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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龙》


第一卷 轻鸿 第一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落叶纷纷,风也萧瑟。

陆三川蜷缩在巷尾墙角,抬头望了一眼,伸出墙外的枫树树枝上正好有红叶落下,飘摆不定。他伸了手,盯着那片鲜艳落在自己掌心,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刘公果然豪情万丈,而我同为读书之人,在这金素却只见残垣断壁,物是人非。”

他翻了手,让落叶归于尘土。

三日之前,他还是惊龙门的少爷,衣食无忧,每日或坐在书房翻经阅典,或散步于后院望着花鸟吟诗。父亲陆本炽尚在,“游龙吟刀”依然是令江湖胆颤的武功。

那个晚上,他正在睡梦之中,陆本炽忽然闯入房中,将他叫醒:“川儿,有仇家寻上门来。对方来势汹汹,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你快先从后门逃走,去到袁叔那里避着,待我脱离险境,自会去寻你!”

他还没来得及应答,便被陆本炽扛起,送出后门。

没过多久,火光与喊杀声自院内传来。他听到父亲大喊道“我陆本炽已好久不使吟刀,幸亏你们找上门来,不然,我还怕忘了祖宗的武功!”接着,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怎会不知,父亲虽说“待我脱离险境自会去寻你”,实则打算与敌同归于尽,以此保全窝囊儿子的性命。

陆三川听辨出惨叫声中混杂着父亲的惨叫,十分憎恨自己:我若能跟随父亲练刀,此时便能在父亲身旁助他一臂之力,哪怕死,父子同归也算美好结局。

忽然院内传来陆本炽极尽凄厉的咆哮之声。

“走!”

他终于止不住心中悲痛,眼泪滚滚落下,一咬牙,连夜自江洲城西逃到江洲城东。

虽说陆本炽要他去找袁启明,但武昌离江洲距离并不算短,况且,他不愿离开江洲,怕双脚才踏出城门,便再也回不来了。他只好倚坐在角落,望着地面发呆。

偶有行人路过,见他双眼呆滞神情落寞,心中不忍,掏了一枚铜板轻放在他身前,小声说道:“真是可怜的娃。拿去买几个馒头,别饿着自己。”

虽说陆本炽在江洲颇有名望,但他却从不倚仗父亲威名出来招摇,只是长居宅内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偶尔出门信步散心,也是独自一人并无排场,故鲜有人认得他。

如此三日。

第四日中午,陆三川终于发现自己依旧活着,虽然没心没肺,身体却是热的。他叹了口气,觉得鼻子有些瘙痒,便抬手揉了揉,却闻见一股刺鼻气味。他这才想起一身衣服已三日未换。

他抬着右臂,望着被尘泥染黑的衣袖,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顾自说道:“袖虽脏,臂藏于袖中,想必仍是干净的。如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故近朱者无赤,近墨者非黑。”说罢,食指勾住袖口将其拉开,却见纤细白嫩的手臂上也蒙了一层灰色。

他一声苦笑,将袖子放下,而后右手撑在膝盖,正要站起,却见面前的地上随意躺着十来枚铜板。

他依稀记得这是乡亲们的施舍。从富家少爷坠为街边乞丐,若是常人定然无法接受,对于他来说却并无什么差别。毕竟在家中,他吃的也不过是粗茶淡饭。

他将十枚铜板一一捡起,放在左手掌心。

陆三川望着十枚铜板,又想起了父亲的死,万般自责:身为吟刀之后,却只赏文墨不懂刀剑!可耻!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一边说道,“可悲可悲,百无一用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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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幼时还没那么喜好读书,对于一些新奇的玩意,还是非常喜爱的。譬如陆宅后院东南方的一小片牡丹垄中竖立着的一根裹着三层棉衣的木桩。高约三尺。原本并没有这样一根低矮木桩,只有一支七尺高的木桩人。陆本炽常常在此练武。

陆三川便在一旁观看,看得多了,便觉得手痒脚痒,学着陆本炽的模样,挥着两条莲藕般的手臂,口中叫道:“嘿!嘿!”

陆本炽见他有些兴趣,停下拳脚与他说道:“川儿?想不想试试?”

陆三川闻之,摆着双臂尽力向上一跃,欣喜地叫道:“爹爹,我想!”便挥着拳向木桩人冲去。

陆本炽在他前方蹲下身,迎着他张开双臂将他抱起,笑道:“川儿,这木桩人过于高大,不适合你。走,爹去帮你做一根专用的。”

过不多久,七尺高的木桩人一旁便有了一根裹着一层棉衣的三尺矮木桩。陆三川年幼,气力小,平日里跟着陆本炽打打木桩之外,还跟着陆本炽修起了内力。

陆宅书阁之中有一本内功心法,名为《慧心》,与佛门并无关系,而是陆本炽向一位道门中人讨来的抄本。空暇时光,陆三川便跟着陆本炽一齐在后院花园的潮星亭中打坐,静修内力。

待陆三川七岁之时,已小有所成。裹着木桩的棉衣也由一层累到了三层。陆三川一拳砸去,可听到“砰”的一声闷响,收起拳,只见拳到之处,棉衣深凹,需多时才又重新鼓起。

陆本炽甚是欣喜,激动地浑身发颤,连连夸赞道:“川儿,好本事!七岁便达如此水准,假以时日,你定能超过爹!祖宗留下来的游龙吟刀,全靠你发扬光大了!”

陆三川得到夸赞,昂首挺胸倍感自豪,骄傲说道:“我可是爹爹的孩子,虎父无犬子!”

“哈哈哈哈。”陆本炽心下十分欢喜,将陆三川一把抱起,对着他白嫩的脸蛋亲了许久,才道,“川儿,你气力已是不小,明日起便跟着爹爹练刀吧。”

陆三川点了头,应道:“是,爹爹!”

陆本炽将他放下。父子二人沿着牡丹垄外沿而行,向中庭走去。

后院花园是陆本炽父子的活动之所,仆人女婢没有命令并不敢来。陆宅之中养着的一只黄色土狗却不时光顾。土狗通识人性,从不踩踏土地上栽种着的花花草草。陆本炽也便暗允了。

陆三川与那土狗向来交好,见土狗奔来,欢笑着迎上前去,叫道:“大黄大黄!”

土狗听见他喊声,一条长舌带着唾沫星子甩出嘴外,四爪飞快地扒过土地,一跃而起,向他扑去。

“嘿嘿。”陆三川裂嘴而笑,正要将它抱住,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展开的双掌握成了拳,打在土狗脑袋,叫道,“大黄,看我拳法如何!”

他不知自己已非当初,一拳过去,土狗当即翻了白眼,身子在半空转了半圈,背朝下摔在地上。

“大黄!”陆三川一声惊叫,向左侧跪倒在地,双手抓住土狗使劲摇了一摇,泣道,“大黄!”

土狗左脑已深深凹陷,双眼紧闭,有鲜血自眼角流出。

陆本炽一眼便知土狗已死,见陆三川哭得肝肠寸断,不忍将实情一口说出,只是悄悄走到他身后蹲下,抬手搭在他肩膀,安慰道:“川儿,大黄与我们不同命,你就不要伤心了。”

陆三川转过头,不断抽噎着,鼻涕与眼泪混在一起,嗒嗒地往下淌,“爹爹...爹爹...我。”

陆本炽轻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手帕,细细将他脸颊擦净之后又放回怀中,丝毫不避污秽。他双手抓在陆三川肩膀,将陆三川扶起,抱在怀中,一手轻拍着他项背,温言说道:“你已不是当初那个连碗都捧不稳的孩子了。大黄也已年迈,半入黄泉。一切命中注定,你无需过度自责。”

陆三川抖肩抽了三抽,转过头望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土狗,半晌之后才说道:“爹爹,我想亲手葬了大黄。”

陆本炽点头表示应允。

陆三川虽一拳打死土狗,因内力深厚,加之土狗年老,若单论气力,虽比同龄大了不少,却也仅仅是少年的水平。他吃力地将土狗抱起,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棵土狗经常乘凉的树,将土狗的尸体放在树下。

陆本炽在他行路之间,已命人拿来铁锹。

陆三川从陆本炽手中接过比他人还高的铁锹,一铲一铲地挖了一个小土坑,将土狗推入土坑之中。他向土狗望了最后一眼,以土将土狗盖得严严实实。

陆本炽自始自终端立在一旁,不曾帮过一把手,也不曾讲过一句话,待陆三川放下铁锹,才说道:“川儿,走吧,我认识一位手艺了得的铁匠。我们去他那里打一把刀,数日后便开始学刀。”

“爹!”陆三川叫了一声,声音短促而闷沉,叫过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风无声,树无息。过了许久,他才又说道,“我不想学了。”

陆本炽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虽然有些失落,点头说道:“也行,你先歇息,改日再学。”

陆三川道,“我再也不学了。”

陆本炽望着跪坐在地上的陆三川的后脑,一颗炽热的心迅速沉入冰窟之中。虽然不甘不愿,却也无可奈何,他苦笑了一声,说道:“行,爹依你。”

自那日起,陆三川便再未修过武功,那本《慧心》,他虽未再翻阅,其中内容却记得清清楚楚,在书房看书之时,《慧心》之中的心法时常插入,他吟之不觉异样,更有时索性放下捧书盘起双腿闭眼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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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一声苦笑,撑膝艰难站起。他饿了许久,浑身无力,已有错觉,见前方屋舍竟在仙雾之中,飘渺空虚。他甩了甩头,一手扶着墙,慢慢悠悠地走上街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二章 瘦弱胸膛

将至午时,辛曲街上行人却愈加密集。有赶着回家陪餐的耕夫,也有才睡醒外出觅食的闲人。街道两旁的小吃摊位适时地腾起白汽,散发着香味吸引过客。

陆三川吸进一口肉包的香味,肚子顿时发出一阵不满,“咕噜噜”的声音持续许久,引得不少行人侧目。他自觉羞愧,低下头,欲转身离去。

而醇香肉香清香一齐自四面八方袭来。

他不得不咽下一口涎水,低下头望着紧握的左拳,暗忖:这仅有的十文钱当做救急之用,眼下虽然饥肠辘辘,不算大碍,忍忍便可,忍忍便可。思虑之间,他双眼却牢牢盯着前方一丈开外笼罩在薄汽之中的蒸笼。

包子铺老板发现了他渴望的眼神,立刻堆出友好笑容,用竹夹从蒸笼之中夹出一只腾着白汽的肉包向着他晃了一晃,吆喝道:“皮薄馅多的大肉包子!”

他两眼跟着肉包左右来回走了两趟,虽然依旧浑身无力,右手捂着小腹,迈着小而碎的步伐走至包子铺前,直勾勾地盯着包子说道:“店家,我已三日不曾进食,可否赏只包子?”

包子铺老板左手朝他打开,笑道:“肉包一文钱一只,客官您要几只?”

“我..”他将左手攥得更紧,犹豫片刻之后答道,“我没钱...”

包子铺老板顿时变了脸色,将肉包重新塞回蒸笼之中,骂骂咧咧地道,“没钱吃什么包子!穷鬼,饿死你算了。”

陆三川半张着嘴,依依不舍地望着雪白的包子被浓烈的白汽吞回蒸笼之中,叹了口气,心想:这生意人竟不懂待客之道,我虽不是你客人,又怎能恶语相向?不过也是怪不得店家,毕竟关乎生计,他若发善赠我一个包子,这城中千千万万个饥饿穷苦者便会接踵而来。

他摇了摇头,缓缓打开左手,取出一枚铜板向包子铺老板递去,“劳烦,我想要一只包子。”

包子铺老板虽不再臭着一张脸,也没变做一副谄媚表情,只是接过铜板之后夹了一只肉包,缓和了颜色说道:“我虽然话说得难听了一点,你可别怪我。毕竟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陆三川将余下的九文钱放入怀中,双手接过包子,向包子铺老板浅浅鞠躬,说道:“生而为人,难之八九。你若发了善心,我定然感激,假使将我驱逐,我却也是不会生气的。”

包子铺老板忽然有些愧疚,盯着他的脸细看片刻,又打开蒸笼夹出一只肉包向他递去,“小伙子,你说的什么我虽然听不大懂,但也知道意思。方才我的确有些过分,这只肉包便算作赔礼了。”

陆三川微微一愣,迅速从包子铺老板手中接过,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谢道:“店家大恩,三川没齿难忘!”

包子铺老板忽然笑出声,跟着摇了摇头。

陆三川本欲就地而食,见自己衣衫褴褛污秽不堪,怕影响他人生意,便忍着饥饿挪到不起眼的角落,一片一片撕下包子皮往嘴里送,待包子皮将要裹不住肉馅,才一把扔进口中。两只包子下肚,也仅仅是过了口瘾,腹内依然空空。

他正纠结,是用余下九文买些干粮而后去到武昌寻找袁启明,还是继续在江洲浑浑度日,忽见一簇人走过。

他的目光跟了上去,见正中一人衣着华美,背在身后的双手捏着一支盛放黄花,其身后跟了四个青衣之人,看这架势,衣着华美的大约是富家公子或者权势之后,那四个青衣人便是随从了。

原本匆匆赶路的行人,见他们五人迎面而来,忙低下头退至道路两旁,似乎对他们有所忌惮。

为首的纨绔似乎十分享受这种待遇,扬着下巴哼着小曲,每走一步,马靴便会重重踏在地上,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

陆三川见此,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三年前的画面,低声说道:“原来是童奇。”

童奇大摇大摆地走在道路中央,左右甩着脑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过不片刻,迅速收了神气,贴在后腰的右手勾了一勾,四人簇拥上来替他整理衣冠。不消片刻,童奇便由嚣张跋扈的纨绔变做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若仅论相貌,生人还真会将他当作手拿经典诵诗咏词的粉面书生。

童奇面带微笑,踩着微风走到一位身着淡红罗裙的姑娘身后,郎声说道:“关关久久,在河那头,苗条淑女,君子渴求。”

姑娘显然受了些惊吓,玉足向前轻踏一步,柔弱的身子微微前倾,才转过头。

不仅仅是童奇,连陆三川都看得目瞪口呆。

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也算一朵出水芙蓉。青丝柔滑,折了一道月牙贴在额头,两条细而长的柳眉弯在泛着微光的清澈双眸之上,鼻子小而巧,恰到好处地点在正中,其下两瓣桃唇,不染而赤。只是不知为何,明眸之中却泛着淡淡忧伤。

此时,姑娘双手缩进衣袖之中,大约惊恐万分。

童奇一时看呆,竟忘了藏在身后的黄花,直到随从在他耳旁叫了一声“少爷,花”,他这才将手向前伸出,只是茎已被掐断,黄花垂了头。童奇若是不笑,倒也显得文质彬彬,只是他没能控制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情欲,咧开嘴呵呵一笑,猥琐至极。

姑娘双眉轻锁,有些厌恶地“嗤”了一声,转身欲离去。

童奇迈步追上,张开双臂拦在姑娘身前,脑筋飞转欲讲一些“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之类的花言巧语来讨姑娘欢心,只是他向来不喜读书,只在昨日匆忙记了四五句诗词以做充数之用,当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姑娘,满脑子的翻云覆雨灵肉结合,什么“君子”什么“风度”早已在九霄云外。

腹中空空,他急的双眼乱瞄,忽然发现手中的黄花,便将手再次前伸,口中念道“美人...如花似玉!”那黄花本就折了茎,经他这般折腾,花霎时离了茎,掉落在地。

他尴尬地笑了一笑,却有了灵感,随机应变道:“花遇美人,自知失色,这才断头断脑五马分尸。”

四名随从在他身后,听他讲“花遇美人,自知失色”,顿时喜出望外,有一种栽树终成荫的满足感,恨不得击掌欢呼拍额相庆,又听他讲“断头断脑五马分尸”,便直从云间坠落深渊。

哪里会有姑娘喜欢听“断头断脑五马分尸”?

