间里血红的光线也随之倾泻出来。

这原本只是一个颇为普通的厨房。却因为令人窒息的红光,让一切都变换了形貌。

伯父站在灶台前烹饪着什么,他没有转头看柯林,说:

“坐下等会吧,我也帮你准备一份,很快就好。”

厨房的窗户也蒙着几层幕布,在这个排油烟全靠烟囱的时代,那些黑布被熏得无比油腻,但隔光效果却似乎因此更好了。

灶台上有煤气眼,需要往计价表里投阿斯角子才能用。它被伯父改造过,焊上了一圈密封的铁框,一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导管。可以让锅摆放在上面的时候底下燃烧的火光不漏出来,又能通入足够的氧气让火不至于熄灭。

无论这些改造是否粗暴难看,他至少能够自己做饭了。

柯林坐在餐桌旁,凝望着伯父身侧的那盏灯,它正放射着鲜红妖冶的光芒。

这些光线的源头被称为红石,是以太衰退为物质时凝析的结晶,会在蒸发时放射出光芒。

而以太,则被认为是存在和非存在之间的介质。

在柯林工作的报房里,那些红字仪上的鲜红晶体在本质上也是红石,只不过一般块体的品位没那么高,所以无法捕捉到足够精确的共振。

红石多少还保存着和以太类似的特质,所以可以被作为某种媒介——从虚界引导那些力量进入现实。

它在同盟被普遍地作为动力源使用,每盎司价格在二十五奥里上下,接近于黄金的一半。除此之外,红石被作为战略物资严格管控,一般情况下极难入手。

一块红石作为媒介可以使用很久,同时也会因为自然蒸发而失去活性。

蒸发红石却仅为了照明,恐怕是闻所未闻的举动。

伯父名为克雷吉·达洛佐,曾因虚界生物学方面的成就而被埃德蒙德大公授勋,圣一神学院当今世代的英雄。

但在那之后不久,就患上了一种诡异的眼疾。其双眼唯一能接受的光线,就是红石蒸发时散发的毫光。

伯父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把柯林的那份摆在他的眼前。

淋了糖汁的硬面包,煎过的木薯和甘荀。伯父的食物无非都是硬面包和根茎之类,只因为易于保存。

柯林沉默地吃起来。厨房里一时只剩餐具碰撞的响声。

半响之后,克雷吉开口问:“你又去做那些事了?”

柯林默然。事实上七年前,正是因为柯林因为一些事情在警局里被备案,克雷吉才能得已找到这个异国出生,又在幼年流亡施塔德街头的亲人。

“我不在乎又有谁被杀,也不会在道德上谴责你。”克雷吉说:

“只是害怕哪天你会伤害到自己。”

自从被接到这个家的第一刻起,克雷吉似乎一直尝试教给柯林一件在他眼中显而易见的事:

暴力永远是一种代价高于收益的行动。

除非能只用纸和笔就完成它,制定规则,差遣别人去做。

如果柯林只是一个冲在最前面的人,最好就不要碰那些事。

克雷吉无法继续工作,每个月却要消耗四盎司的红石,不算黑市价也要一百奥里,这些年来已经把自己的积蓄耗空。

如果柯林只在报房工作,那么每天的收入不过二奥里左右,不足以弥补克雷吉的花销。

克雷吉大概也怀有愧疚。自从需要接济之后,他对侄子从事法外活动的谴责就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懊悔,以及对自己的研究更疯狂的专注。

他总是说:等我拿出这个阶段的成果之后,他们就会明白我没有错……我的津贴会恢复,那时你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对此,柯林并不抱有期望。

第五章 破译密码

柯林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克雷吉在罹患眼疾之后究竟看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据海涅所说,一些症状是缓慢地出现的。某次授课途中,克雷吉平白无故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海涅当时还是他的学生,以为他又在装神弄鬼,像以往那样开玩笑说看到了某些虚界生命,然后栩栩如生地描述其习性。但那次却没有了下文。学生们困惑地转头的时候,克雷吉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某些转变或许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越来越多地走神,有时离得很近也看不清学生的脸,不自觉地举着一些东西阻挡特定方向的光线,又惊惶地把书本摔到地上。

有不少人言之凿凿,曾目睹他对着空无一无的角落喃喃自语,口中的话语支离破碎。

但海涅说那只是人为编造的谣言,有些人乐于看见克雷吉已经发疯,从而为自己的平庸开脱。

那些人虽然拿到了学位,却仍像圣王时代以前未开蒙的愚民一样,单纯而固执地相信人类一旦对虚界探求过深,就会失却自己的理性。

“安于无知的借口。”

同盟学者近数百年所耕耘的赫赫成果,早已证明了理性可以征服一切。

然而克雷吉的眼疾却又怪异得未曾有过先例。

在这个世界上,间隙灯尚未发明,眼科医生无从探知病人眼球内部症状。一切检查最终未能得到有意义的成果,人们只能从克雷吉本人的讲述中,窥见他病变后所目睹的景象。

“那些光都变成了蠕动的‘颜色’,侵蚀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色彩和线条,因为在已存的词汇和事物中都找不到任何对照……”

“刺针“,“漩涡”,“密集的孔洞”。他只能用这些暧昧不清含义不明的词汇试图描绘自己看到了什么。短短几个月后克雷吉就变得无法出门,用黑布把室内和自己紧密地包裹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叙说只有红石的光纯洁无害,可以赋予事物稳定的形貌。

他在卧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大量红石,终日浸浴在猩红如血的光线中。曾尝试将自己所看见的摹绘下来。最后却又失手烧毁了所有的手稿。从那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及这件事。

……

……

简单地进食过后,柯林收拾了餐具,目送克雷吉关上房门,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房间,摸黑划亮火柴,柯林点起了这栋房子里唯一的煤油灯。

房间里显得格外凌乱,尤其是桌面上横七竖八地丢弃着废纸张。

这个房间里有唯一没有蒙布的窗户,可以看见窗外的夜色。那轮雌月正好位于窗口方向。

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拨开桌面上的杂物,把新的纸张摊开。

右手拿着墨水笔,柯林的瞳孔空洞洞的,不知盯着何处。

片刻之后,他开始落笔,没有任何停顿地记录起来。

被书写在纸张上的,是看似随机无序的字母。

这正是圣一神学院传输的某份机密文件,却被柯林以某种方法记录下来。

当然,光靠记忆力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

大概在六年前,他可以感受到某个只存在于想象的空间中,一些粒子的存在。

对此,柯林甚至有一种熟悉怀念的感觉。

开始的几年间柯林并不能确定它们是什么,成功窃听神学院信件的几个月后,他才大概能确定那些粒子就是从自己的本源中涌出的“生命丰饶”。

某种程度上,可以将生命丰饶视为一种特殊的灵素,也确实有一些秘术流派会用它作仪式的燃料。

但是柯林的情况太过诡异。因为一般情况下,可以感受到生命丰饶的人,也多少能感受到以太中以各种其他形式存在的灵素。

只要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某种连接就已经建立,深层的力量会通过身体流向现实,从而无法通过学院对灵素排异的检测。

可是像柯林这种极为异常的,被人为抹去连接的人,恐怕不属于一般情况。

但是这并不意味绕过了学院的防备。因为即使可以用生命丰饶为燃料施法,同样会发生灵素转化和湮灭,最终被报房里的那些“提灯”所察觉。

更何况,柯林到目前还没能接触到任何可以实用的法术。

但是,学院方面似乎陷入了某种误区,因为……“记录”岂是必须依赖某某法术的不便之事?

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所有超凡者都能做到。但是经过简单的练习之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对那些粒子进行非常细微的操作,并且稳定它们的位置。

这意味着可以通过两个粒子的相对位置来表达特定的字母,并且将它们有序地排列,虽然有些耗费心力,但文字信息就这样没有物理介质地被记录下来。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转化和湮灭发生。

通过逐渐对这些粒子进行编码,就可以让自己成为人形u盘。

精神开始感到疲倦,他停下笔稍作休息,接着再次开始感知体内的粒子。要赶在它们漂移模糊之前,把另外几份密文记录下来。

当然,柯林只追踪了几个比较在意的发信人。

以这种方式从报房里“偷”出资料,每天能获得的文字量,大概在四万个字母左右。

但仅仅获得这些字母,依然没有攻破神学院的防守。

毕竟这些字母都经过加密,只要不知道解密方法,就全是乱序的天书。

但是,大概是因为相信红字仪的共振本身不会被窃听,这些密码所防备的仅仅是身为普通人的报员们。同时又考虑到加密和解密操作便利的问题,所以寄信人大多没有选用过于复杂的密码,同时也疏于防备,他们长时间不更换加密方法。

单字母或多字母替换密码,简单举例就是用一号字母替换三号字母,五号字母替换二号字母,顺序随机,从而将原文的意义隐藏起来。

神学院之间一般的信件来往,多采用这两类。

而柯林在前世曾读到过攻克它们的方法:字频统计法。

对字母文字来说,各个字母的出现频率总体上是确定的,从而可以通过某个字母出现的频率去推测它究竟替换了哪一个,剩下的,就只是填字游戏而已。

只要获得足够的文本量,字频统计可以对单字母替换法攻无不克。如果熟悉那门语言的元辅音结构,造词规律和一些特定的词汇,比如某些单字母的词汇足够熟悉的话,那么只需要少量文本就可以破译出原文。

为此,在这几年间的日日夜夜里,柯林将安赫语词典反反复复地研读了无数遍。

这些努力的回报,就是能够越来越顺利地破译出学院的信件。

而那些信件,是对神学院上层来说也极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它们关于超凡神秘,关于以太和虚界,以及那些三重帷幕之上的未可知之物。

第六章 壁垒

同盟境内,对于与超凡和神秘有关的一切,都被严厉地隔离着。

虽然普通人多多少少从一些荒诞离奇的传说中知道巫师和魔法师的存在,但却极少能窥见其真容。因为有权公开使用超凡力量的人本身就凤毛麟角,而且大多处于同盟和教团极为严苛的管控之下。

如果一个人被证实犯有散布和滥用巫术罪,那他就会被无条件处死。虽然经历过一百二十年前那个人人自危的恐怖狩猎年代之后,这两条罪名已经被严格地束缚起来。但这也促成了非官方的魔法师们纷纷转入地下,在一般人难以触及的阴暗中默默无声地传续自己的学说。

尤其是同盟境内,几乎所有可以让人晋升到超凡境界的资料,都已经被教团的图书馆收集并封存起来,禁止任何形式的复制和扩散。

而成本极高的红字仪之所以会在各大神学院中被密集地使用,恐怕也是为了规避相关材料泄漏的风险。

从这类隔离措施中,市民间衍生出了很多至今仍会被提起的古怪传言:

据称,有一些格外极端的教士,会用剧毒的墨汁伪造最著名的几本魔法书并投入黑市。

那些痴迷于超凡却无知的人,往往花费重金却买到这种书。等他打开假魔法书读完第一页后,就会看见页尾“你已死亡”的留言,即刻中毒死去。

大量类似的传说,以及那些乡野迷信中对虚界的恐怖描绘,让人们对来路不明的魔法物品心怀戒惧。

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柯林对超凡的渴望。

整整尝试了两年时间,他才稳定地掌握用生命丰饶记录信件内容的方法,并且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容量”。

但那些信件用安赫语写就,更何况还经过了加密,对于在辛西里出生不熟悉安赫语的他无异于用天书加密的天书,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点点将之攻克。

他彻夜背诵安赫语的常用词汇,直到对它们的构词法熟悉得如同母语。

回忆起破译字母替代密码的方法,并且在无数次尝试中,重新发现,甚至发明那些已经被模糊或是未曾读过的细节。

当他破译出第一封信件时,哪怕那只是一封对涉及超凡的实验材料清点的清单,却仍令他久久落泪。

壁垒被攻克了。虽然不乏巧合和偶然。

只要在任何一个环节有所欠缺,就不可能破除同盟和教团对超凡学识的垄断。

破壁那一刻发生在四年前,仿佛可以看见,一条全新的道路正对他徐徐展开。

他相信自己必定可以夺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但现实却很不讲道理。

在漫长的四年后,柯林仍未获得任何可操作的魔法。

其实不难理解。打个比方来说,想要在神学院之间的高规格交流中找到可以能让普通人入门的相关信息,就像要从博士论文中还原出小学教材一样困难。

幸好那些文件的抬头都是明文,所以至少每次都能够有目的地记录一两份相对完整的材料。

但是即便如此,在差不多的字数下,它们所提供的信息的完整度和系统性也远远比不上一本特定领域的完整书籍。

按照克雷吉的说法,人类尝试利用的术法只是那个世界中渺小的一角。

世人总是想用实用乃至战斗价值来衡量虚界的意义,但这其实是非常狭隘的一种观念。

由于不知道学科背景和相关的语境,那些材料中的探讨对于柯林来说充满了歧义和混乱。

同样的名词在两份文件中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概念。

同样的概念在不同的领域却被描述成毫不相关的特性。

以太受力理论,镜像共鸣定律,异教神祗谱系考,虫人语义提纯,界际流力交换分析,虚界生命循环……

即使有前世的知识背景,面对这些混乱材料中未知而陌生的理论,柯林也只能感到头痛欲裂。

何况它们在描述着一个超出人类原始知觉的,违反直觉而且无法用物质测量的世界。

解开天书的一层层面纱,就像打开被一把铁锁锁住的箱子。

结果打开那把锁以后,才发现里面其实是另一个箱子。

他在心里暗暗诽谤:把这些文件加密成乱码似乎有些多余,毕竟它们本来就是天书……

……

与此同时,有些信件也许保密等级更高,所以使用了更繁琐的加密方法。

有些利用了特定的书籍作为密码本,或者是多字母替换密码,引入了无意义的符号作为扰乱词频统计的“虚元”。

要想破译他们,就需要更多的文本。

事实上目前柯林手头上就有好几组追踪已久,但是尚未能够彻底破译的材料。

其中的一组,信件抬头的明文标记为:

“第三教团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汇总。”

通过对比最近一些只言片语的新闻,可以确定这份材料与同盟新近征服的殖民地,位于喀瑜次大陆的未开化小国“遮兰”有关。

经过数百年势如破竹的扩张,同盟本土的民众早已对征服土著感到麻木,舆论中对此没有多少波澜。但柯林却察觉到了这份信件中蕴含的可能性。

因为它意味着,同盟学者对一个陌生国度的神祗谱系和象征系统的发掘工作正式拉开序幕。所以这些信件中,可能会对一些来自“遮兰”的巫毒民俗进行基础的剖析和解明。

尽管那些巫术可能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简陋的阶段,但却正是目前的柯林所需要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尝试,基本可以敲定这份信件使用的是多字母替换密码。破译这种密文,关键在于排除无意义“虚元”的干扰。

柯林已经追踪了这个发信人二十万个字母的文本量,目前已经确定了四个虚元和五个字母的原意,已经处于随时可能破译出原文的状态。

经过两小时的努力,时间逐渐步入深夜。

可惜的是,在统计完今天收入的新文本之后,却仅仅多确认了一个字母的原意。

也许还需要一点点文本积累,最近几天,那个来自“遮兰”的发信人仍然不固的时间更新着信件。

为了不错过这些关键的信件,柯林下定决心,最近绝对不能从神学院报房缺勤。

……

当柯林和里卡多走进卢卡的办公室时,“老朋友”正伏在自己的桌案上写着什么。

卢卡看到两人进来,起身相迎,他的个子很高。

他对柯林说:“昨晚做得很漂亮。”

“一般顺利而已。”柯林说。

百叶窗半开半掩,施塔德夏季午后的热浪几乎能用肉眼看见。房间里除了几处盆栽,书柜外几乎什么都没有。虽然干净,但却显得有些廉价。

这里正是昨天那所阿斯旅馆的顶层,卢卡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到这里,对他五只手之一的地位来说未免有些寒碜。因为这种产业很难带来什么利润。

但是却能接待大部分刚刚到达同盟本土的辛西里人。

卢卡给了他们落脚的地方,为他们接风洗尘。必要的时候,还会慷慨解囊相助。他说自己在十年前也是一个难民,所以更能理解一个人刚刚来到异国都会的无助。因为他的这些举动,“老朋友”这个没什么威慑力的别称也在不知不觉中传开了。

一般来说,最老派的辛西里帮派绝不经营自己的产业,就像百年前那样,他们只出售自己的暴力,为一些行业提供必要保障。近几年兴起的一些集团也开始经营赌场妓院,老家伙们大多瞧不上这些。至于卢卡,却似乎和这两种都不太沾边。

卢卡拍了拍柯林的肩膀,将目光投向里卡多。

他说:“恭喜你里卡多,有了第一次。”

里卡多歪了歪嘴:“家里的老爹好像不这么想。”

卢卡笑了,用手臂揽过里卡多的头:

“他哪知道自己培养出了什么?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过去,里卡多和卢卡的关系就很不错,虽然不是在工作上,而是私底下的。

对里卡多来说,卢卡正如同兄长。

里卡多:“我本来以为,你也会生气。”

“我一直在为你骄傲。”

“即使我毁掉自己?”里卡多困惑地问。

卢卡仍用手臂揽着里卡多,他略微沉默了会。

“进那种地方确实不是一件好事,里卡多。”他带着歉意说。

“但它也能让你学到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件事……那就是坚忍,以及保护你的朋友。”

卢卡收回自己的手臂,回到还摊着文书的书桌后面,稍微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他说:“十几个月前就放在这里了。”

他找到了一小只黑袋子,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支漂亮的手枪,有着象牙握把。

“很抱歉这两年都没能来看你,里卡多。”卢卡拿着手枪走到里卡多面前,把枪握交到他的手中:

“现在你配得上它了。”

那是卢卡过去的配枪,时刻随身,精心保养。里卡多对它眼馋了很久,但是卢卡没有让任何人触碰过这把枪。

握着微微温热的象牙握把,它的枪匣闪亮得就像刚刚离开枪匠的作坊一样,几乎看不出火药击发的痕迹。里卡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柯林知道,那把枪确实从未射出过一颗子弹。

第七章 领口

卢卡就是那种只用纸和笔就能完成暴力的人。

和里卡多打完招呼后,他带着笑意的视线重新落到柯林身上。

“现在取报酬?”

柯林点头,跟卢卡来到书桌边上。卢卡在账目上记下了开支后,打开抽屉数出了十五张的现金,都是奥里。

金本位下,同盟对奥里的宣称含金量为032353公克,阿斯则是用于找零的辅币,一奥里兑换一百阿斯。

十就是奥里纸钞最大的面额。一份体面的工作,日收入二奥里左右。

卢卡当面点完数目,却没有马上递给柯林,而是捏着这些钱说:

“你可以现在收下。或者像老规矩一样,选另一边。”

他们之间的合作向来如此,现金,或是一个能赚到更多钱的消息。

“要消息。”

卢卡没有显得太惊讶,毕竟大多数时候柯林会选后者。

“赌场怎么样?没人管的那种。”

“可以。”

“这周四晚上,你要见的人会在暮夏咖啡馆出现。注意,是南十五街的那家。他会……把一只没点燃的烟斗放在咖啡左边。”

“跟他说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比如他为赌场看门的时间,赌场里的布置,还有最快离开那片地方的路线。”

“我记下了,谢谢。”

“柯林。”

卢卡突然说:

“昨天海涅找过我,说他想替你付那些红石的价钱。”

没想到伯父的学生海涅和卢卡还保持着联系,柯林怔了怔神。事实上七年前自己会认识卢卡,多少是因为海涅。在伯父和自己相认之前,都是海涅在和卢卡交涉,从而采购到必要的红石。

卢卡名下有一家在实际上不存在的民用仪器厂,他通过这一名目弄到了红石的采购份额,并且将那些红石价格翻倍卖入黑市。

但如果对象是柯林,卢卡向来以原价卖。据本人的说法,这是因为尊敬达洛佐家在施塔德的名声。

“我没有马上回应他,因为没问过你本人的意见。”卢卡说:

“如果你同意,以后再拿红石就不需要付钱了。”

“我不需要。”

“如果没有伯父的压力,你有没有想过收手,全身而退?”

“没想过,为什么这么问?”

“你虽然做得不错,却不热衷于这一行。”卢卡看了一眼里卡多说:

“你不贪财,却拼命赚钱。不渴望权力,不贪图享受。别人都急着要订衣服来炫耀自己,你却还穿几年前的那套。”卢卡打趣地说:“你的领子又乱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子,也许是因为昨夜熬到太晚,今早出门有些匆忙,所以对仪表没有太多顾及。

在柯林束手束脚地伸手仰脖子时,卢卡已经走到他的身前,替他整理起凌乱的衣领,一如几年前那样。

“你本来有不错的前程,柯林。以你的能力,加上你伯父的关系,在旧城的那些上层圈子里立足应该不难。”

“也许赚钱没现在这么快,但至少不用躲在黑夜里。”卢卡说。

“我不在乎什么上层圈子,黑夜也没有让我不自在。”

“但是有必要吗?钱不是你的目的,只是工具。即然是工具就会有足够的时候。一共需要多少?计划什么时候赚完?”

“你认真问吗?“

柯林有些困惑:“那告诉你吧——我要四十万奥里。”

“别开玩笑。”

卢卡只当他在倔强,胡乱说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数目:“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关心你什么。”

卢卡帮柯林系好扣子,稍稍满意地打量了一会。

“我们暂时没余力像以前那样,把事情做得漂亮又滴水不漏了。“卢卡说:”很多人在盯着我们,如果你要继续为我做事,我只能把你和我们绑到同一条船上。“

“原来我们还没有绑到一条船上?“

“没有。“卢卡说:”我没想过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给你。“

“柯林,你有很多精力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不了解你的目的,所以我担心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你就已经擅自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所谓地走人了。“

“四十万奥里。”柯林说:“我的船永远到不了岸。”

卢卡似乎陷入了思索。

在柯林和里卡多面面相觑准备离开的时候,卢卡又回过神来,叫住了他们。

“我记起来了,刚刚告诉你的消息漏了点东西。我安排了内应的那个赌馆,其实是卡佩罗家族的产业。”

“我猜到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和卡佩罗开战,我和里卡多冲在最前面。”

“你可以拿走这一百五十奥里。”卢卡说:“我本来想利用你们,却又想到了你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别说不像你的话了。”柯林笑着说:“我会在他们的赌资里拿走自己那份。”

……

深夜,柯林看了一眼手表。在他的身后,不断传来水波拍打河堤的声音。

这只表平凡无奇,才用了没几年,表带上就已经有了深深的磨损痕迹。它是卢卡送的,因为几年前一次行动中柯林弄不清时间走到了哪,导致坏了事。卢卡在那之后说:

“军师怎么能没有手表。”

那是卢卡第一次称自己为军师,之后柯林总是或多或少地担任指挥者的角色。并不是因为他有着出众的智谋抑或如何,而是因为他像钟表一样精准,总会把细节照顾得很清楚,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持枪抢劫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枪法或者正面对抗能力,而是纪律和突然袭击技术。

里卡多准时到了,他带着另一个人。那人也是柯林的同伴,名为卡纳多,肤色偏黑,像铁塔一样沉默可靠。

“客人都走完了,现在是清点账目的时间。里面有一个人会支援我们,他站在西南角。”柯林分配着几个人的任务:“记住自己的朝向。”

他又叮嘱里卡多:“很有可能要开枪,能做到吗?”

里卡多点头。毕竟从小喜欢枪,他的枪法很不错,不发抖就行。

赌场的规模很小,它被临时搭在仓库里,样子就像再过几天就会转移。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秒针转动,柯林蒙上了脸,比了个出发的手势。

他们走过架空的楼梯,然后分头。赌场的结构一如事先获悉的那样,有一条走廊,三个出口。

一定要有人沿后门走廊进去,这里是最容易供人逃脱的掩体。正门反而不用太在意,因为那个方向太远太开阔。

之前在咖啡馆里碰过面的人在把守后门。

他们无声无息地从后门举枪进入,赌场里空荡荡的,只有吧台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了四个人,枪和一大叠钞票丢在桌子上,几个人应该是在清点今天的收入。

看到柯林他们。两个人马上举起了手,有一个人想伸手去拿枪,但是被里卡多迫退了。

还有一个是女人,十八九岁的样子。她一言不发,狠狠地吸着烟。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最早举手的一个男人调侃般地问。

老实说,在场的人柯林大半都认识,甚至还和其中的个别说过话,就在两个月前老卡佩罗的葬礼上。

正因为考虑到这层关系,今晚交涉的工作交给了里卡多。

“慢慢走出来蹲在地上,只要照做,今晚就不会死人。”

虽然抢劫带枪的人是第一次,但里卡多的说话声让人觉得很可靠。柯林和内应制服了另外两个守门人,让他们跪在仓库中间。

这时桌子那边还是没有人动弹。柯林走过去将枪把高举,狠狠地落在一个人的嘴上。让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响起,那人的整个上半身都歪到了一边,发出的哀嚎声就像一条要死的狗一样。

在场的人都感觉牙齿隐隐作痛。

被挟持的几个人知道了今晚来的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朋友,闭嘴慢慢挪到了一边。

除了那个女人。

她仍在抽烟,仿佛没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卡纳多还以为她是哪里来的妓女,准备过去教训她,但是却被柯林拦下了。

那是“头脑”卡佩罗的女儿。

据说卡佩罗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管事的人。”

据说他唯一的女儿,面目美艳,但却像一个死人一样。

卡佩罗的分裂和没落,与“头脑”过于偏爱这个废物女儿分不开关系。

柯林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节外生枝。准备确认完她没有武器就无视她。

但是她却放下烟,摁熄在桌面上,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内应的人。

“你、死、定、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

第八章 果冻

胡乱放狠话是唬不到内行人的,那只会显得自己没底气。

在卢卡的安排下,那个内应会拿到前往同盟腹地某个邦国的通行证。施塔德只是他的中转站,那里才是他真正打算去的地方。

柯林照例检查了她身上有没有武器,接着就用绳子把她的手反绑在椅子上。

对这个女人的处理就只是这样,没让她和那些男人跪在一起,也算是给了她前族长女儿的身份足够的敬意。但她还是愤恨得浑身发抖,仿佛经受了什么难言的羞辱。

没见过世面,估计这女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听说她很少在和帮派有关的场合露面,反倒被养得像个安赫人的大小姐一样。就这样的女儿,老卡佩罗居然还有让她当继承人的意思,也难怪集团内会崩盘。

“你故意不出声?”

一边被柯林捆绑,她一边咬着牙问。

“你是爸爸的手下?还是那个卢卡·切斯塔洛派来的?

“我在葬礼上见过你?”

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锐,但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对着一个蒙着脸的劫匪分析他的身份,生怕他找不到灭口的理由吗。

柯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布袋,打算尽快把桌子上的钱财和枪支都收起来。

夜长梦多,整个行动最好能在五分钟内结束。

“喂……这个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这时里卡多却从身后开口说话了,很突兀,而且声音有些颤抖。

里卡多和卡纳多原本在为那些跪在仓库中间的人绑上绳子,柯林转过头去看,发现他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停下了动作。

那个被柯林用枪把砸了脸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的反应就好像慢了半拍,而且总让人感觉不太自然。

柯林以前没见过他,正因为这些,才选了他作为展现暴力的对象。

刚才那人背着光,所以没能太看清他的皮肤和脖子以下的部分。但是现在稍微一打量,就能现他的衣领和袖子深处,隐约地还有一些不成形的斑驳鳞片。

稀疏的鳞片之间夹杂着溃烂的伤口,让人难以确认他是褪鳞的鳞人,还是长了鳞片的人类。

但无论答案是哪种,都同样能让人涌起不适的感觉。

他的五官也有着明显的不协调,此时正把头仰至和地面平行,以便气息进入他细小的鼻孔。刚刚受过伤还鲜血淋漓的嘴张到最大,按理说这时他的气管已经完全敞开,却还是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是哮喘?呼吸过速?

还是有着什么东西,短时间内就需要消耗这么巨量的氧气

下一刻那个人的喉咙深处就开始呜咽。

柯林的心底里闪过一种预感:就像看到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

这只是感觉,没有太多依据。但柯林还是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第一时间朝里卡多大喊:

“躲开!”

既是提醒里卡多“那个人”的危险,也是怕他被被子弹误伤。

因为说话同时柯林也抬起了左手,双手握枪进入射击架势。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的射击技术已经无比纯熟。

砰!砰砰!

三发全部命中,一发击中头部,两发打中胸口。

九毫米口径的左轮,在近距离停滞作用极强,子弹携带的动能全部停留在那个人的身体里,他直接被击倒在地上。

柯林拿过了黑色布袋,缓缓后退,没有因为对方的倒地而松懈。手中的枪仍瞄着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里卡多和卡纳多也已经逃到一边,他们慌乱地握稳自己的枪。其他被捆住手的人还没弄清楚状况,在怒骂着搞不懂柯林为什么要开枪。

“尸体“的手指动弹了一下,柯林感觉自己的眼皮在微微抽搐。

恐怕那已经不是人类了。

胸腔上的空洞似乎只是方便了气息进入它的肺部,那东西的胸膛高高鼓胀,然后开始了另一种节奏的起伏。

四肢向内收缩将身体举起,那是如同爬虫一般的动作,仿佛受恶魔意志操纵的傀儡。旧的皮肤撕裂并向四处褪开,新的肌体随着它的站起而生长,就像是被吹起并迅速膨胀的气球。热量蒸腾中,角质堆积为稀疏而未成型的鳞片。

它什么都不知道,却极度愤怒,只记得刚才伤害自己的那一抹光热的方向。

那东西迅速地往自己憎恨的方向迈出一步,紧接着就严重踉跄了一下。它的鼻腔部分仍留有弹孔,不知道是因为柯林刚才的一枪伤到了它的小脑,还是一开始它就没有关于陆行的本能。

砰!砰!

从它的手指再次开始动弹时,柯林就已经在继续向它射击。他的左轮仅剩两发子弹,全部射向那东西的眼睛,因为它在迅速地站立只打在了脖子上。随后他察觉那一对器官似乎已经成为了无意义的装饰品,它明显不是靠视力在活动。

它朝着柯林的方向行进,越来越快。虽然动作凌乱而不平衡,却单纯因为推力巨大而保持了速度。仓库的地面只是一些夯实的泥灰,它四肢的每次挪动都在上面深深地留下痕迹。

一边向后逃,柯林一边将打空的手枪朝它的方向扔去。被它咬住了,然后那东西因为自己破坏的本能而下咬,将自己原来半脱落的牙齿,槽骨和枪身一起化为了一团肌肉中模糊的碎屑。

柯林干脆地从黑色布袋里拿出其他枪,那是刚刚才从桌子上收起来的。柯林略微后悔自己没有带空尖弹,但也许带了也于事无补。

单手回身继续开枪,但一直瞄着那东西的脚,似乎仅仅为了阻滞一下那东西的速度。柯林一伙的其余三人已经不知道往那怪物的背后送进多少子弹了。

柯林几乎想象不出自己打败这东西的画面。

又打空了一支枪的弹匣,在取出最后一支枪时,那东西的利爪已经来到柯林的眼前,几乎能看到断裂骨骼上的血液。

它凌厉下落。柯林勉强用黑色布袋阻挡,瞬间破裂,各种面额的阿斯和奥里飞溅四散几乎到处都是。利爪划开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血痕,如果再深那么几公分,柯林恐怕就会被当场开膛破肚。

为了快速躲闪,柯林狼狈地翻滚向一边,失去了平衡。

而那东西似乎还在困惑对象怎么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纸片。

它只呆滞了一两秒,然后不知道通过哪种感官再次捕捉到了柯林的存在。

此时柯林还没能来得及站立起来,只能拼命通过四肢向后挪动。

它在蓄力,准备给予柯林最后一击。

柯林在地上勉强地瞄准,对着它的腿骨又开一枪,然后不顾双手的稳定,不断扣动扳机,倾泻所有子弹。

它的尖爪猛然刺出,却同时因为腿骨不断被子弹击中猝然断裂,身体失去平衡而落空。

柯林拼尽全力把脚抵在它原本是肩膀的部位上,想要将自己向后送出,结果却撞在了紧闭的后门上。

是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结束了?

就这样?

它在地上凌乱地挣扎之后放弃了站立的企图,仅仅将“头”朝向柯林的方向。准备再次前刺。

柯林死死地盯着那支“手”,脑中仍未放弃地思索着对策。

然而,那只爪子却落在了地上。

虽然前端几乎碰到了柯林的脸。

它的手臂掉了。不是垂落,而是整只掉在了地上。

它困惑地抬起另一只手,结果同样徒劳地掉落,像大块冰激凌融化落地。

时间拖得太久,它的身体无法维持下去,崩溃了。

……

柯林剧烈地呼吸着,看着眼前地上的那摊东西。

只能从碎裂的骨骼中依稀辨认出那些东西曾经属于人类。

至于其他的部分,简直就像被放进冰箱又放进微波炉的果冻一样。

柯林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枪,看向里卡多他们,示意自己没事。

说来漫长,但其实这突发情况总共不超过十五秒。

这时候他才能去思索整理自己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地起身,走回到吧台的方向,期间以危险的眼神注视着剩余的几个被捆绑的人。

他们说不出话,纷纷急切摇头,以证明自己的正常。

什么情况。

卢卡知道这件事吗?柯林看向了那个内应,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刚刚从这个仓库里发出了不下三十声枪响,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了。

自己必须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理清思路,做出判断。

他不相信巧合,一切偶然皆有理由。所以心里瞬间冒出了两个故事。

第一种可能,卡佩罗的公主在权力争夺中失势或者陷于危险,然后求助于某些禁忌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女人的愚蠢恐怕还在自己的想象之上。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五只手所生活的灰色地带,来到了同盟和教团绝对不会容忍的黑色区域。

又或者第二种,也许她的身边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就像卢卡可以随随便便把自己的线人安插到这个赌场里一样,那么如果有人想在她身边放个定时炸弹,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女人都是关键。

受伤害的可是自己,柯林绝不同意让这种事不明不白地结束。

柯林朝着里卡多大喊:

“把她绑紧一会带走,要快!”

然后丝毫没有停顿地回头跑向那一地狼藉。

“你们两个,跟我去把钱捡起来。”

第九章 磷虾

马车飞驰在南施塔德断断续续的木板路上。

为了防备可能的追踪,柯林他们分作两路离开。里卡多和柯林走一路,同时还带着那个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女人。

他们准备绕道河港区再回旧城。里卡多在车厢前控制着马匹,柯林则盯着车窗外海岸的方向,一言不发。

此时天际已经微微泛白。成片的港口上,很多去远海捕鱼的渔船刚刚归来。加上赶来采购最新鲜食材的的商人,在微寒的晨风中形成了一簇簇热闹的市集。

里卡多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凌晨时分的寒冷,还是其他的什么。码头上浓重的鱼腥味让两个人都想起了刚刚仓库里发生的事。那些恐怖的景象,与眼前这再凡俗不过的现实形产生了严重的错位。甚至让人不禁有些怀疑,或者说宁愿去相信,半小时前的一切只是荒诞不经的午夜幻影。

“柯林,你觉得……那是什么?”半响后,里卡多终于犹豫地问。

刚离开那个仓库时,他们甚至强迫自己像平时一样闲扯了会,仿佛这样就可以暂时回避记忆,让那些冰冷坚实的常理能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

估计里卡多是第一次接触到过这些超常识的东西。尽管平时总是听见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但他向来嗤之以鼻。

“鳞人?之类的什么。”柯林说。

“我见过鳞人。”

里卡多努力握稳手中的缰绳,声音里有明显的颤抖。

“我,在那些马戏团里见过,笼子里。它们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但是没这么……”

里卡多努力地寻找着那个形容词,却始终摸不到边角,或者本能地不愿意说出来。

病态,紊乱,渎神……柯林在心里默默地补充着。

“是你把人弄成那样的?”里卡多没有回头,突然换了一种语调问。

柯林知道他是在质问那个卡佩罗家的女儿。

她被袜子塞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色惨白地蜷缩着。

“一会最好什么都别瞒着!”

里卡多的声音听起来凶狠而脆弱。

从赌场里收来的那些钱用柯林被划破的外衣包裹着,分作两袋丢在车厢地板上。

其中一袋还比较干净,另一袋则被那些血污严重沾染。

柯林捏起了其中一张,用食指和拇指蹭了蹭那些血渍,短时间内已经干燥如粉末,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成形的组织,但几乎已经没什么油腻的感觉。

他想起那东西夸张的进气方式,应该是在短短十五秒内就将体内的热量和生命透支完毕,然后走向崩溃。

“人”被弄成了某种消耗品,而且因此变得很方便清理。

但总体上还遵循着物质层面的规则。

柯林想到了卢卡在事前说的:“我没有想过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给你。”

他和这些事有关

他是知情者吗?

如果他知道的话,就是故意让我们送死?

柯林仅仅把这种想法作为必要的戒备,深深埋藏在心里。但不会过多顺着这个方向思考。

因为他试着站在卢卡的角度考虑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或者能在哪个层面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傻傻地把这个女人交到卢卡那里。

对于逃出仓库的另一拨人,柯林也交代了卡纳多对那个卢卡安排的内应多留心。

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柯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仅仅在不久之前,还觉得自己作为一小撮法外之徒的头目,是绝对接触不到昨晚那种层面的。

没人谈起过那些事,应该不是流氓们守口如瓶,而是见过的人都死了。

他们只是这片黑暗海洋浅处的磷虾,靠着从更深处上泛的尸体碎屑维生。

超常识的力量明明存在,却又不在日常中显露。那么最自然的解释就是:它们深深地隐藏在水下,在角力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普通人眼中的“常识”或许只是镜花水月,就像开在巨炮高塔上的脆弱白花。

柯林用了数年时间才撬开教团在神学院设置的壁垒,窥见了那个世界的一鳞半爪。

而昨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卡佩罗家的权利更迭,几头不知名的巨兽在水下撕咬,一些平时沉淀在深水中的东西也被迫上扬,露出了水面。

这样的机会,柯林怎么可能放过。

……

将卡佩罗的女儿安置在施塔德河港区一家平时有合作的旅馆中,并且吩咐里卡多看住她之后。柯林必须先处理另一件事。

他身上的伤口,从右肋到侧腹。很浅,但沾染了那东西的血液和组织。

在仓库赌场里,他找到库存的几瓶劣质威士忌,简单地为自己消过毒。可是在弄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他不可能因为这点聊胜于无的安慰性措施就放心下来。

这也是他死死抓住线索,绑了那个女人离开的原因之一。

所以马车走的并不是预先规划的逃跑路线,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踪迹,直接让里卡多来到河港区。也许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但此时已顾及不了那么多。

一般的医生是处理不了这种事情的,而对那种层面有所了解的医生,柯林只认识一个人。

季丽安。

柯林把马匹从马车上解套,骑上马直接冲向她在河港区的住处。

贫民窟,露天晾晒的衣物层层叠叠,窄路两旁散布着流莺。把马丢在路边,柯林匆匆忙忙地走进一幢破败的楼房,无视楼道里那些妓女对自己的招揽,走向第三层。

敲门之后,柯林直接用钥匙开锁。季丽安正坐在独脚锌皮圆桌旁用早餐,惊讶地看着他的闯入。

柯林径直朝着一张被粗糙地改造过,权当是手术台的座椅走去。

“被不正常的东西伤到的,帮我检查一下。”

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很快洗完手,戴上口罩以及头灯,拿着一盒医疗器具赶过来。

“是什么东西?”

柯林简明快速地向她说了情况。

季丽安未必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多少能帮助她的判断。

再次用酒精清洗伤口,季丽安耐心地将那些残留的组织从柯林的伤口上清理出来。一点一点收集在托盘上。

一些碎裂的骨片,不知道原本长在哪的肌肉纤维。

大概花了十来分钟,季丽安确认柯林的伤口上已经干净。

这时她才转头用手帕捂住嘴,闷闷地咳嗽了一会。

“你怎么看?”柯林问。

“碎成这样看不出来什么。”

她眉头微皱,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那阵咳嗽,还是因为接下来要宣告的事实。

“柯林,我觉得你的伤口……不太对劲。”

第十章 净盐

四年前,柯林通过窃听教团机构之间的通讯,得知了季丽安的存在。

那封密报正好由他负责输入到红字仪中,于是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密报抬头是明文,寄信人:“施塔德修道院学校“,收信人:“公国圣省,寒鸦猎团总厅”。

这两个名称都很少出现,正因如此,柯林才对这封信件起了兴趣。

经过破译之后,其中的内容大意为:

“评估完成,排除对象泄密风险,监视撤回。”

季丽安同样是当年的难民,但她显然是安赫人。一个安赫孤女从附属国逃回本土,而且从不提及自己的姓氏,说不定会有着显赫的出身。

经过一段时间的窃听,柯林才大致获悉。当年的一些修道院学校,会在季丽安这类人中挑选具有潜能的孩子,然后对他们进行训练。

是关于超凡学识的训练,柯林这样的人无缘触及的一切。

这正是教团吸收新鲜血液的途径之一。

按照原本的轨迹,季丽安或许会在修道院学校里打下稳固的基础,再根据展现资质的不同,转入教团内的其他机构深造。

但是她却在半年后就被淘汰了。

因为她被教团查证患有结核症状,是肺结核。这个世界的医学进步很快,但它仍是未被攻克的绝症。

对于被淘汰的人,教团在和他们签下保密协议之后,还会定期派人对他们进行监视和评估,以判断有没有必要采用更激进的做法。

可能是因为她命不久矣,而且极少和外人来往,季丽安很快被教团评估为无害的对象。

也正是循着这一线索,柯林才得已找到季丽安的所在。

她多少经历过超凡教育,是不可多得的信息源。

……

现在是早晨六点,距离柯林受伤,刚刚过去三小时。

但他的伤口上,却已经出现了化脓迹象。

因为不知道仓库里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所以为了保险,柯林准备让季丽安割去伤口周围的少量腐肉。

季丽安又观察了一会,同意了他的决定。

”我这里可没有麻醉哦。“

“……没事。“

她指尖的手术刀落下的那一刻,柯林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伤口上割肉的感觉。

也许正因为做了心理准备,反倒比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害显得更漫长,也更难以忍受。

虽然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柯林仍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处理完之后,季丽安匆忙取来抗生素为他涂抹,并裹上绷带。

“如果那东西真的像鳞人的话,我刚刚倒是想起了一些事。”调整着柯林身上的绷带,季丽安突然说道。

“什么?”

“你还记得,辛西里人先祖中有鳞人的说法吧。”

“我不太信那种鬼话。”

辛西里海岸线漫长,在中古时代他们大多出海捕鱼为生,还一度有过发达的腌鱼出口业。

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处理鱼肉,所以男人身上总是会黏着着一两枚没有洗净的鳞片。外人偶尔看到这些,不知不觉中就有了“辛西里人是鳞人后裔”的说法。

也算是为证明他们是劣等种族寻找依据,虽然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季丽安又用手帕捂住嘴,避过头闷闷地咳嗽了一会。

“我只是觉得有点巧合。”季丽安收起手帕,声音平淡地说:“你们也确实崇拜着和鳞片有关的东西。”

确实有不少学者认定,辛西里是人鱼传说的发源之地。

季丽安又拿起镊子,把托盘里的血肉——属于伤人怪物的那些,挑拣到薄纱布上包裹起来。

然后她在一只未上漆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小碟盐。

这些盐经过特殊处理,在月晶花浸出的水中自然溶入又析出,并且以澄静意念在每天固定时间礼拜,通过这样繁琐的方式维持它的以太接近纯洁。

季丽安用那些盐把纱布小包在碟子里掩埋起来,放在自己的小桌子中间。然后低头,双手互握捧在胸前,闭上眼帘开始静静等待。

在祈祷的姿态下,她的身体显得很小。淡金色长直发仿佛正在褪色,有着半透明般的质感,纤长的睫毛稍微有些颤动。柯林不太敢呼吸,害怕自己散发出的什么东西,会干扰到她的感知。

一些汁水从纱布中渗出,慢慢地让那些盐变了颜色。当然,这只是在物质层发生的表象,并不意味着什么。

十分钟后,季丽安睁开眼睛,她的脸色看起来又苍白了一些。

“没有找到灵素残留。”

“……也可能是它们超过了我的感知。”她说。

据季丽安的说法,教团所用的“提灯”,也只是这种检测方式的高级版。

人类对灵素的感知向来很难面面俱到,毫无遗漏。

季丽安曾说自己的感知力在同一批学生中已经算是相当敏锐,配合以那碟净盐接近真空的以太环境,却仍然没有在这些血肉中发现什么。

柯林回忆着那只怪物的表现,觉得至少就它本身来说,还是与超凡无关的可能性比较大。

毕竟,它还需要大量耗氧,燃烧自己的肌体,说明它的能量循环大部分停留在物质层。

柯林一边思索着,一边匆忙地拿起了帽子。

“你要去哪?”

柯林看了一眼表:

“工作啊。”

神学院报房今天的值班时间,七点到十五点。

“被不知名的怪物弄伤,在查清楚那是什么之前,能有心情回去工作?”

“真有传染性的话,在马车上就扩散到全身了。”柯林说。

而且就算现在急着去做,二十四小时内也不太可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更别说入手疫苗一类的东西。

毕竟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顺利的。

“不是绑了一个人吗?去审问她啊。”季丽安平淡的语气中,稍稍有了一丝急切。

“审问从昨晚就开始了。”柯林说。

“我观察了一路,早就看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有些人想杀她或是保护她,主动权在他们手上,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而且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最近几天,遮兰那边关于土著巫术的分析文件还在不停地递送过来。

柯林绝对不想错过那些仅有的东西。

死也不想。

“和那些论文有关?“季丽安察觉到了什么。

季丽安和柯林之间有一个协议。

她会全力帮助柯林解开记忆封印,无论花费多少时间。

与之对应的,柯林要为她提供足够的资料。无论是关于那个封印的,还是关于她的病症的。

即然世界上还没有治好肺结核的方法,那就由自己来开创。

这就是她的想法,简单而纯粹。

无论身处何种处境,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季丽安无从得知柯林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机密材料。病弱的身体,也不容许她出去做什么探查。

对她来说,柯林就像拥有魔力一样,几乎无限制地带来哪怕她在修道院学校时也不敢想象的信息。

“超凡就那么重要?可能会死的。“她困惑地问。

柯林不回答,穿上另一件外套,打开房门离去。

没错……比活着更重要。

第十一章 前辈

柯林打算乘那些叮当作响的有轨班车回旧城,结果在班车快到约顿广场时耽搁了一下。

因为一辆销酒车侧翻在轨道上,马匹也死了,脖子上有弹孔和长长的血痕。几个探员正在指挥人把翻覆的车厢和马尸从铁轨上挪开,送酒人在一旁不知所措。

柯林在心里暗暗吹了一声口哨。

又是一起酒车劫案,自上个月开始销酒以来是第几起了?

地上有两只酒箱的碎木条,大概是在被运上劫车时摔破的。轨道旁的石板路上布满深棕色碎玻璃,不知品类的酒液撒了一地。酒味还未散去,能闻出来是某种果酒。不少附近的码头工人在围着看,他们明显在咽口水。

前几天听卢卡说,黑市里的酒价已经翻了三倍。

随后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被绑到旅馆里的女人身上。因为只有一面之缘,柯林一直想不起来她叫什么,现在心不在焉地倒是想到了:

朱莉欧·卡佩罗。

有些人曾认定她是五只手末席的继承人,估计他们已经血本无归。

也不知道那个旅馆老板,还像以前那样靠谱么,可别一看出我们绑来的人来头不小,就把事情抖了出去。柯林漫不经心地想着,在估算着潜在对手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找到朱莉欧的所在。

昨晚马车从仓库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后方有没有人跟踪。深夜的街道很空旷,加上柯林的经验,一般人不太可能跟在视野里又不被他察觉。

但这事又多少涉及到超凡,所以就变得难以把握。

他叮嘱过里卡多,确认把那个女人绑紧之后,就不要再在旅馆里呆着。最多在午餐时间送点水,把和敌人正面遭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如果他们背运到极点,在这样做的前提下也还是和敌人碰上了面,那就当机立断,放弃掉被绑着的朱莉欧。逃跑,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最优先。

因为如果对方可以在下午四点之前追查到朱莉欧的位置,无论他们是利用了超凡还是权力,都说明那些人大概率是柯林一伙还无法应对的人。

但愿不会出事。

……

柯林匆匆走进报房,他迟到了十几分钟。一边脱帽,一边向海涅和另一位监察问了好。

海涅还好,另一个监察给没什么好脸色。

经过惯例的身体检查,被确认没有带可疑的东西进来之后,柯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红信仪二十四小时自动运作,此时已经积攒了相当数量的信件。

在没有接线冲突的情况下,特定某位发信人可以连上哪台红信仪大体是固定的,柯林因此得以收集到相对完整的信件。

但如果哪天柯林缺席,那天的信报会就被转交给其他人处理,他追踪的某个发信人的文件也许就会缺掉一块。

拿过墨水笔,柯林在纸上转译了起来。说是转译,也许称为抄录更为恰当,毕竟对熟练的报员来说,看到那些折线就像看到了安赫字母本身,不需要经过思考就能辨认。

转译了数份之后,柯林终于找到了那列熟悉的抬头明文。

“第三教团机枢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

动手前,柯林略带警惕地看了眼那些“提灯”,普通人无法观测到它们对灵素的反应,这种事实总是让他有些不舒服。

柯林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平稳地将意识聚焦到自己体内一个只在想象中存在的空间。

心内海,存放生命丰饶的所在。

生命丰饶似乎可以无限分割,也许它的形象本来就由柯林赋予。经过多年的锻炼,柯林已经可以将它们分割到八万份以上。

也没有人告诉过柯林这样的控制力是不是有些夸张。

在柯林的感知中,它们就像外太空一样繁多绚丽,且如恒星般稳定。

将其中的两个粒子放置在一个假想的微小九宫格中,就可以以它们的相对位置代表不同的三十六个符号。恰好,相当于二十六个安赫字母加上十个数字。

但这样精细的操作极其耗费心力,也是柯林每天工作花费的时间大头所在。

不然以他的手速,两小时就可以完成指标工作量了。

……

一颗颗“星辰”各安其位,这一过程柯林已经高强度地应用了多年。

懵懵懂懂的出神中,柯林突然发现海涅好像正坐在自己旁边,正从侧方盯着他的眼睛。

柯林在一个激灵中回过神来。

海涅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在关键的时候把自己吓得不轻。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柯林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昨晚没有睡好?”海涅却突然问。

“什么?”

“眼睛。”海涅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看起来快猝死了。”

柯林借着手表表面的反光照了自己的脸。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也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憔悴。

这两天确实有些太劳累了,从昨晚的血战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

海涅环视了一下报房,另一个监察正好出去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你知道那些传言吧。”

“……说我在从事灰色活动的那些?”

这是海涅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前几天他甚至跑去和卢卡交涉过。柯林心想,也许他确实在害怕着什么。

“我是你的引荐人,所以不想被牵连。“海涅说。

“我已经帮你压过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法。但你如果再像今天这样过来,任谁都会看出来你不对劲。“

柯林默然,因为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自己最近确实开始变得松懈,不知不觉中明目张胆起来。

但是,随着接下来事情的进展,这种难以顾全各方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我直白地说了。“海涅说:”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留在这里工作,不再和那些人来往,老师的红石可以由我支付。

“二,我放弃作为你的引荐人的身份。那么马上,你就会失去旁听机会和这份工作。随你喜欢的那样,一辈子在南施塔德当犯罪头子。活不到三十岁,尸体就被人捣烂冲到下水沟里。

“你选吧,就现在,在这里告诉我你的决定。”

其实海涅未必是在担心他自己的职位,因为引荐人不会真的受到太大牵连。

他在只是利用这个理由让他的要求听起来更强硬一些。

而仅仅不像是一个前辈,在无力难看地哀求年轻人别走上岔路一样。

“我明白了。”柯林说:

“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他们来往。”

可惜,无论是神学院的情报,还是在五只手的活动,都只是柯林另一个目标下不可或缺的条件。

如果可以的话。

柯林真的不想对他撒谎。

第十二章 照片

离开报房之后,柯林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刻意在学院旁的一些小巷之间绕行,以避免神学院里的闲人之间再流传起什么奇怪的言论。

施塔德是从拓荒者散乱的聚居点上蔓生而来的都市,所以它的小巷曲折复杂如同迷宫。即使是本地人,稍不注意也会迷失方向。

这些巷子深处还留存着在木架上涂抹泥灰的方式搭成的楼房,说不定有几百年历史,在暮夏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轻盈复杂的味道。

似乎有人为将海涅称为“熟练者”,但柯林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阶层。

曾经一度,柯林将自己进入超凡的希望押在海涅的身上。

最终结果是自己被验证为没有天分。但在那之前,这件事也被遭到了伯父克雷吉的强烈反对。

伯父不是超凡者,柯林也不确定他是否有那方面的才能。

但如果伯父能够顺利开发自己的感知,“亲眼”看看那些虚界意识的存在,而不仅仅停留于对别人的二手资料整理挖掘的话,也许他的成就将远不止是目前这样。

但克雷吉对于人类进入超凡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异常地坚持着辛西里传统。

虽然最早的一拨辛西里移民已经完全融入安赫生活之中,给自己的孩子起安赫名字,但对有些事物的看法却仍固执得像数百年前那样。

他们的大多数无缘获得关于超凡神秘的准确认知,但在漫长的世俗生活中,对那些超自然之物却仍固守着一种朴素而朦胧的观念:

“任何力量都有代价。”

某人贪恋本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为此求助鬼神之力,最后惨遭报应。这种母题的故事在辛西里诸多传说中不断地上演着。

伯父克雷吉在神学院工作多年,应该对超凡应该了解深刻,却仍深受这些观念的影响。

所以在柯林被查出没有天分之后,总觉得伯父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些天,似乎连他的眼疾都改善了不少。

……

……

海涅遵守戒律,不擅自对普通人使用能力。但如果作为神学院报房这种机关的监察对报员进行监控,恐怕还算是在职权范围内。

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开始这样做,但要尽快为此做一些准备。

绕出小巷之后,柯林打算前往近处的一家马车行站。

这时他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漆汽车。

说那是汽车也许不太确切,外壳和机械结构和前世二战前的老式汽车类似,但它的动力核心并非内燃机,而是一种叫红石引擎的炼金杰作。

虽然已经民用,对材料和工艺的要求却都还很高,所以产量稀少。

稍稍多看了它两眼,在柯林正要转回头时,那辆车的铜号气喇叭响了起来。声音略有些刺耳,同时有人朝自己打开了后排车门。

柯林以为是跟朱莉欧有关的人,下意识戒备地侧躲,心想现在没带枪。结果却看到了卢卡的脸。

“巧了,正打算去接你。”卢卡说,示意柯林上车。

恍了恍神,柯林还是伸手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上。

座椅的曲线不太贴身,但精细地包裹着暗红色皮革,玻璃前窗是垂直的。

往座椅四处摸了摸,居然没有安全带,柯林顿时觉得心惊胆战。

“觉得怎么样?”卢卡问。

“挺不错的。”

“接近两千奥里。”卢卡点了一支烟:“你也可以弄一辆。”

“饶了我吧。”

他的表现有些不太符合柯林的印象,毕竟“老朋友”卢卡向来是不讲究排场的。

“要不是有从‘老家’来的贵客,我也不想破这财。”卢卡说。

“老家”是指那个在辛西里的“老家”。

这时柯林才留意到后排还坐着另一个人,只能用余光撇到一抹影子,一直没有说话。

汽车发动,薄薄的轮胎压在石板路上,从马车厢底座改进而来的悬挂系统效果有限,其实并不怎么舒适。

卢卡许久没有说话,柯林猜他要提赌馆仓库的事。

“那个内应……”卢卡淡淡地开口说:“我没有惩罚他,按约定给了他通行证,希望你们也别找他麻烦。”

“即使他坏了事?”柯林问。

毕竟作为内应,他漏过了“卡佩罗的女儿在场”这样重要的情报。

“那不是他的错。”卢卡把烟摁熄在双人座椅中间的托盘上。从上衣中取出了一叠照片。

柯林接过照片,用手一张张翻看起来。他注意到照片里自己认识的几个人,都是卡佩罗的高层。

“这是当时拿给他的照片,他也确实当场全记下来了。”

把照片一张张翻到最后,柯林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因为似乎少了一个人。

有些不相信地又翻看了一遍。

结果都没有找到“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朱莉欧·卡佩罗。

“漏了?”

“你看倒数第三张。”

柯林抽出了卢卡所说的那一张,上面确实是一个女人,但他却不认识。

仔细看这张照片,画面有些模糊,应该是用小型机械相机在曝光不足的情况下拍摄的。

内容看得出来是一场葬礼,应该就是卡佩罗的葬礼,自己当时也在场。

仔细辨认照片上那个女人的穿着和位置之后,柯林感到极为错乱。

那个着装和方位……他明明记得站在那里的应该是朱莉欧才对。

但是紧接着他又隐隐觉得,那天见到的,似乎确实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

把照片翻到背面,黑纸白字地写着:奈维欧·卡佩罗之女,朱莉欧。

他的背后慢慢冒出了冷汗。

“怎么回事……”

“觉得不是她?”卢卡问。

“我不知道……”

“所以这件事不是那个内应的错,既然他尽自己所能为我办事,我就给他想要的。”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卡看了一眼在开车的司机,后者知趣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塞伯河边上,漫长河堤上一个临时决定的无人地点。卢卡下了车,柯林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跟在后面。

司机和那个不知面目的乘客留在了车上。

“经过昨晚的事,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了。”卢卡说。

“你一直都知道?”

“不,五个月前,他们确定我会成为五只手之一的时候,我才确切地听说这些事。”

柯林以为卢卡一直从事红石交易,大概多少和那些或明或暗的巫师打过交道,比如海涅。

所以即使他听说了什么,应该也不至于太过惊讶才对。

结果,卢卡却慢慢摇着头说:

“比我想象的更疯狂。”

第十三章 守灯人

塞伯河沿岸工厂将污水呕入河中,不知名的漂浮物就像斑斑瘀伤,恶臭熏天。

这里游人向来很少,视野开阔,所以适合简短的密谈。

卢卡从柯林手中接过那张女人的的照片,他说:

“第一眼确实会认成另一个人,但再盯着看一会,又会觉得照片里那个人变得眼熟起来。”

没错……实际上从刚才开始,柯林已经隐约地察觉到,照片本身可能并没有什么错误。画面中的人,就是被他绑在旅馆里的朱莉欧。

“出错的是我们的感知。”卢卡说,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就像察觉到自己一直生活在蛇窝里的青蛙:

“现在我算是明白,普通人的认知力在‘他们’面前到底有脆弱了。”

“……他们?”

“收到你们遇袭的消息时,我刚起床。在决定怎么处理那个线人之前,我先找出了那些照片,然后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我把那张照片描摹了一遍,上面依旧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短暂的瞬间,我真的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卡佩罗家女儿的样子。”

卢卡把手交叉环抱起来,他应该没有做这个动作的习惯。柯林隐约记得,这个姿势意味着下意识的保护。

“但我仍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了很多蠢事。”

“我用相机给那照片拍照,再看底片;从镜子里倒着看它;叫别人来给它素描;甚至假装自己走神再突然转头看它……”

“但无论用什么方法,那种强烈的违和感都无法抹去。然后我才意识到,也许这是因为我不可能绕过‘自己的眼睛’去看到她的形象。”

“所以我开始试着只用语言描述它。”

“我用文字记下自己记忆中朱莉欧·卡佩罗的样子。我虽然跟她只见过一次面。但自觉对人的记忆还算牢靠,这些年里每一个跟我搭过话的人,我都能记住他的名字,喜恶,性格……”

“我闭眼写下了记忆中她的高矮,猜测中的体重,肤色,眼睛的大小,鼻子与额头的比例,嘴唇的厚薄,宽窄……”

“接着我把这些描述和照片对照,结果发现所有的细节都能吻合,就像刚才的自己是看着照片写下了这些描述一样……”

“这时,我才能确定照片上的人就是朱莉欧·卡佩罗。”

“但我完全无法从这张照片上认出她。”

……

一张熟悉却不能辨认的面容……柯林想到了相似的一件事。

如果对着一个字盯久了,渐渐地就会感觉它变得奇怪,不禁怀疑那个字到底是不是这样书写的。

完形崩溃,联想阻断。

也许是有人在这张照片上下了某种暗示,让人脑直接对这张脸感到疲惫。

可以辨认细节,但无法辨认整体。

但这张照片是卢卡的人暗中拍摄的,应该没有流落到外人手中过才对。

哪怕有人有机会对它动手脚,比起现在这种复杂的处理,显然是直接将照片销毁更有效率。

所以最合理的原因,就是某种巫术在起作用。

柯林陷入了思索。同时,另一个问题也隐约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如果有人能这么轻易得逞,那辛西里的集团是如何在同盟内立足的?

本土不断扩张的工业需要大量的劳力,这是同盟允许大量辛西里人迁入的原因。

但是辛西里人桀骜不驯,所以大公就利用他们传统的治理组织,即类似五只手这样的集团作为控制辛西里社区的抓手。

这是公国能够容忍五只手在施塔德存在的理由,但却仅仅是凡俗层面的。

如果连卢卡这样地位的人,都无法抵御某些来自精神层面的攻击的话,那辛西里社区的格局,就绝对不会是目前这样任由五只手自主而独大的样子。

因为只要控制住几个头目,就能很大程度上控制住所有依附他们的集团。

柯林突然想到了那个坐在车子后排的人,卢卡口中来自“老家“的贵客。

“……有人对她放了‘迷雾’。”

生硬冰冷的拿勒语从柯林背后响起,柯林心里微微一颤。

卢卡盯着柯林身后,没什么动作,眼中似乎有些许戒备。

柯林往边上挪两步,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胡须,似乎显得有些阴沉,但五官里却又有着柯林两世所见最平静的神情。

就像夜晚的湖泊,或深海。

“忘了向你介绍。”卢卡对柯林说:“他是刚刚从老家来的‘守灯人’。”

“我奉命追随堂·卢卡·切斯塔洛。”那人用一种像自言自语般听不出语气的调子说话:

“守望海岸孤灯长明,‘族长’的思绪属于自己。”

“说说那张照片和‘迷雾’吧。”卢卡说。

“追随堂·奈维欧·卡佩罗的同僚本应归去。”守灯人伸手拈过那张照片,稍作确认:

“他背弃了中立。”

“‘迷雾’可以扭曲一切与她有关的画像……但无论目的是什么,这不是守灯人应触碰的事。”

扭曲一切与她有关的画像?

“可是,这是怎么办到……”柯林有些无法想象这背后是怎样的逻辑。

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有很多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比如,如果我把她的画像丢到宇宙的另一端呢?或者另一个世界呢?

图像又是以何种程度上接近她的面容,才会被定义为她的画像?

什么是“画像”?与载体有关吗?那别人对她的记忆呢?

“他聚焦的是纸上的‘图形’。”守灯人说:

“所以不波及其他形式的记录……至于会不会涵盖所有,那我告诉你:镜像本身就是最强有力的线索和信标。”

“如果你追逐着一份名单,也许会不小心漏过某个人。但如果对镜像本体进行了操作,那在物质界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柯林隐约感觉在哪听说过这些句话,却无从回忆。

也就是在某个超越地理空间的层面上……比如虚界,对一个平面形象本身进行了操作。

结果就能将某种影响扩散到物质界中所有与她有关的“画像”上,为她所有的照片都施加了一种暗示,形成认知迷雾?

这就是魔法和巫术?

……

而如果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和画像都失效了,那么朱莉欧的“脸”就不会被太快地传播。

毕竟光靠语言文字,是没法精准立体地传达一个人的面目的。

可是那些认识她的人,将依然认识她,从而不影响到她平时的生活,不彻底篡改她原有的身份。

但这却可以阻止那些原本与她不相识的人,只通过照片和画像就记住她的真容。

而会以这种方式指认人的,多半就是间谍和杀手之类了。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那就是卡佩罗家原来的守灯人吗?

第十四章 首领

“那么,你知道将人改造成怪物的方法吗?”

柯林将仓库事件中自己遭遇袭击的过程,和心里的一些推测向那位守灯人描述了一遍。

当然,他隐瞒了自己和季丽安对那些血肉的灵素残留做过检测。

“至少有五种方法,能造成你所描述的情况,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守灯人说:

“如果是巫术的话,预设触发机制也很简单。仪式装置中的扳机,可能就是你的杀意,或者是那人心中积累的痛苦。”

柯林想着自己打在对方嘴巴上的那一枪托,心想真是一冲动就惹出事来了。

“我被那东西抓伤了,伤口恶化得很快。”柯林指了指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衣物下面是一条处理过的伤口:

“看过这个能知道些什么吗?”

“也许。“

柯林以为至少需要掀开上衣,结果守灯人只站在原地,似乎连瞳孔都没有变焦过。

“上面没有灵素。”他直接开口得出结论,就像只是分辨桌子上有没有苹果一样。

“物质接触不等于以太也会相连,伤口上不沾染灵素是很寻常的事。”

守灯人摇摇头说:“光是这样,什么都不能确认。“

意思是必须让他询问朱莉欧?

但是在事情的全貌明朗之前,柯林并不想暴露那个旅馆的所在,让卢卡知道朱莉欧的位置。

某种程度上,这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唯一的筹码。

在他略感到头痛时,卢卡却先开口说话了:

“我想起一些要处理的事,要回去一会。先送你们到马车行站吧。“

谢天谢地,卢卡现在离开,就不用担心暴露了。

随后柯林又感到,卢卡的这句话来得真是太巧了。

也许卢卡是真的想起有事要办。

也说不定是因为,卢卡不想与“老家”和守灯人的事牵扯太深。所以把与朱莉欧有关的事情都撇给了柯林。

但以柯林对这个男人的理解,他又隐隐觉得最大的可能是:

卢卡应该是察觉到了,并且默许了自己对他的戒备。

……

卢卡朝着停在河堤公路上的车子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柯林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卢卡。”

如今,能管他叫卢卡的人寥寥无几了。

卢卡转过头来看着柯林,这些年除了柯林的身高,两人似乎都没有太多变化。

“我有麻烦了,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柯林在名义上依附于卢卡,却很少开口请他帮过忙。

“帮我往外传一些谎话,比如人在南郊布克新站,看到朱莉欧被绑进了轨道旁的那片废厂里之类的。”

这样就能稍微快一些引出卡佩罗的人,不再那么被动。

“我记住了,会替你办到的。”

“最快多久,他们的人能听到这消息?”

“我不能让集团里的人也被那个怪胎盯上。”卢卡说:“所以消息要多转几个弯,明天早上传开。”

也就是最快明天中午,卡佩罗家的人会出现在谣传中指定的地方。

“足够了,以后我会偿还的。”

“只要你还相信我,我就愿意帮助你,柯林。”卢卡说:

“活下来,算我欠你的。”

……

仓库事件,原本就是柯林在为卢卡办事时惹上的麻烦,卢卡是有责任的。

柯林对他的防备也是合理的。

而且它又超出了卢卡的能力范围,足以让他感到陌生和惊惧。

但他没有为此动用自己麾下切斯塔洛家族的力量。

柯林猜测他的想法应该是:

“族长”无权让集团中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这种普通人根本无力应对的危险。

所以卢卡实际做的就是,找来自己尚不信任的守灯人,并且打算亲自帮点忙。

却又在谈话中察觉到了柯林对他的戒备,所以才在中途以一个生硬的理由退出。

柯林坐在马车上,在心里慢慢地复盘和梳理着卢卡在这次会面中,他所有动作背后可能的意义。

卢卡虽然当上了族长,但确实不像一个首领。

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照顾每个依附自己的人。

也许正因为这样,不会有人真心地感激他,每个人都会觉得他对自己多少有些亏欠。

坐在那种位置上,就应该让别人都知道你已经没有心肝了才对。

柯林正了正那只手腕上的表,让自己不再去想卢卡的事。

那个守灯人坐在柯林对面,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就像海潮褪去之后,无言的荒滩。

仔细想想,他确实没说过一句和神秘世界无关的话。

这类人,应该就是确保五只手在同盟内立足的,超凡层面的保障。

他们,还是作为人在生活着的吗?

……

傍晚,柯林在早先约好的地点,一家两个月前还是酒馆的甜水店里找到了里卡多。

“他们只卖果汁了。”里卡多苦着脸说:“我收回以前说禁酒令无所谓的话。”

“果汁哪里不好吗。”柯林把他拉上马车。

算起来里卡多才刚刚成年,柯林想起了以前和他变着法绕过规定买酒喝的日子。

比起未成年饮酒本身,他们享受的可能只是越出围栏的过程。

三人来到了安置朱莉欧的旅馆,在过道里,柯林和里卡多蒙上了脸。

而守灯人就像看不见柯林递给他的头巾一样,所以柯林也就不自讨无趣。

走进房间,昏暗中仍能看到朱莉欧孤零零地坐在床头,嘴巴被塞住,双手捆在铁质的床栏上。

看得出来床上有挣扎的痕迹,但她现在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看见她睡得香,柯林才想起自己也困得要命,毕竟从仓库事件到现在他一直没合过眼。

里卡多找到火柴盒,准备去点起煤油灯。

守灯人站在房间角落,就像不存在一样。

柯林走进盥洗室,用旅店的毛巾擦了把脸,然后才看到毛巾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位旅客留下的铁锈色血渍。

压下心里的恶心,心想审问要开始了,现在就开始反胃怎么办。

火柴划过的声响惊醒了朱莉欧,在惊惧中,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

纤弱敏感的黑帮公主。

这些形容词叠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几个月前,说不定她还有着能和卢卡平起平坐的地位。

而现在,她只能无助惊惶地看柯林把那只带血的毛巾放在床边。

按流程告诉她敢大叫就如何如何之后,柯林取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

像是被自己的呼吸呛到,她低声抽泣般地一个劲说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十五章 蓝斑

还很年幼的时候,朱莉欧就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

比如说,哪天不小心弄伤了某个玩伴,或者坏心地抢走了谁的东西,总之让某个孩子恨恨地嘟囔着跑回家。一般来说最迟当晚,他的父亲就会找上门来。

昏暗的烛光下,受了伤的孩子在哭诉,稚拙的童声婉转凄楚,而且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她想弄瞎我”,之类的云云。奈维欧不会出面,在场的几个佣人指指点点,议论着她听不懂的话。

在朱莉欧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受罚,不自觉地抿嘴捏紧裙角的时候。那个始终没说话的父亲,却咬牙扇了自己的孩子一耳光。

她诧异地抬头,并且将永远记得那个孩子戛然而止的声音,就像被人从后面偷袭了一样。

哭泣是用来求救或申述的,但那个孩子却弄不清场上谁会保护自己了,捂着脸忘了怎么哭。就像过早地从童年的襁褓里被拽出来,又被丢在广场上。

所以她知道了,那些“朋友”的父母,都会是自己的帮凶。

她也第一次察觉,某些名字后面藏着一种力量。它足以倒转是非,能让别人的父亲不问缘由地打自己的孩子。

那以后再也没同龄人敢反驳她,让她变得说话没轻没重。但其实,朱莉欧曾不止一次梦见幼年时那晚的场景。每次梦里,那个被赤裸裸地抛弃在众人面前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她自己。

那晚,其实在由衷地觉得欣喜之前,她首先体会到的是另一种让她渐渐没法睡安稳的情绪。

女孩心里深深地知道,那个力量迟早会回过身来,恶狠狠地扑到自己身上。

比如像眼前这样。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

被绑了一天后,盯着那条染血的湿毛巾,她呜呜地哭不出来。

……

……

柯林能说那条毛巾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吗。

但既然效果还不错,他也就懒得解释什么了。

关键是快点问出关于攻击自己的怪物,以及对面的守灯人的信息。

结果对方却太过软弱和配合,搞得根本不是审问,反倒更像在帮她回忆一样。

“你不认识那个人?”

“他是赌场的人,我只是那天晚上过去一下……”

“那个赌场的营收怎样?”

“……我不知道。”

“你不是去查账的吗?”

“我只是在场坐着……看他们做事。”

“那个怪胎呢?”

“……我不认识他。”

“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没有。”

“确定?”

“我……不知道。”

“你平时在哪?””

“画廊,聚会,什么的。”

比柯林想象的更悠闲。

“你认识跟着你的每个人?”

“不认识。”

“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个怪胎是赌场的人?”

(恍然)“那……不确定。”

有种想扶额的冲动。

“他们人太多了……我分不太清楚。”

“你现在觉得他跟着你过吗?”

“想想又好像,跟着的。”

总觉得她会说出这个答案,完全是自己引导出来的结果。

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那你见过跟他印象类似的人吗?”

柯林指着房间角落里的守灯人问。

她抬起头,就像刚刚察觉到那个守灯人的存在似的,怔怔出了神。

“见过?”

“嗯。”很果断地点头。

“他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朱莉欧的眸子黯淡下去:“他说我是个废物。”

作为黑帮继承人来说是废物,好像也没差。

行内曾有些人形容她说:会自己系鞋带,就谢天谢地了。

随后柯林又感觉到了违和,因为他觉得如果是自己见过的那位守灯人,绝对不会说出“你是个废物”这种话。

这句话里有着太多情绪。

后来又听卢卡说过,守灯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柯林觉得这太过不便,所以姑且在暗地里标注房间里的这位守灯人为一号,卡佩罗的守灯人为二号。

这时,“一号”先生像一朵乌云一样飘了过来。

“她的身上没有扳机。”他用拿勒语说。

“如果是你要保护她,你会怎么做?”柯林问。

一号先生思索了一会。

“首先不会选择用大型的巫术,痕迹太脏,会被人抓住线索。”

“她自己太懵懂,所以不能把扳机交给她。但如果触发点和她分离,又会有很多麻烦。”

“如果不用巫术呢?”柯林其实知道那些血肉中没有灵素残留。

“那就只有一种方法。但不会像你描述的那么,剧烈。”

“可以参考一下。”

“一种叫做‘蓝斑’的药物,运气好的情况下,某些海鱼的肠子在腌制后还会结出一些蓝色斑点。以前有些人把那个刮下来沸煮后服用,碰运气熬过重病中最危险的夜晚。”

“后来有人开始不要命地在作战前服用。虽然因此造成很多牺牲,但那是在安赫人到来和枪械被发明之前,辛西里人对抗某些东西的唯一方法。”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杂菌的分泌物,具有激发潜能的作用。在原始条件下靠运气微量生产,而且经过沸煮应该已经失去大部分活性,但仍保留着相当的效果。

那如果有人,比如二号先生在同盟本土,尤其是高度工业化的施塔德,对那种杂菌专门进行了提纯和培育呢?

……

实际上在几个小时前,柯林就已经轻微地感到头疼脑热,以及这种状态下莫名的亢奋。

他原以为是自己熬夜太久的结果。可现在听了一号先生说的话,顿时感到浑身发寒。

自己伤口的异常,说明那东西多少可能具有传染性。

那么仓库事件中的怪物,身体里含有的应该就不仅仅是某种分泌物,而是大量繁衍的那种杂菌本身。

如果说微剂量的分泌物就可以让人激发潜能,挺过病危时刻,或者化身战士。

那么在自己体内不断繁衍和分泌某种物质的细菌,又会把自己变成什么?

说不定下一瞬间,自己就会和仓库里的那个人一样,化身为某种怪物吗?

柯林突然有些犹豫,甚至下意识考虑要不要先找个不会伤到别人的地方,看看自己到底会不会在血肉崩溃中结束。

但在那之前,他又马上意识到了这整个事件中,拼图上还存在着不完整的部分。

那就是感染这种细菌的人,应该不能单纯只是颗炸弹,它必须还能够处于某种控制下。否则就违背了二号先生保护朱莉欧的意图。

虽然这个意图也仅仅是柯林的假设而已。

“那如果把那种‘蓝斑’的剂量放大上百倍,而且会随时间不断积累的话……您知道怎么控制住这种药效吗?”

“不知道。“一号先生想了想:“我觉得没人能做到。

柯林扯了扯嘴角,真是够悬的。

他现在只能去赌,赌二号确实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是在保护朱莉欧。而不是是为了其他什么目的,单纯放了个炸弹。

毕竟这是他现在能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第十六章 门的另一边

昨夜被抓伤之后,柯林马上就为自己做过处理,倒了一整瓶劣质威士忌在伤口上。

尽管之后又在马车上耽搁了几个小时,但伤口上出现的状况,仍足以证明那东西的感染性之强。

那假如当晚在场的不是柯林,而是其他人,并且那个人的反应稍微慢了一拍会怎样?

如果没人在剧变之前就重创那东西的小脑,或者牵制住它的袭击方向,那它就能全方位地展现出自己的速度和力量。

那么恐怕在短短十五秒内,在场的人就将死伤大半。

又因为它只能维持十五秒,所以最后一定会有人幸存下来,受着或轻或重的伤。他们可能得耽搁一晚之后才被送进医院,然后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很快就会又进入发作状态……而这次,将是在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

如果事情这样发展的话,很快就能在施塔德造成大范围的伤亡。

那么,除非二号先生真的蠢到把同盟当成了什么未开化小国。他就一定清楚,要是有谁在同盟本土弄出这种事情,等待他的唯有灭亡。

所以无论他想保护朱莉欧还是怎样,某种控制事态发展的方法就一定存在……哪怕那只是一道自毁的命令。

柯林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旅馆里的这个房间,也是目前柯林里卡多一伙人暂时存放现金和珠宝的地点。

柯林没有把自己的那份和其他人放在一起,但以前这笔钱都是由他和里卡多负责藏匿和转移。

因为如果大家分头藏的话,万一谁花钱太张扬暴露了自己那份,就有可能牵连到所有人。

“里卡多。”柯林朝房门叫了一声,里卡多从外面跑了进来。

“大家的现金还在房间里,可这已经不安全了。”柯林对他说:

“我暂时还走不开。在床底下有只箱子,你亲自把它送到十字街旅馆的205房间。然后看好它,在我过来之前都别离开。”

里卡多点点头,走到床位去搬出箱子。

他以为柯林是像一年前那样信任他,却不知道柯林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以防止自己身上突然发生什么变化。

里卡多离开之后,柯林再次把目光投到一号先生身上。

一号再次陷入沉默,就像只余空壳在这房间,内在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

“如果卡佩罗家的人过来,您会在多大程度上协助我?”

记得他曾提过“中立”之类的。

“我会肃清背弃信条的人,继续守望孤灯。”他自言自语般说:“除此之外,一概与我无关。”

“了解。”

虽然不知道守望孤灯是什么意思,大意上应该是他只负责二号先生本人。

但柯林隐约觉得他未必是二号的对手。毕竟对方已经在施塔德经营多年,而他刚从“老家”出来。

也许应该让他呼唤别的守灯人来支援什么的。但是既然连卢卡都对他们抱有戒备,柯林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对守灯人的内务涉足太多。

毕竟,自己对施塔德的守灯人毫无了解。主要策略也不是正面对抗,而是以手中的朱莉欧为筹码,交换自己活下去的可能。

万一二号真的提前被杀,头疼的也许是自己。

喂朱莉欧吃下一些食物和水之后,不顾她的反抗,再次用布团塞住了她的嘴。

柯林问一号先生:

“你在这里过夜么?”

“……”

无视了柯林的问题。

“你听过那则谣言吧。”柯林说:“明天中午之后,卡佩罗家的守灯人可能会出现在南郊的布克新站一带,我会在那里见到你吗。”

“……”

不回答,但柯林也做不了什么。

只能祈祷一号先生没有更稳妥的方法能找到二号。

在柯林俯身检查朱莉欧身上的绳索有没有松动时,一号却忽然无声地站了起来。他朝某个方向望去一眼后,就疾步走出了房间。

柯林反应过来,匆忙追出房门,却发现门廊里空无一人。

……

柯林走在街上,隐隐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

其实河港区的环境还算不错,夏季的晚风大多由北向南,不至于将河道中的异味带到北岸,却能听得见堤岸下哐当作响的水声。

煤气街灯沿岸排成弧线,与天上的雌月和子月相互映衬。这一带有连绵好几公里的木板栈道,也算施塔德颇为有名的平民景致。也许因为明天就是周末,街上有不少情侣在携手游逛。

柯林想了想,觉得自己最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在那之前,又还有事要交代。

河港区深处的那些贫民窟,此刻是妓女们生意最忙乱的时候,一些穿的像火鸡的女人坐在街边,肆意散布着做作的笑声。

柯林从中匆匆挤过,走进了那栋破败的楼房。

走到三层,伸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人从里面开门,但柯林在外面伸手握住了把手,没有让她把门打开。

“先躲到暗门后面。”柯林说。

“嗯?”

虽然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但隔着门的季丽安没有多问什么。

柯林等待着,直到房间深处传出哐镗的一声,才开门进去。

季丽安的房间里和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在一只木书柜的后面,安装了另一堵门。虽然面对搜查时聊胜于无,但在平时可以用来遮挡一些视线。

柯林觉得万一自己失控了,那它至少比外面那扇烂门结实些。

“……跟早上的伤口有关?”季丽安的声音有些失真地传出,一如既往的平淡。

“嗯。”柯林随便应着,在心里斟酌着要说的话。

“如果,之后几天我没有过来,那我囤在暗门里的酒你可以私吞,等情况稳定了,再自己一点一点卖出去。”

“但是我带过来的那些资料,你必须要销毁掉。不然对你或是对我的长辈都是麻烦。”

“我相信你足够明智,但如果没有履行这些,我也可能会让别人来帮忙。”

“……为什么这样做?”季丽安问。

“防止它们被人查到。”

“因为你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季丽安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

“那些酒,你觉得我卖得出去吗?”

“量少的话,不会有人注意到。”柯林说。

“没错,慢慢地卖。“季丽安说:”然后我就可以慢慢等死了。”

那样做的话,她的肺结核将彻底没有治愈的希望。

柯林觉得有些混乱。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会带着那些资料离开。”季丽安说:

“即使最后也没有进展,我很可能还是会死在某个地方,但我决不会坐在这里等死。”

“之后我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发臭被人发现,那时我的尸体边上一定是这些材料。因为到死前最后一刻为止,我都不会停止寻找治好自己的方法。”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弄来的这些资料,但是,他们一定能查出来源。然后你口中的长辈,很快就会受你牵连。你的所有安排都毫无意义。”

季丽安在暗门后不知以何种表情,语速极快地叙说着:

“你其实没有能托付这些事情的朋友,即使有,他也阻止不了我。因为没有东西能阻止一个不顾一切想活下去的人。”

“阻止我的唯一方法,就是你能回来,让我看见留在这里治好自己的希望。”

“所以无论你想托付什么,只要你不活着就没意义,明白吗!”

这句质问落地之后,她的声音忽然中断。

就像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柯林从未听见过她以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声音。

“季丽安?”他问了一声,然后把头靠近那堵暗门听。

什么都听不到。

第十七章 城市的梦境

因为一直咳嗽,季丽安的声音总是很轻细。

但这并未减损她原有声线中的少女感,反而增添了某种迷幻的意味,就像梦中浮现的自语。

喉咙时常在痛,所以她平时习惯用气声说话,只在个别音节稍稍动用声带,如同夜间甘甜的吐息。通常人们用这种声音在耳边私语,所以只有靠的很近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音色略显虚婉、温存、如泣如诉。

而刚才她那一连串急促的话语,显然没有顾及自己喉咙的状况。让人想起某种会用枝条穿刺喉咙发出悲鸣歌唱的鸟类。之后猝然陷入无声,也许是话语引发了剧烈的咳嗽,但被她自己用手捂住了。

又或者,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话。

像柯林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对死亡再抱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姑且不论已经死过一次。在这一世的前十年,又是嗅着硝烟和士兵死后大小便失禁的味道长大。后十年则是在南施塔德地下世界生存。有时人们会因为一个眼神死去。昨天是他,今天是你,那明天就是我。就像排着队上厕所一样,随意而公平,充满意外却毫不神秘。

有些人传闻说五只手的上一任“大老板”是在决斗中为家族而死的,带着他未竟的宏图不甘离去。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华丽的故事。但柯林知道那个老头只是在蹲茅坑的时候,被几个恰好看到他的蟊贼掏枪打死了罢了。

生与死,不是坠入深渊,也不是摆脱污浊。那只是果实坠地,灰尘扬起,云开云散,没有什么特别的。

所以不值得歌颂,也不值得恐惧。

但在这样想之后,就会不知不觉中变得容易接受死亡。一旦希望渺茫,就温良地停止了挣扎。

就像现在的柯林一样。

他开始询问自己是为什么走到今天的。

也许别人可以安详地步入死亡,可你呢?你有资格那样轻松地离去吗。

“……我没事。”季丽安的声音从暗门后传出,似乎已经安定下来。

“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准备吧。”

“嗯。”

确认她没事之后,柯林不再说话,默默地离开了季丽安的住所。

……

……

一号先生飘荡在南施塔德的街巷中,避开那些一踏上街头就招引而至的目光。

那些辛西里的孩子从各种孔洞和掩体后窥视,对着他的宽大且贴着乌鸦羽毛的袍子发出嘲笑。开口说出的都是安赫语,混着辛西里口音,还带有习惯性的卑怯感。虽然他听不明白,也知道全是脏话。那些孩子面黄肌瘦,在贫穷中失去尊严,丢掉了传统的教养。

他们已经记不起来,这种衣着在自己的祖先眼中意味着什么。

孩子们称他为长羽毛的怪物,用石头砸他,打碎了他随身携带的陶壶,清水弄湿了他破旧长袍的下摆。

一号先生只在最开始出声呼喊过一次,用一种辛西里古老而残缺不齐的语言。以前的守灯人用这种呼喊展示自己的身份,但这次没有人听懂,所以他就重返沉默。

几个大孩子见他没有反抗,一拥而上,半羞辱半劫掠地拉扯他的衣服,布片和羽毛被撕扯下来,他身上简朴的饰物也被割断夺走,还有人想砸晕他,戳他的眼睛。

然后那些孩子都落在了地上,没有人摔倒。孩子们发现眼前空无一物,仿佛刚才追逐的,只是梦中的影子。

拥有相似血统却并非同路中人,这是显而易见之事,但得身处异乡才能明白。一号先生决定永远不再用那种语言同人说话,以免它又受轻辱。但这并不使他难过,因为守灯人本就应该孤绝度日,无时无刻,守望海岸孤灯。

海岸,是辛西里漫长崎岖的黑色海岸,也是现实与深渊之间的海岸。深渊,或者如今的人喜欢用另一个虚伪的词汇来称呼,虚界。

踏入那边,就丢弃了人应有的姿态。于是守灯人止步于人与非人的边界,透过灯火看清凡人之眼无法察觉的万物本相。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受惑,他们阉割了自身所有的欲望。没有聚焦的意念,没有自我,那些东西就什么都做不到。

这也让他们意识中的灯火变得愈加明锐。据说安赫人以此为镜像制作了某种灯状器具,偷走了一点点海岸灯火的效力。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人类若想看清虚界中的事物,最重要的不是工具和形式,而是观察者内心的视角。

如果没有自我,也就没有遗漏。

他像一个无声的侵入者行走在黑暗的角落,而他意识中的灯火,却照亮了整座城市的梦境。

他在寻觅旅馆中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刺痛从何而来。

然后他发现,一切事物都在哭泣。

他看到塞伯河上有人打捞肿胀的浮尸,射出钩子穿过尸体的手,用摇轮像钓鱼一样拉上船。几个警探用提灯照入那人的眼睛。

虫人奴工们仍在劳作,复杂的信息素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交换。和人类一般体型的雄虫搬运着航船上的货物,然后不慎被两人多高的雌虫挤断了一截肢体。

但这些都不是他要寻找的。

他询问一扇扇亮着煤气灯火的肮脏窗户,旧城墙上每一块砖块中的痕迹。知道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他透过那些痕迹看到了数百场巫术对决,圣灵和邪灵将一切引向紊乱,却没有人去调理任由土地哭泣。但这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那些如萤火般的微小精灵,正从无数个形而上的漏洞进入现实。有些无形而古老的巨物尝试与他搭话,向他伸出邀请的触须,却只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在寻找另外几位守灯人的眼睛,意识深处刺痛感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辛西里社区中的那些灯火教堂。

那里供奉着他们唯一尊敬的先祖之神。

安赫人宽容已经被解明的异教信仰,所以允许他们在施塔德礼拜。

那尊神祗并未无夸张的名讳,仅仅是传说中辛西里人的祖先,发现了灯火的第一位守灯人。

女性,被雕琢得很年轻,却有着柔和如同母亲的光晕。

持灯贞女,瓦莱丽亚。

一号先生困惑地望着那尊神像。

然后像是被针蛰了一下似的,他突然闭上眼睛。

第十八章 暗燃

柯林选择在塞伯河上一座大桥的钢结构上过夜。

如果在天亮之前身体陷入狂暴失去控制,那么在撕碎某个无辜路人之前,他就会先从索塔坠落在桥面上,一了百了。

凝视着桥下二十米处平缓而黑暗的水面,柯林尝试调整呼吸,让心跳平复下来,但是效果甚微。

精神越来越疲惫,身体却越来越亢奋。他尝试观察自己的心内海,发现生命丰饶已经失去了清澈如星空的形体,它们如浆液般沸腾,脏兮兮的粘得到处都是。而且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听从柯林的控制。

可惜了白天在神学院报房录入的信件。比起白白浪费一个上午时间,更令人难过的是破译那份信件的时间再次被延后,而且最终得到的材料将会永远缺失一角。

无法入睡,那就闭目权当养神。毕竟明天午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就将决定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关,所以必须要让头脑得到足够的休息,以免一时昏了头,把事情搞砸。

但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他呼出一口热气,即使现在是夏季,却仍能看见自己呼吸之间蒸腾起的热气。他想起昨夜仓库里那东西的呼吸节奏,觉得其实在自己第一次开枪时,“他”作为人就已经死了。

而在之后的十五秒控制那具躯体的,虽然是同样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却完全已经是其他的什么。

他感到不寒而栗,眯了眯眼正好看见天上那轮雌月,也许因为自己坐在了高处,它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这个世界的人或许从未对这轮月亮感到违和,任何国家都不会缺少赞美她的诗歌。但是在柯林这个异界人眼中,它却显得极其病态,也莫名地让人恐惧。

只因为它实在太大了,就像一张巨大的脸庞凑得太近。不同于地球上的月亮永远像是蒙着轻纱,在这里只要以肉眼就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雌月上那些疯狂的纹理,它的大气环流形成了浑浊混乱的横向纹路,其间分布着许多巨大的斑痕,就像塞伯河上污浊的油斑。但柯林知道那每一个都是狂烈无比的风暴团,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呼啸了数千年,而都有着难以想象的体型,庞大到足以吞咽下数个他目前立足的“地球”。

每年夏至的夜晚,也是雌月一年中最圆满的时刻。可以在它的表面观测到一点细小的黑影经过,这将持续整整一夜。各大古代文明为这种景像编排了不少的美丽传说,比如月神身上消去的雀斑,或是一粒芝麻从雌月的睡颜上滑过。但是想象再狂野的人也不可能猜到,那即是人类脚下这片无垠大地在雌月向阳面上投下的影子……

柯林盯着那轮雌月出了神。安赫人在百年前就已经得出证明,雌月围绕太阳旋转,地球围绕雌月旋转,子月围绕地球旋转,而这四级天体之间的三大联系,则被认为是三重帷幕在物质界的某种具象。

但如果单纯以前世的知识来考虑,像雌月这样的巨行星应该不会在距离太阳如此之近的地方成形,因为在这一距离无法停留太多物质,否则它们会坠入太阳。

那么或许,这颗雌月原本位于离太阳更遥远的地方,正在缓慢地被太阳所吸引……

“喂。”

索塔下传来了声音,冰冷的拿勒语。阻止了柯林往更可怕的方向思索下去。

柯林低头望去,发现空荡荡的桥面上站着一条黑影。

“一号……不,守灯人先生?”

一号先生沉默了会,似乎在想“一号”是什么意思。

暗地里私自把人家标记为“一号”,多少还是有些不礼貌。

所以柯林试图含混过去:“您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吗。”

毕竟守灯人语言不通,跟个古董一样,也不像是持有奥里和阿斯的样子。

而一号好像也不在乎自己被称作什么,他没理会柯林的话:

“你下来。”

他应该知道柯林目前随时可能失控的状况,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可能掌握有制住怪物的方法。

但柯林摸不准他在图些什么,所以没有按他说的做。

“为什么?我现在手脚都冻得发抖,不方便爬那些横杆。“柯林胡乱扯着理由。

“你是辛西里出生的吧。“一号先生说。

他在询问自己的状况,柯林感到有些意外。这似乎是守灯人目前说的第一句既不是要求,也和超凡无关的话。

“确实是,但我只在那里生活了几年,记不太清了。”

“而且你快死了。”一号先生说。

什么意思,柯林心想,一个快死的辛西里人,对一号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快下来。”一号先生说:

“我教你去杀一个人。”

……

……

城内列车在晃荡中前进,拥挤的平民车厢里,一号先生坐在柯林的对面,正看着手中被割断的绳饰出神。

而柯林则在反刍着昨晚听一号先生说的那些有头没尾,语焉不详的话语。

大意是,因为柯林快死了,所以一号可以没有顾虑地把一些信息告诉他,而不用担心它们被泄漏出去。

但柯林的身体又必能够再坚持稍长的一段时间,否则就不能达成一号先生的目的。

“什么目的?”

清冽的月光下,一号先生没有理会柯林的疑问,他默然地凝视了柯林一会:

“生命消磨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他失望地作了宣判:

“这样下去的话,不到三天就把自己烧干了。”

就像湿漉漉的柴堆里,有一簇暗燃的火焰在侵蚀着,但其实进展比看起来要快很多。一号先生这样向柯林比喻着他“看到”的景象。

呼吸急促和身体发热并非错觉,有些事情已经在发生了。

可如果某种进程已经触发了,为什么会表现出和仓库里的那个鳞人有不同的性状?

是因为病菌的积累的数量么,一个是火星掉进了炸药库,另一个则是掉在了湿柴堆上。

那到底是什么在充当”火星”?

“这是不可逆的。”守灯人说:“即使你能停下暗燃蔓延的趋势活过这三天。受损的生命也活不过这个月。”

“三天内就死掉,时间太紧了,教了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一号先生说:

“但如果能等一个月左右再死,对我来说就刚刚好。”

这说的是人话么。柯林听得挺不是滋味。

“所以先试着活过这三天吧。“一号先生说:

“我会看着的。“

第十九章 你背后的眼睛

柯林用脚跟把一只皮袋往座椅下踢了踢,它沉甸甸的,要很费劲才能挪动。

在城内列车上带着这么大的袋子,多少有些显眼。但是也没人会多管闲事地盯着他看。

这年头还没那么多无差别大开杀戒的极端分子,所以安检也松垮的要命。如果是在小车站上的车,那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拎着装满枪支弹药的袋子踏进车厢里。

密集的人流起伏不定,乘客们习惯于推搡和大喊大叫。光那么几个乘务员,他们能收齐阿斯角子都算不错了。

在柯林左边的过道上有个小女孩,如果没有身边大人牵着,也许还不能独自在拥挤摇晃的车厢里站稳。她正啜吸着自己的左手拇指,一边好奇地盯着柯林的袋子看。

柯林安静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结果不知为何,却惹得对面咯咯笑了起来。

四个小时前,天边刚刚泛光,柯林半梦半醒地觉得身体的情况似乎改善了一点,但也有可能只是自己适应了这种病态。

清醒了一会之后,他没有去绑着朱莉欧的地方,因为柯林从来没打算真的把她带去谣言中的地点。

他拦下一辆马车去了卢卡办公室所在的“阿斯旅馆“。但不是去找卢卡,只是为了取一些自己的东西。

在那个旅馆里,柯林多年来一直订着一个房间。听起来有些浪费,但事实上每月不过多开销五六个奥里,却能提供很多方便。

只因为这地方是卢卡的,无论是窃贼还是警探都不常进去,而那些入住的移民多半还要靠卢卡来安顿他们,不敢得罪旅馆的人。

所以如果只是寄放一些不用瞒着的卢卡的东西的话,那无疑是各类藏匿地点中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油布包裹着的各型枪支,就这么坦然地陈列在房间里的地板上,柯林在其间走来走去耐心挑选,心里考虑着可能面对的情况,一会拆开这个,一会拆开那个。

房间隔板上的间隙几乎能透过光来,隔音效果很差,所以他小心地不让枪械零件发出声音。

一号先生等在旅馆外,仿佛柯林要做什么完全与他无关。

最后柯林选定了四支武器,一支可靠的制式栓动步枪;一把泵动式霰弹枪,它将近二十毫米的口径和扩散弹幕,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在对方脸上开个小洞,而是直接轰烂那个怪物的头。

最后则是一支点四五手枪,用于近身防卫。

清点完毕之后,柯林的挎包已经有着二十多公斤的重量。他重新给自己的房间上了锁,看了眼通向卢卡办公室的阶梯,再次压下心里问卢卡要几个帮手的念头。

第一他不想牵连切斯塔洛家族;第二,他再次告诫自己别太信任卢卡。

……

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的老火车缓缓驶入南郊的布克新站。

那个小女孩也许是随家人来郊游的,几个妇人带了蒙着布的提篮。女孩趴在母亲的肩上回头看,还模仿柯林刚才的表情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过着平静生活的他们丝毫不知道,就在不远处轨道旁的那片旧厂房里会将发生什么。

柯林拎着皮袋和一号先生走下铁制踏板,不同于施塔德市内处处是污浊,南郊的自然风光和空气确实宜人。

还好今天是周末,不然报房那边的缺勤就交代不过去了。

但是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即使不考虑那些病菌的特异性也算是菌血病,稍微请个假也不过分吧。

说起来周一的时候又会积攒一堆文件等自己去转译了。

正在想着些无关而琐碎的事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果柯林在站台边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里卡多?”

自己昨晚不是支开了他,让他一直盯着一袋钱看么。

……

“我没那么傻,那些钱真的不安全的话,你就不会只让我一个人带走了。”里卡多笑嘻嘻地说:“那可是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啊。”

但他仍穿着昨天那套衣物,看起来没回过家,所以他至少就那么“傻”地看守了那袋钱一个晚上。

柯林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地点的。

“早上在甜水店里,听所有人都在说卡佩罗家的废材公主被绑到南郊来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安排的消息。”他说。

又是甜水店,自从禁酒令颁布,总感觉所有酒馆都在一夜间成了娘娘腔的甜水店。

所以如今的施塔德甜水店里常常出现某种诡谲的场景:几个长满胸毛的壮汉坐在小孩堆里喝着甜水,了无生趣地聊着一些男子话题。

可越是在这种底层的场地,越是能快速地听见这种人为散布的谣言。

与其说它们是传谣的媒介,不如说它们就是谣言的身体。

不知道谁先没过脑子地说了一句话,结果十分钟后所有人都在谈同一件事了,又过五分钟那件事已经演变出四五个版本。每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并且用自己的没由来的猜测为之补充细节,仿佛某种病毒在场地里随着空气传染,再也查不出源头在哪。

里卡多最熟悉那种地方,所以能比卡佩罗的人更快一步获得谣言中隐藏的信息,来到这里。

这其实有些出乎柯林的意料,因为没想到在经历那一晚的狂乱事件之后,里卡多还能能有勇气跟过来。

他记忆中的里卡多总是在夸耀自己的勇气并且拿枪冲在前面,但其实越怯懦的人才越需要强调这点,那是在提醒别人,也在提醒自己。

“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里卡多拍了拍他用衬衫下摆遮住的皮带。在那皮带上插着他的爱枪,正是卢卡送给他那支:

“没想到真的碰上了。”他故作洒脱地说,挺直了腿,把颤抖的手藏到身后。

坚忍,以及保护你的朋友。柯林想着卢卡送出枪时对里卡多说的话,把原本准备好的“想想你的父母”之类的说教咽回了肚子里。

他也成年了,自己没有资格玷污他的决心。

“那么,你能做到什么?”柯林正色问:“你的战术价值是什么。”

里卡多收起了笑脸,他平时已经把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次。

卢卡和柯林是都那么的强大,能力有限的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像是琢磨宇宙奥秘似的考虑这个问题,所以此时,他能够不暇思索地说出答案:

“一个人无论再强,都需要有另一个人帮他看着背后。”

“我就是你背后的眼睛。”

第二十章 猜疑

柯林之所以选择这片旧厂区作为与对方接触的地点,一因为这里偏僻,二是他正好熟悉。

在他和里卡多还名声不显的时候,曾受一些工厂主雇佣监视那些偷懒的劳工,当然,只是作为某个狠角色手下的眼线。

记忆中这里到处裸露着大型轮盘,在轰鸣声中牵着皮轮带飞转,让人时刻担心自己的头发会被卷入。钢筋和煤炭杂乱地堆叠着,机械活塞和悬臂吊在蒸汽中起起伏伏。

柯林把皮袋丢在场地中间,嘭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大蓬灰尘。

他捂着口鼻四处打量,总体上对这地方还算满意。

这里只剩一些铸死的设备没有被运走,所以数千平米厂房内显得格外空旷。

管道在四周如廊柱般林立,金属表面蜕皮似的翘起红锈。大片玻璃窗蒙满油污,光线黯淡。

倒是屋顶的遮蓬塌了一块,瀑布般的洁白光柱从那里倾泻而下,明暗对比中,空气中的细尘被照得纤毫毕现。

空荡荡的厂房可以给对方某种安全感,但因为强烈的光影对照,又会在视觉上造成大片死角。

他考虑了一会,就把栓动步枪和二十余发步枪子弹全部交给里卡多,让他在二楼的回廊的一个点位处隐蔽起来。

等卡佩罗家的人到来之后,负责正面交涉的将仍是自己。

一号先生还是一副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没有对那些工业文明所缔造的成果驻足多看一眼。只是像缸中的黑色金鱼一样在厂房里四处游荡,不知道和什么东西打了招呼后,一个人静静地落坐在了角落中。

柯林又把厂房四处检查了一遍,赶跑了三两只已经把这里当成家的野猫野狗。

之后就从皮袋里取出其他东西,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不知名客人,进一步布置起场地。

……

……

“疤面”乔凡尼受某人所托,到南郊的一片旧厂房里查证一些传言。

他的全名是乔凡尼·科萨托,二十几年前在机械厂当童工时面部受伤,当时尖锐的金属构件在离他的左眼不到半公分处停下,能保下眼睛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的称号可能就不是“疤面”,而是“独眼”。

或者“半个头”之类的。

因为继承人问题悬而未决,卡佩罗家族中正酝酿着新的动荡。

有族长坐镇,依附于他的几个头目才不会自相残杀。他们是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不认可任何形式的官方统治,只忠诚于“家族”,所以凶狠的族长是一种必要的恶。

但现在老族长死了,新的族长尚未决出。

确定朱莉欧被绑的第一时间,几个头目和“头脑”奈维欧曾经的助手们立刻陷入了相互猜疑之中。

在某人出面调停之后,只有寥寥几人有权去查看发生事件的仓库现场,“疤面”乔凡尼正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了那些粉末和骸骨,墙壁和地面上夸张的痕迹,就知道这事一定由自己来管了。

因为他就是卡佩罗守灯人的獠牙。

仓库赌馆里曾被人安插了内应,这是最重要的线索。但是在查到内应的名字时,那人早已经乘着特快专列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去了同盟腹地,线索就此中断。

招揽那个内应进来的人,只是个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给他点零钱就肯为任何人办事的废物。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底下陆续有人在“酒馆”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卡佩罗的女儿失踪的谣言。

朱莉欧本来行踪不定,失联一两天是常有的事。卡佩罗也家族没有将她被绑的消息透露出去,所以在这节骨眼上,从底层的酒馆里泛上来大量流言,多半就是真正动手的人发出的信号。

应对这种事情,年近四十的乔凡尼早已轻车熟路。

卡佩罗的守灯人久违地出现,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如果不能确定朱莉欧的位置,只带某个绑匪的尸体回来也可以。

看来又是一场血战,但他心里没有多大波动。

有活要干了,也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像有些小毛孩那样,动手宰过几个人,就变得多愁善感,或者觉得自己的境界比其他同类高了一层。

对人开枪,只是在没有更好的出路时,不得已又必须做的工作而已。

一个杀手能抱有这样的观点,才算是真正成熟了,他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一点。

但是,有时乔凡尼晚上一个人扪心自问,他也不得不羞怯地承认。

虽然那样说可能会让人感觉有些幼稚和变态。

但其实杀人还蛮好玩的。

……

……

柯林蒙着脸躲在阴暗处,没想到对面是一个人来的。

那人把一支霰弹枪横架在肩膀上,堂堂正正走进车间,吊儿郎当地打量着那些机械,身上到处都是破绽。

柯林朝高处的里卡多望了一眼,里卡多安静缓慢地对他打出一个手势,意思是外面也没有其他人。

他没料到,卡佩罗家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真诚”,原本柯林还打算过,如果对面人数实在太多,就留下一张号称朱莉欧已经被喂了慢性毒药的纸条一走了之。

或者可能是守灯人二号先生亲自过来了,那自己就在他和一号先生的对峙中找机会。

结果以眼前这个人现在表现出来的姿态,只要柯林向里卡多比出一个开枪的手势,他的胸口上就会开花。

但那样也就没得谈了,所以柯林不会这样做。对方或许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换而言之,他是以谈话的姿态过来的。

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大家都能少些猜疑的话,事情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一边这样思考着,柯林一边端着泵动式散弹枪慢慢地走出阴影,那个人马上望了过来。

那种把枪横扛在脖子后面的姿势看似洒脱,却也导致了枪的主人没法第一时间瞄准对手。

而自己正瞄着他的胸膛,只要他稍有异动就会开火。也就是说,是这边全面占优。

但是,仅仅为了摆出谈话的姿态,有必要示弱到这种程度么?

在柯林这样想的同时,他看见对面的嘴角上衔起一丝冷笑。

那只是对面下意识的神经反应,如果稍不注意,或者光线再差一点,就会错过的细节。

警惕心骤起之时,柯林也看到了对方藏在枪身之后的指尖上,流过的一抹寒光。

——危险。

他心里响起警报,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朝侧边闪避,而手指直接扣下了扳机。

“嘭。”数不清的弹丸带着巨大的杀伤面呼啸而去。

但对方的身影却已经从视野中消失。

来不及确认战果,柯林试图马上退壳上膛开下一枪的时候,他才察觉到左手上传来异常的剧痛。

他用余光飞快地瞄了一眼。

一支飞刀穿透了他的手掌,尖端已经钉入到枪支的护木中。

第二十一章 乔凡尼

手掌被刺穿的感觉,并不如柯林想象的那么痛苦。

也可能是自己的痛觉神经已经被那些病菌麻痹,身体正在变成更适合厮杀的其他东西。

这时他已经退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受创的手仍握稳霰弹枪护木。右手松开握把,拔出了左手手背上的飞刀,一股血液随之溅落。

飞刀落地的同时,霰弹枪发出夸嚓一声。

退壳上膛业已完成,稳定的枪口再次锁定对手。

“啧。”

对面那人把身体伏得很低,刚才应该是通过这一反应脱离了柯林的视野。但他的左肩仍被杀伤面波及,上面的衣物已经破裂且被血液染红,却不知道真实伤势如何。

“还活着啊。”那人以一种夸张的失望语气说。

刚才他用双肩扛着霰弹枪,其实是个假动作,右臂部分是悬空的。

当敌人戒备着他的枪口时,飞刀就藏在枪身之后,只要把小臂稍稍下移就可以进入标准的投掷架势,以最完美的力度甩出飞刀。

但是柯林的应对太过果断,直接开了枪。那人为躲避杀伤面而导致动作变形,结果飞刀只贯穿了柯林的左手。

这时柯林才看清了对面的脸。一条伤痕,或者只能称为凹壑,从右下颌劈入,几乎把整片脸颊都裂成了两半。

现在,那人也自下朝上地用手中的霰弹枪指着柯林。

“我是乔凡尼。”对面那人说:“你很不错,名字是什么?”

柯林没有理会他的傻话,自己作为绑匪正蒙着脸,怎么可能自报姓名。

但是“乔凡尼”?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还有得谈吗?”柯林问。

刚才的瞬间交锋,以双方同时受伤收尾,多少知道了对面的底细。

如今又进入了用枪相互逼住对方的均势,谈话再次成为最好的选择。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柯林稍稍留意了一号先生的动向,发现他丝毫不为所动,仍在静坐。这意味着二号先生仍未到场?

柯林对此感到有些焦虑,这固然减轻了他目前面对的压力,但如果不能解决感染问题,一切就没有意义。

“别这么冷淡啊。”那人懒散地站起来,明明看起来是四十岁上下的人,行为举止却轻浮得跟个小混混一样,他的枪口有意无意地晃荡着。

“我真的只是想认识一下。”口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乔凡尼居然就朝柯林走了过来。

柯林慎重地后退保持距离,同时留意着整个场地,心里推算着双方位置移动可能引起的场面变化。

然后他发现,这种位移只会为里卡多提供更好的射击角度。而自己也可以接近一处能作为掩体的机器残骸。

随着他的后退,乔凡尼走近了柯林之前从手背拔出飞刀时,留下血迹的地方。他一边盯着柯林,一边用鞋底抹开了那道未干的血迹。

看着乔凡尼的可疑举动,柯林心里划过一抹不详的预感。

“哦,怪不得你要绑走那个废物。”乔凡尼瞄了一眼后恍然般地说:

“原来是感染了那个啊。”

他知道蓝斑病菌的存在!

柯林完全没料到,光是看着那一小滩血迹,就能让乔凡尼确认自己目前的状况。

“告诉我控制病情的方法,我就把朱莉欧的位置交给你们。”

既然对面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底线,柯林干脆直接说出了交涉条件,但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

“控制那个很简单啊,还用我教?”乔凡尼松垮站立,以调侃般的语气说着,就像在酒桌上嘲笑老朋友的愚钝。

但他的手指,却冷不丁地扣下了扳机!

“嘭!”霰弹枪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刹那之间,柯林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搏动急剧加速,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凝着,几乎可以看见上百粒钢珠在扩散中留下的弹道。

在思考成型之前,完全凭借本能调动了腿和腰腹肌肉的力量,将自己推入左侧的机器残骸后方。那蓬钢珠在下一个瞬间击中机器和不远处的墙壁,发出狂风暴雨般的碰撞和弹射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柯林举手向里卡多发出了射击的信号。

“砰——”

不同于霰弹的清亮枪声响起,乔凡尼的左臂上炸开一抹血花。

但因为乔凡尼早已经在俯身前冲,里卡多的这一枪未能打中他的胸膛。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乔凡尼甚至没往子弹射来的方向多看一眼。他没有任何惊慌,应该是早料到会有冷枪,自从他走进厂房中开始,似乎就把一切都掌握在了手中。

里卡多快速拉动枪栓,但在他再次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之前,乔凡尼已经像猎豹般地移动到了那处机械残骸的侧面。

视线切过机器的边角,他迎面看到的是柯林的枪口,几乎能数清枪管中螺旋状的膛线。

柯林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所以直接扣下扳机。

“嘭!”

但这种转角处枪战中最常见的情形,乔凡尼也必然有所防备!

乔凡尼微微往右俯身,就错开了枪口,他甚至提前用手捂住了左耳,以免耳膜在枪口声浪下受伤。这台机器提供的掩体太狭小了,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霰弹的杀伤面很有限,轻易就被躲开。

乔凡尼顺势压低身位,双手像挥高尔夫球棍似的向上抡起手中的枪支,胡桃木枪托扫向柯林的下颚。柯林只能横移手中的枪用于阻挡,结果乔凡尼的枪托砸在柯林的枪匣上,霰弹枪从柯林的手中被击飞。

柯林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借助乔凡尼枪托上传来的力量向后稍退,同时准备伸手拔出手枪,结果却看到乔凡尼也把手中的霰弹枪扔到一边,俯下高大的身躯灵敏快速地贴近,其右手往身后抹过,掌中就握住了一柄高地兵团短刀。

距离太近,所以柯林放弃了手枪,转而拔出匕首。

两柄短兵器带着两人全身的力量撞击在一起,一瞬间亮过火星,照亮了这处阴暗的角落。

柯林和乔凡尼离开了掩体,但是在短兵肉搏中,里卡多也没法瞄准开枪。

柯林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沸腾,他的视觉越来越灵敏,从一开始无法招架乔凡尼的袭击,到现在已经足以看清他的大部分攻势。

“你动呀,你动呀。”乔凡尼口中低声念着,一边将手中的短刀凌厉地向柯林劈砍过去,攻势没有丝毫阻滞,即使柯林逐渐适应看清了他的动作,却仍然被压制着。

柯林的喉间渐渐发出了某种不成调的呜咽声。转而完全不再理会对手的刀锋,以匕首进行刺击。速度快得出人意料,乔凡尼只能让刀锋落空,侧身躲过。

结果在短暂的失衡中,侧腹结结实实地挨了柯林的一拳,他干呕了一下,用手中短刀挡住了柯林匕首的上刺。

乔凡尼被压制了,但他那张仿佛被人劈开过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狞笑。

“你越挣扎,它们就越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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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被编辑驳回了,边大改前面,边想书名边更新有点难顶,不知道质量有没有太水

第二十二章 强者

“柯林……”

里卡多第一次射击之后,就因为柯林与乔凡尼进入近身战而无法开枪支援,所以他匍匐着身体转移了位置,再次隐蔽起来等待机会。

但是此时柯林的模样,却让他感到了极其陌生,那种完全看不出技巧性,丝毫不顾及自身的攻击方式,绝不是出于柯林自身的意志。

柯林正在失控,而且这一定和激烈的交战有关。如果不能很快地结束战斗的话……

里卡多想起了前天夜晚看到的那一滩果冻状的血肉,感到不寒而栗。

必须尽快结束对手,用什么方法都好。

……

柯林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吞噬。

心中留存的唯一本能,就是将手中的匕首送进对手的要害,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行。

意念离身体越来越远,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控制着自己的肢体,将搏杀引向无法挽回的深渊。他想喝退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野兽,却发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如怪物般的嘶吼。

乔凡尼踉跄地向后退去,身上有着斑斑血迹。看似狼狈,但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实质性伤害。动作如一开始般舒展流畅。

“呼,比我想的还带劲!”他亢奋地说,仿佛刚刚热完身。嘴唇向上吹着气,像刚来了一口的瘾君子般畅快。

下一秒,柯林再次近身到他的跟前,意图用身体的惯性将匕首撞入他的怀中,结果被轻巧地侧身躲过。乔凡尼的刀锋顺势又在柯林背后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受到痛楚的刺激,柯林的攻击又变得越加疯狂。两人的刀刃不断撞击,此时已经充满了豁口,柯林手中的匕首因为发力角度的不精准,甚至已经弯曲变形。

乔凡尼继续后退着,似乎开始想和柯林拉开距离。但是柯林紧紧地追咬,他手中的匕首仿佛随时能够到乔凡尼的身体。

……

里卡多随时准备开枪,但场中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从来不超过两个身位,这也让里卡多难以下定开枪的决心。

随后里卡多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的阻碍,或许就是乔凡尼的目的!

当柯林失去理智后忘记了一切,不断试图接近他,就恰恰为乔凡尼提供绝佳的掩护。

而现在他真正准备解决的目标,

——是躲在暗中的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里卡多发现乔凡尼确实有意无意地在朝自己目前的藏身处接近。

自己明明开完枪后就转移了位置,尽可能缓慢地匍匐前进,但还是被他听见声音,追踪到了位置。

在和柯林战斗的同时,还能留意到这种细节?

厂房的四周都有管道可供人攀爬。如果他从自己所在位置的正下方上来,那正好是自己射击的死角。

当里卡多这样想的同时,乔凡尼果真跑进了里卡多目前所在的那条高架走道下方,离开了他的视野。

里卡多马上起身奔跑,准备和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拉开距离。大概不到四秒后,乔凡尼已经撑着护栏翻身而上,随着沉闷的落地声稳稳地站在了走道中央。

而柯林,仍然紧随其后,也来到了二层。

里卡多直面乔凡尼站立着,平举手中的枪,距离不过十几米。

因为打算用于狙击,柯林选择的这把步枪穿透力巨大,在这种距离下,几乎一定会贯穿乔凡尼的身体,击伤他身后的柯林。

但柯林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尽快了结对手。

如果自己能瞄中乔凡尼胸前的那块钢牌吊坠的话……

“一定能击中……”在这一瞬间,里卡多的心里升起某种明悟。他凭借某种本能反应扣下了扳机。

“砰——”“铛——”

枪声响起,又在同一个瞬间响起了另一个奇怪的声音,时间似乎停滞一会。

枪口的火光暗下去,里卡多完全不知道刚刚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乔凡尼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而他手中的短刀不知去向了哪里,右手朝右后方不自然地扭曲着,上面的手指也成了奇怪的形状。

紧接着,里卡多看清了他的躯干,毫发无伤。

乔凡尼在这种距离,直接用刀偏转了步枪子弹的弹道。

虽然付出了一只右手的代价,但人类真的能做到这种事吗?

当里卡多的右手下探准备拔出匕首时,乔凡尼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其左拳携带着巨大的惯性,一拳击中他的心窝,并深深陷下去。

“嘭——”就像是整只拳击沙袋落地的声音。

里卡多喷出了早上吃下的食物,剧痛和骤停的血液,让里卡多瞬间丧失行动能力。

乔凡尼顺势抓住了他的衣物,挟持着他挡在身后柯林的身前,同时向侧方发力带着里卡多一起往一楼地面坠去。

柯林手中的匕首微微停顿了一下,没有刺出。

就算他此时真的刺出手中的匕首,因为里卡多身体的瞬间阻拦,也不可能伤到乔凡尼。

乔凡尼带着失去运动能力的里卡多从二楼坠下,并且以里卡多的身体作为缓冲,减轻了坠落对自己身体的冲击。

里卡多摔在地面上,彻底失去意识。

这时,在厂房内某个遥远的方向,才传来了金属片落地的当啷声。

那是刚才为了阻挡里卡多的射击,乔凡尼手中被弹飞的短刀。

而柯林似乎因为刚刚收住自己前刺的匕首,稍微回复了一些理智,站在高架走道上不再有所举动。

乔凡尼站在一楼地面上,一只脚踩着里卡多的背,用左手逐次扳正了右臂和右手上脱臼的关节,又用右手挖出了左上臂中,在冲突开始时被里卡多射入的步枪子弹,随意地丢在地上。

一边修整自己,他一边饶有兴趣地望着在高台处沉默的柯林,心里却稍稍升起一抹疑问。

怎么还没死?

照他一开始的预想,柯林现在应该已经燃尽自己的生命倒下了才对。

而不是一副又开始恢复理智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说不定接下去会有点麻烦。

在刚才的交锋中,自己看似占尽上风,但实际上比预想中要狼狈很多。

无论是柯林灵活的反应,蓝斑病菌为他提升的速度和力量,还是里卡多精准的射击,都让他自身受到了想象之外的损害。

不过无所谓了,毕竟很爽不是吗。

他释然地取出一支子弹大小的墨绿色玻璃小瓶。

仰头滴了什么东西在眼睛上。

第二十三章 不必要的东西

准确地说,蓝斑病菌激发的并非身体潜能,如果单纯是那样,恐怕立刻会引起中毒,继而是大范围的器官衰竭。

卡佩罗的守灯人发现,它们的目标是血脉中属于过去的力量。

分泌物浓度过高的话,有些人在发作时身上会冒出鳞片,这倒是意外地验证了辛西里人先祖混有鳞人血脉的传言。

乔凡尼已经习惯了与这些小东西共存,体内产生抗体,将其浓度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暂时让它们听话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他将点燃它们的“火星”滴入了眼睛之中。

“盒子一打开,能驾驭住这东西的人可不多。”

力量从身体深处涌现,乔凡尼活动着四肢说:

“居然碰上你这样的,今天还真不错。”

就算那小子能保持理智,他想。

不知道怎么让它们停下的话,最后也只是个死罢了。

……

柯林站在高架走道上,慢慢捡起了里卡多的栓动步枪。

当里卡多中拳时,枪就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上。又因为乔凡尼的右手受伤,所以来不及处理它。

步枪的弹药容量为五发,里卡多开过两枪,还剩三发子弹。

柯林以一种极随意的姿势单手握枪,视线仿佛没有温度。在乔凡尼稍稍感到有些奇怪时,柯林不做掩饰地朝着地上开了火。

“砰——”

乔凡尼轻微歪头,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只留下浅浅的血线。乔凡尼的视觉和反应又提高很多,只要不是距离太近,几乎不可能再被打中。

但就这样站在低处当靶子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已经来不及用地上的里卡多做掩体,所以他准备稍作机动。

这时第二颗子弹到达了。

步枪的后坐力仿佛不存在一样,柯林面无表情地拉动枪栓,紧接着开了第二枪。

“噗”的一声闷响,乔凡尼感觉肩膀上一热,竟然炸起一团血花。

距离太近,子弹贯穿了乔凡尼的肢体,如果他没有处于激发血脉的状态,恐怕会就此残废。

而现在,乔凡尼的肌肉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收缩蠕动,堵住了前后两处伤口。

为什么会被击中?

不是子弹的速度变快了,而是自己的动作被看穿了。

他想到柯林那失神般的视线,与半小时前的疯狂仿佛是另一个极端。

那种眼神,绝不仅仅是恢复了理智而已。

蓝斑病菌会激发“血脉”中属于过去的力量。

血脉?他不是辛西里人吗?

自己到底唤起了什么?

枪栓拉拔的声音响起,第三枪即将到来。

乔凡尼突然感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如果说之前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现在则是完全没有了概念。

未知。

下一枪恐怕会击中更不妙的地方。他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加快了朝安全处移动的速度。

高架走道的下方,将是柯林射击的死角。

居然让一个和自己反应速度接近,又居高临下的人拿到枪,之前还是太托大了。

自己为什么没照顾到这一点?因为被那个放冷枪的胆小鬼击伤了右手?还是因为觉得那个小怪物在几分钟前就应该死了?

“砰——”第三声枪响,清越地在厂房中回荡着。

已经进入了射击死角的乔凡尼,心里下意识的念头是:

“不可能打中。”

于是紧接着,他想到了第二点。

“打的不是我。”

……

……

将乔凡尼逼入高架走道下,柯林抬高了枪口,指向悬挂铁制走道的缆索,几乎不用做瞄准就开了抢。

缆索被步枪子弹割断。柯林又转身抡起枪托,砸向了走道和墙壁之间原本就已经锈蚀不堪的支架。力度之大,甚至让枪管走形报废。支架上出现了稍稍些许弯曲,然后在其他部件的压力下变形折断。

两处关键支点的猝然抽离,让走道整体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接着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垮塌下来,在空中就分解为大块的钢制构件。

因为几年前厂房顶棚部分的垮塌,位于破洞附近的这一金属走道常年暴露在风吹雨晒之中,早已朽烂不堪。

这也意味着它位于顶棚破口光柱旁的阴影里。强烈的光暗对比下,根本无法看清细节,即所谓的灯下黑。

所以对于刚刚走进这处厂房的乔凡尼来说,无从获知这条走道上各处支点的具体状况。

而柯林在事先就将它们一一检查过。进入某种空无的状态后,所有条件清晰地陈列在他的眼前。

走道的十六处支点,九处已经无法再受力,重量分布不均。而起到绝大部分支撑作用的两处,一处离自己不远,另一处可以用枪打中。

计划是在他弯腰捡起枪的瞬间敲定的。

垮塌的走道砸在厂房地面上,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人头脑发懵,那是一种类似山体滑坡的轰隆声。云朵般的烟尘扬起,一时将顶棚破口处的光柱遮蔽,厂房短时间内陷入完全的昏暗之中。

……

……

柯林让里卡多的手臂跨过自己的脖子,搭着他的身体走到了事先存放皮袋的位置,慢慢坐下。

从走道垮塌的巨大轰鸣声中回过神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虚脱,意识渐渐变得淡薄,感到自己将要就此沉入黑暗。

他检查了一下里卡多的情况,还活着,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脊柱。准备从皮袋里取出水喝一口。

这时,不远处的那堆残骸之中,再次传来了金属构件被挪动的动静。

有完没完了,柯林心想。

尘雾中,一个散发着大量热气的身影从中站起,摇晃了一下全身的骨骼,发出一连串关节的脆响。

“你的运气不太好啊。“乔凡尼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他把一块金属板搬到了一边,慢慢地站直身体。

“我都以为自己死了。“他说:

“结果正好有一片三角空隙,帮我挡了最重的几下,让我又能再苟活几年。”

他稳稳地朝柯林走了过来。

“终于结束了。”乔凡尼说:“弄成这样就有点没意思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柯林,手中握着一根从走道残骸上拧来的金属棍。

金属棍高高扬起,柯林坐在地上,盯着那根棍子即将落下。

“你不打头吗?”柯林突然问道。

“什么?”

“朝头打。”

“这种时候斗狠吗。”乔凡尼被逗笑了。

“你从来不朝头打。”

进入空无状态后,和乔凡尼厮杀的所有细节都清晰地陈列了出来。

乔凡尼熟悉人体的每一个要害,并且根据情况灵活地对其袭击。

咽喉,各处内脏,这只是最基本的。他还清晰地瞄准肢体每一处的动脉,神经丛,在他的眼中,人体各处布满了要害。

而且也确实在搏杀中,高效地攻击柯林身上的几乎所有会造成致命伤的地方。

几乎每一处——除了头。

或者说大脑。

“守灯人是不是有从死人的脑中获得信息的方法。”柯林说:“所以他让你,带尸体回去也可以。”

柯林猜中了,所以乔凡尼摇摇头,装出一副听人在说胡话时啼笑皆非的表情。

“那个废物对我们没用。”

“我给她喂了毒药,你们再不过去她就死了。”

“死就死吧。”乔凡尼再度扬起铁棍准备砸下——仍然避开了柯林的头。

“这里是炸药,不把铁棍放下,我就引爆了。”柯林突然说。

他的手中,拿着一小盒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这样,仅有的知道她位置的两个人的大脑就会变成烂泥。你身后的守灯人也得不到任何线索。朱莉欧就死定了。”

“两个人?”乔凡尼困惑地歪了歪头:“你们有四个人吧。”

柯林一怔。

自己,里卡多,一号先生。还有一个是谁?

这时不远处的一处阴影里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人举着手走了出来,而且没有蒙脸。

柯林看清了他的脸,居然是卢卡。

“我刚进来。”卢卡轻描淡写地说:“昨晚怎么都睡不着,所以觉得还是过来看看。”

他的手中拿着断成两截的刀片,是乔凡尼之前手中的刀,被子弹打飞到远处之后,也许正好被卢卡捡了起来。

“你是,切斯塔洛的那位‘老朋友’吗。”乔凡尼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对面也是五只手的人,甚至“老朋友”亲自出面,那守灯人交给自己的做法也许就不是最优解了。

“他不知道朱莉欧在哪,所以来不来一样。”柯林实话实说:“告诉我控制病菌的方法,不然反正也是死,我现在就引爆。”

“好啊。”乔凡尼好整以暇:“我正想看看你是不是那种人。”

“是不是敢引爆炸药的人?”

“是不是能把炸药带上列车的人。”乔凡尼说。

……

在进仓库之前,乔凡尼检查过四周,没有发现马车或汽车的痕迹,也没有马匹。南郊太过偏僻,这里又恰恰是车站附近,所以他们应该是乘列车过来的。

“现在是周六,这个方向的列车上,大概都是出来野营的父母小孩吧。”

“你们是会把炸药带上那种地方的人吗?”他好奇地问。

“老朋友”卢卡或许会和这种人来往,但会亲自来救他们吗?

更何况刚才,他们两个还是一副扭扭捏捏不敢对同伴开枪的样子。

太嫩了,还没丢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我是。”

柯林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知道已经被看穿了。

他没有疯到带炸药出来,手中的那只黑布盒子也只是今天的午饭而已。

这只是徒劳的挣扎,他原本就没指望这种伎俩能起什么效果。

乔凡尼露出一丝冷笑,再次要砸下手中的铁棍。

…………………………

实在想不出书名,昨天发设定和大纲给编辑结果对面失联了~

大概明天能完成对前面章节的修整,后天开始双更。

对了,顺便问一下打斗会不会写得太拖了。

第二十四章 歃血

柯林已经没有余力做什么闪避,眼睁睁看着铁棍要砸入自己的身体。

“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时一旁沉默的卢卡却出声喝止。

乔凡尼极不耐烦地停下了手中的铁棍,心想事不过三。下次就算“头脑”奈维欧复活跑来求情,自己也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两个小子打成烂泥。

“为什么?就凭你名字前加了个‘堂’?”

卢卡如今的全名,堂·卢卡·切斯塔洛,“堂”是每一个族长名字的前缀。

“一个半路冒出来的难民,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五只手的位置上坐稳了吧。”

如果不是卡佩罗陷于内耗,区区切斯塔洛根本不算什么。等到集团里那几个头目之间决出胜负,卢卡的名字前缀就该被抹去了。

但老家那边却给他派了守灯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乔凡尼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那个守灯人还算规矩,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插手。

虽然都是怪物,只要是刚从老家出来的,就一个比一个乖巧听话。

“无名的守灯人。”卢卡说:“还不动手吗?”

其实卢卡很不愿意和这个守灯人打交道,毕竟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宣告每一个在外面开疆扩土的族长都要受“老家”钳制。

乔凡尼忍不住嗤笑出声,笑自己居然以为这个年轻的族长真有什么像话的策略。

“到头来你连他们的信条都不知道吗?”他嘲讽着问。

“守望海岸孤灯,族长的思绪属于自己?”

“那只是笼统说法。”乔凡尼心想老家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居然还得自己来给新晋的族长上课:

“一,探知对集团发动的巫术。”

“二,确保‘名单’上的人不受超凡侵害。”

“三,不行多余之事,尤其对集团之间的战争保持中立。”

“所以你把这两个小东西的名字写在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了?”

“没有。”卢卡说。名单是两个月前定下的,一共只有五个名额。更何况柯林同他之间只是名义上的依附关系。

“哦,那是怎么?以为老家给你派的是什么保姆?”

“但是我在名单上。”卢卡说。

……

柯林一怔,尚不明白卢卡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卢卡在那个名单上,只要乔凡尼不攻击他,那么就谈不上“需要保护”,属于守灯人不应该插手的多余之事。

这时,他却看到一号先生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在缓缓离开阴影,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他居然准备插手了,柯林和乔凡尼都感到意外。

乔凡尼沉着脸问:“你打算背弃信条?”

“也许卡佩罗的同僚会这样做,但我绝非此类。”一号先生说:“我只是在履行信条。”

“满嘴瞎话。”乔凡尼说。

柯林下意识朝卢卡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发现了端倪。

从露面开始,卢卡的手中就拿着从乔凡尼手中弹飞的短刀,不知道他是在何时捡起的。

乍一看会以为卢卡打算用这种铁片护身,其实他的手握在刀刃部分,此时,他的血液正随着刀身向下滴淌。

难道用乔凡尼的刀割伤自己,也能算作他被乔凡尼袭击了?柯林下意识地想。

不,一号先生怎么可能允许人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绕过信条。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的尘土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柯林忽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卢卡自己的血。

那把刀在早些时候的格斗中,曾数次划过柯林的身体。

所以上面也沾满了柯林的血。

现在,它正长久地接触着卢卡在自己手上留下的伤口。

蓝斑病菌。

……

卢卡把其中一片断刀丢在了地上。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刀把。

那把刀在无数次交锋中布满了豁口,而断口处因为步枪子弹的切割更是完全走形,如同一把带着倒钩的锯子。

卢卡用手掌紧紧握着刀刃,同时缓慢地将刀把往外拔出。在一阵令人悚然的血肉切割声中,断刃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伤口,从而使更多的血液与病菌得以接触。

卢卡的手因为剧痛微微痉挛着,握不住断刀,任由其掉落在了地上。

他听柯林描述过仓库赌场之夜的情况,也应该在场听乔凡尼说过“盒子一旦打开,能控制住的人可不多。”

所以他知道这种病菌上所蕴藏的风险。

卢卡登上五只手之位,已经算是一个大人物,却仍选择了冒险。

“现在,我受超凡之物侵害了。”他说:“无名的守灯人,去为我把药剂找来。”

一号先生不回答,却静静地朝乔凡尼走去。

……

一个没有獠牙的守灯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乔凡尼心想。

虽然知道对方并没有多少实战能力,盯新任守灯人空洞的眼睛,乔凡尼却感到心里莫名发虚。

如果真的在这里把他杀掉的话,和老家那边也不好交代。他找着理由为自己辩解。

说到底是自己背后那个人的策略问题,弄成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干脆地把铁棍丢到地上,举起了双手。

投降的时候很果断,这也是他拼杀在前面却能活过四十岁的原因之一。

“我的身上有自己应急用的抑制剂。大概能够一个人再活一周。”

“两个人用的话分别三天吧,在那之前你们要将朱莉欧交回到卡佩罗手中。然后就看他的意思了。”乔凡尼用举起的右手指了指后上方,柯林知道他示意的是二号先生。

“足够了。”卢卡说:“由我公证,三天之内他们会把朱莉欧的位置交给你们,你们则提供治愈这东西的方法。”

虽然表面上说是自己公证,但实际上作保障的是自己身后那位无名的守灯人。卢卡心想,原本决定绝不过多依赖他,以免被老家渗透,没想到这么快就打破了。

“可以。”这样的结果,乔凡尼觉得自己身后的人也不至于不接受。

一开始他们判断,对方应该至少是来自超凡层面的什么人,所以才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

所以当他察觉对方并未涉及超凡时,虽然有些惊讶,仍然执行着一开始的决定。现在又因为另一位守灯人的插手,事情一下子复杂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一点交易还是可以做的。

可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一晚守卫朱莉欧的“开关”又究竟是怎么打开的呢?

算了,交给他去头疼吧。

第二十五章 野心

在走出厂房之前,乔凡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遥遥对着一号先生问:

“你该不会打算选那个怪物做你的獠牙吧?”

一号先生没有回答。

“作为另一支獠牙,我给你一个善意的忠告。”乔凡尼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如果不确定能驾驭住他,就别这样做。”

因为一停下思绪,那双没有温度的空无之眼又从乔凡尼的心里浮现,还有那不惜将自己和敌人一起掩埋在走道废墟中的疯狂。

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对守灯人说那些话,究竟是真的在为谁考虑,还是因为感到了某种威胁。

如果那个怪物只是在用本能战斗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再成为獠牙会变成怎样?

对于正处于微妙制衡中的五只手和老家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

柯林的皮袋里备有急救用的东西,除了绷带,还有碘酒,缝线,吗啡的敷料。

卢卡默默地在自己的手上缠上绷带,看着柯林娴熟地处理他自己和里卡多身上的伤口。观察半响之后,他开口问:

“难道你还在战场上呆过?”

“我们不都是从那边逃出来的么。”

那时的整个西拿勒都算战场,柯林一时奇怪卢卡为什么这样问。

“我是指军队之类的地方。”卢卡说。

他可能是从自己处理伤口的手法上看出了什么端倪。

“没有。”柯林笑着否认说:“你开玩笑吧,我那时才多大。”

“也是。”卢卡为自己没由来的想法感到奇怪。

虽然柯林感觉越加虚弱,但是此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已经愈合过半。身体就像不知道疲倦似的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他和卢卡看着放在地上的那支药剂,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总共不过两毫升左右。

“你先用吧。“卢卡说,柯林的情况比较危急。

这时也只能选择相信乔凡尼了。如果东西是假的,那他们就再也别想找到朱莉欧的位置。

柯林拿起注射器,这种器械还没有一次性的替代品,大多要循环利用。玻璃制的管体上标有刻度,上下两端包裹着黄铜。双颚和推手部分是颇为精致的圆环状结构。推芯上有螺纹,方便精确剂量的注射。

还好制作针头的工艺足够优良,没有弄得太粗或者歪曲不均。

找到静脉,柯林刺入针头,活塞随推力缓缓旋转上升,将抑制剂送入身体。之后用酒精擦干净针体递给卢卡。

这时候也考虑不了太多卫生问题,再说卢卡的伤口上早就沾满柯林的血了。

看着卢卡自己在手臂上注射,柯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我没想到你会冒这种险。“半天后他才开口。

“是我这边的线索出了问题,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卢卡淡淡地说。

两人为里卡多做了简单的检查,至少骨头没什么损伤,但颅内就不知道了。

柯林记得不是头部坠地,所以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哪怕在监狱里里卡多也坚持锻炼,结实的肌肉很好地保护了他的身体。

在两人一起把昏迷的里卡多搬上卢卡的汽车时,时间已经是午后。原本适应了厂房里的油污味,这时再闻到南郊乡野的气息就格外清新。

能活着从那个旧厂房中走出来。柯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时卢卡看似随意地开口说:

“以后为我做事怎么样,柯林。”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做事么。”

“我要的不是现在这种附庸,无论是名义还是实质上的。或者靠抽成和会费聚起来的一盘散沙。”

“我要建造的是更适合这个时代的组织。比如说,老板和雇员。”

或者,首相和他的政府;指挥者和近代军队。

“事情太大,我需要考虑一下。”柯林说。

也许卢卡将是一个好的领袖,但柯林也不会轻易交出自主权。

“我保证你会比现在得到更多,到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过得跟市长一样。”卢卡的声音低沉:

“那些属于几百年前的陈腐关系,早就到谢幕的时候了。”

说不定,卢卡有着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的野心,和更敏锐的嗅觉。

“好好考虑,不过只要我能得到药剂,就有你的一份。”卢卡说:“一码归一码,这是对消息出问题的补偿。”

柯林对统治地下世界并不感兴趣,只想从即将到来的私酒时代中攫取到足够的资金,以实现某个复原的自己记忆和安全进入超凡的方法。

所以和卢卡并无利益冲突,如果他能夺取更多的权势,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种帮助。更何况他刚才救过自己的命。

无论背后动机如何,如果登上高位的是卢卡,那至少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有必要的时候,多少帮一些忙吧。柯林心想。

……

在卢卡的车上换下被鲜血沾染的衣服,卢卡的司机启动了红石引擎,送他们回到河港区。

车开到一半时,柯林感觉自己的呼吸在渐渐平复下来。抑制剂起效了。

之后,柯林刻意挑了一个离季丽安家还很远的地方下车。

他一直向卢卡隐瞒着季丽安的存在。

从厂房里乔凡尼留下抑制剂开始,一号先生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没有动手帮忙治疗或是抬人,在车上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

但柯林知道不久之后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他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柯林扶着里卡多,卢卡点了一支烟说:“最好还是找个人看一下,问题严重的话,再联系我。“

他指的是昏迷的里卡多。柯林点点头。

当着卢卡的面进了一家旅馆。在二楼看着他的车离开后,又直接从后门出来。绕到另一条大道拦下马车,来到河港区深处的贫民窟。

一打开季丽安的房门,飘渺失真的歌剧女声就传了出来,旋律中还夹杂着细微的哔啵声。

柯林一愣,然后看到一个小型唱片机正在播着胶碟。铜制的喇叭像朵花一样蔓延绽放。工艺其实很朴素,但也很好看。

柯林打量了几眼说:“没想到你还有这兴趣。”

“托楼下的人买的。”季丽安说:“我也不想把自己闷死在这。”

所谓楼下的人,多半就是那些妓女。季丽安和她们的关系还不错,有时妓女们会帮不方便出门的她带东西。

柯林把里卡多扶到那张没有扶手的座椅上平放,说:

“帮他检查一下?”

因为某种巧合,季丽安和里卡多早就相识。因为里卡多的父母倾全力送他去上教会学校,结果他居然还和季丽安当过同学。当然,这是季丽安进入某个特别的培训组之前的事。

而季丽安本人似乎对此没什么印象。毕竟那时的里卡多不太起眼。

“你看过了么?”季丽安问。

“骨头不像有问题,就是这里不知道怎么样。”柯林指了指自己的头。

季丽安用镊子戳了戳里卡多的上肢,总感觉她不太想碰里卡多。

“脑袋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看啊……”

第二十六章 扭曲的凡俗

柯林把乔凡尼留下的注射器递给了季丽安,让她简单做一些化验。

里面多少还有那些药剂的残留,虽然不抱有多大期望,但可以稍作尝试。

“所以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刚才给你的东西就是治疗剂。既然一样是细菌感染,查一下那是什么,也许对治好你的病也有启发。”

柯林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季丽安默默地把那支注射器收了起来。

这时里卡多悠悠醒了过来,他先是恍惚地环视四周,继而猛然从座椅上弹跳起来。

“那个刀疤脸呢?!”

“什么刀疤脸?”季丽安问。

“就是……”里卡多似乎才发现眼前是季丽安的家。他没理解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但却本能地掩饰说:

“……我看了场戏,里面有个刀疤脸。”

柯林以前骗里卡多说,季丽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从事帮派活动,结果他信以为真。

他以为柯林是想把那些危险肮脏的事瞒着季丽安。

光是想着这件事,里卡多的内心就萌发了某种不让弱女子看见黑暗或卷入争端的悲怆使命感,所以也没告诉任何人关于季丽安的事。

“那一定很吓人吧。”季丽安知道事实却没有戳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几年不见,怎么头就秃了?”

“……热之年的夏天,留头发太闷了。”里卡多摸着头顶说。

不得不说他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挺强的。

再看他能从座椅上跳起来的样子,柯林松了一口,至少颅内没什么毛病。

季丽安虽然和里卡多来往不深,但拿别人入狱的事情开玩笑,还是稍有些过分。

又或许,她只是不喜欢被隐瞒,或者擅自被人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所以才小小地报复了一下。

里卡多又想活动两步,结果倒抽了一口凉气。

毕竟还是有一根肋骨断了,精神一放松,剧痛就涌了上来。

不过幸好没有错位,只需要用胸带固定骨折部位就行。

季丽安甚至很体贴地帮他想好了借口:

“摔的?”

“嗯,从二楼楼梯上。”里卡多苦着脸说。

……还真是从二楼摔的,只要不提被人垫在身下,也不算撒谎。

……

……

接下去两天过得很平静,因为柯林残破的身体需要静养,所以监视和照料朱莉欧的工作就交给了里卡多,自己则在那个黑洞洞的家里陪着伯父。

柯林旁敲侧击地问起过克雷吉知不知道关于西拿勒那边,辛西里海域一种特殊鱼类的情况。结果,没想到伯父还真的说出了那种鱼类的学名:

黑纹银鲛。

但毕竟是与他专业无关的领域,他对这种鱼的了解仅限于百科全书。

伯父没有多问原因,只是提着红灯为柯林找到了收录这种鱼类的资料,柯林搬着厚厚的一叠书籍回自己的阁楼中翻看起来。

这种允许被带出神学院图书馆的书,当然不会详细地提及那些与超凡有关的信息,仅仅简单地介绍了黑纹银鲛常栖息于深海,在热年的冬季,寒年全年,以及生殖季它们会集群游向近海。而一些沿海的居民会将之腌制后入药,作为兴奋剂使用。

仅在一本没有写出版社的资料上,有句注释说到了这种鱼类和一种特殊菌群的共生关系。

但仿佛被删节过一样,仅仅唐突提起了它们的学名:蜂群性卡氏弧菌,却没有任何说明的下文。

柯林一怔,他并不清楚安赫学界对细菌的命名规则,但是对于那个“蜂群性”却感到了强烈的违和。因为这显然不是常规的命名法。

他又顺着“卡氏”作了一些查阅,结果许久也没有再找到第二种带有这个词缀的细菌名。就像只有“蜂群性卡氏弧菌”是不小心被漏在那份资料上的一样。

经过这些年对神学院的窃听,柯林多少知道行星本身的以太,就是灵素流入现实最稳固宽阔的通道。也正因为如此,“天体魔法”成为了最为泛用可靠的魔法体系。

而深海更接近于行星的内部,所以在那黑暗的海渊深处有着比陆地更为浓郁的灵素环境,催生出了更多与灵有关的生物。

但是,无论是季丽安的净盐观察法,神学院的“提灯”,还是一号先生的观照,都无法从自己身上的血液中观察到灵素存在的痕迹。

所以蜂群性卡式弧菌可能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它既是超凡的,同时却又是纯物质性的。

也许它们原本和其他凡俗生物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因为在和其他深海灵性生物的残酷生存竞争中,演化出了一种正常情况下本不应该出现的,扭曲却极为有效的生存方式。

一种向未来和过去透支自我的生存。

看着对这种鱼类的说明,柯林忽然莫名地,想到了自己。

又或者说,在施塔德地下世界生活的所有普通人。

……

在服下抑制剂之后,柯林的心内海又恢复了以往那样稳定如同恒星的景象。但是生命丰饶所表现的粒子数量却已经减少了大半。

这大概就是一号先生说自己已经活不过这个月的原因。

柯林尝试了一下,发现可以重新将那些粒子分裂为三万份,也就是可以记录一万五千个字母的文本。如果放弃掉其他所有原本在追踪的发信人,专门记录那位“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的话,勉强可以记下大部分的文件。

问题是既然一个月后就会死去,何苦再费神还要做这些事?

不,还是做下去吧。柯林心想。

毕竟,万一活下来了呢。

海涅没有再提他从事帮派活动的事,甚至根本没有和柯林搭过话,有些摸不准他究竟有没有发现柯林仍在犯险,甚至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因为如今可做的记录很少,柯林很快清理完了周末堆积的信件,离开了报房。

明天之前,乔凡尼给与的抑制剂就会失效。

所以和卡佩罗的交易,就在今夜了。

……

第二十七章 獠牙

果然在周一当天的夜晚,一号先生找上了柯林。

仿佛知道他的回家路线似的,守灯人事先在一处隐蔽的转角处等待,他站在瓦砾之间,就像一直是那片阴影的一部分。

对于他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柯林并不感到意外。想必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着更难以捉摸的消息来源。

柯林直接开口说:

“所以你再看看,现在的我还能活几天?”

“暗燃的势头停止了,但因为两天前的消耗,如今还有二十天的余命。”一号先生说:“勉强够用。”

“这时候来找我,总不会是让我在交易时突然袭击吧?”

明天就是和乔凡尼约定的日子,那位神秘的二号先生应该会出面。

柯林记得在关押朱莉欧的旅馆里,一号曾提起过要肃清谁之类的话。

“我没说要杀的人是他。“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三天前,一号先生曾在大桥上对自己说“教你杀一个人”,如果那不是二号,又是在指谁?

“我原本在困惑,为何同僚不处决背叛信条之人。但那晚离开旅馆之后,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已经知道了这背后的缘由。”一号先生无起伏地叙说着:“至于谁是你的对手,那并不重要。”

柯林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号先生大概很少和人正常交流,才习惯这样居高临下,而且说话只说一半。

同样的,他也不懂得怎么与人合作。

所以那时他才会对自己说:“因为你快死了,我可以没有顾虑地告诉你一些事,让你帮忙。”

他不知道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接受这种理由。

更何况,在这些措辞的问题之前,一号先生还忽略了一件更根本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柯林说。

毕竟都快死了。

“每个人都可以协助我们。”一号先生说这句话,就像在谈论某种恩宠。

“别来这套。”柯林说:“你该不会说帮了守灯人,死后可以去某个天堂之类的鬼话吧。”

“事实如此。”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信条和天堂。”柯林懒得在这些观念问题上纠缠不清:

“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最能驱策他的方法,就是对他说:‘我这有法子让你活下去’。”

“你能做得到吗?”

“……方法确实存在。“守灯人犹豫地说。

但如果告诉你,就破坏了最初的前提。因为让你活下去,就可能泄密。

所以这个提案从一开始就无法成立。柯林心想。

“除了守灯人,难道就没其他人有权在知道这些事之后,继续活着?“柯林问。

“还有老家的人,以及我们的‘獠牙’。”

“好。”柯林说:

“那我就做你的獠牙。“

……

以安赫人的标准来看,成为獠牙不等于进入超凡。

虽然他们也会系统地了解一些神秘学识,那只是为了针对敌人。

他们利用精湛的武器技术战斗,比如特殊的枪械和刃具。并且通过单纯物质性的手段强化自身。

出于某种古老的执念,他们必须拒绝与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和精灵来往。

所以当獠牙与那些涉足深渊(虚界)的人交战时,会不可避免地处于盲目,或者在精神干扰和诅咒等邪术面前显得很脆弱。

于是,相对于他们是守灯人的獠牙,獠牙也需要守灯人来当他们的眼睛,以及护符。

但是面对某些力量的诱惑,如今还有几人能恪守那些古老的信条?

一号先生考虑着柯林在厂房之战中表现出的异常特质,以及乔凡尼给自己的忠告,陷入犹豫。

这个人没什么超凡天分,意味着没有堕落风险;战斗意识很强,想必他成为獠牙后也会有出色的素质。

虽然之前的战斗中,他给了自己一些不舒服而异样的感觉。

但只要他没有天分,无法与那些秽物沟通,本质上就要依赖自己。换而言之,他会处于控制之下。

况且以目前这座城市里的局面,自己还有选择的时间吗?

没有犹豫太久,一号先生做出了决定。

……

“我们边走边谈。”

旧城区北第七街的闹市,一号先生走在前面。

原本以为这些神神叨叨的人,都应该只会在某个点着蜡烛的密室中,才会说起那些关乎神秘的信息。

柯林倒是没想到他会带自己来到这种喧闹的街区。

自从那袭黑袍不知为何被割破之后,一号先生就换上了一身毫无特点的便服。多亏了这点,他们走在人群之中没有引起太多的注视。

柯林倒也明白,在不断的步行移动中密谈,比在呆某个固定的地点更不容易被人偷听。

因为只要稍稍留意附近有没有人在随行即可。而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最多只能听到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

更何况守灯人只用拿勒语谈话。对旧城区的安赫居民来说,那大概只是某种遥远殖民地的土著方言。

“在巫术层面上呢?不用做什么屏障来防备么?”柯林让开了几个嬉闹着奔跑的孩子,问道。

“越是浑浊混乱的地方,巫术越难以生效。”守灯人说:“就像你无法在一片喧哗中听见私语,复杂的背景音下,仪式将很难维持明确的含义。”

所以这些成分各异的人群,以及街道上正在上演的无数事件,就是他们天然的屏障。

巫术,秘术,魔法。虽然确实存在着某些区别,但更大程度上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不同的语境下对同一种事物的称呼。

柯林隐约猜到守灯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作为辅助守灯人在超凡层面守卫辛西里社区的獠牙,第一件要做的事,应该就是了解他们需要面对的对手。

要了解超凡者,就要从神秘学开始。

现代神秘学理论,基本也就等同于安赫人关于超凡神秘的学说。毕竟在古老蒙昧的巫术时代褪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发现和见解,奠定了当今世代与超凡者有关的一切。

所以哪怕是辛西里的守灯人,一旦谈起超凡,也绕不开安赫人的学说。

柯林隐隐地有些期待。因为虽然他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或深或浅地知道一些相关的学识,却从来没有人向他完整系统地展示过那个世界的图景。

季丽安虽然幼年时在某个教团的特选组里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但她所听闻的,也不过是经过某些人精心阉割的版本,有着明显的篡改痕迹。

“柯林。”如今的守灯人已经对他直呼其名。

他像是说起某种迷思:

“……你知道世界的本质是矛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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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9日周一先在这里公告一下,明天书名将改为《旧神残梦》。

第二十八章 不可言叙者

幼年时在这一世“父亲”的教导下了解世界史后,柯林知道,辛西里人对统治者和超凡之物的戒备,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出于某种历史宿命。

拿勒位于中大陆中部,众敌环伺之地。而位于西拿勒南部,窄海北岸的辛西里半岛,则因为地缘问题,千百年来经历无数次强权入主。

旧历纪年开始以来,辛西里最初的主人即是魔裔乌尔柱王朝。之后,则由起义成功的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纳入庇护。也是那时起,辛西里半岛被并入一个更为广阔的地理概念:“拿勒”。

而随着拿勒第一帝国光辉黯淡,宝石般的半岛又为北渡窄海的鄂图所攫取,成为南陆沙漠民族入侵中大陆的跳板和支点,并在两大帝国的拉锯中不断易手。

他们前后经历了鄂图帝国三百年的镇压和同化。然后,从北地迁徙而来的尤迪尔各部族再次蹂躏这片土地。辛西里随之进入纪年中断的黑暗时代,而那段时期的具体时长,至今仍无法断定。

新历随着安赫人初代圣王的加冕,拉开序幕。

新历217年,来自大陆东部的安赫同盟征服拿勒全境,于是辛西里又迎来她新的主人。

但在今日的八年前,新历623年五月,同盟方面正式承认西拿勒王国独立,辛西里半岛也随之脱离了安赫人统治,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

如云雾般来去变幻的征服者,除了让辛西里人变得对政府极为冷漠,形成了仰赖家族凝聚以寻求族群延续的传统之外。也为他们带来了各异文化圈中截然不同的巫术体系,神祗形象和宇宙论。

但是如此一来,他们也如同最初统治中大陆的魔裔乌尔柱王朝那样,直接而清晰地察觉到一个荒诞的事实:

“各文明对神祗和世界本质的描绘,截然矛盾。”

规整平齐的石板路街道上,煤气街灯柔和地抹去了每一处阴影。一号先生如同在背诵某种古老箴言,无波澜地叙说着辛西里人眼中的世界。

如今,那些异教的神祗和哲学观念,已经成为了某种寓言和童话故事般的存在,渗入到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大部分同盟人都是听着那些故事长大。

在前世的地球,这种情况再寻常不过。所以在一号先生提起之前,柯林甚至没有意识到过这种情况究竟有多么诡异。

仔细想想,这里不比地球,而是一个切实存在着那些超凡之物的世界。那么这些矛盾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辛西里人对这种现象的见解是朴素朦胧的,因为也只有如今的安赫同盟,才有能力去为那些位于世界各地的神话记录去做统计和梳理。老家的灯塔大图书馆,也用心收录了安赫学者们得出的成果。”

“截止五十年前,对已知的古老文明进行的汇总,安赫人整理出了六十七种神祗谱系和宇宙模型。而其中仅仅关于世界诞生的记录,就有四十一个不同的版本。”

“关于人类的诞生,二十五个版本;”

“关于火的起源,二十四个版本;”

“关于世界末日的描绘,六十一个版本。”

……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地球上,简直再寻常不过。毕竟各地人们的想象力和观念各有不同,对一些不存在之物进行幻想之后,结果会分歧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对于一个真实存在超凡和神祗的世界来说,神话应该是像历史一样确实在过去发生的事实才对。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分裂出如此之多相互矛盾的说法……柯林思考着,隐约猜测到了守灯人接下去要说的话。

“无论它们之间有多么不能相容,基于这些神系和哲学模型的巫术和魔法却大部分可以生效,这意味着它们都是可以被证实的。也就是说,不同神话中都有真实的成分。只不过,它们在矛盾地并存着……”

“这一发现,直接揭示了某种事实:与不可见之超凡有关的一切,其实都是无序的混沌。”

所以,辛西里人也如同最初的魔裔乌尔柱王朝一样,察觉到了物质界背后,那无意义且不可知之混沌的蠕动。

但不同于后者无条件地崇拜起了那种存在,辛西里人则选择了对所有超凡之物心怀戒备。

“在安赫的圣王加冕之前,整个中大陆或多或少地都陷入到了混沌信仰之中,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难以挣脱的怪圈。”守灯人说:

“而剩下的人们,要么困于一隅无法了解其他文明世界;要么是把头埋进了沙子,放弃一切思辨和证明,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观念才是正确的,并斥责其他文明的学说都是异端。”

“所以,对于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来说,只有两条路摆在他的眼前:选择荒谬,或是选择愚昧。”

“而安赫人的初代圣王,则为人们提供了第三个选择。”守灯人幽幽地说:

“所以即使辛西里人不认可他的学说,却仍无法不承认他的伟大。虽然,这个选择很大程度上也是随着安赫人长达五百年的扩张而被散布的。”

想想如今同盟各路教团横行的现状,也许是圣王发明了某种新宗教之类的?柯林心想。

“莫非就像那些教团说的那样,他获得了‘光’,‘生命’和‘灵’的三相本质之神的启示?”柯林问道。

自从来到施塔德,这句写在《教喻》中的话他已经听人说了无数遍。总不至于说,初代圣王所提出的第三个选择,就是至高神有三相本质之类的教义吧。

“那些说法,不过是后人的误读。而诸教团会这样诠释他的学说,也是因为普通民众不太可能接受他提出的观念。”

“也很难真的去理解和崇拜,他所假设的那位神祗。”

守灯人的嘴角抽了抽,以一种别扭的神情念出了那个名字:

“不可言叙者。”

第二十九章 安赫人的宇宙模型

前面似乎有人在举行庆祝禁酒令的落地的游行,家庭妇女们盛装打扮,手持杖与鲜花,在欢快的小号声和礼花弹绽放中列队漫步,张扬地炫耀她们在议会中取得的胜利。

虽然走在同样的路面上,观看着同样的景色。柯林却感觉自己正与其他人置身于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看着那喧哗而拥挤的人群,心想其中又有多少人,其实不过是借用这片繁花似锦的表象来隐藏自己呢。

“有人说,圣王以一人之力刺杀了所有神明。这只是一句比喻,却也绝非夸张之言。”

一号先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因为在他出现之后,过去意义上的‘神明’就已经永远消逝。它们不再被当作值得敬畏的存在,成为了一个个倒映在水中的影子。”

守灯人的语速渐快。不知道是确认了柯林能跟上思路,还是他自己为某种东西着了迷:

“所谓的‘不可言叙者’仅仅是一个假设。”

“圣王认为世界的本质绝非混沌,某种坚实稳定的真相应该始终存在,那就是他所称的“原象”。而不同文明的记叙之所以会产生分歧,是因为人类自身固有缺陷,只能看见‘原象’的某个有限侧面。”

“同时,这也是因为‘语言’的乏力,无论那是符号的语言,还是无形的语言……”

“某些存在,当人们尝试用‘语言’表达它的刹那,即已经坍塌为平凡无奇的侧影。假设曾有某人看到完整真相,他也只能通过‘语言’向其他人传达看到的一切……而那必然是不完整的。于是他死后,他所见过的也就被永远埋藏。留在世间的,就只剩下一些残缺不全的图景。”

“如此看来,人类竭尽所能也只能得到一些相互矛盾的侧影。但是圣王认为它们并非毫无意义。因为即使观察者的视角和水准各有不同,却仍是在对同一宇宙图景进行记叙。”

听起来就像盲人摸象……柯林突然想到了前世的这个成语。人类的原始知觉,无法直接观测那些处于物质层面之下,来自世界更深处的东西。所以,正可谓是彻彻底底的“盲人”。

固然每个人得出的结论都是错误且不完整的,但拼凑在一起,也许勉强就能勾勒出大象的样子。

“这也暗示着,一切侧影都是从某个地方涌出。祂即是世上一切概念的源泉——最初的谜题,也是最后的答案。而之所以不对祂做任何描述,一是为了防止人们妄作臆测;另一方面,也是认为那必然会造成缺漏,让祂不再完整。”

比如将其描述为“存在”,则会缺失“不存在”的概念。

“所以,圣王将它称为:‘不可言叙者’。而到这一步,安赫人提出的世界模型也就清晰了起来——”

“‘不可言叙者’位于世界中心,概念和力量从祂身上无限涌出。这些’移涌’构成了世界的原象,但是落到人类眼中,就坍塌为不完全的侧影,作为纷繁的神话被记叙下来。”

“‘创世’,应是时间拥有意义以来的第一个事件,即最早从‘不可言叙者’体内分离的‘移涌’。故而从这一事件的侧影中,我们可以窥见最为接近‘不可言叙者’自身的影子。”

“因此,安赫人首先选择对四十一种创世神话进行进一步整理,如今已经明确了创世的六种形式。那或许就是对‘起源’的共同描绘。六种形式,又各自司职着六种最为原初的规则。”

“我仅向你列举每种形式的神话丛中,各自最为简洁纯粹的例子,以及人们认为祂的背后所可能描绘的规则。安赫人也是用这几个例子来为形式命名。因为在其他例子中,形式大都复合地存在,已经难以区分。”

“形式一,孪生的双子‘依’和‘苏’在交合中诞下世界——祂所描绘的,即是二元分立,差异双方对峙的平衡。是一切日与月,光与暗,父与母之神的原型镜像。”

“形式二,巨人遗骸‘奥罗伦’,腐坏并分化为万物——祂所描绘的,是神性永恒的分离和劣化。即‘不可言叙’者永恒向外放射,而‘移涌’们亦在不断分裂的过程。”

“形式三,神圣几何‘玛特’,从自己的结构中演算出万物——祂所描绘的,是万物的理型模具,创世者绘出了手中的图纸,世间一切镜像得到确立。除此之外,祂也象征着循环,因为,循环就是时间上的镜像。”

“以上的三个例子,被认为是确实接近‘不可言叙’者的形式。它们自身也体现了某种完美。而再以下的三种,则属于过去人们的误读,或是尚未知晓其含义。”

“形式四,‘虚空体’,世界从虚无中无缘由地诞生。这一形式究竟在描绘什么,尚处于猜测之中:梦境,矛盾,未知,也有可能与以上都无关,仅仅是人为的虚构。”

“形式五,愚惑的暗泥‘撒那哈利’,即世界从海底淤泥中结块浮现——安赫人认为祂会被视为创世神,正是人类蒙昧之心的体现。因为祂所描绘的,就是蒙蔽人类的‘三重帷幕’本身。”

“形式六,是衔尾蛇环,苍白的巨卵,圆盘等圆状图形。圣王认为这些侧影最初的形式,应该只是单纯的圆环,而蛇的头尾,卵的突起,圆盘的铭文,是后人赋予的细节。”

“一个圆从起笔到完满,即表达了结果的落地,循环的成立,镜像的具现——意味着物质的结实。所以这一形式实际所描绘的,是巨匠建造者‘德穆革’筑成物质界的过程。将物质界的形成等同于世界的诞生,是人类在触碰到虚界之前常有的错觉。”

“从而,世界的环状结构也就清晰可见……位于圆心的‘不可言叙者’是起因,位于圆环边线上的物质界是结果,无数‘移涌’和‘侧影’填充于两者之间。而‘不可言叙者’无时无刻向外放射,所以‘创世’事件无时无刻都在进行,随着在起因和结果之间相对距离的移动,这一圆形又可以被区分出理型界,虚界,以太层,和物质层的圈层结构……”

“而这一切,即是世界在超凡者心中的样貌。”

第三十章 扬升之路

回到自家祖宅的时候,柯林的脑海中仍在回响着一号先生所讲述的话语。

他握着阁楼卧房的铜制握把,在拧动之前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冰凉坚实的触感,让他心里涌起某种不真切的感觉。

按照安赫人的理论,实在的物质不过是世界泡表面的薄膜,无论物质宇宙多么无垠,对于深层世界而言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所以这只门把也只是某些存在的冰山一角……

也怪不得,自己过去时常会察觉到一种莫名的狭窄局促。如果在那记忆紊乱的五年间,确实曾与超凡有过很深的交集,那么在潜意识中,自己或许已经不再满足于只生活在薄膜上。

一号先生今晚还没有介绍任何巫术魔法的内在原理,但仅仅听过这些统揽全局的简介,也让柯林受益匪浅。

过去那些依靠窃听取得的凌乱信息,如今终于可以被相对系统地整合起来。

世上有无数种魔法修习道路,却殊途同归,指向相同一致的终点。那就是让精神超越物质层不断深潜,抵达圆心之中“不可言叙者”的真相,所以它们又被统称为“扬升之路”。

据说这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无论这一旅途被辩解成是对真理的寻觅,对实力的追求,还是对未知的好奇。但追根溯源,其实都是在回应一种远古乡愁般的呼唤。

因为所有事物归根结底是从“不可言叙者”涌出,故而,它们无法摆脱回归到母体之中的怀恋和渴望。

这条回归之旅上,充斥着种种阻碍和扭曲。

筑成物质界的巨匠建造者“德穆革”,一个起源于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古老形象。安赫人认为祂建起的是囚禁人类的监牢。而辛西里人的观念则截然相反,认为是祂为人类提供了唯一的庇护所。

物质的身体在保护人类的同时也束缚人类,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事实。相似的矛盾,也发生在人们的心智层面。

人的心智,就像一座从物质层延伸向世界深处的灰白之塔。或者倒过来看,也可视作人类从神性中不断退化所留下的路径,即有些人所称连接十个源质的“生命之树”。而为了保护自我,绝大多数塔层和“源质”都闭合着。

正如人体中有一些不由意识控制的神经系统,在精密地维持着呼吸心跳,肠胃蠕动,体态平衡等生理必须。人类的心智深处,也有一些无意识的构造物在保护自我不受外物侵害。

那即是所谓的“心之壳”。

而所有扬升之路的第一步,就是控制住那些原本在无意识运行的结构,并在自己内心的外壳上,打开一条联通以太的裂隙。

所以辛西里人才会说:“一切力量都有代价。”

打开内心通向以太的裂隙,就像有意识地对外敞开自我的大门,自己可以出去,却也难保外面的什么东西会进来。

轻妄地触碰那些无意识中精密运转的内心结构,则又随时可能将人的心智引向某种紊乱。

而这也不过是种种代价中,最不起眼的开始。

……

柯林留意到,在几次与守灯人的接触中,他都没有察觉自己身上存在灵素的痕迹。

他能看见柯林生命丰饶受损的状态,却说柯林感知迟钝,内心的壳完整无缺,几乎不存在打开的可能。

也就是说,他没有察觉到柯林的心之壳曾经打开过,而且在柯林的意识某处,应该还持续地运行着一个破坏了他五年记忆的仪式。

也许一号先生正是遭到了这个仪式的干扰。

第一次和守灯人在塞伯河边会面是一个意外,但是他会对自己的特异性毫无察觉,多少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连圣一神学院的那些大人物和诸多的防范手段,都没有察觉到柯林身上的异常。

守灯人或许专长于洞察力,但应该也是有限的。那个对自己的记忆动了手脚的人的遮匿能力,显然还要超过了一号先生的观察力。

也许在顺利夺回记忆之前,可以对这种情形稍作利用。柯林心想,不知道可不可以借用那个仪式的特性,进一步回避守灯人对自己的感知。

此时的柯林,对具体如何进入超凡已经不再抱有太多困惑,毕竟经过守灯人的解释,每一步路途都已经清晰地摆在他的眼前。

想要和超凡者战斗,就必须了解超凡者,也就向獠牙提供了走向所谓的“堕落”的可能。这或许就是守灯人专门挑选没有天分的人成为獠牙的原因。

但面对柯林,一号先生却看走了眼。

扬升之路的起点,往往需要借助“精灵魔法”。

这并不是指精灵创造的魔法,而是指那些通过驭使圣灵、邪灵、妖精等多少具备意识的存在来施展的法术,这也是人类最早曾使用的魔法,比如远古的某些巫祝仪式。

刚准备踏上旅途的行者,大多要通过特定的沟通仪式,呼唤某些灵体来成为自己的“老师”。因为单纯只从内部突破心之壳极为困难,而某些体验,也无法通过其他人以语言传授。

因为此时行者的心之壳尚未打开,故而很少引来觊觎生命丰饶的邪灵。而是会因为自己的个性,看见一些带有善意或中立的灵体。

满足他的特定需要后,他就会帮助你逐渐改造意识,最终打开心之壳,正式踏上旅途。

这类吸引灵体的沟通仪式,在柯林所收集的材料中正好有两个。只不过在今晚之前,他尚不清楚它们的具体作用是什么,所以就将之封存起来,没有擅自使用。

在暗中收集了这么多禁忌资料的情况下,却能安稳无事地活到今天,与这种慎重的行事风格也脱不了关系。

柯林先如往日那样记下了今天在神学院报房中记录的信件,却没有急着破译,因为那太耗费心力。而今晚的心神,要留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上。

抄录无序字母的过程,恰好类似于某种冥想,让柯林的心绪逐渐平稳下来。

沟通灵体的仪式,已经随时可以执行。

三十一章 沟通仪式

柯林在旧纸堆里翻找到过去的记录,反复确认着那两个沟通仪式。

任何体系下的仪式,皆可被解构为三个单元,单元之间没有特定顺序,可以随机排列。

所以任意一个单元的暂时欠缺,都可以作为控制仪式生效时机的“扳机”。

首先要做的,是划定仪式空间。让象征物抽象简洁的含义能从浑浊现实中凸显。

柯林把桌子上的纸张和墨水瓶收拢到一边,擦干净桌子并撒上一圈盐,熄灭脏污的煤油灯,又在桌子四周和中间摆上五支蜡烛。

用刚从楼下找来的剪刀作为风之剑,硬币作为土的圆盘,笔作为火之杖,另加一只象征着水的茶杯。就用四象灵素在临时祭坛上建起了一个极微小的宇宙。

将四者摆放在特定的位置,即表达万象的初始,一切归于零点,仪式的噪音归于虚无。

然后是插入燃料,研磨过的十克红石被撒在盐圈内,柯林略有些心痛。将红石用于此处不是最优的选择,效率堪忧,但他也没法提供其他燃料。

红石的粉尘连接虚界,为仪式中所欠缺的灵素提供了来到物质界的宣泄口,它们将会自主地向低位流淌。

最后,即是意图的表达。

与印象相悖的是,这一步禁忌使用浮夸的祝词或表演,那反而会让精灵们困惑,或是模糊了象征物所描绘的镜像。

柯林要做的很简单,将手放在中央的蜡烛边,就象征了自己的在场。

点燃四周的四支蜡烛,然后依次熄灭位于西,北,南的三支,即表达特定方向的开启。

手掌侧立虚握,意为自己的灵渴望被照亮。

中央蜡烛被点燃,来自世界深处的力量开始运作。

这也将如同路标,为远方的精灵指出方向。

盐圈内,仪式中象征意义上的“柯林”正在向往着东边的“烛火”,并且得到了“烛火”的回应。

这一小宇宙内的镜像事件,因为插入了来自深层的燃料,所以将被确实地共鸣到柯林本人身上。

他渴望烛火,并将得到回应。

一个各方面都很勉强的仪式,就此完成。

……

五分钟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那只是表象。闭上眼睛,柯林很轻易地就能“看见”一团火焰在眼前形成,就像可以控制的清明梦一样。

并且这一想象不容易被分散,就像真的在意识中燃起了火。

是仪式将柯林的意识带到了特定的频率上,并且将他的意图放大了数倍。

柯林耐心等待下去,安静地在意念中,凝视着火焰另一端的黑暗尽头。

火焰的点燃,表达了一道内外界限的划分。

火焰的这一边仍属于柯林的内心世界,而那边,则已经是遥远的外界。

忽而,有细流般的沙石尘土落下,脚边冒出了几抹新绿的枝芽,远处传来水罐的回响。

但这一切不过是柯林心中杂念的具象。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幻象即如散入水中的颜料,褪色淡去。

房间里一时显得极为寂静,几乎可以听见手表里发条的颤动。

又过了几分钟,毫无征兆地,桌子上的红石粉末传来“呲呲”的声音。

它们的蒸发骤然加剧,意味着灵素正从中流过。

证明极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这边看。

柯林注视着火的另一侧,却仍只看到一片寂静的黑暗。

柯林竭力在一瞬闪过的灵感中,捕捉某种高深而难以捉摸的触动,同时松开了对想象的束缚,让它们能够依循本能勾画出对方的形象。

火焰因此变得飘荡起来。先前消退的心中幻象再次涨起,短短数秒内厚苔藓已经爬到了柯林的下颚。

但是到最后,柯林也没能再感知到刚才回应他的灵体,他失败了。

这次尝试的失败,多少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这只是随机打开的第一个方向:东方。如果能一举成功则是幸运,即使失败,也还剩下其他三个方向。

通过这样的自我安慰,柯林调整着心境。

柯林又将四支蜡烛点燃,这次打开的是南方。半个小时后,几乎连红石粉尘的反应都没有出现。

第三次,西方,最终结果与一开始的东方类似,所有的红石都蒸发成了石膏状的白末。

有东西回应了,但柯林无法在心中为之成像。

如果不能为对方勾勒出人类思维能理解的形象,则无法与之沟通。

一号先生说自己的感知力迟钝,无法和那些虚无缥缈的精灵联络。可能并非误判。十五年前他能做到的事,不代表如今也还能做到。

也许与那个毁坏自己的记忆的封印有关?柯林心想。

柯林更换了红石粉尘,心里略有些肉痛。毕竟十克红石就相当于报房七个工作日的收入。

明明是最不起眼的仪式,但今晚的两次小尝试,就烧掉了半个多月工资。

最后,他准备打开北方。

重复所有步骤后,点燃了中央的蜡烛,当他正打算甩灭火柴梗上的火苗时。

柯林就发现自己,坠入了水中。

或者是空气骤然变得黏着,才让人产生了在水体中漫步的错觉。

因为一瞬间对水的联想,房间里的地面不知不觉变得潮湿了。当柯林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鞋背已经浸在水里。

火焰安静地燃烧在水面上,看起来即将沉没于其中。水体波澜无惊,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火光。柯林看了一眼桌子中的红石粉尘,没有任何动静。他以为这又是自己的幻觉,于是轻轻咳了一声,却发现无法将之拂去。

肉体无法察觉那些内在而深邃的东西。但如果只用内心的“眼睛”视物,则又会永远分不清哪些只是自己的幻想,哪些又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这一点,将会随着行者在扬升之路上的逐渐前进,愈演愈烈。

柯林站了起来,此时水面已经没过他的肘部,但柯林没有太惊慌。毕竟内心的壳还没有打开,那么只要桌上的红石还没有蒸发,就证明了他的精神并未与外界相连。

他安静地感受了一会,水面虽然仍在缓慢上升,却并不使他产生紊乱的感受。甚至隐隐觉得本应如此。

比起那个仪式中记录的那个只有火焰的图景,眼前的景象显然更为平衡,也更让人感到宁静。

也许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帮助自己。

站立在火焰之前,水流从他身上经过,复苏与冷却的想象同时在柯林的意识中蔓生。

他等待着时机,然后沉默着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就踏进了空无之中。

某种感官再次被打开,十年来他再一次看见自己的心之壳,它稳固坚实,完整无缺。像一块幕布遮住了意识之外的一切。

而且那上面,又清晰地有着修补过的痕迹。

此时看到的“壳”与“痕迹”,都是某种内心比喻所成像。但这也是柯拉第一次不靠直觉,而是用内心的眼睛直观地看到了,那个修改过他的记忆的人所留下的痕迹。

这些年的努力,最终都是为了揭开它。尽管自己一直在前进,却总感觉是在与什么无形之物战斗,这给了他过剩的压力。

直到现在,能切实地看到需要克服的对象,尽管这暂时没带来什么实质的进展,却能让人觉得那个目标不再显得那么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柯拉一时觉得有些感慨。

接着,他猛地察觉到了什么,恍然回过头去,就看到了那道影子。

“它”用双臂环着膝盖,正安静无声地坐在床头外侧,就像一直在那里等待。

柯拉看了一眼桌上的红石粉末,它们鲜红如初。

第三十二章 遗忘的过去

红石的蒸发没有加剧,意味着自己的心内海没有在与外界沟通。

更何况自己的“壳”上没有裂隙,限制了自己的感知,所以应该看不见外界的灵体才对。

也就是说……柯林有些毛骨悚然地想,“它”正位于自己心内海之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方的样子模糊不清,他只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影。但柯林却对“它”莫名地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直到此时,柯林的心里仍对“它”生不起任何警惕。

因为“它”给柯林的感觉十分微妙……就像某天无意中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背后有一颗从来没注意到的痣。

无论有没有察觉,“它”都在与自己朝夕相处。所以,就连潜意识都已经适应了“它”的存在。

“你是……谁?”柯林问道。

而对方却仿佛听不见似的,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也许是因为自己还不知道“它”的形象,柯林心想。

就像存在着保护理智的屏蔽。超凡者如果没有赋予灵体人类思维能够理解的形象,则无法与之沟通。

同时,这个“形象”并非随机产生。赋予形象的过程近似于描摹和定向创作,很依赖行者的灵感和经验。

所以这又被称之为“成像”能力。是诸多感知力中重要的一环。

为灵体“成像”的过程,就像引入翻译和中介,逐渐搭建出灵体和超凡者之间沟通的桥梁。

这也意味着,其实从来没有人,能直观地见过这些世界深处之物的真正面目。

人类不过是勉强地用那些属于物质界的记忆和经验,为它们蒙上了一层熟悉的面纱。

……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顺序弄反了。

呼唤灵体,通常是先为对方“成像”,之后才能“看到”对方,与之建立联络。

就像之前的仪式中,有灵体回应柯林,但柯林却无法为之成像,沟通就失败了。

毕竟,如果对方还处于虚界之中,那么形象就是它的坐标,不知道形象就不知道对方的方位。

而房间里的这个灵体,却以未成像的面目出现。似乎在仪式开始之前,就已经待在自己的心内海之中。并且始终静静地等待,等待着自己去触碰“它”。

在刚才的仪式中,对火焰的想象之所以会发生异变,也许就是“它”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让自己的感知升华,得以早一些察觉到“它”的存在。

“你一直在跟着我?”