童奇却不自知,以为自己乍现的灵感弥补了所有缺憾,便痴痴地望着姑娘,企盼见到白嫩的脸颊飞起红晕。

姑娘双眉却皱得更紧,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自他身旁匆匆走过。

童奇瞪大了双眼,望着姑娘倩影,心中骂道:我童奇几时受过这般轻视?温柔待你你不肯,就别逼老子动粗!他将手中花枝狠摔在地,右脚踏起,将那朵黄花踩得粉碎,抬手指向姑娘叫道:“臭婊子,你给老子站住!”

四周看热闹的行人知晓他将撒泼,不愿被搅进其中,纷纷低下头快步走过。

四名随从随即抢步上前,似一堵人墙拦住姑娘去路。其中一人笑道:“姑娘,我家少爷叫你呢!”

陆三川暗叫不好,两眼左转右转,见四下已无人影,连小贩都抛下摊位跑得无影无踪。他度量倘若自己视而不见,那位姑娘定然惨遭蹂躏。

他猛地站起,不顾一切地向童奇叫道:“童奇!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童奇被他的厉声呵斥吓了一跳,以为是哪路英雄打抱不平,讪讪地转过身,见他衣衫褴褛满面污秽,觉得诧异,细细一看才认出他来,却仰头哈哈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一条丧家之犬!你平日里满口忠孝仁义,怎么你爹死了你却不跟着一起去,反而在这装老虎?”

陆三川饥饿许久面色苍白,听童奇一番恶言,脸色变做铁青。他目光绕过童奇,向那姑娘望了一眼,见姑娘正望着自己,胸中便又有了勇气,讲道:“为人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父亲已死,我更要承着父亲的意志与愿望活下去!”

童奇笑声更盛,“陆三川啊陆三川,装是你会装。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上次我不敢动你,是因为你爹陆本炽还活着,可今日,仅剩你一个人了。我童奇不是一个恃强凌弱的人,趁我还没发火,赶紧滚。”说着,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向左仰起头望向天空,余光却注意着姑娘动静,想到:姑娘,你看我这般傲视天下,难道你还不心动么?

陆三川自是明白他打的什么算盘,也知晓自己的选择会导致不同的结果。倘若引得童奇不满,一顿拳脚在所难免。自己受点伤倒并无大碍,只是那姑娘...道义在天,生死不值一提!

他冷冷一笑,嘲讽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童奇只听到十个字,并不知晓这十个字有何意思。他想问身旁的随从,又恐自己的形象受损,便只是咳了一声。

稍有智慧的一名随从立刻上前,在他耳旁小声说道:“少爷,他说你不自量力。”

第一卷 轻鸿 第三章 少主安好

三年之前,情状类似。童奇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见到稍有姿色的姑娘便会上*弄,恰好陆三川经过,将童奇喝止。彼时,童奇并不认识陆三川,只当陆三川是个爱管闲事的书生,卷起袖子便向陆三川扑去,却被陆三川飞膝一撞干倒。四位随从扛着童奇回到童宅,童波见爱子伤得这般严重,当即怒发冲冠,欲为童奇报仇,得知是陆本炽之子将童奇打伤,却只好将苦楚咽下。

童奇听陆三川一番嘲讽,不仅不恼怒,反而觉得滑稽,哈哈大笑道:“陆三川,你还以为是三年之前呢!三年之前,老子没怎么练武,才被你钻了空子。这三年来,老子为了变强可没少下工夫。更何况,陆本炽已死,再也没人为你撑腰,就算我今日将你打死,也没人敢说老子不是!”

他左一口老子,右一口老子,是故意逞威风,目的便是让那位姑娘觉得自己雄霸无双。

陆三川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轻皱着双眉望向下巴微扬神气冲天的童奇,心中想到:都说地痞无赖蛮横无礼惹人厌烦,如今一看,为逞能而逞能的人才是真的愚蠢。厌恶归厌恶,他目光扫过童奇等五人,又瞧向那位姑娘,暗忖:童奇所言有理,以我之力的确不是五人对手。然姑娘尚未脱险,我不可悻悻而逃。

他眼珠一翻,望见散落在脚边的石子与蒜头,迅速抓了一把在手中,向童奇等五人掷去。

四名随从看得一清二楚,有心想表现自己,便抢步挡在童奇身前,叫道:“少爷,小心暗器!”

石子与蒜头稀稀散散地打在四人项背,倒也有一颗蒜头穿过人缝,打在童奇额头。

陆三川趁机大喊道:“臭鱼烂虾在这装腔作势,你以为我会怕你不成!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爷爷一根手指便能将你打得屁滚尿流!”说罢,拔腿便跑。

有随从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转头望去,见陆三川逃跑,与童奇叫道:“少爷,那小子跑了!”

童奇已是怒火冲天,一双眼睛布满血色,听随从大声嚷嚷,心下愈加烦躁,扬手便是一记狠辣的巴掌,“都他娘废什么话,追啊!”

五人一齐向陆三川追去。

不消一会便只剩那姑娘孤伶伶地站在原地。姑娘望着陆三川、童奇等六人逐渐远去,忧伤的双眸闪过一丝光芒。

陆三川虽先行几分,毕竟常年坐于书房内,不胜体力,才跑出四五十丈便气喘吁吁,步子随即慢了下来。童奇等五人追了上来,将他围在正中。

童奇只是大喘了两口粗气,便若无事那般,斜眼望着他冷冷一哼,十分不屑:“怎么不跑了?不是一根手指就能将我打趴下吗?”

陆三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自然无法回答,只是弓身扶着膝盖。

童奇知晓他精疲力尽无力再逃,也不急着报复,只是缓缓地卷着衣袖,信步向他走去,一边说道:“来,让我见见你的手指是否果真了不起。”他走到陆三川身旁,抬脚插入陆三川腋下,将他右臂踢起,随后手一伸,抓住陆三川右手中指,反向一扳,陆三川立刻发出一声惨呼。

四名随从哄笑起来,指着狼狈不堪的陆三川嘲讽道,“你怎么不神气了?刚才不是还得意洋洋吗?”

“哎,你们懂什么,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可为何我们只见屈不见伸?”

“哈哈哈哈。”

陆三川疼得龇牙咧嘴,弯着头,眼神自眼缝之间射出,向身后射去,见身后已无人影,知晓那位姑娘已经脱险,便放了心,然想到自己目前处境,却也十分凄凉,忍不住一声苦笑。

童奇却颇为恼怒,当他这笑饱含轻蔑,便加重了力道,将他的中指扳得更紧,怒道:“你笑什么?”

陆三川“啊”了一声,随着童奇的动作,将右肩跟着向右侧倾倒,试图减轻痛楚。他眼珠一翻,望向童奇,见童奇怒目圆瞪,心中竟有一丝胜利的喜悦,想到:眼下我处劣境,当我忧虑才是,他却比我更要暴躁。因心中有喜,他嘴角不禁上翘了一分。

童奇见之,愈加愤怒,使劲将陆三川手指一扳,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陆三川中指便如一根大葱那般摇摇晃晃。

童奇这才松了手,下巴微扬,俯视着将右手抱在怀中的陆三川,冷冷地道,“丧家之犬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蹲在墙角。”

骨折的疼痛的确难以忍受,许是物极必反,虽然不断有冷汗顺着脸颊滑下,陆三川竟觉得十分痛快自在,忍不住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哈...”

童奇见他如此古怪,忽而有些担心,向后撤了三步,警惕道:“你笑什么!”

陆三川并不径直回答,继续大笑着,笑了许久,才道:“欲达之事已成,肉体受点疼痛算什么?”

童奇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碍于面子又不便问,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哼了一声说道:“折了你一根手指,便疯了!”

有随从听他话中有话,皱眉沉思一阵,转头望去,见大街上空空如也,失声叫道:“少爷,那娘们不见了!”

童奇脱口问道:“什么娘们?”

陆三川却又大笑了起来,笑声之盛,令童奇发狂,“你他娘的又笑什么!”

随从插口说道:“少爷!他是在笑您无知。他知道自己不是我们的对手,挑衅我们而后逃跑,是引我们追赶他,如此一来,那位被您看中的姑娘便能趁机逃脱。”

陆三川笑得直到接不上气,才终于合了嘴,小憩片刻说道:“人如木鱼,脑似榆木。”

随从道:“少爷,他是在骂您...”

童奇怒不可遏,竭力咆哮道:“老子知道!”说话间,右腿已起,狠狠鞭在陆三川胸口,“姓陆的,老子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陆三川吃了童奇一腿向后连退五步才站稳,所幸童奇武功平平,这一腿虽然来得迅猛,却只是让他觉得胸闷。

童奇见陆三川依旧站立着,双眉微微一拧,飞踏两步向前,双拳紧跟而上,“噔噔”两声闷响正打在陆三川胸口。

拳力毕竟不如腿力,加之他内功稀薄,这两拳下去,陆三川竟只是后退了一步。

他又羞又怒,将右拳拉至耳后,对着陆三川面部重重轰出。

陆三川反应迟钝,吃了一腿两拳,已然有些难受,童奇这一拳虽然力道强劲,因拳道过长而显得有些拖沓,倒给了他闪避的机会。他将身子后倾,两脚跟着后退了两步,却不知为何右脚后撤之后,竟踮起脚尖将身子撑住,完好的左手握成了拳,向着童奇胸口轰出。

童奇右拳尚未完全轰出,反遭他一拳击在胸口,竟两眼一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四名随从顿时慌了神,有两人奔上前将童奇抱住,有两人抽出腰间佩刀,一手指着陆三川大叫道:“好你个刁民,竟敢出手伤我家少爷,看我将你剁成肉酱!”

陆三川想不到自己竟出手将童奇打成重伤,一时之间脑袋一片空白,呆呆望着二人手中闪着银光的刀身出神。

二人见他一动不动,立刻抬刀向他劈来。

却有两道人影闪到陆三川身前,伴着“当”一声响,两柄剑接下来了两把刀。

二名随从怒道:“什么人,竟敢阻碍童家办事!”

那二人将剑尖朝下,虽拱手作揖,面上却并无恭敬,反而十分庄严肃穆。“在下千行门孙夏。”、“在下千行门陆挺。”

二名随从听他们说是千行门下,当即僵了手脚,面面相觑。千行门门主袁启明,武功高强,乃是江湖“十生”之一。最为重要的是,陆本炽对于袁启明有救命之恩。此时,千行门出现在江洲之中,定是来接陆三川的。

另二名随从在后,俱想到:此二人既属千行门,虽然年纪轻轻,武功却未必低微,倘若强上,未必讨得到便宜。他们便大声叫道:“少爷受了重伤,我们先回府!”四名随从将童奇抱起,匆匆往童宅奔去。

陆三川依旧思绪乱飞神情恍惚,直到孙夏、陆挺喊到第三声“少主”,他才回过神,见到二位生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七尺之外,不禁疑惑,“你们是?”

二人又将先前的一番话重复了一遍,“我等是千行门门下,奉门主之命前来接少主回门府。”

陆三川低低“哦”了一声,向二位抱拳回应,“原来是袁叔的意思,有劳二位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二人呵呵一笑,拱手向陆三川行了礼。陆挺道:“门主时常提起令尊,夸赞令尊刀法超群,又说令尊的恩惠三世不够报答。只可惜...”

孙夏道:“请少主节哀。往后便请少主长居千行门,我等自当尽心服侍。”

说话之间,十分谦卑。

陆三川点了头,抱拳谢过二位,不经意之间却瞥见地上的一滩血迹,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想到:江湖边缘尚且这般险恶,倘若涉深,岂不是日日危急?我本就无争雄之心,况且功夫浅薄。我还是去到千行门与袁叔打个招呼,而后归于市井,做个寻常人吧。

孙夏道:“少主,事不宜迟,我们即刻便出发吧。”

陆三川收起心思,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虽见碧空万顷,胸中却无舒畅,只有对往事的不舍与对未来的担忧。他摸了一把眼睛,转过身,将回忆尽数抛在身后,“走吧。”

第一卷 轻鸿 第四章 个中端倪

孙、陆二人侧身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让陆三川先行。陆三川抱拳谢过二人,才自二人身旁经过,而后孙、陆二人抬足跟上。

孙夏边走边说道:“小人今日才进江洲,本以为需花个三五日才可找见少主,幸有苍天眷顾,小人才投了客栈未行几里路便找见了少主。”

陆三川停下脚步拱手向孙夏行礼,说道:“孙大哥客气了。若不是二位大哥及时出现,小弟怕是要惨死在冷刀之下。”

孙、陆二人一并停下脚步,向他回礼,连喊了三声“不敢当”。

三人相互推脱致敬一阵,才重新迈步。依陆三川要求,此次三人并肩而行。

孙夏道:“小人将马停在悦来客栈,少主,我们这就前往,到了客栈便上马回千行门。”

陆三川又要驻足行礼,但想到一旦自己停下脚步,孙、陆二人也定一齐停下,如此一来不知何时才能上马出城。他便只是点头说了一句“有劳孙大哥”,心中却想到:怎到处都有悦来客栈?

他目光随意一瞥,见左畔的陆挺右手甩得很高,左手握着一柄剑却是纹丝不动。他记得父亲曾说只有待战时才会有这般“剑静手动”的姿势。他忽然有些警觉,双眼一转望向孙夏,见孙夏亦是如此。

他心中劝自己道:不应当不应当,孙大哥与陆大哥是袁叔派来接我的,假使时刻备战,也是为了保护我。

尽管如此,他仍旧不能完全放心,想了一想,问道:“孙大哥,袁叔近来如何?父亲常说袁叔右肩落下了病根,每当雨天便会疼痛难忍。”

孙夏笑道:“少主您记错了吧?下雨天门主肩膀是会疼痛难忍,却是左肩而非右肩。”

他便也笑了,轻吐了一口气,说道:“对,袁叔伤的是左肩。许是悲伤过度,我脑袋昏昏沉沉有些迷糊不清。”

孙夏适时垂下眼帘面露悲伤,声音也小了几分,说道:“陆大侠忠肝义胆武功盖世,想不到...哎,少主我们快一些吧,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嗯。”陆三川应了一声,加快步子赶路,依着孙夏所说拐过一个弯,却见到一条死胡同。他一怔,想起这条巷废弃已久,如今仅剩空壳立在土地之上,哪里会有什么客栈。

“孙大哥...”他正要转头,双耳便听到了剑出鞘的锐响。

孙夏与陆挺已抽了剑,一左一右向他攻去。

自三人并肩行走之后,陆三川心中隐隐约约总有不详的预感,故他不曾大意,而方才听到剑出鞘的响声,他下意识地运气内力向前跃出一丈之外,转过身望着孙夏与陆挺,不可置信道:“孙大哥,你们这是作甚?”

孙夏收了和气与谦卑,冷着一张脸盯着他,低声说道:“奉命杀人。”

陆三川大惑,问道:“奉何人之命?你不是袁叔的人吗?”

孙夏冷冷地道:“便是奉门主的命!”言毕,迅速与陆挺眼神交换,二人握剑向他冲来。

陆三川想到自己将命丧于此,尸体将在这荒凉之地腐烂成一堆白骨,好生绝望。而将死之时,他竟又有些犹豫:陆家仅剩我一脉,若我就此死去,陆家岂不是绝后了?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假使在地府遇见父亲母亲,该如何与他们交待。

他便全神贯注,决定与二人做殊死一搏。

孙夏与陆挺握剑向他刺去。

他正思索当如何应对,忽然瞥见两柄剑的剑尖忽左忽右摇晃不稳,心中想到:父亲虽然使刀,对于剑枪棍戟一类稍有涉猎。我曾听父亲说,无论刀客剑客,俱是与手中之器为盟。修为高的剑客,出剑定是极稳极准,一击即中绝不拖沓。而眼前二人剑尖摇晃不止,显然剑术不精。他二人许是三流之辈,冒充袁叔手下令我心生异端,好达目的。

待两柄剑离他仅有一尺距离,他便向左闪避,随后运起内力,一拳打在孙夏侧腰,孙夏一声惨呼倒地。陆挺见状,竟不顾陆三川,将面孔转向右侧,大叫道:“孙大哥!”

他便又握了拳,一拳打向陆挺胸口,陆挺一声闷哼,也跟着倒了下去。

陆三川出拳并未尽力,只是将孙、陆二人打伤,绝不致死。他向来心慈,孙、陆二人虽欲取他性命,他却也不愿加害二人,见着二人倒在地上打着闷哼,轻声自语道:“此二人武功甚微,果真不是袁叔门下。袁叔对父亲何等尊敬,每见父亲必定拱手过头深深作揖,如今父亲已死,他的悲痛许在我之上,又怎会派人来杀我?”

说到这里,他转头向倒在地上呻吟挣扎的孙夏、陆挺望了一眼,终于决定离开江洲去到武昌寻找袁启明。在离开之前,他想回到陆宅附近远远地再看一眼,以了心愿。

孙夏侧腰吃了一拳,只觉腰身火辣辣的,几乎要烧进体内,为减轻痛感,他便将身子竭力弯向右侧,以此减轻痛楚。

陆挺虽也倒地,胸闷难以呼吸,然并不甘愿就此妥协,双肘撑地竭力扬起头却见陆三川抬足离去。他强逼自己将疼痛咽下,盯着陆三川背影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门主宅心仁厚,收了我这个无家之人,我一定要杀了你,以报门主恩德”。然他本就内功稀薄,吃下陆三川一拳,体内已是波涛汹涌,任他如何激劲,始终无法站起。

“啊!”他一声大叫,高举长剑重重刺下,欲以此支起身体,却忘了身旁还躺着孙夏。长剑直插入孙夏腹部,孙夏一声闷哼,两眼瞪了一瞪,死了。

孙夏闷哼之时,他正大叫,故并未听到,直到勉力站起,他才长吐了一口气,说道:“孙大哥,我们这就赶上去取他性命,以报门主恩德。”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孙夏望去,只见自己手中长剑插在孙夏腹部,而孙夏双目紧闭显然已死。

“孙大哥!”陆挺一声哀嚎,松了剑柄趴在孙夏胸口痛哭许久,咽哽着抬起头,见孙夏身旁尚有一柄剑在,便双手撑在地上爬过去将剑握起搭上肩膀,含泪道:“孙大哥视我如家人,我却失手将孙大哥杀死...如此恩将仇报不配为人,愿来世我能伴在孙大哥身旁,以报今生恩德。”语毕,手肘一拉,刎颈而亡。

江洲是座大城,陆宅在东而陆三川在西。

一路上,陆三川始终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动静,毕竟自己打伤了童奇。若是从前,童家自然不敢吱声,毕竟有陆本炽压着,而今陆本炽已死,他便如柔弱羔羊,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走走停停奔奔歇歇,直到月上枝头,他才远远地望见陆宅。而宅内却火光闪烁,伴随着嘈杂之声。

他双眉一紧,心中想到:那日仇人来袭,害了父亲之后定会将陆宅洗劫一空。按理说来,陆宅已是空空如也,却为何还有人光顾?

他悄悄上前,躲在正门外石阶的阴影之中,窃听着宅内动静。

只听有一浑浊声音道:“姓姜的,你是使扇的,却为何要打游龙吟刀的主意?”

有一清澈声音道:“怎么,你使剑的能有想法,我用扇的就不行?”

浑浊声音道:“我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陆大侠为人正直惩奸除恶,却不幸遭了贼人毒手。我是怕游龙吟刀的刀谱落入歹人之手,才特地前来守护。”

清澈声音笑了几声,说道:“巧了,在下亦是如此。”

浑浊声音显然有些恼怒,喝道:“姓姜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再不走,别怪老子不客气!”

清澈声音亦不如之前那般悠扬,多了几分凶戾与狠劲,“我看你年长我几岁,才敬称你一声魏老前辈。若真动起手来,是前辈教训晚辈还是晚辈指点前辈,那还真说不准!”

陆三川听着二人对话,明白了个大概:原来二人早已在此。听他们二人对话,一个使扇姜姓,一个使剑魏姓。多半是与父亲其名的魏无旗魏老前辈与姜恩言姜前辈了。他们为何会在陆宅之中?难道果真是为游龙吟刀刀谱而来?可二人与我父亲一般,共享“十生”之名,武功应相差不远,况且一个使扇一个使剑,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赶来夺取刀谱?

他这般想着,悄悄探出脑袋,向院内望去。角度不佳,他并不能看见二人,只能见到一清瘦之人站在前院,身后是举着火把的压压一群人。清瘦之人握着剑,便是魏无旗了。

魏无旗虽年过半百,满头黑发不见银丝,一双眼睛也是炯炯有神,丝毫不见老态。

陆三川看不见姜恩言,但从他的声音之中想象到,此人定是粉面红唇衣冠楚楚的翩翩君子,轻摇着一柄铁骨扇。

二人虽斗嘴斗得厉害,却并不敢真正动手。一来,知晓对方武功高强不在自己之下,二来,两人同带着几十帮众门徒,若动起手来,只怕刀剑冗杂。明剑自然易躲,倘若暗中还藏着一两个暗器高手,那可就怎么也躲不过了。

二人便就此僵持着,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不敢先动手。

第一卷 轻鸿 第五章 一把大火

陆三川在暗处观望着。他只见二人一动未动,却不知二人已暗暗运气内力,积于掌心,只待一个时机爆发。

其身后弟子皆知气氛紧张,自是不敢喘大气,更别说开口喧嚣。

毕竟深秋,虽未寒,却已可称得上冷了。几十人在冷风之中站立许久,难免冻手冻脚。有一人身着圆领上衣,领口尤其宽松,便有冷风漏了进去,刺着皮肤。一久,那人便觉得头发晕脸发烫鼻发痒,再久,终于按捺不住,打了一个响喷嚏。

魏无旗与姜恩言霎时一起出掌。双掌撞到一起,而后迅速收回。

魏无旗双眼微扩,很快恢复平常,笑道:“恩言,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内力竟是如此深厚。果真是后生可畏也。”

姜恩言也改了面色,带着微笑道:“魏老前辈才是真正的高手,晚生只能望而兴叹。”

陆三川看着二人相互客气,不甚疑惑:那两人刚才还不共戴天,怎现在却互相说起好话了?他哪里知道,方才两人一对掌,各自用了九成力道,虽伤了对方,自己却也被对方伤了,此时自己内力暂竭,若是再有争执,只怕会吃亏。

身后一众人见他们和和气气,也终于不再紧绷着身子,该松肩松肩,该揉颈揉颈,一时之间,喷嚏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魏无旗厌恶手下这般毫无礼数,双眉紧锁稍稍撇头,重重咳了一声。其身后之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姜恩言身后的人也跟着静了下来。

终究还是没能争出个结果。

有人急匆匆赶来,在姜恩言耳旁悄声低语了几句,姜恩言原本展眉舒眼十分自在,却在听了几句话之后变得神色慌张。

魏无旗不知姜恩言听到了些什么,但也知道能令姜恩言瞬间变色的定是难缠之事。他忙问道:“小子,你听到了什么!”

姜恩言直言道:“据门下之人而言,贺安正往江洲赶来。”

“贺安?”魏无旗顿时也变了脸色。

二人虽各怀鬼胎,此时却想到了一块:若让贺安得到了游龙吟刀的刀谱,那可就真的不得了了!

魏无旗当下慌了手脚,两只眼珠左转右转,欲抽身逃离,又担忧刀谱落入贺安手中。左右摇摆不定。

姜恩言瞧他这副神态倒觉得可笑。虽然有些不舍,但他已有了想法,“魏老前辈,你之前说,你是为何而来?”

魏无旗匆匆地道:“我说我是为守护陆大侠的刀谱而来。”

姜恩言道:“可现下你并未找见刀谱,贺安一来,你我必定不是他对手,到时,他便有大把的时间可在宅内四处细细搜索。你说,这刀谱还守不守得?”

魏无旗没好气道:“你说守不守得!”

姜恩言道:“可若,他找不到这座宅子呢?”

魏无旗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大笑了起来,说道:“你小子生得像大姑娘一般清秀,却是十分果断且心狠手辣!老子就欣赏你这一点!我今儿就叫你一生姜兄。姜兄,后会有期!”

姜恩言同拱手抱拳,“魏老前辈,后会有期!”

陆三川一听,忙将脑袋缩回阴影之中。

魏无旗与姜恩言便匆匆走出大门,一东一西各自离去。

陆三川悄悄转头,见着魏无旗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还在奇怪为何只有二人出门,过了一会,一众人纷纷自大门涌出,分向东西两方行去。而头顶不时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

直到众人走远,他才敢站起身,却见宅内已起了大火,浓烟在夜幕之下滚滚而起。

陆三川呆呆地望着冲天之火,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是心酸?是心痛?还是愧疚或是轻松。

大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不断有灰烬自宅内飞出,飘飘向四周落下。

直到他头顶覆满了灰烬,他才终于流出两行眼泪,心道:一切...都没了。

“姓陆的,你原来在这里!”

陆三川听见喊声,转头望去,见是童波带着一支十人小队怒气冲冲地赶来。一想便知童波是为童奇而来。

童波抬头看了一眼着火的陆宅,冷冷一笑,说道:“想不到你眉清目秀,心肠却是这般狠毒,竟连自己的家都烧!”

陆三川垂着头无力解释,只欲离开这个伤心地,转身便要离去。

童波一声令下,“想跑?将他围住!”

十人迅速分散而去,将陆三川围在正中央。

童波盯着陆三川,一步一步向他行去。今日午时,童波正在后院浇花,却见一名时常跟在童奇身后的随从浑身是血的赶来向他报告童奇伤情。他心猛地一揪,丢掉花洒便往卧房赶,见童奇嘴边、衣上尽是鲜血且昏迷不醒,当即怒喝道:“去给我将大夫找来!”待大夫步入房中救治完毕,他一手拎起一名随从咬牙切齿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奇儿怎么会伤成这样!”随从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道来,他听毕,愈加愤怒,随手将随从扔在一旁,恶狠狠地道:“陆三川!陆三川!三年前你便伤我奇儿,有陆本炽替你撑着我不敢奈你如何,如今陆本炽已死,你却又伤我儿!旧账新恨,一并算了!”

童波领着小队在江洲寻了一下午未有收获。虽天黑,他不肯就此离去,便依旧在城内奔波,忽见火光冲天,心中一算,知是陆宅方位,想着可能有所收获,当即赶来,果然撞见了陆三川。

童波已运起内力,行进之时脚跟率先着地,待脚掌、脚尖落地,鞋周一圈尘土灰烬顿时纷纷扬扬向四周逃离。他从原先位置走到陆三川一丈之前,在满是灰烬的地上留下了九个鞋印。

童波睁着一双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陆三川,忽一声冷笑,幽幽问道:“陆三川,奇儿究竟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

陆三川站在陆宅旁,已心如死灰,虽知自己随时有性命之忧,此刻竟丝毫不觉惊恐,只是淡淡说道:“他与我无冤无仇,只是他到处惹事,你做父亲的不知道教育,我只好替你为之。”

童波眼皮一扩,眼中血色更浓,怒吼道:“放你娘的臭屁!看老子一拳打爆你的脑袋!”

陆三川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其笑声之凄厉,犹如盘旋在天空的秃鹫。

童波正要出拳,见陆三川大笑,竟也有些怵惕,向后撤了一步,喝道:“你笑什么!”

陆三川本要说“我笑苍天无眼,我笑命运不公,我笑造化弄人”,耳边听着大火吞噬一切的“滋滋啪啪”的声响,恍惚之间听见父亲最后的吼叫声,“走!”他便又犹豫了。

亡,或是不亡?亡,固然轻松,却是罪大恶极。父亲将陆家的一切寄托于我,我却只懂逃避。可若不亡,实在...我有的选择吗?没有。

陆三川收了心思,脑筋飞速转过,片刻之后收了张狂改作狡黠,声音亦低了几分,故装神秘道:“我笑你愚昧无知。”

童波双眉一皱,心扑通扑通直跳,问道:“此话怎讲?”

陆三川道:“你儿子危在旦夕你却不知,这不是愚昧无知是什么?”

童波冷哼道:“我早已找来大夫医治奇儿。”

陆三川又笑了三声,道:“大夫?你可知他受的是什么伤?”

“这...”童波语塞,答不上来。

陆三川道:“家父乃是十生之一,你觉得我会没有一点本事么?我既可一拳将童奇击退,其中定有奥秘,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童波正要转身,却忽然觉得蹊跷,斜眼向他瞟了一眼,恍然明白了一切,狠狠地道:“你以为我傻,若我离去,你便可安然逃离!”

陆三川心中掠过一丝惊忧,面上却并无变化,冷笑道:“你以为你不傻。从见你到现在,我陆三川有露过一丝胆怯,喊过一声救命么?仅以我一人对你们十一人,虽说不能安然无恙,至少无性命之忧。而你,拖着累累伤躯回到家中,还要替自己的儿子办理丧事!”

童波最重童奇,听陆三川一番话,倒也有些心惊肉跳。他细细一想:这小子的确未露怯弱之色,想来说的颇有道理。若让他跑了倒也无妨,待奇儿伤好了再寻他报仇不迟,但若奇儿死了,那可就天崩地裂了。

童波忙转过身,向着童家奔去,“走!回去查看奇儿伤势!”

一队人迅速撤离。

陆三川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并无劫后余生的快感,与他而言,活着已不是为了自己。

第一卷 轻鸿 第六章 孩儿拳

陆三川回头望向熊熊燃烧的大火,虽心中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怔怔出神半晌,忽听见嘈杂的脚步声,脱口而出地道:“贺安?”

他从不曾见过贺安,故假使贺安站在他面前,他也认辩不出。但是他听父亲提起过此人,依稀记得父亲当时神情复杂,便无法判断此人究竟是邪是正,只知晓贺安被称作武痴,对于武学极其痴醉,武功修为造诣也是极高,乃是江湖五座巅峰之一,另四人分别为秦踏歌、乐莫生、“楚凤”张戈与“笛中客”柳羌。五人并称为“五杰”,五杰之下便是“十生”,陆本炽与袁启明同在“十生”之列,才离去的姜恩言与魏无旗亦是如此。

另有“百士”。所谓百士,不过是武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之人为寻些慰藉而自作称呼的。

陆三川稍一思量,打算先掩藏起身子,却见一行九人已然赶来。九人装扮各不相同,有持刀有佩剑,显然来路不同,至于为何至此,不得而知。

走在最前的是个彪形大汉,下巴髯须茂盛。他瞧了陆三川一眼,又瞧向着火的陆宅,骂道:“下他娘的饺子吃他娘的包子!被这小子抢先了一步!”