柯林问出这句话后,才想起他们之间仍是无法沟通的。

“跟着”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更准确地说应是:被囚禁着。

柯林望着自己心之壳上被修补过的痕迹。它截断了自己对灵体的感知,或许,也截断了某人回归的路途。

那么,自己究竟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的形象,还是因为那五年记忆的破坏,一并将之忘记了呢?

不知道从哪传来了雨水滴在布匹上的声音,柯林一时以为是外面下雨了,自己又没有关好窗户。

他困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才发现被打湿的是自己的衣领。

……为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眼睛不知何时开始流泪。

但他的心情明明一直都很平静。

也许是……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仍在潜意识里残留并运作着。

一些柯林本人也没有察觉到的意识,从刚才的景象中,感到了强烈的悲哀。

于是现在表现出来,就像是柯林的身体擅自在流泪一样。

如果事实确实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么这十年间,对“它”来说是怎样的孤寂?

没有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它”只能在柯林的心内海中默默地旁观着一切,一分一秒地等过四千一百余个日夜。

如果“它“杀了柯林,可以脱身吗?心之壳将随着主人死去而瓦解,它的回归之路也就变为通途。但十年过去了,它似乎从来没有尝试过。

对于那五年间的自己来说,“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记忆被破坏之前,“它”又为什么会被允许进入到心内海之中?

以柯林对自己性格的了解,合理的解释恐怕只有一种。

“它”,就是自己最初接触超凡时,第一个回应自己感知的灵体。

也就是曾从外部帮助自己打开心之壳,带着自己踏上扬升之路的“老师”。

唯一一个对行者毫无保留,同时可以交予所有信任的人。

而现在,自己却把“它”的形象弄丢了。

如果不找回记忆,那么即使能勉强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也无法与之对话。

“它”也将被永远囚禁下去。

而自己将无法打开这没有缝隙的心之壳,与扬升之路绝缘。

桌子上的蜡烛缓缓地烧到了尽头,烛火熄灭,仪式被迫走向结束。

原本已经漫到胸口的水面,巨大火焰等幻象,还有心之壳和那个坐在床头外侧角落的灵体,随着柯林的意识退出某个频率,一并消逝。

只余下无言的狼藉桌面,和衣领上的一抹湿痕。

……

……

“她说她不想回去。”

次日,河港区关押着朱莉欧的旅店,里卡多摊手颇为无奈地说道。

在她展现出合作的态度后,虽然仍用绳索绑着她的手脚,但他们已经不再用袜子堵住她的嘴。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里卡多这两天一直在场看守着她。

“那晚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吧……他把那样的东西放在我的身边……你们居然还要把我送回到那种地方吗。”

确认了柯林一伙不会无故虐待她之后,这两天朱莉欧已经不再挣扎,所以也就没吃更多苦头。那些因为自己试图挣脱绳索而在手上弄出的细小伤口也在结痂愈合了。

但是某种自我中心的特质还是一如既往。

“如果不把你还回去,你告诉我,我们怎么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像逗孩子一样,柯林随意和她交谈着。一边打量着窗外和走廊,考虑着这一处位置暴露的可能。

“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朱莉欧有些崩溃地说:

“爸爸一死,所有人都变了。难道真的有人以为我可以继承家族?我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事,但为什么还是要把我牵扯进来。”

只要有那个姓氏,就意味着威胁和机会,谁会在乎你的想法。

“至少卡佩罗的守灯人确实在保护你。无论手段怎么样,他应该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柯林难得地好心建议说。毕竟二号先生为朱莉欧花的心思有目共睹,虽然把自己折腾得不轻,却也看得出来考虑得很细致。

“他是个骗子……”朱莉欧恨恨地说。

柯林叹了一口气。又忽然想到……比起因为一己之念将朱莉欧放在继承人之位上的“头脑”奈维欧来说。

那个因为保护朱莉欧而招来她的误解和恨意的二号先生。

似乎更像是在扮演着她父亲角色的人。

第三十三章 猜疑

事先约好的会面地点,是由卢卡提议,并为双方所接受的。

位置选在了“大老板”马里齐奥名下的一处剧院。在他的地盘上,任何辛西里集团都不敢动刀动枪,自然就成了最佳会谈场所。

柯林刚从卢卡的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那幢高达三十余米,占地数千平米的单体建筑。对于大多数居民仍是贫民的南施塔德来说,简直像一头史前巨兽。

华丽的纵向招牌上,点缀着细密的灯泡在时时闪烁。旧城区那些保守的安赫人恐怕会觉得它们太招摇。所以这幢建筑就应该属于辛西里社区,毫无遮掩地展露出声色场所应有的放浪。

这处产业,被马里齐奥亲自命名为“拿勒之家”。走进正厅,视线所及的一切装饰物,都有意迎合着人们对古代拿勒的种种幻想:贝壳般翻卷的柱头,立在角落的古典甲胄,还有将不同石料切割为破碎几何再无缝拼贴的墙面。处处都还算得上考究,却又总让人觉得哪里有些不伦不类。

大概是因为,如果是真正的古代拿勒人,永远不会把这些东西装饰在轻浮的娱乐场所里。

今晚只有三人前来赴会,柯林,一号先生,卢卡。卢卡仍没有带切斯塔洛家族的手下。

开电梯的男孩戴着一顶鸭舌帽,提醒客人们不要把手放在操作杆上。接着拉上了栅栏折叠门。摁下操作杆,电梯在发出哐镗一声后缓缓上升,让柯林想起前世的升降货梯。

电梯来到三层,拉开栅栏门走出,从回廊上就能看到剧场舞台前仍拉着幕布。一会将要上演的,多半又是什么下流或滑稽的节目。

柯林他们走进了一个包房,正对着门的,是一处朝剧院大厅悬空的小看台。因为卢卡出手从来不大方,所以包房面积有限。但也没人在意这些,只要能遮蔽别人的视线,隔绝他们谈话的声音就好。

三人等待了一会,在剧院的节目开始之前,包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柯林过去开门。站在回廊上的来访者,身材相当高大,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却仍是浓密的褐色。穿着丝质的黄衬衫,身后还跟着一个帮他拿外衣的人。

他对柯林微微颌首:“我是来带朱莉欧回去的人。”

想必他就是“二号先生”。柯林有些意外,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和一号截然不同。

乔凡尼没有出面,看来二号先生对于自己,或是对马里齐奥地盘的安全度很有信心。

二号先生走进房间,看到朱莉欧没有在场,也未对此表现出什么不满。他站着对柯林三人微微行礼说:

“你们可以称我为:阿雷西欧。请别见笑,这是我为自己起的名字。”

“阿雷西欧……我记得你是,跟在奈维欧身边的那个助手。”卢卡喝了一口冰水,回忆着说。

“没错,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卡佩罗的守灯人。抛头露面的守灯人并不常见,我属于少有的例外。”

“堕落不堪……”一号先生低声念说。

柯林有些好奇,是什么让几天前还说着要肃清的一号先生,这时却选择只在口头进行谴责。

“你就是新到任的守灯人吗……”阿雷西欧打量着一号先生:“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苦衷。另外,作为早三十年来到这座城市的人,让我给你一点建议吧:一件能带来便利的小事,先给自己起个名字怎么样?”

“守灯人不需要名字。”一号先生说:“名字只会引出渴望,让人看不清灯火。”

“没错,但也很麻烦不是吗?这里可不比辛西里。要么,你也可以像卡鲁索家的那位一样,自欺欺人地给自己起上几百个名字。但总归有比没有要好。”

一号先生不理会他的建议,阿雷西欧也没有坚持什么。他朝向柯林和卢卡:

“先容我表达歉意,如果不是处在这个特殊时节,事情本不会绕这么一个大弯,害得两位都染上肮脏的东西。”

“只要问题能解决,一切都还好说。”卢卡说:“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死人——除了仓库赌场里被你自己害死的怪物。这点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说,都算是幸运。”

“只要处于非应激状态,蜂群性卡氏弧菌就完全无害,哪怕在血液中也是如此,神奇而完美的共生。”阿雷西欧说。

“问题是那一晚,确实有东西让它们应激了。”柯林说:“‘开关’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想保护朱莉欧,应该不至于放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保镖’在她身边吧。”

阿雷西欧深深地盯着柯林看了一会。

“看来你已经对它们有了相当的了解。没错,可靠的‘开关’是存在的。卡氏弧菌会在特定条件下集体进入应激状态,这也是‘蜂群性’这一描述的来源。”

“虽然在我之前,没人知道其中的具体机制。”

“黑纹银鲛的群落中,在一定数量比例下会产生特殊个体。平时很难区分,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得到一尾,它体内的共生菌已经发生规律性的分化,在职能上出现改变。”

“黑纹银鲛和卡氏弧菌之间会演化出这种共生关系,终归是为了适应与灵性生物的生态竞争,黑纹银鲛的策略是利用共生菌对血脉力量进行透支。但如果常年处于透支状态,种群恐怕很快就会走向自我灭绝。”

“所以这些分化菌群的作用,就是对灵素的变化产生应激,释放信息素,使得其他共生菌进入或退出分泌特殊物质的临时状态。”

“是不是觉得和守灯人很像?这也是我对它们产生兴趣的原因。菌群是几乎没有意识的低级生物,所以简直可以将它们称为终极版的守灯人……”

“在朱莉欧的吊坠之中,就有这些特殊个体体内共生菌的小型培养皿,和一个特制的挥发装置。在感知到灵素的转化和湮灭之时,它们就会进入应激状态,然后信息素就会得到挥发……像‘火星’一样将她身边的火药库点燃。同时,感染了蜂群性卡氏弧菌的个体,不会攻击信息素的来源。”

柯林心里想到了什么,他朝卢卡和一号先生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同样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所以诸位,在进入正式的交易谈话之前,我们必须还要先查明一件事。”阿雷西欧自顾自地在沙发座椅上坐下,腰身直挺,利落地整理着袖口处的褶皱。

“我对朱莉欧的保护,本来是为应对巫术而设计的。”

“所以那一夜进入仓库赌场的三个人里面……究竟谁有巫术嫌疑?”

第三十四章提议

那一夜进行持枪抢劫的三个人,除了柯林自己,还有负责交涉的里卡多,始终沉默的卡纳多。

卢卡安排的内应一直在场,所以应该不是他让卡氏弧菌产生了应激反应。

里卡多姑且不论,卡纳多只是铁水巷木匠的儿子,从十五岁开始就跟随着柯林,几乎从来不会离开南施塔德。

他们两个中的某人可能是超凡者?柯林之后也会沿着这个方向稍稍留心,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这种可能。

所以,那晚的意外,多半就是那个隐秘地运行在自己的意识中扰乱记忆的仪式,或者是心内海中被精密操控作为u盘使用的生命丰饶,被那些菌群侦测到了。

如果真相确实如此,那事情就显得颇为荒诞。

因为哪怕是圣一神学院的提灯装置,以及包括海涅在内的诸多秘术熟练者都没有发觉柯林身上的异常。反倒是这些无知无识的低级生物做到了这点……

一方面来说,这着实让人类技术尊严扫地。富有智慧的人类,在感知上却还不及无心的菌群,简直是对第一重帷幕:“人类为自我所惑”的绝佳验证。

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阿雷西欧新创的测验法,效力还要在诸教团和神学院的现有体系之上……这种技术只是一个充满巧合的发现,本身没有多少成本和难度。一旦流传出去,很容易就会被仿造,那么恐怕教团对于非官方超凡者的监测和防备,又将被改良不少。

一瞬间心里闪过很多念头,柯林抬头看向阿雷西欧。发现他果然在盯着自己。

如果他的身上带着和朱莉欧的吊坠类似的小装置。那么,他当场就可以揭穿自己与超凡有所关联。

“朱莉欧被绑之后,想必一直是你在关照她。第三天和乔凡尼见面的时候,你体内的共生菌正处于应激状态。到底是谁刺激到了它们?”

阿雷西欧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些话,柯林心里再度一寒。他回忆起来,仓库之夜次日,正是傍晚时分和朱莉欧第二次接触后,自己开始呼吸急促,生命丰饶也随之进入暗燃。

而今天上午的接触没引起什么后果,或许是应急用的抑制剂仍在生效。

房间里的几人都看向了柯林。

“你看过他身上的情况吗。”阿雷西欧没有转头,但他是在问一号先生:

“什么都看不出来?”

“除了受损的生命丰饶,他身上是一片空白。”一号先生说。

一号先生的回答在柯林的意料之中,否则他就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獠牙了。

“也许是你看错了呢?”阿雷西欧顿了一会后说。

柯林忽然意识到,此时的阿雷西欧,应该也不会对他自己的结论有太充足的信心。

“你发现的检测法或许是一种创举。”柯林说:“但如果没有其他装置作为参照,又怎么验证那些菌群不会出错呢?”

只有柯林知道自己身上是怎么回事,所以目前,也只有他才能确定那个装置的结果是准确的。

能测量一把尺子的,只能是另一把尺子。

如果有东西只能用一种尺子量,那么那种尺子自身的可靠性也就无法验证。

“你说的没错。”阿雷西欧微笑着说:“而且即使装置可靠,出问题的也不一定是你们三个。如果恰好有某个灵体在不远处施了什么魔法,似乎也能触发它们。”

“所以你也不必紧张,让新来的再检查一次吧。即然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准是身上沾了什么有碍健康的寄生灵呢?”

“为什么,你不自己亲眼看看?”一号先生问。

“……因为我已经被灯火抛弃了。”阿雷西欧说。

“那你就应该相信我看到的。”一号先生说:“一片空白。”

“无论柯林有没有巫术嫌疑,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一直没有出声的卢卡此时说话了:

“你知道自己是对手,就不应该说这些话。因为听者会以为你在耍多余的花招,显得很难看。”

“的确,是我无礼了。”阿雷西欧说:

“我只是在为接下来的提议,做一些小小的确认。”

一直跟随在他身旁的男人,将一只小巧的提箱放在长桌上打开。

里面是摆放整齐的抑制剂。

“有一件遗憾的事情要告知两位:可以根治卡氏弧菌的方法,我仍在努力寻找之中。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两位可能只能依赖这些抑制剂来调节自己的状态。”

柯林观察着阿雷西欧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和动作,想确认他有没有说谎。

结果是徒劳。目前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下,人们不知道一种细菌的根治方法,也完全是很寻常的情况。

“抑制剂的成本不高,每支不过一奥里上下,想必切斯塔洛的族长也很乐意承担。我是乐于向两位定期提供抑制剂的,而且在大体上能保证它们的无害。在我找到根治方法之前只能委屈两位了。”

但是,柯林心想,这样一来阿雷西欧手中也就握有住了要挟自己和卢卡的把柄。

“如果你想借此要挟控制切斯塔洛家族的话,恐怕算盘只会落空。”

卢卡说:“大不了死的是我,我曾嘱咐过:我的追随者不可为我损害集团的利益。一切以家族为上。”

“当然不会,我对‘老朋友‘卢卡的行事风格也算有所耳闻。”阿雷西欧说,他似乎略有些感慨:

“相比一切唯族长至上的卡佩罗,你们的做法确实更为明智。而且反直觉的是,族长的处境反而因此变得安全了。”

“所以我没有以此要挟你们的打算,只是借此机会做一个对你们有利的提议。”阿雷西欧说:“这只是提议,但我相信切斯塔洛绝对不会拒绝。”

阿雷西欧,卡佩罗家族过去的守灯人,在前任族长死去之后,仍在默默保护着朱莉欧。

此时的他,会说出怎样的提议?

“切斯塔洛家族在五只手的宝座上并未坐稳,等到卡佩罗内部决出胜负,他们的力量就会再次压倒你们。”

“卡佩罗虽然已经五代维持着同一个姓氏的统治,但这次恐怕无论如何都要改姓了,几个头目都有可能上位。朱莉欧则已经被放弃了,除了我和乔凡尼,无人敢再公开追随她。”

“五代传承的族长血脉,没有为朱莉欧继承人的身份带来多少说服力,但又却足以让她被新晋的族长视为威胁,所以这些日子她始终处于危险之中。”

“你们原本是外人,但如果假借她的名义,就可以介入这场争端,甚至收编卡佩罗如今碎裂的力量。而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保护她的安全。”

“你们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阿雷西欧将一只手按在长桌上,目光炯炯地问道。

第三十五章 交涉

“很有意思的提议。”

阿雷西欧的话一时让所有人不知如何作答,半响之后,卢卡开口说:

“听说守灯人必须对集团争端保持中立,除此之外,‘头脑’奈维欧可算是收留了你二十余年,你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无论对‘老家’还是对卡佩罗来说都算得是上背叛?”

“奈维欧死去之时,我的义务也走向结束,更何况我已经被灯火抛弃。”阿雷西欧声音微哑地说:

“我已不再是守灯人,不过是在这座城市驻足的旅者。让朱莉欧继承家族,不正是奈维欧的夙愿么?”

卢卡驳斥说:“你假装不知道?如果我们下场,朱莉欧更不可能真正成为族长。卡佩罗则将走向消亡。比起几代人苦心经营的集团被吞并,‘头脑’恐怕宁可让自己的女儿去死。”

“你没有必要在道德上谴责我。”阿雷西欧说:

“此时你应该考虑的是切斯塔洛的地位,以及你自己的生命。我听闻你还没有完全接盘卡佩罗保护的行业,进展一直不顺。因为目前大多数人都觉得:切斯塔洛坐不稳这个位置。如果卡佩罗顺利完成权力交接,他们就会回归。”

“另外,如果你不接受这一提议,那么我会拒绝向你们提供抑制剂。想必你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而不顾及家族的利益,或者为此送命。”

“你说的没错。”卢卡微笑说:“但你弄错了一个前提。现在朱莉欧根本不在我手里,你应该过问的,是他的意思。”

柯林知道卢卡这句话指的是自己,但他也没有急着表态,选择观察动向。

阿雷西欧再次无言地盯着柯林看了一会。却仍转过头去,选择与卢卡对话:

“如果我的提议还算可以接受,那我们就不再是单纯的对手关系。所以现在,可以认真考虑我对仓库赌场之夜真相的猜测了吧。”

“他有巫术嫌疑。”阿雷西欧指着柯林说:“我一直提这件事,是因为我在谈任何合作之前,绝不会允许一个隐瞒自己涉嫌巫术的人待在朱莉欧身边。如果我的猜测属实,那这个人对你也是一种威胁。”他微顿后接着说:

“这个人对我们恐怕不是必须,只要您有心,不会查不到他把朱莉欧藏在何处吧。”

这话说得杀机毕现,如果卢卡自己就能查出朱莉欧的位置,那么柯林是死是活就不再那么关键。

阿雷西欧说这些话,明摆着是要以除掉柯林作为与卢卡合作的前提。

而现在,集团利益和卢卡自己的生命都被阿雷西欧捏在手里,柯林也拿不准卢卡会做什么选择。

卢卡一时沉默,左手支在沙发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额角,久久没有说话。

柯林心里微沉,如果做最坏打算,卢卡最终选择怀疑或背叛自己,自己可以选择怎么做?难道继续以朱莉欧为要挟?

如果他们认定自己身上有巫术嫌疑,恐怕连一号先生都会对自己出手。唯一的疑问是他们会在马里齐奥的地盘上动手么?

凝重的沉默持续得太久,就连柯林都以为“老朋友”已经动摇之时,卢卡却哑然失笑说:

“你说朱莉欧的位置?那我们还真查不到。除非守灯人对我开口。”

“而且,如果你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就不会有这些没必要的怀疑了。”

“另一个身份?”

“他明面上的工作,是圣一神学院报房的报员。那种地方的人员筛查,想必你不会没有耳闻。对出身没什么要求,但绝不可能让涉嫌巫术的人出入。或者你是觉得,那些菌群的检测效果,还要在神学院的措施之上?”

“……我没有狂妄到那种地步。”阿雷西欧喃喃着说,自己也开始考虑菌群检测出错的可能。

“我们暂时没法饶过他找到朱莉欧,所以不如谈一些踏实的合作吧。”卢卡躺倒在沙发靠背上:

“倒是因为你刚才那番多余的话,我猜小兄弟也不会那么干脆地把朱莉欧交出来了。”

……

自己没有被卢卡怀疑。而且时机已到,所以柯林选择在此时开口。

“阿雷西欧。”柯林将手放在长桌上说:“你似乎弄错了谈话的对象。”

“卢卡出面只是公证。和你做交易的人,一直是我。”

“我不管你又和卢卡私底下达成什么协议,或者你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也与我无关。我只记得在南郊和乔凡尼做下的约定是:

用根治的方法交换朱莉欧的位置。”

“我这人最死板不懂得变通,即然你做不到这点,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交易了,可能只能让卢卡和朱莉欧陪着我去死。”

卢卡摊手无奈摇头,认命似的喝了一口冰水。

当然不是真的要拉着朱莉欧去死,只是告诉阿雷西欧,别想那么轻易地就把人换回去。

阿雷西欧把姿态放得太高,说话间几乎以为自己掌握了全局。

可是从一开始,他就误判了最重要的前提——

在场做决定的居然不是卢卡,而是柯林。

虽然从结果来看,卢卡也因此能够提出更强硬的条件。

于是,无论柯林有没有涉嫌超凡,选择权从来就不都在阿雷西欧那边。

毕竟,难道你还能苛求绑匪对人质来说是否有威胁么。

阿雷西欧在此前的谈话中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底线,所以不再能够提出过于强硬的要求。

他暂时被柯林和卢卡的一唱一和弄得无计可施,于是在短暂沉默后,就改变了思考方向,退而求其次。

“……你说自己找不到朱莉欧的位置,是确实如此吗?”他问卢卡。

阿雷西欧这句话,乍一听问得有些天真。因为一般来说,卢卡会这么说多半只是谈判辞令,本来不应该当真。

但是,阿雷西欧和乔凡尼,确实花了接近五天时间也没有摸到朱莉欧的位置线索。

而柯林又出身于神学院报房那种对情报管控极为严密的地方,虽然没什么直接关联,但也隐隐让他觉得,卢卡说的话或许并不仅仅是辞令而已。

“这个人的毛病之一,是时常爱做些被害的妄想,所以做事周密得多余。”卢卡说:

“如果他不打算把朱莉欧的位置告诉我,那我多半也查不到。”

以卢卡的立场来看,谈判场上的辞令是一回事,而他自己是否愿意握有主动,则是另一回事。毕竟这牵扯到他自己的生死,所以应该也会尽力去调查朱莉欧的位置才对。

阿雷西欧心想自己,乔凡尼和卢卡·切斯塔洛都查不到朱莉欧的位置,那么是不是说明。

卡佩罗的那些头目,也查不到?

第三十六章 辗转

阿雷西欧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再次向柯林开口,但字字斟酌,像是在为自己捋清思绪。

“如果你不藏好朱莉欧,让任何人查到她的位置,我就会停止向你和卢卡供应抑制剂。”

“而如果你被确认有巫术嫌疑……那也轮不到我们动手,圣一神学院的人就会处决你。”

阿雷西欧发现,整件事中奇妙的地方是:即使此时自己和柯林达成妥协,朱莉欧的安全似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保障。

因为只要阿雷西欧仍握有抑制剂,柯林和朱莉欧的生死就将被绑在一起。

而朱莉欧居然会被柯林,一个卡佩罗无关的人隐藏起来,是否也恰好出乎那几个头目的料想呢?

如果短时间内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在这段特殊时期,对外宣称朱莉欧已经被绑匪杀害,暂时把朱莉欧的生命交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手中……也会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吗?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乔凡尼与他的正面交锋,还是自己的暗中查证,都多少验证了这个年轻人的能力。

同时,这种妥协又必然是暂时的。阿雷西欧确信,自己不可能一直居于被动。

再过一点时间,他就可以亲自查到朱莉欧的位置。

如果菌群检测的结果只是误判,那无论这个年轻人做事再周密,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而阿雷西欧可以动用的,可不仅仅是普通手段。

虽然灯火已经熄灭,他也未曾打开过心之壳,阿雷西欧手中仍握有许多只通过红石就能生效的秘术。

作为保护了朱莉欧十几年的人,他随时可以入手和她有关的物品。有了这些物品作为秘术的媒介,那么确定朱莉欧的位置,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或许我们可以暂时合作。”

想清全局之后,阿雷西欧开口说:“我会告诉那些头目朱莉欧已死。只要让他们发现不了朱莉欧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你们就可以继续拿到抑制剂。”

“但是这样一来,切斯塔洛家族也失去了介入这件事的理由。”柯林看了一眼卢卡,缓缓地说,后者还没有对阿雷西欧的新提议作什么反应。

“切斯塔洛和卡佩罗会怎样与我无关。我要的一直只是朱莉欧的安全——只要你定期向我证明这点,就足够了。”阿雷西欧说。

等自己查到朱莉欧的位置,一切或许已经尘埃落定,那时就能放心让她离开自己的保护,乘特快列车去同盟腹地。

那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

……

“你似乎有了不错的想法。”柯林微微一笑说:

“但是我拒绝。”

“……你究竟要怎样。”阿雷西欧压抑着恼怒,他已经作了最大妥协,但柯林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

“一开始和卢卡谈话时,你的打算是引切斯塔洛入局。也就是说,哪怕你和乔凡尼能对抗超凡,却仍没有把握保护好朱莉欧?”

“与超凡者对抗,还是和与帮派分子交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阿雷西欧说:

“只要有心防备,超凡者的秘术未必比一支栓动步枪更能威胁我们,因为会盯上我们的人,要么是无知且不精于战斗,要么唯恐留下秘术痕迹暴露自己。”

“帮派分子用枪则干净便利很多,没有任何预兆,会留下的痕迹也只是枪声和弹壳。如果事先布置得当,只需要三个枪手出其不意地开枪,就能确保杀死乔凡尼——事实上三天前在南郊,你们也险些做到了。”

柯林一开始进入狂化的状态,对乔凡尼来说反而是一个有利因素。即使这样,里卡多的狙击也让他吃尽苦头。

“那就是了。”柯林理所当然地说:“连你和那个战斗怪胎都保护不好朱莉欧,我又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

“因为你不这样做,就拿不到抑制剂……”

柯林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说出了自己构想的方案:

“首先,你不能对外宣称‘朱莉欧已死’。”柯林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卢卡说:

“而之后,我会把她转交给切斯塔洛家族,你们仍得不到她,但她将不再被隐藏起来。”

阿雷西欧皱眉:“就这样交出她的位置,你就不怕卢卡出卖你么?”

“我又没有接触过巫术,为什么要害怕?”柯林笑说:

“我为他做事快六年了,既然我没瞒着他乱来,他非要除掉我难道是太闲了?”

柯林嘴上说得好听,但他此时把唯一的底牌交到卢卡手中,却并非完全出于信任。

是否要放开对朱莉欧的控制,柯林在刚才的几分钟内已经做了许多考虑。

阿雷西欧手上竟然没有根治共生菌的方法,这是柯林一开始没有想到的,同时也应该出乎了卢卡的意料。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的前提也随之改变了。

在柯林原本的预想中,无论自己最后是得救还是死去,这件事都应该很快会得出结果才对。

而一这时间上的限制,才是“朱莉欧的位置”这张牌能够保持价值的前提。

既然现在交易期限被无限延长了,那么就必须重新寻找一个可以长久的平衡状态——

朱莉欧不是死物,而是一个需要吃喝拉撒以及维持精神健全的人。

所以无论他和里卡多做得多么周密,时间久了都难免露出马脚。更何况,谁能肯定阿雷西欧有没有在巫术层面确定她位置的方法呢?

所以这张底牌已经不再可靠,同时,在今晚之前,卢卡容许柯林对自己保密朱莉欧的位置,是因为他提供的情报出了问题,所以那时柯林对卢卡心怀戒备是合理的。

但如果柯林此时仍死守着朱莉欧的位置不放,倒像是一副自己有鬼,必须以朱莉欧做要挟的样子,难免引起卢卡的猜疑。

另一方面,朱莉欧又牵涉着卢卡自己的性命,和切斯塔洛家族能否继续在五只手立足的巨大利益。

柯林控制着朱莉欧,卢卡的抑制剂就必须依赖他,同时切斯塔洛也将失去介入卡佩罗争端的理由。

如果柯林接受阿雷西欧的提议,那么柯林和卢卡之间恐怕将被猜疑和利益对立,分裂出不可弥合的深壑。

长此以往,才会真正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于是,在问题真正萌芽之前,柯林就轻巧地绕开了它。

但同时,他又确实涉嫌巫术,所以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底牌。

第三十七章 变故

柯林的方案,一定程度上兼顾了三方的利益。

卢卡自然不必说,阿雷西欧也发现,这已经与他最初的提案已经非常接近。

于是谈话开始走向尾声,但阿雷西欧因为不能亲自照看朱莉欧,所以对超凡层面的威胁仍感到不放心,他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朱莉欧的名字,必须被写在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

这样一来,朱莉欧就将得到一号先生的庇护,甚至能提供更可靠的保障。

“你觉得如何,柯林。”卢卡说:“现在名单还没有写满……有一个名额本来可能是你的。”

看来卢卡真的很看重柯林,甚至为他预留了名额:

“我最后问一次,你还考虑并入切斯塔洛吗?”

柯林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把和一号先生之间的事告诉卢卡。

“我昨晚已经成了守灯人的獠牙,所以早就算是切斯塔洛的人了。”柯林说:

“作为执行那个名单的人,本来就不能被写在名单上。”

为了解决生命丰饶受创的问题,柯林已经被动加入了切斯塔洛,并且直属于辛西里老家。

“……你真的当了獠牙。”卢卡诧异地说。出乎他的意料,柯林竟然成了从于属守灯人的人,当起了老家钳制和渗透切斯塔洛家族的工具。

但是,又因为他与卢卡的交情相当稳固,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认为是卢卡在守灯人的力量中打入了一颗钉子。

所以卢卡稍作考虑,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对阿雷西欧说:

“那好,我会把朱莉欧的名字写在名单上。”

对于老家强加给五只手的那套体系,他原本就不打算过多依靠。

况且,名单随时可以改写,只是和老家之间的信件来回需要时间罢了。

……

阿雷西欧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约定了下个月交换抑制剂的地点之后,就不再久留,起身匆忙离去。

这时,看台外面,剧场舞台上的帷幕才徐徐拉开。扮相怪异的小丑走上前台,用一种滑稽中带着特殊韵律的语调讲起了怪诞的笑话。

在柯林他们的位置上,甚至能看清小丑衣服上刻意裁得不合体的痕迹。但柯林其实无心观看,思虑着如果自己的巫术嫌疑被证实,那应该怎么处理可能出现的局面。

卢卡似乎对小丑的表演很感兴趣,他偶尔笑出声,但从不像其他观众那样夸张大笑。

然后,笑声毫无征兆地停息,卢卡把杯子放在长桌上,柯林知道他要说正事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放下手里拿的东西。

卢卡沉默了一会,平静地开口说:

“我之所以觉得阿雷西欧的猜疑是多余的,不单是因为你出身神学院报房,或者克雷吉·达洛佐不会容你触碰那些东西……”

卢卡说着,略微陷入追忆:

“在我的生意刚起步的时候,你就帮了我很多忙。那时你才十四五岁吧,还不到我的胸口高,有时开玩笑把该付的报酬举起来,你就够不到了。一个充满生机又无所不能的男孩,幸运星,简直就像是刚从哪本儿童冒险连环画册里跳出来的一样。”

“所以我对你的期望一直很高,直到现在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我的幸运来自于你。如果我还能更进一步往前走,那也一定是因为你身上的魔力。如果有谁得到了你,就将会无所不能。”

“我知道这种信任是盲目的,就像一种迷信,但人总需要相信些什么……”

而你,会辜负我信任吗?

不知道舞台上的小丑又讲了什么精彩的笑话,剧场里响起了浪潮般的尖叫和掌声。柯林忽然听不清卢卡在说什么,单单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他却多少能猜到卢卡想说的话。

于是不等声浪完全平息,柯林直接开口说:

“卢卡,也许这句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是——”

“你可以像过去一样相信我。”

之所以微微顿了一下,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时也说不了其他什么话。

他确实在巫术嫌疑的问题上欺瞒了卢卡。

但是幸好,这件事原本就与卢卡没有利益相关,所以他可以说得问心无愧。

卢卡看出了他眼中的坦荡,所以松了一口气,又把手支在扶椅上。

“卡佩罗家族里,可以收编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毕竟他们的理念和我们不一样。”

有些人将他们称为野兽的卡佩罗,在过去的五只手中,最为好斗且缺乏耐心的一支。

之所以将奈维欧称为“头脑”,是因为他就像唯一在思考的人,他的声音盖过所有杂音,将自己的意志灌输到整架暴力机器上。

而现在,或者说从他痛风恶化卧床不起开始,兽群就已经失去了控制。

“我不会为这件事投入太多力量,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算通过这种手段在五只手立足,因为光是立足,是不够的。”

“朱莉欧仍然交给你,第一目标是尽可能削弱卡佩罗,收编他们的人是次要的,所以你要靠自己仔细分辨哪些人可靠,哪些人则根本不堪用。”

“擦亮眼睛收人,因为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们就是你的班底了。然后你们会离开施塔德,以切斯塔洛的名义去另一个城市。”

柯林略感惊讶,没想到卢卡已经开始在施塔德之外的地方布局。而且准备让自己做封疆大吏。

“目的地是达纳罗,你可以把克雷吉也接过去。等我控制施塔德之后,你会过得跟新上任的市长一样……”

卢卡突然停止了话语,看向房门的方向。

明明剧院里的声音嘈杂,却仍可以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人很多,而且步调一致,大概在七个左右。

其中一个人在挣扎,发出的杂音提醒了房间内的人。

他们的脚步在厢房前停下,柯林朝一号先生撇了一眼,发现他坐在位置上不为所动。这多少算个好信号,至少证明来者至少与超凡无关。

卢卡猛地站起来,看向柯林。柯林冷静地取出了腰间枪套中的左轮手枪。将弹巢调整到击发的位置。一边站起,一边盯着房门的方向。

但是马上,他就放弃了用手枪和外面的人对抗的打算,直接伸手将卢卡按倒在地上。并且朝一号先生大喊:

“快趴下!”

因为正从外面传来的,是大弹鼓安装到位,和一种特别的枪栓拉动声。

柯林知道那是市面上还很少见的手提机枪,目前只生产了一两个型号,却已经有些人为它起昵称叫作“打字机”。

没有人敢在马里齐奥的地盘上动手,但无主的野兽显然除外。

恰好,一楼的剧场里又响起雨点般的掌声,却马上被六个枪口一齐爆发的声浪盖过,铜制子弹的洪流瞬间击穿了门扉,倾泻在这个小小的包房中。

三十八章 ”打字机“

阿雷西欧离开房间之后,就伸手从一直跟着他的男人那里接过外套,取出了放在内兜里的玻璃块。

那是一个和朱莉欧的吊坠类似的小型培养皿,他走到一处转角,把玻璃块举起对着灯光观察了半响。发现试剂果然变色了,里面的特异卡氏弧菌又一次进入了应激状态。

那个叫柯林的年轻人可能与超凡存在某种关联,这件事已经得到了菌群的两次验证。而圣一神学院和新任守灯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菌群和传统的检测方法,究竟是哪边出现了误判?另一方面来说,假设柯林是超凡者,灵素确实会一直以他为媒介流向现实,却也不至于时刻都在转化或湮灭。

除非,他身上有什么仪式一直在运转。

如果菌群的检测没有出错,那么就证明有人专门将这个仪式隐藏了起来,手法之高,甚至足以绕过诸教团的常规防备。

是柯林自己做的吗?或者是其他人?

如果确实存在这样一个人,他又究竟在图谋着什么?

阿雷西欧有些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思考,因为这意味着事情已经涉及到了五只手不应触碰的层面。

难道真的是菌群出错了?

但无论结果是否准确,幸好没有为玻璃块安装挥发装置,否则……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将玻璃块收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把枪顶到了阿雷西欧的头上。

因为刚才的发现太过离奇诡异,让阿雷西欧思考过深,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

那个原本跟随在阿雷西欧身后,为他拿衣服的男人,早已被人轻易地控制了起来,而且像个木偶一样顺从,没有吱声。

阿雷西欧缓缓地举起了手,等着身后的人先开口。

“朱莉欧怎么没有跟着你出来?”有人低声这样问。

熟悉的声音,记得这人的称号是“癞皮狗”,名字大概以“阿”为第一个音节,阿昂佐,或者阿方索之类,因为太稀疏平常而让人缺乏印象。

“我没把她换出来。”阿雷西欧这样说,同时还在漫不经心地想着对方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和柯林他们约定的交易地点暴露了。可能是自己这边泄露了消息,或者是切斯塔洛家族的人做事不小心。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这只“赖皮狗”,就是最想让朱莉欧去死的人。因为他是奈维欧的义子,却又实力有限。

其实即使朱莉欧死了,族长的位置多半也没有他的份。说不清他那莫名的敌意来自何处,就像做着不愿醒来的梦,又死死抓着最后的稻草。

阿雷西欧简单看了一下他带来的人,五个老手,还用提箱带了手提轻机枪混进了剧院。

自从彼此决定开战,卡佩罗的几个头目都在不惜重金囤进这东西。

“癞皮狗”以一种赌徒般的视线打量着这一楼层的结构。

“她在你刚出来的那个房间里?”

“嗯,在的。”

看来这帮人打算在这里动手。

一会在走廊上稍微闹出点动静来提醒下卢卡他们好了。

如果柯林确实如乔凡尼的描述,那么即使保护不了卢卡和守灯人,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被杀死。

只要在交锋的第一时间不死,自己就仍有把握救下他,不至于彻底丢失朱莉欧的位置。

六支手提机枪所给出的压力,差不多正好。

阿雷西欧估算着:刚好可以借此试探柯林究竟和超凡有没有关联。

……

……

无数流弹在房间里飞溅。

灯泡在第一时间就爆裂了,门扉上眨眼间就多了数十个弹孔,越来越多的光线透进来,可以看见无数爆散的木屑和尘土在空气中激跳。

正对房门的小看台直接朝向舞台,应该有子弹从高台上飞了出去了,剧院大厅里响起了男人和女人们的恐慌惊叫,也不知道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枪声,还是有谁真的被打死了。

一号先生凭着直觉相信了柯林的话,此时已经静静地蜷曲在角落之中。

柯林盯着房门等待枪声结束。对于这种小空间内四处乱飞的流弹,能不能活下来几乎全看运气。

卢卡发出一声闷哼,看来他的运气不太好,但身体仍然趴伏着没有动弹。

柯林朝他看了一眼,似乎被击伤的是腿。

据柯林所知,目前由公国的兵工厂所造的手提机枪,在设计上仍存在缺陷。

它的射速过快,于是不到两秒就会将子弹倾泻一空,从而很难进行交替压制,或者很容易进入子弹打空的窘境。

虽然民间特别制作了拥有100发子弹容量的弹鼓用于缓解这一问题,但是火力持续时间也不过5秒左右。更换弹鼓的过程极为繁琐,而且可靠性下降了许多。

这或许就是他们一次带六把枪过来的原因。

枪身加上自制的弹鼓,重量超过八公斤。每个人能偷带一个弹鼓进来已经颇为夸张,但是照目前这样的子弹倾泻速度,恐怕已经维持不了多久。

而那就是一举反杀的机会所在。

但是此时卢卡却忍痛开口了:“柯林,把枪收起来。”

“……为什么?”

“这边只有两支手枪,太勉强了。”卢卡说:“估计是卡佩罗的人,不是冲我们来的。”

似乎是因为腿上的剧痛,卢卡咬了咬牙:

“我保证他们会付出代价,但不是现在。”

……

……

枪声响起到平息的十秒,仿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已经破裂不堪的房门被踹开了。有两个人举着手枪走了进来,动作业余得要命。

如果不是卢卡的嘱咐,柯林现在一定已经将他们点杀。可是紧跟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端着手提机枪的人,这帮人至少没有蠢到打光所有子弹。

如果运气足够好,柯林也能把他们杀死,但自己也一定会付出代价。

最后进门的两个人,正用手枪控制着阿雷西欧和那个原本跟随他的人。

看来是交易的地点泄露了。而阿雷西欧作为守灯人,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控制住了?是因为他太弱,还是他有意引这些人进来?

侵入者们用枪指着趴在地上的柯林和卢卡。柯林举着空手,但其实枪就藏在不远处,随时可以够到。

那几个人搜查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又跑到看台朝剧院大厅看了几眼,此时场内已经一片骚乱狼藉,人们正无比慌乱地向外涌出。

持枪者之中的一人折返回来,焦急地问:

“朱莉欧呢?那个婊子在哪?”

在马里齐奥的底盘上闹出这种动静,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柯林突然有些怜悯这几个莽夫。

第三十九章 另一只手

——朱莉欧根本不在场!

“癞皮狗”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利用,怨恨地看向站在门口的阿雷西欧。后者却无辜地把头转向一旁。

“喂,阿昂佐……”一个持枪的手下有些颤抖地说。

“又怎么了?”

“你看这个人,像不像那个卢卡……”

“癞皮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走过去看了半响,认出地上的人还真是“老朋友”卢卡。他的腿上流着血,正用一种冷漠的神色看着自己。

阿昂佐后退两步,心情一时百味陈杂。也不知道是该庆幸卢卡没有在胡乱扫射下丧命,还是该哀嚎一夜之间就招惹到了两位族长。

在马里齐奥的地盘上开枪,接着打伤了卢卡·切斯塔洛,一次就得罪五只手中的两席。

不夸张地说,他今晚已经把南施塔德的天掀翻了一半。

阿昂佐原来的打算是,用重火力将朱莉欧连同房间里的人一起射杀,然后抹掉所有证据就逃离,在归途中把枪支埋到荒地里销毁。

结果朱莉欧没死不说,在场的目击者,又是自己绝不能动的人。

如果卢卡死了,他倒也不在乎切斯塔洛的追杀,哪怕那将持续到他生命终结。

因为比起所谓的死亡威胁,卢卡之死,会带来另一个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杀死族长的人,将永远不能成为族长。

毕竟在南施塔德,五只手是名义上的一家。

同时,这也是所有辛西里集团都遵行的铁律。

可是,刚才有个蠢货直接喊了自己的名字。如果再让卢卡活下来,自己就会面对两大家族的报复。

卢卡必须死,而且不能由自己动手。

阿昂佐看了眼自己的手下,忽然想到一个有些恶毒,却又两全其美的方法:

“这人根本不是卢卡。“他睁着眼瞎说:”你们想想,卢卡怎么可能来‘拿勒之家’?干脆些弄死这个人,我们该快点走了。”

听了他的话,端着手提机枪的两人却面面相觑,知道阿昂佐在把他们当白痴耍。

阿昂佐大多数时候都喜欢推脱,唯独在杀人这件事上,这人向来要抢在前面。

所以现在他的退缩就很不自然,明显是想借别人的手去杀掉真正的卢卡。

虽然一直跟着他做事,但也没人愿意让自己的余生,都笼罩在切斯塔洛家族的仇恨阴影下。

于是,几人都没有动手,一时陷入僵持。

……

“咳,咳。”

卢卡用手撑着千疮百孔的长桌,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开口说话,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

“你们现在离开,我还可以不追究这件事。”

“我只当你是进错了房间。马里齐奥也只会把这件事怪到我身上。”

他的应对是正确的。

其实当这帮人认出卢卡的身份时,柯林心里反而微微一沉。

因为这个意外,将给他们带来过剩的压力,让事情滑向更不可控的深渊。

有些施害者反而比受害者更不安,但这对柯林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信号,所以卢卡此时说这些话,应该是想减轻他们内心的惶恐。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柯林在心里琢磨着要怎样破局,如果要动武的话该怎么做,他估算着手指离枪的距离,躺在地上射击时手臂如何稳定受力。又应该从哪个人开始下手,是阿昂佐,还是那两个拿着手提机枪的人。

或者能利用的只有手枪吗?一号先生仍然静静地待在角落,阿昂佐等人竟然就像是无视了他。

但是看起来他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柯林又无意中朝站在门口附近的阿雷西欧望了一眼,结果发现对方虽然被手枪顶着头,双眼却直直地看着地上的自己。

果然,是他把这些人引到房间里来的。

他的怀疑从未打消,现在还在试探着我与超凡的关系。

柯林露出一丝苦笑,在真的出人命之前,你也该得出结论了吧。

……

阿雷西欧的确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某个高明的仪式真实存在,也绝不会是出自柯林之手。

否则他就不至于面对在面对重火力时,只能选择被动地趴在地上,采用如此狼狈的应对方式。

虽然这做法确实有效,柯林最后也确实活了下来,但这其中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如此看来,他的程度基本和乔凡尼所形容的一致,应该没有涉嫌巫术

所以在马里齐奥的人过来之前,该到闹剧收场的时候了。

看到柯林望向自己,阿雷西欧的嘴唇微动,缓缓用唇语传信。内容是某个短语,说完一次他又重复一次。

柯林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阿雷西欧说到第三次时,才理解了他给的信号。

他在说:“你用抑制剂了吗?”

什么意思?难道他准备让我进入应激状态?

等等,万一我又没能稳住理智,这明显只会让情况更糟。

可是再转念一想,他应该也不至于把脱困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那么,将会进入应激的是他自己吗?

或者是,一直在他身后帮他拿衣服的那个男人……

在这之前,柯林险些忘了那个人的存在,因为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因呆滞木讷而让人不自觉地忽视。

现在一想,这人给自己的感觉,确实和之前在仓库赌场里遭遇的那个怪物很像。

柯林朝阿雷西欧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没用抑制剂。

乔凡尼留下的应急药物,此时正好到了期限。

不知何时,阿雷西欧手里握住了一小块玻璃器皿。只要他的手微微用力,就可以将之打开。

随着其中的信息素扩散,他身旁的随从转瞬就会化身为嗜血的怪物,然后在十五秒内烧干自己的同时,撕碎房间中的一切。

因为阿雷西欧的方向是信息素的来源,所以他自己是安全的。

那么一个感染者会攻击另一个感染者吗?柯林想起自己失去理智时对乔凡尼疯狂的进攻,恐怕感染者之间并不会相互收敛杀戮欲望。

所以自己和卢卡将直接面对那头怪物。

然后,一号先生将被迫出手保护名单上的卢卡,而柯林则继续暴露在危险之中。

所以阿雷西欧话语中的意思就是:没用抑制剂的话,你也可以进入应激状态,所以自求多福。

阿雷西欧站在门边,看柯林已经接收到了自己的信号,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柯林是否同意接受,就准备打开器皿。

但他刚要用力,却发现手上一空,同时背后传来针刺般的错觉。

在刚才的瞬间,从门后伸来的另一只手,无声息地摘过了阿雷西欧手里的东西。

第四十章 马里齐奥

“别在这用你的脏东西,阿雷西欧。”

低黯沙哑的暮年男声。清晰地从门外传来。

这个声音柯林曾听过数次,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在五只手的高层会议上。

像是永远犯着咽喉炎的声音,是某个旧习俗带来的恶果。

有些辛西里母亲为孩子着想,在他们第一次感冒时,就觉得要把整个扁桃体腺割掉。

结果医生的手法又往往不太高明,稍有差错,孩子的说话声音就一辈子这样沙哑无光。

但是,只因为门外说话者的声音也是这样,所以不知不觉中,一些人把这种有缺陷的喉音当成了老派黑帮分子的资历象征。甚至有些年轻人,会刻意为此残害自己的咽喉。

来得真快,是因为今晚他正好也在这个剧院里吗?

南施塔德这十几年来的地下皇帝,“大老板”,马里齐奥·卡鲁索。

“癞皮狗”手下原本守着门口的两人,此时已经浑身发虚,不由自主地让到一边。

阿雷西欧倒是笑眯眯的,似乎在为省得出手而庆幸。

马里齐奥进到房间,他留着胡须,但不高调,衣服黯淡而陈旧,带着古老拿勒的风度和习惯。

跟在他身后的,似乎是一个女人。因为她衣袍宽绰又带着面具,只能通过那只过分白皙和细巧的手分辨出她的性别。

那只手之所以会露在外面,是因为正用三根手指捏着从阿雷西欧那里取过的玻璃块。

她腰间配的不是枪,而是一支细剑。以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她整个人又散发着锋锐的气息,又让所有持枪者不敢妄动。

“堂·马里齐奥。”卢卡望着来者说。

“堂·卢卡。”马里齐奥点头回礼。

“我很羞愧,因为是在我的地方发生了这种事。”

马里齐奥忧愁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那些被打的稀烂的装饰物,全都是出自他自己的审美品味,一点一滴精心弄来的。

柯林看到他的手上,只戴了一枚镌刻他自己名字的图章戒指。

这是在效仿古代拿勒皇帝的习惯。而这处剧院会被命名为“拿勒之家”,想必同样是出于马里齐奥对那个已逝古老帝国的眷恋。

马里齐奥的名字,应该是五位族长中最令普通人感到熟悉的一个了。据说连酒鬼在街边昏睡时,口中都会无意识地咒骂他的名字。

因为这混账的手下总是神出鬼没。听说连某个邻居在自家后厨搞点打扑克的小赌博,马里齐奥的人都会凭空冒出来,每次拿走一个奥里的抽头。

这一件件小事,其实都在证实着他对辛西里社区最为深刻和密切的掌控,和他手中那由无数告密者组成的四通八达的情报网。

“都收手吧,我的孩子们。”他说,口吻里有着皇帝般的慈悲:

“我很中意这个地方,哪怕它一直在亏钱,我也不希望它被弄脏。”

“所以,今晚不会再死人了。”

“我同意。”卢卡说。今晚是不会死人,但明天一早,几个持枪者里就没人还在喘气了,不必卢卡出手,马里齐奥的人就会做到这点。

“癞皮狗”阿昂佐倒想和房间里的人同归于尽,但他的下属已经无心再听从他的指令。

“头脑”奈维欧在他们心目中积威太久。可他们又曾听说过,奈维欧在会议上被马里齐奥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过程不像是两个族长之间的对话,而像导师在教诲愚钝的弟子。

在这些人走出房间之前,柯林遥遥地对他们说:“帮我传个话,就说朱莉欧,准备继承她父亲的一切。”

“癞皮狗”回头憎恨地望着他。阿昂佐本人恐怕宁可死也不会传这些话,但他的手下却难免会对人多嘴。

然后他们又在次日凌晨集体死亡,就成了对朱莉欧归来最有力的宣告。

出于本能,他们最终没选择开枪,稀里糊涂地进来,浑浑噩噩地离开。尚不知道自己已经与死亡数次擦肩而过,而且无论如何,结局已经注定。

马里齐奥在难过地检查着这个房间的损害情况,仿佛五只手的一位族长受伤流血,还不如大理石凭栏上的弹痕令人心痛。

卡佩罗和切斯塔洛之间的交锋结果,也不如房间里被毁掉的画作来得重要。

倒是听到柯林的声音,让他回首看了一眼。

“你也在这里,达洛佐家的小子。”

马里齐奥很看重克雷吉·达洛佐,曾经还向他捐助过一笔钱财。

因为他自己就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并认为克雷吉的成就,证明了辛西里人在智力上不劣于安赫人。

但是柯林仍不能习惯,这个人管自己叫什么“达洛佐家的小子”。

“为了以后方便,不如你叫我柯林之类的。”

“不,我不会那样称呼你。”马里齐奥说:

“我不怪罪你有安赫名字,毕竟这是你父母的错。但我也不想再听到那种称呼。”

“因为这是拿勒人向外国屈膝的耻辱铁证。”

顽固不化的拿勒情结,以及如同皇帝般评判一切的傲慢。

“切斯塔洛的族长和卡佩罗的守灯人会面,我不知道你们在商量什么,但我不过问。”马里齐奥说:

“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吧,失去了奈维欧的卡佩罗,确实不太适合呆在五只手的位置上。”

“比起卡佩罗,现在我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卢卡说:

“没想到今晚会碰到你,所以我顺便问一下:禁酒令已经颁布快一周,是不是该到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大家都看到了私酒可能带来的利润,下面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只不过没有来自族长层面的信号,还没人敢轻举妄动,但他们耐心是有限度的。

柯林不自觉地支起了耳朵,因为这件事将与他有着巨大的关联。

“嗯,你说得没错。”马里齐奥说:

“这些天我一直和人在商量这件事,不过光我一家,也拿不定主意。”

“两天后的族长会议,我们五个人再一起详谈。但我可以保证,这周之内就会做出决定。”

此时,还没有人能确定同盟当局推行禁酒令的力度。而政令落到公国和施塔德市的层面上,又会几分认真,几分应付。

因为马里齐奥与当局要员来往最密切,所以大家需要他来获得最确切的信号。然后族长们才能进一步决定,五只手究竟应该对即将崛起的私酒行业采取怎样的态度。

在禁酒令颁布的短短一周内,地下私酒市场就已经在几起酒车劫案中萌芽,并陷入到亡命之徒四处横行的局面中。

如果族长会议后,五只手正式决定参与私酒生意,那么目前的乱象很快就会被荡平整合,地下酒市将建起相对稳固的秩序。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把整个盘子做大,为他们带来稳定可期的利润。

这些天,柯林一直期盼着那一刻的到来。

第四十一章 烟花地的童话

今晚的剧院枪击案,估计明天会登上各大阿斯报。但一定不是头版,毕竟安赫市民眼中的辛西里社区一贯黑暗混乱,出这种事再寻常不过,算不上是新闻。

柯林扶着卢卡回到车旁。打开车门让卢卡坐下,司机很快拿着急救盒过来帮他做了处理,取出弹片又作了包扎。

在整个过程中,卢卡没有吭声,面色阴沉如水。柯林以为他是在气郁今晚意外的袭击,或者枪伤可能带来的麻烦,结果却都不是。

“你听他说话的那调子了吗?。”卢卡模仿着马里齐奥的语气:“我的孩子们。”

“幸好,他没再引用什么古典拿勒语的箴言。不然我真可能忍不住翻脸。”

马里齐奥没有卢卡所描绘得那么不堪,但显然,他也没有给卢卡应有的尊敬。

不过在柯林的印象中,卢卡也不是会为这些细节斤斤计较的人。

毕竟他坚信自己迟早会取代马里齐奥,既然如此,就不必为对方一时的不敬和羞辱动气。

所以他会反应过激,也许是因为和马里齐奥另有过节。

也可能是,卢卡天生厌恨做着长辈姿态的人,如果那个人在一些无用的学识和涵养上又确实远超自己,那就更是如此。

又愤愤了两句,卢卡才谈起今晚让威胁到他生命的那场袭击:

“我没告诉别人今晚的交易,最后都没带人过来。相信你那边也不会出什么纰漏,所以问题多半是阿雷西欧那边弄出来的。”卢卡皱眉说:

“以后要对他们多留心,我会增加一些看守朱莉欧的人手。”

“嗯。”之后可能面临的,是来自阿雷西欧和卡佩罗的两方威胁,能帮忙守住朱莉欧的力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为离开剧院前卢卡和马里齐奥关于禁酒令的对话,柯林又多问了一句:

“两天后的族长会议,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怎么?你也想去弄酒?已经晚了。”卢卡笑着建议说:“现在最好别碰,目前急着跳出来做这行的,都是些不要命也没脑子的人。”

“至于两天后的结果,不太好说。这周我已经听过四五种说法了。”

汽车发动,在颠簸中离开停车场拐进公路,混在马车群中缓慢前进。斑驳的街灯在车厢外一盏盏晃过,柯林不解地问:

“听说现在黑市酒价已经翻了十倍,这种利润面前还要犹豫么?”

“因素很多,对那些老家伙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赚钱而已。”卢卡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烟:

“不过我个人觉得,无论碰不碰私酒,都应该把现在这乌烟瘴气的局面修整一下。毕竟外人不分青红都觉得是我们做的,对名声不好。”

几个抢劫销酒车的罪犯全是移民出身,虽然不都是辛西里人,但在安赫本土人眼中,移民就是移民,全都是一样的。

柯林突然觉得有些荒诞,五只手要真为了维护名誉而去打击私酒犯,那也就是帮派份子莫名其妙做起了警探们该干的事?

“你要的东西在后备箱里,一会下车带上吧。”卢卡说:“怎么最近用量这么大?”

“伯父想做点实验,对照明的要求比较高。”

东西是五盎司红石,友情价一百二十五奥里。当然伯父只是个幌子。

卢卡点点头不再多问。车照例在河港区停下,柯林从后备箱中取出了那个小盒子,被包装得像什么礼盒一样,完全不会引人怀疑。

五盎司,差不多等于一百三十公克,提在手里轻若无物。但即使是友情价,也要花掉普通人三个月左右的收入。

柯林心想要尽快找到其他购入红石的渠道,毕竟最近几次在卢卡那里买的太多,难免会引起他的怀疑。

目送卢卡的车辆离开,柯林再次在小巷里左弯右绕后上了一辆马车,前往季丽安的住处。

……

……

认识柯林的人都会觉得奇怪,除了神学院报房的收入外,他这些年为卢卡干活也特别卖力,而且干了不少大单子,照理说早就比其他同伴阔绰很多了。

虽然一直帮人照看着大笔现金,他从不把自己的那份和别人的混到一起。有些人认为他这是为了避嫌,却又说不清究竟是避什么嫌。

也有些人说他花钱无度,钱到手就用光了,可他的衣着用具,又永远是一副穷酸的样子。

季丽安楼下的莺莺燕燕,老远就看到柯林提了东西过来,一下子都围上来打趣。

柯林朝她们扬了扬手里的盒子:

“小礼物。”

“再不带酒过来的话,哪怕买宝石哄她,医生小姐也不会依你的哦。”一个年轻的女孩笑嘻嘻地说。

为了解释频繁出入季丽安的房间,柯林只说自己是一个痴情的追求者。

最早,是柯林说季丽安想要酒,结果到后来,她们都以为季丽安嗜酒如命,而且千杯不醉。

“要怪就怪当局吧,现在我可不敢去买酒了。”柯林神情低落。

妓女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帮他出主意,可说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安全地弄到酒的方法。

虽然光从外表来看,完全想象不出季丽安狂饮时的姿态,可连后来她本人也说:酒是打开她心房的唯一钥匙。

所以,妓女们每次看到柯林过来,都能看到他手里提了几瓶茴香酒。那可不便宜,但柯林一带就是好几年。

她们特别热衷于谈起这件事。一方面来说,妓女们倾慕季丽安豪饮不醉的男子气概。同时,她们也羡慕医生能得到一个耐心地迎合她的坏嗜好,而且多年来痴情不改的求爱者。

对于这些生活在薄情烟花地的人来说,也总是需要一些童话幻想来聊作告慰。

虽然有时候她们也会奇怪地想,这个平日里对她们照顾颇多的医生,这些年到底是喝掉了多少酒

可能就是饮酒过度,才总是那么病恹恹的。

……

……

“这种说法又瞒不过有心人。”

季丽安微微愠怒地说:“除了让她们瞎说什么‘豪饮的医生小姐’,还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是无心之举,但既然她们喜欢这种故事,自然就会帮我们把细节补完。”

柯林说:

“先把暗门打开。”

……………………

上试水了,努力开始双更。

第四十二章 昂贵的仪式

当柯林进门的时候,季丽安正在沸煮自己的餐具。碟子和刀叉在被叠放在小锅里,开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氤氲的蒸汽将她光洁的脸蛋熏得微微发红。

一会把餐具取出来后,季丽安会把洗过的口罩和手帕也一并沸煮。

为了避免把自己的不幸传染给别人,她在做这些消毒工作的时候,总是会特别细致。

柯林把小礼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就开始观察起房间里各处细节的变化。

有时季丽安会对柯林这种打量的眼神稍稍感觉微妙。

倒不是因为侵犯隐私之类的闲情,而是他们明明已经合作了四年,却仍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中的戒备以及不信任。

柯林在房间里看似随意地游走,对一些小东西摸摸碰碰。其实在好几处地方,他都留有标记。

有没有人进出过,逛了多久,都大致能做推断。

除了让妓女帮忙带东西之外,有时,季丽安也会让她们进来做一些小诊断和治疗。

对这种让人进到这个房间的做法,柯林感到十分不妥。

但说了她几次之后,柯林又想到季丽安独处太久也可能出问题,所以最后做了一些妥协。

……

……

暗门说是暗门,其实只是一个用于遮蔽视线的书柜。在那之后,是一个二乘五米的小隔间。

柯林领着提灯进入。隔间里靠墙立了两排架子,叠放其上的,则是数不清的茴香酒瓶。

清一色是封装完好的原装货,来自遥远的岛国爱西尼,在产地用蒸馏酒和茴香油配置而成。哪怕在禁酒令之前,一瓶也要价一奥里以上。

至于现在,已经有市无价。

一般人目前不可能弄到。至于黑市上,以最近的风气,随便几瓶就可能导致一场血案。

但是现在,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恐怕就储存有1000瓶左右。

淡琥珀色的酒体,在提灯下投射着明亮的光泽。

茴香油来自茴芹的提炼,另有龙胆草,洋艾,金鸡纳,苦橙皮等精油溶于酒精之中。据说有着甘草般的回香,但柯林没有尝试过。

毕竟他并不懂酒。虽然,两年来他几乎把所有钱财都投入到了这里。

柯林把小礼盒打开,里面是五盎司的红石,净是些不成形的块体,聚拢在一起也不过成年人两根手指的体积。

他把这些红石称量过后,另外用纸包好,标好记号。然后拿过悬挂一旁的记事小册,写下了新增加的重量。

接着,他又把过去放在这里的红石称量了一遍,算上自然蒸发的重量,做了检查核对。

目前这个架子上摆放的红石,一共是二百三十七公克。

自从市场上买不到酒后,柯林就转而买起了红石,身上基本不留现金。所以这些矿物也就是他近一个月来的入账。

“一个月,也只能买到半磅红石。”季丽安出神地说,语气有些飘忽。

柯林目前做的工作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所以收入已经算非常可观。

可是如果把这些钱投入到红石中,一个月的所得也不过是眼前这么两小抓的量。

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蒸发耗散。

月初才放在这里的五盎司红石,到现在已经蒸发了十几公克。

“与其感叹这些,不如再改进一下仪式,把那个离谱的用量降下来。”

仪式,自然是用于破解柯林意识中记忆封印的仪式。

说是破解,也许不太确切。毕竟目前,能够确认那个记忆封印存在的手段,也只有来自共生菌群的应激反应而已。

此前,季丽安试尽了她所知的所有方法,却没能捕捉到那个仪式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也不怪她,毕竟这是连神学院都没做到的事。更何况季丽安作为一个难民,教会学校当时对她做的训练,也只是以填充底层人员为目而已。

但打开‘锁’未必需要看清‘锁’是什么,这世上有些问题,是完全可以暴力解决的。

既然柯林告诉了她‘锁’的存在,那么她只再需要确定柯林心内海的坐标,也就能确定‘锁’的位置。

柯林意识中的那个封印之所以难以察觉,一部分原因在于它不需要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整个循环以宿主的力量自给自足。这证明了它虽然精巧绝伦,但其实体量极小。

这也就为季丽安设计破解仪式提供了突破点。

在安赫人的理论中,除了祈请类的仪式是基于凡人与精灵之间的古老约定之外。其余所有类型的仪式,归根结底都是基于“相似律”。

也可以用另一个更明确的称呼:

“镜像共鸣律”。

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扭曲的因果律,类似于“同类相生”或者“果必同因”。

简单来说,如果在世界深层,曾发生过某个带有若干个特征节点的镜像事件。那么只需要模仿重演那个镜像的每个特征,并为之插入足够的燃料,就可以让事件的走向与最初的镜像吻合。

而安赫神秘学的所谓的仪式,就是在接近空白的背景下,极端化地突出需要的几个镜像。从而在相当程度上,排除自然事件中因镜像混杂而导致的偶然性。

季丽安目前完成到一半的仪式,是以一位在谐趣故事中广为流传的半神,“偷神”坦比斯的事迹,为镜像主干来设计的。

在那个故事中,坦比斯蒙眼砸碎了世上最昂贵精美的锁,打开碎裂的宝盒,却只获得一蓬蒿草。

当然,想要让这个有些简陋可笑的镜像能派上用场,还需要做很多调教工作。

而它的可用之处在于:在不知道‘锁’具体形态的前提下,以绝对力量将之打开。

所以,季丽安用偷神坦比斯的事迹为主干,只需要在仪式中一定程度上复现重演那个镜像,就可以到达“不知锁为何物,却获得了宝盒中的蒿草”这一结果。

当然为了保证安全性,这个仪式中还需要混入其他的镜像作为缓和调整。

在几年前他们尝试过这个完成过一半的仪式,在将一百克红石蒸发殆尽之后,成功偷出了柯林一点点不成形的记忆。证明了这个仪式确实有效。

但是,它还需要很多的调整和改良。尤其是在红石用量上……

在三年前,他们大概地推算过,如果想以当时状态的仪式打开柯林记忆中的封印,究竟需要多少用量的红石。

最后的结果,令人有些绝望。

仅仅从第一次使用仪式的效果来看,他们想达成目标,则至少还需要:

2000磅红石。

光这样说可能会让人缺乏概念,所以也可以用金钱来更直观地表达。

单以友情价来算,大概也就是……八十万奥里。

四十三章 漫长的准备

两千磅红石相当于什么概念?也许是一整支中型舰队,在一次战役中的消耗?

而八十万奥里,以每天收入二奥里来计算,大概需要一个普通市民不吃不喝地工作四十万天,坚持存款1000年。

这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巨额数字。

同盟的技术和商业已经高度繁荣,近似于地球一战后的水平,柯林没有特别专业的知识,很难再找到什么一夜暴富方法。

所以禁酒令的颁布,就是不容再失的机会。

可目前柯林手中这一千四百瓶茴香酒,即使以十奥里一瓶的高价顺利出手,最后也不过是一万四千奥里入账,离最后目标还有一大截。

所以这一千四百瓶酒也只是个开始罢了。

这两年之所以要在地下世界活跃,除了为获得启动资金之外,更重要的是和卢卡以及马里齐奥等人搭上线,为禁酒令的启动提前布局。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确定禁酒令真的会颁布的?”季丽安不解地问,毕竟关于这一政令的消息,是从今年年初才开始透出风声的。

而且因为议会中从属于各势力的席位风云变幻,哪怕在禁酒令落地一个月前,也没人能肯定地说它不会胎死腹中。

“我从来不确定它会颁布,至于契机,是从得知学界的一些讨论开始的。”

情报源自对神学院的窃听,在三年前,安赫学界有过一场整整持续半年的讨论:

关于醉酒与大范围寄生灵感染的关联性探讨。

柯林至今也不清楚是什么事件引起了那场研究和讨论,但同盟学者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严重醉酒导致的非自然失神状态,会让寄生灵侵入的概率急剧提高。

原本古代人类就会利用酒精,特制的熏香,或者一些致幻剂来达到失神状态。这是旧时打开心之壳的辅助手段之一。

同时,也没有哪个时代的人像今天这样,过着一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无望人生。

他们生活里的唯一盼头,就是在酒馆里和或亢奋或沉默的工友们一起,一杯接着一杯地酗酒,借此在几个小时内,短暂逃离烦心的生活。

这些人心灵脆弱,又在醉酒中非自然无防备地进入失神状态,也就为寄生灵的侵入提供了绝佳的契机。

而人体本身的以太,又是深层力量流向现实的通道之一,如果是在人群密集的都市,就尤其如此。

酗酒成风,带来的是无数寄生灵感染;寄生灵感染,又将大范围导致以太变性。一切恶果,最终会被反馈到这片土地上。

那就是污染和紊乱的进一步加深。

柯林始终觉得,比起同盟表面上宣称的妇女联盟反家暴运动,或是对异邦移民传入堕落生活方式的反击,寄生灵感染问题,才是禁酒令被推行的真正原因。

从而,禁酒令的颁布与否,从来就不是那几个傀儡党派之间扯皮的问题,而是关乎超凡层面的重大事项。

所以他在两年前就开始了冷静准备,早早与海外的酒商建立联络,囤购私酒。

但最大的收获,却来自两个星期前的一次意外。

那是远郊一个被查封的小酒厂,在当局的拍卖险些流拍的时候,柯林借用一个临时的假身份,以不到七百奥里的价格就拿下了它。

在那个更像是家庭作坊的酒厂里,还有保留着成套的蒸馏设备。更美妙的是,它被当局锁住的仓库中,竟然还有三百箱贴着封条的威士忌。

于是到目前,一切准备都已经就绪,只等两天后的族长会议得出结果,让马里齐奥和卢卡等人为他建立一个稳定的地下私酒市场了。

……

……

柯林在昨夜还一时犹豫过,是否要将自己从一号先生那里获得的知识转达给季丽安,但是细想之后,他就放弃了。

仅在仪式学这一块,季丽安已经拥有了系统的认知。再告诉她踏入超凡的具体路径,对仪式设计也不会有太多帮助。

而且多知道一个选择,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告诉了她方法,难保她哪天一时陷入绝望,会因此寄希望于超凡。

毕竟超凡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让看不见出路的人,平白生出虚妄的期冀。

但那永远是镜花水月,如同甘甜却无法饱腹的假果实,诱使着无数悲剧的诞生。

因为超凡从不是一种恩赐。如果只是想对它求索自己不应得的什么,最后一定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先不提有没有治愈的可能,她现在的身体已经太过孱弱,再贸然打开心之壳,简直与自杀无异。

而以那种仓促又残破不堪的心境,就算成功踏上扬升之路,也必定会引来无数寄生灵入侵,将她啃食殆尽。

……

经过这几年的改进,季丽安已经将仪式的红石用量降到了1500磅左右。

可是后来,他们又意识到,如果在仪式中一次性投入巨量的红石,将会导致另一个问题。

因为红石本身并非燃料,仅仅是连入某些以太层的通道。

那么如果这块土地本身没有充足灵素,投入再多的红石,也不会让燃料的量继续增加。

或者至少,灵素的流速将会减缓。最终无法在仪式的有限时间内,从以太层引导出足够的燃料。

从神学院这些年的信件中,柯林逐渐掌握了施塔德这片土地的一些数值情报。

最近几年,施塔德市区的小范围内,灵素流速开始衰减的通道宽度,如果换算成红石的当量,大概在400磅左右。

而如果通道宽度等同于800磅红石,流量的总值就不会再发生变化。

也就是说,如果一次投入400磅以上的红石,燃料效果就会开始减弱。

至于超过800磅的部分,则将不再会发挥作用。

所以在一般正常情况下,一个需要1500磅红石用量的仪式。

是根本无法成立的失败作品。

第四十四章 朴素的称号

根本上来说,“以太”就是沾染了物质界方位的“虚界”。

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或许只是与物质界在距离上的远近。

地理位置,空间坐标,是属于物质界的特性。一部分虚界与现实接近重叠之后,才拥有了明确的位置,成为人们所称的“以太”。

所以可以将“以太”视为:栓钉在特定物体上的“虚界”。

但也有可能,它就是那个物体自身,在深层世界的延伸。

目前已经确认拥有以太的少数几类事物,是星球、生物,以及特殊的几种矿物,比如盐。

或许世界上只有它们拥有以太。

但也有可能,只因为它们某种程度上与人类接近,所以人类才相对容易地观测到了它们的以太。

其中,星球的以太是虚界和现实之间最宽阔稳固的通道。

生物的以太是人类最熟悉的,比如人体自身的以太。

又因为生物拥有生与死的状态转变,以太会在这种转变中自行分解,或是向物质界塌陷凝析,所以生物以太也就成了最经济的红石来源。

矿物的以太,则十分便于在仪式中使用。

一块土地上同时可能聚集无数的以太,它们时而相连时而隔绝,构成了一块土地基本的以太场。

以太场,就是各种形式的灵素流向现实的通道,或暂时滞留之处。

以太会因为很多原因变性,那将导致以太通道改变朝向,指向未知的虚界方位,让不可控的因素进入土地。

所以,以太场也会随着许多因素的不断发生变化,一块土地的灵素保有量并非恒定不变。

于是,800磅的仪式红石用量上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突破。

但机会,却仍只有一次。

……

“地球”围绕雌月旋转,于是每年冬至时分,“地球“就会进入雌月巨大的阴影,被遮挡住所有的太阳光。

这一过程将持续二十五个小时,所以地面上大部分地区的人们,会发现太阳不再升空,原本被白昼分隔的两个黑夜则连接到了一起。

几乎所有文化,都将这一天称为“太阳熄灭之日”,或者是在这个意义上衍生的“太阳重生之日”。

又每隔数年,当“太阳熄灭”发生时,子月会恰好处于雌月和地球之间。

届时,本应是白昼的天空一片漆黑。而在冰冷的太空中,双月与太阳三个天球将连成一线。

这意味着,最接近人类的三大星体通道相互重叠,将出口指向相同的方位,“地球”。

于是,无与伦比的灵力潮汐,将在那一天淹没“地球”上的每个角落。

所有土地上的灵素保有量都会急剧上升,远超现在。

而红石用量800磅以上的大型仪式,也将得到实现的可能。

天文学家们计算得出,今年的冬至时分,就是这近十年一轮的潮汐到来之时。

如果不想等下一个十年,柯林就必须要在那之前集齐1500磅红石。

恰好又是在今年,旨在解决以太场污染问题的禁酒令正式获得颁布。

两者会同时到来,或许本身就存在着某种关联。

但对柯林来说,这恰好是一个美丽的巧合。

……

“之前交给你化验的那些抑制剂,有没有查出什么?”

“样本太少,也只能大概确定是某种活性物。”

柯林点点头,毕竟那只是残留在注射器上,勉强刮取下来的样本。

在没有猜测方向,也没有现代仪器的情况下,稍做一两次错误的尝试就全部用尽了。

随着和阿雷西欧的合作深入,柯林可以节省出更多样本交给季丽安,慢慢解开抑制剂的成分之谜。

在柯林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季丽安再次叫住了他。

“最近,没入手什么新的资料么?”

按照他们之间的协议,柯林要定期向季丽安提供与她的病有关的材料。

如果有传染病学方面的进展自然是最好。即使没有,和医学有关的一切,或者灵性层面的愈疗方法也可以。

正因为从这些材料中一点点积攒的知识,季丽安久病成医,因此多了一项谋生的手段。

但由于柯林生命丰饶受损导致记录容量下降,最近又急需追踪来自喀瑜遮兰的关键文件,所以暂时顾不上为季丽安获取这方面的材料。

柯林承诺以后会补足目前欠缺的文本,季丽安似乎也就不太在意这件事。

“唱片。”她比划着,顺势索要起无伤大雅的补偿:

“下次过来的时候,带一只唱片过来吧。”

柯林这时才发现,季丽安已经把那台哔哔啵啵响的留声机收起来了,也许是这些日子已经听得腻味了。

“嗯,我记住了。”柯林说:“你喜欢听谁的。”

“我也不认识哪个明星,就按你的口味来吧。”季丽安说:

“不要太哀婉的,就行。”

……

……

此后的一两天,柯林过得颇为平静。

虽然因为“癞皮狗”阿昂佐的离奇死亡,卡佩罗家族的几个分支之间已经沸沸扬扬地传起了朱莉欧归来消息。

如果光是朱莉欧自己,或许并不能让几个卡佩罗的几个头目感到任何威胁。

但真正令他们感到惊惧的是,因为在这个事件背后,影影绰绰地还有着马里齐奥的身影。

是“大老板”马里齐奥,准备插手卡佩罗的内务,让朱莉欧坐上她父亲的位置吗?

四天前,朱莉欧曾离奇失踪,难道这是她自导自演的什么计谋?

据奈维欧的助手阿雷西欧所说,朱莉欧的突然失踪,是为了躲避来自“癞皮狗”无穷无尽的刺杀。

而她能够一路化险为夷,甚至成功与马里齐奥接洽,都是因为一个神秘男人的帮助。

现在,那些曾朝她开过枪的人已经一个不落地死去,据说这也全是出自他的手笔。

即使卡佩罗的头目们历经无数生死,此时也不禁对那个人的手段感到了一丝敬畏,觉得他至少配得上拥有一个称号。

“……你知道他们为你起了什么样的称号么?”

阿斯旅馆顶层的办公室里,卢卡笑得乐不可支。柯林则有些无奈地站在他的办工桌前。

因为柯林过去做的大多是见不得光的脏活,而且从不留姓名,所以一直名声不显。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获得自己的称号。

阿雷西欧不知出于何种意图,竟然大肆把自己的名字宣扬了出去。

“他们管你叫‘男子汉’,保护女士的‘男子汉’。哈哈哈……”

第四十五章 置换转移之法

那些在人群中辗转流传的故事,总是比事实更为奇妙。

一个劫持者,忽然就成了保护者。他们哪里知道,所谓的“男子汉”就是曾将袜子塞到公主朱莉欧嘴里的人呢。

阿雷西欧之前带来的抑制剂,足够柯林和卢卡使用两个月。

因为最后达成的协议,是由切斯塔洛家族负责保护朱莉欧。所以他在后一天又送来了几支所谓的信息素提取物。

也就是在南郊旧厂房的那场对战中途,乔凡尼滴入眼睛中的东西。

它可以令共生菌进入应激状态,但是因为抑制剂的作用依然存在,所以应激状态只会持续五分钟。

一排子弹般摆放的墨绿色玻璃小瓶,里面是清透的不明液体。

“如果没有威胁生命的问题,就不要用这东西。”卢卡把三支信息素交给柯林时说。

柯林点头,无需卢卡提醒他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生命严重消耗的情况,再贸然使用这玩意就是自寻死路。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将会得到解决。

一天前,一号先生找过柯林。并且直接将解决生命丰饶受损的方法告诉了他。

“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到杀死你想杀的人后,你才会把方法告诉我呢。”柯林意外地说。

地点正是在柯林成为獠牙的那个阴暗转角,一号先生的眼神空洞一如既往。

他简单地陈述着事实:

“我不懂得像你们那样,用尽威胁逼迫。”

而除守灯人本性淳朴之外的另一个原因,恐怕是柯林如果一直保持着这种受损的状态,也就很难为他做事。

回到柯林生命丰饶受损的问题。

守灯人说,人体本源的稳固程度,决定了它生产或接受生命丰饶的量。

所以,本源和生命丰饶之间的关系,就像容器和内容物。

听到这些,柯林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形象的比喻,就是血量上限和血量。

虽然这并不是游戏,在人体上割出口子也不会“掉血”。

只有随着人体长期虚弱,本源才逐渐破损,继而影响到丰饶。

而大多数横死者所面临的情况,则是“血量”还没掉完,人就已经死了。

柯林目前的问题,就属于本源没有受到损伤,容器完整,但内容物却即将枯竭。

也就是“血量上限”没掉,但“血量”却快要被消耗一空。

这伤及了某种循环,导致本源自身无力补充生命丰饶,自愈受阻。

于是他所面临的,其实只是消耗上的问题,而非损伤的问题。

有些人心之壳天生存在缝隙,一些灵素会自然流入他的心内海,从而使得生命丰饶得到补充,循环的自愈性就相对强大很多。

这也是有些流派,敢用自己的生命丰饶作为仪式燃料的原因。

但柯林的心之壳完整无缺,所以他的内在循环无法从外部获得补给,一旦循环受损,就难以自愈,甚至不断恶化。

但解决起来,似乎也并不麻烦。

“绕过心之壳输入灵素。”守灯人说出了自己的方案:“置换转移之法。”

无视心之壳,直接将灵素转移到柯林的心内海之中。

这或许就是解决柯林困境的最好方法,但他又马上意识到,这将催生出两个问题。

第一,本源接受转化外来灵素的过程,会缓慢地对它自身造成损伤。

这是一个长期而慢性的问题,所以暂时也顾及不了太多。

至于第二点……恐怕也是一号先生会这么快提出方法的原因。

“要用置换转移之法,就需要知道你心内海的坐标。”

一号先生看似平淡地说着。柯林一时有些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一开始就算好了这一点,还是是巧合下的无心之举。

如果他切实知道了柯林心内海的坐标,那么他探知到柯林那些古怪秘密的可能性就增大了很多。

而且,就如同掌握了某些族裔的真名一样。掌握了一个人心内海的坐标,可以为无数种诅咒和约束之法指定明确的方向。

一号先生将可以用稳固的手段彻底控制住柯林。

“坐标是什么?”柯林假装不解地问。

“物质空间方位之外的另一重位置。”一号先生说:“你的心内海在虚界中的‘方位’。”

“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做,得用什么东西才能量出那种虚无缥缈的坐标?”

“我会告诉你方法。”一号先生没有留给柯林任何喘息迂回的机会:

“两天之后我还会在这里,那时就把测量结果告诉我。”

……

朱莉欧现在就被安置在离阿斯旅馆不远的位置。

一幢环境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独栋公寓,里卡多不必时刻守在这里,因为卢卡已经在这附近安排了七个枪手。

柯林离开卢卡的办公室后,就径直前往了朱莉欧的所在。

结果在公寓附近的一道转角处,他却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疤面”乔凡尼用帽檐遮住了半张脸,正提着一只牛皮纸袋,略微有些拘谨地站在路边不起眼的地方。

但柯林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并且将手伸向背后,进入防备。

“没事的,过来吧。”

“疤面”乔凡尼轻松地说。说话的说话,嘴部肌肉扯动了他脸上深深的沟壑。

他朝朱莉欧公寓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

“他们看得到这边。”

柯林抬眼稍作确认后发现,虽然乔凡尼站在转角,但又确实故意将自己暴露在公寓中枪手们的视线下。

这种显而易见的示弱看似能让人安心,但柯林却也不会忘记在南郊的旧厂房里,乔凡尼就是通过这种手法偷袭成功,抢先一步把飞刀钉入了自己的手掌中。

乔凡尼似乎看穿了柯林的所思所想:

“我又不是过来自杀的。”他张开双手,左手上是那个油纸包:“你看,我没带武器。”

“你们不虐待或侮辱她就够了。顺便,我还可以帮你们看看在防卫上有什么缺漏。”

“平白多了八九个老手帮忙,光在这点上,我还是佩服阿雷西欧的做法的。”

柯林没有理会他话中的任何意思,直接问道:

“你过来干什么?”

第四十六章 画笔

乔凡尼在原地慢慢低下身子,把包裹打开放在地面上。

确认柯林能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他就缓缓地退到了一边。

油纸上摆放着的,是几支画笔,还有各色颜料,以及被叠成小块的白布。

“只是一些画具而已,阿雷西欧托我带过来。”乔凡尼说:

“他怕小姑娘过得太无聊,就把她平时用的东西送过来。体贴得有点恶心吧。别把它们带进去,我帮你把这些玩意扔到阴沟里,你帮我背这个黑锅怎么样?”

“为什么?”

“你不怕这些东西上有他做过的手脚吗?”

“我确实会把这些东西都丢掉,以后再想给她送什么,可以让我去买。”柯林说。

阿雷西欧送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可能被带到那栋公寓里,但是由乔凡尼提这件事就显得有些奇怪:

“你又为什么,不想它们被送到朱莉欧手里呢?”

乔凡尼沉默了一会后说: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这样在没有声音的地方过上一段日子,也许能帮她把自己头脑里的东西理清楚。”

柯林觉得莫名奇妙,也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育儿分歧:

“我会把这些东西再买一份送到里面。对我们来说,只要她别闲的发疯就行了。”

说完,就不再理会乔凡尼,直接走进了公寓。

……

柯林今天过来,只是打算查看一下卢卡对朱莉欧的防护工作还有没缺漏。

另外,也是打算让朱莉欧开始起草几封亲笔信,通告给卡佩罗的几个头目,说她准备继承她父亲的一切。

原本对于介入卡佩罗的内部争端这类事,柯林并不上心。毕竟他会与这些产生关联,仅仅是因为朱莉欧的人身安全与抑制剂挂钩而已。

可是自从卢卡许下新的诺言,说他可以从卡佩罗家掠得的财产中拿走五成之后,柯林就完全不再这么想了。

公寓里搬入了一些生活用具后仍显得空荡荡的,柯林有些感叹卢卡总算渐渐改去了原来那股穷酸气,出手越来越阔绰。

朱莉欧静静地抱腿蜷曲在沙发上,她已经换过衣服,一件淡黄色的绉纱连身裙而已,却莫名地让她显得更为脆弱。

看到柯林进来,她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但也没有过多地做反应。

其实她相当敏锐,仓库之夜当时,她很快就觉察到了蒙面者曾在葬礼上出现过,甚至猜到自己是卢卡派来的人,就能可见一斑。

看到了那个暴走的怪物之后,也为阿雷西欧的手段感到相当震惊。之后虽然被柯林掳走,却也理解柯林这么做的苦衷,没有过多反抗,甚至在审讯中相当配合。

但她又确实很笨拙。虽然嘴上会逞强,在大部分时候,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

有些笨拙可能并不是因为愚钝,反而是因为过分的敏锐。

“阿雷西欧他,还会来看我吗?”

柯林以为长期的沉闷生活会让她的脾气复发,没想到她似乎反倒因此沉静了下来,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柯林回答说:“他进不来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猜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你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朱莉欧指的是那晚的怪物。

“可能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那,不就跟杀人一样吗?”

野兽般的卡佩罗家,居然养出了个害怕杀人的女儿。

不知道奈维欧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儿女的。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教过。

但是阿雷西欧的做法,或许比杀人更不堪。

卢卡查过了在剧院时他带来的那个木讷男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刚来到同盟境内还没来得及登记身份的移民。

不知道是先被抹掉意识,还是先感染上共生菌的。

“明明是他教我说,只有善良才是真正的强大。”朱莉欧说。

柯林微微一怔。

他一直以为只有做父母的,才总是教给孩子这种不切实际得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却又确实美好的话

因为他们只想展示最好的那一面。所以从不提起肮脏龌龊的东西。

如果阿雷西欧有孩子的话,应该也是和朱莉欧差不多的年龄吧。

作为一个守灯人,却在慢慢走入后半生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开始眷恋起了家庭。

真是可悲,那不就是自己朝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上面踩了一脚吗?

“他让我带些笔和颜料过来,不过这次忘了,下次再帮你买回来。”柯林说:

“原来你还会画画?”

不会又是阿雷西欧教的吧。

“嗯,不过我已经不画很久了。”朱莉欧微笑说:“在画廊看多了别人的作品之后,就变得不太敢落笔了。一画,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敏感的人,都喜欢这样无缘无故给自己压力么。

“他也只是希望你能解解闷什么的。”

“但是被关在这里,又能画些什么呢?”

“比如沙发,桌腿上的叶形花饰……”柯林环顾了一下房间,想举几个像样的例子,最后也只能承认这些家具确实沉闷乏味。

他转头看看窗外,一眼能看到的,只有小巷对面公寓紧闭的窗户。

“那你可以随便画些心里想到的。就当是幼年时的涂鸦吧。”

“嗯。”

似乎在提起阿雷西欧的时候,朱莉欧就会特别乖巧。

又闲聊片刻之后,柯林漫不经心地说起了起草声明书的话题。

朱莉欧不禁睁大了眼睛:

“是他想让我这样做么?”

继承卡佩罗家族?她?

“没错。”柯林实话实说。

虽然阿雷西欧的提议,目的只是在于借用卢卡的力量,减轻家族头目对朱莉欧的威胁罢了。

“我都要不认识他了。因为过去骂我不配当族长的也是他……”

朱莉欧向来对五只手和卡佩罗内部的格局了解甚少。

所以虽然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没能察觉到柯林等人也只是想利用她的名义,扰乱卡佩罗的权力交接,一举击垮这头野兽而已。

第四十七章 暗中互助

柯林走出公寓的时候,乔凡尼仍等待在转角处。

看来他此行的目的,也不仅仅是给朱莉欧送来画具而已。

“这次过来,除了帮人照顾孩子之外,主要是想和你打声招呼。”他对柯林说: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即然你成了獠牙,那我们就已经是同僚了。”

柯林对乔凡尼此时的态度颇感怀疑,因为他还记得乔凡尼曾向一号先生示警,说自己过于危险之类的话。

似乎看出柯林的困惑,乔凡尼接着说:

“我确实不希望你成为獠牙。原因之一,是自己曾有得罪你的地方。但即然你已经被选中,那也就没办法了。”

“毕竟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来往,如果一直这样尴尬地僵持下去,也迟早是一个隐患。所以之前的事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可以慢慢考虑怎么利用它,但也别太过分就是了。”

乔凡尼倒是个洒脱而且转进如风的人。

柯林其实也不讨厌和这样的人来往。

虽然在南郊旧厂房里和他厮杀得相当惨烈,但乔凡尼说到底不过是受人驱使。

柯林自身就常年拿钱帮人办事,所以理得清他们对目标表现出来的这些敌意,无非是公事公办而已。

至于乔凡尼对一号先生说的那些话,也是在他自己的身份立场之下应做的。

但对于白送上门的人情,柯林也不会不领受。

“说是人情,你也不会答应做什么麻烦的事吧。”柯林说,没指望真的获得多大补偿:

“所以,如果以后看到我做错了什么,记得提醒一下就好。”

这点对刚刚接触到这行的柯林来说意义重大,又对乔凡尼来说也不算麻烦。

光在五只手的行当中,柯林就已经见过太多新人做下蠢事又不自知。而那些有经验的老人大多数时候只把他们当笑话看,从不会出声提醒,就那么任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的选择还算明智。”乔凡尼说:

“但其实獠牙之间的关系,却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冷淡。”

“比起各自的守灯人,我们之间反而会有更多的接触。毕竟大家彼此算是同僚,至于和守灯人之间的关系,则更类似于上下级。”

“而且他们一开始都不太像活人,怎么都亲近不起来的。”

“明明要一起面对那些该死又疯狂的东西,守灯人却不完全是我们的同伴。獠牙对他们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些消耗品罢了。

“所以如果我们彼此之间不相互帮扶一些的话,也就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獠牙之间暗中互助的关系,我也不清楚是哪一代人开始定下的惯例。目的很卑微,只是为了大家多少能活的久一些。所以早年的时候,我也曾受过别人的照顾,按规矩,现在该把他的恩义转交给你了。”

“这也不算是还你的人情。如果若干年后你还活着,把我的给你的一些忠告转达以后的人就是了。”

乔凡尼慢慢说着,离开了转角处的阴影。他看了几眼藏在各处正盯着这边的枪手,对柯林笑笑说:

“我们换个地方吧,在这站着会一直牵制他们的注意力,万一公寓那边被人乘虚而入可不好了。”

听卢卡说,獠牙之间从未有过相互残杀的先例。所以乔凡尼刚才说的话,柯林觉得也还算可信。

而最重要的是,乔凡尼已经没有了和自己敌对的理由。所以柯林也就不再戒备太多,随他离开了这块街区。

“獠牙离不开守灯人,但也不能把一切都透露给他。他没法彻底控制你,你才有可能坚持得更长久一些。”

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二十年的乔凡尼,斟酌着传授着他和前人的经验。

“我估计,最近差不多是他问你要心内海坐标的时候了,理由倒可能千奇百怪。”

乔凡尼打量了柯林一眼:

“以你现在的情况,多半是说要帮你解决生命受损的问题吧。他刚从老家那边出来,应该还没什么遮掩意图的习惯。其实就算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也会直接问你要的。”

猜得真准,昨天一号先生确实找自己说了这件事。

“其他事情也许还能妥协一些。”乔凡尼断言说:“但唯独不能把心内海的坐标告诉他们。”

柯林心里也清楚,或者说稍微对超凡有些概念的人就会知道。

被人掌握了坐标,就像朝人无防备地袒露出了自己的要害。

也许比这还要不堪,毕竟要害被人掌握,可能遭遇的只是被杀或被要挟。

但如果被知道了坐标,会遭遇的事情可就难以预料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号先生在柯林刚成为獠牙那晚的谈话中,似乎有意漏过了这一点。

“生命受损对我们来说是难免的,自从阿雷西欧利用那些共生菌之后就更是如此。”

“所以我们很早就掌握了处理这种问题的方法,也正是守灯人所说的‘置换转移之法’。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是对守灯人那边,你得花心思搪塞一下。”

“心内海的坐标位置,只要你自己没用什么巫术暴露了痕迹,别人一般是没法为你定位的。外行人光靠自己,量不准的情况也很常见。所以只要你一口咬定自己量不出来,他也拿你没什么办法。”

“然后你就暗地里用置换转移之法,自己解决身上的隐患。”

“至于怎么解释你的生命受损会自己恢复的问题……”乔凡尼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

柯林想了想说:

“我就说,是你这边给的什么秘药怎么样?”

“这说法还算不错。”乔凡尼说:“我可以回去准备一些假药来做掩饰。”

“他初来乍到,也不和阿雷西欧来往,所以不清楚阿雷西欧这几年具体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成果。对秘药应该不会有过多怀疑。”

“原本‘置换转移’就不能一次输入太多的灵素。如果伪装成某种新药的效果,大致也还说得过去。”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街上有人开始上灯。

乔凡尼看着远处说:

“我现在就可以把测量心内海和置换转移的方法交给你。”

“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地点,我正好有一些事情要去做。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或者想了解更多,就跟过来吧。”

四十八章 魔法弦

深夜,柯林在小阁楼中的房间。

所谓的置换转移之法,似乎是一个相当范围内被普遍运用的法术。

所谓法术不过是更为轻盈的仪式。

因为被不断地使用,所以‘置换转移之法’已经足够稳固,可以在没有人类意图参与的情况下自行运转。

它的作用,仅仅是完成两份无关灵素的位置转换,在很多大型法术中被作为基础单元存在。

经过数百年的不断改良,已经难以考证它究竟是基于哪几个镜像所成立。也许因为无数次的重复,它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足够稳固的镜像。

有些人说,当一个法术被完成的霎那,就已经是一个单独的镜像。也有些人说,它们要经过无数次重复使用,才会渐渐从原来的镜像中被剥离出来。

柯林想起某人曾说过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个法术就像一条路,或者一道蜿蜒的河床。随着人们在岁月长河中无数次以不同的意图和理解去使用它,那么它的最终效果,也将被渐渐改变。

听起来有些反直觉,让人感觉“法术”不是某种技术,而是一种实在的物体。

如果用生活的经验去看待这件事,会得出很多啼笑皆非的结果。

比如说,一个人坚信某种酿酒法必定会失败,最后只会得到果醋。那么当这种想法被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即使那种酿酒法原本没有问题,它的流程也完全没有改变,最后得出的产物却会渐渐地从酒变成醋……

当然,在世界表层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但是在世界深层,当一个意图被赋予内在力量,而且这种力量足够庞大,或者被重复足够多的次数之后,这种离奇之事就会切实上演。

因为在世界深处,被插入了燃料的“精神力量”是会真正产生影响力的。

而在虚界之上的理型界,即镜像存放之地,一个法术也不再像它在物质界表现的那样,单纯是某种抽象的形式或者技术,更近似于一个“活物”。

因为在那里,切切实实地存放着每个法术自身的镜像,也就是它在物质界无数个投影共同的“模具”和“图纸”。

如果图纸被改变,那么它的投影自然也会跟着改变。

而法术作为人为创作的镜像,远远不如自在镜像那么稳固,所以相对很容易受到影响。

每一次镜像共鸣发生之时,一个朝不同方向的力同样会被共鸣到镜像本体上,虽然它的影响极其微小。

但那就像无数缕水流,在河床上渐渐刻下痕迹。河床随时都在被加宽加深,同时也会不知不觉中改变原有的走向。

所以一种法术会在外力下稳定,成熟,固化。同时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变质,堕化,失活。

在柯林原来的世界中,有个与这种情况最接近的例子。就是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时代,可能在表达着截然相反的意思。

一个法术的演化过程,似乎与语言的演化非常相像。就像一条蜿蜒宽阔的河流。

所以同盟学者不习惯像古人那样称某个法术为“魔法”,“巫术”,而习惯称它们为“魔法线”。

或者因为它们会被人类意图触发的特性,而称它们为“魔法弦”。

如今,第一教团在理型界所架设的“虚构神殿”,已经可以准确观测到那些最稳固最深刻的魔法弦。

从而,彻底禁用某个法术也就称为可能。

在过去流传普遍而且容易被运用的七个即死术,十五个精神干涉术,已经在整个物质界范围内处于诸教团的监视之下。

一旦那几个被监控的魔法弦上有镜像共鸣发生,教团就可以精确追查到施术者在物质界的位置。

而如果施术者隐匿意识欠佳,则可能连心内海坐标都会被人定位到。

……

……

柯林开始着手仪式。

仪式空间的划分方法不再赘述。这不过是创建“白纸”的过程。

如果可以像一些熟练者那样划分出自己的心内海作为仪式空间,这一步几乎可以省略。

置换转移之法几乎就是最简易基础的法术。如今只用一个符号就可以表达它的全部。

朝向相反的两个箭头。

所谓的心内海坐标,在不同体系下有不同的表达。柯林怀疑前世所谓生辰八字的说法,也是对坐标的描述方式之一。

但这个世界最泛用的表达方法,似乎是风火水土四象元素的特定比例。

柯林为自己测量得到的坐标,是风四六一,火五三,水二七零,土十五。

他对灵数学尚无研究,不知道这些数字背后将意味着什么。

在箭头的一端写下坐标,另一端则放置浸泡在动物油里的整块红石。据说灵素流动会因此受到阻滞,残留一部分在红石以太之中。

以他目前的条件,还无法做到控制精确的置换转移。

这部分所用的红石是可以一直使用的,所以他挑选了品位较高的完整块体。

另一份研磨过的五克红石,则作为燃料,被泼洒在盐圈之中。

最后仍以点燃蜡烛这个动作,作为暗示自己仪式开始的扳机。

柯林将意念集中到心内海,聚焦到自己的生命丰饶之上。

它们仍如星空般璀璨,只不过此时已经稀薄了很多。

如往常那样,柯林小心地分离出了最微小的粒子。然后就聚焦着它。

下一刻,仿佛空泡破裂的声音传来。它被置换出了柯林的意识,并且在桌子上的仪式空间中湮灭了。

取而代之的,一份更为“粗糙生硬”同时又模糊不清的能量凭空出现在了柯林的心内海中。

盐圈中作为燃料的红石,一半左右的量在瞬间化为白末

柯林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传来了某种刺痛感,这就是使用置换转移直接将灵素转入心内海的后遗症。

本源在排斥着它,将这份灵素彻底转化将是一个对本源产生消耗的过程。

柯林感觉了一下,大概再使用三次转移,就可以让自己的心内海恢复如初。

但是当时的暗燃,可是持续了接近两天。这样看来,蜂群性卡氏弧菌应激产生的消耗也并非无法接受。

但是因为不知道本源被损耗的未知后果,所以以后还是慎用为妙。

……

次日傍晚,在和乔凡尼约定的地点再次见到了他。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柯林,点头说:“看起来恢复了不少。”

“做好准备吧。”他说:

“今晚我们的敌人,是一个真正的巫师。”

第四十九章 无辜

虽然乔凡尼说的是“我们”,不过在局面清晰起来之前,柯林并不打算出手。

估计乔凡尼也没有自作多情地指望柯林会帮什么忙,只是带他来对超凡层面的战斗多少形成点概念罢了。

“你以为是一个火球飞过来,一道闪电压回去?”乔凡尼摇头说:

“没那么精彩的,其实比那无聊得多。”

“你有没有听说‘枪眼’里奇这个人?”

“卡佩罗五个头目里的一个?”柯林回忆着。现在还得算上奈维欧的三个助手,所以里奇已经变成八分之一了。

他一时想不起来“枪眼“的人是靠什么谋生,虽然那大概和今晚的事无关。

在马车上度过两小时后,柯林和乔凡尼已经到了南十五街附近一处偏僻的巷落中,这里正是卡佩罗的地盘。

几个家族的地盘向来犬牙交错纠缠在一起,而且每个人的地盘上也可能有另一家的产业。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陈旧的手表,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因为治安情况向来堪忧,这一带的居民没有夜晚出行的习惯。

加上房屋一概低矮破落,所以乍看起来,柯林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某个乡野村镇的夜色中。

乔凡尼似乎也不赶时间,他们走得像晚餐后的散步一样。柯林问了一句,乔凡尼说他们最好在零点之后到达目的地。

“‘枪眼’里奇的侄子很早就在这附近开了家酒馆,并且起了个叫‘催情果’的下作名字。两个月前这类生意都变得不能做了,他们倒没学别人把这酒馆改成甜水店,到今天也一直关着门。也没有谁知道里奇把这家酒馆拿来作什么用了。”

乔凡尼叹了口气:“我们光以为,他是准备在这里囤手提轻机枪和子弹。所以嫌麻烦也怕危险,没让人来查过。后来,里奇的那帮手下里就突然死了一个人。”

“里奇说那个人是得病死的。按常例不用给他的家人抚恤,但里奇还是给了。其实这种做法也不算少见,类似的小事在这座城里每天都在发生,估计他们自己也没料到,这件事里会漏出什么。”

“他们最大的疏漏是没烧掉那人的尸体。”乔凡尼看了柯林一眼,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意指几天前他在南郊的旧厂房里,他本来打算带走柯林的尸体的事情:

“你是知道的,阿雷西欧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即使现在是热年的夏天,而且尸体又已经被葬下去了快一周时间。”

“我花了半个晚上时间把他从墓园里挖出来,那味道可真是够带劲的。几个帮实验室偷尸体的人把我错认成了同行,我又在臭味里熬了一个小时等这帮杂种离开。然后才通知不远处的阿雷西欧过来。”

“几分钟后,那个死了快两个星期的人就哆嗦着开口说话了,虽然声带已经烂了一半,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脑子也成了浆糊,经常答非所问。但是在说起自己的死因时,他那张烂脸上浮现出来的神色,就像以为自己再度活过来了一样。”

“他说自己经常会去那家关门的酒馆,虽然那里面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了,里奇却还是让他每周把一些食物和水送过去。可怜的家伙还猜测过,住在那里的是里奇从外地请过来的杀手。他还和不知道情况的人透风说,‘枪眼’里奇这是在为决战做准备。”

“后来有一次,正好是他该去送东西的前一天,他又忍不住到小巷的店里和女人荒唐了一晚上。第二天浑浑噩噩抱着东西地过去酒馆,刚打开后门走进去,就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正伏在空荡荡的地板上。他第一眼以为是一只兔子,再仔细一看又觉得是只猫。等他走近想重新细看的时候,那东西已经慢慢地胀大起来。随着它变得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也在不断消退,就像被那东西吸走了一样。他随即转身仓皇而逃,带来的食物都洒落在地上。”

“为了避人眼线,他都是快天亮的时候才去酒馆,巷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路人都没有,也安静得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凌乱的脚步声。他怀疑是自己没有睡醒。一边跑一边回头朝酒馆后门的方向看去,结果看到那东西还在慢慢放大,几乎和其他事物在他眼中远去缩小的速度一样快,结果感觉起来,就像那东西明明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又一直在逼近自己一样。”

“当天中午他就死了。连他家人都说他是在自己的床上睡死过去。只有他的尸体,才知道他是怎么丢了命的。”

“他是被活活抽干的。”乔凡尼摸了摸脸上的伤疤:

“他的精神恰好和那东西处在同一频率,所以他才看到了不该看到东西。又因为是一天中最累的时候,结果一下就被捉住了破绽。”

这就是所谓巫师的手段么。

“估计那东西的主人也不是故意的,毕竟做出这种事对他也没有好处,还增加了些暴露自己的风险。”

“可惜死者偏要在自己精神恍惚又没有防备的时候,撞上门去。”

“更可惜的是,‘枪眼’里奇作为五只手的人,却偏偏没有自知之明,居然擅自和巫师搭上了关系。”

乔凡尼哀愁地叹息起来:

“虽然他们是为了争夺族长之位,才一个个被迫在竞争中坏了规矩。但其实如果阿雷西欧那家伙没有放弃中立的话,事情原本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你是在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么?”柯林有些奇怪地问。

“他们?不,他们死了就死了吧。”

乔凡尼毫无同情地说:

“我只是觉得,阿雷西欧再这样越来越像活人,恐怕就活不了太久了。”

“要真到那时候,我自己也难免被他拖累。”

又游走一会后,他们进了一栋废弃楼房,合作砸开锈死的锁,打开天台的房门到了高处。

柯林以为乔凡尼会在这里布置些什么,结果一会后他从皮袋里拿出来的,居然是包好的苹果和三明治。

这个已经有几分老态的男子就这样悠悠然吃起了点心,一边吃一边对柯林问道:

“你听说过‘天阶体系’么?”

…………

先单更缓缓,整理下剧情。

第五十章 飘在平流层的人

“我猜你多少听过那是什么,毕竟挺好记。但如果只是知道‘天阶体系’里那些阶层的名字,估计你依然对什么都没有概念。”

“一会开始交战的时候,你自己注意下酒馆里那个巫师的压迫感。然后记住那种程度就叫‘子月天’就行了。”

“‘天阶体系’?‘子月天’的程度?”柯林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无知。乔凡尼似乎把这些东西当常识,可他还真没听说过这些概念。

从他话里的意思猜测,这个世界的巫师群体中也有类似强弱等级的划分么?

“结果要从‘天阶体系’这块开始解释吗……”

切斯塔洛的守灯人未免也太不负责了。乔凡尼心里抱怨着,想起了几天前还要自己给卢卡上课解释守灯人信条时的情景。

他三两口啃干净了苹果,随手把光秃秃的苹果核放在天台栏杆上,还把双手往自己衣服上沾了沾。

“那‘扬升之路’你总该知道了吧。”

“嗯。”最近几天柯林已经无数次从一号先生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你可以认为,世上有无数条扬升之路。”乔凡尼说:

“踏入不同扬升之路,行者会经历截然不同的瓶颈和成长节点。比如誓约秘仪的立誓和毁誓;‘精灵使’和某个灵举行圣婚前后;下降恩许之路的‘入神’成功与否;或者直接通过修建某座通天之塔,让普通人一步登神的越狱之路……”

“我知道现在告诉你这些,你多半也听不明白。我所以想向你表达的只是……每条道路有着各不相同的进展,而且各自的阶段繁杂无序。所以这世界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实力度量标准。”

“没人能真的弄清楚,不同道路各自等级的对应关系究竟怎样。一个彻底‘唤醒内神’的自心潜修者,和一个完成所有誓言的‘约束者’究竟谁更强大?走‘越狱之路’的人,只踏出一步就已经在理论上成神,又怎么把他和其他行者横向比较呢。”

“所以我说的‘天阶体系’,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强度量化方式。未必准确可靠,但是多少能让大家有个参照。”

“虽然‘精灵魔法’,‘誓约秘仪’,甚至‘登神窃夺之法’之类的潜修道路自古以来就在世上大行其道,但是安赫人最早青睐的,是最稳定泛用的‘天体星辰魔法’。”

“大概在黑暗时代结束后的几十年,为了解决战争中调度和部署问题,需要使每个战斗序列都等得到更准确的强度标注。所以他们就潜移默化地用天体星辰之路上进展的十个阶段,一一对应为所谓的天阶体系,用以作为其他道路行者们阶段实力的参照系。

“哪怕后来的几百年中,同盟内星辰魔法的使用者比例一直在缩减。但是这种习惯和标准却一直被沿用到了今天。”

“所谓的‘天体星辰魔法’又是指什么?”柯林准备把无知一装到底。

乔凡尼似乎早料到柯林会有此疑问:

“通过感应和想象星辰,将自己的心内海和某条星体通路连接到一起,以此作为仪式燃料的稳定来源。随着行者自身意识的增强以及与天体的融合,他将逐渐能感知到更遥远的星辰。”

而星辰以太又是灵素最稳固的通路。所以此类魔法也就成为了泛用和可靠性最强的体系。

“以前的人们错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据此产生了有名的‘周转圆理论’。这些已经是普通人也知道的常识了。”

这几点,倒是和柯林前世的世界有着惊人的巧合。类似的巧合还有安赫人也将脚下的行星称为“地球”。

但仔细想想,这也是某种必然。人们对这片摇篮最初的印象,必定就是脚下的土地。所以几乎所有文明都习惯用大地和泥土来形容自己的星球。

通常来说“土地”或者大地女神的名字,就是人们对脚下行星的称呼。

又因为夜里星辰和天穹的旋转,而观察者自己站在大地上静止不动,理所当然地就认为宇宙在围绕大地旋转,从而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

但这和天体星辰魔法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周转圆理论,过去的星辰魔法被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基础上。虽然让人感到诡谲的是,这种错误最后产生的影响并不大就是了。”

“所以以地球为出发点,途径双月和太阳的其他行星的‘均轮’——大概类似今天人们所称的‘轨道’,虽然他们错曾认为均轮是环绕地球的大圆——直到抵达作为日月和行星之背景的‘天幕’,即是星辰魔法所描绘的扬升之路。”

“子月雌月和诸多行星都镶嵌在以地球为核心的天球之上,但远近各有不同。所以行者的意念抵达的第一站,即是子月运行的‘子月天’。从地球抵达子月天,就象征突破第一重帷幕,从盲目庸人之中踏入超凡。”

“再则依次途经雌月另外两颗卫星的‘均轮’,赤星天以及赤二星天。从而抵达雌月天,到此,行者就算是就突破了第二重帷幕。”

“接着是太阳剩下的三颗卫星,青星,白星,以及最外缘无法用肉眼直接观测的‘无光星’。他们的均轮各自被描述成青星天,白星天,以及无光星天……到达无光星天,行者就走到了最后一重帷幕的边缘。”

“按照现实中各个星体和地球的距离,太阳应该位于赤二星和青星之间。但是在这个天球模型中,太阳却有着不同于星体的意义。”

“太阳的形成和所谓的‘天幕’概念有关,天幕分作两层,一是无数恒星点缀的恒星天;二则是那片黑暗无光,却带动所有星辰旋转的‘原动天’。”

“而太阳,则是天幕上的一处孔洞,‘原动天’象征的第三重层帷幕,将‘不可言叙者’几乎完全遮掩,仅在这处漏出光和热。所以它不意味着特定的阶段,太阳轨道是指引每一个行者返乡的契机和灯塔。”

“当然这只是古人用无数猜测,象征和比喻所描绘出来的道路。天体星辰之路,从我们脚下的大地开始,以抵达原动天幕之后作为终结……”

“而现代神秘学则认为这条道路,最多只能揭穿第二重帷幕。它真正原理可能在于让意识逃逸出饱受生命意识污染扭曲的区域,所以越是远离地球,就越是能看到世界的原象……但这也不妨碍同盟依旧沿用‘天阶体系’作为行者实力的参照系。”

子月天,赤星天,赤二星天,雌月天,青星天,白星天,无光星天,恒星天,原动天,以及原动天之后的“真相”所在……

“那你现在又已经算是哪个阶层的人呢?”柯林略微有些好奇地问。

“我?”乔凡尼想了想说。

“我大概还飘在平流层吧。”

五十一章 战斗的真谛

平流层……虽然只是一个比喻,听起来似乎还没到达外层大气,远远够不到子月的均轮。

这种实力,又怎么和他口中“子月天”的巫师对抗?

柯林心想,或许阿雷西欧才是这个组合真正的主力。

“那么阿雷西欧又算哪个阶层呢?”

“辛西里的守灯人,走的也是极为偏僻的道路。”乔凡尼挠了挠头说:

“甚至还没人说得清,那究竟算不算得上一条扬升之路……就算同盟巫师协会的人过来,也不好判断阿雷西欧到底属于哪个阶层。”

“按照我个人猜测的话,守灯人看到‘灯火’的节点,大概是和‘打开心之壳’相对应。照此推论,刚来施塔德的他就至少子月天往上的程度。至于他被灯火抛弃之后,估计就退化得比我高不了多少了。”

“可是今晚,你们是想打败一个子月天的巫师?”

“虽然‘天阶体系’是一个强度序列表,你也别太把它放在心上。”阿雷西欧漫不经心地说:

“同盟对天阶体系的最新定义,似乎是以‘个人可以调用的力量规模’作为划分依据。而那些名誉性的位阶,似乎还有专人根据战绩来进行评估。但是即便如此,它们能提供的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参考。”阿雷西欧略有些不屑地说:

“说到底‘实力’这种东西,真的可能被量化吗?即使在纸面上证明了两个人实力相近或者谁高谁低,那又如何?”

“他们在现实中真正交战的时候,就会发现各自拥有的条件迥然相异。即使不谈外力,只说他们自身,也有着悬殊的心理状态,不同的战术目标,程度各异的战前准备……任何一个方面的战场状况都瞬息万变,而每一个细节的变化,都可能决定着最终的结果。某些人假设中完全对等的情形,在现实中恐怕根本就不存在。”

“在理论中,一个子月天基本不可能战胜赤星天。但在这个赤星天入睡过深的时候,一个持刀的女童就可能要了他的命。或者他某段时间运气不好,只因为脚上的甲沟炎恶化,就导致杂菌侵入骨髓,最后全身感染而死……这又如何用实力解释?难道就能得出结论说,这个女孩或者那些杂菌,可能拥有赤星天以上的实力吗?”

“所以能被写在书面上的实力,只是胜负的一个方面,可以参照,却远非全部。”

“听说在同盟腹地,越来越多的人执迷于这种比大比小的游戏。来到诡秘莫测的边陲地区后,却还保留着那些幼稚的态度。恐怕,他们从未领会过战斗的真谛。”

乔凡尼面无表情地说:

“按照天阶体系,我和阿雷西欧都甚至还不能拥有位阶。但这些年我们却杀死了数十个子月天以上的巫师。”

“只看纸面上的实力,我和阿雷西欧处于同一个层次。但如果哪天阿雷西欧一次击败了十个我,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哪怕已经将“调动力量的规模”和“过往战绩”等因素加入考虑,天阶体系所不能涵盖的东西却仍然很多。

所以今夜狩猎一个子月天的巫师,对他们来说似乎也只是一项颇为寻常的活动,甚至能带个新人过来观摩。

仅有的区别或许在于,相比以往他们总是在应对外部各方对五只手的侵犯,这次的敌人反倒来自卡佩罗内部。

因为族长死亡和阿雷西欧的背弃中立,卡佩罗的组织中正在出现癌变。

今晚他们的行动目标,就是这些病变恶化之前,将它们彻底切除。

……

“根据死者说的话,大概能推测对方是精灵魔法的使用者。”

“几天前,阿雷西欧在酒馆附近用提灯和几组共生菌相互作过对照,测量出对方的程度大概是子月天,这点倒和事先的猜测吻合。因为再往上的人,就不会蠢到受雇于帮派分子参与到这些容易引人耳目的事情中了。没有点防备教团意识,是走不了那么远的。”

“估计他对那个精灵的控制还很有限,否则也不至于让它胡乱吃人惹出多余麻烦。我怀疑他们两者的主从关系还很不稳固,甚至倒过来都有可能。”

柯林忽然想到了被关押在自己的心内海中的那位‘老师’。

自己与它之间,也存在类似的主仆关系吗?

心内海开始蔓延扩张之前,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它视为人体以太中的一部分。

所以它也也以太性质相近,在拥有一重虚界坐标的同时,还与现实物理空间重叠,从而沾染了另一重地理方位坐标。并且同外层的人体以太一样被锚钉在人体上。

平均来说,一个成年男子的心内海会以身体为圆心,覆盖半径10米左右的范围。

所以那位柯林已经忘记了形象的‘老师’,此时正位于附近10米范围内,默默无言地旁观着一切。

只不过因为柯林意识中记忆封印的遮蔽,所以没有外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至于柯林自己为什么看不到它,则是因为没有用仪式将自己的意识调节到特定的频率。

频率就像一层层界限,如果意识不与某个灵体处于同一频率之下,那么不论能不能看到对方,它都很难对你产生影响。

灵体生物的这种特性,柯林倒是觉得有些像无线电频谱。如果双方不位于同一频段则很难完成对话。

虽然很多时候,就算双方的意识位于同一频段,也会因为人类原始知觉的局限,以及心之壳的自我保护,而对对方视而不见就是了。

“为什么死者当时会进入那个灵体的频率范围,和他自己的文化背景,最近的经历,甚至身上的饰物都有关联。”乔凡尼耐心地告诉柯林,在与一个灵体作战之前,可以从哪些细节入手。

“调查清楚这些,自然也就知道了那个精灵的特质,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一些材料中找出过去人们对它的记叙……”乔凡尼把第二只苹果核弹落到楼下。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定怎么针对它。”

第五十二章 绕避

雌月以年为周期盈缺。仅在夏至时为满月。此时已经是暮夏,雌月的圆满开始缺损变形为凸月状,但明亮不减分毫,彻夜显现于天穹。

奶油般柔和的银光,使人在夜间视物并不困难,有些街区为了节省开支在夏半年不会点街灯,这附近就类似似的地方。

“几点了?”乔凡尼靠着栏杆坐下,一边回头透过栏杆缝隙瞭望着那个关门酒馆的方向,一边向柯林问道。

柯林低头看了一眼表:

“还有十五分钟到零点。”

“快了,我们会在两点时行动,一共有两个小时时间。”乔凡尼仰头眯眼打量着天上星辰的位置,缓缓说道。

“两个小时?”

非常微妙的时长,以柯林的标准来看显然拖得太久了,周围可能有人会听到动静并且过来查看。

而且为什么要特地挑在一到两点。乔凡尼和阿雷西欧应该另有讲究,而不是随意的。否则他们就不用在这冷风阵阵的屋顶上等上几小时。

但如果单纯以对象的戒备心松弛,以及邻居们睡眠的深度来考虑,那么三点以后才是更好的选择。这也是柯林大多数时候会选择的行动节点。

“这样说吧,这次能不能顺利击杀对象,不光看我们的袭击能不能突然致命。还要看我们能不能绕过那个精灵身处的频率。”

乔凡尼略有些凝重地说:

“甚至也可以说,第二件事比第一件更重要。”

“毕竟死者只和它对望了一眼,就在当天丢了命。所以寄居在那个巫师心内海中的,很可能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死者看到的‘兔子’或者‘猫’之类的形象,多半是他不能接受当时目睹的事实,自我保护般地模糊了自己的回忆而已。”

“所以我们绝大部分的准备,都只是为了与它避开,利用频率界限隔绝它的影响。而不是正面对抗。”

乔凡尼突然凝重的口吻,让柯林略微紧张了起来。

同时,他也莫名地感到兴奋,连藏在身后的手都略微有些颤抖。

今夜,他踏入了一个与物质界截然不同的领域,过往一切和人战斗搏杀的经验,到这里似乎都失效了。

“别紧张,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乔凡尼笑说:

“越是大家伙,就越难以在频率界限上迁移。酒馆里那个家伙也驾驭不了它,所以我们会和它遭遇的概率反而会变小。反倒是一些完全掌控一些弱小精灵的巫师,更有可能对我们造成实质威胁。”

“死者大概是在凌晨五点与它撞见的。死亡日期是八月十七日。如果将星图倒回那一天的凌晨五点,只有一颗行星位于始宫之内,那就是青星。”

始宫,青星。乔凡尼所说的应该和占星学有关。

无论在前世还是这一世,柯林都对它做过相当的了解,毕竟这向来是神秘学极为重要的分支。

尤其是在行星成为重要灵素通道的这个世界,星辰运转将会司掌着地球上各种力量潮汐的涨落。

所以,哪怕是与星辰魔法无关的仪式或法术,也要多少考虑当时星辰方位带来的影响。

季丽安设计的仪式之所以必须在今年冬至进行,也正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乔凡尼所称的“始宫”,则又是这个世界的占星学中,四分仪宫位制下的一个重要概念。

当一个观察者站在地表上抬头仰望的时候,将看到半圆形的天穹。而沉没在地平线之下的,则是天穹的另一半。

再将天空的至高点和地平线下天空的至低点连线,可以再次将两片天穹对分为两半,结果就得到了完整天穹的四个象限,即所谓的四分仪制。

而每个象限,又可以以星辰的出入顺序,被三等分为为始宫,续宫,果宫三宫。

从而依此得出天穹四分仪上的十二个宫位,而将原动天十二等分的黄道十二宫,则又在这十二宫位上依次流转,在不同时间扮演着“始”,“续”,“果”三种不同角色。

“始宫”,则是象征着萌芽与兴起的宫位。可以让运行到其中的行星进入到最有力兴盛的状态。

从而,来自那颗星辰的力量,也就会相对高涨活跃起来。

虽然这种情况以现代神秘学来解释,是特定行星的以太通道,在当时与地球上的某块区域处于角度良好的状态下。

乔凡尼似乎略有些庆幸,自己至少还不用教柯林占星学中的基本概念。

“当时在四象限中分别扮演‘起始’的四个星宫,依次是主水的死灵宫;主火的曲剑宫;主风的牧民宫,以及主土的矩尺宫……”

“凌晨五点,青星从主风的牧民宫中顺行通过。它们不仅属性同样为‘风’,青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主宰牧民宫,也就是处于‘入庙’的状态。”

行星入庙,加上它位于始宫,几乎就是一颗星辰最强有力的时刻。

“相比当时其他行星要么位于果宫,要么处于‘陷落’的状态,青星的这种情况就显得特别突出。”

“所以如果单纯从行星的角度来考虑,那东西多半和青星相关联。或许正是因为青星的强盛,它的力量才在当时活跃起来,突破了原来的频率界限,来到了可以被虚弱普通人目睹的频率中。”

但这应该也只是一种猜测罢了。

柯林注意到,乔凡尼说的是“如果从行星的角度来考虑……”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角度?”他皱眉问道。

其他角度,就意味着其他的可能。万一乔凡尼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贸然入场结果与那东西正面相遇,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没错,行星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但仅考虑这一个方面是不够的。”乔凡尼说:

“从死者身处的文化圈,到他死前一天的经历,身上的饰物。我们分别做了猜测和应对。”

“而选择今夜两到四点行动,就是对‘行星猜测’的应对。”

“青星在这几天间已经有了移动,离开了它主宰的牧民宫,落入与它相性不佳的巨鹿宫,这是我们等待整整两周才开始行动的原因之一。”

“在今夜两到四点,它将位于第一象限的果宫之内,陷入一天之中最深的沉寂。”

在它沉默期间,迅速而凌厉地击杀那个巫师。他的心内海将随着死亡而溃散,寄居在其中的东西也将被重新流放到虚界中。

“没人能肯定它真的与青星有关,这不过是种种猜测之一。”

“但是和这些该死的东西对抗,就必须把任何一个方面都考虑周到。”

乔凡尼略有些萧瑟地说:

“这才是弱小的我们能战胜它,并存活下去的唯一原因。”

第五十三章 身后

时间来到一点四十五分,乔凡尼没有再对柯林做更多的嘱托。

柯林需要做的,仅仅是替他稍稍盯着身后,以及必要的时候做些掩护。

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毕竟他们已经查清那个名为“催情果”的酒馆里只有一个人。

出现死者之后,“枪眼”里奇把酒馆里的其他人都撤出了。每周送去的食物和水,都只是让人放在虚掩的后门门口。

所以基本没什么需要盯梢和掩护的,柯林真正的任务,不过是跟在他们身后旁观罢了。

看起来他们相当有信心能收拾掉今晚的目标。

“万一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出了意外怎么办?”

“那就只好大家一起死了。”乔凡尼无辜地说:“阿雷西欧或许能幸免,至于你,只能说抱歉连累了。”

“那我现在还能选择退出么。”柯林扯动着嘴角说。

一时柯林也分不清,是乔凡尼在故意开玩笑说,还是事实如此。

但毕竟他们这对组合已经安稳地运作了这么多年,考虑周密经验老道,应该还是值得信任的。

这次能够一窥超凡层面战斗的只鳞片影,对柯林来说也是一个难得而宝贵的机会。

毕竟在这个月内,他应该还要和一号先生一起完成某个使命,也就是一号先生在大桥上所说的“杀一个人”。

但他觉得,一号先生这人大多时候都不在调子上,而且有些靠不住。

他可不想到时候毫无概念地踏入超凡战场,然后像消耗品一样白白丢了命。

所以乔凡尼这次能带上他一起行动,也算是种及时雨般的提携了。

更可贵的是,乔凡尼告诉了柯林他们分析和行动的过程。

天台上,乔凡尼忽然递给了柯林一枚“士兵”棋子,然后问道。

“阿雷西欧,听得到吗这边吗?”

“嗯,刚听你说个不停,就走开清净了一会。”阿雷西欧的声音凭空响起。仿佛是从天台的某个角落传出。柯林转头四处看看,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人不在这里。”仿佛看出柯林的疑惑,乔凡尼解释说:“阿雷西欧会在不远处支援我们。”

至于这凭空响起的声音,也许是某种可用于即时通讯的仪式。

而刚才接过乔凡尼的棋子,就让自己进入了仪式范围内,从而能听到阿雷西欧的说话声。

简直如对讲机般便利,柯林略有些感慨。但是,想必这种技术在距离或安全等方面多少还存在缺陷,否则神学院报房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大范围依赖红信仪了。

“自己带枪了吧。”乔凡尼随口一问。

“嗯。”柯林朝他示意了一下藏在衬衫下摆里的枪套。

照例的九毫米左轮。

这次战斗将会发生在室内,所以过长的枪支不是很好的选择。

“我们不走前后门,也不走窗户。”乔凡尼说:“要尽可能避开死者曾走过的路径。”

在一些地方的传说中,前后两门以及窗户是灵魂出入的过道。

按照那些遥远的习俗,在婴儿降生或有谁咽气之时,还要把这两道门打开,以防灵魂无法通行。

虽然不知道这和那个东西有没有具体关联,但是乔凡尼和阿雷西欧仍不选择从后门走进那个小酒馆中,只因为那是几周前死者走过的路。

信息太少,他们没法完全确定酒馆里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也是常有的事。有很多虚界生物几十年只在现实中出现一次,人类往往还没来得及为它们起名字。

但即然已经有个倒霉鬼帮他们探过路,也就多少有了些参考的方向。

时间,朝向,路径,联想,死者生前必然有某个动作或状态,是他进入那东西频率界限的契机。

即使有些地方不一定真的有关联,也要尽可能全部绕开,因为这样多少能增添几分安全的概率。

乔凡尼从他丢在栏杆下的帆布大包里取出一捆绳索,并且把它以梳齿状间隔均匀地铺开在地上,以免绳索在被迅速牵拉时打结。

又取出一把手枪状的发射器,安装好绳头后,朝仅隔一条街的小酒馆射出一枚锚勾。

在细碎的“嗖嗖”声中,排布在天台上的绳索被迅速牵拉出去。接着远处传来了金属部件与石制栏杆的碰撞声。

在寂静的黑夜里,那动静听起来就像一小块瓦片掉落到了地上。

柯林略有些担心酒馆里的人会听到声响。

乔凡尼当即把发射器往回一拽,锚钩就被稳稳地扣住。他细心把绳索另一头绑紧在栏杆上,对柯林笑笑说:

“滑钩就在包里,等我落地后你再过来。记得抓稳,别摔下去了。”

接着他就把绑在身上的滑钩挂上绳索,往栏杆外一翻,朝小酒馆的天台降了过去。

虽然这样做的原本目的在于避开前后门和窗户,但这种潜入方式本身,似乎也还算不错。

柯林照他说的做了,因为滑钩本身其实有一定摩擦力,所以这种通过滑索空降的速度没想象中那么迅捷。从高处滑到酒馆天台上,整整花了几十秒钟。

好处是全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坏处是悬挂在高空中时会陷入毫无防备的状态。

两人从天台进入“催情果”酒馆。这里说是酒馆,不如说是餐馆更为恰当。

在贫民区常见的老旧红砖建筑,墙面上抹过泥灰。面积小如民宅,整体只有上下两层。

柯林和乔凡尼从天台进到第二层。走道狭窄而且两侧的房门紧闭。这里似乎还提供住宿。

乔凡尼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柯林则相对谨慎地注意着四处,但又不敢盯着某个地方凝神细看。

他生怕看久了,就会看到一只像猫或是兔子的东西。无论那是否是它原本的面目。

据说人类鬼魂大多会堂堂正正地以生前某个形象出现,只有魔鬼之类才会把自己变成白猫黑狗样子。

“我刚刚确定到它的位置。”阿雷西欧的声音传来。

柯林知道他所指的是楼下巫师心内海中的灵体,略微松了一口气。

有他帮忙定位,可以让人安心很多。

毕竟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就不用太过疑神疑鬼。

“……它从一开始就浮上来了,现在,就跟在柯林身后。”

五十四章 咒杀术

“它正在盯着你看……”

黑暗而寂静的幽长走道里,阿雷西欧的声音显得格外森然。

柯林没回头看,连前进步调都没有改变,依然凝神警惕着周围。

他原以为,自己遭遇这种状况时多少会慌乱,结果丝毫没有。

知道那东西就在自己身后,反倒让他略微镇定下来。

有时无形之物会更令人恐惧,因为不安感会在等待和惊疑中被无限放大。

但即然能确定它的位置,那东西似乎也不再是什么无可名状难以捉摸的存在。

不必再做无谓的怀疑,反而减轻了心理负担。

即使它正紧紧跟随着自己,不知以何种目光盯着自己无防备的后颈。

它注意到了外人的闯入,却到现在也未能施加什么影响,反而说明乔凡尼和阿雷西欧绕避策略是有效的。

此时,在那东西和柯林之间,正隔着无形却难以逾越的频率界限。

单纯以物质距离来看他们贴得很近,但在实质上,两者之间的距离极为遥远。

现在绝不应该慌乱,因为慌乱则更可能会让对方抓住某种破绽,一下子被拖入到它的频率中。

虽然原因各有不同,但柯林和乔凡尼都是心之壳完整无缺的人,意识的频率不容易被动摇。

这让他们难以踏上扬升之物,但同时也不易受这些精灵侵害。

这也是獠牙在守灯人的辅助下,能一定程度上与巫师对抗的原因。

乔凡尼虽然仍在往前走,但同时一直留心着柯林的反应。看到他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稍稍暗自肯定。

即使一开始就告诉过他频率界限的存在,但恐惧作为一种生存本能,其实很难存粹以理智克服。

这是很难得的素养。大多数一般人,会在明知没有威胁的状况下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恐惧一旦滋生,却反而可能带来实质的危险。

“也不知道是哪些应对起了作用,但好消息是我们确实绕开了它的频率。”

乔凡尼仍然松散悠闲的,同时不再刻意压低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自家草坪上闲聊一样。

“坏消息是,楼下的人应该会和它一起注意到我们,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柯林。”乔凡尼接着说:

“我要用药了,先帮我盯着前面那个转角。”

柯林往前几步,举枪瞄着前方,为乔凡尼稍作掩护。

乔凡尼取出子弹般的小瓶,仰头把某种富含信息素的液体滴入眼中,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到必要的时候,最好别依赖这东西。”

乔凡尼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感觉着血液的奔涌沸腾。他的皮肤表面很快开始显现出炙热的红色:

“就算被燃烧的生命能得到补充,但代价其实还是有的……而且比你想象的更大一些。”

柯林猜他应该指的是本源受损的问题。

用药之后,或许是为了尽快结束战斗,乔凡尼一改之前屏息探索这片区域的谨慎作风,直接大迈步朝着楼梯的方向冲去。

未等柯林反应,阿雷西欧的话语又在耳旁响起。

“……他已经退出咒杀术了。”

通过调查“枪眼”里奇采买清单上的一些特殊材料,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巫师究竟在酒馆里准备着怎样的仪式。

只用那些材料就能完成的仪式,阿雷西欧大致看出了三种。其中之一,竟是黑母鸡咒杀术。

这个仪式向来臭名昭著,甚至在普通人之间广为流传。

省略细节后的大致过程,是取一尾未与公鸡接触的黑母鸡,拔去杂色毛之后用一方黑巾盖住它的头,让其在漆黑的房间内孵育一颗未受精的卵。

那枚卵明明从来没有受过精,数月后它却会自行孕育成熟,蛋壳自内而外裂开,内壁漆黑如墨,但其中却空无一物。在那其中出生的其实是一个魔鬼的孩子,据说这是它们繁衍的方式之一。

而作为得以出生的报偿,它会为主持仪式的人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一般人模仿这种仪式,大多数时候除了一枚臭鸡蛋不会得到其他结果。极少数情况下,会因为路过的魔鬼或其他邪灵极巧合地进入仪式空间,然后使卵孕育自己的孩子。

但这样因巧合而出生的魔鬼大多弱小而病态,有些甚至会报复主持者。

而如果是一个巫师有意图地邀请某个邪灵进入到仪式中,那仪式的结果和效力将截然不同。想必楼下那个子月天的巫师,就是想用这个仪式咒杀卡佩罗家的另一个头目。

这原本是一个单纯通过灵属来施展的仪式,基于人类与灵的约定,和任何镜像无关。但是因为它被太过频繁地使用,所以它自身的形式也成为了一个相对稳固的镜像,并且在理型界的法术镜像中非常突出。

黑母鸡咒杀术,正是被“虚构神殿”所监测的几个即死术之一。原因除了它自身的即死性之外,还因为这是帮助魔鬼繁衍的一个法术。

所以如果是稍有常识的巫师,就绝不会使用这个仪式。

普通人如玩闹般地执行它,尚且不会引起什么后果。但如果有来自世界深层的力量参与其中,镜像共鸣即会发生。

第一教团枢机的“虚构神殿”会从几个禁用法术镜像的每次共鸣中,分析获得施术者的相关信息,并派遣相关力量对触犯禁忌者予以抹杀。

所以,如果让他顺利在酒馆里完成这个仪式,恐怕后果就不仅仅是一个头目之死,整个五只手都会被牵连。

而这个仪式之所以会被大部分明智的巫师弃用,除了它会向教团暴露自身之外,另一个危险性在于这个仪式源自魔鬼的传授,它本身是有缺陷的。

虽然不用时刻让意图聚焦,但在每天执行仪式的过程中,绝不能让意识随意退出。这是古典法术普遍的问题。

所以阿雷西欧和乔凡尼特地挑选了仪式发动却还没有完成的几天进行突袭。

结果楼下的巫师却强行退出了咒杀术。

“这个禁术太过有名,一般人也会以它为题材瞎编乱造,反而很难确定哪些记载是真实的,哪些记载是虚假的……”阿雷西欧说:

“加上它本身被监禁,真正执行过的人基本都被教团处理了……所以还真不能确定,强行退出仪式会带来什么后果。”

施术者暴毙?或者是进入到仪式中的魔鬼受到惊扰?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一声枪响已经从楼下传来。

看来乔凡尼已经和那个巫师发生交火了。

柯林也来不及顾及太多,继续按照约定执行自己的任务。他逐间踹开了二楼的每个房门,寻找其中有没有小型祭坛。

乔凡尼说那个巫师在这里盘踞了这么久,很有可能也把这里打造成了他的“阵地”,即用于存放仪式主干的地点。

一个巫师应该尽可能掩藏自己的阵地,就类似于军队要藏匿军火库一样。

柯林要尽快找到那个巫师的安置阵地并将之摧毁。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凄厉的尖啸声。

第五十五章 阵地

柯林迅速地检查一个个房间,如果碰到房门被锁死的,就用手枪对着锁眼开枪再踹开。

结果这一层除了一间小办公室就全是些寻常的客房,都已经两个多月没人进出过,地板和桌面上蒙着灰尘,根本没有什么祭坛被安置在这里。

于是柯林很快下到一层,在楼梯转角处靠墙侧听,通过声音判断交战双方目前的情况。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除此之外却几乎没有响动,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如何战斗的。

从二楼开始,柯林就一直在默数同一种枪声。加上刚才的两枪一共响了6次。他注意过乔凡尼那把左轮的型号,意味着他已经打空了弹巢中的所有子弹。如果身上没有带第二支枪,就到了需要换弹的时候了。

柯林稍稍朝墙后探头迅速地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乔凡尼正藏在不远处一道单薄的隔栏之后。左手已经握了一把短刀,看来随时准备进入白刃战。而左手手指似乎也同时在往弹巢里装填子弹。

而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着乔凡尼所在的隔栏缓缓接近。

柯林来不及思考太多,也许乔凡尼随时可以中止填弹,将弹巢合上朝来到掩体侧面的人开枪。

但这时为他稍作掩护,让他能多装一两枚子弹,多少会对情况有利。

于是柯林探出身体,朝那个人影的方向开枪。

没有打中,子弹在狭窄的空间里飞溅。人影有些慌乱地躲入一旁的另一道隔栏。

柯林举着枪继续警戒着,同时移动到了乔凡尼的掩体之后。

“第二层没有找到其他祭坛吗?”乔凡尼问,他完成了装弹,啪地一声合上弹巢。

事情应该有了些意外,但他的声音并不慌乱。

“没有,情况怎么样了?”

“见鬼,对面明明强行退出了仪式,受损却不太明显。还能继续用一些奇怪的法术。但他即然是子月天,就肯定是在哪里藏了阵地。”

“那个不是阵地吗?”柯林指指外面,疑惑地问。

几乎就在这一层的正中间,有一个通过几张桌子草草摆出的祭坛。上面是用假连翘,舟形乌头以及其他一些不知名花卉和鹿角杂乱搭建的邪恶装饰,充满了异域秘教的风格。

一只被蒙住了头的漆黑母鸡在祭坛顶端抱窝,仿佛没有听见先前的几声枪响。

其简单的头脑为黑暗所迷惑,在无意识中替魔鬼哺育子嗣。

“那只是咒杀仪式的祭坛,但绝对还有其他的……”

正在这时,又一声凄厉的尖啸响起。柯林在第一时间捂住耳朵,神智却仍为之所震慑。

在眩晕之中,意识有了一瞬间的空缺,视野中的一切先是重叠,再是旋转迷蒙成了其他不知名的形状。神智已经无法理解这些信息的含义。

一瞬之后,但也说不定是百年之后,柯林才回过神来。他看见的是一只被单手握稳的枪。那是乔凡尼的手,而枪口的烟雾正徐徐飘散。

乔凡尼朝柯林的侧后方开了一枪,大概是为了迫退什么。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声枪响,将柯林从一种不妙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那家伙就没给你做什么护符吗?”乔凡尼不满地说。他指的应该是一号先生。

在二楼时听到的尖啸,大概就是这所谓的“奇怪的法术”。效果应该是可以直接震慑人的神智。而乔凡尼则因为阿雷西欧的某种保护而得以免疫。

远远地听见和几乎直接面对,给人的震慑力截然不同。此时柯林只觉得头痛欲裂,几乎不能再做什么像样的思考。

乔凡尼将一只破碎的象棋丢到了地上,那是代表守护的“城堡”。他说:

“要快点找到他的阵地,不然再来一次就麻烦了。”

那些象棋可能就是所谓的护符,而且会随着抵挡法术而被消耗。

乔凡尼身上携带的量显然是有限的,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枚了。

不找到所谓的阵地,就没有办法阻止对方施放这种法术?

柯林注意到这个酒馆的第一层,整体格局有些紧促逼人。

或者说这些社区的酒馆总是这样,到处是一些极小的隔间,可以供客人在里面独饮时不必再维持形象,苦闷地发泄情绪。

这样的隔间将整个一层分隔成了若干破碎的区域,想要在里面找到几个被设置的祭坛,就显得非常困难。

只有咒杀术的仪式祭坛没有被藏匿,就堂堂正正摆在一层的中央,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追踪阵地的问题可以交给我。”阿雷西欧的声音凭空在耳边响起:

“最多再有一次,我这边就能确定仪式作用的地点了。”

“再来一次我们两个就都死了。”乔凡尼说着,已经整备完全,离开了掩体。柯林与他在相互掩护中移动。

这些这些小小的隔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厕所。乔凡尼不抱期望地踹开身侧的一间,里面果然只是一张简陋的独脚桌和小凳。

巫师自身的受创情况,以及他对阵地的藏匿水平都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如果再拖下去,等两个小时后那个灵开始活跃就麻烦了。

“在那个巫师退出仪式后,原本跟在你们身后的那个东西就马上向一层移动了。强行中断仪式绝对是有影响的。”阿雷西欧说:

“至少看它在祭坛边上那种躁郁狂乱的样子,说不定孩子已经死了。”

仪式中断,正在孕育的小鬼也应该受到了冲击,就此夭折也有可能。

柯林倒是不担心丧子的魔鬼会因为情绪激烈而突破了自身,扩张原有的频率界限,变得能够对自己和乔凡尼所在的频率施加影响。

如果光是悲痛和愤恨就能带来强大,那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无奈之事了。

日月星辰之运转,正冷漠地压制着它的力量。至少在凌晨四点之前,它几乎无法对物质界施加任何影响。

“大概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了。”阿雷西欧说:

“猜测是正确的,那个巫师不过是它的仆从罢了。恐怕他会打开心之壳,也是在它的引诱下完成的……”

“乔凡尼,还没看出那个巫师身上的问题吗?”

第五十六章 魔鬼

柯林与那个巫师只打过一个照面,用枪将对方迫入了一处隔栏。几乎连对方的长相都没有看清,更不用说看出什么异常了。

乔凡尼若有所思地再踹开两个隔间,结果又是空的。

对方把黑母鸡咒杀术的祭坛明目张胆地摆在一层中间,也许并非出于什么用意,而是那个巫师过于无知,根本就没有藏匿自己阵地的概念。

乔凡尼忽然想到对手在用出那种尖啸时,几乎不需要通过任何“扳机”来触发仪式,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对方的手法足够高明,所以让人难以针对和防范。但是现在转念一想,又似乎有其他的可能。

乔凡尼所携带的那些“士兵”和“堡垒”的棋子,其实是阿雷西欧在别处安置的几个仪式中用于触发的“扳机”。

阿雷西欧准备的这几个法术,就类似于置换转移之法一样,法术的镜像已经因为世人普遍而长久地使用而变得稳固可靠。

或者也可以说,因为“河道”过宽过深,它们自身已经没什么可以供个人发挥的余地。大部分偏离和错误会在镜像共鸣中被自行纠正。

无需某位巫师的意图参与聚焦和指引,或者特定精灵的在场。只要能提供足够的红石作为燃料通道,哪怕由一条狗来主持也能生效,而且效果和大师接近。

所以这些法术又被称作通用法术,也就是又知名又死板,极其容易被针对的大街货。

可是,那个子月天的巫师所使用的不知名震啸却不在此列。

越是不知名和偏门的法术,镜像就越不稳固。深层力量刻下的“河道”越浅,随机性就越强。变得容易失败的同时,也容易在巫师的意图参与和聚焦下被发挥出个人色彩。

那个巫师已经使用了五次尖啸,却没有明显的触发动作,在接近默发的同时没有一次失败。

这种成功率对于一个明显缺乏经验的子月天来说,其实已经有些夸张了。

乔凡尼露出一丝明悟的神色:

“……他用的根本不是仪式魔法。”

但是这极其不合常理。

以子月天的巫师来说,如果不使用仪式魔法,那么就只剩下精灵魔法。

可是此时,他身上的邪灵正被压制,没法直接向现实施加影响,所以依赖灵来施展的精灵魔法也是不成立的。

大部分子月天巫师在这种力量空窗期的做法,是用精灵向自己提供灵素作为仪式燃料,从而间接利用起精灵的力量。

但这就已经进入仪式魔法的范围,受到这种法术门类的诸多制约。这些制约,就是獠牙和巫师作战时最重要的切入点。

事先准备的仪式数量总是有限的,用完了就会无以为继。而且如果被人破坏了摆放仪式的阵地,巫师的扳机就会直接失效。

有时獠牙也会在法术生效前,就在仪式层面进行对抗,例如通过扔脏东西的玷污性手法,让对方的仪式空间不再“纯净”,仪式内的象征符号被淹没于混沌中。

对他们来说,如果巫师的法术成功生效,那么自己就已经半截入土了。

可是,如果对方使用的根本不是仪式魔法,那么乔凡尼和柯林目前在寻找的阵地,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喂,听得到我说话吗?!”

乔凡尼试着和对方搭话。他的声音没入黑暗,没有激起任何回应。就像把一颗石头丢下深渊后,就再也没有传回落地的响声。

酒馆一层寂静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先前的尖啸,秘教祭坛上倒了几支蜡烛。邪恶而剧毒的草木和鹿角被慢慢点燃,在细微的噼啪声中冒烟燃烧,那只漆黑没有一丝杂色的母鸡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仍安静地低伏在祭坛顶端,将要被活活烧死。

自从和对方开始交战开始,那人的反应就似乎有些微妙。

似乎始终在出神,无目的地游走,却又能在乔凡尼每次开枪精准地把握时机,用尖啸震落子弹。

那种尖啸,似乎能把人拉进那个邪灵所在的频率。有一瞬间,乔凡尼几乎都已经看见过“它”模糊不清的影子。

但这真的是那个巫师用自己的意识在发动的吗?

“喔……”

或许是看到了祭坛被点燃,始终没有做过什么反应的巫师呓语般地出声。

这是一种仿佛把某句话反复念诵过无数次后,含糊而又变形的声音:

“您又要显现神力了吗,统领此天之大神,诺顿……”

诺顿,安赫古代传说中统领子月天的大神。

那个巫师一说出这句话,整件事情似乎也就明朗了起来。

“果然。”阿雷西欧的声音响起:

“又是一个害人害己的白痴。”

大神诺顿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在场的“它”只是一个邪灵,根据猜测可能是魔鬼中的一种。

恐怕这个无知的巫师,不久前还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可能多少有些门道,得以从某处入手了一个沟通仪式,虽然这最终害了他。

之后,他又在哪里看到了对诺顿形象的记述,就想起来要用那个仪式沟通特定的神明。这也是很多人在得知沟通仪式之后,在懵懂和莽撞中会选择的做法。

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成功了。他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回应,和古老记载中形象一致的诺顿大神居然真的来到了他的心内海中,并且耐心地指引他打开了心之壳,从此踏上扬升之路。

那时候他肯定觉得自己就是天命之子,否则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明青睐呢?那可是统领子月天的辉煌之神啊。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所谓“诺顿大神”,不过是一个魔鬼在迎合着他自己在仪式中所描绘的形象,假扮的而已。

在使用沟通仪式时候带着太明确的意图,或者太过渴望沟通特定形象,最后大多就是这种结果。

他被魔鬼教与了种种邪恶仪式,并且因为这种寄生而变得越发贪婪和膨胀。

毕竟他是受神明青睐的人不是吗?

他以为接下一个轻而易举的委托只是他传奇的开始。但这一切,不过是魔鬼一步步诱使他去完成那个仪式罢了。

因为他的心之壳是在魔鬼的唆使下打开,所以在仪式完成之后,恐怕他自己的灵魂就是那些小鬼最好的养料。

而现在仪式失败,他也就被轻而易举地篡夺了意识,却还在本能地喃呢回忆几句过去虚伪梦想。

而他的身体,成为了那个魔鬼突破频率界限干涉现实最有效的媒介。

所以他可以不通过仪式就直接施展那个魔鬼的权能。

“……这下可麻烦了啊。”乔凡尼苦笑着挠着头说。

第五十七章 鼠类

因为那个巫师呓语般地开口,柯林得以确定他的位置,与乔凡尼绕行到了相对安全的角落。

“你们和魔鬼交战过吗?”柯林问。

“很少,虽然也侥幸杀过几只。”乔凡尼说:

“但我永远不想回忆那些经历。”

看来直接与魔鬼对抗,对他们来说也是颇为困难的。所以柯林此时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即然咒杀仪式已经中断了,那我们目前选择离开,让教团的人来处理怎么样?”

仪式未曾生效过,自然也就不会留下痕迹。物质层面的祭坛也已经被点燃,不久后这座酒馆都会被火焰吞噬,不留任何证据。

最后在当局眼中,“枪眼”里奇也许只是一个被波及的受害者而已。

虽然这样放任火灾和暴怒的魔鬼不管,也许会导致无辜的受害者出现。但是在没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柯林不会选择让自己为不相识的人涉险。

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警示附近的人。

虽然心里难免会生出见死不救的愧疚,但如果多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会改变什么,那就假装视而不见吧。

这世上随时都有人在无妄地死去,只是没被看见而已,所以大多数人才得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已经太晚了。”乔凡尼抚摸着脸上的疤痕说:

“它已经记住了我们的特征,也有足够的智力克制自己不引来教团。只要没有被放逐回虚界,它就会永远纠缠着我们……”

“我们可以马上去找教团的庇护。”柯林说:

“在旁观者看来,现在的我们也只是被它盯上的无辜路人而已。”

只要把一些痕迹处理得当,柯林和乔凡尼本来就是彻彻底底的普通人。而诸教团则有义务在这种事情上庇护他们。

“是啊……”乔凡尼说:

“但你再想想,一个普通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魔鬼缠上了呢?”

柯林一怔,略作思索后说:

“就说看到了奇怪的祭坛。而且哪怕是普通人,多少也能察觉到身上的一些征兆吧。”

此时两人已经回到了楼梯转角,准备迅速返回天台。

毕竟对方的法术可以穿透物理阻隔,如果预想中的阵地并不存在,那么将战场选在相对利于射击的天台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没错,征兆。”乔凡尼那张因为深深的沟壑而显得有些恐怖的脸上,浮现嘲讽的神色:

“连续几晚噩梦,膝盖上的小毛病,一时的神经质……还有最屡见不鲜的,在经历失败后不愿相信自己真的那么无能的逃避……”

“一切不顺心的事,都可以归咎为‘魔鬼的纠缠’。所以总有几个人一天到晚跑去教堂说怀疑自己被脏东西缠上了,而且总能像模像样地列举出一些‘证据’。”

“可又哪来这么多资源,一个个分辨谁背后是真的有魔鬼呢?教士们最多给一点能带来心理安慰的小东西,就打发他们走了。”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死结。普通人不着边际的猜测,无法证明自己身上有魔鬼。可如果你真的能拿出确凿的证据,又几乎等于宣告了自己的巫术嫌疑。

推开二层虚掩的门,柯林再次看见天台上清冷的月光和星空。一丝无助和寒冷在他心里一瞬而过。

即然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就再也别想得到正常合法的庇护了。

“世上的魔鬼是永远杀不尽的,激进的第四教团‘光之本质宗’,甚至声称要留下一个无垢的人间归还予神。但碰上这种问题,却也只能选择没有受害者就不出手的做法。”

乔凡尼语气冰冷地说:

“更何况我们这些活在灰色地带的老鼠,本来就是他们眼中的污秽,就更别妄想得到谁的保护了。”

不为光明所庇护,又不与黑暗为伍,卑微苟且地谋求生路。

也正因为如此,辛西里社区才需要五只手,守灯人和獠牙这样的存在。

一些同样不干净守护者,为了保护自己而触犯禁忌。

……

……

两人藏身在一处杂物堆之后。

柯林虽然正用枪对着那道敞开的门,却也知道这些用来对付普通人的战术动作恐怕毫无意义。

总感觉地面的温度在隐隐上升,恐怕是火势在蔓延。

如果火焰真的烧到二层,他们还可以通过一旁的绳索离开。实在不行还可以以共生菌的应激状态直接从二楼跃下。

但如果真的到那一步,可能就得沿路多开几枪提醒周围的居民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一层的魔鬼似乎一时忘记了两个仇敌的存在,不知道正在谋划些什么。

此时已接近三点,柯林望了一眼天上的星辰,青星所在的巨鹿宫正在缓缓地离开果宫位,再过一个小时就将进入到兴盛的始宫了。

“……它是在故意拖时间吗?”

“下面火那么大,万一宿主被烧死就只能被送回虚界了。”乔凡尼靠着栏杆而坐,侧头从缝隙望着街道,那里差不多正好是后门的出口。

前门作为酒馆的主门,是从外面被锁死的,想要从那里出去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

乔凡尼双手持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震啸的效果似乎会随着距离而衰减。如果“它”驱使着巫师的物质身体从任何一处出口走,那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靶子

所以对方迟早会上到二楼,但是自己这边似乎还没找到和对方有效对抗的手段。

“阿雷西欧。”乔凡尼不耐烦地说:

“这么久还不能确定对方的来历吗?”

“我也不想在这时跟你争吵。”阿雷西欧的声音说:

“你忘了世上有多少种魔鬼?没有足够的信息,难道像神棍一样乱猜?”