身后有人道:“王哥,看这小子两手空空,大约是在宅内搜了一圈毫无所获,这才放火烧了陆宅。你们再进去搜上一搜,说不准会发现什么。我且将那小子捉了拷问拷问。”

被称作“王哥”的人道:“好!若是发现了什么刀法秘笈,你小子可别独吞了!”

那人嘿嘿一笑,道:“王哥,你还不了解我么?”

陆三川还来不及讲一句话,一行人便尽数冲入了火中。

陆三川望着人影淹没,心无半点起伏,只是顾自说道:“这可果真是趁火打劫了。这群人,为了什么秘笈,连性命安危都可不顾,亡命之徒也不过如此。”

另有一人没冲入火中,不知何时来到了陆三川面前,快速将陆三川上下打量了一遍,嘿嘿一笑说道:“公子,我看你长得挺秀气,怎竟会放火烧了人家,你可知这大宅原本归谁所属?”

陆三川淡淡地道:“归陆家所有。”

那人依旧挂着笑容,却显然多了几分狡黠,两眼轱辘一转,又将陆三川打量了一遍,“原来你知晓。如此说来,这火果真是你放的么?”

陆三川没答话,心中不愿在此多留,便讲了一句“另有其人”,要从那人身旁经过。

那人向左横出一步拦在陆三川面前,笑容已逝,取而代之的是狠辣凶戾,“要走可以,先把你从陆家偷来了秘笈留下。”

陆三川双眉一紧,说道:“我说了另有其人。你不要信口诬蔑,我不曾偷过什么秘笈。”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四周,说道:“这附近就你一人,不是你难道会是我么?你若不是偷了秘笈,又何必放火烧了人家宅子?”

陆三川已有怒气,双眼盯着那人双眼,低声道:“君子不做苟且之事!”

那人又是嘿嘿一笑,“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还自称什么君子。”

陆三川心火骤起,两眼瞪得滚圆,似要从眼中喷出火来,心想:我为何要偷自家秘笈?我又为何要烧自家宅院?但他知晓,倘若如此出口,虽然可洗脱自己无妄之罪,却也将自己推入了无底深渊。

但他怎么也想不出其他说辞,只好说道:“你说我偷窃纵火,证据可在?”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既已眼见,何需证据?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毕竟我陈枳安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你只需将游龙吟刀的刀谱交与我,我便当作什么都不知晓,就算王哥问起来,我便说搜遍全身一无所获。”

陆三川不觉好笑,“方才看你们如此亲昵,你却要以谎言欺骗。果真人心隔肚皮。”

陈枳安笑道:“这世间之人哪有什么亲昵不亲昵的,只有利益才是永恒。”说罢,将脸一沉,说道,“刀谱呢?”

陆三川道:“没有!”

陈枳安知晓他决计不会承认,便不准备再问,将右掌一提,道:“无妨,我自己搜好了!”说着便往陆三川左肩抓去。

陆三川自是不肯答应,将左肩后移,陈枳安见此,右脚向前跨了一步,右掌成爪,提速抓住陆三川肩膀。陆三川只觉左肩一痛,五爪似钉,要刺入骨肉中去。他对于武功不甚了解,自然不知道陈枳安使得什么功夫,却也知道若自己再挣扎,爪钉只会更紧。情急之下,他抬起左手抓住陈志安手腕,欲掐他太渊穴,陈枳安手腕一转反抓住他左手一拧,左掌随之劈在他胸口。他被逼得向后退了三步,胸口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

一来一往,陈枳安知晓他并无多少本事,便放松了下来,将双手背在后腰,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你武功这般低微,要那刀谱也无用处,不如老老实实地交了出来,好换一条生路。”

陆三川接二连三受到侮辱诽谤,自尊已然不允,握拳摆起架势,喝道:“既然你不愿信我,我也无可奈何,看拳!”挥拳向陈枳安砸去,一拳一拳却是拳拳落空,不由得一阵失落,心道:我可将童奇等人一拳击倒,却为何他竟能如此轻易地躲过。

陈枳安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摇着闲步,似在陪才会走路的婴孩玩耍,一边啧啧道:“你这拳无力无气,如何应敌?也不知你师父是谁,倘若他见你这般使拳,还不气得口喷鲜血。”说罢,左脚脚尖点地稳身,双手伸直胸前,左手成掌在前右手握拳在后,等着陆三川拳头将至,左掌劈在陆三川右腕,右拳跟着向陆三川砸去。

他毕竟不似童奇等人,武艺称不上高强,却也是地地道道的练家子,拳出如雷,一拳一拳猛烈地打在陆三川胸口。陆三川无力还手,被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才停了下来,五脏六腑却翻滚更甚,过不一会,“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陈枳安望着狼狈不堪的陆三川,撅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左掌前防,右拳后攻。我陪我儿子玩耍时才这般架势,对付你却也绰绰有余。行了,快些将刀谱交出来。”缓步向陆三川逼近。

陆三川终于领悟道:自己本事过浅,对付童奇等功夫薄弱之辈,自是有机可趁,但只要遇见功底扎实的,只有挨打的份。他见着陈枳安逐渐逼近,心中思绪快翻: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容人侮辱!但我的确不是他对手,况且我身上本无刀谱。倘若他搜完我身相信我倒好,若认为我将刀谱藏在他处,那可就大大的坏事了。

他灵机一动,抬左手捂住胸口,佯装视死如归道:“刀谱的确在我身上!”

陈枳安顿时止步,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将手一伸,喜道:“快给我!”

陆三川道:“给你可以,但我有一事不服。”

陈枳安道:“说来听听。”

陆三川道:“你方才说,你陪你儿子玩耍时才这般架势。这话使我百般不快。你羞辱我可以,毕竟学艺不精,但你那番话,却是连我师父也一起羞辱了。”

陈枳安见他这种情况之下还要为师父辩驳一句,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你师父姓甚名谁,何门何派?”

陆三川道:“师父有吩咐,不得将他姓名传播于外。不过也的确不是什么名门之辈。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陈枳安向大门望了一眼,担忧王哥突然冲出宅院,便再无心思与他费舌,将手一震,不耐烦道:“快给我!”

陆三川放下手,眉目严肃地望着陈枳安,说道:“陆宅房间甚多,他们一时半会无法全部翻遍。你只需站定接我尽力一拳,若能不倒,我便将游龙吟刀的刀谱双手奉上,还给你磕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陈大侠,如何?”

陈枳安闻之颇为心动,毕竟自己虽混迹江湖已久却因武功平平而从未受过什么尊敬,如今有人肯给自己磕三个响头,还尊称自己为“陈大侠”,这是何等诱惑。他心中想到:这小子武功甚是低微,吃他一拳顶多皮肉受痛,哪里会倒下?他大约是因为被我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而自觉羞愧,这才想要用刀谱换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可蚍蜉始终是蚍蜉,如何能够撼动大树?

想到这里,陈枳安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就依你所言。”说罢,将左脚向左跨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露出胸膛,全然不做抵御之势。

陆三川因右手中指有伤,欲以左拳做尽力一搏,转念一想:既要尽力,用左拳何意?右手虽伤,再伤何妨?他便运起内力凝于右拳,向陈枳安猛冲三步,右拳骤然轰出。

陈枳安面带着笑意,见着陆三川向自己冲来,脑中已然浮现出陆三川双膝跪地向自己磕头行大礼的画面,却忽然心神一晃,体内血液齐向喉咙涌去,随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七章 武痴贺安

陆三川虽然拳脚平庸,内功却是极其深厚。他这奋力一击将陈枳安打得昏死过去,自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右手中指原本软绵绵的,经这一遭,更是无骨无肉,况且,这一拳他竭尽浑身之力,全然没有做好后冲的准备,待拳撞胸,手腕也跟着“咔嚓”一声折断了。

“嘶。”他只是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陈枳安,又转头向着火的陆宅瞧了一眼,许是因为有眼泪裹眼,他的瞳孔反射着炽烈的火光。

他没再纠结踌躇,只是深深地望着,将大火尽数吸入眼中,而后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迈步离去。

陆三川身上只九文钱,远不够买一匹马代步,即使是枯瘦枯瘦即将死去的马也要一两银子。他又不愿做苟且之事,便只好缩在角落等到天明,买了几块酥饼藏在怀中,徒步往武昌走去。

出了城门,又行了半个时辰,陆三川进到一片小林之中。说是小林,实则只有几十近百棵银白秃树。这秃树许是有人刻意栽培,每一棵之间相距三丈三尺三。他走到一棵树旁,左右望去,见秃树排列十分整齐,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平平列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以树之道为人之道,道哉道哉。”

却忽然刮过一阵强风,吹得他睁不开眼。铺在地上的落叶扬了起来,飞在半空纷纷扰扰。

陆三川好生奇怪,抬头望着盘旋的枯叶,出口却又是吟道:“平地惊风起,是非白云间。”低下头,却见眼前凭空出现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朴实素衣,面色平和,乍看之下不过一平民百姓。可方在林中本无人影,起风之后忽然出现,两者显然有关联。

陆三川瞧了那人一眼,并不相识,便不打算理睬,顾自赶路。那人却将手臂一伸拦住他去路。

陆三川撇头望去,问道:“阁下何意?”

那人微笑道:“兄台眼见我轻功这般凌冽,却能面不改色,想必绝非凡人。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若你输了,只需教授我一套拿手武功。”

陆三川觉得好笑,戏道:“若我赢了?”

那人不改微笑,声音亦是非常平稳,“若你赢得了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任你如何吩咐处置,绝不多言。”

陆三川道:“我要你性命何用。况且我并不会武功。不和你比试。”

那人道:“兄台谦虚了。”

陆三川道:“非也,我是果真不会武功。”

那人道:“我与不少人比过拳脚,他们只要听得输人不输命,皆拔剑便上。仅兄台一人,敢问若胜如何。兄台既这般自信,又何必推脱不懂武功?”

陆三川干笑了一声,答道:“他们如何想法我是果真不知。但我的的确确不会武功。”

那人自然不信,凝神望了陆三川一会,忽然出拳往陆三川面门冲去。陆三川全无戒心,自然反应不及,眼睁睁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四根满是老茧的手指,过了一会才后退了几步,心狂跳不止。

那人并不死心,一个跃步向前扑出,又连使拳、掌、勾、指,速度之快如风驰电掣,每一击皆往陆三川要害袭去,待到即将触及却又收回。陆三川见了他拳,正待反应,拳却变成了掌,他才眨了一下眼,掌又变做勾、变做指。只在一瞬之间,那人已连出二拳三掌三勾四指。陆三川只是愣愣地望着那人。

那人见陆三川纹丝不动,暗忖:此人果真深藏不露,嘴上说着不懂武功,见我拳脚逼来便知我只是试探。高手,高手!但见陆三川面庞稚嫩瞠目结舌,丝毫不见老练沉稳之色,又想:大约是我性子太急,每见一人便将他想成绝世高手,渴望与之交手以解寂寞,这才看错了这位小兄弟。

他抱拳向陆三川行了礼,言语之间甚是客气:“小兄弟,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还有事在身,便且不打扰了,但若哪天你欲与在下切磋过招,在下随时奉陪。”

陆三川受宠若惊,忙抱着无力下垂的右拳回礼,敬道:“阁下客气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挺身一纵,已然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句话飘荡在小林,“在下姓贺,单名一个安字。”

陆三川大吃了一惊,望着被贺安带着卷起盘旋而上的枯叶,嘴巴久久无法合上:他便是令魏无旗与姜恩言胆寒的“武痴”贺安?

初时不敢相信,但想到贺安轻功之凌冽,身手之不凡,又想到贺安找自己比试只为学一套武功,便不得不相信了:此人果真奇怪,输了要给自己性命,赢了却只要学一套武功,难怪被称为武痴。随即又转念一想:昨日听魏无旗与姜恩言说贺安正赶来,想必也是为了游龙吟刀的刀谱。幸亏他不知我身份,若不然,我是决计逃不掉的。

正想着,却忽然听有人道,“小兄弟,你的手怎么了?”

陆三川记得这声音,当即僵了手脚不敢转头。他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却不知为何竟将实话说了出口,“在江州城中,被童奇折断了。”

“童奇?便是那童波之子?”贺安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倒也听说过那小子,玩世不恭目中无人。你怎么他了?”

陆三川道:“我见他调戏姑娘,设计将姑娘解救,他恼羞成怒便出手伤了我。”

贺安笑了一声,道:“你无半点功夫却敢出手相助,在下敬你是个英雄,便替你将骨接上。”说着伸手抓来,只听得“咔咔”两声,陆三川右手猛地一痛,迅速缩回,再动却已无大碍。

贺安道:“你这伤已有了些时间,关节之处当有所损伤。我这里有颗活血丸,你且拿了去服下。”

陆三川自不肯收,摆手推脱,贺安也是好心好意。二人争执之间,贺安抓住他左腕,欲将药丸放在他掌心,却骤然止了声色,片刻之后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陆三川。

陆三川自然明白,贺安这一搭脉便知自己内力强大,继而怀疑自己并非不懂武功。

果不其然,贺安大笑道:“小子,你还说你不懂武功!这内力,若非练功几十载,绝不可能拥有。快快服下活血丸,与我大战几百回合!”说着手指一弹,活血丸径直入口打在咽喉,跟着滑入腹中。若是再轻一分,活血丸便留在了口腔之中无法入腹,若是再重一分,则会弄伤细嫩的咽喉。这力道果真是恰到好处。

陆三川心下已慌,暗忖:这下可真是糟糕!倘若隐瞒不过去,那可就大大的坏事了。他心思一翻,应道:“若我果真懂得武功,又怎会为童奇所伤。”

贺安本已暗暗运气,听他这样一说,便停了下来,沉吟片刻顾自小声说道:“说的也有道理。童波几如饭桶,他的儿子更是不值一提。倘若你懂得些皮毛,也当将那小子打得落花流水,又怎会为他所伤。” 顿了顿,抬声问道:“那为何你的内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问正在陆三川意料之中,他脱口说道:“我自小体弱多病,稍一受寒便咳嗽不止。父亲忧我健康,将我送往静灵山。静灵山上有座清风观,观中有位清风道长。我便是跟随他打坐练功,以此强健身体。”

贺安不觉有异,问道:“只是打坐练功?”

陆三川道:“只是打坐练功。”

贺安稍稍思索,问道:“那位清风道长武功如何。”

陆三川道:“这我却是不知。我整日在房中打坐练功,师父只是偶尔入屋查看情状。”

贺安略一沉思,想到:能令如此凡夫拥有这等深厚的内力,那位清风道长修为定是极高,兴许在我之上。我便去会会那位清风道长,有生之年能见高手如此,何其幸哉!他问道:“那静灵山所在何处?”

陆三川大喜,正欲开口,忽听有人喝道:“臭小子,可给我找到你了!”

陆三川与贺安同时循声望去,见陈枳安骑乘在一匹马上狂奔而来,其后马蹄声不断。九匹马踢着蹄子将陆三川与贺安团团围住。

贺安一眼扫过,俱是陌生面孔,便饶有兴致地问道:“看你们脸生,不知武功如何。与我比试比试?”

王哥视而不见,只是冷冷地俯视着陆三川,与陈枳安问道:“就是这小子?”

陈枳安气得咬牙切齿,抬起马鞭指向陆三川狠狠地道:“不错,就是这小子偷了游龙吟刀的刀谱!”

第一卷 轻鸿 第八章 当尽力而为

王哥听“游龙吟刀的刀谱”,眼光随即闪了一闪,却不动声色,依旧是绷着一张面孔冷冷地望着陆三川,严肃问道:“小子,可果真是你窃了刀谱?”

陆三川不禁觉得好笑,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们不是进宅去洗劫了么,怎么还来问我。”

陈枳安当即喝道:“嘴巴放干净一些!王哥见陆宅着火,不顾性命地冲进火中是为救人!如王哥这般侠义心肠,怎会做出偷鸡摸狗之事!”

王哥听着陈枳安的谄言,下巴有意无意地微微扬起,鼻孔正对着陆三川,带着几分得意冷冷地道:“小子,你窃了刀谱固然有错,可放火烧了陆宅却是罪不可恕。念在你年纪轻轻,因冲动而做出错事情有可原,倘若你老老实实将刀谱交与我,我便可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休怪我砍刀无情!”说着,抽出了一柄长约五尺的钢刀,宽阔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光辉。

陆三川虽为书生未历血光,却也不贪生怕死,当即喝道:“荒唐!贼喊捉贼还讲这般冠冕堂皇的话。我告诉你,刀谱我没有偷,那火也不是我放的,你若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贺安插嘴道:“我虽与这位小兄弟初次相识,但从话语之间也认可这位小兄弟的人品,决不会做这等劣事,你是否...”

王哥不等他话讲完,挺身下马,挥刀向陆三川砍去,其势汹汹,如破堤之怒江。

陆三川被这气势吓了一跳,瞪着双眼却不知如何回应。

贺安双目一凛,刹那之间插入陆三川身前,左指轻轻一弹,将那宽阔刀身弹开。王哥只觉右臂一沉,身子跟着向右倾斜了几分才站稳,怒气冲冲地看向贺安,低声道:“怎么,你要替他出头?”

贺安笑道:“这位兄弟,你三番两次将我无视,倒也无妨。可这位小兄弟的确无辜,便不要再为难他了吧。”

陈枳安在马背上大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王哥叫嚣?”

贺安依是笑吟吟地道:“这不是叫嚣,是命令。”

王哥双眉倒竖,一声虎啸便挥刀向贺安砍去。贺安并不躲闪,看着王哥将刀举起,待落下之时,才侧掌刺向王哥锁骨窝,王哥吃痛发出一声惨叫,闭着眼耸肩紧贴脸颊。

贺安一声冷笑,说道:“交手之时竟敢闭眼,原来是个外行。”说罢,收了左手改掌,劈在王哥胸口将王哥打倒在地。“滚!”

贺安这一掌只是随手为之,王哥并未受伤,只是伤处火辣辣的疼,过不一会便站了起来,面对着贺安一边后退一边叫道:“有种,你竟敢伤我!”直到后背撞上大马。

陈枳安心头一紧,倒不是担忧王哥状况,只是怕到手的刀谱飞走,“王哥,你还好吗?”

王哥左手捂着伤处,右手握刀指向贺安,大叫道:“有种!兄弟们,给我上!”

另有八人坐于马背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动手。陈枳安甚是心急,与众人叫道:“此人出手虽快,武功却是一般,王哥吃了他一掌并无大碍。大伙只需一起上,定能将他砍成八块!”

“好!”

“好!”

众人一声齐呼,一齐下了马向贺安杀去。

陈枳安虽下了马,向前跨了一步急忙撤回,躲在马后查看情状。

七人喊叫着齐向贺安冲去。贺安双目随意一扫,不禁叹气摇头,道:“破绽百出,破绽百出。”

陆三川却是心中一惊,忙叫道:“手下留情!”

贺安脚步已起,拳掌相交,如电光火石一般穿梭其间,只是眨眼的功夫,七人各自吐血而亡。

王哥这才知晓贺安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惊得连刀都忘了握,忙上马欲跑。

陆三川又叫道:“手下留情!”

贺安听见刀落地的声音,转头望去,见王哥正要策马,双脚踏地而起,一记扫腿正中王哥胸膛,王哥便自马背 飞落,正撞上一颗秃树,亡。

陈枳安已是吓得面色苍白,两腿不住打颤。九人同行,转瞬之间便剩下自己一个。虽然贺安背对自己,但自己功力低微,如何能够逃出贺安手掌?想到这里,他再无力挣扎,一屁股坐倒在地。

贺安耳朵一动,知晓尚有人在。

陆三川忙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苦睁着一双泪眼叫道:“请手下留情!”

贺安本双目冰冷,见他眼泪汪汪,好奇又有趣,说道:“我杀的是侮辱你的人,你哭什么?”

陆三川道:“他们只是言语上侮辱我,却并未出手伤我。”

贺安道:“但你亲眼看见,他欲抽刀杀你。”

陆三川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低下头,但双臂不曾放下。

贺安笑了一声,收了功力,撇头望向陆三川身后的陈枳安,叫道:“喂,你,趁我还没改主意,赶紧滚!”

陈枳安有些不敢相信,但既贺安已经如此说道,他便不再怀疑,忙站起,双手抓住马鞍欲上马,然内心实在恐惧,尝试两次竟不能上马。他悄悄向贺安望了一眼,担心他过不多久会变了主意,便赶紧撒腿跑离。

贺安似乎已见惯了这种场面,并不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放在眼中,问道:“小兄弟,你之前说的静灵山清风观在何处?”

陆三川收回神,这才想起自己的“师父”。他编造清风道长只为将贺安骗开,而今一看,贺安本性不坏,假使自己将实情说出,他也未必会与自己计较。只是谎言既出,实在无脸承认,只好接着往下编,“在福州城以西有片连绵山峰,其中最高的一座便是静灵山。山顶接近山巅之处便有清风观。”

贺安皱眉思索,说道:“怪哉,我去福州不下五次,怎不记得有座静灵山?更别提清风观。”

陆三川思路尤其活跃,在一句话出口之后便已想好会发生的各种情状,听他这样说,径直答道:“师父为人低调,从不涉足俗世。况且,我将其称作静灵山,其他人却不一定如此称呼。”

贺安点了点头,答道:“言之有理。”便从一具尸体之上跨过,翻身上马,望着陆三川说道:“小兄弟,多谢告之,我且去一趟福州,会会这隐世高手。”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小兄弟,你过于仁慈,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陆三川道:“可他们...”

贺安道:“人在江湖,多有身不由己。双方相遇,时常仅有一方可以存活。若你知晓于此,还打算手下留情吗?”

陆三川沉吟片刻,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只好答道:“我当尽力而为。”

贺安斜嘴一笑,便要离去。陆三川心有不甘,忙道:“你不问我游龙吟刀刀谱的下落吗?”

贺安道:“我并非为刀谱而来。只是听说陆本炽被杀,想着当有不少人前来江洲抢夺刀谱,没准会撞见武林高手。只是当我到达之时,陆宅仅剩废墟。那刀谱在谁手中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将其练得通透,如此一来我才有对手。小兄弟,后会有期!”说罢扬长而去。

陆三川望着贺安背影,心中想到:远赴千里之外只为寻得一个对手,果真是高处不胜寒。

他想到自己竟能在极短时间之内面不改色地圆完一个谎言,不禁觉得好笑,却也颇为羞愧:我读破书典,只为成为一代谋士为国效力,如今却落得这般凄惨,要用谎言来欺骗恩人。

他笑了又笑,摇头又摇头,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不过所幸身无大碍,受伤的手指手腕也被医好。况且,身周又多了几匹马。

他便挑了一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骏马,脚踏马镫翻身跃上马背,向武昌奔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九章 好心人

不需多时,陆三川已进到武昌城中,却在城门之下彷徨许久,不知该往哪走。他只知千行门在武昌,却不知东西南北。陆本炽有恩于袁启明,自然是袁启明上门拜访较繁,偶尔陆本炽去往武昌寻袁启明谈事论武,邀他一同前往,他总以“我非江湖人”或“路途遥遥”推脱,陆本炽虽然失望,也不勉强他。故他听陆本炽吩咐“去往武昌寻袁叔”,进到武昌之后却再不认识路了。

他望着眼前的宽阔大道心中想到:父亲的死讯已为多人所知,这才陆续有人去到江洲陆宅之中搜寻游龙吟刀的刀谱。那帮人一无所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在各处埋伏了眼线,不愿放弃任何的蛛丝马迹。而骑马行于道路又过于显眼,说不定会惹来祸端。

他便下了马,牵着缰绳右拐沿着城墙走了数里地,直到不见人烟,才将马拴在了一棵小树的树干上,而后原路返回。

陆三川闻见人声,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以千行门的声威,武昌百姓十有八九有所耳闻,我不如寻人问路。他左右摆头一阵察看,见不远处的拐角蹲坐着一名乞丐,便走去作揖行礼,礼貌问道:“敢问这位兄台,你可知千行门所在何处?”

乞丐原本倚着墙抱着一根竹棍懒懒地打着哈哈,余光瞥见有一双破鞋在身前停驻,本不理睬,直到陆三川提到“千行门”,却迅速地转过头望了他一眼,疑道:“你寻千行门做什么?”

陆三川脱口而出:“寻袁...”他正要说“寻袁叔”,心念一动,改口道:“...有事求见袁门主。”

乞丐微微皱着双眉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站起轻拍裤子,握了竹棍走入拐角之中,“随我来。”

陆三川原本只是问个路,见乞丐起身迈步走在前头带路,好生感动:千行门果然名望甚高。我还怕受他人指路依旧找寻不到。这位丐兄却是如此心善,竟亲身带我前往。待我安顿下来,定要好好报答。

乞丐领着他往小巷深处走去,越走人烟越少,直到连地上都没了地砖,一条鞋子踩出的土路通向前方。乞丐这才停了脚步,抬手指向南方,说道:“门主便在此客栈之中与人商讨要事。”

陆三川见此地荒芜偏僻,本有些警惕,见他停步抬手,顺着他所指望去,果见一家客栈,便松懈了下来:袁叔德高望重,若在闹市与人商讨定有诸多不便,选址在这也是极佳的。

客栈门前竖着一根木杆,杆上飘着一面红边黄面三角旗,上书“心悦客栈”。陆三川露了微笑,正要迈步上前,忽想到:袁叔正与人商讨要事,我若贸然闯入,着实无礼,即使他不气恼于我,我也是万分抱歉的。他便朝乞丐作揖行了礼,道:“门主既与人商讨要事,不便打扰,我还是在门外等他出来吧。”

乞丐抬起竹棍指了指客栈正门,说道:“门主在雅间会客,你去到大堂等候无妨。”

陆三川转头望了一眼有些破败的客栈,微笑说道:“乍看之下如此简陋,竟还有雅间在内。果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与乞丐又行了礼,右手抓住裤子微微将裤腿提起,悄声上前。

陆三川踏入客栈之内,只见几束黄光自窗口射入,映着半空纷纷扬扬的尘土。大堂内零零落落地摆放着四张方桌,却无椅子。一条木梯折了一个弯通往二楼,抵着扶手的栏杆缺的缺,断的断。

他双眼扫过,心中忽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转身欲走,那乞丐也跟着走入客栈,将门一关,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客官,里面请。”却是带着两分冰冷两分冷漠六分狠毒。

“哟,有客人来了呐。”

大堂北面挂着一张浅蓝色布帘,声音便是自帘后传来。

陆三川已然明白过来,循着声音望去,见有一大汉撩帘走入大堂。大汉嘴角向右单边翘起,显然也是狠辣角色。跟着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人,柜台后、二楼、角落的阴影中。

陆三川双眼来回一扫,见有五人之多,心下一盘算,知晓此次凶多吉少。他虽胆颤不已,依旧抱了拳与五人行礼,恭敬道:“敝人前来寻找袁门主,不知他是否在贵客栈之中?”

大汉皮笑肉不笑地道:“门主身份尊贵,却怎会在这破屋之中。”

陆三川忙道:“原来不在。且打扰了,敝人这就告辞。”说着便转了身。

乞丐将竹棍一横,双眼隐隐约约露着凶光,淡淡说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坐下来喝一碗酒再走?”

陆三川后退了一步,余光注意着其余四人动静,问道:“什么酒?”

乞丐收了笑,目中凶光大盛,左手握住竹棍中端一扯,竟扯去竹棍露出银光闪闪的剑身,“血琼酒!”便提剑向陆三川心窝刺去。

陆三川大惊失色,忙后跃一步躲开冷剑,惊道:“阁下这是作甚!”

大汉淡淡问道:“我且问你,你寻门主作甚?”

陆三川心虑不能将实情托出,便答道:“自然是敬仰门主声威,前来投靠的了。”

大汉一声冷笑,眼珠左转右转,其余三人纷纷拔剑握刀,“千行门在江湖之中声威甚高,门主威严仁慈俱存,更有无数人前来投靠。然千行门一年仅收六人。”

陆三川立即明白过来,“所以你们便用此方法,将那些个敬仰千行门前来投靠之人诛杀殆尽!”

那人冷笑道:“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希望入到千行门中。都是为了讨生活,对不住了。兄弟们,上!”

四人举刀提剑向陆三川涌去。

陆三川四面楚歌无处可逃,脑筋于霎时之间飞速旋转,忽然记起父亲教授的夺刀之法。彼时已有人近到他身旁,高举砍刀向他劈去。

陆三川惊出一身冷汗,所幸这几人武功低微。举刀欲砍他的那人,将刀高举过头顶之后,蓄力许久才劈下。

陆三川趁机向左跃离。

而左畔亦有敌手,提了长剑向他刺去。他无奈之下,只得再闪。如此左闪右避,过不多久便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五人齐向陆三川逼去。其中二人持刀二人荷剑,大汉手中握着一柄铜锏,那铜锏一身赤色,显然分量极重。

陆三川背倚在墙上,喘着粗气不断扫向五人,虽自知危在旦夕,却并不惶恐,不断思索着脱险之法。

乞丐大叫一声:“龙兄,看我这招竹羽芒射如何!”便提剑直直向陆三川刺去,只是剑速稍逊剑路无奇。陆三川全神贯注,见乞丐提剑刺来,下意识地向左倾斜了几分,待竹剑刺过,左手上插抓住乞丐手腕用力一拧,乞丐一声惨叫,竹剑脱手而落。陆三川右手顺势插入左臂之下接住竹剑,左手一拉,乞丐便往陆三川靠去,待到二人仅数尺距离,陆三川松开乞丐手腕抓住乞丐左肩,右手握竹剑搭上乞丐右肩,低声喝道:“不要动!”动作一气呵成。

握刀握剑之人顿时不知所措,齐齐转头望向“龙哥”史乘龙。

显然,史乘龙乃五人之首。当下,史乘龙不慌不忙,脸上依是挂着邪魅的淡淡笑容,迈着大而缓的步子向陆三川逼近,语气似有缓和,“小兄弟,手下留情,有事好商量。”

陆三川见他脚步虽缓,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当即将竹剑往里一拉贴在乞丐脖颈,喝道:“再往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他!”