“要是你自己没抛弃灯火,哪至于这么难?”乔凡尼嘲讽地回应。

如果阿雷西欧仍是完全体的守灯人,那么也就无需通过提灯以及分化共生菌等辅助手段,直接就可以看见对方的本体。

乔凡尼虽然习惯性地嘲讽,却也知道这时候的争执毫无意义:

“再来一次震啸,总该差不多看出对方的来历了吧。”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乔凡尼!它……”

“我已经看见了。”乔凡尼进入迎敌的态势,因为菌群长久地处于应激状态,他的眼睛已经微微涨红。

柯林紧张地望着敞开的天台大门,黑洞洞的如同通向地狱的孔洞,里面隐隐开始映出暗红色的火光,随着火光逐渐明亮,一个人影也缓缓浮现,就像一直呆在那里。

极为突兀地,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瞬,不见那人有任何肢体动作,一阵尖锐的震啸却已经扑面而来,席卷了二楼的每个角落。

第五十八章 成像

与震啸几乎同时响起的,是从乔凡尼那里传来的枪声。

虽然分不清谁前谁后,这一枪也许毫无意义。因为根据之前的情况来看,子弹会被在距离巫师极近的地方被震落。

但柯林却已经无暇去确认乔凡尼这一枪的成果,现在他正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在人影浮现的第一时间,柯林就料到了下一刻将到来的震啸,所以他马上丢下枪捂住了自己耳朵。

乔凡尼的护符已经用尽,这次如果再失神可就没人来唤醒自己了。

尖啸结束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提前做下了准备,还是由于中过一次招所以有了抗性,这次柯林仅仅是稍稍眩晕片刻,动荡的视野就恢复了正常。

但这突如其来的震啸,效果可不仅仅是令人失神而已。

“它”频繁使用这招的目的,是将对方的意识拉入到自己所在的频率界限。

柯林已经硬生生吃下两次攻击,虽然这次没有再长时间失神。

但他却察觉,周围空间的氛围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

事实上,他的意识已经被拉进了对方的频率,所以在他睁眼的霎那——

“……我看到它了。”柯林呆滞地说。

“你知道怎么归零吧!”阿雷西欧急忙提醒说。

此时柯林的精神已经直接暴露在那个魔鬼面前,却仍有一丝自救的余地。

所谓“归零”,是指通过一个平时长久养成的心理暗示,让意识进入到“零”的虚无频率之中。

零是死亡,也是重生。如果随时可以让意识回归到虚无的静止,就可以马上退出一些危险的频率,不被其中的灵体所害。

有人说比起那些规模巨大的奇迹,“归零”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才是世上最有力的“仪式”。

旧时以沐浴和熏香来达成类似效果,是所有不稳定仪式的前置和收尾,所以它即是一切神秘和奇迹的开端与终结。

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柯林要培养起“归零”的习惯。无人指路,几乎只凭自己一点点探索。他对这些巫术对决中的技巧几乎一无所知。

或许他到如今才第一次遭遇魔鬼,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

柯林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所以阿雷西欧也就知道了答案,转而开始考虑今晚可能出现的伤亡,以及如何利用柯林现在的失误。

獠牙在守灯人眼中,不过是消耗品。

如果他的意识暂时无法退出那个频率,倒正好可以通过他的眼睛获得那个魔鬼的形象。

比起为了营救他而让剩下两人陷入风险,积极利用这种情况,迅速击败那个魔鬼反倒更有可能让他活下来。

但是“成像”也需要时间。而且柯林这种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也未必有能力勾画出对方的形象。

如果这样,柯林也许只能看到一团朦胧不清的影子,或者那个魔鬼误导给他的错误形象。

那么他就会和几周前那个一觉睡死的倒霉鬼那样,魔鬼正向他发起致命的袭击,他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毫无价值且不明不白地死去。

……

此时柯林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个健全的普通人在直接目睹一些不可名状之物时,也未必会陷入疯狂。甚至会视若无睹,照常继续着原本在做的事。

他们向来迟钝,缺乏敏锐的联想。而且意识本身也有着足够的自愈能力,会保护性地失忆,或者选择性地忽略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疯狂信息。

况且人类只能通过自己寥寥几种简陋的感受器来接收外部的一切,光学信息,气味分子,空气的振动,物理压迫……超出这些部分则无法被大脑直接理解,但是关于虚界的一切,却从来和这些物理信息无关。

就像三维生物无法想象四维空间一样。在物质界形成了认知惯性的人类,也永远无法想象和直接认知虚界的生物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但这也许恰恰是一种幸运,人类因此再也不会直视那些来自世界深处的疯狂和恐怖。

直到“成像”技巧的出现,行者开始用以类似比喻的方式,以来自物质界的记忆材料描绘出虚界存在的形象。

从此,人类拥有了与物质身躯无关的内在之眼。这究竟算是鸵鸟从沙堆里抬起了头,还是无意中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却仍不可知。

意识被带离了原本的频率,星空和双月的氛围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随着酒馆一层纷飞火星的上扬,被染上了暗红的色彩。

柯林抬起头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只七分像猫的诡异生物,它站立在楼梯间的顶端俯瞰着整个天台。

而那个巫师摇摇晃晃的身影,则如同它手中的牵线木偶。

但这不过是魔鬼用于迷惑人的幻象,那东西缓缓将目光转向了柯林,在它自己的频率中,哪怕被行星压制,它也仍保留着相当程度的权能。

柯林知道自己此时如果只知慌乱逃跑则必死无疑。

随着他心境的不稳定,种种幻象开始在天台上蔓生。粗壮的荆棘从砖石缝隙中滋长,将楼层的一半向地面挤压垮塌,熊熊火光从缺口处窜出,转眼之间这处天台似乎已经摇摇欲坠。

这仅仅是用内在之眼视物的副作用,无数幻想物只是内心的错觉,随着意念的动摇而产生。除了干扰判断,不会对当下的情况产生任何影响。

他知道目前的自己不可能与对方对抗,所以寄希望于阿雷西欧和乔凡尼获得信息后能够击败魔鬼,所以干脆松开了自己的想象,开始为之成像。

过去的种种记忆,开始如潮水般在天台上涌现和流过。

包括前世回忆中的景象亦出现在了这里,钢化玻璃幕墙的大厦在火光中层层拔节,大型客机在低空掠过,机翼带起的烈风差点将柯林刮下天台,巨大的噪音让他开始耳鸣。

但是这些回忆仅仅一瞬而过,没有残留下任何痕迹。因为它们丝毫不能用于比喻那个魔鬼。

接着,今世的回忆开始流淌。如同火车站台上的密集人流在星空下行走,一张张不同的面孔逐次掠过。就像水中浮萍为一个微小的漩涡所吸引,记忆的碎屑开始一点一滴粘连在那只东西的身上,随着记忆光影的不断流逝,一个模糊的人形开始浮现。

“乔凡尼!”柯林大喊:

“我在为它成像,如果你还想知道它的真身,就不要让它杀了我!”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乔凡尼咬呀说。

在尖啸响起时,他的那一枪并非射向那个巫师,而是打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并未寄希望于阿雷西欧,不如说此时的状况,才是他一开始所谋划的。

自己利用剧痛保持清醒,而柯林会被拽入那东西的频率。

然后柯林为之成像,在这期间,则由自己来掩护他。

等到成像完成,就是反击开始之时。

第五十九章 眼睛

人类的“成像”技巧,是基于自己的记忆和经历来进行。所以两个人可能为同一个虚界生物描绘出大相径庭的形象,但这个过程却又不是随机的。

据说熟练者可以在遭遇灵体袭击的瞬间为敌人成像,这是任何有效反制的前提。

但也可以说,不能做到这件事的巫师都已经死了。因为不为对方成像,就无法确认对方的袭击方式。

而离物质界越是遥远的虚界生物,就越是难以被描绘。

同一世系的巫师,会通过精神共鸣来继承先祖过去获得的虚界形象。这种继承意义重大,就像是在用数百年时间绘制茫茫虚界的海图和黄页,是人类在历代探索中积累的最宝贵财富。

这是柯林第二次为虚界生物进行成像。不久前刚刚成为獠牙的那一夜,明明在准备完善且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进行仪式,却仍然遭遇了完全失败。

而这一次,则是在精神遭到冲击的情况下进行尝试,时间紧迫,同时还伴随着与那东西的战斗,可以说希望渺茫。

“对方是……人形。”柯林痛苦地说,他几乎要为头脑中不断涌现的幻象所癫狂,却仍必须细细感受脑海中每一种描绘是否稍许接近真相。

时间已经过去数秒,此时仍然只能看出“它”的轮廓。

随着成像的进行,那个人影的位置变得动荡不定,时而遥远,时而又几乎贴在眼前。

柯林不能确定它此时正在做些什么,但它给自己的危险感正在不断上升,那越发浓烈的敌意被头脑中的幻象描绘为巨大的牙齿,又在下一刻烧蚀速朽。但即然这些细节还在迅速变化,就一定还不是真实的形象。

“人形。”阿雷西欧复述柯林的话,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线索,一下子将范围缩小了很多。

只要他们没有背运到碰上那些未有过记载的东西,人形的魔鬼,在《恶魔阶层》的记录中只有四十五种。

……

乔凡尼的左手手指深深地刺入了大腿的伤口中,通过这种剧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或者至少不被拽入“它”所在的频率。

因为血液中共生菌在分泌大量的诱发物,尖锐的疼痛就像是最好的兴奋剂。

他的右手则稳稳地握持着手枪,正在以每隔三秒一发的频率向着那个巫师的方向射击。

“砰”,“砰”。

每当枪声响起的时候,必然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将子弹震落。

他在掩护柯林,但维持不了多久。到目前他已经开了三枪,弹巢内的子弹只剩三发。

而且他也很快会对大腿上不断传来的疼痛感到麻木。

震啸的声音似乎正在变得朦胧,这是随着精神直面震啸的次数增多,他正在逐渐失去抵抗的能力。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他最多能再为柯林掩护十秒左右。就必须放弃对那个巫师的射击了。

……

魔鬼此时还不能专注于攻击柯林,它必须保证自己的宿主不会被杀死。

它没料到自己一开始用于偷袭的震啸,竟然反而让它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如果两个人都落入了自己频率,那么只需一举将两人抹杀吞噬即可,普通人的灵魂都很渺小脆弱,它有把握在五秒内做到这件事。

但如今,一个人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频率,却没有迷失太久,甚至开始不知天高地厚地描绘它的本相。

而另一个人,明明不断受到震啸,结果却仍像一颗钉子一样滞留在下界,用一种奇怪的危险道具不停朝自己的宿主进行攻击。

现在的宿主,那个所谓的巫师,一路受自己欺骗,在可笑的妄想中打开了心之壳,确实是完全的废物。但如果他死了,自己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找到这样合适的锚点。

每隔三秒,它就要将注意力转向下界,用震啸击落向宿主射去的子弹,从而不能专注于抹杀那个正在为它成像的人。

除此之外,在不远处某个不能确定位置的地方,还有另一只老鼠在窥视着这边,它隐隐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威胁。

同时面临三种方面的进攻,它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恰当地应对。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时间仍然在自己这边。

……

视野中的幻觉影像不断变化,柯林的脑海深处逐渐传来刺痛。

之前的尖啸就像是在他的心之壳上暂时打开了一道裂隙,而物质现实中不断响起的震啸声,正如同一柄巨大的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落在他的精神上。

这反倒帮助他暂时削弱了深层精神中那些用于自我保护的机制,心之壳上的缝隙在扩大。随着意识的逐渐淡薄远离,成像的效率反而越来越高,他在接近于看见真实“本相”。

慢慢地,他又看到了一对眼睛,那两眼间的距离大到不可思议。虽然长在人形的身躯上,但那绝对不是人类会拥有的相貌。

“怪异的眼睛。”柯林口中接近无意识地传达说,他已经在一点点丧失言语能力。光是要用意志说出这些句话,就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它”以怪异的眼睛为特征,阿雷西欧接收到了这一信息。但是还不够,眼睛本来就是魔鬼形象上非人感最集中的部位,光是眼部有异常,最多只能再将范围缩小一倍左右。

“怎样的眼睛?什么颜色的瞳孔?多少对?”阿雷西欧沉着地询问,但连用几个问句仍暴露了他内心的急切。乔凡尼的手枪中只剩两颗子弹,现在时间还剩八秒。

阿雷西欧在提醒柯林专注于眼睛,因为比起模糊的全身,不如彻底清一个部位,也许就能一举敲定对方的种类。

“你……”这时,那个巫师磕磕绊绊地开始说话了。那是一种仿佛还没有适应人类声线的声音,有着更类似于爬行动物的嘶鸣感。

“这时候停下还来得及。”

虽然是巫师的喉咙在发声,但说话的显然是那个魔鬼:

“否则你不可能逃掉……”

它说这句话,并非只是在做徒劳无力的口头威胁。

事实上柯林一旦在脑海中为他建立了形象,就将与它产生永久的联系。

阿雷西欧与乔凡尼应对魔鬼的策略,一直是击杀宿主将它流放回虚界。

而柯林此时在描绘的本相,就是它在虚界的坐标。

就像两个人交换了住址一样,如果柯林成功为它成像,那么即使它回到虚界,也有概率在柯林回忆起那个形象的时候,同时确认到柯林的位置。

除非抹掉这部分的记忆,否则联系将永远存在,区别只是或深或浅而已。

“我看到了。”

柯林艰难地说,他完全不打算因为魔鬼的警告而停止,有时敌人越是劝你别去做,就越应该去做:

“我看到了,那是一双竖立的眼睛。”

第六十章 咒文

人类双眼的视角极限,上下150度,左右230度。这是为了适应现实空间中横向分布的信息而进行演化的结果。

但那东西的双眼却是竖立生长的,是不是暗示着,它平时生活于某种信息呈现纵向分布的空间中?

话说回来,横纵的定义又是什么,与重力方向垂直即为“横”?难道它所身处的世界中,事物都是和重力平行分布的吗……

柯林完全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空间环境让它演化出了这样一双眼睛,就像两道纵向裂开的口子,上下排列在面盘上。

他茫然地笑笑,明明知道这是一种愚蠢的做法,自己却又用物质界的经验去揣测它们了。

这双“眼睛”的样子,也不过是将某种特质形象化后的比喻。事实上生活于虚界的它,根本不需要这种光学感受器。

幸好此时尚未能看清它的整张面孔,因为光是从这一对眼睛,就能隐约猜见它的本相是怎样癫狂怪诞而且不平衡的尊容。

“靠这些,足够猜出它是什么了吗?阿雷西欧。”

柯林闭上眼睛艰难地说,此时他的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

……

就像是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阿雷西欧合上了手中的《恶魔阶层》。

“竖状双眼的特征,借助青星通道进入现实,用于自保的震啸,人形……”

不必看见完整的形象,只通过这些信息也已经足够推测出对方的类属。

——穿梭魔。

一种有能力主动在世界各层之间纵向来往的魔鬼,虽然仍是底层的存在,但也拥有相当于赤星天巫师的实力,远不是目前的他们所能对抗的。

但幸运之处在于,它不仅是被明文记载的魔鬼,而且是在遥远的古代就已经被“驯服”的罪民。

据说数千年前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君主们,试图用古代魔法征服混沌。

天生拥有魔法器官的他们是同时生存于虚界和现实的生物,在天赋上远远超过人类,并且最终与历代所摄服的无数魔鬼和恶魔们一一立下约定。

那些魔物被分别编入三十六位区域主宰麾下,也就是后人所称的“三十六区地狱”。其中的罪民除了要听从沉沦之戒的驭使之外,还被逼迫如实供出了自己的名字,能力,以及号令它所需的咒文,以便王朝的任何臣民都不受其害。

虽然如今那个王朝早已覆灭,但地狱三十六区的古老格局,却至今仍在运作着。

而那些魔鬼和恶魔所招供的话语,则被全数被记载于《恶魔阶层》中,它也因此成为了世上最著名的一本魔导书。

虽然仿冒它的伪书不计其数,但古老的灯火大图书馆显然收录了它在魔裔王朝时期流传甚广的真实文本。

此时柯林所面对的“穿梭魔”,则在记载中从属于地狱的第三十二区。

如果想要号令它,则需要在七枚月桂树叶上写下第三十二区的君主的名字:“火轮之刑伊可希翁”,并且将之点燃焚烧。

在过去有人说,鬼神以权能来号令世界,而巫师用咒文来号令鬼神。通过古老的约定来实施,这既是所谓精灵魔法的雏形。

但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找来七枚月桂树叶,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那串用于喝止它的咒文。

“复述我接下来的话,不要念错任何一节。”阿雷西欧快速地说。

他清晰而小声地将那咒文起始告诉柯林。开头处是极为简短的五个音节。

原版的咒文并非用人类的语言写就。还原最初的读音之后,人类的咽喉也无法将之完整地发出。经过长时间的改良,才有了一个接近原文的版本。

但它的原意也因此而彻底轶失,如今只是一小串意义不明的音节。

“……”

效果瞬间出现。

当柯林念出第一段音节组合的时候,那个人影即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沸水中破碎的倒影。

一阵哀嚎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那个巫师的身体也开始痉挛。

确认有效之后,阿雷西欧继续将剩下的咒文告诉柯林。每念诵一小节,就等待柯林复述后再继续念诵下一节。

那串音节本身,也莫名地另柯林自己感到不适。

他发觉自己意识的频率反而越来越接近那位穿梭魔,而原本已经停止的成像,此时竟然开始自行继续。

乱七八糟的回忆流淌得到处都是,连那些受封印影响变得意义不明的记忆也开始出现。同时在念诵咒文的柯林,已经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联想。

穿梭魔那支离而凌乱的肢体在加速一点点显现。柯林忽然意识到,这是恐怕对方在故意与自己建立联系。

魔鬼本身就懂得如何向人类显现形象,现在它在导引柯林失控的联想勾画出自己的某些特征。

“砰!”

乔凡尼的最后一颗子弹,已经不会再被穿梭魔的震啸所阻挡。

这颗子弹精准地贯穿了巫师的头颅。他的身体干脆利落地往后栽去,重重砸倒在地上。

但是乔凡尼却忍不住暗骂一声。

失误了,扣下扳机的霎那,他才猛然想起来这时应该射击心脏的。

因为心脏的自律性,在脑死亡之后仍将跳动一段时间,继续向全身供血,让身上的细胞保持活性的时间因此而变得稍长了一些。

心内海会随着脑死亡而瞬间破灭,而人体以太,却因为细胞的存活会减缓消散速度,穿梭魔将因此得以在物质界再稍稍滞留少许几分钟。

乔凡尼没有选择继续给手枪上弹,因为哪怕现在跑过去给那个巫师的心脏一枪,也显得有些太慢了。

他直接朝巫师的方向冲刺过去,因为血脉中的潜能为诱发物所激发,力量之大甚至在砖石的地面上留下了半道碎裂的脚印。

转瞬之间他已经到达天台入口处,稍稍俯身只用一只手就拎起了地上的尸体。

他准备直接将巫师的尸体抛入楼下的火海中,以最快的速度让他的以太消散,将穿梭魔流放回虚界中。

而此时,在穿梭魔的精神频率中,它的身躯也已经显现大半。那确实是类似人类的身体,肢体和躯干的比例却完全不同,那是一种不能称之为苗条的细长和似人却非人感,一种异化的人体,因此而显得比其他异形更为诡异。

柯林一边念着咒文,一边闭上了眼睛,但这只是徒劳。因为他其实正在以内心的眼睛视物。那个怪异不平衡的形象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还差一点点,它就将与柯林永远联系在一起。

第六十一章 冥想

酒馆的楼梯间在上升气流的作用下,几乎成了一个大烟囱,滚滚浓烟不断从中喷涌而出。

乔凡尼扛着巫师的尸体屏息冲进烟雾,将其抛入一二层的火海。

此时酒馆内的温度已经极高,转瞬之间就能将人体细胞全部灭杀,巫师的以太将很快随之衰退为物质。

幸运的话,明天会有人在废墟中捡到一些细碎的红石也说不定。

穿梭魔在现实中的立足点在迅速消退。所以柯林的脑海中,它的形象随之远离淡去。

但一切终究晚了一步,在那影子彻底消失之前,穿梭魔的形象也已经完整成型。

脸部中线上竖立分布的眼睛,在双眼两侧裂开开层层叠叠的口器,身躯上连接着细碎如树木枝节的肢体……

柯林凝视着天上的雌月,想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一不小心又回想起那个形象。

但是未经训练的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越是刻意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相关的念头反而越是会冒出来。

那个影子或许将成为自己一生的梦魇,只要某天一时松懈地想到或者梦见它,或者在哪听人提起相关的事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它就有可能在虚界得到感应,从而借道自己的以太回归物质界。

幸运的是自己还没有打开心之壳,所以应该不至于落得和那个巫师一样的下场。

而不幸的是,恐怕它又会伪装成其他形象,不经意地突然袭击。

那时自己很可能毫无防备,而且要孤身一人面对它。

“成像完成了?”阿雷西欧的声音。

“嗯,好像有点做过头了。”柯林说。

阿雷西欧许久没有说话,一个刚刚入门的人竟然真的完成了成像,他对此颇感意外。

倒不是说这件事本身多么令人震惊,而是柯林身上的某些疑点又出现了。

穿梭魔被人类成像完成,大概是在新历073年,原本就是最早被明确的几批形象之一。

只要身后的世系稍有传承,天份再一般的巫师都有能力在瞬间为它成像。

但这是继承前人符号体系的结果。

如果要从无到有将它再描绘一遍,则完全是另一种概念。

在阿雷西欧的认知中,柯林能短时间内做到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他在成像技巧上天份极高,高到刚刚入门就可以比肩别人十几年专门训练的水准。

要么,就是柯林过去在某时某地,曾通过谁的共鸣获得了某个世系的符号体系。

这两种解释都不能完全吻合柯林的表现,多少有些问题。

但阿雷西欧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同时他又想起了那个曾在柯林身上留下某种仪式的人。

今晚的结果,让他又开始觉得菌群检测没有出错,假设中的“那个人”,恐怕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柯林本人,也未必对他有所察觉。

……

此时街道上已经因为火灾和枪声聚集了不少人,看样子也不用刻意闹出什么动静提醒附近的居民了。

随着穿梭魔的离开,柯林的意识也随之退出那个异常的频率,虽然还有些恶心反胃,但并非完全不可忍受。

他强行提振精神,和乔凡尼通过钩索离开了现场。

就在这期间,阿雷西欧告诉了柯林号令穿梭魔的具体方法,包括“火刑之轮伊可西翁”怎么用拿勒字母拼写,以及随身携带火种和七张干燥后的月桂树叶。

“月桂树叶?用这种与灵素无关的物品也可以吗?”

柯林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困惑,问了出那个初次接触古典精灵魔法的人多半都有的问题。

如果将这些手法视为一场仪式,就会发现整个过程都缺失了“燃料”的参与。似乎不满足仪式完整的三大单元。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仪式,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镜像在发生作用。”阿雷西欧说:

“把这看成作一次强制交流就好了。就像钱和语言也与灵素无关,却能号令巫师去做事。”

从另一栋楼的后门走出,可以看见很多壮年男人匆忙地抱着水桶朝火灾现场跑去。

虽然这根本上与自己无关,柯林却仍略感到有些歉意。幸好这一带的房屋都是砖石结构,火灾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接着他又忽然想到了与那个魔鬼有关的事。

即然掌握了驾驭它的方法,那么以后是不是可以在准备完全的情况下,故意引诱它来到现实,再用月桂树叶制服它,强迫它成为自己的使魔一类的?

但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的话,在自己念出咒文之后,它又怎么会主动配合自己的成像呢?

仿佛预料到柯林此时会想些什么,阿雷西欧说:

“你可别想着把它唤下来。那些做法最多只能当应急用。不谈咒文经过数次翻译效力已经严重衰退,即使是古代的原版,在记载中也是有作用时限的。”

“说到底,这些方法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如果你不想一辈子都提心吊胆的话,还是老实去练习‘冥想’吧。”

“冥想?”

这个玄之又玄的概念似乎总是伴随着魔法出现,即使在柯林的前世也时常听闻,却又令人似懂非懂,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大概就是端坐着进入某种空灵的状态?

“我不知道你对这个词有什么印象。”阿雷西欧说。

在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也经常提起冥想,虽然是和森林里炖青蛙的女巫等一系列偏见联系在一起的。

“冥想不是为了让精神进入什么深奥的状态。只是让你在最无聊的事情中,练习控制自己的思绪而已。”

“没有什么秘诀,内容只是坐着观察自己的呼吸。正常来说很快你心里就会冒出杂念。这时你就要提醒自己不要走神,只聚焦于呼吸。”

“每次冒出杂念和努力恢复对呼吸的专注,就像是一次次锻炼你对自己思绪的约束力。”

“等到连呼吸这种最无聊和简单的事都能让你全神贯注,而且没有任何其他想法的时候,你自然也就拥有了掌握自己思考方向的能力。”

“冥想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只是让你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不该想的事。”

“但这也是世上最难的一件事。”

第六十二章 传奇揭幕

阿雷西欧交代完那些话之后,柯林身上的“士兵”棋子也就自行碎裂。

这意味着阿雷西欧离场了,但也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到场过。

时间接近三点,柯林和乔凡尼离开发生火灾的街区后,马路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和车辆。

确认已经安全后,乔凡尼服下抑制剂,退出了激发状态。

似乎到了这时,乔凡尼才感觉到大腿上枪伤的剧痛,他皱着眉停下了脚步,用手指摸索着检查伤口的状况。

还在天台上时,他就已经将子弹取了出来。但柯林不确定他伤得多重,因此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已经开始愈合了,之后只要别感染就好。”乔凡尼呲牙咧嘴地说。

从受伤到现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他的伤口的状况已经安定了下来,甚至开始愈合。

柯林注意到他的左上臂仍缠着绷带,那是在周末时里卡多的栓动步枪留下的枪伤,但今晚看乔凡尼的左手动作,似乎丝毫未受伤口影响。

这种非人的恢复力,只能解释为血液中那些诱发物带来的效果。

柯林想起了在酒馆二层,乔凡尼使用信息素时所说的“代价”。

那显然不仅仅是指生命丰饶的消耗而已,毕竟他们已经可以通过置换转移向心内海补充灵素,虽然从长远来看,这种手法可能会损耗本源。

但很多时候,往往眼前的事情就会要了你的命,哪里还管得了什么长远呢?

就像乔凡尼,他并非不知道代价,甚至不久前还在提醒别人留神,但自己却在短短几天内就连续两次进入激发状态。

“如果一直对那些菌群依赖下去……”

柯林斟酌着谨慎询问后果。乔凡尼应该已经在这种生活中度过了十几年,现在问这问题,颇有点揭别人伤口的感觉。

但他又不得不问,以避免重蹈覆辙,或者至少也有个心理准备:

“这样走到最后,究竟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也不好说那究竟算不算代价,因人而异吧。”乔凡尼平淡地说,似乎思索了一会,又莫名奇妙地问:

“你算是没心没肺的人吗?”

“……差不多。”

“那就没有代价。”

……

……

乔凡尼说自己准备在附近的旅馆里度过一夜,附近不远处有五只手的马车站,可以在那里找到车回旧城。

半小时后,柯林回到了伯父的宅邸。

伯父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昼夜颠倒,因为对他来说阳光和月光同样蕴藏剧毒。三点反而是他最活跃的时间,此时正点着红石灯,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不知忙碌些什么。

看到柯林这么晚回家,他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疑问,对侄子的夜不归宿习以为常。

伯父知道柯林在记忆上的异常,也知道柯林在为解开记忆封印而进行活动。

事实上七年前他们在警局里相认时,伯父克雷吉表情僵硬,未作任何表示亲昵的举动。被请入审讯室后,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伦茨在哪?”

伦茨·达洛佐,也就是柯林这一世的父亲。

在当时的施塔德,许多人都在传说达洛佐家族的次子伦茨,返回先祖故土参加西拿勒的叛乱,并且已经丧命。

但是柯林却完全无法回忆起来,来到施塔德之前的五年间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自然也说不出伦茨的下落。

克雷吉正是从这件事中,得知了柯林记忆封印的事,并且在之后寻找破解方法的过程中给与了颇多帮助。

他甚至还告诉了柯林神学院报房的管理结构,从而使窃听行为暴露的可能降到最低。

虽然仍不赞同柯林涉足超凡,但如果目的只是为了解开封印,他也就不得不稍作妥协。

克雷吉似乎已经对伦茨的生还不抱太多希望,却仍想通过解开记忆封印,来确认伦茨的线索。

……

柯林忍住向身为虚界生物学专家的克雷吉询问穿梭魔的冲动,以避免随着话题的深入,又会不小心回忆起那个形象。

今晚与乔凡尼和阿雷西欧经历超凡战斗,柯林获得了许多无法从其他地方入手的重要认知,但回家之后,他却完全不敢进行复盘。

柯林开口问伯父索要一些失眠时用的安定剂。

一是为了避免梦见不该梦的东西,二是因为今晚精神受到太多冲击开始有些衰弱,注定难以入眠,而明天一早还有报房的工作。

在冥想练习取得效果之前,柯林恐怕只能依靠这些药物来安心入睡了。

在这个年代,精神类药品尚未受到合理的管控,很多人一不小心就会对它们形成依赖。

一些含有鸦片的产品,还被保健品公司伪装成来自偏远古老国度的神奇秘方,在家庭妇女之间颇为风行。

说来有些好笑,明明连这些更严重的问题都还没得到解决,当局倒是管起了酒。

“市面上的情况怎么样了?”伯父询问说。

柯林知道他所指的是地下酒市。

事实能柯林能预测到禁酒令的颁布,也少不了伯父克雷吉的参与。

克雷吉还同公国的许多政要多少维持着联系,而且亲身参与了那场关于寄生灵问题的研究讨论。

即使柯林能窃听神学院报房的信件,但在克雷吉那样的层次上,能获得的上层信息永远比他多得多。

“卢卡他们应该已经开完会了。”柯林说:

“如果他们决定要插手这块生意,最慢下个月,施塔德的地下酒市就会被建立起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选择不参与呢?”

“不太可能。”柯林果断地说。

卢卡和马里齐奥这些族长总是说“赚钱并非第一位”,但在这个资本时代,无论怎样的崇高传统,在经济利益面前都是脆弱的。

如果五只手的上层选择挡住所有辛西里集团的财路,那么被碾碎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虽然政治背景截然不同,但柯林仍觉得禁酒令之后的进展,可以参考前世灯塔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荒唐法令。

几乎在一夜之间,它就促成了黑手党家族的崛起,最终使得阿尔·卡蓬,查理·卢西亚诺等人的教父传奇诞生。

所以他此时才能够万分肯定地说:

一个根本无法执行的禁令,只会带来现代有组织犯罪真正的萌芽。

第六十三章 会议结果

柯林无从了解,在与自己相认的几年前,究竟是什么事件导致了克雷吉名誉扫地。

海涅说克雷吉不再参与到神学院的事务中,只是因为眼疾带来的不便。

但是克雷吉本人显然还对研究饱含热情,甚至在达洛佐祖宅的地下自费搭起了实验室。以他这样的名誉,即使短时间内拿不出成果,圣一神学院也不至于断了他的津贴。

柯林从来没有过问,克雷吉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实验。

伯父只是一个没有成像能力的普通人。照理说,离开了神学院那些昂贵而神秘的仪器,只凭地下室里那样简陋的条件,是根本没有办法触及到虚界生物的。

那他又究竟在装模做样地研究些什么呢?

有时柯林会对此感到荒诞不经,却也有意不去过问。

……毕竟问出结果又能怎样。难道揭穿他或者说提醒他,让他停止这无意义的行为吗。

如果没有研究上的需要,那么克雷吉也就不再会花费大量红石用于照明了,倘若只是为了平时的生活,就不值得这样浪费。

未必是没人肯为他负担,而是怕他自己会觉得不配。

如果没点值得照亮的东西,难道让他余生就在彻底无光的死寂中度过吗?

伯父的生活显然已经非常紊乱,明明每天都需要借助那些药物入眠,但此时他提着灯,摸索许久却翻找不到自己不久前放置的药瓶。

往日头脑清晰的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健忘和无条理。

最终克雷吉在一些摊放的书册下找到了茶色玻璃药瓶。受潮的药物有些粘连在一起,他抖着手才倒出一些,递给柯林的时候一边还在交代说:

“一开始服一颗就够了,半小时后会稍微有点效果。”

柯林答应着接过药,发现克雷吉欲言又止,似乎在含糊地嘟囔什么话,最终却没说什么。

伯父应该隐约能猜到侄子为什么会需要这些药物。

柯林并非一个精神脆弱的人,需要借助这些安定药物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和超凡有关的事。

但柯林想要恢复记忆就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到超凡,这又关系着伦茨生还的线索,所以他也就不再多嘴。

……

……

离开克雷吉的实验室,就会经过达洛佐家族的祖宅里最幽深的长廊,墙壁两旁挂满了画像。柯林心想或迟或早,自己和克雷吉的画像也会陈列在这里。

这栋宅邸里,所有的正常灯具都已经被拆掉了,长廊尽头实验室的房门通常不会关上,以做光源使用。走在这条长廊中,只能在红石暗淡血腥的光影下端详祖先的面容。

达洛佐家族是最早来到同盟的辛西里移民,其家谱几乎和施塔德的建城史一样漫长悠远。最早三代人在荒野上焚烧荆棘排干沼泽,建起这所宅邸最初的雏形,又在此后的三百年间经历无数次修缮和扩建,曾一度成为旧城南部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但如今这所宅邸已经颓败下去。毕竟这个家族遗存的后裔就只剩他和克雷吉,已经没有人力和财力来维持它了。从庭院到卧房,处处是年久失修甚至腐朽的痕迹。近年又因为克雷吉对窗户和厨房等处的改造,使得这座宅邸愈加不像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有人说达洛佐的兴盛和衰颓都是一种必然。正如同施塔德市民所传闻的那样,截然相反的祝福和诅咒缭绕着他们的血脉,一种永恒的疯狂和灵感似乎伴随着家族的基因代代相传。

仅从克雷吉兄弟这一代,就能窥见达洛佐特质的某种端倪:长子克雷吉以卓绝的天资攻克虚界生命学的数个难题,在世人对他的期望达到顶峰时,却为难以解释的眼疾所击垮成为废人。

次子伦茨,成长于同盟境内,却又毫无缘由地同情甚至痴迷与“夜民”有关的一切。放弃自己所有事业奔赴那场看似无胜算的叛逆。

几年后西拿勒王室最终被光复,在战争中奉献颇多的夜民却反倒受到清算,而伦茨也如尝所愿,横死异乡。

虽然是穿越者,但柯林却很难确定,这些宿命般的轮回会不会显现到自己身上。

比如说奇迹般地在半年内搏得八十万奥里的巨富,却在破解仪式即将完成的前一夜离奇暴毙之类的。

应该不至于这么狗血吧。

……

……

即使有了药物辅助,这也注定是难以好好休息的一夜。

头脑中没有任何想法,柯林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也必须挣扎着去报房完成一天的工作。

除了为了给海涅有个交代之外,更多的是为了继续收录那份来自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的汇报信件。

柯林猜测目前手头积累的文本,已经足以支撑自己破译出原文。只不过因为这几天意外而又紧迫的事情接踵而至,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沉下心来着手破解密码。

这些天的经历,也恰恰意味着自己正一步步深入超凡世界,势必将面临越来越多的危险。所以对那份材料里可能收录的巫术,也就有了越来越急迫的需求。

尽管那可能还是非常原始简陋的巫术技巧,但是准备一些别人预想之外的手段,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再次只用一个上午,就在神学院报房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

虽然生命丰饶已经恢复了过去的“容量”,但柯林这些天只打算追踪那位喀瑜学者,以及与传染病学突破有关的信件,所以进展比以前要快。

因为药物的效果,海涅似乎没能察觉到柯林眼底里的疲倦。说话间似乎还以为柯林的效率提高是因为不再为帮派事务费神,精力集中的效果。

谢绝了海涅共进午餐的邀请,柯林匆忙离开了报房,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做。

他很快前往卢卡·切斯塔洛的“阿斯旅馆”,必须要及时确认族长会议的结果,五只手究竟准备对禁酒令采取怎样的态度。

简陋廉价的阿斯旅馆门外,却停满了铮亮的汽车,恐怕是切斯塔洛家族的其他头目都聚集起来了,他们来聆听卢卡讲述那场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族长会议,究竟敲定了怎样的决定。

柯林挤过人群匆忙来到顶层,卢卡的办公室里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许多人一边抽烟一边在谈,而几个头目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卢卡仍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与站在一旁的人谈话,脚边面地上满满的都是烟灰。似乎没有留意到柯林的到来。

柯林略微感到有些不妙,没有心思再与他们寒暄些什么,直接拉过一个有些面熟的同伴问:

“昨天会议的结果是什么?”

第六十四章 出乎意料

“他们不准备插手私酒生意,而且我们谁也别想碰。”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柯林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

“等下,什么?”

“这就是昨天会议的结果。”

一个刚刚走进门的人脱下外套挂在挂钩上,自然地插入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是个高而清瘦的男人。柯林记得现在是他在为卢卡掌管账本,名为恩佐,与其说帮派分子不如说是个生意人:

“至少今年之内,五只手不会为任何私酒商提供庇护。”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知道,但,这是为什么?”柯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收起了刚才的失态,紧接着问。

这个决定,意味着南施塔德所有的私酒商,都不需要再向五只手上缴抽成。

但如果他们被什么人打劫或黑吃黑,又或者被警探找上门,五只手也不会对他们负任何责任。

这意味着地下黑市的建立变得遥遥无期。

黑市也是一种秩序,甚至因为信息的不透明而更依赖秩序。如果里面全是想通过诈骗敲诈获利的人,那么很快它就会干涸,谁也别想长远安稳地赚到钱。

“更具体地说还有另一条:虽然不会妨碍外面的人参与到私酒生意中,但如果是五只手内部的人,则一律禁止。”

恩佐摇着头,但神情轻松:

“我不太喜欢这个决定,不放弃这么一块市场的话,我们在财务上也能轻松一些。”

他开玩笑般地说: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时确实是旁观更明智。”

“马里齐奥发现风险太大吗?”

也许他们嗅到了当局推行禁令的力度非比寻常,所以克制地选择了不参与。

“嗯。”恩佐点头说:

“听说上面挺严肃的,新设立的禁酒局已经拿到了一大笔预算,只拿公国来说,最近也从同盟层面调来了不少精英,这些专员只对同盟负责,还不知道好不好说话。”

但是光这点风险,就可以让这些帮派组织放弃摆在眼前的数倍利润吗?柯林对他们的理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不止这些。”恩佐补充说:

“同盟境内的酒厂已经被封得干干净净,虽然还有一些小作坊暗中用工业酒精调配假酒,但这些东西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想要利润稍微可观一些,就必须从海外的酒商那里走私过来。”

“今年是热年的末尾,但其实已经有些偏冷了,北海舰队需要提前离开原本驻防的北地港口,否则等到那片海域的港口结冰,哪怕钢铁铸造的船壳也会被海冰挤碎。”

热年和寒年各自会维持六年左右,这其实是属于雌月的“季节”,大约每隔十二个地球年它会绕行太阳一周,并因此产生季节变化,而且波及到自己的所有卫星。

“再过两周,北海舰队就会到达施塔德港,经过为期半年的整备改造后,似乎就要被调到西净海,投入到和爱西尼王国那场不知何时才到头的对峙中。”

“当然,最后谁能当上西净海霸主,都和我们没关系。问题是一支大型舰队将要入驻施塔德港,之后的海岸巡逻恐怕会比以往严密十倍。至少在这半年内,想绕开海关偷偷在小码头卸货的风险显得太大了,不买通正规码头的海关,施塔德就很难再有成规模的海上走私了。”

“但如果想买通海关,估计他们会张嘴要走大头,得不偿失。那么走陆路呢?我们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车开上公路,那么能走的量仍然有限,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有多少亡命徒盯着运酒车,毕竟抢这东西,警探是不会管的,估计到时候每十车里面,能有六车能开到施塔德就算不错了。”

无论海路还是陆路,都没有大规模运进海外原装酒的条件。如果选择在本土私酿,则产量小而且质量差。所以在北海舰队离开,或者本土私酿成规模之前,私酒贸易的利润恐怕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观。

加之当局各层对这道禁令的风向尚不明朗,所以族长会议能做出等待观望半年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明智的。

在这时,还没有任何人能肯定地说禁酒令会成功还是失败。甚至大多数安赫人更倾向于它会成功,因为安赫民族本来就没有酗酒的习惯,而且向来提倡节制。

这些年来,“酒”已经隐隐被视为异邦劣等民族生活堕化的象征。

更何况,这个禁令的执行者,可是从未有过败绩的安赫同盟。

它击败了西迁的灰人族群,之后则在数百年的扩张中未尝一败。在征服任何一个先古王国时,最大的阻碍甚至不是当地人民的反抗,而是同盟内几位边境王侯的相互牵制。

这样一个世上最强大的联合体,早已证明了自己可以击败和征服一切。那么又它怎么可能战胜不了小小的酒精呢?

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数千年潜移默化的习俗和需要,究竟蕴藏着怎样庞大的力量。

它们总是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却又不可能被任何强迫性的外力所封禁。即使被烧净了地面上的一切,只要需求存在,它们就会转入地下继续生根发芽。

所以柯林依然认为禁酒令必然失败,但像以往那样直接参考前世的历史轨迹,似乎还是有些太僵板了。

五只手竟然选择观望半年,虽然出乎他的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从历史大脉络来看,禁酒令这种不成熟法令必将迎来失败。但是对于确实身处这个时代的他来说,却可能要额外付出半年的时间成本。

就像是大潮之下偶然有一小片方向相反的浪花,这从来不是什么矛盾。

只是可惜,他必须要在今年冬至之前获得八十万奥里,否则可能就需要等十几年,破解仪式才能再次迎来合适的时机。

可是族长会议已经明确做了决定,五只手内的任何人都不能参与到私酒生意中。

这下,又该怎么做呢?

柯林望着和刚和人谈完话站起来的卢卡,一时陷入到了迷惘中。

第六十五章 乱局

依附卢卡的头目们,似乎原本就没有插手私酒市场的打算。也可能是还没意识到私酒背后可能蕴藏的巨大利润,所以他们大多对这一事实接受得很快。

办公室里的人逐渐散去,卢卡似乎才发现柯林的到来,照常打完招呼后,他笑着说:

“还好前几天没把话说满,谁知道呢?开会前我也以为几个老家伙是不会放过这块蛋糕的。”

卢卡以为柯林与这件事无关,所以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这些话。他不知道的是,柯林早就已经暗中囤入大量私酒了。

所以此时,柯林也只能在心里苦笑,自己从两年前就在冒险地筹备,几乎将一切押注在禁酒令上。结果没想到这些黑帮分子反倒比自己还保守克制一些。

这些年他努力与五只手搭上关系,甚至在几天前加入了切斯塔洛家族,原满心以为这是一种有预见的布局埋线。结果到头来,却反倒让自己也身处堂·马里齐奥的禁令之下,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柯林也相信,五只手内身处类似尴尬情况的人,绝不止自己一个。

必然有些脑筋比较灵活的人,已经或多或少地弄了些酒。前些日子的酒车劫案大部分都没有告破,其中未必就没有五只手的人暗中在参与。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作为一个松散的联盟,五只手真的有足够的号召力约束所有头目吗?

“暂时不大规模介入私酒贸易,倒也可以理解。”柯林说:

“可是干脆放弃了所有尝试,甚至给全部人下了禁令,会不会也是另一种极端呢?”

卢卡一边听着柯林的话,一边走到窗台前,拉起朴素简陋的百叶窗,打开玻璃让房间里浓重的二手烟雾得以消散。

卢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闻到了吗?”

柯林也走到窗前,视线不远处就是塞伯河,因为位置偏上游所以工业污染并不严重,但是空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酒味。

仔细观察,可以看到有不少踏着黑皮靴的警探在河边倾倒着巨大的酒桶。销酒行动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每天都有数以吨计的酒液被倾倒入河中,所以这一带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辛甜的酒香。

“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这场闹剧可能来带的利润。”卢卡说:

“一开始,马里齐奥并没有打算禁止所有人参与到私酒生意中,他只是说不建议投入太多。这个决定是其他族长要求补充的。”

“为什么?”

虽然仍这么问,但柯林心里已经有了明悟,只是想听听卢卡的答案。

“其实不难理解吧。”卢卡凝视着那些远处的警探说:

“为了‘公平竞争’,所以不许任何人跑在前面。如果有谁先尝到了甜头,就会形成对其他几家的优势。万一竞争的氛围被培养起来,大家再想保持旁观就难了。”

“所以要么所有人一起进入,要么,就所有人都不准碰。”

族长会议做出任何决定,首先考虑的是几家之间的利益分割和制衡,但是在面对这种足以改变原有力量格局的重大事项时,这些顾虑就让它的思考显得格外呆板。

就像笼中的螃蟹相互拉扯住后腿,以避免任何一方率先获得优势。

“可就这样拱手让人吗?”柯林不解地问。

蛋糕就在那里,如果你畏首畏尾,自然就会有另一个人将它捡起来。

“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被让出去了。”卢卡一边擦拭着指尖上烟熏的痕迹一边说:

“毕竟这里是南施塔德,没有我们参与,谁也别想赚到钱。”

“如果事到如今你还想参与到这桩生意中,就听我一句劝告吧:再等等,不过是等上半年而已,到时候什么都清楚了。我印象中你不是那种没耐心没脑子的人。”

可是等到半年后,一切都结束了。

私酒本身确实是一门麻烦的生意,它不比小巧的药品。一瓶酒体积太大也太笨重,没法偷偷交易,恐怕还需要固定的场所,以及大量出入的顾客,根本无法隐瞒,简直就像是名目张胆地在当局头上拉屎。

如果不是有前世的历史可以借鉴,恐怕柯林也会和这时的族长们一样,嫌弃这门生意可能带来的麻烦。

理智地想想,如果那个新成立的禁酒局和警探们没有腐败透顶,他们又怎么可能查不到这些违法生意呢?几乎必须把这些人全部买通打点到位,才有可能通过私酒赚到钱。

“你知道现在会去搅和这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卢卡淡淡地说。

柯林摇头,因为这个市场还没有任何可靠的渠道,所以显得颇为神秘。他几乎无法与之接触,只能和普通市民一样,从新闻里隐约听说几周来那些私酒贩子们之间所发生的事。

而卢卡则有自己的耳目,消息来源相对柯林来说宽阔很多。

“那些人我多少认识一些,都是完全不可靠,没有任何家族和集团敢收留的人。”卢卡说:

“不仅对社会来说他们是渣滓,就连对我们来说他们也是渣滓,人渣中的人渣。为了钱连自己的家人都愿意出卖的混蛋。”

“我告诉你现在的‘私酒市场’是怎样一副德行吧:隐约已经有了一些简陋的组织,但就像一面面漏风的筛子,因为随时有人把同伴的消息出卖出去。谁的酒被藏在哪里,酒车准备什么时候进出施塔德,这些消息在他们之间到处乱飞。你敢相信吗?这两周来能顺利出入施塔德的酒车,就连一辆都没有。这帮人只是想马上赚一笔就逃去国外罢了。”

“明明到处都漏着风,但又到处都是迷雾。以前消息最灵通的销赃中介,这时候也说不清这帮劫酒的人前一天做过什么,所以现在连他们也不碰私酒这行当了。一个以前名声不显的小角色,莫名奇妙就有了自己的地下酒吧,可是当熟人去投靠他的时候,又发现那间酒吧的主人早就换了,旧主人的尸体就那么藏在后厨,他们连怎么销尸都还不懂呢。”

“这样一个烂摊子,让出去又有谁会获利呢?换做是你,你愿意跟这些人一起共事赚钱吗?”

卢卡看似无意地对柯林说道:

“哪怕没有马里齐奥的禁令,一个聪明人也不会在这时候碰私酒,明白吗?”

第六十六章 谎言

直到此时柯林仍有些恍惚,在踏进阿斯旅馆后的短短几分钟内,似乎就令过去数年的努力皆成泡影。

族长会议这时制定的禁令,搅乱了柯林几乎所有计划。

违背禁令的人会被处刑,刑罚永远只有两种,罚款或是枪杀,那些五大三粗的“法官”绝大多数时候都喜欢选择后一种,哪怕问题本来只是家庭纠纷。

只要自己仍身处五只手之内,这道禁令就会一直钳制自己的行动。

但此时已不可能再抽身而退。因为对核心成员来说不存在退出家族的说法。除非改名异姓逃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否则终生会有一些眼线在盯着你。

这是控制,同时也是保护。毕竟知道了某些秘密,就永远可以对相关者造成威胁。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呆着,很多大人物晚上就会睡不好觉。

如果他们知道尸体其实也会说话,也许火葬就会被更快地普及。

但说到底,禁令的约束本身或许还只是小问题。有规则被制定,就会有人去打破,不被发现就等于没有代价。

但正如卢卡所描述的那样,如果没有五只手的参与,南施塔德的地下酒市也就无法在短时间内被建立起来,所有相关的交易都会变得非常麻烦。

即使自己提前囤积了大量烈酒,万一没法顺利出手,它们也就全成了烫手的违法垃圾,甚至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八十万奥里的最终目标,更是变得遥遥无期。而一旦错过今年冬至的灵素潮汐,破解记忆封印的希望将在未来十几年内都变得渺茫。

当卢卡在窗前说话的时候,柯林的脑海里一直在盘旋着这些念头。直到卢卡的话语中渐渐带上了警告的意味,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收起了一时有些慌乱的心思。

刚才自己对这件事表现得太过热衷了,也难免卢卡看自己的眼神会变得微妙起来。

“我还是觉得放弃这么有潜力的一块蛋糕,无论成本和风险都太大了。”

柯林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只在为家族考虑的无关者。

同时他的脑海中还在迅速思索着,这件事难道已经没有半点挽回余地了吗?

“离开五只手就没人能赚到钱,这句话在目前确实适用。但有谁能肯定半年后也是如此呢?”柯林思索着缓缓地说道:

“一个人或许会一直不成器,但一个血腥的行业不会。不可靠的人会很快死去或是被放弃,几轮优胜劣汰之后,谁能保证他们永远无法形成秩序?即使几周不行,几个月后又怎样?”

“完全放任这些人的话,半年时间甚至足够他们被整合到一起。一旦这帮人在我们的框架外成长起来,那么会对五只手整体都成为威胁。而且别忘了,五只手仅在南施塔德的地下具有统治力,北边旧城那些安赫本地帮会呢?他们确实很弱,但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对私酒保持克制吗?即使他们有心克制,又有我们这样的定力和组织力吗?”

柯林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卢卡,虽然口中在坚定流畅地陈述,但其实他还来不及细思这些鼓动性的话语会将卢卡的决策带往什么方向,或者让他对自己产生什么看法。

可惜时间不等人,再错过今天,有些决定也许就会彻底落下。

他还不知道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处理这意外的变故,在一瞬间本能把握住的方向,就是必须让卢卡以某种形式参与到私酒贸易之中,任何形式都可以,但绝不能纯粹旁观。否则自己也就彻底失去了介入这场游戏的机会。

“最后结果,整个施塔德可能只有我们落于人后?确实只有亡命徒才会在这时候选择冒险,但风险也往往伴随着相应的利益,万一最后是这些蠢货赌赢了呢?”

可以选择观望,但不能全无防备。柯林觉得这样的思路完全合理。

卢卡长久地盯着柯林的眼睛看,仿佛根本没有听柯林口中在讲述什么。等柯林说完以上的话之后,这间简朴的办公室就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冷不丁地,卢卡开口问道:

“这些年来,你究竟把赚走的报酬都花到哪去了?”

“……”

柯林忽然发觉自己的衬衣,不知何时已经冰冷粘腻地贴在后背上,因为冷汗在刚才悄然布满全身。

虽然没有直接向卢卡提起过,但柯林一直没有向他隐瞒自己囤酒这件事的意识。毕竟原本是准备让他在这件事上给予一些照顾的,甚至在不久前还旁敲侧击地问起过禁酒令相关的进展。

加之自己刚才对这件事不自然的反应,卢卡自然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参与到私酒贸易中。

没想到随着族长会议的结束,自己需要瞒着他的事又多了一件。

就在柯林再次准备祭出伯父作为自己资金去向的掩护时,卢卡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不用回答,我原本就不该过问这些。刚才我心里闪了过一个很好笑的想法:‘你这些年都在囤酒。’但这怎么可能?除非你在几年前就预测到禁酒令会颁布……有这本事的话你早就是巨商大鳄了。”

卢卡笑着摊了摊手,柯林却在心里笑不出来。

卢卡猜中了,只是有时事实反倒比谎言更加荒诞难以相信。

“你刚才说的想法和我类似。”卢卡说:

“我记得自己也跟你说过,即使不插手私酒生意,我们也应该出手整理一下这片荒草地。其实马里齐奥也有差不多的打算。”

“我们会选择旁观,但也不允许任何一家私酒商在南施塔德成长起来。以后我们的业务会多出一块,那就是盯住私酒市场,无论谁有冒头的迹象就清理掉他。无论是我们自己动手还是交给警探当礼物都可以。”

“还有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是件好事,本来打算在刚才告诉你的。”卢卡说:

“卡佩罗在族长会议之前就有涉足私酒生意,毕竟原本的财源大多到我们手里了,各头目为开战准备枪支和人手又急需要钱,而且他们向来管不住手脚。”

“虽然他们的代表也在禁令上签字了,但马里齐奥觉得他们短时间内是断不了私酒生意的。这件事不太好公开说,但他大概的意思是,你那边的动作以后可以更过分一些,不会有人过问什么。”

“同时你也看到了,柯林。”卢卡说:“我们是签了协议的,一个人违反,整个家族都会被拖累。”

“我还不想违约,所以,小心不要碰私酒。”

六十七章 整备

族长会议结束后的一段日子,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显得意外平静。

现任五只手的一纸禁令,似乎真的浇灭了所有集团头目蠢动的心思。但谁也不知道在这层层乌云深处,是不是有更危险的风暴在酝酿。

以前不过是寻常事物的酒精饮料,一下成了神秘而危险的禁忌。可能正因为这份平添的刺激感,人们在公开场合提起它的次数却反而越来越多了。

两天之后柯林又曾与一号先生碰过一次面,柯林一口咬定自己无法量出心内海坐标,并且将自己生命丰饶恢复的原因,解释为从乔凡尼处获得的秘药。

如果不能使用巫术,心内海的坐标基本只能由本人测量。如果本人量不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就会变得非常麻烦。一号先生似乎有些遗憾,但也并未过多坚持。

即然柯林还没有打开心之壳,那么不靠心内海坐标也能轻易控制住他,这点自信一号先生还是有的。

初来乍到的一号先生,似乎并不知道施塔德的獠牙之间存在暗中互助的传统。

原本柯林还在担心一号先生会不会发现自己身上置换转移之法的痕迹,但结果他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异常。

除了置换转移本身的规模极小之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基本单元在太多仪式中被运用,所以反倒显得难以察觉。

比如说这次,它的痕迹很可能是被阿雷西欧的通话法术掩盖的。

对于柯林曾随乔凡尼去执行任务的事,一号先生完全没表示有什么不妥,反而流露出了几分赞许的意思:

“以后有这类行动,你可以自己多参与一些。”

一号先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无波澜,但柯林总觉得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隐约有些庆幸的意思。

是在庆幸省去了调教消耗品的功夫么。

柯林顺势问了他“归零”和“冥想”等必要技巧的问题,毕竟也不能完全相信阿雷西欧单方面的说法。

但他最终获得的答案,与阿雷西欧那边的版本基本一致。

“归零”用于让意识退出异常频率,“冥想”则是通过专注呼吸逐渐掌控思绪,让自己不去想不该想的事。

在确认练习方法后的几天,柯林除了照常去神学院报房上班之外,剩余时间都在练习这些巫术对决的必要技巧。

虽然已经准备好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随身携带,那个穿梭魔的威胁也仍然时刻存在着,所以他认为这是目前最紧迫的事。

“冥想”和“归零”两者正巧可以同时练习,每次只专注呼吸又不知不觉走神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归零返回到思绪空白而且集中的状态。

归零需要配合一个特定的小动作,来为自己培养起习惯性的暗示。这个特定动作最好可以发出某种特殊的声音。

有些人为自己设置的动作是用喉咙发出特定音节,或者晃动一只随身携带的摇铃。

考虑过战斗中的可靠性,并且结合一点个人喜好之后,最后柯林选择打响指作为自己的暗示性动作。

通过几天的练习,两份原本不相关的记忆被链接到了一起,他变得可以通过打响指唤起冥想时的记忆,内心中一瞬间涌起那种除呼吸外空无一物的感觉。

他连续测验了几次练习的效果,通过实施之前使用过的沟通仪式,重新让自己的意识进入特殊的频率中。

如同一周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明明身处在自己的阁楼房间里,眼前却出现了一片宽广而平静的湖面,正倒映着巨大的火光。

而在在窗边的角落处,仍然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知身份的“它”,现在依旧被囚禁于自己的心内海中。

这些天他曾试过为它成像,但是毫无例外地都失败了。柯林猜测,也许可以成为它形象的那些材料,就是记忆中被封存得最严密的部分。

他莫名地感到不忍再看,右手不由自主地打了响指,眼前的幻象当即消散,如同一个破灭的梦。

这就是所谓“归零“,瞬间让意识的频率回归到虚无中。

初步掌握这个技巧之后,在不同频率界限的探索之旅也就变得安全许多。

另一方面,只要以后将冥想的练习坚持下去,自己就有把握在任何时候都不回忆起那只穿梭魔的形象,所以它能给自己带来的威胁已经暂时排除。

他取出了这些天来随身携带的七枚干燥月桂树叶,每一片上面都用安赫字母拼写了地狱三十二区主宰的名字:“火刑之轮伊可西翁”。

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考虑,主动将那只强大的穿梭魔召唤过来,再用这七枚月桂树叶和咒文驭使它呢?

思索了一阵之后,柯林最终放弃了这种打算,因为还是觉得风险太大了。

自己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阿雷西欧告诉自己的咒文也未必是完整版本。

约定本身也不会一直如几千年般有效。

目前没有面临太大的威胁,所以还不必冒这种险。

只有在想不出其他出路的危急时刻,才能考虑用这只魔鬼一赌生死。

经过长久的苦心经营,不知不觉中他手中已经握有了不少资源,想要提升实力的方法,远不止这一种,反倒是每天的时间变得紧凑宝贵。

这一周以来。他每天都在神学院报房追踪那位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发来的材料。

目前手中积累的文本量完全已经足够,破解多字母替换密码的最后几个虚元,根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再次翻出了之前积累的所有有关材料,柯林久违地再次开始密码破译工作。

他的技术并未生疏,几乎完全凭借经验和直觉,就又确认了一个用于扰乱词频统计的虚元。

到目前为止,虚元的数目已经全部被找到。而字母的原意也已经确认了十二个,剩下的工作几乎就只是一场填字游戏罢了。

十分钟后,所有字母的原意被破解完成,这份神秘材料的明文总算袒露在了柯林面前。

经过整理之后,一共得到了九万个单词的文本,附件和文章总共十几份。

其中有一份,是一篇相对完整的论文。

柯林对同盟学者工作进展的猜测没有出错,因为它的标题果然是: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

第六十八章 异教谱系

遮兰是喀瑜大陆边缘的一个封闭小国,在几个月前才被纳入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之下,成为了同盟势力进军喀瑜的战略支点。

自此,同盟学界才得以掀开这块大陆古老的面纱。

喀瑜大陆的位置,几乎正好与同盟本土关于地心对称,这意味着它已经是这颗星球上距离同盟最遥远的一个文明圈。所以对足迹遍布全球的同盟学者来说,他们的文化也依然是陌生而神秘的。

而越是悠久成熟的文明,就越有可能在虚无缥缈的虚界中捕获和积累有效的象征形象。即使抛开他们自身的成就,光是能提供一个与传统截然不同的观察视点,对同盟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

柯林甚至在圣一神学院隐约听说过,有人判断目前空缺的第七种创世形式,很有可能就隐藏在这遥远喀瑜的神祗谱系和象征系统之中。

尽管这只是猜测,却也足以反应安赫学界对喀瑜大陆文献发掘成果的期待。无数珍贵材料在第一时间通过红信仪传输到同盟本土的每一座神学院,不难想象,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学者在不分昼夜地对它们展开研究。

而其中的一份,则落到了柯林的手中。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标题本身就暗示着这篇文章会有对一些遮兰巫术的记录和分析,这正是柯林多年等待的东西。

但柯林心里多少保留着一些戒备,毕竟这是来自未开化陌生国度的异教巫术。

翻开纸张细读了几行字,明明那些文字都是由自己用笔记下,而且随时可以停止阅读以避免难以预料的后果,但柯林还是不自觉地不敢把纸摊得太开,只掀开一角从中窥视,以寻求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第三教团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汇总。”

“……经过确认,驻军中的遮兰辅兵之间确实流传着一些巫毒民俗,尽管其中大多数已经退化为无意义的迷信和修辞……却仍发现个别巫术保存着活性……”

“这些巫术所坐落的神话谱系,已断定为前黑暗年代至四世纪中叶盛行于喀瑜次大陆的原生信仰……但是此一脉的大部分神话已经在五世纪失活……学部复原那些仪式后,发现仅有的几个仍具效力的巫术,皆指向这一谱系中的某位女性神祗。”

“迦荼女神。”

“……汇总二百七十位当地年长者对她的描绘,学部在两个月前敲定这尊女神就是暗母薄德艾薇斯在喀瑜的变体,即“因放纵而被报应的恐怖女性”形象。”

“……可怕的黑女迦荼大神在摩罗河平原上游荡。”

暗母薄德艾薇斯,据考证是那对创世的孪生双子之一,代表纯粹阴性的“苏”经历再次分裂后的次级镜像形式。在单纯的母性之上,又随着分裂和劣化而沾染了更复杂的含义。起初人们认为祂是一个原始可怖吞噬一切的母亲形象,之后又逐渐发掘出祂在道德尤其是贞洁方面的缺陷,从而渐渐认为这一永远受折磨的形象,其实是向妇女发出的某种训诫警示。

如果真相确实是这样,那么“暗母薄德艾薇斯”就很可能只是古代牧师们为了劝使人心向善而编造出来的伪相。

但依然有观点认为,这些缺陷只是对祂毁灭本质微不足道的注脚。因为祂绝不是因道德堕落而变得为人所恐惧。事实恰恰相反,是人们先在恐惧毁灭本身,结果才将一切能想到的污名都安插到祂的身上。

“变体”顾名思义,即同一个形象在各地传说中不同的形式。比如暗母薄德艾维斯在喀瑜就被描述成了“黑女迦荼大神”。

“……那些老人们一致恐惧地吟唱,据说女神的尸骸在不分昼夜地散布着致命的火光,他们认为这就是喀瑜大地上一切深重苦难的来源。但女神自己绝不会顾及众生在罹受何种灾害,因为任何神思重新开始流动之前,她必须要先追回那丢失不见的头颅。”

“迦荼在引诱地上的僧侣和奴仆后无法重返天上的王位,从此怨愤憎恨世间活着的一切。诸神沿着世界脊柱下到凡间,祂们唆使那响彻宇宙的苍雷闪烁不灭,在夜空第六次亮如白昼之时,迦荼困惑的头颅即随之坠落在地。但从祂裸露腔管中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黑暗无尽的火焰。”

“诸神将那坠落的头颅与白鹿有伤的背部驳接,并敷予余温不尽的薪炭使它永不停歇地奔跑逃窜,追不上白鹿,迦荼女神就将永远找不到自己狰狞的一面。结果诸神却懊悔地发现,她的愤怒绝不会因此平息……”

“……”

读到这些文字,柯林冷静地把开头几页纸张收到一边,暂时停下了对它们的阅读。

虚界形象有着可怕的力量,毕竟那就是对方的坐标之一。

得知形象这件事情本身就会产生影响,哪怕仅仅它只是用文字所描绘,亦有可能导致成像技巧在不自觉中无意识地进行。如果对象是那些正在失活,偏僻又不太正面的神祗,那么就更应该注意。

这些文件之所以被列为机密,自然也有保护阅读者的考虑在里面。

能够阅读它们这么多年而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除了几分幸运之外,绝大多数是因为柯林慎重的本能。

也幸好他已经开始练习冥想技巧,可以相对娴熟地中断自己的思绪保持意识处于虚无之中。否则仅仅是刚才阅读的那些文字,就很有可能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些描述会不断在他的思绪中自主涌现,记忆成像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直到他与那位女神之间产生切实的链接。

他很快将纸张翻到后面,毕竟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这份材料中对那些偏远巫术的记录。

论文的中间缺失了很大一段,那正是在大桥上,因为生命丰饶暗燃而导致丢失了当天的记录丢失。

这使得文章对某个巫术的记述变得残缺不全,因为复杂的术语太多,仅仅从上下文柯林无从推断它的作用。于是暂时搁置起来,准备找伯父或季丽安来帮忙推敲。

而在这之后记录的,似乎只是一个穷人用于寻找丢失钱币的小法术。

第六十九章 季丽安

在柯林对面的位置上,季丽安正在翻阅着文献。额前淡金色的发丝低垂,厚厚的棉质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面容。

现在是下午时分,他们正坐在河港区木质栈道旁一家露天式的咖啡店里。河边的遮阳伞下还不算燥热,附近坐了不少来自异乡的旅客。

路人们并未向季丽安的装扮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因为这个世界在十几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大流感,当时那些城市里的防疫和卫生条件普遍很糟糕,所以这场灾难最终蔓延到同盟全境,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也是在那之后,细菌感染的观念以及口罩才得以在民间普及开来。

季丽安是被柯林强硬地带出那个小公寓的,理由是太久不晒太阳对她的痊愈没有好处。

刚刚买来的唱片被包好放在一旁的空座椅上,据说是以虫胶制作的,声音比以往的钢丝唱片又要好许多。

柯林对自己的音乐品味向来没什么自信,为了避免被嘲笑,觉得还是由她自己来挑选比较好结果季丽安也只是随便拣了店里歌者不明的两枚,付过账后,就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到了柯林带来的材料之中。

前几页那些关于迦荼形象的描写,都已经被柯林摘去。被交到季丽安手中的只是关于几个遮兰巫术的记述。

季丽安又一次翻过书页,挺括的纸张掠过指尖,发出了干脆爽利的“夸嚓”声。纸张尚未完全落下,那只白皙的手掌就紧接着抚平了新的页面。干燥的纸面与指腹在摩擦,耳畔响起的是轻细而令人微微发痒的沙沙声。

季丽安专心看书时的画面,确实宁静唯美到了极点。

但柯林却总是会从那些声音中,联想到似乎有一群微小的虫子在迅速地蚕食着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的翻阅速度比看起来要快许多,而且几乎永远不知满足。

所以这也确实是,一种会让人联想起啃食的阅读。

柯林知道只需要一晃神的时间,她就会将这些材料细嚼慢咽消化殆尽,并且理所当然地拿出远超自己的见解。

带着前世经验的自己尚且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么估计在她真正的同龄人眼中,季丽安无疑是一个会让人体会到绝望的人。因为无论是外貌还是才能,她都可以让那些孩子对自身的幻想彻底破灭。

那间小小的教会学校几乎容不下她的光环。水准低下的教师只会将她视为怪物,但只要是真正与她相处过的人,就必定会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平庸。这一强烈而悲哀的体会,来得会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而又毫无余地。

季丽安错在从来对此没有自知,也丝毫不知掩饰。恐怕在她眼中,平庸的同类不过是无趣的舞台布景,甚至不如天上的云朵和路边石块更值得她深思一些。她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为她认为有趣的事物,以及那些令她着迷的深邃知识倾注一切,却对别人的感受漠不关心。所以当她被医师查明患有肺结核,一瞬间从云层顶端被击落到尘土中时,想必有不少人都还在暗中叫好吧。

但即使是被季丽安的光芒所伤害的他们,在骂她活该之余,也一定会忍不住感到一丝惋惜。最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令人不安的,就仿佛随时会坠落。她的身上本来有着太多的可能性,结果却没来得及向世界发出任何声音,就早早地走向夭折了。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为活下去而苦苦挣扎的人,也许正是她自己过去眼中最无趣的那一类。

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依旧能从无到有设计出那个规模庞大的破解仪式。

柯林默默地想着,这还是在自己未曾给与她完整材料的情况下得到的成果。她的才华确实令人嫉妒,甚至容易让人感到危险。

季丽安忽然把手中装订成册的书页收起来推到一边,解开了摆在桌边的一只小布包。那里面是她自己携带的餐具,长柄上有着朴素阴刻装饰的刀叉,纹路隐约是贝壳和叶形花饰。

其实她大可不必携带这些东西出门,使用公共餐具即可。只是她本人似乎对传染问题格外重视。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是受害者,所以对于将结核病传染给无辜者深怀痛恨。

她切下碟子里的一小块深褐色的布朗尼蛋糕,拉下口罩的一角细细品尝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柯林问道。

“很棒,怎么形容呢……”

她犹豫片刻后说:“就像未经人雕琢过的宝石,还没有被整理到某个死板的格式之中。尽管有些地方或许会被认为是需要剔除的瑕疵,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就又可能是它最美丽的地方。”

柯林只是随口一问她对这家店和蛋糕口味的感觉,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让他微微一怔,一时没能理解季丽安在说什么。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她在说的恐怕是那份来自喀瑜的材料。

如果算上残缺的那一个,上面一共记录了四个在遮兰驻军辅兵之间暗中流行的巫术。残缺的那个写在篇首,很可能是最典型重要的一个,对于后文有着提供解读方向般的意义。

缺失了这一块之后,原本完整的后文也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全然模仿书中的记录,未必就能够复现那些在喀瑜仍保有效果的巫术,因为这里已经是数万公里外截然不同的另一块土地,以太场的环境截然不同。

而且从那几个巫术的结构来看,更是完全不符合同盟对于“仪式”和“精灵”两大魔法系统的定义,但也有可能是他们真正的结构为一些累赘的修辞和装饰所模糊,所以才变得极其不明显。

柯林原本为这种情形所头疼不已,估计无数同盟学者,也正在为解析这些陌生巫术中的镜像结构,或者是参与其中的精灵而费神。

但季丽安却说,从中看到了“未经雕琢的宝石”。

只能说她的着眼点,从一开始就和柯林截然不同。

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迟钝和浅薄,柯林擦了擦嘴角,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餐桌上一时冷场。

结果最后,还是季丽安抛出了新的问题: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

七十章 亡灵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

看似是在关心怎么处理那些酒,其实是在问柯林下一步的打算。

几小时前,柯林将族长会议的结果告诉了她。不需要再累赘地解释什么,她自然清楚这件事会对柯林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时柯林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伯父也曾问起过类似的问题。

季丽安和克雷吉,可以说是目前离柯林最近,也知道他最多秘密的两个人。

他们都是生活在世俗和超凡边缘的人,尽管各有各的目的,但利益仍可以被良性地协调在一起,并且相互提供最需要的帮助。

而他们相对封闭单纯的人际关系,也可以为彼此合作的安全性加分不少。所以他们也是仅有的知道柯林计划全局的人。

虽然季丽安和克雷吉从年龄外貌到民族都截然不同,他们给柯林的感觉却隐约有些相似,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多少有些接近。

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有过对话。有时柯林会想,如果某天他们能够见上一面,说不定会一见如故。

但他们也可能会因为这种相似而彼此厌恶。

“如果不依靠禁酒令,没其他办法可以在半年内得到八十万奥里吗?”

季丽安轻声问道,听起来有点像刻意压低声线的密谈,其实只是她平时发声的习惯。

虽然在一些奇怪的方面知识丰富,但她有时却总是会问一些缺乏常识的问题。如果是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考虑在半年内入账八十万奥里。

“不考虑博彩的话,我想应该没有。”柯林说。

可以在这个时代带来暴利的技术,最终他想到的也只有前世那个关于灯泡的著名故事,大概是以钨丝作为发光体的灯寿命最长之类的。

但钨具体是什么金属?原本以为是个熟悉而简单的故事,但最终能从中提炼出来的信息也只有“钨”这没意义的名字,以及原子序数74。至于哪里开采,如何冶炼则一概不知。

根本就没有其他出路。

“那些酒可以继续留着,等时机合适就会被卖出去。”柯林说。

“但又能卖给谁呢?”

季丽安静静地问,她的话语中开始有了一些劝阻的意味。恐怕在旁人听起来,柯林只是不愿意面对失败,茫然地在做着一些徒劳坚持而已。

“没有谁能一次买下这么多,而且……”

“而且可能和五只手走向敌对。”柯林把玩着刀柄说:

“同时这又是违法生意,最坏结果,我会在地上和地下都失去立足之地。”

“那,你还准备留着那些酒?”

“当然会留着。”柯林轻声地说。他微微侧目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这边后,稍稍在餐桌上前倾身体,低声做出宣告:

“不但会将它们留着,我还会替马里齐奥去完成一件事——那件原本应该由他来做的事。”

“一片沃土无人耕耘,让它一直空着就是一种罪过。”

私酒市场必然会在枪与血中被建立起来,而第一个完成这桩事业的人,就将成为施塔德的私酒之王。

即然那些大人物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那就只好由我亲动手。

“……”季丽安怔神,无意识地缓缓睁大了漂亮的眼睛。

柯林发觉这又是与克雷吉类似的反应,来自一个博学幽居者的谨慎本能。想必他们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合作者竟然已经癫狂到准备和整座城市为敌,所以此时会有这种反应也就不难理解。

柯林从季丽安淡金色的清澈瞳孔里,捕捉到一丝惧怕滑过。虽然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了一丝无趣。

但他终归只是坦然地静静望着,没有为此担心什么。

季丽安这类人从书页中洞悉宇宙万物,却从未参与过现实中原始难看不留余地的斗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就全然失却了平时的机敏。

无论是克雷吉还是季丽安,都早已经同自己的战车死死地绑到了一起。

克雷吉只能从自己身上获得与伦茨有关的线索,而且他为自己隐瞒窃听神学院的事,早就已经脱不了干系。

至于季丽安,虽然可以继续为妓女治病维生,但如果没有自己为她提供的那些珍贵的资料,她也只能在绝望等待自己一点点被病魔吞噬,结核病的慢性死亡很快就会窒息地降临。

即使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他们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下去。因为如果自己迎来失败,他们也会没有悬念地随之陪葬。

所以不必担心来自他们的背叛。柯林原本没有想过将他们牵连进来,现在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抱歉。要怪,就怪族长会议的保守吧。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下一刻,季丽安却轻轻地笑了。

“……呵。”

一声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轻笑的声音,从口罩下幽幽漏出。

柯林望着季丽安的脸庞,想从中看出这笑声的意义。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泛红,却又隐约地带着一丝笑意。有些人会在哭泣的时候发笑,季丽安是这一种吗?又或者,这单纯是对自己的嘲笑?

“超凡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

她又这样问,季丽安明知道答案,却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有时候柯林也会问自己,自己不管死活地向深渊狂奔也就算了,甚至不惜为此将身边所有人都牵连到危险之中,值得吗?

“说实话我从来不在乎什么超凡。”柯林望着来往的旅人说:

“至始至终,我只是想夺回那些失去的记忆而已。”

“可是为了不明不白的五年,就值得放弃余生的十年二十年?”

可以轻易赌上一切未必是勇敢,也可能是这个人完全不在乎罢了,季丽安问:

“也许那五年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是你自己为了逃避而放弃的呢?”

“我不知道那五年里发生过什么,却能隐约感觉到,那是绝不应该遗忘的事。”柯林说:

“……不明不白地活着,就等于从未活过。所以我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只是一具企图复活的亡灵罢了。”

第七十一章 计划

最终,季丽安与柯林之间的合作还是得继续下去。

她将自己校正完那几个遮兰巫术的大概时间告诉了柯林,运气好的话两天,状态不好的话则可能要拖到下周。

“即然连原型都已经弄到了,比起自己改良,直接找它们成熟的版本不是会更省事吗?”

季丽安尚不知道这些巫术来自神秘的喀瑜,对世人来说还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体系,根本不存在什么成熟版本。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正与那些拿着高额津贴享有盛名的学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拓着异教巫术的边界。

虽然同盟内大概率已经有人得出了成果,但是即然柯林弄不到,就等于不存在。

柯林又将一整支抑制剂交给了她用于化验。交代完这些琐碎的事之后,就准备起身离开咖啡店。

“还是关于那件事。”季丽安突然说:

“即然你真的打算去做,那也就是说已经准备好计划了吧。”

柯林对她笑笑。季丽安以为他只是在故作神秘,所以接着问:

“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让我心里或许多少可以踏实一些。”

柯林随手弹了弹桌上的玻璃杯,让通透的声音在杯身里回荡:

“现在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

“……?”

季丽安诧异地歪一下头,仿佛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所认识的柯林,向来是个谋定后动的人,难道,现在已经紧迫到没有时间去谋划了?

还是说这个人已经全然乱了方寸,甚至将以往的冷静和细致都丢到了一边。

“变量和不清楚的细节都太多,这时候做太细致的打算没有任何意义的。”柯林说。

“那你是打算……?”

“我也只能把握着一个隐约的方向,机会很小,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柯林望了望四周:

“这里太不方便,想听的话就跟过来吧。”

塞伯河上来往运行着大量满载河沙的拖船,钢制的船身看似低矮,但其实吃水极深,运量巨大。

为了避免季丽安陷入过分的不安,在两人道别之前,柯林简要地将目前已有的思路向她解释了一下。

“卢卡他们没有彻底旁观,还是打算对那些私酒贩子做些敲打。这对我来说会是一种风险,但同时也是一个介入的机会。

“毕竟他们针对私酒贩子布置的那些耳目,也有可能会为我所用。”

“但正常来说,只要卢卡对我稍稍有些怀疑,就不会再让我触碰这块工作了。一切与私酒有关的事,我都会被尽可能地边缘化。这不意味着他已经不再信任我,而是一种必要的防范。”

“可现在恰恰有一件事是他暂时还绕不开我的,那就是卡佩罗家族,毕竟这桩事一直是由我经手的。可那些卡佩罗们,似乎也暗中参与到了私酒生意中。”

“也就是说……”听到这里,季丽安喃喃地说:

“卡佩罗这件事只是幌子,真实的目的,是借此和各种私酒商搭上关系?”

一旦能恍过神来,像季丽安这样的人确实还是很聪明的,无论在何种方面。

“可难道卢卡他就想不到这一层吗?”

有可能涉嫌私酒的柯林,又正好是处理卡佩罗家族的人,稍稍留心就会发现问题。

“他当然想得到。”柯林说:

“但本来就只是些许怀疑而已,他或许会安排人留意我的动向,但不会神经质到真的大肆查些什么,毕竟那等于彻底和我翻脸。”

“所以,只要能把事情做得干净就好了。”柯林神情轻松地说。

做得干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那么那个被安排“留意自己动向”的人,又可能是谁呢?

……

……

羁押朱莉欧的那处公寓,七名枪手在不同位置待命,确保这栋建筑的所有入口都没有死角。

里卡多在这些天来已经将肋骨处的损伤养得七七八八,也许是新陈代谢旺盛,不能说痊愈,却至少也已经没有明显的痛感,就时常跑来这里帮一些小忙。

这时他正看守着一个窗口,一边擦拭着爱枪弹巢和膛线里的火药渣,同时准备上油。远远地看到了柯林过来,就大呼小叫地下楼了。

“‘男子汉’!!”

算起来他们已经快一周没见过面,在这期间每当来看望里卡多的人与他聊起什么时,大家提到最多的笑话,就是柯林最近被冠以的那个称号。

一转眼朋友都已经是有了称号的人,但又偏偏是这么个与他最不搭的“男子汉”。

一般会获得这个称号的人,都是那种敦厚坦荡得如同铁塔,愿意为保护淑女挨枪子的硬汉。所以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全部前因后果的里卡多,感到颇有些啼笑皆非。

“再用那个词叫我,我就把你剩下的肋骨也一根根拧断。”

柯林手里提着一大袋画具,用僵硬的微笑回应里卡多的大呼小叫。但这明显吓不到里卡多,他抬手拍拍柯林的肩膀:

“‘男子汉’,一旦听习惯了也不错啊?其实没有谁会觉得丢脸的,也别太害羞了……”

顾及里卡多现在是伤员所以不能动手,柯林干脆不再理会他,直接朝公寓内走去。

进入客厅后,就看到朱莉欧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沙发上,面容憔悴苍白,双眼无神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虽然柯林带来了画具,但朱莉欧似乎根本提不起兴趣。说到底她虽然有着不错的绘画功底,但这不过是阿雷西欧一厢情愿强加给她的爱好罢了。

一时柯林几乎以为她在这里受了什么虐待,但是她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事实上只要她提出什么要求,这里的人都尽可能会满足她。而且现在她每天还有一小时的外出散步时间,虽然会有七到八个彪形大汉形影不离地跟随。

但是据里卡多说,除了基本的食物和水之外,就她从未索要过任何东西。外出也只坚持了两天,之后就像燃尽了什么,成日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不过柯林也没有关照她心理状态的打算,取出了夹杂在画具中的纸张和墨水笔,准备让她当自己的面写下索要继承权的声明书。

第七十二章 推测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九月,朱莉欧感到很冷似的蜷缩在沙发一角。因为寒年即将到来,天气很早就开始有些转凉了。

她身上依然只是单薄的绉纱连身裙,已经不是这时节的装束,却完全没有让人送些衣物过来的意思。即然她自己不作要求,那些枪手也就不作反应。

在朱莉欧的房中,似乎只有摆桌上的日历可以暗示时间的流逝。

那份活页日历上隐约写有一些什么,应该是出自朱莉欧的手笔。柯林拿到近处查看了一会,发现每页上都是“欺骗”,“懦弱”之类几乎不成字句的片段。

“最近这些日子,我越来越多地梦到那晚的事了。”

对朱莉欧没有做任何反抗,像一蓬水母一样恍惚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就这么光着腿低跪在茶几旁,誊抄着柯林带来的底稿,一边低声说道:

“我总是梦见自己也变成了那副样子,变成那摊果冻一样糊在地上的烂泥,不止一次。”

她所指的应是那个在数秒内燃尽自己,最终使得柯林染上卡氏弧菌的怪物。仓库之夜,柯林和里卡多等人险些全被它撕碎。

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周多了,她还在害怕这件事吗。

“那东西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它绝不会伤害你。”

柯林再次简单地叙说着事实。进入应激状态的宿主,绝不会进攻信息素的来源。阿雷西欧给与她的项链里面就带有挥发装置。

虽然到现在,它应该早就已经失去了效果。为了避免它给共生菌携带者的自己带来什么意外,不久前柯林还是让人将那枚项链从朱莉欧身上摘去了。

“不……真正让我害怕的是,骗子阿雷西欧这个人的真相。”她说,手上不自觉地用力,笔尖分叉在压力下错位了一下,溅出几处墨花:

“那晚的事就等于说,他杀了那个一直在保护我的人。”

但你甚至从来不认识那个人。柯林默默地想。

虽不能说像家常便饭,但杀人对于五只手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朱莉欧原本不应该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不过哪怕对野兽般的卡佩罗家来说,像阿雷西欧这样把自己人制成消耗品,也还是残忍得有些过分了。

虽然这只是守灯人们一惯的做法。

记得朱莉欧提起过,阿雷西欧以前会对她说“善良才是最强大的力量”之类的鬼话。但这显然不是他自己为人处世的作风。

那些写在日历页面上的“欺骗”,“撒谎”等字句,应该也是在指这一件事。

朱莉欧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连笔都握不稳。抄出的字体和留在日历上的那些差不多。字母东倒西歪的,没写几句话就把整页纸都糊满了。柯林微微皱眉,却仍然为她递过去了下一张白纸。

同时他接过并检查着刚刚抄好的第一页声明。除了基本内容之外,他还留心上有没有以任何方式留下暗文。比如地址之类的信息。

因为这几年的经历,柯林几乎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朱莉欧完全没有可能传出暗号。

虽然那些字迹歪扭得让人觉得可疑,一时柯林还以为是某种传密手段。但经过反复确认之后,他才肯定那只是朱莉欧的字体太难看了而已。

朱莉欧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意图,不久前,她还表现出了抗拒回到阿雷西欧身边的意思。

柯林一时有些好奇她的过去,毕竟她很可能就是阿雷西欧的要害。

那么为什么,阿雷西欧会有意向她灌输那些傻白甜思想?

该不会是,内心疲惫的守灯人,将朱莉欧视为世上最后一块净土之类的吧。

柯林被这个莫名冒出来的想法,弄得有些肉麻和恶心。

阿雷西欧,被灯火“抛弃”的前守灯人,为了在继承人争端中保全朱莉欧,甚至不惜违反守灯人中立的信条,用一个被称为“帷幕”的巫术影响操纵了与朱莉欧有关的所有照片。

一号先生原本准备为此肃清他,却又在当天夜晚就放弃了这种做法。也是在那一天,一号先生向自己提出了准备杀死某个人的委托。

三天之后,两位守灯在剧院里见面时,阿雷西欧对一号先生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苦衷。”

这个足以让他在不得已之下违反信条的苦衷,应该也就是他必须要保全朱莉欧的苦衷。

一号先生仍然保持着一种极力压抑自我的状态,近似于一台只知道执行信条的机器。

阿雷西欧的苦衷之所以可以得到他的接受,应该不会是关于个人的私情……至少不完全是。

也就是说,阿雷西欧保全朱莉欧的行为,是可以被守灯人信条,辛西里老家,或者至少一号先生所默许的。

而且因为时间上的巧合,应该和一号先生所提出的委托存在某种关联。

那么朱莉欧对他们来说,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卡佩罗已经从五只手的席位上坠落,马里齐奥甚至有进一步拆分和打压它的意思。

而老家那边会直接为卢卡送来核心名单以及新任守灯人,也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们赞成五只手末席易位的立场。

这样一来,卡佩罗家族最后会被谁继承也就变得无关紧要,阿雷西欧对家族亦无忠诚可言,甚至曾提议让卢卡介入继承争端,以求保护朱莉欧的安全。

所以朱莉欧的特殊意义,应该与她作为卡佩罗公主的世俗身份无关。

于是,这件事恐怕再次关系到了超凡层面。

看着朱莉欧歪歪扭扭的字迹又一次要爬满纸页,柯林一时感觉有些头疼起来。毕竟对于守灯人们在超凡层面的有关情报,他目前还所知甚少,需要去凭空猜测的内容太多了。

守灯人是辛西里集团在超凡层面的保障,但就这是他们行动的全部目的吗?

从一号先生的一些表现来看,他们更像是一个带有浓重宗教色彩的团体,所以绝不仅仅表面上看起来这样。

柯林仅在幼年时在辛西里呆过一段时间,来到施塔德后又于传统的辛西里社区来往甚少,所以对辛西里人的旧式的信仰活动一时没有太多印象。

只能隐约记得,他们所侍奉的神祗,是一位被称为持灯贞女的先祖神。

灯,女性,贞洁。柯林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一些模糊的联想。

七十三章 蜕变

为了解决生命丰饶暗燃的问题,自己答应成为了一号先生的獠牙。同时也就被卷入了这些守灯人之间,某个令他们讳莫如深的事件中。

恐怕再过不久,一号先生就会要求自己执行他的委托,不过问缘由地杀死某个人。虽然目标对象不是一开始所预料的阿雷西欧,但应该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而且阿雷西欧明显还在怀疑自己身上的巫术嫌疑。虽然不知道已经查到了哪一步,只要他留心观察下去,就迟早会发现什么。

从这两个方面来说,自己都有可能和他发生冲突,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要尽早做些准备。

柯林曾设想过,如果自己单独面对阿雷西欧,手上又有哪些可以倚杖的东西。

卡氏弧菌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增强肉体,如果抑制住疯狂,似乎还可以进入某种掌握全局的空无的状态。前者是激发了血脉,后者原理不明。

但是归根结底,它本来就是阿雷西欧开发的,说不定有什么未知的反制手段,所以不能太过依靠。

还有那头穿梭魔,有危险性但可以用月桂树叶驱使。只要提供坐标,以自己的人体以太作为它潜入现实的通道,就可以获得相当于赤星天的战力。

但是,驾驭它的手法和咒文,同样来自阿雷西欧,所以也不能依靠。

稍微一想就会发现,自己身上涉及到超凡,并且能形成战斗力的东西,或多或少都与阿雷西欧有关。

不是说它们完全派不上用场,但柯林会更多地考虑其中蕴藏的风险。

至于枪战,自己又会是乔凡尼的对手吗?

结果到头来,能用来对付阿雷西欧的,就只有手中的朱莉欧,和仍在调整中的那几个遮兰巫术罢了。

顿时感觉赢的希望有些渺茫。

……

……

“我知道自己家的那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勾当。”朱莉欧说:“但这不代表我就应该接受。”

“一开始确实很害怕,但害怕很快就会麻木……久而久之我就开始习惯那些同类相残的事,不再觉得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是阿雷西欧提醒我,永远不该去习惯和接受。”

“他说‘只有心怀善意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强大。’所以只懂张扬暴力的卡佩罗家族里,其实净是懦夫。”

朱莉欧出神地说:

“我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对我触动很大,因为听过之后,我就真的开始变得不再害怕了。”

“我忽然发现看似可怕的爸爸,还有那些面目残忍的叔叔们,其实都只是蜷缩在一个虚张声势的外壳下的弱者。只因为害怕才会求助于暴力,而越是滥用暴力,他们内心的懦弱也就暴露得越彻底。”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只是想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说法而已。因为我想要的,只是叛逆和逃离这些让我厌恶的东西。只要有一个人能肯定地告诉我爸爸他们是错的,他们的暴行绝不是什么合理的‘弱肉强食’,那么无论什么样的答案,我都会接受……”

“从那以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一切,一切与卡佩罗有关的肮脏宿命。我绝不听他们的任何辩解和教诲。他们开始说我是‘废物’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欣喜,因为我发现自己身怀另一种使命——这个丑陋又最卑怯的集团已经传承了五代,所以现在,它应该断送在我的手中。”

朱莉欧低垂着脸,语调平静。手上的作业并未停止,说话间她又抄完了一页声明。声明虽长,但内容只是在用不同形式句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个意思:索要继承权。

朱莉欧将断送家族视为一种使命,现在却被迫写下这份声明。

即使本人想要终止又怎么样?或者卡佩罗家族消亡,甚至连五只手都被剿灭了,又怎么样?罪恶和暴力随时可以换一个寄生对象,以另一种面目存在下去。

柯林发觉她确实是个敏感而又自我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被那些看似美好却又虚假的叙事所吸引,试图为这毫无意义又无比残酷的世界,寻找一种善意的解读。

但谎言和幻象终究有破灭的一天。发现曾经坚信的东西并不存在之后,他们又该如何面对冰冷的现实呢?

“我听着阿雷西欧的话语长大,我其实早就该意识到他在说谎……只是不想去思考和相信罢了。”

“而且我没想到,他其实比爸爸他们更不堪,更懦弱。”朱莉欧说。

柯林又忍不住想提醒她什么。毕竟某种程度上,阿雷西欧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但如果不是他做的那些事,你就不会坐在这里思考这些高尚的想法,而是早就化作一抔骨灰,被深埋地下了。”柯林说:“也许他曾经是个好人,但万事都有苦衷。”

“我常在害怕着什么,却唯独不会害怕死亡。”朱莉欧说:

“我的命不值得阿雷西欧放弃善良和勇气,如果他有的话。更不值得牺牲一个不相关的人。任何苦衷都只是借口,说到底是他本性想要如此。”

朱莉欧怔怔地说:“或者说所有人都是如此。像阿雷西欧所形容的那种真正强大之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知道,至少我没见过。”柯林说。

准确地说,两世都没见过。而自己则可以算是最最卑怯的那一类。

只要能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毫无原则可言。

“……弱肉强食,罪恶和暴力,真的是对的吗?”朱莉欧困惑地问。

“世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柯林说:

“在我眼中,世事应该只有效率高低之分,这勉强能划分出智慧和愚蠢,除此之外,神和宇宙也不会在乎什么善良和邪恶,毕竟它们只是人制造出来的概念。”

而如果有谁真的可以向善良,忠诚等崇高的幻象由衷献上一切,那柯林也会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真正的强者。

“……也许你说的没错。”朱莉欧抄完了声明书,郑重地交到了柯林手中:

“那么或许,卡佩罗家族是也值得存在下去的。”

“……什么?”柯林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声明书或许还缺少一点效力。有人会说我是在被迫写下了它们。”朱莉欧说:

“让我亲自去告诉他们,我要继承卡佩罗,怎么样?”

七十四章 朱莉欧

她要亲自出面,宣告自己将继承黑帮家族。

“怎么?”

柯林一时失笑说:

“一丢掉那副伪善的面具,就等不及要和罪恶为伍了吗?”

“总比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好。”她说。

“即然你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我现在面临着什么处境?”朱莉欧说:

“以前我不理会这些事,到现在才临时想要补课,应该也还来得及吧?”

“来不及了。”柯林被她的话逗乐了:

“而且你弄清楚,绑匪为什么要给人质补课?”

虽然自己和卢卡所有的措施都是在保护她,但绑匪仍是绑匪。

柯林没打算与她纠缠太多,收拾和检查着声明,一边就准备离去。

“只要我还没死,就还不算晚……而且绑匪和人质,也不能没有交流吧。绑匪不就应该对人质或真或假地说些什么,让她学会配合一些么?”她歪歪头问:

“像你这样永远什么都不说,才算很奇怪吧。”

“……”

莫名其妙,这是现在柯林对这女人的唯一感觉。

以往就感觉她身上似乎有种飘忽不定的特质,脱线,疏离,比如在仓库之夜,当着蒙面劫匪的面分析其身份,以及口无遮拦地胡乱放狠话。

也正因为这些看似愚蠢的地方,才更加让正常人对她的思绪和目的捉摸不透。

现在,这种特质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说以前只是像一只水母在梦境中悬浮的话,现在则变成了现实里悠悠弥漫的一蓬迷雾。

“唉,如果有烟就好了。”她又开始喃喃着说。

朱莉欧会被冠以废物死尸之类的评价,说到底是因为她曾对帮派事务心怀抗拒。但事实上她并不蠢笨。

因为太多谜团交会在她的身上,柯林曾对她的过往稍作调查,发现她确实如自己所说那样,将大部分时间花费在了一些画廊之类的地方。她很少作画,却小有名气。

可是她所在的圈子,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想象中那种有钱人附庸风雅的地方,而是一些小册子作家,流浪诗人,上层社会的出走者,以及地下荒诞艺术家的归属之地。

这些人大多边缘而离经叛道,往往持有一些古怪的信念和理想,据说十几年前,这些人曾为发生在西拿勒的那场运动筹款,结果有不少人直接被当局逮捕,一部分人至今没有出狱。

他们的作为似乎多少有些见不得光,但这帮人又伸着双臂欢迎任何背景和阶层的人加入,但与此同时,他们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无聊蠢笨的人长久待下去。

对柯林来说,那完全是陌生而且难以理解的另一个世界,正如过去的五只手之于朱莉欧一样。

也是就因为有这样的背景,朱莉欧身上才会总缭绕着一些飘忽的理想主义。卡佩罗家族内也在流传:死人公主除了扶不上墙之外,身上还有股让人讨厌的“书呆气”。

那么现在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要不要让她本人出面宣告呢?

无疑,这会为自己介入这场争端提供更牢靠的名义,但是因为朱莉欧在卡佩罗内名望有限,所以也不会导致什么质变。

另一方面,她自身的安全也会变得难以保障。她的性命又与抑制剂的供应直接挂钩。说到底,现在有必要冒这种风险吗?

“我知道自己最多只是一个傀儡,你们手中的玩具而已。”

抄写完声明之后,朱莉欧已经从光腿半跪的状态中站了起来。她微微伸展了一下身体,脸上似乎稍稍恢复了几分红润的血色,但那对光着的肩膀仍在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她个子不高,时髦的齐耳短发稍有些走形,却反倒显得更自然了。发色是在辛西里人中常见的亚麻色,又和其父头脑奈维欧一样稍许偏暖色调,容易让人想起醋栗。

她踮着脚尖朝客厅的几个出口处望了望,确认几个枪手都没有在看这边后,她又悄声说道:

“或者,只是他们的?”

“……”

“他们不是你的人吧,多少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现在的情况和在那个旅馆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声明书里提到的名字也不是你……明明你本来不想让那些人知道我的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柯林没有任她不着边际地说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出面宣告的话,我会说自己找到的强援是‘男子汉’柯林,和什么卢卡切斯塔洛都没有关系。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为什么她会知道男子汉这个称号,应该是里卡多一时多嘴。可能是她听见了里卡多和那些枪手之间的谈话。

这个称号因为阿雷西欧散布的谣言而诞生,但朱莉欧作为亲历者却知道真相,再加上声明书里的内容,已经足够让有心人猜测出很多东西了。

而在柯林和卢卡商定的介入计划中,朱莉欧的声明原本就不是关键,只是一层明眼人都能看穿的借口和幌子,让脸面上好看些罢了。

估计到时候会投奔过来的人,目的根本就不会是朱莉欧,而是在不用背上叛族之名的同时,加入切斯塔洛家族。

虽然卢卡原本的打算,就是让那些从卡佩罗家族收编的人成为自己的班底,但归根结底他们仍将是从属于切斯塔洛家族的力量。

但因为五只手对私酒的禁令,自己和卢卡在未来又很有可能生出间隙,那到时候这些离自己最近人,反倒可能变成一道道催命符。只要有一个人出卖自己,就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这几乎是必然事件,更不用说这帮人早就有背叛的前科。

那么如果干脆越过切斯塔洛这一层,真正地以朱莉欧,卡佩罗家族的名义来号召呢?

只要能控制住朱莉欧,在这一名义下聚集起来的人就将成为自己真正的力量。

虽然这违背了卢卡想要打击卡佩罗家族的本意,而且还需要考虑很多用于掩盖的细节。但是从最终结果来看,比原计划对自己实在有利了太多。

所以柯林确实心动了。

第七十五章 速朽的一切

因为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考虑,所以柯林没有马上给出回应。

走出客厅之后,等待在楼梯间里的里卡多收起了手里把玩的枪支,迎了上来。

因为朱莉欧那边的情况,柯林想再次提醒他不要到处提起“男子汉”这个称号——不光因为它太让人起鸡皮疙瘩,自己怕丢脸。另外还要考虑一些保密上的问题。

随即他又想到,那一晚在仓库里的人,大概七七八八都已经听过这个称号。在它刚开始传播时自己就应该考虑到这些问题,等到现在才想阻止,估计已经晚了。

里卡多今天的心情似乎一直很不错,在大多数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意。

柯林问他是碰上什么好事了,里卡多摸了摸脸,似乎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笑。他被剃光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一层薄薄的发茬,再配上那笑容后……总让人觉得有种质朴的快乐。

“因为,你终于愿意加入切斯塔洛家族了。”他这样说,语气里有着不自觉的雀跃:

“你,卢卡,再加上我,世上还能找出比这更好的组合吗?我们早就一起做事,从来没有失败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越走越远,但现在终于又聚到一起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亢奋地向柯林描绘着自己看到的前景:

“我比较没用一些,可只要你和卢卡携手,那就是无敌的。我找不到另一个形容了——无敌!什么马里齐奥,巴拉因,都给我等着瞧吧,看看以后谁才是南施塔德最强!”

他自小崇拜柯林和卢卡,也难怪现在会这么激动。走道下方,那个守在楼梯窗前枪手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这边,柯林拍了拍里卡多的肩膀,算是提醒他安静一些。

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听说不久前,里卡多被他的老父亲发现肋骨折断了,这个传统又固执的男人早就怀疑自己的孩子出狱后也没有回到正途上,所以没听任何解释,也不顾里卡多的伤势,当即就要用棍子把他揍个半死。被他母亲苦苦拦下之后,老父亲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要他永远滚出家门。

类似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里卡多总会说自己是忍着没有动手,但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很可能会狠狠回击。但是柯林知道他永远不会这样做,毕竟无论如何,辛西里的孩子从来不打自己的父亲。

入狱,最频繁地受伤,和家里的关系僵硬到无法挽回。在柯林的熟人中,里卡多似乎一直是为黑帮活动付出代价最多的那一个。

但这一切,丝毫未减损他心中的某种天真和热枕,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不留后路地投身于这既不高尚,也注定没有前途的行当。

里卡多的老父亲,至今相信柯林真的只在圣一神学院里工作,是个正派而杰出的人,所以一直会在柯林路过他们家时提供热情的招待,让里卡多多将他作为榜样,有时还会送些新鲜水果到伯父的宅邸。

若干年前他们还在难民遮蓬里生活时,他就曾给予过柯林不少照顾。在那种艰难混乱的年月,这个男人也兢兢业业地维持操守,不忘每周向贞女瓦莱丽亚进行简单的礼拜。所以有时候柯林会为里卡多的事感到有些愧疚,毕竟某种意义上里卡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觉得自己也有义务让里卡多回到正常的人生轨迹上。

毕竟他不像自己,有着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还有人等他回家。

但所有的劝告都没有什么效果。里卡多始终对帮派活动维持着相当的热衷,令人困惑。

柯林曾思考过很多让他走向这条路的原因,然后发现原因遍地都是。比如贫穷,比如他的父亲辛苦劳作却仍要向人卑躬屈膝。甚至,他父母店里那些果品在短短几天内就会很快腐败的的特质……这一切都会在他心里留下潜移默化的印象,比如诚实善良的人永远没有出路,贫穷的可憎,以及那短暂的生命,在时刻速朽飞逝。

但是,最后柯林却察觉,对里卡多来说真正一锤定音的印象,恐怕是来自卢卡和自己。正是因为自己和卢卡那时一些看似光彩的表现,里卡多才会比其他孩子更多地产生对这条路的执念,从此再也不会忘记。

并且将柯林和卢卡最后的成功,视为自己的梦想。

记得不久前他还说过,要成为自己背后的眼睛。

可惜这个单纯的梦想,也已经在渐渐蒙起阴霾。毕竟曾经的那些关系,已经很难再回来了。

柯林暗暗叹息,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不想和卢卡真正走向对立。恐怕卢卡那边,也是同样的想法。

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只是自己已经不会停下脚步。

不知道里卡多有没有从卢卡那里得到什么暗示,比如“以后留心柯林”一类的。

但是从他刚才的那股兴奋劲来看,也许卢卡还没有向他提起,或者提起了,只是他还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

走出公寓,柯林不经意般地对里卡多说:

“如果以后卢卡打算把我派去另一个城市,你会跟着过来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里卡多莫名其妙地说。

“可他要你留下呢?”

柯林尝试用一种相对柔和的假设,来表现自己和卢卡之间可能的分歧。

“那得看你们怎么商量吧。”里卡多说:“商量的结果是什么,我照决定做就是了。”

他甚至没过两人会决裂的可能。

……

……

时间又过了两天,柯林照例来到季丽安的住所。

对那四个遮兰巫术的破解,比季丽安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

“每一个都已经分离出了‘空间’、‘意图’、‘燃料’三大单元。剩下的调教随便换谁来都能完成了。”

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件看似平常的事里,究竟需要怎样的天份。

季丽安恹恹地打着呵欠说,其实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但即然柯林已经过来,她就想偷一些懒了。

而柯林仍对着她的工作台,心情一时难以平复……他忽然很想知道整个同盟范围内,还有第二家完成这些分离的人吗?

第七十六章 牧羊女残篇

在安赫学界最普遍的观点中,原始巫术的形成往往伴随着偶然,它们诞生于创作者本人也未必理解的灵感火花,一次次不经意的尝试。或者一位恰好路过的精灵,为本来寻常的事物赋予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但亦有一些更激进的学派认为,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所以一切知识均为回忆,事物会显得新奇,或许只是出于忘却。毕竟人类本身也是从“不可言叙者”中涌出,那么任何人体内最初都或多或少地仍残存神性。尽管这微弱的神性又会在众移涌们永恒的分裂和下行中不断劣化散失,而且总是被物质身躯以及心灵的外壳层层束缚。但是在某些超验的瞬间,仍有一部分人可能会在极其偶然中回忆起某些来自遥远过去的古怪知识,那些知识往往与他的现实经历毫不相关,甚至,在整个物质世界都找不到对应之物。

比如窄海以南的鄂图沙漠里一位牧民的妻子,从未受过数理训练,却在昏睡两周之后开始强烈地想要画下一个神秘的图形,她不可能知道,深埋在自己脚下一个数千年前早已湮灭的新石器王国曾将这种图形称为神圣几何“玛特”,毕竟这一考古成果是在她死去四十年后才被挖掘出土的。

但是毫无关联的他们对“神圣几何”的描绘却离奇一致。牧民的妻子没有为出现在她脑海里那个影子起什么名称,只是说它不可能在平面上被绘出,也无法用泥塑表现,那是一个极为简洁的同时却又无所不包的符号,可以在“旋转”——古王国的人称之为“律动”——中派生出一切已存和尚未存在的图案,祂并非造物主,也不创造任何实体,祂孕育的只是事物的原型。

那是在新历529年前后,窄海北岸的商人们,已经开始将廉价的书写用纸出口到鄂图。牧民妻子就是在这些纸张上,用自己研磨的矿物颜料绘下图稿。在她最终因营养不良而倒下之前,一共留下了一千四百三十五张稿件,保存到今天的残篇上都没有使用过任何文字,想必在佚失的部分上也是如此。这或许因为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识字,也可能是世上还不存在与那些概念对应的词汇。无论原因是什么,她不得不用图例来解释另一个图例的意思,并且因此产生了严重的死循环,因为所有的图例都在相互注解,所以后来她发现,在这一工程的最后,根本什么都没有被表达出来。

稿件的前一千四百三十三页,似乎是在开始短短两个月内被完成的。而她剩下的十五年生命,则全部用于破解这个循环中蕴藏的谜题,最后的两页图纸直到十三年后才被绘出草稿。那时她已经开始因为长期虚弱而卧床不起,她是那样出神地投入到构思这最后的两页中,所以从来没有发现她的丈夫其实每天都取用前面的一两页稿纸,作为引火物点燃为她取暖的薪炭。即使她已经莫名发疯了十几年,她的丈夫却没有太过责怪她,依旧如初婚时那样对妻子给予尽心的照料。

所以在七百余天后,当最后两页被完成之时,就像她即将燃尽的生命一样,那些稿件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不连贯的一百五十页。今人已经无从得知那位不知名的牧羊妇,在濒死前发现这件事时究竟作了何种反应。最后的两页稿纸上留存有大片漆黑的血渍,无论它们是为何而留下,结果都是将她最后的成果又损毁大半,因为年代久远那些血液已经将纤维溶解,使得内容彻底无法复原。

但是这样一本残缺不齐的《牧羊女残篇》,却在数十年后成为了解读一个新石器时代远古王国奥丹的钥匙,使得世人得以窥见第三种创世形式,神圣几何“玛特”。从那之后镜像律的相关理论才得以明确起来。

……

所以尽管各地区对虚界描绘各不相同——有些原始部落的观念中甚至尚未区分出虚界和物质界之间的边界,但这无数种截然不同的内容却往往有着微妙的联系和相似形式,就连巫术也是如此。

这也是为什么圣王会认定,那些知识并非来自无意义的随机想象,它们只是途径人类的头脑,事实上却是从共同的源头涌出——从那虚界以及在它之上的事物。

所以一个独立稳定,至少不受凡人精神影响的客观世界,是确实存在的。

而在此基础之上,人类的理性才能够拥有意义。

所以哪怕远在喀瑜遮兰的巫术,亦可以被整理进同盟学者多年来所归纳的基本框架之中。

甚至可能在诸大陆的某处早已有过它的前身——细节上可能稍有差异,但它们都是来自人们在超验中捕获的灵感。

而在镜像学说中,这就是同一个镜像在不同时空中不断浮现,毕竟纷繁的万物,只是几个有限原型的镜像。

但是这些知识会随着传承而失去本意,毕竟它们往往违反直觉又难以验证,所以大多数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那些真实存在的符号和镜像,就在漫长的传承中退化为了无意义的装饰和修辞。

时间就像永不停歇的尘雨,不断地洗去前人艰辛取得的成果,在地表上只留下一片茫然的废墟。

而从这片废墟中重新发掘出那些有意义的组件,或许难度并不亚于重新感应到那些镜像。

“怎么做的?”季丽安已经在盥洗间的镜子前洗漱,准备回床铺上休息了。她手里还拿着牙刷,稍稍出神地回忆了一下。

“我也没办法完全理清楚,这些仪式中究竟掺杂了哪些镜像。”口中的泡沫还没吐干净,她就含糊不清地说了下去。

似乎只有在谈及这些方面时候,她才会表现出真正的兴趣,甚至难得地有几分羞怯:

“只是觉得应该这样而已。”

第七十七章 改良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所记录的四个民间巫术,最典型的一个恰好已经因为柯林生命丰饶受损的问题而丢失,又有一个是用于例证当地法术失活的程度的无效巫术,所以最终可以派上用场的就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穷人用于寻回自己丢失硬币的巫术,另一个光看描述的话,好像是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刀枪不入。

前者光看介绍就知道有多鸡肋。至于刀枪不入,则还要更微妙一些。毕竟描述得有些浮夸,而且刀枪不入也是有程度的,喀瑜的土枪和同盟的“打字机”都能算是枪,不弄清楚程度,也就没人敢真正依靠它。

但这也多少在意料之中,毕竟它们是民间巫术。具体效果或许并不重要,柯林现在更需要的也只是能有几个法术用于练习而已。

它们奇怪的名称暂时还没有准确的安赫语翻译,因为连当地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名称的含义。据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在文章中猜测,这些音节组合应该是取自古喀瑜语写就的某些经卷,但那些经卷,据称已经全数被居于大陆中央的“光明王”收录在宫殿中,而同盟学者对它们的内容和那位神秘的“光明王”,都还所知甚少。

目前已经清楚的是,这两个巫术本质上都属于仪式魔法,镜像组件则可能和黑女迦荼有关。内容主体都是一一幅幅画像,这也是喀瑜巫术的典型体裁,想要行使它,就需要用指定的材料绘出一个特殊的复杂图案。

在印刷工业尚未普及的年代,这种体裁的确可以防止一个巫术被传播得过于广泛。毕竟它很难只通过口头形容描述,想要学习它的人就必须入手那本记载图案的魔法书。

但更棘手的地方在于,这些图案会随着时间推移演变得越来越繁杂。一部分原因是有些巫师不明原理,却只根据猜测进行了画蛇添足的改良。因为这些原始巫术的稳定性本来就很低,结果随机性非常大,所以改良效果也往往难以验证,错误的改动随之被保存下来。

但这类改良大部分原本就不是为了提升效率,而是一些人想故意让巫术变得更加难以被学会和外传,以维持某一小撮巫师的优势,类似这样的现象在广大未开蒙地区普遍存在。

那两幅繁琐的图案,还在隐约表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或许这大幅提升了它的艺术价值,也更能唬到外行人,却让仪式的运转效率变得极低。最后被季丽安简化得几乎只剩下构图:一些单调的三角方块和圆。

在原始版本中它们还要求使用大约十五种材料调和成特殊墨水,其中有些其实是作为“燃料”,有的是作为“意图”,绝大部分则不发挥作用,根本是在故弄玄虚。

因为这两个巫术的结构相对简单,更何况还有论文中的分析用于参考,所以通过不多的尝试就能反推出各个组件所发挥的作用。季丽安直接用一些常用的仪式组件替换了大部分麻烦的墨水配方,至于燃料,则全部改用效率更高的红石。

经过这些整理之后,一个原始巫术已经被改良得接近现代巫术,大体上有了清晰的结构,从而让组件可以根据星辰位置和土地随时调整,它的触发也就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以往的偶然性,变得更加可靠。

但是因为它背后的镜像原理仍然不明,所以那些图案的主干部分还是不能有太多变动。

……

“对了,‘意图’和‘燃料’的问题已经基本上解决,但‘空间’这块还多少有些没有理清楚的地方。也不算什么麻烦,只是需要你自己在仪式前做一下调频了。”

季丽安在关上房门前,从门缝出探出脑袋匆匆向柯林提醒说。

柯林微微点头,这点瑕疵完全可以接受,早在意料之中。

划定仪式空间,即为镜像组件提供恰当的背景,除了屏蔽杂音之外,还需要让整个仪式被调整到合适的频率界限之下。

对于某些地方色彩浓厚的巫术,就尤其需要如此。因为土地本身的氛围也是那些仪式语境的一部分。

自己没有告诉过季丽安这些材料来自喀瑜,她当然也就无从得知应该往何种方向调频,所以这一步只能由柯林自己来办。

据那篇文章的开头部分所称,这些巫术都指向黑女迦荼大神,那么使用与她有关的器具应该就将仪式空间的频率调整到与喀瑜当地接近。

但是估计在施塔德很难入手与祂有关联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带有祂雕像的吊坠。所以柯林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使用与她在中大陆的变体“暗母薄德爱薇斯”有关的器具,或者只是来自喀瑜的某种物品。

而可以购入这类东西的地方,柯林恰好知道一处。

……

旧镇虫人市集。

旧城最下游的一个港口及其外延,几乎有一半面积已经浸泡在河水中。

原本以从其他大陆运来的虫人奴工为主要商品,因为自诞生之初就有着半地下的色彩,如今渐渐成为一些渠道不明的奇异商品的聚集地,据说偶尔也真的会冒出了不得的东西,那些对巫术带有狂热的人大多会在这里碰运气,所以这片市集就成了警探们的重点勘查对象。

刚一走进这片市集,柯林就感觉自己被一种不现实的氛围所淹没。也许这些天来的经历已经足够的不现实,但与这里相比则缺少了一些“传奇”的色彩。

这里的商品或多或少都和那些未解之谜,伪科学,历史上著名的炼金大师有关。随便走两步就能看到四种据说能让人不患癌症的鄂图金丹,当然全是人为编造的,为了诈骗,与其说是在贩卖商品,不如说是贩卖故事。

一个婆娘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破烂肮脏衣着有着明显的异域风格,手里拿着一只小瓶子,里面是黑色的不明液体。

“从地下涌出的香脂。”她神秘地说,口音因为太过异域而显得做作:

“是地球另一边的喀瑜人,从大地母亲身上偷来的不老神水,这些精粹已经在那呆了几万年,只要你付五个阿斯,喝下去就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某种程度上,她倒也没有说谎,几万年,大地精粹什么的。

因为柯林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玩意是什么,甚至于有些熟悉。

那是一小瓶石油。

………………

明天上架啦。

上架感言

真的没想到会在除夕这一天上架,首先祝大家新年快乐吧。

这是我第一次长篇连载,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信心,行文中犯了许多错误。我知道很多地方给大家带来了不太好的体验,比如插了大片拖慢节奏的说明,絮絮叨叨地又似乎没能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还有那些要么虎头蛇尾,要么铺垫不足的剧情,模糊不清的人物,别扭的对白,还有暂时无心顾及所以一直没有出现的爽点。创作理论我自学了一大堆,但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头脑却总是一片空白,至今没有进入长篇写作的状态,这里先说一声抱歉了。

不过这多少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当初写这本书的本意,就是为了磨练自己的写作技巧,甚至,能习惯自己写出屎一样的东西也好。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停止批评自己,而停止批评自己就是写好的第一步。

虽然确实好像,一不留神给自己第一本书选择了地狱难度:繁复又反直觉的原创体系,以及因此带来的节奏慢热和难以代入;没什么受众的题材;复杂写实超难驾驭的剧情;奇幻频道,还有傻傻拎不清故事类型导致各种线索纠成一团。我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去学去练,偶尔会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技巧,但是紧接着又出了问题。有时候光是维持每天的更新就感觉有点心力交瘁,因为必须把我觉得不好看的东西匆匆应付上去。感觉目前的文章基本都是半成品,我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创作者,对于有耐心追到这里的人,我很想对你说一声谢谢,以及多多包涵了。

我会逐渐提升自己,争取给你们一个及格线以上的体验的。

应该来说成绩差一些算是早有预期,不过随着连载的进行,又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在乎成绩,并且为此没必要地焦虑。在这里写这些算是提醒一下自己吧。

除此之外还有每天单更……简直算罪过,我都不敢想读者是怎么追下来的。虽然萌新手残,手速大概也就一小时五六百,但阻碍双更的倒也不是时间不够,而是我一直很怕一不小心写崩了。虽然本来准备了一坨大纲,到现在保留的只剩隐约的走向,因为发现想写得有趣还是得灵活发挥,毕竟正文里有些细节和情绪是大纲阶段察觉不到的。

可是临场发挥又非常消耗热情,日复一日下去,总感觉有些瓶颈和枯竭。这应该就是还没找到长篇连载的状态吧。

主要是一切都弄得又复杂又没意义,感觉自己每天都走在钢丝绳上,很怕崩,但也总得克服。之前算是有些得过且过,等到下个月就会开始双更,毕竟得抱全勤了。

不知不觉絮叨太多,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

若干年后看到这个感言,不知道会是何种心情。

第78章练习

柯林不禁陷入沉思。

先不管能不能长命百岁,真的有人能蠢到把这黑漆漆黏糊糊的原油直接往下咽吗?

如果有人会上当受骗,只能说他不仅很有想象力,还已经克服了生物的本能。

但是无论如何,石油,总是能让人联想到财富。

通过石油发迹,这也是柯林曾经考虑过的路线之一。

最终他真的掏钱要从婆娘手中买下了那一小瓶原油。当然,他没有再做什么靠此发财的春秋大梦。

同盟内各邦国的法律甚至体制都各不相同,所以各种交流还是有些闭塞。听说东部地区在十几年前就实现了对原油的机械化钻井开采,而施塔德这种边陲之地,却仍有人把石油当作来自异域的神秘保健品,

原油一直供过于求,所以价格始终低迷,毕竟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内燃机出现。如今值得大规模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主要产品,就只有照明用的煤油和机器用的润滑油而已。

而随着电灯普及,煤油的照明市场进一步萎缩,所以原油价格应该还在逐渐下挫。

除非柯林能以一己之力掀起内燃机革命,否则就别想在这条路上赚到什么钱。

实际上他看重的,反倒是那只用来装石油的小瓶子,看似不起眼,却极考究地用锡制成,表面压有纹饰,风格与那两个遮兰巫术的图案非常接近。

那个婆娘一开始很不愿意卖掉这只瓶子,毕竟这一身带有强烈异域风格的装饰,都是她混饭吃的工具。但是在柯林开出五奥里的高价之后,她就很热情地把瓶子塞给了柯林,并且一路追问柯林需不需要更多的“大地精华”,在她的住处里还存有满满好几壶。

“不,您自己留着享用吧。”许久没有把她甩掉后,柯林说:

“祝以后天天都能喝‘精华’喝到饱,然后活到一百岁。”

……

回到季丽安的住处时,天色已晚。

除了那只瓶子之外,柯林还买到了风格类似的一对脚链和手镯,那个可疑的卖家拍胸脯保证说是它们来自喀瑜,至于他是如何入手这些宝物的,则又是一个浮夸的冒险故事。

但实际如何则要看运气。

逐次将这些东西放在仪式空间内之后,最终只有那只瓶子产生了效果。整个房间内的氛围似乎都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隐约给人闷热而湿润的错觉,似乎下一刻就会有海鸟的鸣叫声响起。经过调频,仪式空间的背景已经变得与喀瑜当地接近。

只是在调频的时候,柯林也忍不住去想,如果这种装石油的锡瓶真的来自喀瑜,是不是证明当地人真的有喝石油保健的习俗呢?

倒也不算太奇怪,未开化人群的愚昧生活,上一世就已经见识得够多了。

柯林准备将季丽安房间中的这间密室配置成自己的阵地。将仪式主干摆放在这里,身上则只携带用于触发仪式的“扳机”。

季丽安已经醒来,此时正在一旁忙着配置一些微生物的培养基。因为连续熬了两天夜,她的身体情况又恶化了一些,从下午起床开始就不停地咳嗽,干净的手帕不太够用了,所以她在家里也带上了口罩。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就像真的是在医院里一样。

柯林开始在地上绘制简洁的图案。

“要不给这两个巫术起个名字吧。”柯林对密室外的季丽安说。

某种程度上,这两个巫术几乎完全是由她重新创作的,所以她是最有资格起名字的人。

“第一个叫稠糊术,第二个叫一窝蜂术。”季丽安没有停下手中的事,甚至没有稍作考虑,头也不回地说道。

“……各自有什么用意吗?”

“我对它们结构的印象。”从季丽安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对这两个作品毫不上心。

“好吧。”

柯林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就称第一个为寻物术,第二个则是金刚术。

用细砂纸在红石上磨出极微小的粉末,再反复过滤研磨后按比例兑入甘油,水和树胶,就制成了特质的墨水。

相比普通墨水,特殊成分仅仅是红石而已。

原版的寻物术,据说是供穷人寻找丢失硬币时使用。乍一听似乎还不错,但极为鸡肋的是要求事先在硬币上做过标记。

高价值的贵金属货币应该在喀瑜仍有流通,不然这个巫术哪有用武之地。

柯林细致地在一片薄木板上绘制了季丽安简化过的图案,心想光是这墨水的价格,就不止五个阿斯了。

原版的墨水虽然相对廉价很多,但配置过程却极为繁琐,加上那个原本更难处理的图案。恐怕也只有失业又无事可做的穷苦人,才有心思在每个货币上都小心地绘制防止它丢失的标记。

这个巫术,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使用过的置换转移之法和沟通仪式。

它并非通用巫术,因为太过偏门,所以镜像极其不稳定。如果没有外部的意图时刻参与聚焦,它随时可能会失败。

在深层力量参与的情况下,行者强烈的意图就像一座灯塔一样,本身就在影响着各种力量的平衡和运转。

这恰恰也是柯林想用这两个巫术进行练习的原因。让意识反复地参与外部力量的运作,最终会对打开心之壳产生一些帮助。

所以一开始的练习往往枯燥乏味,据一号先生说,有些最古老的世系,一开始的练习只是用意识询问和调理一小块石头中的平衡而已。

如果心之壳完整无缺,那么连这种练习都会显得无从下手。但是因为之前那位穿梭魔对柯林的精神进行过反复的冲撞,原本被神秘封印所修复的壳上又产生了些许裂隙。

透过这道裂隙,柯林得以将意图聚焦到仪式中。

他不断地对自己做着暗示,心内海中的那些星辰逐次亮起,随着他扣下扳机——将仪式主干上的最后一条断线连到一起,某颗星辰似乎隐约与那张绘有标记的木片有了联系。

柯林将那张木片向前方抛出,结果心内海中的那颗特殊星辰也随之被牵动了。

他一时愣住,又反复对照两者的位移,发现效果出乎意料地精确。

这是……GPS?

78章尝试

寻物术的精确效果,不知是缘于季丽安的改良,还是自己长期以来对心内海中八万余份生命丰饶进行精密控制的结果。

接着柯林又布设了金刚术,不同于寻物术可以用专门的指示标记作为目标媒介,金刚术要求在仪式空间内放置目标的头发,来指示生效对象。

这是一种相对原始的做法,感觉就像某些恐怖故事中的巫婆通过头发和指甲诅咒别人一样。

但头发指甲之类的东西,和本体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不可见的联系,仪式效果也可以顺着这种联系蔓延到其主人身上。

人们曾以“触染律”解释这种现象,在镜像律被发现之前,这是在各大陆上都长期存在的过渡性理论,许多未开化国家的巫师至今将其作为巫术理论的基础:

曾经相关的事物之间,会长时间保存某种交感关系。即使将它们分离,其中一方受到的力量影响也会不同程度地传递到另一方。

所以,如果用深层力量对离体的媒触进行操作,比如头发,指甲,甚至影子,相应的影响力最终也会被施加到本体身上,哪怕他从来没有到场。

这一理论最终被认为过于原始简陋,有太多含糊不清的地方。它只满足于表象却从来没有触及本质。

如今,触染律已经完全可以用镜像律来解释和取代。所谓的影响力蔓延现象,其实就是仪式空间内的镜像事件(头发受到操作),被共鸣到了位于现实世界的本体上(本体受到对应影响)。

……

再次连接仪式主干上的所有线条之后,那些墨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有些像水分快速蒸发时的声音。

柯林握正了刚才割头发用的匕首,试探着将食指指腹贴在刀刃上摩挲,却发现触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角质表面被锋利的刀刃刮下了些许白末。

真的能做到刀枪不入吗?他咬了咬牙,手指逐渐发力下压,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所发出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剧烈。

冰凉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与匕首接触部分的皮肤在压力中深深下陷,刀刃却始终无法没入指腹,仿佛皮肤表面裹有一层看不见的柔韧薄膜。

柯林又尝试着直接用手抓握刀刃,结果也没有让自己受伤。反复尝试几次之后,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已经肉眼可见地变淡了很多。

看来这个金刚术确实有效,经过这些尝试,对它的续航能力也已经大致有数。

但它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柯林暂时也没法再测试了。毕竟这个巫术必须以头发为触媒,所以对象只能是人。万一用力挥砍或刺击时它却没能抗住,结果让自己受什么重伤就得不偿失了。

寻物术和金刚术的仪式主干,体积并不算很大,其实随身携带也没有什么障碍。但问题在于神学院和守灯人的侦测。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只在身上携带“扳机”,一个小巧方便的触发装置,在仪式正式生效之前,它们就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道具而已。

就像阿雷西欧曾以棋子作为扳机。某些人说自己的魔杖中能装填巫术,说到底也是同样的做法。

扳机原本应该是仪式主干的某个部分,三大单元的任意之一。与主干分离作为仪式中最后欠缺的一块碎片,可以控制整个仪式的生效。

有许多方法,可以让部件在物理空间上被分离的同时,又继续在仪式空间中维持联系。

如果是已经打开心之壳的巫师,那么只需要用他火炬般的意图进行聚焦即可。

至于自己这种半吊子,则稍微需要一些辅助手段。

柯林目前知道的做法,就是将心内海坐标写在仪式主干上,使得自己的人体以太直接成为仪式空间的外延。

这是一种有些危险的做法,也是巫师必须保护好自己阵地的原因。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又准备了两个金刚术之后,柯林暂时停止了作业。

他最终选择将扳机设置在匕首和左轮的柄上,使用时只要将两者碰撞,即可让上面各自的线路相互接触,仪式彻底完整,进入生效阶段。

金刚术原本是一个相对笨重的仪式,现在则成了可以在即时战斗中快速使用的法术。

……

季丽安这些天来将来自柯林血液样本中的卡氏弧菌另外培养了数份,获得了若干单个菌落,已经可以进行生化和血清学反应鉴定。

“一切都很顺利,但还没有出现什么分化个体。”季丽安轻轻地说。

她所指的是可以探知灵素反应的个体,诞生机制暂时不明。或许是按一定概率变异出现,也可能是一定数目的群体或区域中会固定出现若干个。

柯林点点头,之后随时可能和阿雷西欧产生分歧,对自制抑制剂的需求已经非常迫切。但他也知道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来。

他稍稍扫视季丽安的工作台,还有许多其他的培养皿,各自贴着五花八门的标签,差不多都是柯林完全看不懂的公式。他唯一能认出的一道标注就是“结核杆菌”,自从和季丽安来往以来,这个标注就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说到底季丽安在生物和医学方面的知识,都是为了自救而在这短短几年内学会的。

并非是不相信那些更专业的医生,而是肺结核在这个世界暂时还不存在有效治愈手段。

“那些抑制剂对你的病有效果么?”

即然对卡氏弧菌有效,说不定那会是什么特效抗生素呢。

假如季丽安的疾病治愈,对柯林并没有什么好处,这会让她变得相对不可控。

但是他们作为一个小小同盟彼此合作了数年,柯林也不希望这位盟友最终落得什么凄惨的下场。所以如果能对季丽安的病症有什么帮助,他也会尽力帮忙。

但这时一问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毕竟如果抑制剂有效,恐怕季丽安早就会兴奋地告诉自己。

唯独在仪式和治病这两件事上,她绝不会矜持地保持什么形象。

果不其然,季丽安渐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回答柯林的问题。

第78章治愈的希望

其实季丽安的坚持多半只是徒劳。

目前这个世界几乎还没有关于抗生素的概念。尽管结核杆菌等致病菌已经在显微镜下被发现,却仍让人们束手无策。

只能预防,无法治愈。

早在数年前,季丽安就几近陷入绝望。因为她越是努力去了解相关的材料,就越是明白自己的坚持没有意义。

目前连治疗思路都不存在。即使自己愿意花费所有时间去努力,也根本看不见值得投入的方向。

就像在一片茫然的荒野上行走,仅有的道路却在视线不远处到了尽头。

也许柯林再晚一些时间出现,她就已经被这彻底的绝望吞没,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柯林仍记得几年前,自己根据信件中的地址第一次见到季丽安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位于贫民窟深处的肮脏房间,时间到了晚上也没有点灯。黑暗中隐约只能看见一抹金发倚靠在墙边,偏冷淡的浅金色调与此地极不相称。又像是因为疏于打理,或者主人太过憔悴虚弱,而时刻在褪色。

那时的季丽安大概只有十五岁,距离被逐出教会已经过了两年。房间里到处都是培养皿,却都只是杂乱无序地堆放着,甚至有不少已经被砸碎,任由琼脂的碎块四散在地。

那时的季丽安衣衫褴褛单薄,也没有带口罩,就这样无防备地让自己暴露在满是病菌的环境中,就像是在无动于衷地等待死亡。

虽然那些结核杆菌原本来自季丽安自身,这样的做法也足以让她的病情进一步加重。这绝不是因为她缺乏基本的保护意识,而是本人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绝望恐怕并非完全源于肺结核无法治愈。柯林多少能理解季丽安那时的心境,毕竟,自己也曾是难民。

季丽安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姓氏,又在幼年受过极好的教育。一个从殖民地逃回同盟本土的安赫孤儿,很可能有中产以上的家庭背景。因为长期在拿勒生活的的安赫人,除了士兵,学者和富商,就只剩下管理那片土地的贵族。所以她的家人大概已经在拿勒人的暴乱中遭遇不测,那么在被确诊患有肺结核的数年前,她很可能已经失去过一切。

经历创痛未必就会让人变得坚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那种坚韧的黑色生命力。伤口看似已经愈合,但只需要一点点契机,有些绝望随时可能重现。

如果以后哪天,自己发现记忆封印根本不可能被打开,估计表现也不会比季丽安好到哪里去。

可是理解归理解,一个彻底绝望的人是派不上用场的。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值得再去付出。

所以柯林必须试着给她希望,哪怕根本是虚假的希望。

“抗生素。”

在那个满是致命病菌的房间里,柯林用外套的领子捂着口鼻,向季丽安描述了这一种来自异世界的治疗思路。

空口无凭,他还必须亲自去证明。幸好青霉菌还算比较常见,因为名字的关系,柯林也隐约知道它的菌斑是青绿色的。只要把那些青绿色的霉斑收集起来,就迟早能撞到。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些霉烂的柠檬和橘子来到季丽安的房间,并且向她演示了青霉菌那些青绿色副产品,对一般杂菌的杀伤力。

铜制的显微镜下,各种杂菌很快都被溶解。虽然它对结核杆菌并没有效果,但是顺着这个思路,可以杀伤结核杆菌的抗生素,也很有可能存在。

柯林告诉她能杀死结核杆菌的抗生素确实存在,只是还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

他没有说出那种抗生素叫做链霉素,只知道名字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印象中,前世的世界是在二战期间发现了链霉素,提取自一种叫链霉菌的微生物……

结果又是一个像钨一样,明明听着很耳熟,让人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到头来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获得的存在。

最高等的放线菌,原核生物,以作为多种抗生素的生产菌而出名……看似知道得很多,但不知道怎么提取分离,就完全没有意义。

世上的细菌数之不尽,一小片土壤里就可能有十几万种。

找出某种有医用价值的链霉菌就像海底捞针,很可能在季丽安生命耗尽之前都无法做到,但至少有了努力的方向。

获得了新思路的季丽安,就像暂时恢复了生命力。

空无一物的荒野上忽然出现了一条出路,也许根本是一条死路,但一时还望不到头。

望不到头未必是坏事,至少意味着还有希望。

……

但是,这也不过是看似有希望而已。

抗生素的生产,需要成熟生化工业的支撑。也许青霉素是在偶然中被发现,但如果没有完备的分离提纯工艺,也根本无法应用于治疗。

至于链霉素的发现,则基本已经与偶然无关。它需要一个庞大团队在精心设计下,常年进行系统的筛选。

季丽安一个人这样慢慢找下去,是几乎不可能有结果的。

柯林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一层事实,以求这虚假的希望多少再维持得长久一些。

但是随着时间推进,季丽安一定会察觉到什么。

……

面对柯林不小心问出的话,她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就像一时出了神。

“……我试过了。抑制剂只对卡氏弧菌有效,对结核杆菌没有任何作用。”

她淡淡地说:

“你看,又猜对了。”

似乎只要猜测是“没用”,就永远是对的。

目前已经可以确定,结核杆菌在土壤溶出液中会异常减少,意味着在土壤中确实含有能灭杀结核杆菌的抗生素。

但是到目前已经筛选了其中的四千两百余种微生物,却没有一种是有效的。

一个切实存在,却无法企及的目标。

只要在测试之前一直猜结果是“没用”的一边,她就轻而易举地猜中了四千两百多次。

恐怕在望不到头的时间内,她还会一直对下去。

第81章合作

乔凡尼腿上的伤势基本已经没有大碍,却仍然以腿脚不便为由,赖在旅馆的床上懒洋洋地消磨时间。除此之外还享受着私家医生和临时保姆的照顾。

照他的诡辩说法,平时放得越松,关键时候才能崩得越紧。

反正是阿雷西欧出钱,柯林也不会觉得这说法有什么不妥。

可是。

“话是这样说,可你至少也得把裤子穿起来吧。”

柯林总感觉房间里有一股异味。毕竟还是暮夏,一个中年男人整天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内裤在房间里闲逛。更过分的好像每次过来看到的都是同一条。

画面脏得有些不像话了,连那个腰身粗壮的临时保姆都看不下去,嘴里总是在嘀咕咒骂着什么。

“老天他就这么热啊,我有什么办法。”乔凡尼叼着烟嘴满不在乎地说,他靠坐在床头,手里捏了一大堆马券,正对着报纸上的比塞结果一张张对证着。

粗壮保姆正用湿毛巾帮他擦身体,看来乔凡尼也不是第一次享受这种服务,不用那个粗壮的女人提醒就配合地抬起下腋,翻过后背。有些松弛的皮肤上满是伤痕,眼睛和手指却一刻也没停下。

柯林远远地看到乔凡尼的手上,是施塔德本地的报纸。

他不想跟那张床凑得太近,在客房里晃了一圈后,就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口问:

“巴拉因的赛马券?手气还好吗?”

“你别急啊。”

似乎真的以为柯林很在乎这事似的,乔凡尼慢条斯理又有些咬呀切齿地说:

“运气这东西,你越急,它就越跟你对着干——”

看来输得挺厉害,柯林心想。

乔凡尼对完最后一场比赛的结果。

“妈的开什么玩笑?!一个都没中!操!”

乔凡尼破口大骂,单手把整把马券揉碎,侧过身体,端起摆在床头柜上的番茄汁一通狂饮。

这人喝得汁水四溅,结果那鲜红的嘴角看起来就像刚呕了血一样。

把空杯子递给保姆,乔凡尼全然不解地朝柯林问。

“不是说已经换了一批手脚干净的人吗?那个赛马场?”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消息,你以前没听过?”

类似什么经理一直作假弄得赛马场赚不了钱,老板巴拉因发现亏账后就把他开了。

或者巴拉因觉得赔钱的人实在太多,就准备在某几场故意让人赢,以免报纸的统计结果看起来过分不正常。

诸如此类的谣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人群之中流传。

“但其实干活的一直是那批人,从来没变过。可惜总有些人以为自己能占到便宜。”

柯林一边说着,一边担心那些番茄汁会溅到自己身上。

乔凡尼说:

“我第一次在施塔德赌马,以前没留意过这些事,毕竟都知道巴拉因的马场有问题。”

“这次会去买,也只是因为听到了经理换人的小道消息。”

“……那你往上押了多少?”

“五百奥里……还是七百来着。”

这对乔凡尼应该也算一大笔钱了。因为一个不靠谱的消息,就这么白白丢了出去。

输归输,还为此气急败坏。

如果不是曾亲自与他交锋过,柯林绝对不会认为这个**着赖在床上的人,会是什么可靠的家伙。

“我从来没打算在那破地方赚钱,买马券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花钱的消遣。”乔凡尼说:

“如果大家都手脚干净全凭运气,那就算我输了钱,至少也买回了刺激。”

乔凡尼很快恢复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结果呢?为利润他就去操控输赢?他不会觉得这钱赢得太没意思吗?“

“……确实没什么意思。”

可难道输了就会觉得有意思吗?

柯林无法理解乔凡尼的享乐观,所以干脆选择略过这个话题。他正色说:

“还是谈正事吧……是朱莉欧那边的情况。”

“朱莉欧?”乔凡尼似乎在想朱莉欧能闹出什么问题:

“那个废物连声明书都不肯写吗?”

“她撕了声明书,打算亲自出面。”

“哦?”

乔凡尼好像有些诧异,挑了挑眉毛。

……

朱莉欧对卡佩罗内部的情势几乎一无所知,柯林必须找到一位引路人。

对阿雷西欧肯定不作考虑,那么就只剩下乔凡尼。

如果将朱莉欧亲自出面的事告诉乔凡尼,会产生什么样的风险?自从朱莉欧做出提议以来,柯林一直在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朱莉欧的安全,隐约是阿雷西欧某个计划的关键。但因为守灯人和獠牙之间的隔阂,阿雷西欧绝不会将这一切详尽地告诉乔凡尼。

或者就算告诉了,乔凡尼也未必会很上心。

从之前的表现来看,乔凡尼也确实不太在乎朱莉欧的死活,将阿雷西欧为她送画具称为一种“恶心的体贴”。守灯人身上的改变也让他不满,曾说“他再这样越来越像人的话……”

柯林总觉得,如果不用担责任的话,说不定乔凡尼还更希望朱莉欧去死。

“你会把这件事告诉阿雷西欧吗?”柯林说:

“恐怕他宁愿朱莉欧一天到晚都被保护在那栋公寓里。”

朱莉欧的安全,一直是阿雷西欧在那场谈判中强调的底线,在他眼中胜于一切。

“我知道的。”乔凡尼把烟斗放到一边,收起一条腿把手肘支在膝盖上:

“那你觉得朱莉欧出面会比较好吗?”柯林问。

乔凡尼玩味地笑了:

“好?不好?也许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那废物离当好一个族长还差得远。她是死是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最好奇的,倒是你为什么要冒这种险。”

毕竟朱莉欧只是一个幌子,出不出面又有什么区别。

早在话题开始之前,那个保姆就已经像受不了乔凡尼似的匆匆离开。此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柯林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快速说:

“我打算绕过切斯塔洛,完全以朱莉欧的名义整合卡佩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能恢复奈维欧时代的辉煌,而且那将是完全属于我们的力量,”

“……”

听着他的说出的打算,乔凡尼没有顺着柯林的蓝图去想他们将会拥有什么,而是莫名地想起了那个旧厂房里,卢卡救下柯林一命的情景。

他说:“这就准备背叛卢卡了?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权和钱了,还用得着其他理由吗?”柯林面无表情地说。

乔凡尼沉默了片刻,笑笑说:

“确实不用。”

第82章委托

乔凡尼拍了拍上臂和脸颊,像是把自己从这几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唤醒似的。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跑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起懒腰,全身的肌肉仿佛都换了位置。又伸手拿过一旁保姆带来的衣物,只用手腕一抖,叠好的长裤就在一声脆响中变得挺直。

“你考虑得很不错,我的确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阿雷西欧。当然,更不可能透露给卢卡。”

“你想从我这知道的,是卡佩罗内部还有哪些人希望朱莉欧当上族长吧?”

柯林点点头,在他熟悉的人里面,恐怕也只有阿雷西欧和乔凡尼清楚这件事。

“阿雷西欧没有告诉过你们吗?现在还在支持朱莉欧的人,恐怕一个人都没有。”

否则又怎么会沦落到连性命都难以保全的地步?

毕竟不是家族世袭制,卡佩罗一家对集团的统治已经够长了。

“我想问的从来不是‘目前有多少’。”

柯林语调平稳地说,完全没有因为乔凡尼的回答而变得犹疑。

“我问的是未来可能有多少。以及最值得争取的那个人又是谁。”

“……”

仿佛早已预料到柯林回答,乔凡尼用低沉的鼻音含混地笑着,一双毛腿爽利地塞进了裤子里,下床挺直脊背站了起来。

“那你应该也,为这消息准备好代价了吧?”

果然,无论什么在这人眼中都是交易,对此柯林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游刃有余地说:

“看你想要什么吧。现金?以后的抽成?或者是在集团中的地位?”

但乔凡尼却嗤之以鼻:

“用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吗?远远不够,全部加起来也不够。”

刚刚穿上裤子的乔凡尼就像一头熊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近,接着唐突地把两只巨掌拍在柯林的双肩上。

乔凡尼比柯林魁梧很多,此时也没有低头看柯林的眼睛。柯林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鸟被他捏在手中。

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晰看见乔凡尼脸颊上那道伤疤的样子,有些地方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蒙在脸骨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提起心脏。

“你听好了,我要的是什么——”

“无论你裹挟朱莉欧是为了钱也好,为了权力也好。我需要你去做的只有一件事。”

乔凡尼的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他又停顿了一会,才像是完全考虑好了似的说:

“——重振那个家族吧。”

“……什么?”

柯林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现在没有谁能完整地吞下它,所以再过不久,它就会在争夺和妥协中被彻底肢解掉。”

“但如果你能让他们觉得朱莉欧是值得追随的人,那或许它还有一线生机。”

乔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怕让它换一个名字,无论是变成达洛佐家族还是什么,去做吧,只要让它能够存在下去,无论什么都好。”

乔凡尼尚处壮年,獠牙也应该和守灯人一起保持中立,可此时的乔凡尼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一样,絮叨地说着这些不应由獠牙来说的话。

柯林这时才察觉到以往一些隐约的违和感。乔凡尼和阿雷西欧之间那种微妙的间隙,或许还另有原因。

尽管碍于特殊身份表现得不明显,但乔凡尼确实更多在以家族立场考虑问题。

那么他很可能和自己一样,是“头脑”奈维欧安置在阿雷西欧身边的心腹。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大概就是奈维欧最信任的人……就类似自己和卢卡一样。

所以刚才自己说要背叛卢卡时,他才会露出那种百味杂陈的表情吗。

……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有结束的一天。”

不知为何,明明乔凡尼的选择完全对自己有利,柯林却仍拨开了他的手,莫名愤怒地说:

“奈维欧死去的时候,那个家族也就已经死了……不,你的想法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自己想要什么,不应该自己去争吗?”

那个曾将自己逼上死路,可以和魔鬼对抗的乔凡尼,为什么忽然变得跟个娘们一样。

柯林觉得岂有此理。

“因为我也活不久了。”乔凡尼说。

“……”

马上四十岁的消耗品就快死了,一个再合理寻常不过的答案。

却一下把柯林噎得说不出话。

此时的乔凡尼,就像是在用另一个人的语气说话:

“说不定要到这时候才会明白:存在下去,比什么意义都重要。”

“我想,奈维欧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

……

朱莉欧将索要继承权的消息,早已经在卡佩罗内部盛传。

但绝不会有人认为这件事真的能对“卡佩罗”这个姓氏有什么帮助。只有那些想快点逃离这艘沉船的人,才会觉得看见了一线希望。

“脏手指”德乔,一个个子矮小,面相又略偏委琐的男人。作为一个家族头目来说,他身上最值得谈论的地方是曾作为小偷出身,但他最不喜欢别人提起的事,也是自己出身。

原本他应该当一辈子窃贼,也许早就已经被人打死在街头上。可是“头脑”奈维欧却亲自挖掘了他,他的能力其实绝不算突出,但奈维欧却一路让他成为了家族里最高级的助手。

此时他正眯眼盯着朱莉欧打量。

这里是奈维欧过去的办公室,位于南十五街的一处民宅之中。相比卢卡个寒酸的房间来说明显要有底蕴很多。尤其是那张古典风格的双人大书桌,斑驳的漆色已经有了极厚重的质感,从风格来看,甚至可能是西拿勒某个殖民官邸里的文物。

但现在坐在那后面的,却是一个老鼠一个的男人。

乔凡尼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自顾自地喝着咖啡。而柯林则站在朱莉欧的身后。

以往的朱莉欧绝不会与这些人对视,她能感觉得到这些人虽然披着人皮,眼神里却有像野兽一样的残忍。此时她却尽力不让自己再逃避,迎上了对方浑浊的目光。

德乔收回视线,继续处理书桌上的文件。脸上却挂起一抹冷笑。

“怎么?帮外人来分割家族的时候,就知道变得乖巧了?”

第83章战争

在抵达奈维欧过去的办公室之前,乔凡尼简洁地告诉了柯林目前卡佩罗各个头目之前的情况。

街景在马车窗外飞逝,坐在柯林对面的乔凡尼直接切入主题:

“其实‘战争’在一周之前就开始了,相信你也有所耳闻。”

柯林点头,这一周以来,一种血腥恐怖的氛围笼罩在了南施塔德的上空,萦绕不去。

两周前“拿勒之家”剧院枪击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紧接着几天后,在南十九街的一处手工服装店里又发生了爆炸案,裁缝和四名顾客被当场炸死,其中一人正是卡佩罗的头目:“枪眼”里奇。

他雇佣巫师施展咒杀术的事实已经败露。这场爆炸,恐怕正是老家和守灯人对帮派成员涉足超凡神秘的处刑。

在老家下达对里奇杀无赦的许可后,阿雷西欧完全有能力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却故意选择了这种最容易引起恐慌的方式。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不超过五人,所以在外人眼中,这就是帮派战争已经开始的信号。

城南原因不明的爆炸声,直接绷断了几位头目维持克制的最后一根弦,他们不敢再隐忍等待,毕竟再晚人一步,死的就可能是自己。

囤积了几个月的手提轻机枪,开始在南施塔德不知名的小巷里奏响密集枪声。硝化炸药又一次登场,在一处停工的工地里,炸死了一个曾和奈维欧关系密切的建筑商。

整个城市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无论哪里都可能发生凶杀,就连城郊的监狱农场里也是。一个已经坐了十几年牢的头目,不知被谁用磨得极锋利的锥子刺破肝脏。肋骨间被连续捅开十几个深深的小洞,身体健壮的他,在哀嚎半小时后才因失血过量而死。

各类花边杂志再度迎来狂欢,各路撰稿人用一种看似恐慌,实则无比兴奋的口吻做出统计:“平均每天死伤五到十人,大屠杀正在南施塔德的地下上演。”但这仅仅是刊登在三流杂志上的案件,也就是暴徒没有余力处理干净现场,然后才遭到曝光的部分。至于那些被肢解剁碎后冲进下水道,或者在城郊被匆忙掩埋的尸体,谁也说不清还有多少。

施塔德警方表示已经展开调查,但是鉴于目前还没有安赫公民被波及,有限的警力仍将被投入到对市民来说更重要的案件中去。这则声明只被登在最虚伪的官方报纸上,挤在第三版一堆演讲稿的角落里。

“马里齐奥非常生气,要‘法官团’马上出面调停。毕竟再这样闹下去对我们的名声损害很大。更重要的是,有些人的耐心很快就会见底。

“但是这场战争肯定不会结束得这么快。”

柯林想了想那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法官“,他们来自各个家族,从来无成文法可依。所作的判决除了“杀无赦”就是罚钱,还要当事人自觉实施。这种时候确实指望不上他们。

“角逐族长位置的原本有六个势力,现在已经死了三个头目,但每一家都马上就有二号人物补上,大部分都还能维持下去。”乔凡尼说:

“所有头目中,掌握最多‘士兵’的人,就是‘脏手指’,他也曾是奈维欧的头号助手。”

“士兵”,一种保守的成员划分方式,被一些从辛西里迁出的家族分支沿用至今。

家族的外围人员被称为“乌鸦”,新人是“新娘”,正式成员则是“士兵”。然后才是头目,助手,而族长也被称为“老板”。

成为“士兵”的考核非常严厉,除了基本素质之外,还必须拥有完全的辛西里血统,以及“干净”的家庭,即亲人中不能人和当局有瓜葛。在辛西里本地,曾有老板因为发展新成员时受贿被“杀无赦”。

但是对外地的族长来说,类似的规矩已经松弛了很多。比如卢卡的组织就相当灵活松散,让很多不完全是辛西里血统的难民也成为了正式成员。

所以很多人认为他的组织不应该称为“家族“,最多能称为“切斯塔洛机构”,没有资格列于五只手之中。

但即便如此,切斯塔洛的组织中也有类似的阶层痕迹。比如柯林在过去就是类似“乌鸦”的外围人员,在两周前才成为了“士兵”。

如今很多时候,“乌鸦”会比“士兵”更强,因为他们只在名义上依附于家族,有自己的其他资源。

卡佩罗家族则与这种情况截然相反,他们保留了以往最传统排外的组织方式。外围基本没有权力,同时每一个头目带来的人要么经过族长的筛选成为士兵,要么就滚出组织。

所以有最多士兵追随的人,也基本可以视为拥有最强大的力量。

“但他手下的士兵也只有百来号人而已,没办法对其他的头目产生多大优势。”乔凡尼说:

“等到其他家族真正出手干预调停,恐怕目前这种僵持的格局就会定型,噗的一声,卡佩罗一分为六。”

……

……

“看来那个位置真的不适合你啊,‘脏手指’。”

朱莉欧还不知道怎么回应德乔的讽刺,坐在房门边沙发上的乔凡尼,却吊儿郎当地说话了。他略带嘲讽地说:

“那张写字桌能治好你的手痒吗?会不会又想从哪个老女人的口袋里掏东西?”

“乔凡尼。”德乔勉强微笑着说:

“奈维欧已经死了,所以情况有些不一样了。现在一般没有人,会在我面前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

“嗯?原来你不喜欢人提这些啊?早说嘛,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即然你会生气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说了。”乔凡尼有些陪笑地道歉说。

德乔听得出乔凡尼是在说怪话,但不想在这里跟他纠缠太多,扯了扯嘴角又克制下去。他盖上笔帽,将视线放回到朱莉欧身上,又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盗窃癖好玩吗?”乔凡尼再次冷不丁地开口说。

”嘭。”德乔忍不住一拳砸在了书桌上。

那支赛璐珞制的钢笔也随之折断,墨水四溅。

第84章小偷

德乔真他妈气坏了,本来就偏短的脖子看起来像又粗了一圈,嘴唇紧闭,脸上的每一条褶皱几乎都在颤抖。

因为这几天本来就是战况最紧张的时节,守在办公室门外的小伙子听到响动,就马上推开门确定情况,他的手上已经握住了枪。

乔凡尼却仍悠悠然地靠坐在皮质沙发上,甚至又掏出了烟斗,像是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老板……有什么麻烦吗?”

探出半个身子的小伙子一时没理解办公室里的局势,于是向德乔询问该怎么做。

从刚才开始德乔就一直喘着粗气,但一会后,他却朝那个年轻人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年轻人缩回身子,打量着柯林等人,有些犹豫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德乔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想伸手扶一下后颈,却留意到了掌心处被赛璐珞碎片戳出的伤口。

他摊开手,看着伤口周围沾染的大片墨渍,连刚才在处理的文件上也都是,折弯的笔尖也在写字台漆面上留下了不浅的伤痕。

弄得一团糟。

德乔扯了扯嘴角,说:

“什么意思?你专程跑过来就为了再嘲笑我几句吗?”

“不不不,你想想。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无聊的笑话。”

乔凡尼把烟斗在空的咖啡杯上敲敲,抖落其中的烟草灰:

“这次冒犯只是为了提醒你,德乔。奈维欧是死了,但情况对你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改变。”

“脏手指”德乔,很想用力反驳乔凡尼这句话。

不,不一样了,即然他先死,那我就已经是老板了。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因为他其实清楚地知道,“头脑”奈维欧之所以会重用自己,根本就不是因为他本人说的什么看重自己的能力。

在过去几年间,德乔几乎经手卡佩罗家族的绝大部分事务。却也因为出身和相貌上的缺陷,而一直在受人的白眼和嘲笑。

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族长的,因为族长必须是在名誉上无瑕疵的人,或者至少还能被粉饰成这种人。

可是“脏手指”德乔绝对不是。

这是一个致命的缺点,却也是奈维欧信任他,愿意将那些要务交给他的唯一原因。

那些对他的讽刺和嘲笑会在家族内肆虐,恐怕也少不了奈维欧本人的默许,甚至是推波助澜。任何人提起他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说起他曾在贫民窟里偷窃,像老鼠一样被追打,当众羞辱,喉咙里被灌下某个老女人前夜的尿。

他又恰好长着一副最像小偷的样貌,如果把所有人印象中的小偷糅合在一起,那说不定就会得到他的脸。所以“脏手指”这个如同污渍般的称号,也永远不可能从他头上摘去。甚至有人谣传他在当上助手后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偷窃癖,穿上了手工定制的衣服却还去犯案,结果极为难堪地被人家当场抓住。

把这些事情当众讲出来其实并不好笑,人们之所以乐此不疲,或许只是想再看一次他听到这些事情时的反应,比如脸红脖子粗地和人说自己从来不会偷窃。他总是要争辩,却又毫无底气,语无伦次。

所以再到后来,德乔就学会了对别人的调侃保持微笑,进而演变到会配合众人的话题进行一些滑稽的表演,比如用缩头踮脚的姿势走路,又作势要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天生就像小偷的他表演太生动,总是能让旁人笑得停不下来,就连久卧病床的奈维欧也是。

他渐渐地不再会为此愤怒。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彻底从受人赏识的美梦中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这样卑微的人究竟是凭借什么在家族里立足。这些笑话越是盛行,自己的名誉越是不堪,奈维欧才越会感到放心,自己的地位也就会越安全。

他默默地等待着奈维欧离世的那一天,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白眼和嘲笑都会在那一天烟消云散。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奈维欧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喊什么“脏手指”了。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听见类似的话题,就连有关的字眼都没有看见过。手下的人甚至不敢把登有盗窃案的报纸书籍递到他的眼前。

这让他一度以为,这阴霾的一页已经轻轻揭过,自己可能会迎来不一样的未来。

“你究竟能不能当族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乔凡尼说:

“我看你最近好像不太清醒,所以好意提醒你一下——”

这一页究竟能不能翻过,只有德乔自己知道。

从不堪受辱,到主动迎合,再到如今,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忽略类似话题。

迎合是在忍耐,忽略则是释然。他一直假装释然,其实又清楚真相是什么,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因为就连白痴都明白,周围的人越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及,越是证明了他们的真实所想:这个人做小偷甚至不是为了谋生,而是因为天生的偷窃癖,所以才会对这件事有病态的敏感。

乔凡尼无缘故的嘲笑确实让他感到了极端的愤怒和失控,但那只是一瞬的。

真正让他感到无力的反而是这愤怒本身,这么多年了,自己依然对这件事如此执着。

恐怕所有人都认为那些不堪的过去,是德乔这个人身上永远不能揭去的一页。

也包括他自己。

没法再假装释然之后,他又怎么面对那些已经藏起来看不见,却又始终存在,无法忽视的嘲笑呢?

即使自己真的能当上族长又怎么样?每一个加入家族的新人,可能都会被前辈提醒一句:

“族长会忍不住做贼,如何如何,千万不要触着他的霉头了……”

这比当面的辱骂还要不堪。

或者在每一场帮派争端开始之前,这些话题都会成为敌人羞辱自己手下的靶子。而家族里淤积的所有怨气,最终都会发泄到自己的名头上:

“‘脏手指’德乔,那个偷窃癖。”

他知道,这会是每个人每一句抱怨的标准开端。

不能假装释然之后,自己能永远承受下去吗?

忍耐的前提是能看到终点。想完全堵住别人的嘴是不现实的,更何况是他们的心里所想。

除非能真正放下,否则这就是没有尽头的地狱。

所以……我注定当不了族长。他想。

无论是名誉,还是内心都是。

第85章尴尬

“但是那又怎样?”

虽然心绪一时因乔凡尼而失控,但德乔很快平复了情绪,在老板椅上重新坐下:

“没错,我没法当也不想当族长。那你呢?”他说:

“你自己想当吗?还是这个废物?那个位置给你们就配吗?”

朱莉欧咬了咬下唇,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乔凡尼再度开口:

“注意你的措辞,德乔。”

他的表情罕见地严肃起来,说:

“无论你们在私底下怎么说,她都是奈维欧唯一的女儿,卡佩罗家已经只剩她一个了。”

德乔嗤之以鼻:

“我不像你们,祖祖辈辈都为他们家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是世袭呢。”

“传了五代,不是世袭也差不多变成世袭了。”乔凡尼的声音低沉:

“不管她本人是什么情况,她身上的名义都比你‘脏手指’充分得多。”他稍微顿了顿:

“她或许有些能力不足,但如果真能当上族长,她的软弱对你来说不反而是一件好事么?”

德乔领会了乔凡尼话中的意思,或者从看到朱莉欧的第一眼,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一行人的来意。德乔目光变得有些躲避和闪烁:

“可如果族长手腕不足,不能震慑住手下的各派人的话,迟早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不只是自相残杀的内耗这么简单,他们在同盟有太多敌人和致命点,一切都要求家族保持极高的组织度才能生存下去。

比如,曾有人为了内斗而将对手的某些证据交给警方。虽然叛徒在事后被杀无赦,那些证据也并没有酿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这敲响了警钟。对内务稍有处理不慎,整个家族都可能会被牵连。

目前有些人敢无视禁令去做私酒生意,“枪眼”里奇甚至和巫师产生瓜葛,或多或少都是因为族长这个位置的空缺。

“别假惺惺地担心了,处理这种情况,你不就是最有经验的那个人吗?”乔凡尼不在意地戳破说。

在奈维欧生命的最后两年,虽然威望犹在,但已经无力处理大部分事务。真正维系着的家族的其实是身居幕后的几位助手,而德乔会成为他们之中被赋予最多权力的人,则是奈维欧为了制约几个更有能力的助手而做下的安排。

也正是通过这些临时权力来积攒实力,德乔才拥有了角逐族长之位的资本。

如今的他掌握家族账本,从仅剩的几处产业中拿最多的抽成,并且负责分发“贴花标记”,一种能让大部分灰色生意和吃角子老虎机不受骚扰正常开张的经营许可。

卡佩罗作为五只手时的利润范围已经被重新分配,在这种情况下,他牢牢地握住了目前家族内六成以上的现金流。

这也是有几位头目不得不通过私酒来筹集战争资金的原因。

按理说无论从财力还是“士兵”的比例来看,德里都是纸面实力最强的一个头目。

但偏偏同时,他又是最不可能成为族长的人。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或许正是“头脑”奈维欧早有预见的安排。

“我多少能体会到你的处境有多尴尬。”乔凡尼打趣着说:

“往前走,你不能成为族长。往后退?你也无处可退。”

往哪退?其他的头目正磨刀霍霍。投靠另一个家族?他拥有的一切仅在卡佩罗内才有意义,换一个地方就等于一无所有。

而等到这场战争被调停结束,卡佩罗实质上被肢解,那么他手中的权力也就会随之消散。

所以路其实只剩下一条:借助朱莉欧的名义前进。

“你们真的想让她当族长?”德乔目光闪烁:

“……可我听说,她已经是马里齐奥和卢卡手中的傀儡。最近确实有不少人喊着要跟随她,那些叛徒,根本不是为了卡佩罗而行动,只是看中了她身后的人。”

柯林在这时才出面说:

“马里齐奥从来都无意参与这件事,‘赖皮狗’阿昂佐会被处死,只是因为他在‘拿勒之家’开了枪。”

德乔从来不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真相究竟是什么,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我就是你们口中一直保护朱莉欧,并且和马里齐奥达成接洽的人。”

“喔。”德乔状似很惊讶地说:“你就是那个‘男子汉’。”

“不要用这个词称呼我了。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了不起的事。我就是当事人,所以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只是阿雷西欧有心散布的谣言。”

德乔犹豫了一会:“可我们查过,你确实是卢卡的人。现在有不少人也以为投入到朱莉欧·卡佩罗名下,就等于成为了切斯塔洛的外围人员……”

乔凡尼打断了他的话说:

“德乔,好好想想吧,如果我们是在为切斯塔洛收编力量,又怎么会来找你呢?”

无论从利益上还是情义上,德乔都必定是忠于家族的人。

尽管奈维欧给予了他诸多难堪,他仍认为奈维欧和卡佩罗家族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他对家族是否被“头脑”的后裔所继承没有执着,但希望它能延续下去。

如果朱莉欧只是切斯塔洛介入卡佩罗家族争端一个幌子,那么显然柯林他们开始就去拉拢那些有意脱离家族的人会更有效率,而不是来找自己这样的老顽固。

除非,这些人的真正意图是……重建卡佩罗。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柯林,这个人,难道背叛了自己的族长吗。

“这些天来朱莉欧一直处于卢卡的保护下,原因有些复杂,不仅仅和卡佩罗的事有关。从结果来说他绝对不会放任朱莉欧离开。我可以把她带出来一会,但是时间不长。”

柯林说:

“所以我们不可能完全撇开卢卡。如果你愿意合作,你的人或许要先假意成为切斯塔洛的外围,仅仅是在名义上。只有你我清楚他们实质上听命于谁,而且,我不会让他们加入的消息公开。”

这样一来,柯林就等于在表面上完成了卢卡交付的任务,实际上则是聚拢起了自己的力量。

“不过在你考虑清楚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柯林紧接着说:

“目前卡佩罗家族内和私酒行业有接触的头目,有哪几个?”

第86章腐烂物

深夜,四轮马车在一条不起眼的窄巷入口处停下。

柯林下车,靴子在满是积水的路面上踩出啪嗒声,绕到车夫的座位旁付了钱。

然后他稍稍拉低帽檐,从衣兜里取出纸条又确认一眼:

南十九街与瘀疤大道的交叉路口,从自西往东方向的第四条巷口进入,一条无名小巷的尽头。

这个地址来自脏手指。据他所说,这是就卡佩罗某个头目开设的一处地下酒吧。

里卡多早已在巷口处等待,他带着鸭舌帽,低头将后背靠在墙上,远远地看见柯林过来,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在行动之前,柯林将这个地址告诉了卢卡。

这段时间卢卡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留神自己的行踪,想要悄无声息地来到这边,还是比较麻烦的。

这一带是著名的贫民窟,因为私酒和帮派战争带来的诸多骚乱,最近愿意拉客人来这边的马车并不多,而那些敢过来的,都或多或少和五只手打过交道。

如果自己擅自过来闹出什么动静,那么事后被人追查起来,暴露的风险也很大。所以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前将线索告诉卢卡。

柯林称自己在收编卡佩罗成员的过程中,获知了他们的一个私酒销售点。准备在打击那帮人的同时,顺带端了它。

对此卢卡给出的意见是:这件事最好交由家族中其他人来办。

但他不方便明说其中的缘由:这是在戒备柯林和私酒可能的关联。

柯林也就抓住这点继续装傻充楞下去,坚持要由自己来负责这件事,毕竟他有两条充分的理由:

第一这是与卡佩罗相关的事,他不想再让别人插手添乱。第二按照他们以往的惯例,从这种行动中获得的收益,是柯林应得的报酬。

无论是从常理还是利益分配来说,这次行动都应该由柯林来做。所以卢卡也就没有理由再坚持。

但他提出了新的要求:必须要带上里卡多。

当他说出这句条件的时候,柯林也就彻底确定,里卡多就是受卢卡嘱托来留意自己的那个人。

这并不意味着里卡多背叛了自己。毕竟对于自己究竟有没有涉嫌私酒,卢卡也还无法确定。

这只是出于原则上的不信任,采取了基本的预防性手段。

但柯林没料到卢卡会选择里卡多。

也许是因为里卡多与自己接触的机会更多,关联更密切,同时又令卢卡觉得足够可信。

如果是自己先背叛了卢卡,那么,里卡多会恨自己吗?