史乘龙在陆三川左前,离陆三川仅剩七尺距离时终于停下了脚步,“好,我不再往前便是,小兄弟千万不要激动,要是...”说到这里,史乘龙顿了一顿将双臂向两侧慢慢举起,似要缴械投降,双臂未平却忽然挥锏向陆三川砸去。

陆三川惊了一惊,赶忙抽身逃离。乞丐仍旧晃着神,还未从手腕的疼痛中缓过来,察觉抓着自己左肩的手消失不见,便转头向左望去,却见一根赤色铜锏迎面而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乞丐的脑袋被铜锏正正捶中,血如水花般四溅。乞丐脑袋被捶得稀烂,当即倒地而亡。

陆三川望着满地鲜血惊魂未定,耳旁传来史乘龙冷冷的声音,更令他胆战心惊。

“再过不久,千行门便将收纳门徒。我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陆三川转过头,睁得滚圆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史乘龙却是笑了一笑,似乎不以为然,“我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爬行许久,如论如何都不愿再苟活于人下了,只需加入千行门,我便可受人敬仰享受荣华富贵。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挡。”

陆三川喘了几口粗气,眼珠微微一转,望见史乘龙手中的铜锏正滴落着鲜血。

另三人显然料想不到会成这般场面,俱是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第一卷 轻鸿 第十章 滚

史乘龙等五人掩藏在这家客栈之中已有不少时日。五人分工明确,乞丐在外做饵,将有心投入千行门之人骗领到这家客栈之中,而后众人出现,将入瓮之鳖斩杀。寻常境况之下,皆有史乘龙动手杀人。而今日,许是乞丐见陆三川彬彬有礼且瘦弱不堪,又想大事将近欲表现自己,这才贸然行事,却想不到害得自己命归黄泉。

对于史乘龙来说却是干系不大,毕竟千行门收人有限,况且已无多少时日,乞丐死,多了一个挤入千行门的人限,乞丐不死,也不过能够多杀一个两个对手而已。

史乘龙并不将地上的尸体放在眼中,邪笑着向陆三川逼近,口中命令道:“你们,去门口守着。”三人忙折身跑至门旁,脊背贴紧墙壁瑟瑟发抖。他们害怕陆三川逃跑,更害怕自己遭到铜锏无情鞭挞。

史乘龙杀人从不多言,当下也不愿再多费口舌,提了铜锏便向陆三川劈去。铜锏挥动之时,厚重的锏身掠过空气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陆三川见史乘龙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便知铜锏来势奇凶,倘若自己吃下那一击,定然暴毙而亡。铜锏力猛,亦不能以竹剑与之抗衡。他只好向后跃离,计划先拉开距离而后见机行事。岂知史乘龙不但力大无比,身手却也迅捷,见锏劈空,左脚随之踏前欲出第二鞭。

不过铜锏到底沉重,任史乘龙气力再大,强变方向仍是有些迟缓。

陆三川趁机向史乘龙心窝刺去,竹剑才行一尺便犹豫了:已有无辜性命枉死于此,我岂能再害人性命?

史乘龙却不如他这般踌躇,见他止了动作,当即挥锏劈来。

“吓!”陆三川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铜锏已砸在竹剑剑身。他手腕一痛,只得放手。竹剑贴着锏身行了几寸,飞出横插入柜台。

史乘龙冷冷一笑,已知陆三川面慈心善,便更无忌惮,大步踏前引锏劈去。陆三川接连后撤,直到脚后跟踢到柜台,又向右侧躲闪。史乘龙重锏劈下,将木制柜台砸得稀烂,竹剑也被埋在了碎木之中。

“喝!”史乘龙一声咆哮,举锏又劈,陆三川便又要逃,身子只是微微侧过,却忽然变了主意,在心中骂道:东躲西藏算什么男子汉!我这般怯弱,岂不是将父亲的脸都丢尽了!他余光瞥见碎木堆中的竹剑剑柄,心生一计,佯装向右闪避,骗得史乘龙劈锏向右,随后往左一个滚翻,握住剑柄将竹剑抽出,在史乘龙两只脚踝处横切两刀。

史乘龙只是低低呻吟一声,双目更圆,挥锏便劈了下来。陆三川早已将他动作看穿,运起内力如青蛙一般向后弹处一丈之外。

史乘龙低下头,见裤腿已破,隐约可见鲜血,但痛感不盛,便不将这伤放在眼中,于喉底发出一阵咆哮,“臭小子,老子今日非杀了你不可!”便举锏向陆三川冲去。

来往几个回合之后,陆三川已将史乘龙摸得一清二楚,知晓史乘龙力大无比身手敏捷,挥锏之时却有些愚钝,最为重要的是,脑子似乎不怎么好使。他便站在原地,等史乘龙将铜锏高举之时,向后跃出一个身位,史乘龙一锏劈空,他迅速举剑,欲割史乘龙手腕,奈何剑术不精,剑尖正刺入史乘龙手背。他顿时惊慌,欲收回竹剑,却顺道在史乘龙手背挖了一个窟窿。

“啊!”史乘龙一声惨叫,右手再也握不住厚重铜锏,铜锏砸在地上,“铛”的一声,屋内回声甚久。

陆三川长吁了一口气,本以为危难就此解除,正松懈,史乘龙左手伸来抓住他脖颈,竟一手将他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道:“混帐东西,去死吧!”指上逐渐加力。

陆三川只觉脖颈生疼,呼吸渐难,两眼也开始变得模糊。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手中握着竹剑,便将剑一横,在史乘龙手臂上划了一刀。史乘龙却并无所谓,双眼更红,手上愈加使劲。

陆三川已顾不得其他,竹剑乱切乱划,史乘龙左臂上便多了七八道伤口,鲜血淋漓,终于忍耐不住,“啊”了一声松了手。

陆三川摔坐在地,不敢再松懈,左手轻轻揉 抚僵硬的脖颈,双眼注视着史乘龙动静。果不其然,史乘龙双拳不能再使,便改脚向他踹来。他自知浑身无力,便不做大动作,只是将头倾斜躲过,随后手腕一翻,在史乘龙大腿上又划了三剑。史乘龙已无力再叫,喘着粗气倒了下去。

陆三川这才有些轻松,却仍旧不敢大意,提剑盯着史乘龙,缓缓站起退离。

守在门口的三人见情势不妙,互相对望一眼,虽胆颤心惊,大叫了一声以振作自己,举刀提剑向陆三川冲去。

陆三川大喝道:“还看不清情状吗!”声色俱厉,全然不似数天前望着秋叶吟伤的柔弱书生。

三人被他喝住,停了脚,面面相觑。

陆三川将竹剑指向史乘龙,严肃道:“在他眼中,你们与蝼蚁无异!或生或死,他并无在意!你们亲眼所见,那位衣衫褴褛之人是怎么样死在他手下的!你们可见他流过一滴泪,叹过一声悲伤!”

三人互相对望着,举着的刀剑缓缓放下。

陆三川继续道:“你们若想进千行门,为何不自己努力,反要做这些损人利己之事!难道他人的性命果真如同草芥,无足轻重吗!”

三人中有一人弱弱地道:“我们...我们只是听龙哥说江湖的种种好,这才跟着他...其实,我父亲希望我能开家客栈。”

有一人道:“家父盼我考取状元。”

有一人道:“我爹只要我好好的。”

陆三川立时想起陆本炽的惨死,心下悲愤俱加,鼻酸眼红,忍不住大声呵斥道:“滚!”

三人吓了一跳,丢刀的丢刀,弃剑的弃剑,纷纷匆忙跑出门去。

陆三川自知失态,也将竹剑丢在一旁,抬手摸了一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也要出门而去。

史乘龙眼见大势已去,心有不甘,又有愤怨,躺在地上向着屋顶大叫道:“总有一天,老子会将你碎尸万段!”

陆三川不愿久留,径直出门,快步走出十丈之外,脚步才渐渐缓了下来,脑中回想着在客栈之内的种种,不禁有些后颈发凉:为何一个人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不仅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甚至连同伴安危也不顾及。他又想起自己的果断,庆幸又疑惑:我曾发誓不再动武,这几日却接连伤人,也罢,也罢,还是快些找到袁叔,从此安居于民巷。

当他抬起头,却已回到了街上,人来人往。方才大动了手脚,肚子有些空,他便将手伸入怀中取出酥饼,打开油纸却发现酥饼已碎成粉末。他想:许是方才与那人动手时动作过大而致。不过聊胜于无,他双手捧着油纸抬至嘴前,张嘴胡吃,全然不顾形象。

吃不过五口,眼前出现一只小酒坛。陆三川抬头望去,见是一衣着干净面目和善之人。那人态度温和,声音却是尤其粗狂:“小兄弟,如此狼吞虎咽难免噎住。这坛酒赠与你喝。”

陆三川的确口干,心中记着陆本炽教诲,不愿白受恩惠,便道:“多谢好意。我慢些吃便是,这坛酒还请自己留着吧。”

那人笑了一笑,将佩剑插入地砖缝隙之中,将左手提的烧鸡烧鹅牛肉等一并挂在剑柄上,而后横掌一切切去封坛,顾自饮下两口。有不少醇酒打在嘴周,沿着下巴脖颈流入衣内。他并不在意,满足地叹了一声,将酒坛重新向陆三川递去,“酒已开封,良时无几。小兄弟,你倘若再拒绝,辜负的可不仅仅是我的美意了。我心苦倒是无妨,这美酒却是万万辜负不得的。”

陆三川不曾饮酒,也知酒精误人,倘若多饮必定失了心智,到时能说的不能说的定一道说出口了。他便又摇了摇头。

那人稍有不悦,皱了双眉,将酒坛往陆三川胸口一撞,带着些许埋怨命令道:“为何不喝!喝!”

陆三川只好将酥饼重新包住放入怀中,双手捧住酒坛往嘴里倒了一小口,只觉喉咙又酸又辣,全无书中所说“百事尽除去,唯有诗与酒”的淋漓欢畅。

那人立刻转笑,哈哈大笑了几声,叫道:“小兄弟,滋味如何?这坛陈年女儿红可不便宜,但又如何!来,再多饮几口!”便伸手插入坛底一提,将酒往陆三川口内灌。

陆三川正恍惚,双臂不自觉地顺着酒坛上抬,嘴巴跟着张开,醇香美酒便咕噜咕噜往他口内倒去。虽大半都溢出口外,仍有不少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过不多时陆三川便已双眼朦胧迷迷糊糊,只觉天旋地转,耳旁不时传来那人的笑声,“哈哈哈,小兄弟,这酒滋味如何?”

陆三川脑袋晃悠着,身子也有些不稳,转了几转,含糊不清地答道:“好...好...”又过一会,失去了知觉。

第一卷 轻鸿 第十一章 莲子羹

陆三川睡了整整两日。第三日清晨,他才有了些许知觉,只是脑袋昏疼眼皮沉重。他尝试着睁开眼皮,并未成功,便也不勉强了,举起双臂伸了个大懒腰,脚尖蹭到羽被,又软又暖。

门外依稀有人声,隐隐约约,虽然听不真切,其中一人似乎极为恼怒,而另一人极为谦卑。

......

“我说过多少次,切勿逼人饮酒!”

“属下知错。”

“知错,知错有用吗!你可曾想过,倘若他身体有恙不得饮酒,你这一坛美酒便成了杀人之器!”

“属下知错。”

“哼,你这名字可果真起的妥帖,栾为,乱为,胡作非为!”

“属下知错。”

“美酒虽好,与良人对饮方佳!若如你这般胡乱赠饮,东有荒者赠他一坛,西有丐者与他同饮,待遇到知音却没了酒,却该如何是好?”

“属下知错。”

“将我今日与你所讲铭记心中!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门主。”

“等等。昨日魏老前辈来访,留下两坛绝佳玉琼酒。我放在酒窖后屋的泥桌上,你自去取一坛来。”

栾为一听“绝佳玉琼酒”,喜不自胜,忘了压低声音,弯下腰抱拳举过头顶,高声道:“多谢门主赏赐!”

袁启明双眼一瞪,抬手便要扇过去,最终仍是没有舍得,皱着双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轻言道:“行了行了。”

门外便没有了声音。

陆三川立刻明白,猛地睁开双眼坐起,朝门口喊了一声:“袁叔!”

袁启明站在门外,并不知陆三川已然醒来,目送栾为离去之后,便也要回去书房看书,听屋内传来陆三川喊叫,立刻转身推门进屋,喜道:“川儿,你醒了!”

陆三川一见袁启明,双眼即变得湿润,声音亦是咽哽,“袁叔...”他虽与袁启明交往不深,毕竟眼下仅剩袁启明一个亲人了。所幸袁启明对他十分宠爱,每每袁启明去到陆宅拜访陆本炽,必定会带上一些糖葫芦拨浪鼓之类的小吃玩具,待到陆三川长大一些,袁启明便改赠书籍,名经典籍自然不在话下,偶尔也会带几本奇谈怪志或是武功秘笈。陆三川虽不愿习武,看书看得疲倦之时便不再挑拣,或拿了奇谈怪志阅读,惊叹其中种种怪诞,或拿了武功秘笈,只是草草翻过以作放松。

袁启明见他眼泪汪汪,煞是心疼,迈大步走去床沿坐下,将他抱进怀中,轻拍着他项背安慰道:“川儿不哭,有袁叔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陆三川原本尚能忍受委屈,只是轻轻啜泣,经袁启明这般安抚,却反而放声嚎啕大哭起来。袁启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将他抱得更紧,待他哭声小些了,才将他推开替他抹去泪水,温言道:“你在这屋中再歇息一会,我去命人准备干净衣服与可口饭菜。你一路赶来定当十分艰苦,看这衣服破的。”

陆三川“嘻嘻”笑了一声,抬手往袁启明鼻下伸去,“不仅破,还臭了。”

袁启明笑着将他手臂捉住,闻了一闻,轻锁双眉装作难以忍受的模样说道:“臭不可闻臭不可闻!”