卢卡所做的猜测是“会”。

像里卡多这样孩子气又纯粹的人,绝不会原谅这种背叛,一定会将这件事揭露出来。

同时里卡多的在场,对自己来说也像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或者说……求情。

就算是顾及我们过去的关系,也请你不要违反禁令。

卢卡确实非常擅长在洞彻别人内心的基础上,做出相应的对策。

或许,这就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所能做的最好安排了。

可惜卢卡不知道的是,唯有这件事,是柯林哪怕违背本性也必须做下去的。

而让里卡多来担任这个角色,也许确实比别人更好一些。

柯林默默想着这一点,远远地朝里卡多比了一下双指,算是打了招呼。

……

除了里卡多之外,在巷口等待的还有一个枪手。正是看守朱莉欧的七人之一。

另外预先过来的两个枪手,已经进入到地下酒吧,混杂进顾客中埋伏起来。

这七个“士兵”,本来就是卢卡为了针对卡佩罗方面的事务而调拨给柯林的。所以如今也有三人参与到了这次行动中。

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他们仍然会以切斯塔洛家族的利益为先。换句话说,他们也是卢卡的眼线。

事前,柯林已经向他们交代好这次行动的要旨:铲除私自开设地下酒吧的人员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场“演出”,为朱莉欧的回归造势。

因为德乔提出的合作条件,就是让至少三家头目相信,朱莉欧的能力还是有可能成为族长的。

因为也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朱莉欧的名义才会有实用的价值,而不仅仅是一层遮羞布。

朱莉欧身上裹着宽大的斗篷,遮去了身形和绝大部分面容。她小心地把身子探出马车门,柯林伸出一只手,让她搭着走下车。

就这么一会的时间,又已经有好几辆四轮马车甚至汽车经过,在巷口放下客人就匆忙离去。那些衣着不同的客人们探头探脑往巷子里走,看得出来他们来自这座城市里不同的阶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获知了这里有地下酒吧的消息。

因为要避开警探甚至五只手的视线,想必这些酒吧发展顾客的方式,也只能是熟人带熟人。

那么只要能抓住线头,再牵出其他线索也会相对容易一些。

柯林,里卡多和那名枪手若有若无地掩护着朱莉欧,四人朝着小巷中走去。

两侧的墙壁极为陈旧,甚至可能已经无人居住。因为不久前才下过雨,所以四处还极为潮湿。但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微酸的腐烂味道。

巷道越来越窄,却聚集了很多衣衫陈旧,身上带疤的人。他们上下打量着柯林等来客,带着习惯性的恶意和挑衅。也许是因为朱莉欧遮蔽了面孔,有人朝他们比了个抹喉的动作。

再往前走地上就躺了不少人,都是些不省人事的醉汉,吐得到处都是又被雨水冲散开。如今饮酒是违法的,他们也只能到这些肮脏的角落,用五倍,甚至十倍的价格获得少许满足。

几人走到巷子底端,柯林敲了敲一扇带着活动小窗的门,隔板向上拉起,只露出一对眼睛。

“德乔介绍我过来的。”柯林低声说道。

小窗里的眼睛不为所动。

柯林回头看了一眼,悄声说出那句有些下流的暗号。

门打开了。一股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食物,酒精以及体液交织成的欲望欢歌。

……………………

刚开始双更不适应,质量下降还请见谅啦。

第87章地下酒吧

安有窗栏隔板的门后,是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眼神里带着亡命徒的桀骜不驯。冷冷地将柯林四人迎入,又马上关上了门,锁具的棘轮声偏沉,看来是很有力的锁。

柯林留意到门框上还镶嵌有一层铁板,门后则是一条向地下延伸的阶梯,大概有半层楼的深度。走到尽头才碰到第二扇门,一个干瘪的老头很快把门打开,不耐烦地挥手让人进去,说大厅在回廊后边。

说它是大厅,目测也只是个面积一百平米左右地下室。但这里的布置比柯林预想的要好很多。吧台看起还颇有几分品味,但一些边缘的位置只用半个空酒桶充当桌子。四处点缀有昏暗的灯光,还有一架损坏的钢琴。

作为一个临时的地下场所,这已经堪称奢华。

禁酒令的实施,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竟然就已经让这些原本无人收留的混混们改头换面。从几个顾客的衣着来看,就连城市中上层的人也开始出入这里,而且比例还不低。

这应该为私酒贩子们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利润,所以才会这么快地建立起固定据点,彻夜营业。

里卡多和那名枪手各自散开了,去和预先混入人群的两名同伴对接,掌握这处设施里应该留心的地方。

柯林则带着朱莉欧在吧台前坐下。前两个顾客刚起身离开,酒保为他们擦净了吧台上的污秽,清空烟灰缸。

“即然你们选择坐在这边,那就只能点高级货了。”

年轻的酒保半开玩笑地说,冲着不远处一群人围着的酒桶扬了扬下巴,他的下巴上留有短翘的胡须:

“要喝勾兑酒得去那边。”

“如果有客人坐在吧台上又只点便宜货,你们会毙了他吗?”

柯林装作很担心样子,顺着酒保的玩笑往下说:

“听介绍我们来的人说,你们整天带着点三八手枪上班,还用枪管当调酒棒。”

“没这么夸张。”那个酒保看了眼四周,又朝柯林挤挤眼睛:

“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吧。”

年轻人还有些爱显摆的心理,他凑近了些拉起衣摆的一角,让腰带上插着的那支手枪在柯林的视野里一晃而过。

只能看见粗壮的枪柄,认不出型号。

“酷。”柯林说。

平时没有情况的时候,也会整天在身上带枪的人,除了警探,就是疯子。

但也许正是这种危险神秘的刺激感,才让那些闷得发疯的中产阶级感到了致命的吸引力。

说出特定的暗号才能进场的地下酒吧,法律禁止的消费品,酒保身上也随身带枪。这一切都可以低成本地给人一种自己也在参与犯罪的错觉和快感——如果没有倒霉地撞上私酒贩子之间的火并的话。

虽然对于柯林来说,枪械和犯罪早已司空见惯。

朱莉欧懒散地坐在吧台边上,左手夹着一支烟却始终没有点燃,也没有参与柯林和酒保的谈话,一副感到百般无聊的样子。

但柯林察觉到,朱莉欧只是在借此掩饰自己的紧张。她的手背露在外面,不知何时已经蒙了一层细汗,烟纸也随之被微微沾湿。

酒保似乎有些得意,他还以为是那支枪吓住了朱莉欧。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借着点酒的名义,柯林一边留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探着这家酒馆的情况。

这里没有太多选择,只有两种酒,其中一种是人能喝的。酒保揩拭着玻璃杯,轻佻地形容说:“会让你想起禁酒以前的快活日子。”

但不是每天都能有货,而且质量也常常大幅波动。

另外一种,则是最劣质的威士忌兑入比例不明的水,度数却没有下降太多。为什么?年轻的酒保满脸都是神秘。

“别问太多了。”他指指酒吧的一角。

“看到那张胡桃木桌子边那几个家伙了吗?”

不用转头,柯林也知道他指的是谁。刚进到大厅,柯林就在留意那几个负责守卫的人。

谈不上专业,甚至一直在打牌。但是身上有一股杀人如麻的凶悍。

“他们专门爱找你这种问东问西的男人,不用枪也能把你揍到死,然后丢进塞伯河里。”酒保好心提醒似的说。

柯林识趣地闭上了嘴。

但同时他心里也想到了:工业酒精。

唯一的答案。

工业酒精相对廉价而且容易入手,但残留的甲醇很可能会引起中毒。运气不好的话,失明和丧命都有可能。

正常的酒一杯三奥里以上,勾兑酒也标价五十阿斯。

略微有些肉痛,但柯林还是付了六个奥里。以平均收入来算,一个普通市民三天的工资。

反正过一会都会拿回来的。

酒吧里到处都是些喝了劣质勾兑酒后烂醉如泥的人,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们心大,还是命大。

酒精有着不逊色于药物的成瘾性,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底层人的难以自律,和中上层人的好奇心,最终都将化作暴利。

……

朱莉欧掀开了黑色面纱的一角,低下头啜饮盛在杯中的酒液,然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个爱聊天的酒保,这时已经走开去照顾别的客人。因为一会还有事情要办,柯林没有喝自己的那一份。

虽然,这多少也是因为他对那杯酒的味道有了预感。

“怎么样?”

“混了木屑的肥皂水。”朱莉欧微微皱着鼻子说:

“或者说什么都像,就是不像酒。”

为自己的明智感到庆幸的同时,柯林低声做着确认:

“一会的台词都背熟了吧?”

“嗯。”朱莉欧小声答应着。

几天前朱莉欧要求让她亲自出面的时候,只凭借平时听到只言片语的线索,就拿出了一个让自己也难以拒绝的方案。

甚至一定程度上,她为一筹莫展的自己打开了新的的局面。

但那仿佛就像一闪即逝的灵光,之后她再也没有那样出众的表现。

就像一只任人操纵的木偶。

她究竟是在藏拙,还是事到如今,又一次感到迷茫了呢?

第88章表演前奏

究竟为什么,朱莉欧要提议亲自出面。

她想要做这件事的动机,柯林到现在也没有琢磨清楚。

最近一直手忙脚乱得有些顾不上,但这绝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事。毕竟不知道动机,就很难确定彼此是否利害一致。

比起机械而且劳神地处处戒备,柯林更习惯在合作前将所有人的利益梳理一致,这等于也是在根本上防范于未然。

她坚持要亲自出面,这个行为又会对她的处境产生什么影响?让她从一个单纯的幌子和借口,变成一个实质的符号?

这两者间的差异实在太过微妙,而且说到底无论选哪边,她都不过是某个人手中的玩偶。但是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有可能是想借此保障自己的安全。毕竟一个常常露脸的人,比躲在幕后的人更不容易“被消失”。

毕竟有一件事她并不知情,那就是柯林、卢卡和阿雷西欧之间存在的交易。她不知道柯林所受的感染还没有根治方法,想要定期获得抑制剂,就必须确保她的周全。

所以她或许是在害怕,进而猜测自己写下声明之后,说不定柯林等人也就不再需要她,可能会将她处理掉,摆脱不必要的麻烦。类似的案例并不罕见,哪怕她过去不关心这类事务,应该也多少听说过一些。

但是因为抑制剂,这是一种多余的担心。那么如果她现在所作的决定,只是建立在这种信息不完整的猜测上,一旦她在某天获知:至少短时间内自己根本不需要考虑生命威胁,特别是,卢卡也是一个感染者,也必须向她提供保护。这又会不会为柯林的行动带来新的不确定性?

如果合作只是建立在一个误会上,就像是在地基下埋藏了随时可能爆炸的隐患。

特别是,对方还可能因此知道你的秘密。

所以柯林当时并没有马上向她给出回应,并且在一切行动开始之前,就将抑制剂相关的事实告诉了她

——其实就算你不露面,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危险。柯林明确地说。

在说出这些事实的时候,柯林几乎已经做好了放弃这条路线的准备。

但没想到的是,朱莉欧并没有为此表现出什么惊讶,就像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全一样。

“那我可能得小心一些,不能让自己太轻易就死了。”她甚至有些俏皮地说。

“那即然这样,为什么不一直藏在那栋公寓里?”至少那里是安全的,何苦要亲自露面呢。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那时她说得模棱两可,就像是在复述哪个国度的谜题:

“有人能弄清楚自己做每一件事的理由吗?”

柯林下意识地想说“有”,毕竟他自己就是理智而且目的性很强的人。

但是他也知道,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自以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罢了。

做这件事是为了那件事,而那件事又是缘于另一桩事。理由一层圈着一层,又随着问题的递进变得模糊不清。

问不到头,或许暗示着答案从一开始就是空无一物。

就像前世的某个放羊娃所说,放羊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生孩子。可是生孩子,又是为了放羊。

这件事被认为是眼界狭小的怪圈,柯林也常以为自己至少要比那个放羊娃清醒许多,但谁也不能肯定地说,自己不是从一个小圈,跳到了一个更大的圈里。

大部分坚持都不能敲根问底,否则只会徒添困惑……

“我最近才开始发现,原来我一直都不认识自己。”她说:

“我也希望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毕竟这些想法太让人不安,就像一切都在幻生幻灭。”

她略微惘然地说:“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或许刚刚失去信仰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想法。

“所以现在,我只知道自己必须那样做……”

是为了让卡佩罗家族延续下去?还是为了从这件事中攫取更多利益?或者只是公寓里太闷了想出来散心?甚至为了让自己身处险境,从而引起阿雷西欧的注意?

可能全是,也可能全都不是。更具体的原因,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正因为不知道理由也强烈地想做,所以它才是此时最应该做的。

单纯从理智上来说,柯林觉得不应该相信她。也可以说无论他信任与否,这件事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但是不知道是贪图潜在的回报,还是因为莫名的同感和好奇心。

他又开始觉得,也许可以冒这个险。

……

……

“你的第一场秀,马上就要开始了。”昏暗的吧台前,柯林对朱莉欧低声提醒道。

“临近这一刻,有没有明白了些什么?”

角落里那台破烂的钢琴被人奏响,隐约能听得出来坏了三个琴键,旋律中偶尔会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令人脸红的表演在不远处的舞台揭幕,人群中时不时发出激烈又龌龊的欢呼声。朱莉欧没有望去那个方向,只是低头小口啜饮着杯中之物,即使那难喝得要命。

“我看到舅舅了。”她眼睛微微迷蒙地说,声线中却没有丝毫醉意:

“他就在那里。”

柯林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十来米外的阴影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横在躺椅上,搂着不少热火的女人。

这里本来就是某个卡佩罗头目的产业,碰见朱莉欧熟悉的人并不奇怪。

朱莉欧喝干了酒,松开放下镂有花饰的黑色面纱一角,像在追忆似的:

“舅舅是少有的不会恨我是个废物的人,他一直对我很温和,我以为他是个本性亲切的人,比其他野兽要好很多。”

“再后来有一天,他像是忍不住笑似的告诉我,他要谢谢我。那时他大概觉得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我绝对不会成为族长了。”

“我想他那句谢谢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像现在过的这么自在。”

朱莉欧说着这些话,眼中有着不知名的情绪。这时里卡多回来了,他附身告诉了柯林这个酒吧里的情况。

柯林微微沉吟了一会,用手指敲了敲吧台,示意不远处的酒保过来。同时他侧身对朱莉欧说:

“看来他就是你最早的观众了。”

第89章胁迫

“再来一杯吗?”

那个酒保还以为柯林是想续杯,但走近了才看见柯林杯子里的酒一滴未动。

“不,只是有点事想找你。”

年轻的酒保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毕竟现在看来,这个人根本不像是来喝酒的。

他之前还问东问西,就显得有些可疑。

酒保刚来这边工作不久,所以一直有些提心吊胆。随时担心着可能发生的火并,或者自己一时不慎说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整天插在皮带上的手枪让他勉强有了一些勇气,但也仅此而已。

把酒保叫过来后,柯林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有什么事。

“好吧,你成功吓到我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还想当这件事只是一场玩笑,就像他刚才用枪吓唬客人一样:

“……你不会真的想找麻烦吧。”

要找死也别带上我啊,一个酒保为什么也会被盯上?我才第二天上班啊。

“别去拔那支枪,一会等你的说不定还是好事。”

柯林空口无凭地说:

“不然我会把先你的手钉在裤裆上。”

和口中说的话截然相反,柯林把双手都放在了吧台上,手掌是空着的,比起威胁反倒像在展示自己的无害。

他凑近了一些:

“也别发出声音。看看能保你的人离这有多远。我保证会在他们过来之前,就把你的舌头都拔出来。”

没有任何表达危险的信号出现,酒保却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在临近,他发现柯林现在的眼神跟那个几个还在打扑克的杀人犯,其实非常接近。

酒保干笑一下,确定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刚才他准备拔枪也想警示其他人,却始终在有实际动作之前,柯林就开口说出了对应的威胁,就像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是这又如何?他的手是空着的,而自己和他之间还隔着吧台。只要自己往后退避两步……

“别后退。”柯林说:

“后退几步,我就拆下你的几条腿。”

朱莉欧像是看不见柯林在做什么,凝视着眼前的空酒杯。

柯林一开始选的位置就在吧台的边缘,这时两米范围内根本没有其他人。又因为吧台比较简陋,和墙壁的连接处只有浅浅的隔栏,一迈腿就能越过。

所以酒保无法获得任何保护。

而在他过来之前,柯林就给自己用了药。

此时柯林已经逐渐进入了激发状态,巩膜不自然地泛红,几乎有些抑制不住毁灭的冲动,言辞也不知不觉带上了攻击性。

但与这狂躁截然相反的是,对方身上每一丝肌肉的动向似乎都变得清晰可见,哪怕有些只是无意识的细微抽动。

年轻的酒保几乎药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只剩暴虐一面的怪物。

“你们的发电机在哪。”柯林嘶哑地问。

“在……”酒保磕磕巴巴地想说出位置。

“别发出声音。”柯林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带我过去。”

……

……

向里卡多吩咐看好朱莉欧后,柯林跟着那个战战兢兢的酒保离开。

他始终和对方保持着二十公分左右距离,一旦情况有什么变化,就能伸手捏碎对方的喉咙。

同时柯林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和混入其中的几个枪手一一对视。

在向酒保动手之前,里卡多将这个酒吧的基本情报告诉了他。目前在大厅里的敌人有九人,但是有经验的大概只有五个,剩下的只是拿着把枪吓唬人的外行而已。

此时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小舞台上的表演所吸引,还没有人留意到吧台里走开了一个酒保。

“我们不去发电机那了。”柯林忽然低声对酒保说:

“先带我去酒库。”

因为这里是用地下室临时改造而来的,所以酒库并不在吧台后面。有三个隔间没有被柯林的人探查过,有人守着的应该是账房。另外两间上了锁,用途尚还无法确定。估计发电室和酒库都在其中。

年轻的酒保不知道为什么柯林走到半路才忽然改变目的地,但是因为后颈不断传来的寒意,他也不会蠢到去多问什么原因。

酒库本来就在发电室的隔壁,因为他时常要去取酒,所以还配有钥匙。

他表现得更自然了些,就像只是因为吧台的酒不够了所以才要去酒库,努力不去想自己最后会面临什么。

就算柯林不杀他,恐怕那些雇他的煞星也不会放过他。

这个地下室就那么大,两人很快穿过了拥挤的人群,逐渐来到一处昏暗的角落。

……

……

在酒保打开酒库的锁之后,柯林一把将他推了进去。并且反手关上了门。

拥挤的酒库里环境很差,肮脏不堪,地上有许多干掉后的酒渍,鞋底踩上去黏糊糊的。

两只半人高的橡木桶摆在架子上,几乎已经把这个小隔间填满。架子下面则是一些还没完全拆开的木箱。

柯林掀开其中一扇木板,箱子里填满秸秆,秸秆之间则埋着产地不明的劣质酒,应该就是朱莉欧喝过的那些。如果四个箱子都是满的,那么目测这个房间里大概还有两百瓶左右。

连这种货色都能卖到三奥里一杯,不难看出,最近几个月来城里私藏的原装酒已经接近枯竭。

但是柯林半路改道来酒库,当然不只是为了确认私酒贩子的库存。

他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些薄木片,然后将它们一一粘连在了那几只木箱的内侧底部。

薄木片上用红石墨水勾勒着寻物术的标记。之后再发动寻物术,就可以重新确认它们的位置,顺带找到这几箱酒的下落。

一会这处地下酒吧里就会发生混乱,但事情结束后自己并不会将这几箱酒带走,毕竟五只手的人不会涉足私酒生意。

那么这几箱酒最后又会落入谁手?警局?还是另一些私酒商?

有一定概率,这些酒会为自己提供新的线索。比如发现另一家地下酒吧的位置。

寻物术本来只是一个防止硬币丢失的鸡肋法术,但是稍微转变思路之后,就有了堪比定位器的效果。

而自己会获得这些信息,恐怕也是卢卡等人无法预料的。

第90章暴露

酒库里连煤油灯都没有,照明依靠的是一条狭长窗口上照入的月光。

也不用诧异地下室为什么有窗户,仰头从那条窗户望出去,就是外面的路面,偶尔还能看见行人的双脚经过。几缕路面积水还在沿着水泥墙壁潺潺流下。

与其说那是窗户,不如说是路边类似下水道的开口,也是这处房间为什么会这么脏乱的原因。

放置了追踪装置后,柯林又从酒保那里问出了发电室的所在。到此,酒保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老实呆在这里吧。”柯林一边准备开门,对那个酒保说:

“等外面的枪声停了再出去,之后就没有人能活着来找你的麻烦了。”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酒保一路都很配合是一方面,柯林也没有随便杀外行人的习惯。

然后柯林握着门把,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很果断地打开。

他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是这时却迟迟没能拧下门把。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血战。

他心想,或许,那反倒是今天最微不足道的考验。

犹豫一会,最终他还是拉开了门。不协调的钢琴演奏声传入房间,

接着不出所料,他看到了门前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里卡多。

“……柯林。”因为背着光,所以柯林看不清里卡多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说去找发电机了吗?

和柯林预料的一样,里卡多敏锐地从他的行为里察觉到了某些问题,而且选择当面提出质问。

自己对私酒的企图似乎即将败露。

但是此时,柯林心里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在打开这扇门之前,他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那就是里卡多会刻意避开自己,先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再直接去找卢卡告密。

那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了商量的余地,里卡多彻底将自己视为叛徒。

这是柯林真正害怕看到的情况,毕竟它意味着今晚,恐怕自己还要亲手杀死里卡多。

“朱莉欧呢?”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柯林没有表现出什么慌乱,而是像平时一样周密地问起了情况。

“其他人在照顾她。”里卡多快速简短地说。

柯林朝朱莉欧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位枪手正坐在她的身边。另外两名枪手也在暗中掩护。

“那我就不怪你擅自离开了。”柯林像是没有听见里卡多质问似的说。

可是里卡多显然不愿让事情就这么被含糊带过:

“你去那个酒库里做什么了?”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酒库?”柯林淡淡地问。

而且刚才,还在自己带着酒保离开吧台之后,就跟了过来。

里卡多一时语塞。

两个枪手提前三小时就进入了酒吧,作为“士兵”,他们的能力相当值得信任。

从吧台上酒品的存量来看,在三小时的间隔中至少需要人补充一次。那么酒保或者谁就要出入酒库,带出酒箱。几个枪手应该不会错过这种明显细节,从这里他们绝对能确认酒库的位置。

负责传讯的里卡多本应该告诉柯林这点,可是他却刻意隐瞒了,没有说出位置。

他应该不是有意借此试探柯林,毕竟他不可能提前料到柯林竟会自己挟持酒保前往酒库。他之所以隐瞒,应该是由于卢卡曾向他嘱托过柯林的某些嫌疑,虽然他并不相信,但此时却下意识地避嫌了。

柯林原本就准备去酒库放置追踪器,听到里卡多说不知道酒库的位置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里卡多有意没有将位置告诉自己。

所以他马上就决定,借此机会反过来试探里卡多。

柯林不会任由一个眼线留在自己身边,即然迟早会以某种形式摊牌,那么这个问题越早处理越好。

于是在进入酒库之前,柯林就发现里卡多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但他不动声色,准备看里卡多究竟是会过来当面质问,还是打算暗中汇报给卢卡。

即然里卡多直接朝自己问出了那个问题,则说明事情还有可谈的余地。

这时朱莉欧所在的方向也隐隐传来了骚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按照事前的约定,她的秀也该开始了。

借这骚乱掩护,柯林径直走向了发电室,里卡多仍不依不挠地跟在他身后。

“难道你觉得我背叛了卢卡?”柯林问道。

“难道不是吗?”里卡多压抑着愤怒说。

“只是打算卖一点私酒而已,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柯林麻利地撬开了门锁说:

“是他那边反应过度了。”

“你忘了五只手的禁令吗?”里卡多忍不住冷笑:“你自己触犯禁令,切斯塔洛也会被连累。”

“连累什么?”柯林走进发电室说:

“难道家族会因此倒台吗?还是说卢卡是会因为这点事被‘法官团’处决的人?”

“至少会很不利……”

一台嗡嗡作响的小型发电机出现在眼前,它连接着几根电缆,支撑着这个地下室中的电力。柯林观察着它的构造,寻找让它停下的方法。

“但只是不利而已。”柯林说:“我有我的苦衷,里卡多。”

“……是因为克雷吉伯父吗?”里卡多犹豫了一会后问道。

以前柯林就经常将伯父的病作为自己需要钱的挡箭牌,现在竟然自动产生了误会,但这时柯林也不会去反驳什么。

“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我,没有背叛卢卡。”柯林说:

“我和他之间的对立是因为五只手的禁令,那如果,很快连五只手都将不复存在呢?”

“不可能的。”里卡多断然否定说:“你没有必要辩护什么……”

“我告诉你吧,如果五只手会消失,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拒绝了私酒。他们看到了利润,却从不敢相信它的规模,不敢相信这个时代究竟有多疯狂。”

柯林压低了声音,但是因为身体激发的原因,语气不自觉地有些亢奋:

“哪怕精明如卢卡,也低估了私酒市场究竟能带来什么:它会让五只手原来的生意显得像小孩子的玩笑。在街上收点提成的格局,已经太小家子气了。”

“蛋糕就在那里,他们不拿,就会有别人去拿。等他们回过神来就来不及了……别跟着堕落,你相信吗?最后卢卡也会感谢我们,我们要拿走应得的——”

里卡多一时被柯林疯狂的样子所震慑,他有些呆滞地问道:

“我们应得的……是什么?”

柯林在这时找到并断开了发电机的某个零件,房间里的灯光猝然中断,一直以来嗡嗡响的噪声也消失了,所以此时柯林的声音显得得格外清晰。

我们应得什么?他回答得不暇思索,而答案也异常简短:

“——全世界。”

在黑暗中,他平常地说。

直到他的话语落定,门外才传来了顾客们的惊叫声。

第91章表演

灯光熄灭的十分钟前,朱莉欧正盯着玻璃杯壁上的残存酒液,等待它们滑落到杯底。

在柯林挟持着酒保离开后不久,一个枪手就过来坐在了里卡多身边。而里卡多的样子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他屡屡望向柯林离开的方向。

很快,里卡多就对那个枪手低声交代了些什么,然后起身离去。

他的行动和事先约定的有些不一样,但朱莉欧不在乎里卡多要去做什么,毕竟无论会有什么变故,已经排演好的节目都必须上演。

从柯林离开已经过了十分钟,最后一滴浑浊酒液从杯壁上坠落,朱莉欧站了起来,抬起左手理了理头饰下的面纱,望向自己舅舅所在的昏暗角落。

她又忍不住咬了咬下唇,但没有再犹豫太久,迈步走了过去。

……

舅舅恐怕没有多少野心,又愚钝得像一头猪。结果成了奈维欧死去后过得最轻松的人。没有了“头脑”的钳制,他就像一只叮在卡佩罗尸骸上的蜱虫,哪怕宿主死去也不肯松口,反而更畅快地吮吸油脂和腐血。

他看到一个妙龄女子走近,还以为又是自己叫来的应召女郎,从身形即能看出那是一个极罕见的美人。在这些日子里,连绵的荒淫早已磨尽了他的情欲,此时却隐隐有了复燃的态势。但那只是一缕无力的苗头,在他的身上,就连欲望都是疲软虚弱的。

“是我叫你来的吗?”他从躺椅上耸立起上身,一边回想着是哪个收过自己钱的女人,一边耐不住地问:

“你找的是不是皮亚?”

皮亚,那就是他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的脸却让朱莉欧觉得陌生,一张充满渴望却又毫无生气的面孔。她的眼中涌起一抹怜悯,同时也在悔恨过去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至少比父亲要好得多,因为他至少不害人吗?

但恐怕他在家人们面前所表现出的安分,只是因为无能,但凡他有一丁点力量,就会比任何人都残恶。

“皮亚舅舅。”朱莉欧出声呼唤说:“您还记得我吗?”

在她和柯林约好的台词里,并没有这段寒暄。但是在看见皮亚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抛开既定的剧本,按自己的想法来完成这场表演。

或者已经不能称为表演,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意志。

虽然分隔了一段时间,但皮亚至少还记得外甥女朱莉欧的声音:

“……哦,是你。”他说,语气中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失望: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朱莉欧看着那两个应召女郎,后者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还以为是有人来抢生意,抛来嫌恶的视线。

“只是想看看你们。”

她答非所问地说,一边缓缓摘下面纱,扯下肩头上的斗篷。她没有为今晚特别打扮,仍穿着简单的绉纱连身裙,在灰暗的光线下,就像夏暮时分的墓园幽影。与这种声色场所极不相符。

有几个人望了过来,然后开始交头接耳地嘀咕些什么。在场的人多少和卡佩罗有关联,所以以前见过朱莉欧的人并不少。

“你父亲他死后的这些日子,我这边也不好过。”

皮亚没有察觉到危险,还以为朱莉欧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他寻求帮助,所以就先叫起了苦,明目张胆地说着瞎话。

“……不过,听说你傍上了马里齐奥和卢卡?”

推辞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传闻,才有些不确定地问。

“差不多。”朱莉欧说。

传闻是真的?皮亚有些不可置信,朱莉欧是这样的人吗?算了无关紧要,回过神来,他忍不住兴奋地拍手:

“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废物,明明还是很上道的啊。”

他慌慌忙忙地从躺椅上转身,放下脚插进皮鞋里。皮亚要站起来,几个应召女郎也就没趣地起身到一边。

“你坐着吧,不用慌。”朱莉欧轻声说,声音里甚至有几分温存。

皮亚尴尬地整理着衬衣上的扣子,想恢复几分过去的仪容。他自己也知道以这副样子出现在外甥女面前,实在太过不堪。

“你会捞我一把吗?”他惴惴不安地问:“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这样的。”

放纵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短暂的新鲜感转瞬即逝。匮缺感却愈演愈烈,他无比迫切地渴求某物,却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连皮亚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周内荒淫到这种地步。他也知道等到卡佩罗的尸体被人瓜分殆尽,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清算。但越是清楚这点,也就越想抓住最后的时光,如同享用末日来临前的狂宴。

而这时出现的朱莉欧,就像是最后一缕光。

“捞你一把……”朱莉欧复述他的话说:

“是想投靠卡鲁索家族,还是切斯塔洛?”

“都可以啊。”皮亚急切地压低声音,只要能脱离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什么都行。

“可是舅舅好像违反了他们的禁令。”朱莉欧环视着这个地下酒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到这边,包括那几个在打牌的亡命徒。

不止是贩私酒那么简单,他出售的是可能致死的毒酒。

“能瞒过去的。”皮亚说:

“知道我身份的人基本在场了,都是卡佩罗家的人。大不了把他们全杀了,反正一个个都只会说你是废物,叛徒。让他们长长眼吧。”

“或许他们也没说错。”朱莉欧说。

“什么?”

“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多人会寒心吗。”朱莉欧自言自语:“爸爸他还会瞑目吗?”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皮亚像是被气笑了似的说:“他活着的时候,最希望他死的人不就是你吗?”

朱莉欧低着头半响没有说话,接着她别过头去,藏起表情说:

“他们都看过来了。”

“靠近一些吧,我告诉你怎么做。”

皮亚将耳朵凑近了朱莉欧,却迟迟没有听到她说话。就在他感到不解的时候,听见了周围所有人的惊叫声。

他在躺椅上坐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顺着别人的视线,才看到一支匕首已经没入了自己的胸口,而朱莉欧藏在短斗篷下的手伸在外面。

也就在这时,大厅的灯忽然黑了。

第92章漆黑的战场

剧本原本不应该是这样,至少观众是不能在这里死去的,不然谁来将内容转述出去?

当朱莉欧的手中握住匕首的时候,在她身边的枪手就慌忙伸手想阻止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尖刀没入皮亚的心脏,几乎携带着朱莉欧全身的力量。

有人死了,女演员该说的台词却还没有说,大厅灯灭,人群已经已经陷入惊乱。

在漆黑的嘈杂中,朱莉欧想起来事前的约定,她被不认识的人推挤着,只能徒劳地念了几句柯林打算让她说的话:

“我是朱莉欧,我要悔改前非,重振卡佩罗。”之类。

可是谁都没有听见她的话,就像是表演到一半的时候剧院里出了事故,大家争相逃命,没人会再留意台上的女演员究竟想表达什么。

同时也正因为这场事故,女演员得以从表演中跳脱出来,这将不再是一场秀,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在场所有人,都看见朱莉欧刺死了自己的舅舅。

每一个卡佩罗都知道,朱莉欧与她的舅舅私交不错,两个废物之间臭味相投。

但她现在当众处决了自己开地下酒吧的皮亚,不留情面,手段凌厉。

她在清理家门,这是一个族长对整个家族负责的举动,暗示着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这种以鲜血为注脚的事件,将永远是最强有力的信号。

……

……

当柯林走出发电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狼藉的场面。

因为进入激发状态的缘故,他的双眼对光线变得更加敏感。只凭借门缝里渗入的微弱月光,就能看清现场的大多数情况。

他看到皮亚死了,不由得微微一怔。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

大厅中传来枪声,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朝天花板开枪。枪口的火花在一瞬照亮了现场,一百多平米的地下酒吧里挤了五十余人,几乎所有人都想往出口的狭窄通道挤去,但大部分又被杂物或其他人绊倒。

“所有人都给我趴下!”柯林如此大喊。

同时他也用枪口锁定了人群之中,那几抹晃动的红光。

此前制备的红石墨水仍有一些富余,相对于粉尘成本相对低廉,但暴露在空气中仍会蒸发,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可能是因为混入树胶和油脂的关系,墨水中红石蒸发的速度稍慢,足以维持四个小时左右。

在行动前柯林就将两支特制喷剂交给了那两位枪手,他们混入顾客之中,在几个亡命徒身上分别留下了红石标记。

而此时大厅内一片漆黑,那些红色的荧光也就将他们的位置一一暴露出来。就像是毫无掩护地站在旷野之上。

三位枪手,加上柯林和里卡多,朝着分布在现场的多处荧光开枪射击。

“砰。”“砰砰砰。”

他们快速倾泻子弹,转瞬之间,四团荧光当即倒下。他们是一直在打扑克的那一伙人,也就是在私酒贩子中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几个。

但是他们的一身本事根本来不及发挥,就憋屈地倒下死去。剩下的六团荧光则开始慌乱地朝枪声的相反方向逃窜,也许他们在哀嚎,但是混在人群的惊叫声中根本无从辨认。

有的人反应很快,看到同伴身上的荧光后,就明白自己也中招了。有两人马上伏倒,还有一个开始脱下被标记的衣物。

但是这一切在柯林眼中都清晰可见,这些举动反而使得他们成为柯林的优先目标。在黑暗的掩护下,柯林在场中迅速移动,很快将他们一一射杀。

在这种嘈乱的环境中,柯林一伙之间也不再可能进行沟通。按原计划,三位枪手只负责向荧光射击,柯林进行确认对方是否已经全灭,而里卡多则守在发电房前,等待战斗结束就重启发电机。

如果一切顺利,整场战斗将以极微小的代价轻松完成,对路人的误伤也将降到最小。

但是,柯林却仍在行动前就使用了信息素,并且长时间一直处于应激状态。

因为他隐隐感到一些不安,这些地下酒吧的相关情报永远缭绕着层层迷雾。据“脏手指”德乔所说,卡佩罗的人也只是若干个合伙方之一,至于其余人是什么来路,就连他也说不清楚,有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也有为利润所驱的普通市民。

而柯林则隐约觉得,这种非法,隐蔽,暴利,又有大量现金来往的行业,即使对那些匍匐于阴暗中的巫师来说,也正好是一份极具吸引力的礼物。

无论是偷偷圈养,还是干脆吃掉一伙私酒贩子,都不会有任何人会在事后找他的麻烦。

所以在这次行动中,就有相当可能会遭遇巫师。

这只是模糊的猜测,但他依然针对这种情形做了准备。

除了预先使用信息素之后,他还在季丽安家里放置了三个金刚术,并且随身带着扳机。

又让一个带枪匪徒的后脑勺开了花之后,柯林忽然感觉自己后颈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部竖立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凌厉地逼近。

他已经被自己的直觉救了无数次,所以这回也不敢怠慢,当即全力地往一旁侧闪。

下一刻,一道无形的波纹已经侵袭而至,将留在原地的匪徒尸体纵向劈开。

那些血肉和体液溅落在几个倒霉路人身上,顿时惹起了更加恐慌的惊叫。

巫师……?

尽管柯林已经相当提前地做出了反应,但是右手仍然受到波及。有温热的液体沿着前臂流下,打湿了他握着枪柄的手心,手枪滑得有些难以握持。

出血量意外地大。柯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幸好在枪战发生前他就用枪柄撞击匕首,触发了金刚术。

当时考虑的是防备流弹,结果却意外挡下了这一招。不然看那具匪徒尸体的状态,自己的右臂很可能已经被劈成两截了。

但是即使如此,也让一个金刚术直接报废。匕首握把上刻下的一条红石线路已经成了灰白色。

枪柄再次撞击腰间的匕首,第二个金刚术立刻发动。同时柯林顺势将身体低伏下来,在杂物之间潜行。

他的视线飞速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扫过。感到有些头疼。

怎么把那个巫师揪出来?

第93章暗战

巫师总是很缺钱,对于那些没有世系传承也没有在教团登记的巫师来说,就更是如此。

在躲避追猎的同时,他们还必须自己解决巫术仪式的耗材,尽管季丽安设计的那种超大型仪式相当罕见,但这也是一笔普通人难以承担的开销。

滥用及散布巫术罪,就已经是同盟法律中最严重的罪名。加上他们平时就在以种种违法手段攫取财富,此时自然不会再为区区贩酒的罪名感到忌讳。

反正被教团逮到就是死,罪多不压身。就如同那些身上已经挂了无数凶名的通缉犯一样,法律已经彻底对他们失去了威慑。

故而在禁酒令颁布后的第一时间,这些人就成为了酒车劫案频发的幕后推手。而柯林有所不知的是,目前零零星星的施塔德地下私酒市场出现不过两周时间,却已经被为数不少的落单巫师们划下地盘,分割完毕。

在同盟高层,各方力量仍在这道法令的幕后纠缠不休,久久不见胜负。施塔德平和表象下的那片黑暗深海中,真正的巨头们因此看见了太多顾虑,结果反倒让自己的行动变得滞涩迟缓。

就像五只手高层的决策,反不如消息闭塞的亡命徒那么轻快果决。那些不入流的落单巫师就像一匹匹独狼,或是因为无知,或是因为没有负担,反而得以更快下定决心,投身到了这场利润惊人的违禁品贸易中。

而这个地下酒吧的一位匿名合伙人,就是这类巫师。

……

第二次袭击久久没有袭来,也许只是十秒,也可能足足有一分钟。柯林却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愈加烦躁。

人群慌乱的尖叫已经平息下去,只余下痛苦的呻吟和几声细微的抽泣。他们大多数趴在了地上,已经意识到很难摸黑离开地下室,而慌乱的逃窜只会令自己更容易被遭到袭击。

柯林低伏着身子迅速转移,同时在倒在地上的桌椅和人群之间飞快地分辨对手的位置。

这将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个巫师,而对手显然比那位穿梭魔宿主更擅长战斗。自己这边却已经没有了乔凡尼和阿雷西欧。

提前入场的枪手,没能在那个巫师身上留下红石标记,所以里卡多等人也就没法在黑暗中进行射击。

这将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柯林舔了舔手臂上的伤口,可能是因为血液中激化物浓度还在急剧升高,他居然莫名地为这种不利的情况感到几分振奋。

刚才那一击给自己的压力,与两周前的震啸里感受到的类似。那么对手至少有子月天的程度吗?

而且不同于那个受魔鬼蛊惑才启程的残次品,这次恐怕是一个实打实的超凡者,内心坚韧强大,以某种手段将心之壳的缝隙洞开,已经真正踏上扬升之路。

但是也无需担心太多,巫师仍受肉体凡胎的束缚,要害挨上一枚枪子照样会死。同样身为獠牙的乔凡尼,就已经杀死过无数个子月天以上的巫师。

柯林强行安慰着自己,却也清楚乔凡尼能够顺利击杀他们,主要依靠充分的调查和事前准备。如果像这样突然遭遇,那么恐怕损伤就会高昂很多。

但只要对方是赤二星天以下,就还需要依靠“阵地”进行施法。虽然他的阵地大概率不会被放置在附近,这至少也意味着他的法术消耗次数非常有限。

所以,对手也没有贸然使用第二次攻击。

而是他只是安静地潜伏,等候着下次一击致命的时机。

……

此时,那些身上带红石标记的目标都已经被清理干净,里卡多一声不吭地守在发电室的门框后,额角却缓缓地流下了一丝冷汗。

眼前的地下室仍是一片黑暗,但有什么不妙的事却已经发生了。刚才那凌厉的破空声只响了一瞬,却给他带来了极为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与在旧仓库和厂房里曾体会过的类似。意味着他和柯林将再次面对那些怪物。

黑暗这时反而成为了阻碍,让他和其他枪手无法及时进行支援。他咬咬牙就准备回去重启发电机。却被柯林制止了。

“先躲到墙后吧。”

柯林只是想向地下室的边缘角落移动,结果就来到了发电室门前。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到了极致,就如同死者涣散的眼眸,却仍在捕捉着任何一缕细微的光线。

“别开灯,有可能他也看不见。”

对手虽然曾一度捕捉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未必就是依靠视力。证据不算充分,只是因为他没有对停止开枪的里卡多等人出手。

黑暗对自己来说麻烦不大。恢复光源反而可能把其他人暴露在危险中。更麻烦的是人群可能会重新陷入骚乱,到时候就更难把他揪出来了。

等到里卡多躲进发电室,柯林闭上眼睛,注视着自己人体以太中那些仿佛凭空出现的灵素。

它们原本浮游于虚界,从阵地中的红石通道流入现实,又因为仪式主干上铭刻的心内海坐标而被置换转移到此处,透过它们,柯林再次感受到了金刚术的完整仪式,那些深藏在结构下的若干个小镜像正在剧烈共鸣,在灵素的推动下扭转事实和常理。

金刚术来自遮兰,还是一条极不稳定的法术弦,需要巫师的意图时刻参与进行聚焦和指引。所以刚才仍由仪式自主运转的状态,远非其性能的极致。

却已经足够抵挡致命伤。

在戒备全场的同时,柯林又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参与到仪式的运转中,将自己强烈的意图附加到仪式上:“不要让我受伤。”

语言性的命令只是完整意图的冰山一角,潜意识中的无数意念正在灵素的依附下如同灯塔般燃烧,指引调整着整个仪式的出力。

在这种主动聚焦的状态下,仪式主干中的红石很快就会蒸发枯竭。

柯林缓缓地站直了身姿,这是一个攻击的邀请,再僵持下去对双方都不利。此时他就是整个地下室唯一还站立着的人。他看似毫无防备地等待了两秒,同样的袭击却并未出现。多少证实了敌人并非通过视力锁定对手。

于是柯林抬起手向着天花板开枪,几乎在枪口火花亮起的同一时刻。第二道锋利的波纹也撕裂了空气,在距离柯林不到半米处凭空出现。

第94章交锋

这一次柯林看清了那尖啸声的本体,那是无色的月弧状气刃,几乎只能从光线的偏折中发现其存在。

而且不止一道,是平行的三道,一瞥之下更像是某种爪痕。

短短半米距离,闪躲已经不可能。柯林只能用肩背护住要害。他的衣服就像凭空少了一块,气刃撕开空气的尖锐嘶鸣盖过了裂帛声,薄薄的衣物瞬间消散为粉尘。

中招时柯林只觉得自己的背部像被三条烙铁贴住,裂帛之后破空声就戛然而止,就像烟花落入水中。接着转变为一种刹车时轮胎漂移般的声响。明亮的火星一闪而逝。他被余力推得踉跄几步,头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顶多明白自己仍然活着。然后,才闻到背后传来一股隐隐的焦糊味。

也许是因为距离更近,这个气刃的威力又增强了许多。

经过聚焦的金刚术如他所料挡下了攻击,高速振动的气刃没能完全割入柯林的皮肤,但也因此摩擦出大量热能,在一瞬间就烤糊了柯林背后的伤口。

此时伤口上的余热还未散去,水分和油脂在沸腾中发出“滋滋”声,布料的边缘隐隐燃烧。剧痛让柯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全身的肌肉都在跟着痉挛,但这一切不适又很快被血液中的激发物所抚平,痛觉还未酝酿就如潮水般退去,当他重新站稳身子的时候,甚至还有心思去考虑这个意外为自己的伤口止了血。

气刃的余波撞击在墙壁上,但留下的印痕却并不深。捏熄衣物上的火苗,柯林马上转移了位置。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他将凶狠的眼神投向黑暗中的一角。那里正匍匐着一个人影,那副狼狈的样子和其他顾客乍一看没有区别,但是柯林却捕捉到了在气刃出现前的霎那,那个人用左手比出了一个简短的手势,随之浮现的还有一抹幽光。

他就是那个巫师。

确认目标之后一切就好办了。柯林再次用枪柄撞击匕首握把,激活了最后一个金刚术。

等它们全部耗竭,那些气刃将会毫无阻滞地撕开自己的身体。

胜负也许就看下一次交锋。

柯林在黑暗中无声地行走,很快就来到了那个人的身侧,他依然毫无察觉地趴伏在地上,后脑勺没有防备地对着柯林。柯林低垂着手枪瞄准了他的头,此时枪里还有两颗子弹。

对方很可能无法在黑暗中视物,前两次袭击自己,应该都是以枪火的方位为依据。似乎除此之外,他就再没有了其他手段。

事实真的这么简单吗。

这就是子月天巫师的实力?

柯林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又用左手拔出匕首,他继续往前行走,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归零。”

地上的人体忽然消失,尖锐的破空声又一次响起,柯林的发梢拂动了两下,被什么东西削下了几缕发丝。

那抹幽光过于刻意,简直就像是故意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柯林才起了疑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的意识就被拉进了某个异常的频率界限,地上那个“巫师”所做的动作,只是对方刻意想让自己看到的景象。

也就是诱骗自己走到特定位置的陷阱。

同时通过这个陷阱,柯林也就彻底确定了对方无法在黑暗中视物。否则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引到特定位置。

而这种致幻般的频率界限,恐怕又是魔鬼欺骗的把戏。对方是会使用精灵魔法吗?柯林想起在距离自己不到半米处凭空出现的第二次攻击,以及那如同爪痕般的气刃形态。

恐怕当时,一个看不见的魔鬼就站在自己身侧,而第二次袭击威力增强很多,则是因为自己正在被缓缓地拽入属于它的频率界限。

所以风刃打到自己身后无关的墙壁上时,效果就明显削弱了很多。这也是自己的意识已经离开现实的证据。

同理在果断“归零”接近虚无后,刚才所受偷袭的威力,就又变得和第一次手臂受伤时接近。

那么自己很可能在第一次遇袭时,就被拽入了它的频率。

看来,那个魔鬼所在的频率界限离物质界较近,所以可以轻易地干扰现实,或者将外人拖入。

同时它还完全听从那个巫师的操控,几乎就是乔凡尼口中最为棘手的那种敌人。

魔鬼无须通过光线视物,所以很可能就连现在,它也跟随在自己附近。想到这里,柯林心里不禁冒起了一股恶寒。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有这只魔鬼在,那个巫师却依然没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他们之间无法交流吗?

柯林决定不再开枪,完全用匕首解决问题。

确认了巫师的眼睛看不见自己,也就等于明白了怎么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抚摸着手臂上的伤口,回忆着第一次遇袭时自己内心一瞬的感觉。让意识再次接近魔鬼所在的频率界限,然后,进行成像。

也许是因为它与穿梭魔有些接近,这次的成像迅速了很多。很快视野中就有了雏形。

明显的特征是模糊的人影,以及,泪水。

到此柯林就停止了成像,阿雷西欧不在场,他可不想再与一个魔鬼有关联。

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它的位置。结果他顺利看见了,那个魔鬼就静立在离自己不到两米处。

它一直在跟着自己,但是不知为何,它并没有将自己的位置告诉宿主。

就在柯林盯着它陷入思考时,那个魔鬼却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开口了。

“你看见那个畜生了吗。”

畜生,指的是魔鬼自己吗?

柯林不开口说话,声音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知道它一直跟在你的身边。所以迟早也会知道你在哪里。”魔鬼自顾自地说道。

但这显然不是它自己的话语。是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巫师,正在借用魔鬼的嘴来说话?

迟早会知道,也就是现在还不知道。柯林默默地想,巫师能确定魔鬼的位置,却无法看到自己。

他试着朝那个魔鬼走近,它却很胆怯似的后退了两步。

第95章死于不带火柴

魔鬼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始终与柯林保持着距离。

“他,不听,我说话。”这时魔鬼又用另一种声音,磕磕绊绊地说:

“我,他说,蛊惑……”

这应该才是它自己的话语。

说到这时它的嗓子发出咯咯几声,就像把涌到嘴边的句子又咽了下去,然后干呕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转而说起了另一段话:

“如果那畜生正在跟你说些什么。”它样子痛苦,口中却清晰流畅地说:

“那你就尽管听着吧。”

那位不知躲在何处的巫师如此说道。

柯林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魔鬼天生会蛊惑人心,穿梭魔的宿主,就是被诱使着走上死路。

看来这位巫师虽然完全控制住了魔鬼,却不知用什么手法,为自己屏蔽了所有来自它的声音,以保护自己的精神不受蛊惑影响。

在巫师的双眼还可以视物的时候,魔鬼就等于是他肢体的延伸,它自己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这种做法有益无害。

但是在现在的这片黑暗中,他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但这种屏蔽却切断了他从魔鬼那里获知柯林位置的可能。

所以他放任魔鬼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无法也确定它是否时刻都在跟着柯林。

或者就算跟着,也不知道它具体离柯林有多远。

“帮我,杀。”魔鬼磕磕绊绊地说,虽然它不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却也能让人轻易听出它声音中滔天的恨意:

“杀了他!”

魔鬼无时无刻都在憎恨着,那个任意调动它的权能,像摆弄木偶一样操控它的巫师。

……

柯林心想,它一直在跟随着自己,是刻意想让自己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察觉到了又怎样?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魔鬼却骤然转身,朝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动了一步。

但是仅仅才迈出了一步,它的动作就猛然定格,接着就从口鼻中窜升起绿色的火焰。

这并非真正存在的火焰,只是柯林内心中对它此时所罹受苦难的喻像。所以火焰没有照亮任何东西,地下室仍是一片漆黑,就像它的周围从一开始就是一片虚空。转瞬之间,它的身体就连同那妖冶的绿光一同为黑暗所吞没。

在它迈步的同时,柯林就望向了它转身的朝向。

它在祈求自己杀死巫师,接着应该是想把自己带到巫师所在的位置。恐怕巫师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的意图,所以在它踏出第一步时就向它施以惩罚,将其抛入了绿色毒火焚烧的炼狱之中。

而巫师的慌乱也恰恰向柯林印证了,他就在魔鬼所指的方向上。

在魔鬼消失地点的不到五米处,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偷偷蜷缩在那里,而且刻意地将自己的手藏在胸腹之间。

柯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归零”,这次视线内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又因为心绪动荡以及没有暗示动作配合,所以归零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瞬。

他无暇再去分辨那是不是巫师本体。枪口的火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左手前摆稍作瞄准,右臂就全力将匕首朝那个黑影甩了出去。

激发状态下柯林的力量得到了增幅,匕首在空中飞速旋转,甚至带起了一片破空声。转瞬之间已经逼近了到黑影附近。

呼啸而至的匕首下一刻就要插在他的脑门上,就在这时,那人的身前却忽然燃起了一团绿色的火焰,火焰剧烈地晃荡,其中有什么东西席卷而出,那是无数道微小的风刃。

凭空消失的魔鬼又一次浮现,在主人的指令下风刃与匕首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它的身上处处都是灼伤,部分伤口上还在燃烧。匕首带着哐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地上,又滑出去好远。

那个巫师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就在魔鬼的掩护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准备往安全的掩体后转移,却又因为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他不慎被脚边的杂物绊了一下,双手乱抓地扶住一只椅背。

柯林盯着那个狼狈地想要窜逃的巫师,安静无声地在黑暗中行走着,他避过人群和杂物,然后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匕首。刃口崩断了一小块,但是不影响割断人的咽喉。

这只握柄上刻有线路的匕首虽然曾被击飞,但始终位于柯林的以太范围内,所以金刚术仪式的链接并未中断,它强有力的保护仍在延续。

……

巫师徒劳地摸索着翻过吧台,他总算找到了墙壁的位置。在这一片漆黑中,冰冷的石灰墙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因为它意味着,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他的内心在不断地压抑着愤怒,只是给那畜生稍微恢复了一点自由,它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自己位置,魔鬼果然是最不可信的。

他背靠墙壁站住,准备靠耳朵去辨认敌人的位置。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但是该死的酒客太多,他们弄出的杂音盖过了敌人行动的声音。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阴沟里翻船?他的心里不断涌出些荒谬的念头,极小的慌乱被环境的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风魔不会照明术之类的小手段?他咒骂着,照明术!哪怕只是一支火柴也好啊!

风魔的能力虽然不算很强,但胜在全面,这让他挨过了比这凶险一万倍的情况,甚至战胜比他高阶的对手。但是,结果他最后的死因却可能是,没有随身带提灯?或者一盒火柴之类的东西?!

他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还没有输,对面至今没有展现出过像样的进攻手段,甚至可能是个没有位阶的普通人,只是全凭黑暗掩护,出其不意罢了。如今已经有了墙壁保证背后,那只要让风魔死死守在自己身前,那就还有的打!

不然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世上可能会有巫师死于出门不带火柴吗!

……

第96章攻防失衡的世界

柯林现在确实没什么像样的进攻手段。

子弹不一定突破那个魔鬼的防守,但枪口的火花却一定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在绝对实力差下,黑暗带来的帮助非常有限。

他站在那个巫师的左侧前方不到五米处,静静地打量着对方。

巫师的呼吸虽然已经开始慌乱,但总体上还算沉得住气。他经验丰富,没有胡乱开始攻击,毕竟那只是白白消耗资源,甚至为对方制造进攻的间隙。

即使几乎被逼到绝境,他依然了选择以观察为优先。

同时他也时不时控制着魔鬼,试探性地扔出微小风刃。每一次施法都让魔鬼发出令人悚然的哀嚎。也许它还在主动抗拒着巫师的驭使,哪怕每次抗拒会对自己造成自毁性的伤害。

它的精神越发萎靡,显然剩余的施法次数已经不多了。

如今想来,这个巫师的每一次进攻,都精准地抓住了自己显露位置的时刻。没有任何多余浪费的动作。

如果迟迟没有办法突破魔鬼的防守,那么这种僵持就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外面的人带着光源进来。

再然后呢?

然后自己会被直接秒杀掉也说不定。

柯林再次分散意识,将强大的意图施加到金刚术的仪式上。

有句话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此时巫师控制着风魔所做出的威慑性动作,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也有些时候,防御就是最好的进攻。

不止是缩进龟壳里用消耗拖垮对手。也可以在以命相搏两败俱伤的战术下,挡住对手的致命一击。

偶尔加点防御不一定是为了更苟,也可能是为了做出更疯狂,更具侵略性的进攻动作。

不再需要顾及要害,一切只考虑杀伤效率。如果你一下没能打死我,那死的就是你。

虽然已经凭战斗本能下意识地去做了,柯林这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对这个普遍攻防失衡,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在相互进攻中对峙的巫师世界来说,这个籍籍无名的金刚术,反而是一种异常凶猛难以防备的攻击性手段。

越来越多的灵素涌入自己的以太之中。不知为何身上传来了刺痛,很难确认它的位置,痛感就像血管一样在整片皮肤下蔓延。

也许又是出了什么问题,但现在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毕竟时间不多了,在这样汹涌的灵素流量下,最后一个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很快就会被蒸发殆尽。

柯林握稳匕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攻击,一定是今晚以来最可怕的一次,但无论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这刀刃都一定会刺入巫师体内。

那个巫师应该也已经意识到,现在就是一决生死的时刻。

柯林腿上发力,轻快而无声地移动。同时左手上打了一个响指,这声响立刻引来了风刃,它几乎从柯林的耳畔削过,在空中带出一丝细长的血线。

“归零。”

与暗示动作配合的完整归零,让柯林的意识一瞬进入对他来说最接近虚无的频率。无形的频率界限,使他与风魔相互隔开。

如果是在彻底的虚无中,不存在的东西也就不会再受伤害。

虽然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地步,这也足以让柯林绕避开风刃大部分的威力。

他的脚步一转,开始迫近。

……

听到那声响的时候,巫师也就读出了柯林的打算。风在流动,他的每一根寒毛都耸立起来,不敢忽略放过最微小的气流。

每个能顺利踏上扬升之路的人,都一定有着极为坚韧的心智。这时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中迎敌的恐惧。心里甚至闪过一个自嘲的念头:双目失明地接下敌人的攻击,听起来就像是哪本怪奇小说中的桥段。

但光靠风势是不够的。

等到这些迟滞的气流有所反应,柯林肯定已经切入到极接近的距离。必须提前对他的进攻目标有所预判。

双眼?咽喉?下阴?巫师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传来森森的凉意。

竟然是不躲不避,直取中线。

——因为任何迂回都会削减攻击中的锐气。

“就这?他疯了吗?”巫师不禁心想。正面强攻,等于放弃了黑暗的掩护。虽然已经被他欺身到如此接近的距离,但这样就想对付一个子月天的巫师?

六道指向不同方向的气刃同时浮现,魔鬼身上的绿焰骤然炽烈,它已经无法再发出哀嚎声,绿焰在喷溅而出的血液上继续燃烧。但是巫师却仍在漠然地索取着它身上全部的力量。

此前所有的慎重和节约,全部都是为了这一刻。他想,为战斗经验的匮乏付出代价吧。

柯林曾两次在风刃的攻击下生还,但是一直蜷缩于黑暗中的他却只能根据经验猜测,认为对手是躲避了过去。

这时那只魔鬼已经处于濒死的边缘,它却仍在以微弱的意志进行抵抗。因为它知道主人一旦死去,它就将恢复自由。同样尝试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但这或许是主人最狼狈的一次,加油啊,不知名的人类。

永远在憎恨着所有生命的它,第一次诚心地为某个人祝愿。

六道气刃如同羽翼般展开,洁白的气浪缭绕,它们纤长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圣洁。那幅景象甚至能让人产生时间永远停止的错觉。接着它们才看似轻柔地合拢,将从黑暗中猛然冲出的柯林拥入怀抱。

……

原本,柯林应该在距离巫师不到一米处就被削成肉泥。

但是因为归零和全力聚焦的金刚术,他得以在这六道气刃中多存活了一瞬。虽然上一秒归零的效果让他绕避开了绝大部分的伤害,气刃就像拂过影子似的透过他的身体,但残留的力量仍然在一瞬将金刚术彻底蒸发。

刹车片摩擦的声音再次出现,烤肉的香气被残余的风势席卷到了整个地下室。

就因为这一瞬的存活,柯林得以再接着前进半米,从而将匕首从肋骨缝隙捅入到巫师的心脏中,然后狠狠地往上一搅。

对比六道气刃的攻击,这样子捅人确实太朴实无华了。

柯林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已经焦烂,却仍忍不住心想:

搞什么?街头混混打架的手法,却捅死了一个真正的巫师。

第97章善后

柯林艰难地拔出匕首,巫师的心脏停止跳动,生命他的身上彻底消逝。以太也随之衰退。

仿佛有冰块在空气中相互挤压,一蓬如同雾凇般的红色枝条一点点凝结出现,比毛细血管更复杂纤细的晶体沿着分叉不断生长,只是片刻间,就从巫师的胸口处一直蔓延到了半米开外。

这一丛晶体的体积看似庞大,但柯林只是伸手用指尖触轻轻碰了一下,它们就坍塌成了一地薄薄的细尘,在一片恍若叹息的蒸发声中,满地的鲜红色在转瞬间就褪为灰白。

只余下连接在巫师身上最粗壮的两枚主干。说它粗壮,直径大概也只有三毫米左右,拢共不过一根手指的长度。

柯林将它拧下来,掂量两下,估价大概二十奥里。并不是说巫师的一条命只值这点钱。但是人体以太坍塌时也会不多不少地产生一些红石,总感觉人命也有种微妙的廉价感。

普通人死去的时候,红石的产生速度也许还及不上蒸发速度。但是据说在墓地的一些角落,偶尔也会有成簇的红石出现。

巫师的以太密度和质量都不可同日而语,当它们向物质衰退时,就足以让红石留存下来,甚至还可能产生极高品位的矿体。

柯林望了望四周,已经看不见绿色火苗,也没有那只魔鬼的身影。估计在巫师死去之时,它也就被放逐回了虚界。

这场战斗说来漫长,但实际时间只经过了三四分钟左右。有些原本就站在入口边缘的顾客已经跑了出去。在上面守门的两个壮汉似乎知道情况不妙,也不敢莽撞地冲进一片漆黑的地下室,现在不知道跑去了那里。

大部分人都趴在地上或是蜷在角落,被战斗所波及的,还在时不时发出惨叫。

柯林站在原地喘了一会气,不急着为自己注射抑制剂,而是让卡氏弧菌继续释放激发物,以唤醒身体恢复的潜能。

他在那个巫师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找到了一些证件和零碎的纸条,再怎么说想在这种漆黑的环境下看清文字也太困难了,所以他只能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因为身上的衣物已经彻底开了花,所以又从一个个亡命徒的尸体上扒下外套。此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才去了发电室,点亮地下酒吧的灯。

枪手们已经提前蒙上了脸。朱莉欧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一张桌子下面,一个枪手马上过去把她保护起来。

客人们惊魂未定,匆忙慌乱地离开了这里。

……

这一带是有名的贫民区,最近的警局也在数几公里之外。所以柯林等人有足够的时间收拾现场。酒吧外的狭长小巷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他们还是很快将地下酒吧里的尸体全都搬上了马车,之后会有专人处理。

至于那具巫师的尸体,则大概率会被送到一号先生手上。

即使事前准备充分,这次行动做得仍不算漂亮。不止巫师的意外在场。重见光明之后里卡多和两名枪手就发现自己这边还是损失了一个枪手,致命伤是背后的一处枪眼,鲜血已经将衣物彻底染红。也许是不幸被流弹击中的。

几名枪手之间的关系不错,但此时幸存下来的两位,却没有为同伴之死流露出过多的伤感。因为牺牲者是在战斗中死去的“士兵”,所以将在家族内获得一场简短却有一定规格的葬礼,事后,卢卡也会给他的家人发放一笔赡养费。

马车里还备有数套干净的衣物,但身上真正弄脏的只有柯林。搬完尸体后的几人看着他利落地换下血衣,心里对刚才的战斗仍抱有几分疑问。

当时的地下室一片漆黑,他们什么都没有看清,却也知道发生了极不寻常之事。不过里卡多已经知道这世上有超凡存在,两名枪手又深谐保持缄默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们都不打算多问什么。

至少不会当面在这里问。

朱莉欧则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时狭长的小巷里已经一人不剩,只余满地的秽物和破瓶子。

没等柯林换完衣服,两名枪手就已经匆忙地向他们道别。这种时候就应该尽快分散离开现场。

柯林将脱下的血衣丢上了运尸体的马车,绕到车前,向等候已久的车夫招呼一声。就转身拐入了另一条小巷。阴沉的车夫就一言不发地拉起缰绳,两只老马迈开蹄子朝城外奔去。

柯林和里卡多带着朱莉欧,又沿着错综复杂的小路迅速地绕过几个街区,确认没有人跟踪后,堂而皇之地拦下一辆路过的公共马车,就像普通出行的路人一样,报上了朱莉欧所在公寓的地址。

……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夜里九点四十分。他望着马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河堤,此时才松开了绷紧的神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今晚到底做了多少件事?

调查私酒市场,为五只手清理门户,展现朱莉欧的表演,在酒箱里放置追踪装置,向里卡多摊牌。

要一口气做完这些事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结果还凶险地遭遇了一名子月天巫师,虽然自己最终能将其反杀,但那只是因为九分侥幸。

但无论如何,也许又能收获一些关于超凡的线索。

今晚虽然有着太多波折,但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大部分目标。马车在晃荡中前进,煤气路灯一盏盏地在窗外闪过。即使是柯林,此时也不禁感到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红石喷剂在手里抛了抛,然后狠狠扔出到河堤之外。

随着红石的蒸发,它最终会变成一支装了墨水的普通喷剂,即使被谁打捞起来也不会有人联想到什么。

朱莉欧仍然沉默着,自从杀死皮亚之后她就没有对别人说一句话。里卡多则在一旁检查着自己的配枪。

又是这三个人共乘一辆马车。柯林心想,跟半个多月前的某个凌晨几乎一摸一样。似乎也就是在那个仓库之夜以后,一切都加快了进度,有些计划接连走向失控,让自己疲于应对。

这时也只能去相信,一切仍会顺利。

第98章推论

对里卡多来说,即使今夜遭遇了巫师,但令他最震动的却仍是柯林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他并未发现柯林涉及私酒的直接证据,也不知道柯林到酒库里究竟做了什么。但柯林却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刻意隐藏。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他说以后可能连五只手都将不复存在,而这场浪潮必定会让一些人获得极为惊人的财富。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伯父克雷吉的疾病还需要钱。

言下之意,是想让自己帮他瞒着卢卡。他想说这对卢卡来说非但不是背叛,甚至还可能是一种帮助。等到所有人回过神来,也许卢卡还会感谢他们。

但这一切,都还需要一个前提。

“为什么你会觉得禁酒令一定会失败?”

如果它一定失败,同盟又为什么要推行它?

万一猜错的人是你呢?

清脆的马蹄声不断从车厢外传来,里卡多一边整备着卢卡送给他的那支配枪,一边出神似地问道:

“难道你觉得,五只手,还有同盟高层的所有大人物,都不如你聪明,不如你看得远?”

柯林很想回答他,对,没错。他们都远远不如我看得清晰。

但这不是缘于我比他们聪明,因为再聪明的人也会被自己的时代所局限。

可我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

虽然已经意识到,不能简单地将前世曾出现过的历史轨迹套用到这一世,因为它们归根结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存在超凡,这一点就意味着许多社会规律已经发生了变化。

如今,柯林对超凡者之间的社会生态还所知甚少,毕竟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被层层隐藏。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动机和原因,但袒露在普通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伪装后的表象。炼金产物被解释为科技突破,普通人所知的历史中甚至从来没有超凡者出现,这意味着连大部分历史都只是经过篡改的结果。

但是通过这些表象,却仍可以推测出非常多的信息。比如说,当局一定与一些超凡者达成了某种协作,就类似五只手与守灯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更进一步,当局本身就可能是超凡者建立的。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当今世上最强的那批超凡一定倾向于维持目前的秩序,同时绝大部分超凡者,也应该已经被整合在某个体系之下。

否则,就不可能实现一切超凡都被藏匿的现状。

因为想要通过超凡获利,实在太过容易了。

另一方面,当局可以在正面战场上迅速击溃“未开化国家”的军队,却又总是在治安战中被拖入泥潭,不得不投入大量驻军。甚至在自己本土的某些区域,也常常需要与类似五只手这样的团体达成妥协——这绝不是在武力对峙下无法剿灭,而是需要依靠它们来协助统治特定的人群。

这意味着即使有超凡者的参与,当局对整个社会的控制力却并未获得实质性的提升,仍然停留于与纯世俗政权接近的层面。精神干扰类的法术确实存在,但恐怕根本无法大规模应用,否则整个社会结构就绝不会是像自己目前所看到的这样,与无魔的前世地球十分接近的样子。

根据以上的事实可以推测,前世社会的某些规律将仍然适用。因为当局对社会整体的控制力有限,那么也许少数人能以强权统治大多数人,但如果他们强行以自己的道德标准阻碍大多数人的愿望和需要,即使能取得一时的效果,最终也只会收获更多犯罪和腐败。

所以,即使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获知了同盟推行禁酒令的真正目的在于解决寄生灵泛滥和以太场污染问题,但柯林对这条法令的发展预期却依然没有改变,甚至还更加肯定了它会走向失败。

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超凡,或许能让同盟高层感到更加紧张,逼迫他们采取更为极端性的举措。却也恰恰因为它关系到超凡,意味着它不可能真正被一般大众所理解接受,那么也有可能,它所面对的将会是远远超过前世某国推行禁酒令时所遇到阻力。

同盟曾战胜西迁的灰人族群,然后在数百年中一路征服到世界尽头,留下无数英雄事迹。它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却不可能战胜小小的酒精。

“里卡多。”柯林不知道怎么将这些想法转达给他,他的手比划了两下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例子。

“你试着想想看,简单的算术题。”犹豫一会之后,柯林慢慢斟酌着说:

“施塔德有五十五万人口。”他说:“如果同盟会调来禁酒专员。那就算每个禁酒专员能够二十四小时盯住五十个人不偷偷喝酒,注意这五十个人各自分散在自己家里,每天的行程还不能确定,那么需要多少人才能控制住这座城市?”

一比五十,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比例,以前世的进程来看,当时三百五十万人口的纽约被认为至少需要二十五万禁酒专员,才能实现杜绝酒精。

“一万一千人。然后他们还需要一千五百个行政人员。”柯林计算着说:

“最后我们还要再加三千纪律人员,确保他们不会被私酒贩子收买。”

实际上三千个纪律人员远远不够。

“一万五千人。而这只是施塔德一座城市的需要,那同盟全境又需要多少?这些人又从哪凭空冒出来的?他们的薪酬又能从哪来?”

听说禁酒局拿到了看起来很夸张的预算,但恐怕仍只是杯水车薪。柯林露出一丝冷笑:

“无业游民,街上的混混。经过不到两个月的培训就成了禁酒专员。薪酬又不一定能得到保障……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事?”

“或者看看现在的施塔德法庭,他们现在一天要处理一千多起禁酒相关的案件,几乎已经是半瘫痪的状态。那等到禁酒专员到位以后又会如何呢?没有审判人员,一边抓人,一边放人?”

任何法令终究要靠人来实施。如果得不到大多数人的配合,强制性力量能做的其实极为有限。

“更何况……”柯林望向马车窗外,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但不远处的一片工业区里,工人们却刚刚下班。

“你看那些人,以前他们总是拿到薪水就进了酒馆,但你觉得这只是一种恶习吗?”柯林忍不住质问道:

“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醉酒就是他们松一口气的短暂时光。能度过艰难日子的唯一盼头。”

“不让他们去酒馆,他们还能去哪?”

第99章疑心消除4000

里卡多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禁酒令能带来多少财富。

相比起机遇,真正令他感到担心是柯林与卢卡或许会在某天走向决裂。如果柯林在一些事情上出卖了卢卡,又或者卢卡不得不处死柯林,那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仅仅是禁酒令上的分歧,应该不远至于让他们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但一切裂隙都是从微小处发端,分歧需要用谎言来掩盖,一个谎言又会生下更多谎言。等到哪方回过神来的时候,也许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当柯林分析着禁酒令不可能会成功的时候。里卡多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柯林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虽然是在向别人解释,开始的时候还试着用一些例子帮助听者理解,但到后面就已经变得像是自言自语。他的思绪早已去往了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遥远处所。在这种时候,极少有人能追上他的思路。

一直是这样,尤其是他们刚刚相遇,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街上干脏活的那会,就很少有同伴能弄得明白柯林平时究竟在思索些什么。里卡多甚至会觉得他的想法比大多数成年人更深沉,令他不自觉地模仿,但越模仿就越察觉到自己的幼稚。而随着年龄的递增,柯林身上的这种神秘感也似乎在逐渐消散,令他一度以为以前的印象只是年幼时想象出来的错觉。

柯林在这些年里变得越来越务实了,或者说越来越俗气。平时说的废话也在变多,一个阿斯一个阿斯地盘算着钱财,但整个人却没有因此而变得开朗起来。他总是会很忙碌,却很少有人明白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即使离他最近的自己也是。那种不知源于何处的阴郁一直纠缠着他。

而在刚才,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自己对禁酒令的预判,说出了那些一直藏在他心里的想法时。里卡多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看到了十年前的柯林。一直以来他很少会提起自己的想法,或许它们在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也就是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就像是从极遥远的过去开始一直在谋划筹备着某件事情。如果说表现出来的样子有什么变化,那也只是一种策略而已。

他从十岁出头开始准备,简直就像生来只是为了做到那件事。里卡多无从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计划,也许通过禁酒令出人头地,也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而已,而且那件事绝对与他所称的伯父无关,因为远远早在他与伯父相认之前,柯林这个人就已经是这样了。

“就当你比他们所有人都看得更远好了。”

里卡多虽然这样说,但他其实不觉得这是什么假设,毫不夸张地说,柯林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比马里齐奥等人都看得更深更遥远的人。他实在很难想象还能有第二个人从十二岁开始就自己一步一步筹划着去做成某件事情。甚至有可能在大多数人都还浑浑噩噩的好几年前,他就已经预判到了禁酒令的到来。所以如今,他才不至于像族长们一样手忙脚乱。

永远冰冷的专注和沉默,却又生机勃勃。一个更像是怪物的存在。不然不至于令他抱有崇拜般的情感。

“你又为什么不把这些话告诉卢卡呢?”

“在卢卡那个位置上,需要考虑的远远不止是禁酒令本身。”柯林说:

“我是切斯塔洛的人,如果我被人发现去贩酒,就会被认为是卢卡的动向。那么落在其他族长眼中就是卢卡私自打破了协议,抢先一步朝私酒市场伸手。”

“所以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禁酒令会不会成功。”里卡多说:

“而是你能不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线。”

“对,没错。”柯林问:

“所以这回,你觉得我做不到了吗?”

里卡多对柯林做事向来有一种迷信。无论是怎样的难题,他都本能地倾向于相信柯林能够解决,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马里齐奥的人遍布南施塔德的每个角落,连邻居后厨里私底下的小牌局都会有人向他汇报线索。

“任何秘密都有败露的一天,但我并不需要永远瞒下去。”柯林说:

“族长们称五只手的禁令要维持整整半年,但我判断其实只有三个月时间,因为五只手最多只能再等三个月。”

“三个月后,禁酒局的无能就会原形毕露。没错,它还没组建起来我就敢肯定它是一个无能的部门。而到时候马里齐奥就不能再顾虑下去,他必须进入私酒市场了,否则五只手恐怕就会被急速壮大起来的私酒贩子们取代。”

或者五只手内部也会很快出现问题,毕竟不能指望那些头目和助手一个个都能对眼前的暴利保持克制。

“只是短短三个月而已,如果我没有被发现,那么所有人都相安无事,皆大欢喜。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往往不会出现,大多数时候会事与愿违。

“但即使上天提前告诉我,这件事一定会败露,那我也依然会去做。因为我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诉卢卡。”

柯林说:“也许他会进一步劝阻我,甚至动用什么强制手段。但是我已经不可能光因为这些就停下。除非,他杀了我,而且他也真的可能会这样做。

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或者,你可以帮我瞒着卢卡。赌一赌这三个月内什么都不会发生。说不定到最后,大家还有一丝相安无事的可能?”

“我也不想和卢卡决裂。但不是我能决定的。”柯林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语气中染上了些许悲凉的味道:

“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是赌一丝相安无事的可能,还是为了惩罚报复柯林的背叛,选择将他的事告诉卢卡。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里卡多犹豫着,毕竟无论有怎样的动机和苦衷。如果他为柯林进行隐瞒,那就等于是对卢卡的出卖。

哪怕面对数个警探的私刑,他也不曾愿意出卖任何人。里卡多忍不住咬牙说:

“如果真的需要钱,去问卢卡商量不好吗?或者我也可以把这些年自己的那份给你。你到底是需要多少啊?”

现在里卡多也已经看出来,柯林需要钱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克雷吉伯父的病。

“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柯林说:

“我大概要四十万奥里。”

一个大得有些荒诞的数字,有一段时间柯林时常把它挂在嘴边,结果所有人都只以为是个玩笑。

但这甚至只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估计。

卢卡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现金。

里卡多张了张嘴,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事情需要这么多钱。怔了一会后他刚想再问,柯林就打断了他的话:

“别再往下问了。”柯林低声祈求般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跟我来施塔德之前的事有关。”

说完这句话后,柯林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一直看向窗外。不再多说什么。

而里卡多也明白了,这就是柯林绕不过的坎。虽然也算早有意料,此时终于得到确认。所以他也陷入沉默。

难民之间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许过问别人来到施塔德之前流亡的过去。

哪怕是当年街上的那些孩子之间,也是这样相处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有不愿再触及的回忆。

而一旦有谁主动提起这些,也就意味着整件事没有了商榷的余地。

摇摇晃晃的马车厢里就像是忽然陷入了安静,朱莉欧至始至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

许久之后马车到了朱莉欧的公寓处。到这里才能稍稍轻松一些,今晚的行动总算圆满了。朱莉欧搭着柯林的手下了车,两名枪手已经提前回来。

此时朱莉欧的守卫只剩六人,比原来少了一位,原本无死角的守备出现了缺口,所以柯林打算亲自留下。

从马车上下来后,里卡多一直没有说话,几个枪手也感到了些许奇怪。柯林的心却因此渐渐沉了下去。

也许跟里卡多摊牌的结果并不理想。他不禁在考虑,如果现在再杀里卡多是不是已经于事无补,因为卢卡一定会从里卡多的死中获得某种信号,这和放任他回去把消息告诉卢卡,从结果上是一样。

那是不是,就不用杀他了?

他的脑中不自觉地为自己寻找着能放里卡多一条生路的借口。

但他骗不过自己,知道那些都只是借口而已。

在送里卡多离开的时候,柯林的脑子里一直在盘旋着这些念头。然后他们经过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就在柯林差不多要放弃幻想时,里卡多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你要保证,尽一切所能不被人发现。”他回头认真地说:

“我会尽可能配合你……骗过卢卡。但前提是你绝不能真的对卢卡不利。”

听到这句话,柯林才放松了下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我没有拖累他的理由。如果真的暴露了,我自己尽可能跟家族划清界限……”柯林说。

里卡多选择去赌一线生机,但他的本性,却不允许他为了自己而拖累别人,他思索着又说:

“还有别让切斯塔洛家族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你这件事而死。”

柯林犹豫了一会,答应说:

“可以,我向你保证。”

……

……

阵亡枪手的葬礼,一般也是家族新成员的入会仪式。将由卢卡亲自主持。

虽然切斯塔洛家族并非传统的辛西里集团,但因为成员主体还是由辛西里人构成,所以有些古老的帮派习俗也还是会得到尊重。

结果切斯塔洛家族的头目来了三个,但都只是抽空过来看上一眼。整个典礼将在半小时内完成,这一个月来,家族因为公事死了两个人。

而将要成为“士兵”的新人却足足有十九个,他们将直接从属于卢卡。在切斯塔洛家族升格以来,各层人员都在急速地壮大。

这个月正式进入切斯塔洛的柯林,也是其中之一。

庄重简短的哀悼结束后,帮派的入会仪式总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朴素和诙谐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历史。一个实心的干草团在卢卡的手中被火柴点燃,然后在左右手交换一次之后递给下一个人。从第一个新成员,一直传到最后一个。

期间这个火团不能落地,就像是在传递火炬一样。以往卢卡曾私底下向柯林说起过用怎样的手法可以保证火团不会烫伤自己的手心,但新成员们显然不会知道在族长之间流传的秘密手法,一个个被烧得龇牙裂嘴,却都咬牙传了下去。

而这时在手心上烫伤的疤痕,将会是某种身份的证明。

但柯林没有让自己的手心受这磨难,他轻巧地把火团传给了下一个人,手上连灰都没落下。

“我也觉得没必要的苦头,还是少受一些得好。”典礼结束后,卢卡在烟灰缸上摁熄了烟头说:

“无论那些老东西怎么自我感动,靠这些疤痕来争狠斗勇吓唬人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

“需要再派人给你吗?”

卢卡指的是阵亡的枪手,他的死为朱莉欧的安保造成了空缺。

“不用了。”柯林说:

“现在已经收编了一些卡佩罗的人员,用他们顶上就可以。”

从结果上来说,这让柯林更方便瞒过卢卡的眼睛,偷偷将朱莉欧带出去。

卢卡点点头:

“收编的要领已经告诉过你,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注意自己擦亮眼睛。”

里卡多向卢卡给出的答复是,虽然那个地下酒吧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酒库,但是柯林却没有做出过什么多余反常的举动。

那批酒最后也落到了警探的手里,完全可以查证。卢卡原本也只是略有怀疑,加上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杂务,此时也就放下了疑心。

卢卡没有为自己把人安插到朱莉欧的公寓,而起什么怀疑。

柯林略微松了一口气。

第100章的敌人4000

从地下酒吧出来后的每一天,柯林都在用净盐擦拭身体,目的是祛除身上大多数灵素残留的痕迹。当然,这些净盐全部来自季丽安。

金刚术的规模不算大,尤其是它的作用主体仅限于施法者自身,所以用这种原始简陋的方法,即可掩盖绝大多数线索。

因为核心名单上的朱莉欧当时就在现场,据说地下酒吧出事的当晚,在警探们刚刚离开的时候,一号先生就已经先去调查过柯林与巫师交战的痕迹,之后也亲自检查过那个子月天巫师的尸体。柯林不知道他最后得出了怎样的结论,有没有发现他的獠牙,已经开始在私底下使用来自异域的非常规巫术。

以及自己向他隐瞒心内海坐标的事实。

柯林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手段都运用起来,在掩盖巫术痕迹上做到了能做的极致。考虑到阿雷西欧曾令尸体开口,柯林还在巫师的头上开了一枪破坏他的记忆。

即然到目前为止一号先生也没有来找过自己,那么就姑且对结果保持乐观吧。

自己有能力独自击杀一个巫师,大概会在守灯人眼中显得有些蹊跷,但故事整体上还是可以说得通的。

自己本来就拥有激化状态,又学会了归零和成像等基本技巧,就已经在巫术对决中有了一定还手之力。如果没有金刚术或许仍会九死一生,但再加上黑暗的掩护,也不是不可能将一个子月天反杀。

只不过对运气的要求更严苛一些而已。

在伯父家的盥洗室,柯林全身涂抹着净盐等待了十五分钟,感觉自己差不多已经被腌制入味,皮肤表面绷得厉害。理论上时间已经足够,但柯林仍再坚持了几分钟,以求矿物以太将自己身上游离的灵素全部吸纳干净。才用花洒冲去体表的一层粗粝净盐。冲了不少次水之后头发之间夹杂还着不少矿物颗粒,最后几乎是用手指将它们逐一捡干净。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柯林一边擦着头一边回想着。距离地下酒吧之战已经过去两天,除了枪手的葬礼和入会典礼之外,这两天差不多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发生。

因为自己的以太和意识都真正参与过某个仪式,无论再做多少掩饰,也一定会有线索残留下来。所以柯林时不时还有些担惊受怕,也许自己的巫术嫌疑下一秒就会被确认。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无论是一号先生还是神学院方面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什么。

另一方面由于里卡多的掩护,卢卡也没有再对自己有过多的怀疑,加上在朱莉欧护卫中插入了自己的人,这些都将为以后的动作争取到相当的空间,也许之后的行动可以相对放开一些。

想到里卡多,柯林又觉得那晚自己或许不该搬出难民的身份作为挡箭牌,利用里卡多的善意和同理心。自己虽然也是难民,却没有流亡的回忆,更没有什么太过不堪回首的过去,至少现存的记忆中没有。

几乎从这一世记事开始,西拿勒的战争就已经在僵持。印象中自己出生后的大多数时间生活在一个平凡的辛西里村子里,也许那就可以算作是这一世“家乡”的地方。邻居们大多在一个硫磺矿里工作,直到自己离开时它仍在散发着浓烈的臭气,而且弄得到处尘土飞扬。在室外稍微多走几步就会变得灰头土脸。

至今柯林仍记得大多数人的衣服上总是粘有泥浆,成形的或不成形的。而且女人们再勤快也没法将它们洗干净,因为从硫磺矿里抽出的水把河流也弄得很脏。连整个氛围都是灰蒙蒙的,人们缺少钱用,也时常在挨饿。

但自己却从来不用为吃穿用具太多愁,仿佛和其他村民生活在两个世界。事后算起来,那段时间每月平均有两个人在照顾自己,同时教授自己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这当然很不寻常,但刻意去问也问不出什么。这些“老师”的衣服似乎从来不会弄脏,因为在全部需要换洗之前,他很可能就已经被调走了。也有几个人待的时间特别久,他们自然而然地变得满脸泥尘,可是每当柯林想透过这些泥尘去回想他们的脸时,却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可能关于他们一切,也已经随着被封印的记忆一同削去。

这些人应该不是专程为自己而来的,根据柯林的猜测,他们更有可能是来躲避什么风头,因为大多数人离开时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有时一个月会挤进来十几个人,也有时一个也没有。很显然他们照顾柯林只是顺带,可能是受某人所托,而不是接到谁的命令。有时候柯林都怀疑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而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是不是早就已经走丢了。

而后来那些人会开始传授知识,也明显只是一时兴起。没人真的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学会什么。但发现效果不错以后,这也就成了他们无聊时解闷的少数几个项目之一。但要是人再多一些,他们就会丢下柯林去打扑克了。因为人员总是在变,所以整个教育毫无系统性可言,很多内容都是教过再教。花的时间很多,但其实效率也低得离谱。

从教的东西里,柯林也多少能猜出他们的身份:弹道学,情报分析,安赫语,还有怎么撬锁,伪造证件,做平假账和逃兵役……虽然有些部分确实比较奇怪,但他们很明显,是与军人或间谍有关。

再到后来,柯林也被人着带离了那里。然后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一世的父亲,伦茨·达洛佐,有人把自己介绍给他,就像是介绍什么访客一样。

听人说他已经在各类报纸中死去过十几次,但全都是殖民当局有意放出的谣言。他一直居无定所,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超过三天。之后那些日子也只能说相对安全一些,但每段时间还是要在好几个战场之间辗转,就像是在几个不同派系的民族阵线中,同时挂有职务。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柯林两世以来第一次明白了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虽然他只能通过一条条战场通讯和望远镜有限地旁观,但那种窒息感仍然能够抽走人全身的力量。

战火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极富效率地吞噬着活生生的同类。大口径机枪轻而易举地将人体撕碎,火焰喷射器烧死了碉堡里的所有人,一些士兵浑身着火地从掩体被驱赶出来,在望远镜里听不见他们惨叫声,只让人觉得他们跑起来不像人而更像是动物,然后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越后面的记忆就越是破碎,七到十岁之间的部分勉强还能整理出几个互不相连的事件,或者根据一些细节,从相关书籍中对照出是哪几场战役。但再到后面的画面,就几乎连细节也没有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可能还亲自上过战场。因为在零星的一两幅画面中,个头不高的自己还穿着小尺码的军服,那只是普通士兵的装备,和一旁的陌生人有些亲密地搭着肩。

感觉就像是在看别人的照片。

在两年前和季丽安尝试过小规模的破解仪式之后,又有一小部分记忆被窃取出来,绝大多数来自已经被理清楚的战役。也许它们都处于记忆封印的边缘,被认为是相对不重要的部分。但又有越来越多的画面和火焰有关,士兵在炼狱般的焚烧中惨叫。这类场景反复在柯林的梦中出现。有些记忆中的火焰已经明显不是火焰喷射器的规模,让人怀疑是什么大范围武器,或者是,超大型仪式的效果。

一个晃神之后柯林停下了思绪。虽然一些计划已经开始推进,但还远远不到能够悠闲地回忆往事的时候。

这两天他在南施塔德的两个角落放置了寻物术的追踪标记,用以作为坐标系确认追踪装置的位置。此前已经交代过季丽安每隔半个小时启动一次寻物术的主干,启动一瞬就关闭,以尽量减少被其他巫师追踪的可能。

而追踪的结果,都已经被柯林心内海中的那片星空记录了下来。

将施塔德的地图摊开在桌面上,柯林将作为坐标系的两个地点标注出来。分别是塞伯河上的那座钢铁大桥,和旧城里的施塔德博物馆。

然后他闭上眼睛,一连串的星辰随之浮现,在这些日子里,他的本源已经将置换转移而来的灵素全部转化成生命丰饶。两天前使用激发状态又消耗了一些,但不妨碍现在的操作。

经过这些年记录密文不断的练习,他对于这些“星辰”的控制精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别的光点为依照,测量出那一串记录结果的位置,最后用尺规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注上时间。就得到了那批酒箱在这些天里的移动轨迹。

原本,在听说是警探们先一步到了那个地下酒吧以后,柯林就几乎已经对追踪装置能够取得的结果不再抱有太多期望,按常理来想,最后估计不是定位到证物室,就是销酒场之类的地方。

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当晚那些酒箱确实被运去了警局,但是在第二天,几个追踪标记就分散开来,在城里兜兜转转之后就被运进了几个不同的仓库之中。

而截止到昨晚,那批酒又陆陆续续地从施塔德各处的仓库里出发,逐渐被集中到了城北郊区的一片四公顷的农场之中。

柯林分别在那几处仓库和农庄的位置上做了标记,他犹豫了一会,又在那片农场上写了“分销中心”的备注。

柯林想了想干脆去找来了一些图钉,将这幅地图钉在在墙上。因为这次使用追踪装置的效果好得有些出乎意料,他有预感以后这张地图将派上不错的用场。

将所有信息富集在上面,就能够更直观地看清这神秘的地下私酒市场。

几天前的警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他们将这批酒交给了私酒贩子,甚至就在离警局不远处交易。也许因此收获了一些钱财。但见鬼的是,用人命清理掉那个地下酒吧的是黑帮,而本该做这件事的警探们反倒和私酒贩子们沆瀣一气。

柯林一时感觉这座城市真是太魔幻诡异了,哪怕在异界,资本社会也是这么腐朽虚伪。

也难怪施塔德在同盟腹地会被称为“罪孽之城”。

同时,他们还不止和一个私酒贩子来往,结果就是这批酒在城里到分散得到处都是。但是最终,它们却被运往了同一处分销中心。

恐怕是有人在那个农场里集中收购施塔德城里私藏的所有酒品,然后再分销给各个地下酒吧。

他们现在应该具有极强的统治力,否则不至于让这些被追踪的私酒贩子们,全部选择去他那销赃。

也就是说,通过那个农场,就可以点亮大半个施塔德地下私酒市场的地图。

但是,它偏偏是在北边……

五只手的地盘集中在南施塔德,北边的旧城以及周围的城郊,则是安赫人的本地帮会,和其他移民帮派的地盘。

相比五只手来说,他们在各方面要不成熟很多,规模也更不成气候,只能算是一些单纯的流氓团体,以及个别人群的互助会,整体上也还是一盘散沙。

可是,一个悄然辐射到南施塔德的分销中心,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北边的城郊。意味着旧城的那些家伙很可能已经无保留地投入到私酒贸易中,甚至已经在短短两周内完成了一定的兼并,诞生了一股成规模的力量。

一个零星分散的私酒市场,就已经能够哺育出这样的组织了吗?柯林皱了皱眉,不,不可能这么快的。哪怕现在已经开始盈利,利润转化为力量也还需要时间。

光凭私酒贩子们自己,恐怕做不到这样的事。

也就是说,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已经看到了机遇,并且投机性地插手了旧城的地下世界。

而他们将是自己和五只手最有威胁的敌人。

第101章追踪

虽然发现了分销中心的具体位置,柯林不打算马上去打草惊蛇。

因为始终以半小时一次的启动间隔严格控制着寻物仪式的运行时间,所以追踪装置还能再运作一天左右。而在这一天之内,那批酒箱就有可能从那个五公顷农场中被销售出去,然后顺着私酒的非法运输网,指示出更多地下酒吧的准确地点。

另一方面,废物公主朱莉欧亲自带人肃清了一个卡佩罗地下酒吧,这也许是一场不错的表演。但消息在辛西里集团之间扩散发酵也还需要时间。

“脏手指”德乔之前已经表现出合作的意向,在昨天派出一个“士兵”来担当朱莉欧的护卫,但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再采取更多动作,选择在岸上观望。此时还没有人能确定,朱莉欧的名望和号召力究竟能提升到什么地步。

季丽安的公寓那边对抑制剂的仿制更是催不得。因为目前还是夏季,所以卡氏弧菌的自然宿主“黑纹银鲛”尚未到达捕捞期,相对来说难以入手。而如果不得到它们,有些试验或许就很难有突破。

一号先生曾说他的杀人协助委托需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实施。但是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近两周,却似乎还没有什么眉目。甚至连要杀的对象是谁都没有向自己通气。也不知道是他的安排本来如此,还是中途又出了什么变故。

结果柯林稍稍盘算了一下以后发现,几个方向进度的空隙都巧合地重合到了一起。如果一号先生和阿雷西欧也不主动过来找自己的话,那这些天来随时令人精神紧绷的时间似乎也就宣告暂停,相比之前一段随时处于生死边缘的日子,之后自己或许将迎来一两天可以喘息的短暂时光。

可以休息一会了吗?在柯林察觉到这件事时,类似的念头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不,他疲惫却又坚定地想,绝对不能停下来。

这又是一次可以专注于提升实力的机会,无所事事的日子其实已经极为难得可贵。错过这一次也许就再也没有调整的时机了。

局面还在急剧地变化,自己将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对手。两天前在地下酒吧的遭遇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意味着那些蛰伏在黑暗中的巫师也已经开始将手伸向了这场私酒战争。

而那股能够在短短几周内整合施塔德北方地下世界的力量,或许就是这些巫师们。

这次能依托黑暗击败那个子月天,完全是属于幸运。如果再不抓住一切时机提升实力,那下一次死得毫无痕迹尸骨无存的人,说不定就会变成自己了。

柯林从抽屉里取出了几天前从那个巫师的尸体上获得的证件和纸条。实际上他并未对这些线索抱有太多希望。

因为如果对方是仪式法术的使用者,那就很可能会布置有阵地。通过找到他的阵地自己又可以获得不少的耗材和法术信息。

但即然他是一个用咒文来驾驭魔鬼的精灵使,那找到这种阵地的概率就会低了很多。

虽然只通过几张纸条就发现对方老巢的概率本来就很扯就是了。

唯一的一张证件,是一份公国的入境记录证明。但柯林一模就知道是那是假的,伪造手法甚至还不如自己。柯林不确定它能不能瞒过警探,也许要看运气,或者那个警探还有几分责任心。

证明上写着的名字是“霍斯特”,不用想也知道是假名。虽然那上面标注了入境时间是一个月前,光从那个巫师的口音和衣着来推测,他会是施塔德本地人的可能性反而会比较大。

证明上的滞留期是一个半月,意味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找某个伪造人重新购买证明,也许是长期合作关系。

但是也有可能,他会一次买上很多。或者是他自己动手进行伪造的,但是就这样的手艺?那他可真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

柯林想了想,脑海里隐约觉得能抓住一些东西,却又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就打算先在之前使用过的地图上,标注出那个地下酒吧的位置。

南十九街与瘀疤大道的交叉路口,自西往东方向的第四条无名小巷的尽头。

一边回忆着具体的位置,柯林埋头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发现这份地图甚至没有将那条已经破败了几十年的小巷标注进去。

明明号称是目前公国最详尽的新历631年版施塔德地图,是半年前才刚在埃德蒙德大公主持下测绘修订的。鬼知道那些经费都到哪去了。

在南十九街和瘀疤大道交叉口的东南方向估算着画出小巷的位置,模糊地将那个地下酒吧标注了上去。柯林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分析。

目前手上唯一能够确定的信息,巫师“霍斯特”,是这个地下酒吧的合伙人之一。

而在其他的合伙人中,有几位是卡佩罗家族的成员。

这两条信息之间未必存在有意义的关联。据“脏手指”德乔所说,对这些地下酒吧而言有几个匿名的合伙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正是因为这点,在一开始柯林就意识到要提前做迎战巫师的准备。

所以这并不意味着这几位卡佩罗也和巫师有了勾结,尽管他们已经擅自接触私酒市场。否则,身为守灯人的阿雷西欧和一号先生恐怕早已经有所动作。

但为了不漏过任何可能,柯林还是将卡佩罗的大概地盘范围,和几处产业在地图上标注了出来。

在卡佩罗家族中,有哪几个成员是制假证的伪造高手来着?思索半天后,柯林发现自己一个都想不起来。这倒不是他的记忆力差,而是野兽般的卡佩罗从来不以这些技术活出名。

所以柯林转而回忆他在南施塔德听说过的每一个造假师,因为那份证明的水准不高,所以柯林先撇除了手法高超的少数几位。再余下有印象的就只剩寥寥几个,毕竟没有谁会去专门留意对自己没价值的家伙。

柯林将印象中这些人大致的工作地点都标注在了地图上,但这只能是一个相当宽泛的估计。

之后柯林又找出巫师“霍斯特”身上的剩余纸条,其中一张,竟然是一家餐厅里分发的打折券,黑白两色的油墨印刷,上面是一位中年妇女既不算太抽象也不够写实的简笔画,设计风格在柯林眼中很不成熟,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制作已经算是相当精良。

上面绘有他们的商标,不过是一行简陋的花体安赫字母:“珍珠夫人”家庭餐厅。

这个餐厅在城里一共有四家分店,无论在北边的旧城还是南施塔德都有一定名气。

之前,柯林一度被这张打折券的出现弄得摸不着头脑。如果不是它,柯林几乎完全不会朝这个方向去想象:一个可以任意奴役鬼神的巫师,平时居然也会为了省一点钱而选择用打折券就餐。

打折券上的日期是九月十三日-十四日,也就是昨天才刚刚到期。那家餐厅的规矩柯林也大概还有些印象,要连续若干天消费收集图章之后,才能得到一张打折券,而且日期也往往不会延后太多。

也就是说平时那位“霍斯特”先生,很可能就是在这个餐厅解决吃饭问题。

又将方位最南的“珍珠太太”家庭餐厅在地图上标出来后,就已经隐约能推测那个巫师的居住范围。

两天前柯林一行人之所以要通过马车进出南十九街,并不完全是为了隐蔽。而是因为那一带的公共交通非常不便。又因为基本差不多是贫民窟,如果用马车来日常出行就会弄得很显眼。所以半小时左右的步行路程,就已经是当地居民的日常移动范围。

而在地图上画出来,也就是两到三公里左右半径的一个大圆。

即使是巫师也要生活,在没有发生战斗的时候,他们基本与普通人无异。甚至为了躲避教团的追猎,时常要表现得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

分别在地下酒吧和家庭餐厅周围画出半径三公里的圆后,柯林就获得了它们之间的重叠区域,这就是巫师最有可能的住址所在。再将这片区域连接到最近几处伪造假证的工作点,最后,只剩下三处位于五公里范围内。

柯林将那三个假证贩子的工作地点记录了下来。印象中只有一个是要向马里齐奥上交抽成的。对他可以客气一些,至于剩下的两个,如果不配合就随便动手问问吧。

……

……

幸运的是,柯林才问到第一家的时候,还没等到他撕下客气的伪装,对面就承认了那份入境证明就是自己的作品。

造假师是个看上去只是个文弱的留学生,工作生活都在一个狭小破烂的出租房里。只有四五本神学书籍被倒扣在房间的地板,剩下半个房间是制假证的工作台。上面除了各类空白的证件和简陋的画笔刀具,剩下则是是一摞摞的……鞋底?

大量的鞋底和皮革,除了叠放在工作台上,还堆满了剩下的半个房间,以及他自己的三分之二个床位。

“班尼迪克特,这是我的名字。”他明朗地向柯林招呼说,声音是中性的,像是比较粗的女声。

外国人的名字,大概来自拿勒还要往西的那些先古王国。

当柯林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鞋匠的围裙,埋头缝着抵在腿上的皮鞋。当柯林将巫师“霍斯特”的假证件放到他桌子上时,他毫无察觉似的:

“确实是我做的,怎么了?”

“那我可能要耽搁你一点时间了。”

柯林也不知道这一下就找到目标的概率有多小,最多是三分之一,再算上那些他不知道的造假师,低到二十分之一都有可能。

有种在无所谓的地方,过多地透支了幸运的感觉。

特别是,对方居然还是这种看起来很好拿捏的留学生。

也不知道巫师“霍斯特”为什么会找他办证,说不定是恰好在哪里看到了涂鸦广告?

可能这就是某种缘分吧。

“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班尼迪克特不解地问:

“即然这证件在你手里,就说明没有被警探查出来吧。我的作品从来没出过问题。”

“是这样的。”柯林说:

“他本来是我的匿名合伙人。想必你也听过两天前附近有个地下酒吧发生了枪战,那本来是我们的生意,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在当时,他不幸被人杀了。”柯林流露出后怕和唏嘘的表情:

“我们当时只顾逃命,结果现在他的尸体落到了警探手里,查出他的住所是早晚的事,可是我猜他那里还有和我们有关的证据,就准备先一步去处理下。”

“真的?”班尼迪克特露出狐疑的表情:

“还是说你才是警探?”

虽然会引起怀疑,但至少不会让人往超凡的方向想了。

“我没工夫在这跟你扯皮,要命,每多过一秒我都可能被定罪。”柯林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马上把跟他有关的消息都交代出来,他到底住在哪?”

班尼迪克特当然不可能知道巫师的住所,但是他所知的一切却能帮助柯林进一步缩小范围。

经过盘问,柯林得知了班尼迪克特这人一贫如洗,或者一进门他就明白了这点。

班尼迪克特缝制的漂亮鞋子是自己母国的特产,可以避过关税所以才在施塔德生产,由统一收购的人销往同盟腹地的广大市场。

每天早上六点到十二点,他就开始不停地缝制鞋子,因为皮革是事先加工好的,所以一天能缝出十二双,卖出去能赚到一两个奥里。然后下午就开业给人制假证,但不是每天都有生意。

只有在没生意的时候他才会徒步走上一个半小时,去南第十三街的一家野鸡学院听课。

那个巫师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买走了二十本标注着不同的滞留期,足够用两年时间的入境证明。

因为是少有的大主雇,所以令他印象深刻。

第102章面具

“他就生活在这栋楼里。”

班尼迪克特接着说:

“大概是在三层或者四层的样子。有些时候我也会在楼道里看见他。”

柯林仿佛明白了巫师为什么会找他制证。

班尼迪克特租的房间就位于一层楼梯口附近,所以他可能经常和从楼上下来的人打照面。

犹豫了一会后,班尼迪克特又补充说:

“只不过他的套间里,可能还住着其他人。”

柯林心里微紧,该不会还住着另一个巫师吧。

“怎么看出来的?”

“他经常带着两人份的食物回来,拿去洗衣房的衣物也是两人份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班尼已经不再对柯林的身份抱有怀疑。或者说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掩藏什么。

说白了就算柯林真的是个警探,即然能找到这里,就意味着对方早已经摸清自己的底细。

班尼迪克特把夹持在腿间的半成品鞋子放到工作台上,专注地回忆说: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当然,说不定我们曾在这栋楼的哪里碰见过,只不过我恰好不认识他而已。”

就在说话的功夫,班尼迪克特的房门外还不停地有人经过,因为墙壁就只是些薄薄的隔板,所以能清晰地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和交谈声。

也不知道这幢住宅楼里,到底挤了多少租户。门和门之间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也有些房门笔直地敞开着。但里面却并不是谁的房间,而是另一条幽深小巷般的走道。

在它的两侧往往还排布着更多的门,就像是层层叠叠的迷宫一样。

而在那一道道门的背后,大概都是和这里类似的房间,像鸽子笼一样圈着数量不定的人,居住者从单身汉到一家老小都有。

这种地方几乎就像是一个巨型旅馆,人员庞杂,每天都有人在搬进搬出。

“能更准确地描述下,他可能会住在哪吗?”

柯林问出这句话,又觉得多半是徒劳,所以换了一个方向:

“或者带我去问问门房,房东之类的人。”

柯林甚至怀疑房东自己能不能弄清楚,哪些房间里究竟住了哪些人。

这里的一层楼估计有上百个房间,要是自己一间间问过去,浪费一些时间还只是小事,关键是会让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脸。

“还用不着麻烦房东。”班尼迪克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

“这边半栋楼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都已经被我记在脑子里了。”

因为他的说法太夸张,柯林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一直搬进搬出的,是不是就像一个不断变动的拼图?这正好可以供我在缝鞋子的时候打发时间,通过猜测一点点缩减可能的范围。如果哪天能把可能的位置精确到两个,我还会专门跟他们上楼去看自己猜得对不对。”

“可是刚才你还说他‘大概在三层到四层的样子’?”

柯林狐疑地说:“看来你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牢靠啊。”

即使不考虑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漏洞,只是根据门口路过的人,就能推测出这栋楼里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

这种能力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

不光是记忆力这么简单,毕竟每月甚至每天,这些居民的构成都在变化。而且光盯着某个人看是不行的,应该只能从所有人的信息中对比出结果。

具体做法可能是去留意几天内少了谁多了谁。谁又是从哪个方向往哪走动,以及通过衣着等细节,猜测他会租用什么规格的房间等等。听起来简单,但如果对象是数百人规模的人群,复杂程度就变得有些难以想象。

但是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感觉这就像是要从单独的一道车流里,反推出整个城市的道路变迁一样。

“因为这位‘霍斯特’先生恰好是我的客户,所以我不方便跟着他去确认答案。原因你也是知道的。”

班尼迪克特用手里的粗针戳了戳桌子上伪造的“入境证明”:

“虽然我没什么替客户保密的职业操守,但他们全部都是些危险的人物,身上多少都带点问题。”

“我偶尔看见过‘霍斯特’带着两份食物回来,也隐约猜过他房间可能的几个位置。但除此之外我就不再往下窥探了。因为这个拼图游戏说白了只是消遣,我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惹上麻烦。”

岂止是惹上麻烦。柯林心想:说不定你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这半栋楼里始终剩有十几个房间,是我推测的全部死角:我也、猜测过它们各自对应哪些住户,但却一直没有去确认。这位‘霍斯特’就是其中之一。拼图永远缺了一块,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适。因为我既不是强迫症,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有时甚至觉得还算不错,毕竟这样能为我的游戏保留一点难度和刺激感。”

“不过即然你有需要。我就带你过去过去看看好了。”

班尼迪克特在椅子前站起来,解开身上的鞋匠围裙挂在墙上。他的个子有些偏矮,加上他中性偏阴柔的声音,就像一个还没发育开的半大孩子一样:

“‘霍斯特’房间可能的位置只有两个,一个在三层一个在四层。所以我刚才说‘大概三到四层之间’也不算有错吧。”

他随手晃了晃房门钥匙,一脸轻松地对着柯林说:

“只要别说是我提供的线索就好了。”

……

……

为柯林指出了位置之后,班尼迪克特就只是无所事事地等在楼梯,不准备亲自前往。

柯林甚至犹豫过要不要在眼睛里滴入信息素,因为班尼迪克特猜测巫师“霍斯特”是两人一起居住的。那么另一人说不定也是一个巫师,而且此时已经获知了“霍斯特”的死讯。

虽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考虑之后柯林又认为没有必要,因为即使对方一直留在房间内,而且真的是巫师,那么在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出手也会有所顾虑,毕竟目击者太多,而且可能都与他相识。

这点就足够自己逃到安全地方。

首先需要调查的是三层的房间,因为门锁实在过于简陋,所以柯林只花了十几秒就撬门而入。

结果发现这里只是一个空房间。

然后他和班尼迪克特一起去了四楼。柯林再次撬开班尼指出的房间,刚一推开门,柯林就闻到了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他马上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左轮手枪,贴墙潜入。

这里又比班尼迪克特的房间要来得宽阔了不少,甚至有三个功能不同的隔间。

柯林仔细地推开头两道房门查看,厕所,狭小的卧房,都不见人影,因为面积太小也没什么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结果还剩最后一道房门。如果确实有人还留在这,那么多半就是在那个房间里了。

柯林小心翼翼地用枪顶开最后一扇门,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了,可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迅速突入。

又是一间卧房,柯林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人仰卧在床上,自撬开门锁以来就闻到的那股复杂味道,显然就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柯林马上将准星瞄准了他的身体,随时准备开枪。毕竟对方可能是巫师,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但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之后,柯林却怔住了,因为那张脸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整的。伴随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溃烂的尸体。

但是在这种夏天,如果真的有人体在室内腐烂,那么腐臭味应该早就扩散到整栋楼了。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定神细看却仍可以发现,那是一张被严重烧伤的人脸。

此时,卧床者的胸口虽然还在微微起伏着,但却已经是气若游丝,进气多出气少了。显然已经处于濒死边缘。

柯林抬起枪口走近几步。对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面孔看上去极为狰狞,已经辨认不出年龄。左眼处更是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露在外面的手脚上也遍布着扭曲成片的疤痕,看起来应该是受到了全身大范围的严重烧伤。

那些疤痕应该已经愈合多年,但是表皮看起来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膜包裹着血肉,因为原本大部分的皮肤组织都已经被烧毁。

而在这上面,又明显有着溃烂后再痊愈的痕迹。

从溃烂留下的疤痕来看,他的身体应该经历过一场极为严重的感染。以这个时代的卫生状况来说,他没有在那场感染中死去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但是估计难免会留下后遗症,从此要长期卧床生活。

柯林看向了悬挂在他床头的一些黑白照片,这些照片的拍摄效果并不好,或许是十几年前的落后技术。上面的人影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仍隐约能看出是军人的轮廓,背景,则似乎是在退役仪式的现场。

从军服制式来看,应该是同盟的士兵。

施塔德的同盟退伍军人,十有八九曾参加过西拿勒的战争,也就是自己曾战场相见的敌人。

因为西拿勒王国存在大量棱堡壕沟之类的工事,所以火焰喷射器获得了极广泛的运用。在每一场战役结束后,全身被严重烧伤的士兵都会不少见,只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活不下来。少数能够幸运熬过来的,也要顶着一身骇人的疤痕和后遗症度过余生

他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也许是因为那个巫师将近三天没有回来,这个退伍军人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症状,长久地陷入休克,多重器官衰竭。他的身体原本就无比脆弱,此时更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以柯林对这个时代医学的了解,他已经不可能再被救治回来了。也许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轻松地解脱,将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但是,如果自己动手杀死他的话,因为不能用五只手的人处理尸体。他的死因也就会暴露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柯林一时陷入犹豫。而病人也似乎模糊地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开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声痛苦呻吟。

仿佛早已经对折磨不堪忍受,即使是在昏迷的无意识中,他依然在含糊地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他已经极其虚弱,喉咙里却又一遍一遍地在说:

“杀了我。”

虽然是自己杀死了巫师“霍斯特”,才害得他走到这步田地。但是柯林心里却并无愧疚,因为当时两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你死我活,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么自己也就没有义务冒着暴露的风险,让这个老兵走向解脱。

就这样让他垂死挣扎下去,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全身器官衰竭,却又因为大部分皮肤无法分泌汗液而保留水分,可能还要一天时间才会彻底死去。

一天垂死的痛苦而已,反正都是要死的,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柯林却迟迟不能转过身去。

在那张黑白照片的侧下方,还有一张面具,是这些烧伤的士兵们用来遮盖自己丑陋面容的。

在他们逐渐开始闭门不出的这些年之前,走在施塔德的大街上还经常能够看到。

柯林拿过了那只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制成的。入手微沉,量产货,雕工极为生硬,只是勉强有着五官的轮廓。上面本来还会用颜料画出人脸,但因为拙劣的做工,只是徒添了几分恐怖而已。

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似的,这只面具被他的主人整个漆成了血红色。而在背面则镌刻着他自己名字:海因里希。

这时,海因里希的喉咙里,又低微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就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柯林默默地盯着他不成样子的脸,终于伸手将他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捂住了他的口鼻。

第103章分歧

海因里希的口鼻被毛毯掩盖,柯林安静地将手掌放在上面,老兵未作任何挣扎,只有那些烧伤的疤痕上,似乎又浮现了一丝血色。接着,他胸膛的起伏就永远平息了下去,终于步入了安详的死亡。

柯林长久地沉默。没有人会来帮他处理这具尸体。之后,海因里希会在这个房间里慢慢腐败,但却不为人所知。直到脓液开始从皮肤的孔窍中渗出,邻居对日益浓烈的恶臭难以忍受之后,人们才会发现他已经在这里死去多时了。

柯林拿起了手中的面具,盯着那鲜红的漆面出神。失去了原本面孔的人,就像是用它作为新的身份活着。那一只只面具都太过相似,而人却不能拥有一样的脸,可能正因为如此,海因里希才会将它漆成血红色吧。

鬼使神差般地,柯林低头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面具的眼睛部分只是两个圆圆的小孔,但是对视野的阻碍并不严重。带上面具之后,耳畔就响起了哧哧的气流声,因为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找不到出口,所以就会一直在面具内侧回响着。

一会后,柯林才想起了自己寻找这处住所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巫师“霍斯特”的遗产。

现在已经能确定这个房间的安全,所以他马上就转头翻找起来。

这里的环境极为肮脏,盥洗室的洗手台似乎被当成了洗碗盆,堆叠着积累了几天的餐具。陈旧的抽水马桶上则结了一层厚厚的污垢。

但柯林仍然耐心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包括洗手池的底座内部,以及拆下天花板检查隔层。

最后,他在马桶的水箱里有了发现。那是一小包红石,以及一捆被塞在小瓶子里的现金。满打满算可能价值在四百奥里上下。但光是这些东西,显然还不是他冒着巨大风险来到这里的目的。

接着是“霍斯特”自己的房间。很快在他的抽屉里,柯林又找到了一本封皮破损的通讯录,上面写有一排排人名和他们的住址,邮编。有一些人名的前面,还标注有他的军衔,中士,下士等等。

这是一份退伍军人之间的通讯录。所以巫师“霍斯特”的身份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他应该也曾是西拿勒战场上的一员,但是,又是什么让他找到了进入超凡的门径呢?

通讯录上每个人名的后面还标注着一个页码。柯林试着往后翻了翻,发现那正是这本通讯录的页码。名单之后的每一页,则似乎更像是账单,记录着一些零零碎碎的金额和汇款记录。

柯林又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杂乱地塞满了拆封过的信件。随便打开一封看看,纸张上用生涩的字迹,写满了对汇款表示感谢的话语。

“……移民们抢走了所有工作。听说下周一直会是晴天,等到骨头不再那么疼的时候,我就打算去码头那边碰碰运气……有好消息的话,还劳烦您通知其他的兄弟。如果没有您的及时帮助,也许孩子们就熬不过这两天了……”

而他们一致地将巫师“霍斯特”称为:海因里希中尉。

海因里希原本应该是那位烧伤患者的名字,也就是说,“霍斯特”一直在冒充着他,替他给那些退伍军人们汇钱。

这其中应该没有什么图谋,单纯只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字而已。

这些过去驻防在西拿勒的士兵们,在施塔德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相当于是狼狈地从自己的驻地逃回施塔德的。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民众们也会这样认为。败仗之军向来就容易受白眼,更何况还是同盟数百年来罕见的失利。频繁胜利已经无人关心,但战败仍会被层层责问。在一般人眼中就像一切都是他们的责任,西拿勒王国之所以会从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上被分离出去,完全就是因为他们的无能。

在通讯录的下面,还有另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中尉伤情记录。每一行上都写了日期,紧接着用简短的语句记载着海因里希中尉身体情况的变化。有时一个月只记一句,有时一天内记了三句。记录前后的时间跨度足足长达八年,也正好与战争彻底结束后的这些和平年月相符。

冰冷的伤情描述未加任何修饰,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从字迹上却能一窥书写者心境的起伏。最早的几个月,他还在欣喜于中尉身体状况的好转。后来,又在为中尉的病情每况愈下而焦虑。直到最近两年,记录之间的空白间隔正在越拖越长,他显然已经变得日渐消沉,一蹶不振。

从这些记录中可以得知,海因里希的身体恶化到必须卧床,到如今已经至少三年。

但是“霍斯特”在信件中却向其他人声称,自己(海因里希)身上的后遗症已经基本消失,甚至还在郊外的伐木场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谎言可能是为了向别人解释自己汇款的来源,或者也可能是,让其他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战友们,多少能够看到几丝希冀。

在通讯录的最后几页,还在记录着一个多年来不断增加的数目,那是八年来向三百余人不断寄出的汇款总额。到最新的一行,已经足足有两万四千多奥里。

看到这里,柯林也就明白了“霍斯特”为什么身为巫师,却会住在这种破旧拥挤的公寓楼里,为什么平时要靠打折券就餐,以及为什么,在禁酒令刚一开始,他就如此急迫地投入到了这场私酒战争之中,以至于最终为此丢掉性命。

柯林想了想,先出门找到班尼迪克特。他仍等待在楼梯口,此时已经无聊到蹲在扶手旁,用手指撩拨地上三三两两的小虫。

柯林拿出皮包数了两张奥里给他作为报酬,就要打发他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呢?”在离开前,班尼迪克特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就像是在对柯林之前的怀疑表示不满:

“我猜对了吗?四楼的这一间,到底是不是‘霍斯特’先生的房间?”

“既然你知道这里会有麻烦,那应该也知道最好收起好奇心。”柯林说:

“之后无论有谁问起什么,你都没有见我来过这里,明白吗?”

……

亲眼看着班尼迪克特一层层走下楼梯以后,柯林又回到了“霍斯特”的房间。

他还需要这里找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霍斯特”的身份究竟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军人变成巫师的。

那堆表示感谢的信件或许之后会另有用途,但是现在,恐怕与柯林的主要目的没有太多关联。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没人会把与超凡有关的信息,写在需要通过邮局寄出的普通信件上。

更何况“霍斯特”在地下酒吧驭使的可是一只魔鬼,恐怕在诸教团眼中,这就是最为严重的恶魔嫌疑。

在路上时,柯林甚至一度担心,会不会有教团顺着他的线索找到自己身上。

同时因为他和阿雷西欧一样,懂得驭使魔鬼的手段,那有没有可能在他手中,又会有另一本《恶魔阶层》呢?

柯林又翻找了剩下的几个抽屉,结果却没有更多的收获了。想必“霍斯特”也不会将与恶魔有关的书籍,放在这类容易寻找的地方。

柯林取出了书桌里的全部抽屉,检查木板之间会不会有隐藏的隔间。接着打开了房间里的所有柜子仔细检查起来。因为是独居男人的住处,所以到处都脏得要命,各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

直到最后柯林翻起他的床板,才在他的被褥底下找到了一个手抄本。

这个抄本的纸张已经严重泛黄,墨水隐约有褪色的痕迹,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年份。抄本的装帧样式,让柯林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辛西里听课时所用的那些笔记。

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来自于拿勒。

本应钉在书脊上的软皮封面已经被翻烂掉落,所以没有书名。里面直接就是手抄的内容。快速地翻阅下来,它林林总总记录了对付三十二种恶魔和魔鬼的手法,而且一样描写了地狱的分区和领主,几乎让柯林一时以为,这就是《恶魔阶层》的残本。

但是接着,他又在床板下的横栏上找到了脱落的封面,将之放回到书脊上开线的撕裂处后,他发现大体上竟然还能合得上缝。

而在那封面上的书名则是:《奴隶之王的婚戒》

柯林不禁一怔,原来这并不是《恶魔阶层》。

但是这一刚刚发现的书名,却又难免令他浮想联翩。

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即使在世俗的伪史中,也是一个被着墨颇多的人物。其最著名的事迹,在于以一个人类女奴的身份,掀起了推翻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大起义。并且建立了第一个人类王国,拿勒第一帝国。

学界早在旧时代就已经公认,这一事件就是如今的人类族群在中大陆主宰地位的起始。

而在那之前,原本被称为“人类”的物种,应该是魔裔才对。

在世俗的伪史中,魔裔乌尔柱被粗糙地描述成了一个异族奴隶制王国,文明程度相当于早期青铜器时代,而魔裔销声匿迹的原因,则至今仍是一个谜题。

但如今柯林已从阿雷西欧那里获知,它的历代君主还缔造了地狱三十六区用于羁押和奴役恶魔,这一格局至今仍在运转。而那些构造,就是理型界中大部分与魔鬼和恶魔有关的“法术弦”的起源。

但是令柯林印象极深的是,除了广为流传的《恶魔阶层》之外,阿雷西欧还提到了一枚“沉沦之戒”,同样可用于号令地狱三十六区中的一切。

那么为什么以人类君主格萝瑞娅的头衔作为书名的书中,会描写类似《恶魔阶层》的内容?

“奴隶之王的婚戒”中的“婚戒”,又究竟指的是什么?那就是乌尔柱沉沦之戒吗?又究竟是谁给了奴隶之王这枚婚戒?

这一切都与柯林过去所认知的历史相矛盾。毕竟在一般常识中,奴隶王格萝瑞娅与魔裔,恶魔,魔鬼等存在,应该是彻底的对立面。

也许这一手抄本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捏造,只是对《恶魔阶层》有关信息的某种误传,编造者模糊疏懒地将原本故事中“女王”,“书”,“戒指”这三个元素,似是而非地糅合到了一起。毕竟阿雷西欧所出身的灯塔大图书馆,是从魔裔时代就在延续的存在,那么他们能够掌握真相的可能性也比较大不是吗?

柯林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若干版本的虚假历史,这也是对超凡存在进行掩盖的必然结果。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就连超凡层面的历史也会相互出现分歧。

但如果这些信息都是在暗中隐秘地流传着,那么几个分支之间出现无法修正的误传,不也是再正常不过吗?

这本《奴隶之王的婚戒》,无论从内容还是手抄本的装帧风格来看,它无疑都来自拿勒。那么“霍斯特”先生,就是在西拿勒的战争废墟中发现了这一本书,并且借以进入了超凡?

而且从他对那个魔鬼的驭使效力来看,似乎比阿雷西欧口中描述的更为强大。又是不是意味着它的内容,其实比灯塔图书馆所收录的那一版《恶魔阶层》更接近于魔裔时代?

柯林恍惚了一会,接着忽然想起刚才粗粗翻阅时,似乎还在书中看见过“第三十二区穿梭魔”的字眼。于是他急忙将这本抄本翻到了对应的页面。

粗粗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身后马上冒出了冷汗。因为他果然发现,这一页中对驭使穿梭魔的描绘,与阿雷西欧告知自己的版本中有着相当不同。

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之前没有贸然召唤魔鬼。

虽然一样提到了“火轮之刑伊可希翁”,但是不同于使用七枚月桂树叶,《婚戒》中要求的是使用十三枚无花果叶。

究竟是阿雷西欧告诉了自己错误的版本,还是《恶魔阶层》和《婚戒》的内容原本就不同?

自己又究竟能相信哪一边呢?

第104章第一条路

因为是完成了圣一神学院的工作之后才匆匆赶过来的,所以此刻时间其实已经是傍晚,残阳的余晖不一会就要消失了。柯林开始觉得看不清字迹时,才察觉到天色将要彻底暗下去。

“霍斯特”的房间只在墙角里分到半扇窗户,另外半扇,应该是在隔板的另一头,落到了隔壁邻居的房间里。这个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有完整的窗户,被“霍斯特”让给了病重的中尉。

柯林拉回窗帘,走到已经快被搬空的桌子边上,用火柴点起了昏黄的煤油灯。这种地方会有煤油灯也许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毕竟对于大部分贫民来说,夜晚漫长又乏善可陈的无聊时光,是不值得浪费煤油去点亮的。

柯林回想以前住在这类地方的日子,猜测现在从公寓楼外望过来,这里说不定是唯一一道透出光亮的窗户。

会不会因此有些显眼?

此时也许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柯林却唯恐自己的检查遗漏了什么。

手抄本《奴隶之王的婚戒》,已经被翻阅得残破不堪。上面有数十页的范围之间,被它的历代主人密集地写满了备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霍斯特”留下的,尤其是在关于“风魔”的记载的几页之间,几乎涂满了字迹。

直到此时,柯林才知道了自己在地下酒吧时对抗的魔鬼究竟是什么。

根据抄本的描述,风魔是一种以愧疚为食的恶性寄生灵,在拿勒以东相当范围的人群中,都有感染的案例。

从“霍斯特”留下标记来看,他应该从小开始就是一个感染者。他用扭曲的字迹写着:

“……所以才会永远不感到愧疚,毫无同理心地犯下那些罪孽。”

不会感到愧疚,是因为它们都已经被那只风魔夺走吞吃了?

也许他原本是个同理心丰富的人,于是在控制住风魔之后,被剥夺的愧疚就如同浪潮般回归,蚕食着他的心。

使得他的余生,都不得不以赎罪为主轴。

风魔是从属于第二十二区的恶魔,但是在这本《婚戒》上却没有记载它的君主的名字。撰抄者注释说在黑暗时代来临之前,那个名字的人类译文就已经失传。

同一种类的魔鬼在世间往往有着复数存在,可以类比作一种生物类群。但他们各自的虚界坐标却有着很多区别。就像人类各自有着不同的面孔和名字。只不过,它们在三十六区地狱的格局中,却需要遵守同样的约定。

除了驱逐风魔的特定咒文之外,此书上还记录有对风魔进行拘束和驭使的方法:将龙血芹以及赤松针淬炼得到“挥香油”,然后施术者需要用它在自己的右臂关节内侧写下特定的一行密文。

柯林猜测那行密文可能就是魔裔语言中二十二区君主的名字,可能是作者还不清楚乌尔柱语的读法和含义,所以他也没能还原出君主之名的写法。

在逐渐翻阅了一些条目之后,柯林发现《婚戒》的作者(也有可能是撰抄者)自己坦言,此书中对恶魔约定和弱点的记载未必是准确的:

“人类和邪灵之间最初的约定,在所有文字形成之前就已经不可考证。”

拿勒第一帝国曾对这些“约定”有过相当规模的大汇编,但是与作者自己之间,也已经横隔了多个年代和数种语言。

从他的措辞中也不难发现,他甚至不知道和魔鬼完成了最初缔约的种族是魔裔,而不是今日的人类。更不用说《恶魔阶层》这本原典的存在。

而且从语言风格上,也能看出他多少受到了安赫人的影响,使用了不少近代词汇。所以这本《婚戒》至少是在拿勒被殖民的时代才被写就的。

这似乎也解释了《婚戒》和阿雷西欧的《恶魔阶层》在“十三张无花果叶”和“七张月桂树叶”上的分歧。

首先阿雷西欧没必要编造一个错误的版本,同时相比于灯塔大图书馆的权威,这本不知出处的《婚戒》更有可能是带有谬误的那一方。

可是,柯林想了想地下酒吧里“霍斯特”对风魔近乎完美的控制,又隐约觉得事实似乎没这么简单。

“霍斯特”所做下的标注并非完全集中在“风魔”这一篇上。柯林在粗略地翻阅一遍后发现,这本《婚戒》中的内容,也远远不止是对三十二个恶魔的记载。

柯林在翻第二次时才看见,因为自己的不良阅读习惯,他略过了作者在《婚戒》的开篇序言中就已经写下的主旨:

“从约定本身就有缺陷。即使完全以‘初约’中的手法对邪灵进行驭使,效果也不是一劳永逸的。”

据他所说,魔鬼在完成了特定使命之后,即可摆脱控制,回归虚界。因为缺乏强制召唤的手段,如果某次它离开物质界之后觉得受到迫害,那么下一次,它很可能就不会再回应召唤了。

甚至如果驭灵者在召唤的中途或收尾时操作不当,不小心向它暴露了自己的心内海坐标,那么在之后甚至会有惨遭反噬和报复的可能。

从而,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在魔鬼和驭灵使之间形成。尽管通过所谓的“最初约定”——也就是原版《恶魔阶层》中记载的手法,可以暂时保证魔鬼可以为自己效力。但如果想从某个魔鬼那里长期稳定地借取到力量,就必须要按时提供一些它们索要的“牺牲”,使得它们不觉得回应召唤无利可图。

而这类“牺牲”,往往就是特制的尸体。或者是提供可以用于繁殖的条件。

结果到了这时,“谁才是谁的奴隶”这件事,又已经开始变得暧昧起来了。

柯林心想,恐怕这也是许多教团敌视沟通恶魔者的原因。

《恶魔阶层》本身只是和邪灵交流的辞典,虽然那些约定至今强健有力,却大多是一些暂时性的防御措施。

说白了整个三十六区地狱的建立,原本就更偏向于是一种预防性的策略。所以在它之下缔结的一切约定,都更倾向保护物质界的居民在突然遭遇恶魔时不受侵害,而不是反过来去奴役恶魔。

所以如果使用者想进一步获取利益,就免不了和这些邪灵勾结。

但是柯林心想,也不排除那些君主们将更强有力的命令藏匿起来的可能。

简而言之,它或许能让人类与更高阶的恶魔来往,却无法永久性地提高使用者的自身实力,也就是说,它算不上是一条真正的扬升途径。

或许如今的驭灵使们,也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扬升之路。但是应该也和这本千百年前的《恶魔阶层》无关。

更不用说自己手中的《婚戒》,似乎只是一份残篇。

但就在柯林略微感到失望之时,却看到作者紧接着在序言中说道:

“但是,这些问题并非完全不可能克服。”

柯林被这个转折弄得一怔,却也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显而易见的,如果能够通过建造某种‘墙壁’,切断恶魔回归虚界的通路,那么‘初约’就将变成永久性的钳制。

“而这一阻塞的建立方法,我们从自己的身体上,就可以找到最完美的启示……”

“为我们所敬的巨匠建造者“德穆革”,在千万年前已经铸成了整个物质世界。它是避难所,但是也被一些人称为‘囚笼’,我不想在这里对这个争论展开太多……但是我们自身的身躯,也永远是它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猜测,那时的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就如同再临的巨匠建造者一样……在灵魂栖居之所建立起了新的‘囚笼’,这次我也赞成它是‘囚笼’……”

“她留下的一些构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令人费解。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明白,那就是‘炉床’的奥秘……恐怕这条道路在旧历初始就已经存在,但它对我们来说无异于……”

读到这里,柯林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作者将解决《恶魔阶层》缺陷的方法,指向了为魔鬼建造监牢,并且还隐隐约约地提到了‘炉床’,从名称上可以推测,这可能是某种从魔鬼身上剥夺力量的方法。

那么恐怕这本《婚戒》中记载的内容,就是在“三十六区地狱”的基础上开发的一条扬升之路。

虽然作者声称这条道路由“奴隶之王”格萝瑞娅所创,大概率只是一个谬误或者虚张声势,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直到此时,这本书中提供的所有的线索,才终于和巫师在地下酒吧中的表现吻合起来。

整条脉络到这里才在柯林眼中变得完整,不再有什么可疑的空缺。

原本只是一个风魔感染者的普通士兵“霍斯特”,恐怕就是在西拿勒战场的废墟上入手了这本《婚戒》,才完成了从普通人到子月天的突破。

如果在地下酒吧里,那只风魔身上突然燃烧的绿焰就是“炉床”运作的表现,那么也许在《婚戒》的道路上,“囚笼的建立”应该就可以对应到天体星辰之路中的“子月天”。

目前看来,两条道路最初的区别,仅仅在于《婚戒》是利用炉床从魔鬼的权能中获得力量。

而天体星辰之路,则是通过意识连接星辰,借道星体以太来获得力量。

同盟制定的天阶体系虽然曾以天体魔法为参照,但如今最根本的判断标准,是“个人可控制的力量规模”。

也就是说,“霍斯特”将风魔囚禁之后可以调用的力量规模,和天体魔法使用者从子月通道中抽取的力量规模相当。

如今,一条具体的扬升之路终于在柯林眼前浮现了。

一号先生曾向柯林描述过扬升之路的全景和尽头,凡人从物质界启程,以无数种方式一点点夺回溢失的神性,揭开四界之间的三重帷幕,而等待在终点的则将是一切的答案,“不可言叙者”。

乔凡尼则向柯林讲述了同盟“天阶体系”的划分,那是无数条扬升之路的坐标系,从地球直到原动天幕之后的天体星辰之路。却逐次标注着如今同盟以及世界所有强者所身处的十个位阶。

宏伟的道路已经数次在他眼前续续铺展开来,却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如何迈开脚步,走向什么方向。他曾想以沟通仪式寻找自己的“老师”,向某些善意的灵体求教扬升的路途。但却因为记忆封印的存在,一次又一次毫无意外地走向失败。

柯林将《婚戒》收了起来,它至少记载有进入子月天的方法,而且已经有人成功践行过。

那么以后和巫师们的战斗,就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太多地依靠运气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终于有了几分脚踏实地的感觉。略微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

……

接着,柯林又按照一样的搜刮方法,将海因里希中尉的房间也翻找了一遍。

结果他又找到了一本伪造的入境证明,上面有着海因里希面容狰狞的照片。

而用油墨打印着的名字则是“亨利·希尔格”。

柯林想了想,又取出了“霍斯特”的证件。经过对比发现,这本入境证明并非出自一楼的班尼迪克特之手。

也许是在三年前,中尉还有能力出行的时候,自己找什么人伪造的吧。

但是这两个人究竟又为什么要一直使用假身份生活呢?

而且在这同时,“霍斯特”却仍然在以中尉的真实姓名向那些军人们汇款。

柯林想了想,仍然没有头绪。

也许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原因说不定会有些无聊,比如不想被邻居发现自己曾经隶属于某支耻辱的军队。

他接着翻箱倒柜,期间海因里希中尉的尸体就一直躺在一旁,体温还没有完全流失。

在将其他地方完毕之后,柯林一边在心里说着抱歉,一边将中尉的尸体抬下了床,然后将这张满是秽物的床也检查了一遍。

比这更脏的场景柯林也见识过,比如两周未处理的尸体什么的。所以现在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最后柯林发现,这个家里能指示主人真实身份的东西,除了那堆信件,就只剩中尉面具背面那小小的“海因里希”了。

柯林盯着那只面具,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第105章的身份

要带上那个烧伤面具吗?柯林心想。

这不是一个多么成熟的想法,而是在发现房间里除了面具和照片,没有其它可以证明中尉身份的东西时,才一瞬滑过柯林脑海的念头。

如果不出意外,“霍斯特”留在房东那里的身份信息,应该也是假的。

所以,没人知道海因里希中尉已经死了。

而为了躲过五只手的眼线,柯林最近已经逐渐意识到:

他需要一个假身份作为掩护。

一个假身份已经存在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惹人怀疑。如果它原本就是某个真实存在的身份,却又不与任何具体的人有太多关联,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又因为柯林没有太多时间去扮演这个身份,所以,它最好是一个如符号般不具体的存在。

“霍斯特”一直假扮海因里希中尉向军人们汇款,与此同时,真正的中尉却已经整整三年卧床不起。

这三年间,他一定没有与任何相关者见面。因为只有这样,信件中虚假的“海因里希”才能够在这个人群的印象中成立:

一个顽强地克服了创伤和后遗症,在恢复后又一直在伐木场勤勉工作,多年来坚持资助弱者的人。

一个真正的战士。

而现实的海因里希,恐怕已经渐渐被人忘却。原本就失去了脸的他卧床不起,闭门不出,存在感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霍斯特”为了赎罪,而在这三年间捏造出来的幻觉。

正因为他是被捏造出来的,才可以变得足够接近理想。

带着烧伤面具的中尉,已经成了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形象,被寄托以坚韧、互助以及重回生活等信念的,复杂而又强有力的符号。

而人们关于这个符号的一切记忆,都只存在于那一堆信件之中。

“霍斯特”一直在刻意模仿中尉的口吻,结果使得信件中的口吻,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那么谁能获得这些信件,谁能学会“霍斯特”模仿中尉的诀窍。

或者说,谁能继续让那些士兵们看到生活可以延续下去的希望。

谁,就能成为真正的“海因里希”。

柯林忍不住心想,在施塔德到底有多少从西拿勒战场回来的军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至今无法解决生计。在一片谴责的舆论中坚守着卑微,克制,合法的生活。但平静的表象下,又必定有愤怒和不甘永远在燃烧。

十几年来,他们为同盟所做的牺牲从来没有被正视过。资本却为了利润而抛弃了他们。

当他们不知道怎么填饱父母孩子的肚皮时,那些随着移民迁入的黑帮和私酒贩子,却已经过上了挥金如土的生活。

或许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契机,就有可能让他们可贵的自制力决堤。

比如有谁因为长期贫困而死。

又或者像“海因里希”这样的人,哪天开口说了什么。

那时如果有人稍加引导,这些丢掉过去道德心的士兵们,就会如同报复般地参与到私酒战争的犯罪盛宴之中。

而这又将是一支全新的力量。

……

……

柯林花了近一小时将所有东西复归原位,尽可能将细节伪装成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也许中尉窒息的死状会让警探们产生怀疑,但是,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关心这种地方一个贫民的死活。

海因里希留下的材料还全是伪造的。一个来历不明的黑户,原因不明地死去。听起来还有点戏剧性,却与任何群体的利益都没有关联。所以它注定惹不出什么波澜,绝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案件。

将所有信纸和《婚戒》抄本收起来后,柯林打量着整个房间,就像打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它与自己来时基本一致。就连本该落有灰尘的地方,也依然落着灰尘。

接着,他又不自觉地低头打量着中尉的面具。越是看着它,就越发开始觉得它蕴藏着某种极富煽动性,又令人恐惧的力量。

它是对士兵在战场上受到严重伤残的暗示,同时又是当局敷衍之下的产物。

而它的原主人就像是为了践踏什么般地,给它喷上了血红色的油漆。

带着这只面具的中尉,原本应该是关于愤怒和声讨的最佳象征。

也许,这才是海因里希中尉本人真正的意志。

……

……

当柯林再度路过班尼迪克特房前的转角时,他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了。

“对你的脚步声还有印象。”班尼迪克特解释着他能知道是柯林下楼的原因:

“形形色色的脚步声,拼图游戏最重要的线索。”

“你想说什么?”柯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心想,你真的不应该在这时候拦下我。

他对班尼迪克特始终没有起过杀心,即使知道对方非常聪明而且喜欢做多余的猜测,他也不想单纯为了隐瞒信息而杀人。

也许他本不应该这样。总是跟个娘们一样对外行人狠不下心,一路留下越来越多的线索。

“这里说话不方便。”班尼迪克特东张西望地打量四周。此时走道上并由没其他人,两人的说话声显得很响。

“进来说吧?保证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班尼迪克特小心翼翼地说。

柯林抬手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四十分。街上已经是没有车的时间,再拖晚一些也没有区别。

他往班尼迪克特所在的门后瞥了一眼,隐约能看到大堆鞋底和皮革的轮廓。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他也不会听对方的话傻傻往里面走。

“有话去外面说,不然就算了。”柯林说:

“我再也不想呆在那种薄墙壁后面说话。”

毕竟就连邻居的打呼声都能听见,什么都藏不住。

而且比起隔墙有耳的室内,在移动中谈话才是最安全的。

班尼迪克特犹豫了一会,依然同意了柯林的要求。

允许临时换地方,说明他也没打算搞什么滑头。

虽然这种概率本来就很小。

……

……

两人离开了公寓楼,迎面就是微凉的晚风,颇让人有些清爽,因为不再像白天时那样总是夹杂着不知来源的味道。

随着夏季逐渐过去,雌月的轮廓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完整,但依然能把街道照的纤毫毕现。

附近的街道根本没有装路灯。窄路两侧是破破烂烂的楼房,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着微弱灯光。柯林心想如果到了冬季,夜晚的这一带就会彻底变得一片漆黑,跟乡下没什么区别。

“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还在吗?”班尼迪克特有些不在意地问,就像仍然只是在为他无聊的游戏求证结果一样。

“看来你猜错了答案,房间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柯林说:

“几天之内,还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警探,或者更危险的人,如果不想被卷进来……”

“就最好不要去那个房间,是吗?”班尼迪克特笑着说:

“其实房间那个人已经死了吧。”

“……”

柯林忽然觉得自己的善意被辜负了。

本来是不想让他被牵扯进来,可是对面却非要卖弄小聪明。

结果,弄得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揭穿的白痴一样。

“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班尼迪克特认真地保证说。

“你觉得,这事能由你自己担保吗?”柯林说着,看着道路两边不断后移的小巷,开始考虑有没有必要将这人处理掉。

“我明白,不让你知道我知道比较好。”班尼迪克特说起了绕口令般的话:“你本来都要走了,也就是没有找我灭口的打算。但也就是这点让我下了决心叫住你。”

“为了提醒我别漏了你?”

“为了表现我的诚意,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

“你管这叫诚意。”柯林说:“我听着却像是威胁。”

“如果你担心这点,那我随时可以把自己弄脏。让谁看见我也进出过那个房间,在哪里留下自己的指纹之类的。”

班尼迪克特有些急切地解释误会,他匆匆跟上柯林的脚步说:

“我威胁不了你,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目前为止我没有瞒着你任何事情,任何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以后?”柯林疑惑,什么以后。

“……你说你是私酒贩子对吗?”班尼迪克特这时才说出了他寻求这场谈话的目的:

“我听人说做这个蛮赚钱的,所以你还缺跟班吗?”

“如果缺的话,就带上我一起干吧!”

可能因为是外国人,柯林总觉得班尼迪克特虽然聪明,说话却老是少根筋。

而且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在图这个。

“是挺赚的。”柯林说:“但如果是一定赚钱的生意,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我很需要钱。”班尼迪克特说:“在我的母国,有很多亲属和朋友全靠我的汇款生活。”

“仅此而已?要不你再想想那个‘霍斯特’的样子?”柯林被他逗笑了说。

一不留神就在异国他乡丢了性命,对亲属和朋友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当然不止是这样。”班尼迪克特咬着牙说: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也想过上等人的生活,就像在来的火车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我不想把家人们接过来的时候,让他们住在这种猪窝一样的公寓里,跟我一起昏天地暗地缝鞋子。我想开车去车站接他们下火车,在郊外专门弄一个别馆用来安置他们,而且自己要和情人住在旧城里视野最好的顶楼,一有什么不顺心,也完全有钱换一个地方!”

“咳,咳咳……”

老实说,柯林一时有些被班尼迪克特赤裸裸的欲望宣言呛到了,他忍不住转头咳嗽起来。

无论是安赫人还是拿勒人,都不崇尚炫耀。所以在施塔德很少听见这样直白的表达。

“我知道自己现在连被你利用的价值都没有。”班尼迪克特说:

“所以我竭尽所能地想要向你证明的,就只有自己的真诚。我从来不撒谎,如果觉得朋友应该知道某件事,我就会主动告诉他……假如几天前酒吧枪击案中那些不幸的死伤,让你们开始缺人手的话。那么我就可以说:你完全应该考虑我……”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柯林就已经抬头望着月亮出神,思索着相关的事宜。

对自己来说,班尼迪克特大概会是个有用的人。他很聪明,从他只通过自己房间门外的人流,就可以一直推测和记忆着居民的房间,就可以看出来了。

但是对于私酒这种活来说,能力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可靠可信的人。

按理说,一个反复强调着自己可以信任的人,反而会让人感到他有所图谋,难以信赖。但是班尼迪克特却微妙地没有给予柯林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从一见面开始,他就没有对自己有隐瞒任何事,到现在更是直白地说出了自己有些朴素和孩子气的欲求。

对于在五只手中度过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沉默中相互猜忌着的柯林来说,这种来自异国乡野的风度,反倒令他感到有些清新。

他手上确实很缺人。尤其想要在五只手的视线下行动,就需要遥控大量无关人员。

但是此时真正打动他的,却根本不是班尼迪克特的能力,抑或他的气质和口中的话语。而是班尼迪克特作为一个留学生的身份。他做着极卑微的工作,意味着他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不与任何现存势力有太多勾连。

对钱财的欲求大一些不算什么,反而说明这个人容易控制。

此时班尼迪克的仍在滔滔不绝,柯林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停下吧,不用说了。”

班尼迪克特闭上了嘴,一会后又有些不安地问:

“所以,我还有戏吗?”

“不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入伙的。”

“……说的也是。”班尼迪克特勉强笑着说。

“明天之前,选出十六个地址。”

“什,什么?”班尼在原地站住。

“十六个可以开地下酒吧,又不容易被查的地址。做得好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入伙。”

柯林说完这句话,用手势示意班尼不用再跟过来,就准备离去。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班尼迪克特在不远处问道。

柯林回过头思索了一会后,回答说:

“叫我‘海德里希’就好。”

意图的真相

从贫民公寓回到伯父宅邸的当夜,柯林将所有带回来的信件都看了一遍。

信件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所以在阅览期间,他不时地会走神。莫名地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偷窥狂的潜质,毕竟从进入神学院报房开始,自己似乎就老是在偷偷摸摸地看别人的通信。

不过有一说一,这还是他第一次擅读别人的私人通信,多少属于逼不得已。毕竟一开始是为了查明“霍斯特”的身份。

接着既然已经有了第一次,那再细读甚至记忆一次,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至于在神学院报房里跟踪的那些信件,基本都是机关文件或是研究报告,也称不上是侵犯了谁的隐私。而且在选择追踪对象的时候,他还会有意避过那些明显是私人身份的发信方。

所以自己在本质上,应该也算不了什么偷窥狂。

虽然这些想法,怎么听都像是犯罪者为自己开脱的狡辩。

人都已经杀了,现在还准备顶替人家的身份。为什么事到如今,自己却会考虑起什么隐私的问题呢。

丢开这些无聊的念之后,柯林又匆忙将信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现在需要整理的是,虚构中的海因里希中尉,在这些年里经历的事件时间轴。

他找出了一本日历,每当看到回信人提到什么新的事件,就在相应的日期下做上记号。不过大部分是琐碎的事件,无外乎发了加班工资,手指被木锯弄伤,用开始小刀雕刻一些木像,等等。

在整理完这些琐事后,柯林不得不佩服“霍斯特”是一个高明的谎言家。因为这些散乱的事件之间几乎没有出现矛盾,甚至非常有说服力地表现了中尉的生活。

恐怕就连那些小说作者,也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但即使这样,一千个读者眼中也仍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封回信中所描绘的中尉,都有着些许的不同。但柯林要做的也不是还原真正的中尉,只需要去迎合别人的印象就好了。

因为这个虚构的海因里希没法真的和人见面,所以在任何一封回信中,都没有提到他参加过什么交际活动。甚至拒绝了几次受助者邀约的聚会,这在无形之中也为柯林提供了便利。

可是也不乏微妙的地方。大部分回信人都会以一种怀念的语气寒暄,却又没有一个人提起他们军伍生涯的过去。或者偶尔有人提到,内容却和海因里希中尉没有交集。

也许他们以前并不从属于同一个编制。但如果这受资助的三百余人全部不是,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

将带回的相框拆开之后,柯林看到那张老照片背后,还有墨水笔迹写着海因里希中尉从属的部队番号。同盟陆军编制,拿勒警卫军二十一师,战地工程师连队。柯林默默地将之记下,以后如果有机会,还是需要调查一下相关的材料,以补足中尉退伍前的生涯。

柯林闭上眼睛靠倒在椅背上,习惯性地用手指揉着鼻梁。总算在大致上对这个虚构的中尉有了印象。然后,就开始动笔写新的回信。目前他手头上还有两封被“霍斯特”刚刚写好,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它们的存在,又为柯林解决了许多问题。

毕竟在辛西里生活时,他曾向伪造专家学习过如何仿造字迹和文法。可以说有这两份样本在,柯林就可以把回信伪造得天衣无缝。

……

……

写完四份回信后时间就已经到了凌晨一点。现在是周日,明天一早又该到了去神学院上班的时间。

柯林已习惯了这种极度缺乏睡眠的生活。

一边用胶水黏好信封,柯林又一次开始思索今后的道路到底该怎么走。因为在五只手的禁令解除之前,切斯塔洛家族成员的身份似乎只会带来阻碍,所以他曾一度考虑过有没有可能通过假死,来脱离家族。

但是,五只手中许多人都知道自己和伯父克雷吉,以及神学院的关系。所以自己不能轻易“死”去。

伯父还需要人照顾,对神学院的监听也是暂时无法放弃的。所以这种看似巧妙的手法,其实并没有什么操作的空间。

他又一次观测了自己的心内海,点点生命丰饶所组成的星辰仍在闪烁。此时安置在季丽安家中的寻物仪式已经失效,但是获得的一切结果都被记录在了这片星空之中。

没有打草惊蛇的决定是正确的,被安放了追踪装置的酒箱又从北方农场的分销中心运出,分散到了城里的九个位置。也许因为这批酒的品质太差,只有三个记号被运到旧城,其余六处都落在了南施塔德。柯林取出另一支笔在地图上打了六个圈,分别画上鲜红的叉。

接着他又对照着那些信封上的寄出地址,分别对照着做了标记。黑色笔迹星星点点地落在了地图上。仅仅算有信件来往的,就有一百五十余人生活在施塔德,而且那些住址大部分集中在城市的南部。

他们基本都是安赫人,却只能在移民的聚居区里生活。

通过这张地图,柯林仿佛看到一个新帝国的雏形。

然后他闭上眼睛,将心内海中寻物仪式的痕迹抹去,点点星辰各归其位。准备等到明天早上再用净盐擦拭身体。

完成了这些世俗和琐碎的事务后,他取出了之前还没有细读的《奴隶之王的婚戒》

也许此时,赶紧提升实力才是第一位的。

《婚戒》中似乎提到了“在灵魂栖居之所建造炉床”。但所谓的“灵魂”一直是一个很有争议的概念。直到今天,也没有清晰的定义。所以“灵魂栖居之所”也是一个不严谨的称呼,虽然过去会用它来指代的,一般就是今天所称的“心内海”。

灵魂似乎只是与物质身躯相对应的概念,也就是人体中非物质的部分,如果仅仅是这样恐怕并不会引来争论,因为心内海和生命丰饶等存在早已得到证实。但是,人们却往往希望通过“灵魂”这个概念来解释“自我”。

因此,灵魂观念被提升到了无比崇高的地位,毕竟他们希望用灵魂来证明,“我”与他人不同的根本因素。

就像柯林前世的世界,越是对人体的解剖学结构有深入进展,灵魂的位置就越是会退缩。心脏不过是泵血的肉团,气息不过是在双肺中交换的气体,所有器官都有自己的功能,灵魂只能从全身退居到小小的头脑之中。

十七世纪的笛卡尔认为松果体才是“灵魂所在之处”,然后在近现代它再度退缩,变成突触之间传递的某种电磁波。而随着现代脑科学将大脑功能分区一点点揭开面纱,一切情绪似乎都只是物质原因的延申。所以如今的灵魂,也终于后退到了虚无缥缈的量子层面,成为了所谓的观测者。

在柯林看来,类似的退缩在这个世界也有同样的迹象。最早有人认为以太就是灵魂,但是后来发现,它仅仅是一种介质和通道。

又有一部分人认为心内海与位于它之中的一切就是灵魂。但是,人类却又可以对生命丰饶进行操作。但是人类可以操作自己的灵魂吗?这又是一个非常诡谲的矛盾。

如果心内海之中的一切就是人的灵魂,那么此刻在操纵灵魂的又是谁呢?

我在控制着我吗?

同时,对心内海的操作又不一定会影响到人的精神和思想,或者说影响无法被证实。所以心内海整体显然也不是灵魂,至少还不是全部。它至多只是某种灵魂的表象,就像火焰不断向外放射的光芒,但是,它却不是火焰本身。

自我与灵魂,一个令人着迷,但是又无法过多深思的问题。

可是柯林又多少觉得这个世界的人,至少比前世地球上的人类要幸运一些。

因为他们还可以通过巫术和神秘,来证明灵魂的存在。

哪怕不清楚位置,至少这些人也能相信它是存在的。

近现代才产生的通用巫术,因为法术镜像稳固定型,已经退化为了单纯的技术。但是绝大部分半原始巫术却并非如此。他们能够生效的决定性因素,就是灵魂,或者说“意图”的参与。

将意图施加在某物之上:或诅咒或祈请,有时甚至只需要单纯地赞美和咒骂。这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凭本能做到的事。但是它在理论和技术上却几乎无法测量和解释,也就是一个仪式法术的三大单元:“空间”、“燃料”、“意图”之中最难以被解析的部分。

“意图”究竟是在哪里被点燃的?又是如何凭空与灵素结合,指引他们流动运行的方向的?这个重要的单元哪怕对于今天的安赫人来说,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个黑箱。

意图仿佛只需要存在着,就能产生影响。除了注意力的聚焦和施加之外,它没有做任何动作。但仅仅是存在,就改变了事实的结果。

对于一切位于世界深层的力量来说,灵魂所迸发出的意图就如同宏伟的灯塔一样,足以改变灵素原本的流动,乃至镜像共鸣的指向。

可是意图又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这个世界在电磁学上已经有了足够的进展,所以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有人发现并发表脑电现象的理论。

因为这个理论有可能解释“意图”之谜,所以当时的同盟对这个偶然的发现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圣王御座下的白都,在当时建造了宽纵数十米的巨型一体仪器,如今的人们仍称为“铜铝之塔”,对外宣称是一座炼金工厂。但其建造的真实目的是用于配合数千个大型仪式,测量和模拟一位赤二星天巫师的脑电活动。

类似十九世纪的科学技术,配合以专门设计的仪式。他们竟然成功模拟出了完整的人类脑电图谱,但是结果,却未能让一个哪怕最低级的法术启动。

此事遭到诸教团的耻笑,因为物质的一切,仅仅是这个宇宙表层最微不足道的部分。灵魂即然是从“不可言叙者”身上分裂产生,又怎么可能仅仅通过物质层面的理论就能得到解释呢?

灵魂必然存在于非物质的世界深层,而在人体上超越物质的层面,就是以太和心内海。

自从圣王确立了关于“不可言叙者”的信仰和宇宙论之后,诸教团就逐渐发现了人体作为一个小宇宙,与大宇宙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

物质身躯对应物质世界,人体以太对应世界的以太层,心内海对应虚界。

一切意念和原型,在看似平静的心内海之下沉睡,那就是无意识的深海。它正对应着大宇宙的理型界。

生命丰饶以及人格思想,充斥在心内海和无意识的深海之中。一个人不同面性格乃至人格的分裂,就如同不可言叙者的分裂。正好对应着充斥在大宇宙中的游离灵素和无数移涌。它们无时无刻不从所谓的本源,也就是灵魂之中涌出。

而灵魂,或者说本源和神性,就对应着大宇宙中一切的源头:“不可言叙述者”。

这也被诸教团的神学家们认为是一个铁证,证明了人类从一开始,就是从神性中诞生。

而如果能在心内海中不断深潜,找回自己的本源和原有面目,则等同于是回到了不可言叙者的怀抱。

从而,扬升之路也就可以在理论上被划分为两个大类。

一条需要迈出心之壳向外探索,也就是使心内海向外蔓延。

“自我”的小宇宙就像一个子集,将在大宇宙中不断扩张。理论上,最后它将与整个大宇宙的集合重叠,届时客观世界将被彻底转换成内心世界,意味着回归到了一切放射的原点。

另一条,则需要直面心内海之下暗流汹涌的无意识,不断逼近自己的灵魂,最后真正地认识自己,从永恒的分裂和退化中脱身而去。也就是所谓的逐渐唤醒内神。

而永不熄灭的意图,就是这两条道路共同的灯塔。

虽然在出发时,就已经能隔着重重迷雾望见它的光晕,但也许只有走到尽头,才能明白它的真相。

第107章相当于草的天赋

“不知源于哪里的疼痛?“

季丽安的房间里,她一边抄录着柯林带来的最新材料,一边皱着眉头问。

时间是傍晚,从神学院报房回家之后,柯林又一次来到了季丽安的家中。照例放下了说好的材料他正打算离去,但是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地下酒吧战斗时,自己在冲入那堆风刃之前,最后关头的一瞬感受。

强烈的意图被聚焦到了金刚术的仪式之中,当越来越多灵素从他的以太中涌过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如血管般蔓延的剧痛。

“听起来很奇怪吧,就像全身一起传来了痛觉。专门去留意的话,又好像没有地方在痛。”柯林说。

因为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又是发生在施术的关键时刻,所以他也不敢完全忽视。

听着柯林说的话,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停下了手中的笔。

“还在教会学校的时候,老师曾不止一次告诫过我们。”她回忆着说: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在痛……

“那就意味着灵素从你的以太以太中溢出了。”

“溢出……?”柯林觉得,这听起来就不像一件好事。

从字面意思上就很容易理解。以太作为介质,可容纳的灵素流是有限的。当流量超过上限,灵素就会像漫过堤坝的河水一样溢出。

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等一下,一个用红石墨水绘制的小型仪式,又能带动多少灵素流动?”

光是这点灵素,就让自己以太中的流量超过上限了?

柯林皱着眉反问:

“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上以太通道的宽度,大概就相当于三四克红石?”

何其荒谬。

“所以我也觉得……有些诡异。”季丽安忍不住把拇指放到了嘴边,在思考入神的时候,她就会做这样的动作:

“但是那些老师告诫说,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灵素溢出的情况,那也就意味着。”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着说:

“就意味他着需要考虑,自己的巫师生涯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

柯林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明明还是第一次使用小型非通用法术,结果就需要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巫师生涯的尽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天赋异禀。

“但那也得是和外界建立了稳定的力量连接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况。”季丽安困惑地说。

心内海连接到某个极为宽阔的星体以太,或者是高位的灵体身上后,汹涌的灵素流才会漫过河堤。

“不管怎么说,人体的以太通道还是有一定宽度的,一个小型仪式的灵素流动,应该还远不至于……”

柯林没有听她再说下去,而是直接站起来打开了安放仪式阵地的暗门。

单纯地在这困惑猜测只是浪费时间。知道了问题或许有些严重之后,柯林准备重新尝试一次全意图聚焦的金刚术。

“如果放任灵素溢出,会有什么后果?”柯林一边调整着仪式的主干,一边问道。

“溢出的游离灵素会自行寻找新的下降通道。”季丽安说:

“大多数情况下,就会从你的肉体经过……”

和前世那些小说中描写的不一样,灵素对物质身躯而言,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毕竟物质的一切,原本就不是为了容纳灵素而存在的。

指望通过灵素来提升肉体的想法,大概类似于想喝核废料保健一样。

集中心力将意图聚焦在金刚术上之后,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刺痛再次出现。柯林默默地咬呀忍耐,等待着那些红石墨水蒸发结束。

三分钟之后,季丽安用净盐在柯林的身体进行检测,结果确实发现了游离灵素的存在。意味着一切担心都成了现实。

“可是再怎么说,三四克红石引导的灵素流,就让人体的以太溢出,是不现实的。”季丽安仍然不敢相信这一事实:

“哪怕是一棵草的以太通道,也不止这么点宽度。”

可能超凡天份还不如一棵草,柯林默默地想,觉得季丽安的比喻有些幽默。

“不对,比起以太通道本身的宽度来说,我觉得不如怀疑另一种可能。”她思索着说:

“‘心内海’的一部分,也是将以太通道作为载体的。会不会是那个部分挤占了太多的空间……?”

“……”

顺着她的话,柯林总算想起了些什么。

比如说,那被分割成了八万份的生命丰饶。

又或者被囚禁在心内海中的“老师”。

也许就是它们一起淤塞在自己的以太通道之中。才导致其他稍成规模的灵素流只能被迫溢出,从身体上粗粝地流过。

“但即使这样。”季丽安接着喃喃自语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在心之壳打开之前,心内海可能会扩张到这种地步吗?”

柯林沉默不语。因为他身上的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明心之壳完整无缺,那“老师”为什么会直接出现在心壳内?心内海的生命丰饶为什么可以达到这种规模。

这些在一般人身上显得极为矛盾的情形,其实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

那就是在过去,他曾以某种方式进入超凡。

然后,心之壳才被修复闭合。

几天前穿梭魔的震啸在心之壳上留下的些许裂隙,又已经在缓慢地恢复闭合。

他不知道这是记忆封印在不断修复裂隙,还是由外力震荡产生的裂隙,原本就难以持续。

等到裂隙像过去那样彻底闭合,柯林向外放射的意图将会再次被心之壳隔断,无法再聚焦在仪式中。

他又会重新变得和乔凡尼以及普通人一样,无法使用通用法术之外的巫术。

就连寻物术和金刚术,也将会无法施展。

他原本觉得这已经足够棘手。但是如今看来,施术者留下的阻碍还远远不止是不留一丝空隙的心之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连他的以太宽度也被堵死在了……

甚至比一棵草还不如的水准。

柯林问道:

“如果放任灵素这样从身体上流过,又会有什么后果?”

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柯林会这样问似的,季丽安直接回答说:

“你别想了,会死的。”

死也分快慢。

“如果说感知和连接的力量多少,决定了一个巫师的成长速度。”

“那么以太通道的宽度,还有身体对灵素的亲和力,就决定了这个巫师上升的极限。”

季丽安复述着那些老师们教给她的知识。

“灵素开始溢出,就意味着你已经到了尽头,你已经‘满了’,不该去连接更多的力量,再让灵素流上涨了。”

柯林想了想自己的情况:

“‘不该’这样做,而不是‘不能’这样做。也就是说这都是有选择的吧。”

“是啊……”季丽安回答道。

无论有什么后果,选择权始终被摆在巫师眼前,但这也是最残酷的地方。

“你当然可以放任越来越高涨的灵素从以太中溢出,继续追求力量。”

力量,有多少人经得起这诱惑。或者,没有必须提升实力的无奈呢。

“以太是第一个蓄水池,灵素涌入肉体也不会直接引发后果。因为生命体天生对灵素有亲和力,也就是最后一个蓄水池。”

“等到肉体的亲和力也到达极限,就会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剧痛’。”

正是柯林目前的情况。

看来自己在灵素亲和这一项上,差不多也是一棵草的量级。

伯父的学生海涅在圣一神学院得出的检测结果是“全劣”,倒也没有弄错。

柯林自嘲地想道。

“那就是灵素排异的警告。”季丽安说:“你的身体中会开始结晶……”

“到了这一步也不收手的话,还有多久会死?”柯林问说。

季丽安怔了怔说:

“快的两个月,慢的也不会超过一年。”

“那不就正好了。”柯林说:“我们本来就打算在十二月解决问题。不是么?”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季丽安不解地说:

“不是谁都能成为巫师,也不是谁都必须成为巫师。”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柯林在离开神学院时候又遇到了乔凡尼,他给自己的信息只有两条。

一,朱莉欧的表演效果并不好,在卡佩罗的头目之间没有引起明显的反响。

二,地下酒吧事件中死去的所有尸体,目前都已经被转交到了阿雷西欧手中。

包括,那位刚刚被举行完葬礼的枪手。

无论哪边都不算好消息。最不容乐观的是,阿雷西欧对自己的威胁,正在缓慢却难以阻挡地凝实。

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多少证据,无论是关于巫术嫌疑还是私酒。

又或者其他的什么。

时间不多了。

“其实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手上。”柯林笑着说。

两条死路之间看似有选择,但只能去选有小概率活下来的那一条。

或者有些事情,哪怕会死也必须去做。

“我最近还拿到了一些好东西,可能又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柯林一边对季丽安说,一边走到季丽安的工作台旁:

“我知道自己在做着你眼中的蠢事,但是想必你也不会拒绝我。”

毕竟他们之间的协议就是这样。

柯林将《奴隶之王的婚戒》放在她的工作台上:

“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他说:

“或者过一会,帮我看着背后。”

……

……

《婚戒》中的内容,主要围绕如何在心内海中铸成炉床展开,而建立炉床的主要材料,竟然是就破裂剥落的心之壳。

在这一工程完成之后,魔鬼回归虚界的道路将被封堵,初约中的那些咒文,也将会一直在炉床内生效。

届时被囚禁的魔鬼将只能在主人的以太范围内活动。直到主人死去之前,都只能一直作为炉床上的灵体炉心,被迫献出自己的权能。

作者还在《婚戒》中描述说,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的时代,人类与魔鬼正是以这种形式连结在了一起。

这未必是真实的历史,而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戒”,柯林心想,听起来未免也太恶趣味了一些。

心之壳确实可以关押灵体……而在那之中的第一位囚犯,就是它主人自身的灵魂。

根据序言中所说。监牢和炉床的设计,正是从这个自己身上获得了灵感。

而所谓的“炉床”,大概就是利用了心之壳的此类特性。

如果古代的魔裔们真的是像一些文献中所描绘的那样,是天生具有灵觉器官,可以同时在现实和虚界两重世界生活的存在。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受心之壳的约束,因此没有了可用于构筑炉床的原料。

又或者他们不曾像人类那样,饱受被困于物质界的羁押之苦,所以一时没能够联想到这种思路。

结果,人类身上原有的缺陷反而成为一种优势。阴差阳错地使得自己成为了三十六区地狱格局的真正受益者。

除了炉床的设计之外,《奴隶之王的婚戒》中还描绘了如何寻找,捕获以及隔绝来自魔鬼的蛊惑的手法。

巫师“霍斯特”的心壳上,应该天生就存在大量缝隙。这是一种危险的天份,意味着他天生具有成为巫师的才能。结果却是在心内海中寄生了外来的风魔,长期以来蚕食他的愧疚。

之后,他将自己的寄生灵直接制成了炉心。

那么自己又该从何处捕获恶魔呢?

柯林取出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叶面上书写的咒文,三十二区君主之名:“火刑之轮伊克西翁”。

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柯林通过反复练习冥想,抑制着脑海中一切关于自己曾遭遇那只“穿梭魔”的想法。

所以有时不经意间,他摸到口袋中的一叠树叶还会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带着这些东西。

但是紧接着,柯林就会回忆起自己是在回避某个魔鬼的形象,从而再次将相关的意念压制下去。

而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主动回忆它的形象,将它招来现实的时刻?