陆三川“哈哈”笑了几声,心中阴霾散去不少。

袁启明也便舒了心,抬手整理着陆三川杂乱的头发,温言道:“你且歇着,过会我再进来,到时你与我讲讲这一路走来发生了什么。”

“嗯。”陆三川点了点头,目送袁启明关门离去。当屋内仅他一人时,便又觉得有些慌张,时常担心有人破门而入。他闭上眼捂着胸口做了两次深呼吸,掀开羽被下地走去桌旁坐下。

陆三川所息的这间屋子是袁宅之中最为华贵的一间。虽然如此,却也比富贾员外好不了多少。桌是黑檀木桌,椅是黑檀木椅。黑檀木与紫檀木、红檀不同,虽同为檀木,因颜色不显富贵,不得王孙青睐,价格低了不少。练武之人却更喜黑檀木,相传黑檀木的香味可助内功修炼事半功倍。

这间屋子本就为陆三川所设,十几年来陆三川从未进过袁宅,这间屋子便一直无人居住,每天仅有仆人进屋打扫。

陆三川盯着黑黝黝的桌面看了好一会,心生好奇,便将手按上去细细抚摸。手掌抚过桌面,竟有丝丝暖意,他忍不住赞叹道:“此黑檀木桌果真是上等良品。”他便又想到了陆本炽,在陆本炽卧房之中也有这样一张黑檀木桌。

陆三川呆呆地望着桌面吟思许久,终于收回神,转头将屋内打量。无论是屏风或是惟帘,俱是制作精良,一眼便知价值不菲。他叹道:“袁叔可乃真贵人。”

袁启明今年三十又六,十六年前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加之父亲在朝为官,目中无人横行乡里,终于有一天得罪了臭名昭著的狼山匪霸刘腾。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刘腾领着弟兄们冲进袁府之中烧杀抢掠。袁府哀鸣不断,武昌却是万籁俱寂。

刘腾绑了袁启明,在袁启明面前将袁府上下砍杀殆尽,这还不够,为了使袁启明心痛更甚,刘腾竟欲鞭尸。

恰好陆本炽怀有心事外出散心,闻见袁府惨叫连连,当即冲入袁府将刘腾等人击杀救出袁启明,还替袁启明安葬了袁府上下四十余尸体。自那时起,袁启明便将陆本炽认作再生父母,对陆本炽尊爱有加。

袁启明用父亲遗留下的积蓄将袁宅重建。初时,袁宅之中的家具俱是由紫檀木或是沉香木、降龙木等名贵木材而制。袁启明望着满屋鲜艳,想起被屠的家人,悲恸万分,便将这名贵家具通通撤去,换上由桦木、楠木等制作而成的家具,唯独正中一间卧房摆上了黑檀木,计划着给陆三川休息。岂知这一等便是十六年。

不过袁启明并无所谓,此时正穿着围裙在厨房下厨,过不多时,便清洗了双手,与下人命令道:“陆良,待会将莲子羹端到川儿房中。陆伍、陆柒、陆捌,你们将剩下的五道菜做完后也一并送到川儿房中。”

陆良、陆伍、陆柒、陆捌一起点头应道:“是,老爷。”

袁启明则走出厨房回到卧室之中,取出铜钥打开一只方形桦木衣柜,衣柜内尽是精美衣袍,多为白色,也有青色、黑色或是淡黄色。他取出三白一青一黄,看了又看,却是皱眉连连摇头,将衣袍小心翼翼地铺在床上,而后打开了方形衣柜下方的一只长条形衣柜。此衣柜之内叠着袁启明所穿衣物,多为丝质青衣。

他从长条形衣柜之中取出三件最为喜爱的,与先取出的五件一齐挂在左臂,往陆三川房间走去。

陆三川正走神,闻见敲门声抬头望去,见门纸上印着一个人影,那人影约莫六尺余高,左臂抬在胸前,自门缝传来的声音虽是隐隐约约,却饱含深情。“川儿,是我。”

陆三川心神一晃,以为是陆本炽,大叫了一声“爹!”含着泪扑上去开门,打开门却见是袁启明,不由得一阵失落,低了头小声说道:“袁叔,是你啊。”

袁启明知他心伤,右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轻声道:“川儿,回屋吧,我给你做了最爱的莲子羹。”

正说着,陆良、陆肆等端着木托盘走来,托盘上放着莲子羹、东坡肉、笋条等佳肴。

陆三川勉强挤出笑,与袁启明一同回到屋中。袁启明将八件衣袍分别铺在床上,随后向陆良等招了招手,意示他们将托盘放在黑檀木桌上。

黑檀木桌性烈,不得沾染汤汁菜汁,一沾染上便会发出刺鼻臭味。陆良等人并不知晓,伸出双手贴上碗壁欲将瓷碗捧出,袁启明厉声呵斥道:“连托盘一同放在桌上!”

陆良吓了一跳,双手跟着一阵颤抖,震得瓷碗一阵晃悠,有汤汁晃出瓷碗,更有几滴晃出托盘之外。

袁启明本在七尺之外,在汤汁晃出托盘的一瞬之间,挪身上前竖掌拍出,将那几滴汤汁尽数拍在陆良身上。他还要呵斥陆良几句,记起陆三川在身旁,便只是抓了毛巾擦去掌心汁渍,低声道:“将托盘放在桌上,出去吧。”

陆良等人俱是低着头,急匆匆地将托盘放到桌上,随后走出屋外。陆肆仍有不解,撇过头小声与陆柒说道:“老爷向来温性,怎今日却大发雷霆?”陆柒只是摇了摇头并不答话。陆捌道:“那另一人便是少主。老爷极其宠爱少主,不允许少主受一丁点委屈。”

屋内,袁启明已转了笑,盛出一碗莲子羹给陆三川递去,“川儿,尝尝这莲子羹,我亲自下的厨。”

陆三川微笑点头,接过莲子羹尝了一小口,甘甜爽 滑可口,甚是好吃,不禁点头称赞道:“袁叔,你手艺着实不错!”

袁启明笑道:“第一次去过你家拜访之后,我知晓你爱吃莲子羹,回到袁宅便招来武昌所有名厨学习莲子羹的烹制之法。这些年才终于精进不少。”

陆三川微笑道:“袁叔有心了。”便又舀了一口往嘴里送。

袁启明道:“川儿,与我说说,你这一路走来,可还安好?”

陆三川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如何又算得上安好呢?”而后将一路上所遇与袁启明娓娓道来。袁启明听毕,锁眉沉思片刻,却忽然冷笑一声,说道:“昨日魏无旗还来找我,言色之中无不客气,果然是别有用心。”

第一卷 轻鸿 第十二章 此事难两全

陆三川听闻魏无旗昨日来到府上,不由得心中一惊,问道:“魏老前辈来府上作甚?”

袁启明脸色依旧有些难看,显颇为分不悦,沉声说道:“说是久未见面特来叙旧,讲了不少好听的话。不过并未久留,留下一封书信与两坛美酒便走了。”

陆三川顾自小声讲了一句“书信?”袁启明便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向他递去,“嗯。当时你正熟睡,我也便无心顾及,将此书信放入怀中再未关心。既然你醒了,我便将此交与你,你且读一读,这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陆三川双眉微皱,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将书信打开阅读之后,面颊更是涨得通红,双手不住颤抖。

袁启明见他如此,忙问道:“川儿,信中写的什么?”

陆三川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而白纸黑字却又清清楚楚,那一行一行歪歪斜斜的方块,不仅十分丑陋,其中含义更是不堪。

袁启明急道:“川儿,信中写的什么!”

泪水裹着红目,陆三川只觉得双眼又酸又涨,忍不住要闭上,却又不甘闭上。他慢慢转过头,将书信向袁启明递去。袁启明忙双手接过,低头阅读。

信中写道:

我听闻陆大侠死讯,十分震惊,便连夜赶往江洲欲查明真相,岂料陆大侠家邸已遭大火吞噬。我正震惊,却见陆大侠之子自宅内走出。我担忧陆大侠之子情状,赶忙上前关怀,陆大侠之子却甚是不屑,嘲讽我粗鄙。我自认读书不多,遭人嘲讽也是无可奈何,便询问陆大侠之子是否知晓是谁放火烧了宅邸。陆大侠之子却是冷冷地承认火是自己放的。我无不震惊,而陆大侠之子甚是冷漠,看来事实的确如此。袁兄,陆大侠一生光明磊落行侠仗义,其子却如此心狠歹毒,难以置信。我本欲替天行道,杀了这个不孝之子,想到陆家仅此一脉,我为旁人倘若强行干预,着实不妥,便欲与你告之。我知晓你与陆大侠交往甚深关系甚密,倘若贸然开口,你定然不信,还会疑我挑拨离间。我只好留下书信一封。你若读完且莫生气,不妨去到江湖上打听打听。待你确认,请自行处理。

魏某敬上。

袁启明读完亦是双目血红,将书信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怒道:“人怎能无耻到这般地步!”言毕,想起魏无旗留下的两坛玉琼酒,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便低声道:“川儿,你随我来。”

二人出门而去。袁启明在前,脚步甚大,一步便达六尺之外,陆三川只得小跑跟上。

辰时四刻,人儿才自梦中睡醒。宅邸之中四处可见被夜风吹落的枯叶,仆人们正拿着扫帚清扫,三三两两,一边闲聊一边做活。忽见袁启明面色铁青着走来,闲聊的仆人们忙将头埋低,闷声扫地。

袁宅之中门客甚众,多是一些身怀功夫却无法谋生的武夫。袁启明豪爽旷达,便留了他们在袁宅之中,每日供以美酒佳肴。门客们感恩袁启明,若是袁启明有麻烦,他们定首当其冲。

此时,整夜饮酒的门客多未醒来,也有数名书生剑客正在宽阔的中庭练剑,见袁启明匆匆走来,收了剑抱拳行礼。袁启明却似不曾看见径直走过。那几名书生剑客立即明白,跟在陆三川身后往酒窖赶去。

栾为已将玉琼酒抱出,倚坐在酒窖外的石狮旁,一边饮酒一边半眯着眼叹道:“天降玉琼润我心,往后杜康不足提。”

袁启明心下愈加气恼,快步走去,一脚将栾为怀中的酒坛踢起,握拳疾出,只听得“砰”一声响,酒坛四分五裂。

栾为察觉怀中的酒坛消失不见,忙睁开双眼,见酒坛向上飞起,正惊讶,片刻之后酒坛竟炸裂开来,醇香玉液纷纷洒落。他失声叫道:“酒!我的酒!”忙向上张开嘴,欲将美酒迎入口中。

袁启明厉喝道:“还喝!”

栾为立刻惊醒站起,向袁启明深深作揖行礼:“属下知错。”

袁启明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川儿你随我一起下去,其余人在外等候。”

栾为与几名书生剑客毕恭毕敬抱拳答道:“是,门主。”待袁启明与陆三川下去酒窖之后,几人才低声交耳。

“门主今日怎如此气愤?”

“按理说,迎来了少主,门主当欣喜才是。”

“此中定有隐情。栾前辈,你可知其中缘由?”

栾为摇了摇头,盯着脚下的一片湿润,抬手摸过嘴周、脸颊,摸下满手残酒,只觉万分可惜,忙伸舌舔 净。

陆三川跟着袁启明下到酒窖之中,头脑忽有些昏沉,只好停下脚步扶住沿壁轻轻呻吟。袁启明闻声转头,虽双眉依旧紧皱,见陆三川眯眼抚额,忙伸手扶住陆三川,关切道:“川儿,这酒窖之中的确闷沉,初入酒窖难免气短。你若身体不适,便在此稍作歇息,我去去就回。”

陆三川喘过几口粗气,摇头将手收回,轻声道:“无碍,无碍,袁叔,我们走吧。”

袁启明便不再劝阻,只是减缓了步子。

待二人下了石阶,四周已是一片昏暗。袁启明取下挂在沿壁的火把,从怀中取出火褶,过了好一会才将火把点着。窖内空气不裕,火光不盛,只能带来些许明亮。

一丈之外便是一扇木门。

袁启明推门而入。此窖之中尽是酒坛,大小各异高矮不同,只留出正中一条三尺小道通向更深的一扇门。

二人快步往更深处走去,又推开一扇门,便见正中置着一张三尺高的泥桌,四周贴墙摆放的酒坛比外窖更小。

袁启明一见泥桌上摆放的一只酒坛,便想起魏无旗看似友好却深藏狡黠的笑脸,怒火腾而翻滚,忍不住飞踏两步冲上前,将酒坛连着泥桌砸得稀烂,而后转过身,大喝道:“川儿!今日起你便留在我身旁学尽我毕生本领,而后踏遍江湖!叫那些个倚老卖老,明里笑脸暗里放箭的东西看看,何为真英雄真侠客!”

陆三川却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袁叔...我不愿习武...”

袁启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虽然听得真真切切,还是问道:“你说什么?”

陆三川道:“我...我此次前来只因家父临死前的吩咐...并不是为了习武...”

袁启明双眼睁得更大,几乎是吼道:“难道你不报仇了吗?!”

陆三川道:“我并不知对方是谁...况且,冤冤相报何时了...”

袁启明如泄了气的皮球,垂肩驼背张嘴眯眼,过了一会重新将身子站直,大步走去搂住陆三川肩膀,说道:“川儿我们走吧。”

陆三川不敢答话,任由袁启明搂着走出酒窖。

栾为等一直候在酒窖之外,见袁启明面如死灰地走出酒窖,心下又惊又惧又忧,忙抱拳向袁启明行礼,齐声道:“参见门主。”

袁启明并不出声,直到走出两丈之外,才稍稍撇头说道:“栾为,去将内窖清扫一番。”

栾为作揖答道:“是,门主。”便拿了扫帚畚箕。才踏入酒窖,美酒醇香铺面而来,他一闻便知此乃玉琼酒香,不禁嘿嘿一笑,小跑入内窖之中,却见满地狼藉,美酒与泥土、碎罐和在一起。他接连惨叫了几声,“啊,我的酒!啊,我的酒!”,将扫帚畚箕丢在一旁,扑上前去用手摁在狼藉之上,而后抬手举过头顶,张开嘴等着残酒顺着手指留下。过了许久,终于有两三滴落入口中。

他砸了砸嘴,意犹未尽,便一直以此法吃酒。待到他清扫完毕走出酒窖,已是黄昏。

袁启明练完刀,浑身大汗淋漓,衣裳贴着皮肤,难以忍受。他便跳进浴桶之中,热水冲刷去肉体的疲劳,不甚痛快。他闭上眼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却于腾在水面的白雾之中见到了陆本炽,心下万般愧疚:我若不能劝服川儿习武,可如何对得起大哥?

他抬起双臂搭在浴桶上沿,脑袋后仰亦搁在浴桶上沿,望着天花板思索对策。

陆三川一下午坐在书房之中,翻阅一本《清心咒》。此书乃是一不知名的道士所编,书中记载着种种口诀,并自称“闭眼默诵口诀,可令心神安宁”。他阅读完毕后将书放在桌上,闭眼盘起双腿,心中默念口诀,“知而不善,善而不知,无知无善,无善无知”,念着念着,却忽然记起了《慧心》,便心道“周而不始,周而复始,其上不若心之达,其下不若冥之驰,乘间而行,宣宣乎乎,不止于心,不止于肺,不止于肝,不止于脾...”

待丹田微微发热,他却猛然睁开双眼,眼珠左转右转查看四周情状,见自己仍在书房之中,才舒了一口气,将双脚放回地面,心中想到:父亲要我寻找袁叔,我已达成。袁叔要我习武,我却不愿,只欲居于民巷做个无关紧要的平常人。只是,我该如何向袁叔开口?酒窖之中我已伤了他心,倘若将心中想法与他告之,他虽不会反对,却必定失望至极。哎,此事难两全。

第一卷 轻鸿 第十三章 肉包子

当晚,陆三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本欲趁黑逃出袁宅,转念一想,不告而别太过无礼,况且,自己对于袁宅不甚熟悉,并不知晓哪条路通往哪里,倘若绕了一圈又回到此屋之中,岂不是闹了一场滑稽?

虽然如此,他仍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安安稳稳睡觉,便眼望着头顶的一片漆黑,斟酌如何开口既能不令袁启明失望,又可使自己安稳退去。想着想着便也疲惫,双耳灌着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逐渐睡去。

陆三川迷迷糊糊地醒来三次,过不一会便又睡去,第四次睁开眼,屋内已是一片敞亮。他轻叹一口气,翻身侧躺,望着黑檀木桌腿若有所思,却思而不悟,十分无奈。

他只好又叹了一口气,推身起床下地,却见龙门架上挂着三套衣袍。一套牡丹盛放蚕丝银袍,一套鸾凤飞天缂丝白袍,一套猛虎下山青锦衣。银袍显富,白袍显贵,青衣显威。三套衣袍俱是制作精良奢华无比。

陆三川对名贵之物向来没有兴趣,两眼在三套衣袍之间来来回回好几趟,终究没有伸手,索性折身走离,欲向袁启明讨要一两套朴实无华的寻常衣裳。

门才打开一道缝,便有震耳欲聋的呼声传来。

“参见少主!”