第108章海下深牢

季丽安翻阅文本的速度向来很快。

她就像只是草草地把《奴隶之王的婚戒》翻过一遍,就随手把这破烂的手抄本丢到了工作台的一角。忘了手心还捏着阻挡咳嗽用的手帕,她已经轻轻咬着下唇陷入思考。

魔裔君主在三十六区地狱中缔结的初约,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随意性的。

所以每篇的内容之间不一定有什么逻辑关系。如果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季丽安也难判断《婚戒》中描绘的监牢与炉床铸造之法,以及对“穿梭魔”进行驭使手法,究竟是真是假。

所以,这原本也不是柯林让她先看一遍《婚戒》的原因。

更何况此时也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担心手法真假的问题。

“在理论上,这样做确实可以瞒过教团的提灯。”季丽安思索着说:

“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驭灵方法,也许会出现什么光通过理论察觉不到的连锁反应……”

“所以我也很难做出绝对的判断。”

将自己的内心结构铸造成监牢和炉床。在获得这本《婚戒》之前,柯林也未曾想过,世上会还有这样的扬升途径。

但如果通过心内海向外建立连接,就大概率会被神学院的人察觉。

尤其是常见的天体魔法,心内海坐标连向星辰。连接一旦建立,一些原本应该从星体通路流淌下来的灵素,就会源源不断地流经巫师本人的以太进入现实,想不引人注意都很难。

所以虽然天体魔法的稳定性和泛用性都很强,却一般不会被那些藏匿在地下的巫师们选用。

但是,如果将灵素之源直接置于自己的内心中,则似乎可以完美地绕开这个问题。

同时,用心之壳建造的监牢,也可以屏蔽灵素反应。

这也许就是巫师“霍斯特”能够在教团严密的侦测下,能长久保持隐蔽的原因。

所以神学院方面可能不需要担心太多,对柯林而言真正有威胁的问题,反而在于五只手那边。

仍被灯火眷顾的一号先生,似乎是可以直接看见别人的心内海的。

两周前,当自己的生命丰饶进入损耗的状态时,他就直接看见了它们在“暗燃”景象。

那么他会略过这可疑的监牢么?柯林一点也不想打这个赌。

而且如果关入魔鬼,会使得心内海的“体积”进一步膨胀,那么又难免加剧以太溢出,增加身体灵素排异的负担。

如果这两个问题不得到解决,《婚戒》中的途径就很难实用化。

“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思路。”

思索着这两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季丽安渐渐地就将一开始的顾虑忘到了一边。尽管平时看起来比较文静虚弱,但面对这类古怪而富有挑战性的事务时,她的全部热情总是会被牵引出来。

“我们不把牢房设在心内海里。”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变得亮晶晶的,又一次有些入迷地说:

“我们把它埋到更深的地方。”

她说出了一个乍一听有些孩子气,但其实又极富创想的提议。

《婚戒》中的手法形成的年代,离今日终究已经有了接近两百年的间隔。而那个年代的巫师们,在某方面的知识仍是匮乏的。从他们仍坚持将心内海称为“灵魂栖居之所”,就可见一斑。

心内海之下也许确实蕴藏着灵魂。但从功能上来看,它也是人类与一些更深邃之物相连接的接口。

作为一个坐标或路口,它可以通向人类的深层自我,也就可以用于通向虚界。

或者说白了,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是位于虚界某处的一部分。

只不过,内心结构大多数时候被心之壳封锁着,以免一些危险有害的连接悄然形成。

有些人因此认为,生命体在心内海中的活动,也是多层世界之间能量循环的一部分。

而“心之内海”这一概念最初的形成,大概也是源于“内心”,“脑海”,“心房”之类对人类内心结构的比喻。

这些旧时的比喻大多都在暗示着:人类的内心世界,是隔绝于物质现实的封闭存在。

但是巫术与超凡存在本身,就已经证明了这是一种古老的错觉。

所以“心之内海”的概念,就是在此基础上修正的产物。

“内海”,指代被大陆或岛屿包裹的海域,也就是对心之壳保护人类内心结构这一现状的比喻。但是“内海”中又必然会有狭窄的水道或海峡与大洋相连,不是完全封闭的水域。

而且反过来看,亦可将“内海”视为海洋侵入大陆的触角。

倘若将陆地比作物质现实,以海洋比作难以捉摸的深层世界,那么心内海就是两者之间的转换过渡之所。因此心内海在对应着虚界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拥有与以太相近的性质。

就像以太其实是逼近物质而受污染的虚界,心内海作为人类深层内心向现实探出的触角,也同样“搁浅”在了更接近物质界的以太之中。

而关于人类内心结构的这一切认知,是在最近两百年间,才获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的。

所以最早,也需要等到一百六十年前,同盟境内才出现了第一位“唤醒内神”的巫师,其名为黑尔加·埃贡·格奥尔格。这位天才般的男子从一份不成熟的心理学研究手稿中获得启发,并且进行了极为激进的尝试。他开创了伟大的道路,在最开始却不为人所接受,被学究们视为对圣王遗训的背离。因为在当时的人看来,盲从内心,也就等同于听从混沌。

加上他本来是一个侍奉地方神祗的牧师,所以这个人也被部分教团唾弃为:“背弃誓言的黑尔加”。虽然这妄加的罪名已经在事实上得到平反,但仍至今未有人正式向他表达过歉意,这一称号也被有意无意地沿用了下来。

所以在更早的几十年前,《婚戒》的作者将牢笼和炉床设置在心内海中,未必是一种有意设计的方法。更有可能是当时的巫师们并未意识到,平静的心内海表演之下,还潜藏着更为暗流汹涌的深海。

而这一深邃的部分,已经不再位于人体以太之中,所以不会时刻造成灵素排异的负担。

同时它们也不再拥有物质界的方位坐标。所以将监牢建在那里,几乎就等同于将之藏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那么哪怕是一号先生,也将无法再观测监牢的存在,就像他无法看见别人内心的冲动和情感一样。

但是老实说,虽然这一切听起来都很美妙,但柯林还是被季丽安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那一部分已经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内心了吧……”

除了特定的问题,柯林做事的风格一直偏向谨慎,所以此时他不禁有些犹豫。

在那种地方关进去一个魔鬼,不会导致人格剧变一类的问题么。

到了那种地步,我还会是我吗?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其实本来就会有一些寄生灵生活在那种层面的。”

有了初步的想法后,季丽安就拿笔在纸张上改良起了《奴隶之王的婚戒》中对监牢的设计。实际上需要修改的地方并不多。

“只要心之壳有裂隙,寄生灵的侵入就无法避免。或良性或恶性,每个人都多少地被影响着,只是自己察觉不到罢了。”

柯林想起来,“霍斯特”就是因为感染了风魔才导致他感受不到愧疚。而这显然不只是发生在心内海表面的问题。

但那如果继续将风魔关押在意识深海中,“霍斯特”的寄生灵感染问题还会得到恢复吗?

“虽然被叫做寄生灵,但大部分就和你的肠道菌群差不多。”

季丽安又划掉了纸上的一些线条,重新连接那些复杂的线路。她的口中继续说道:“而且实际上对它们来说,什么心内海和意识深海,也根本就没有区别。”

“本人看不到自己的意识深海,只因为视点的角度问题罢了,那是对你自己而言的盲区。只要让它们突破了心之壳,就随时可以把你的‘里面’翻个底朝天。”

“所以不管是关在了心内海,还是更深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差异。”

一边说着,她渐渐地停顿了下来,就像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到了什么难题上面,一时没法分心说话。

足足沉默了几分钟后,季丽安不满地将手中的稿纸揉成一团,丢在了桌子底下。

然后忍不住用手帕捂住嘴,耸动着肩膀闷闷咳嗽起来。

等到柯林投去询问的视线时,季丽安已经将手扶在额头上说:

“没事。”

“只是,弄不太明白炉床部分的原理……”

柯林释然,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意外。

《婚戒》的作者在序言中,也将它描述为令人困惑了数千年的部分:“炉床的奥秘”。

但柯林还是忍不住心想:原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

季丽安的手心抵在额间,上下轻轻揉搓着,额前几簇淡金色的发丝从她紧握的指缝间跃出,就像某种丝绒被抓住了一样:

“……我是不是该去剪头发了。”她低声说起了毫不相干的话。

她似乎总是觉得头发会干扰思考。

就在柯林一时摸不着头脑,甚至以为计划或许要泡汤时,季丽安抬起头又若有所思地说:

“这些年我们到底看了多少材料?”

“只能说很多,很多。”柯林说。

详细的数目,也许只能打开暗房数一数那叠纸山。

虽然柯林带给季丽安的材料都是经过有意筛选的,但长年累月下来,也变成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

而且毫无疑问,她从每一份材料中可以挖掘的信息,还要远远超过柯林自己。

因为天份和努力,季丽安的学识或许已经不逊于神学院中的讲师。

而论驳杂程度,也许还要超过其中大部分。

“但是它却不属于我知道的任何一种体系。”季丽安喃喃自语地说:

原来是感到了挫败吗。

“为什么你能确定,它真的会生效?”季丽安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在她眼中,这种东西应该根本不会起什么作用才对。

于是柯林向她转达了在地下酒吧里曾经遭遇的一切。

巫师“霍斯特”,确实在以炉床驾驭魔鬼作战。

季丽安再次陷入痛苦的纠结,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连世界观都被动摇了一样。

“也许作者主观上没有这种意图。”季丽安继续蹂躏着头发说:

“但是仍有一小部分,可以看出镜像的痕迹,它们是被不自觉地运用起来的。”

“所以我只能改动这一小块……理论上,应该也可以让炉床移动到深意识深海。”

季丽安重新全盘思考着,似乎才慢慢找回了一点信心。

“抛开那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管,整个力量的循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为了不感受到残酷的对比,柯林一般刻意不会去想有些问题。

比如,要是让他自己来看那个炉床的设计,那就完全是看天书。

“只不过需要的时间可能比预计的要长一些。”季丽安说:

“可能要多花两三个小时,今晚完成吧……”

柯林点点头:“那正好。”

当季丽安说也许可以将牢笼安置到意识深海中时,柯林也就忽然想到,在他过去窃听获得的一份材料中,似乎有关于如何下潜到意识深海中的记叙。

但是那份材料,对当时的他来说并没有太多意义。

单纯从内容来看,似乎有些像前世怎么做清醒梦的方法。

毕竟在心之壳没有缝隙,也没有太严重的寄生灵感染的情况下,照着那个方法去做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清醒梦罢了。

两个小时后,柯林回伯父家取来了那份关于潜入深层意识的材料。顺便将从餐馆里买来的两份晚餐放在了桌子上,只是牛皮纸包裹着的一些面包和蘸料。

而此时,季丽安对《婚戒》中监牢的改良也已经接近尾声。

“比预想中顺利。”她说:“还有三十分钟完成。”

乘此期间,柯林一边吃着自己那份晚餐,一边研究起了怎么潜入深层意识。

今晚,他想。

成与不成,今晚就会有结果了。

第109章梦中的战斗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季丽安口中说自己已经改好了《婚戒》中的监牢。但在马上要将图纸交给柯林时,却又忍不住缩了回手。

她开始重新检查着炉床以外部分的力量循环,全神贯注,因为紧张无意识地咬起了食指上的指甲,时不时喃呢着一些零碎语句,柯林尝试留神了一会就放弃了,因为听了也基本弄不明白。

修改一个带有大量未知原理的法术,其实也算不上多么罕见的事。世上还有数不胜数的古老法术仍在生效,原理却至今未能解明。甚至就连置换转移之法这样基础性的仪式,也还萦绕着层层谜题。

季丽安之所以从小会痴迷于这些幽深之物,也正是这无数的未知。

大片空白令人迷惘地陈列着,无数违反自然逻辑的元素纠缠在一起。处理这样的法术除了依赖敏锐的直觉,必然还需要丰富的经验。即使对季丽安来说,也未免太早了一些。

“只迁移一下位置,在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经过反复检查,她才慢慢找回了对自己知识的自信。季丽安的嘴角抿出一丝浅笑,半开玩笑地抱怨说:

“如果不是关系着你的人格,这说不定还会是一次蛮有趣的解谜。”

过多的压力也已经掩盖了事情本身的趣味。

“已经确定没问题了吗?”柯林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

这不仅关乎我自己人格的问题,还会威胁到你我的生命。

“我保证不了太多。”季丽安正色说:

“但至少在我理解的范围内,它是能动起来的。”

季丽安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柯林所能获得的极限。

柯林点点头,取过了她手中的图纸。

……

……

柯林懵懵懂懂地走在街道上,周围像是施塔德贫民区夜幕下的街道,又有些像是前世年幼时,在夏季夜晚所见的乡间景象。

路边不知是树,还是歪倒的矮楼。影影绰绰地有一些人在走,但不去在意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仿佛没有了脸,柯林只知道那里有一些人在来去,却不知道他们如何走动,有老有少,全是些没有细节的人。

我是在做什么来着?当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候,那些树和矮楼已经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从楼座和树墩上生出的火苗向道路挪动,变得像某种传染病一样,迟重地爬过街上那一具具影子的身体。但身处人群中的柯林,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不知谁的惨叫声尖细地滑过夜空,就像有流星忽然坠地。贴在眼前的又一个人影垮塌下去,火苗从柯林的小脚趾上开始舔舐,只是痒痒的,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柯林开始望着流星落地的地方若有所思。

然后他渐渐地松了一口气,想起来自己刚做过入梦仪式。

仪式的大部分操作,充其量不过是将手臂压在胸口之类更容易让自己做梦的小把戏。真正的困难在于回忆起自己在做梦的事实,以及控制自己退出梦境的时机,这些暗示几乎全部交由仪式辅助完成。

他抬起头看天上的那片星空,正好与自己的生命丰饶所表现成的点点星辰相对应。

所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自己的心内海。

在梦中这样看来,心内海就像是梦境与现实相通的接口。

借道梦境这样不完全的形式,自己多少潜入了深层意识之中。

当柯林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周围的景象似乎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更明确的记忆取代了那些含糊不清的景象,这里彻底变成了前世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乡村。他稍微调动意念,漫街火焰就被扑灭了。小街上的人影已经不止去了哪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做起了关于大火的梦。

似乎有凉爽的晚风从头发间吹过,让他微微振奋,情绪在梦中似乎极易受到影响。四周是被童年记忆夸大后的景象,配色老套的广告牌里装了灯,还有盖着棉被的冰柜。但他已经顾不上怀恋什么,毕竟已经身处梦中,所以他第一时间想做的尝试,就是复原前世某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将整片大地都铺卷起来。

随着他意图的聚焦,地上厚厚的落叶似乎稍稍动弹了一下,但却没有出现柯林想象中那么夸张的景象。虽然失望但柯林却并不意外,因为他也明白想要完美控制潜意识,是几乎不可能的。

如果不经过训练,也很难凭空在梦中组装出没有在现实体验过的事物或感受。

柯林开始回忆自己使用信息素后,血液中激发物浓度激增的感受。不一会儿,热量就开始缓缓从皮肤下渗出来。

原本,如何将复杂信息带入到梦境中也将是一个难题。因为即使将信息完整记忆下来,在梦中也可能经过潜意识的加工而变形。越是复杂,就越难被回忆。

但是柯林却忽然想到了,可以利用心内海记录下季丽安准备的图纸。

他抬头看着夜空,其上的八万个光点,正一一描绘着图纸的关键节点,配合以柯林自己的记忆,就可以在梦境中还原出《婚戒》中的设计。

而用于建造的材料,就是脚下的这片大地。

“心之壳”的称呼同样是一个笼统的比喻,它是对阻碍人类扬升的所有因素的总称。

而其中最容易受本人控制的部分,就是对尘世的眷恋。

所以在入梦前,柯林反复为自己埋下了三个暗示。其中一个是关于“眷恋”的暗示,让他抵达了这片梦境,也就是深层意识中原本作为“心之壳”的部分。

所以他才会梦见前世幼年时只去过一次,但却一直令他印象深刻的乡土村庄。

柯林走到路边的一家店铺里拿出纸笔,然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用几分钟就成功地将《婚戒》中经过改良的设计,在这片梦境中还原了出来。

然后他闭上眼睛,再次感受心内海中的星辰。以意识所在的方位为锚点,引导它们向自己接近。

这片梦境原本位于难以捉摸的无意识深海中,但此时它的位置,却被意图的灯塔清晰标注了出来。

斑斑闪烁的生命丰饶,开始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又极快的速度,浩荡地向着主人指示的坐标移动。

然后柯林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漫天的星辰,竟在一起坠落。

天上的“星星”们纷纷刺入了大气层,却没有与空气摩擦出任何火焰,因为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已经逼近到了抬手可触的距离,它们也依然保持着星辰般的冷光,比起声势浩大的陨石,它们更像是无声无息的飘絮,无法与毁灭关联起来。但是当它们落在地面上时,周围的一切却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被凭空消除了。

这是恍若灭世般的景象,也许对这个世界而言,这就是真正的末日,毕竟在一些理论中,梦境在虚界是真实存在的。

强烈的意图引导着生命丰饶,主动对这片无意识进行改造,也就等于永远地摧毁了这片梦境。

监牢的形状在一点点显现,柯林脚下的这片土地也已经摇摇欲坠。

等到炉床即将完成的时刻,他明白时机已到。

他开始追忆“抢眼”里奇的酒馆的火灾,那一夜与乔凡尼相互配合,在天台上进行对决。自己对什么东西进行了成像。那个形象……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剥离,两周以来,穿梭魔的形象再次出现柯林的脑海中

脸部中线上竖立分布的眼睛,在双眼两侧裂开开层层叠叠的口器,身躯上连接着细碎如树木枝节的肢体。

一种不能称之为苗条的细长和似人却非人感……

柯林反复地触及这个形象,每一次胸中都涌起烦闷的感觉。此刻,那只穿梭魔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

人类的意图就像灯塔一样。他思考着穿梭魔的形象,也就等于聚焦着它的坐标。

与其说这是召唤,不如说是一种联络。

聚焦的意图,也就将自己所在的坐标泄露给了对方。在虚界中飘浮的它,知道了这处梦境的方位。

而虚界的方位逻辑,与物质现实截然不同。

……

所以为了报复,它来了。

就在柯林的脑海中描绘出形象的霎那,一条细碎的肢体已经不知从何处探出,如同一道凌厉的长鞭抽下,干脆地击断了柯林的左臂。

鲜血从断肢处的动脉中像喷泉一样涌出。柯林惨叫着倒向一边,脚下的土地也正好失去支撑,他随之坠落下去。

穿梭魔一瞬间就将柯林拉入了自己的频率界限之中。

这里在本质上已经属于虚界,所以穿梭魔施展力量也不用再考虑什么行星的方位。

因为它已经无须借道以太来干涉物质界。

它将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完整实力,也就是赤星二天规模的力量。

如果说进入超凡等于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么此时它已经处于揭开第二重帷幕的边缘,比完美驭使风魔的巫师“霍斯特”还要整整高出两个位阶。

前所未见的强敌。

在它所散发出来的压力下,柯林觉得自己几乎就连思维都凝固了。

如果这里不是自己的梦境,那么面对穿梭魔他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一次,穿梭魔的声音仿佛凭空出现在了柯林的心里:

“看来你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哪怕只是梦见我,我也可以通过你返回下界。”

直到此时,它完整的身躯才在柯林的梦境中显现。大块岩层继续坍塌,它细长的足部只是在地上微微一点,就跃至了柯林所在的地面,失重未能影响它对身体的控制,四肢还在发出拔节般的脆响,走近了柯林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因剧痛而蜷缩的柯林。

柯林心想,如果是在梦境之外面碰见它的完全体,恐怕自己不死也是重伤。

毕竟曾在星辰方位和频率界限的双重束缚下,它也将自己和乔凡尼完全压过一头。

但是他来到这片梦境之前,还反复对自己作过三个暗示。

其中之一,就是关于初约中的树叶。

柯林定神去看道路两边的树木,左边是无花果树,右边是月桂树。身体下则压着厚实而柔软的落叶层,每一张叶片上都仿佛自然长出了地狱君主的名字:“火轮之刑”伊可西翁。

因为地面的坍塌,这些树木的根系都已经暴露在外,也许就是因为它们,这片土地能才在下坠中保持完整。

厚厚的落叶层,则都已经被扬起到了半空中。

按照初约,它们此时应被点燃。

不知为何,即使不刻意去想,柯林的梦中也总是会出现火焰。

所以在断臂落地时,柯林只是稍稍集中了思绪,不远处的落叶堆就像是发酵发热了许久一样冒起了青烟。

下一刻火势就瞬间窜出,并且向着半空中的落叶爬升。

但穿梭魔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却仿佛并不在意,它就像准备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地将手臂向着柯林刺下。

“此叶片焚尽之前。”柯林低声说:

“我即‘伊可希翁’。”

穿梭魔的动作并未停止,它神色冷漠,势必要将手臂刺入柯林的胸膛。

“跪下。”

柯林念出简短的命令,穿梭魔的动作戛然而止。

三十六区地狱的格局数千年来一直束缚着它们。所以它面对履约的柯林,须如同面对自己的君主。

它的一条腿像是瘸了一下,折断般跪倒在地,诡异的头颅直直地埋入燃烧的落叶中。

但是下一刻,森然的笑声却凭空在柯林的脑中响起。

“呵呵呵……”

“我知道你们掌握了这些咒文。并且因此被放逐了一次。”

它确实停止下动作,但说话声却并未停止。

柯林的心里涌起了不详的预感。

“猜猜为什么,我还敢向你的坐标跳跃过来?”

因为就像“霍斯特”驭使的风魔一样,魔鬼对约定并非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随着话音落下,它的身上就骤然腾起火焰。

而它背后破碎的枝条则摆动起来,凌厉地向着柯林的面部刺去。

第110章炉床的奥秘

整块地面似乎坠落到了什么更广大的所在。柯林下压重心调整态势,尽管有厚厚的落叶层作为缓冲,但他仍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了呻吟。

此时他与穿梭魔的相对位置并未改变。

而穿梭魔的袭击就是在这个空隙发起的。

柯林血液中的激化物浓度,已经达到了临界值附近。无论是神经反应还是肌肉收缩,都无限接近于接近自身的极限。

原本跪伏着的穿梭魔,却在极近的距离发起了凌厉一击。扭曲锋利的枝节从他背部蜂拥而起,一刹那就逼临到柯林眼前。柯林在意识到不对的同时就已经奋起全身的力量,却也只能勉强将头带到一边,避过头部要害。

随着几声湿滑的闷响,那些枝节由下而上贯穿了柯林的肩部,但余势却并未就此停下,仅凭借伤口处的接触面,它们就将柯林整个人都挑到了半空中。

翠绿色的妖冶火焰,在穿梭魔违约的霎那就已经腾起,但却仿佛追不上那些枝节激射的速度。直到枝节停下时,才从地面向半空中蹿升,将那些枝节全部吞没。

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炙痛,但还来不及让人去辨认,血液中的激化物就麻痹了兴奋的痛觉神经末梢。左上臂的断口就仿佛不再存在一样,不知何时也已经麻木,如果不是共生菌的作用,柯林现在可能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

但即使这样,大量失血带来的威胁也依然存在。

因为哪怕这是自己的梦境,柯林认知中的“常理”也依然在发挥着作用。

“那些糟糕的约束,确实有些麻烦。”

痛苦的声音在柯林脑中断断续续地响起,那是穿梭魔在说话。它对人类语言的使用明显比风魔要流畅许多,似乎也间接证明了他是比风魔更高位的存在。

“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活下来吗?”

即使被《恶魔阶层》的咒文压制的绝大部分力量,它想要杀死柯林依然轻而易举。

柯林用仅存的右手握住了肩膀处燃烧的枝节,它们因为那翠绿的妖冶之火而变得脆弱,正在不断地掉落着碎屑。手掌按在那绿焰上,马上传出呲呲的响声,但柯林却面不改色,随着手臂发力将那枝节扭断,他的身躯也随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这一击未能结果柯林,似乎并不令穿梭魔感到惊讶,它邪恶低沉的笑声依然在柯林的脑海中回荡。

柯林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实际上在进入梦境之前,他也在现实里为自己使用了信息素。如果有人在现在检查他的血液,那一定会发现其中的激发物含量已经上升到了极其危险的浓度。

身体的两次重创,直接让他跃过了失控的临界,但这回他却没有再一次失却理智。

而是自旧厂房的对决以来,第二次进入了“空无”的状态。

这片梦境的氛围似乎有了某种改变,不断坠落的点点星辰变得更加清冷,四下一时变得像寂静的雪夜。

柯林站稳身姿后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平白无故地后退两步。果然更多的枝节就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冲刺而出,如果他站在原地,现在恐怕已经被自下而上地贯穿。

落叶层扬起又落下后变得松散无比,穿梭魔会借助它们作为掩护,也是理应料到的事。躲开这一击后柯林并未停下动作,而是紧接着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归零”。

头脑中再次被施加以一层暗示,意识随之退守到虚无的频率,不远处的穿梭魔似乎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但是下一刻,它的震啸就已经席卷而至。

不同于之前借助寄主身体发出的震啸,那是接近物理性的攻击。这次的震啸来自于它灵属的本体,具有更毁人心智的效果。

但也正因为它来自非存在的层面,所以被“零”的频率界限阻隔抵消了绝大部分威力。

但即使如此,柯林的精神也受到了严重的冲撞。他痛苦地用手抵住眉心,这片梦境的一切随之出现了不稳定的颤动,所有事物都变得像是水中晃动的影子。

如果没有提前进行“归零”让精神退守到相对安全的频率,也许此时梦境已经破灭,穿梭魔将毫无阻碍地进入到柯林的深层意识中。

这才是它一系列攻击的真正意图。

但是结合上次与它交战的已知信息,这也是理应料到之事。

因为这声震啸,柯林的意识再次被拉入到穿梭魔所在的频率界限中。

下一次震啸是什么时候,柯林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同时腿部发力急速逼近对方。身体因为急速的奔跑而前倾下压,右手顺势捞起了刚才被他扭断掉落在地上的枝节。动作流畅得仿佛经过千百次计算,每一丝惯性都被调教到了完美的位置,没有任何多余的出力。

从主体上被扭断之后,枝节上翠绿的火焰已经褪去,此时又恢复了坚硬冰冷的性能。成为了柯林绝佳的武器。

两次交战以来,他已经看穿了对方的攻击模式,震啸或者枝节穿刺的前置性动作。柯林不知道它在虚界是以何种形式与同类厮杀,但这里是自己的梦境,遵守着被自己的深层意识认为是“常理”的法则,无限接近于物质界。

它显然缺乏在这种法则下进行交战的经验。所以,才会这么容易被看穿。

妖冶的翠绿火焰在穿梭魔浑身上下翻滚着,它缓缓直起上身,仰起那颗异质的头颅,但一条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仍未能直立起来。虽然一度将柯林逼得非常狼狈,但恐怕它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另一种随柯林意念而生的火焰,则仍在漫天的落叶之间蔓延。破碎的火花落在了更多的落叶堆中,更多的月桂和无花果树叶被点燃。于是歪到在地上的树木也开始焚烧。只要它们不熄灭,《恶魔阶层》对穿梭魔的压制将一直持续下去。

“停止对我的攻击。”柯林念出了第二道指令。

但是穿梭魔身上的绿焰却并未因此更炽烈,也许初约对它的压制是有限的。此时它经受的痛苦,就已经是惩罚的全部。

穿梭魔的眼中滑过一抹恨意,不明白为何恶魔的族裔会零落到这种地步。就连这些来自下界的卑微的存在,也利用古老的约定与它们站到了对等的层面。

它背后的肢体开始躁乱地摆动,柯林立刻看出了震啸来临的先兆,于是他第二次进行“归零”。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下一刻柯林的脑中响起了一片嗡鸣,就像有无数尖锐的电流声在反复回荡。他知道自己又吃下了一次震啸,距离自己精神可承受的极限,还有四发。

“归零”不愧被誉为最有力的“仪式”。但不能太过依赖这种手法,因为频率界限的效果是双向的,所以在隔绝了来自它的影响的同时。

自己这边也会失去了击败它的机会。

手中捡来的武器猛然挥出,击断了穿梭魔扫向自己的又一簇枝节,碎片四射,丝毫没有肉体或骨骼的质感。它们因为被翠绿火焰纠缠而变得脆弱。

柯林始终没有停止奔跑,一路欺身而上,又用两次“归零”阻挡了震啸。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只手,所以用嘴叼住了武器。

穿梭魔终于将细碎的腿部从地面上拔出,但是此时柯林也已经近身到它的身前。右手取下口中折断的锋利枝节,其实在近身战中柯林也未必能取得什么优势,但至少有了一丝反抗的余地。

穿梭魔抬起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手臂要阻挡柯林的刺击,但那肢体却直接被柯林手中的锋利枝节贯穿。眼看枝节的尖端将要刺入它的胸膛时,它却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要害受创,另一只细碎如同骨骼的手臂也同时向着柯林的颈动脉猛然劈下。

柯林被迫向侧方闪避,离开了这一击的范围。但是手中的武器却仍然卡在穿梭魔手臂的创口中,翠绿色的火焰顿时沿着枝节向上燃烧,柯林被迫将手松开,再次失去自己的武器。

如果在这里死去会怎样?柯林心想,在梦中死去,等于在现实中死去吗。

越来越多的冰冷星辰落下,它们落在任何事物上都会将对方消除再生,将之转变成《婚戒》中关于监牢的设计,这是柯林有意识的控制。此时对这片梦境的改造已经接近尾声。

监牢的大门即将合拢。

大片大片的落叶层随着土地的消失而下坠,落入不知名的深渊,火光逐渐被黑暗所吞没。“初约”能够坚持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就在柯林与穿梭魔陷入短暂的相峙时,极远的方向却闷闷地传来了某种沉重金属结构移动的回声。柯林用余光撇去,看见天幕的边缘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徐徐上升,如同镶嵌在天穹上的圆弧,行星佩戴的饰环。它的两端分别落入东西方的尽头,就像一座在天穹中线上合龙的桥梁,正沿着太阳的轨迹升起。

它还没有运行到天幕的至高点,另一个方向上又有一道圆弧开始上升,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此时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有可怕的金属共振声在天穹间回荡,随着“星辰”们逐渐暗淡下去,这些巨环也藏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但却依然在运转着。

此即使《婚戒》中所描绘的“炉床之奥秘”,声势骇人,但仍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因为庞大复杂的结构才刚刚在那片黑暗深处形成,以初约和心之壳铸成的稳固监牢,阻止魔鬼回归的坚实构造。

没想到自己会亲自位于这片梦境中见证它的建成。柯林心想,恐怕除了频繁出入梦境的内心潜修者之外,很少有人会见到过如此恢弘的景象。

而如果是在心内海中直接修建,它看起来应该就只是一个有些精致的圆球罢了。

此时,穿梭魔才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

柯林根本不是控制不住思绪,才将它召来了下界。这个梦境从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那些从黑暗深处一晃而过的宏伟结构让他有了极不详的联想,它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就想要离开这个方位。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轻易脱身而去。

哪怕“炉床的奥秘”还没有真正开始运作,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柯林心之壳的破片,囚禁凡人灵魂的监牢,想要离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穿梭魔凝望着黑暗的天穹,一时无计可施。此时它身上的翠绿火焰仍在燃烧,还有那星星点点的落叶之火,就是目前这个世界仅存的光源。

柯林在黑暗中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向着不远处一个形而上的所在走去,那是季丽安在图纸中预留的一抹裂隙。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

至少他们能做的部分,都已经做到极致了。

他心想,剩下的就是属于命运的部分。

……

……

但命运却似乎并未垂青柯林。

转眼之间,梦境中所有的落叶都已经燃烧殆尽了。只余灰烬上的几丝星火还在挣扎着,久久不肯消散。

随着落叶之火燃尽,穿梭魔身上的绿色火光也随之熄灭。身处黑暗中的柯林再也不能把握它的位置。因为这片梦境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光。

它再度恢复到巅峰时期的实力,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但是天上恢弘的炉床,却在轨道中久久没有运转起来。

如果炉床无法生效,那么魔鬼突破这片梦境就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意外,柯林心想,光靠理论难以预料的部分。

不知道是季丽安计算失误,还是在先前的战斗中消耗了过多的生命丰饶,导致此时已经几乎没有灵素可以启动炉床的造物了。

“我不知道你在筹划什么。”穿梭魔的声音:

“但你好像失败了。”

落叶,落叶。柯林徒劳地想向自己施加暗示,却也知道现在这样做毫无意义。

看来只能使用,预先埋在潜意识中的最后一个暗示了,柯林心想。

这是三个暗示中的最后一道保险,只是为了不让穿梭魔彻底控制自己。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就在他现在的左手边,正静静地埋藏着一枚氢弹。

第111章核弹能炸死魔鬼吗

以柯林目前对意识的控制程度,至多可以向梦境中植入三个暗示。

他没有真正尝试过,但据说这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平均程度。

因为三个以上的暗示,就会被意识打包整理到一起,因为杂糅而失去意义。

只有三个,所以每一个暗示都必须用在最不可或缺的地方。

第一个是关于“眷恋”的回忆,让他抵达了心之壳的碎片。

第二个是对叶片以及咒文的记忆,使得这个梦境中长满了月桂和无花果树。于是初约变得能够在梦境中生效,不至于完全无法和穿梭魔对抗。

最后一个,则作为失败后的保险丝,在梦境的某个角落埋藏了一枚氢弹。

当然,他不可能亲身体验过氢弹爆炸的场景。

他只知道氢弹有千万吨TNT炸药当量的威力,数亿度的瞬间高温,比太阳的核心温度还要高出几十倍。

但是这种量级的数字,早已超越了现实经验的想象力,两千万摄氏度和十亿摄氏度究竟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在感性认知上,它们都可以毁灭一切就是了。

所以,这枚氢弹并不是真正的氢弹,其内部也不存在太多具体的技术细节,就像梦中没有面孔的美人,令人熟悉而又无比陌生。

它其实更像是人们清谈时挂在嘴边的那种“氢弹”。一个在生活中反复出现的关于毁灭的符号,蕴含着现代人对核威慑下世界末日的所有恐惧。

所以别想用梦境来做核爆模拟实验。

柯林的深层意识根本无法理解,千万吨级当量的爆炸会造成怎样的冲击波,但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却植入了幻觉般被夸大的记忆:氢弹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死亡和毁灭。

爆炸真正的威力,将来自这份错觉。

……

那些恢弘构造的金属共振声,盖过了眼前那片黑暗中的所有响动。

但是柯林知道穿梭魔正在逼近。就如同它刚一出现就能轻易取走自己的一只手臂,现在的处于全盛状态的它,也能毫不费力地摘走自己的头颅。

眉心处传来刺痛感,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示着危险的临近。星球本身的存在变得越来越淡薄,梦境中的重力环境开始消失,空气在气流的逸散中变得稀薄。柯林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毕竟他的激发状态状态对氧气有着很高的需求。

意识随着缺氧而变得飘忽,但是皮肤上的触觉依然敏锐地捕获到了一丝气流的紊乱。枝节增长时的一瞬,它们在咔咔作响。

寒意渗入骨髓,柯林知道它来了,无声无息,近在眼前。

当穿梭魔的手臂划开柯林颈动脉的霎那,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血液在压力下喷出的呲呲声。

仿佛就在耳边。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缓慢了,柯林甚至能感受到穿梭魔的手指停留在自己创口中的触感。

他想对穿梭魔放几句狠话,却发现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是在同一时刻,地底下传来了一声朦胧的闷响。

如果是在现实中,柯林不可能捕捉到如此短暂的时间间隔,毕竟这是以微秒计的反应时间。

氢弹中的点火装置启动了,那是安装在它内部的另一枚核弹。

雷管爆炸产生的压力使核装料抵达临界质量并爆炸,这是第一次核爆,但却只被用作点燃氢弹的渺小火星。

核爆产生了几千万摄氏度的温度,一瞬间剥离了氘和氚的核外电子流,使它们以每秒几百公里的速度相互碰撞,巨大的骤变能量喷薄而出。柯林感觉似乎就连身下的土地,都在发光。

然后短短的一瞬之后,一切都被蒸发了。

也许已经不能将之称为声音,毕竟声音是相对于听觉器官的概念。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接收这种振幅的波动,这已经是致命的次声波。

不过估计在次声波将他们的器官结构破坏之前,爆炸中心高温早已将他们瞬间化为蒸汽。

十分之几微秒的时间之内,柯林所有的物质感官都消失了,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身体就已经成为了那朵洁白蘑菇云的一部分。

但奇妙的是,他的意识依然保留着对这片梦境的感觉。

尽管这里的大气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稀释,但是冲击波依然在转瞬间推进到了几十公里外,在黑暗的空无中晃荡搅起无数飓风。

因为没有一丝光线,柯林原本不应该看见这些景象。但是已经失去了眼睛的他,却反而“感知”到了。

……

氢弹能炸死魔鬼吗?

听起来就像是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之类,中世纪的经院里让神父们争论不休的哲学命题。

除非有灵素参与,或者存在特殊的约定,理论上物质界的所有事件都无法影响到虚界中的存在,最多让以太失去支撑它的物质载体。

可是这场核爆却并非真正的核爆,它发生在了梦境之中,所以其实是柯林意识里,关于毁灭的认知和冲动。

本质上,梦境中的一切对决,都只是柯林在和穿梭魔在意识层面的对抗。所有具体的战斗,都不过是经过“成像”转译之后,为人类头脑所可以理解的表象。

现在他已经打出了王牌,同归于尽。梦境中的肉体在刹那间蒸发消失,很快,潜意识就会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尽管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它们却有可能真的杀死柯林。梦境被过分地具体化了,导致低级的神经反射会将错觉当真,然后仓促地停下呼吸,停下心跳。

那么穿梭魔的情况呢?柯林迷惘地想,这些暗示同样对它有效吗?

对于没有物质身躯的它来说,死亡暗示是无效的。

此时它的身体同样已经消失,柯林却仍然能够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还在场,还有意识。它无比愤怒,但也无比恐惧。

柯林对死亡和毁灭的想象,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穿梭魔不乏“入梦”与人交战的经验,但它从未体验过这种情形。

那种无比具体光和热,让它一瞬间联想到了“太阳通路”。从柯林的意识中发起的拼死进攻,对它来说本来无足轻重。但它本能反应般的失控联想,却让自己灵属的身躯遭受了真正的冲击。

进入别人的梦境战斗,确实有着重重风险。但如果它能更完全地控制住自己的意识,就不至于在一个下界生物的梦境中受伤。

就像柯林总能利用“归零”绕避开它的精神震荡,它本来也不会受到太多冲击,毕竟这只是一发纯粹用想象编织成的“核爆”。

对方灵魂和意图的强度有限,所以如果保持清醒的认知,就可以避开绝大部分伤害。

可是受创的结果,却比它预想的更为严重。

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对方在无意识中仍可以相信,世上存在烈度超过太阳的爆炸?

直到此时,它依然未能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重创。

黑暗中游离的灵素在不安地躁动。

但是,不管它犯下了多少失误,即使被柯林一次又一次出乎意料的反击弄的非常狼狈。

却始终有一个事实是不可能改变的。

那就是在精神战中,一个赤二星天的存在,不可能输给一个尚未踏上扬升之路的普通人。

无论是对自身无意识的掌控,还是意图的强度,两者都远远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

初约的束缚消失的那一刻,柯林就已经没有胜算了。

空气中的灵素重新开始流动,那就是穿梭魔一度被撕裂的身躯。它正在复原。

用“撕裂”一词描述它所受的创伤也许并不恰当,毕竟虚界中原本就不存在关于空间的逻辑。所以四分五裂,也未必是什么致命伤。

柯林所能看到一切,只是用物质经验构成的比喻。

一个原核凭空凝结,然后穿梭魔细碎的肢体开始生长。模糊的血肉发出了拔节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让柯林想起了屠宰场里的骨锯。

穿梭魔正在重构身躯,速度越来越快。但柯林却仍然忍不住去想:

氢弹能炸死一个魔鬼么?

不是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而是单纯战术上的考虑。

如果氢弹不行,超新星爆发呢?或者,时间之初的第一场爆炸呢?

物理驱鬼到底有没有搞头?

按照安赫人的理论,也许这一切都只会让它毫发无伤。

但是一发子弹却能杀死它的宿主。所以与超凡无关的技术发展,对世俗界来说并非没有意义。

而在这梦境中真正伤到它的,其实只是从自己的意图中迸发出的力量。

那份力量还太微弱,所以无论配合以怎样的想象,都难以完全生效。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某种窒息感在一点点出现。

说不定现实中的自己,已经停下了心跳。

这才是保险丝的真正意义,用氢弹的爆炸给予对方重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真实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那就穿梭魔彻底控制它现在的宿主之前,给予自己……最有说服力的死亡。

向自己暗示并埋下氢弹的时候,柯林就没有想过靠这个击败穿梭魔。

如果宿主死去,受重创的穿梭魔就会再一次被流放回虚界。

一同得到解放的,还有自己心内海中的那位“老师”。

它已经被囚禁等待了十几年,此时终于能够迎来解脱了吗?

穿梭魔的身躯已经凝若实质,它身上的伤痕在急速复原。它已经没有了说话的闲心,在刚形成了一条腿和一只手的时候,就已经顾不上难看,急切而踉跄地向着柯林所在的位置爬行。

它要在柯林真正死去之前,接管他的意识。

柯林“低头看了看”他的身体,其实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就像只剩视点飘在半空中,但却已经无法移动,就像一个固定着的镜头。

柯林的意识逐渐变得朦胧,看着穿梭魔的身体浮空而起向自己接近,他慢慢地已经无法再思考什么了。

在这最后一刻,他对很多人感到了抱歉。

毕竟是自己把很多事情搞砸,然后就这么丢下不管了。

……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情况似乎有了某种改变。

穿梭魔在黑暗中停下了移动,它莫名不安地窥视四周,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最后它的目光,却回到了柯林身上,哪怕这是它一开始的目标。

或者说,柯林的身后。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它的脸上出现,夹杂着意外,惊惶和耻辱。然后紧接着,那种情绪转变为了仇恨。

它用恶魔语嘶哑地咆哮起来,听起来就类似于小孩在呕吐时的声音。

因为这声音,柯林就像是又从浅睡中被它惊醒。他沿着穿梭魔的视线,懵懂地望向自己身后。

然后他“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毕竟他一直没有为对方成像,意识又不处于特定的频率中。

那是他的“老师”。

长久地呆在心内海中的它,也跟随着那些星辰般的生命丰饶来到了这片梦境中。

有灵素不知从何处涌出,就像一缕涓涓的细流。不疾不徐地在柯林的周围描出一圈浅浅的轮廓,让他变得就像一道模糊的剪影。

也许是因为有了形体,柯林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而去。

而那些关于死亡的错觉,也一时间被中止了。

他知道,是“老师”在带他离开。

穿梭魔的身影变得动荡不定,在暴怒中试图追上柯林。枝节甩动,稀薄的空气中响起了破空声。

肢体恢复完整之后,它的移速明显还要超过柯林和“老师”。

柯林“看”着穿梭魔不断地接近漂浮的自己。已经可以感知到它面孔上竖立着裂开的双眼,以及密集的口器。

靠感觉去“看”起来,比用眼睛看还要恶心。

就在他以为穿梭魔身上的枝节将再次刺穿自己的时刻。遥远的黑暗中,却传来了隆隆的沉闷巨响。

然后一缕一缕的光开始在天空中爬升。天空中出现了巨大条幅的轮廓。

炉床的构造,终于被启动了。

原本就只是稍微差了一点灵素,才导致它无法运转起来。

但是现在,“老师”轻巧地将缺口补上了。

就在那些光线划破黑暗的同一时刻,穿梭魔的身上也骤然腾起了翠绿的火焰。

这火焰又变得比之前更甚,让他无法再保持飞行,惨叫着向地上摔落。

第112章“一心同体”

当柯林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发出了沉重的吸气声,这是他这辈子最用力的一次吸气,肺部才重新开始运作。然后他急促地呼吸和咳嗽起来。

他睁开眼睛,瞳孔还没有聚焦,视线内的一切模糊不清。只觉得胸口内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而左臂上还残留着断臂的幻痛。

许久之后,眼前的光线才凝实起来。烛光,那是配合入梦仪式点燃的蜡烛,在红石蒸发结束或蜡烛被吹灭之前,自己都无法离开梦境。

他定了定神,才看见季丽安的脸。她正跪在柯林身体的右侧,两只手还交叉叠放着,摁在他的胸口上。

看到柯林醒来,季丽安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说:

“你的心跳忽然停了。我还以为……”

看来她是在帮自己做胸按压。

“我睡了多久。”柯林开口说话,仍然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深处就像有火苗在炙烤着。

“两个小时。”季丽安说:“睡下一个半小时后,眼球开始快速转动。但是最后的三分钟,心跳骤停。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只能吹灭蜡烛了。”

不知道她清不清楚,现实的急救是没有意义的。

而如果武断地吹灭蜡烛,醒来的或许就是那只穿梭魔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用手按着前额,想要缓解头颅里的刺痛。头脑还没有从缺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这里是暗门之内的小房间,他艰难地走到自己置物的支架旁,那里正摆放着一排抑制剂。他拿起了铜与玻璃构成的注射器,手却一直忍不住哆嗦。最后还是季丽安过来帮忙完成了注射。再晚一些的话,他都怀疑自己会被激发物活活烧死。

呼吸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才闻到一股草木的烟火气。柯林困惑地看向四周,发现在自己的左手边还摆了两只熏香炉,里面分别放置了两叠月桂和无花果叶,它们都在缺氧状态下缓慢地燃烧。

那是入梦前自己设置的,但它们的效力似乎并没有渗进梦中。

柯林心想,看来对于虚界生物来说,梦境和现实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对了,也不知道炉床怎么样了。

他急忙闭上眼睛,再次感受自己的心内海。

那些如星辰般的生命丰饶,如今几乎已经被消耗殆尽,只余下暗淡的几处处于将灭不灭的状态,仿佛落在黑布上的灰尘。

但是如今,有一些不明的红色丝线散布在心内海空间中。

它们仿佛是在无形的风中飘荡着,而那些根系则延伸向所有“星辰”的下方,没入了不知名的黑暗中。

柯林将视点向着那片黑暗聚焦过去,隐约地能听见隆隆的响声,忽远忽近地。那已经是心内海所连接的另一个世界,所有意识存在的深海。

而炉床之奥秘,或者说“奴隶之王的婚戒”,就在那深处不可见地运转着。

“怎么样了?”季丽安小心翼翼地问:

“梦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柯林会心脏骤停,就说明一定有哪里出了意外。

但她不知道柯林在梦境中经历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改动过的设计有没有生效。

也不能确定,此时的柯林究竟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人。

“很顺利,所有结构都像计划中那样动起来了。”柯林说:

“只是在最后关头不小心被它咬到一口,是我自己不小心。”

其实炉床没能在第一时间启动,但也说不上是谁的失误。柯林看得出来季丽安已经尽了全部努力。

“那……我们成功了?”她问。

柯林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红色丝线,它们探入心内海中的末端正在缓慢地消散为光斑,正缓慢地转化成生命丰饶。

毫无疑问,这就是从炉床内涌出的灵素,来自于那只穿梭魔的身体。

而且自己身上并没有出现不知来源的刺痛,说明灵素排异并未出现,将炉床放置在深层意识中减少以太负荷的思路是正确的。

但是根本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因为想让灵素流入现实,就必须途径以太。

“好像是吧。”柯林低声说道。

季丽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那你现在已经是……?”

两周前,穿梭魔的上一任宿主被乔凡尼判断为“子月”的程度。

那么在自己铸成炉床之后,应该也已经接近了子月的层级。

但这只是力量规模上的评估,毕竟自己的意识,甚至还没有真正打开心之壳。

但是也没有谁规定过,巫师就一定要打开心壳。因为扬升之路远远不止一条。

“我想,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巫师了。”柯林说。

子月程度的巫师,行者踏出了扬升之旅的第一步。

季丽安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哪怕在教团的学校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师也是很罕见的。

至少,在她能接触的层面是这样。

而如果没有忽如其来的结核病,或许她原本也有机会踏上这神秘之旅,亲自去“触碰”那个神秘而深邃的世界。

但是无论甘心与不甘心,这一切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阴差阳错地帮助另一个人成为巫师。

……

柯林再次在脑海中勾勒出穿梭魔的形象,将意图聚焦在它的身上。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翠绿的火焰,在柯林的眼前,穿梭魔细碎扭曲的肢体一点一点被凭空拖拽出来。

也许它在哀嚎,但炉床中的构造,为柯林屏蔽了来自它的一切声音。它无法作出任何实质反抗,必须执行柯林给予它的命令。

它的身高超过两米,黑紫色的肌肉泛着类似金属的光晕,紧紧地贴合在骨骼上,使得它的身躯显得格外细长。

翠绿色的火焰仍在它身上燃烧,意味着它依然还在抵抗,但显然坚持不了太久了。

它从柯林的深层意识上浮到心内海,来到了现实与虚界交错之地,也就等同于进入了这个房间。但是又仍处于柯林心之壳的遮盖之下。

季丽安看不见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莫名地开始感到不安,因为她的灵素感知相来出众,所以察觉到有异质的灵素进入了空间中,引起了些许紊乱。

“它现在……出来了吗?”

虽然在材料中求知了许多年,季丽安没有真正与这些灵属的生物打过交道,所以此时也难免有些紧张。

“嗯,它就在你的面前。”

“别吓我了。”季丽安笑着说,却依然忍不住伸出手在面前摸索了一下。当然,她什么都摸不到。

实际上穿梭魔已经漂浮移动到了房间中间,柯林正控制着它的手向着桌子伸去。

然后,毫无意外地穿了过去。

随着它上浮到心内海,柯林的身体里再次出现了来源不明的刺痛。这次的痛觉轻微了许多,就如同毛细血管般,在所有皮肤下蔓延。

心内海位于以太之中,而随着穿梭魔的上浮,内海中的灵素总量自然也就超出了以太负荷,部分灵素浸漫到身体中,人体的灵素排异反应也就随之出现。

因为心之壳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炉床,加上在梦境中再次反复受到精神冲击,所以柯林心壳上的缝隙再次被扩大,至少为穿梭魔的出力提供了一定通路。

要试试它有怎样的力量吗?

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柯林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发现这正好是二十四小时内,青星通道最兴盛的时刻。

因为心内海与现实方位重合,所以同样受到行星通道的影响。因而最近的两个小时内,也就是穿梭魔在一天中最近现实频率的时刻。

所以它的攻击也将或多或少地,对现实产生影响。

翠绿色的火焰在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它终究意识到了,自己的任何反抗都毫无意义。

柯林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最后锁定了角落里自己的几个空酒瓶。

怎么进攻?他思索了一下,却感觉有些无从下手。感觉就像是要控制自己身上平白多出的器官。

经过几回简单的尝试之后,穿梭魔关节上的枝节猛然暴涨刺出,将酒瓶击成碎片。

季丽安被凭空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出声:

“什么?”

毕竟房间里有个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怎么都不是一件容易安心的事。

“抱歉抱歉。”

柯林向她示以歉意,毕竟是自己太入神,忘了在尝试前提醒她一声。

但季丽安倒也没什么脾气,只是扯了扯嘴角。

一会收拾那些酒瓶残渣的,当然是柯林自己。

季丽安说:

“不如把我拉进它的频率里吧。”

“你确定?”

她揉了揉额头说:“至少不会被弄得一惊一乍。”

于是柯林又一次生涩别扭地控制着穿梭魔,准备将季丽安拖进一个异常的意识频率。

季丽安也是像“霍斯特”那样,在心壳上有着大裂隙的人。他们因此而变得敏锐,非常容易受到影响,哪怕不使用震啸也会被轻易拖到异常的频率中。

但柯林依旧尝试了十五分钟,才成功让季丽安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

“这就是灵属的生物吗?”季丽安喃喃着说。

“你看到了什么?”

“一只像狗的兔子。”季丽安笑笑说:“自欺欺人的幻觉。”

说完,她就回头朝着自己的工作台走去。

柯林也走近了那堆碎片,蹲下观察起来。从玻璃碎裂的状况来看,穿梭魔这一击的威力似乎还不如普通子弹。

比起那只风魔的攻击来说,当然就更不如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穿梭魔虽然力量更强,但也因此离现实频率更远。

乔凡尼似乎也说过,越是大家伙就越难在频率上迁移,所以有时反而不如被完全掌控的弱小精灵。

柯林又一次抬起穿梭魔的手臂,发现除了没有触觉传回大脑之外,几乎就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手。

随着柯林的头脑从缺氧状态中恢复,越来越多的意图被聚焦到了穿梭魔身上,最终对它取得了完全的控制。

与其说是使魔,不如说它是自己肢体的延伸。只不过它身上任何的感知,都不会被反馈到主人身上。

就像一个人有了两具身体,这带给了柯林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穿梭魔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踉跄,因为柯林一时没能适应这种全新的身体模式。

让意识适应一心分两用,显然也是需要时间来练习和适应的。

同时柯林一边活动着穿梭魔的手臂,也忍不住在想,如果能将穿梭魔的意识彻底抹去,再用灵素构成的神经,接管它的思考器官的话……

那么自己是不是就等于有了两颗大脑?

分布式的意识?如果虚界不存在现实这样的空间逻辑,似乎也就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提供了存在的基础。

若干个分离的思维器官上,运行着同一个意志。

就像拔出一株土豆苗之后,在它的下面还连接着若干颗根茎。

虽然听起来很恶心,也有点刺激。但是柯林想了想,又忍不住留了几分期待。

如果自己的脑容量再扩张一倍,那么自己又将会达到怎样的心智水平呢?

或许还不止如此。

圣王预言中“三重帷幕”的第一重,即是指人类受到自己原始知觉的限制,无法直接感知世界深层的存在。

虽然近代的巫师们声称已经用“成像”之法揭开了这一重帷幕,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带有妥协性的方法。事实上到了今天,依然没有人能够直接看见虚界中的存在。

那么,如果某天能彻底接管穿梭魔的感知器官,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超越人类的桎梏,以直接感官来认知虚界中的存在了呢?

也许只有做到这样,才算是真正揭开了第一重帷幕,成为了虚界和物质界双重存在的生命形式。

虽然到了那一步,自己可能也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了。

不过在这些有的没的想法出现之前,柯林就早已在考虑如何彻底抹去穿梭魔意识的问题。因为他绝不会像巫师“霍斯特”那样,给予魔鬼任何背叛自己的机会。

不知道以后,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出现什么魔鬼保护组织,但至少现在没有。所以柯林也准备给予它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无需在良心上感到不安,毕竟这东西已经不知道将多少人引上绝路了。

第112章无言的沉默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太晚,远远地能听见几声狗叫。柯林从季丽安家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对面楼下的那些声色场所大多已经关了门,二三层楼的窗户也拉上了窗帘,但仍然透着一点暧昧的灯光。

现在还不是能安心回家睡觉的时候。因为还有一件极关键的事情需要确认。

将炉床深埋在意识海洋中,可以躲过神学院的提灯检测,亦或者一号先生的观察吗?

理论上确实没有问题,因为意识深海已经相当于是另一个世界。也就等于将燃料源藏在了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但就像季丽安所说,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什么连锁反应。

就比如出现于心内海中的那些红色丝线,到现在也没人说得上来那是什么。

每一个人的内心结构都是独特的,与意识深海有关的扬升之路总是更多地存在不确定性。

柯林又适应了一会控制两具身躯的感觉,开始逐渐掌握了一点窍门,但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战斗中派上用场。

因为排异反应的存在,他也不能太长时间维持这种状态,不久之后,就将穿梭魔收回到了炉床之内。

“你觉得净盐检测会比提灯差多少?”柯林转头问。

午夜两点,季丽安没有像柯林这样长期熬夜的生活习惯,加上白天改造《婚戒》时花费了太多心力。此时已经时不时用手捂着嘴打起哈欠,脑袋就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呼吸里还带起了轻微的鼾声。

“……”

发现季丽安已经处于半昏睡的状态,柯林无奈地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季丽安迷惘地睁开眼睛,浓密的睫毛仍然低垂着。她抬手揉起眼角,似乎依旧弄不清状况。

“净盐检测的效果能比得上提灯吗?”柯林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说:

“看谁在用净盐吧。只是提灯的效果……会稳定一些。”

“帮我检查一下吧,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外溢的灵素。”柯林说:“至少在天亮之前,还有调整的时机。”

“唉。”知道要继续干活,季丽安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她其实很想问:平时你都这样折腾自己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她知道一定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就像永远不知疲倦。

虽然是想抱怨,她也知道柯林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她试着变换一下努力的方向:

“五十二奥里。”

她伸出两只手分别比出三和二,在柯林眼前晃了晃。

“什么?”

“不会以为这边的服务都是免费的吧。”耳畔私语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怀好意:

“改写仪式收费五十奥里,净盐检测两奥里,谢谢惠临,以上项目请用现金结清。”

季丽安收拾了一下精神,提起神来,拿出了作为私人医生的营业性态度。

“报酬不是用平时带来的材料抵消了吗?”涉及财务上问题,柯林马上警觉起来。

“最近的质量下降得太厉害了,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她说:“所以这边也不得不收费,用来当作警醒。”

柯林若有所地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从上衣里拿出皮夹:

“行,五十二奥里对吧?”

没想到柯林会这么爽快地开始掏钱,季丽安一时也愣了神。

之前他们偶尔也会开这样的小玩笑,但是柯林每次都会斤斤计较,毕竟季丽安找的大多数理由都是无理取闹,所以他有时会一本正经地反驳。

季丽安也并不是真的要钱,只是想借此取笑他的吝啬和笨拙,找个讽刺他的由头,或者偷懒的借口。

结果柯林这样二话不说开始掏钱,反而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喂……”看到情况不对,她换了一种语气提醒说:

“开个玩笑而已,你知道的吧?别拿那种东西侮辱我了。”

她原本就乐于接近与神秘有关的一切,并深深地为之痴迷。所以哪怕没有那些材料作为报酬,她一样会去做的。

“那就算是今晚住宿的费用吧。”柯林将一叠纸钞递给她说:

“一会我还可能要在暗室里睡一会,明天早上离开。”

五十二奥里。为什么她半梦半醒间会说出这个数字。

因为那是一个治疗周期的费用。

季丽安一直在市立医院接受安慰性的治疗方案,只是聊胜于无而已,但是要价却并不低。

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公国平民的平均年龄不过四十五岁上下。

季丽安虽然一直在帮妓女看病,但缺钱是一定的。

“没有地方能囤到酒了,短期内我也不敢再向卢卡买太多红石。”柯林晃了晃手里的纸钞说:

“所以这点现金对我也没那么有用了,收下吧。”

不影响大目标的前提下,能帮就帮,这就是柯林对待同伙的准则。

更何况改编一个巫术的价格,应该也远远不止五十二奥里,这是她应得的。

季丽安盯着柯林手里的钱,咬了咬下唇,暗暗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她将头别过一边,但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当季丽安的手指捏住了纸钞的上半部分的时,柯林却又冷不丁地开口:

“但是收了钱,就老实给我干活。”

他就像个魔鬼一样:

“在确定问题被解决之前,今晚就别想睡了。”

就知道会这样,季丽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法再收回伸出的手。

……

……

将炉床深埋在梦境中的做法是有效的。

季丽安连续做了几次净盐检测,发现在不放出穿梭魔的情况下,柯林身上的灵素溢出甚至还要低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平。

“这不止是改良炉床的效果。”季丽安说:

“即然那个记忆封印会修复心之壳,也许它还在某种程度上遮掩了裂隙的存在……”

季丽安的灵素感知,已经算得上是优秀的水准。所以她亲自使用净盐检测,效果不会与提灯相差太多。

所以基本可以认为,柯林对自身实力的隐蔽,已经可以从大部分常规性的侦测手段下生效。

而在圣一神学院这种地方,还不至于让教团动用非常规的侦测。

毕竟哪怕仅仅是“提灯”,也已经是非常昂贵的仪器。

将超凡有关的一切隐藏起来,也就意味着相关的成本会急剧上升。

“其实我听说过,会用红信仪来传输的材料,一般还是密级比较低的。”

临近天亮,季丽安收起了最后一组净盐。反而开始变得清醒起来,进入一种疲倦的亢奋中。

圣一神学院自身也算不上多么高级机构,虽然用几台红星仪与同盟学者之间发布文献和交流的网络相连。

但是它本身,却也不过是一家边陲之地的专门学院而已。

所以神学院报房的业务甚至是半开放的,除了维持着其他学院或教团的沟通之外,它还会接受一些来自社会上的通讯委托,或是协助其他机关的内部联络。

比如曾负责监视季丽安的“寒鸦猎团”,从属于某个被称为“公国圣省”的机关,其实和圣一神学院没有太多关联。

但是柯林却在神学院报房截获到他们内部的命令文件。

“如果除了那些‘提灯’之外你没看到其他什么古怪的道具。”季丽安说:

“那么基本就可以认为,‘炉床’暂时不存在暴露的风险了。”

柯林点点头,从由座椅临时改造而来的手术台上起身。

他想对季丽安道一声辛苦,但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两人一起熬夜解决问题。再说这种客套的话,反而显得有隔阂。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成功告一段落,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一时感到有些轻松,但也有些不自在。

季丽安望向窗外,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泛光,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一切又会回到平时那样,柯林将匆忙离开,然后自己又会独自埋头在资料和显微镜之间,度过那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沉闷时光。

“会产生信息素的分化菌群已经被分离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季丽安忽而有些不安地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却发现自己也只能说这些工作上事:

“将它们放在仪式主干边上,就能稳定地产出信息素。只是抑制剂那边,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

“浪费了一整支针剂……结果什么都没弄明白。”她略微抱着歉意。

“没关系,如果短时间内还没法弄清楚成分的话,就别为它浪费时间了。”柯林想了想:

“毕竟没有及时找到‘黑纹银鲛’,也是我这边的问题。”

当初把这件事交给她,或许本来就是自己的武断。

对于这些复杂的活性物而言,即使成功分析出了成分,怎么萃取生产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季丽安还得抓住一切机会筛选链霉菌,时间对她来说正在变得越来越宝贵。柯林不想再耽搁她太久。

只是在怎么对付阿雷西欧的问题上,也许又会增加几分波折。

“嗯。”季丽安微微点头,然后又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沉默,就像之前在工作时一样。室外零零星星地响起了一些鸟啼声,是一个安静清爽的早晨。

柯林的视线常常过于集中在某一点上,因此容易忽略目标之外的事物。

而季丽安又因为长期的幽居,渐渐地在失去与人正常交往的能力,或者说她本来就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那种善于体察他人心绪的人。

因此这种沉默总是会在他们之间出现,而且,谁也不知道怎么打破。

“我去暗室里稍微眯一会。”柯林抬手看着表说:

“再过两个小时就该去神学院了。”

“好。”季丽安也站起身来:

“我去帮你拿点毯子。”

……

……

五只手会议的现场,被放置于一处马里齐奥名下的庄园中。

这一次是族长会议的延申,除了五只手之外的其他辛西里集团,只要稍成规模也会受到邀请,然后派人来参与。

柯林还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因为卢卡准备带他来和大多数人打个招呼。

“按照你的功劳,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卢卡移过头对他说:

“毕竟没有你,也就没有今天的切斯塔洛。”

其实柯林才刚刚从神学院下班出来,今天一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某个时刻,自己身上的巫术嫌疑就被人察觉了。

但是结果却一切如常。那么想必也可以在守灯人面前保全秘密。

朱莉欧难得地好好打扮了一回,无帽沿的钟型女帽,穿着合身但低腰线的及膝洋装。

这类会议常被人认为是辛西里人庸俗品味的聚集地,来往的都是一些挺胸腆肚,胡子飘垂,穿着民族服饰的古怪人士,连环画中各种反派的常用取材。但女人们近几年来已经不再作传统打扮,她们更倾向于和安赫上层圈子保持一致。

会议还没有开始,大部分人在庄园里自由游览。说是庄园也许更像是别墅,因为面积不大也没有什么农田,后院里种了一些适应这里气候的果树,但估计只是作观赏用。还有一个带喷泉的泳池。主建筑里有宽阔的大厅,大部分人就先聚集在这里相互寒暄。

柯林的视线在人群中快速扫过,其实他认识其中大部分头目,至少在照片上见过。生面孔大多是在近两年才顶上来的人。

男仆们端来了酒水,尽管禁止私酒生意,不意味着马里齐奥没法为自己的聚会弄来好酒。但是在他明目张胆地违反禁酒令的同时,柯林还看到施塔德的市长短暂地露了个脸,接着就走进了马里齐奥的办公室。

这庄园中出现的一切,都像是马里齐奥的某种示威,暗示着卡鲁索虽然和其余四家处于同一个会议中,但本质上已经是不同层面的势力。

卢卡坦然面对着这一切,举着香槟和大多数人谈笑自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在。

第113章肢解

“我听说你在卡佩罗那边的进展不太顺利。”

一边低声对柯林说着话,卢卡一边将空酒杯放在了男仆的托盘上,向对方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虽然卢卡来到施塔德以后一直过得很简朴,出席这种场合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肃清掉了一个地下酒吧,但一些人依然觉得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卢卡盯着正在和别人打招呼的朱莉欧,“脏手指”德乔等人也在场中:

“她还有戏吗?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说。”柯林摇晃着自己杯子里的清透酒体:

“她本人可能没有传言里那么不堪,但关键还是别人怎么看。”

“今天有了一个机会。”卢卡说:

“你猜这场会议被提早了一周是为什么?”

“……”

毫无疑问,因为几周前在族长会议上通过的禁令,马里齐奥现在正面临着压力。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在一个违禁品市场欣欣向荣的时候,让这群黑帮分子只能对着它发呆。

所以此时在中下层的辛西里团体之间,头目们的不满正在日益高涨。

甚至不乏有些闲言碎语在说,五只手不过也是当局圈养的五条狗。而所谓的“大老板”马里齐奥,就是握在当局手中的那条拴狗绳。

“是为了那道禁令?”柯林猜测着说。

“更具体一点,为了卡佩罗的事。”卢卡说:

“你们又有机会了,不过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不用说的太透,柯林也就明白了卢卡的意思。

卡佩罗的头目们为了争夺族长之位,已经做出了太多令人难堪的动作:

发起了明目张胆的街头战争;与巫师勾结使用禁术;还有为了筹措资金而贩运私酒。

这个家族已经得罪了太多人。所以一旦出了什么事,从老家到当局,乃至五只手家族全体,都不会有谁愿意出面保它。

正巧,它碰上马里齐奥急需彰显自己权威的时节。

卡佩罗可能会在这一场会议上被肢解,“头脑”奈维欧的多年的苦心经营将毁于一旦,。

所以这是一场做利益分割的会议,也是用来震慑大部分其他团体的会议。

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上层的态度,以及违令贩私酒的下场。

柯林皱起眉头望向一个角落,朱莉欧正在那里和几个要好的少女一起说笑着。她毕竟是奈维欧的掌上明珠,所以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差不多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其他族长或头目的家眷。

柯林不知道,她以前是以什么面目出现在这些社交场中的,但是从那些童年玩伴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异常。

或者她们察觉到了,也只会以为朱莉欧是因为家中的变故才有了变化。

似乎感应到了柯林的视线,朱莉欧也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现在的她,目光就像湖水一样平静。

她意识到这场会议的真正目的了吗?

柯林仍记得自己举着枪走进旧仓库的那一夜,被绑着的她就像个不良少女一样,胡乱地放着狠话。

而在那一晚之前,朱莉欧也许还在画廊里和朋友们议论着世上的不公。在柯林的脑海中,这两幅画面总是难以相容到一起,在他眼中,朱莉欧是一个矛盾又不可理解的人。

可是现在,她的目光中即没有喜悦,也没有担心。这是一种会让柯林感到熟悉安心的目光,因为他乐于和这种人来往。

如果是卢卡或马里齐奥,应该也会认为这种就是“可靠的人”。

无论曾有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思考,莫名的诧异或是愤怒,到最后似乎总是会变成,差不多的大人。

又有几个人陆续过来和卢卡打招呼,似乎在谈论红石生意的相关事宜。柯林就向卢卡示意了一下,表示自己先去其他地方逛逛。

他走出大厅,一时感觉胸中有些烦闷。

昨天刚以“海因里希”这一重身份寄出信件,会获得怎样的反响还不得而知。

在收编卡佩罗家族这方面还没有什么进展,却已经开始遭遇挫折。

如果没有一批可以信赖的人手,有关私酒的计划将很难有推行下去。

忽然有些理解卢卡为什么总是会抽那么多烟。单打独斗总是最轻松潇洒的,当需要依赖组织的时候,就往往会出现很多难以把握的情况。

走道两旁是一片片被裁剪成各式几何图形的灌木丛,虽然第一眼能给人以冲击,但是看久了就会觉得缺乏自然的意趣。

离会议开始还有一点时间,柯林就沿着红柏木板铺就走道往前走。一边思索着出路一边散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片小小的果林。

也许是因为远离了主建筑,所以园丁也就疏于管理,结果这里的样子就像是野外的山林一样。

然后柯林看到,树下似乎有一个人影。但还没认清对方的样子时,他就听到了一道山泉般清冽的声音:

“哦?是新来的獠牙吗。”

女性的声音,话语的内容虽然是问句,但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不至于说冰冷,却仍然为这暮夏的午后平添了几分凉意。

她的身形被一袭衣袍遮去了,那袍子宽阔得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在她的腰间竟然还配着一支细剑,供握持的十字握把上,有着如花朵般繁复镂空的结构,可以为主人护住整个手部。

看到这两个特征,柯林就想到了她的身份:在“拿勒之家”剧院时曾跟随在马里齐奥身边的人。

就是她无声无息地取走了阿雷西欧手中信息素装置。

“虽然不知道还会见到你几回,但即然你是獠牙,姑且还是分给你一个名字吧。”

她说话的语气很奇怪,比正常人的语速偏慢,同时就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但依然和一号先生有几分相似。

“希尔佩特。”她想了一阵子后说:

“以后这个名字就分给你了。”

柯林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以后你可以叫我‘希尔佩特’。”

“一个安赫男名?”柯林问。

“图方便的代号而已,我尽量不想从它联想到自己。”希尔佩特说:

“所以不可以太过贴切,但也不能刻意不贴切。我在收集听见过的每一个名字,然后把它们公平分给可能再见面的人。”

“希尔佩特。”她说:

“可以记住吗?如果我们还会再见的话,我就是‘希尔佩特’。”

记得阿雷西欧在劝告一号先生时曾提起过:马里齐奥家的那位,自欺欺人地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

她就是卡鲁索家族的守灯人吗?

没想到守灯人中,竟然还会有女性。

观赏用的果树下,摆了一张毫无装饰的椅子,此时她正坐在那椅子上侧对着柯林。但她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如果要描述她在这做什么,那就只能说“希尔佩特正在坐着”而已。

而她的面具此时已经被掀起来了,正侧侧地斜放在头顶上。栗色的长发下是姣好的面容,来起看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是被分配给卡鲁索家的守灯人,而卡鲁索又是五只手中最强大的一支。那么按照常理,她应该是施塔德五位守灯人中最出众的那个一个。

“还有你,阿雷西欧。”希尔佩特平静地说:

“准备在一旁看到什么时候呢?”

柯林微微一怔,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然后他看向自己身后,就看见阿雷西欧从果林的入口处走了进来,脸上是丝毫也没有被揭穿后的尴尬。

“海伦妮。”阿雷西欧如此称呼说,应该是希尔佩特分给他的名字:

“我们有几周不见了吧。”

如果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假名称呼一个人,那么她似乎也就有了无数种身份,并且将在不同人的眼中分裂出不同的面目。

这些旁观者之间将难以交流,你口中的A其实是他口中的B,结果也就无法形成统一的描述。所以一个有几百个名字的人,就会始终像影子一样存在又不存在着。

这就是守灯人“希尔佩特”,用来回避“自我”的方法。

但也正如阿雷西欧所说,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毕竟名字远非自我的全部。即使像一号先生那样干脆完全没有名字,又能起到多少效果呢。

……

柯林想到阿雷西欧明面上的身份,依然是奈维欧的助手,所以他参加这次会议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从自己的身后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一直在跟着自己?

“没想过你也正好在这里,柯林。”

阿雷西欧若无其事地说。也不知道这真的是一个巧合,还是他刻意在带过这件事。

“又是为那位小姐的事,才专门来我这里么。”希尔佩特声音无起伏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了,老家那边也是不可能同意这种事的。”

那位小姐?是指朱莉欧么?同意又是同意什么?

对于两人之间没头没脑的对话,柯林一时摸不着头脑。

“柯林。”

似乎没想到希尔佩特会当着外人的面直接说出这些话,阿雷西欧的面色一时间变得阴沉如水。

“这是守灯人的事,如果你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就请先回避一下吧。”

希尔佩特短短的两句话,已经让柯林的脑中浮想联翩。什么叫“老家不可能同意”?

是不是暗示着,阿雷西欧甚至有忤逆老家的嫌疑……

怎么想这都是麻烦的事,早在阿雷西欧说话前,柯林就已经感觉如坐针毡。

所以这时阿雷西欧开口赶人,反而让柯林有种解脱的感觉。

柯林点点头,很干脆地回过头去。正好到了会议要开始的时间,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大厅。

但是在路过阿雷西欧的身侧时,这个尚处于壮年而且穿着考究的守灯人却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我知道你现在在弄什么把戏。”

“他们不同意我打开那个枪手的大脑,所以我暂时没有拿到证据。”

“无论你想搞什么鬼,别再第二次让朱莉欧身陷那种场合。”

说完这些话,他就朝着希尔佩特的方向走去。

柯林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离开了这片林地。

……

……

这次会议确实是围绕着肢解卡佩罗而展开的。

只要是对局面稍有判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预料。

但是当五只手的几位族长各自说出自己的要求时,却仍然引起了一片哗然。

包括弱小的切斯塔洛在内,每一家都磨刀霍霍地准备割走卡佩罗的一部分。在这之后,卡佩罗将不留一丝痕迹,就连现在担任头目的人都将变得一无所有。

窗帘都被拉上了,室内显得有些昏暗。二十四个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环绕而坐,其余不少人则在挤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

这里的每一个人,放到外面都是头领级的人物,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今天甚至还轮不到一张椅子。

马里齐奥的一名助手说完了卡鲁索家族的索求之后,倒吸冷气的声音就时起彼伏,久久没有人吱声。

马里齐奥的要求可以被很简单地概括:除了其余几家要走的那点零碎之外,剩下的全是我们的。

而且卡佩罗现任的六个头目中,将有四个要被处决,而且他们的家人将不会得到安顿。

现场一时陷入死寂,连以往在这种会议上经常出现的俏皮话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剩下的几位族长,一个个都皱起了眉头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作为卡佩罗头目之一的“脏手指”德乔,并不属于要被处决的四人之一,甚至他还受到了一定优待。

马里齐奥允许他进入卡鲁索,当一个中级助手。

但是他想着曾给他留下无数伤痛的卡佩罗家族,那个他每天都恨不得早一刻死去的奈维欧。看着那些曾嘲笑过他,此时却慌得说不出话来的其他头目。

现在他应该感到畅快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再沉默下去:

“难道您认为我们这些人已经死绝了吗?”

他盯着马里齐奥说,毕竟是在反抗五只手的顶层人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堂·马里齐奥,您是知道的吧。”

“就算我们都是死人,只要还没葬下去就不能这样欺辱。”

第114章规矩

当阿雷西欧打开会场的黑檀木门时,看到的就是一片剑拔弩张的场景。

体格矮小的德乔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像是在发怒,又更像是在畏惧。

而马里齐奥也摘下了手指上的图章戒指,正自顾自地摩挲着上面铭刻的名字,这是他很不高兴时的习惯。

阿雷西欧身为前任守灯人,却轮不到在会议桌上坐下,他不动声色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人,同时整理着因在散步而有了些许褶皱的衣领和袖口。

他并不为会议中的局势感到紧张。因为他一直认为卡佩罗的命运与自己无关。

这个缺乏自制的家族会走向末路,也是他料想中的事。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最后落到了朱莉欧的身上。她正坐在德乔的身边,离柯林所在的位置很远。

他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他们已经接近一个月没有见面。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朱莉欧奔波,甚至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朱莉欧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至少可以确认她没有在切斯塔洛那边受什么委屈。

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心安,因为早已听见过她亲手肃清了皮亚的传言。

而今天朱莉欧会坐在“脏手指”德乔身边,则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是作为傀儡,而是她本人,想要继承卡佩罗家族。

停下吧,回来吧,朱莉欧。

他垂下手臂,默然而痛苦地想着。

这条路太肮脏太残酷,根本就不是你应该走的。

只有那些对朱莉欧有所求的人,才会恨她是个废物。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无时无刻不希望朱莉欧去改变,去“成长”。

而他阿雷西欧,则宁可朱莉欧是个废物。因为他深深地知道对于朱莉欧这样特殊的人来说,只有成为废物,才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生活下去,保全她那可贵的善意和同理心。哪怕那只是温房里一受风就会凋零的花朵,却也是阿雷西欧苟活于世的意义。

否则早已被灯火抛弃的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呢?

可朱莉欧又终究是“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无论她的血脉还是身份,似乎都早已预示了某种命运。

一瞬间阿雷西欧感到了一丝失落,也许他怎么试图阻止,她到底还是会和自己的五代先祖一样,走上成为族长的残酷道路。

但这种无力的想法,只在阿雷西欧的心中一闪而逝。自从被灯火抛弃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敬畏什么了,更何况是这种虚无缥缈的命运。

而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执念,也不可能再轻易放下。

朱莉欧是为什么才有了如今的转变?阿雷西欧明白,那只是有人唤醒了她不恰当的愤怒,或不成熟欲望。

而从灯火中醒来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转头成空的虚妄。

他比少不更事的朱莉欧,更清楚她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所以他准备让朱莉欧拥有什么样的未来,也与她自己的意志无关。

……

……

马里齐奥会拿出这样的提议,本来没有指望谁会真的接受。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战争宣言。

但他不会在会场上直接杀人,因为这样做太难看也达不到威慑的目的。他会让几位头目各自回到地盘,再各自做好自以为充足的准备。

但这不会给结果带来太多改变。

并不是说马里齐奥能在直接火并中轻松胜过卡佩罗,如果在街头上开火,双方都会损失惨重。

但他们之间的战争绝不会以这种方式进行。因为只要马里齐奥开口,那每一个应该被处刑的头目,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的浴室里。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脏手指”德乔会当场翻脸。

在他的地盘,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智慧的问题。如果是卡佩罗的其他头目开始拍桌子叫嚣,甚至是掏出枪来,马里齐奥都不会感到意外。

德乔不是一个不知道隐忍的人,也不应该是那个为卡佩罗家族叫屈的人。更何况,马里齐奥还有意无意地想放德乔一条生路,因为这个矮个子男人,一直把自己手下的人看管得很好。

但这些好心,却似乎都被浪费了。

当马里齐奥沉下脸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而德乔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危险在逼近自己似的。

说完那句“下葬前都不可轻辱”的辛西里格言之后,他就紧接着说:

“堂·马里齐奥,我不认为你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五只手会议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相互帮助以及约束,为了壮大彼此,而不是让你用它来吞并别人的。”

“卡佩罗家族比卡鲁索更早来到施塔德,在我们来之前,这里的一切被安赫人的杂种流氓榨得干干净净,是卡佩罗付出了最多牺牲,才从本地帮会手中为辛西里人争来了存活空间,然后,人们的口袋里才存的下钱。”

“你不会忘记了吧,当初是奈维欧的父亲提携了你,否则你一生都是一个报童罢了。那时他才是这里的‘大老板’。今天你可以不知感恩,不顾情面地肢解掉卡佩罗,那你能保证,明天就不会有人盯上卡鲁索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德乔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但他口中的话语却非常流畅,甚至越来越丧心病狂:

“我知道你也有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你的一切,因为你很羡慕卡佩罗家族,能在直系亲属之间传承五代。”他说。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马里齐奥身边的助手,立即出声制止了德乔。尽管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却不是能这种场合提起的话题。

马里齐奥扬了扬手,就像挥赶手边的苍蝇一样。示意自己的助手住嘴后,他就继续盯着德乔,但那视线就像在打量一个死人。

“你曾经仰望那个提携你的人,所以如今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处处想要胜过他……你要像他一样将自己建起的集团传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还不够,你还准备彻底拆掉他留下来的东西?”

德乔确实是个能力平庸的人,坐在卢卡身侧的柯林心想。

他说的这一串话看似有力,实则已经方寸大乱,不过是垂死挣扎。除了打情怀牌攀附关系之外,甚至还有点掀桌子的意思,但这不是逼着马里齐奥杀了他们吗。

他不禁心想,难道自己对卡佩罗的诸多打算,终究是难有回报了?

……

“记住,是你们违反了禁令。”马里齐奥喉音依然嘶哑沉重,就像一直犯有喉炎一样,让人觉得他开口说话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我让你在这无所顾忌说话,是怕别人会有恐慌和误会。我不在乎那些虚伪愚蠢的避讳,今天就全部拿到台面上来吧。”

“我正面回答你的所有说辞,无论是卡佩罗近几百年的付出,还是我和上一任‘大老板’的过去。这些和你们应受的处罚都没有关系。因为一切只是因为你们有错在先:违反禁令贩运私酒,无视‘法官团’的调解,在街上弄出上百条无辜的人命。有人做了错事所以要受到惩罚,什么时候这也成了可以供你们来回揣测的事?”

“可是你还想把卡鲁索在自己的血亲中传下去。”

德乔忍不住接着说道:

“你已经老了,你的孩子才多大?他能系好自己的鞋带了吗?你就不怕自己现在开了先例,那么卡佩罗今天的下场,某一天也会落到他的身上?”

“你还在担心我的孩子。”马里齐奥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怒:

“灯女在上,没错,他会继承我的一切。”

“但是无论再过多少年,卡鲁索家族都不可能像你们一样被人拆解。

“这不是因为我的孩子有实力让家族永远强大下去,而是无论卡鲁索衰落到什么地步,他都会铭记我对他的教诲,并且会把这条教诲一代代传下去。

“就像过去的‘大老板’,卡佩罗两代前的族长,曾经把它教给我一样。”

马里齐奥闭上眼睛,带着些许怀念地,用拿勒语吟诵着引用道:

“无论有多少权力和利润摆在你的眼前,永远有一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应该被记住,那就是:不要破坏规矩。”

“他已经死了四十年了,死得很不名誉。”马里齐奥皱起眉头,稍微改变了坐姿,揉了一下鼻子:

“但我还记得他告诉我这句话时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他要确定这句话已经印到了我的心里。”

对于他们这样的团体来说,规则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否则就会变得和那些旧城里的流氓集团没有区别。

“如果你们的老族长还活着,知道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吗?”马里齐奥说:

“我告诉你——和我一样的决定。”

“那就准备好接受战争吧。”德乔说:“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恐怕德乔是准备主动向马里齐奥发起进攻,说起了最后的通告。

但是他只说到一半,就被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

“马里齐奥伯伯,请问,我可以提两句吗?”

这是与此地氛围极其不符的声音,当它响起时,场中的不少人之间就有了些许骚动,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什么。

包括柯林在内,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讶。

因为说话者,就是曾被称为废物的朱莉欧。

阿雷西欧默默无言地望着朱莉欧的方向,手掌不自觉地捏皱了刚刚整理好的袖口。

“朱莉欧。”虽然同样感到诧异,马里齐奥的神色依然缓和了一些,不带太多表情地望着她: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吧。”

他顿了一下,转而补充说:

“但如果你是为那些人发言,我不会念及什么情分。”

柯林望着朱莉欧,不知道她会给此时的僵局带来什么改变。

获得马里齐奥的同意后,朱莉欧依然低头半响。接着就像理清了全部思绪一样,她轻松地笑了一下:

“刚才在聚会上时,我和人打听了会议是怎么得出这类惩罚的。”

“虽然不像当局的法院那么严谨,但究竟做什么处罚,还是需要我们的‘法官团’来决定,是吗?”

马里齐奥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转头打量其他人。

不知道是谁先露出了笑意,结果是两秒钟之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哪几位是法官团的人。”马里齐奥说道:

“都站起来,我们来做个完整的过程。”

没有成文法可依的法官团,在这种时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有几个人笑嘻嘻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分属于几个实力较强的家族,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利益。

“不不不。”朱莉欧急忙摆手说:

“我没有指望他们忤逆您的意思。”

“只是想说,即使按规矩来,现在的惩罚也还有调整的余地。”

有些人已经在起哄,说着些些废物公主在这种时候就应该闭嘴之类的话。

“都是最重的罪责,配得上最重的刑罚。”马里齐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种惩罚会引起帮派战争。”朱莉欧说:

“卡佩罗是一个很能给成员以认同感的家族,即使失去了头目,他们也依然会反抗的。”

即使斩首头目,依然会有人采取报复性的行为。

马里齐奥打量着朱莉欧:

“你不适合这种场合。”

“我知道。”

“卡佩罗会变得怎样,你不会受影响。”马里齐奥说:“我受过阿雷西欧的委托,以及看在奈维欧和你爷爷的情分上,你可以安稳度过余生。”

“但是,我与这件事确实有关啊。”朱莉欧低声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无能,家族就不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是一个可供你们考虑的对象,那么你们也就没有必要,这么急切地肢解和控制卡佩罗的成员。”

“一切的惩罚都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不再犯错。”她抬起头说:

“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的话,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第115章破局

一切惩罚都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犯错。

朱莉欧头上仍然戴着那顶钟形帽,这让她看起来就像同盟腹地的富家少女,又可爱又时髦。齐耳的亚麻色短发从帽檐下俏皮地探出,又稍微上扬卷起,如同两只精致的羊角。

“犯错的人要得到裁决,如果他确实违反了族长禁令,那就必须被处死。”

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与这形象截然不符的话语:

“但这不代表整个卡佩罗都犯有不能饶恕的错,去贩私酒的只是一部分人。有的人甚至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转头看向那几位正仓惶不安的头目,带着责备的意思,但她现在的缺乏积威的视线,显然还没有什么威慑力。

要被处死的四个头目中,甚至还有人反瞪了回去。

“至于战争,那更是双方的事。”朱莉欧继续说:

“让其中一方无条件停手,就等于帮另一方谋害他的命。许多人其实只是在自卫,处在中间法官团调解不力,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无视法官团的调解,这一条原本就无意义的指责。从来没见他们真的能制止过哪场帮派战争。

“我以为你想说点什么新鲜的事。”马里齐奥听了一会后,似乎有些失望地说。

“结果你只是想帮他们开脱。”

到目前为止,虽然很有耐心地没有让朱莉欧住嘴,他只是抱着一种逗弄后辈的心态。

德乔咬了咬牙,觉得不应该让朱莉欧再说下去,就伸手想拉朱莉欧在座位上坐下。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朱莉欧却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了一支匕首,用双手吃力地将它钉在自己身前的桌子上。

这惹起了不大不小的骚乱。所有男人在进场时都被搜过身,确保没有藏有任何武器。

但对仅有的几个女眷则宽松了一些,尤其是朱莉欧这样有着一定出身的人。

结果,竟然就让她带了一支凶器进来。

那只是一支供女人随身防身用的匕首,刀身细巧得就像勺子的柄。但是这一支匕首上却还有着干燥后的血渍,还在散发着微微的腐臭味道。

“我没有想过为任何有罪的人开脱。”

在一片嗡嗡嗡的杂乱议论声中,朱莉欧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

“我说过违反了族长禁令的人就必须死,所以我早就亲自处决了一个人。哪怕他是我的舅舅,我也不会留有情面。”

“哦?”到这时,马里齐奥似乎才来了一点兴致。

马里齐奥当然不会不知道,两天前在皮亚的地下酒吧里发生的事。

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将这件事视为了夸张的传言。

尤其是卡佩罗内的人,大多认为这是控制了她的切斯塔洛家族为了造势,而刻意放出的风声。

真相反倒令人难以相信,毕竟越是了解过去的朱莉欧的人,也就越难想象她真的会有这样魄力,能够狠下心肃清自己违反禁令的舅舅。

物以类聚,那个叫皮亚的废物,似乎曾是家族里跟她关系最好的人。

“那件事,不说是切斯塔洛家的柯林做的吗?”马里齐奥向身边的助手问道。

“我可没打算杀她的舅舅。”

听到自己忽然成了杀人犯,坐在远处的柯林无奈地说:

“我还指望他能把一些消息带到卡佩罗家族中呢,结果朱莉欧亲自动了手。”

杀死皮亚,就像是在与过去的自我进行分割,在肃清违反禁令者的同时,也与过去甘愿被称为废物的那个自己划清了界限。

“听德乔说,只有三个头目是真正插手了私酒生意的。”等待所有议论平息之后,朱莉欧继续说道:

“我赞同处死有确凿罪证的人。而剩余的三家,也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调查。”

“有什么资格替我们表态?”一名违反了私酒禁令的卡佩罗头目忍不住说道,他才刚刚从二号人物走上这个位置,却似乎马上要面临处决。自从马里齐奥说出提案他就在发懵,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就凭我是奈维欧·卡佩罗的女儿。他的遗志要我继承一切。”朱莉欧静静地说道:

“无论你们承认与否……现在我才是卡佩罗的族长。”

朱莉欧一直当自己的这一重身份不存在。

因为这本来只是名义上,她不去争,自然也就没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但是在正式的场合,这重身份却能为她的说话声赋予相当程度的力量。

“头脑”的女儿终于宣告了自己的蜕变以及回归,而且当着五只手所有要人的面。

马里齐奥打量着此时的朱莉欧,忽然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她说话的样子还很稚嫩,却活脱脱像是奈维欧年轻时的样子。

或者,当年带自己入行的那个人。

“各位叔叔伯伯。”朱莉欧说:“我是在你们的照顾和教导下长大的。”

“想必你们都领教过我过去的无能,也正是因为我的逃避,卡佩罗这艘船才会走向失控。”

“事到如今我才站出来说什么,确实显得很虚伪。”

“但是我依然想争取一下,一个新的方向。”她盯着马里齐奥说:

“在整肃的同时,让卡佩罗赎清自己的罪。”

堂·马里齐奥隐约已经猜到了朱莉欧想说什么。但仿佛是为了考校她的思路似的,“大老板”只是不动声色地问:

“哦?那你说说看。”

“将处罚范围扩大到整个卡佩罗,只会徒劳地增加卡鲁索家族的消耗。毕竟头目们也刚刚买了这么多武器……”

几个月来他们买空了黑市里的手提轻机枪,这就是德乔等人敢公然唱反调的底气。

如果有太多家族成员对帮派被拆分抱有异议,那么只处决他们的头目就是不够的,团体不会因此解散,这些人很可能会选择抱团对抗下去。

万一事实变成这样,即使是马里齐奥也不会好受。

朱莉欧若有所思,她还不习惯这种冰冷的思考,但显然她是一个有天份的人,语速缓慢却流畅地继续叙说着:

“而且除了卡佩罗之外的那些私酒贩子呢?他们就不应该得到处罚吗?”朱莉欧说:

“我觉得这样不够公平……如今偷偷在贩私酒的人,也远远不止是卡佩罗里的那些头目而已吧。”

这只是朱莉欧根据柯林的情况所做的猜测,出于直觉的判断。

但她却说对了,这也是马里齐奥开始有动作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不让卡佩罗家族留下来呢。”她说:

“处决掉应该被处决的人,剩下的人大多数还是可用的。”

“他们也多少有罪,所以理应接受五大家族的调查和监督。”

“一个受监督的,而且刚刚为内战囤进大量武器的帮派。”

“我想,这样的卡佩罗有没有可能为大家做点什么……”

朱莉欧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

“是不是就像五大家族手里的军队,或者警探?”

“!!!”

会场理响起了超过之前任何一次的议论声。在场所有人都为这句话背后可能的意义所震惊。

而五只手的几位族长则皱起了眉头,相互投出试探的视线。

朱莉欧的提议,意味着卡佩罗将不再是和其他家族一样的帮派,彻底成为另一种不具独立性,又握有一定武力的“组织”。

“等到卡佩罗在清理完内部以后,我们可以交出目前手里的所有产业。”

原本也不剩多少产业了,目前的大部分现金来自私酒。

“然后就让我们来专门清理南施塔德的私酒贩子,在禁令解除之前,就靠缴获的酒资,和其他家族的借款来维持下去。”

而且这一切都将处于五大家族的监视之下。

朱莉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用家族成员的命,去帮别人拼搏:

“那么,就会有更多违反禁令的人会受到处罚。而守规矩的人则会获得益处。”

她的声音并不多么坚定,而是像叹息似的说:

“这样的卡佩罗,能不能赎清自己过去的罪呢?马里齐奥伯伯。”

……

当朱利欧说到一半时,马里齐奥仿佛听不见助手们的讨论一样,一直凝视着她。已过壮年的“大老板”思绪万千,甚至有些想鼓起掌来:

卡佩罗真正的族长回来了。

年轻的她,做出了和自己预料中相同的答案。如果是她的祖父或父亲,恐怕也会做出一样的回答。

马里齐奥咳嗽了两声,一直有毛病的喉部因为血管偾张而有些许不适。他挥手向身后的助手示意了一下。

助手马上出声高喊,让全场的议论声安静下去。

马里齐奥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在会议桌旁踱步。

事实上,与其说他之前的决定是为了吞并卡佩罗,不如说是想将这群野兽化整为零,再由五大家族将这些人消化和控制下来。

单纯吸纳一些人手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好处,更何况这些人也并非优质的成员,反而容易惹来一身麻烦。

而如果处理不当,甚至可能导致自己的家族内部出现难以控制的山头。

卢卡曾经手握朱莉欧,却不愿意直接接收卡佩罗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这样一个大家族失去了奈维欧的束缚,就像是一群野兽失去了头领后四处奔逃。它的倒塌非但没有带来利益真空,反而对整个五只手家族都造成了负担。

如果有一个强力人物能约束住卡佩罗家族,那么马里齐奥绝对不想发起这场战争。

因为手下有越多产业的人,就越不想使用暴力争端。

暴力会带来太多意外性,尤其当对手是卡佩罗家族的这些疯子的时候。

马里齐奥也永远忘不了那个提携自己的人,当年是怎么死在几个无名小卒手上。

本来他别无选择。但这时朱莉欧的出现却是一个惊喜,为他提供了更宽广的策略空间。

“几位堂怎么看这件事。”

堂·马里齐奥向来是个务实的人,并不在意自己原本的提案被替代,会损失什么颜面。

他默认了朱利欧的提议。

与其为了威慑而直接和卡佩罗开战,显然是朱利欧所说的方法,更有利于控制住南施塔德目前的局势。

堂·巴拉因·里佐,称号为“扑克牌”,四十五岁。作为里佐家族的族长,权力仅在马里齐奥之下。乔凡尼之前所买的马券就来自他的赛马场,此外,他还将自己发行的彩票卖到了整个公国。

相比起其他族长,他完全是一个时髦男士的打扮,穿着有点花哨的手工套装,他一直翘着腿,此时也第一个开口说道:

“我听说过一件事,那就是朱利欧还在切斯塔洛家族的核心名单上。”

他用手指尖敲了敲桌子上的雪茄盒:

“这是不是有点不方便?”

所有人都听说过,切斯塔洛试图利用朱利欧吞下卡佩罗的传言。

那么再让卡佩罗成为这种中立性的组织,似乎就会对卢卡过于有利。

“将她写在核心名单上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卢卡只说到这里,几位族长都明白他指的是守灯人的保护。

“我对吞并卡佩罗并不感兴趣。如果真的要让卡佩罗成为五只手内的‘警探’,那我可以让她转到卡鲁索的核心名单上,如果还有空余位置的话。”

或者写到每一个家族的核心名单上。

“那我就没意见。”巴拉因单手盖上了雪茄盒说:

“这是一件好事。”

“那么法官团。”马里齐奥停止了踱步,转头望着窗外说:

“可以拟定对卡佩罗的处理了。”

原本几家巨头之间还在相互戒备着,防备任何一家会背地里进入私酒市场,提前建立先发优势。

因此大家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对渗入南施塔德的私酒贩子采取打击。不是无法获胜,而是在担心其他家族会产生误会。

这时候让武力强大的卡佩罗家族,成为一个保持中立并且接受监督的“缉酒警探”,就为这种僵局提供了最好的出路。

残存的卡佩罗成功与家族中已经溃烂的部分完成了分割,并且让自己的存在符合在场所有要人的利益。

禁令解除之后,它将彻底迎来新生。

柯林坐在卢卡身边,默默地凝视着远处的朱利欧。

他忽然想在起之前在写完声明书后,朱利欧莫名其妙地一直坚持要亲自出面。

这应该只是巧合,毕竟再怎么说,她那时也不应该预料到现在的情况。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第116章不再是人质

无论事情再如何进展,已经有三位卡佩罗头目确定会被处刑。

其中一个头目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如果他现在身上带了枪,那他一定会拔出来对着马里齐奥和朱利欧开火,但很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愤恨地把自己的椅子摔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

他抬起手一一指过坐在桌子旁的人,那些人被响声打断了谈话,也正在看着他。

最后这位头目的手指落在马里齐奥身上:

“什么‘地下市长’,我看不过是安赫人手里的狗。”

他如此咒骂道。指责马里齐奥作为辛西里族群在施塔德的领袖,却为同盟的禁令缚住同胞的手脚。

说罢,他用力地理一下自己的上衣,就朝着会场外走去。

剩下的两个头目也很快回过味,现在大部分决定已经尘埃落定,犯不着在这里听别人慢慢讨论怎么给自己判死刑。

所以他们也摔了椅子,离开会场。

在场大多数人明白,流血事件多少还是无可避免。

那些和私酒生意已经脱不了关系的人,将继续负隅抵抗。

但是朱利欧这个名字背后已经开始萌发新的意义,卡佩罗将再度迎来自己的族长,所以那三个头目手下大部分的人也不会再一心一意跟着他们送死。

火并的烈度降低,也依然是火并。那么由哪家来出力执行?这又需要五位族长继续商议。

之后对种种细节和其他议题的讨论,又延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柯林直听得昏昏欲睡。

总觉得这不应该是帮派分子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样子,而是一群当局的官员们在为某些决策扯皮。

但是话说回来,五只手对辛西里社区来说,原本就担负着某些社会治理的职能。

有些人说他们才是南施塔德的当局,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所有细节都敲定之后,几位族长都松了一口气。这时,马里齐奥在最后又追加了一条。

“如果哪里需要人火并,‘脏手指’德乔必须亲自带枪上场。”

大老板摩挲着自己的图章戒指,看着手足无措的德乔说:

“这样,我就不再另外追究他对我的冒犯。”

……

……

五只手会议的一天后,柯林刚从圣一神学院出来,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乔凡尼。

乔凡尼没有向他打招呼。柯林也装出没看到对方的样子,照常走上回家的路。一会之后他才拐入一条路人稀少的小巷,然后乔凡尼跟了上来。

这是他们这段时间接洽的方式。

他们无言地并肩走了一段路,乔凡尼才告诉了柯林,守灯人那边的动向:

“阿雷西欧打算让你阻止朱利欧。”

“他凭什么?”柯林不为所动地反问:

“难道打算停供抑制剂来要挟吗?”

根据昨天会议后续讨论的结果,切斯塔洛家族在不久后必须终止对朱利欧的保护。

毕竟保护也可以被视为要挟和控制。

但是在朱利欧真正有能力保障自己的生命之前,她的安全将继续由切斯塔洛家族负责。

那么至少在这期间内,阿雷西欧仍然要为柯林和卢卡提供抑制剂,因为他们相当于手握朱利欧的人身安全。

“阿雷西欧一直在怀疑你,无论是巫术嫌疑,还是私酒的嫌疑。”

“他不能打开那个枪手的脑袋,所以没法知道地下酒吧事件的具体经过。”乔凡尼说:

“但他明显很不甘心,所以昨晚独自和那具尸体呆了一夜。那尸体已经发臭了,但是结果,他真的在死者的衣服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就在枪眼和血迹的旁边,还残留着一些稀胶水似的痕迹。他指给我看我也看不出来,真的很不起眼,但是却被他找到了。”

“我听说你利用红石墨水和黑暗,很漂亮地干掉了那个地下酒吧里的枪手。”

乔凡尼边走边将手指比成手枪的样子,就像仍保留着童年趣味,只睁一只眼睛,手腕一抬一抬地射击着:

“在黑暗里,所有人朝红石荧光的标记处射击。那种乱糟糟的场合下,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谁。”

柯林停下脚步,结果乔凡尼就走到了他的前边。

乔凡尼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柯林,不知是惊讶他忽然止步,还是忽然从柯林身上发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在灭掉灯光之前,是你在那个枪手的身上喷了红石墨水?”乔凡尼问。

柯林坦然地看着乔凡尼,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如果当时里卡多等人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场中的红石标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

当时场中有九个以上的移动目标,多一个或少一个,人眼很难察觉到这种区别。

更何况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会以为那是其他人发现的新目标。

在那一片黑暗中,甚至连那个枪手本人,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是被同伴的子弹射杀的。

“厉害。”

乔凡尼回味似地说道,他想象了一下,那是一场几乎没有破绽的暗杀。

阵亡枪手衣服上的红石墨水会随着时间蒸发褪色,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层极为稀薄的胶水痕迹。

无论再有耐心,昨夜阿雷西欧能发现这种细节,也只是运气使然。

而且这不能被当作证据,因为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证明那些胶水究竟是何时被喷上去的。

“不处理掉一个枪手,就没法把我们这边的人安插进去,那样朱利欧的所有动作都会处于卢卡的视线之下。”

柯林静静地说:“如果没有其他的出路,我绝不会手软。”

即使,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人。

乔凡尼望着柯林,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

乔凡尼有时甚至会故意杀人来寻找刺激,但也很少能把事情做得这么阴狠彻底,又不留痕迹。

他知道柯林不是什么嗜杀的人,有时还会有一些多余的温情。但在必要的时候,却又会做得比他这种恶人更绝。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奴役着他,让他不惜违背自己的本性也要做下这些事?

乔凡尼在感到好奇同时,又庆幸自己至少比他幸运一些。

因为自己从来不是善良的人,所以不会对脏活有什么抵触,甚至还会试图从中寻找乐趣。

尽管这些年来,一切乐趣和刺激带给自己的感觉,已经如同不断兑入温水后的糖浆,寡淡无味,却又带来更多难以企及的渴望。

……

“虽然不能用那些痕迹做证据,但阿雷西欧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付你了。”乔凡尼说。

这是早就能料到的事,否则自己也就没必要仓促地,冒着偌大的风险提升实力了。

当然,柯林不会将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子月巫师的事实告诉乔凡尼。

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垒中,自己真正的底牌绝非这份实力。毕竟他已经杀死过几十个子月甚至赤星的巫师了。

也许在阿雷西欧这种知识型的强者面前,只有出其不意的力量才能算是力量。

“朱利欧昨天做的那些谋划。”

柯林没有直接回答乔凡尼关于阿雷西欧的提醒,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是你提点她这样做的吗?”

如果朱利欧采取的策略是受某人唆使,那么乔凡尼就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毕竟他是最希望卡佩罗家族能延续和复兴的人。

“不。”

乔凡尼否认说:“本来我没有对她抱什么期望。”

我以为哪怕有人会成为族长,那也应该是你。

“但是听说了昨天的这些消息后,我觉得卡佩罗的前景又明朗了很多。”

他感慨似地说:

“本来只是想垂死挣扎一下,没想到却押对了地方。”

“那你会阻止朱利欧吗。”柯林盯着他说,这个人总是松松垮垮的,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阿雷西欧要朱利欧继续处于保护之下,你会站在哪一边?

“不会。”乔凡尼思索着奈维对自己的托付:

“如果阿雷西欧对卡佩罗有害,那他也会是我的敌人。”

也就是说,他暂时与柯林利害一致。

……

……

朱利欧的蜕变,对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之喜。

包括“脏手指”德乔在内的三个头目都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配合朱利欧所提出的计划。

于是,卡佩罗残存的部分终于重新聚集起来。

五大家族开始着手接收卡佩罗家族剩下的产业,同时几个家族也各自派出了代表,要在一周之内清查这三个归顺分支的所有账目。

等到排除完所有人的私酒嫌疑,这三个头目手下的人就会被重新组织为五只手内部的“缉酒警探”,向着已经确定要被处刑的三个头目发起进攻。

那三个头目手下,包括“士兵”和所有“乌鸦”在内的人数,在六百人左右。

但真正要被处决,或是会负隅抵抗的,也许不到一百人。

在过去,如果一个辛西里集团的成员,想从自己的头目归属到另一个头目麾下,那么他还需要获得双方头目的批准。

这种调换很少出现,万一成员被认为了个人的发展而改变归属,那他很可能会因此弄脏自己的名声。

这将被视为某种背叛。

所以在会场上马里齐奥还做了特赦:如果有成员想从有罪的几个头目名下脱离,那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并且依旧从属于卡佩罗家族。

结果第二天还不到傍晚,就有了四十余位“士兵”投向朱利欧一方。

一夜之间,朱利欧·卡佩罗的名字,在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里有了不同的意味。知道一些内幕的人提起她时,往往会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

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在五只手会议上凭一己之力,将卡佩罗这样的庞然大物从倾颓的边缘拉了回来。

而仅在几天之前,绝大多数人还错将她视为一个“废物”。

但是无论外面的人议论得多么喧嚣,朱利欧身处的公寓里却一如既往地寂静。

跟乔凡尼道别之后,柯林直接来到了朱利欧的住所。

而迎接他的,却依旧是切斯塔洛的那些枪手。

在五大家族的代表们完成对三个归顺分支的调查之前,朱利欧的安全将依旧由切斯塔洛来负责。

柯林沿着熟悉的楼道来到朱利欧的客厅,发现她正有些不雅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前后摇动身体。

但整个人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有生气了许多。

她看到柯林上来,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她轻轻巧巧地在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了地上:

“怎么样,觉得满意吗?”她问,虽然不太明显,但语气里带着显摆的意味。

如果卡佩罗家族真的成为了五只手中,专门处理私酒贩子的存在。那么对柯林的地下私酒事业来说,也将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助力。

这意味着,五大家族将会减少对私酒贩子们的直接监视,同时卡佩罗还将成为一支可用于扫清私酒市场上大部分竞争对手的力量。

连柯林自己都没有想过,朱利欧能够做到这一步。

更早之前,她已经通过“男子汉”这个称号和声明书的内容,猜到了自己和卢卡之间的分歧。

所以在离开地下酒吧的马车上,当他说服里卡多时,柯林并没有再刻意避开朱利欧。

结果,里卡多没有将禁酒令的前景放在心上,反倒是朱利欧,开始对现在的形势产生了更清晰的认知。

所以她昨天会做出那样的策略,目的还远不止是为了保全卡佩罗而已。

这是连马里齐奥也没有想到的,更深一层。

“我被你说服了,禁酒令一定会失败。如果五只手不改变思路,那么消失的就是他们自己。”

朱利欧笑吟吟地说,她半弯下腰将手别在身后,显得俏皮的同时,又更加不可捉摸。

“你做的,很好。”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柯林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开始不确定朱利欧过快的成长,对自己而言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朱利欧的目光总是缺乏聚焦,空洞洞地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及令人困惑起来。

“那让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她转过身说。

交易,发生在平等的个体之间。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人质了,柯林。

第117章吊坠与训练方法

柯林原本以为,朱利欧这时提出的要求,应该多少会与卡佩罗的日后发展有关。

比如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由卡佩罗负责在明,柯林自己则负责在暗,双方配合着鲸吞下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

即然想合作,就要先考虑怎么分赃。等到禁令解除,或是五只手倒台的时候,他们两方各自应该取多少比例的利润份额。

十分之三,柯林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划定了底线。

他最多为这场合作让出三成的利润。

但是没想到,朱利欧却说出了一个有些古怪,而且看似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条件。

“无论用什么方法。”

朱利欧别过头说:

“阿雷西欧必须离开施塔德,并且永远别让他回来。”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最后卡佩罗拿的份额可以减少一半。”

“为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他。”朱利欧犹豫了一下:“而且他现在有危险。”

先不说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一个退休的守灯人又会有什么危险,现在他可还有闲心来对付我呢。

柯林暗诽着,但依然决定先听听朱利欧怎么说。

朱利欧伸手到自己的衣领里,取出了阿雷西欧赠予她的那枚吊坠。

也就是安装了信息素挥发装置的那一枚,让那些保卫她的怪物进入应激状态的点火装置,曾让柯林吃尽苦头,所以现在其中的小型培养皿已经被拆掉了。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破坏它整体的优美。它金属外壳的部分也被装饰得很好,就像一只小巧的怀表一样,表面还蚀刻着精细的纹案。

“如果你感染的东西和这个吊坠有关的话。”朱利欧忽然戳穿了一件柯林瞒着她的事:

“那么,你应该还没有得到‘解药’吧?”

柯林挑了挑眉毛:

“你还知道卡氏弧菌的事?”

“原来是细菌吗……”朱利欧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阿雷西欧制作这些吊坠的地方。”

这下柯林真的愣住了,制作吊坠的地方,应该也就是培养蜂群性卡氏弧菌的场所。

知道关键情报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不知道这算是灯下黑,还是朱利欧在确定自己握有谈判筹码之前,刻意隐瞒了这件事。

柯林还记得在某个破旅馆里她被审问时的样子。相比那时的茫然,现在她已经冷静了很多。

她用指腹抚摸着吊坠表面的纹路:

“自从我九岁开始,阿雷西欧就开始送给我这样的吊坠。”

“那时的他还像一个幽灵,就像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或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无话可说。”

也就是守灯人典型的样子,只要没有与超凡有关的事,就闭口不言。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每隔两个月,他就会把之前给我的吊坠收回,然后再送给我一个新的。”朱利欧回忆着说:

“这些吊坠,一开始都亮得像镜子一样,握在手里会以为它还带着刚抛光完的余温。但是没几天它就会在空气中变黑。后来我问了别人,才知道它们都是银制的。”

朱利欧的神色有了一丝落寞: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总有一些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他们大多很木讷。我以为是爸爸安排的人,所以一直没有把他们和吊坠联想起来。”

“现在想来,那些人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重复的面孔。”

朱利欧的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裸露的左上臂,看着柯林说:

“也就是说,他们都消失了,他们的生命对阿雷西欧来说只是消耗品。这也是我猜那种感染没有‘解药’的原因。”

如果有治愈方法,消耗品也许就能回收利用。

“每颗吊坠上的图案都不一样,但总会出现一个提着灯的女人。有时会让人觉得它们像在讲着什么故事,我看不太懂,却也总是希望能看到下一幅画面。”

“我以为他在哪里藏了无数个这样的吊坠,曾经还抱着探险心思想偷偷跟着他,就像寻找巫师收放财宝的地方。”

“其实动机也没这么单纯,除了过家家似的玩闹之外,我还想更早看到后面的图画。”

“大部分时候都被他发现了,最后成功了一次,我看到了他带着吊坠离开的地方。”

“一栋很大的房子,里面空荡荡的,我看到了一些制作吊坠用的工具,但没有想象中宝箱,也没有堆积如山的银吊坠。很多大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在那进进出出,还有奇怪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恶心的东西。”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憧憬新吊坠上的图案了,因为盯着它们看,会让我想起不好的事。”

“但是,我依然记着那栋房子的位置。”

朱利欧看着柯林的双眼说:

“我想这会是你需要的信息。”

也就是获得抑制剂的关键。

柯林点头,姑且同意了这场交易,但不保证结果怎么样。

谈完正事后,朱利欧又恢复了那副悠闲的样子,她仰着躺回到沙发上,就像早已习惯了被软禁的无聊生活。

“下次过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一些烟吗?”

“换一样吧,你见过家族里其他女人抽烟吗?”

这种黑帮家族里的女人,往往比一般家庭里的更传统。

“没有……但是我以前的朋友里面,很少有人不抽烟的。”朱利欧回忆着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艺术家朋友:

“算了,反正再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她坐起来说:

“已经熬了两周,不差这么一会。”

……

在临走前,柯林又追问了朱利欧一个重要的细节。

“为什么你觉得阿雷西欧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因为他以前对我说过。”朱利欧回答道:

“如果哪天我知道了这些吊坠的意义,而且他也超时一周没有来帮我换它们。”

“那么就说明情况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刻,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找他……我想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那时他的身边会很危险吧。”

……

……

为了进一步调查,柯林最终带走了朱利欧的吊坠。他一边向伯父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观察着上面蚀刻的纹案。

确实如朱利欧所说,这是一幅带有情节性的画面。大小不超过拇指的尺寸上,用平面的线条镌刻着一个提灯的女人,而在她的周围则是一些云雾般的线条,柯林猜测那是对黑暗的夸张表现,因为海上的夜雾,就是辛西里人印象中最幽深的黑暗。

在画面的最边缘,也就是那些黑暗云雾的角落里,藏匿着一些鬼怪,它们没有规则的形体,面目也晦暗不明,但却被描绘得令人可憎。

这副画面的内容本身并不令人费解,因为那个女人的特征很明显,就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一位著名的先祖神。与她有关的形象,在辛西里社区的数百个灯火教堂中比比皆是。

所以这副图案的情节,大概也就是灯女阻退了黑暗之类,连柯林都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的故事。

奇怪的地方在于,阿雷西欧为什么要给年幼的朱利欧看这种东西。

吊坠应该是用来启动保卫装置的,当特殊的分化菌群检测到灵素的转变和湮灭时,朱利欧口中那些“木讷的人”,就会在转瞬间化为怪物,然后在十五秒内清除周围一切的活物。

而阿雷西欧要每过两个月就更换一次吊坠,应该就是为了替换里面的小型培养皿。

阿雷西欧的每一个动作应该都是有意义的,至少解释到这里,大部分原因都很清晰。

但那些一直需要替换的有关灯女的纹案,则仿佛完全是多余的。

拼图看似已经完整,却又剩下了多余的一块,那就说明之前有什么地方拼错了。

在“拿勒之家”剧院里,阿雷西欧说这个吊坠是为应对巫术而设计的,单纯用于保护的装置。

但这未必就是真相,至少不是完整的真相。

这些纹路究竟是什么?某种护身符吗?柯林心想。

不,如果它们是护身符,那么在运作的时候就会消耗灵素,从而增加吊坠中的检测装置被误触的风险。

而且也没有必要,每隔两月一直更换图案。

阿雷西欧那时应该还是一个典型的守灯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温情,用连环画逗小女孩开心。

如果只顺着目前的思路,怎么解释都说不通。

一边思索着,柯林又来到了塞伯河畔。

也就是之前从地下酒吧回来之后,他在马车上将那支红石墨水喷剂丢入河中的大概位置。

放眼望去,塞伯河的这一河段水面宽阔而平静,只是因为最近雨水比较多,所以流速偏急。

但河面上仍飘满了垃圾杂物和油污,河道里密集的航船,都在用船头将浮岛般的垃圾推到两边,就是破冰船在海冰上行驶。

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任何人都不太可能再在这种地方,找出那么小的一支红石墨水。

但柯林依然有些不安,毕竟,那支喷剂上还有他的指纹。

当时就不应该草率地把它丢到河里的,柯林心想。

不说砸碎掩埋起来,至少也应该清理干净指纹。

因为对手法太有信心,所以不小心有了一线疏漏,按照常识这是无须在意的疏漏。

但是现在看来,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即然阿雷西欧能在死者身上找到那么不起眼的胶水痕迹。那么再找到这么一支喷剂瓶似乎也不奇怪。

这种错误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柯林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取出了一只拳头大小的布袋。

布袋里面全是一些硬木薄片,每片不过指甲大小,厚度则接近于纸张,是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薄的檀木皮裁成的,原本用途是粘贴在劣质木料的表面,用以仿冒名贵的木材。

仅仅这么一只口袋里面,大概就装下了四千余片。

每一张硬木片上,都用红石墨水画下了寻物术的追踪标记。

柯林原本想利用寻物术同时追踪四千余个目标,以此来锻炼自己意图的强度,以及拓宽心之壳上的缝隙。

寻物术的燃料、仪式主干和作用对象,都位于自己身体之外,至始至终只有自己的“意图”参与到了仪式中,所以不会对早已过载的身体和以太造成过分负担。

因为这些木片的密度和水接近,所以它们不会沉到河底也不会浮在水面,而是会被水流携带着二十四小时一直移动。

这也相当于是要在二十四小时里,一直聚焦着四千个小型仪式的运转,追踪着立体空间里的四千个目标,想必对意图的锻炼是相当有效的。

这是柯林目前能想出来的,最适合自己的练习方式。

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那么强行中断寻物仪式也不会有其他后果。

毕竟之前追踪那些私酒箱的时候,已经试过在几天时间内间断性地中断和启动了。

唯一问题,是仪式主干上的红石会被过量消耗。

意图的强度除了天生差异之外,就只能通过实践来锻炼增强。而实践巫术往往就需要消耗材料,那都等于是真金白银换来的。

巫术研习很大程度上等于烧钱烧资源,此言一点不假。

柯林将布包里的薄木片一小把一小把地撒入水中。看着它们在浪潮的泡沫中翻涌,最后全部消失不见。

那支喷剂瓶的外壳是玻璃的,但是里面又有空气所以不一定会沉底。

与其在这茫茫然的垃圾山中寻找,不如利用这些追踪标记来确认河底的暗流,和漂浮物可能汇聚的地点。

也许意义并不是那么大,但是反正是要利用水流来锻炼自己,那么不如就将放下追踪标记的地点选到这里。

柯林抖了抖自己带来的布袋,确定里面已经没有薄木片还残留着,就准备将它收回到自己的兜里。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柯林慢慢地回过头,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号先生。

如今他已经完全扮作了一个普通安赫市民的模样,穿着朴素的马甲,带着鸭舌帽。

柯林依然不太习惯一号先生的神出鬼没。

仪式没有启动,那些硬木片就仅仅是木片而已,所以他也丝毫没有慌张。

“袋子里的零食坏了。”他说:

“正好路过这里,就丢下去喂鱼吃。”

第118章灯女

柯林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一号先生有没有怀疑自己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持坦荡的目光,毫不躲闪面向对方空洞的眼神。

对方是一个依然守望着灯火,遵循信条的完全体守灯人。

在意识深海中建造炉床之后,柯林的心内海中曾一度出现鲜红色的线状形体。但它们现在已经全部被同化为熠熠闪耀的星辰。

原来的红线不过是对异质灵素流动的具象表现,也就是穿梭魔体内的灵素途经炉床,被抽离到心内海中的过程。

而随着空荡荡的心内海再次被填充,炉床也就停止了灵素榨取,鲜红的线被转化为了新的生命丰饶,在旁观者眼中不再会有什么异常。

同时因为记忆封印的修复和掩饰,心之壳上的裂隙也变得难以察觉。

但即使如此,在面对一号先生的目光时,柯林依旧感到了些许紧张。

一号先生的臂弯里还夹着一卷报纸,左手里拎着一小袋牛皮纸包着的餐食,看起来完全只是一个午后在河边踱步的普通人。

他默默地看着柯林手中的空布袋,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是关于那件委托的事。”半响之后,他才开口说道。

帮助一号先生杀死某人的委托,也就是他选择柯林成为獠牙的原因。

在授予了基本的情报之后,他就将柯林放养任其成长两周,现在终于临近了收获成果的时刻。

柯林微微屏息,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们将面对某个一号先生也无法独自杀死的人物,守灯人在施塔德的敌人。

“我准备在十天内动手。”一号先生说。

“目标,是卡鲁索家的守灯人。她已经和你碰过两次面了吧。”

“你是说,希尔佩特?”柯林皱眉说。

马里齐奥身边的那位守灯人?目标居然是她?

而且一号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昨天和她碰过面?

“那人让你称她为希尔佩特吗?”一号的嘴角上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总觉得最近几次见面,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了。

“她犯了什么错?你们不是同僚吗?”

在柯林看来,希尔佩特和一号先生同样是尊重信条,顺从老家的守灯人。

那为什么一号先生,又会起了杀她的心思呢?

“算上阿雷西欧,目前的施塔德一共有六位守灯人。”

一号先生打开自己带来的报纸,铺开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然后他在河堤上坐下。

“但是他们却不同程度地被灯火抛弃了……”一号先生似乎犹豫了一会才说:

“也包括我在内,来到施塔德以后,有关自我的困惑就像从远方归来的群鸟,它们盘旋着啼叫不休,让人再也无法忽视。”

柯林察觉到,这是一号先生第一次开口描述自己的事。他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仍未改变,但他开始描述自己,似乎也意味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回望到了自己身上。

“那里原本只有一片空白,我用了近三十年时光将它清扫干净,可如今困惑却在一夜之间涌起,再也挥之不去。”

越是为自我所迷惑,也就越看不清灵属的存在。

守灯人会因此变得衰弱。

一号先生开始不再能察觉到柯林身上的变化,也许这就是原因。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一号先生像是在设问,又像是真的想向谁询问答案。

为什么?因为同盟的复杂世界太迷乱人眼?因为太过远离辛西里,所以海岸灯火的效力也随之衰退,所剩无几?

“是因为‘希尔佩特’先犹疑了。”一号恨恨地,说出了一个有些草率的,也像是在为自己开脱的答案。

“她就是这个公国的‘灯女’。同盟全境范围,总共不过三位灯女,她们自幼开始效仿第一位守灯人‘瓦莱丽亚’在世时的生活,以此镜像到先祖神的力量,各自维持一块土地的灯火。”

“但如果灯女们自己心生犹疑,灯火也会随之飘摇。明光退逝之处,夜雾回潮。拱卫着她的守灯人们,也随之再度被迷惑淹没。”

“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守灯人总会失德?在亲眼所见以前,我们只意识到要肃清背弃信条之人。因为哪怕是灯塔图书馆博学的管理者们也不敢设想,居然会是作为支柱的灯女自身,出了问题……”

“‘希尔佩德’?‘海伦妮’?她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却唯独没有跟别人提过,她最应该使用的那一个。”

一号先生屏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敬意说道:

“——瓦莱丽亚!”

“作为灯女,她必须成为瓦莱丽亚,这是所有人对她的期待。”

“但她却没有做到……所以,所以施塔德才会变成这样。”

一号先生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似地说。

持灯之贞女,瓦莱丽亚,就是世上的第一位守灯人?

而如今在世的灯女们,则要通过效仿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来镜像到她的力量?

听到这些信息,柯林心里又涌起了无数猜测。

他没有想到,在整个辛西里海岸灯火的体系中,那位“希尔佩特”会扮演着如此关键的作用。

早在这场谈话之前,柯林和季丽安就曾有过猜想:持灯贞女作为辛西里人的先祖神,大概也会和守灯人存在某种关联……或者只从称呼上也能够看出点什么,毕竟两者都与“灯火”有关。

但是在听完一号先生的话后,柯林却抓住了一个奇怪的点。

如果,先祖神瓦莱丽亚就是第一位守灯人,那么又为什么她的名讳又会流传于世呢?

毕竟守灯人不是需要通过抛弃名字,来回避自我吗?

难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之前,至少在先祖神瓦莱丽亚身处的时代,他们并不是今天这副样子?

“可如果真的杀死了她……”

顺着一号先生话语中暗示的逻辑,柯林喃喃着说:

“那留在施塔德的守灯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她的犹疑会导致守灯人的自我开始回归,那么直接杀死她,又会将这些人带去哪里呢?

“如果灯塔会将人引向错误的方向,那么消失比存在要好。”

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雷西欧已经劝说过她很多次,现在老家也已经知悉了她的过失。但是她作为失职者,却一直不愿意放弃现在的位置。”

“那么除了杀死她以外,别无他法了。”

柯林又想到了,昨天在那一小片果林里发生的事。

从一号说的话来看,五只手会议结束之后,阿雷西欧可能也和一号先生见过面。

应该就是他将自己和希尔佩特见过面的事,告诉了一号先生。

但是,柯林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因为他明明记得希尔佩特似乎说过:

“老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但柯林觉得自己没必要为这件事费过多的心。只需要完成这个约定,偿清一号先生引导他进入超凡世界的恩情,也就足够了。

“阿雷西欧那边给你的秘药还足够吗?”一号先生问道。

“至少够用到任务结束了。”柯林说。

柯林倒也不再担心一号会知道,自己向他隐瞒了置换转移之法的事。

只要他不主动找阿雷西欧对质,阿雷西欧那边也不可能提起这件事。

区区一个獠牙身上的问题,还不不够格让他们在罕见的会面中提起。

“那就好。”一号考虑了一会:

“我们这边的动作,任何时候都可能开始。这几天先做好准备吧。”

……

……

因为一号的话,柯林在近几天里一直有些提心吊胆。

他总觉得守灯人又会神出鬼没地来找自己,但最近他又迫切地需要进行巫术练习。

除了阿雷西欧那边的问题之外,刚刚通过建造炉床获得的提升,虽然让他在可控的力量规模上达到子月,也必须尽快通过练习夯实为随时可用的作战能力。

追踪塞伯河河底水流的训练,在这几天里也一直在持续着。寻物术的仪式主干已经由朱利欧的家中,转移到了一间街角旅馆最廉价的房间,并且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不计代价地运转。

在每个追踪标记上都绘有红石墨水的前提下,仪式主干每天还是要烧掉整整两盎司红石,这种消耗强度,已经远远超过追踪酒箱时的情况。

当然除此之外,作为第一次练习,柯林也明显高估了自己意图的强度。

虽然他一共将四千余个追踪标记投入水中。但在启动仪式的时候,其中两千余个目标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没有在他的心内海中留下任何影子,直接就丢失不见了。

但即使这样,同时追踪一千余个目标所造成的强大负荷,也依然令他头晕目眩,头脑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通过扶墙勉强站立着。

他意识模糊地一点一点抛弃掉部分目标。最后,将追踪的对象削减到了八百七十个,他才能有意识地聚焦意图,勉强维持仪式的稳定。

然后,就这么熬过了一夜。八百七十六个光点在一个立体空间里沉浮,被水流拉扯着留下八百余道线条。

于是它们在柯林的心内海中描绘出了无比繁复的形貌:

那是无数个漩涡,暗流以及绵绵不绝的浪潮。

隐藏在塞伯河平静水面下的复杂世界。

通过这些线条,柯林倒是意外知道了除了主河道以外,还有若干条水道从地下通入海洋。

还有有几条不起眼的逆流,将几根线条吹到了塞伯河上游。但这种情况比较罕见,而且不久之后,那些追踪标记又重新沿着大流向着海洋奔去。

始终没有什么标记,被水流汇聚到特定的地点,也就意味着那只装有喷剂的玻璃瓶,现在很可能也已经被送入了大海。

以常识来考虑,对那些指纹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但巫术可不是什么讲常识的存在,所以柯林心中的忧扰没有因此减轻。

当晚,在柯林艰难地进入到睡梦中时,那些关于水流的线条似乎仍然在他的梦里运转着。

即使有些疲惫,但他用意图指引这些仪式,已经在渐渐地成为了一种本能和无意识的动作。

虽然“意图”的大部分工作,本来就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

所以第二天起来时,虽然感到头痛欲裂,柯林对这八百余个小型仪式的控制却顺畅了很多。

线条依旧在延申,此时大部分追踪标记已经流入了大海。在无比复杂的近海洋流中翻腾起浮,绘出更为华丽的流水线条。

感应了一下意图现在的负荷力,似乎已经有了一线提升。柯林打算下次往水里扔下一两百千个目标,循序渐进地拉升自己意图的强度。

就像从小练习通过心内海中的八万余份“星辰”来记录文本一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样一次控制数百个微型仪式的控制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稳步有序地推进着,偶尔柯林会将穿梭魔放出炉床,它的意识似乎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中,濒临消失。

经过几次尝试,柯林同时控制两具身躯的技巧也已经愈加娴熟。

但是灵素排异带来的刺痛感,也在一点点加深。

除了在神学院工作时之外,柯林始终启动着那个寻物术。

或者已经不能管它叫寻物术,配合着流水它已经成为了某种永动机般的拉练机器,让柯林的“意图”在无意识中始终满负荷运转。

这平静的几天时间,就在柯林不知停歇的练习中很快度过了。

但他也深深地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正在云层中酝酿。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可以提升自己实力的机会。

此时阿雷西欧最可能会干什么?

在练习巫术之余,柯林思考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阿雷西欧显然不在乎卡佩罗能不能复兴,他的目标始终是朱利欧。

无论他是想像个老父亲一样让朱利欧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还是要利用朱利欧进行某种计划——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它必然存在。

那么在五大家族的人完成对卡佩罗的调查之前,也就是在朱利欧正式以族长的身份登上舞台前,这所剩无几的短短几天时间,就是他重要的机会窗口期。

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控制。

就在他越发坚定这点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乔凡尼的联络。

“阿雷西欧准备劫走朱利欧,估计就在今晚。”

乔凡尼用宽檐帽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和左脸的疤痕,如此说道。

第119章在列车上

根据几天前会议的结果,朱利欧的名字还必须从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被删去。

卢卡当众拟定了新的名单,算起时间,那封装有名单的信件应该就是在今天抵达辛西里老家。

也就是说,一号先生将不需要负责朱利欧的安全。

在短时间内切斯塔洛家族对朱利欧的保护出现了空档。

加上朱利欧自己越来越高调的举动,阿雷西欧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的处境。

所以无论从超凡还是世俗的层面来看,朱利欧现在都处于最脆弱的时刻。

恐怕也正是这些情况,让阿雷西欧下定了带走朱利欧的决心。无论从必要性还是可行性上来讲都是。

而这个空档本身,也让他自己有机可乘。

当切斯塔洛无法确保朱利欧的安全时,阿雷西欧就会亲自动手。这是当初他会同意将朱利欧交给卢卡和柯林的前提。

所以即使乔凡尼没有跑来提醒,仅看那场会议的结果,阿雷西欧的行动也是可以料到的事。

所以当柯林快速地来到朱利欧所在的公寓,告诉她今晚可能发生的情况时,朱利欧并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

因为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们早已经将几种可能的结果都讨论了一遍。

“那就按之前的安排来吧。”朱利欧表面上平静地说,但比平时尖细的语调仍然暴露了她的紧张。

“我们先说好了。”柯林说:

“我会尽量遵守约定,让阿雷西欧完整地离开施塔德。但如果情况紧急的话……”

我也只能不顾一切杀了他。

手下留情大概率只是个奢望,毕竟连自己能不能赢过对方都还不知道呢。

“我明白的。”朱利欧轻声说道。

……

……

首先,要将朱利欧带离开这栋公寓。

因为柯林不想再殃及那几个只是普通人的枪手,也不想让路人目睹自己与恶魔和巫术有牵连。

一般情况下,朱利欧的出行都免不了要有几名保镖陪伴。

所以现在,柯林亲自安插的那名枪手就派上了用场。

他是“脏手指”德乔手下。而且柯林早已向他交代过,要想尽一切办法向其他人掩盖朱利欧的外出。

敲门声很快响起,当柯林打开房门时,那名枪手正在外面等待:

“三个人回家去了。”他说:

“两个在守在正门,还有一个正在上厕所。你们的动作要快一些了。”

再可靠的人,也不可能全年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岗位上,帮派分子也有各自的家庭,也要吃喝拉撒。

最重要的是,“士兵”们的纪律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士兵。

柯林向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就带着朱利欧迅速从后门离开了公寓。

然后他们在公寓不远处的小巷里,与乔凡尼取得会合。

作为大名鼎鼎的“疤面”,乔凡尼今天的神色显得格外认真。在三人乘上城内列车之前,始终他紧紧闭着嘴没有说一句话。

“怎么,害怕了吗?”柯林半开玩笑似地向他问道,想借此缓解一下紧张。

“如果我还会害怕的话。”乔凡尼望着敞开的车窗外,在哐当声中缓慢向后移动的景物:

“那我可能已经马上拎好东西,乖乖跑回阿雷西欧身边了。”

乔凡尼之前曾和柯林说过,守灯人和他一样达不到子月赤星之类的位阶。

但如果哪天阿雷西欧一口气杀死了十个他,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所以乔凡尼的神情才会和平时相差甚远,毕竟对手可是阿雷西欧。如果乔凡尼不是对手,那再加上几个柯林这种刚入行的菜鸟,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觉得没有获胜的希望的话。”柯林盯着他的眼睛:“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一边呢?”

“我可没说不可能赢。”乔凡尼说:

“如果我的脸色有些奇怪,那你就当我在兴奋吧。”

“希望再小也是希望。而这世上真正能让我振奋起来的事只剩下两件,除了畅快淋漓的厮杀,就是难看见赢面的赌博。”

“这件事可是两边都占了,所以我也不得不认真一些,比做那些无聊工作的时候更认真。”

“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乔凡尼仰倒在座椅上,打算在战斗前睡觉养神,拉下帽檐为自己遮光,他半眯着双眼说:

“我会站在卡佩罗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老友的约定,还是自己又忍不住想要在最后豪赌一把。”

柯林扯了扯嘴角,依然接受不了他奇妙的快乐之道。

但无论乔凡尼心里怎么想,柯林都是必须要赢下阿雷西欧的。

“你亲眼见过阿雷西欧出手吗?”柯林问道。

这对组合之间的配合往往是乔凡尼在前,阿雷西欧藏在幕后。

也许阿雷西欧很少亲自动手,但即然乔凡尼对守灯人的实力有大概把握,就说明他对阿雷西欧的战斗方式并非一无所知。

“大多数时候用不着他真正出手。”

“他只隔着那些棋子作些指点。除非,出现了我一个人摆平不了的情况。”

“可要真的到了这种时候,我基本已经丢去了半条命,头脑很少是清醒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也没什么机会看清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至少看不怎么完全。”

柯林他们选择乘坐的是西沉线,通向大部分面积还是沼泽野地的施塔德西郊。在这个时间点,晃荡的车厢里空空如也,基本没有其他路人。

乔凡尼的声音闷闷地从宽檐帽下传出,对于自己的搭档,他也没有掌握多少情报。

看来阿雷西欧平时就有意向自己的獠牙隐瞒实力。

而且从结果来看,他相当有先见之明。

“阿雷西欧和我们不一样,即使不做守灯人,他也是非常有天分的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其他路途升上子月。如果他想的话,估计早就已经是了。也许他对回归到守灯人的道路,还抱有几分留念吧。”

“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

乔凡尼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意指心之壳闭合完整的人:

“即使他真的出手做了什么,我也什么都看不见。有时看见他在装神弄鬼,可能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对面人或非人就消失了。”

乔凡尼在宽檐帽下发出笑声:

“但这种愚钝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乔凡尼说得没错,指望通过一个普通人来了解巫师战斗的细节,到底是不现实的。

此时,距离在“拿勒之家”剧院里和阿雷西欧的交锋,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周。

相比那时候不得不以朱利欧为要挟,柯林的实力也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一个普通人,上升到了子月的巫师。

但是柯林心想,在面对守灯人时,自己手里最大的底牌也许仍然是朱利欧。

柯林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天边的暮色,又一次开始思索击败阿雷西欧的方法。

而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

……

在朱利欧第一次在地下酒吧里公开露面之后,阿雷西欧就已经在着手准备入境许可,他改变了主意,打算让朱利欧尽快前往腹地。

最初,他有意使用那个名为“迷雾”的巫术,掩盖掉一切与朱利欧有关的画像和照片,是为了防止敌人雇佣的杀手通过照片指认目标。也是为了彻底抹去与她有关的过去。

让她能够在安全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以朱利欧的身份而言,就这个极其卑微的要求,也近似于一种奢望。

为了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十多年来阿雷西欧对身边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戒备。

所以当乔凡尼开始和柯林私下接触的时候,他就料到了自己的獠牙会做些什么。

故意将信息透露给乔凡尼之后,跟踪一个普通人,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等柯林将朱利欧带出来,阿雷西欧就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厢。

这充其量只是阳谋,毕竟双方都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所以也都对这个预判稍微加以利用,让战斗能够发生得更为可控。

和对自己稍微有利一些。

……

……

柯林看见车厢就在自己眼前断开了,差点就要抬手揉揉眼睛。

先是一条细细的线仿佛幻视般从地板上出现,横向的,然后慢慢地从中间露出了地板下的东西,那是飞速向后倒退的钢轨和砟石路。

这时柯林才意识到车厢断了,而且断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柯林抬头看向眼前,看到坐在对面的朱利欧的脸上也露出了和他一样惊讶的表情,而且正在离他远去。

柯林仍坐在座位上,他回过神来伸手想抓住什么,但已经够不到了。因为此时那条细线已经飞速地扩张到了一米半宽。

乔凡尼因为感觉到了失速而醒来,他丢开脸上的宽檐帽想要站起,却发现座椅前的地板只余不到四公分。险些因为重心不稳,而栽倒到铁轨上去。

然后不知从哪来的枪声响起。柯林躲避了一下,又因此浪费了一点时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座椅靠背上正留着一个弹孔。

他意识到自己和乔凡尼所在的半截车厢正在失去动力。

所以他们正缓缓地在与朱利欧的座位拉开距离。

前半截车厢因此而在视野中缩小,柯林开始能够看到对面的车顶。

他看见站在那里的正是阿雷西欧。他依然穿着,(()),就像一个刚乘列车回家的上班族一样。

阿雷西欧的左手上拿着手枪,枪口上正冒着烟。而右手不知道做过什么,大片血迹已经从他的衬衫衣袖上渗出,粘满了整只手臂。

此时两节车厢之间的距离已经增大到了两米半,而且柯林他们所在的车厢还在失速。

柯林翻身到了过道上,往列车前进的反方向奔去。他直接捏碎了手中的信息素小瓶,让它们以最直接的方式进入血液。

血液中的寄生菌瞬间被点燃,释放出大量的激发物质。

同一时刻,阿雷西欧也跃下到了朱利欧所在的车厢,他伸手拉起了座位上的朱利欧,同时又抬起左手,用手枪向柯林射击。

但他可能很少亲自开枪,也可能是因为用的不是惯用手。他艰难地瞄准着,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砰,砰。”

所以乔凡尼取得先机,率先开了两枪。

一枪被阿雷西欧险之又险地避过,另一枪则打飞了他左手上的枪。

阿雷西欧的左手拇指也因此而骨质,他的脸上划过痛苦的神色,直接拉起了朱利欧开始朝车厢门走去。

柯林等人本来就坐在车厢的前部,此时车厢门就在距离阿雷西欧不到五米处。

此时,两段车厢之间的距离已经扩大到了四米。

柯林转过身,开始了跳跃前的助跑。

腿部肌肉因为状态的骤然改变而痉挛着,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

他逐渐发力前冲,身体前倾低伏得如同豹子一样。

如果跌到了铁轨上会怎样?

自己会因为接触地面而失速,翻滚。

而后半截车厢还在因为惯性前进,至少几百对钢轮和几十吨重的车厢,会把自己的身体碾压成肉泥。

一脚蹬在了车厢地板的横断面上,柯林猛然向前跃出。

滞空的一瞬似乎显得无比漫长,能感觉到前一截车厢在飞速接近,身体上扬之后开始下落。但柯林始终盯着阿雷西欧的身影。

阿雷西欧已经打开了车厢隔间的门,将朱利欧推入其中。

柯林撞在了另一节车厢的地板上,灵巧地以一个翻滚卸去惯性之后起身。

这时车厢的门已经被关上,而且从另一边传来了一声反锁的声音。

阿雷西欧拿到了列车员的钥匙。

柯林没有再多看那道门一眼,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破门过去。

他能打开那扇门,但是需要时间。

而且贸然闯入,也不知道在门对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他抽出了腰间的皮带,长一米半。那是亚麻绳编制成的手工艺品,实际上比皮制的更为结实。

柯林回过头,看见乔凡尼也已经到了过道上。他的右手上有血迹,看来是用了和自己一样的方法进入激发状态。

此时车厢之间的距离,接近五米。

“敢跳吗?”柯林挑衅地问。

“你说呢?!”乔凡尼表情狰狞地回答。

说完,他就猛然冲刺前跃,柯林看准时机甩出了手中的腰带。

乔凡尼在半空中的最高点抓住了柯林的腰带,然后身体开始向下沉。

在乔凡尼抓住了腰带的霎那,柯林莫名想起了用鱼竿钓到大鱼时的感觉。

他一言不发地猛然转身,手臂肌肉碾碎了一些血管,一些血箭从皮肤上射出。腰部摆动之间,他用全力将手中腰带向前甩出。

而乔凡尼就像是挂在鞭稍上的铃铛,被狠狠地摔在了柯林前侧的地板上。

第120章在列车上二

这一摔也把乔凡尼摔得七荤八素。可能多亏了激发物的镇痛作用,他才没有当场失去意识。

柯林望着车厢的断裂口外,后一截车皮已经因为失去动力而慢慢停滞下来,在视野中迅速远去。这一带都是未开辟的野地,被留在这种地方意味着至少半小时

他揉动着自己肌肉厚实的脖子,关节里发出一串沉闷的咔咔声,暮年的獠牙冲着柯林咧嘴一笑:

“看来我早就被他盯上了。”

柯林点点头,乔凡尼会被守灯人成功跟踪算不上是意外。值得惊讶的反倒是阿雷西欧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种不寻常的戒备,为什么?

他向着坐倒在地上的乔凡尼伸出了手,那只手已经被皮肤表面渗出的血液所沾染,稍微有些湿滑。

“你不怀疑我什么吗?”乔凡尼坐在地上,没有接受柯林的帮助。

虽然柯林会将他带到这节车厢,就已经说明了态度,他尽量想避免潜在的猜疑,那会破坏两人接下来的配合。

“你我利害一致。”柯林说:

“而且你真的要害我,用屁股都能想出比这更有效率的方法。”

乔凡尼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柯林递出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这时柯林已经朝着被锁住的车厢门走去,他晃了晃门把,果然已经被反锁住了。

柯林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寻物术在一瞬之间启动又关闭,他“看见”自己留在朱利欧身上的追踪标记,正在迅速地离他远去。

而现在距离列车进入下个站点,还有十分钟左右。

柯林用手枪敲了敲门把,却没有急着把车厢门打开,他回过头问乔凡尼:

“你觉得在门对面会有什么?”

乔凡尼向来对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心知肚明。他慢慢咧开了嘴,脸上深深的疤痕也随之被牵动:

“地狱。”

……

……

实际上,阿雷西欧在几年前就开始步入老迈。对于这个医疗落后的时代来说,他的年龄已经超过平均寿命近十岁,但他的头发依旧是浓密的黑褐色。各种脏器就和他身上饱满的肌肉一样,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依旧强健有力。

这趟列车上的乘客向来不多,但即使是人流最少的此时,也不会完全空无一人。

偶尔一两个座位上,还是会有无辜的路人。他们还不知道这列火车已经少了几节车厢,有些人看到阿雷西欧扭着朱利欧的手臂,还会多管闲事地问候几句。

直到看清阿雷西欧右臂上的大片血迹,大部分人才遵循着自己的第一反应,开始惊慌尖叫。

然后,阿雷西欧就用手枪一一射穿他们的头颅。

有时候子弹不小心打在别人的胸口上,虽然一样致命,阿雷西欧还是会慎重地往死者脑部再补一枪。

偶尔他还会专门折返到后面几排座位,蹲下身子翻弄死者面部的碎骨,以确保尸体中的记忆被完全破坏。

按照计划,阿雷西欧马上就能离开施塔德。明天这个时候,他估计自己已经以新的身份进入同盟腹地,所以他做事也就不再顾忌太多后果,只求尽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避免某些人追查到朱利欧的去向。

阿雷西欧拽着朱利欧的上臂,一路拉着往列车的前部走去。即使在朝人脸上开枪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显然是有些生气,左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把朱利欧的手臂捏得很疼。

但朱利欧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连相关的念头都没有从心里浮现过。她的两腿一直在颤抖,脆弱得就像刚被柯林绑架时的样子,低头踉跄地跟上阿雷西欧的脚步。

有时候阿雷西欧会放开她的手臂,为了更换子弹或者检查尸体。但她似乎没有想过借此空隙逃离。这不是因为阿雷西欧手中的枪,也不是因为他拥有举手间夺走她生命的巫术力量。

而是因为,朱利欧自小在阿雷西欧的权威下长大。

在她困惑的时候是阿雷西欧告诉她何谓对错,在她有麻烦的时候也是阿雷西欧帮她收尾。十几年来她始终顺着守灯人的安排去生活,也早已习惯于如此。

所以在分隔整整三周之后,当她看到阿雷西欧从车顶跃下进入车厢时,朱利欧破天荒地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从画室逃课半天后,在河边被阿雷西欧抓住时的画面,那是一件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她记得很深。

她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长进。这么多年了,在阿雷西欧冰冷的沉默面前,她总是会像一个做错事后被抓住的孩子一样。

近三周的一切努力就像一场滑稽的闹剧,只是为老迈疲惫的他增添了新的负担,惹来了本应该避免的麻烦。朱利欧的心里开始莫名自责,也知道等收拾完这一切,阿雷西欧又要像过去那样名正言顺,理由充分地辱骂自己:

“你真的是一个废物。”

我才走开一会,就把事情弄成了这样。

相比起长期卧床,令她印象模糊的奈维欧·卡佩罗,阿雷西欧才更像是扮演她父亲角色的那个人。

朱利欧低着头,看着从无辜路人体内流出的血液,它们打湿浸透了自己的女鞋,小牛皮表面被渐渐地染成暗红色,脚趾尖在不时地传来滑腻的感觉。

阿雷西欧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滥杀无辜。

岂止是与他平时对自己的教导不符,简直是完全相反。他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所以才会在十几年间将活生生的人命制成消耗用的道具。

只不过他将这一切都掩藏得很好,不让自己看见而已。

但是也正像柯林说的那样,朱利欧心想。阿雷西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善良是一种奢侈品,即然自己还在受这恶行的恩惠,那么她就是最没有权利谴责阿雷西欧的人。

“我一直不想让你看到事实的这一面。”

他们一路走过三个车厢,在大概已经杀死了十个路人之后,阿雷西欧才终于开口说话,但却不是朱利欧想象中的辱骂和责备,而是一声低低的抱歉:

“在你看清了我是这样一个肮脏可鄙的人之后。”

他说:“你可以憎恨我,鄙夷我。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千万不要觉得我教给你的一切都只是谎言。”

继续像过去那样,用纯洁的善意去接纳和对待一切。

这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生前的处世之道,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存方式。

也许它不现实得有些可笑。但是问题在于:只有温柔天真的人,才能看到一个温柔天真的世界。

事实并不重要,如果没有生存所迫,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这就是我为何存在的理由。

“可是你告诉我。”朱利欧低声说道:

“即然已经看到了这些真相,我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回去呢?”

阿雷西欧又击毙了一个老人,死者的表情不一定会显得恐怖,那种惊惶有时会产生喜剧般的效果,比一流的谐星更能引人发笑。

阿雷西欧将枪口摁在他的额头上,再次扣下扳机。

“忘掉就好了。”他说:

“无论是花费五年也好,还是十年也好。等离开这里之后,有的是时间去遗忘”

……

……

柯林撬开了车厢的门锁,就由乔凡尼先举着枪进入另一节车厢,但柯林却没有贸然跟进去。

果不其然,乔凡尼看见了一些木讷的人正在车厢的另一头。他们中有老有少,但共同点是都露着一副死鱼般的表情,脖子与衣领接触的地方有着不明显的鳞片。

因为长期没有注射抑制剂,他们已经被卡氏弧菌彻底侵蚀,身上出现了类似返祖的现象。

看见乔凡尼带着枪进来,他们,或者说“它们”就都站了起来,一共四人。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挂着挥发装置,一旦检测到灵素反应,他们就会瞬间化为怪物。

“果然。”乔凡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背对着留在门后的柯林说道:

“一共四个,你再往后退,离这节车厢远一些。”

柯林点点头,乔凡尼显然听说过自己的异常:身为普通人却会触发分化菌的检测。

这道阻碍是专门针对柯林而设置的。但是有乔凡尼在场,也就没有必要靠蛮力去突破。

乔凡尼一枚一枚地填上先前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峙中被消耗的子弹,然后晃上弹槽,手掌拨动左轮让它飞速地旋转。

那四个身影还在懵懂地向这边看,没有离开自己座位的意思,本能地履行着阿雷西欧给予他们的命令。

乔凡尼没有选择在这个距离开枪,因为无法保证它们受到刺激后不会扑过来,防止它们因为接近柯林而进入激发状态。

他的左手拔出了一直绑在背后的短刀,紧紧地反握在手掌中,双手各自握持一把武器,全副武装,坦然地向那四个怪物走近。

它们只是麻木地打量着乔凡尼,千疮百孔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副景象意味着什么,连本能的反射都不复存在。

乔凡尼心想,如果在阿雷西欧死后不能解决抑制剂的问题,那么自己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在真的到这种地步之前,自己了结自己吧,他洒脱地笑笑。

“砰!砰!”

非常干脆利落的两枪,放倒了位置稍微靠后的两位。然后乔凡尼用手中的短刀就将它们一一割喉。

就仿佛是在屠宰家畜,他等待它们的血液从动脉中放空。

确认每一只的心脏都已经停止跳动,乔凡尼拔下了它们脖子上的挥发装置,朝窗外扔去。然后回头向着柯林比了一个表示安全的手势。

感觉就像拆弹一样。

在怪物变身之前将它们击杀,这也算是常识的做法吧。

柯林叹了一口气,没有将刚刚放出的穿梭魔收回到炉床中。

乔凡尼无法察觉这只魔鬼的在场。就像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乔凡尼无法感知到穿梭魔就跟在他们身后一样。

它静静地悬浮在柯林的背后,身旁时不时蹿升出一小抹翠绿的火焰。细长的头部几乎要触碰到车厢的天花板。

柯林心念一动,它就动身朝着车厢前方飘去。在视觉上它的体型比那道车厢门大得多,但它无阻碍地直接穿了过去,就像是制作粗糙的游戏发生了穿模的情况。

在这几天中,柯林已经确认了自己对魔鬼的极限控制距离:十米。也就是自己的心内海所蔓延的范围,一般成年男性中的平均数值。

让穿梭魔悬浮在自己身前十米处,柯林从后方的车厢中走出。

炉床之奥秘依然在运转,以穿梭魔自身的灵素为动力,魔鬼的抵抗已经在柯林的折磨下变得极为微弱,但依旧足以触发阿雷西欧的菌群检测。

“走吧。”柯林对乔凡尼说道。

“你走在前面吗?”乔凡尼似乎有些困惑。

如果再有这些怪物怎么办?

但柯林没有回答乔凡尼的问题,而是直接向前走去。乔凡尼考虑了一会,依旧选择跟上。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具尸体和流得到处都是的血迹。阿雷西欧杀死了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者。他到底想做什么?柯林心想。

因为这条线路人流稀少,客运车厢只有五节,再往后拉的就是货物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金属变形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柯林将意图集中到魔鬼的身上,无形的棘刺向着它身侧的列车外壳刺出,没有在车壁上留下多少痕迹,但那些棘刺却刺穿了某人的手掌。

外面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柯林朝车窗外看去,一个已经明显膨胀变形的人影已经摔落在了轨道旁。

看来他一直悬挂在车外,而且那里明显有被利爪掀开一角的痕迹。

如果自己直接走在前面,也许已经被扒开车壁的怪物给撕碎了。

但是穿梭魔的力量,却虚弱得有些出乎柯林意料。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表。

目前时间,九点四十五分,青星在这两天已经移动到了人鱼宫,再过十五分钟,也就是今晚十点,人鱼宫就将移动到第四象限的果宫。

到了那时,穿梭魔也将进入到一天中最衰弱的两小时。

柯林皱了皱眉,知道阿雷西欧已经预判了穿梭魔的存在。

第121章昆虫碎片

听见车壁传来的异响,又看见车窗外摔落的人影,乔凡尼皱起了眉。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乔凡尼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存在于车厢内,而且正受柯林控制着。

两周前,柯林还只是一个生手,甚至对很多基础概念都缺乏理解。

但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人身已经汇聚起了许多秘密,甚至连经验老道的他也无从探知。

为什么?柯林不是和自己一样没有超凡天分的人吗?

乔凡尼不会在这时多问什么,至少在解决朱利欧的问题之前,他不会去尝试可能破坏两人合作的事。

“我们要抓紧一些了。”

柯林说着,就率先朝列车的前端奔去。

还有十五分钟,青星通道就将走向衰弱。

意识到这一限制之后,柯林不得不加快自己行动的进度。

但是随着原计划的变更,自己也就落入了阿雷西欧的节奏中。

或者从阿雷西欧选择主动出手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陷入了被动。

毕竟连控制魔鬼的咒文都是阿雷西欧告诉自己的,柯林心想。

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会对自己召来穿梭魔有防备。

不知道阿雷西欧是用了什么手法,才将一整截车厢无声无息地切断。但他似乎已经无法再将一招使用第二次。

否则,他早就可以将自己和乔凡尼甩开了。

记得阿雷西欧的右臂,奇怪地沾染了大片斑驳血迹,也许就和他切断列车时使用的手法有关。

如果他不能再用那一招,甚至已经因为施术受伤,那自己就不是没有胜算。

这几天以来,柯林已经预先准备了五个金刚术。

但它们毕竟是缺乏进攻性的手段,所以决胜的筹码还是押注在了穿梭魔身。

但是,柯林的心里拂过一抹阴霾。

即然阿雷西欧早已知晓这只魔鬼的本体是什么。

那么他会做出的应对,就仅仅是挑选了合适的动手时机而已吗?

……

……

时间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因素。

即然判断穿梭魔可能会在这里出现,阿雷西欧自然也已经做下了万全的准备。

而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要是已知的存在,再加充裕的准备时间,世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走进最后一节车厢,举手间又剥夺了两位乘客的生命。

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早已听到后车厢传来的异响。

但习惯了和平的他们,根本想象不到正有一场屠杀在火车内发生。

所以子弹从后脑勺击穿他们的头颅时,他们的脸仍挂着困惑。

如果不是被阿雷西欧拉着,恐怕朱利欧早已瘫软在地。

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晃。

血腥味和不知名的异味在鼻腔里淤积,脑海中盘旋着死者的面容。几分钟前她已经吐过一次,现在只能干呕。

“看不下去了?”

阿雷西欧再次晃弹巢,冷淡地问道:

“觉得害怕?”

因为拥有比正常人更多的同理心,盯着那些致死的伤口,朱利欧隐隐能感觉到幻痛。

在若干年之内,这些噩梦又会纠缠她。在梦里,她才是死在阿雷西欧枪下的人。

“所以,你不适合这里。”阿雷西欧说道:

“稍微看见一鳞半爪就受不了,这怎么行呢。”

“会在施塔德犯下这种暴行的,还有第二个人吗……”朱利欧喃喃地说。

明明是你自己本性残暴,却狡辩说这是什么现实。

“只是你没看见而已,不代表不存在。”

阿雷西欧说完,就拽着朱利欧回过头,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一地血迹:

“比这趟列车更严重的惨案,今年至少出现过四次……或者说我亲身经历的就有四次。”

“从来没有人讨论那些**,所以它们也就没有名字,日期加死亡人数就是它们的编号,一条条地被记在特殊部门的档案室里,落满灰尘。”

“掩盖这些事情太容易了,南施塔德每年会被传染病弄死多少人?又有多少黑户在入境后行踪不明?没人能统计出来……”

“这些被秘密**卷入又死去的人,不过是众多横死者中的零头而已,稍稍作点遮掩,绝大多数人就看不出来了。”

“所以你完全当它们不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人口还在增长,人均寿命在延长。这里的技术日新月异,外国人依然向往这片热土,拖家带口地涌入,做着发财大梦。”

就像果酱原料中不小心落入了昆虫。

它的尸体碎片被分到了几百个罐头里。

想想似乎很恶心很严重,但其实只要看不到,就没有大碍。

“要谁去正面接受它们,才是一件残忍的事。”

学会去忽视,会轻松很多。

“这样的现实,你也愿意留下面对吗?”阿雷西欧低声在朱利欧耳边问道。

“我……会。”朱利欧艰难地回答道。

曾被她视为穷凶极恶的事物,跟阿雷西欧此时的做法,和他口中所说的事实比起来,温顺得就像被圈养的绵羊。

“不。”

“你的眼神和声音都在告诉我:你不愿意。”

阿雷西欧失笑说:

“不用逼迫自己装作坚强的,朱利欧。我早就说过。”

“越是浮在表面的人,越能看到一个良善的世界。但这不是迟钝,更不是什么过错。”

而是我赠予你的礼物。

特别是当你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朱利欧失神地说道:

“只要我有心去面对,也可以改变什么……”

阿雷西欧装作没听懂朱利欧话语的样子:

“改变什么?我没太听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阿雷西欧没有说下去,仿佛在等她的回答。朱利欧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说不来。

所以阿雷西欧哑然失笑:

“捅死了一个对你毫无防备的亲人,顺着马里齐奥的意思当众说了几句大话。”

“光凭这些,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成长’了?”

“你自己再想想看,仔细想想,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阿雷西欧慢慢摇着头,他将手放在朱利欧的肩,有些语重心长地灌输着他的教导,这件事自从朱利欧幼年开始,就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不,我觉得不是。”

“在我看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朱利欧。”

你依然是一个废物,所以才需要我的帮助。

毕竟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再留在这里将要面对什么。

朱利欧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阿雷西欧继续想说些什么,但这时他却忽然转过头去,望向车厢后方。

从那里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是两个人。

来得要比预想中快一些。

但阿雷西欧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知道,这并不会对结果有什么改变。

……

……

一路,柯林利用飘浮在身前十米处的穿梭魔又清理了数个“陷阱”。

那些怪物被藏匿在盥洗室门后,车厢之外,甚至是乘客的皮质旅行箱里,就只等着柯林接近,他身灵素反应就将它们引燃。

它们血液中高密度的菌群,会让这些异化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

轻易将附近的柯林和乔凡尼撕碎。

但即然有穿梭魔漂浮在前方,它们也就全部被提前触发,轻松解决。

车厢中沿途所见的惨象,就连柯林也不禁皱眉。没有幸存者,所有尸体都被破坏了头部。

他知道阿雷西欧是想处理掉所有人脑中的记忆,但是,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很快两人冲进了最后一截车厢,看见了低着头坐在地的朱利欧,和站在她一旁的阿雷西欧。

阿雷西欧身的衬衫向来很整洁,此时却已经被血液沾染得肮脏不堪。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无辜路人的血。但他依然尝试着整理领口和袖口,让自己看起来一丝不苟。

“……什么都没有改变,朱利欧。”

在望向了柯林和乔凡尼的方向之前,阿雷西欧的口中似乎仍在对朱利欧说些什么。

而朱利欧那副脆弱的表情,则让柯林想起了她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时的样子。

虽然没听见他们谈话的下文,但柯林也能猜到所谓的“没有改变”是指什么。

他说朱利欧在这段日子里,毫无长进。

“有没有改变,这可不好说啊。”

凝视着阿雷西欧的眼睛,柯林挑衅似地回答道。

不知是本着对敌人的话必须抬杠的原则,还是因为心里在莫名地窝火,他忍不住开口反驳了阿雷西欧的话语。

“柯林……”

听见他的声音,朱利欧也转头望向了柯林所在的方向,但是眸中依然没有神采。

她又一次变回了那朵漂浮的水母,总是充满困惑,又无比怯懦。

乔凡尼收起了平时的吊儿郎当,脱下可能碍事的宽檐帽丢到一边,抬起枪口对准了阿雷西欧,自己昔日的搭档。

他拿出了面对强敌时的姿态,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在必要的时候,他不会考虑任何旧情。

叙旧就留到对方死后吧。

而柯林也将漂浮在前方的穿梭魔召回,护卫在自己的身侧。

仅仅是让它浮到心内海,就对以太造成了严重负荷。几分钟前,柯林的身就已经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锐痛。

柯林默默地观察着阿雷西欧眼神,想从中确认,现在的阿雷西欧能不能看清穿梭魔的位置。

“也许我应该试着感谢你,柯林。”

阿雷西欧没有试着和柯林争论什么。也许在他的眼中,柯林的态度根本无关紧要。

他一边用手绢擦拭着因为沾了血而湿滑的手掌,一边像老友寒暄般地说道:

“因为你的努力,朱利欧才能够脱离他们的视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们?心里生出疑问,但柯林并未开口询问。

不知是否是巧合,自己辛苦隐藏朱利欧的动向,却在无形之中帮助了阿雷西欧。

当然也有可能,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因为这几天利用寻物术进行的锻炼,柯林心之壳的缝隙又被拓宽了不少――虽然同时它也不断地在愈合。

这至少让他的灵素感知暂时获得了改善。柯林将意图聚焦着,扫过这节车厢里的各个角落,却没有觉察到任何灵素异常。

柯林稍微有些意外。

原以为对手即然手握《恶魔阶层》,那么阿雷西欧至少可能会招来一两只魔鬼作为助力。

又或者只是,现在的自己感觉不到它们的在场?

有一丝冷汗,沿着他的脖子悄悄流下。

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柯林驱动着穿梭魔潜伏到便于偷袭的位置。

魔鬼无声无息地贴车厢的墙壁,缓缓向前移动。

“其实认真想想,你我之间并没有冲突的必要。”

阿雷西欧又忽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她穷追不舍。无非是为了制备抑制剂的工艺。”

“我马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其实,把工艺交给你也无妨。”

柯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穿梭魔的行动并未停止,不带波澜地飘向阿雷西欧的身侧。

还有十分钟。

“是吗?那你又怎么证明那些工艺是真的呢?”柯林尝试着牵制阿雷西欧的注意力。

阿雷西欧完全没有望向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似乎对它的接近毫无察觉。

但是他忽然冷笑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愿意接受就接受,我没有义务向你证明什么。”

“抑制剂的事还可以放到一边。”

一直用枪指着故友的乔凡尼,这时也开口说道:

“现在的卡佩罗,已经不能再失去朱利欧了。”

即然你想带走朱利欧,就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是啊。”

阿雷西欧叹了一口气。

朱利欧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交换抑制剂工艺的筹码,卡佩罗家族的希望,可以利用的私酒保护伞……

她意味着很多东西。

却唯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们自以为是来救朱利欧,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为她想过,她到底需要什么。

对我来说最宝贵最珍视的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一堆可利用道具的集合体。

“所以我们都知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得谈。”

阿雷西欧意兴阑珊地说。

同一时刻,穿梭魔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它身体的肢节凌厉如刀刃,向着目标毫不留情地落下。

第122章“异乡重现”

阿雷西欧没有使用《恶魔阶层》记叙的约定。

因为魔鬼一次只能向一人履约。当它和柯林的约定仍在生效时,即使自己当场再点燃一次月桂树叶,也无法覆盖掉早前立下的约定。

没有精密的检测装置,阿雷西欧也无法确定穿梭魔位置。

但他至少能知道到对方的在场,依靠直觉,也是依靠逻辑。

柯林不顾一路的危险,也要在十点之前追自己,意味着他确实召唤了穿梭魔。

而当他开始忽视这时间限制,跟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的时候,他可能在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但其实已经控制着那个穿梭魔,展开了攻击。

阿雷西欧在一直留意着柯林的眼神。

当然不是观察什么虚无缥缈的杀气。

柯林这种早已习惯于杀人的枪手,在进攻时眼神也不会露出任何变化。

但柯林还不是一个娴熟的精灵使。

所以他将意图聚焦到穿梭魔的霎那,瞳孔会出现轻微的收缩,一瞬的空洞。

阿雷西欧就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细节,从而得知了穿梭魔进攻的时机。

他就像散步似地往前踏出一步。

穿梭魔的肢节末端在下一刻割入他的背部,但是太浅,只割入了肌肉,没有伤及内脏。

为什么要往前躲?

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赌四分之一胜率的而已。

可那也只是躲过了一次袭击,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没有下一次了。

因为自己已经可以确定,它就在这节车厢里。

躲开穿梭魔的锋刃的同时,阿雷西欧已经扣下了“扳机”。

不知何时他手中握了一只钢笔,单手微微用力就“咔”地一声,合了笔帽。

笔帽内铭刻的红石线路被衔接在一起,某个准备已久的仪式被启动了。

而它的仪式空间,就是这节车厢本身。

柯林感觉车厢内的氛围,似乎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但情况已经不容他思考太多。

一击落空,但攻势并未停止,柯林控制着穿梭魔再次向阿雷西欧逼近。

从它各个关节处伸展的肢节再次暴长,要从多个角度将守灯人切碎。

“你觉得盲人拿到了枪是一件可怕的事么。”

忽然,阿雷西欧幽幽地说道。

穿梭魔身锋利的肢节,毫无阻碍地没入阿雷西欧的咽喉,然后穿出。

但柯林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再次聚焦意图,驭使着穿梭魔发起狂暴的攻势。

短短数秒内,无数肢节就如同刀刃,不断从各种角度刺入守灯人的身体。

它们迅捷而凌厉地刺入拔出,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势,没有带起任何血色。

就仿佛阿雷西欧已经是一个幽灵。

一切攻击都没有奏效。

频率界限,柯林马想到了问题所在。

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车厢内空间的频率界限被改变了。

就像分别处于不同的无线电频段,两者之间的通话无法进行。穿梭魔的影响力从这个空间中被隔绝了。

“那可能是件糟糕的事,但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阿雷西欧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盲人拿到了枪。

也许看起来吓人,但其实根本打不到有枪战经验的人。

……

震啸。

柯林立刻想到可以利用震啸,将阿雷西欧拖入穿梭魔所在的频率。

心念所达,穿梭魔立刻做出了震啸的姿态,正朝着距离它不到两米处的阿雷西欧。

震啸,柯林亲身体会过的可怕一招。

它会如同一道重锤,狠狠地砸落于听者的精神。

而在不足两米的距离内,它甚至可以振落子弹。

但是穿梭魔这一次发出震啸,却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就像只是做了一次无声的呐喊。

或者说,只是那些声音没能传到这节车厢。

穿梭魔身处的频率已经远离了现实。

时间还没到达十点,青星通道并未改变。

如果阿雷西欧使用了“归零”,那也只可以变更他意识的频率界限。

那么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将整节车厢都调整到了穿梭魔无法触及的频率?

“安赫人早早地号app下载地址xbzs称人类已经揭开了一重帷幕。”

阿雷西欧的嘴边衔起一抹冷笑。

第一重帷幕――因为原始知觉的缺陷,人类无法直接观测虚界中的存在。

所以,人类天生就是盲人。

一个盲人,就算为自己安装了伸向虚界的义肢,又能有多少改善呢?

无须阿雷西欧开口嘲讽,柯林也知道自己驭使的魔鬼,暂时已在这场战斗中失效。

至少在解决频率界限的问题前是这样。

所以他果断将穿梭魔收回到了炉床中,转而拔出了匕首和手枪。

早在前往这节车厢的路,第一个金刚术就已经启动,静默地保护着柯林的身体。

幸好这些仪式的阵地,都被设置在了施塔德市内的其他地方,所以并未受到这节车厢内频率改变的影响。

“成像之法真的能揭开第一重帷幕吗?”阿雷西欧自言自语般地说。

利用头脑中的幻觉和妄想,去窥视那些不可见之物。

一种聪明而又无奈的做法,但其实根本不可靠。

“柯林。”

一直用枪瞄着阿雷西欧的乔凡尼,在此时低声向他询问:

“你把那只魔鬼召唤到这里了吗?”

两周前,当柯林对穿梭魔成像的时候,是乔凡尼为他牵制住了那只魔鬼。

所以乔凡尼自然也知道,柯林已经掌握了穿梭魔虚界坐标的事。

此时,他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通过阿雷西欧的动作和只言片语,乔凡尼也推测出了现场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

“我好像明白阿雷西欧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了。”

乔凡尼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只是为了掩盖痕迹,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改写和锁定,这节车厢内空间的频率界限。

柯林回想着前几节车厢中的惨状,心里渐渐涌起寒意。

“如果成像之法真的能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你现在又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

退休的守灯人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自嘲。

因为已经被灯火抛弃的他,同样看不见无形之物。

稍微走了一会神,他才继续说道:

“他们不是都在这里吗。满满当当地,挤得到处都是。”

阿雷西欧就像是在介绍一些不存在的客人一样,掌心朝,手臂向前伸出,向那些空空如也的座位划了一个弧度。

柯林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懂了阿雷西欧的意思。

……那里有四十四位枉死者的鬼魂。

在列车被无情射杀的他们,正带着满腔怨念,一路跟着阿雷西欧来到了这节车厢中。

灵魂在室内死去,则需要从开启的门中离开。所以这趟封闭的列车,也就锁住了这些亡者的归途。

“用亡者的鬼魂来对土地进行调频的仪式。”

乔凡尼并没有为旧搭档的作为感到愤怒,也许他早已习惯了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

所以现在他只是带着些惊讶地喃喃道:

“这是……‘异乡重现’。”

即使是乔凡尼,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通用仪式被完整呈现。

因为它的要求极为严苛,几乎处于禁术的边缘。

“跟了我十几年,你也是越来越有眼力了,乔凡尼。”

阿雷西欧赞许地说道。然后他转身重重地拍了两下手掌:

“让我作为东道主迎接两位吧。”

“虽然我们身处施塔德,但是欢迎你们。”

“――来到辛西里!”

……

车厢里的土地已经暂时变成了辛西里。

这不是什么比喻修辞,而是事实。

西郊是偷渡客们聚集的地点,所以这趟列车的乘客大多数是刚刚从辛西里来到同盟的移民。

阿雷西欧用他们的灵魂为“异乡重现”提供了燃料,所以这些灵魂的母文化,也就暂时改写了这片土地的频率。

柯林过去曾用来自喀瑜的小锡瓶,来为两个遮兰法术的仪式空间调频,使得土地的频率暂时接近喀瑜本土。

经过这样的调频后,那两个遮兰巫术,才能在施塔德被使用。

而“异乡重现”则是专门为此服务的,更有力和稳固的频率改写方式。

每片土地的频率各不相同,这是人们群聚的意图导致的。

作为结果,相同文化圈的人往往会处于相似的频率,从而探知到虚界中频段接近的形象。

如果一个虚界形象仅在特定的文化圈中出现,那就意味着它可能处在一个较为“狭窄”的频段。

从而,很容易通过对空间调频,来隔绝它的影响力。

“施塔德原本的频率界限,位于安赫文化圈和拿勒文化圈的过渡地带。”

乔凡尼低声说道。

“但先在车厢内的频段,已经接近了辛西里。”

穿梭魔以及同类魔鬼的形象,是在魔裔乌尔柱王朝时期被发现的。

所以它们总体位于乌尔柱文明所处的频段中。

正因为频率接近,所以魔鬼们才会被乌尔柱的魔裔们观测到。

而乌尔柱奴隶们建立的拿勒第一帝国,部分继承了乌尔柱的文明成果。

从而拿勒文明圈的频率界限,也与与古代乌尔柱在一定程度接近。

结果被三十六区地狱束缚的魔鬼们,也在拿勒文化圈所辐射的地域中最常出现。

而穿梭魔可以影响到施塔德,也是因为这片土地的频率处于两个文化圈的过渡地带。

这里的土地仍然接近于这类魔鬼们所在的频率。所以虽然力量有所削减,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还能干扰现实。

可是辛西里所处的频率,却与这两者都截然不同。

辛西里人抗拒一切与虚界有关的事物,崇拜人造的“灯火”,甚至连他们信仰的神明都是所谓的“先祖神”,来自于凡间而非虚界。

这意味着辛西里人群聚的意图,位于一个极为稀薄的频率。

所以能在辛西里的频率中活动的虚界生物,总共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而已。

可穿梭魔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以辛西里人的灵魂所发动的“异乡重现”,几乎就像是虚界生物们的禁域。

“坏消息是我们正处于‘异乡重现’的仪式空间内。”

乔凡尼观察着车厢四周说道:

“而好消息也是,我们正处于‘异乡重现’的仪式空间内。”

这意味着车厢内就是阿雷西欧的阵地,他们可以从仪式内部破坏它。

如果能消灭那些鬼魂,仪式就会结束。

但问题在于,怎么消灭看不见的事物?

乔凡尼环顾四周,根本发现不了什么鬼魂。

盲人就算拿起了枪,又能做什么?这时乔凡尼终于理解了阿雷西欧的嘲讽。

成像之法终究依赖于施术者自身的灵素感知。

所以灯塔图书馆的管理员们依然认为:世真正能揭开第一重帷幕的道路,其实就只有“守灯人信条”而已。

可如果只是穿梭魔不能入场,并不意味着这边已经失去了制胜的希望……

但真正令乔凡尼感到违和的是,“异乡重现”的仪式相当繁琐冗长。

那么阿雷西欧,又是怎么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将它准备好的呢?

乔凡尼的心里涌起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第123章生死缠斗

用灵体发起物质性的袭击。

尽管早已猜透了柯林的驭灵方式,可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阿雷西欧依然忍不住在心里哂笑。

一场闹剧。

就像又聋又瞎的原始人,明明手里握住了枪,却不知道怎么开火。

只能本能地将它丢出去,砸向看不见的敌人。

又奢侈又危险。

物质层面的攻击,根本不是灵体们的能力所在。

甚至大部分时候,连“参加战斗”都不是它们对巫师的主要意义。

这些没有天份的人,运气好招来了一两个虚界生物,最终也只是暴殄天物,害人害己。

“异乡重现”修改的仅仅是物质层的频率,对于灵体依凭的以太层则没有影响。

想修改以太层的频率,还远远不是这种规模的仪式能办到的。

但即使这样,“异乡重现”也足以锁死柯林这种有缺陷的驭灵者的能力。

……

……

虽然一开始就对穿梭魔压下重注,这不代表它是柯林的唯一方案。

这时候阿雷西欧表现出了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柯林反而觉得是一件好事。

狭长的车厢里并没有什么掩体。

当阿雷西欧还在感慨着什么的时候,就柯林冷不丁地抬手开了枪。

瘫坐在地的朱利欧依然低着头,被这突兀的枪声惊吓,肩头颤抖了一下。

阿雷西欧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弓下身子,因为子弹打进了他的胸膛,明黄色的衬衣又添一抹血色。

子弹的动能将他带得摇摇晃晃地,似乎站立不稳。

因为躲避了一下,所以弹片只打进了肺叶里,他在咳嗽,咳嗽声中又像夹杂着笑声。

呼吸因此错乱无比,就像有一个破裂的气囊在他的胸口鼓风。

柯林能够聚焦调用的意图,已经越发强健有力。

他松开了对远海中数百个目标的追踪,调用起大部分的意识,集中在对金刚术的聚焦。

匕首在手掌和指间翻动,如同一朵银白之花,然后啪地一声反握。柯林缓缓地朝弓着身子阿雷西欧走去。

同时柯林感到一丝奇怪,因为乔凡尼迟迟没有配合他的进攻。

“……完美平衡点。”阿雷西欧口中依然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走到五米处时柯林才看清,阿雷西欧的脖子隐约浮现了几抹细碎的鳞片,但是又马消失了。

而他的背部正在冒出肉眼可见的热气。

穿梭魔留下的伤口仿佛在蠕动,组织增生,急速愈合。

某种预感成为现实。

从见面开始,柯林就觉得阿雷西欧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总是在莫名地自言自语,明显和平时的样子不一样。

很显然,他也在自己身使用了卡氏弧菌,或者是激发物质。

而程度甚至比柯林和乔凡尼更甚。

……

完美平衡点。

在这些年里,阿雷西欧已经将几十个人制成怪物,如果算小白鼠,他已经进行了千次试验。

强化肉身,根本不是他研究这些共生关系的目的。

但意料之外地,他却发现了“完美平衡点”,也就是激发物在血液中的完美比例。

成年男子的平衡点,是每毫升血液浓度,200至220毫克的区间。

再进一步,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返祖,退一步,激发效率就会急剧下降。

说到底这些激发物本身并不带来能力,它的作用是将“血脉中的力量”以及“生命丰饶”转换成物质性的力量。

具体的转化过程不明。

正如人们对灵素――物质的转化原理一无所知。

在0至200毫克的浓度范围,“血脉力量”和“生命丰饶”两种燃料始终并驾齐驱。

所以会同时出现身体机能的强化,以及局部可逆的轻微返祖。

但是两种效果都程度有限。

而在200至220毫克的完美区间内,生命丰饶将成为燃料的全部,血脉力量就仿佛忽然消失,返祖的情形会停止并衰退。

而此时生命丰饶到物质力量的转化效率,将达到每毫升200毫克以下水平的五倍以。

但是,一旦激发物浓度超过220毫克\/毫升之后,就轮到生命丰饶离开反应,消耗和转化速率急剧下降。

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各处开始出现解剖学特征的变化。

此前,柯林和乔凡尼都以为那是大量生命丰饶被同时点燃的结果。

但实际则是激化物质的主燃料,由生命丰饶转向了更为神秘的“血脉力量”。

结果,人体就会成为那种一碰见信息素,全身就急剧变形的怪物。

如果是卡氏弧菌的感染者,几乎不可能让自己长时间停留在完美平衡点。

因为如果让自由繁衍的菌群自主分泌激发物,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稳定维持在200220毫克这样精密的浓度。

一旦卡氏弧菌活化,激发物浓度会随着时间不断升,直到失控。

而在注射抑制剂之后,浓度又会急剧下降。

但是,未受感染的正常人却可以轻易做到这点。

与卡氏弧菌共生?现代人类显然不用借助这样的原始手段。

阿雷西欧早已掌握了萃取激发物的工艺。

所以只需要通过计算获得精确的给药剂量,直接向静脉中注射激发物即可。

――此时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17毫克\/毫升。正处于完美平衡的状态。

在进入最后一节车厢之前,他为自己进行了注射。

这一数值时刻都在下降,因为身体的代谢还在因为机体的增强而加速。

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一定还能维持十分钟以。

处于完美平衡点的生命丰饶燃烧。

那是比目前的柯林高出四倍到九倍以的转化速率。

在施塔德的某个角落,一排置换转移之法被串联在一起,仪式主干铭刻着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坐标。

脱离了灯火之后,守灯人心之壳内的结构似乎又变得与常人无异。

心内海中的灵素正在急速变得空虚,所以这些仪式逐次开始点亮。

虚界各种形式的灵素,无时无刻都想寻找出口向低位流淌,它们一来到以太层,就通过置换转移源源不断地被送入阿雷西欧的心内海。

它们会在这里,被无比彻底地燃烧利用。

阿雷西欧嘟囔了一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意识一直有些朦胧,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情绪不太稳定。

没关系,他知道自己即使彻底失控,也不可能去伤害朱利欧。

“啪哒”一声,子弹被胸前的肌肉挤出,落在地。

他没有抬头去看,却也知道柯林正在接近。

血液,钢铁,海绵和皮革,各自都有着复杂而独特的气味。

此时的阿雷西欧,只用嗅觉都能描绘出这节车厢中的全景。

包括柯林的手中那支,正向自己怀内撞来的匕首。

他甚至可以“闻见”那刀身里长年残留的血迹,已经渗入钢铁中,还微微散发着fubài的气味。

这一切真的很慢,而且脆弱。

阿雷西欧低垂着头,不由自主地想道。

……

在看见守灯人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时,柯林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但他没有后退,因为他已经领会到使用金刚术的要义,绝不在于保全自己。

而是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敌人一起逼绝境。

眼前忽然花了一下,然后一切天翻地覆。

嘭地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整节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在柯林冒出这个念头之前,持续而强烈的疼痛已经如潮水般袭来。

柯林已经倒在地,而阿雷西欧半跪着手掌朝下,正抓着他的面孔。

五只就像钢筋一样的手指,深深地钉入了柯林的脸部边缘。

因为冲击力,匕首飞出到了一边。

柯林与金刚术的连接似乎晃荡了一下,但是并未中断。

如果不是它的存在,也许柯林的头骨在此时已经被碾碎。

但即使这样,他也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

“呼――”

阿雷西欧保持半跪的姿势,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深而长的气息,灼热得就如同某种蒸汽。

刚才一瞬的爆发动作,对他自己也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阿雷西欧很少直接出面与人交战,更何况这种近身缠斗。

所以他实在是缺乏经验,只想到以绝对力量获胜,将柯林压制在地后却并未控制住他的双手。

而地面搏击,恰恰是可以弥补力量差距的格斗术之一。

因为金刚术,柯林并未丧失意识,但阿雷西欧自身却露出了破绽。

就如同某种格挡反击,柯林得以冷静地抓住这一瞬破绽。

“砰!”

不远处的乔凡尼不再犹豫,果断开枪。

阿雷西欧不得不将头部侧向一边躲避,注意力被牵制了一瞬。

但是他的右手依旧压制着柯林的面孔。

在枪声响起的同一时刻,柯林已经抬起双腿缠住了阿雷西欧的躯干。

双手也顺着自己的头部向摸索,扣住了阿雷西欧的肘关节,骤然发力向下压制。

“砰。”

阿雷西欧意图将右臂收回,但是乔凡尼的第二发子弹再次到来。他不得不抬起左臂护住面部。

借助压在阿雷西欧肘关节的双手为支点,柯林进一步抬起下肢,右腿别过阿雷西欧的头部,蹬在了他的左肩。

十字固的架势已成,阿雷西欧的双臂都已经被控制在双腿间。

柯林左腿抵住他的髋部,腰腹发力重新弹直身躯,将阿雷西欧向右压迫。

阿雷西欧的右手因此被推离了柯林的面部,但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血洞。

柯林的双腿锁死了他的左侧肩关节,同时两只手死死扣住阿雷西欧的右手肘关节,令他的双手都丧失了活动空间。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柯林试图利用全身的晃动破坏阿雷西欧的平衡,将他带倒在地。

但是,尽管双手已经被柯林锁住,阿雷西欧半跪的姿态却纹丝不动。

柯林再次全身发力,就像要晃断钢筋似的摆动身体,却依然没能将阿雷西欧压制app下载地址xbzs到地面。

阿雷西欧并不是那种肌肉健硕的人,他的身材甚至偏向瘦弱。

但是那并不粗壮的肢体中,却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使得他就像是被钉死在了车厢的钢制地面。

阿雷西欧尝试挣扎了两下,发现即使是处于完美平衡点的自己,也无法摆脱柯林的十字固。

于是,他转而选择缓缓地站起来。

柯林的体重七十公斤左右,身高一米八三。

但是对现在的阿雷西欧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量。

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柯林也随之被挑到了半空,看起来就像一个十字架一样。

而阿雷西欧就是被钉在面的受难者。

虽然每一步都有些沉重,他依然平稳庄严地朝着车壁走去,试图通过转动身将柯林砸在墙壁。

“砰砰砰。”

阿雷西欧的腰腹处开始爆出血花,那是乔凡尼在向他开枪射击。

弹槽中的子弹很快就要打空,老獠牙拔出了短刀迅速接近。

刚刚他因为一种不好的感觉而陷入犹豫,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支援柯林。

而那种感觉,直到此时依旧挥之不去。

三发左轮子弹的命中未能让阿雷西欧停下脚步。

他的双腿分立,身反扭到极限,然后腰部发力,猛烈地将锁住他双臂的柯林撞击到车厢墙壁。

在最后关头柯林将头抬了一点,才不至于让后脑勺成为落点。

结果是他后背狠狠地与墙壁接触,薄薄的车皮瞬间陷下去一大片。

柯林发出一声闷哼,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改变了位置。

金刚术还能坚持一会。

快解决掉他,乔凡尼。

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乔凡尼知道自己必须抓住柯林争取来的机会,又加快了前进速度。但即使这样,他与阿雷西欧之间也还是有一定距离。

阿雷西欧换了一个方向,这次柯林已经是正面朝向墙壁,他无法再进行任何蜷曲躲闪,面部将被直接砸在铁壁。

“你还没发现吗,乔凡尼。”

但阿雷西欧却没有马发力,而是幽幽地对正在赶来的乔凡尼说道: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列火车。”

这列我在几天前做好手脚的火车。

第124章枯朽的丰饶

不能说是乔凡尼一个人选择了这趟列车。

这是柯林,朱利欧,乔凡尼三人一起讨论的结果。

即然这边拥有朱利欧,也就掌握了选择战场位置的主动权。

再加有时间做准备,就可以设下针对性的陷阱。

但迎战地点肯定不能选到施塔德北边或东边。

它们更便于阿雷西欧前往同盟腹地,而且人口也更稠密,以安赫人为主。

意味着,战斗被同盟当局或教团察觉的概率会增大。

所以只剩下南边和西边。

南施塔德以及周边郊区是五只手的传统地盘,按照柯林原本的想法,在这一带“办事”向来是比较稳妥的。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就像两周前,他曾用谣言将乔凡尼引诱到了南郊的一片旧厂房里。

但就在他要做下决定的时候,乔凡尼却有意无意地插了一段话。

大概意思是,如果阿雷西欧开始明目张胆地发起攻击,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掌握了更确凿的证据。

柯林涉嫌私酒,或者暗杀那位枪手的证据。

届时,五只手全体将成为柯林的潜在敌人。

到时候还往南边走,是不是就有点像自投罗网的意思。

乔凡尼的这个推测多少有点问题,却也让柯林开始下意识地顾忌这种情况。

最终,他将迎战地点选到了西郊。

通向西郊的城内铁路线只有一条,列车每隔四小时一趟。

方向确定,乔凡尼又在特定时间发出警报,就使得柯林三人了这趟列车。

而这车厢却是一个早被做过手脚,最适合施展“异乡重现”的阵地。

柯林本以为自己才是提前准备好陷阱的猎人。

却没想到在前往陷阱的路,被阿雷西欧半路截杀。

而且从结果来看,乔凡尼就是导致他们踏入这节车厢的人。

意识到这点之后,柯林的心里稍稍一沉。

阿雷西欧再次要发力,将身体撞向墙壁。

但是柯林却在最后关头,松开了对他双肩和右手的锁定,在半空中翻身后稳稳落在地。

十字固解开了。

如果乔凡尼不可信任,那么光靠自己控制住阿雷西欧的动作,就没有意义。

柯林依然紧紧盯着阿雷西欧,只用余光瞥向乔凡尼。

却发现乔凡尼也是一脸困惑:

“你对我下了暗示?”

乔凡尼不确定地问道。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乔凡尼曾经坚信,自己绝不是容易受到暗示之类的东西影响的人。

因为他的心之壳依然保持着完整。

这是一层天然的屏障,使人的心智不易被动摇。外界很难通过暗示等精神操作改变他的意志。

阿雷西欧转动着被柯林的十字固弄得酸痛的脖子:

“没错,是我向你下了暗示。”

乔凡尼不可置信:

“不,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阿雷西欧嗤笑:

“因为你的心之壳‘完整无缺’?”

哪些人告诉了你这件事?

我,也只有我。

你自己有能力去证实吗?没有,因为你根本看不见。

乔凡尼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他的瞳孔缓缓收缩。

如果自己的心之壳其实一直都有缝隙……

阿雷西欧恐怕已经有无数次机会,对自己施加精神影响。

那么“将柯林他们带这辆列车”这件事,会只是第一次吗?

难道在更早的时候……

“你再仔细想想,乔凡尼。”

阿雷西欧蛊惑似地说道:

“奈维欧那个老头,真的向你托付过什么吗?”

“……”

乔凡尼不自觉地用手抵住头,尝试回忆那件事中的细节和情绪。

他清晰地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卡佩罗宅邸深处的房间,奈维欧垂死时忧愁的面容,甚至他睡衣的污渍。

他知道一切细节,却唯独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心境。就像是在看一场别人的默剧。

“复兴卡佩罗”这件事,就像是凭空被刻在了心里。

为什么要这样做?说白了,他根本不知道理由。

“不……”

乔凡尼陷入沉默。

柯林暗中向一旁移动,低身捡起自己失手掉在地的匕首。

第二个金刚术已经启动。

阿雷西欧揉动着自己手腕的关节,发出一连串脆响。他开始朝着乔凡尼走去:

“三个月前做下这个暗示,只是为了让你保持和我一样的立场。不偏向任何一方头目。”

“但我没想到你会执着到这种地步。甚至差点害死朱利欧……”

“卢卡在‘拿勒之家’和我交易时,走漏消息的人就是你吧。”

将消息交给了最仇恨朱利欧的“癞皮狗”阿昂佐,想借此除掉卡佩罗的心腹大患,卢卡?切斯塔洛。

如果柯林真的将朱利欧带去了现场,也许她会因此丧命。

“所以我不得不提高朱利欧在你心中的序位,让你觉得她才是家族振兴的希望。”

进而去保护朱利欧,或是潜伏到柯林身边。

暗示不可能完成多么精密的控制,但把人放到适当的位置,就会出现奇妙的化学反应。

守灯人走到了老獠牙的身前。

身经百战的乔凡尼,身材明显比阿雷西欧高壮许多。但是阿雷西欧揪住了他的衣领,只用一只手就将他举了起来。

激发物浓度,215毫克\/毫升。

预设的置换转移之法,还有164公斤红石。

乔凡尼低垂着头,未作反应。

“奈维欧从来没有向你托付过什么。”

“所以你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

阿雷西欧说:

“我早已打算在离别之前告诉你真相,算是一点歉意。”

“一切都结束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合作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杀你。”

如果连执念和信条都是别人植入的。

那这个人就是世完成度最高的木偶,从身到心都被人操纵。

没人能接受这种事实。

但是,乔凡尼的嘴角却缓缓地浮现出一抹狞笑。

他忽然扬起了低垂的头,守灯人因此而看见他的面孔,脸颊的沟壑在这种距离下显得格外狰狞。

阿雷西欧一瞬诧异。

不是为乔凡尼那恐怖疯狂的面容,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甚至反而在狂喜。

抓住阿雷西欧惊讶的空隙,乔凡尼的额头已经狠狠向前砸落,撞在了阿雷西欧的鼻梁。

嘣的一声闷响中,夹杂着清脆的喀拉声。

阿雷西欧踉跄后退两步,鼻子血流如注。

他的鼻梁被撞断了,但他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甚至连揪着乔凡尼衣领的手都没有松开。

“有什么好笑的?”

阿雷西欧压抑着愤怒说。

“笑是为了感谢你。”

说话的同时,乔凡尼手中紧握的短刀由下而刺出。

但是在刀锋触及到阿雷西欧的胸膛之前,骤然停顿,阿雷西欧毫不费力地抓了乔凡尼的手臂。

守灯人一点一点施加左手的力量,他也不●app下载地址xbzs●知道自己现在的握力限究竟是多少。

就像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极限似的,阿雷西欧使出了手臂的全部力量。

人类骨骼在这时显得极为脆弱,乔凡尼的臂骨在坚持了两秒后被生生捏碎,骨骼碎片随之刺入到了肌肉中。

即使有激发物抑制痛觉神经,乔凡尼依旧忍不住痛哼出声,牙齿间因为紧紧咬合而渗出鲜血。

但是他眼中的神色未有丝毫改变。

“暗示?”

“谢谢你让我知道,还有这种玩法。”

右手中握着的短刀松开,一直空闲着的左手接过了半空中落下的短刀。

一切在霎那间发生,然后短刀就狠狠地贯穿了阿雷西欧的右手腕,继而狠狠挑出,割断了其中的动脉和神经集束。

阿雷西欧的右手随之松弛,乔凡尼得以脱困。

守灯人不得不捂住手腕创口阻止血液喷涌,伤口很快就会在肌肉的挤压下闭合,但其中的神经却无法重连。

乔凡尼后退两步,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半截手臂已经“柔弱无骨”,在空中像胶体一样摇晃。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他向阿雷西欧问道:

“自己的身体被残害,明明疼得要昏过去,但心里却不见悲喜。”

乔凡尼少年时是个情绪激烈的人,张狂地笑,不遮掩地痛哭。

幼年毁容的经历未能摧垮他,反而将他锻炼得越加豪迈。

但现在,除非是受到最强烈的刺激,他的内心已经不能感受到任何起伏。

“原来是这样吗。”

阿雷西欧就像是才发现似的:

“你已经快要被‘耗空’了。”

生命丰饶反复燃烧又填充的副作用,乔凡尼能坚持将近十几年,已经近乎奇迹。

原始生命力的枯竭。

这会不致死,乔凡尼曾对柯林说自己就快死了,那并非是指**的。

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经不得不使用精神类药物,吗啡,鸦片。

但在重度依赖了两年后,他就毫无阻碍地将它们戒除了。

因为即使过量使用这些药物,他也已经不能感受到任何刺激。

他抛弃了自己的情人,最后只能从豪赌和厮杀中寻求内心的一丝丝波动。

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追逐着最惊险的场合。

但欲求愈盛,心灵可以感受的却越加麻木。

他知道在最后,自己将迎来一种极其安详的死亡。

那是没有任何冲动的永恒睡梦,一种还活着却又已经死了的形态。

“我根本无所谓自己是在为什么信念,什么托付而行动。”

乔凡尼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这种惨烈的骨折已经没救了,即使在激发物的作用下也不可能再恢复过来。

他拔出一柄短刀干脆地将残肢割断,然后单手在袖口打了一个结。

执念本身是什么,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已经彻底没有冲动,也无力再寻找疲乏的快乐。

那么就像每天都要吃饭一样,总得有一个能让自己动起来的理由。

但无论再怎么努力地去自我感动,自我说服。乔凡尼却深深地知道。

奈维欧临死前给予的托付,对他来说就像是出门先迈右腿还是左腿一样。

必须要有,但又根本无所谓的“习惯”。

“可是当你说我的心智受你影响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

乔凡尼带着一线缅怀地说:

“恐惧。”

他害怕自己被人操纵。

这意味着他多少还有在乎的事情。

甚至,奈维欧的遗愿对他来说也并不是那么无所谓。

他身还残留着一点人味。

自己的心之壳究竟有没有缝隙,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所以我真的要感谢你。”

绑好袖口之后,乔凡尼用左手再次握紧刀刃。

凭借这一抹恐惧,他发现自己离那种彻底的平静还有一些距离。

所以可以再维持一段时间。

……

……

当柯林捡起地的匕首时,瞥见了朱利欧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脸庞浮着一种柔和而绝望的神色,已经不再尝试去挣扎。

“已经可以了。”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那个实验室的地址,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把它给你,不要再管我了。

“你听见了吗?”

朱利欧抬头,发现柯林根本没有在看着自己。

他盯着阿雷西欧的背影,正在思索着什么。

放弃?不可能的。

那些寄给退伍军人的信件还没有回复,结果不明。再失去卡佩罗的掩护,那么私酒销售就无法开始。

阿雷西欧已经两次在贴身战中吃亏,现在已经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他不再盲目贴近,小心地与乔凡尼保持距离。寻求一击必杀的时机。

从一分钟前,自己冲向他的那次照面开始,柯林就已经知道这样正面对抗是没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雷西欧掌握了怪物般的力量。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浮现。它身的棘刺瞬间暴涨,布满了整节车厢。

但是什么都没有击中。

柯林知道这里有着大量鬼魂,如果能消灭它们,就可以破坏“异乡重现”。

届时,就轮到阿雷西欧来面对“无形的敌人”了。

但要怎样才能看到这些灵素反应不明显的鬼魂呢?

柯林盯着穿梭魔的背影,感到一丝违和。

堂堂一个赤二星天的存在,在自己手中却显得如此憋屈。

自己真的学会驭灵手法了吗?

第125章第一重帷幕

近二十年间,乔凡尼始终在与各类人与非人的存在进行搏杀。

处理这种双方不对等的战斗,他的技巧显然要远远高于柯林。

尽管连反应速度都被阿雷西欧压过一线,乔凡尼守住几处要害的同时,还能敏锐地抓住守灯人动向,采取反制的架势。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虽然身体能力得到了恐怖的强化,但依然是血肉之躯。

乔凡尼的应对始终让阿雷西欧感觉到,如果自己想强行击杀对方,那么自己的某处要害也会暴露在乔凡尼的刀刃下。

两人因此而陷入相持,柯林知道乔凡尼是有意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但他也坚持不了太久,只要被抓到一丝破绽,一切就结束了。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掉车厢内的亡魂。

柯林看向那些玻璃车窗,有几扇窗户已经在先前的枪战中被打破了。

但是“异乡重现”却还在持续,这意味着物质层面的封闭并未鬼魂被困的原因。

除了消灭它们之外,别无他法。

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可能让穿梭魔自主行动。

柯林忽然理解了地下酒吧里,巫师“霍斯特”所处的窘境。

“成像”可以解决人类没有灵觉器官的问题。

但说白了它只是对感知的进一步加工。类似于听见说话声后对具体某人的联想。

因为成像的前提是,可以通过心灵和直觉,捕获对灵体的基本印象。

那么“成像前的直觉感知”,又会与什么因素有关?

……

根据一些从神学院获得的资料来看,一个人随缘沟通到的第一个灵体,往往会成为他的“老师”。

一个灵属的“老师”,字面意思理解,传授知识的人。

如果它想向人类传达关于虚界的什么,那会是经由语言的交流来完成的吗?

人类的语言无法描绘虚界。

又如果在现实中没有对照物,那么人类也无法破译灵体的语言。

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人,交流无法进行。

柯林忽然想起自己曾使用的那个沟通仪式。

通过对火焰的幻视来对意识进行调频,结果就增强了对灵体的感知,得以沟通远方的灵体。

但是在执行过程中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心内海中的“它”主动帮自己调整了幻视。

在它的影响下,柯林看见了在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的巨大火焰。

于是意识频率再次发生变更,对那些远方灵体的感应似乎消失了,但却变得能够察觉到“它”的存在。

柯林的心里升起一丝明悟。

每个文化圈都在向不同的频率探索,积累了角度不同的虚界知识。

那么进入特定的频率,就像是获取了解开特定奥秘的钥匙。

只有拿着正确的钥匙,才能看见某一类存在,理解某一类知识,使用某一类能力。

所以在使用异国巫术时,也要先对器具和自身进行调频。

在某些体系中,将这一过程称为“圣化”。

这不止是改写了仪式空间的背景音,也是在调整施术者的意识频率。获取了钥匙,进入到某个特定的体系下。

但是光是这样理解,也仍然存在违和之处。

根据乔凡尼的说法,理论上穿梭魔处于拿勒文明圈的“频率”内。

但是生活在拿勒本土的人们明明手握钥匙(处于特定频率),却又大多无法感知到穿梭魔的存在。

也许有“心之壳”自我遮蔽的存在,可是壳上多少存在的裂隙的人,并不在少数。

从这一点来说,文明圈之间的频率差异,或许还不是影响人们对灵体的觉察力的主要原因。

目前已知的三个可能阻碍人类观察虚界的因素:

一、灵觉器官的缺失。

二、心之壳的遮蔽。

三、意识所处的频率。

“第一重帷幕”至少包含这三者,让大多数人类彻底无法观察虚界的存在。

柯林试着去忽略前两者在“感应灵体”这一过程的作用。

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自己心之壳的裂隙已经足够宽阔,但依旧没能感应到车厢内的灵体。

季丽安也不可能有所谓的灵觉器官,但是她的感知力却远超自己。

那么如果只从“意识频率”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就很容易能做出某种猜测。

为什么拿勒人无法感知到穿梭魔?

因为穿梭魔根本不处于“拿勒频率”。只是投影到了“拿勒频率”而已。

又或者说,“频率界限”至少存在两个维度。

不同文明圈的差异是一个维度。

力量的密度则是另一个维度。

而这,就是所谓的“虚界频谱”。

柯林已经数次在一些文献中看到这个词汇,但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意义。

角度,和力量密度,构成了一个极坐标系。

所有频率都处于这个平面的特定点上,这才是虚界意义上的地理方位,所谓的虚界坐标。

既然万物是由世界中心向外衰退,力量频率越高的存在,自然也就会离外缘的“现实频率”,或者说“物质频率”越远。

那么就像穿梭魔无法在辛西里人所处的频率中施展力量一样。

越是接近“不可言叙者”的移涌和侧影,越难以影响现实,需要寻找干涉现实的媒介?

柯林不经意地想到了这点。

这样看来,物质界确实像是在……发挥着避难所的作用。

那凡人又如何感知到力量频率更高的存在?

“调高”自己的意识频率。

之前对“沟通仪式”的尝试,就接近于这种效果。

但那太过繁琐而不稳定。还存在更可靠有效的方法吗?

……存在。

魔鬼在捕食人类时,需要将他们拽入自己所处的频率。

而这是柯林目前所知的,最有力的改写方式。

恐怕,这才是灵属们会被称为“老师”的原因。

柯林已经两次被拽入到这些魔鬼所处的频率,虽然当时并不理解,但已经体验过意识频率被调高的感觉。

原本致命的威胁,被天生残疾的人类反向利用起来,成为了探索虚界的义肢和钥匙。

……

所有想法在短短半分钟内闪过柯林的脑海。

乔凡尼已经开始疲于招架,他残余的右臂只被阿雷西欧的手刀带到一下,就像是朽木一样被折断了。

但柯林需要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他心念一动就将穿梭魔召回到了自己身边。

回忆着自己的意识被它的震啸裹挟时的感觉,柯林暗暗在心里下了命令。

“捕食我。”

除了成像之法外,通过穿梭魔的捕食行为,将意识调高到赤二星的频率。

这才是揭开第一重帷幕的完整过程。

第126章灵素增压

将低位存在拖入自己所处的频率,对穿梭魔来说就像是一种本能。

柯林曾控制着它将季丽安拖入异常频率,却从来没有对自己使用过。

因为他始终下意识地觉得,心智动荡的状态总归是负面的。

但是万物皆有正反两面,孪生双子所主宰的规则,在这世上无处不在地显现着。

穿梭魔依然处于柯林的心内海之中,这是比物质层更高的层面,所以它依然对柯林施加影响。

从而完美地绕过了止步于物质层的“异乡重现”。

柯林有意涣散自己的意识,不进行任何抵抗,小心控制着穿梭魔对自己进行“捕食”。

结果这次,却没能像在季丽安家时那样顺利。

因为他自己各方面都比季丽安迟钝太多。

他还记得在对季丽安使用这一招时,几乎不用花费任何心力,就让她脱离了物质频率。

从这个角度看来,天分越高的人,对魔鬼而言也就是越脆弱美味的食物。

“铛!”,“铛!”

密集的金铁交集声不断从车厢后侧传来。

几次袭击无果后,阿雷西欧随手折断了车厢内的一根粗壮铁杆作为武器。

攻击距离进一步拉远,守灯人在力量和速度上优势开始展现得淋漓尽致。

乔凡尼只能用短刀疲于招架,处境越加被动。

他的脖子上开始浮现鱼人般的鳞片。因为过于激烈的战斗,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局部的变异。

因为强烈的危机感,血液中的激发物水平还在飙升。

在这样下去,他也会像阿雷西欧一样进入“完美平衡点”,但仅仅20毫克的区间,注定这只是极短暂的停留。

而激发物浓度一旦突破220毫克毫升,乔凡尼就会滑入不可逆转的深渊。

可他的面目上却不见丝毫恐惧,也许区区死亡已经无法为他麻木的心再带来任何刺激。

“呼。”

畅快地呼了一口气,乔凡尼又表现出了过去瘾君子的一面。

他的身上已经布满伤口,下颚处的割伤,到右臂上的开放性的骨折。连激发物都无法掩盖的剧痛,所有神经末梢在一齐尖叫,血腥味进一步激起了他的凶性。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勉强感觉自己还活着。

“铛!”

又一次金属撞击声,乔凡尼手中早已被砸得变形的短刀彻底折断。

他果断地向后猛退,勉强避开阿雷西欧的攻势,但手中已经空无一物。

“比任何一场搏杀都来得刺激。”

没有那些恼人的鬼怪,花里胡哨的巫术魔法,连枪械都没有。

本能般的厮杀,退化到和野兽相似的战斗方式,最能唤起沉睡在血液中的原始渴望。

他的嘴角流着血,内脏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样的震击。

站定之后,乔凡尼怔怔地说道:

“早知道你这么能打,也许我早就对你下手了。”

原以为近身战是自己的领域,结果阿雷西欧只是欠缺了一点经验和火候。

即使不考虑巫术,他也远远比自己要强。

但是这些年,你却一直躲在我的身后。

似乎是听出了乔凡尼话语中潜藏着的意思,阿雷西欧一边追近,一边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一直是你付出得比较多,辛苦。”

但我们之间根本不是什么分工合作,因为不存在互补关系。

我们都知道过分消耗生命丰饶意味着什么。

让你站在前面,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已。

乔凡尼一直以为自己和阿雷西欧之间,有一种防备和默契并存的微妙关系。

阿雷西欧大多数时候不像守灯人,所以不知不觉中,乔凡尼也把他当成了朋友。

但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即使相处了几十年,獠牙依然也只是消耗品而已。

而讽刺的是,他甚至已经没有能力再去为这件事感到愤怒了。

知道乔凡尼能坚持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柯林果断对自己使用了震啸。

穿梭魔在柯林的控制下转身,张开了它层层叠叠复杂无比的口器。然后,极为凄厉的尖啸声就像是在耳畔炸响。

从心内海直接向自己发起精神冲击,让柯林一瞬失去了意识。他的头失控地向后仰去,双臂无力垂下,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铛”

乔凡尼的短刀被击飞时发出的尖锐声响,将柯林拉回到了现实。

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视野都在摇晃,思维出现了断层,头颅深处就像被砸入的钉子一样疼痛。

但这只是余波,大脑在直面震啸的精神冲撞时直接休克了,多亏这点,柯林得以免受大部分痛苦。

他的意识频率,被改写到了赤二星的高度。

柯林恍了恍神,车厢里异常拥挤,站在过道上的乘客们,正随着列车的哐当声微微摇摆。

有那么一瞬间,柯林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乘班车出勤的某个时刻。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乘客们的脸,没有一张脸庞是完整的。

鬼魂在大部分文明中都有记叙,意味着它们可影响的频段极广。

这些普通人的亡魂力量密度较低,普遍处于较浅的深度。

因为柯林曾看见过他们的尸体,所以“成像”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完成了。

柯林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三十六区地狱”所在的频率界限,一个特殊的视点。

角度:古代拿勒文化圈所处的频段。

深度:赤二星天。

在与穿梭魔以及巫师“霍斯特”对决时,柯林就已经进入过这个频率,但当时的他并未理解这件事的意义。

他看了一眼四周,除了多出“乘客”以外,自己依然处于车厢内。

还可以看见车厢。

这意味着他仍然可以看见“物质频率”上的实体,力量频率较高的视点,可以看见力量频率较低的存在。

但反之则不行。

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些处于更高力量频率的存在,也一直在某处窥视着物质界的我们

只是无人察觉而已。

念头一闪而过,柯林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下去。

因为阿雷西欧已经转过头,守灯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柯林的意识频率悄然改写了。

“嚯”

阿雷西欧似乎饶有兴趣。

而乔凡尼也再次抓住机会,再次和守灯人拉开距离。

“我对你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阿雷西欧没有再理会乔凡尼,而是直直地盯着柯林说道。

守灯人是獠牙的眼睛,獠牙大多只负责物质层的战斗。所以无论哪位守灯人,都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个过程。

安赫人揭开第一重帷幕,让凡人窥见不可视之物的过程。

无论这种手法,能不能看见真实的景象,至少在大体上能满足实用。

是这小子自己想到的吗?又或者,是他身后某人的指点?

当柯林能看清那些幽灵的所在时,“异乡重现”也就等于被破解了。

密集的棘刺从穿梭魔的背后簇拥激射,一瞬间就贯穿了八道亡魂。

他们本是无辜的路人,如今却连灵魂都被魔鬼刺穿,消散为了更基本的灵素。

阿雷西欧无法直接看到车厢里正在发生什么,但他知道“异乡重现”成立的基础正在被动摇。

无论他承不承认,以安赫人的标准来看,此时的柯林都已经真正揭开了第一重帷幕。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也许今晚的战斗会比想象中更棘手。

车厢内的氛围再次改变。

穿梭魔的枯朽破碎的手臂挥向车厢墙壁,砰地一声闷响,留下了一大片凹痕。

“异乡重现”已经被消解,这片物质空间再度被施塔德人群聚的意图所裹挟。

柯林依然站立不稳,他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将意图聚焦到了深层意识的炉床中。

灵素增压,上记述的炉床运行方式。

炉床停止向魔鬼抽离灵素,并且开始往相反方向运转,反过来将平时累积的灵素和生命丰饶作为燃料,填入其中。

炉床随之过载,以高密度的灵素增强魔鬼的出力。

这就是为什么巫师“霍斯特”能在最后关头,驭使风魔使出致命攻击。

灵素增压,以及随之而来的,灵素爆发。

穿梭魔一直被束缚的力量被完全解放,甚至得到了增幅。它所能够影响的频段也随之扩张到极限。

“蹬,蹬。”

就像是利爪敲击在钢铁上的两道声音,凭空响起。

穿梭魔不再漂浮在空中,它真正落到了地面上,肢体没有穿过物质,足以产生相互作用。

它俯下两米多高的诡异身躯,钢制地板上也随之出现划痕。

阿雷西欧看着地上凭空出现的两道划痕,瞳孔微微一缩。

这意味着,穿梭魔对这片物质空间的影响力已经接近实质。

它不再是幽灵般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危险实体。

然后那些划痕骤然变深,刺耳的金属变形声中,无形的风势在车厢里呼啸。

有什么东西已经扑面而来,阿雷西欧仓促间抬起了手中的铁管作为阻挡,但转瞬间铁管就被切作三段。

阿雷西欧看不见,穿梭魔诡异竖瞳正在俯视着他。

守灯人的防御被一瞬间击溃,一道宽阔的横向伤口凭空出现在阿雷西欧的胸前,深可见骨。

而他的身体则被这一击的余势带飞,整个人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大车撞击,忽然就被砸向了墙壁。

他本能地护住头部和颈椎,然后惨烈地撞上了钢板,只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骨骼都谁被拆下揉碎了。

死亡的阴影拂过他的心头。

自他恢复自我以来,第一次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也许此时的他,光凭身体能力就已经足够杀死子月的巫师。

但柯林却刻意不使用震啸将他拖入穿梭魔的频率,从而使他难以为穿梭魔成像。

蜷曲的阿雷西欧就像一颗皮球一样从墙上砸落到地上,没等他松一口气,利爪划破金属表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其他办法了,他一瞬间做了判断。

不真正付出一些代价,已经赢不下这一场。

即使被灯火抛弃,他也一直不喜欢安赫人的道路。

多年前他就已经可以打开心之壳,进入子月的深度,但他却一直不愿踏出这一步。

因为在辛西里人的观念中,这种行为就像是主动离开避难所,成为那些混沌无形之物的玩物。

与其落入那种下场,我宁可就此死去。

但是,朱利欧还需要有人带她离开。

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过错,所以必须由我偿还。

阿雷西欧睁开眼睛,血污沿着他脸上的皱纹分布,将他向来一丝不苟的仪容弄得格外不堪。

风压已经临近,吹散了他面前的发丝,意味着那东西又一次迫近到他的身前。

打开心之壳。

他就像哀嚎似地对自己命令道。

一道清脆的破裂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此刻阿雷西欧的耳中,再无其他声音。

空洞的壳下,究竟孕育着什么?

在它真正打开之前,没有人知道。

第126章自我诅咒

守灯人为五只手所知的三大信条,远远不是它的全部,那只是与帮派事务有关的一小块内容而已。

在完整的“守灯人信条”下,有数千个条目细致地为他们预设了处理一切问题的准则。

一些被选中的孩子如果自幼遵守信条,就有机会与灯火相融,成为所谓的守灯人。

它比发源于爱西尼王国的“誓言秘仪”更为古老,近来也有些观点开始认为,“守灯人信条”才是世的第一个誓言法术。

因为它比爱西尼最早有明文记载的誓言“缄默乐章”,至少还要古老四个世纪。

所谓誓言法术,是在原始精灵法术的进一步发展下产生的。

人与灵之间的约定一开始都是随性而短暂的,可是随着人们索取得越多,约定也就变得越发沉重。

最终,也就变成了必须要抵押一生的“誓言”。

可是“守灯人信条”的约定对象,却并非圣灵或邪灵,而是人为制作的“海岸灯火”。

所以它究竟是否属于誓言秘仪,至今仍有争议。

即然是贯穿一生的约定,为守灯人定下这些信条的人也就一定留下了某种愿景,那个愿景是吸引人们摒弃自我,成为守灯人的原因。

可以说阿雷西欧的前四十年人生,就是为这个愿景而活的。

与灯火相融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没有感觉,因为连贯的自我已经不复存在。

守灯人的所有经典,都将之描绘为一种“彻底的安宁”。

他将成为灯火探入物质界的肢体和眼睛。

当一个守灯人单纯地服从信条的时候,也就不再对自己面临的选择感到迷惑,脱离了永远患得患失,不知满足的痛苦。

原本应该是这样,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无论人们再怎么自恋地崇拜“自我意识”,但抛开那些文学式的歌颂,其实它并无价值。

相反它扼杀天性,蒙蔽认知,使人们对极为简单的事实,视而不见。

自我意识越强烈的人,就容易陷入幻象,那幻象里有无止尽的期望和悔恨,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以及恐惧。

所以守灯人相信“自我意识”是一种残的诅咒,世所有痛楚的来源。

而在守灯人之间,将它称为“自我诅咒”。

即使遵循守灯人的信条,也未必能够彻底消除自我诅咒。

但信条的制定者却许诺了一个愿景:

与灯火相融的终点,就是彻底摆脱“自我”的纠缠。

那将是一种比终极死亡更解脱,更彻底,更无望的,永恒宁静。

所有守灯人为了这个目标行动,遵守信条是在履行誓约,也相当于是在做“抛却自我”的练习。

适应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应该如何生存。

他们开始洞见虚界的事物,是守灯人摆脱自我诅咒的证明之一,但不过是这种训练带来的副产物,不是目的地。

他们大部分时候相信,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可以抵达与灯火相融的终点。

但是阿雷西欧的信念,却在十年前被动摇了。

起因是新到任的灯女,希尔佩特。

刚刚来到施塔德的她,阅读了安赫学者对一些现象的记述之后,首先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她并没有觉得“自我意识”其实具有价值。而是怀疑守灯人信条,究竟有没有可能抵达他们许诺的终点:

自我诅咒真的可能被消除吗?

“如果重现考虑现存的所有信条,会发现它们都只是为了消除社会自我,以及身体自我。”

当时的她这样对阿雷西欧说道。

包括不使用姓名,不照镜子。由他人代为自己洗浴,以免用手触碰丈量身体,平时尽可能用辅助物屏蔽五感,乎略身体的存在。

以及通过阉割仪式,来消除大部分冲动。

这都是信条中规定的做法。

但是希尔佩特发现,这最多可以淡化社会的身份,以及身体的自我。

可是如今的安赫人已经证明,这一层自我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培育的。

通过婴儿对镜子的反应,学者们发现刚出生到十七个月以下的婴儿不具备本体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身体。

安赫人旅行到中大陆北部,越过尤迪尔各部族的领地向北极点进发,进而接触到了更原始的氏族社会中。

几位学者与那些原始人共同生活了数年,并进行记录研究,最终发现那里的人们仍在以群体意识生活:

他们的文化中已经出现“我们”的概念,却没有“我”的概念。

“但是婴儿和原始人却没有回归到所谓的永恒宁静中,为什么?”

希尔佩特喃喃地说道:

“因为社会和身体的自我,还远远不是自我意识的全部。”

“在这一切之下,还有早在人类,甚至物质生命产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深层存粹自我……”

泛意识论。

在不可言叙者开始分裂之前,祂是世唯一的意识和存在。

它找不到自己的“镜子”,所以不可能形成关于自己的认知。

直到第一次放射发生时……祂才能够从第一批移涌的视角中,观测到自己。

最纯粹的自我,在这一刹那才得到觉醒。

又因为所有移涌都是祂自身的一部分,所以这种觉醒或者说诅咒,同步到了宇宙的一切之中。

而这种诅咒,又推动了一切移涌的分裂和分离,进一步表现为几大并行的创世**。

这一**发生于时间之前,所以也无法判断“自我诅咒”的出现,究竟是“不可言叙者”分裂的结果,还是动因。

或者说那时还不存在任何逻辑,所以它既是结果,也是动因。

世界通过分裂和新生的意识,知悟了自己的存在。

混沌无知的宇宙,因此开始苏醒和观察自身。

这是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本,在一切的原点发生的**。

假设存在某个点,它能够彻底摆脱自我诅咒,消除纯粹自我。那么宇宙的永恒分裂也许就不再成立。

至少他将不再是“不可言叙者”的一部分。如果还是,那么他将成为宇宙意识转向融合坍塌的起始点。

“古代辛西里人甚至没有关于存粹自我的认知。”

希尔佩特面无表情地说:

“那他们制造的‘你’,又怎么可能能够消除存粹自我呢?”

守灯人的信条是一道死路,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信念已经动摇,所以不再适合作为灯女。”

当时的希尔佩特,如此对自己面前的“阿雷西欧”,或者说灯火说道:

“请您重新选择施塔德的灯女吧。”

第127章他心与镜子

因为没有“镜子”,所以在打开心之壳之后,阿雷西欧依然看不见自己灵魂的面目。

也许近似于某种鸟类的样子,他心想。

分散在五块大陆上的大多数文明,不约而同地将灵魂比作破壳而出的飞鸟。

飞鸟轻盈自由,相比起物质生命,更近似于精灵。而且往往与太阳有关。

太阳自东向西在天空中飞过,于是人们普遍猜测它是一只巨鸟。日升日落则是生死之间的循环,借它们来比喻灵魂,再合适不过。

心之壳的破裂,是一种近似于死亡的过程。于是新生的飞鸟,从中破壳而出。

“死亡”向来是一种重要的转化,但如果仅有死亡,远远达不到解脱的目的。

看看这节车厢内茫茫多的亡者吧。即使在死后,他们的灵魂也依然被某些事物束缚,维持着生前的面目。

也许鬼魂比起纯粹的灵魂来说,更近似于空壳。

所以他们被穿梭魔的肢节刺穿消散,也毫无反应。

但是当这些鬼魂听见心之壳的破裂声响起时,却整齐地转头,望向了阿雷西欧的方向。

那一张张残缺而空洞的脸上,模糊地浮现出了某种神情。

一种混杂着渴望和悲哀的眼神。就像是被束缚在地面的人们,在仰头望着天上的飞鸟。

他们看到了什么?

作为曾经的守灯人,阿雷西欧原以为自己对灵魂的面目并无兴趣。

但经过这些年的世俗生活,他显然也已经开始执着于自我。

心之壳破裂后,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破口向外蔓延。

他知道自己的意图,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清晰。

这对虚界中的某些存在来说,就像黑暗中凭空亮起了一座灯塔,又或群蝇嗅见了一块肥美的腐肉。

灵魂脱离了庇护之后,有些东西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但现在已经不是忧心这些的时候。

样貌诡异而扭曲的穿梭魔,就像凭空浮现在了阿雷西欧的眼前。

《恶魔阶层》中对穿梭魔形象的记叙,阿雷西欧比柯林更为熟悉。

所以一旦能感应到它的存在,成像就在瞬间完成了。

阿雷西欧作为刚刚打开心之壳的巫师,意识频率上升到了子月的高度。

而穿梭魔的频率在途经柯林心内海的“过滤”后,也正好止步于子月。

眼看穿梭魔的肢节已经要刺入阿雷西欧的头颅,它的身上却忽然冒起了一团翠绿的妖冶火焰,转瞬间将它扭曲的身躯包裹吞没。

是柯林将它紧急收回到了炉床之中。

意识依然处于赤二星频率的柯林,正定定地看着阿雷西欧的身体,没有再选择贸然攻击。

他“看见”阿雷西欧的身体内,在刚才忽然涌起了一些漆黑的不明存在,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清越鸟鸣。

他尝试为之成像,结果那些模糊的鸟鸣却渐渐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一种潮湿如同鳃在呼吸的声音,或者就像有谁,在摆弄肉案上堆积的下水。

但随着成像的进行,那些不明存在依然没有变得清晰。

“你看到了什么?”

阿雷西欧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其实他并不在乎柯林的回答。

因为“他者之心”,皆为神秘。

旁人无法看见你真正的灵魂和内心,跟何况就算看见了,也无法转达出来。

所以柯林也没有作答,而是再次召出了穿梭魔。

他不再开口说话,那只会徒劳地分神。

乔凡尼就在阿雷西欧的身后,因为失血过多,正倚靠着一处座椅喘息。他的眼神已经浑浊,但始终没有从守灯人身上移开。

不知何时,阿雷西欧已经折断了自己的右手小指。第二节指骨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中。

柯林远远地看见了上面蚀刻的红石线路,那颗指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枚扳机,而且此时已经启动。

为什么要将线路刻在骨头上?红石在人体内会停止蒸发,那些线路和某处的仪式主干,应该是在极久远之前设下的。

另一个原因,应该是为了面对身外的一切都被剥夺的极端情况。

本来是为老家的人准备的,阿雷西欧淡漠地想。

没想到会浪费在一个三周前才刚成为獠牙的人身上。

仪式名为:“新绿的盛放”。

不同于他平时惯于使用的通用法术,这是一条极不稳定的法术弦。

效果本来是将灵素转化为草木的实体,因泛用性强而被他选中。

还有一层原因,是这条法术弦十分偏僻,不易被针对。

但在阿雷西欧强大的意图下,这条法术弦已经完全被扭曲成了另一个法术。

有人听见夜的草,在圣洁的暗影下滋生。

那是十分轻微,而又密集疯狂的悉悉索索声。

黑色的“草”从他胸前的伤口处探出,它们丰美如同肉的芽头,摇晃着封堵住了那些仍在失血的伤口,又像是贪婪地试图从中吮吸血液。

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尚未连接上有力的灵素源,区区一公斤左右红石构筑的以太通道,还远远不能满足这些繁盛的生命。

阿雷西欧看向那些眼神空洞的亡魂,一瞬间滋长的漆黑草叶正从他们口和眼中涌出,让他们看起来就像裹着薄皮的稻草人。

某些根系已经探入了壳的缝隙之下,尽情地啜饮着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生命。

因献出而残缺的会成为神,因占据有余的则将成为魔。

面对自己的真实面目,连阿雷西欧都感到了一丝不适。

密集的裂帛般声在车厢内突兀地响起。

扭曲破碎又无比锋利的棘刺,在一瞬间贯穿了车厢内的所有亡魂。

是柯林控制着穿梭魔出手了。

但就像挑破了数十个不堪重压的水袋,他们体内的黑色草叶也随着亡魂的爆裂喷涌而出,四处飞散。

穿梭魔伸出的肢节上也不小心沾染了一些,落地的草籽转瞬间绽出黑色的枝芽,它们顶开了穿梭魔身躯上纠结的墨紫色机肉,簇拥着向深处探寻。

翠绿火焰在下一刻升腾而起,将所有漆黑的草叶一扫而净。

炉床在护卫着自身,以防受到异质灵素的侵入。

而在此时,就连皮质的座椅上都已经冒出了漆黑的草。就像势必要耗尽这些已死皮层中最后的养料。

阿雷西欧感到自己的心内海还在不断向外蔓延,不断充盈的灵素,也急需一个宣泄口。

不过他的以太通道天生宽阔,此时还远远没有达到上限。

阿雷西欧转头看向柯林,接着有些生疏地尝试着,将意图聚焦在对方的体内。

柯林一直在跟踪他的视线,所以当阿雷西欧望向他的时候,两人一瞬对视。

穿梭魔猛然出力将柯林的身体撞开,柯林借此一蹬,遥遥跃出。

因为柯林判断,凭自己的身体能力已经无法躲过这一击。

下一刻,一大团黑色肉芽就从穿梭魔体内簇拥着生长而出,眨眼间将正常的组织向外挤压撕裂。

然后那些“草”就消散为灵素,回到阿雷西欧的心内海中。

穿梭魔怪物般的上身,也因为这巨大的空洞而歪倒向一边。

紧接着翠绿色的火焰燃起,穿梭魔直接在原地消失,接着再次在柯林身边出现。

随着身体重新构筑,它的伤口已经复原,只是身影显得淡薄了一些。

作为灵素构成的生物,致死方式当然也与物质生命不同。

在面对驭灵使时,最脆弱的永远是巫师本身。阿雷西欧已经无数次利用这个弱点。

柯林重新控制炉床,不计代价地再次进行灵素增压,魔鬼的身体重新变得凝实。

阿雷西欧的攻击忽然变得诡异莫测,事先准备的金刚术似乎已经失去作用。

柯林飞快地撇了一眼乔凡尼,试图暗示他离开。

此时距离青星通道转向的10点,还剩最后五分钟。

随着生命丰饶的飞速消耗,以及血液中激发物水平的不断提升。

柯林的思绪渐渐变得空无起来。

……

……

阿雷西欧无心去思索希尔佩特的话语。但是灯女的疑惑,也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了守灯人的身上。

但他并未因此而彻底动摇,证据就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依然在作为灯火的身体行动着。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彻底分不清,究竟是他选择了朱利欧,还是灯火选择了朱利欧。

老家服从着灯火的选择,仅在朱利欧堪用之前,由希尔佩特作为施塔德的灯女。

除了佩戴刻有初代灯女画像的吊坠之外,阿雷西欧还要向她教导初代灯女生前的信念。

“只有善良,才是真正的强大。”

持灯贞女荡清了辛西里夜雾下的一切秽物,在被奉为先祖神之前,论武力已经很少有人是她的敌手。

但只有这句话,一直是她秉持的信念。

朱利欧自小有着极强的同理心,这或许就是灯火会选择她的理由。

因为这种人总是能体会他人的心情,天生会倾向于善良。

灯火耐心地教导着她,进一步培养着她的同理心,让她的一言一行都倾向于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是一位完美的灯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阿雷西欧默默地注视着朱利欧的成长,在他眼中,这件事与为五只手消灭超凡层面的敌人,并无区别。

但是在某天,他讲完关于灯女的故事,为年幼朱利欧的盖上棉被的时候,阿雷西欧却发现她在静静地流泪。

那天的故事里尽是说教,并没有什么感人之处,所以阿雷西欧也一时感到了困惑。

从希尔佩特那里,他学会了困惑。

经过询问之后,当时不到八岁的朱利欧才小声抽泣着说:

“……为什么,你从来不哭呢?”

难道你感觉不到痛吗?

“可是,我总是觉得你好痛,好痛……”

如果没有朱利欧提起。

阿雷西欧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第128章“入神”仪式

朱利欧就像是那个指出皇帝其实没有穿新衣的小孩。

阿雷西欧一边向朱利欧解释她的看法为什么是错的,一边却在心里越发感到荒谬。

守灯人没有自我,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

无论他们怎么用理论和技术进行遮掩,强调着那些痛苦,只是“虚假自我感受到的幻觉”。

但事实是简洁而单纯的。

他在向幼童的朱利欧解释,也是在向自己辩解。

但是这一纯粹的感受,一直都在那里。

至少在单纯的朱利欧眼中,它先于任何逻辑和价值观。

过去的阿雷西欧只是努力不让自己去思考:自己每天都在遵守的,究竟是多么泯灭人性的生存方式。

又如果事实真的像希尔佩特所说那样。

守灯人信条到最后,根本没法让研习者进入无我的“永恒宁静”。

那么刚被稚童揭开皇帝新衣的阿雷西欧,又怎么接受自己的过去?

他已经为这件事献出了一切,失去了一切。

四十年光阴虚度,才忽然发现自己曾奉为至理的信条,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折磨。

这甚至称不上是悲剧,而是一幕荒诞又无趣的滑稽。

是朱利欧在无意中唤醒了他。

可惜对他而言,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因为信念的动摇,阿雷西欧渐渐地开始被灯火抛弃。但老家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然后在这之后,他才察觉到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

自己在不久前,亲手将朱利欧推入了这个陷阱。

朱利欧和瓦莱丽亚之间的镜像已经成立,灯火和老家都在关切着这件事。

因为随着计划进展,效果比预想中还要好很多。

这种人神之间的镜像共鸣,同样是基于“相似律”。

所以也能将它视为一种贯彻一生的仪式。

同类相生,果必同因。效仿形式就可以达成实质。

一般的灯女最多只能通过刻意的模仿,镜像到瓦莱丽亚的表象。

可是朱利欧和初代灯女之间出现的共鸣,早已经超出了言行细节的层面。

相似律的良性循环下,朱利欧正在变得与瓦莱丽亚越来越接近。

接下来,她只需要模仿初代灯女一生中的几个关键节点,也许就可以达成所谓的“入神”。

灯塔大图书馆的记载中,老家已经近百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一定程度上可以将这件事理解为,朱利欧将会成为瓦莱丽亚。

但也可以说瓦莱丽亚将会通过朱利欧降临。

因为届时,这两件事已经没有区别。

在世俗传说中,持灯贞女最终死于拿勒元老院的迫害。

但这已经被证伪,这个结局只是黑暗时代以后才流行的文学虚构。

最大的破绽在于,故事中瓦莱丽亚所受的指控,即所谓的“异端罪”,在旧历纪元的拿勒帝国根本不存在。

这种虚假的故事之所以会出现,可能是当时辛西里人想要发泄对拿勒帝国的不满。

但也可能是,有谁想要掩饰些什么。

为世人所不知的是,持灯贞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出于某种理由,开始不再使用自己原来的名字。

大多数管理员至今认为她是为了守候灯火长明,但也有说她只是为了达到宁静,更有说,她其实为了躲避什么。

但无论这个理由是什么,事实是持灯贞女在后半生才抛却自我,成为了世间的第一个守灯人。

而当她剥夺掉自己原有身份时,后世人们所供奉的“瓦莱丽亚”就已经在那时死去。

所以她成为守灯人后所做的事,也没有在任何一个传说中提及。

因为那已经是一个既没有主角,又无事可记的故事。

但可以猜测,她就是守灯人信条最初的撰写者。

如果朱利欧想要镜像到“无名”的瓦莱丽亚,就必须要经历这个“失名”的过程。

而在图书馆的隐秘记载中,瓦莱丽亚的失名,是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完成的。

这是阿雷西欧作为计划的参与者,才能接触到的信息。

而朱利欧那小小的吊坠,就是一份经过改良的杰出作品。

朱利欧能够空前地“接近”瓦莱丽亚,必然有这吊坠的因素。

吊坠中至少蕴含着两层象征。

第一,是随着时间一个个月翻过,朱利欧也在同步地经历着瓦莱丽亚的故事。

这点已经由那些阴刻的画像来表达。当然,更关键的一些节点还是要朱利欧亲自效仿。

其二,则是装置中的分化菌群。

它们经过筛选,已经确保没有普通的卡氏弧菌混入,全是可以感应灵素的分化个体。

在老家那边,最近这些年已经开始将这些提纯后的菌群称为“蜂后群体”。

这一层所表达的象征,就是瓦莱丽亚在失名时,故意让自己感染“蜂后群体”的事件。

因为在“海岸灯火”接受瓦莱丽亚的妄为之前。

最初的守灯人信条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对蜂群性卡氏弧菌这一形式进行镜像的结果。

……

……

阿雷西欧已经完了。

柯林面无表情地下了判断,他的眼神逐渐空无。战场上的无数个细节正如流水般在他心底经过。

“阿雷西欧已经完了”,这个判断与列车车速,空气密度,光线明暗等事实排列在一起,只是单纯的陈述,没有给柯林带来任何多余情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经历过这一步。

阿雷西欧的意志比预料中要脆弱,因为信念动摇而满是困惑,破绽百出,所以在掀开心之壳的刹那就已经陷入紊乱。

他从来没有找到新的支柱,赎罪这样的执念演化为了另一种贪婪,早已将他侵蚀得太深。

此刻虚界中不知多少寄生灵,正垂涎着他心中酝酿已久的痛苦。破壳的雏鸟尚未展翅就已经夭折,更为不堪入目的存在正在它的尸体上蔓生。

柯林扫了乔凡尼一眼,因为伤势的刺激他呼吸逐渐急促,却依然没有为自己注射抑制剂。

距离身体崩溃还剩十几秒,化身为怪物,也许那就是他的目的。

当啷的一声脆响,柯林的匕首掉落在了朱利欧的身边。

“捡起来。”

柯林没有转头,淡漠地对朱利欧说道。

“?”

朱利欧惊异地睁大眼睛。:

“你答应过我……”

尽可能让阿雷西欧活着离开施塔德。

“他已经完了。”

紊乱一旦开始,就无法再停下。有序的平衡,永远是一种稀有而脆弱的状态。

“如果你杀了他。”

柯林平稳的话语就像是在记叙一个事实,却让朱利欧忽然慌乱起来,她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如果你杀了他,那以后就别再想谈什么合作了!”

朱利欧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开始憎恨阿雷西欧,也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识得大体的人。

但是当这个世上最熟悉自己,也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将要离开的时候。她依然忍不住方寸大乱。

她徒劳地争取着,却也知道柯林连保全自身都已经很困难。

而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也许你应该向阿雷西欧说一声谢谢。”

乔凡尼含混不清地说道,就像胸膛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但已经该到道别的时候了。”

“堂·朱利欧。”

在这以前,还没有哪个女人的名字前被冠以过“堂”。

越来越多的黑色草叶从阿雷西欧胸前的伤口处簇拥着涌出,他紊乱的意图已经将仪式导向失控。

本人能主导的意图只是它冰山一角,但随着心之壳的破裂,现在海面下的存在也已经裸露出来了。

这一部分的冲动永远处于动态平衡之中,绝对不会停止。

在看见车厢内所有地方都在悉悉簌簌地冒出漆黑草叶的时候,阿雷西欧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新绿的盛放”这条法术弦,已经被被聚焦的意图引导成了一种更扭曲的存在。

而他自己,也变成了这个失控仪式的一部分。

第129章道别

漆黑的草叶仍在生长,无数枝芽在拔节时的颤动肉眼可见。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它们在寻觅着,一点点顶开了车壁和地面上的铁皮,只为吮吸那些钢铁缝隙中老鼠和小虫的尸骸。

与其说是草叶,不如说那是鬼怪的毛发。

乔凡尼垂眼看着那些带着不真实感的黑色线条,它们像是儿童涂鸦留下的笔画,耸动着,簇拥着,吵闹着。可能出自某位品味恶劣的绘画者之手。

“他”一定有神经质般的执着,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擦拭涂改,又莫名地相信必须要用这单调疯狂的元素,沾满画布上的最后一抹空白。

这皆是半成型的物质,“新绿的盛放”中一定糅合了巨匠建造者的伟大技艺——灵素与物质间的相互转化,这必然触及巨匠的镜像。

但人类对这种僭越的创造依然无知,或者说残缺。一旦灵素的供给停止,这些凭空创造物质就会自行崩溃。

此时,这个曾经崇高的仪式已经被阿雷西欧的意图扭曲,所以才创造出了这些不定形的莫名之物。

它们在映射着阿雷西欧的内心,就像抬手间无意识的涂鸦。

并非是到了这时候,阿雷西欧才忽然坠入紊乱。

因为打开心之壳,只是揭露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紊乱。

……

颤动着的夜之草仿佛感应到了乔凡尼身上的热量和气息,簇拥着像铺开的地毯一样向他蔓延。

因为大量的生命丰饶,正从乔凡尼身上散发流失。

老獠牙已经让自己越过了危险的平衡点,激发物水平,221毫克/毫升。

血脉溯源,身体的解剖学特征开始出现变化。

并非所有人种在这个阶段都会变成怪物,但辛西里人一定是。

乔凡尼仰起头,身上的皮肤开始被急速拉长的肌体撕裂,向四处褪开。角质堆积为类似鳞片的结构。

形貌未名,也无法分类的怪物。

这时地上漆黑的草叶也追上了他,新芽开始在乔凡尼身上冒尖,将那些鳞片血肉模糊地顶开,但不断新生的肌体很快就将伤口堵住。

阿雷西欧转回头去,看到的就是已经异化为另一种形态的乔凡尼。

守灯人再次聚焦意图,因为不够熟悉,不得不用自己的目光为指引,以视线的聚焦引导意图。

而在目标刚刚锁定于乔凡尼胸口的时候,乔凡尼也动了,速度快得出乎意料,所以阿雷西欧只聚焦到了乔凡尼的右臂。

黑色的肉芽一瞬间从乔凡尼的右臂关节中盛放而出,他前臂因此只剩几缕筋膜悬空,下一刻就在黑草的悉簌声中被争夺着吞没。

同时前臂伤口处的草叶也悸动着,贪恋地沿着动脉,想要侵入寄主的心脏之中。

痛觉清晰地传入乔凡尼的脑海,身体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变形。

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冲动早已被消耗殆尽,所以即使到了这个阶段,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再淹没他的意识。

乔凡尼正处于一种寂静的疯狂中。

怪物般的外形,和强者的内心。

与阿雷西欧之间不到五米的距离,在一瞬之间就拉近了。而此时,守灯人才刚刚拿出了一枚信息素的小型挥发装置。

你确定要用我开发的能力,来对付我吗?

为这轻佻的冒进而舍弃生命,又愚蠢又可怜的举动。

在阿雷西欧眼中闪过的蔑视中,乔凡尼读到了这条话语。

因为这类激发物而狂化的个体,不会攻击信息素的来源。

这点,阿雷西欧已经验证了数百次。

但乔凡尼却发现自己并未遇到阻碍,他依旧流畅自如地支配着新的身躯。

所以当乔凡尼的利爪距阿雷西欧只剩不足半米时,守灯人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乔凡尼才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培育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

车厢内四处蔓生的黑色草叶,仍在有意志般地活动着。它们整齐地抖动鸣颤,为这丰沃的世界欣然欢呼。

在阿雷西欧遇到危险时,它们立刻随着守灯人保护的自身的欲望而动。向着阿雷西欧的方向蔓生而去。

原本就寄生在阿雷西欧身上的草叶纷纷竖起,掩护住了他的头部。

无数极富韧性的黑草束缚了乔凡尼的全身,他的进攻因此被阻挠。但却没有停止。

他已经发现阿雷西欧必须通过视线来引导意图,所以仅存的左手在黑草的重重阻隔下,颤抖着摁住阿雷西欧的脸部。

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04毫克/毫升。

依然处于完美平衡内,只要稍微采取反击,就可以从阿雷西欧手中挣脱。

但同一时刻,穿梭魔也动了,它带着呼啸声猛然突进。

阿雷西欧听着声音再次试图调动意图,黑色草叶从穿梭魔体内爆散开,但终究受到了弱化,没能阻断攻势。

在穿梭魔纯粹由灵素构成的身躯上。夜之草迅速蔓生,转眼间布满了它的体表。并且粘连了地面,往反方向牵拉。

但穿梭魔依旧在向前逼近,身上因此被拖拽出大量的伤口。

如果想让穿梭维持出力,就不能使用绿色火焰。

同时因为灵素增压,炉床处于只进不出的开放状态。

穿梭魔身上的灵素供给,连接着柯林的意识深层。而此时,夜之草正沿着这条线索迅速向炉床蔓延。

但穿梭魔逼近的距离,已经足够。

在这时间内,柯林已经牵着朱利欧站起,并且用手用力地掩住了她的耳朵。

同时他在心里下了指令。

“震啸。”

近距离下足以将子弹震落的冲击,以及比这更为恐怖的精神冲撞。

它们毫无保留地,撞击在了阿雷西欧的意志上。

当然也包括柯林自己,他险些又一次因此失神。

但是因为距离,以及刚刚打开心之壳毫无遮掩的原因,阿雷西欧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血液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出,他仿佛失神了一瞬。

但那些草叶却并未因此而松弛,甚至在短暂的一顿后,陷入了更深的癫狂中。

穿梭魔身上凌厉的棘刺暴涨射出,但因为那些黑色草叶护住了阿雷西欧的要害,所以仅刺穿了他的四肢和腹部。

越来越多夜之草缠上了那些棘刺,在树木变形般吱呀声中逐渐收紧,试图将之生生扭断。

阿雷西欧被控制在了原地,一时似乎和柯林乔凡尼相持不下。

但是车厢内越来越多的黑色草叶,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蠢蠢蠕动着。

其中的一部分,作为半物质半灵素的存在,更是已经侵入到了柯林的心内海中。

仿佛只要阿雷西欧再坚持一下,就能将车厢内的两人轻易扼杀。

所有力量都已经被调动起来相互对抗,但是除了那些草叶的悉簌声,现场却一时陷入了安静。

“……该你上了。”

柯林的神智仍在因为震啸而动荡着,他缓缓松开了捂在朱利欧耳朵上的双手,艰难地低声说道。

之所以预先将匕首递给朱利欧,就是为了这一刻。

密集的夜之草势必要吞下车厢内的一切养分,却唯独像是看不见似的,避开了最鲜活的朱利欧。

因为不管无意识滑向了怎样的紊乱,阿雷西欧在本性上就不愿伤害她。

朱利欧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匕首,没有动作。

直到柯林在她耳边耳语了一句,她才仿佛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

“已经死了五十几个人了。”柯林说。

如果不在这时把阿雷西欧处理掉,那么后续的遇难者将难以记数。

……

阿雷西欧仍在和乔凡尼以及穿梭魔角力。

但这时,他却听见了一个轻细而狼狈的脚步声,在向自己走近。

是朱利欧。

漆黑的草叶仿佛迎接君主般向两旁褪去,让开一条道路。

阿雷西欧怔怔地发现,朱利欧似乎真的变了。

又或者,这只是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面。

她的善良不是伪善,其实可以为了这件事弄脏自己。

就像那位持灯贞女一样。

阿雷西欧一直以傲慢的眼光看待万物。哪怕守灯人信条无法抵达宁静,这段经历也让他更能看见世事的本质。

所以他一直坚信,只有在自己的指引下,朱利欧才能够拥有她值得过的人生。

但在揭开心之壳后,亲眼看见新绿盛放表现出的紊乱。

阿雷西欧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怎样的傲慢以及贪婪,并为此犯下无数罪孽。

以这样的内心,真的能指引朱利欧前往一个好的结局吗?

阿雷西欧并未放弃与敌人的角力,他的肌体因为负荷而颤抖着。

朱利欧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眼睛里滴着眼泪,低声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不希望她为任何事付出代价,想让她远离任何危险。但其实只是想永远独占着她而已。

阿雷西欧曾是希望朱利欧成长的人。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反而成为了她成长的阻碍?

朱利欧低着头停顿了一会,发现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

“谢谢你。”

所以她只能哽咽着说道。

随着匕首的递出,原本纠结在一起的漆黑草叶,顺从地避开了锋芒。

“朱利欧。”

阿雷西欧知道自己的错已经无法补救。所以即使意识正在消散,他也只是平静地说道:

“也许我不该阻拦你。”

明明那时是你点醒了我。

但愚蠢如我,转眼就掉进了更深的执念,白费了你的苦心。

这样想着,阿雷西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130章幻象与收尾

阿雷西欧的身体倒下,朱利欧低头沉默着站在原地。

柯林匆匆跑去车厢的另一端,蹲下紧急为乔凡尼注射了抑制剂。

因为灵素连接的切断,缠绕在他身上的草叶已经溶解为黑色汁液。一部分直接落到地上,另一部分则混合着血液,正从他右臂的断口处潺潺流出。

那些鳞片开始剥落,露出了他身体上斑驳的伤口。

与其他的怪物不一样,至少目前来看,乔凡尼的身体并未崩溃成果冻状。

甚至在与阿雷西欧战斗时,他也一直保留着意识。

也许恰恰是他生命深处的力量已经太过孱弱,所以当它们无阻碍地涌出的时候反而显得温和,未能破坏他的机体。

乔凡尼漠然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夜色,就像丝毫感觉不到身体变形所带来的痛苦。

“一年前,我开始觉得杀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木然地开口说道。

因为只有同类相残,还能为他带来些许刺激。

“但现在就连阿雷西欧都死了,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杀死旧友,已经不能为内心带来一丝悲哀。

“小鬼。”

乔凡尼对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柯林说道:

“当你发现代价出现的时候,可能已经不会再为它感到痛苦。”

所以可以说,这件事没有代价。但不代表你可以继续依赖那些激发物。

或者,任何以生命丰饶为燃料的巫术。

……

……

列车在十几分钟后进站,但是车站的人却发现上面久久没有乘客下来。

一边感慨着这条铁路越发没落,一个车务人员打开了车厢门,结果就看见了浓厚的血水正沿着地板滴落。

那个可怜的人马上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惨叫。

这时外面的人才发现异样,整辆列车已经只剩下半截,从中间一段车厢处,被人生生切断。

警探很快会过来,但今夜的惨案,注定不会刊登在施塔德的任何一份报纸上。

短短几分钟前,在列车开始减速的路段上,柯林已经带着朱利欧和乔凡尼跳车离开。

身受重伤的乔凡尼被穿梭魔带着飘落在地上,没有再给他造成伤害。

一并被带下来的,还有阿雷西欧的尸体。

幸好附近都是未开辟的沼泽,一些水域里还栖息着短吻鳄,对于处理尸体来说再方便不过。

让朱利欧在铁路的碎石堤旁等待,柯林带着守灯人向野地的深处走去。

在将阿雷西欧沉入长有沼落羽松的湿地中时,柯林无意间瞥过远方的天空。

也就是在这野外抛尸,略微紧张的时刻,他看见了一些异样的景象。

湿地沼泽里依然虫鸣阵阵,淤泥的气息甚至显得有些清凉。

但遥远的地平线却在雄雄燃烧着,红光蔓延到了夜空之上。

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粗重铁链从硬地面拖过的声音。天空莫名地显得狭窄逼仄,就像自己是在重重围栏中抬头往上看。

星辰已经变了一种模样,一点一滴如落在黑布上的斑斑血迹,正处于下弦的子月则是天空上被撕开的狰狞伤口,月面上的纹理就像皮下裸露的组织,正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颤动着。

一道道血迹沿着那些伤口流向地面,天空就像一位受刑者,而在那黑色的幕布之后,无数刑罚正轮番上演。

那轮巨大的雌月仍维持着凸形,疯狂的斑纹则扭曲成了一张诡异陌生的脸,那明显不是人类的面容。眼睛的形态与穿梭魔类似,它无神地凝视着大地,不带一丝表情。

柯林一时间因这奇异景象而失神,接着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还处于穿梭魔的意识频率内。

上次被拖入穿梭魔的频率时,他也曾看到过一些幻象,但他以为那是成像进行的关系。

也因为那时的心之壳还相对完整的原因,那些幻象大都来自他自己的记忆。

而这次显现于天空上的,显然大多是与自己现实经验无关的事物。

柯林打了一个响指,向自己施加虚无的暗示。

“归零。”

随着从异常频率中脱离,夜空中的幻象也随之消散。

四下里恢复了安静,只剩那些生机勃勃的虫鸣。

水域中有什么大东西翻动了一下,水面下的猎食者已经闻见了血腥味,向着尸体靠近。

柯林松了一口气,转头朝着铁路的方向走去。

同时他也在思索着刚才看到的幻象。

特定的意识频率,是打开某一类知识的钥匙。

也许对人类而言,就是通过这种形式来表现的。

穿梭魔的意识频率,可以为人显现有关于“三十六区地狱”的神秘知识。

所以与刑罚和牢狱有关的意象,才会在刚才的幻觉中密集地出现。

但是它们又显然和物质频率上的事实杂糅到了一起,所以一切信息都变得难以解读。

而如果,通过某种手法过滤掉物质频率上的事物。

也许就可以接收到来自那个频率中完整有序的信息。

比如说,通过梦境。

而这就是所谓的频率探索。

他如此想着回到了铁路边,看见了仍躺在地上的乔凡尼,和他身边孤零零坐着的朱利欧。

……

……

之后的几天,柯林没有从任何渠道收到和火车惨案有关的信息。

作为一个实质上已经退休的守灯人,阿雷西欧的失踪似乎没有在五只手内造成什么震动。

又或者,只是在柯林这个层面上还无法接触到而已。

离开列车的当天晚上,将乔凡尼和朱利欧安置好之后,柯林就通过朱利欧给出的地址,前往了阿雷西欧私人的实验室。

随着卡佩罗的衰落,这里的雇员在许就前就已经被遣散,只是阿雷西欧独自在这里活动而已。

所以柯林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获得了他留下的资料。

其中包括对蜂群性卡氏弧菌的研究,以及与朱利欧有关的情报。

到这时柯林才明白,原来朱利欧是成为灯女的候选。

但她飘忽矛盾的性格也得到了解释,那是她的本性与来自瓦莱丽亚的镜像在相互对抗。

而当初一号先生会理解阿雷西欧违背信条的作为,应该是认可了对准灯女的保护优于一切。

至于一号会认为现任灯女希尔佩特不愿卸任,则应该是阿雷西欧从中作梗——他不希望现任灯女卸任,导致朱利欧过早被逼上前台。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死后,一号对灯女的态度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到这里,故事似乎又一次变得完整起来。

但因为对所谓的“辛西里老家”还缺乏了解,所以柯林也还猜不透朱利欧的这一重身份,又将会带来怎样的风险和机遇。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停下脚步。

那个名叫班尼迪克特的留学生,确实擅长对琐碎细节的记忆和分析。

就如同玩弄某个拼图游戏一样,他从施塔德错综复杂的交通网,以及下水道系统中梳理出了十六个节点。

最适宜地下运输,并且考虑了周围社群的分布情况,被突击时紧急疏散路线的十六个地址,作为地下酒吧的选址最优解。

与此同时,以“海因里希中尉”这一层身份寄出的信件,也终于开始断断续续地收到了回信。

毕竟那些军人们早已对现下的生活不堪忍受。

柯林还没有拆开那些信件,但光是手握着它们,也知道施塔德的地下世界。

即将迎来变革的风暴。

卷尾感言

鉴于之前已经提前感言过了。

这里的感言主要是对这段高潮的感言吧。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高潮,可能平时有些地方就用力过猛,可能现在又用旁白穿插了太多说明中断了叙事。

可能战斗规则太复杂,导致燃不起来。

总之,把自己一早就知道的忌讳都踩了个遍。

但是勉勉强强的,这个单元的故事算是阶段性地收束了一下,大概。

一开始没给第一卷起名字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会写成这样(序章的序章)。

阿雷西欧和朱利欧这两个人物都是连载过程中拍脑袋冒出来的,本来是工具人然后上位了。他们有时候很失控让我很崩溃,但总体上应该还是圆了过去,有惊无险。

本来是计划尽快把阿雷西欧这条线结束掉,所以暂时就把伯父啊,海涅和神学院啊,季丽安卢卡班尼迪克特什么的都推到了一边。

但写着写着,又牵扯出了更多的东西,感觉到后面还是会陷入这种多线并行节奏缓慢的局面。

这种情况可能只有到施塔德的故事结束才能改善了……这算是目前体会到的最大的教训了。

老老实实搞单元剧他不香吗。

紧紧扣住一个核心的主线,点缀以作为伴奏的副线,可能才是比较丰满又舒服的节奏。

现在可能就是每条线都没有空间展开,所以都有点孱弱,同时又拖沓。

不过设定这块,总算阶段性的框架已经交代出来了,下一卷姑且只需要开心往里面填东西就好,不会再出现大规则上的变化。

当然,暂时的。

旧神残梦**就是一本设定集。反正第一本注定扑街,我就由着性子一点了。

感谢各位的陪伴。这两天的高潮写得我怎么说,就迟泄一样的感觉。很想有激情又力不从心。

一直没勇气回去看前面的内容,想花一点时间总结一下经验教训。

反正这个月全勤已经没有了,就再请一天假!

就这样。

第1章巨人群聚之地

八年前,也就是新历623年的五月,同盟方面正式承认西拿勒王国的独立。

两个月后,他们撤出了大部分驻军,历史悠久的拿勒第二帝国王室被光复。

但这并未对安赫同盟在中大陆的绝对霸权造成实质冲击。

在这几年间有过几个头脑发热的地区,想要重演西拿勒发生的革命,但是他们的反扑无一例外地在几周内被镇压。

过程颇为惨烈,但是在武器和组织的绝对代差下,大多运动只对同盟造成了不超过三位数的士兵伤亡。

民族主义者们的冒进行动,没有在同盟广袤的势力版图里掀起任何波澜。

所以大部分人很快就意识到了,安赫同盟会在西拿勒选择战略收缩,并不是因为自身实力的衰落。

同盟的确曾在西拿勒战场陷入失利,但失利的主因绝非拿勒人的强势,而是同盟内部多股力量之间的相互牵制。

有人想要借这场战争打压“尤斯图斯家族”。因为这个家族,是同盟内日益膨胀的边境王侯之一。

所以发生在西拿勒的民族独立战争,本质上只是同盟的一场内战。

在尤斯图斯家族撤出驻军之后,新的拿勒王室以及王国政府也明智地认清了局势:西拿勒王国的复活,其实是同盟当局和边境王侯们博弈的结果。

所以在撤军开始的次日,西拿勒方面也很有默契地发出信函,表示愿意成为同盟的受保护国。

虽然王国政府保持一定自主权,但每年需要向同盟当局上缴税收的百分之四十,并且提供原料的优先采购权,以换取长久的和平。

对同盟当局来说,这一结果远远优于尤斯图斯家族统治西拿勒时的情况。

短时间内,当局也抽调不出大规模的官僚来管理西拿勒,所以不让它落入另一位边境王侯手中,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才是所谓被“光复”的西拿勒王国,能够在这八年里站住脚的原因。

“边境王侯”是一个严重落后于时代的称呼,因为五百年前的“边境”,早已成为今天同盟势力版图的腹地。

两世纪前,尤斯图斯家族通过战争从另一个边境王侯手中夺取了西拿勒的治权。

在那之后,两拿勒总督的职位,就一直由他们的内部成员出任。

比起远在同盟本土的两王和当局来说,尤斯图斯家族才是拿勒的实际统治者。

一个边境王侯所拥有的私人部队,仅在名义上从属于同盟军队编制,竟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大陆上的其他政权。

十七位边境王侯割据着中大陆三分之二以上的领土,本土的两王则统治着这些边境王侯。

所以同盟本土又被称为“世界心脏”,即所谓的巨人群聚之地。

但是在柯林眼中,所谓的安赫同盟完全是一个怪胎。

一个上半身已经进入近现代,下半身却仍停留在封建制甚至奴隶制的畸形社会。

可能是因为超凡力量的存在,所以上层统治者总能对社会中下层保持着比前世更强的压制力,并且顺利完成了与新兴资本的联合。

又或者因为同盟内阶层之间相互倾轧的矛盾,早已被转嫁到整个中大陆的头上。

即使同盟的工业技术和经济已经高度发达,但在它的大部分地区,哪怕在作为核心的本土,仍或多或少地保留着类似于中世纪贵族分封的体制。

毕竟这个空前庞大的同盟本身,就是在数十位军事贵族的联合下产生的异常存在。

从一开始,它就不是自然诞生的国家。

这还需要从“黑暗时代”以前说起。

因为纪年在那时一度中断,所以今人只能大概推测,最晚在一千五百年之前,灰人族群就已经毁灭了东陆上的一切。

它们不会建造船只,但少数族群却侥幸渡过浅海,开始向中大陆的内陆迁移。

这就是被视为旧历结束的标志事件:灰人族群西迁。

位于中大陆东侧的旧安赫王国,曾是中大陆诸国中相对精华的部分,却在进犯的灰人族群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在同一时期,已经陷入衰弱的拿勒第一帝国,还在尤迪尔各部族的蹂躏下苟延残喘着。

人类没有任何一方力量能做出相样抵抗,所以灰人族群的小股前锋,曾一度推进到今日的施塔德一带。

灰人西迁这一事件,不是像人类推翻魔裔王朝,那种大陆主导权更迭的问题。

又或者像尤迪尔部族南下,文明地带的人口和财富被蛮族劫掠的问题。

在一定程度上,它们的进犯更类似于物种更迭。

对灰人来说人类就和猪羊一样,不过是它们的食物。

它们像最简易的生命那样进行出芽繁殖,食物足够种群就会爆发增长,没有极限。极短的时间内一个地区的生态就会被击溃,接着它们中的大部分会饿死,剩下的则集体迁移到下一个区域。

从施塔德到东部浅海的广袤地域上,旧安赫的绝大部分人口曾一度被灭绝。

所以哪怕在今天的同盟核心本土,也就是所谓的“旧安赫”,真正意义上的安赫人也只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上下。

如今被习惯性地称为“安赫人”的本土人,其实已经是一个混合民族。

因为安赫同盟真正的前身,是各先古王国为抵抗灰人族群而组建的,数十个军团。

如果历史对灰人的记载没有夸张成分,那么中世纪的军队不可能对灰人种群进行封锁,所以柯林猜测很可能是超凡者扮演了关键角色。

这些军团前后用了大约十四年时间,分作五批进入了今日的同盟本土。而这种不同批次之间的亲疏关系,在今日同盟的政治格局中仍然依稀可辨。

他们的主干来自于各个先古王国的征召,大部分则是民间自愿加入的支援力量。

但又因为各王国之间的利益协调问题,这支联军一度陷入内耗。与此同时规模日益庞大的灰人还在不断推进。

一但联军的防线被突破,中大陆上的人类历史也许就将迎来完结。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甚至连语言都互不相通的军事集团,一致选择了联合。

他们通过政变驱逐了随军官员和信使,使自身彻底从先古诸国中独立出来。这支重新编组的联军,就是安赫同盟的前身。

从此,开启了中大陆最英雄的年代。

而那场物种战争的持久和惨烈,今人已经只能通过一些细节来想象。

在最危险的时期,甚至连统一的纪年都曾陷入中断。所以这个年代究竟延续了多少年,今天已经难以考证。

有明确信史可考的部分,断断续续有一百三十余年。不同地区的人则认为这段时期有两百年到三百年不等。

三世纪的学者根据少数材料中记载的星辰位置做出反向推演,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黑暗时代”的纪年中断,很可能维持了五百年以上。

如今的安赫性格和信仰,就是在这场无比惨烈漫长的战争中成型。所以理所当然地,军事传统也就在同盟的文化中拥有最崇高的地位。

圣王家族的“树火纹章”,已经成为同盟的国家象征,那是一只不死鸟自磔于树上,用神血点燃火焰的简易画像。

火象征着诸教团永不熄灭的信仰,而根系繁茂的巨树,则是安赫贵族们永不断绝的血脉。

在这场“灭世之战”结束后,同盟却反而在绝境下被倒逼着完成了一系列变革,成为了中大陆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国家。

同时这种狂热的军事传统,也使得安赫贵族们一直热衷于烈度极高的内部竞争。

同盟早已适应了长期战争,所以连绵内战并未给经济社会带来过度的破坏,相反,战争成为了统治集团进行自我筛选,和推动技术进步的主要动力。

功勋贵族和新崛起的边境王侯们,因此在漫长的历史中保存了繁盛的生命力。

而自五世纪的“凡圣之争”以来,曾一度由宗教主导的同盟开始改革为“双王制”。

并存的两位王者,分别是将御座设于白都世代传承的圣王,以及由安赫贵族内部选出,专门处理俗务的“凡王”。

也是从那之后,历代圣王开始变得近似于一个象征物。只在名义上保留对诸教团的号召力。

而诸教团之间的分歧早已难以弥合,难以产生一致的影响力。

所以那些古老的军事贵族,又一次成为了同盟的主人。

尽管近年来他们开始选择淡入幕后,由更专业的代理政客来统治世俗社会。

但毫无疑问,他们至今仍掌握着同盟真正的权力。

第2章“中尉”

莱昂,前拿勒驻军的一位上等兵,在八年前随着所属旅团一起撤回到同盟。

与其说那是撤军,不如说是解散。失去了西拿勒的尤斯图斯家族,已经无力再供养这支多余的军队。

有的人拖家带口过来,与难民无异。这里明明是先祖的故乡,但大多数人举目无亲。

即使想回到广袤的乡野,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土地。

同僚们曾为同盟付出巨大的牺牲,至少莱昂仍坚信那是有意义的牺牲。但当局没有为他们提供任何补贴。

又因为在近几年涌入了太多难民,这座城市早已不堪重负。

在劳动市场上,相比那些廉价的难民,作为安赫人的他们毫无竞争力。

移民不仅仅在薪水上廉价,也在生命上廉价。工厂主敢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让新移民在极危险的场所中工作,但谁敢这样使用同盟公民?

多亏公国那些悲天悯人的政客,有些部门很快就会来找这种工厂主的麻烦。

讽刺的是,正是这些关怀,使得莱昂和他的同僚们一步一步沦落到需要和虫人奴工去竞争的地步。因为只有旧镇低洼地的码头区和虫人市集,才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

除了战争之外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大多数人的身体或精神上还留有残疾。加上“不便的身份”,以及普通民众对败仗之军的歧视。虽然他们一直很骄傲,却在事实上处于这座城市最底层。

也许只比夜民和虫人奴工好上那么一点。

所以如果没有像海因里希中尉这样的人,大多数人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有的人开始离开同盟,前往动荡的异国当雇佣军。但更多的人碍于家庭,被牢牢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幸好今年上半年,公国各地的虫人奴工开始出现大面积病死。

这在低洼地的码头区造成了一定的劳力空缺,于是一部分四肢健全的同僚又能找到一点糊口的营生,勉强度日。

但是因为禁酒令的颁布,那些荒废种植园里的奴工又开始被贩运到城市里,在它们的竞争挤压下,这些军人已经彻底过不下去了。

就是在这时候,莱昂收到了来自海因里希中尉的来信。

根据信中说,中尉已经被城郊外的伐木场辞退,失去了原本的工作,也没有拿到任何赔偿,再也无法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向同僚们提供救助。

这让莱纳感到绝望,他从来没有收过那些救助汇款。但中尉的遭遇却让他觉得,某些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忽然崩塌了。

“已经到了不得不转变的时候了。”

在信中,中尉用激进的笔触写道:

“当局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必须自己寻找出路。我们很卑微,但绝非无能之辈……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城市,一场我们陌生的战争!”

……

……

十月初,这是莱昂第三次与海因里希中尉见面。

两人同样隶属于已经烟消云散的拿勒集团军,但在来到施塔德之前,他们并不相识。

所以莱昂完全没有察觉到,“中尉”的真身其实已经更换了两次。

“海因里希”依然带着漆成了暗红色的烧伤面具。

看到那吓人的面具,莱纳在感到同情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些莫名的畅快。

可以想象那些习惯了和平年代的人,看到这面具时会露出怎样不适和厌恶的表情。

每当想到这件事,莱纳就会觉得像是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他们一直压抑着愤怒,沉重的苦闷无处抒发。但中尉从来不一样,他把当局“补偿”的丑陋面具进一步漆成血的颜色,毫不掩盖地表达对这世事的嘲讽。

中尉将要发起一场战争。一场他们都等待已久的战争。

这里是城郊一处废旧的仓库,在中尉的身后正用白色帆布盖着一大堆货箱。

联想到仓库入口被撕开的封条,此时莱纳已经想到了什么。

海因里希在有意筛选可靠的人,在前两次见面时,他向到场的所有人一一问话。问题各不相同,但中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据说他的声带也因为烧伤而失去了一部分功能。

在那几次碰面中露过脸的一些人消失了,同时又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莱纳留意着在场的十几个人,知道他们已经通过筛选,获得了中尉的信任。

有些身体有残疾的人也被留下了,他们原本是最走投无路的人。也许这场战争不完全依赖武力,所以中尉也想让他们有一份营生。

所有人都来得很准时,过去的纪律被刻入了骨子里。这时中尉才结束了寒暄,开始说起召集的理由:

“无论手段是什么,我们需要谋生。在场的每个人都还有家人需要养活。”

但我们已经被剥夺了身份,和手中熟悉的武器。

“我们都曾发誓保卫同盟的法律。”

虚假的“海因里希中尉”就像一个真正的同盟士兵,向着他们说道:

“即使他们抛弃了我们,我们也没有走向堕落。不少人离我们而去,但在场的人都坚持到了今天。英雄们,向自己致敬吧。”

无论承受了多少不公,他们一直恪守本分。

稀稀疏疏的掌声响起,那是献给自己的掌声。回想这些年的经历,有些男人的眼中也不禁开始含泪。

“但也认清事实吧。”

不等掌声结束,中尉就接着说道:

“我在伐木厂里勤勤恳恳地干了八年苦力,结果换来了什么?”

“我不分昼夜地工作,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命。他们却说我偷懒,效率低。他们从来不敢说出真正的理由:雇我不如雇那些移民‘划算’。”

“一味地遵守规则只会任人鱼肉,比起某些虚伪荒唐的法令,我们明显应该服从于更崇高的准则。”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在不损害平民利益的情况下,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所以伟大的同盟,也绝不应该让我们去过虫人般的生活。

这时“海因里希”忽然转过身去,伸手狠狠地扯下了身后的那些白色帆布。露出了被遮掩的东西。

那是堆叠得像一座小山般的木制货箱。而每只箱子上的法院封条,也已经揭示了它们是些什么。

这全部都是酒,当今市面上利润最丰厚的违禁品。

有几个人顿时吸了一口凉气。一眼望过去光这里就有几百只货箱,那这里又究竟会有多少酒?如果能够卖出去,又能换来多少现金?

只知道争勇斗狠的私酒贩子们赚的盆满钵满,曾经的职业军人却只能当搬运工维生。

这种失衡,早就应该被打破。

中尉平伸双手,平息了此时场上的骚乱。也许是因为面具遮住了面目,海因里希在这些军人眼中始终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像是某种更有力的存在。

“一批私酒贩子买下了这个小酒厂,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对这件事我不想再细谈。”

“海因里希”在流畅地撒谎,毕竟拍下这个被查封酒厂的就是柯林自己。前后总共花费不到700奥里。

“看到这些威士忌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们——这不就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海因里希中尉向来与所有人分享自己的一切。

“如果大家把这些酒全部卖出去,再均分利润,也许就能维持我们所有家庭半年的生活。大家养好身上的旧伤,然后呢?”

然后身体又能坚持得久一些,这辈子又能替人多搬几年货物。

“……”

说这里时,柯林清楚地看到有些人眼中,开始浮现迷惘的神色。

狂喜逐渐褪去,残酷的计算将他们拉回现实,大多数人忍不住感到失望。

即使有这么多的现金,平均分下来也只能维持半年的基本生活。甚至不足以作为小生意的本钱。

而这凭空得来的半年的喘息,也许只是会让往后的日子显得更难熬而已。

“但如果我们不把这些钱均分下去。”

中尉接着说道:

“我们用这些钱去购进我们熟悉的武器,那么我们以后,一定能从那些流氓孬种的手里抢到新的酒精。”

“这会是一种肮脏又危险的营生,我不能保证我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牺牲,但我们一定会将家人带离这奴隶般的生活。”

“选择权在于你们,拿勒战场的英雄们。”

是用这些违禁品换回一时苟且,还是在迟暮之前再拼搏一把。

在场的大多数人处于三十到四十岁,而施塔德市民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而已。

他们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答案。

“我已经八年没有开过枪了。”人群中有人开口说道。

视力下降,手臂在重体力劳动中变形,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战士,但是。

“宁可被人打死,我才不想累死在码头上!”莱纳高声喊道。

“去弄回枪吧!我们再拼一把!”

“我们一起把这批酒出手,就去扫清那些人渣!”

“……”

柯林的嘴角在面具后微微扬起一道弧度,知道自己已经煽动起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他刻意挑选的,都是拥有家室,知根知底的人。

而比起这些人正面作战的能力来说,他更期待的是正规军级的纪律和行动力。

也许相比五只手来说,这边无论在人数和武装上都还远远处于劣势。

但这毕竟不是两军在平原对垒。

如果自己握有一个真正令行禁止的组织,那么辛西里集团松散的所谓“士兵”,将会显得不堪一击。

第3章利润和遮掩

在两个月前被查封的威士忌,三百箱左右,开箱清点后一共有3200瓶,来自家庭作坊的产品,就连相样的商标都没有。

等到兑入干净的水,酒精和少许酱色之后,则至少可以稀释出9600瓶。

柯林不准备直接使用工业酒精,因为他还无法像其他私酒贩子那样狠下心来,往商品里添加这种富含甲醇可能致死的毒物。

但因为石油工业尚未起步,这个时代的工业酒精说白了都是发酵制成,只不过因为工艺和原料的关系,残留了较多毒素而已。

过熟的水果、薯类以及野生橡子等材料中的果胶,以及不充分的发酵,是这种甲醛的主要来源。

所以这种工业酒精,其实可以理解为制作粗糙的食用酒精,通过精馏即可剔除其中的有毒物质。

其中最主要是甲醇……以及那些由木薯和野生植物发酵产生的氰化物。

私酒贩子们不做这件事,客观上是因为成本和技术有限,主观上则单纯是没有责任心而已。

经过勾兑的威士忌,质量不会差别太大,但一些微妙的风味可能所剩无几。

不过在这时候,也没什么人会太在意这种细节上的缺陷了。

但问题是,现在柯林一行人根本没有这么多精馏设备。

几个人将未勾兑的四十箱威士忌,以及那个作坊里的装瓶工具,搬上了两辆马车,运到班尼迪克特选定的第一处地下酒吧里。

地址位于河港区附近,沿河一带那些臭名昭著的仓库赌场边上。这里有许多无人问津而且关门已久的商铺,柯林准备租下其中的几间。

其中一间,是一家不久前才倒闭的拿勒简餐店,正好可以重新开业作为掩饰。背地里则打通那几间关门的店铺,作为他们的第一家地下酒吧。

“我很快会解决酒精问题的。”

柯林依然带着面具,看着那些军人们将酒箱从马车上卸下。

而班尼迪克特则柯林身边指挥着他们卸货,因为场地里各个位置的用途,都是由他规划的。

在十月前的这段时间里,班尼迪克特拿着柯林给他的地址,调查了施塔德的五家地下酒吧。

他每天都在不同的地下酒吧里呆着,从下午五点一直坐到次日凌晨。

为了避免被人丢出去,班尼迪克特每隔半小时就点一杯劣质勾兑酒,但一口没沾,全部倒进了随身携带的瓶子里。

当然,这其中的花费全部都由柯林报销了。

也许是因为施塔德北部那个分销中心的出现,最近酒精饮料极度短缺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勾兑得“不那么过分”的威士忌,价格已经回落到了70阿斯一杯。

反倒那些已经不像是酒的劣质品,依然要价30阿斯。

班尼迪克特不需要用纸笔,仅凭记忆就做完成了对这种场所客流和销售额的统计。甚至还通过偶尔几个重叠的顾客,摸排出了每个酒馆大致的辐射范围,以及剩下的酒吧可能的位置。

这位留学生对这些数值天生敏感,本质上这也不过是某种拼图游戏。只是场所从那栋破公寓,换成了整个施塔德市而已。

“平均估算的话,这个地址大概每天会有两百人的客流。”

班尼迪克特说道,他没什么商业经验,但通过地块之间各项数值的对比,还是能做出一些有依据的推测。

“从增长到彻底稳定,还需要时间。但毕竟这里是方圆几里内唯一能弄到酒的地方。哪怕只能由老人带新人,也不会让我们空闲太久的。”

班尼迪克特估算着说:

“所以这三十箱酒,应该也撑不了几天。”

货源不足,这似乎是目前限制他们扩张的最大因素。柯林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

让军人们连带装瓶工具都运到了这里,就是准备在酒精和蒸馏设备到位后,对这些威士忌进行重新装瓶。

如果这9600瓶“勾兑得不错”的威士忌能够顺利出手,则将会带来两万奥里左右的收入,那么许多事情就可以运转起来了。

但如果在勾兑前就直接将酒卖出去,则相当于减少了数倍的收入。最后入账的可能只有几千奥里。

这也已经是十几倍左右的利润,但对柯林来说显然还远远不够。

对于勾兑的行为,他倒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不安。毕竟在前世,市面上能见到的大部分都已经是勾兑酒了。

只不过解决安全酒精来源的问题,似乎必须提上日程。

……

……

转眼间,距离乔凡尼受伤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虽然后来再次注射了激发物,但他的身体至今没有复原。

守灯人一号先生曾过来看望过他,但这一定不是出于对乔凡尼本人的关心,而是因为阿雷西欧的失踪事件。

当他进入乔凡尼的病房时,柯林也正好在场。

这里只是一处地下诊所,所以不能奢求有多么舒适的环境。房间里非常阴暗潮湿,但医生至少把这里的卫生处理得不错。光这点就足以让这家诊所在地下世界里获得不错的口碑了。

在出事前,阿雷西欧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处理得非常干净。毕竟他的原本目的是带朱利欧离开施塔德,所以切断了所有能追查到他去向的线索。

朱利欧作为关键人物依然无恙。所以五只手整体似乎对阿雷西欧的失踪并不关心,毕竟他是一个随时离去都不奇怪的人。

也没有人将他和列车惨案关联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柯林甚至开始怀疑,施塔德市内到底有几个辛西里人听说过前几天的列车惨案。

至少,五只手没有任何知情的迹象。

真正对这件事感到异样的,似乎始终只有一号先生而已。

杀死希尔佩特的行动再次被推迟了。到现在为止,一号没有联络过自己。

对于这变动,柯林倒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一号和希尔佩特之间的敌对,就是阿雷西欧一手促成的。

而如果灯女希尔佩特的实力还要在一号先生之上,他应该也不会选择独自行动。

那么阿雷西欧很可能还向一号做了其他承诺,比如提供某种协助。

可是现在他却失踪了。所以一号的许多计划自然就要重新调整。

但如果一号对希尔佩特的敌意,只是因为误会——阿雷西欧将新的灯女迟迟没有上任的原因,解释为希尔佩特不愿放弃现在的地位。

那一号为什么一直不亲自去接近希尔佩特?因为害怕受污染灯女也会对他产生影响?

就像阿雷西欧,在她的影响下甚至直接脱离了灯火。

这些问题,柯林在近些日子里已经思索了数次。但没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而病床上的乔凡尼就像没有察觉到一号的到来,直接无视了他。

因为阿雷西欧的死亡,乔凡尼也彻底不再是獠牙,已经没有义务再管与守灯人有关的事情了。

“当时你就在场,你看着他被杀。”

一号先生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乔凡尼身上的伤口,没有兜任何圈子,说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乔凡尼对他的质问沉默不语,柯林则开始感到揪心起来。

因为危机解除,这几天他停止了对数百个水中目标的追踪练习,目的是让心之壳的缝隙不再继续拓宽。

心之壳因此又暂时愈合了一部分,再加上那个记忆封印的掩护,应该不至于被一号看出什么。

因为灯女的信念已经动摇,灯火的影响在衰弱,一号的能力也就随时间一点点被削减。

“谁杀了他?”

一号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希尔佩特?又或者是五只手的其他敌人?

“……是我。”

乔凡尼出乎意料地回答说。

一号先生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你背叛了他。”

“自甘堕落的是他。”乔凡尼说:

“他自愿迈出了那一步,离开我们避难所,成为鬼怪们的玩物。”

“他在你身上留下了伤口。”

“没错。”

那并非常规的伤口,乔凡尼曾被那些黑色草叶倾入很深,所以体内至今仍留有灵素的痕迹。

一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乔凡尼的病床边,伸手拨开他身上的绷带,然后用手指捅入那些半愈合的伤口中,开始上下摸索着。

乔凡尼皱了皱眉,但眼中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而柯林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现在的一号先生,已经没法再直接洞见灵素的痕迹了。

片刻后,一号收回他沾满血迹的手,已经感受到那些异质的痕迹。那确实是阿雷西欧留下的,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那确实是属于超凡者的气息,而且极为狂乱。

阿雷西欧真的堕落了,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号先生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迷惘。

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信任。

除了他和希尔佩特之外,施塔德还有其他三位守灯人,但恐怕他们的情况和阿雷西欧也差不了多少。

老家布置在施塔德的守灯人体系,正在缓缓地陷入瘫痪。一但再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将无法再为这些身处异乡的族人们护航。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两周前,一号先生就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提供给了老家。

年轻一代最值得信任的守灯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故乡的图书馆,朝着这片罪孽堕落的土地赶来。

第4章阴影下的秩序

从上上周开始,五只手合力完成了对卡佩罗家族的调查。

五个家族也各自派出了几位监视者入驻到卡佩罗家族中,“指导”着这个新生组织接下来的中立行动。

其中代表切斯塔洛家族的监视者,正是柯林本人。

同时,朱利欧作为方案提出者,自然也就成为了整个计划的负责人。

正如南施塔德事实上的治安管理者是五只手一样,卡佩罗家族也奇妙地成为了这块土地的“缉酒警探”。

两周以来,他们挥霍着原本为帮派战争而囤积的枪支炸药,扫荡着一切侵入到辛西里社区的私酒贩子。

原因很简单,即然五只手还没决定动这块奶酪,那么任何人都不准提前伸手。

“脏手指”德乔等人手中,早就掌握了不少地下酒吧的地址。

在卡佩罗家族涅槃后重新开始行动的第一周,这些野兽们势如破竹地抢空了十个地下酒吧,收获了一千余箱各色私酒,以及近一万奥里的现金。

但帮派分子们毕竟不是真的警探,他们不会白白销毁这些财富。

如果禁酒令被证明无法落实,那么这些战利品恐怕将价值近十万奥里。而这,仅仅是第一周的缴获。

即使是家大业大的马里齐奥和巴拉因,也不禁为这惊人的利润咋舌。但是马里齐奥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下说:

“东西只有被卖出去了,才会变成真正的钱。”

简单地将数目乘以市价,并没有意义。如果禁酒令最终成功,那么这些东西就全是烫手山芋。又或者它失败了,到时候市场上的酒价自然会回落。

但即使这样,几位族长也被这些数字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空前直观地看到了私酒交易可能带来的变革,所以相互之间盯得更紧了。在处理与私酒有关的事务时,他们开始变得更为慎重。

马里齐奥划出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仓库,用于统一存放这些缴获的私酒,并且由五方共同派人看守。直到施塔德的局势变得明晰,再决定是将这巨额财富公平分配,还是全部销毁。

至少,大家在明面上是这样约定的。

但也只有白痴,才会完全相信这些漂亮的场面话。

柯林曾一度担心,卡佩罗家族的人在扫荡私酒贩子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撞上像“霍斯特”那样的巫师合伙人。

但是从结果来看,第一周十几场交火,一共只损失了三位“士兵”,其中一人还是不幸被流弹误杀的。

因为大量的轻机枪,卡佩罗家族对私酒贩子形成了绝对的火力优势。

行动人员的伤亡率并无异常,甚至偏低。也许强大的巫师并未出现,或者哪怕是他们,也不愿在狭窄空间内和这种重火力对抗。

不过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样的付出和收益比,不会一直维持下去。

第二周直到星期三,卡佩罗家族一共只找到了三个地下酒吧。其中两个还是通过柯林提供的信息找到的。因为之前使用追踪装置,柯林手上也掌握了不少地下酒吧的地址。

也许“脏手指”德乔等人手中的线索已经渐渐用完,又或者私酒贩子们受到当头一棒后缩回了手,他们开始学会要将违禁品生意做得更隐蔽。

卡佩罗粗暴的抢劫不再适合这里,收益很快就开始回落。从目前的情况来估计,这周的收获应该还不到上周的一半。

满街捡钱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卡佩罗的成员就要像真正的警探那样,在明察暗访中收集证据,通过细节确定地下酒吧的地址。

要像孩子们循着蚂蚁找到蚁巢一样,一处处掏空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宝藏。

不过,他们不像警探那样受公国和同盟的法律束缚,再加上抢劫带来高额收益的鼓励,所以效率注定要比当局现在的警探部门高上很多。

短短十天内,一种由五只手主导的黑色秩序,开始在南施塔德的私酒交易中建立。

……

随着五只手完成了对卡佩罗家族的排查,朱利欧也搬离了卢卡为她安排的独栋公寓,住回到了“头脑”奈维欧昔日的宅邸中。

亲手杀死阿雷西欧的伤痛,似乎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踪迹。至少在那一夜后,她再也没有柯林谈起过列车上的发生的事件,就像那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

但即使恢复了自由之身,朱利欧也不再随意外出。她没有再抽一支烟,可能是因为阿雷西欧以前总是要她戒烟。她开始将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家族事务中,不知疲倦地安排着对地下酒吧的突击,协调着几位头目和助手之间的新仇旧恨。

在她那小小的身体中,开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我们相互约定一个暗号吧。”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办公桌前的柯林。口吻间是一种冷淡疏离的,公事公办的态度。

列车事件之前谈好的计划依然要继续,朱利欧自己也知道那句“再也别想合作”的威胁不过是一句气话。

阿雷西欧的死并非柯林的错,但有些关系不可避免地还是发生了改变。裂痕一旦出现,似乎就难以再弥合。

“什么暗号?”

“分辨哪些是你的人的暗号。”

按照早前约定,卡佩罗家族的“缉酒警探”们,将对柯林的人网开一面。

朱利欧要让家族里那些到处寻宝的猎犬记清,有哪些顾客和场所,是他们不该去动的。

而这也就意味着,在卡佩罗的扫荡下被清理出来的那些空白市场,将尽数归于柯林之手。

柯林依然摸不太准她的目标动机。也许卡佩罗家族本身被监视得太紧,所以她打算假借自己这边的人提前侵占市场,获取利益。

当五只手相互防备,并且死死地盯着卡佩罗的时候,朱利欧和柯林却已经另起炉灶,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开始扩张。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获利。

有了朱利欧的掩护,柯林至少可以再晚一些和五只手翻脸。拖得越晚摊牌越就有利,因为时间显然站在自己这边。

“730年海战纪念章。”柯林在皮椅上考虑了一会后说。

这种纪念胸章在施塔德的大街小巷都还能买到,戴着它出门的人不多也不少。

“这周我让客人必须戴‘730年海战纪念章’才能进场。以后的暗号等到时候再告诉你。”

让下面的那些猎犬知道,一旦看到佩戴这种勋章的人,就马上停止追查,也不能与之接触。

“为了我们的合作,我可以每周支付给你20%的私酒利润,全部用现金,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柯林点了点桌面说:

“但是,如果我发现任何一个卡佩罗成员在跟踪我的客人,通过暗号混进了我的酒吧。或者哪天我没由来地开始觉得,你们已经知道了哪个地下酒吧的位置。”

“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宣告结束。”

柯林会定期检验自己地址的安全性,不把任何摧毁自己地下销售网的机会交到朱利欧手上。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已经对卡佩罗家族足够熟悉。同时他还拥有监督者的身份,柯林可以掌握卡佩罗大部分成员的动向。

对于这一点,朱利欧并无异议,她知道这是合作的前提,但却对利润分成提出了要求:

“我本来打算要的是百分之三十。”她看着柯林说。

不可能的,柯林的底线就是百分之二十,但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朱利欧却继续说了下去:

“或者我现在可以分文不取,但你必须同意两个条件。”

柯林张了张嘴,片刻后又用手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明白这才是朱利欧真正的提议。

“第一,你要保证你的地方不准出现任何‘毒酒’。如果区域内的中毒事件超过人数的万分之二。那么合作就终止。”

朱利欧指的应该是甲醇超标引起的中毒,柯林在点头的同时心里一怔。因为他本来就打算使用精馏后的勾兑酒。

难道她这一系列行动背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辛西里人远离工业酒精的荼毒?

但是朱利欧却没有在这点上停留太久,就像早就知道柯林不会使用工业酒精。她紧接着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现在我可以不取任何分成,但是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你掌握了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

她目光灼灼地说,就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

“我要你百分之二十的地盘,划归到卡佩罗名下。”

第5章惨案无声

周四上午的神学院报房,当柯林再次抄录完手头的一份信件时,又一次想起了昨天朱利欧所提的要求:

整个施塔德的百分之二十。

但一个“如果”限制了这一切的前提,“如果”柯林“控制了整个施塔德的地下私酒市场。”

一种奇怪的说法。当朱利欧说这句话时,笃定得像亲眼看见了那一刻的到来。

她没有对柯林的野心和能力抱有任何怀疑,也确信五只手现在的格局必将迎来洗牌。

一种风险极高的选择。即然她自己不介意承担,柯林也就很干脆地同意了她的提议。

明明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两个年轻后辈却开始分赃施塔德未来百分之二十的地盘。这让他感觉有些狂妄,也有些好笑。

至始至终,他只是想在冬至日到来之前,从这场盛宴中割走自己的八十万奥里而已。

但有机会延后向朱利欧支付报酬,那他当然再欢迎不过。

工作中的走神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柯林又将注意力调回到了手头的那些事务上。

红信仪在沙沙声中不断绘下歪歪扭扭的折线,只凭借本能,柯林就迅速地将它们转译成了安赫字母,而且从来不允许自己出错。

因为对这些文件的“偷窃”,也正在同步进行着。

随着与阿雷西欧有关的危机告一段落,他再次可以将时间精力放到对各教团内部文件的窃听上。

在最近的日子里,柯林密集地将生命丰饶耗空又充满,结果心内海中那片“星空”的容量也再次有了提升。

尽管对单个粒子的精细分割并没有进步,心内海中的“星辰”总量却从原本的八万份,跃升到了十万份。

这意味着每天可窃听的文本总量又增加了四分之一。

此时心之壳还没有真正打开,但毫无疑问地,柯林的心内海正在缓缓地蔓延扩张着。

与此同时,拥有各种监察手段的神学院报房,却对此依旧毫无察觉。

这也许是由于记忆封印的掩护。同时在柯林和季丽安处心积虑的设计下,最明显的炉床也已经被隐藏到柯林的深层意识中。

但这也充分说明了,神学院报房的安全保障还有着相当的疏漏。

只是这种情况的出现,还不能说是谁的无能或者失职。

据说在教团组织内部,还有数个更高的“守密等级”。与它们相关的材料根本不会通过这种红信仪传输,至少全程不会与教团外围的人员接触。

但那意味着极高的成本,和更低效的通讯速度。

保密的安全性,永远与成本呈正相关,与效率呈负相关。

神学院作为一个向世俗半开放的教育和研究机构,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通讯渠道都设置为繁琐的绝密级。

事实上柯林所在的这间报房,还是属于整个系统中密级较低的那一类。它确实有一定的保障措施,甚至拥有抗超凡的能力。但也因为各方面的限制,它不可能彻底杜绝泄密风险。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过量保密就等于白白浪费。正如同战争中没有重点的全面防守就等于没有防守。一个重要的原则是,所有的保密措施都是在权衡对象的重要性和可接受的安全成本之后,才做出的适当选择。

柯林的隐秘手段,确实恰好比这所报房的保障高明了那么一点。但这本身也说明了这些信息对教团而言并不算那么关键。毕竟正因如此,它们才会在这条有风险的渠道上传输。

况且对这个诡秘莫测的世界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完全保证的。

即使是顶级绝密的信息,也依然存在被窃听的可能。

最近几天以来,柯林已经将自己的主要追踪对象,从那位喀瑜部旅外学者变更为了“寒鸦猎团总厅”。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这个机关打交道,就目前所知,它只向教团的“公国圣省”负责,但具体行动却是自主的。

他们曾执行过对季丽安这类人员的监视工作。

从这点来看,“寒鸦猎团”应该或多或少和那些非法的地下巫师有关。“猎团”这种机构名称,也很容易让人向这种方向猜测。

所以柯林开始试图从他们的内部通讯中,寻找与“列车事件”有关的蛛丝马迹。

那趟开往西郊的列车上,预计至少有数十位辛西里乘客死亡。阿雷西欧一个人就闹出了性质如此严重的事件,却没能在施塔德的世俗表层惹起任何传闻和骚动。

尽管没有任何目击者的大脑被完整保留。而且在破解“异乡重现”的过程中,柯林摧毁了所有牺牲者的灵魂。按理说现场的线索本来也已经寥寥无几,很难再有人能通过追查到柯林身上。

即然这件事已经莫名地没有了后续,销声匿迹,似乎也就不必太一直放在心上。

但真正令柯林感到不安的。却恰恰是“没有消息外泄”这点。

就像试探着将石子丢下悬崖后,底下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响。出乎意料的平静背后,反而可能潜藏着致死的危险。

第一,这意味着有人替他们收拾了残局,这些人能量巨大,而且动机不明。

第二,如果连这样的大伤亡事件都没能流露出一丝风声。那么在施塔德的每年每月,甚至就在今天,在他工作中偷懒的此刻,是不是也在发生着类似的事件?

安稳繁华的表面下,究竟有多少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柯林回想着那一节节车厢里的惨状,依然忍不住感到一股股恶寒。

他自认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他从来只杀帮派内的人。因为行内人死了,还是有人替他们照顾家人的。

他只杀那些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依然向利益伸出手的人。

这是一条有些虚伪的,就像向自己告解般的原则,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越界过。

柯林到底来自一个讯息发达的世界,他的根本观念还是在前世养成的。在那里,数十人的死亡就已经是震惊全国的大事。但是到了这边,却没能够溅起半朵水花。

他不禁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适应这种现实。

在寒鸦猎团向教团“公国圣省”提交的报告中,将列车惨案命名为了100446事件。对符号敏感的柯林很轻易地就察觉到了,那是由日期和死者数量简单排列成的序号。

这一事件并没有被交给寒鸦猎团全权处理。从报告来看,他们只执行了一些比较边缘的工作,比如通过一些有合作的地下巫师询问线索。而真正处理现场的,即进行巫术痕迹调查和目击者处理的人,则是另外的一个组织。

他们将那个部门称为“分局”。它显然不对教团组织负责,从猎团的一些措辞来看,它似乎直接隶属于公国当局。给柯林的感觉,就像是施塔德警探中的秘密部门。

他们拥有足够权限去使用那些早已被列为禁忌的精神干扰术,那些镜像时刻受到“虚构神殿”的监控——但他们的心内海坐标已经被标注过,所以不会再受到追查。

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分局”的插手,所以惨烈的100446事件,才会被掩盖得毫无痕迹。

在今天,从寒鸦猎团发往公国圣省的报告再次出现。这周以来猎团的报告愈加频繁,柯林不知道是否会与自己有关。

柯林还不知道的是,坐在监察席上的海涅,即伯父克雷吉的学生,正在漫不经心打量着报房内埋头抄录的七位报员。

他时不时地观察着“提灯”的反应。一边回想着昨天傍晚,院长找自己所谈的事。

第6章泄密的可能

海涅知道柯林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学院的旁听,而且仍在从事帮派活动。

之所以没有再找柯林提起这件事,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法再将这个后辈劝回到正途上。

老实说,海涅自己也无法想象他接受别人资助的样子。柯林并不是克雷吉老师亲手养大的,但两人身上的某些特质却非常相近。平时看似不挑不拣容易相处,骨子里却有着不露声色的骄傲。

他们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向平庸妥协。

也许是正因为这样,所以克雷吉虽然向来反感暴力,却也默许了柯林的种种危险行动。因为他看看自身就明白了,达洛佐家族的人一旦决定要做某件事,就不可能再被旁人劝阻。

所以只要柯林愿意呆下去,海涅不会真的将他从报房中辞退。以防这个后辈哪天自己开了窍,想要回头却找不到退路。

偶尔确实有些闲言碎语,但最终大多数人还是会同意这件事。因为柯林的工作往往是最出色的。

圣一神学院包含教师和学生在内,一共三百八十七人。其中大约两百七十人属于世俗部,其余人则属于神秘部。

整个神秘部看似有一百多人,但其中大多数是只教团挂名的中高层人员,或者旅居在外的学者。实际常驻于施塔德的,包括学生在内也不过四十六人。

而在这少数有权限接触隐秘信息的人中,也只有一半左右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凡者。

海涅所主管的这间红信仪报房,专门收发被定级为“第四密级”的信息。即整个教团系统中守密标准最低的一级。所以这里的琐碎工作,自然不可能全部由神秘部的人负责。

海涅本人拥有“熟练者”的头衔,这是一个与力量规模无关的头衔,意为他已经能娴熟利用自己的超凡能力,而且有足够经验去指引他人启蒙。

有关神秘的知识无比庞杂,相比精专于战斗的人来说,有一类人才永远更为宝贵,那就是对整个体系拥有系统认知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熟练者,有一位熟练者在,意味着可以启蒙更多的人员。

在场与海涅搭档的另一位监察,就是刚刚进入超凡的启蒙者。再加上一位从预测学部调来的学生,这区区三人,就是圣一学院神秘部布署在红信仪报房的全部了。

其余六名报员则是来自世俗部的普通学生。这意味着除了柯林之外,他们基本对超凡世界的存在一无所知。

所以院长先生所说的“泄密”,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的报房里。

海涅打量着自己手下的每一个人,一边注视着“提灯”的变化,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说到底“泄密”仅仅是一种不太靠谱的猜测。只是因为公国当局的个别高层人员,在无意中向院长先生提到的一些细节。

两周前的西郊列车惨案,也就是100446事件,其实还是在海涅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这倒不是因为事情的性质有多严重,虽然有十九个辛西里人和二十七个偷渡客在列车上被枪杀,当局依然倾向于认为,这只是穷乡僻壤的超凡者之间的狗咬狗,只要他们没有真正触及红线,就不必过多理会这些偷渡进来的跳蚤。

并不是指完全放任,而是不值得投入太多资源。

但是下面的人却慢慢产生了异常的兴趣,因为他们发现嫌犯的手法非常老道,消除了列车上几乎所有线索,使得第九分局和猎团的工作在最近两周里迟迟没有推进。

虽然这也有高层对这类小事不够重视的原因,但他们做得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某种挑衅,反而让负责追查的人莫名有些手痒起来。

而现场仅有的几处巫术痕迹,全都显得非常微妙。

列车上一共发现了四种巫术,结合其他痕迹可以判断当时有两到三个人在车厢内对决。最后在列车进站前分出胜负,胜者带着败者的尸体弃车离去。

西郊一带还分布着许多沼泽。施塔德方面虽然没抱太多期望,还是派出了一些世俗警探,尝试寻找落败巫师的尸体。

将列车直接从中间切断的是一个通用法术,结构非常简单,但需要施术者的大量血液作为媒介。这种法术很常见,很难提供什么线索。

毕竟有些时候,它甚至会在巧合中成立。

在场所有乘客都是被同一把手枪枪杀,杀人者的动机很明确,是在为实施“异乡重现”准备燃料。

又是一个通用法术,前置准备非常繁琐,不可能是当时完成的。一些人调查过这趟列车几天前的运行记录,但依然没有找到什么收获。

至于最后剩下的两组痕迹,则已经不属于通用法术。

正是这点,证明了交战双方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凡者。

一个是被扭曲到无法辨认的法术,灵素痕迹已经被转交到神学院进行解析。但无论它是什么,即然这个人能够聚焦这种强度的意图,就说明他至少已经打开了心之壳。

那么在施塔德的黑暗世界,他就不应该是什么无名之辈。但是猎团手上的所有线人,却都没听说哪个“大人物”有什么异常的动向。

这已经开始令人感觉微妙,可是最后一类巫术痕迹上出现的疑点,还要超过以上所有。

施术者很可能是一个精灵使,精灵法术的痕迹向来不明显,可是被驭使的灵体本身却会留下气息。

那是一只被完美控制的穿梭魔。如果单纯凭借魔裔留下的《恶魔阶层》,是没法做到这种地步的。

而这个人留下的巫术痕迹,受过某种掩盖已经非常不明显。但经过专门仪式进行复原收集后,依稀还能判断出,它们是基于喀瑜的频率背景成立的。

具体是那个巫术,则已经无法判断。

但是对喀瑜巫术的研究,在整个同盟都还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

大多数人不禁对这些地下巫师的灵通感到震惊,但喀瑜巫术本身还算不上什么秘密,至少在超凡部门和有登记的巫师之间,远远算不上。

教团之所以将那些文件定级为“第四密级”,更多只是本着在商业上对委托人负责的原则,就类似于邮政局对私人信件的保密。

所以,相比教团这边泄密,更有可能是发件人或收件人自己,将信息透露了出去。

而且相比神学院这边,教团内四个密级的情报渠道,都曾交换过有关于遮兰的巫术信息。

但院长先生却有意无意地提醒说:不能完全排除是神学院报房这边泄密的可能。

“但是这样一来,某个窃听者就要每天靠脑子记忆数万组字母。”

“然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译密文,完成对这组巫术的破解和改良,接着练习到足以在对决中使用。”

院长先生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笑了起来:

“其他的姑且不说,现在完成破解的喀瑜巫术,一共有几个?”

“一共也只有十七个……”海涅喃喃地说:

“院长先生,往这个方向考虑,就更不可能是我们这边泄密了吧?”

神学院这边在交换的,都是一些比较基础和原始的材料。

嫌犯更可能是从其他渠道,获得了已经改良完成的巫术。

又或者,真的有人只通过这些原始材料就完成了改良,一个地下巫师?世上真的存在这种怪物吗?

考虑到这一层,海涅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太敢想下去。

“所以我让你不要忽视这种可能,虽然……基本不可能。”

院长先生摆摆手说,让海涅稍加留意。

这不是为了揪出和惩罚某个泄密者。

而是为了不错过那个怪胎,即使他很可能并不存在。

调整1下

偶尔,柯林从沉重的纸堆中抬头小憩,总会望着桌面上的那台装置怔怔出神。

整体上它像一条手臂,但是轻盈且美,让人想到鸟类骨骼或昆虫翅膀。

鲜红晶体薄片上搭着几枚细针,可以捕捉到晶体每秒二十次极细微的震颤。连接其上的机械传动装置如钟表般精密,将震颤的状态放大传导至一小支炭笔,并在纸上划下相应的痕迹。

这是这个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通信,在一些圈子里被称为“红信”。原理和前世的电报类似。不过这些晶体存在五种震颤形态,效率又比电报要高出很多。

又有新的信件到了。

细微的金属敲击声响起,无数齿轮和发条同时运作。纸张被牵动,炭笔在沙沙声中绘出幅度不一,断断续续的折线。

柯林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那枚晶体。它的颤动难以用肉眼观测。有时观者会以为自己听到细微的嗡鸣声,但那只是幻听罢了。

估计此时,世界某处的另一台红字仪前,一位不知名的发报员正通过五个机械按键将委托人的信件输入其中,牵引另一枚晶体的颤动。

无论两枚晶体薄片相隔多远,它们之间都会发生共振,忠实地传递讯息。

即使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介质。

……

柯林的工作就是把这台仪器画出的折线转译成相应的文字。

这是一项繁杂费心的工作,却是圣一神学院允许他参加旁听的条件。

红字仪永不停歇地运作,信纸不断堆积,令人头痛。

除了信件抬头和少量公开文件外,绝大部分红信的内容都是乱序的字母。委托方早已将内容加密成规则不一的暗号,这让柯林的工作显得更加枯燥。

在房间的几个角落里,以异常的密度布置着“提灯”,柯林不知道它们的正式名称,却也知道那是用于探知灵素转化和湮灭的仪器。

能入职这里的发报员,都已经过引荐和灵素排异等方式重重筛选,从一开始就确保了他们身世清白,而且没有成为巫师的潜能。

但是,在这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世界里,真的存在万无一失之事吗?

柯林不置可否。

右手仍在麻木地记录着,转译这些折线早已成为一种本能。他的瞳孔逐渐失去聚焦。

字母组合在眼中不再拥有含义,成为线条的单纯排列,就像某种绘画……

……

“柯林,辛苦了。”

有人从后面碰了碰他的肩膀,柯林从失神的状态中醒来。他稍微混乱了一会,才认清背后男人的脸。

“海涅?”

在场的监察之一,也是引荐他的人。

“今天就这样吧,时间和数量都足够了。”

柯林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让到一边,海涅惯例要检查他的桌面和衣物,另一位监察在不远处盯着。

柯林稍稍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顺便环视这座信报房。

六个座位上,其他的报员正埋头抄录信件的密文。

“通过,一切正常。”海涅仔细检查后说。

确认桌面和柯林身上没有复写纸或者纸张,基本也就不用担心什么。毕竟报员们是在监视下抄录的,讯息又都是长篇幅且规则不一的密文。

柯林看了看表,十九点三十二分。

“抱歉,只是规定而已。”海涅略带歉意。

“理解。”

但海涅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斟酌着。

“老师他,最近有好转吗?”

“还可以,至少心情好了一些。”

海涅勉强有了笑意,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海涅是自己伯父以前的学生,对伯父非常尊敬,所以对被收养的自己照顾颇多。

也正是因为他与神学院方面的交涉,自己才得到了旁听的机会,以及一份补贴家用的工作。

虽然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似乎多少有些违背了他的信任。

“还有一件事,但不是什么大事。”

海涅轻松地说,让柯林心里稍紧。

“我听到一些传言……你还在和那些人来往?”

柯林楞了楞神,没料到他提的是这件事。

“我在那边生活过,所以或多或少有一些……老朋友。”柯林说。

学院方面通常不关心报员的生活。毕竟无论报员自己有什么意图,都不太可能把信件泄密出去。

“他们毕竟不太正道……别太在意,我并非以监察的身份说这些话。”海涅说。

“我知道老师现在的情况,要维持那种开支,你也只能去做一些不干净的事。但其实没必要一个人扛着……毕竟他对我有恩,我不会吝啬什么。“

柯林笑笑。

“那好,有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海涅点头:“辛苦,代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柯林说:“也祝你好。”

……

柯林带着帽子和外衣走出报房,傍晚的余晖刚好消失。

圣一神学院,有点像是前世大学的雏形,不过要更封闭一些。据说由某个高级教团直辖。

虽然柯林被破例允许旁听,却只有低年级的几门世俗课程对他开放,聊胜于无。

哪怕是海涅,对柯林的期望也只是能掌握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在普通人之中找个体面的工作而已。

莫名其妙地出生在这个世界,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以他前世那种温吞的性格,就这么平淡地度过第二人生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可惜这注定无法实现。

这一世七到十二岁的记忆,尽是些不连贯且意义不明的画面,事件之间的顺序和关系都扭成了一团。

隐约可以确定,这不是自身的问题,而是有人对那些记忆动过手脚。

柯林仍能强烈地感受到,在那几年间,自己曾与超凡曾有过很深的交集。但那些感知却被什么人粗暴地抹去了,连带着那些年其他的回忆也成了碎片。

懵懂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混在难民之间,从西拿勒的惨烈战场,流亡到同盟的边境城市施塔德。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如何被破坏的,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与超凡有关。

可在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跟那些记忆有关的线索,也没有接近超凡的机会。

——直到和伯父相认,获得海涅的引荐,进入那所报房。

所以现在的柯林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是神学院机密报房的报员,也是见不得光的帮派分子。这两个身份相互拖着后腿,对柯林来说却都是必须的。

因为只有从神学院的机密报房能接触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也只有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能很快提供实现方法的资金。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回那五年间被破坏的记忆。

漫无目的地思索着,柯林离开学院。进入小巷间绕行许久,确认没有被跟踪后,又进入另一条大道。

他拦下一辆马车说出一个地名。车夫撇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两只老马打着响鼻迈开蹄子,往南疾驰而去。

柯林挑开车窗,雌月和子月正一同悬挂于东北方的低空。煤气路灯的光线被地下管道喷泻的蒸汽所涣散,仅仅照亮了青石板路,街道两边的典雅建筑则淹没为黑暗中的尖锐剪影。

马车离开秩序井然的旧城,一切都变得怪诞扭曲起来。夜空似乎显得更低,七倒八歪的楼房精疲力竭般倚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不清细节。

施塔德的南第四街以南,居民基本是辛西里移民。

马车在一间“阿斯旅馆“前停下,这种地方以二三十个阿斯就能过夜而著称,往往是辛西里人进入同盟本土后落脚的第一站。

付了车钱,从后门进入二楼,在过道里就能听到无数嘈杂之声,这里的墙壁几乎比火柴梗更薄,房间比厕所更小,到处乱爬的臭虫也已经不再怕人。

柯林推开一扇房门。昏暗煤油灯光晕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那支指着自己的银闪闪的左轮。

第7章地下生态

因为心内海的容量获得了进一步增长,柯林每天在报房工作的时间也随之变长。

有意识地控制着手头转译抄录的进度,以免“星辰”对字母的记录会跟不上。结果当他完成一天的定量任务时,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

这也差不多是其他报员结束工作的时间,报员大多由学院内的学生兼任,挑自己的课余时间过来,所以每个人的工作时长不是固定。

因为不用上课加上转译的效率高,柯林往往是最早离开报房的那一个。但是最近需要窃听的材料较多,结果,最近就开始和这里的学生挤在一起下班。

“给我们讲些故事吧,拿勒佬。”

结果当柯林拿着自己的衣帽走出报房的时候,就正好和几个报员碰到了一起。

三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今年才进入报房的,大概都是刚升到三年级的学生。因为只有三年级以上才能来这里做事。

住在旧城的他们分不清辛西里和拿勒,所以开口就直接管柯林叫“拿勒佬”。

“想听什么?”

柯林不想和他们惹出什么麻烦,以免引起多余的注意。所以他只是站在台阶上,微笑着反问。

“快看你在南边的贫民窟里收保护费的事。”其中一个女生说。

因为一些有的没的传闻,他们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缠上柯林。

这是出于猎奇,也是想踩上一脚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在混乱的南施塔德谋生的柯林,对他们来说就像异国马戏团的猴子一样令人新奇。

偏偏这只猴子不乖乖待在笼子里,有意无意地跟他们站到了同一高度。而这一切仅仅是沾了他伯父的光,克雷吉·达洛佐勋爵。

所以无论这只猴子在做多么下贱的勾当,学院方面也只能忍声吞气。

“你们绑架失败的时候会不会撕票?”一个男生比划着用刀逼着脖子的手势。

大概在他们眼中,南边的每个人都是帮派分子。而且每个帮派分子,都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嗜杀反人类。

柯林摇摇头:

“我不会去做那些事,偶尔帮人处理一点生意而已。”

“什么生意?”

“大部分生意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运作的。”柯林说:

“大多数时候很无聊,无辜的人一般不会死。而且从结果来看,大多数人因我们获益。”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女生在不屑地笑。接着开始像往常那样对柯林的寒酸衣着评头论足。

那身穿了好几年的衣服,当然时髦不到哪里去。

柯林默默戴上老旧的宽檐帽,从台阶上走下。

他当然不会为这些人的无礼而生气。他们可以算是同龄人,但这些人依然处于非常无知的状态。他们对社会无知,对这个世界更无知。

他们一定有着还算不错的出身,否则不足以进入圣一神学院。同时他们的出身还不够好,否则就不会为了每月六十多个奥里来神学院报房工作。

正是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让他们的自尊愈加敏感脆弱。所以他们总是需要向自己和别人强调证明些什么,总是在为这种无意义的事白白浪费生命。

“你平时都在和谁共事呢?”

三人中最沉稳的那个男生问道,他在刚才一直没有吱声。

“一些瘪三吧。”另一个人回答说。

一些瘪三。这是柯林原本想做的回答,因为他猜这才是他们想听到的答案。

但是当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柯林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这样羞辱自己的朋友和敌人。

所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了几个报员:

“和我共事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他这样说。

另外两人的取笑,因为柯林的目光和话而中断。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莫名有些心虚:

“哦?都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

柯林想了想,略微带着几分郑重说:

“卢卡,里卡多,朱利欧,乔凡尼……”

他缓缓地念出了十来个辛西里名字。如果是在南施塔德,没有人不知道这些人物。但这里是旧城,这座城市真正重要的半边。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南施塔德的一切就像异国乡野般遥远和荒蛮。

“一个都没听说过。”那个女生扑哧地笑出声,为自己刚才真的被柯林唬到而觉得好笑:

“他们都是谁?一些出名的偷车犯吗?”

“那你最好记住这些名字。”柯林直接回应她说:

“因为你很快就会每天听说他们了。”

……

……

辛西里人在施塔德只占人口的八分之一。除了一些警探和政客之外,其实没有太多外人知道这些人物。

马里齐奥这一批人年龄较大,来到施塔德时就已经成年,差不多完全继承了“老家”的传统。他们从未脱离辛西里社区,也离不开它亲近和安全的环境。

所以五只手的影响力,也长久地被限制在了南城一隅。

阿斯旅馆顶层那间简朴的办公室,早秋的晚霞沿着装有百叶窗的窗格斜斜照入。卢卡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吞云吐雾。

在办公桌对面的是一个高而清瘦的男人,恩佐,为切斯塔洛掌管账本的人,刚刚向卢卡转达了自己对于卡佩罗重组完成的担忧。

目前切斯塔洛的地位已经稳定,但在五只手中依然处于末席。卡佩罗的卷土重来,也许会让很多人的立场再次摇摆。

顺着恩佐的话,卢卡也在思索与卡佩罗有关的事务——在另一个更深的层面上。

一周半前,柯林给了他抑制剂的完整制造工艺。从而被卡氏弧菌感染的性命之忧也就得到解决。甚至在以后的危机时刻,自己还多了一条保命的手段。

他本以为这是因为那场围绕朱利欧进行的交易结束了。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就传来了阿雷西欧失踪的消息。守灯人得出的结论是乔凡尼杀死了阿雷西欧,可是柯林必然也与这件事有关。

正当卢卡走神的时候,恩佐小声地提醒了他一下,将他拉回了现实中。

“哦。”卢卡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恩佐的担心。

恩佐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但他身上的书卷气,让他在很多时候都太过谨慎小心。

“我和柯林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卢卡把烟灰点进烟灰缸里说:

“我们的结论是这件事对切斯塔洛有利。如果朱利欧能够重建卡佩罗,这无论对‘老家’还是五只手来说都是一个很有力的信号。”

卢卡摊了摊手,意指自己:

“卢卡进了五只手,朱利欧重建了卡佩罗。这一切都在告诉那些老家伙们,年轻一辈正在兴起。”

为争抢末席而内耗只会便宜了那些尸位素餐的人。自己和朱利欧完全可以站在同一边,新生一代必须掌握自己的话语权。

“但这次和以往还有些不一样,因为这次已经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了。”

卢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从那些地下酒吧里弄出来的东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意味施塔德现在还有许多渠道能让私酒流入,而私酒交易的利润之高,甚至隐隐让他感到恐惧。

马里齐奥,巴拉因和其他老家伙,就像是辛西里区的土皇帝一样,管理着这里的一切事务。

老家伙们垄断了市场,控制着辛西里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的价格,包括橄榄油、洋蓟、奶酪、彩票和各种形式的赌博。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各行各业向五只手缴纳的会费视为一种另类的税收。

同盟的官员和警探在这里不受欢迎,这意味着极为高昂的治安成本,也收不来上税。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辛西里区普遍的贫穷,所以同盟才会允许五只手存在并占有这笔财富。

对于整个施塔德来说,这真的很小的一笔财富。

维持对这类社区的“统治”是一种微妙的艺术,有时族长们必须视名声,这点重于一切。除了保证他们的决定会被尊重,惩罚能被执行之外。还必须让人们相信,他们绝不是什么邪恶败坏的组织,他们的存在对所有人有利。

在这方面,马里齐奥是做得最成功的一位。他力图向外传递一种德高望重富有学识的形象,就像拿勒教皇一样在街上给别人祝福,懂五种语言,引用古典箴言,有时还会出面解决一些群体之间的纠纷。

他能够统治辛西里社区并非依赖武力,实际上即使以卡鲁索家族的武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件事。马里齐奥依靠的是传统和威严,那是辛西里人的家族自治传统,以及五只手数百年来在辛西里区积累的名声。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良性关系,当然远远不够好,但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坏,它一直运行在大多人都能接受的区间内。

但是私酒交易的出现,却可能会打破这这种旧生态的平衡。

那是一种不依赖于名声的财富。地盘内其他人的死活将会变得与族长无关。无论家族名声败坏到什么地步,只要有市场就能获得钱财,组织就能运转。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和社区之间的制衡被破坏了。

卢卡已经完全可以预见,一旦禁酒令被证明不可能实行,那么全力投入到私酒交易中的五只手,将会转入多么惊人的败坏。

如果他们的生存不再依赖辛西里移民,那么以往所有的自我约束将不复存在。大多数族长会摘下以往假仁假义的面具,将暴力组织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而他们一旦脱离了社区这个基本盘,无法延续对辛西里人的管理。那么在同盟方面看来,这个非法组织也就失去了以往的存在意义。

也许,这才是马里齐奥百般抵制私酒交易的真正原因。因为一旦组织的生存基础发生改变,那么他现在的地位必然受到动摇。

甚至,整个五只手都可能会被当局连根拔起。

但这对卢卡来说,就像是一个意外的助力。

而这一切的前提还没有确定:禁酒令能否成功,现在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两天前卢卡从马里齐奥那边获得消息,同盟方面下派的禁酒专员已经来到了施塔德,公国的禁酒局将以他们为骨干组建起来。

同时卢卡也从自己的渠道听说,那个神秘的“九分局”也参与到禁酒局的组建中,

恐怕现在,所有人都将视线盯在了这个新部门身上。他们的能力如何,将直接决定施塔德地下世界的下一步动向。

但是在这时候,卢卡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了其他地方。禁酒令的发展属于一个意外,实际上,他从未把赌注压在私酒上。

“到目前为止已经买下了六个农场,都是因为禁酒令而破产的果园。”

恩佐提了提自己的眼镜,翻动办公桌上的账本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把那些果树都清出去了,第一批种子,已经在半个月前播下……但其他的设备大多还没有到位……”

“嗯,这些问题我知道。”卢卡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说:

“我最近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都会解决的。”

卢卡真正寄以期望的,不是拿抽成这样的过家家,也不是不确定性极大私酒交易。

而是一个更危险,也能带来更多稳定利益的领域。

红石贸易。

第8章薄暮般的光

从阿雷西欧的实验室里获得的所谓“蜂后群体”,即可以感应灵素变化的分化弧菌,已经被柯林更有效地利用了起来。

柯林拆掉了原来的挥发装置,因为他还不至于将人体作为炸弹使用,这样它们作为“开关”就失去了意义。

从而,小型培养皿就被改造成了更小巧的检测装置,外观是不起眼的小颗晶体。

柯林每周把它们带给了朱利欧,并且嘱咐:每当卡佩罗的禁酒队得到消息出动时,将它交给“脏手指”德乔。

在两周前的族长会议,这个畏缩的男人曾当众冒犯了马里齐奥,结果马里齐奥惩罚德乔:每当手下发生火并,脏手指必须亲自在场。

德乔和马里齐奥之间的间隙,为柯林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切入点。毕竟这意味着五只手内大部分人会疏离德乔,他没有机会向卡佩罗以外的人多嘴,或者他说了监察的什么,别人也只会怀疑。

而且“脏手指”并不知道超凡事物的存在,所以,他将是一个不错的利用对象。

那个检测装置被装饰得不错,德乔还以为朱利欧给自己的是护身符之类的小东西,女人总是容易迷信一些,哪怕成了族长也不例外。

结果他总是一无所知地,带着一份份检测装置奔赴到私酒战场。

早前十二次行动,检测装置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最近的一次,装置中试剂的颜色却发生了改变。

这引起了柯林的警觉,所以他暂时不计成本地在各处布置了检测装置。马车底座,卡佩罗的宅邸等等,到处都是。

一天之后竟然有六处试剂变色,从而也就可以彻底确定卡佩罗已经被某个巫师盯了。

一个和外部灵素源建立了稳定连接的巫师,否则,不至于一路触发六处检测装置。

正因为他拥有稳定的连接,灵素才会无时无刻地通过他的以太流向现实。

如果说柯林将灵素源置于心内海中是胜在隐蔽,那么像对方这样的外部连接,则胜在强度和稳定。

他是谁?某个被地下酒吧的匿名合伙人?又或者干脆是北边那个分销中心的人?

柯林想将这件事向一号通报,却发现自己至今还没法主动联络守灯人。

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柯林从来没有应对过。所以他很果断地去找了经验更丰富的乔凡尼。

乔凡尼刚从病房离开,毕竟阿雷西欧已经不在了,他再也没必要用伤势的借口来磨洋工。

激发物残留的影响依然存在,现在他身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恢复速度远超常人,但那个医生却只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乔凡尼右臂的残肢已经被彻底截去了,衣袖空荡荡地飘着。一只装饰用的木质义肢被放在桌子。

他说自己几天前已经订了一只实心的铸铁手臂,其重量足以像砸核桃那样敲开任何人的头骨,只是目前还在邮寄的路。

“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有守灯人来找你了。”乔凡尼说:

“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守灯人出现减员,剩下的几位就要担起暂时空缺的责任。”

“毕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獠牙自己顶在前面。”

他们向来认为獠牙没有那样的能力,也不值得信任。

所以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缺位了,对那个向卡佩罗逼近的巫师视而不见。

甚至,他们可能已经无法觉察临近的危险,集体地失能了。

为什么?因为老家还不知道该怎么接纳卡佩罗?

还是真的像一号先生说的那样,所有守灯人都在因希尔佩特的“败坏”而变得虚弱……五只手在超凡层面已经处于无防备的状态?

但是卡佩罗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只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解决掉那个巫师。

“现在应该只有你,能暂时担起阿雷西欧过去的角色。”

乔凡尼说:

“你有那个能力,至少已经是子月了吧,驭使着某种精灵。在那趟列车我全都看见了。”

柯林早就知道乔凡尼已经掌握了许多秘密,只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而已。

但现在柯林还是忍不住感到好奇:

“你不怀疑我吗?万一我其实打算对朱利欧不利呢?”

“我早就说过,自己不在乎是谁在执掌卡佩罗吧。”

乔凡尼淡漠地说道。

虽然比预想中还能活得久一些,经过列车的战斗,生命丰饶消耗的副作又加重了许多。

他对外界刺激的应激能力还在进一步减弱。

履行那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约定,仅仅是为他空洞的生存维系一点似是而非的意义感而已。

“最简单的道理,只要你对卡佩罗仍有需要,就必须保护它控制它,但唯独不会毁了它。”

“所以只要卡佩罗能存在下去,就只管去做吧,其他的事我并不在乎。”

也已经在乎不起来了。

“确实如此。”

柯林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他以为经历了这几次生死搏杀,自己和乔凡尼之间多多少少建立起了信任或义气。

结果,仍然只是考虑利益的合作。

“我会亲手把那些暗中的老鼠揪出来的,一般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乔凡尼说着从座椅站起来,拿过桌子的木制义肢,有些生涩地把它装到了自己的肘部。

然后他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了像过去那样豪烈的笑容,脸裂谷般的伤疤也跟着挤到了一边。

寻猎巫师的工作,在与阿雷西欧搭档时就已经做过无数次。他有最新锐的工具,经验扎实丰富,而且身没有丝毫灵素反应。

作为一个黑暗中猎人,他丝毫不逊色那些最顶尖的秘密警探。

“只管等我的消息吧,柯林。”在临走前,老獠牙这样说道。

……

……

从这段时间的结果来看,无论是守灯人或者神学院报房。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力量规模已经达到子月的事实。

这是用炉床奥秘以及记忆封印等一系列精细操作,进行掩饰的结果。

这让柯林开始以为,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可以发现自己这个毫无天份的人,其实已经悄悄地成长为一个子月巫师。

但是,长久幽居在祖宅中的伯父克雷吉,却似乎隐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明明没有任何检测灵素变化的能力,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研究了大半辈子的那些生物。

但最近他却莫名地开始不安,在像往常那样为自己煎食物的时候,会忽然大声地叫住柯林:

“柯林,你没把那些材料用在什么不应该的地方吧?”

灶台被焊得漏不出一丝火光,红石灯的光线非常均匀,就像血红的薄暮被轻柔地铺在了房间里。

“怎么会呢。”柯林说:

“一直在关注着可以用在‘破解仪式’的消息而已。还有季丽安治病的材料。”

“那就好,那就好。”

伯父翻动着锅里已经有些焦糊的块茎,一般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冬至之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不知是问过就忘了还是怎样,类似的对话,在这段时间里总是频繁地重演。克雷吉望向柯林的眼神里,也越来越多地带着怀疑。

“您是在担心神学院会发现什么吗?”柯林问。

“神学院?不,我不担心那边。”克雷吉摇着头,盛出了自己的食物。那是只能称为食物的单调餐食,而且已经糊了。

“我担心的是你会迈出那一步,最近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误会吧。”

柯林过去曾一度以为,克雷吉不希望自己的侄子进入超凡,是因为辛西里人一贯的观念:人类踏入超凡的领域,是非自然而邪恶的。

但如果仅仅因为这种偏见般的观念,应该远不至于让人不安到这种地步。

克雷吉将有些脏兮兮的餐盘摆到了桌面。

“我并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我和伦茨都是在施塔德旧城出生并长大的,其实像安赫人多过像辛西里人。”

“加在神学院那种地方工作,你知道的,免不了要和那边的人接触,那些已经踏旅途的人。”

“他们并不像那些乡野迷信里说的那么扭曲,也许都在默默地承受着代价,但大多数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且,懂得克制自己的力量。”

“我是一个崇拜理性和逻辑的人,最清楚用一些简单的标签来概括一个群体是不准确而危险的。‘所有超凡者都会走向堕落’这个命题根本就不成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撑这一点。但是……”

但是你不一样,柯林。

或者说,我们家的人不一样。

柯林轻而易举地能够猜中克雷吉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这段话,他已经从克雷吉口中听过无数次。

“我不会走出那一步的。”

所以,柯林也只能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回答。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雷吉那种骨子里的不安和恐惧似乎就暂时消退了。从他眼中浮现的是冷笑,和一种使命般的坚定。

我们根本不知克制,也不知敬畏。

炸药应该被放在离疯子更远的地方,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的常识。

在这个疯狂的家族中,克雷吉努力地想完成一个正常人的使命。

第9章柯林身上的异常

柯林知道自己绝非没有超凡天分。

哪怕没有明确的记忆,他知道自己在年幼时就曾踏扬升之路。即使不考虑那时进展到了哪一步,这也足以证明他的天份不亚于任何人。

而绝不应该是像海涅拿到测试结果后所说的那样:“极劣,毫无才能”。

季丽安发现柯林刚刚启程就已经陷入“灵素溢出”,以太的容量只相当于两三克红石。对于这点,两人各自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人类的以太不可能比一棵草更狭窄,这是一个简单直观的事实。

就像在同为碳基生命的前提下,体型越庞大的个体就必定拥有越高的重量。也许同一个种群内会有个体偏差,但无论如何,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不可能比一根草更轻。

以太的性质,某种程度也与之类似。虽然影响因素更复杂,个体之间偏差也更大,但依然能确定一种大体稳定的规律:

行星,矿物,生物三种以太中。生物的体型越大,意识越高级,它的以太也会越开阔稳定。

所以柯林的以太通道会表现得“比一棵青草更狭窄”,绝不是只用天份差就能解释的。

这个问题,其实至始至终只有一种答案:

那就是已经大量灵素被束缚在他的以太中,造成淤堵,侵占了绝大部分空余。

那这件事这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稍微换一种说法,也许会让某个潜在的事实显得更为直观:

这意味着柯林在那失去的短短五年内,就已经逼近了一个正常巫师生涯的限。

那时的自己还不到十二岁,却开发完了这具物质身躯的所有潜能。

这也许是因为一直拥有成年人的心智,所以比同龄人更具优势。但扬升之旅显然不是只靠努力就能前进的。

那个自己,一定拥有堪称恐怖的天赋。

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和以太拓宽,自己以太中的灵素量还在不断成长,一直处于溢出的临界点。

正因为心之壳内异常地封印了过多的灵素,现在的柯林才会显得“没有以太余量”,表现出了“才能似乎还不如一棵草”的异常假象。

那么当时为自己测验的海涅,注意到这种异常了吗?

还是因为心之壳和记忆封印的掩盖,所以他也没有察觉到什么?

可即使他没有注意到以太的异常,那个“极劣”的评价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太余量”是一种较为均匀的指标,也许有些人特别突出,但下限也低不到哪里去。

心之壳在一开始影响着灵素感知。因为如果心之壳没有缝隙,感知力将会被全部遮蔽。但是这个缺陷,现在看来也并非无解。例如像穿梭魔的震啸就能暂时产生缝隙,而哪怕它是暂时的,也已经足以完成从不可能到可能的质变。

所以光凭借这两条指标,应该还远远无法描述“超凡天份”的全部。

柯林还记得当时的测试,拥有包括意图干涉,灵素交换亲和,波纹和击力倾向等等在内的二十余项指标。他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成绩,但无论是看失去记忆前曾取得的成果,还是现在短短几周内就能在战力获得突破。自己都不像是一个天分“极劣”的人。

所以海涅,其实隐瞒了那些测试的真实结果。

为什么?

柯林觉得海涅会这样做的原因应该只有一个。

那就是伯父克雷吉,从来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超凡者。

他总是在莫名地忌讳着什么,却从未谈起过具体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或者这个家族的人身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可怕的才能?柯林想起了自己对数万份生命丰饶的精细控制力,以及那可以同时执行千个寻物仪式的恐怖意图。他还不知道这些具体意味着什么,但至少也明白绝大多数正常人,不可能完成这样的操作。

那么被精密分割为十万份的生命丰饶,又究竟对应着多少当量的灵素?明明这是自己体内的问题,但是柯林至今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乔凡尼使用置换转移之法的频率比自己要高出很多,曾经听他说起过:平均使用两次信息素进行战斗,他的生命丰饶就会见底。

而在柯林刚刚感染卡氏弧菌的时候,它们几乎连续不断地暗燃了两天,却始终没有将心内海里的灵素消耗光。

这曾一度让柯林以为,使用激发物产生的消耗极小,但这显然是个误会……所以光从这点来看,他以太中的灵素保有量,应该远远超过乔凡尼。

同时柯林注意到,自己每次耗空生命丰饶,都是因为越过了所谓的“完美平衡点”,进入了某种空无状态。

他已经完整接收了阿雷西欧的研究记录,所以弄清了使用激发物后的几个阶段,分别意味着什么。

生命丰饶,血脉力量,两种并行的燃料。在不同阶段的主要消耗各不相同。

阿雷西欧提到的“血脉力量”究竟是什么?柯林从未在教团的文献中看见过这个词汇。

但它应该不是像字面中那样,【】隐藏在血液中的力量。因为既然可以像生命丰饶一样作为燃料,就意味着它不是物质性的存在。

所以“血脉”所指的,仅仅是它的传承方式。

而自己过量使用信息素后会进入的那种“空无”状态,恐怕就是激发物水平越过完美平衡点,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主燃料由生命丰饶转变为“血脉力量”。

而在这个阶段,自己的身体又表现出了三种异常。

第一,意识一直保持清醒。

第一次与乔凡尼战斗时自己曾一度失去理智,那时应该就是滑入了最后阶段的深渊,但意识最终却恢复了。这是最不突出的一个异常,柯林记得乔凡尼在列车也保持了理智。也许这点本身是可以通过意志力克服的。

第二,生命丰饶的消耗没有下降,反而急速升。

理论在最后阶段,生命丰饶会退出反应。但在柯林身,情况似乎截然相反。它们的消耗速度反而远远超过前两个阶段,为什么?

血脉力量空缺了?那空无状态就无法解释。或者是血脉力量的异常?比如一旦激发出它们……就要消耗极为海量的生命丰饶?

第三,也许和第二点有着巨大的关联。柯林一直以为自己有辛西里血统,毕竟达洛佐家族就是辛西里移民,而且从未与安赫人通婚。

辛西里人燃烧血脉力量之后的反应,无一不是在身浮现某种鳞片。阿雷西欧多年的实验中从未出现反例。

但自己的情况却截然不同,血脉力量表现为一种不知名的空无状态。

为什么?达洛佐家族其实并非辛西里人?

柯林隐隐觉得,伯父达洛佐表现出的那种忌讳,也许就与这种血脉有关。

“血脉力量……”柯林一边思索着,一边喃喃自语。

他忽然觉得那些激发物的真正价值,也许并不在于短时间内提升**素质。

而是作为媒介,牵引出那种更神秘的“血脉力量”。

第10章诡异的事实与巨型托拉斯

阿雷西欧记录的那些实验对象,血液中的激发物水平大多不会超过230毫克\/毫升,因为再往就会导致身体崩溃。

但柯林自己进入所谓的最后阶段后,身体从未出现解剖特征的改变,没有任何崩溃的倾向,唯一的瓶颈也许是生命丰饶在过快消耗。

那如果能解决生命丰饶补充速率的问题,也许在阿雷西欧所记录的“最后阶段”之后,还可能存在着一个谁都没见过的阶段。

一个未知的领域。

柯林略微感到有些兴奋,但他的理智却在告诉自己,不能盲目地在自己身弄实验。

如果辛西里人的“鳞人化”和自己身的空无状态都是所谓血脉力量引起的结果。那么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这个词汇从没有在教团的材料中出现过,而阿雷西欧却理所当然般地将它记在了自己的实验记录中呢。

可惜阿雷西欧已经死去,所以自己也无从调查了。

也许这个概念来自于辛西里的灯塔图书馆,但它真的和安赫体系毫无关联吗?

血脉,血脉……柯林开始试着在记忆中检索一切与之有关的概念。

又是一个独自一人在狭窄的阁楼中度过的夜晚,煤油灯被烟熏得脏污的灯壁,朦朦胧地透出昏暗的光。

血脉——家族——种族。

如果以前世分子人类学的观点来看,种族只是社会层面的概念,或者仅建立在视觉外观基础的错觉。

决定肤色的基因只有八个,slc24a5型基因。但决定智力体能性格等的基因却可能有数千甚至数万个。在这剩余的数万个基因中,同一地区的人之间可能会相差90%以。实际远远超过外貌少数基因的差异。

所以人类种族之间的差别,更多是后天环境导致的。

这意味着两个辛西里人之间,哪怕面孔相似,甚至可能拥有一些共同祖先,但他们在生物学的差异却可能比一个辛西里人和安赫人之间来得的更大。

这样一来,辛西里人在使用所谓的“血脉力量”时,会清一色地展现相同特征,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以前世的情况来说,人种的分化不过几万历史,白人的肤色是在两万到一万年前左右才出现的突变,这对慢慢的生命演化来说,不过是眨眼瞬间。

而“辛西里人”这个族群的形成,满打满算不过几千年。但现在,某种更彻底的生物特征却与之关联了起来。

这种事实显得极为荒谬,就像一个人改了国籍,结果就连种族都跟着改变了一样。

阿雷西欧的实验对象,还包括拿勒人和鄂图人等来自其他地区的移民,以及来自同盟腹地的逃犯。他们激发血脉力量后的结果各不相同,但是总体却与自己的出身完美对应起来。

那个安赫逃犯越过完美平衡点后,身的反应就戛然而止。无论激发物浓度再怎么提升,他的身体都毫无变化,就仿佛血脉力量并不存在。

鄂图人的手臂会刺出斑驳粘连的羽毛,如同沙漠中的秃鹰,躯干浮现密集而粗大的鸟皮般的突起,然后急速崩溃。

拿勒人与安赫人的情况相似,但身体会明显变得健壮,肌肉胀大骨骼拔高,然后缓缓崩溃。

为什么结果会以文明圈为界限产生分化?

要么一个文明内确实都是单一种族,每个种族有不同的来源。而且这个世界“人类”的迁徙和族群形成规律和前世相异: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交换基因,在物种就截然不同。

那么今天他们之所以都展现出“人类”的样子,就仅仅是一种巧合而已。

“……”柯林忍不住摊开自己的手,观察着自己的手心。一时有些细思恐极,自己和平时看到的所有人,其实并不能算是人类吗?

但沿着这个可怕思路进一步想就会发现,施塔德的混血儿很多,所以生殖隔离从不存在。

不同地区的人群也不可能停止迁徙,现在施塔德茫茫多的移民就是证据。

甚至连安赫同盟本身,也是在军团迁徙的过程中建立的。一千多年前,它的公民还在中大陆各地分散着。

再换一个方向。

如果否认这些案例在生物遗传的差异,“血脉力量”这个名称本身就是一种误导,其实它与真正的血脉毫无关联呢?

简单地从阿雷西欧实验中仅有的变量来看,决定血脉力量表现的,似乎只是“辛西里人”,“鄂图人”这样的族群名称。

所以,决定因素是个体的文化背景?和意识频率有关?

那自己的文化认同又是什么?

前世地球的现代文明?

龙的传人?

感觉听起来就像,身体性质是由自我认知决定的。

柯林感觉自己的思考滑向了一个更诡异的方向。因为至少在物质层,事物的表现不会如此“唯心”。

达洛佐家族的特异性始终只是一种假设。而从目前的推测来看,“空无状态”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其实只因为自己是穿越者?

又如果“达洛佐”单个家族就会表现出某种异常,那为什么没有在其他人身显现?只是因为这样的家族很罕见吗?

“血脉力量……”

圣王家族的徽记,有一株根系与枝叶同样繁茂的大树,仿佛用无数伸展的手臂怀抱着天空与地下两个世界。

它所象征的,是永不断绝的血脉。

柯林原以为这句话描述的仅仅是血统继承制下永固的王位,关于子孙兴盛的例常祝福,毕竟它意味着平稳的权力交替。

但如果将徽记的“火焰”视为当时同盟的两大支柱之一,诸教团信仰的象征。那么“巨树”就应该对应着另一根支柱,军事贵族们的血脉。

如果圣王信仰意味着现代法术体系的发源之处,那么从平衡来说,另一方至少应该是对等的。

没有确切证据,但这就是那个徽记给人的感觉,因为两者在构图是平等的。

“血脉”,对同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它会被作为符号来崇拜,又为什么会在神学院的诸多研究中淹没无声?

柯林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决定将这种力量发掘到底,可随着对手材料分析的进展,困惑的地方却反而增加了。

……

……

因为克雷吉的话语,柯林的思绪又不知不觉中偏向了血脉的方向。但他今晚原本有着另一种打算。

“寒鸦猎团”定期报告的加密方法,在一周前就已经破译完成。也许他们在猎巫颇为专业,但在加密却很业余。

因为久久没有取得进展,猎团的兴趣似乎已经从列车惨案移开。转而开始关注那些因私酒而暴露了自己的巫师。

在这些报告中,他们将私酒称为“蜜糖”,意指引出苍蝇的诱饵。

作为一项官方视野外的暴利产业,它天然对非法巫师们有着致命吸引力。

猎团的活动似乎主要集中在旧城,他们开始将私酒作为线索,追猎参与其中的巫师。

柯林粗略地扫过那些报告,发现猎团的人员构成非常松散,各个小组似乎是自由组合,自主行动的。

所以由下而的定期报告,才会对这个组织特别重要。而且负责人会把报告写得详细许多。

虽然隶属于“公国圣省”。但参与其中的巫师,并不全部从属于教团。

理论他只是一个民间协会性质的组织。所以才需要依靠第四密级的渠道吗。

从这些报告来看,目前有若干个小组,已经在一些地下酒吧发现了巫师的痕迹。

柯林看了一眼钉在自己墙的施塔德地图,将那几个地址标记了去。痕迹相当密集,看来私酒贩子之间的战况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激烈很多。

通过跟踪猎团的报告,柯林准备等到摸清猎团的态度和行动规律,再做下一步决定。

是借用猎团除掉这些人,还是利用情报避开冲突,或者,抢先动手。

接着柯林又标注了班尼迪克特选定的十六处地址,其中七处正位于旧城中。无论与五只手对弈的结果如何,进军旧城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这段时间大手大脚的消耗,柯林手的现金和红石也已经所剩无几。但是此时,河港区自己的第一家地下酒吧已经开业,很快手头资源就会重新获得补充。

私酒贩子们还在用工业酒精勾兑,所以小型的精馏设备不算太难入手,等到试验成功,货源的问题就会得到解决。但这只是暂时的,第一阶段的启动资金。

未来的蓝图早已存在,但是在这两周的空余时间,柯林慢慢地勾勒出了细节。

那个家庭作坊剩余的空酒瓶很快就会用完。这个时代没什么产业配套,而且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为了用像样的,甚至近似于原装酒的酒瓶来重新装瓶,自己必须进入玻璃和造瓶业。

为了伪造和原装酒一摸一样的商业标签,自己又必须进入印刷业,弄来大量彩色印刷机,雇佣工人制造各类假商标。

地下酒吧需要店铺,大量隐蔽的私酒仓库也必须完全掌握。因此又进入了房地产业。

外国走私的名酒得从陆路或海路进入施塔德,大量订单会催生出自己的卡车和轮船公司。

因为一切都要和合法渠道绕开,所以等到这个阶段一切就绪,自己手中或许会握有一个非法的商业王国。

那么最后的问题就不是谁占领了私酒市场,谁是所谓的私酒之王。因为在公国活动的每一个私酒贩子,都离不开自己的支持。

与其说这是一个在地下偷贩私酒的帮派。

不如说是一个武装的巨型企业。

第11章子虚乌有之乡

在列车事件之后,柯林在这两周时间里没有继续寻物术的练习,为的是让心之壳暂时倾向闭合,以躲避来自外界的窥探。

但是修习却并未因此而停止,在列车事件当晚看到的异常幻象中,柯林已经找到了新的契机。

虚界生物对人类的真正价值所在是作为“钥匙”,即让人进入特殊频率进行探索。

柯林将手头的种种线索和计划又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之后,今天的杂务也算告一段落。

十点二十分,还早。

柯林稍微松了一口气,就这么坐在书桌前的座椅上,按照惯例又进行了一个小时的冥想,以练习对自己思绪的控制力。

这个过程非常枯燥,但柯林耐心等待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更重要的是,确保自己的意识随时能中断退出某个状态。他睁开眼睛,再次从炉床中唤出了穿梭魔。

柯林已经逐渐适应了穿梭魔的存在,就像自己又多了一具身体。

如果将心之壳下的一切都定义为“我”的集合,那么也许现在可以将穿梭魔理解成“柯林”分裂的另一个意识。

再次控制着穿梭魔将自己的原意识“捕获”。经过这两周的尝试,柯林已经不必再像当初那样,狼狈地用震啸把自己的意识撞进那个异常频率了。

角度为三十六区地狱。

深度,赤二星天。

随着意识频率的改变,视野中的一切开始变得动荡不定,因为高频的存在与物质世界重叠了起来。

柯林像往常那样“看”了一眼房间,确认了这里没有进入什么灵属的存在,至少处于赤二星天以下的没有。

因为刚刚才进行过冥想的调整,所以内心中游离的幻象应该没有出现。

但这点是无法肯定的,因为既然用内心的眼睛视物,也就无法彻底分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幻觉。

他闭上眼睛,不断向施加自己暗示,如同入梦般关闭了各种身体感官,以此停止接收来自物质界的信息。

而只需要隔绝现实频率的噪音,就可以观测到未受干扰的,完整的“三十六区地狱”。

而当自己的意识只处于异常频率时,他也就“进入”了虚界。

那就是物质层之下的世界,世俗的人们只能通过神话来传颂的土地。

子虚乌有之乡。

另一种“现实”开始在眼前浮现,成像之法将意识所见的一切转译为人类大脑可以理解的信息。

一切都还很昏暗不明,因为柯林只是透过一道狭窄的裂隙向外窥探。他“窥见”的都是没有气味,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和形体的存在,但是大脑却直接领会了它们是什么。

只有一种感知方式与之类似,那就是梦境。就像是某个人先告诉了你某种抽象的感觉,美丽,丑恶,封闭,开阔……然后记忆才行动起来,检索一切合适的材料,去为之填充细节。

又或者梦境的产生,就是内在之眼空转的表现。

而柯林现在看见的,是一片宏伟的牢狱。

宏伟,牢狱,极不合理的矛盾感,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场景。

无数镂空的铁栅栏曲折排列,将这里分隔为破碎而互不相通的空间,透过栅栏上的那些小孔向外望去,种种用于折磨和处刑的大型设施层层叠叠地铺展开,一直延伸到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它比柯林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更为恢弘,却又像是一座仅关于刑罚的主题乐园,只知冷漠作业的流水线工厂。

那些巨型的坩埚就像一座座大厦,恐怕只能由巨人来操作,从中倾泻的铁汁直接被浇灌成各色刑具。铁链坠地,铡刀下落,鞭梢炸响,这些噪音糅合成一阵阵沉闷的轰隆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这个区域的一切似乎只有两种活动,处刑,或是为处刑做准备。

但视线在这里并不连贯,空间似乎是错乱的,就是像是有一些无限大的镜子横隔在视野各处,仿佛从万花筒中窥物。

这是因为柯林的大脑还不适应处理这种信息,毕竟虚界本身并无空间方位的概念,只是人类在强行以现实逻辑去理解它。

在这里进行移动,其实相当于意识在不同频率上跃迁。

柯林看了眼静默地悬浮在自己身边的穿梭魔,这里就是它来到现实之前生活的地方。

也难怪这些魔鬼要疯狂地向现实频率迁徙,甚至不惜寄生在人类身上。

从有关乌尔柱的民间传说来看,很容易将“三十六区地狱”理解成存在于现实某处的设施,但其实它只被构设在虚界的特定频段上。

柯林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存在是人为建造的,但也有可能只是自己还不习惯虚界的逻辑而已。

魔裔王朝在物质界的遗迹大多已经在岁月中烟消云散,但它们在虚界中的建造,却仿佛时光静止般地被留存了下来。

而来自遥远过去和世界深处的无数秘密,也都被安静地埋藏其中。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诸多巫师世系,会将虚界坐标(成像结果)视为最宝贵的传承,并且耗费数代人的时间精力协作对它进行探索。

此时触目所及的一切,还远远不是“乌尔柱地狱”的全部,仅仅是所谓的三十二区,“火刑之轮”伊可希翁的领地。

柯林转而打量自己身处的这个小笼子,不远处正巧有一处由认知错误产生的“镜面”,他从未离这种镜面如此之近,结果几天以来,柯林第一次在虚界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那张脸极为熟悉,就像是两世以来外貌融合的结果。也许此时看见的不过是自己认知中的自己。但是异样之处在于,有一道裂隙从额前一直延伸到了衣领下面。

那道裂隙在柯林的左脸上蔓延,正好通过了一整只眼睛。就像一个破损的陶像。透过那道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其中空洞未知的内在。

这就是心之壳从外部看起来的样子,自己的“眼睛”正通过裂隙窥视着这个频率中的一切。

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样子,柯林忽然明白了它为何会被称为“壳”。

它只是维系自我的约束物,一个陶土捏成的伪像。

第12章受缚的女人

自第一次尝试以来,柯林的意识已经连续九天进入这个频率,而且每次都落在同一处牢笼里,也许这里就是这只穿梭魔受困的坐标。

成像不自觉中时刻进行着,回忆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自由而迅速地将一切感知,用柯林过去熟悉的逻辑归纳起来。

以幻象为视物的媒介。

柯林曾试图阻止成像的进行,想知道如果不借助这些幻觉,自己能否直视“真实”的虚界。结果随着成像的停止,意识也忽然中断了,就像冷不丁熄灭的灯。再睁眼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次日中午,自己还歪倒在座椅上内心异常疲惫,记不起解除成像后曾看过到什么。

那一次,他被迫脱出了这个异常频率,过程不明。稍作检查后发现,心之壳上原有的裂隙不寻常地合拢了许多。

是心之壳保全了他的心智,所以意识没有被彻底碾碎。同时它防御性地清除了一部分记忆。这是一个令人后怕的结果,如果那道“裂隙”再大一些,也许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

目前,自己还没法越过幻象直视虚界。

成像之法借助“过往经验”来观测虚界,就像是在自己眼前加了一层滤镜。虽然小心翼翼地保全了神智,观察者也会被束缚在旧思维的惯性上,忽略那些超越自己认知的事物。

而对于一个探索者来说,也许它们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用已知的结构来解释未知,终究只是按图索骥般的自言自语罢了。

所以“成像之法”只是一种妥协性的策略,它可以让人类窥见虚界,却无法让人理解虚界。结果难得进入了三十六区地狱,但在此所见之一切,无一不是物质界的回忆和残影。

所以安赫人声称自己揭穿了第一重帷幕,灯塔图书馆才会始终不承认。

柯林打量着周身的环境,因为来过九次,对于此处他已经很熟悉了。穿梭魔的肢体正被钉在一个巨大的古代车轮上,车轮随重心偏移缓缓旋转,它的头颅也随之横置过来。其双眼分布的谜题似乎有些诙谐地得到了解答,而那些破碎凌乱的肢节则如同辐条般被钉在外轮上,就像因为永无止境的处刑,它们连身体结构都发生了改变。

当然,这只是物质界逻辑下牵强的解释。对于某类魔鬼究竟是如何存在的,柯林仍旧一无所知。

柯林启动炉床,将受刑的魔鬼收回到深层意识中,从而也就将它从车轮上解脱出来。

牢门紧锁,但柯林可以指定穿梭魔出现在心内海范围的任意位置。他贴着牢门站立,让穿梭魔浮现于牢门的另一侧,柯林摸索着从外面打开牢笼,从容地走了出去。

映入眼前的是无数铁质栅栏隔出的甬道,构成一种既可以限制囚徒自由,又在**上毫无遮蔽的空间。抬头就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血红色天空,魔鬼们被囚禁于旷野之上,一个既开阔又压抑的地方。

因为一直在维持成像之法,对意识的负担极大。柯林准备将每次虚界探索的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以内。维持时间感比预想中麻烦,手腕上还带着手表,但却只是幻象。第一次时他缺乏经验,在这里停留超过两个小时。结果心绪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动荡,回过神的时候,险些无法再用“归零”回到物质层的频率。

如果意识在这里陷入迷失,柯林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现实的肉身还能不能被唤醒,或者自己会在这里成为一个有缺陷的灵体?

让穿梭魔悬浮在前方,柯林谨慎地沿着前几次探索过的道路前进。这里太过危险,随着意识频率的偏离,说不定会撞上别的虚界生物,或者在巧合下遇见其他的人类行者。

同样作为乌尔柱恶魔的驭使者,柯林曾想过会不会在这里发现巫师“霍斯特”留下的痕迹。

但是,即便那个人也无师自通地领会了“钥匙”的意义,寄生在他身上的那只风魔也不属于三十二区,所以在理论上,他们之间不会在这里有任何交集。

这几天每次回归之后,柯林都会绘下地图,帮助自己记忆某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以便下次进入时能最快来到特定的位置。

甬道两旁大部分的牢笼空空如也,也许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其中的存在远远超过柯林目前所处的频率深度,赤二星天。柯林面无表情地从这些无形的恐怖中走过,这条路线已经来过数次,所以没必要再像以往那样小心试探。

“咔哒。”

锁具被穿梭魔的肢节末端拧动,一个牢笼被打开了。

前方墙壁般的栅栏上扣着数道锁链,全部钉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低着头,整张脸都被长发遮住。仅有的一件上衣磨损不堪,下身并拢着侧坐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两只手臂就像一对被强行打开的翅膀,被吊着锁链的铁环贯穿了手腕,那伤口周围已经和铁环粘连到一起全部成了黑色,因为时间漫长,更像是从手腕中长出了锁链。

两天前柯林发现了这个人,或者说恶魔。似乎有着女性的样貌,但已经不成人形,难以辨认。在她的左胸处贯穿有一截木桩,也许它本来是某件武器上的握柄,但被谁锯断后就留在了这里,被她心脏中**的血液彻底沾染,失去了本色。

一阵细碎的铁链碰撞声响起,受缚者注意到了柯林到来。已经咬入舌中的牙齿一直在发出咯咯的声响。

柯林不知道她的力量是本来就处于赤二星以下,还是因为长久的虚弱,所以才滑入了自己可观测的力量频率。

所以哪怕成像已经完成,他也没有冒险将她唤入物质界。

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她还试过想要站起来,似乎耻于以这副姿态出现。但她的一对脚腕却被同一个脚铐禁锢在了一起,所以这些努力只是徒劳,只能无力侧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墙壁上的锁链被牵动了一下,长久积蓄的铁锈和蛛网就像尘土一样下落。

所以如今的她,只是麻木地望着柯林到来,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

“你想离开这里吗?”

柯林已经连续两天问出这个问题,同时他让穿梭魔悬浮到身侧,保护自己的同时,向对方暗示他有能力让牢笼中的魔鬼脱困。

虽然也只是进入另一个牢笼。

但对方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柯林渐渐意识到自己也许有某种误解,因为那个人的眼中从没有浮现过对自由的向往。

也许她已经被钉在这里太久,就连自由漫步的感受都已经遗忘了。

“你到底是谁?”

所以柯林改变了企图,想从对方口中获得关于这片地狱的信息。

这里的牢笼四处漏风,那些栅栏根本挡不住视线,也许她曾亲眼见过什么。

第13章贯穿十重天界

“所以最后它告诉了你什么?”

时间已是次日,季丽安的公寓内,她倚靠在布质沙发上将留声机上的唱针划到一边,回头专心听起柯林所说的话。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只说“此身已经和他者缔约’,而且将永远‘只侍奉一位主人’。”柯林说:

“我知道自己绝不是第一位进入那个频率的人,有时也会看见别人留下的痕迹。所以她口中的‘主人’,我想应该是指不久前的另一位来客。”

而且她知道那位来客依然活着,在世界某处。

不管是人还是灵体,有另一个意识曾在那片子虚乌有之乡中漫步,而且和自己移动到了同一个坐标。

这并不算什么意外,柯林刚刚进入虚界时就已经意识到,既然自己可以通过穿梭魔来到这里,也就意味着每一个驭使乌尔柱恶魔的人都可能在这片“内在大地”中相遇。

而且一开始握有的坐标只决定进入虚界的起始点,随后则可以在不同频率之间移动,那么原本处于其他频段的虚界探索者,也可能会有意无意地进入到这三十六区地狱中。

但以虚界的无限广袤而言,两位巫师巧合中相遇的概率应该接近于零。

而巫师们会强调世系传承,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探索要耗费数代人的心力。他们就像虚界灵海中航路的开拓者。自从初代圣王提出对世界结构的猜测以来,不知这些巫师的手中已经积累了多少图谱和坐标。

季丽安的独脚锌皮圆桌上,正摊放着一大摞的材料。是他们可收集的一切关于乌尔柱恶魔的信息,包括那本破破烂烂的,以及从阿雷西欧处获得的。剩下的有些来自报房窃听,有些来自世俗部图书馆,或者不起眼的街边古董书店。

那本有着烫金的牛皮封面,内容虽然比要丰富很多,却也并非全本。至少阿雷西欧手中的这一册只记录了数百种低位恶魔的信息。至于来自其他渠道的材料,更是参差不齐,其中有些干脆是比童话更离奇的传说,明显就是无知者听说了几个名词就开始胡编乱造。即便如此,柯林和季丽安还是花了大量时间将它们梳理了一遍。

他们试图从中找到有关那位女性的信息,但结果并不理想。即使柯林已经为她成像并记住了种种特征:锁链,刺入心脏的柄,还有类似蛇的眼眸。但在任何三十六区地狱的材料中,都没有找到近似的形象。

甚至相对乌尔柱恶魔的典型外貌来说,她也未免太近似于人类。

要么,她并非常见的低位魔鬼,所以这一册的未有关于她的记载。甚至她根本就不是恶魔,却不知为何在那炼狱中受罚,要么……

“其实这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季丽安合上手中的书本说。

缺漏永远是常态。说不定这个生物从未踏入现实。除了真正踏上旅途的行者,普通人大多数被束缚于物质界,所以在各种民俗传说中不会出现关于她的影子。

“还有为什么你能看见她的问题。”

季丽安喃喃自语,接着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之前谈起过意识频率对感知力的影响,我认为那些观点是不完整的。”

早前,柯林将自己在列车上的经历告诉了她。当时情急之下自己凭直觉做了一通分析,虽然从结果上来说,确实让自己“看见”了异乡重现仪式中的鬼魂,但背后的那些结论却未必是完整的。

虚界频谱存在角度和深度两重维度,两个坐标之间距离越远,则相互的影响力越小,从而难以相互感知。

但在“深度”层面上,这种相互作用却似乎是单向的。因为柯林进入赤二星天后,发现自己仍然可以看见物质层面的事物,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得出了这个结论:频率较高的存在,依然可以感应到频率较低的事物。

“但这件事里有明显的矛盾不是吗?”季丽安说:

“如果‘坐标相距越远,就越难相互影响’这点是正确的,那么‘高频存在可以始终感应到低频存在’就是错误的。”

毕竟在所有推理之前,柯林已经不自觉地在“可感知性”和“干涉程度”之间画了近似的等号。

如果高频存在始终可以感应到低频存在,那么它们应该一直可以对物质界施加影响,毕竟“可感知近似于可干涉”。

“那又怎么解释……我的意识被改写到更高频率之后,依旧可以看见物质界的事物呢?”

这确实是一个不应该的矛盾,也许是因为柯林下意识里就觉得,处于更高频率的存在本来更容易形成某种优势。

但如果将强与弱,高与低,纯粹视为一种属性的正反两面,那这两端应该也是对称而平等的,至少,它们在规则层面平等。

依与苏的法则。

“那你在被‘改写’频率之后,就失去了对物质界的干涉力吗?”

季丽安敏锐地又指出了一个漏洞。

没有。被穿梭魔捕食之后,柯林依然稳稳当当地站在那节列车上。

但按照他自己的结论,意识频率上升的他应该会丧失一部分对现实的影响。

柯林原本想说,那是因为我的“身体”依然是物质性的。

但根据“归零”的效果来看,如果改变意图的频率,“身体”也会随之改变。也许是因为随意识变动的是整个心内海范围内,关于“我”的集合。

“结论整体是正确的,‘坐标越远就越难相互干涉’,这点对我启发很多,许多线索也因此能串连起来了。”

季丽安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每次当自己的认知能更进一步,她都会不经意流露内心的欣悦。

“只是说有些细节不完整。那就是——你的频率其实没有被‘改写’。”

不是被改变,没有脱离物质频率,但自己又确实进入了赤二星天。

“……那么,是被‘叠加’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经过季丽安稍微一点,柯林也就离开了思维误区,本来他也只是不小心钻了牛角尖而已。

“‘叠加’,没错。”季丽安认可道:

“我们都误解了‘扬升’的含义。”

如果扬升是指脱离原本的频率进入世界更深处,那物质界也许就不存在子月以上的强者。

如果意识真的是被“改写”到了赤二星,柯林也不应该在被“捕食”以后,看见两个频率的事实相混合叠加的异象。

无论是被“捕食”还是使用“归零”,人类都无法脱离物质频率。不止是身体被束缚于此,就连意识的一部分都已经在这里扎根。

“单纯从字面意思上看,如果真相位于世界最深处,那‘扬升’的形容不就显得很奇怪么?”季丽安说:

“我曾在文献中见过一个‘下沉之路’的概念。原以为它只是扬升的另一种表述。但它却被描述为‘神明所走的道路’。”

“人类想要扬升不难理解,可如果深处就是终点,那神明们又为什么要下沉呢?”

以普通人的惯性思维,“终点”总是指特殊的某处。前方,高处,中心,那往往是与自己立身之处无关的,而且被认为更理想也更美好的彼方。

但如果世界产生于不可言叙者永无止境的分裂,那么完整的祂,会仅仅在世界的某个片段中存在着吗?

“因为终点并不是最深处的某个点。而是世界和时间的全貌,包括你我在内,以及十重天界的所有一切……”

祂是一,也是全。

祂是最高位的神明,也是最卑微的蝼蚁。

“祂就是你我。”

“忽视任何一重天界也许都是残缺的,我们仅仅生活在‘真实世界’十分之一的残像上。但如果谁能将意识的触须延伸到每一个频率……”

柯林那晚所见的“混合异象”,也许并不是意义糅合而产生的错乱。它是视角接近于“真实”的表现。

扬升和下沉本质上是同一种运动,指的不是意识的位移,而是扩张。

也只有贯穿十重天界的存在,才能复原不可言叙者分裂前的全貌。或者说,是祂回忆起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那么越是接近贯穿全界的存在,也就在各界中显现得更为“普遍”,不像人类只存在于物质界,也不像穿梭魔只存在于赤二星天。

行者和原住民的区别不在于力量的绝对高度,而在于自身所覆盖的频率。

人类处于最底层的物质界,所以才会将这种扩张误认为是“扬升”。

那么,三十二区赤二星深度,那位被束缚于牢笼中的女性……

“你的意思是说,也许她是一位下沉之路上的行者?”

下沉者,性质上更接近于神明的存在。

如果她是下沉到了赤二星天,那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接近物质界底层的频率。

“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季丽安笑说:

“而且她究竟是从哪个深度坐标出发的,我们还没法确定呢。”

柯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这应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但无论如何,除了那更飘忽不定的“血脉力量”之外,她将是自己实力提升的又一个契机。

讨论下设定问题以及条

一直在改前一章,回过神来就已经八点半了,尝试了很久也没法改得更生动易懂,总感觉是没意义的复杂,增加了太多不必要的阅读成本。

已经愁了很多天,不知道怎样算是设定崩,目前写出来的大多数设定都是开书前想好的。但没想到会显得这么繁琐臃肿。

自己看着,总感觉这傻逼作者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

老会纠结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很多本该被忽视的地方,一旦深究起来就会很炸裂,冒出类似前一章那种很奇怪的段落。

也不知道读者们会不会费神跟着那些思路走。我猜自己如果是读者,应该会选择跳过。

可能我只是想说服自己。

其实没必要这么在意合理性,而且就算牺牲了很多阅读感抬高了写作难度,到现在也一定还存在很多漏洞……

规则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太臃肿了,但一定有很多地方依然显得很“随性”,作者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两点之间是恶性循环的。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种感觉,以及后续有没有简化的必要。

健康的状态应该是简洁有力的规则,以及在这个规则上推演出来的丰富有趣的内容。但现在感觉有点形式大于内容了,像一个有骨头却没什么肉的人,而且骨架外还长了很多凌乱的骨刺。

如果感觉前面哪些地方还是很含糊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解释一下,然后在中后期之前尽可能不再增添新的规则,只填充内容。

之后可能会借助“人物标签”的功能搞个名词解释,人设图就放图示。

下面稍微整理下已经出现过的设定。各位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或者怎么简化一下。

……

……

一、宇宙圈层:物质界,以太,虚界,理型界。

(宇宙论在不同体系中有不同表述,例如天体魔法体系将之比喻为十重天界,是基于古代世界观从而不够完整的。所以文中的“十重天界”仅指力量规模的十个量级,对应星辰之路上的十重境界。)

二、虚界结构:虚界频谱,由无数个频率构成。角度(不同文明圈触碰到了不同角度)和深度(可简单理解为力量等级高低)两重维度描述了某个频率的坐标。

两个坐标相隔越远就越难相互观测相互干涉,但可以借助一些媒介进行频率叠加从而克服,例如穿梭魔的捕食。

以太就是“被锚定了物质坐标”的虚界。从而拥有虚界和物质两重坐标。成为了灵素流动的通道。

“物质频率”不等同于“物质坐标”,前者是虚界频谱的边缘,深度接近于零的频率,后者是地理空间方位,两个概念无关。

三、法术原理:仪式法术,基于相似律和镜像共鸣。镜像作为理型界的存在,可以无视空间以及频率界限生效。仪式法术三大单元:燃料,意图,空间。

精灵法术:灵体与人类之间的约定,以及进一步的誓约。

同时任何一种法术形式都会产生“法术弦”,也就是这个形式本身的镜像。

四、人类结构:物质身体,以太,心之壳,心内海,意识深层,意图(灵魂)。

它们与宇宙的圈层结构分别对应,运行在不同的宇宙层面上。

心内海对应于虚界,但随着人体以太被锚定,它同样拥有物质和虚界两重坐标。本质似乎类似于以太,但以太只是无机物,心内海则是“我”的集合。他一开始表现为灵魂与物质界衔接的场所,是因为物质界生命的特殊性,之后会不断扩张蔓延。

心内海坐标即指物质坐标之外的虚界坐标(同样由角度和深度构成),也就是意图所处的频率,他的梦境发生的场所。

人类心内海的原始坐标,在深度上大都接近于零,区别在于角度象限。所以柯林的心内海坐标简略了“深度零“。所谓的“归零”手法也就是退却到原始坐标。

再提醒一次“物质频率”不等同于“物质坐标”,所以意图处于“物质频率”,不等同于意图位于物质界(拥有确切物质方位)。

五、影响感知力的因素:

人类没有灵觉器官。

心之壳自我保护式的遮蔽。

频率界限的存在。

反过来,也就可以利用这些因素进行隐蔽。

成像之法仅仅克服第一点,必须建立在感知力的基础上。

第14章梦可以囚禁人吗

意识到那个受缚的女人可能的价值之后,柯林就抛弃了一开始只是有些猎奇的心态,转向了更功利认真的思考。

从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柯林开始考虑通过她提升自己的可能,以及存在的风险。

实力的提升是渐进的,但意识的扬升和下沉却未必。

从实力上来说,自己虽然控制住了赤二星量级的穿梭魔,但以太宽度和心之壳却这些介质却限制了它的出力。所以自己在现实世界可驭使的力量规模,依然处于子月量级。

唯独只有意识这一层,通过利用穿梭魔的捕获叠加了赤二星天的频率,结果直接空缺了两级。

所以虽然已经掌握进入赤二星频率的方法,但按照季丽安的理解,自己依然无法完全干涉子月和赤星频率上的事物,即使它们处于赤二星的下位。

如果能感受到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也只是因为频率相近而已,例如列车上的那些鬼魂。

有点类似于想走捷径取巧,结果却误入了后期地图的感觉。

如果自己只通过提高意图强度来进行扬升,从子月,赤星一层层扎实地叠加扩张,则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频率切换的动作也将更为自如,不再需要借助穿梭魔这样的媒介。

柯林梳理着自己经历的这些事实,然后回过头来推测那个受缚的女人究竟是什么状况。

很清楚的一点是,她确实拥有赤二星频率。可以和自己正常交流就是证据。

她被束缚着,意味着她无法自如地切换频率。

在目前的理解中,究竟怎样才能束缚住一位虚界行者,已经变成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就像梦境怎样才能束缚住一个清醒的人一样。

心之壳也许能做到这件事,但那些监牢并非由心之壳建造。

柯林曾担心自己会永远滞留三十二区,这只是因为人类的缺陷和特殊性。类似潜水员需要携带氧气下水,潜入虚界的他也必须无时无刻地成像,就如同下意识地呼吸。这对意识是一种本能的维持和保护,却也是会造成失控的负担。

意识一旦动荡,他不仅失去了归零的能力,甚至无法控制成像的停止,就像昏迷者无法自主停止吸入催眠气体一样,结果就是被永远束缚,一个完整的死循环。

但这种风险,对虚界生物来说并不存在。

如果不需要进行成像,那么柯林可能会在赤二星天死去,却不太可能被关押在那里。没有成像无时无刻的拖累,意识总归会在某个时间清醒过来,而一旦清醒就可以使用“归零”,取消频率叠加状态回物质现实,回到起始点上无法变更的“初始频率”。

那个女人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但她却始终被束缚着,为什么?

因为三十二区的赤二星天就是她的起始点?

甚至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个前提,那就是季丽安根据自己的状况做出的猜测:“人类的初始频率无法更改”,对虚界生物也是同样适用的吗?

以穿梭魔来说,如果三十六区地狱的赤二星天就是它的初始频率。那么在魔裔们将这座伟大监牢建立起来之前,乌尔柱这类魔鬼是不是也会存在于其他坐标上呢?

结果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究竟要用怎样的手法,才可以关押住在多重现实中漫步的虚界行者。

三十二区中并不存在类似心之壳的事物,那监牢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它们随时可以使用类似“归零”的手法,回归到自己的起始点。就像一个清醒的梦者,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梦境。

除非,它在起始点被困住。

柯林回忆着三十二区里那些密集而不规则分布的牢笼,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经验的惯性思维下,不经意间又犯了一个错误。

魔裔并不是建立起监牢后,才将它们一一收押起来。

而是从一开始,魔裔就将监牢建立在了它们的起始点上。

所以三十六区地狱格局里,才会只有乌尔柱魔鬼和恶魔……又随着这一格局的动摇,有部分魔鬼开始利用他者的感应,渗透到了其他频率。

结果这样一来,那个明显不是恶魔的女人,又为什么会被束缚在属于乌尔柱魔鬼的坐标系中呢?

如果唯有围绕起始坐标,才能达成真正的约束,那么存在改写初始坐标的方法吗?

频率变动。

柯林忽然回想起了,自己在列车里见到的那些鬼魂。

它们虽然大致保留了辛西里的角度,但既然普通人已经无法观测,就意味着它们也许不再处于人类那种接近于零的频率上。

它们的初始坐标发生了偏离。

生与死……也许就是世间最深刻的一组转换。死者从原来的坐标上被永远流放,被熟悉的万物舍弃,彻底成为另一种存在。

柯林想到了那个女人心脏处被刺入的一截断柄,也许她就是虚界某处的一位亡者,有人利用死亡改写了她的起始坐标,才将她流放到了这处现成的牢狱中。

而在形成契约之后,又因为某种原因将她遗忘在了这里。

从成像的结果来看,她应该已经被关押了无数岁月。但是不久前,却有另一个人成了她的主人。

而如果亡者没有起始坐标,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它们无法被束缚?

就像一个没有身体的梦者,只在无数梦境中闪烁的幽灵。

所以从“囚禁”这点进行考虑,她很可能只拥有现在这一个频率。否则,她将随时可以离开。

这意味着与她达成契约的人,至少拥有过赤二星的频率。这不代表他的实力也是赤二星量级,但大多数情况下,相差不远。

而且那个人想要与她接触,就必须要来到这唯一的坐标上。

自己能处理吗?

在虚界中自己不会受到以太介质的束缚,那么用穿梭魔也许可以对抗。

既然自己随时可以用“归零”脱离那个频率,也许可以放手一搏。

……

“在想什么?”

发现柯林久久地沉默,季丽安不禁从眼前繁杂的材料中抬起头来问道。

“没什么。”

知道他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季丽安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任何劝解都是徒劳,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提供辅助。

整个计划中已经没有哪个环节是必不可缺的了,所以为了分散风险,最近柯林已经将那些茴香酒和红石都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暗房已经拆开了,留在这里的只有季丽安需要的医学材料。

柯林曾询问过季丽安要不要移动到更舒适一些的住所,但似乎是为了保持某种独立性,季丽安拒绝了。

“最近有一个认识的人可能会过来,暂时落一下脚。”季丽安说。

“哦,可以。”柯林一边想着自己的事,一边回应道。

将物资转移之后,这里已经没有太多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是我以前在教会学校的朋友,最近才被调了回来。”

为了提醒柯林,季丽安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有意将教会等几个字咬得重了一些。

教团在这时候的人员调动,会是为了什么呢?

第15章禁酒专员

听着季丽安有意无意的提醒,柯林怔了怔神,将思绪移回现实。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也是在修道院学校中被……?”

和季丽安一样,在难民中被选中的天赋者,那些不幸而又幸运的孩子中的一员。

“嗯,是啊。”

季丽安的语气略微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着那些恍若隔世的过往,戛然而止的学生时代。季丽安站起来走到一旁,挑起紧致的铜扣打开了信匣,取出一封已经被撕开的信件,带回来递给柯林。

这种信封无法在市面上买到,它的左上角带有特殊的同心圆,一个异常繁复的水印。但柯林对它却并不陌生。因为在神学院报房,有时就是用它们装封刚抄录好的信件,以向外部示意这是与教团有关的信函。

柯林从这其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感到不安,将这只信封拿在手里晃了晃:

“……这几年你和她一直维持着联系?”

“没错。”季丽安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柯林微微皱眉:

“用这个的地址?”

柯林也知道让一个人切断所有信息往来是不现实的,那迟早会把人逼疯。

况且这里本来就是季丽安的住所,自己将那些材料集中放在这里,反而是受了她的恩惠。

而且从结果来看,这些的暗室也从来没有暴露过,它的使命平稳地走向结束。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没有理由或资格再去指责对方的不慎重。

但柯林依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恼怒,在他的印象中季丽安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作为合作者来说,不慎重意味着愚蠢。而作为朋友来说,不慎重又意味着不在乎。

“生气了?”

季丽安观察着柯林的表情,无意中她漏掉了一些说明,结果让柯林有了误会。虽然并不为此感到慌乱,她依然收起了平时轻松的神情,正色解释说:

“以前的寄信地址不会写这里,而是是相隔一个街区的另一家旅馆。”

“有回信的时候我会亲自去取,有时也会让楼下的顾客顺路带一下。两周前你把东西都移走之后,我才在信里说自己搬了家,这次是第一回用这个公寓的地址。”

以免那个朋友过来时,发现她的住处和寄信人地址不符,引起多余的怀疑。

作为一个优秀的合作者,季丽安很清楚为同伴保守秘密是多么重要。

听完季丽安说的话,柯林微微点头。这里的暗室本来就没有暴露过,而且就算现在又暴露出去,也已经没什么。但不知为何他依然松了一口气,接着他拆开信封,抖开信纸看了起来。

这又涉及到侵犯隐私,但即使在当事人的季丽安看来,自己的隐私在生命和安全面前是次要的。

寄信者名为“艾蕾娜”,从字迹和口吻来看是个年轻的女孩,毕竟她本来就是和季丽安里卡多同一期的学生。她的遣词造句非常娴熟,这在这个时代还是不可多得的技能,受过良好教育的标志。

信件的大意内容为,因为工作调动她可能需要来南施塔德一段时间,但在这边条件稍好的住宅是极为紧缺的,要么租金极其昂贵,要么可遇不可求。与此同时她也不想在那些糟糕的阿斯旅馆过夜。所以在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前,希望能先在季丽安这里暂时落一下脚。

柯林转而又检查那只信封,它在两天前从纳达罗寄出。那是公国首都,公国的主人埃德蒙德大公就住在那座城市的郊外,也是诸教团在这片地区的圣省所在。

如果季丽安没有被染上肺结核,那也许她现在正和艾蕾娜一起在那边生活,在更庞大的资源的加持下,她无疑将会更充分地展现自己的才华。

可惜现实已经不存在这种如果。

看着信件内容,柯林略微感到疑惑:

“教团在调人进入南施塔德?”

教团组织和五只手,或者说辛西里老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默契。虽然关于灯女的信仰已经被承认,但各教团不会在任何正式场合提起南施塔德的那些灯火教堂。不知为何,教团方面的人员也从来不会进入南施塔德,在这里行动的,最多是像寒鸦猎团这样的次级组织。

那么这个“艾蕾娜”又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是教团和老家之间的默契被打破了吗?还是说他们在另一件事上又达成了合作?

柯林又将那封信件迅速地看了一遍,这次他留意到其中隐约提到“搬家后的住址也正好离警局比较近”。

她在警局办公,意味着当局也参与了某件事。三方合作,而且是有关超凡的事务。于是,他的脑海中电光一闪:

“她是禁酒专员?”

“你觉得……需要让艾蕾娜在这里落脚吗?”

季丽安有些犹豫地问。

她不是在担心自己会暴露什么,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的话,季丽安不想把另一位朋友也卷入到他们的“阴谋”中。

“非常有需要。”柯林说:”让她住进来吧,卡氏弧菌的研究和破解仪式改良都可以暂停。”

“至于那些医学资料……你应该能处理好。”

季丽安的阅读速度极快,而且那位艾蕾娜小姐平时应该还需要去警局上班,不会对季丽安耽搁太多。

所以柯林果断地做了决定。因为目前他还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接触到这个刚成立而又极为关键的部门,禁酒局。

“也是呢。”

季丽安微笑着说,她知道柯林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

……

第一所地下酒吧,在退伍军人们的监管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关于它的消息只通过最隐秘的渠道流传,一个熟客最多只能介绍三个名额,但客流增速仍然超过想象,甚至有人从旧城赶来。他们有的是工人,也有很多生活压抑的文员。

一周内的每天,这些人平均只带来两百奥里的入账,但这几乎是无本生意,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带着海战纪念章来到这个区,因为已经有十五个地下酒吧被卡佩罗家族扫荡一空,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在组织大部分人员的同意下,柯林动用手上几乎所有财物购进了一整套精馏设备,以及廉价又天然的“工业酒精”,柯林在班尼迪克特的学校找了一位可靠的化学老师来为自己操作,在大多数人反应过来之前,这种人才还没那么值钱。

这时货源最大的桎梏反而成了不起眼的瓶子,因为如果不考虑那个家庭农场剩下的瓶子数量,他们已经拥有近上万瓶威士忌。

但在这种时候如果不用瓶装,很容易让人产生劣质勾兑酒的印象,卖不上太高的价格。

还有分销渠道的限制,它们一时半会还没法很快转换成现金。

“酒吧里可以用木桶装酒,价格低一些就低一些吧。瓶装的都先留着,我有其他考虑。”

柯林匆忙地向着班尼迪克特嘱咐道,他正在准备开始下一个阶段的计划。

但他知道事情的进展并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顺利,无论将这块利益藏得多么严实,不可能不被某些人盯上的。

也正在在这时候,负责追查合伙人巫师的乔凡尼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

第16章北部组织与第一次交锋

身处在不同情报网中的人,就像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于本来栖居在黑暗世界底层,并且按耐不住向私酒交易伸出手的那些超凡者来说,近几周最具冲击力的事件不是禁酒局的迅速组建和专员下调,也不是发生在西郊的那起列车惨案。他们无法从任何渠道获得相关信息,所以这几件与他们关系重大的事反而无人提起,近似于不存在。

毕竟,但凡他们知道这类幕后事件的只鳞片爪,也许就不会这么莽撞地进入私酒市场了。

近几周来,真正对他们造成冲击而且越传越离奇的事件,反而是“风魔驭使者”霍斯特无声无息的死亡。这件事意味着他们势如破竹的扩张第一次受挫。在权贵云集的旧城区他们进展顺利,可是在偏僻的南施塔德,他们初创的组织却被人砍掉了一只手臂。

据说当晚,有一些辛西里帮派袭击了霍斯特的地下酒吧,当众开枪。但任谁也不会相信风魔驭使者会毫无抵抗地死在帮派分子手中,即使对方握有重火力。所以流传得最广的一种猜测,是南施塔德一带也出现了类似他们在旧城的“超凡者私酒组织”。

但诡谲之处在于,出事后总有些人说得言之凿凿,可出事前谁也没提起或听说过这个组织的存在。

两个月前禁酒令颁布的当天,旧城里就有巫师开始向北部的安赫本地帮会下手,这些帮会分子原本属于没什么油水又很危险的人,但现在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一开始超凡者们只进行零星随性的抢劫,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一个稳定的分销系统才能为他们带来更庞大的利益。可惜这些离群索居又不入流的巫师大多有性格缺陷,他们管束不了太复杂的组织,也时常把事情做过火引起教团和当局的注意。

为了避免再次遭到当局和教团的敲打,也为了更好地整合利益,这些巫师中几个最聪明的人开始出面到处游说,说服大多数巫师退回幕后只安心拿自己的分成,他们则成为明面上的代理者。当然“说服”的具体过程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但那些只是细节,这里不再详谈。

而在他们谈妥之前,旧城一盘散沙的本地帮会就已经被巫师们或明或暗地控制下来。所以巫师之间的整合就促成了旧城的安赫帮会的统一。短短几个月内,旧城区乃至大半个施塔德,围绕着北郊的分销中心形成了一股全新的势力。

刚刚一个月前,惨死在柯林手上的“霍斯特”才加入了北部组织。霍斯特长期在南施塔德活动,但风魔驭使者却在北边也有不小名望。他完美地控制着一只风魔,而且数次在猎团的追猎下逃脱,第一件事意味着他拥有罕见的实力,第二件事意味着他有足够经验去躲避眼线。但霍斯特让几个代理者真正看重的也许是,他除了是一位超凡者,在其他方面也算一个可靠的正常人,所以,代理者们才愿意与霍斯特合作。

虽然辛西里社区大多没什么油水,北部组织依然希望向南边扩张。巫师代理者们觊觎的是这边整体缺少监管的环境。如果可以大量雇佣贫民在自己家里酿酒,那也许就能让这里成为新的私酒生产地。

通过刚刚收服的安赫本地帮会,他们也知道这边存在着五只手等辛西里集团,但大部分人根本没觉得这算什么阻碍,认为对方无论是否选择合作,这边可是一群有组织的超凡者,有任何反抗直接碾过去就好了。

霍斯特在北方的分销中心取得货源,在几周内建起了若干个地下酒吧。在此期间,北部组织又在南施塔德发展了新的下线。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冲突,巫师的代理人们有意让霍斯特和这边的辛西里帮会取得接触和合作,然后,才有部分卡佩罗的成员得以成为这些地下酒吧的合伙人。

代理者们还以为这就算是打通了五只手这边的关系,之后,他们将在南施塔德畅通无阻。

在霍斯特惨死于柯林手中之前,所有事情都显得很顺利。

然后,一切忽然开始急转直下。

北部组织的大部分人还没有从风魔驭使者的死亡中回过神来,疑神疑鬼地开始猜测,是不是施塔德地下还有某些超凡力量,也将主意打到了私酒交易这块还没有成熟的利益上。

但就在他们仍处于犹疑中时,五只手也正式展开了对辛西里社区十几处地下酒吧的打击和劫掠,因为卡佩罗成员手中握有大量地下酒吧的线索,北部组织直接损失了数万奥里和无数人员,哪怕在几个月前,他们进行残酷的内部整合的时候,都没有遭受过如此创痛。

更显得是像嘲讽和挑衅的是,一家一家捣毁了那些酒吧的人,正是当初和他们“达成了协议”的卡佩罗家族。

有一位代理者因此滞留在南施塔德,他名为埃尔,也是一个巫师,但是当十几挺手提轻机枪一齐出现在他的地下酒吧里时,这个人没能选择正面抵抗。因此他眼睁睁地看着卡佩罗的人搬走了一千五百多瓶各色私酒。这批货物的大部分在名义上只是北部组织借给他的,所以埃尔现在的处境,变得相当糟糕。

回旧城已经不可能了,等落到那群饥渴地等着分账的古怪家伙手中,还不知会有什么下场。但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要他抛下一切离开施塔德,就可以摆脱所有问题。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向这个“卡佩罗家族”狠狠地干上一票,为了弄到一些财物以供在新城市生活,也是为了向背叛者报复。

也许巫师在面对持枪者的突然袭击时会有些手忙脚乱,但只要他们身处暗处,普通人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武器都不足为惧,人群总会散开,武器也总有放下的时候。

埃尔从来没有在南施塔德使用巫术。其实不当场反抗那些枪手,还有另一层考虑在里面:他还处在对霍斯特之死的惊惧之中。即使他能杀光在场所有人,也难免会引起潜在超凡者的注意。所以他优先选择保全自己,只要教团的人不动用提灯装置,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暴露身份。

按常理来说,本该如此。

那么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超凡者盯上的呢?

那个杀死了风魔驭使者的人。

……

……

这一带的“房子”也许称不上是建筑,只是一些难民窝棚未被清理干净的遗迹,近些年来已经没有人住在这边。因为野狗常常成群结队地出没,连流浪汉都不会在这里过夜。

埃尔并非施塔德本地人,作为一个没有在同盟巫术学会注册的巫师,他必须常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不擅长隐蔽,所以在一个城市决不停留超过两个月。也因此对施塔德的城区地理没有足够了解,但如果只通过地图,不可能知道在几片辛西里社区的几乎中心地带,还有这么庞大的一片无人区。

十五分钟前,埃尔还以为自己抓住了有关卡佩罗家族的关键线索,他们那个年轻女首领的宅邸所在。结果他跟着一辆马车来到了这里,而迎接他的,是一个左脸颊上有一道深深沟壑的人。

那个人的右手肘上还安装着一截钢制的义肢,衔接处有许多夹板和皮带。此时那人正摆动着右上臂,仿佛还没有适应似的。义肢的手部动作是固定的握拳状,却伸直了一根亮闪闪的食指,让人看了觉得不知所谓。

“别走啊。”

埃尔看起来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三十岁上下,穿着单薄寒酸的大衣,带着有点变形的圆框眼睛。他在这片垃圾场的边缘处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就打算离开。乔凡尼仓促间出声喝止,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乔凡尼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开始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身后掏枪。在想人如果就这么走了,自己该怎么追上去。

在暗处看见这一幕的柯林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在南郊的旧工厂里和乔凡尼第一次碰面。乔凡尼的不按常理出牌让自己吃足了苦头,但是现在,原来他也有让自己的猎物逃出圈套的时候。

或者这是因为阿雷西欧的离去,所以乔凡尼也永远缺失了什么。

……

埃尔听见了喝止的声音,心情却反而因此冷静下来。

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世系,是一种偏门的星体法术,但算不上是什么禁忌,不去进行注册只是为了自由。他喜欢在黑暗中行走的感觉,但过这种生活就必须做好被人逮住的准备。埃尔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而且往往只能有一方活下来。也许他时常显得懦弱,但活到今天的是他,不是别人。

他曾与霍斯特有过接触,知道霍斯特对那只风魔的掌控之娴熟,极其罕见。以精灵使来说,这种能彻底掌握一个下位灵体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灵活而隐蔽的杀手。但霍斯特却在某人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那么自己存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嗡——”

头脑中响起了嗡鸣声,埃尔感觉到自己的频率在被捕获。他的意图坐标位于安赫角度,这种人多少有些不幸。因为“安赫文明圈”是其他许多频率杂糅而成的,某种意义上的交界地带,所以会更频繁地遭到一些灵体的滋扰。

埃尔又一次感应到了自己身侧的某种存在。在五年前他就已经成为了子月巫师,心之壳上已经打开了巨大的破口。所以刚才看到那个带着义肢的人时,他就已经察觉到附近场上有一个异常的存在,却没有去为之成像。

因为成像之后自己的频率会更容易受之影响。而且容易在之后留下后患。

但现在他对那个灵体的感应更强烈了,到了不得不为之成像的地步,那东西的袭击随时可能到来,顾及不了太多了。

这里毕竟是与拿勒接壤的地区,加上和霍斯特接触过,埃尔对乌尔柱魔鬼并不陌生,所以他对穿梭魔的成像几乎在一瞬间完成。但是看清对面的样子后他却愣住了,一只赤二星的魔鬼,几乎是下位存在的顶峰。

虽然感觉哪里有些奇怪,但它似乎是被完美控制的。

自己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一具灵体,一次正面对抗似乎没法避免。

埃尔的心内海一直连接着子月,因为连接一旦建立就无法停止,只能有意压制着灵素的流动。但现在已经顾及不了太多,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子月通道索取力量。

强烈的意图毫不掩饰地聚焦,在早前在阵地中准备的三个仪式一齐启动。埃尔必须要击退穿梭魔的第一次攻击,然后才能有一丝生路。

但就在他将要扣下“扳机”的瞬间,柯林也开始了灵素增压,在炉床轰然的逆向运转中,穿梭魔彻底将埃尔锁入自身的频率。埃尔感应到身后那只的存在前所未有地凝实,凌厉的风压已经扑面而来。

来不及了,他想道,只能在必死之中寻找一线生机。他直接放弃所有动作,紧急进行了归零,彻底回到物质频率。因此,穿梭魔锋利的肢节没有将他拦腰斩断。而是直接从他的腹腔中透过。但残余的力量依然在他的身上肆虐。虽然有触不及防的因素,但短短一个照面,埃尔就已经受了重伤。

但埃尔也因此感到了一丝违和,一是穿梭魔表现出的力量其实达不到赤二星的程度,最多与他相仿。那么他可以采取的回避,也许本来不用这么极端。

第二则是,那只魔鬼的主人本来可以杀死自己,但他却没有抓住机会。

对方经验不足。

这算是挺普遍的状况,所以埃尔立刻就做了判断。

来自子月的灵素,正在汹涌地进入他的心内海中。但他没有急着再次去启动那些仪式。灵素流自然而然地通过他的以太通道进入现实,但它们因没有得到转化而陷入躁动,附近以太场的灵素平衡也受到干扰,形成了一小片紊流。

埃尔试图在这一小片紊流中,感应到那位精灵使的位置。

为什么穿梭魔会比想象中弱?埃尔认为这是对方以太介质的限制。

如果对方的以太通道偏窄,那么范围也不会太大。那位精灵使应该就在附近十米内。

穿梭魔的第二次袭击已经到来,这一次瞄准的是他的胸口。

但是,埃尔依然什么都感应不到。

第17章物结化

灵质与实体之间的暂时转化,即所谓的“物结化”,来自与巨匠有关的镜像,其实并不算多么罕见的技术。例如阿雷西欧曾使用的“新绿的盛放”,就运用到了其中的奥秘。

如果在刚才的那一次斩击中,柯林能够将穿梭魔的肢节转化为真正的物质实体,那么现在子月巫师埃尔,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仓促之间,埃尔只能选择在频率上进行回避,正常情况下这几乎是无意义的挣扎,因为有一种攻击是任何频率上的巫师都无法将其无效化的。

那就是纯粹物质性的伤害。

巫术对决在千百年中演变出的繁复性已经近似于奇观,但其中最可靠有效的策略却是“物结化”,接近于人类最原始的战斗方式。

道理非常简单,“归零”可以躲过灵体的侵袭,却不可能让子弹失效。只有物理法则才是人类所有巫术体系中真正的通用规则,毕竟是它们在主宰着整个物质世界。只要人类不能篡改自己的起始坐标,就将永远处于它的射程之下。

但柯林尚不懂得灵素与物质相转化的奥秘,甚至不知道这种概念。结果,他也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灵素性的力量来自于更深邃的层次,对物质界来说它们是“悬而未决的动因”,而不是“尘埃落定的结果”。所以,即使它们的力量密度更高,却常常会显得非常飘忽不定。

现在穿梭魔的攻击会因为埃尔的频率回避而近似于无效化,也正是其不可靠的一种表现。

也许纯粹用灵素构成的法术会具有更恐怖的威力,但如果可以被目标轻易回避,也就没有意义。所以在巫术对决中,更多巫师会选择将灵素“物结化”,即先将其转化为火焰、泥土等物质实体。也许灵素大部分力量将在此过程中损耗,但至少可以确保它们不会遭到无效化甚至破解。

而且也不再需要考虑对方处于何种频率,简单粗暴地生效。

现在埃尔已经确认,柯林尚未掌握物质转化的技巧。这就像是在猜拳中读懂了对方只能出石头或剪刀一样。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半吊子巫师,所以哪怕埃尔向来谨慎,也不禁开始觉得自己已处于不败之地。

虽然刚才没有侦测到对方的位置,他心里稍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没有关系。灵体和精灵使之间必定存在灵素连接,那么有没有具体位置也就无关紧要了。

现在,就让自己来教教对方吧,轻狂地将灵素连接暴露在敌人眼前,是一件多么愚蠢疯狂的事。

以及在拥有世系传承的巫师,和误打误撞入门的半吊子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鸿沟。

质解术。

埃尔预先准备的三个仪式之一,可以说是专门为了针对门外汉而准备的。对于黑暗世界的底层来说,像对面这种稍微掌握了一点皮毛就出来作威作福的人并不少见,也是他们世系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扳机”是捏在左手中的一枚古旧怀表,将表盖打开即可启动仪式。埃尔将自己的右手摆在了胸前,也就是穿梭魔的穿刺所瞄准的位置。仪式在他意图的聚焦下进行着最后的调律,埃尔的食指指尖上已经出现了一点外人不可见的微微荧光,那就是已经发动的质解术。

“质解术”,缺陷在于必须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但可以让特定某种灵素被提前引爆,换而言之,就是解除灵体体内灵素的稳定状态,当它们通过以太影响现实的时候,这种稳定是脆弱的异常,一旦被质解术打破平衡,那些灵素将开始失控地向物质转化,而这一过程将释放出足以毁灭灵体自身的力量。

同时因为能量连接链接的存在,就连那个精灵使的心内海都会一同殉爆。

霍斯特和埃尔之间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多亏了这点,埃尔对乌尔柱魔鬼的灵素结构有过调查。这个有些阴毒的仪式是在一个月前准备的,本来是为了霍斯特的风魔,埃尔知道他也是一个半吊子。但是没想到,却让另一个敌人撞上了。

如果在这时,柯林可以让穿梭魔的肢节局部物结化,那么死的那个人就一定是埃尔。可惜埃尔已经确定对方和那个霍斯特是一路人,他们都是在巧合下获得了不该属于他们的力量,所以才根基不稳,就像只学会了出剪刀和拳,就按耐不住出门和人猜拳一样。

穿梭魔的肢节触碰到了他的指尖,那本该是能够贯穿他心脏的一击,但是翠绿的火焰一闪而逝。

“咔。”

一道极为短促的破裂声响起,就像巨大的冰块中一瞬间出现了裂缝。穿梭魔的肢节末端已经刺入埃尔的手臂,但却没有任何痛感传来,因为灵体在触及埃尔的指尖时就发生了质变。埃尔的嘴角已经扬起,知道连锁反应将进行下去,而自己又将看到一朵血肉的礼花,它将绽放于附近十米内的某处,那个精灵使藏身的位置,埃尔已经做好了观赏的准备。

然后,他确实看到了一朵礼花。

人脑一直会忽视视野下方的鼻子,但现在它却忽然绽开并模糊了自己的整个视野。这就是埃尔最后看到的一幕。

“嘭……”变形而沉闷的枪声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是哪里射来的子弹?在与精灵使对抗的同时,埃尔还一直在留意着那个缺了一只手的人,可是对面甚至没有拔枪……

是那个精灵使?可是那只穿梭魔一直被完美控制,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分心去做其他的事?

无论再怎么谨慎,重复多了某类胜局,也总是会开始得意忘形。

埃尔在无限的困惑中下坠,他的牙齿和颅骨还在横飞,身体则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两眼圆睁,然后意识开始缓缓消散。

柯林从一堆杂物丛中艰难地站起,手中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着烟。他拉了一下枪栓退出弹壳,但这只是本能般的动作,柯林已经弄不清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鼻子下正流着血,只觉得头脑中一片刺痛。

用灵素增压让穿梭魔浮现,本来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灵素溢出在这些日子里愈演愈烈,有些夜里柯林会因为莫名的锐痛从睡梦中醒来,这就是强行让以太过载的代价。

而在刚才,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手法,他感觉穿梭魔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在瞬间坍塌了下去,那是在他的以太内发生的一场殉爆,即使在瞬间熔炉封闭了这种质解的传导,却依然让他的身体和精神受创严重。

“咔”,“咔”。

就像有一块无形的玻璃在某种压力下连续碎裂,柯林的周围不断地出现了一些裂痕状的物质,但短短的一瞬之后它们就消失了。这是穿梭魔体内的灵素在不断向物质转化,柯林看着那些裂痕状的存在,想起了阿雷西欧释放出的漆黑草叶。

乔凡尼走了过来,他看着柯林现在的状况,微微皱眉。

“我没事。”柯林轻声说。

这不是逞强。在发现不对的霎那,他就直接用炉床切断了穿梭魔的一只手臂。同时也许是因为心之壳的存在,那种质解未能大面积地传导到心内海中。又在柯林精密无比的控制下,大部分的生命丰饶通过分散而保全了下来。

但是从穿梭魔的手臂中释放出来的灵素,依然对柯林造成了伤害,还在他的周围引发了这种奇异的景象。尽管,那仅仅是通过以太后的一小部分。

“也许阿雷西欧会知道些什么。”乔凡尼看着那些实体化的裂痕,应该是同样想起了那些漆黑不详的草叶:

“但他有意防备我,从来不会告诉我太具体的事。”

埃尔是被乔凡尼追踪到的并引入陷阱的,老獠牙再次出色地完成了自己那份工作,但柯林却有些托大了。为了避免巫术嫌疑,他没有带其他人过来,而且心软地告诉乔凡尼没有必要使用那些激发物,“只要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就好。”

按照常理思考,就连教团的提灯都没能识破自己的隐蔽。再配合上穿梭魔的离体攻击,也就形成了“你找不到我我打得到你”的局面,在战术上极其占优,哪怕对方使用的天体法术威力更强大一些,在自己面前应该也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没想到,还有直接针对灵素连接的攻击方式。

柯林叹了一口气,幸好将穿梭魔作为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却是自己在隐蔽处的射击。否则,现在倒下的人也许就是自己了。

而之所以会这样安排,仅仅是因为那个巫师在面对卡佩罗的大量轻机枪时选择了回避,所以柯林猜测他也许不擅长应对物理层面的威胁。这是一个有些牵强的猜测,所以本质上这场对决就像是猜拳,只是猜赢的人恰好是自己而已。

这种感觉让柯林很不舒服,因为不能指望靠运气一直活下去。但这世间还存在着太多未知,也就意味着依靠理性能做到的事极为有限。人算不如天算,穷尽所有努力之后,也许就只能依靠直觉和命运。

柯林稍微缓了缓,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听见耳旁有着一些流沙落地般的悉悉索索声。他看过去,看到是那些裂隙状的物质在碎裂落地。

他从地上捡起了一些,它们正在嗤嗤作响,体积不断缩小,就像一块干冰升华为了气体。

但更有可能连气体都不存在,物质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再遵循守恒,前世的基本定律在这里似乎被狠狠地践踏了。

柯林忽然有些好奇,如果几十年后,这个世界上也出现扫描隧道显微镜。那么将会在这些物质的消失过程中,看见多么惊心动魄的景象。

一旁那个巫师的尸体上,也长出了类似于霍斯特死亡时出现的枝状红石,他的以太正随着主人的死亡而衰退。但红石的蒸发与那些奇怪物质的消失很类似,但最终会留下白色粉末。

柯林从他的胸口处折下一指宽五公分长的红石,价值二十奥里左右,一个嘲讽般的价格。上面那些雾凇似的部分已经在微风中,碎裂成了夜色中雾气般的红芒。然后柯林开始搜索他的尸体,找到了一张离开施塔德的火车票,日期是两天后,但这个人已经不可能踏上那列火车了。

另外还有一把旅馆的钥匙,一眼分辨不出是哪栋旅馆所用的,但依然是个好消息。

柯林和乔凡尼一起将这人的尸体抬到了这片荒地的中间,这里有许多成群的野狗出没,很快就会将他啃食殆尽。之后,他们就踏上了归途。

而在路上,柯林还一直在思索着物质与灵素的关系。对于这些属于基础学科的知识柯林反而比巫术技巧接触得更多一些,毕竟他获得超凡信息的渠道,是那些学术机构的通讯系统。

如今安赫学者们的研究,早已脱离了几百年前初代圣王那种哲学式的猜测或者语言上的游戏,进入了科学性解释的阶段。他们建立假说和模型,以数理逻辑描述现象,并且通过实验进行重复验证或证伪。那些有关古老神明,镜像以及虚界的一切,似乎也都是可以被理性征服的对象。

而在这其中,灵素到物质的转化似乎是一个永远的谜题。经典物理的宏伟大厦在这两百年间被一点一点被建立起来,在数理工具和科学思维之下,物质界大多数低速运动和宏观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而这就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所认知的物质世界的全部。

但异常之处在于,物质界的一切现象似乎都可以用物质性的原因来解释,季节的变化,星辰的移动,都与灵素无关。力、热、声、光、电诸学科的理论已经完整而完美。所以灵素似乎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概念。就像除了零星的巫术和灵体之外,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受到它影响。

但灵素的存在却并非某种假设,毕竟它确实为巫师们所观测和利用,也是繁衍了数千年的仪式技术的基础。

而围绕着巨匠成立的“物结化”,则似乎是唯一能将灵素理论,和自然物质宇宙衔接的桥梁。

第18章混沌再现

当柯林再次唤出穿梭魔的时候,它被切断的肢体已经复原。灵素构成的身躯似乎不存在残缺一说。或许和物质生命不一样,“穿梭魔”本来就不存在完整的结构。也许它只是灵素洪流中的一个涡旋,一种现象,只是自己自顾自地将它辨识为了一个统一连贯的个体而已。

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柯林将穿梭魔收回,熄灭炉床。此时柯林的手中还握着一小块固体,正是先前凭空结成的物质中的一小部分。黑灰色,似乎在结实的过程中混入了大量空气,所以内部有些稀疏的空洞。它有着骨质般的轻盈感,硬度则像一团石灰,手指间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柯林看着那些细腻的碎屑从指缝间消失,若有所思。

通过车票上手写的信息,柯林已经得知那个巫师名为“埃尔”。根据乔凡尼的说法,这个人最近都在孤身一人行动。

“我只盯了他三天,三天里他一次都没去过自己的阵地。除了习惯比较好的原因之外,我想他是准备把阵地抛弃在这座城市了。”

三天时间太短,按照以往的惯例,乔凡尼平均会盯梢一周左右。不过这次对方的威胁太大,所以才不得不仓促间提前行动。已经退休的獠牙接着说:

“我可以告诉你他住的旅馆在哪,但要具体到哪个房间,就得你自己花心思了。”

卡佩罗面对的威胁已经被解除,之后再想从巫师埃尔的身上获得些什么,就只能算是自己的私事。所以乔凡尼交代完手里的情报,就先离开了这片野地。

柯林独自留在这里,望着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野狗的嗥叫。穿梭魔的质解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因为巫师之间的战斗开始变得与他理解中截然不同,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始终没有过于依赖巫术,也没有轻佻地向谁发起过挑战。

柯林猜测自己对巫术的掌握,一定还缺漏了重要的一环。埃尔原本一直在仓皇逃窜,受到攻击后却反而冷静下来展开反击,就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对手身上明显的缺陷。直到现在,柯林依然没能理解刚才那场战斗中的具体逻辑,这种侥幸和错乱相混杂的感觉,向来是他最厌恶的。

目前看来,“归零”在巫师之间流传得非常普遍,近乎没有施展成本。而过如果任谁只要使用归零,就可以摆脱灵体的大部分伤害,那么所谓的精灵法术也就成了笑话。难道灵体对巫师而言仅仅是一把进入虚界的钥匙?显然不是,是自己对穿梭魔的利用依然不完整,拼图还欠缺了最后一块。而这最后一块组件,也许与穿梭魔身上发生的物结化有关。

柯林曾阅读过有关物结的信息,但他以为那是离自己极为遥远的概念。就像徒手搏斗用不到量子论一样,他没想到底层巫师之间的对决竟然会涉及物质界形成的最高奥秘,巨匠造物的镜像。

所以柯林不愿放过埃尔身上的线索。

二十分钟后,柯林来到埃尔这几天的住所,巷子深处一家不太起眼的破旧旅店,埃尔会挑这种地方,估计是因为这里不会登记客人的身份。直到今晚之前,埃尔应该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猎人,却不知道他早就被乔凡尼盯上了。

旅馆老板有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嘴里冒着一股腐烂酒臭。这种酗酒成瘾的人应该就是私酒贩子的主要财源。柯林表示自己是受别人之托来帮忙取东西的友人,出示了房门钥匙,准确地说出了房主的名字。但老板却严谨地表示,这些都不能证明什么。

于是柯林又打点了七十阿斯,几乎和房费相当,但在老板眼中应该是两杯不太差的酒。所以短短两分钟后,柯林直接被带进了埃尔的房间。

……

……

取出埃尔的皮箱后,柯林没有在这里里久留,却也没有将东西带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直接去了另一家旅馆,以免皮箱中存在类似寻物术的追踪装置。

他将皮箱拆解开来,把里面一般的衣物都堆到一旁,就连皮革的夹层都用匕首割开细细检查过后,却只发现了一丁点现金。柯林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有隐蔽意识的巫师,是不会将超凡物品随身携带的。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携带。

思索一会后,柯林取出了埃尔的怀表,不出意外这就是埃尔制作的“扳机”,但是以法术触发装置来说,它未免太臃肿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仪式规模非比寻常。柯林将怀表一点点拆解开来,看见了发条上铭刻着不自然的路线,它们蜷曲着相互缠绕,在机芯的带动下微微颤动,就像是一颗机械构成的心脏。

柯林取过笔和纸张,单眼用笔尖测量着比例,一点点描摹下了那些线路。它们作为扳机,也就那个让穿梭魔的身体发生分解的法术的一部分。随着埃尔的死去,扳机和主干之间的连接已经中断。所以埃尔放置仪式的阵地,现在已经无处寻找了。

但即使如此,柯林也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随着进一步将怀表拆解,柯林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个仪式具有异常庞大的规模。即使不考虑机芯更为复杂的内部,只将那些发条上的精密线条描摹下来,内容就已经占满了整页纸张。而这些仅仅是作为“扳机”的部分,整个仪式中的一小块组件。

难道埃尔真的将整个仪式都记在了脑海中吗?有这种可能,但柯林依然心怀一丝侥幸。从刚才的战斗中他觉得埃尔的性格偏向谨慎。所以即使埃尔能够记住,也应该会在某处留下一些备份,以防自己的记忆出现错谬。

柯林又将那些衣物都铺展在了床上,更仔细地检查一遍。这次发现了其中有几件款式有些老旧,却没什么穿过的痕迹,这是明显的异常,也许它就是信息的载体。所以柯林甚至开始观察袖口的针脚疏密中有没有隐藏的密文。结果因为拿得离脸近了一些,他隐约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药水味。

那并非洗衣皂或防蛀香料的味道,同时也没有人会在自己的行李里用使用毒药,毕竟自己误触的可能性太大了。在一一嗅过另外几件衣服的气味后,柯林心里隐约升起一丝明悟。

分拣出隐约有药水味的几件衣物,柯林在房间的角落里找来一支蜡烛,点燃,然后将那些衣物的表面用手绷直,放在蜡焰上小心炙烤。

结果不出意料,在那被熏黄的布料上隐约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焦色线条。

柯林没想到对方使用的是这么“古典”的密写术,但思路总体上还算是正确的。也难怪乔凡尼使用检测装置也没有取得成果。在防备的对象是巫师的时候,可能使用纯物理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药水味应该是某种特殊的墨水,涂抹另一种药水后就可以让它显色。这应该是从几个世纪前流传下来的做法,在某种炼金思想下,那时的一些人认为只有一种方式能促成某种转化,所以这种“秘密墨水”可以确保信息处于隐秘不会泄露。却不知道很多有机液体因为富含碳质,稍微加热就会焦黑,浮现出另一种颜色。

黑暗世界中的信息流通极为不畅,加上有些巫师倾向于崇拜古代的事物,结果就连这种古董般的做法,都在世间某处被留存了下来。

柯林将那些奇怪的衣物一件件加热,有些细节因此而被破坏,但他最后依然拿到了完整“质解术”的结构,那是通过完整的七件上衣拼组而成的庞大杰作。衣服的内侧和外侧,所有表面积上都用特制墨水涂满了信息,虽然与金刚术和寻物术这两个遮兰巫术处于截然不同的体系,但这个法术同样以图案的形式被保存下来。原因应该是相似的:防止它被大面积传播。

同时又与先前的两个遮兰巫术不同,这副图谱毕竟是为了传承而制作的,所以它的各个部分上被人标满了注解。对几乎每一处的镜像原理和仪式组件,都留下了详实的解释,可见它出自某位受过系统训练的学者之手。其中蕴藏的信息量远远超过之前获得的寻物和金刚术。尽管,这可能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知识成果。

但这其中就包含了有关巨匠建造物质界的奥秘。物质,构成这一世身躯的基本材料,但自己对它却一无所知。

在第一次使用寻物和金刚术时,柯林曾对一小片仪式空间进行调律,以让仪式的背景能够接近喀瑜本土。那时使用的媒介是从旧镇虫人市集购入的一只锡瓶,它来自喀瑜,当地人用它装盛原油用于饮用。

对于这些做法,柯林当时只是根据材料照本宣科,甚至不太清楚“频率”意味着什么,更别提产生任何理解。但是现在随着原本碎片化的知识体系被一点点补齐,那些原本看似平常的事实也开始焕发不一样的意义。

首先可以确定,那些没有生命的物质也是处于某种频率之中的,从阿雷西欧使用的“异乡重现”来看,就连空间都拥有自己的频率角度,它在周围意图群聚的影响下成形。所以,位于施塔德的事物总体上也就处于“安赫-拿勒”这样一个混合频率上。

但那只来自于喀瑜的锡瓶却保留了喀瑜的频率,意味着在频率角度上,这些非生命和人类一样可以进行频率叠加。所以在进入安赫频率的辐射范围后,那只锡瓶中也依然潜藏着喀瑜大地的频率。分解出它所叠加的过往部分,就可以对其他事物进行调频。

而非生命和生命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似乎没有稳定而不可改变的“初始频率”。对寻物术的仪式空间进行调律之后,划定空间内的一切都被调整到了喀瑜角度,即可以任意转变。从这一层面上来说,它们与人类死后产生的鬼魂非常接近。死者与非生物也许本来就是同一个概念——遗忘了起始点的存在。

但是,如果说虚界中的非生物都是在虚界频谱占有坐标的“非存在”,是力量本身。那么现实中的物质似乎就仅仅是受到频率波及,被力量和意图所辐射的另一种事物。

它受频率影响,但却没有自己的坐标。它不是处于“深度零”的事物,而是根本就不处于这个坐标系中,就像被光照到的地面也许会显现出颜色,但它与多彩的光线本身是两种事物。

柯林自己被穿梭魔“捕食”,物质身体当然也是处于捕食范围内的。但是进入虚界之后,他从那些空间错觉的镜面中看见的自己,却不是物质身躯的面容,而是某种自我认知中的形象。

物质无法回到虚界,但灵素却在源源不断地进入现实。这暗示了宇宙圈层结构之间的力量循环,与古人的哲学猜想相一致。

或者不能将之称为循环,那只是从虚界到现实的单向流动。

而这种单向流动的不对称和不平衡,似乎就像熵增、死亡和永逝的时间,暗示着注定到来的毁灭。

而生命和意识,则是其中唯一的逆流。

但是那些不断流入现实的灵素,又究竟去了那里呢?按照圣王的观点,它们推动了这个世界的运转。但现在物质界的运动大多已经能只在物质层面获得完整描述,这与神秘学的种种理论,尤其是“深层力量推动着万物运转”这一点是违背的。人们已经可以用数理模型解释一次运动的整个过程,而在这其中,却根本没有出现灵素的痕迹。

于是关于混沌的观点又一次出现了,两种并行的规律,都可以解释世界却互相矛盾。与千百年安赫人所面临的窘况微妙地相似。所以这次又是教士们勉强地做出了暂时的解释,那就是物质界事件的发生具有两种原因,与灵素有关的第一因,和通过物质层面能解释的第二因。

但比起千年前的初代圣王,这一次的解释明显乏力孱弱了许多。

第19章离开前逻辑的襁褓

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逻辑紊乱的世界,人类认知方式的发展将会多么艰难。

在前世那种没有巫术,也没有明显非逻辑事物的世界,人们依然在为世界的本质是唯心还是唯物争论不休。认识论经历了从巫术,到宗教,再到科学的艰难过程。直到二十世纪,才将科学哲学体系建立起来——以可证实性为问题的意义标准,只研究可观测的现象。从而将那些纠缠人类数千年又根本无法证明无法解答的形而的问题,彻底排除到了讨论对象之外。

科学与迷信的最大区别,并不在于是否承认鬼神的存在,而在于认知世界的方式。也许偶然间掌握某种规律和原理并不困难,但想要形成系统而严谨的认知方式,则需要更加精密的思辨。

那么在这个世界呢?巫术会真实生效,意图可以干扰现实。又在存在大量非逻辑事物。可以说到处都是能让人类认知坠入错乱深渊的陷阱。但是在这种前提下,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类却依然孕育出了建立在证明和证伪基础的认知方式。对此,柯林只能惊叹于人类理性之强韧。

如果不是出生在这里并且亲眼所见,柯林一定会认为:这种世界的智慧生物恐怕将永远停留于非理性时代。如果巫术真实存在,祭司们也许也将永远拥有绝对的权威。甚至在这之前,大量存在非逻辑的事物将让人类无法走出前逻辑的原始思维,也许就连文明都难以萌芽,科学则是更遥遥无期的存在了。

但它确实出现了,而且因为环境严苛而成长得异常健壮。前世地球的科学哲学因为二十世纪的物理学革命而成为独立学科。而在这个世界,科学哲学伴随着经典物理的诞生同时出现,因为这个世界的“科学”必须在一开始就严格敲定讨论的对象。这个对象一开始被定义为“物质性的问题”,如今则延伸到了“有可证伪性的事物”。安赫同盟的“艾萨克·牛顿”竟然只是一个死于新历513年的小人物。历史对他的记录极少,除了名字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生平。这是因为在当时的安赫学界,在灵素和镜像之后发生的问题几乎是无关紧要的。但正是这个“小人物”,建立了经典物理大厦的基础。同时他和牛顿的不同之处在于,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声称不可言叙述者就是他那些力学定律的“第一推动力”,因为他只是谦卑地认为:

“那不是我能有资格去讨论的问题。”

没有人想到,从这种不起眼的谦卑中步入成熟的认识方法,最终会主宰如今的安赫学界。

也许从初代圣王的答案中,就留下了某种理性的种子:不要将任何一个答案视为绝对的真相,那也可能只是真相的影子。而人类能够接近真相的前提,就是允许和承认谬误的存在。

所以相对于教士们而言,大部分学者在面对“第一因和第二因”等问题时显得从容了许多。既然这个问题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那他们就没有必要去勉强解答。

毕竟他们允许某个假设最终是错误的。同时只要这个假设还没有被证伪,也就依然具有可借鉴性。

但是对于宗教化了的诸教团而言,灵素去向这个问题就显得致命了许多。万一圣王留下的宇宙模型被证明是错误的呢?那么诸教团的合法性似乎也会跟着遭到动摇。他们想让自己纂取权威,就必须将圣王塑造成权威。结果经过千年的神化,那个从一开始就在说自己只是在盲人摸象的人,反而成为了最不能犯错的人。

在圣王生前的一言一行中,如今已经滋生出了茫茫多的教义。各个教派为其中的无聊细节争论不休,甚至为圣王加冕时穿了几层仪服的不同见解而分裂。所以面对圣王可能的错误【】,哪怕这仅仅是一个未被证实的可能,他们也必须要去做出解释。

也有些教士将这称为启发,现代物理的发展为他们提供了新的视角和问题。

不能说他们的解释都是欺骗,毕竟这就是他们一贯的认知方式:几乎完全依赖直觉和灵感。是与科学相对的非理性,却未必是错误的。因为某些知识确实来自于灵魂深处“神秘火花”的闪烁,神性一瞬而逝地复苏或降临。某些人也许真的会感应到超验的存在,并说出他原本不可能拥有的见解。

只不过,没有经过检验。

用最恶意的猜测去冒犯,不能排除那些见解只是胡编乱造的可能。所以在柯林看来,最后它们还是需要依赖科学。

但那些检验至今还属于最机密的部分,就不是如今的他可以接触到的信息了。

根据神学院报房中传输的材料,教士们在三年前对这个问题一致认可的解释是:人类可观测的灵素,只是从力量流溢过程中剥落的些许碎屑。仅相对于这些碎屑,物质世界才显得像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但实际“排除灵素的影响”本身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操作。因为在所有测量过程中,就已经受到了那些因结合得“紧密完美”而不可见的灵素的干扰。

所以那些物理定律,本身就是灵素与物质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这个观点并非新近出现,它在黑暗时代出土的“阿什莫尔文献群”中就有记载。因其能跨越千年解答这个世纪初才被提出的问题,而重新获得世人的关注。它的最初版本是文献群中一篇假托圣王“哀尔伽德”之名写下的对话录,其中称深层力量到物质表层的流溢,沉默得如同“在光中结实的麦穗”,而只有“为风所扰动”的部分才会发出细微的声音。巫师们听见麦田的悉簌声,就以为麦穗是从风中结出。这篇文献的开头将灵素与深层力量比喻为“风”和“光”这两种不同的概念,前者喧嚣孱弱,后者沉默强大。但在后面的篇幅中作者又逐渐补充说:

“风是被剥离的光”。

在这个比喻的框架下,今天安赫学者们的疑问其实仅仅是:“为什么麦穗可以在无风的条件下成长。”

同时如果生物—星辰—矿物的以太通道中流淌的灵素就是来自深层世界的所有力量,那么它们显然远远不够支撑物质世界的形成和运作。又一个证据是,如果尽可能抽空一定范围的以太场,附近的物质也不会崩塌,运动也不会静止,甚至,无法察觉到明显的影响。

万物的动因是否来自深层世界?灵素的“物结化”似乎暗示了物质确实由灵素产生,尽管在自然界中,这种物结发生的场所却根本无处寻找。

如果“风光比喻”的假设是成立的,那么就存在着远远比这些容易被察觉的灵素更为庞大的力量,每时每刻又静默无声而地主宰着现实世界。

如果这份力量的流溢依然是完美的,人类观测到的那些碎屑(灵素)没有从中脱落,也许巫术就将在世间不复存在。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风”从“光”中剥离了呢?

细纲和设定问题以及

之前说过,如果我开始大段甩出跟当前情节关联不大的设定,那就是..卡文了。

因为卡文不敢往下推剧情,又不想停更,就把一些本来应该留到后面结合情节交代的设定提前丢了出来。

我反省一下,这种态度确实有问题……

第二卷开始以来,残留的线索太乱了。有些本应在第一卷结束的没有干脆断掉,有些线索因为把力量表现抬高而被临时插了进来(原计划中柯林直到冬至后才会到子月,开书前的我太天真了,所以仓促地把大家的等级都抬高了一截)。我掐指算起来,现在的施塔德居然有十方人马在为不同目的竞争和纠缠。正在筹备红石生意的卢卡,神学院和柯林的伯父克雷吉,当局和教团合作的禁酒局,朱莉欧手中的卡佩罗,依然恪守传统的旧五只手,背叛了老家的守灯人和灯女计划的执行者,地下巫师的代理人组织,柯林掌握的军人团体和他过去的小伙伴们,再加上不知道有没有看穿柯林在骗她的季丽安……

有点爆炸。

不可能把这线都并列着进展,只能选一部分当明线,一部分当暗线。但即使把其中一半藏起来不谈,节奏也会因为东沾一下西沾一下非常散和缓慢。自我感觉第二卷开始就一直处于“漫游”的状态。开书前很怕没东西写,结果把故事线堆砌得太多,多而无当,怎么办我慌死了。

可能只有列出细到场景和节拍的细纲才能救我了。功力不够,这种复杂的局面靠每天随想随写是处理不好的,快动笔恐惧症了。今天把以前看过的一些关于小说提纲的书回顾了一下,试着整理下细纲。对现在写的类型和自己的水平来说,可能这是提高更新数量和质量的唯一解吧。

还有关于有些读者觉得设定本身很简单,只是我把它讲得复杂了。其实不是这样,有些地方确实渲染了一下逼格,但整体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一直害怕太复杂了。会显得晦涩和不明确的原因应该是,《旧神残梦》有一个出发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大部分书是上帝口吻交代完绝对正确的设定就专心投入到故事中,设定本身只是舞台布景所以尽可能干脆地交代,故事是主角的冒险。哪怕后来出现什么世界观真相的翻转,本质上也只是主角冒险经历的转折,朋友变成了敌人,BOSS原来是谁谁之类的。

而《旧神残梦》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在于,这本书很重要的故事线就是土著们磕磕绊绊地去认知这个世界,并且以不完整的智慧建立起各种上升道路的过程。所以这里没有“天然”的等级,大部分设定也都是不明确的猜测口吻,并且以土著的视角来写。因为在本书中土著认知世界的进程不仅仅是为了搭建舞台背景,它本身就是我想讲的故事。柯林确实会达到真相,但对真相的探索不是一个异界人来了就忽然做到的,他最后也只是踢出临门一脚,而前面的过程其实持续了数千年。

可能写这种认知史除了吃力不讨好之外,还很不自量力,以自己的能力和知识水平想要虚构出一堆学科和它们的历史是不现实的,肯定有些地方显得可笑。但这是这本书最初的出发点,从简介就能看出来。

写出来是比想象中繁琐太多,第一本书除了地狱难度,还安排了一个不现实的写作野心,但还是想尽可能把这点写好吧。

请假一天试着往后面排细纲。不过细纲的问题总体还在摸索,不知道有没有大佬来拯救一下我,我也想每天哗啦啦写一万字啊。

第20章第四类世系

抄录完“质解术”的完整图谱后,柯林拎着旅行箱走出了自己刚订的房间,这只皮箱就是巫师埃尔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物。

这一位旅馆老板与柯林之间有着长期合作,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如果只靠正常收入,这家旅馆是不可能经营下去的。所以老板时常和帮派有勾结,为他们的某些活动提供便利的场所。

看见柯林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老板瞄了一眼就继续整理手中的账本,不在意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旧旅馆小小的前厅里空无一人,墙的中间有一个大得有些不协调的壁炉,时间刚刚进入十月,这里却已经点起了熊熊的炉火。

柯林将那些已经熏烤过的衣物从皮箱中取出,一件件丢入到壁炉中,最后连空皮箱也一起丢了进去,炉火险些被箱子扑灭。柯林拿过一旁的火钳拨弄炉灰,等待这些行李完全燃烧。

期间旅馆老板一直在若无其事地翻弄写了没几页的账本,甚至翻到头后又翻一遍。

这个时代还没有化纤,棉麻衣物燃烧后只会留下灰烬。柯林拨弄炉灰检查着,确保所有痕迹都已经消失,就用壁炉旁的毛巾擦净脸上烟灰的痕迹,走回到柜台边上。

“用过壁炉加一个奥里。”老板说,表面上说的是壁炉,其实要的是封口费。柯林知道这里的规矩,所以在老板开口之前,就已经将一张面额为二的奥里压在了柜台的杯子下面。

“最近见过什么生面孔吗?”

“有些从北边来的人。”老板说:“但只是来过夜的。”

移民口中的“北边”,指的就是施塔德旧城。会到这种地方过夜,估计那些来客也对辛西里社区一无所知。柯林点点头,回想起季丽安那位名叫艾蕾娜的朋友也需要借住,不禁好奇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或明或暗地进入了南施塔德,

一边猜测着究竟是那个新兴私酒组织的人,还是当局派来的人。柯林用指尖点了点柜台上的两张奥里,说:

“如果有北边的人来这里处理东西,或者问起什么,记得通知到我这里。”

老板点头,很干脆地将钱收到了抽屉里。他们不会为了钱或某个熟客就会违反原则。这里老板会答应柯林,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为安赫人保守秘密。

每个月,柯林会用一笔不小的开支来维护自己的情报网,并且相信它们迟早会发挥应有的作用。

离开旅馆后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一边在煤气街灯下等着回旧城的马车,柯林还在回想着有关物结化的事。

直到如今,他才开始理解在巫师之间,情报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每个巫师都会将守秘看得无比重要,自觉地抹除使用巫术的痕迹。

除了当局和教团的因素之外,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归零”和“物结”这两类技巧的之间克制。

如果说时间上的弱点,使得天体魔法的使用者绝不能暴露自己连接的是哪颗星辰。那么这两个看似简单的技巧,则意味着大部分巫师都不能暴露自己的专长方向。

“归零”可以避开灵素造成的大部分伤害。

“物结”可以让巫术转变成物理性的攻击。

但灵体又可以无视物质层面的影响。想要对付它们,就必须使用灵素。

稍加梳理之后柯林就发现,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剪刀石头布一样,相生相克,环环相扣,催生出了巫师社会如今的生态。

假设一个巫师世系可发展的法术种类是有限的,单个巫师的天分也是有限的,那么为了最优配比,必须将资源投入到某项专长上。

所以在能力方向上存在巨大差异的巫师,与其说都是人类,不如说是一个个不同的物种。

从而,也就可以用一个巫师世系的主要食粮作为依据,划分出三类不同的生态位。

第一,是以灵体和虚界探索为主要食粮的世系。

他们面对的主要敌人是灵体,所以专长于成像,纯灵素的巫术和频率操作。

而这正好被专长于物结化法术的人克制,因为他们最擅长的巫术会被归零简单地无效化,而物结化则不会,从而他们一边倒地遭到猎杀。

第一类世系所提供的养分,直接催生出了第二类世系。也就是专长于物结化法术,却不擅长于成像,频率操作和灵素攻击的人。

而这一类人,正好为灵体所克制。

结果,出现了以第二类巫师为主要粮食的第三类世系,即驭使灵体去袭击物结化法术使用者的人。

但这些以灵体为主要战力的这第三类世系,又会为第一类所克制。

这意味着,无论谁暴露了自己精专的方向,都将很容易被针对。

再加上对于低层的巫师来说,发动巫术的仪式是需要提前准备的。那么情况就更近似于猜拳,藏起自己出招的习惯和意图,就变得非常重要。

当然“克制”和“专长”都只是相对而言的,只要拥有绝对的天分或者实力,就可以打破这种克制关系。

可能有些人的短板,就是比其他人的长处更强呢?

但这种克制关系,也已经足够让整个巫师世界走向隐蔽和相互防备。毕竟比起获得绝对实力来说,在寻找食物时保持隐蔽,显然要更容易一些。

也许,大多数猎食者和被猎食者之间的关系,最终都会变为这种寂静无声的形态。

柯林回忆着穿梭魔被物结化的部分肢节,心想如果自己稳定掌握了物结的技巧,那么又会属于哪一类巫师。

杂而不精,哪一类都不属于。

所以巫师之间也许还存在着“第四类世系”,要么,所有世系来对他们来说都是捕食者。

要么,所有世系都是他们的粮食。

阿雷西欧曾使用“新绿的盛放”,那个仪式似乎也涉及到了“巨匠”的镜像,存在物结化的迹象。

柯林当时没有意识到物结化的价值,也没有尝试去寻找阿雷西欧隐藏的阵地。因为他觉得列车惨案大概率会引起当局和教团的注意。顺着那些巫术痕迹,总有些专业人士会找到仪式阵地。所以,自己还是不要太莽撞地送上线索为好。

不过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或许只是多余的慎重。

穿梭魔的肢节物结而成的凝固物体,和列车上蔓延得到处都是的黑色草叶,它们都是通过物结产生,但两者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前者除了会消失之外,几乎和寻常的物质无异。

而后者还处于一种难以言喻,动荡而不明确的状态。回想起那些耸动杂乱的线条,柯林现在还有些毛骨悚然。

但是比起外观来说,它们之间更关键的差异在于:傍晚所见的固体毫无阻碍地从穿梭魔身上穿过,就像它们单纯是物质而已。但是黑色草叶,却可以刺入和束缚住穿梭魔的身体。

这意味着黑色的草叶已经是半物质半灵素的存在。可以对乔凡尼生效,也可以对穿梭魔生效。

从而,打破了三类世系之间的平衡。

但柯林在阿雷西欧留下的笔记中,曾见过他选用“新绿的盛放”的理由。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半灵素半物质的特性,只说“考虑要和其他守灯人为敌,拟采用物质性的法术。”

新绿的盛放也许只是一个单纯的物结法术,但在阿雷西欧的意图扭曲之下,却拥有了与原版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特性。

所以第四类巫师确实存在,只不过鉴于这一整片寂静的黑暗海洋依然被维持着。

他们应该是几抹极为罕见偶然的闪光。

第21章理想中的扩张

从整个“质解术”中分离出物结化组件的工作,柯林又准备交给季丽安。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巨匠”镜像在仪式中的运用,加上质解术的结构和备注都做的非常规范,所以季丽安从柯林手中接过图谱就看得入了神,几乎忘记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季丽安思考时总会做些不自觉的动作。她盯着那些文字和线条,先是把左手蜷到胸口,接着又不自觉地把拇指顶到了嘴唇下,用洁白的牙齿轻咬着上面短到不能再短的指甲。季丽安稍不留神就会借此排解焦虑,所以她的左拇指指甲上,常年会留着一些残损。

虽然她做这个动作让人感觉有些可爱,但却不是什么好的信号,意味着她的精神长久地处于紧张和抑郁中。

季丽安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所以没有谁能每时每刻提醒她。这种不好的习惯应该是在近几年养成的,因为如果只是一个人沉入绝望或许还没什么,偏偏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给了她几乎无法握住的飘渺希望。

“在沙发上好好坐下再看吧。”

柯林忍不住出声说,他曾提醒过季丽安不要再啃指甲,但也知道这并不是她自己就能克制的。

听到柯林的提醒声,季丽安才忽然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又在啃指甲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把左手藏到了身后,就像被人看到了一条隐蔽的疤痕。季丽安一直尽力不在柯林面前露出这种不够得体,或者说脆弱的一面,却因为看得入神所以一时疏忽了。

“这次会处理得快很多。”她清了一下嗓子,试着转移话题,声音依然轻柔得像是私语一样:

“这些图谱和备注做得很详细,就算摆在今天的教材上也不会显得违和。”她偏头想了想:

“最晚后天之前会有结果吧。”

后天,也就是她的那位名叫艾蕾娜朋友准备搬到这里的日子。

如果能有一个人陪伴一段时间,也许季丽安的精神状况也会改善不少。这也是柯林赞同艾蕾娜搬到这里的原因。

他也曾想过长期与季丽安共处一室的室友,会不会有被传染的风险。但对于这方面季丽安比任何人都注意得多,所以柯林也没有多问。

“现在,这层公寓里已经没什么秘密了。”柯林斟酌着说:

“如果你想要出去走走的话,不用再顾忌我什么,直接出门就可以。”

“嗯。”

虽然嘴里在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现在季丽安已经将那些图谱摆到工作台上,出神地看了起来。

她本身就痴迷于此,将这些工作丢给季丽安以及受益的人也是自己。所以他也没有资格再说些什么。

柯林想了想,决定先不再打扰她,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

……

酒精精馏进展比预想中顺利很多,勾兑是更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结果家庭作坊里留下的一千五百个空酒瓶,在两天内就被消耗一空。

这一千五百瓶勾兑得和原装货几乎没有区别的威士忌,如果全部在柯林自己的地下酒吧里售出的话,足以产生五千奥里左右的利润。所以班尼迪克特已经开始计算其他的地下酒吧,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开门。

这种场所几乎不需要任何装饰,添上一些破酒桶就可以当桌椅。只要有酒,场所和可靠的人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会扩张开来。

经过班尼迪克特的计算,以目前这家地下酒吧的利润增幅,最晚一周后他们就可以开出第二家。

但是对于这种扩张速度,柯林却依然觉得太慢。

“我没有时间等着这样慢慢开张,一点点积累了。”

“这一点都不慢啊。”

班尼迪克特忍不住说:“第二家让您等了一个星期,但到了第三家,您只需要等四天。到了下个月初如果货源依旧充足,那您每天的营收都会超过三千奥里,注意是每天!”

而且这还将不断增长。

不到一个月前,班尼迪克特还在出租屋里一天缝十几双皮鞋,收入不到一个奥里。

而现在这种简单直接的增长,夸张得就像在柯林前世某些游戏里开矿一样。

“我们手里的货再多,也得卖出去才可以变成可以运作起来的钱。”

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激动,班尼迪克特小心地提醒说,想让柯林不要急于一时,耐心一点他们一定会发财。

只有卖出去才能运作起来。私酒是违法的生意,意味着他们与公国发达的金融业无缘,必须从无到有地铺展自己的分销渠道。

现在柯林手下的人能够顺利扩张,一定程度上还是因为北部组织已经在南施塔德耕耘一遍后又被卡佩罗清理出去,换成他们坐享其成的结果。

班尼迪克特有些不明白,这种不能更好的局面,海因里希先生还是觉得不满意吗?

“没错,东西得要卖出去才行。”柯林带着面具检查着精馏工作间,一遍毫不在意似的吩咐说:

“准备一千五百瓶威士忌,用木箱装好,明后天就会有马车分批来取。”

“诶?”

班尼迪克特有些不明所以,一千五百瓶,也就是他们目前勾兑并且装封好的全部。瓶子就这么多了,那酒吧里又该用哪些货呢?

“我说过,那些地方用桶装的就好,价格低一些就低一些。”

反正本来也高不到哪里去。

柯林回过身望着班尼迪克特,后者不知道柯林为什么开始带起面具,但他现在是孤身在异国生活,又在底层摸爬打滚,也知道多余的好奇心只会害死自己。

“如果最晚后天就会有六千到七千奥里入账。”柯林说:

“那么到下个月之前,你可以把我们的分销系统扩张到什么地步?”

马上就能到手的六千到七千奥里。班尼迪克特咽了一口唾沫,这足以使他们扩张的进程一下子就往前十几天。

而他们的扩张,本来就是近似指数级的增长。

“那到下个月初我们会拥有二十四家地下酒吧。”班尼迪克特直接报出了数字,他的心中早已对整个进程都有了模型:

“每天,都会有八千奥里入账……”

说到这里,班尼迪克特又稍微有些犹豫。到了那种地步,增长也许就会达到极限,因为各种限制和不确定因素开始浮现。他不知道后续会有多少货源补进,施塔德敢于冒犯法律来消费的人有多少。而禁酒局和北部组织的人,又会对他们形成怎样的阻碍。

“如果把整个施塔德当作没有第二家竞争者的旷野,旧城市场就像后花园一样任我们出入。”

柯林的言辞间不带任何犹豫,他接着问了下去:

“如果禁酒令对人们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而我们的货源,像赛伯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

他说出了远远超过班尼迪克特预计的条件:

“那么到时候我们又会到哪一步?”

“如果不考虑任何限制,下个月初会有三十五家,每天入账……一万三千奥里以上。”

班尼迪克特简短地说,不明白海因里希为什么这么问。

这种条件被假设得过于理想,所以反而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柯林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他望着铁栏杆下的精馏设备和在操作的人,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扶手上敲了敲:

“……我明白了。”

半响之后,他说。

这个回答让班尼迪克特莫名地觉得,这个人问这些问题,并不是随便问问而已。

第22章一万一千奥里

询问班尼迪克特在理想条件下的进账速度,是为了大概估算:

有没有可能在灵素潮汐到来之前,凑够足以买到一千磅红石的资金。

季丽安说她会尽一切可能改进破解仪式,将红石用量降到一千磅以下,但这依然意味着需要将近四十万奥里的花费。

目前的日期,新历631年十月四日。

子月公转周期天,地球绕行雌月的周期,倍。个月,464天。

为了均分四季,新历将一年划为12个月,正常月份38天,但六月和十二月分别有43天。

灵素潮汐将于今年冬至到来,即十二月三十日,差不多也就是此时的100天后。

如果能够从下月开始每天进账一万奥里,时间上似乎还是宽裕的。但柯林不可能一个人卷跑所有钱财,而且一次次的再投资需要资金,入手红石也会占用时间。

更何况,入账一万奥里只是理想条件下的假设。

所以柯林必须让现实接近这种理想条件,才有可能达成目标。

……

……

“黑麦威士忌,一共五十箱,每箱一百五十奥里。真正的爱西尼茴香酒,二十箱,每箱三百奥里”

柯林带着烧伤面具,任由自己的身体陷入到皮质沙发中。他微微抬头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一个名为丹尼尔的豪商,施塔德成衣销售业的巨头。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但丹尼尔似乎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他向柯林投出了质疑的眼神。毕竟他只离开了半分钟,这个带着烧伤面具的人就出现在自己的沙发上。丹尼尔瞄了一眼窗户,这里可是办公楼的第五层。

“我是海因里希。”

柯林声音低沉地说:

“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带来了什么。在这种时节,只有我能向你一次性提供两千瓶以上像样的原装酒。”

“我要这么多违禁品干什么?”

丹尼尔半笑着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向自己的办公桌走近。那里有一个小型的电气装置,按下按钮,警卫室的铃声就会响起。

“丹尼尔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谈威士忌和茴香酒的事。”

柯林说:

“不再考虑一下,真的要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吗?”

这个自称海因里希的人说话似乎有些没头没尾,但丹尼尔却自己清楚,他为什么需要这些违禁品。

施塔德靠近西拿勒和鄂图的棉花产区,并且拥有大量廉价劳力,所以这里成为了安赫本土西部的纺织中心。

每年一度,来自同盟各地的采购商们,就会带着空白支票来到这座城市。

对丹尼尔来说,这些人就是财神爷。所以不断地请他们到最好的饭店吃喝,订最好的座位请他们看演出。只要能让他们欢欢喜喜地签署订货单和填写支票,丹尼尔什么都肯做。为男买主献上女人,为女买主提供面首,现在在服装区彻夜活动的男妓,甚至会比红灯区更多。

但是,现在真正令这些财神爷向往,能满足他们对这座罪孽之城幻想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违禁品。

特别是无伤大雅的违禁品,酒精。

安赫的生活传统在匮乏的战争年代形成,崇尚节制,大多数人没有饮酒习惯。可是在禁酒颁布后的现在,中上层某些人为了寻求刺激感,反而开始对酒心生好奇。

“假如谁能送给采购商一箱真正的爱西尼茴香酒,就完全不用担心服装卖不出去。特别是给那些派出采购商的经理也能送一点的话,那应该就更有把握了。”

面具后的柯林说:

“我最近开始听说这种说法,不知道丹尼尔先生觉得有道理吗?”

采购商们现在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丹尼尔再清楚不过。这些脑满肠肥的人一个个舔舐着手指,到处打听哪里有可靠的私人酒吧。因为偶尔触犯一下禁令,可以让这些猪头感受到恰到好处的叛逆情怀,以及特权阶层的优越感,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

但问题是在现在的施塔德,哪怕是丹尼尔也不能合法地弄到酒精。

“违禁品交易,毕竟会触犯同盟法律……”

丹尼尔犹豫地说,他是个清白的商人,其实并不想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交易是违法的,但‘赠送’不是。”

同盟法律,禁止出售以及饮用酒精饮料,但未提及其他形式的赠与。

柯林修正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所以整个过程,你只是把那些不知名的液体送给了客人而已。”

以丹尼尔的律师,一定能处理这种明显能钻的空子。

丹尼尔不禁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考虑到同行之间的竞争愈加激烈,如果只有自己这里可以提供酒精,那毫无疑问能争取到更多采购商。这可是大半个同盟一整年的订单,稍有有一点波折,就可能涉及到数十万奥里的利润。

所以丹尼尔很快下了决心,转而问道:

“怎么保证你的货是干净安全的?”

“你准备好一个仓库,明天有人会把货物运到那里。”

“验完货后你们马上付七千奥里,要现金。剩下的六千五百奥里,等一切结束后清算。”柯林缓缓地说:

“我猜你大概听说过私酒贩子的办事风格,除了钱,我们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想安稳地有下一次合作,你最好不要动任何歪脑筋。”

……

……

柯林半掩着脸从丹尼尔成衣公司的办公楼离开,有些员工对此感到奇怪,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入老板的房间的。

半小时前,柯林利用穿梭魔举起自己的身体,从第五层的窗户直接来到了那个办公室。

至于是从哪里获知的地址,神学院报房有时会为其他的公司和机关提供通信服务,柯林借此制作了一份包含大量地址的黄页,而丹尼尔的办公室就在这其中。

一般的私酒贩子,根本想不到将最近涌入施塔德的服装采购商和肮脏的违禁品联系起来。因为他们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相互不会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

也只有柯林这样长期同时在两层世界生活,并从几年前就以禁酒令的颁布为前提,观察这座城市运作方式的人,才会发现这样不明显但又利润惊人的渠道。

一次出手,就是一万多奥里的回报。一万奥里意味着什么?一个中产阶级近十年的总收入。这些钱将悉数被投入到扩张中,结果柯林反而对这数字没什么真实的感觉。

这些日子里,班尼迪克特逐渐表现出了比想象中更可靠的能力。柯林准备将一些繁琐事务放手交给他,但这仅限于地下酒吧方面。

至于其他的渠道,例如关键的客人,以及私酒的货源,则必须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但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就像这次,柯林不可能全靠自己将那近一百箱私酒送去丹尼尔指定的仓库。所以他需要一批真正能信得过的人。甚至,酌情让他们触及到海因里希面具之下真实身份。

柯林不急不徐地走出了那栋办公楼的视野范围,他知道在那第五层一定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绕进一处隐蔽的转角后,他摘下了烧伤面具。

里卡多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又开始擦拭他的手枪。柯林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他:

“明天下午和卡纳多一起把东西送到这个地址,我也会一起过去。”

里卡多盯着那张纸条看了一会,点了点头,默默将之收了起来。

用“海因里希”这一层身份是找不到真正能够信任的人的。

毕竟信任需要经过时间考验。

第23章嘱托

丹尼尔指定了旧城里的一间仓库作为交易地点。次日清晨,柯林和里卡多,卡纳多碰面了。自从仓库赌场以来,这是他们近两个月的又一次合作,但彼此没有产生间隙,毕竟已经磨合了五六年。

柯林不经意地问卡纳多,这两个月间都在做些什么。他沉闷地回答“在帮店里打铁。”虽然在名义上加入了切斯塔洛,柯林过去的伙伴们依然独立行事。

里卡多已经将前因后果和卡纳多解释过,卡纳多也知道这件事可能会触怒五只手。但出于对柯林的信任,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没多问什么就跟了过来。

班尼迪克特已经将货放在了柯林指定的位置,三人一起将近一百箱酒搬上了四轮马车,放下黑布窗帘将内部遮住。

这时车厢里已经坐不下人。所以里卡多爬到了车顶上,柯林和卡纳多则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扬起马鞭,将两匹马往旧城赶去。

……

半小时后他们进入旧城,狭窄的马路上有些拥堵,时不时有铜号气喇叭刺耳的响声。柯林注意到最近几个月间,这边路上的汽车开始多了起来。

不同于卢卡那台锃亮的汽车,那是张扬的奢侈品。这些车辆的外壳上用的全是一种黑涂料。这种涂料价格低廉干燥迅速,但是色泽暗淡,让整辆车看起来就像在哪里裹了一层煤灰似的。

上半年的报纸上说,红石引擎的设计又有了改进,于是平价汽车的生产成本被压到几百奥里,从此开始走进中产家庭。

柯林不清楚这个世界是否已经出现了流水线生产,但无论如何,这种廉价汽车的出现,足以让新历631年成为同盟工业史重要的一年。

已经完全可以预见,这种需要大量通用零件的汽车工业,将成长为同盟最大的产业体系。

而唯一阻碍这种汽车普及的因素,也许就是红石管制了。

如果红石可能会拥有和前世石油近似的地位,那同盟方面有可能会考虑开放一部分民用红石吗?

柯林原本的计划,是与同盟境外的红石贸易商联络。但只要是同盟势力范围内,红石管制就多少存在,想要大批量地入手依然会很困难。

现在这些廉价车型在街上纷纷出现,红石需求一定在大幅上升。究竟是谁在供应他们呢?

柯林开始思索,通过境内渠道获取红石的可能。

……

……

丹尼尔没有亲自到这个仓库,但约好的七千奥里一分没少,全部是现金。

马车驶到后,对面派出的七人就过来帮忙卸货,全程没有人说话,柯林和对面的主事人一直盯着所有人。

一个男人用斧子劈开几个木箱,从稻草中拿出几瓶茴香酒验了货,从观色到闻香,手法十分专业,应该是最近才失业的酒师。他转头向主事人点了点头,后者就将一只皮包交到了柯林手中。

柯林将手伸进皮包摸索两下,没有再清点。转身与里卡多和卡纳多一起上了马车。

对方很上道,整个交易过程不到三分钟。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柯林摘下面具,将一直停留在空中四米的穿梭魔收回到心内海。刚才他一直留意着所有人的神色,确认其中没有出现超凡者。

对于是否要和丹尼尔这种商业巨头接触,柯林在几天前一直心有犹豫。因为他不知道当局会对这样的资本家采取怎样的保护,以及对方自身有没有涉及超凡的可能。

但是转念一想,当局不可能有足够的人力,对同盟所有要人都加以保护,至少丹尼尔这样的经理人还不够格。

至于为什么没有超凡者对他下手,一方面他个人手中的现金也是有限的,大部分财富是挂在名下的其他资产。另一方面,则应该是畏于当局的威慑。

没有实时保护,不代表没有事后追查。

行使巫术就必然留下痕迹,再加上“虚构神殿”的存在,使得当局大面积约束下层超凡者犯罪成为可能,也许会有漏网之鱼,但不会影响大局。

只有在这种基础上,近代化的工业社才得以建立起来。

柯林打开了那只塞得满满当当的皮包,里面塞着七捆奥里,面额全部为10。这种价值的钞票极少在市场上流通,所以大多是崭新的。正面印有第一任凡王的头像。在他上任时,各大贵族铸造的数十种金币还在市场上流通,经过他推动的货币改革,金奥里才成为同盟全境的通用货币。

柯林数出了其中的二十张,里卡多和卡纳多将分别获得一百奥里的报酬。这是他们应得的,毕竟以后,还有更多的事需要托付给这些伙伴。

里卡多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以前他跟着柯林出生入死,拼上命花几天时间也就拿几十奥里罢了。但这次不到三分钟的交易,就直接获得了一百奥里。

更不用说这仅仅是开始,那只皮包里还装有数千奥里,它们很快会进入新的循环中,以这种速度生下更多的钱财……

“这下看清楚了吧。”柯林一边清点一边说。

他知道之前对里卡多解释得再多,对方也是半信半疑。任何语言都不如今天的见闻这么直观,柯林将盖子合上,挥了挥手中沉甸甸的皮包,它呼呼作响着:

“这就是所谓的私酒交易,现在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吧。”

以前的生意,会显得像小孩的玩笑。

一切按我说的去做,你们都会获得难以想象的财富。

……

……

将报酬分发下去后,柯林告诉他们近几天很快就会有其他的活要干。柯林过去的伙伴一共七人,很快,每个人手里都会聚集起一笔不小的钱财。

“但有一点跟以前那些小打小闹不一样。这次的钱要你们自己保管了。”柯林说。

他向来是帮所有人保管现金的人。以前大家财产总共也不过一千奥里,但是到了以后,每个人手里都可能握有数千奥里。

“记住不要一次花太多钱,一切表现得和过去一样,明白吗?”

卡纳多默默地将那十张奥里收下,里卡多看了他一眼说:

“就和小时候一样吧,我明白的。”

以前小偷小摸的时候,大多数人还住在父母家。如果谁忽然拿出没法解释的钱给买了什么,就难免被追问,一旦处理不好,还可能把剩下几人的勾当一口气暴露出去。

这种事曾发生过一次,在那之后,几个孩子就约定把自己的脏钱都交给柯林保管,如果谁要买点什么,小团体还要开会讨论一下。

现在的情况,又变得与那时类似。在五只手的相互戒备下,大多数人精神紧绷。如果有谁忽然变得出手阔绰,就有可能引起马里齐奥等人的怀疑。

“现在不可能再把钱都放我手上了,所以我直接把报酬交给你们。”柯林说。

金额已经太大了,更何况大家都是成人。万一谁有了什么怀疑或芥蒂,反而会伤及彼此的信任。

“但是我希望你们慢慢拿到这笔钱后,就当它不存在。至少在两个月内当它不存在,可以做到吗?”

两个月后,局面一定将完全不同。

两位伙伴各自做了保证,将十张崭新的奥里放入口袋。

第24章知性匮乏之神

获得这六千奥里之后,现金极度短缺的窘境也就一时缓解。柯林手中的组织提前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扩张。

更多的安赫军人在被秘密招募,他们本就乐于追随“海因里希”这个符号,希望生活能获得着落。在柯林承诺马上能提供六千奥里后,班尼迪克特已经找来了三十几位因酒令而失业的酒保和酒师,四家地下酒吧,随时准备投入运作。

在五只手的眼皮子底下,柯林和朱莉欧暗中配合,卡佩罗一系列清扫行动留下的大片真空,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侵吞消化完毕。

柯林看着阁楼里的那副施塔德地图,它的南边正在一点一点被染上自己颜色,这里就像是自己的后院。但如果继续在辛西里区扩张,难免会引起马里齐奥等人的注意。而一贯贫穷的辛西里人,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提供更高的回报。

所以已经是时候了,向更富裕的旧城进发。

将视线暂时从五只手和辛西里老家上移开,从那个新兴的“北部组织”的手中夺取食物。

与此同时,柯林也知道酒局即将采取动作,但他从没考虑为此放慢脚步。因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一旦人们识破酒局根本无能为力,新的竞争者就会蜂拥而起。不趁现在形成新的优势,自己依然可能会泯然于众。

而根据班尼迪克特的估算,如果不成为施塔德甚至整个公国的私酒之王,不将这个正在慢慢苏醒的庞大市场彻底垄断在手中,就不可能在灵素潮汐到来之前达成目标。

这不是鲁莽的冒进,柯林已经将种种细节做得足够到位,才在大局上采取更侵略的策略。

哪怕真的走到最糟的那一步,“海因里希”这层份也随时可以抛弃。

……

……

季丽安没有辜负柯林的期望,其实在柯林离开的当晚,她就已经将物结化的相关组件剥离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在教科书之外的地方见到这个镜像的运作。”

她口中的这个镜像,指的就是“巨匠”。它是最著名的七个镜像之一,因被普遍运用而几乎支撑起一种单独的法术门类:“物结法术”。但以季丽安当时的地位,没有什么机会目睹它的实际生效,以及文字之外的表达方式。

季丽安小心抚摸着那些被单独分离出来的图谱,昨夜就像抽丝剥茧,她从“质解术”古典的结构中,找出了关于巨匠的线索。将那些已经混杂到其他镜像中的碎片逐一挑拣出来,并且拼装复原。

“这就是‘巨匠’镜像的图形表达。”

季丽安满意地看着自己摸索获得的作品:

“表现为厚重的圆盘,又像一个句号,被一些古人误认为创世的初始,但其实它只代表流溢的实现,‘力量在枝桠尽头结块’,我们的物质界就是因此诞生的果实。”

听起来与阿什莫尔文献群中关于麦穗的形容类似,柯林也曾在一号先生那里听说过这种说法,只不过当时他将这一形式称为巨匠建造者“德穆革”。

听到柯林提到德穆革,季丽安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

“‘建造者’德穆革的形象,是人类无意识中对‘巨匠’镜像最精美的描摹,没有缺失任何一个特征。出自旧安赫西南的古代神话。没错,就是我们现在立足的这一带,只不过传唱这些故事的民族,在黑暗时代就已经绝迹了。”

“除了‘建造者’之外,德穆革又被称为‘知匮乏之神’,因为只根据蓝图造物,就像一架无知的机器。完成转化,却不进行任何发挥。旧安赫的德穆革是已知七种工匠神话中,第一位被描绘为恶神的巨匠,却也因此让人类对这个镜像的认知变得更完整了:

与真正的造物主相对,是灵感和激的灭杀者,沉寂呆滞的深寒。在旧安赫神话中,同时被视为最初的魔鬼。德穆革建起的监牢囚了自己,也囚了物质界的全部生灵。”

没有等柯林回答什么,季丽安就紧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巨匠’镜像最重要的特征是‘逐渐冷却的,以及走入无知的终结。’这样一想的话,就会发现这种主题在许多故事中都曾出现吧。它所描述的是从轻盈到沉重,从空灵到庸俗,从鲜活到死寂的转变。”

“灵素步入灵灭失,永远固结为物质,就是这个镜像的一种具现。”

每当柯林对这些内容有所回应,季丽安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明明语速和表都没有什么改变,但如果不打断她,她就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所以柯林很少与季丽安探讨这些话题,毕竟他也很难一下跟上思路。今天无意中向她卖弄了一下关于巨匠德穆革的知识,明显是一种失策。

“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确实显而易见。”

一边假装听懂地附和着,柯林又一次在对比中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愚钝。明明季丽安看过的大部分材料都是自己带给她的,为什么过去的自己就从来没能解读出这些信息?

但即便如此,柯林也能听出季丽安用词倾向,和一号先生有着明显不同。

一号先生有意略过德穆革是一位恶神,他在叙述中的用词全是中的。这也许与辛西里的处世观念有关,毕竟他们认为:“只有物质界才是避难所。”

沉重,庸俗,死寂。旧安赫人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巨匠的作品,也就是他司掌之下的物质世界,这隐隐地流露出了一种厌世绪。所以未必是‘巨匠’的本质,也可能是揉入了这个民族长久以来的绝望。

为什么世事无常,从来不为人类的痛苦而改变?如果真正的神是慈的,那么一定是有一位恶神在从中作梗。应该就是在这种原始的逻辑下,德穆革逐渐被描绘为了“最初的魔鬼”。

初代圣王“哀尔伽德”,尽可能对所有神话都保持中立和克制。但在当时黑暗时代的无穷无尽的苦难中,也难免对现实感到无望和厌倦。所以在整理有关巨匠的镜像时,他有意无意地转向了“德穆革”这个带有偏见的形象。

如果撇除这一系列工匠神话中被寄予的感色彩,在柯林看来,这一镜像的本质特征也许只是“缺乏知的,机械的转变。”

一种意图无法影响的转变,无论它的过程还是产物都是。

对于前世接受唯物教育的柯林来说,这种本质反而让他感到微妙的亲切。但至于这样的“巨匠”对人类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则见仁见智了。

而这也恰好是物质现实,和虚界以上事物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虽然已经运用得很广泛,但目前对巨匠镜像的理解依然是有限的。还没有过让它单独成立的况,一般要配合其他组件生效。”季丽安说:

“我今天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可能把这个镜像运用到‘炉之奥秘’中。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思路……”

柯林微微点头,炉之奥秘对季丽安来说,本来就是一个黑箱。将它从心内海移入意识深层就已经极为困难,要再加上物结化组件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跟季丽安呆在一起,就会莫名地有一种改编仪式似乎很简单的错觉。柯林知道,这真的只是错觉。虽然知道三大单元和镜像共鸣的基本原理,如果让他自己来动手,他也只能抓狂。

但他心念一动,忽然想如果将自己对“巨匠”的理解告诉季丽安,不知道又会对她有什么启发。

0万别进来又是设定

写着写着发现又写了个设定章,所以废稿当公共章节发上来。顺便请假

主角随便碰到个什么怪物,学个技能,升个级就要解释一堆来龙去脉是有点夸张。以后可能直接出一些原理不明往帅气靠拢的法术和技术。

设定章还是会有,因为不讲一些设定的话主线都说不明白了,比如现在这个巨匠。但密度上我努力降下去。

我现在想能不能把一部分设定直接当成选购章节。就只是世界观补充的那种,设定党和一般受众分流开。

“你说得……可能确实没错。”季丽安喃喃自语。

柯林刚一提了前半句话,她就明白了柯林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巨匠”镜像会显得格外臃肿?知性匮乏的“德穆革”,这个形象确实没有缺失任何一个特征,却也可能一直都多出了一些什么。

旧安赫神话在这个形象上附加了多余情感倾向,而初代圣王也没有将之剔除出去。这不符合从诸神话中归纳镜像的原则,他被表象迷惑,结果没能洞见更普遍简洁的结构。

圣王终究也是人,不可能永远抽离自己的情绪。

季丽安低头不语,继续检视自己剥离出来的“巨匠”图谱,越看就越觉得本应该如此:

巨匠造物时,不在蓝图上另加发挥,进行的正是“缺乏知性的,机械的转变”,镜像最突出的特征是“克制自己的意图”。

所以从物质规则到心之壳身上,一切“不受意图影响”的特性,都是这个镜像的具现。

至于这样的转变是否冷漠,结果是否呆滞,祂到底算工匠还是艺术家,则是与这个镜像本身无关的多余评价。

心底里暗暗地,季丽安再一次对柯林感到倾佩。有时她喜欢向对方炫耀学识,也单纯是因为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柯林虽然会在基础和技术上显得迟钝无知。但如果是在更关键的地方,他却往往会表现出极其惊人的敏锐。

柯林的观点时常天马行空,有时甚至让季丽安觉得,这个人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样一来……应该有一半以上的线路是可以再次化简的。”

季丽安确认说。同时开始困惑,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注意到这个错误。

这绝不止是因为它写在了教科书上。她从来不是一个盲从权威的人。

那本书上说:“逐渐冷却的热情,以及走入无知的终结,是‘巨匠’最重要的特征。”

巨匠确实与一切束缚意图的事物有关,物质身躯,心之壳。超凡者往往对这些事物有莫名的厌恶。

季丽安之所以看到这种描述就接受了下来,也是因为这句话在无意中吻合她对这世界的看法,或者说,这也是大部分超凡者的本能感受:

自己在被什么东西束缚着。

包括自己在内,有超凡天分的人往往会厌恶和否认现实。心之壳也因此而存在裂隙。

而从那仅有的裂隙中透进来的,是虚界万物汹涌的灵性。一旦有过这种体验,感受过那种风景,现实也就显得愈加死气沉沉,狭窄得令人窒息。

那么柯林呢?为什么他被人重新封印,却没有对物质界产生这样的偏见?

为季丽安所不知的是,柯林曾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一生。

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来自异界的洞见。

在重新调整线路的时候。季丽安不禁又想到,几百年来有大量学者致力于镜像的精确化,他们反复剔除某组特征或节点,检查它是否能继续成立。加上“巨匠”的运用极为广泛,所以,教团的人未必没有发现这个镜像还有进一步化简的余地。

但是,初代圣王是不能出错的,所以诸教团也将错就错下去。

这不是对自己洗脑。在更高级的场合,应该会有教士小声说出这个错误。但自己那所教会学校,收录的只是临时补充的外围人员而已,所以,自己根本没资格知道正确版本。

毕竟能从那里迈入另一个阶层的,茫茫数百人中,也只有艾蕾娜一个罢了。

……

季丽安只用了不到三十分钟,就完成了对这个图谱的进一步简化。而在柯林眼中最直观的感受是,它的面积缩小了近三分之一。

接着季丽安又找出了之前对炉床之奥秘进行改造的图纸,一边翻查着一边说:

“将它再拆开的话,也许就可以填补到炉床的一些缝隙中……”季丽安说:

“之前将炉床从心内海迁移到深层意识,主要是试着改动了灵素交换的组件,正好熟悉了一部分。如果镜像的体积足够小,就可以考虑将它镶嵌到这一个单元……”

季丽安轻声自语着,她是在说给自己听,所以尽是些晦涩难懂的术语,笔尖不断在炉床的图纸上写写划划。在最近几年里,经过柯林不断的剥削和磨砺,她的手法也变得越来越娴熟了。

“物结”无法单独生效,往往需要配合其他的法术。以精灵法术来说,它的基本过程应该是精灵施放灵素,再由巫师将之物结。

而将这个镜像刻入到炉床中,也就是将“物结”直接作用于精灵身上。

柯林想了想一个本体直接被物质化的魔鬼,不知道除了炉床以外,是否存在第二种能达成这点的手法。

第25章渎神的僭越

“你说得……可能确实没错。”季丽安说。

柯林刚一提了前半句话,季丽安就明白了柯林究竟想说什么。她低头检视自己剥离出来的巨匠图谱,越看就越觉得本应如此。

巨匠主宰着创世的最后一环:缥缈不定的灵感,落定成冰冷的事实。所以在祂注视的范围内,创世宣告结束。如果作品已经完成,那么谁想以自己的意图进行增减删改,都已不再可能。

灵魂有想表达或改变的冲动,“巨匠”就是这种冲动的反面。祂克制自己,也克制其他意图。于是一切束缚灵魂,或不受意图影响的存在都与“巨匠”有关。从物质现实到心之壳,莫不如此。

包括季丽安在内,超凡者或厌世者会更明显地感受到这种束缚,从而产生本能地抗拒,在描绘镜像时,也将这种抗拒杂糅进去,结果就产生了赘余。

“缺乏知的,机械的转变。”这种冰冷不带绪的描述,也许会更接近巨匠的本质。

“教科书又错了。”季丽安喃喃自语。但教团一定知道这里的错谬。以自己的层次,所学的一切都经过别人有选择的隐瞒。

为何隐瞒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知道圣王会犯错,但这无须向外围人员强调。

心底里暗暗地,季丽安再一次对柯林感到倾佩。

有时她喜欢向对方炫耀学识,也单纯是因为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柯林虽然会在基础和技术上显得迟钝。但如果是在更关键的地方,却往往会表现出极惊人的敏锐。

柯林的观点时常天马行空,有时甚至让季丽安觉得,这个人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样一来……应该有一半以上的线路是可以再次化简的。”她说:

“而化简到这种地步,就可以将这个镜像镶嵌到灵素交换的组件中了……我试试能不能在今晚之内完成吧。”

因为之前层将炉从心内海迁移到深层意识,这一部分的组件有不少是她自己增添的,所以再进行一次改进也就显得可行。

在最近几年里,经过柯林不断的剥削和磨砺,她的手法也在变得越来越娴熟。

……

……

三小时后,也就是是午夜三点。柯林忽然醒来,看见入梦仪式的蜡烛已经燃尽。

这一次改造炉,过程非常平稳。没有战斗,也没有死亡。所以柯林醒来时几乎没有感到什么异常。不像上次,甚至经历了心脏骤停。

那些烛光的一旁,季丽安不知何时搬来一把椅子,椅背朝前,她侧坐着,口靠在椅背上。现在正双目微阖,前额一低一低地打着瞌睡,淡金色长发如带般垂在椅子上。

让她帮忙看着仪式,结果却忍不住睡着了吗。

柯林缓慢起,虽然是换季的时候,季丽安的病似乎改善了一些,至少,不会咳得喘不过气来。对她来说,偶尔能将心思从链霉素上分出来一部分,也许是一件好事。毕竟那种无尽又无望的寻找,实在太消耗人。

季丽安的手背抵着脸颊,睡得很沉,而如果等到明天,那位叫艾蕾娜的酒局成员就会过来了。但柯林考虑了一会,打消了继续在这里试验物结效果的心思。天气还不算凉,所以取了条薄毯披在季丽安的上,就离开了她的住所。

凌晨三点的河港区,就连那些夜场的莺莺燕燕都已经散去。柯林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煤油路灯的光线有些泛白。

天空中那轮雌月已经不再圆满,一抹影爬上她的边缘,将之修剪成凸月状。等那抹影彻底覆盖月面,也就是灵素潮汐到来的时刻。

到了那时一切都将得出结果。

在一幢幢楼房不规则的影下,柯林拐入窄巷,沿着墙根行走。炉在悄然间开始运作。穿梭魔无声无息地浮游于那些无窗的墙壁间。

随着“巨匠”镜像的共鸣,它的体开始物结。

柯林曾一度猜测过,如果让穿梭魔物结化,是不是就可以绕过幻觉的成像,看见它的原本面目。

随后,他就自己否定了这种想法,灵素转化为物质,不可能还完全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在雌月猩红的光晕下,一抹异质的影子浮现在了地面上。

但即使早有预想,柯林也根本猜测不到,穿梭魔在物结下产生的样子,竟然和自己的成像结果会不一样。

岂止不一样,是根本没有沾到一点边,彻底的。

在不良的视野下,柯林只能看到那东西大概的轮廓,但仅仅这一点轮廓,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刚才和季丽安完成的,是多么渎神的僭越。

某种流动的生物组织,在不断涌现。表面有枯朽树皮的质感,或者再贴切一些,是肿瘤表面的棘皮。其中偶尔夹杂着一些未发育成形的器官,不太明显,所以只像单纯的突起或斑点。

之所以要用“流动”和“偶尔”来描述,是因为此时它的生长还没有停止,也许也不存在停止。不知道,与其说这是生物,可能将之视为一种现象会更合适,从自己以太中的某个漏洞开始,它在向外蔓延。

圆心附近的组织是细嫩的,如同软体类新白的,但一瞬就老化成了角质般的存在。在它外缘的部分,组织已经腐烂为浆汁滴落,又在半空中就消失不见。前者极快涌出,后者飞速消逝。就像这个因物结而被勾勒出形状的“生物”,只是一条河流的某个片段。

穿梭魔确实是一个片段。

不定形的灵感,未明确的原因,也许它们是用来塑造另一个生物的材料,半成品,废弃物,本应该在虚界中永远混淆,徘徊。

但自己却越过了造物的巨匠,以拙劣的技巧,让它直接在现实中结出了罪孽之果。

如果可见灵素,是从完美流溢中剥落游离无处可去的碎屑。那么在这些腐烂碎屑中滋生的生物,又会以何种形式存在?

柯林控制着穿梭魔想要移动,结果却画出了某种轨迹。那些在前一秒被结实的物质残留在原位,然后在钢铁般的当啷声中坠到地上。

“巨匠”镜像依然充满谜题,它只能被配合以某个仪式使用,即使在精灵法术中也是如此。精灵施法,巫师物结。被物结的是法术中的灵素,而不是生物。像“炉奥秘”这样能直接对精灵体进行物结的技术,柯林不知道世间是否存在第二种。

但是相比那些物结法术制造出的风雨雷电,甚至质解术凭空产生的黑色固块。今晚的成果真正让柯林领会到了。

使用这个镜像,是一种多么僭越的行为。

用意图聚焦着物结的组件,柯林小心调整着范围。生物组织的涌现随之放缓缩小,虽然仍在流动,但变得更为可控。

相比起幽灵般的灵素,这些是不再受频率影响的实体,因为更近似于物质,也许反而只会留下更少的痕迹。柯林暂时停止物结,让穿梭魔落到地上。

穿梭魔上的肢节开始向地下延伸,因为不存在实体,它们毫无阻碍地渗入到了鹅卵石路面之间。

然后物结在一瞬间发动,某种岩石碎裂声也就同时响起。因为四周太黑,柯林走近蹲下查看。一截“物质”凭空在鹅卵石之间出现,而附近成片的地砖已经被挤压碎裂。

那截生物组织般的事物,正在腐烂消失,最终却连一滴脓液也没有留下。只剩一个边缘平整的小洞,幽深不见底。

第26章北部郊外

掌握了物结,就像凑齐了最后一块拼图。

不考虑绝对的强弱,至少在巫术对决中拥有了完整的战术选择,不至于再让人揪住漏洞,钻了空子。

柯林回想着那个“质解术”,它几乎没有什么实战价值,却唯独针对没有掌握物结的巫师。

而埃尔的世系会将“质解术”视为最重要的传承,也说明这类巫师占比还不在少数,否则就不足以作为他们的粮食。

通过对这种种细节进行分析,已经可以窥见那个群体的影子。只要掌握完整战术体系,就能形成一定优势。

埃尔之死未必会在“北部组织”中引起什么波澜,因为辛西里区对他们没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几次受挫后,就有可能放弃向这边进军。

但这又如何?只要他们一天控制着富裕的旧城,就早晚会是自己的敌人。

而现在的柯林已拥有足够资格,向那个巫师团体发出挑战。

…………

傍晚,一大群觅食的乌鸦嘈杂着,从柯林与里卡多头上掠过。

施塔德以北的郊野,与公国北部的平原相连。河流沿岸有一些烟草和果类的种植园,其余部分,则是连成一整片的谷物农场。

柯林趴在在一处土丘的背面,眼睛盯着前方。四下几乎没有风,除了群鸟的翅膀扑腾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响动。

前方不到四百米处,就是通过追踪标记定位的分销中心。乔凡尼已经提前来过这里,但这是柯林第一次看到这个设施的真面目,毫不起眼的农场。两座近九米高的谷仓,各自有巨大的坡屋顶,其余则是马棚和低矮的木制住房。

两小时以来,已经有三辆卡车来这装货。显然它就是北部私酒组织的心脏,私酒和资金就如同血液,从这里被输送到组织的每个部位中。

柯林取过皮水袋喝了一口,实地调查十分枯燥,虽然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目标,但这两小时间里,他和里卡多在一直打发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里是野外,一般的说话声也不会耽误什么。

里卡多服刑的那个监狱农场就位于这一带,但对于回到这里,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抗拒。

“……你也认识艾蕾娜?”

无意间,柯林说起季丽安有位朋友将去她那暂住,结果里卡多居然也知道艾蕾娜这个人。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他们以前同在一个修道院学校。虽然里卡多没被选入接受超凡教育特殊小组,但他认识艾蕾娜也是很寻常的事。

但说不奇怪,却也很奇怪。里卡多一直逃课很少去学校,更何况时间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居然一直惦记着一个异性的名字。

“原来她去了纳达罗吗?”里卡多有点飘忽地问,几乎让柯林以为这小子是另一个人冒名顶替的。

里卡多嘴角叼着一根秸秆,无意识地嚼动着。这大概是他在监狱农场里劳作时养成的习惯。

可能回到服刑两年的故地,勾起了他心里对过往一些回忆,里卡多平时朝气蓬勃的感觉消退了不少,几乎变回了两个月前那所阿斯旅馆里,柯林再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在无关痛痒的话题中,他也会毫无征兆地沉默走神,显然在思虑着些什么。

虽然不知道里卡多和艾蕾娜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但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柯林也就猜了个大概。他半开玩笑地说,艾蕾娜在南施塔德还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干脆让她住到你的出租屋里好了。

里卡多急忙嬉笑着摇头,说麻烦和不方便什么的。但他看似洒脱的笑容中其实有一丝自卑,没有逃出柯林的眼睛。

里卡多并不是天生勇敢的人,却始终对帮派活动向来有一种莫名的热枕,甚至面对拷问和生死搏斗也没有屈服过。但现在面对一个女人,却开始为那些原本引以为豪的事,感到了自卑,羞怯?

柯林接着说:

“艾蕾娜是从公国圣省被调回来的,看起来是下调,但加入的是刚成立就万众瞩目的禁酒局,而且位置好像也不低。”

“在她这个年龄就能有这种地位,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在整个公国也不多见吧。”

柯林在话里有意激他,里卡多沉默不语。与艾蕾娜相比起来,他自己简直卑微到了泥土里。

甚至还进过监狱,就连品格都谈不上正直了。

“也没什么,我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里卡多说:

“如果不是因为十年前的战乱,我们其实根本就不会碰见吧。”

里卡多还不知道,艾蕾娜应该也是一个超凡者。而且是在那近百人中,唯一一个跃出了原本的阶层,以孤儿身份进入了公国圣省的人。说她和里卡多是两个世界的人,确实一点也没有夸张。

但是柯林却莫名地觉得,身边的朋友会默默地感到自卑,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但这又怎么样?”柯林摆正了颜色说:

“她再出色又怎么样?说不定一个月后,我们还得雇她的上级给我们干活呢。”

“只要你愿意,就只会比她更出众,别看不起自己了。”

私酒之王最信任的头号助手,会配不上一个教团人员?

“……不管我变得再有钱,她也不会看得起我的。”

里卡多反驳说,语气莫名有些急促。接着他觉得自己失言,一会没有说话,柯林也没有回应他。等他再开口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聊起了之前被打断的另一个话题:

“莫里蒂比较看重我。”里卡多说:

“老族长教会了我很多,我会永远感激他。”

莫里蒂也是五大族长中的一位,但已经在那个监狱农场里关了二十多年,而且将永远关下去。

监狱的人大多被他控制。里卡多本身是五只手的人,跟那些人对上几个认识的名字后,除了拷问外没受什么苦。

但柯林也曾听说,里卡多总是被那位老族长带在身边。

不知道在那两年里,里卡多究竟经历了什么。

正当柯林这么想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柯林转头一看,乔凡尼刚刚来到了这里。

乔凡尼的身后和腰间各插着枪,可钢质义肢上也挂了一只布袋,左手正从布袋里摸索着掏出苹果,与其说是袭击者,更像是一个带着水果探病的人。

总觉得没了阿雷西欧之后,这个人是越来越放肆了。

“你是?!”

里卡多认出了他,毕竟乔凡尼脸上那条沟壑实在太显眼。

而上次见面时候,这个人还是他们的敌人。几乎就差一点,柯林就要死在他的手上。

柯林倒没有惊讶,毕竟这处隐蔽的地点本来是乔凡尼选的。

“接好。”

乔凡尼一边大嚼着嘴里多汁的果肉,一边丢了一个苹果给里卡多。这就是他能表现的最大善意。里卡多手忙脚乱地接过,有些迷惘地看向一边的柯林。

“发生了很多……。”柯林有点无奈地说:

“总之,这个人现在是朋友了。”

乔凡尼曾私底下说起过,他对里卡多的射击印象深刻。在乔凡尼带着柯林向他高速迫近时,里卡多精准地击中了他脖颈间不断摇摆的胸牌。当时距离不到五米,用的狙击步枪。动作却干净利落,就像闭上双眼也能完成。

胸牌不过一个硬币大小,里卡多完全依靠本能就完成了射击。这不是用技巧或天赋就能解释得过去的。

所以柯林提出让里卡多参与到与北部组织的对抗中时,乔凡尼也表示了同意。

至于乔凡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阿雷西欧走了,他就只能亲自赚生活费了。

“既然人到齐了,我简单交代一下情况吧。”

柯林望了一眼天色,子月已经悬于半空,而雌月还要过几小时才会升起。

经过里卡多和乔凡尼这段时间的调查,已经确定北部组织比想象中更加松散。它在由七位代理者在明面上管理。因为一直要出面交易,这几位代理的身份已经被乔凡尼一一标记。

而更多的巫师则不会介入到生意中,只要能定期获得他们应拿的比例,保证组织整体的收益,他们并不在乎代理人是谁。

代理人虽然大体上能拿更多的分成,但也时刻面临着血腥竞争。曾有过一天内更换三位代理的情况。但在业务上过于无能的代理,也可能会被巫师们考虑抛弃。

虽然柯林现在还处于这个巫师团体之外,但如果自己表现出足够的实力,也不是没有拿到一个代理名额机会。

先进入内部,再将这个组织倾吞下肚。

而今晚,就是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了。

第27章车祸现场

但是当柯林站起身的时候,乔凡尼一把拉住了他:

“我收了你的钱,才会替你去调查这些人。但你听了我的情报,还是决定要捅这个马蜂窝?”

“不然我为什么在这里?”

“对面不是一两个巫师,而是一个组织。你没有听明白吗?”乔凡尼说:

“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保守点估计,他们的超凡者人数都在四十个以上。四十个,就它妈跟一支军队一样。”

里卡多的肩膀颤了颤,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听说自己的敌人可能是四十多个怪物,依然让他心惊胆颤。

“你不是最渴望刺激么。”柯林好奇地侧头:

“这不就是最好的机会?”

“一边倒的蹂躏能算什么刺激?”乔凡尼莫名地说:

“我又不是受虐狂,只有那些猜不到胜负的赌局才能给人留悬念啊。”

“哪怕对手是四十位巫师,胜负也是没法确定的,乔凡尼。”柯林说:

“朋友之中存在敌人,敌人之中却也总会有朋友,能把这些人分辨出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四下无人,柯林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从土丘后走出,但依然位于阴影之中。远处的农场里亮起了灯,成为了这片黑暗农田里最显眼的目标:

“没错,这个组织背后是有四十余位巫师。但这又怎样?难道他们真的像一支军队一样铁板一块吗?”柯林笑了:

“不不,我们的敌人仅仅是一小部分代理人而已。”

“有限地与几个代理人开战,证明自己有更强的实力,然后就可以取代他们。因为我想这个组织背后的大部分人,都乐于拿到更高的收益。”

“你是说他们死了代理人也无所谓?”乔凡尼说:

“不,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你不能把五只手的经验往他们身上套。两个组织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柯林望着农场方向的点点光晕,有一些人影在晃动,那是一些工人在往卡车上装货。

“不用指望他们会偏向自己的成员,毕竟他们只是为利益才聚拢在一起。一个无比松散的团体,直到三十多天前,这帮贪婪的怪物应该还在为分蛋糕的协议互相残杀。”

“而代理人又算什么呢?你会为三十天前招的管家去报复谁吗?”

代理人会站在台前代表组织的最重要原因,只在于他们更适应世俗,而不在其他。从这几天的调查来看,代理人之间只是分工的关系,你负责货源,他负责运输,我负责控制帮派人员,等等。

之所以连这种世俗工作都要让巫师负责,是因为巫师和普通人之间的利害差异之大,就如同两个不同的物种。地下巫师只会因为各种原因变得更为多疑,他们大多只会相信另外一些巫师,也绝不能将自己的巫术嫌疑暴露给普通人。

而“代理者”与世俗对接的同时,其中几位也需要掌握与所有巫师联络的重要名单。所以理所当然的,扮演这个角色的人,也必须是巫师。

相比起单纯的战斗力,能保证组织能运作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这些代理者中,也确实有几位是不可取代的,他们对柯林也是不错的合作对象,比如有一个名为“伦尼”的人,据说负责疏通当局的人脉;以及唯一一位女性代理,她掌握施塔德外来的货源。

除了这两人之外,柯林觉得剩下五人的工作,交给自己的手下只会做得更好。

但成为巫师代理人,就要将自己在旧城收益的一半,甚至一半以上,分红给北部组织背后的那四十余位巫师。

这意味着每天凭空多出数千奥里的支出,这对柯林的计划而言是无法接受的。

但凡事都要讲究循序渐进不是吗?

毕竟现在的自己,还不可能一口气和四十多位巫师对抗。

…………

里卡多已经将自己的步枪组装完毕,当他拿起自己的爱枪,就不再感到恐惧,如同变了一个人,默默地离开柯林和乔凡尼,独自在一片作物之间埋伏起来。

只还要能被枪打死,就不值得害怕。

今晚有两位代理者,正位于这处农场中,这两人分别负责运输和一部分地下酒吧的经营。柯林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乔凡尼已经将他们作为巫师的一切调查清楚。他们的身份本来就处于半暴露的状态,所以不到一周就被人全部摸透了。

“现在另一个也弄清楚了,还不到子月。”乔凡尼说:

“只是会摆弄仪式行使一些通用法术而已。阵地就设在这片农场。但我没有进一步去确定位置,因为感觉你也用不上了吧。”

毕竟还不到子月,巫术的强度和规模都会有限,柯林已经没什么必要去破坏这种阵地,以实力直接击杀即可。

乔凡尼说话的时候,土路前方缓缓亮起了车灯。两人隐蔽到了路边,稍微等一会,看着一辆小型卡车摇晃着从眼前驶过。

卡车在货物上蒙了帆布,从这处分销中心驶出的每一辆货车,都会伪装外观,并且在进城路线上反复绕行。这是为了避开那些酒车劫匪,同时是为了隐藏分销中心的所在。

“有时货车也会载一些工人到这个农场,但他们无一例外被蒙住了眼睛。”乔凡尼看着远去的卡车说:

“也就是说除了几位司机,其他没什么人知道这处分销中心的位置了。”

柯林点点头,它的位置实在太偏僻,如果自己不是用了追踪标记,恐怕也没法发现这处对北部组织而言无比重要的场所。

“刚才走掉的应该是第六辆。”乔凡尼说:

“他们一天就走这么几趟货,我猜,那两位正主大概也快出来了……”

在乔凡尼这么说的同时,农场的谷仓里果然驶出了另一辆车,是最不起眼的廉价车型,千篇一律的哑光黑漆。

乔凡尼用健全的左手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我已经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所以我的义务也到此为止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一旁的田垄里走去,今晚的天气不好,无风但云层却很厚重,乔凡尼稍微走了几步,就渐渐隐没到黑暗中:

“注意我是要走这边离开。”他指着一个方向说:

“如果之后有什么不对,别把人往我这边引。”

柯林还想嘲讽他几句,但那辆黑漆的老爷车已经开近到了不到一百五十米处,车厢几乎是直角的,呆板得就像马车。这时再开口说话,也许就会被车主听见了。

也不知道是该头疼乔凡尼的明哲保身,还是该欣慰老獠牙还能维持着一点点活下去的欲望。柯林启动了炉床,肢体细长,如同一个不规则人形的穿梭魔缓缓浮现在道路的中间。

轿车在加速,但在这种乡间土路,他最多也就开上三十多码而已。就像对站立在面前的穿梭魔一无所知,司机踩下“油门”飞快地驶近了。

车上有两位巫师,一位还没到子月,另一位:

“用你的话来说,他是‘第二类世系’的巫师。”

这是两天前,乔凡尼交给柯林的情报。

乔凡尼听取了柯林关于“世系类型”的说法,觉得颇有道理,他大半辈子所见的巫师,大部分确实可以被归纳到这四类世系中。

第二类世系,精于物结和归零。但在频率操作和成像上却会逊色,以猎杀第一世系巫师为生的巫师。

赤星程度,正常情况下实力还要在柯林之上。

车辆毫无阻碍地“撞上”了穿梭魔的身体,然后穿透了过去。柯林看见车辆的速度似乎微微一滞,这绝不是因为穿梭魔对车体产生了阻力,也许刚才车里有人喊了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

穿梭魔在下个瞬间进行物结,一大团坚硬的生物质直接出现在了车体内,这是一场从车厢内发生的车祸。

同时令人牙酸的钢板扭曲声响起,有两条坚如钢铁的物结产物卡入的车辆前轮的辐条之中。这种汽车还没有保险杠,两个轮子直接裸露在车体最前方。随着它们被卡住,也就直接成了杠杆支点,让整辆车都竖立了起来。两只裸露在前方的前轮支撑着车体,微微一顿之后,整辆车就倒着砸落在地面上。

目前的时间,夜晚七点五十分。根据柯林的计算,是穿梭魔在近三天中最虚弱的时刻。

这原本是劣势,在此时反而成了优势。第二类巫师本来不精于感知成像,加上穿梭魔处于虚弱,多重因素下,他没能及时发现挡在路中的灵体。

可惜车辆的速度不够,所以柯林也没指望这一招就让里面的人送命。

迅速将穿梭魔收起,以免再次遭到针对灵素连接的袭击。柯林停止了以太之内任何灵素的运转,以藏匿自身。在黑暗中观察着那辆翻倒的汽车。

玻璃碎了一地,变形的铜质装饰断裂在一边,隐约夹杂着蜿蜒的鲜血。

红石引擎的技术并不成熟,受创之后的安全性无法保证。此时已经燃起火苗,劣质的油漆极为易燃,火势很快就会蔓延。柯林默默地观察着,等待里面的乘客离开危险的车厢。

只要谁推开那扇变形的车门,里卡多的子弹就会了结他的性命。

第28章杀死无辜者

金属板构成的车厢已经严重变形,不知是铁还是锡质的,但绝不应该是易燃之物。

火苗一开始只是孱弱地舔舐着车壁,但接着却不正常地鼓胀起来。原本就扭曲的车体不断地发出“咔,咔”的变形声,仿佛连金属都成了这些火焰的柴薪。

然后如同有生命般,一缕缕火焰从车体离开。就像在刚才的鼓胀中,作为物质的它们已经连接了非存在的燃料,步入另一种循环。

它们悬空而突兀地燃烧,又席卷着升起,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幕墙将翻倒的车辆环绕,同时,将近百米内的一切照亮如同白昼。

是那位赤星的巫师出手了。柯林心想,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遭到重创,但至少意识清醒,所以才有能力继续行使巫术。

雄雄燃烧的火焰阻碍了自己的视线,柯林知道不能再等下去,所以将意图全部聚焦到穿梭魔身。它就像浮游于空气中的深海幽影,开始无声地移动。

在与柯林的本体错开一定角度后,穿梭魔的肢节忽然不断地向火焰帷幕中激射而去。柯林把握着时机,每次都等它们穿入幕墙后的一瞬间,才进行物结。

“哐!”“铛!”

火焰剧烈地摇曳,金属撞击和变形的声音不断从火幕之后传来。

想必在受攻击者的视线中,那些棱刺是凭空出现的,而且在出现的刹那距离已不足半米,它们乌黑沉重如同钢铁,以极迅猛的速度撕裂汽车底盘,撞入狭窄变形的车厢内。

不到二十秒内,已经有数十根手臂粗的棱刺被捅进了翻倒的汽车中。

火焰之幕因此不断在晃动着,但却没有消散的迹象。

那个赤星巫师依然活着,但这种消极的防守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现在的自己还无法进行太精密的物结操作,只是勉强控制程度和时机。至于穿梭魔身的灵素最终会转变成什么形态,则几乎无法把握。

如果是远程抛射,甚至难以确定攻击的落点。

但那位赤星巫师的物结技术显然在另一个层次,他玩弄着火焰的温度,又用风压为它们塑形,就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似的指挥这一切。灵素驯服地流入现实,又在转化中形成精准的合奏,丝毫不见勉强。

不愧是以猎杀巫师为生的巫师,他们将物结技术强化到极致,只为瞄准人类巫师唯一无法回避的弱点,物质身躯。

又一条肢节被贯入火焰之幕,尖锐的呼啸在一瞬之后才出现。但在金属挤压变形声响起的同时,火焰之壁忽然露出了另一处豁口,让柯林一瞬看见火焰的另一边的景象。

那辆廉价汽车已经被大量棱刺钉在地面,不成样子。

可是没等他看清什么,那处豁口就已经愈合。

是巫师有意露出了这个豁口吗……不,不,那只是某种攻击留下的痕迹。有什么东西从火墙中被射出。柯林望向穿梭魔的方向,刚才,有东西忽然从它身穿透了过去。

“轰隆——”

闷雷般的爆炸声直到这时才响起,穿梭魔身后数十米处的农田里,忽然腾起了一大片火光。原本静止的气流变得紊乱,在穿梭魔到爆炸点间数十米间的路径,作物全部被削去了冠部,火星在根茎焦黑的断口处噼啪作响。

早秋,正快要收获的时候。作物蓄足了养分,使得火势在农田中迅速蔓延。

通过棱刺袭来的方向,那位巫师判断出了攻击者的方位,但他的物质攻击却直接从穿梭魔的灵质身躯越过去,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灵体,正是最为克制第二类世系巫师的存在。

但如果不是柯林有意错开了穿梭魔和自己本体的角度,也许现在他已经死了。

一击不中,那个巫师似乎也明白了,这种消极态势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糕。

随着平原涌起的风,那层火焰之幕被轻轻揭去,露出了火焰之中的情况。

在翻倒的车辆边,现在已经有两个人爬了出来。也难怪先前激射的棱刺没有取得效果。

两位代理者相互扶持着才能勉强站立。分别是一男一女,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也许是情侣或者夫妻。男人面色惶恐,正用肩膀搭着另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镇定地望着农田里起火的方向,明显还在寻找击败袭击者的方法。

男人还不到子月,女人应该就是先前采取对策的赤星巫师。

两人的身都有烧伤,而女人左腿的膝盖及以下,已经只是一条模糊的血肉。它软塌塌地悬挂着,再也辨认不出原本的形状。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支撑着她,恐怕连爬出变形的车厢都无法办到。

静静地匍匐在作物之间,柯林反而担心里卡多会不会在这时开枪。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这两人正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如果被他们躲过或挡住一发子弹,反而会暴露里卡多自己的位置。

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枪声始终没有响起,也许里卡多同样拥有优秀的直觉。

“没用的,我们都走不了了。”

男人面色难看地张望四周,现在已经方寸大乱:

“对面是精灵使,而且那只灵体在赤星之,正好超出你的感知……这是专门设计好的陷阱,有人特地找的对付我们的人!”

“闭嘴。”

女人低跪在地喝止了男人,她双目空洞,显然正在为灵体成像。但穿梭魔的存在太过稀薄,加她无法判断对方的种类,所以速度相对滞后,时间也许会拖长到了四至五秒。

穿梭魔开始迫近他们,在距离不到五米处时,女人明显察觉到了什么。此时成像应该已经完成了小半,她开始对灵体的距离感有了判断。

“马向右后方跑。”确定了穿梭魔的方位后,她立刻说道:

“绝对,不要停下来!”

听到这句话,男人也果断地放开了她残缺的身体,转身就向右后方跑去。

柯林无暇顾及那个男人,因为他也不愿放过这两秒左右的机会,巫师类型的克制关系只是相对的,作为一个赤星的巫师,控制的力量规模与自己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一旦成像完成,她对灵体也不可能会毫无反抗之力。

因为灵素连接可能暴露在别人面前,柯林不敢再使用纯灵素的攻击,但是在正面对抗中,物结化的产物却可能会被这女人轻易挡下。

正当他陷入僵局之时,枪声响起了。

“嘭——”

女人下意识以为是逃跑的男人被枪击了,因此而回头望去。结果,是她自己的背后炸出了一团血花。因为空气的温度并不均匀,光线偏折气流紊乱。里卡多未能击中她的要害。

但这一瞬的空隙,已经绰绰有余。穿梭魔细碎的前臂掠过女人的身体,下一秒乌黑的棘刺就从她的胸膛中穿刺而出。

肺叶裂成碎片,让她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定定地望着子弹射来的方向,那是里卡多的位置。

濒死之际,她残存的意图聚焦,眼眸中仿佛有火光一闪而逝。高温烈焰随即从地表下蹿升,滚滚向前涌动。轰鸣声中就像有一只火焰构成的巨犁,残暴地翻过沿途所有土地。在短短数秒中,它就已经推进了将近百米。

柯林急忙进行灵素增压,短时间内越来越多的棘刺从女人的体内长出,但都不能让这个法术停止。

时间过了多久?两秒还是半分钟?直到女人眼中的光晕彻底暗淡下去,它才无力地消散。

慌乱地从匍匐藏身的作物之间起身,柯林望着里卡多所在的方向,那里已经化为一片火海。他来不及多想,就有些踉跄地想要跑去救人。与此同时,那个逃跑的男人也已经窜入了作物之间,眼看就要远去。

刚才自己仓促起身时他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可能看到了自己的脸。

里卡多要救,但也绝不能让那个男人跑掉,所以柯林分出一部分意图,让穿梭魔追踪而去。

可是柯林的以太范围不过十米左右,原本,穿梭魔绝对无法离开这个距离。但在慌乱之中,也许是记忆被封印前的某些习惯动作再次浮现,柯林下意识采取了某些自己也不理解的举动,却又异常娴熟,就像是完成过千百次的习惯动作。

以太之间以某种形式相连,一片土地中往往存在若干片以太之网。

而这一株株作物的以太性质相同,疏密一致,就连接为了一片均匀宽阔的,最规则的以太之网。

在某种明悟之中,柯林察觉到了这片以太之网的某些缺口,接着就从自己的以太中,将灵素连接铺设了过去。

穿梭魔就像是拖着一条脐带,离开了长久栖身的柯林的人体以太,闪烁到了另一片以太之网中,向着男人逃跑的方向不断接近。

这时柯林才跑到了里卡多藏身的那片火海附近。因为浓烟和热浪,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边大声喊着里卡多的名字,一边试图推开那些被犁得一片狼藉的石块。

“柯林?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里卡多背着枪支从一旁黑暗中走出,除了脸有些烟熏火燎,但似乎没有什么大碍。

“……不,没什么。”

看到小兄弟没事,柯林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慌乱和失态。

此前,他曾若干次考虑过是不是要杀死里卡多,甚至杀死卢卡。但现在看来,这些也许都只是“自作绝情”。在谋划时,他总是自以为能狠下心来。但如果事情确实到了那一步,自己真的有能力下手吗?

“开完第一枪之后,我就直接向一边逃跑了。”

里卡多挠着头说:

“跟这些怪物战斗,我觉得应该把这种反应当常规动作了。”

里卡多将超凡者称为“怪物”,这微妙地让柯林有些不适,毕竟现在的他也是“怪物”中的一员,但这大概只是一种发泄的说法,所以他没有太在意。接着柯林忽然回过神来,望向被火光照亮的农田。

那个男人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刚才自己没有将视野转向那边,穿梭魔即使追了他也不做到什么。

柯林眯起眼睛在麦田里寻找动静,然后看到大概两百米处站起了一个人影。

正当他打算让穿梭魔袭向对方时,却看到那个人影手里拎着什么,正向这边摇晃着手臂,同时向着沙石路的方向走来。

等他走进到了火光的范围内,柯林才发现这人居然是乔凡尼。

“我不是说了,不要把人往这边引吗。”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将一具尸体丢在了地。正是那个逃跑的男人,而后脑勺已经被乔凡尼的义肢砸得凹陷下去。

…………

确认两位代理者都已经死亡,柯林松了一口气。

相比以往始终处于被动,或多或少都是为了自保而行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巫师发起进攻。

两个人因此而死,他们原本与自己无冤无仇。柯林不知道他们身有多少爱恨情仇,这世又没有人听过他们的故事,但随着两具尸体被丢入到火堆中,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

但柯林并不为此愧疚,既然这些人向沾血的利润伸出了手,就应该随时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麦田的火势在扩大,也许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了。原本,柯林有些担心这处分销中心会因此暴露于第三方的视野中。但是他们检查了那处谷仓,发现大部分私酒已经被运出,留在这里的并不多。

两种可能。要么,北部组织已经准备废弃这处设施,所以提前将货物转移了。

要么,北部组织的货源也已经临近枯竭。

总体来说,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事实如此,柯林在面对那些巫师时将拥有更多优势。

但即使是第一种,柯林也同样可以庆幸。这场火灾不会为北部组织带来太严重的损失,不至于让双方之间失去谈话的余地。

乔凡尼带枪看管着那些抱头蹲下的工人,无所事事地等在谷仓之外。最近他开始抽市面瘾头最大的烟草,却又索然无味。而柯林和里卡多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将这处谷仓搜索了一遍。

最终,柯林没带走谷仓里的任何东西,只留下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书信,扬长而去。

第29章留言与执法者

柯林不知道自己留在现场的信件,最后究竟会落到哪些人手中。

是剩下的几位代理者,还是北部组织幕后真正的主人。

其实现在还无法确认,这些“主人”是否真实存在。他们只是柯林的一个推测。因为现在台前的几位代理者,怎么也不可能将几十位巫师整合起来。更不用说代理者的人选已经更迭数次,相互之间貌合神离。

所以对这一切更合理的解释是,这个“北部组织”之所以会成立,其实是另一帮人的手笔。这些人一边通过这个组织秘密获利,一边躲在幕后,而且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掩藏得很好。

他们可能就是那些地下巫师中的某些人,但也有可能不是。

而柯林留下的这封信件,就是写给这些“假设中的主人”的。

……

“我的名字是海因里希。”

“在外面我也被人称为‘中尉’,如果是消息灵光的人,应该在几周前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但现在,我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你们传达讯息。”

昨天的凌晨,柯林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写下了这封信:

“因为如果我不将名字留在这里,那么恐怕到几天之后,你们的代理也依然弄不清楚状况:是谁袭击了这个分销中心,又为什么在得手之后分文不取……”

“因为他们从来不了解这座城市的情况,却又冒然派人进入我的地方。我知道这只是愚蠢的无心之过,但面对犯错的人,我的组织必须施以惩罚。”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将会向以下五位代理展开攻击,他们分别是……”

“或者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的目标已经只剩三位。”

信件中详细罗列了五位代理的名字和住址,以示意代理手中脆弱的组织,是多么的四处漏风:

“而在此过程中,我绝不会不损害你们的利益,就如同今晚一样。因为你我都清楚:我们之间未必是敌人……”

“……想必这五位代理并不能令你们感到满意。北部组织已经建立了两个月,但旧城的局面却还完全没有打开……你们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但他们却只缴低得可怜的利润,而且带来数不清的暴露风险。”

“最近代理在频繁更换,大概你们在考虑让他们之间进一步展开竞争。但想必经过这段时间,你们也已经明白:只要这些代理仍在依赖一盘散沙的安赫黑帮,建立起来的私酒组织就永远不成气候。

这些代理的表现之所以不好,其实与他们的个人能力关联并不大……”

“同样也是因为述五位代理的无能,我已经决定向旧城进军。接下去两周内,我的人与他们之间将开始战争,不留情面的战争。而我从他们手中夺取的任何一块地盘,也许都将继续向你们提供更高比例的分成,只要你们同意……”

“如果你们允许充分竞争,也许,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个全新的选项。如果你们愿意去了解在过去一周中这座城市的南部发生了什么,可能你们就会重新评估现任几位代理的价值……”

“我尽可能向你们表达足够的敬意,但这仅仅是一个提议,而不是请求。因为无论你们是否同意,我都会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投入到这场战争中,你们的态度仅仅决定着,你们会不会是我的敌人……”

“最后,希望我们都能从这场变化中获益。”

“——海因里希中尉。”

当四轮马车回到伯父的宅邸时,时间已经是九点二十分。柯林从车厢里弯腰走下,一边向里卡多道别,一边在考虑是不是已经该弄一辆代步的汽车。

最近,自己似乎每天都要在缓慢颠簸的马车,度过近四个小时。

而且随着私酒交易规模在以后扩大,自己的组织也将需要更多的卡车。

在那封留在现场的信件中,柯林留下了一个等对方回信的地址,以商议进一步合作的细节。

当然即使有回信,柯林也不会亲自去取就是了。

……

……

同一时间,辛西里区的某家地下酒吧里。

刚任的禁酒专员,一头黑发的艾蕾娜小姐,正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黑麦威士忌犹豫。

午她才刚刚离开火车站,匆忙地将行李安置在季丽安的公寓,顾不与阔别近八年的友人寒暄太久,就换制服赶去河港区的警局报道。

在警局角落一个杂乱无比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与自己分别不到一周的司,莱纳斯。一个三十五岁下的男人,但他留了长发,而且随便捆成马尾垂在脑后。头发的颜色很脏,就像是把暗金色和黑色两种颜料胡乱沾到了一起似的。

“老师。”

艾蕾娜站在门口,带着几分崇敬轻声唤了一声。听到声音,莱纳斯从手中的若干份材料中抬起头。看到艾蕾娜的脸后,他困惑了两秒,才恍然大悟似的:

“哦,你也是打算提前过来的。”

禁酒局自身的办公场所,要到四天后才能投入使用。比正式任期,莱纳斯实际提前了十天左右来到施塔德。

在禁酒局介入之前,与私酒有关的案件都由当地的警探负责。所以莱纳斯就托了一些关系,借用了这里的一家废旧办公室,每天出门调查之余,就埋头到档案堆里翻阅起相关的记录。

当然,在这里只能找到一些很边缘的材料。大多数和一个月前的几宗酒车劫案有关,对于调查施塔德遍地开花的私酒贩子来说,它们的价值有限。

艾蕾娜小心地走进了这间像杂物间一样的办公室,狭窄而脏乱,感觉已经好几年没人用过了。

莱纳斯只整理了自己使用的一小块桌面,面整齐地摆放放着他自己带来的工具,标尺,地图,记号物,放大镜。

他的指间始终夹着烟,但是烟灰都被好好收拾了起来,一点都没有落在外面。

看着那张密集地放着标记物的地图,艾蕾娜稍微感到了一丝好奇。

“你来得正好。”莱纳斯随手取下了挂在椅背的外套,站起来后,又俯身在一张白纸迅速地抄下了几行地址:

“我正打算出门去几个地方,如果你稍微晚来一步,也许我们就错过了。”

对于这样风风火火的莱纳斯,艾蕾娜却感到熟悉和习惯,自然而然地跟了他的节奏。

一如既往地,她没有去询问为什么之类的问题,而是直接说:

“那我去把身的制服换一下,您稍微等我两分钟就好。”

……

但是七个小时之后,艾蕾娜却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问清楚,他们究竟是要去哪。

虽然看到莱纳斯桌子的地图时曾一度感到困惑,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短短的一周时间里,莱纳斯已经摸清了施塔德十几家地下酒吧的位置。

而在这短短的七个小时里,他们已经跑过了其中的九家。进了这种场合必须点酒,但她不愿饮下哪怕一口,结果都是让酒杯原封不动地摆放着。

艾蕾娜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作为禁酒专员工作的第一天,竟然为私酒贩子带来了将近十个奥里的营业额。

“这十七家地下酒吧中,有十五家是稍微用点心就能找到的。”莱纳斯看似不在意地说,但他的神色稍有些凝重。

能在旧城和辛西里区找出这么多地下酒吧,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强的搜寻能力,而是私酒已经在施塔德严重扩散。

又抿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私酒,莱纳斯稍微皱起了眉头。作为来自同盟腹地的人,他并不习惯酒精的气味,但依然在努力感受,然后咽了下去。

接着莱纳斯取出了一只小瓶,一边张望着,一边从酒杯中收集了一些样本,小心收入衣内侧。

艾蕾娜望着自己身前的另外一杯酒,对于莱纳斯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不解:

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些地下酒吧的位置,为什么不直接带人来查封它们呢?

是现在人员还不够吗?

仿佛看出了艾蕾娜此时的困惑,莱纳斯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晃荡着,侧头问说:

“对于这些酒,你是怎么看的呢?”

“……怎么看?”

“现在的你能非常确定地说,它们是恶的东西吗?”

艾蕾娜犹豫了一会:

“我觉得……能。”

看着她的眼睛,莱纳斯轻松地笑了起来:

“不,不用欺骗自己,我知道你做不到。”

施塔德出身的艾蕾娜,其实是个辛西里人。她的背景与里卡多类似,家族中还保留着浓重的传统。在未成年时,她曾数次在祭祀中接触到酒。

而即使撇开这些不谈,酒对她来说也仿佛是一种天经地义的存在。艾蕾娜的不少家人都有饮酒的习惯,难道要她认为这些人都是邪恶的吗?

但这与她自己触犯禁令是两码事。

“这样说吧,不管调来再多的人,也没法把地下酒吧从施塔德禁绝。”

在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天,莱纳斯,禁酒专员在公国的头子,就非常明智地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我们以后也应该学会和这些地下酒吧‘相处’。”

艾蕾娜有些呆滞地望着莱纳斯,几乎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自己老师口中说出。

从教团出来的人,往往有着更强的道德感。而艾蕾娜正是从莱纳斯那里受到熏陶,她一直坚信,无论是不是身处教团之中,他们都必须恪守许多重要的原则。

“‘相处’?您的意思是说……”

执法者怎么能考虑与违法者相处?难道从私酒贩子那里收受贿赂吗?

“当然不是。”

莱纳斯一边回答着,一边注意着角落里的几个保镖,他们身没有油滑之气,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场所。但却又在老练地留意着场中的每一个人。

这根本就不是街的混混,反倒像是受过训练的军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说话间,莱纳斯已经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饮尽,然后起身挤入了杂乱的人群。艾蕾娜见状也匆忙跟,但她留在桌面的酒,依然一滴未动。

……

两人从乌烟瘴气的地下酒吧走出。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从地下酒吧这一头入手,这样一家一家地去查封,我们只会疲于奔命。”

莱纳斯走到河岸边站定,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手中的烟:

“它们只会在越来越隐蔽的地方重新出现,而我们的人也会被一点点腐蚀。”

他叹了一口气说:

“这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必须要从货源入手。”

之所以去这么多地下酒吧,目的不是确认具体的店址,而是为了寻找他们背后的酒精供应者。

“货源?”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施塔德?”

来自同盟腹地的莱纳斯,在公国圣省中也有着很高的地位。其实他并不是被谁下调到了施塔德,而是他自己要求来到了这里。

艾蕾娜原以为这是以为施塔德的私酒贩子特别猖獗,违禁的情况也特别严重。但现在看来,老师的打算似乎并非如此。

“因为无论陆路还是海路,施塔德都会成为私酒输入的重要关口。”莱纳斯说:

“但如果控制住了施塔德,就可以控制埃德蒙德公国的私酒输入,控制公国的私酒输入,整个同盟西南的情况也许就会得到缓解。”

既然地下酒吧是管不过来的,那就釜底抽薪,专门打击他们的货源。

这听起来很美好,但是艾蕾娜稍微一想,就发现了这种思路的漏洞。

“可是就算境外的酒一瓶都进不来,也总有人可以在国内偷偷生产的。”她说。

即使城市里可以勉强控制住,那无比广阔的乡野呢?这又怎么可能禁止得了。

“是啊,你想的没错。”莱纳斯说:

“所以我的方法最多在一两个月里生效,在这之后,私酒就会席卷重来。”

“我只是想寻找最有效率的做法,毕竟,这是我的职责。”

即使不存在成功的希望。

“这真是一条愚蠢的禁令。”他感慨说:“一条必将失败的禁令。”

八年来,艾蕾娜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无力的老师。但即使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局面下,他依然坚持采取最大的努力。

“可是……”艾蕾娜犹豫着说:

“如果这是一条根本不合理的禁令,我们又为什么要遵守它呢?”

莱纳斯望着明暗不定的河面,低声地,就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

“因为它是法律,而我是执法者。”

“它是否合理,与我无关,只与立法者有关。”

第30章一吨军火与新合作

柯林作为切斯塔洛家族派出的代表,每隔一周左右,就会向卢卡汇报卡佩罗查禁私酒的进展。

距离卡佩罗家族正式开始行动,时间才过去了短短两周,但南施塔德已经有十七个地下酒吧被清理出来。光计算劫掠的货物,价值就在十几万奥里左右。五位族长在惊讶于私酒贩子向南施塔德渗透之深的同时,也一致对这样的成果感到满意。

他们大多还有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其实只是在为“海因里希”扫清竞争对手。一个真正能撼动五只手地位的势力,正在他们的帮助下悄悄崛起。

卢卡依旧在“阿斯旅馆”的顶层办公,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他似乎异常忙碌。柯林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不急不缓地,向他汇报着卡佩罗的每次袭击的经过,从线索的发现,人员消耗,到事后尸体的处理,柯林交代着所有细节。

除了对“中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卡佩罗的行动本身不存在问题。所以柯林只需要将一切如实报告,没必要编造什么。

也许是出于信任,卢卡没怎么留意柯林说的内容。他在忙自己手上的事,只是偶尔记下柯林口中出现过的数字和名字,以便需要的时候核查。

等到惯例的汇报结束之后,柯林就准备自己离开,结果卢卡却又叫住了他。

他插上手中大明尖钢笔的笔帽,一边从座椅上站起,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这段时间里,你听说过一个被称为‘中尉’的人吗?”

“没有,怎么了?”

“是从马里齐奥那边来的消息。”卢卡说:

“他怀疑不止北边那帮人来到了南施塔德。另外还有一批人,可能是几年前从拿勒回来的军人。”卢卡皱了皱眉说:

“而且最近总是有人提到‘中尉’,所以我顺便问一下你,在卡佩罗那边听说过什么吗?”

柯林想了想,回答说:

“卡佩罗那帮人,您是知道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和谁火并,现在,应该也只记得要毁掉每一个地下酒吧。”

“所以,我在那边从来没听说什么‘中尉’的事。至于中尉可能是谁,这些私酒贩子还在各自为战,分有若干派别。如果我来猜测,这个中尉可能就是其中的哪个头目吧。”

卢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现在死在卡佩罗家族手上私酒头目,少说也已经有七八个。但他们大多没有名字,因为也没人去深挖他们的身份。

这样一来,即使现在“中尉”被卡佩罗的人打死了,恐怕也得过段时间才有消息。

虽然现在是卡佩罗冲在最前面,但不能指望这些人能留意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最后还有一件事。”卢卡说:

“听说最近有人在大量买进枪械。我猜现在,只有酒贩子才有这种财力和需要。所以最近的清扫……应该会遇到比较激烈的反扑,可能会有重火力,你自己注意一些吧。”

“我会的。”柯林微笑着回答:

“另外,我很少跟他们去现场,所以也不用担心什么。”

…………

其实,即使每天跟去火并的现场,柯林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因为那个大量买进枪械的人,就是他自己。

成衣销售业的巨头丹尼尔先生,在这几天利用“违禁品礼物”别出心裁地讨好各地的采购商,签下了不少新订单,也激得同行们一片哗然。

一种病态的竞争,开始在施塔德成衣业的圈子里兴起。所以当柯林带着面具,再度造访丹尼尔的办公室时,这位经理人异常爽快地支付了六千五百奥里的尾款。

同时,为了防止柯林向其他竞争者出售同样的货物,在获得保证的情况下,丹尼尔非常有魄力地预订了另外将近一百五十箱私酒,并且当场支付了另外一万奥里的订金。

在意识到这些违禁品对自己生意的价值之后,丹尼尔开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存放大量的现金。

所以这一次,柯林是拎着一只皮箱离开丹尼尔成衣公司的。奥里的币值极大,十奥里的纸币并不常见,所以箱子里有许多是面值为一或二的奥里。感受着手中箱子沉甸甸的重量,柯林知道这是很多人一生也无法获得的财富,但他的心里反而没了什么实感。

因为它们来得太快,也因为它们马上就要从自己手中离开。

通过“脏手指”德乔的关系,柯林联络到了一位军火商人。据说他是白都人,名为施密特,一年前才从战火渐熄的喀瑜次大陆乘船回国,又在施塔德暂时落脚。这个人平时接触的客户,大多是准备组建小型私人武装的贵族。而在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他同时向战场双方出售武器。

因为卡佩罗的内战,德乔想尽办法要购入武器,却找不到门路,结果一次在旧城的赌场里,他却柳暗花明地结识了这样一位人物。

“施密特说只要你能出一点三倍的价钱,有一小批本来要被运到鄂图去的货就归你了。”

德乔说:“但其实那批货已经被扣了两个月,好像是因为这个人以前得罪了海关。一点三倍的价钱?其实折价卖还差不多。”

柯林想了想:

“这次就先这样吧,但前提是必须让他自己——把那批货从被扣的船上弄出来。”

之所以接受这个价格,也是因为目前已经很难在其他人那里买到大批武器。而且不久之后,柯林觉得自己和这位施密特先生会再打交道。

于是,刚刚到手的一万六千奥里,就这样从柯林手中消失了。

两天后将近三十只木箱被送到了柯林指定的地点,在那其中是将近两百支枪械和各种口径的子弹。

而真正令柯林吃惊的是,最后这批货竟然是论公斤结算的。

配上一定比例的子弹后,售价是十六奥里一公斤。

从结果来看,自己差不多买了……一吨军火。

论重量计算后,事情突然就显得特别夸张。这,就是同盟境外武器交易的风格吗?

…………

如果只是为了对抗北部组织的世俗部分,其实根本用不上这么多武器。

柯林也不敢让这些轻机枪频繁出现在旧城街头。虽然治安同样好不到哪去,但那里毕竟不比辛西里贫民聚居的南施塔德。

万一真的引起当局的恼怒,也许一切就都完蛋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这批武器只能在南施塔德使用,购入它们,主要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基本盘,以及防备五只手从背后可能的进攻。

随着北部组织从南施塔德彻底被清理出去,卡佩罗对自己那些地下酒吧的庇护,也许就再也演不下去了。甚至现在,马里齐奥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些退伍军人在自己地盘上的活动。

而到了那时,五只手就会成为“中尉”的敌人。

只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己能摆平旧城那边的情况吧。

…………

从十月九日开始的将近十天内,北部组织在旧城的四十余处地下酒吧,开始频繁遭遇袭击。

从拿勒回来的军人们重新拿起了枪,这时,他们纪律严明的优势开始显露出来。

优势不在于胜负,因为胜负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哪怕军人们用的只是手枪。对手原本就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比起五只手的人也相差甚远,哪怕他们在这些天杀过几个人养起了几分凶性,也绝不会是这些专业战争机器的对手。

所以比起这注定的胜利,军人身上真正的优势在于,每次突袭的时间都被控制在了五分钟之内,而且几乎没有造成无关人员的伤亡,也没留下任何线索。从而使得将整个事件的影响被压到最低。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之中,两个组织之间完成了一所又一所所地下酒吧的让渡。这种一边倒的态势,反倒显得像是两边早就商量好了结果,现在只是在为平稳交接随便走个流程一样。

十月八日,正式行动开始的前一天,柯林终于收到了北部组织背后主人的回信,上面只有一家私人银行保管箱的钥匙和编号,以及写有四十二处地下酒吧位置的纸张。其中的意思非常明确:他们之间达成了合作。“海因里希中尉”将有资格参与到代理者的竞争中。而这四十二家地下酒吧,就是一开始的试点。

所以除代理者之外的大部分巫师,都不会干预他将要发起的进攻。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处理那三位代理,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而已了。

每次手下展开突袭的时候,柯林都会专门在场,以防备某位超凡者出现,结果始终没有。也许是因为这边的人除了手枪外,还会额外携带若干挺“打字机”。在狭窄空间内,哪怕是巫师也不愿意和这种东西正面对抗。

但柯林不相信他们会甘愿退出竞争,无论幕后者的态度如何,只要他们还活着,自己就无法安睡。

而想必几位代理那边的想法,只会比这更为激烈。

第31章身后事与货源

其实在西郊列车**的风头过去之后,柯林已经重新恢复了寻物术的练习。

随着自己涉及的利益越来越庞大,除了不断变强,再没有其他选择。

意图长久地聚焦着视线之外的事物,心之壳的裂隙也再次被扩宽。每隔两天,柯林会将新的标记投入海中,这些薄木片很快会在近岸紊乱的洋流中扩散,覆盖将近数公里的海域。

现在这种练习已经进行了七轮,柯林可以同时追踪的标记物也增加到了一千三百余个。一千三百多枚星辰,在柯林的心内海中二十四小时勾勒着水流的轨迹。如果以这个数值为参照,那么他的意图强度已经比列车**时升了将近三分之一。

作为没有世系传承的巫师来说,柯林的进步速度已经相当惊人。但这依然不够,因为,他同时也在面对着越来越强大的对手。

另一方面,北部组织“背后的人”会在短短的几天内寄来回信,其实是有些出乎柯林意料的。

因为不知道他或他们具体的身份,为了方便思考,在此将之称为:“幕后者x”。

按照柯林一开始的预想,这封回信至少应该在十余天后出现。因为最起码的,幕后者x需要一定时间来查明“中尉”的底细。

但他们却在四天左右就做出了反应,也许说明在更早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中尉”的存在了。

但比这点更重要,也更令柯林不寒而栗的是:自己可是杀了一位赤星的代理。这样做目的本来在于展现实力,但是从结果来看,幕后者x好像没有因此感到忌惮。

柯林向他们展现了某种暴力威胁,但幕后者x却无视了这种威胁,或者没意识到这是威胁,直接给出回应。

难道他们自身的实力,可以随便控制这种层次的巫师的吗?

而且,如此轻率地让一个外人加入代理者的竞争,也说明了在幕后者x眼中,北部组织以及代理们的地位,可能比柯林想象的还要更低一些。

与其说是代理人,不如说是单纯的工具。

那么在以后与幕后者x的合作中,自己想取得平等乃至主导的地位,则明显还需要扩充更多的实力。

可除了追踪水流这样渐进的练习之外,在超凡实力的飞跃性提升,柯林似乎暂时遇到了瓶颈。

进一步挖掘血脉力量,需要大量激发物用于试验。不说季丽安暂时被新室友牵制,这本身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在“第三十二区”的频率探索中,柯林始终没有遇到与那个神秘女人签下契约的存在。而她自身也没有透露主人行踪的打算,对于主人的一切,她都选择闭口不言。

但即使这样,柯林也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信息源。对于来自“已死之人”的讯息,柯林难免感到好奇,因为它可以回答前世不可想象的终极问题:所有人的归宿。

从第四次进入这个频率,柯林开始不停地向这位亡者追问其他问题,无论对方作何反应。

直到某日,她终于开口回答,证实了柯林关于她是一位亡者的猜测:

“此身确实已经死去。”

“但以此身死后的记忆,无法回复你的疑问。”

“……为什么?”

“此身仅知且亲眼所见的是,至少有三条冥河划出了七个冥国,而它们又分属于不同的异乡。”

手臂被悬吊的她低垂着头,胸前伤口中那些黑浊的污血,似乎过了数千年也没有流淌干净:

“但乌尔柱人的魂归之所,还要位于这七个冥国之外。您是乌尔柱人吗?还是柳齐费尔的儿女?从您的样貌,此身看不出您将受辖于何处,猜不到迎接您的是安眠,永劫,审判,轮回,还是为此身所不知的其他归处……”

她的语调很慢,有着古老雅致的韵律。而且她似乎认为,魔裔乌尔柱王朝仍存在于世。观点也和现下安赫学说不同。这应该就是来自圣王以前的话语,甚至,人类时代之前的话语。

“所以请回去吧。”她说:

“我们会跨过不同的冥河,最后归入不同的冥府。”

“各行其道,互相宽恕。”

如果,她一直没有获得外面的消息,也许她的主人,已经数千年没有造访过这个深度为赤二星的频率了。

那么夺取这份契约的打算,也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

但她的回答却仍让柯林颇为在意,因为通过她,柯林第一次确认了死后世界的存在。

如果人死后确实会归于冥国,那生前的百年,也许都将变成微不足道的一瞬。

而两世轮回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如果自己死了,会回去哪里呢?

柯林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往这个方向想下去。因为前世的记忆,他仍习惯于更注重现世,更积极的思维方式。

虽然偶尔有些好奇,但他其实不会认真去考虑,自己死后会面临什么。

…………

旧城剩下的三位代理非常警觉,在分销中心出事以后,他们就同另外的五位心腹一起失去了踪迹。不止原来的住址人去楼空。就连他们自己下辖的黑帮以及酒吧,都被丢在一边不管了。

这也是柯林的人进入旧城时,几乎没有受到抵抗的部分原因。

但他们已经与世俗接触太深,有太多的人见过他们的脸,知道他们的生活习惯,每天出入哪些地方,和哪些人来往。只要他们没有离开施塔德,就迟早会被人通过这些痕迹揪出来。

“超凡者在面对一般人时,最大的优势其实不是力量,而是隐蔽。”

柯林对乔凡尼说,后者则饶有兴趣地听着。自从接受“四类世系”的分类思路后,乔凡尼时不时会听柯林讲些奇奇怪怪的分析,偶尔做些指正。

这种分析往往站在很抽象的层面,有些很脱离实际,但有些却意外地准确。乔凡尼时常也会有类似的感触或经验,但没有像柯林这样试着语言化地表达出来。语言化之后,往往又会有更进一步的理解。这种体验就像是在梳理自己的生命,就连现在的乔凡尼,也感到了一丝有趣。

“如果将巫术视为一种武器,那它明显属于火力过剩。在突然袭击的情况下,一枚子弹就已经足够夺人性命。那为什么巫师仍然会对普通人形成优势?因为普通人会防备子弹,却不会防备巫术。”

“但如果他向某人暴露了自己的巫师身份,那么他最大的优势,也就不复存在。”

乔凡尼想了想:

“一个普通人在知道巫师存在时,也许就不能算是普通人了。”

某种程度,枪械也可以算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巫术’。它没有痕迹,不受频率限制,这样算来,甚至还属于第二世系。

而它就是乔凡尼最擅长的巫术。

柯林点了点头,继续说:

“但是相应的,巫师对枪械的防备反而比普通人更弱,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已分散到更复杂的巫术对决中。”

灵素痕迹的追踪,检查自己有没有被某个仪式锁定,对阵地的打理和保护,等等。

当他专注于考虑这些时,反而更可能会疏漏过一个单纯只是普通人的对手。

比如乔凡尼,就通过这种方式在追踪调查中取得了许多优势。

“通过分销中心现场的痕迹,那些代理者一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精灵使。针对这一点,他们会做大量巫术对决的准备。”柯林说:

“那如果这时候对手发起的袭击,却是毫无灵素痕迹的炸药,狙击步枪,以及手提轻机枪呢?”

彻底出其不意。

抛却巫师身份,这帮人其实只是普通市民,即使和安赫本地帮会有了接触,也不会掌握对抗近现代武器的完整战术。

所以,让身没有灵素痕迹的人使用武器,反而会比巫术手段更有效。

用普通人对付巫师,用巫师对付普通人。最近这种思路开始在柯林脑中渐渐成形。

但问题是,哪里有能接受“巫术存在”这一事实,能够娴熟运用现代战术,而且足以信任的“普通人”?

柯林身边正好有一位。

里卡多。

他也学会了直接使用激发物,在乔凡尼的传授下,每天都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

巫师或多或少有些书卷气,而他们则是更干练果决的猎犬。目标是八位已经暴露身份丧失最大优势的巫师。在白都商人施密特的“一吨军火”到位之后,里卡多和乔凡尼就已经开始行动。

…………

另一方面,旧城四十二所地下酒吧的交接工作,在班尼迪克特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情况超乎了这个留学生最好的预想,时间还不到十月中旬,而他们的组织已经大面积铺开了自己的销赃渠道。

但最令班尼迪克特振奋的,反而是这四十二个酒吧遗存的各类账本。这些账本原本分别属于零散的安赫本地帮会,现在被整合在了一起。通过这些复杂而全面的记录,班尼迪克特得以从更深的层面了解旧城市场。

对于地下酒吧的经营,柯林已经逐步放手给了这个进步极快的年轻人。虽然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多技术含量,但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对数字的敏感,班尼迪克特总是能把复杂的细节处理得很好。

“现在我们扩张的速度,比计划预想又快了将近二十天。”他说:

“所以……货源紧张的问题也就提前暴露出来了。”

经过先前的勾兑,柯林手中有九百余箱,9600瓶威士忌。但瓶子却只有3200只,这些大部分已经售出,或者卖给了成衣销售业的丹尼尔。

“现在店里用的都是桶装,而且剩下的量也不过四千瓶左右。”班尼迪克特说:

“因为血腥冲突,旧城那边的生意还需要时间恢复。但即使这样,这四千瓶的储量也撑不过两天……”

北部组织的货源似乎早就出了问题,分销中心里的储量就少得可怜。而这刚刚接手的四十二家酒吧中,有些储备货物可能也被人提前转移了。

所以,柯林最后获得的各色私酒总共不过两百箱,而且其中一百四十箱已经用工业酒精勾兑过,有一定概率致盲甚至致死。以柯林对自己的要求,它们是绝不能在市面售出的。

剩下的六十箱通过精馏和勾兑,可以变成一百八十箱,大概2000余瓶,但也不过是将断货的期限往后推了一天而已。

情况比预想中还要糟糕得多,也就是说柯林必须在这两天时间里,找到新的货源。

因为幕后者x的提前答复,整个进程都被提前了将近十天,所以柯林也不得不面对计划之外的情况。

但施塔德已因为禁酒一片干涸,又怎么可能凭空变出一批酒来,填补这数万瓶的空缺?

…………

“诶,你就是传说中‘中尉’先生?”

对面女人轻佻地打量着柯林脸的面具,语气中似乎有些失望:

“亏你能找到我这里,不过,我还以为你的样子会更吓人一些呢。”

这个人身为巫师却不忌讳抛头露面,那些流氓混混在私底下说,她是最美艳的一位代理者。

与现在忙于奔命的三位代理不同,因为掌握了货源,所以她地位稳固,肆无忌惮。

“要货的话我这里有呀。”她拿着细长的烟杆,缓缓吐出迷蒙的雾气:

“就是不知道你能付出什么了。”

第32章赤欲

这个人名为歌蒂,这里正是她的私宅。

她的装束颇为夸张,平时不可能在街上见到。黑红色的绮丽衣裙,尖顶的帽子,仿佛在刻意强调自己女巫的份。手中细长的烟杆,则让她像一个卖弄异国风的女。

“当你大方地说自己会魔法的时候,别人反而会以为你只是在撒。”

这个女人的脸上浮现一抹讥讽的微笑:

“比起灰头土脸地遮遮掩掩,我更喜欢这种生活。”

但掩藏份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作为一个地下巫师,她能以这种轻浮高调的姿态生存下来,则说明一定有其他过人之处。

柯林没有在她上察觉到灵素的痕迹,当然他的感知力本来就迟钝,不能说明什么。

“九千瓶,是吗?”歌蒂皱眉,仿佛在困惑地考虑着:

“我的脑袋不太好,九千瓶,是能装满多少个浴缸的量呢?”

为什么要以浴缸为单位。

虽然心生疑问,但看她好像真的在为此苦恼,导致谈话无法进行下去。所以柯林不得不回答了她的问题:

“如果是单人用的浴缸,大概……十九缸左右。”

“嗯,嗯。”她点着头:

“现在我手上有十缸,然后剩下的,在一个月里补齐可以吗?”

“你这有十缸现货?”

仍在奇怪为什么以浴缸为单位,但柯林沿着她的话,也说了缸。

“是哦。”

那为什么北部组织还会陷入货源枯竭的境地。

“不控制着一点的话,他们又怎么会出更高的价呢?”仿佛看穿了柯林在想些什么,歌蒂轻笑着回答:

“我本来是打算捞到十一月就跑呢,既然其他几位代理争,就让他们争得更激烈些好了。”

“所以直到昨天之前,我是绝不会一口气把它们都放出来的。”她说。

可这一切,都因为你的出现而改变了。

“伦尼昨天找到了我,他是另一个代理。让我带给你一句话。当然这句话,也是被伦尼的朋友嘱托给他的,至于那个朋友又是被谁指使的,我就彻底弄不清楚了。”

歌蒂缺乏条理地绕着圈子,却又不急不缓地说:

“这是一句没有来源的话,但传话的人却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我猜你大概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最好,认真一点哦。”

一个预知了自己动作的人,柯林的神色稍稍凝重了起来。

没错,只有一种可能……幕后者x。

“那个人说,以后很快会有新的钥匙被送到你这里,而你,每天要让人把百分之五十五的利润放进那些保管箱,但况无论如何,数额不能少于六千奥里,全部要现金或者黄金。

“如果你能做到这件事,并且维持到十天以后的话……”

歌蒂眯了眯眼,似乎有些不太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那么,整个旧城就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些话后,歌蒂马上换了一种语气抱怨说:

“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把这句话传达给你,本来明明还能开更高的价的。”

组织背后的人,已经厌倦了他们之间内斗不休的局面,所以找来另一个更可靠的代理者,准备将旧城的私酒联盟整合成一架更高效的机器。

作为从内斗中获益的人,如果歌蒂选择阻碍柯林,维持现在的局面,反而会对她自己更为有利。

但歌蒂应该也从幕后者x那里获得了另一道信号:将手上的货交给柯林。

而在不久的以后,如果柯林掌握了整个旧城的私酒分销系统,那么歌蒂控制货源的做法也就失去了意义。

因为,她将找不到柯林之外的买家。

为什么现在的她会将手上十缸存货一口气交给柯林,这就是原因。

幕后者x会全面倒向自己,早已在意料之中,歌蒂只不过是传递了更具体的条件。

现在最紧迫的问题,依然是货源。

柯林不知道歌蒂是从哪弄来的酒,虽然那点量还没法完全满足需要,但也已经相当可观。

不过,为什么是每天一缸……到底是从什么渠道弄来的?毕竟是这种不算多又不算少的量,怎么说都有些尴尬。

但这是对面在施塔德立足的根本,所以柯林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询问这些酒的由来。

“其实代理之间的竞争能结束的话,对我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歌蒂轻轻吐着烟雾:

“只是这样一来,就没法在十一月就赚到足够的钱逃跑了。只能准备细水长流”她说:

“这一笔我们取个整数,每缸1000奥里怎么样?”

每缸1000奥里,即使以一比三的比例勾兑之后,奥里左右。

而且还不知道这些货的质量。

虽然在刚才大呼吃亏,但现在歌蒂依然开出了一个准备吃人的价格。毕竟柯林现在确实急缺货物。没有酒,他不可能每天向组织背后的人上交6000奥里。

但如果以这种价格拿货的同时,还要另外上交6000奥里,那么柯林和他的组织也会陷入无利可图的境地。

柯林打量着歌蒂,发现她是认真的。于是想了想说:

“现在施塔德海岸线的两到三海里之外,漂满了从海外来的货船,就跟一座海面上的钢铁城市一样。”

他说着自己通过无数追踪标记勾勒出的近海现状。

“大部分装着从各国进口的原装酒,有些是原本有订单,却因为令而没法入港;有些则是投机者听说了令,拉了满满的一船酒过来。现在那里到底有多少酒呢?我觉得大概能供整个施塔德消耗一年。”

“诶?你想说什么?”歌蒂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货源会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柯林说:“所以渐渐地,你的地位也就没了有保障。”

成为平庸的竞争者之一,随时都有被抛弃的危险。

“你当海岸巡逻队不存在吗?”歌蒂侧着头反驳说:

“每两小时就有一艘快艇经过,可在船上卸货,需要时间。就算能在那些船上买到酒,你又准备怎么把它们弄上岸呢?”

除非买通海关,将那些酒混进合法的货物中。

“办法总会出现的。就像你,不也找到了让酒进来的路子吗?”

“我这是……”歌蒂说到一半,生生咽了下去。

如果她在反驳,说明她这些酒并不是从外面弄来的?

“你手上的这点量根本满足不了市场,但我们却依然尽可能地将地下酒吧铺开,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货源问题迟早会被解决,无论走私还是私酿。

带着面具的柯林站了起来,慢步走到歌蒂的侧。这个烧伤面具上似乎仍残留着中尉的意志,在扮演中尉时,柯林也不自觉地会被影响。感染了愤怒,以及在这愤怒背后,鲜红的。

或者,这就是他被长久压抑的另一面。

“很快每个私酒贩子都能买到酒,酒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永远是运输以及秘密销售,因为它们只能依赖一个密不透风的组织网络。”柯林说。

歌蒂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所以柯林走到她的侧时,她的脸位于柯林的下肋附近。

接着柯林却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她艳丽的脸上拍打起来。就像是在揉捏自己的宠物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因为最近的顺利而得意忘形?因为中尉面具的遮掩?还是因为歌蒂的上充满暗示,所以同样鲜红的她盛放得越张扬,自己就越有羞辱她的冲动?

“而这个组织完全被掌握在我的手中。”中尉低声地说: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会明白,很快你就只能依靠我。”

对方似乎也为海因里希侵略的举动所惊吓,她许久地坐着,没有给出反应,一动不动。

先前的轻佻和从容都消失不见,纤细的脖子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不知道她是在顾忌自己手中的分销网络,还是自己背后的幕后者x。

歌蒂到底是什么实力的巫师?不知道,也许比自己要更强大。但现在却放任别人的手玩弄她的脸颊。

对此,柯林的心里慢慢地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场游戏已经在遵循着与个体实力无关的另一种规则,所以,强者才会被弱者所蹂躏。

“以后我会从你这里优先采购,我给你这个权力。”

“你并非不可替代,我手上还有有其他的货源,当然,信不信由你。”柯林说:

“一缸400奥里,明天我会派人来取。”

歌蒂始终没有躲避柯林的手,她低下头,也许因为第一次遭受这种屈辱,脸颊滚烫。

“嗯。”

一个几乎是从齿缝间渗出来的回答。

“对了。”歌蒂咬着牙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泪水在打转:

“我忘了一个条件,也是那个朋友托我转告的——你必须毁掉一个刚来到施塔德的酒专员,名字是‘莱纳斯’。”

她脸上依然量惊人,似乎将泪蒸发成了眼中的迷雾,却用唇形传达了无比狠毒的讯息:

“否则,被毁的人就是你。”

第33章星狙杀暗流

闪烁的镁光灯带起大量烟尘,在一栋刚投入使用的办公楼前,将近三百位酒专员,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一百余位文职人员在列队合影。

酒局正式开始运作,各报记者蜂拥而至,毫无疑问,这将占据明天市内各报的头版。

同样在现场被展示的,还有十几位刚刚被羁押的陆上走私人员。据说酒局的“头号专员”提早两周就来到了施塔德。而在这仅仅的两周时间里,他就凌厉地切断了数条私酒运输路线,作为结果,施塔德全市私酒商的仓库都为之干涸。

“酒局成立之前就取得了这样的成果,不知道您对部门的前景怎么看呢?”一些记者簇拥着提问,他们紧紧地盯着莱纳斯,就连酒局长都被冷落到了一边。

“我对前景非常乐观,对令的执行同样乐观。”莱纳斯简洁干练地回答,他不是第一次应对这些报社和杂志:

“之后的几周内,还会有超过一千名酒专员完成训练,分批部署到施塔德。”莱纳斯一边说着,旁边有几位摄影师在向他招手,他整理了下衣领,转头露出一个爽朗自信的微笑,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镁光灯响起。他确实很适合出现在报纸上,即使穿上制服,莱纳斯的形象也比一般的警探和政客潇洒得多,甚至不输于当红的演员。

“本市很快就会进入一个没有怠工,没有家暴的‘无酒精社会’。请各位相信,酒局有足够的能力。”

莱纳斯描绘了一个足以令妇女们憧憬的前景,加上成熟英俊的外貌。毫无疑问,“无酒精社会”和“头号专员”都很快将成为坊间话题的焦点。

莱纳斯·科赫,拥有教团背景,在来到公国的几年之前,就已经因强烈的个而颇受瞩目。无论对于教团还是同盟当局来说,他都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

典礼结束后,是惯例的简单私人茶会。因为新的重要部门成立,施塔德各警局局长和市长等人都有到场。

艾蕾娜一如既往地跟在莱纳斯侧,她知道老师向报社说局面乐观,只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不去轻易尝试违,即使,这最终将押上自己的名誉。

莱纳斯正盯着自己眼前的葡萄汁发呆,这种东西,稍一发酵就会变成果酒。不久后施塔德的市长先生也走了过来,他也是一位年轻的政要,看起来不到四十的年纪:

“三年前在锈城分别,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形式碰见你。”

市长先生施施然笑着,不冷不地打着招呼。而“头号专员”却仿佛察觉不到这位要人的接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就像是了解他的品,市长先生也不为此感到恼怒,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你我的处境还有些相似,所以我才过来,专门给你一点点忠告。”

“这是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后的总结,当然,听与不听是你的权利。”

市长先生说着,表不变,但稍稍压低了声音:

“在这里做事,必须弄清公国的主人是谁。是你们各教团的人吗?不,这里甚至不太欢迎你们。是我们这些政客吗?当然也不是,哪怕是市民选出了我们。短短几年的任期一过,我们就会离开。表面上再光鲜,也只是像来去的云雾一样。”

“……”莱纳斯已经知道市长先生想说什么,此时的他,完全没有镁光灯下的潇洒。说到这时,施塔德市长向他俯下来,他又回头朝自己后看了一眼,茶会场上也不全是要人,还有其他部门的一般人员:

“你猜猜那些人,还有他们的手下,以及手下的手下……”市长先生说:

“有多少人根本不理会同盟当局,不理会任何教团,而只向达纳罗首府效忠的?”

那是各个部门大多数的骨干人员,在这座城市出生,并且在这里娶妻生子扎根的人。

“哪怕变革已经推行了近百年,莱纳斯,这片土地依然属于它更古老的主人。无论他们怎么淡出民众视线,那个家族,埃德蒙德家族依然手握公国的基石。你手下的每一兵一卒,都在仰着那个庞然巨物的鼻息。”

“你没像我这样亲体会过,就不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权力。所以,不要指望在这里留下什么真正的改变。”市长先生说:

“拿到你想要的名声和成绩之后,就赶紧离开吧。”

…………

“目标出现。两点三十分方向,距离350米,风速4米。”乔凡尼单手拿着望远镜说道:

“安全,随时可以击。”

一处天台上,里卡多通过瞄准镜窥视着正从藏匿点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巫师,但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他与普通人无异。

如果不是柯林接触到了军火商人施密特,恐怕里卡多这辈子,也没有机会接触这样高精度的枪械。它的样子非常合里卡多的心意,几乎连睡觉的时候也不离。在这些子里,他们已经相处熟悉。

目标在走动,他的头部时不时晃出准星的范围。里卡多屏住呼吸,根据乔凡尼的指示稍作调整,扣下扳机:

“碰——”

就像是重物落地般的声音,里卡多的肩胛骨上传来痛感,冲击波从肩部掀起浪,揉过了上的每一寸肌。

里卡多直接退膛,重新上弹。这个距离,还可以有第二次击机会。

但已经不需要了。

“目标死亡。”乔凡尼在望远镜中确认说:“撤离。”

枪械直接背到背上,里卡多和乔凡尼利用事先准备好的吊索下到一处小巷,然后迅速转移。

这几天时间里,他们已经用这种手法处理掉了三位低级巫师。一旦暴露了份,他们就显得格外脆弱。

这几位巫师之间并无信任,加上各自都在躲藏着生活,没有听见彼此的死讯。

所以这种刺杀出其不意的奇效,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

但即使被对方提前察觉,也不存在太大问题。因为数百米距离已经足够两人逃脱。

…………

从歌蒂那里获得的十缸存货,竟然都是草莓起泡酒,虽然不能再勾兑,但质量意外的不错。

这些酒被卡纳多以木桶装好运了回来。据他说,在装桶之前,歌蒂是将这些酒存储在一个个桶状的钢制水塔里的,这些水塔都在室内。

货物本没有问题,但柯林依旧心生怀疑,难道这些酒是在歌蒂的家里产出的,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但是柯林没有再细想这个问题,因为即使获得某种能三天产出一缸草莓果酒的方法,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

歌蒂的存货,暂时缓解了地下酒吧的干涸,为柯林争取了一两天时间。

而这两天时间,恰好足以让柯林完成计划的最关键一环。

十月十七号的夜晚,柯林租下了一只渔船以及少量的船员,带着里卡多和其他几位伙伴一起驶出到海岸线三海里外,那些漂泊货船的附近。

逐一询问后,柯林看中了其中一艘。这艘远洋货船的体量不算大,总长62米,载货在1100吨左右,但经过一路沿途卸货,现在上面只装了三百吨廉价威士忌。而来自南陆的船长和船员们已经在这里困了近一个月,再不能靠岸,他们就只能选择赔本返航。

柯林当场拍下两万奥里的现金,就要将这些威士忌全部买下。船长虽然颇为心动,但忍不住露出了看傻子的眼神。货船不能进港,而现在海岸巡逻队每隔两小时经过一次,也不能用能在码头外靠岸的小船装货。就算买下了四百吨威士忌,无法装卸上岸就没有意义。

这时,柯林又开出了另一个条件,这艘船必须行驶到他指定的位置,之后,船员全部移动到船的前半段,不能窥视后半段发生了什么。以及最多三天之后,他们必须立刻返航回国。

最终,船长虽然不明所以,但依然选择收下这两万奥里。

此时海面一片漆黑,却因为水深而不必担心触礁。柯林开始指挥船只往他要求地方驶去。

渔船远远地跟在货轮后面,两船在黑夜下行进。

船长根本弄不清柯林的标准究竟是什么,这个怪人时不时闭上眼睛,然后莫名地在这没有任何参考物的海域里,找了一个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的点。

货船抛下船锚,在这里停住。

二十分钟后,海岸巡逻队的船只打着探照灯,从远处驶过。海上视野开阔,海警们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

静静地等待巡逻船驶过后,货轮上的船员全部集合到船只前侧,柯林与自己的伙伴们开始了行动。

距离巡逻队下次经过,还剩下两小时。

第34章水下生命线

即使是排水量近一千六百吨的货轮,在这大洋中依然像一叶扁舟似地摇晃着。

船壳被水体挤压蹂躏,不时发出厚重的吱呀声。柯林,里卡多与卡纳多等六人站在船尾。如果从这里往施塔德的方向看,还能清楚地看见连成片的灯光。

而柯林身后,则是漆黑如渊的海洋。

在货轮之前,他们从渔船放下了登船用的小艇。几人分几趟带了一些大袋子和绳索。绳索粗壮结实,袋子里则装有大块的盐,最后加起来重达四百多公斤,险些将几人身下的小艇压沉。

而随着小艇被货船船员吊起,这些东西也就被带到了货轮。

随着船员离开,里卡多等人冲进货舱,推出了近一百大桶威士忌。这里还有三百余箱品质更高的原装货,他们也搬出了其中一百余箱。

“快一点,快。”里卡多低声催促着,几人不自觉地加快动作,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将一部分货物都搬运到了甲板。

然后几人用绳索将这些货物一一串连结实,又往面绑了数百公斤的盐袋。

结果就在这时,一道灯光从远处的海域打了过来。时间还不到两小时,又一趟海岸巡逻船从这里经过。

因为同盟的一支舰队暂时在施塔德修养,现在巡逻船的数量扩充到了原来的数十倍。

“都趴下!”柯林急忙说道,听见他的指令,几人一齐趴卧在了潮湿的甲板。

氙气探照灯发出的光柱紧接着从他们头顶掠过,照亮了那些被摊放的货物。但对面似乎也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十几分钟后,灯光远去。柯林从甲板抬头确认,心头还略有些发颤。

如果这艘巡逻艇再晚几分钟经过,也许就出事了。

接着他最先站起身来,逐次将一些薄木片卡入到木桶铁箍的缝隙中,那都是追踪装置。

“真的要把这些货都推入海里吗?”

接着里卡多也从甲板起身,但直到这时,他依然有些不解:

“万一它们都漂去了南陆怎么办?”

“不。”柯林说:“明天它们会乖乖岸的。”

确认绳索都已经困扎结实后,几人开始操作起吊机,数十个被串连在一起的酒桶和酒箱,被缓缓沉入漆黑的海中。这几分钟时间是最危险的,但是幸好,巡逻船已经在几分钟前经过一次。

里卡多望着漆黑一片的海水,因为悬挂了盐袋的关系,酒桶都没入到了海面之下。

今晚他们抛投了整整二十五吨威士忌,指望它们自己漂海岸……这种事在岸边几百米处的浅水区确实可能发生。可海洋变化莫测的,更何况这里到海岸的距离,已经有整整六公里。

只有疯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即使这是柯林的决定,里卡多也总觉得他是用万奥里打了一个水漂。这批货已经被什么东西囫囵吞了下去,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但此时在柯林的心内海中,这片海域绝非漆黑一片。

一千六百余道追踪标记已经遍布其中,如同无数星辰照亮了水流的轨迹。

每天大量追踪标记从河道进入到近海,因为密度变化,这些硬木片大多浮到了浅层,并且勾勒出了无数水流的走向。

到了今天,也就是十月十七号为止,这种日常练习柯林已经进行了十四轮。一千余条笔触在十四天里勾勒的数万条长线,将附近部分水流的走向大致勾勒了出来。

直到前天夜晚,柯林发现了一道大规模的向岸流。它宽不过一公里左右,却向外海足足延绵了十几公里。

又观察了一天之后,柯林稍微确定它在目前是稳定的。

这条有力的向岸流,足以将漂浮物送入到浅水区,之后,破碎的浪波就会将货物冲岸去。先前有大量的追踪标记,就是因为这条向岸流而被冲回,搁浅在了岸。

当然,海流变幻不定,货物丢失的风险依然是存在的。所以柯林才在各个酒桶里,安插数十个追踪装置作为保障。

但是,因为存在数十倍的恐怖利润差,只要能把丢失率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下,柯林也完全可以接受。

几人用灯光向船舷下照射,海面一片平静。

就像那二十五吨货物,已经凭空消失。

…………

次日的下午时分,六人又乘小艇离开怪石嶙峋的海岸,在离岸三十米处漂停着。

没有人说笑,都在凝神观察着附近的水面。正当大家感到失望打算苦笑时,柯林睁开了眼睛。

“在那边。”柯林指着一片平静的水面说。几人将信将疑地把小艇划了过去,然后船底传来嘭一声闷响,就像是撞了什么。

里卡多将手伸入到水面下,就摸到了一条结实的绳索。也就在这时,那些布袋里的盐正好融化了大半,不再足以抵抗木桶的浮力,在一阵哗啦的水声中,几个需要人合抱的酒桶就翻出了水面。

随后,一整片漂浮物都被带出,几乎将他们的小艇围拢起来。

“天哪!”

“你看那边还有!”

“妈的,真的全漂回来了!”

除柯林外的几人都不禁目瞪口呆,明明绳索是他们亲手捆绑的,货物也是他们放入水中的,但此时的他们却完全不能理解,昨夜到今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确认构想能够实现,柯林也不禁舒了一口气。寻物术,在喀瑜只是一个供穷人寻找硬币的巫术而已。但结合前世的一些思维方式,它就有了近乎无穷的延展性。

货源干涸的问题,已经被永远解决。

有几个朋友忍不住澎湃的心绪,一起在船发出像猴子一样的怪叫。柯林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是啊,这可是近二十五吨威士忌。而且只要他们愿意,以后这些私酒将可以无穷无尽地输入施塔德,甚至是同盟的其他地区。

等到众人的激动之情平复一些后,柯林在船站了起来,对这几位一起在街长大的伙伴说道:

“记住昨晚的流程了吗?以后我会将抛货和接货的地点告诉你们。今明晚你们还有得忙。再之后,你们每隔三天出一次海。”

“每出海一次,我可以付给你们每人五百奥里。”柯林说:

“为什么我要出这么高的价,而且只能把这桩活交给你们,是因为只有你们是我能完全信任的人。而在今后的两到三个月时间内,这条路线,就是我们的生命线。”

不知是因为听到了每次500奥里的高价,还是因为柯林说得极为严肃,有人不禁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但是你们要考虑清楚再接下这笔钱。”柯林说:“因为,如果让我发现谁将这条生命线的消息泄露出去。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都觉得他是背叛了我。”

“那么,我不会顾及这些年的任何情面。”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们是彼此最熟悉的人,但是,我会当着你们每个人的面,亲手将他处决。”

海的雾气弥散着,偶尔有小群海鸥飞过。柯林的这些话说得很慢,但是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小艇随着海浪晃荡,众人一时陷入沉默,相互看对方的脸。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柯林。”

许久之后,有人笑着说:

“就算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友情,也该相信我们绝不愿意丢掉这样一笔收入。”

他的话打破了僵持,让大多数人能轻松。随后,剩下几人都向柯林表示,自己绝不会将消息走漏出去。

因为海浪的关系,船和酒桶都在不断地向岸边漂去。几人将绳索钩在船尾,划动船桨开始选择靠岸的地点。

…………

在看见那些酒桶浮时,里卡多和卡纳多没有像其他人那么惊讶,之后他们也一同露出了微笑,但不像其他人那样失控般地狂喜。

其他的伙伴没有经历仓库赌场之夜,不知道世有超凡之物存在,所以那些人只以为柯林又创造了一次奇迹,没有多想就接受了下来。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个奇迹应该又是巫术的结果。而人类,不应该过度依赖巫术。

里卡多虽然没有明说,却也知道柯林正在一步步地深入超凡。但是对卡纳多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柯林正在行使巫术。

几人将这些酒桶拖了岸,接着搬事先准备的马车。之后这些马车将在车行之间辗转若干次,再将货物送进城中。

柯林从一辆马车里取出了皮袋,里面是一捆捆沉甸甸的奥里。他唤过大家,向每个伙伴支付酬金。

当卡纳多从柯林手中接过厚厚的一沓奥里时,犹豫了一下。他总是倾向于沉默,现在却忍不住要说些什么:

“我会跟着他们一起出海,也会遵守约定,替你保守秘密。”卡纳多说:

“以后,我依旧会帮你,但如果还有跟昨晚类似的工作,就不要再叫我了。”

这个像铁塔般沉稳的男人抬起头说:

“因为我不想和这种事扯更多关系。”

这种事,指的是跟超凡有关的事。

在里卡多入狱的两年里,是卡纳多在帮自己处理很多事情。在柯林心目中,他是和里卡多同样可靠的人。

柯林原本准备让他也参与到自己事务的最核心,一起赚到更多的奥里。可惜,他并不愿意。

柯林考虑了一会,点头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我明白了。”

第35章阶段晨间私语

就在一夜之间,大量烈酒开始充斥在施塔德地下市场,就像是凭空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有人说这都与传闻中的“中尉”有关,但根本没人能看透,中尉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货源。

也许中尉已经买通了整个海关,或者他拥有“点水成酒”的奇迹。还有人说,中尉已经从国境线修了一条几十公里长的地下管道,每到人们熟睡的时候,私酒就会像泉水一样从境外输送过来。而威士忌在地下奔涌而过的声音,被一些人误认为是夜晚的闷雷。

但无论他们怎么猜测,真金白银的奥里确实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到柯林的手中。

他控制的将近五十家地下酒吧,日流水已经攀升到了一万两千以。

十月二十日,莱昂,第一位被柯林选中的退伍军人,提着一只扁皮箱走进了公国联合银行。出示钥匙并说出账户后,几个银行人员带他走向保管库。

一阵气压流泄声中,厚重的机械密码门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的光线照亮几排金属保管柜,莱昂按照编号打开其中一个柜门,将手中的皮包塞了进去。莱昂知道,那只皮包里装有巨量的奥里。这样的工作每天都要进行一次。他一边警戒着四周,收拾好一切,马离开。

莱昂走出银行,到路边拉开了一道车后门。中尉的另一些手下正在这里监视着银行门口的一切。确定莱昂的工作已经完成后,车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发动引擎离开。

…………

柯林也曾尝试去调查“幕后者x”的身份,但进展有限。毕竟仅有的线索是一些银行保管柜的账户,而这些银行,绝不会透露客户的信息。

如今,柯林已经连续十天向幕后者交利润。按照约定,他已经有资格将整个旧城的私酒市场收入囊中,成为这个巫师团体的唯一代理。

“但是我们在旧城的扩张,也许已经接近限了。”

【】面对账目数字疯狂的跳跃,班尼迪克特保持冷静地分析着。

因为人手已经到了极限。

鲜红的烧伤面具后,柯林微微点头,早前在勾勒最初蓝图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会追随“中尉”号召,并且符合条件的拿勒军人,到现在一共只征募到了两百余人,从一周前开始,军人的新增人数开始迅速下滑。

而通过这两百余成员可以直接控制的地下酒吧,五十余所就是极限。

对于这种人手紧缺的现状,柯林并不打算降低核心成员的招募门槛,因为那只会让组织变得脆弱。

“将核心成员直接暴露在组织末梢,本来就是危险的暂时做法。”

柯林隔着面具说:

“为了进一步扩张,是时候把这批人往提起来了。”

他示意班尼迪克特拿出纸笔记一下,接着说出了下个阶段的构想:

“我们必须百分之百握在手中的环节,其实只有:信息,运输,价格,暴力。让这两百人专门负责这些,然后继续招募外围,将一部分酒吧交给他们……”

“呃……”班尼迪克特一时没追柯林的思路,因为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数字游戏:

“抱歉老板,这四个方面是指?可能要记得更详细一些。”

于是柯林耐心地稍作解释:

“我们只需要有情报能力,知道市场有哪些人在交易;控制利润的定价权;压制反抗的暴力;秘密运输。这四点才是私酒组织的关键,掌握它们,就能控制整个系统。”

“所以,这些活必须让核心成员来做,班尼迪克特。至于其他部分,我们全部可以交给外围人员。”

“而他们应该是些像一次性杯子一样,随便抛弃也无所谓的人。”

任何组织都需要分层,秘密组织的分层则必须更加严格。

目前柯林已经在有意识进行这样的分层。实际,以里卡多为代表的伙伴们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

通过他们,甚至可以追查到柯林的真实身份。

而通过退伍军人这一层,只能追查到“海因里希”这个身份。

至于外围的“一次性纸杯”,则是指不掌握任何信息,也与组织命脉无关的人。换而言之,无论背叛,死亡或者落入敌人手中,都对柯林没有影响的人。

“扩张到这种地步,我们不可能再控制所有细节,所以必须要做一些取舍。”柯林说。

班尼迪克特点着头,迅速地在自己的小册子记录着,开始明白下个阶段自己该做什么。

“另外还有一件事。”柯林想了想说:

“辛西里区那边的酒吧,你考虑一下。下周之前,选出一间没什么生意的,假装被抢。”

班尼迪克特显然有疑惑,但他没有多问。柯林接着说:

“象征性地留四百瓶酒在那里,安排几个我们以前抓的人。等对面的人来了,让他们在那里被枪决,伪装成在抢劫中被打死的人。”

“其实抢劫的人也会配合我们。再往后,我们每周自毁两个酒吧,人员转移到旧城来。其实也不需要什么成本,别问为什么,去做就好。”

这件事是朱莉欧的要求。最近有很多人开始关注她,作为女族长,她的出身本来就无可挑剔,而现在实际能力也得到了承认。

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私酒贩子从南施塔德被肃清,她那边也开始面临压力。

朱莉欧绝不能被人看出,自己在庇护“中尉”的人,所以必须在马里齐奥察觉到异常之前,让卡佩罗的人“一视同仁”地洗劫中尉的地盘。

班尼迪克特也没有多问,默默将柯林的安排记了下去。

而柯林一边检查着班尼迪克特带来的账本,一边思索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随着组织在旧城进一步扩张,被断了生路的旧代理们,将会开始最后的反扑。

同时新成立的禁酒局也已经投入运作,歌蒂提到的那个“莱纳斯”,就是其中的头号专员。

从铺天盖地的报道和传单来看,莱纳斯现在风头正盛。不知道面对这满街席卷重来的私酒,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动作呢?

…………

艾蕾娜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见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季丽安平静的睡脸。

她的睡相很好,隐约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胸前柔软的被子,似乎在轻轻地起伏着。

季丽安的家中只有一张单人床而已,所以理所当然地,两人只能暂时睡在一起。

也许是昨天又熬了夜,季丽安今天起得晚了些。可是艾蕾娜又睡在靠墙的里侧,想要下床,就必须从季丽安身跨过去。

她小心地收拢黑色卷发,将一只手支撑到外侧的床沿,想将自己平移出去。结果当艾蕾娜从季丽安的身体方经过时,她看见对方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季丽安的睡眠总是很浅,现在稍一受振动就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结果就看到了艾蕾娜有点惊慌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季丽安醒来后,艾蕾娜反而停下了动作,怔怔地与季丽安对视着。

“我……”

然后是季丽安先回过神来,急忙用手捂住口鼻,将头转向一边,声音微哑地说:

“不要靠那么近啊,还是可能会传染的。”

淡金色的发丝滑倒一边,露出了洁白的耳廓。

“如果真的会传染的话。”艾蕾娜轻柔地说:

“那在八年前,我就已经被传染了。”

她的声音与季丽安截然不同,轻盈得像瓷杯磕碰,群鸟晨间的啼叫。

季丽安依然用手捂着嘴,但听到艾蕾娜的话,缓缓地转回了头。艾蕾娜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故友面容,八年的病痛折磨,让季丽安失掉了往日的锐意和灵气,却又开始突显另一种美感。

就像一副因受潮而不再鲜明的画卷,脆弱的同时,又显得格外飘渺。

“也许因为你太迟钝了,所以才不容易得病。”

季丽安说着,嘴角也不禁出现了一抹微笑。不知是在为艾蕾娜庆幸,还是想起了过往时光。

在她被诊断出肺结核之前,与艾蕾娜曾是室友。淡从季丽安病情的进展来看,在被诊断之前就已经至少患病了一年。但是经过这一年时间,艾蕾娜的身却没有出现任何受感染的迹象。

所以现在季丽安才会同意,让艾蕾娜来到她的家里暂住。

“如果我的情况只是特殊的话,那其他人中也总该有一两个被传染的吧。”艾蕾娜说。

毕竟是教室那种密集环境,而且又是毫无防护的状态下:

“但是结果……一个都没有。”艾蕾娜说着,声音微微低了下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神色开始变得痛苦,眼中也慢慢蓄起泪水:

“季丽安……你走了以后,查出感染的人一个都没有……”

季丽安不明所以,她慌乱地想抬手替艾蕾娜擦拭眼睛,结果却越擦越多,反而让那些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哎,你别哭呀……”

艾蕾娜向来是个心智坚强的人,所以才能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季丽安有些难以想象,是什么可以让她的情绪忽然失控。

“……也许,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些苦的。”

回想着这两天目睹的生活,艾蕾娜几乎是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也许你的病根本就不是肺结核……根本就没有传染性呢?”

第36章死亡之吻

“不可能的,就算教团的医生是误诊,我这些年……”

她相信自己不可能会弄错。

季丽安虽然在笑着安慰艾蕾娜,抚摸着她垂落在自己眼前的黑色卷发,但声音却轻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是想到些什么了吗?”

艾蕾娜觉察到了季丽安神色的不自然,于是轻声问道。

季丽安移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艾蕾娜的眼睛,感觉对方的呼吸拂过裸露的锁骨,稍微有些痒意。

从自己被逐出教会学校至今,这八年间也没有传染任何一个人。这原本是令季丽安颇为自豪的一件事,证明自己防护措施到位,也没有影响到别人的生活。

但是经过艾蕾娜的提醒,这不像是只用“措施到位”,就能解释得过去的。

她亲自在显微镜下找到那些病菌。与书籍上手绘的插画略有些差异,但她以为这是手绘和实物的区别,又或者自己体内的是未被发现的亚种。

但是。

“我曾在一些小鼠身上做过试验……”

季丽安略有些失神地回忆说:

“把病原体接种到它们的身上,结果一只都没受影响。我以为,只是小鼠不受这类病菌感染。”

或者,它们只针对人类。

“季丽安。”

艾蕾娜中断了季丽安的回忆,她的情绪在一点点恢复,喃喃地说:

“……如果能证明你的病根本没有传染性。”

这是我当时本来应该去做,却没有做的。她说:

“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

回到教团。

“不可能的吧。”

季丽安用手指抵住了艾蕾娜的嘴唇,勉强笑着说。但心里却忍不住想了下去。

回到教团……甚至在八年前的当初,自己就不用被教会学校驱逐出去。

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方。

不会过上这种人生。

接受过神学教育的季丽安,时常倾向于将自己的所受的痛苦合理化,将之视为某种试炼,或者注定的痛苦。

但如果,这一切只是毫无意义的误会。

“但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啊。”她说:

“可能,真的是我平时比较注意。因为能想到的我都做了,带好口罩,炖煮日常用品,控制距离……”

季丽安掰着手指,呢喃般地细数自己平时做的努力。

“这不仅仅是为了过去,季丽安。”艾蕾娜说:

“如果可以让老师引荐你回到教团,等他们发现你的才华,你就会得到最好的救治。”

“发现才华,你说得好简单。”季丽安以为只是在打趣她,有些羞恼地说。

“我是认真的。”

艾蕾娜曾见过一簇令她无比痴迷的火焰,如今她凝望季丽安的瞳孔,发现它依然存在于这眼神中:

“是你的话,绝对可以。”

艾蕾娜一直觉得,绝大多数人都低估了季丽安。

教会学校的老师会为自己这样的庸才欣喜,但如果他们遇见季丽安这样的天才,则只会慌乱。

因为艾蕾娜的凝视,季丽安不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神:

“不传染小鼠,可能是因为它只传人类;在一年中都没有传染给你,也许只是接触不够浓密,病原体交换量不够呢……”

“那来试验一下吧。”

“诶?”

“试试看,到底会不会传染。”

“要怎么做?”

“这样……”

…………

忽如其来的柔软。

一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危险到极致的吻。

不知是源于肺病,还是来自别处的窒息感,几乎将季丽安的意识淹没。

她睁大了眼睛。

许久之后,季丽安还无法相信艾蕾娜做了什么。而当她从失神中恢复时,后者已经直起上身,以身姿平稳坐在季丽安的小腹上。

艾蕾娜的脸颊微微泛红,正用手背揩拭着嘴唇,视线却偏向了另一边。

“你疯了吗。”季丽安小声地说。

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艾蕾娜会一直要求在自己家落脚。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艾蕾娜小口地含着什么说。

可以为你去死。

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让艾蕾娜渴慕到这种地步,一个是她的老师莱纳斯,而另一个就是季丽安。

她一直在为两人身上的某些特性而嫉妒,以及痴迷。深深认为他们,比自己更值得活下去。

艾蕾娜就这么坐在季丽安的身上,换上了轻柔的衬衣,细腻的袜子。

穿好衣物,艾蕾娜从床上起来:

“如果到下周末之前,我的身上都没有出现什么症状的话。”她回头对季丽安微微一笑说:

“那我就去向老师提议,介绍你去达纳罗的公国圣省。”

季丽安将脑袋半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侧脸看着艾蕾娜起身,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愁。

“知不知道……如果你被传染的话,并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还可能会进一步传染给其他人呢?

“正好接下去两天是周末,我可以在家休息。”艾蕾娜整理着扣子说:

“下周上班的时候,我也会做一些保护措施的。”

“那如果潜伏期可能有好几个月呢?”季丽安说:“如果有的人永远不会发病,却又可以传染给其他人呢?”

听到朋友的疑虑,艾莱娜回到床边,用两只手捧住了季丽安的手:

“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没有大量病患的样本,就什么都不能确定。”她说:

“像这样小心怀疑下去,我们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就让我来当你的第一个样本吧。”

…………

但在这段时间里,季丽安也一直在向艾蕾娜打探着禁酒局的动向,并且在白天艾蕾娜出去工作的时候,将它们转交给柯林。

比如头号专员是一个叫“莱纳斯”的人,拥有金色和黑色混杂的长发,准备从货源入手解决施塔德私酒泛滥的问题。

正是因为这些信息,柯林也针对性地做出了措施,使得组织的扩张变得更为顺利。

就在这个清晨往前一天的午后,柯林与季丽安也在平时习惯的露天咖啡店见面了。

“他们已经注意到有很多货重新进入了旧城,但一直查不到来源,所以莱纳斯也有些焦头烂额。”

季丽安斜斜地带着帽子,被黑色薄纱遮住了半张脸。说到这里,她抿了一下小杯中浓烈的鄂图咖啡。

柯林一直用单手支着侧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莱纳斯不太相信其他的禁酒专员,实际上,他甚至很少出入禁酒局的办公厅。莱纳斯似乎认为,这些只经过短暂培训就草草上任的人,迟早会被腐化。”季丽安说:

“或者他还在忌惮着其他的什么。”

柯林想了想:

“无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只有他和艾蕾娜在行动。他们是打不开局面的。”

季丽安微微点头:

“但你是知道的,莱纳斯和艾蕾娜都是公国圣省的人。”她顿了顿:

“和我这种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超凡者。”

“之前禁酒局能在短时间内确定市面上货物的来源。并不完全是依靠常规的手段。”

“也许那种措施成本不菲,但从艾蕾娜的动向来看,我觉得,他们会故技重施。”

季丽安将小巧的瓷杯放回到茶桌上,认真向柯林提出警讯说:

“预测学手段。”

第37章预测学反制

精密预测学原理,从古代的灵数,牌术,解梦等技巧发展而来。本质是利用某个对状态变量非常敏感的事件,来模拟另一个镜像事件的结果。或利用这种敏感性捕获虚界层面的信息,即关于灵素第一因的信息。

它们不仅用于预测,还可用于解释。

比如,解释一瓶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位置上。

虽然这样获得的信息往往支离破碎,不仅需要进一步解读,还容易出错。但对现在的柯林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海角处的风清凉沁人,游人们在轻松地说笑,季丽安的黑纱帽与她淡金色的发丝对比鲜明,意外地好看。

但柯林却感觉自己额头上有汗水滑过:

“……能确定是哪一系的预测学吗?”

“不可能一下和她聊那么深,会被怀疑的。”季丽安说:

“我只能旁敲侧击着一点点收集线索,但这需要时间。”

可是,如果不知道莱纳斯在用的是哪一系预测学,也就很难进行有意义的防备。

柯林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想象着自己的对手是一个会靠玄学来破案的警探,一时感觉啼笑皆非。

亏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了大部分线索。

你以为自己和他玩的是一场警匪游戏,准备展开悬疑推理的对决,结果,人家随手就掏出了魔法。

很逊,很无聊,简直像作弊一样,没有半点值得观赏的美感。

但却无比有效。

说到底,柯林没料到当局层面,真的会投入大量超凡资源到禁令的基层执行中。或者他也曾设想过,只不过当时他认定:这种局面一旦出现,自己就必败无疑,所以没有作太多无谓的考虑。

柯林狠狠地摇了摇头,将消极想法赶出脑海,让自己冷静下来。

重新整理有效信息,寻找新的策略。

“即使不考虑是是哪一系,他们能找到的预测媒介,应该只有市面上的那些私酒……”他从最根本的层面考虑着说。

精密预测学,需要拼凑的信息越复杂,就需要越严苛的媒介和预测次数,以及预测者本人的联想能力。

在预测同一类事件时,大体上存在规律性。

如果这位“头号专员”一直在使用预测学,那么即使不考虑具体的手法,只要分析他之前切断路上走私路线的案例,也可以获得一些有效的信息。

“莱纳斯本人是什么时候来到施塔德的?”柯林问:

“十四天?报纸上的消息是真的吗?”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为了达到震慑效果,而采取的夸张说法。

“确实是十四天。”季丽安回答说,她想了想柯林为什么要这么问,理解了他想知道的是什么:

“艾蕾娜比他晚六天到达。直到禁酒局成立的两天前,他们才陆续分几次行动,一条条切断了那些走私路线。”

“但是在艾蕾娜到达之前,莱纳斯似乎就去取样好几次了。”

“嗯……”柯林沉吟着。

通过这些,可以做出一个朴素而模糊的判断:莱纳斯通过预测学手段拼凑信息,大概需要八到十二天的时间。

换而言之,这也就是他可能预测锁定柯林走私路线的时间。

而获得了这个时间范围,就已经能获得一定操作空间。

比如,在那之前完成接下来一个月的囤货,暂时废弃水下的运输路线。

甚至……还可以比这更进一步。

…………

仍将脸庞埋在枕头里,季丽安回忆着昨天下午与柯林之间的密谈。

上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照射进来,形成清透的光柱,空气中的纤尘在漫无目的地悬浮着。她稍微侧了侧脑袋,看着艾蕾娜整理衣物的背影。

“不是说任务很重,进展也不太顺利吗?”

季丽安的声音从枕头里露出,闷声闷气的:

“你的莱纳斯老师,为什么还会放你安稳地过一个双休呢?”

“他又不是魔鬼。”艾蕾娜刚刚绑好扎带,拨弄着荷叶边的洁白领口说:

“而且样本还没有收集完,急也是没有用的。”

“样本?”

季丽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但她的手指捏紧了胸前纤薄的布料。心情复杂地想:艾蕾娜丝毫完全没有意识到,去防备自己的室友。

甚至,艾蕾娜乐于分享这一切,可能她模糊地认为这是某种补偿,觉得这是季丽安本应拥有的生活。

也因为是她自己选择了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上次已经和你提过了吧……精密预测学。”

艾蕾娜说得有些小心翼翼,却不是因为害怕泄露行动的信息,而因为,这类知识已经不会在教会学校传授。

艾蕾娜有些担心这会显得自己在炫耀,从而刺激到对方的心,因为季丽安在过去是非常高傲的。

单方面地,艾蕾娜总是以为两人之间,存在若有若无的攀比。

虽然季丽安发觉到了这点,但其实从来没有将她视为对手。

季丽安将脸埋进枕头,将表情藏了起来。

“能教一教我吗。”她低声说:

“这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学科,心里没有底气。如果以后真的能去圣省的话,我想先提前预习一下……”

对于莱纳斯正在使用的预测学方法,仅仅是获得生效的大致时间段,就可以让柯林取得巨大的回避空间。

而如果能了解其中的解读细节,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引导。

最终,操控他们的行为。

“我,我当然愿意了。”

艾蕾娜曾被大多数人追捧,却唯独在面对季丽安时,总会自惭形秽。因为这个女孩空灵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艾蕾娜看不透她,也知道自己将永远追不上她。

任何人的恭维,艾蕾娜都可以毫不在意。但现在季丽安第一次向她低头请求,却让她的心里涌起了几分虚荣的满足。因为这意味着经过八年的努力,她终于在某些方面比季丽安稍微走得远了一些。

尽管她明白这暂时的领先,只是因为对方的意外和不幸而已。

艾蕾娜很想将这一切都分享给季丽安,她只想向这个人炫耀自己,这种渴望在她心里一直存在着。

“其,其实我只是跟着老师,才有幸接触到了一种。”

到了这时,艾蕾娜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地紧张起来,但她的心里非常兴奋,雀跃。

就像一个少女,要向自己一直崇拜的偶像展示才艺一样。

季丽安没有换衣服,穿着带花边的薄睡衣下了床,这是柯林不在时,平时在家的状态,她抽了一张椅子,坐到艾蕾娜的身边。

“怎么说呢……”艾蕾娜小心翼翼地斟酌起来。

虽然艾蕾娜在纸上讲解的,是季丽安最痴迷的内容,但现在,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即使心不在焉,只是随便留着意,季丽安就将那些信息接受了下来,甚至想到了艾蕾娜也未必理解的更深层面。

这些年季丽安对超凡文献的阅读,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远远超过了艾蕾娜。

但她此刻真正在忧心的是:向柯林传递这些信息,哪怕这最终可能会害了艾蕾娜。

自己,也依然想为柯林这样做么?

为什么?

第38章施塔德机构

血腥恐怖的扩张,一刻都没有停止。

中尉的人肆无忌惮地冲进安赫帮会的领地,他们鼓胀的风衣下藏着凶残的“打字机”。明亮的枪火随着玻璃爆裂声,在一个又一个地下酒吧里奏响着。

在柯林卧室所悬挂的地图上,越来越多的地块开始染上了中尉的颜色。这个他亲自设计的组织,已经成了一架自动运转的暴力机器,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势必要整个施塔德的北部吞入腹中。

“是时候给这个起个名字了。”班尼迪克特向柯林建议说:

“现在总是有些人,在头疼着该怎么称呼我们。”

如今的他们,已经需要一个公开的身份。

“……组织的名字吗。”

柯林恍惚了片刻,在半个月前,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组织应该叫什么。

但组织名确实会向外人传达很多信息。

用“中尉”这种头领的称号来代称组织,多少会让人联想起那些不入流的安赫本地帮会:一个不要命的首领,以及跟着他的十几二十个瘪三。

而如果自称为“某某家族”,则暗示着这是一个辛西里式的地下王国。以族群和血缘为纽带,有着森严规则,而且极其排斥其他族裔。

但这都不是柯林想要给别人的印象。所以他思考了良久,才确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向班尼迪克特说出暂定的名称:

“施塔德机构。”柯林说:

“如果以后有人问我们是谁,那就告诉他:‘施塔德机构’。”

卢卡·切斯塔罗曾无比期望:一个不为旧族裔观念所限制,以更适合这个时代的方式来建立的组织。这就是柯林心中“施塔德机构”这个想法的来源。

没想到因为五大族长的过分保守,现在,反倒是由自己将它缔造了出来。

“施塔德机构。”

班尼迪克特反复咀嚼着,感受到了这个名字中,海因里希的野心。

中尉根本不打算在旧城打造“第六只手”,而是想让辛西里式地下王国的历史,彻底翻页。

“这个名字会不会,让南边的人觉得是挑衅……”班尼迪克特小心地问。

毕竟这样自称,隐隐透露着一种要统治整个施塔德的架势。

“如果我们不挑衅,五只手就会放任我们壮大吗?”隔着恐怖的面具,柯林发出低沉的笑声。

“不会。”班尼迪克特回答说。

任何人都会对这种扩张速度感到恐惧。在大多数人回过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将脆弱的平衡打破了。

…………

旧城街巷的角落,开始出现一些鬼鬼祟祟地兜售私酒的人。

因为暴利的诱惑,不少卖花女开始将酒瓶藏在短裙下。有些寻常店铺,也在柜台下藏了储酒的暗格。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恢复饮酒习惯,这个庞大的违禁品市场正在缓缓苏醒。违反禁令的行为不再只发生在地下酒吧的阴暗角落里,它们开始探头探脑地向街道和公寓楼的深处窥视,想要接着渗入到每个人的生活中去。

一片高低错落的幽深的老旧宅邸外,狭窄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地延伸。柯林和乔凡尼,差点迎面与一个送报纸的男孩撞上。有点忙乱地让到一边后,柯林下意识留意着那个男孩装的背影,他装报纸的那只小包,重量显得有些不自然。

在那里面,应该还装着几小瓶威士忌。而现在能为他提供货源的人,只有自己。

既然能送报纸,也就能送其他东西。挣点外快补贴家用,对谁都好。

旧城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间接地为施塔德机构工作。这些如蚂蚁般不起眼的人,在这座城市的无数场所日夜穿行。

一开始柯林也没有料到,这些人,会慢慢成为自己密不透风的眼线。

一点一滴的无关信息汇聚在一起,就会聚拢成沙丘。

昨天,一位送奶工汇报了这里某座老宅的异常。经过乔凡尼的侦察,确认了他们苦苦寻找的一位超凡者,就藏匿于此处。

即柯林宣告要处死的三位代理中的一位。

“赤星,第一类世系。”

乔凡尼说出这些情报,就像在念某个商品的分类标签。

第一类世系,也就是主要通过虚界获取资源的人。

柯林点头。石阶的另一旁有围栏,包裹着小块的花圃。小巧的铸铁门不过及人腰高,铁艺镂空出叶形花饰,挂着一把粗重难看的锁。

毫无征兆地,这把锁开始震动,内部发出金属变形的声音,然后发出一声铛响,崩断。

从掉落的断面上可以看见,原本精密的锁芯,已经被不明的硬质挤压扭曲。

小却沉重的铁门失去束缚,在铁锈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柯林踏上花圃的石阶,又望了一眼乔凡尼。

后者扬了扬下巴,看来并不打算跟进来。

柯林回头,独自向黑檀正门走去。又是一声铛响,房门被打开了。

…………

这栋古旧的老宅的结构和风格,与伯父的宅邸有些类似。也许这里的生活气息更浓郁一些,但同样存在一种破败荒芜的氛围。

精致的摆设,内衣,残留了食物的碗碟,杂乱地丢弃在一起。一些角落里的墙纸被剥落了,久不见阳光的真菌,为裸露的墙壁染上大片霉斑。

柯林沿着阴影行走,默默在炉床中启动了物结化。耳畔响起一阵节肢类褪壳般的异响。凌乱难以言喻的生物组织凭空长出,勉强形成一个平面。

它们没有神经连接,也没有成形的肌肉,就连蠕动都无法办到。却随着柯林的步伐而向前生长,庇护着他的身体。但在柯林身后不到两米处,这些组织已经腐烂坠地,化为某种液体,继而消失不见。

在第一类巫师面前,物质性的保护没有太大意义。这只是为了防备对方持有枪械。

结果在进入客厅后,柯林就看到了那个代理,一个老人,睁着眼睛坐在扶椅上,却对入侵者的出现毫无反应。

柯林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正在虚界中徘徊。

穿梭魔的肢节激射而去,在半空中就凝结为了实质的棱刺。呼啸声显得异常短促,因为在它响起的霎那,棱刺就已经贯入了对方的身体。

然后在下一刻,柯林果断切断了灵素连接。

那个代理的喉咙里漏出一声闷哼,因为剧痛,他空洞的眼珠才开始转动,就仿佛刚看到柯林的存在。

他一定在惊骇,这个人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并且,偏偏在他最无防备的时间点出现。

心脏在剧痛中痉挛,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但他的意识还能维持一会。

棱刺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胸膛,现在却忽然化为一滩脏污的液体。

因为在一道清脆的响指声中,柯林已经执行了归零仪式。

代理显然不愿就此逝去,哪怕他已经无力扣下仪式扳机。临死之前,他要进行最凌厉的复仇。

柯林一边向后退却,一边死死凝视着对方,不敢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个好消息是,对方无法再扣下仪式扳机,则至少已经无法使用物结性的仪式。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一阵阴寒至极的感觉从他身上掠过,就像午夜里没由来的寒战,无数亡魂的触碰。

但柯林却什么都无法看见,因为他的意识早已退守到了物质原点。

这是一次极强的灵素性攻击,如果柯林能为之成像,那一定能看到令人胆寒的景象。

如果穿梭魔还在自己身前,那即使是它,也极有可能遭受重创。

这应该是绝境之下,令人无比惊艳的一击。

可惜,无人领略。

因为频率界限的存在,使用归零就可以绕避大部分灵素性的袭击。

但即使如此,柯林依然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从心之壳的缝隙悄然探入。炬火般的意图因此而明灭涣散,转瞬之间,一大半的生命丰饶就已经坠落。

但危险很快就结束了。

柯林已经退出了阴暗的客厅,就像要把那些恐怖留在原地,他平稳地关上房门。

门缝中没有再漏出任何声音。

老人仍坐在扶椅上,永远失去了生机。

第39章拥抱未知

柯林从老旧的宅邸的正门离开,轻快地走过狭小的花圃,就像是刚拜访完好友,就连衣物上都没有留下褶皱。

那位代理只是暂时在这里躲避,所以无论是宅邸里还是他自己身上,都没太多有价值东西。

乔凡尼一直在铁艺围栏外等待,最近随时可能下雨,所以他柱着一把黑伞。看到柯林走出旧宅,他也将伞拎起,背部离开了倚靠的墙壁。

“对手是擅长处理灵体的第一类世系,所以你又觉得我会输。”

知道这是乔凡尼选择在场外等待的原因,柯林将断锁挂回到铁门上,就向他宣告了结果:

“上次和赤二星对决,我赢了;而这次,赢的人依然是我。”

上次在北郊与巫师对抗时,乔凡尼就在开战前选择了回避。

能活到四十多岁的獠牙,深谐保命之道。确定大概率的安全之前,不会真地为柯林出生入死。

“我只是说你‘可能’会输……而可能会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乔凡尼说:

“我只是想再活得久一些而已。”

毕竟将卡佩罗的延续当作信念,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以前帮阿雷西欧做事时,你也是这种态度吗?”

柯林摘下遮指纹的白手套,放进上衣兜里。他们一起从石阶走下。为了尽快离开现场,步伐稍有些急促。

“阿雷西欧?不,你们完全不一样。”乔凡尼说:

“我认为现在的你,比背弃信条后的阿雷西欧还要危险。”

阿雷西欧在每次动手之前,会耐心地等待半个月以上。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柯林已经杀死了六位巫师。

柯林欲望比阿雷西欧更强烈,放肆,而且焦急不已。

他比阿雷西欧更喜欢孤注一掷。

柯林没有回应乔凡尼的评价,他当然知道,自己每一刻都走在钢丝绳上。

“但你不可能永远幸运下去。”乔凡尼说。

在巫术对决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即便阿雷西欧也有失手的时候。

“我的侦察也可能会出错,故意对窥视者做出伪装,本来就是惯用的手法。”他说:

“也许那个送奶工曾受人指使,而目标在前两天,只是假装成了进入虚界的样子。”

“或者这其中没有阴谋,只是刚好因为一点意外,今天他没选择在这个时间进入虚界。”

无论是哪种,柯林今天都有可能面对极其危险的对决。专精于虚界探索的第一类巫师,无疑是穿梭魔的天敌。

“你不可能永远幸运下去,迟早会被迫和这种对手正面战斗。到了那时候,你又有几分能赢下来的把握呢?”

乔凡尼不想将自己的性命押注在这种狂人身上。

“我从来都没有完全的把握。”柯林说: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也一直不强迫你必须跟上我。”

不确定性总是会带来莫大的恐惧。

但在逐渐习惯这种恐惧之后,柯林却开始发现:与其说自己在被迫地面对,不如说是在享受它们。

两人走到了幽静石阶的尽头。前面是马路,马路对面是一处广场,马车与汽车相互拥堵,铃铛和喇叭声在交响着。

狭窄的视野忽然变得极为广阔,仿佛回到了喧闹变幻不定的嘈杂世界。

柯林看着这繁乱的景致,随着各个层面的推进,他开始意识到将一切都完美控制在手中根本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应该怀有的心态,恰恰是拥抱未知。

“我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

他张开双臂,回头对刚走下阶梯的乔凡尼说:

“至于剩下的那些不确定,不正是你最喜欢的‘刺激’么?”

…………

最终,艾蕾娜的双休日还是被取消了。

因为私酒组织在施塔德的发展,远远超过了莱纳斯的预料。

“随便在街上找三个送报纸的孩子,就有一个在为他们干活。”

当然这些人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每天去各处地下酒吧取货,对私酒组织的认知,和普通熟客没什么区别。

莱纳斯将买到的威士忌收到包里,走到路边,在手中的记事本里写下了什么。

两处地下酒吧的地址,以及它们背后的影子:施塔德机构。

听起来根本不像地下帮派,而是什么合法的正规组织。

“今天感冒了吗?”

收起记事本后,莱纳斯忽然问道,就像刚刚才看到艾蕾娜带着棉质口罩的脸。

“咳,咳。”艾蕾娜咳嗽两声,当然,是假装的:

“是有些不舒服,但算不上多严重。”

手指卷动着肩膀上的卷发,她说。

成为季丽安样本的第二天,艾蕾娜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症状。

“我只能说……注意休息。”

莱纳斯虽然口头上这样说,也知道他们现在不可能挤出空暇的时间。

莱纳斯的团队,除了他和艾蕾娜之外只有四人。这些天他们已经跑遍了整个施塔德,有人在通过电报与海外的各家酒厂联络,试探地询问最近有没有大卖家出现。

施塔德这座门户般的城市正在迅速糜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私酒还没有大规模向同盟腹地输入的迹象。

但根据施塔德私酒泛滥的现状,莱纳斯很快意识到,这条路线足够私酒商在短时间内运进大量仓储,现在只切断走私路线,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必须在切断运输路线的同时,查封那些私酒商的仓库。

“这下又多了两个疑似地址。”

记下结果后,莱纳斯又将手中的记事本往前翻去,对照之前的记录:

“而且没一个是和之前重合的。”

旧城里到底藏着多少地下酒吧。

“哎。”

回想着工作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箭头,艾蕾娜也不禁感到一阵无力。面对这种规模的地下交易,光凭他们六人,就只能四处疲于奔命。

“虽然大家都愿意付出时间,但很明显光靠我们几个是不够的。”

一整个上午的工作进展甚微,艾蕾娜疲惫地说道。

前几天,莱纳斯一直在盯那些出现在酒吧的运酒车,但没法判断它们是从哪开过来的,而且卸完货就被归还到了几家不同的租车行。

于是他们想从其他的外围人员身上获取线索,结果没有获得任何确切的信息。目前莱纳斯掌握了将近三十个疑似仓库的地点,但想进一步排查,无论是靠人力还是精密预测学,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而且在他们行动的同时,私酒商也随时可以将货物转移。

“为什么不让其他专员去做呢?”

艾蕾娜有些疑惑地问。她知道那些只经过临时训练的人不算可靠,但让他们参与一些重复低级的工作,总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吧。

因为之前调查的只是少量走私路线,所以她赞同六人团队单独行动。但现在人手已经明显紧缺,莱纳斯却始终排斥调用禁酒局的人力,这就难免让人困惑不解。

莱纳斯始终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反而让艾蕾娜更加好奇。

团队内已经出现了一些私下的讨论,艾蕾娜也忍不住当面提出的疑问,莱纳斯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沉默了一会之后,他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些专员都是公国本地出身的,在他们之中,一定向达纳罗方面效忠的人。”

“埃德蒙德大公?”艾蕾娜想了想:

“可就算禁酒局里有大公的党羽,我们也没必要刻意回避吧。”

在艾蕾娜的认识中,莱纳斯绝不是会为了派系之间的权力斗争,而故意拖慢公务进度的人。

但是接下来,莱纳斯却进一步说出了怀疑:

“不到半个月时间,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施塔德机构’就接管了整个旧城,而且,公国各方面的人都像是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

听到这里,艾蕾娜的背后已经悄悄泛起寒意。莱纳斯稍作停顿后,轻声说道:

“你说在这背后,会不会是那个人点了头呢?”

第40张伪善者

真正令艾蕾娜感到诧异的,并不是大公身上可能的嫌疑。

而是莱纳斯得出这些结论的过程……根本不符合他平时思考的风格。

从“施塔德机构”表面的一些情况,直接上升到对公国主人埃德蒙德的怀疑,再怎么说都太牵强了。

从老师不自然的做法中,艾蕾娜忽然意识到,莱纳斯坚持要来施塔德的原因,可能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毕竟他们再努力,也只是将私酒泛滥的时间延后一两个月而已,对偌大的同盟来说,这又能产生多大意义呢?

莱纳斯不是一个拘泥于条条框框的人。虽然他服从于某些更高的准则,但在面对实际时,又总能做到灵活变通。这样的人,才是令艾蕾娜所崇敬的老师。

他不会为了一条无意义的法令,就跑到这里来赌上自己的一切。毕竟,等待他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执法是我的义务,也是我来施塔德的原因,这不是什么掩饰。”

可能自己也觉得牵强了,所以莱纳斯又接着解释说:

“没错,它确实不是唯一的原因……但其他的部分,我不想在这里多谈。”

说这些话时,莱纳斯的表情又不自觉地变得阴郁起来。他将记事本塞回到上衣兜里,就朝自己的汽车走去。

果然,艾蕾娜心想。

整件事中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老师应该还怀揣着其他目的。

而这个目的,很可能与那位“埃德蒙德大公”有关。

所以,莱纳斯才会先入为主地将大公预设为敌人,将所有禁酒局的成员排除在外,单独行动。

与其说是来执行禁令,不如说,是来寻找大公的罪证。

那么这次行动,也许会比艾蕾娜想象的更加危险。

但是,无论存在多少隐情和危险都没关系,毕竟无论如何,她都会继续追随莱纳斯的脚步。

这是为了报答莱纳斯的知遇之恩。如果不是被他选中,也就没有自己的今天。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相信自己的老师,最终一定会选择正确的事。

想到这里,艾蕾娜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她整理着脸蛋上的面罩,朝着莱纳斯的车门走去:

“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要不我们再去检查几个地址吧,莱纳斯老师。”

…………

施塔德阴冷的雨季已经到来了,淅淅沥沥小雨,有时一次就能下好几天。

曾经肮脏的石板路上,已不见半点淤泥。积水清澈得就像山泉,因为雨滴泛着细小的涟漪。

“啪叽——”

一只沾血皮靴忽然踩入了这汪积水,倒映的乌云也被搅碎。皮靴的主人跑得很急,脚步也异常慌乱。

他在身后的积水中留下了一连串痕迹,浑浊血红的脚印。

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因此被拖累了脚步。他时不时回头张望,朝自己身后确认着。

接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忽然停止奔跑,向自己的左前方扑倒下去。

“嘭——”

沉闷悠远的枪声,穿透了薄薄的雨幕,在狭窄的小巷里久久回荡着。

男人眼前不远处,忽然有一大片石屑激起,地砖上凭空出现了一个空洞。右侧的墙壁上也缺失了一长条墙灰。

弹头先打在地上,又溅射到了墙壁。

大口径步枪。

他感觉脸颊上有点温热,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右耳已经被子弹撕掉了一半。

虽然他提前用身体护住了孩子,但小孩还是因为翻滚和枪声而哭闹。男人从地上狼狈爬起,准备继续逃跑。

“嘭——”

在一百米外的一处窗户里,里卡多稳稳地扣下了第二枪的扳机。

柯林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感觉有些不对,转头看了里卡多一眼,才发现他的呼吸开始紊乱,血管一点点从他额头上突起,手指也出现了颤抖。

里卡多的眼睛从瞄准镜上离开,看向柯林。他的脸上还挂着几抹虚汗,想扯出一些笑容,却又笑不出来。

因为打出第一枪后他才确定,有一个孩子还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

但是要发第二枪时,里卡多依然扣下了扳机,因为他本能地相信,自己绝不会打中那个孩子。

而深深的后怕,直到这时才涌了上来。

也许是有了准备,男人这次没有再靠倒地来闪躲。短促的火花在他背后忽然闪现,却又没有任何声音,那枚步枪子弹就不知被弹飞到了何处。

但如果这枚子弹击中了呢?它会射穿男人的胸腔,几乎就在那个孩子的眼前贯穿而出,连带着一整片骨骼和血肉。

又或者枪口往下偏了零点一度……

里卡多努力了一下,没能平整自己的呼吸。

男人还在向前逃跑,如果让他离开了这段小巷,那么这次狙杀就失败了。

“继续瞄准他。”

柯林说:

“无论扣不扣下扳机,继续瞄准他。”

因为只要还在瞄准着,就能构成威慑。

里卡多咽了口唾沫,领会了柯林的意思,他深深地吸气,然后继续将准星对准男人的后心。

柯林再次拿起望远镜,注视着男人奔跑的方向,接着启动了炉床。

他已经预先将几瓶净盐,间隔均匀地放置在了这处巷道里,连接出了一片结构简单的以太之网。

经过麦田之战的明悟,他掌握了找到以太接口,让灵体短暂超越距离上限的方法。

但前提是现场有一片均质的以太,类似麦田那样的环境。

而毫无杂质的净盐,无疑会起到比麦田更好的效果。

穿梭魔悄然浮现,接着就向柯林的右侧漂去。那并不是接近男人的方向,但在它触碰到了人体以太中的某点之后,穿梭魔就忽然闪烁到了楼下的巷道之中,进入了净盐构成的以太之网。

以太之间的连接方式,并不符合物质界的空间逻辑。

穿梭魔带着从炉床延申的灵素连接,在一片又一片以太中闪烁着。数十小瓶净盐铺成了一条阔直的通道,让它不断地向那个男人逼近。

男人是幸存的两个代理中的一位,在两天前,被柯林的情报网发现了行踪。

精灵使,也就是柯林所定义的第三类世系。位阶,大概是子月。

终于,穿梭魔闪烁到了一片与对手的位置重叠的以太之中。

男人仿佛朝穿梭魔看了一眼,在这种距离才发现灵体,成像已经来不及了。可是柯林却从望远镜中看见,穿梭魔的一条肢体忽然碎裂,它的前进受到了阻挠。

那里有另一个灵体,应该就是之前挡下了步枪子弹的存在。男人并未达成完美控制,但这只灵体却在自发地保护契约主。

可是在这一百多米的距离上,柯林已经无法为它成像。

——直接进行灵素增压,炉床将更为庞大的力量向穿梭魔供应了过去。

穿梭魔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力量规模重新达到赤二星的高度。柯林无视了那只灵体的存在,接着,穿梭魔的手臂仿佛沉重地挣脱了什么,无数棘刺掉落的同时,那片原本平静的以太中也掀起了浪潮,大量灵素在无序地喷涌,可能是那只灵体受到了重创。

数百根棘刺暴涨,以一种必将对手撕碎的势头,向着男人激射而去。

为了控制灵体,男人的意识已经叠加了子月频率,那么,必然会被这灵素性的攻击重创。

“归零。”男人大喊道,让自己退守到物质频率。

物结化。

只要在灵素连接的源头发动,这一过程会瞬间传导到穿梭魔的身上。

但是柯林却陷入了一瞬犹豫,因为他对物结的控制并不纯熟,特别是在灵素增压的情况下,大片暴增的物质,也许会连带着那个孩子一起撕碎。

就在他迟疑的时刻,男人已经要跑出最远的一处净盐以太。

“嘭——”

男人的后心忽然炸出一大团血雾,他整个人都被连带着向前摔倒。

是里卡多开枪了,他从乔凡尼那里学习过巫术对决的要义,知道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终究狠下心开了枪,带着对自己枪术的自信,结果,那个孩子毫发无伤。

…………

下楼之后,柯林试探着接近那个男人。他还没有断气,拖着血迹靠坐在了墙角。因为肺叶和肝脏被击碎,他很快就会死去。

那个孩子痴痴地坐在一边,茫然地看着血液从男人身上流出。

“这不是你的孩子吧。”

柯林说。看起来这个孩子曾受到很好的照顾,面色健康红润,被打扮得别出心裁。而之所以要说“曾”是因为,现在他的身上已经很脏,头发和衣物都快黏到了一起了。

而男人手上没有婚戒,穿着邋遢,一身酒气。

“他的父母是谁。”柯林带着面具问:

“告诉我名字吧,我们会把他送到自己的父母身边的。”

“少来这伪善的一套了。”

血液浸入了男人的络腮胡中,因为肺叶受伤,他说话时没有气息,就像是撕扯着声带:

“以为只要这样,你我这类人就能心安理得吗?”男人的嘴角扯出一抹瘆人的笑:

“早在二十天前,他父母就死在你的手里了。”

第41章干净的钱反向共鸣

是那对死在麦田上的男女,这场战争最初的两位牺牲者。

男人艰难地说完这些话,脑袋就歪倒到一旁,没了气息。

当着那个孩子面,柯林蹲低身体,沉默地折下死者身上析出的红石。

里卡多将枪械拆解收拾到包里,也跟着柯林来到小巷中。那个孩子已经被吓得面无生气,怔怔地看着出现在眼前两个陌生人。

望着这副景象,里卡多忍不住别过头,低声骂了一句:

“妈的,别一直盯着我啊。”

他最见不得这类场景,因为会唤起幼时的一些记忆,就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那时的很多玩伴,都是这种有着不错的衣服,却又一整天脏兮兮的孩子。

半个多月前的那个女人……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自己亲手扣下的扳机。

里卡多努力告诉自己,私酒商都死有余辜。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但死亡从来不是死者自己一个人的事。

一个人的死,最终会改变他身边很多无辜者的命运。

这些人始终存在着,只是自己没注意到而已。

甚至自己也曾是受害者之一,但现在,却心安理得地成了加害者。

孩子听到低声的骂,本能地一缩,低下了头。

柯林将采集的红石都收进了单薄的大衣里,继而将死者扛了起来。然后,发现了里卡多的异样。

里卡多本质上是个温存柔软的人,虽然喜欢枪械和帮派,但这些,不过是男孩都有的冲动和幻想而已。

是自己在蛊惑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违背天性地扣下扳机。

每当这种时候自己总会对他说:“向着染血的利润伸出手的人,早已做好了被我们杀死的准备。”

但这条被他们用于告解的说辞,在今天的事实面前已经失去魔力。

“很难接受的话,你可以换一种思考,也许会轻松一些。”柯林说:

“——即使我们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动手。”

“虽然我们在杀人,但其实救下了更多的人。我们在让这个争夺的过程更早结束,所以,死的人也就会更少。”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拓展下限,不断地让自己的罪行,显得合理。

里卡多微微抬起了头,但眼中却浮起一丝迷惘。某天,这份说辞也许一样会破灭,那么以后呢?下一次,又该怎么逃脱这负罪感的啃噬?

看着他的眼睛,柯林开始意识到,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承受所有罪孽。

更何况这一切本来就是因自己而起。

“如果还是没法接受,那么你就试着这样想吧。”

他起身,示意里卡多带上那个孩子:

“……确实是我的手指扣下扳机,但杀心,却完全是柯林的杀心。”

柯林掂了掂扛着的尸体,迈步朝马车走去:

“要说谁有错,那也都是他的错。”

…………

之后,孩子被交给了一位因受伤而不育的成员照顾。柯林与他接触颇多,知道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而且在战友之间也风评不错。

柯林一次付给了他三百奥里,并且说之后会定期来确认小孩的状况。目前,柯林不希望与那些有教团背景的福利院接触,而且孩子也是目击者,不能放他自由,所以暂时只能这样。

昔日浩大的北部组织,只剩最后一位代理者,想必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慢慢地,倒是怎么处理大量的现金,开始成为柯林心中的严重问题。

目前,施塔德机构每天进账两万奥里,其中一万奥里按例交给幕后者X。如今从他那边提供的保管柜钥匙,已经增加到了六把。

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后大家发现,至少要有六个保管柜格子,才能稳妥地将这一万奥里现金全部塞进去。

但怎么处理剩下的每天一万奥里,依然是一个麻烦的问题。

其中十面额的纸币只是少数,大部分面额在一二左右,再加上更大量的阿斯,每天平均有一万多张纸钞和数万枚硬币。

这里光纸钞的部分就重达十多公斤,只需要五天左右,就能填满一个立方米。

以后,虽然不会将四十万奥里一次全部留在手里,但结合现状,柯林依然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笔钱的样子——如果用它们来铺成二米乘以二米,高五十公分的双人床,那么……大概可以堆成四张。

也就是一片厚五十公分,面积达到四米乘四米的现金海洋,足以让十几个人在上面手拉手跳舞。

看这势头,难道还要专门找个仓库来存放吗?

甚至为了隐藏,将它们当砖块砌成墙壁?

因为贫穷的限制,柯林从来没有想过藏钱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毕竟,应该也就违禁品商人会持有这么多现钞了。

而如果有什么大额的交易,恐怕还得用货车运钱。

“考虑买下一些赌场,租车行,洗衣店之类的产业。”

柯林比划着,对同样焦头烂额的班尼迪克特说:

“然后试着在账目上调整一下收支……”

“调整一下收支,让这笔钱变成那些产业的资金?”

班尼迪克特隐约从柯林的话中抓住了什么,但还没理解透,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后,这笔钱就变干净了。”

柯林说:“这样,我们可以就把它们存到银行账户里。”

稍微周转一下,让这笔钱变成合法收入。

洗钱,这个概念应该是第一次在世界出现。班尼迪克特仔细捋过一遍后,就发现了这套操作中蕴藏的无限可能性——收入合法化,也就是说,他们的暴利不再只是一笔必须藏着慢慢花的钱,而将可以转变成资本的力量。

那么帮派组织,也将不仅仅是一个帮派组织而已。

即便班尼迪克特曾与三教九流的人接触颇多,此刻也忍不住目瞪口呆地望着中尉:

“老板,你……简直是一个天才。”

结合这段时间的经历,他有些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又怎么可能……”

一个人,构想出了一整套现代有组织犯罪模式,而且总能被证明行之有效。

按常理来说,一个人哪怕再聪明,也不太可能凭空创造出一种模式。这其中的因素太过复杂,应该是在实际运作中不断试错才能发现的才对。

此刻,在班尼迪克特心目中,中尉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并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有人将这套体系运作了上百年。

…………

艾蕾娜原本准备用接下去一周的闲暇时间,向季丽安初步传授精密预测学的基础,但却被忽如其来的任务打断了。

不过接下去的课程,原本就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当天短短的五个小时内,季丽安就已经掌握了莱纳斯所采用的预测学要义。

依然是在海角处的露天咖啡店,面对柯林的询问,季丽安淡淡地说:

“他使用的是现代才出现的预测学体系,不到二十年前才得到真正实现,可能还比较稚嫩。而且稍微了解下就能发现,这种手法和仪式法术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原本就专长于仪式的她只是向这个领域张望了一眼,就已经将其融会贯通:

“一种更为聚焦化的反向共鸣预测,被称为‘施瓦本方法’。”

“如果说一般的仪式法术,是通过镜像共鸣让仪式空间内的事件走向,扭曲现实宇宙的事件。”

“那么许多预测学方法,就是‘不在仪式空间内设置明确的事件结局’,从而,使得大宇宙事件的走向被反向共鸣到仪式空间内,捕捉到未来的结果。”

毕竟镜像共鸣是双向的。

“但是,怎么确保仪式空间内的事件,会和大宇宙事件产生共鸣呢?换而言之,怎么确保它们之间构成镜像关系呢?”

季丽安抿了一口鄂图咖啡,眉头因为苦涩而微蹙了一下:

“古代的一般做法,是在仪式中选用固定的一系列模糊镜像。理想状态下,这些镜像应该在某个角度上具有互斥性和穷尽性,以令其覆盖到宇宙中的所有事件。当然,事实是绝不可能做到就是了……然后在预测某个具体事件的过程中,通过一定方法筛选其中发生了共振的一系列镜像,缩小范围,从而进一步观测结果。”

“所以古代预测学的一切努力,都旨在建立一个能指代宏大宇宙中所有事件的象征系统。卡牌,签筹,灵数,本质上都是这种思路下的产物。后世判断其成熟程度的依据,其实就是看这个象征系统的完善程度。”

“但不用想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做到完美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尚且肤浅,又谈何建立一个妄想囊括整个宇宙的象征系统呢?”

这一次,柯林倒是勉强跟上了季丽安的思路。毕竟她讲的也只是一个陌生领域的基础:

“而所谓的施瓦本方法,就是一种更务实的方法:既然一个固定的象征系统不可能囊括整个宇宙,那每次都聚焦到单个具体的事件上,也就是专门在仪式空间内描绘这个事件的镜像不就好了?”

而且聚焦的程度越深,共鸣的力量也会越强。

“当然,这只是我们现在想着简单而已。毕竟可以如此精确地,将一个具体事件表达到仪式空间内的符号体系,是在六世纪之后才成形的。”

“古人只有朴素的镜像思维,让他为一个具体的小事件描绘镜像,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而莱纳斯所用的预测学手段,就是这所谓的‘施瓦本方法’。”季丽安说:

“掌握到这一步,理论上,我也可以预测出和他们非常接近的结果。”

第42章私仇公义

所有的窗户都被遮住了,漆黑的房间里,莱纳斯和艾蕾娜在耐心等待着结果。

屏蔽了大部分噪音的仪式空间内,一个简易的沙盘被搭建在施塔德地图上。现实事件的各种要素被符号所替代,事隔数天后,正在这个沙盘中重演着。

但空间内也不全是用于指代的符号,还有运酒车轮胎上的泥土,威士忌酒液,等等来自现场的样本,使得这个仪式,被进一步聚焦到了单次违禁品走私事件上。

理型界的镜像之间相互嵌套,从一般的概念到具体的事件,都存在一一对应。但总体上,越概括的镜像越稳定,越具体的镜像则越易变。

也就是说在消耗等量燃料的情况下,仪式聚焦的镜像越精确具体,力量越集中,共鸣能撬动的扭曲也就越强大。

作为一个已经踏入赤二星的巫师,莱纳斯自身就可以成为燃料源支撑仪式。虽然没打算在巫术之途上投入太多精力,但因为他极有天分,不到二十岁成功就让心内海于太阳通路相连。

“星体通路”存在于虚界层面,被认为是星体运转的基础,八大星体通路相互关联贯通。但是在天体星辰之路的初期,行者往往只能借用其中一条通路的力量。

即使在扬升途中让意图登临其他星体,也只能借用其以太层面,拓宽原有灵素连接的路径。

而太阳通路,则是星辰魔法修习者梦寐以求的存在:一个几乎全年强盛的力量来源。加上莱纳斯的意图强度足以登临子月,赤星,赤二星三条以太通道,这就足够克服了星辰魔法在时间上的弊端——他不存在特别弱势的时间段。

莱纳斯小心地为仪式施加燃料,难点不在于消耗量,而在于精度的控制。为了避免对预测造成干扰,必须小心压制自己的意图。

被倒在地图边缘的一圈威士忌,正在缓缓渗入纸下。在镜像共鸣中,湿迹忽然开始不自然地蔓延,事件在仪式空间内的走向被扭曲,以符号的形式,重演了一批私酒进入施塔德的过程。

“第六轮,三十七号试验。”

“未触发扰动检测,最高可信度赋值……”

艾蕾娜详实地记录下了每一次试验的结果,湿迹出现不自然转折的起点和终点坐标。最终,这些结果将会以不同的权重被重新组织在一起。

两个小时后,他们获得了第六轮预测的结果。

“又是从七公里外的海上输入,而且每次路径都不同。”

艾蕾娜困惑地说:

“是从那些滞留境外的货船上买入,然后用船运进来的么,可是……”

可是,到底是怎么绕过海岸巡查队,又是怎么在码头外卸货的呢?

莱纳斯反复对照着几次预测的记录结果,翻完一遍又翻一遍。

桌上还有许多作为样本,刚刚开瓶的威士忌。他眼睛看着材料,随手取过其中一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接着就喝了一口。

“……老师?”

艾蕾娜小声提醒了一下。

莱纳斯一怔神,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不知不觉养成习惯了。”

他耸了耸肩,将酒瓶放回到桌上:

“本来只是在试样,结果发现这东西真的还挺适合我。”

进入微醺的状态,确实能忘却一切烦恼,但思路反而更清晰,也更容易有灵感。

“洋流。”莱纳斯又喝了一口说:

“这些走向,是洋流的走向。”

“洋流……?”艾蕾娜皱眉,没想明白其中有什么可操作性。

整整七公里距离,难道那些酒是自己漂上岸的?

而莱纳斯看着桌面上的那只瓶子,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二十天前,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

“我在医院看见……每天都有上百人因为甲醇中毒被送来,结果要么死要么残。所以那时我觉得,酒精也许并不邪恶,但私酒一定是邪恶的。”

他摇摇头说:

“但是到了现在,这种病人已经快绝迹了。”

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私酒,甚至比大部分家庭私酿还干净。

“还有,那时每天会有二三十起凶杀案,全部和私酒有关,再加上找不到尸体的那些。谁知道一天会死多少人呢?”

“这种情况在十天前达到高峰,一天内四十七人被枪杀,接着就平稳下来。再到现在,已经三天没有私酒商的尸体出现了。”

莱纳斯另外拿了一只杯子,给接着倒了一杯,但却没有马上饮用。

“很明显,某种进程已经快结束了……不考虑禁令的话,一切似乎正在变好。”

“……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顺利。”

他将杯子端起来,里面是来自海外的原装货,仰头喝了一口。

莱纳斯原本的预判是,私酒战争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血流成河,而混乱的地下市场中,大量毒酒会不断流通,荼毒人民。

因为他认为,以这些帮派的组织程度,不可能完整控制货源,运输,分销等一系列环节。而让他们松散地合作,迟早会因为分配问题大打出手。

同时,这些人又通过私酒获得了不断火并的资金,一场连绵数年的血腥骚乱,几乎无法避免。

形势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发展的。

直到,施塔德机构的出现。

那个被称为中尉的人,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胃口。他吞下了私酒交易的所有环节,但也因此缔造了异常稳定的秩序。

说得难听一些,除了酒类价格暴涨,现在的施塔德旧城,几乎已经和禁酒令颁布前没有区别。

“但如果现在我将这个中尉击溃,会发生什么?”莱纳斯低声问。

一切会回到二十天前的样子,秩序崩溃。某个进程要重新进行一遍,然后毒酒再次流行,无数人会死去。

甚至,可能再也没人能建立起秩序。

“可是,您说他的背后可能有……”艾蕾娜低声提醒说。

埃德蒙德大公的存在。

我们不是要寻找他的罪证么?

“我与大公之间。”莱纳斯说:

“只是存在私仇。”

“新历601年的预言教难。埃德蒙德大公是对诸教团最不留情面的人,达纳罗的圣省有两千余人被永久驱逐。我的家人因此流亡。而我的姐姐,则因反抗而在这场教难中殉道。”

“为了破坏她殉道者的形象,大公散布了无数污蔑她的流言,并且焚毁了了处死她的邢台,她穿过的衣物,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以免它们在日后被奉为圣物。甚至连她的骨灰,都被磨成了细尘,撒入肮脏的赛伯河中。”

“那些针对少女的恶毒流言被信以为真,直到十年前才得到澄清。而我如今在教团的地位,就是以她的牺牲换来的。”

“我为了禁酒令来到施塔德,我为了禁酒令来到施塔德?不,我只是不愿承认这是一场复仇。”

“因为姐姐她……雷娅她,也一定不愿我为她复仇。她总是告诫我,心怀仇恨是一种大罪。”

“所以我必须认为,自己在做的是一项正义之举。你知道的,履行正确的事,这是我一生的信条。”

而现在,仇恨却和原则发生了冲突。

“我现在才明白。自己一直只是用正义的言辞,掩盖复仇之心。”

莱纳斯痛苦地地说:

“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

第43章面具陷阱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莱纳斯应该预测了你的运输路线。”季丽安问:

“所以接下去几个月的私酒储备,已经完成了吗?”

玻璃车窗已用帘布遮住,街灯从车外晃过,只剩一斑斑暗淡的光晕透进车厢,整齐划一地后退着。

“卡纳多他们,已经在货船上住了五天。”

柯林一边转动细钢管焊成的方向盘,一边说道:

“在海岸边划小船的另一批人,最近每天要接三趟货,累的头晕眼花,才勉强在昨晚运进来。”

“足够以后三个月消耗的量。”

他一边说着,伸手按下了连着喇叭的活塞,驱赶路人,又用另一只手按住了黄铜加速杆,或者说手动的“油门”。

这辆车售价八百五十奥里,又不存在考驾照这回事,所以他买下一辆就直接开上路了。

尽管是新潮的廉价量产车型,还是透着股老旧熟悉的味道。作为相似工艺水平下的产物,它们的大致外观,和地球二战前的某些经典设计颇为相近。

只是操作复杂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需要同时控制两根摇杆和几块踏板。

再加上离驾驶座近一米远的喇叭,得站起来才能够到的手动雨刷。开着这种车,感觉就像是在跳某种手脚并用的怪异舞蹈。

没有车速表,也没有红石消耗的提示,需要时时去记忆自己到底开了多远,不然随时可能会耗尽动力,停在半路。

这让他开始沉思,如果以后将地球上的一些简单的设计搬到这里,是不是还有成为汽车大王的可能。

“其实我挺想把所谓的红石引擎拆开看一看。”

狭窄的后座上,季丽安抱着双腿,饶有兴致地说:

“一点灵素的痕迹都感应不到,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地步的。”

当神秘理论与机械化相结合之后,近年似乎又迎来了新的飞跃。

“等你治好了病,我也解开了封印以后。”柯林伸脚踩下倒挡踏板说:

“想拆多少就拆多少好了。”

为了不暴露自己每天的活动路线,柯林也没有雇司机,而是用一点时间适应了这种汽车。

“马上就到了。”柯林说:

“前面就是我们新的仓库。”

获知莱纳斯使用的是反向共鸣预测之后,柯林这边也马上做出了应对。

首先,是在对方查到自己的走私路线之前,提前完成之后几个月的运输和储备。并且保证这批新货的安全。

既然对手能从样品中获得额外信息,那么柯林也就默认,他们已经可以查到目前所有的仓库地址。

所以他着手建立了一个新的秘密仓库,而进入这个仓库的私酒,暂时都不会流入市场,以免它们落入对手手中,暴露位置。

老型汽车缓缓停下,安静地熄火,柯林拔出了黄铜钥匙。

受之前北部组织的启发,他同样选择了北部郊外的一处谷物仓库。这里地广人稀,而且类似的小型仓库足足有上百处。

为了避免再有人用类似“寻物术”的巫术,它只接收刚从海上漂来的货物,并且在运输途中更换若干辆货车。

柯林默默地带上了烧伤面具,车厢里并没有灯,这怪异狰狞的脸映在后视镜上,显得就像一头恶鬼。

“这种趣味,让人感觉有些恶心。”

季丽安有些嫌恶地看着这副面孔,似人又非人,染血的微笑。此时,柯林正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恶心?”柯林笑说:

“但有很多人,越来越喜欢这个面具了。”

“他们喜欢的,只是这个面具背后表达的东西,戏谑,多年的愤怒,甚至极端的报复。”季丽安说:

“现在的‘中尉’,能带给他们这些吗?”她问:

“在亲手打开魔盒,把暴力还给他们之后……你真的能控制住这个面具吗?”

“在车上等一会。”

柯林没有回答季丽安的问题,而是简单叮嘱后,朝仓库走去。

有几个军人专门留守在这里,不与外界接触。为了不让他们看见季丽安的脸,柯林将他们打发回了自己的临时住处。

季丽安搂着双肘下了车,微微呵了一口气,她紧了紧短披肩。天气逐渐变凉,在空旷的地方感觉更加明显。

粗壮木条和木板构成的巨大门扉,被柯林缓缓推开。

季丽安跟着他走进谷仓。刷子般浓密的睫毛下,她抬起低垂的眼眸,就看见了一片私酒的海洋。

浓烈的香气弥漫在这数百平米的谷仓中,仿佛光是吸入就能让人烂醉。

各类酒箱和酒桶层层码放,铺叠成山,从这里到光芒消逝的地方,仿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到底有多少啊……”

她喃喃着说道。

季丽安对私酒仓库的印象,还停留在自己公寓里那个小架子上。

而在那里码放的一千余瓶茴香酒,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已经变成了……一整个仓库?

“运得太急,现在已经算不太清了。”柯林说:

“保守估计,在五百七十吨左右吧。”

“咳咳……”

不知道是被这个数字呛到,还是刚才在外面受了寒,季丽安用手帕捂住嘴咳了起来。

柯林又将厚重的门板推上,在巨大金属转轴的吱呀声,和嘭的一声闷响之后,偌大的谷仓里,又忽然显得安静起来。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反向利用莱纳斯的预测手段,在样本媒介上做些手脚。

“不让其他的人也过来帮忙么?”

季丽安稍微缓过一口气后,静静地问。

“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脸。”柯林说:

“毕竟,也会查到我身上的。”

“可是这里有……”

五百七十吨。

“只需要修改其中的三十吨就好了。”柯林说:

“反正也只需要五到六天的量。”

为了预测新的信息,莱纳斯需要调整仪式的方向。

样本在时间上越接近,结果也就越准确。而且已经使用过一次的媒介会逐渐失效,所以他需要重新在市面上收集样本。

这一轮预测,大概又需要五到六天时间。

但从明天开始,市场上的私酒就会被全部撤换成另一批。

而季丽安和柯林,准备在今晚,预先在这一批货物中埋下错误的信息。

“莱纳斯这种级别的人,会对自己的符号体系做些细微的改编,这就像是暗号,防止别人干预仪式的进行。”

“知道了这套暗号,就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保护,等于知道了怎么扰乱最后的结果。”

但是,艾蕾娜却将莱纳斯使用的符号体系,毫无防备地告诉了自己:

“并不是阻断共鸣的发生,而是让正确的结果,产生错误的表达。”

这一次莱纳斯想要获得的信息是,施塔德机构秘密仓库的位置。

也就是说,让仪式告诉他一个错误的位置,即可以将他诱骗到某个陷阱之中。

第44章调整前夕

对于三十吨私酒的调整,花费他们整整一夜时间。

先逐一在酒桶的木板上写下一系列符号,然后拭去。

看似无意义的行为,却已经在表面上“调整”了一下,这批货物的过往经历。

又在酒液里掺入极微量的菘蓝和鼠李汁液,在莱纳斯使用的体系中它们代表“晕染”,可在仪式中起到细微的干扰作用,使得那些调整的痕迹不再明显。

如果莱纳斯继续对这批货物使用预测,那么他获得的仓库地点将是,陷阱的所在之地。

——施塔德西郊的另一座无人农场里。

在伪造这个坐标的时候,季丽安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想你应该知道,莱纳斯是直属于教团的超凡者。”她说:

“虽然,艾蕾娜说他不以武力见长。但至少也是赤二星的程度。而且作为经受过系统训练的人,他的能力绝不是那些地下巫师可以比拟的。”

即使提前设下了陷阱,以柯林现在的实力,真的能与对方抗衡吗?

柯林思忖片刻后,笑了笑:

“未必要我亲自下场,因为想他死掉的还有别人。”

他确实有些犹豫,却不是因为对实力的不自信。

自己与那个莱纳斯素未谋面,却已经对抗了十几天,现在,还在筹划着夺取他的性命。

也许有些对不住,但谁让我们之间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呢?

既然两边都不肯妥协,那我也只能希望,死的人不是自己。

…………

旧城的某家地下酒吧,距离伯父的宅邸,不过两个街区的距离。

简陋的桌面上,排布着好几只牛皮包,提手耷拉着,包口的纽扣还没有扣上。从半合的开口里,能看见里面的大叠现金。

柯林穿着单薄的衬衫,坐在一边的机械打字机前,只用一只手敲打着案件。纸张在哒哒声中平移,换行。

不到半分钟后,他取下了那封信件,将其抖直,小心吹干上面的油墨。

重新检查一下内容,大致的内容非常简单:

莱纳斯将在五到六天内前往某个偏僻的地址。

柯林将信件折好,放进牛皮袋中,逐只扣好扣子,然后戴上面具。

他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后,拍了拍手掌。

几个在门外休息的人走进房间,各自取走牛皮袋。离开地下酒吧后,两人一组乘上汽车,向着各个银行奔赴而去。

想必在太阳落下之前,那封信件就会被交到幕后者X手中。

莱纳斯是“他”和柯林共同的敌人。

因为幕后者X曾叮嘱歌蒂转告自己:毁掉莱纳斯。

而现在,柯林将一条关键线索送给了他。只是不知道这位统御数十位地下巫师的幕后者X,能不能住把握机会了。

…………

相比十月初的腥风血雨,此后的几天显得颇为平静。

在莱纳斯的第二轮预测取得成果之前,柯林暂时得以腾出手来。之前一段日子里,他为了寻找可用的向岸流,时刻都在进行着追踪水流的练习。

而现在,柯林有意再次突破上限,从而将同时追踪的标记一步步抬升到了两千一百枚,一点一点拓展自己意识的边界。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意图时刻照耀着远处的两千余处标记,如炬火般炽烈,又细密如水下暗流。无论强度和操作精度,再次有了跃升。

如今心内海中的生命丰饶,总量并未增加,但已经可以被划分为十万余份。在成像的结果中,已经分不清它们的颗粒。

那样子就像一蓬朦胧的雾气,或者说流转的星云,但是柯林仍能清晰地感应和操作其中的每一处,就像自己同时拥有了十万根手指,意图触及之处,这蓬雾气就会戛然而止。

最近,他在有意控制心内海不向外蔓延,以免心之壳的裂隙进一步扩大,或者增加人体以太的负担。

也许这些天对穿梭魔的使用太过频繁,以太过载之后,灵素排异带来的反噬也越发剧烈。

人类的身体,终究不是为承载灵素而产生的。

驱散向物质身躯溢出的灵素,对他来说开始成为每天必做的功课。身体在本能地抗拒它们,时常毫无征兆地产生钝痛,而如果任由它们残留下去,将会对器官产生永久性的损伤。

柯林将用过的净盐收到一边,净盐以太中已经吸纳了从自己身体上被驱散的灵素。

从灵素排异的情况来看,距离季丽安所说晶化病的死亡,大概还有一段时间。

在那之前,自己应该已经在冬至完成破解仪式,打开了心之壳上的封印。

一切都有条不紊,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柯林从自己的小阁楼望向昏暗的街道,漫不经心地想着。

然后,柯林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已经发动了手中的所有情报网,去搜寻北部组织的最后一位代理,结果到现在还迟迟没有消息。

难道这个人已经逃出施塔德了吗?

…………

“你看,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周了,我是还没有被传染。”

又是一个清晨,用水银计量过体温,又做过一系列检查后,艾蕾娜几乎是小跑了回房间,摇动着还有些迷糊的季丽安说:

“我就说是不会传染的吧。”

季丽安仿佛还没有完全醒来,揉着眼睛:

“其他那些小白鼠的情况呢?”

“一只都没有异常,病原体根本没能存活下来。”

季丽安的手缓缓放下,眼神有些呆滞,一时没有再说话。

艾蕾娜脸上保持着惊喜的神情,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房间里忽然陷入沉默。

“真的?”季丽安有些不确定地小声问。

“真的。”

季丽安紧紧地抓着艾蕾娜睡裙的袖子,哪怕以她机敏的头脑,也一时没能理解这个事实背后意味着什么。

“今天,我就会和老师确定你的事。”

艾蕾娜着说,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其实我在达纳罗就和他提过你了,老师也对你比较好奇,前几天的时候还专门问起过。”

“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去老师家里拜访一次怎么样?”

“诶?”

季丽安从无数思绪中回过神来,才留意到艾蕾娜在说什么。

“哦……可以啊。”

“正好最近的进展不错,我们会在周日休息半天。”

艾蕾娜掰着手指说,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掩饰不住语气中的雀跃。

“正好也就是明天,就在晚上好吗?我下班以后,就先去老师家里做一顿饭,然后接你过来……”

按照季丽安和柯林的计算,大概也就是在明后天,莱纳斯将会得到错误的仓库地点。

“然后,我就向他提议为你写介绍信,让你去达纳罗,重新加入教团。”

黑色的卷发柔软地铺散在胸前,艾蕾娜目光闪闪地说:

“公国圣省的人才能明白你的价值……你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救治的。”

第45章宴席与约定

“昨天艾蕾娜邀请了我,说今天傍晚的时候,在莱纳斯家里聚一餐。”

季丽安坐在狭窄的车后排,看似平静地说道。

自从购置了车辆之后,她和柯林密谈的地点也转移到了车上。

“嗯。”

柯林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四轮马车,一边随口回答:

“一会告诉我地址吧,我送你到附近。”

季丽安似乎犹豫了一会,小心地问:

“……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嗯?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柯林扫了一眼后视镜,看见季丽安低下了头,她轻声问道:

“几天之后,莱纳斯真的会死吗?”

柯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动作轻盈地绕过几辆速度缓慢的马车,然后扳下了加速拉杆。

季丽安当然知道自己的做法会引起什么后果。这是她第一次,直接或间接地去残害某个人。

朋友的恩师。

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理由,成为柯林的帮凶。

“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就要去达纳罗了。”

窄窄的车胎压在石板路上,略有些颠簸。红石引擎嗡鸣的声音本令人心安,现在听起来却有些刺耳。

“……”柯林握了握方向盘,默不作声。

季丽安先说出最终结论。然后她望向车窗外,简单地交代一下这几天的历程。

“……我没有同意,也不抱期望,但艾蕾娜却自顾自地地做了。”

“我本来在想……这下必须找到抗生素了。以前只关系着我自己,现在却可能关系着我和她的性命。”

“但从结果来看,我的结核病病可能真的没有传染性。”

季丽安到现在还没想通这意味着什么,但至少一个最浅显的事实是,她将可以回归人群。

她可以回到教团,展现自己的价值,然后得到世上最好的救治。

“这样。”

柯林在驾驶座上沉默了一会后,淡淡地开口:

“对你的病来说,确实是去圣省比较好。”

相比自己碎片化地偷一些材料给她,教团无论在哪方面都能提供更充沛的资源。

尽管季丽安的离开将会对自己带来巨大影响,但如果她真的想走,自己总不能强制将她留下。

柯林说:

“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去达纳罗的话……那么祝福你。”

虽然很遗憾。

但在这样想的同时,一个疑问也浮现在柯林的心头。

自己和季丽安是平等交易的关系,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都有必须完成不可的目标,也都是非常成熟理智的人。

那么如果教团能提供更好的资源,她又有什么必要,在莱纳斯的事上帮助自己?

仅仅是因为,她一开始并不相信艾蕾娜的猜测吗。

“……谢谢。”

听见了柯林的回答后,季丽安半响才说出这两个字。

这意味着,这场维持四年的合作已经要结束了。

季丽安依然在望着窗外倒退的行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如果没有我在,你还能完成自己的计划吗?

季丽安心里其实很想这么问,却又怕会不会太盛气凌人,得意忘形。

或者被看穿,自己其实还没能下定决心,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摇摆不定地想留下。

同时她又觉得,既然柯林会放自己离开,就说明他其实有把握解决剩下的问题。

否则以柯林这种不择手段的人,哪怕囚禁也会留住自己。

他们的合作已经不再对等,对柯林如今的计划来说,自己也许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季丽安平静地想着这些事实,心里却隐约划过一丝不甘和失落。

“莱纳斯应该是住在南施塔德吧?”柯林问:

“我猜离河港区也不远?”

这是从禁酒局的位置简单推测出来的。

“嗯,没错。”季丽安说:“你先往那边开。”

“还是觉得良心不安的话,我今天可以陪你过去。”柯林说:

“但不要指望我能替你顶住压力,毕竟,那些不安是在你的心里。”

别慌了手脚,让他们看出端倪。

“嗯。”

季丽安想了想:

“有你在场,应该会好一些。”

…………

两个小时后,他们被前来开门的艾蕾娜迎入。刚看到柯林的时候艾蕾娜略有些惊讶,随后露出了猜测的眼神。

“你就是柯林吧。”

艾蕾娜伸出自己的手,洁白细长,但却非常有力:

“我经常听季丽安提到你,一起进来吧。”

在河港区来说,莱纳斯的宅邸已经可乘上流。但除了卧室和卫生间之外,看不出有人在这生活过。

装饰华丽的厨房和餐桌上,都蒙了一层细尘。

艾蕾娜早已收起了长发,带着防尘帽,系着带花边的白色大围裙,看起来就像一个女佣人,忙里忙外地将餐具和烤箱收拾了出来。

柯林和季丽安想要帮忙,最终却只是艾蕾娜添了更多的麻烦。最后,他们只能去跟莱纳斯一起等待。

柯林默默地观察着莱纳斯,这个即将迈入自己陷阱的人。

和黑白报纸上的样子不一样,因为发色杂乱并且随意束到脑后,他整个人显得不修边幅。

之所以敢直接拜访一位教团的赤二星超凡者,是因为柯林对自己藏匿灵素的手法和能力有了足够信心。他每天出入神学院都不会暴露,自然在这里也不会暴露。

“你说你姓达洛佐?”

闲聊中,莱纳斯将手中的报纸放平,有些意外地问道。

“是的。”柯林答说。

“冒昧一下,你和克雷吉·达洛佐是……?”

“是我的伯父。”

“哦……”

莱纳斯恍然地说:

“他是我很敬佩的人……那件事确实很遗憾,到如今已经有九年了吧。”

对于莱纳斯的感慨,柯林忽然心生好奇。

海涅向来对伯父的事闭口不谈,神学院里也没什么人会提起伯父。

但远在公国圣省的莱纳斯,却会对伯父新生敬佩。

“您知道他患眼疾之前的情况么?”

“眼疾?”

莱纳斯奇怪地皱眉:

“有人这样侮辱克雷吉的成果吗?”

但是接着,莱纳斯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失言了。

毕竟此时在莱纳斯眼中,柯林只是一个与超凡和教团都无关的普通人。

他哪里能想象呢?这个离自己不到两米的年轻人,就是他在两周里苦苦寻找的“中尉”,海因里希。

“等我忙完这些天的事,也许会来贵处拜访一下。”

莱纳斯将报纸放到托盘上,微笑着站起来说:

“如果你的伯父觉得可以透露的话,我们到时候再聊吧。”

柯林笑着点点头,也跟着他离开座位。

心里却知道这一天,可能将永远不会到来。

…………

艾蕾娜最后拿出的菜品并不算成功,因为在前一天熬高汤的时候忘了开盖,使得汤汁没有浓缩,结果无论肉香还是焦香都偏寡淡。

但四人在餐桌上的氛围极好,哪怕季丽安似乎有些紧张,没有说太多话,但莱纳斯总能风趣地圆场。艾蕾娜则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欣悦,因为终于,与自己最渴慕憧憬的两人聚在一起。

等回到达纳罗之后,季丽安的绝症也就有了治愈机会。而到那以后,她们将永远相伴。

“不知道禁酒局的工作还算顺利吗?”

席间,柯林一直伪装着年轻人恰到好处的腼腆和好奇。又因为伯父的关系,莱纳斯已经渐渐解开了防备。

所以,也许是为了探听敌情,也许,只是为了戏耍对手。撤下餐桌上的餐具后,柯林不经意地向自己最危险的敌人,问起了禁酒行动的进展。

根据他目前的了解,莱纳斯也许会信誓旦旦地说,这两天之内就能拿下私酒组织的魁首。

也许他希望对方这样表态,因为敌人越是狂妄,将其挫败时也就越是畅快。

但没想到,莱纳斯却摇了摇头,有些凝重地说:

“我们已经查到了对方最大私酒仓库的位置……但是我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其毁掉。”

他斟酌着:

“我开始觉得,这些私酒组织能有一个主宰……也许并不算坏。”

“为什么?”柯林奇怪地问。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中尉’海因里希,人们都在说他有魔鬼般的能力,但在我看来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个有底线的人。”

“如果抛弃禁酒专员的身份立场,也许我会很欣赏他。”莱纳斯笑着摇了摇头:

“作为头号专员却说出这种话,也许你会觉得我已经疯了。”

“不,不会。”

意外地听到这一番话,柯林对莱纳斯的看法也有了些许改观,也许他是真正地在为大多数人着想:

”我觉得就算打倒现在的中尉,私酒贩子也不会绝迹,毕竟需要永远存在。”

而让私酒市场重回混乱,情况可能反而会变得更糟。

“没错。”

莱纳斯惊讶于柯林的见解,可惜能意识到这层的人实在太少:

“所以,如果我去那个仓库,也许会抱着接触和交流的姿态……”

柯林皱起眉头,发现情况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但这时莱纳斯已经转过身去,对着季丽安说道:

“我想艾蕾娜已经告诉过你结果,但还是想假装给你一个惊喜。”

他清爽地微笑着,而一旁的艾蕾娜已经颇为庄重地端出了一个托盘,托盘上盖有一小块丝绒毯,最上面则是一封精美的手写信。

“既然你的病没有传染性,那么公国圣省也就可以对你敞开大门。”莱纳斯说:

“决定好乘哪一班专列了吗?”

季丽安接过了推荐信,轻轻捧在胸前。如果是在几年前,这一定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邀请函。

但现在,她勉强牵出一抹笑意:

“大概会和艾蕾娜一起回去吧。”

因为艾蕾娜总是在说,自己和老师将在两周内凯旋。

“好。”听到季丽安的回答,艾蕾娜轻轻搂住了她说:

“我们在两周内回去,就这样约好了。”

第46章阴影拂动

聚会结束后,原本艾蕾娜应该和季丽安一起回公寓,但莱纳斯似乎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她准备留下帮忙。

所以,柯林和季丽安也就先行道别。

在离开莱纳斯的宅邸后,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路途中借着车内昏黄的灯光,季丽安在看那封推荐信,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两人回到了她的公寓楼下。柯林把车停在路边,没有拔出钥匙。季丽安自己下了车,在暗光中摸索着打开公寓楼的门,然后,她回头朝柯林挥了挥手。

柯林也隔着车窗朝她抬手告别。季丽安面色复杂地微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楼梯。

大门关上后,柯林安静地听着引擎在黑夜里的嗡鸣声,久久没有拉下加速杆。

他用双臂砸了一下方向盘,心想自己在冬至之前完成仪式的机会,也许已经变得渺茫。

但在自己和季丽安之间,至少还能有一人达到最初的目标,所以这场合作也并不算失败。

但即使这样安慰着自己,某种躁郁之情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又过了一会,他干脆将引擎熄灭,拔出钥匙,然后靠坐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抱着双臂耸了耸身体。

始终被忽略的疲惫感缓缓涌出。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只睡四小时。如此忘我地拼命,真的只是想夺回遗失十年前的记忆吗?

记忆曾被操作,这件事暗示着某种危险。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危险早已淡去了?

他默默地思索着,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变得空洞起来。

而在他差点睡过去的时候,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有一只手拂过自己的心内海。

他隐约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而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了细碎的敲击声。

柯林忽然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在责备自己松懈的同时,朝窗外看去。

结果是季丽安,正用在手指轻轻叩击着玻璃。

“怎么了?”

柯林摇下玻璃窗问,同时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在这呆了十多分钟。

折返回来的季丽安,又取出了那封推荐信,并且分别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就像要将这封信撕成两半。

但在她用力之前,柯林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可以不去达纳罗。”季丽安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让艾蕾娜活下来。”

“不,我不是问条件是什么。”柯林不解地说:

“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真的……但我不想用这来要挟你。”

你仍应该去达纳罗。这几乎是你唯一的机会。

“好吧,那这就不是交易了。”她坦白说:

“无论你有没有做成这件事,我都会选择留下。”

季丽安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嘴角扬起,脸上浮现了柯林未曾见过的明媚微笑。

也许这才是季丽安曾经的样子,在教会学校中不被认可的天才,又时刻散发着某种致命的魔力。

“大公夫人安内特·舒曼·埃德蒙德,在不到四年前死于肺结核。”

“从结果来看,达纳罗最好的医生也没能挽回什么。所以,我相信这世上还没有百分百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哪怕在公国圣省也是一样。”

她的手指在逐渐施力,柔韧信纸上被她拉扯出了一丝破口:

“与其希望他们在短短四年内又有什么突破,我不如相信自己的思路,毕竟我相信这些年的努力,绝不是在浪费时间。”

而且跟教团扯上关系之后,很难保证寻找抗生素的做法,不会被认为是异端。

季丽安轻轻一笑说:

“或者他们真的有什么进展,那我也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毕竟,她一直都在盯着神学院那边的研究报告。

柯林不自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季丽安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将那信纸撕为碎片。

呲拉,呲拉,她撕得很细致也很干脆,最后,将剩下的一小把碎屑塞到了柯林手中:

“以防万一,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她微凉的手还盖在柯林手上,两只手掌之间是被撕烂的推荐信:

“千万别误会什么,我绝不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她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

“只是比起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我更愿意相信自己。”

…………

同一时刻,走在旧城阴暗的巷道里,莱昂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莱昂,拿勒集团军曾经的上等兵,也是第一批加入中尉手下的人。

机构曾将运输现金这种重任交付给他。如今,他的身上又多了一项工作,也就是每周去探望一个被收养的孩子。

据说那是“北部组织”某个代理的孩子,父母都死在机构手中,后来被交给一个受伤的同僚抚养。

中尉确实可称为一个伟大的人,他为所有同僚的生活都带来了改变。

如今,莱昂这些最早参与者的日收入,已经达到二十到三十奥里左右,根据工作的危险和核心程度可能有些波动,不过至少都是工薪阶层的十倍以上。

可随着生活变得富裕,他们却开始发现,有些创伤,绝不会被金钱抹平。

不是说所有人,而是指一部分人,比例不小的一部分人,依然没走出拿勒战场的阴霾。

他们一直被什么东西奴役着。即使拿到了钱,也只想尽快挥霍出去,仿佛留着那些钱会伤害自己。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积蓄,或贪图享受。

而是这些人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能得到什么幸福。

出于对中尉的尊敬,他们仍在一丝不苟地履行工作。但私底下。却有人渐渐染上恶习,酗酒,赌博,甚至一些更危险的尝试。金钱,只是让他们开始有能力去发泄疯狂而已。

即使中尉解决了大部分人的生存问题,在一些家庭里,女人和孩子们的哭泣声依然没有变少。

一边思索一边踱步到目的地,莱昂取出钥匙,打开一道房。结果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就扑面而来。

单居室,一眼就能看见四处堆放的二十只多酒瓶。

莱昂皱了皱眉头,摘下头上的宽檐矮帽。一边挥手驱散异味,一边朝里面走去。房间内光线昏暗,有男人粗重的呼噜声大作。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蜷曲在房间角落里,似乎也在打盹。和一个单身男人生活,不要指望他会被照顾得多好。

莱昂俯下身子轻轻晃醒了他,小男孩睡眼朦胧地转头,望着来客。

“……他没有打我。”

孩子一看到莱昂的脸,就说出了这句话。莱昂点点头,但还是将孩子的衣服掀起来,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

没有,孩子确实没有受过虐待。莱昂也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下,伸手帮男孩整理衣物。

能看出来都是他自己动手穿的,布料歪歪扭扭,没法很好御寒。

“下摆最好塞到裤子里。”

毕竟冬天就快来了,莱昂细心地叮嘱他说:

“裤腿放到袜子里,再过一些日子天就冷了……”

最后,莱昂按例将一些零钱塞到了孩子的口袋中,他拍了拍孩子的手臂:

“下周我还会过来。”他说:

“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

男孩点头。

莱昂站起来后,扫了一眼同僚的房间。又一次想劝他好好生活,但也知道这只是徒劳,而且,对方似乎睡得很沉,所以作罢。

他重新戴上那只圆顶的深色宽檐帽,最后向那个孩子致意后,离开了房间。

在大门的锁扣合上之时,一直在震响的呼噜声也戛然而止。

那个曾受重伤的老兵,从自己肮脏的床铺上翻身起来,表情惶恐而慌乱。

跟孩子一步步熟悉之后,老兵开始放任他往外面的街上跑,因为他也只是想拿点抚养费,不愿花太多精力照顾对方。

而在昨天夜晚,那个孩子却将一个陌生人带回了他的家里。从那开始,老兵就被控制住,再也没能走出家门。

“就是那个人。”

孩子对着一处异常阴暗的角落说道:

“那个人,一定能接触到海因里希。”

莱昂曾认真审视过这个房间,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随着孩子的话语,那处漆黑的角落里,似乎有影子拂动了一下。

第47章旧城雄鹰

“中尉”有着一种病态般的谨慎,即使最早加入组织的亲信,也没人能知道他一天的行踪。

随着组织的运转步入正轨,他就更少露面了。虽然所有人都把“海因里希中尉”挂在嘴边,但真正能与他本人接洽的人,其实不过寥寥几个而已。

莱昂上等兵,就是其中之一。

旧城的某处地下酒吧里,中尉又一次核对完账目,然后就有些匆忙地离开了。莱昂也收起了桌子上码放的若干只牛皮袋,准备将他们各自送去几家银行。

柯林带着面具走出办公室,沿途遇到几个机构成员,都纷纷向他致以敬意。这个地下酒吧被掩藏在另一家服装店之中。从用于伪装的试衣间帘幕走出,他踏上街道,乘上了自己的车。

如今还没有统一的汽车牌照,所以无论是对隐藏行踪还是秘密运输,都提供了不少便利。

他驾车离开小巷,驶上马路。一边用意图聚焦着遥远的无数个追踪标记,一边在旧城的石板街道上不平稳地行驶着。

虽然向季丽安承诺了让艾蕾娜活下来,但其实他做不到,也不认可。因为将陷阱位置交给幕后者X的那一刻,艾蕾娜和莱纳斯的生死就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更何况如果让艾蕾娜活下来,她很有可能会抓住预测术被反制的疑点,进而追查到季丽安的身上。

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的季丽安,终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背叛就要有背叛的样子。要么你从一开始就别动手,不被牵涉进来,要么,就绝不能心软,不留一丝余地。

她下不了决心,就由自己替她来做,并且尽量用谎言来掩盖。伤痛和负罪感只是一时的……总比被纠出身份要好。

这样想着的同时,他又忽然想起了几天前,自己留下的那个孩子。

如果自己真的足够谨慎,就应该将他一起杀死。

柯林自嘲,每个男人都以为自己是枭雄,可是当问题摆到眼前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完全灭绝人性呢。

他曾让乔凡尼检测过那个孩子的身体,以确认没有任何灵素的痕迹。但事实上没任何检测是绝不会出差错的,也不可能填上所有漏洞。

连死人的血都能窃窃私语,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而迟迟没有露面的最后一个代理者,已经让他隐约感到了异样。

所以寄给幕后者X的信件,除了莱纳斯的陷阱之外,他还写了其他东西。

按照每天的惯例,柯林将车开到和乔凡尼见面的约定地点,獠牙似乎在这里等待已久,身后背着一只大皮袋,而且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今天这么早?”

柯林没有转头直接问道,心想是不是有了最后一位代理的消息。

“别说话。”

乔凡尼径直打开了前排车门,坐下后语速极快地说:

“加速往前开,别停下来。”

听出了乔凡尼语气中的严肃,柯林没有多问为什么,直接摁下了方向盘后的加速杆。

在红石引擎的嗡鸣声中,单薄车体的框架发出吱呀声,速度很快提了起来,重新混入了车流中。

“我昨晚弄错了一件事。”乔凡尼看着车后方说:

“看见你到现在还活着,我不知道是该伤心还是难过。”

而且他竟然会冒死跑过来救助柯林,连乔凡尼自己都有些惊讶。

“出什么事了?”

柯林逐渐提速,灵活地在各色马车中穿行。刚才过来时自己的车速一直很快。他忽然意识到,说不定这无心之举救了自己一命。

“昨晚我回收了莱昂身上的检测器。”

乔凡尼说,他一直在为施塔德机构负责大范围灵素检测:

“有很细微的变动,我当时以为是铁壳子留下的。”

铁壳子,指的是现在满街都是的汽车。

最近越来越普及的红石引擎,产生了大量的干扰,使得菌群检测变得不再可靠。

想必对于教团现在使用的“提灯”来说也是如此。

这意味着,过去对非法超凡者有效的约束之网,已经开始出现细小的漏洞。

“我今天才回过神来,哪怕是红石引擎,也不会只留下这么轻微的痕迹。”乔凡尼观察着车后方,一边打开了皮袋说:

“……我想,有个了不得的人盯上你了。”

乔凡尼没法主动联系柯林,所以直到这时才通过固定联络,通知到他。

柯林握着细细的方向盘,手心有些粘腻。

这时他还带着中尉的面具,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那个孩子。

可是他当时,是怎么绕过菌群检测的?

不,是自己把问题想复杂了……恐怕这个孩子单纯是靠双脚,重新找到了最后一位代理。

对巫师来说最原始,又最难以防备的手段。

如果真的有人通过莱昂追踪到了自己,那现在该怎么逃离?

红石有限,车辆很快就会失去动力。

“下个路口往左。”

乔凡尼不断地指出方向,柯林也一一照做。

“好了,就到这,停车!”

踩下倒档板,然后刹车。

一片平常无奇的社区,工厂和公寓楼混杂,路人不算多也不算少。

“这里是‘第九分局’的驻地。”乔凡尼打量着四周:

“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地下巫师愿意在这里动手……”

包括施塔德和达纳罗在内,公国国土被划分为八大区块,各自设有一个分局处理世俗案件。

而所谓第九分局,则是不对外公开的秘密警探,在大多数教团力量被逐出公国后,他们接手了公国的超凡秩序。

但是。

乔凡尼话音未落,柯林左侧的车门却已经开始变形,在巨大的压力下,大片玻璃碎裂飞溅而出。

对于第九分局,敌人似乎没有丝毫顾忌。

金属板被生生撕裂的异响,惊吓到了在场的三两个路人,他们弄不清楚状况,呆滞地看着逐渐扭曲的汽车。

同时,异质的生物组织凭空涌现,撑住了驾驶室的结构,没有让它继续挤压下陷。控制着穿梭魔捕食用自身,柯林叠加了赤二星的频率,进而,开始成像。

成像瞬间完成,但柯林的心情却更为沉重,这意味着敌人与穿梭魔是同为赤二星的存在。

因为以太的限制,在物质界他恐怕无法与对方抗衡。

车外是一些漆黑的织物,半灵素半物质的不稳定存在,凌乱的线条耸动下,要将整辆汽车揉成碎片。

它们让柯林想起了阿雷西欧打开心之壳后使用的黑色草叶,但相比陷入紊乱的阿雷西欧,今天的对手却能够将它们置于控制之下。

唤醒内神,被大多数教团列为禁忌的一条道路。

与任何镜像,以及外部灵素源无关,而是从人类残存的神性中挖掘力量。

柯林咬牙,此时以太已经开始过载,但他无视那些不知来源的钝痛,进行最大限度的灵素增压。

穿梭魔从扭曲的钢铁车架中缓缓站起,伸出它细长如枯枝般的手臂,握住那些动荡而凌乱的漆黑织物。炉床输出的灵素恣意从以太中溢出,从宿主脆弱的身体上流淌而过,使得灵体最大限度接近了原本的实力。

剧烈的嗤嗤声响起,就仿佛穿梭魔抓住的是一条条炽铁,两种结构的灵素在激烈对撞。穿梭魔一点点将那些织物撑开,为主人的身体留出一点活动空间。

柯林不知道对方是否掌握“质解术”这种针对灵素连接的手法,但现在本体直接置于险境,已经没法顾虑太多。

“哒哒哒哒——”

出事的第一时间,乔凡尼已经推开车门翻滚而出,但不是逃跑,而是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心里本能地涌起不详的感觉,然后毫无依据地朝对方开了枪。

未经改良的手提轻机枪,过快的射速,每秒能倾泻出十几发子弹,如同泼出的水。

漆黑织物如同幕布般席卷起来,看似轻柔却极有力地将金属流带离原来的轨道。接着,破烂的铜片叮叮当当掉在了地上。

柯林刚从驾驶室挤出半个身子,心里微微一沉。

唤醒内神之路,恐怕是他见过的最强的道路。稳定,而且不适用于物结和灵素的克制关系,属于第四类世系。

除了更容易诱发内心的癫狂之外,没有任何弱点。

“在这一刻之前,你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吧。”

这时对方开口了,沧桑雄厚的男声,语气却平静冰冷,不见半点情绪:

“中尉。”

“你真敢毁掉我们建造的一切。”

他走近了,无数的织物连结为深沉的暗影。这个人拥有完整赤二星的实力,而即使力量规模相当,穿梭魔却被柯林层层限制。

这其实称不上是一场战斗。

就如同柯林之前一边倒地屠戮了几位代理一样,胜负在交战前就已经注定。

“只会像老鼠一样到处躲藏,玩弄阴谋诡计,不可能达到胜利的。”

穿梭魔身上的棘刺被折断,它的全身都仿佛被灼烧,只能苦苦支撑。男人走到了柯林被卡住的身体前,同时一把打飞乔凡尼投掷过来的短刀,飞出的短刀直接陷入了石砖。

“杀了四个废物又怎么样?只要被我捉住一次,你就死了,中尉。”

“胜利终究属于有实力的人。”

他从驾驶室里直接将柯林拽了出来,举在半空。

被握住脖子的柯林几乎无法呼吸。

不到三个月前,就是这个男人提出北部组织的构想,并且第一个打破软弱的僵持,向其他超凡者挥下屠刀。

他知道更上层的人在放任他们竞争,因为,上位者需要的是最强的仆从。

对于海因里希这位迟来的参赛者,他只感到深深的鄙夷。他是旧城昔日的地下王者,这个只会玩弄阴谋的人,也配与他争雄?

“你正在看着吧,歌蒂!”

他抬头高喊:

“最终赢下这场比赛的人,是我!”

歌蒂?柯林的头脑因为缺氧而朦胧,一时没能理解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嗯,我都看到了。”

一个鲜红的身影,不知何时坐在了廉价汽车的车顶上,她戴着夸张的尖顶帽子,黑红色的绮丽衣裙。

“看来异军突起的中尉,也不是施塔德雄鹰的对手呢。”

她晃动着细长的烟杆,笑吟吟地说:

“谢谢你们,这段日子我们也欣赏到了各位精彩的对决。”

被称为施塔德雄鹰的男人,如同炫耀战利品般用双手将柯林的身体高举:

“按照约定的那样宣布结果吧。”他说:

“只有我才有资格,成为第九分局的合作者!”

“对呀,对呀。”歌蒂艳丽地笑着:

“赢的人确实是你。”

她将烟斗在车顶上磕了磕,抖落一些灰烬。于是旧城昔日的雄鹰,慢慢地变了脸色。

“可我们需要的人,却是他呀。”

她幽幽地说,话语中仿佛有无限惆怅。

就像堆积的柳絮遇上了火种。

一声极为短促的裂帛声后,所有织物都忽然不见了。

第48章献给大公的礼物

以天阶体系为参照,越过赤二星天之后,即进入雌月的均轮。

如果说从大地抵达子月意味着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么从赤二星到雌月,则是揭开了第二层帷幕。

这一重要节点,在已知的大部分扬升之路中都存在对应。

揭开第二重帷幕,意味着消解了自我的边界。

随着意识内海不断扩张蔓延,心之壳的残骸也进一步裂解。作为结果,内心和外部的边界在变得越来越淡薄。

从这时起,仪式也就可以被置入到内心之中,不再依赖外部阵地。

而在无数灵素连接建立的同时,渺小的自我也被嵌入到更宏大的循环下,于是“我”不再是一个拥有稳定边界的个体,而是一系列残缺不全的嵌合物,或者说,世界运转中的一组组齿轮。

有些人说,这即是神明的雏形。这在唤醒内神之路出现以前,是所有行者必经的节点。

而如果说第一重帷幕划出了普通人和超凡者之间的鸿沟。

那么抵达雌月天之上的行者,就是超凡中的超凡。

…………

身体狠狠地摔在地上,柯林剧烈咳嗽着,拼命喘息。随着大脑恢复供氧,原本模糊的视野缓慢凝实。

已经完全不像人声的哀嚎,毫无阻挡地灌入耳中

柯林茫然地发现,袭击自己的男人不成样地蜷曲在了地上,而从他意识中溢出的半灵素,已经变得紊乱狂暴,不断啃噬着自己原来的主人。

对从内神之中抽取力量的人来说,外放的灵素就像一条导火索,连接着他脆弱的深层内心。

这种情况柯林并不陌生,应该是类似“质解术”的手法。

但相比“质解术”仪式需要繁杂的事前准备,歌蒂却用得如此轻描淡写……

要么,她一直在针对施塔德雄鹰布置阵地,要么,她是登临雌月之上的行者。

所以她可以根据对方的灵素特性,随时调整仪式。

而自己又察觉不到她身上任何灵素痕迹,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哒,哒。”

两声女鞋鞋跟敲击石板路的声音,歌蒂用一手压低帽子,身姿轻盈地站到了地面上。

装饰夸张的裙裾扬起,短暂地露出洁白的衬裙。

就仿佛没有听见“旧城雄鹰”那骇人的惨叫声,歌蒂悠然走到柯林身前,清脆的鞋跟声,能让人想象到她摇曳的脚步,张扬得没有半点掩饰。

她玩味地俯下身子,打量了柯林的身体一会后,向他脸上的烧伤面具伸出了手。

柯林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只能闭上眼睛。

但在歌蒂的手触及到那只面具后,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揭下面具,转而用指节敲了敲面具的表面。

“嗯,还是算了。”她说:

“我不想看到轻薄过自己的人,长着一张怪物般的脸。”

毕竟,那是毁容者使用的烧伤面具。

会做恶梦的。

…………

歌蒂会出现在这里,是偶然,也不是偶然。

虽然柯林从没想到,这个早已和自己见过面,堂而皇之地出现的歌蒂,就是幕后者X。

她不揭开自己的面具,其实表达了某种善意。

两天前,柯林向他们递出莱纳斯的信息时,另外还附有一条要求:处理掉最后一位代理者。

“那是多余的。”歌蒂说:

“获得莱纳斯的信息后,即使你不提起,我们也已经在着手废弃北部组织了。”

分局的人已经开始追踪旧城雄鹰,准备将其抹除。

“其实不久前,还没人指望你能毁掉莱纳斯。当时我只是气得要命,所以才任性地加了一个条件。”

毁掉莱纳斯,否则被毁掉的就是你。

回想着那屈辱的一夜,歌蒂的眼中仿佛又浮起迷雾。

结果,中尉却真的为分局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机遇。

稳定利润,和莱纳斯的性命。光是这两点,就足够让这个男人取得压倒性胜利。

柯林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看了眼几乎快报废的汽车,以及果断开始收拾东西的乔凡尼:

“如果这场狗屁竞赛已经结束了。”他对着歌蒂说:

“那么也可以通知我这个正式合作者,你们到底是谁了吧。”

“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猜测?”歌蒂说:

“知道更多,也没什么好处哦。”

“告诉我应该知道的。”

“我是分局的秘密警探。”她笑吟吟地,漫不经心地说:

“也将是以后和你对接的人。”

“北部组织背后的那些地下巫师,有一半像我一样,是第九分局的警探或线人。”

早在禁酒令之前,这些秘密警探就已经潜伏在地下巫师之间,监视着非法超凡者的动向。

而这场暴利浪潮中,他们选择同流合污,并且暗中扶持了若干私酒势力。

“你知道,超凡者是很需要花钱的。”歌蒂侧着头说。

无论是官方还是地下,皆是如此。

所以光靠公国当局,喂不饱这么多人。

分局会选择和地下巫师合作,也绝非是看中他们的实力。而是因为这些人早已背负巫术嫌疑,这将是分局手中最好的把柄。

一旦有谁超出控制,就随时可以处决。

“是谁在支持你们?”柯林问:

“施塔德的市长?还是,埃德蒙德大公?”

“嘘……”

歌蒂已经打开了完好的后车门,一边将身子退缩进去,一边煞有介事地用食指抵在嘴唇前:

“白天在街上聊这些……不好吧?”

接着,她自己坐到了车后排,看起来像是想让柯林送她一程。

柯林拉开完全变形的前门,它已经彻底合不上了,所以只能任其敞开。而乔凡尼显然不想惹上麻烦,他在几分钟前就已经收拾好枪械,自顾自离开了。

看着柯林摸索着发动红石引擎,歌蒂才缓缓说道:

“那些政客和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到目前,大公还没有加入到私酒交易中。一切只是第九分局一小撮人在擅作主张。”

“不过往后就不一样了。”歌蒂说:“因为,我们会向他献上莱纳斯。”

“足以让他认可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

莱纳斯还没有天真到,会认为自己获得的地址不存在危险。

哪怕不考虑预测手段可能被反制,那里也是敌人的要害所在。

关于施塔德机构背后可能是谁,他的心里一直有所猜测。而无论大公有没有参与进来,但既然地下巫师在大量集结,那就一定和第九分局有关。

考虑分局的手段,不排除这个地址是一个陷阱的可能。

但是为了与“海因里希中尉”真正取得交涉,他依然准备前往秘密仓库的所在。

这并非为了复仇,而是履行一条更崇高的准则。

去做正确之事。

在柯林和季丽安到来之前,他曾与艾蕾娜约定,在次日的凌晨去往那个地址探查。

但等艾蕾娜睡下,刚到午夜时分,他就离开了家门。

锁好房门后,莱纳斯望着月色和空旷的街道,默默地想:

“但愿见到的是海因里希。”

“但愿他不仅仅是第九分局的傀儡。”

第49章记叙机关缄默之城

“你问莱纳斯?”

仿佛惊讶于中尉的迟钝,歌蒂用手指掩嘴,嘲讽地笑了起来:

“看到我就该明白,已经结束了吧。”

“他死了?”

柯林又问了一遍。明明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可是事到如今,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嗯。”歌蒂回答说:

“你放心好了,这件事办的很顺利。”

比最乐观的想象还要顺利。

根据柯林提供的信息,第九分局在所谓的仓库提前设置好了陷阱。

莱纳斯主动离开施塔德的范围,对分局来说也是极罕见的机会。601年教难之前的时代,教团才是施塔德超凡秩序的掌控者。他们用数十年时间在城区各处藏入特殊装置,这些装置中嵌有经过计算和精密配比的人工宝石,从而设置了一片特殊的以太之网,其主体细如丝线,却均匀地覆盖着整片区域。

在精心维护下,这些以太的洁净度几乎不亚于净盐。但其功能不在于输送灵素,而是捕捉和留存这片土地上所有事件的第一因。因此,它也被知者们夸张地称为:

“自动记叙机关”。

作为以太之网,它的通道却极为狭窄,即使将其全部收集约束到一起,其总宽度可能也不会超过柯林现在的通道。又经由教团在拓补上的数次改进,最终使得入口数量被削减到极致,根据分局的猜测,可被使用的入口不会多于十处。

而他们,至今没有找到其中任何一处。

因为这两个特,记叙机关得以在601年教难中被保存下来,虽然因为养护问题损毁了一部分,但有一大半结构至今还在运作。

而且依然掌握在圣一神学院,以及寒鸦猎团手中。

在分局的估算下,这一记叙机关保存的面积大概在百分之六十左右。

公国方面不能确定哪些区域还被覆盖着,所以,教团也选择不轻易动用这一机关。

这为了保持威慑。

因为一个监控系统如果被人试探出死角,那么还不如不存在。

这个范围模糊的机关在向大公暗示着,如果教团不计代价地要调查某个事件,那么他们能抽取出可用证据的概率,将接近百分之六十。

所以在一些大问题上,你们最好不要乱来。

而在公国方面占优的况下,没有人希望去赌这种小概率事件。

于是,莱纳斯绝不能在施塔德城区中死去。

但在昨天夜里,他却亲自前往南郊,主动走出了记叙机关覆盖的范围。

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其实他要离开城区,也完全可以向寒鸦猎团或者圣一神学院要求专人保护。”

歌蒂不解地说:

“我们原本做好了应对复数超凡者的准备,但结果,他却是一个人过来的。”

“莱纳斯不至于天真到这种地步,所以我实在想不通这背后的缘由。”

“你呢?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知道。

柯林没有回答她,而是默默地想。

莱纳斯想要的是接触和交流。

所以,他才不会想让教团的人介入。

…………

莱纳斯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这真的是一个陷阱。

为什么他要冒着风险来到西郊?

因为在放下仇恨之后,他开始从海因里希中尉的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因为这一丝希望,莱纳斯本来构想出了一个很宏伟的蓝图。

尽管理想得有些不切实际,但他愿意为之做出尝试。

酒令必定会带来社会乱,这点已经在各地得到印证。却唯独在施塔德,因为“中尉”的惊人能力和责任心,使得这场灾难得以最小化。

那么,如果自己调动教团的资源加以协助,帮助他将施塔德机构扩张到整个公国,乃至整个同盟的西南部呢?

对于千百万的普通平民来说,这将能避免多少悲剧?

所以他将仇恨放到了一边,迫切地希望与中尉取得接触。

但是,即使他愿意主动放下,即使他才是复仇方,却不代表对方就会接受。

“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你。”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这夜色的角落中说道:

“莱纳斯。”

“我为你专程来到施塔德,打算用一年时间来消除你的威胁。”

却没想到你会如此轻易地,露出破绽。

莱纳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意图的聚焦,太阳通路中的灵素途经子月连接到了他的以太。

“你一个人来的?”那个在影中的人有些好奇地问:

“没想过这可能是陷阱?”

在他说话的同时,这片破旧的废墟中,短暂地升起了一轮烈阳。

那是支撑太阳燃烧和运行的力量,特征最为明显的灵素,浩大而炽烈。

“黑尔维希,缄默之城!”

莱纳斯艰难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黑尔维希,在601年教难中成名,这个刽子手会被大公赐予“缄默之城”的封号。是因为他特殊巫术风格,也因为达纳罗原本繁荣的教堂圣歌,因他而陷入沉寂。

在教难时就已经登临赤二星的蕾娅,正是为他所杀。

“我还以为你不会记得我的声音。”

“毕竟你那时,也只有十多岁吧。”

炽烈的太阳灵素,在物化中释放出了强烈的光辉,废墟中一些残存的织物和木料,开始无声无息地燃烧起来。

现场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了,就连莱纳斯自己上都出现了焦灼的痕迹,但他却根本找不到对方的踪影。

而且,对方仍如同闲聊般说着话:

“你的姐姐,记得是叫做蕾娅。”

“我会有印象,是因为那也是我第一次杀人……如果她不选择反抗,本来没必要杀她。”

“你们没法证明自己没有威胁,所以为了安全,我才必须处理掉你们。”

莱纳斯试图通过声音确认对方,但那声音仿佛是从任何一个角落传来。在对方的挑衅中,他反而开始冷静下来。

莱纳斯知道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逃离。

赤星和赤二星的以太通道依次被激活,在太阳灵素的持续放中,仿佛响起了火之鸟的啼叫。那是圣省为他准备的三个仪式之一,规模浩大,甚至足以将这座废墟以及附近几十米内的一切蒸发殆尽。

因为太阳通道的永远强盛,可以由他直接提供的灵素,并不亚于雌月之上的巫师。

但是就在火鸟的轮廓愈加暴涨,即将要把这废墟的一切都吞没时。

那个男人轻轻地说了一句:

“还有一些话要问你,可以先安静一些吗?”

就连像样的异响都没有,仿佛石块被闷闷地丢进了棉花堆里,由仪式引发的一切幻象,都戛然而止。

莱纳斯发现自己和仪式之间的连接,已经被悄然割断了。

比起正面对抗已经生效的仪式,直接向连接过程下手,显然是更高效的选择。

骤然回归的黑暗之下,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响起,那是类似红石从死者上析出的声音。

一个人形在废墟中从无到有,如同结晶般凝聚。

纯粹由高密度以太构成的躯,在向物质界坍塌。

“我问你。”

男人声音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些晶体的碰撞:

“你知道那个中尉,是怎么把酒送进来的吗?”

第50章太阳通路

因为连接仍暴露于以太层面,所以,莱纳斯的仪式被轻而易举地中断了。

相比力量规模上的差距,这才是第二重帷幕中真正的鸿沟。

“你知道那个中尉,是怎么把酒送进来的吗?”

听见缄默之城的问题之后,莱纳斯收回失神的眼眸,望向黑暗中的人形幽影。

废墟中的月光在“他”身上流转,黑尔维希已挣脱物质身躯的桎梏,不知是通过将身体封锁在某处,还是,利用了死亡的转变。

原来“缄默之城”早已动身,他已经悄悄脱离了达纳罗在雌月频率设置的圣所,而公国圣省的情报系统却对此毫无察觉。

这半个月来,黑尔维希如幽灵般潜伏在施塔德的以太场中,一边对抗着种种预测学和记叙机关的侦察,一边等待机会。

“为什么觉得我能知道?”

莱纳斯冷静下来后回答说:

“如果我掌握了他的运输路线,还至于落进这个陷阱里吗?”

那道幽影的蔓生仍在继续,大的结晶平面上又凝出近似霜尘的结构,产生如同蝴蝶翅膀的结构色,它们以无数种角度偏折着月光,从而带出暗沉如金属的虹彩。

“说不准吧。”

晶体碰撞般的生硬感褪去,声音在短时间内变得柔软流畅。

毕竟教团的人尤其精于情报操作,无论搜寻采集,还是预测推演。

丢失了以往地位的他们,如今只能依靠情报和预言生存,虽然,也因此招来灾祸。

反向共鸣预测的“施瓦本方法”,最大难点在于对事件的精确摹写。而莱纳斯之所以能完成这一步,是因为借助了记叙机关。

施塔德第九分局的人员则没有这种能力。

不考虑预测学,这位“缄默之城”倒是可以直接追踪中尉,但是——

“算了,还直接上手吧。”

黑尔维希颇为不耐烦地说。

反正就算失败了,也不关我的事。

他来这里的目的,仅仅是抹杀莱纳斯这个潜在威胁而已。

处理中尉之类的杂务,只是施塔德局的小算盘。以他这样的人物,最多也就顺手为之。

莱纳斯闭上眼睛以强化意图,发现附近的以太都已经锁死。与虚界的连接断裂,残存的灵素也成了淤积在以太中的死水。

包括自己身上的以太,都已经无法找到出口。这种一切力量被剥夺绝望平静,也正是对方“缄默之城”封号的由来之一。

黑尔维希揉弄着刚成型的手指,在握拳时发出宝石挤压般的咯吱声响。然后几乎在同一时刻,莱纳斯的一条腿掉落下来。

这具非人的身躯,可以承受更庞大疯狂力量。

头号专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体重忽然减少了两公斤,因为胯骨和大腿骨的连接处已经整片消失,化为一蓬飞散的血污和碎骨。

“——嘭!”

仿佛有人当场用大口径步枪开了一枪,但其实没有。

只有黑尔维希右拳上尚未消退的白色气幕,暗示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那根本不是枪声,而是出拳引起的音爆。

血肉爆裂的同时,莱纳斯整个身体都被余势带飞,在粗糙的地面上翻滚。

因为精神强韧,他勉强没有眩晕过去。但仍忍不住闷哼出声。但在翻滚停止的时候,莱纳斯的手已经扣住了模糊伤口中裸露的主动脉,以免过快失血。

空气中又响起了咯吱声,凭空凝结的晶体,细致地帮他堵住了血管。

“见谅见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拷问过别人,力度不好拿捏。”

不小心把对象打死就不好了。

缄默之城走到莱纳斯的身体附近,俯下身子在他上下的衣袋里摸索了一会,皱眉:

“你不抽烟吗?”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体会尼古丁的美妙,但难得凝聚一次身躯,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味。

“既然没有烟,那我们加快一点好不好?”

黑尔维希跨在莱纳斯的身上,一边问,一边揉碎了他的一根手指。

莱纳斯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身体剧烈挣扎,马上被黑尔维希钢铁般的双手压制了去。

“以前我会享受拷问,但现在没那个耐心了。”

他淡淡地说:

“你我都清楚,花上十几天折磨一个人,最后套出来的情报,也许和尸体上提取的差不多。”

“我们都是行内人,要不就不走这个无聊的过程了。”

“把那个中尉的一切都告诉我,或者我把你的残躯交给分局的那些人。结果都一样,你自己选择吧。”

莱纳斯的牙龈已经因为重压而破损,他仰头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

“尸体上可未必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要忘了……”

教团设置的记忆自毁机制。

骨骼扭曲的“喀拉”声再次响起,黑尔维希将又将一根手指拔了下来,以示惩罚:

“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处理自毁吗?”

和阵地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现在的莱纳斯什么都无法做到。

黑尔维希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毕竟三十年前,蕾娅就是在他的手中经受了拷问。

莱纳斯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他茫然地想象着,姐姐当时会是何种心情。

她会憎恨这个人吗?还是致死都在想着掩护同伴?

“算了。”

与教难时那个女人同出一辙的眼神,令缄默之城莫名地感到嫌恶,这只猎物并不会为外力而屈服。

更多的痛苦,反而会让这种人的意志愈加强韧。

“我腻了。”他说道,稍微将手腕上抬,准备粉碎对方的心脏。

至少拿到教团走狗的尸体,施塔德局的人也应该能挖掘点出什么。

“……通路……”

“什么?”

正打算出手的黑尔维希迟疑了一瞬,以为对方准备说出中尉的运输路线。

“太阳通路。”

而就是这极短的时间,让莱纳斯的意图彻底完成了聚焦。

与星体通路的连接比以太更深,建立在虚界-深层意识的层面。

只不过,这些力量必须途经以太才能保留结构。所以在进行仪式时需要借助人体以太,以及其他星体的以太。

但莱纳斯此时想要,并不是在仪式中可控的力量,而恰恰是灵素溢出。

足以将物质身躯毁灭的灵素溢出。

唯有雄厚的太阳通路,才可以在短时间内提供这种密度的灵素。

又因为缄默之城对人体以太的封堵,它们将会完整地冲进莱纳斯的身体,破坏毁灭一切物质构造。

既然这个人在询问运酒路线,则说明中尉还没有沦为第九分局的傀儡。

我已无法实现那个拯救众人的蓝图,那么只愿这最后的坚持,能为你换来一丝筹码。

巨量无序溢涌的出的灵素,在莱纳斯的身体里肆虐,强烈的光芒从莱纳斯的五官和毛孔下透出。

“嘭!”

又是一声暴烈的枪声,面无表情的缄默之城,已经用手刀将莱纳斯的头颅剁下,想借此阻断灵素溢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剧烈动荡的太阳灵素在疯狂燃烧,凝结,将他大脑中一切销毁殆尽。

绝不要被别人,更不要被自己打败。

中尉。

黑尔维希皱着眉头看着这无法辨认的尸体,用脚碰了碰那已经软烂得像流质的头颅。

直到这时,那些残留的灵素才消耗完毕。可是随着莱纳斯身上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片废墟却没有重回黑暗。

黑尔维希眯起眼睛向外看去,原来是初生的太阳,正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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