陆三川吓了一跳,正抓住门的双手也跟着一阵颤抖。随着木门逐渐打开,白光愈盛,屋外的一切也便愈加明朗。

袁宅上下五十六门客排成两排,齐刷刷跪倒在门口,向着陆三川五体投地。

陆三川见此情境,舌桥不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痴痴观望片刻,赶忙上前将右首之人搀住,急道:“不必行此大礼,不必行此大礼!诸位请快快起身!”

众人齐呼道:“谢少主恩典!”声势之大,怕吵到了九天之外的神仙。

陆三川不曾见过这般场面,望着一个个比自己更高更壮的人陆续站起,心狂跳不止,脸色亦逐渐变红。

右首的正是栾为,见陆三川面红耳赤,呵呵一笑,转身向众人摆了摆手,呼道:“好了,诸位各自去忙吧!”众人这才散去。

陆三川小声问道:“栾大哥,这是何意?”

栾为愣了一愣,问道:“你怎知我姓栾?”

陆三川道:“昨日你在门外被袁叔呵斥之时,我已醒来,所以都听到了。”

栾为不禁觉得尴尬,讪笑几声,谦道:“少主,实在抱歉。那日见你衣衫褴褛狼吞虎咽,我还当你是哪里来的小乞丐呢!”

陆三川脸红更甚,赶忙低下头。

栾为察觉自己说错了话,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道:“哎!我竟敢说少主是乞丐,该死!”

陆三川忙伸手抓住栾为手臂,阻止他继续扇自己。

栾为武功高强,生性豪放,深得袁启明喜爱,只是粗狂过度而细腻不足,袁启明要他闲暇之余多看些书,他便每日腾出半个时辰,静坐在书房翻阅贤书,数年累月,书生气没长多少,性子依旧粗糙,大约是“手捧圣贤书,生啃彘肩肉”。

陆三川问道:“栾大哥,为何今日有这许多人跪在门口?”

栾为道:“是门主的吩咐,我们便照做。至于何意,你得亲自去问门主。”

陆三川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栾大哥。请问袁叔现在何处?”

栾为道:“大约在祠堂。”

陆三川道:“多谢栾大哥。”便转身要走,忽然记起自己并不知晓祠堂所在何处,只好红着脸转回身问道:“栾大哥,请问祠堂怎么走?”

栾为哈哈笑了几声,抬手往西北方一指,说道:“顺着那廊走便可。”

陆三川抱拳又谢,迈着小步匆匆离去,走至廊下,一拐二弯,便见一座小小祠堂落在后院之中。

深秋,百花枯萎草树不振,唯有各色菊花依然绽放。陆三川看了一眼祠堂,又看了一眼菊花,心下也生出悲凉,步子渐缓,待到离祠堂还有三丈距离,停下脚步。虽袁家祠堂小而简,毕竟陆三川是外姓人,不得入内。

陆三川便在外等候,想着应当不需太久。他自是不知,袁启明在外霸气无双铁骨铮铮,心中却有一个难解之结,便是他害死袁家上下。此时,袁启明正跪在灵位之前,抱头大哭。

半个时辰后,袁启明才自祠堂走出,两眼通红,眼角余泪尚在,见陆三川在外等候,忙抬手摸了一把眼睛,笑迎上去,“川儿,你怎会在此?”

在陆三川印象之中,袁启明多是一张笑脸,偶尔怒目圆睁,过不多久便哈哈笑了,当下,却见袁启明双目红肿余有伤悲,疑惑不解,便问道:“袁叔,你怎么了?”

袁启明笑容骤止,嘴角跳了一跳,才再次上扯,有气无力地道:“想起了一些往事。”

陆三川便明白了,愧疚地低下头,轻言道:“袁叔,节哀顺变。”

袁启明当然节哀,却又如何顺变?若不是自己目中无人玩世不恭惹怒了刘腾,袁父袁母仍然健在,一干家丁仆人也是活得好好的。可如今...他叹了口气,强抛去往事,与陆三川笑道:“你怎会找到这里?”

陆三川将出门之所见与袁启明告之,袁启明听毕哈哈大笑,正要回答,陆三川却打了一个喷嚏。袁启明叫了一声“哎哟哟”,脱下外袍给陆三川披上,一边心疼道:“你怎穿着中衣便出来了,这么冷的天!”

陆三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答道:“这正是我想请问袁叔的。”

袁启明道:“想你应当才醒,肚子空空,我让下人准备了早点,我们先回屋中,边吃边谈。”

陆三川应了一声,与袁启明并肩往回走去。一路上,每每遇见仆人门客,必对二人鞠躬弯腰,毕恭毕敬问早请安。袁启明全无架子,与他们微笑点头,而后才与陆三川复谈。待二人回到卧房之中,外屋的桦木圆桌上已摆好了一碟桂花糕、三盘肉包、一碟牛肉与一壶清茶。

陆三川道:“袁叔,我吃不下这许多。”

袁启明大笑道:“不仅仅是你吃,我也要吃。”

二人便一同坐了下来。

陆三川轻轻捏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边咬下小半块。那小半块桂花糕落入口中,甜味即刻在舌床蔓延。待牙齿碾过桂花糕,甜味裹着桂花的芳香四散开去。

陆三川半眯着双眼咀嚼,十分享受。

袁启明则伸手抓了一只肉包,一口半只,“川儿,你怎会找去祠堂?”

陆三川将桂花糕咽下,伸舌舔去黏在嘴唇的糖渍,与袁启明讲道:“待我睡醒欲穿衣,却见龙门架上所挂衣袍非华即美。我不愿穿挂,便想着去找你要一件朴实无华的衣袍,开门却见压压一群人跪在门外向我磕头行礼。”

袁启明哈哈大笑了两声,展眉舒颜,甚是得意,“川儿,感觉如何?”

陆三川不明白他话中含义,“如何如何?”

袁启明道:“身怀绝技便可傲世群雄。我袁启明虽称不上天下第一,江湖之中武功比我高的却也寥寥无几,故不少能人异士都愿入我门下尊我为上。川儿,你天赋异禀,若能苦心学武数十载,定然有所成就,到时,只怕袁叔还要靠你保护。”

陆三川避过袁启明的注视,正咀嚼的下巴也跟着停了下来,右臂渐渐无力,垂在桌上,“袁叔,我...”

袁启明自然明白他要讲什么,不堪失落地叹了一口轻气,随即装作若无其事,抓了一只肉包向陆三川递去,“来,尝尝这肉包。”

陆三川应了一声,将余下的桂花糕轻放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双手接过肉包咬了一口,肉香顿时溢散,令人胃口大开。他忍不住赞叹道:“好香!”

袁启明大笑了几声,说道:“武昌城中,谁人不识我袁启明,就连那卖包子的小贩都想讨好我!不过这包子的确好吃,我也便没有拒绝,每日要在他铺子买上四五百只肉包子。”说着,往陆三川看去。

陆三川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只是微微一笑,却忽然想起江洲之遇,便问道:“袁叔,千行门中可有二人名为孙夏、陆挺?”

袁启明双眉一紧,反问道:“孙夏陆挺?”

陆三川道:“正是。当日我在江洲遇到些麻烦,是他们二人将我救下。他们自称前行门下,奉你之命前去接我,却又将我拐至僻地欲将我杀害。”

袁启明忙问道:“你可还好?”

陆三川道:“他们二人武功甚低,倒不能伤我。只是我心有疑虑,这才想问你。”

袁启明脸色并不好看,双眉轻皱望着桌上的一盘包子沉思,似有心事,过了半晌,才应道:“千行门中并无此二人,他们定是外人冒充的。”

陆三川点头道:“我也觉得如此。”正要张嘴吃包子,却忽然想到:孙、陆二人知晓袁启明左肩有旧伤!而袁启明又想方设法要自己练武。其中定有隐情。

想到这里,陆三川也便皱了双眉。

第一卷 轻鸿 第十四章 惊

陆三川额外留了心眼。待袁启明出屋之后,过了半个时辰,他也跟着走出屋外。门外的中庭并无一人,四周静静悄悄的,不知门客仆人去了哪里。

他忽有些心悸,不知名的恐惧侵袭而来,令他不寒而栗。

“参见少主。”

突如其来的呼声吓了他一跳。

他循声望去,见是一名长相清秀之人,头发束起成髻,另有两束垂在脸颊两侧,此时,正手握佩剑抱拳,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陆三川见有尚有人在,放下心来,双手抱拳与他回礼,“兄台不必多礼。”

那人微微一笑,便要走离。陆三川忙将他喝住,“兄台留步!”他便转回身,又是作揖道:“少主有何吩咐。”

陆三川并无什么想法,只是不愿让他离开,思绪一翻,记起陆挺与孙夏,想起二人腰间佩着的一块小巧的木质令牌,便往那人腰间瞧了一眼,并不见任何挂坠配物,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袁叔并未说谎,那二人是由外人假扮?

那人见陆三川凝神沉思,也不打扰,只是静静等待着陆三川发话,等了许久,见陆三川仍是神思恍惚,忍不住提醒道:“少主有何吩咐?”

“哦?”陆三川回过神,本欲问袁启明所在何处,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怀疑袁启明,倘若再去找寻,未免不妥,便改问道:“请问栾为栾大哥所在何处?”

那人道:“当下离午饭时间尚有一个时辰,栾前辈当在书房看书。”

陆三川抱拳谢过那人,匆匆往书房走去,拐过几个弯,见栾为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左手捧着一本书,右手握着一壶酒。饮下一口酒,翻过一页书。

陆三川笑着叫了一声“栾大哥”,栾为听见喊声转头,见是陆三川,慌忙将酒壶藏在背后,合上书站起,与他行礼,并辩解道:“少主,我只是看书,并未饮酒。”而在他双腿之间的地上,赫然摆着一只酒壶。

陆三川心下轻松不少,走去他身旁坐下,握了酒壶往口内倒了一小口酒,酒入喉咙依是又辣又麻。他五官拧在一起,痛苦地“嘶”了一口气,提起酒壶放在眼前细细观察,问道:“栾大哥,这酒果真这么好喝吗?”

栾为也便不再紧张,重新坐下,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往口内灌了满满一口,“咕噜”一声咽下,呻吟之声却是尤其满足。“啊~你不痴酒,酒也便不痴你,所以你喝着如同辣椒水一般。待你知晓酒的好,痴迷于酒,再饮,便如琼浆玉液,如痴如醉。”

陆三川听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问道:“为何方才你这样怕我?”

栾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门主知我爱酒如命,平日里允我饮酒,但在读书之时却要我专心读书不得碰酒。这我哪里做得到?门主在家休息时,我只好在身上藏一小袋酒坐在书房看书,直到忍无可忍,才敢偷饮一口。毕竟书房气密,若我大肆饮酒,书房内必定酒气冲天,门主踏入便知我读书时饮酒。今日门主外出,我才敢这般大胆,书配着酒一同享用。”

陆三川不觉有异,问道:“袁叔去哪了?”

栾为道:“有人来报,千行门出了些情况,门主赶去处理了。”

“千行门?”陆三川双眉一紧,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不妙,“难道这宅邸不是千行门吗?”

栾为笑道:“这哪里是千行门。这是门主的家啊。在武昌城西万花巷,有座比这更大的宅邸,那便是千行门主址。”

陆三川颇有疑惑,问道:“既然千行门在万花巷,为何袁叔常常在这家中?”

栾为道:“千行门有栾不为打理,门主自然放心,也便不怎么去了。倘若有些要事难事,栾不为定会及时前来告知。”

陆三川笑了一声,说道:“栾不为?可是令弟?”

栾为亦是笑盈盈地道:“不,是兄长。与我相比,栾不为显得更沉稳可靠,更能将万事办妥,毕竟,千行门主要接些江湖上的活,要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譬如押送无人敢接的镖,或是有所顾忌的仇人。偶尔也接一接富贾权贵的活,譬如有人欠钱不还,或是有难以拔除的眼中钉。”

陆三川有些不敢相信:“有所顾忌的仇人?难以拔除的眼中钉?千行门竟还收钱杀人?”

栾为早已习以为常,微微一笑答道:“若不然?千行门已算是光明磊落了,巩昌朝天帮靠赌场为生,每年死在赌场的赌徒数以百计;怀庆九龙教,以邪术蒙骗百姓,若有人识破他们,便会招来杀生之祸;更有角角落落的无名客栈,残害无辜性命做成人肉包子出售。江湖之凶险恶毒,远在你想象之上。”

陆三川呼吸渐重,愈加难以接受,“可...”

栾为笑着将手搭上他肩膀说道:“虽然如此,千行门并不会做那些残忍出格之事,只要将任务完成,必收剑归鞘。”

可仍旧是在刀尖上、在鲜血中讨生活啊。陆三川本欲如此说道,最终忍了下来,只是双手抱着头,心痛得厉害,为转移注意力,随口问道:“那这宅院之中的人,也是千行门的吗?”

栾为道:“并不。在这宅院之中的,是门主私下收纳的,与千行门并无关系。千行门门下之人,腰间必有一块令牌。”

令牌?陆三川猛地抬起头,睁着大眼望向栾为。栾为并不知他心中想法,只当他颇感兴趣,便摘下自己腰间的一块令牌,向陆三川递去。

陆三川已是忐忑不安,盯着栾为摘下令牌,伸出双手接过,待到细看之后,才知自己紧张过度。栾为摘下的令牌手掌大小,呈赤色,六边形,沿着六边有两圈刻痕,正中刻着一个黑色草书“行”字。

而孙夏、陆挺二人腰间所挂令牌,虽看不清正中刻了什么字,但颜色为黄,边仅四条,显然模样不一。

他轻舒了一口气,将令牌交还给栾为,栾为又道:“地位不同,令牌也便不同。初入千行门之人称作‘珶’,珶的令牌是一块黄色四方形,沿边无刻痕,仅正中一个‘行’字,待七年之后,可升为‘玥’,令牌乃是橙色五边形,沿边一圈刻痕。武功高强且功绩丰硕者,则升为‘琼’,令牌便如我这般。千行门中仅有两琼,一是我,另一便是栾不为了。”

陆三川脑袋“嗡”地一声响过,双眼比之前睁得更大,惊道:“你说,珶的令牌是怎么样的?”

栾为不知他为何如此,愣了一愣,答道:“黄色四方形,沿边无刻痕,仅正中一个‘行’字。”

陆三川这才终于明白:孙夏陆挺果真是千行门门下,奉了袁启明之命前往江洲。至于袁启明为何不亲自动手,显而易见。袁启明威名远播声望甚高,倘若被人知晓出手杀害恩人之子,定会遭到众人唾骂。

如此说来,袁宅便如虎穴!

陆三川赶忙站起,匆匆往卧房赶,任栾为在他身后如何呼喊,并不理睬。有二名书生剑客刚练完剑,谈笑着往书房走,见陆三川迎面而来,二人停步抱拳行礼,恭敬道:“见过少主。”

陆三川“嗯”了一声,匆匆走过。书生剑客便又交谈了起来,声音若有若无,口中谈论的似与袁启明相干。

陆三川心念一动,停步运起内力侧耳倾听,只听得其中一人说道“白中旭此次前来挑衅,定然准备充足,门主只怕凶多吉少”,另一人道“门主若能学成游龙吟刀,别说白中旭,就是贺安、张戈等人都不是对手”。

陆三川心下更慌,快步跑回屋中,将门牢牢锁上。却又如何?依旧在袁启明的手掌之中。

当危险突然来临,固然令人惊慌,更令人失措的是,明知自己身陷虎穴,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着饿虎归巢,望着饿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瑟瑟发抖。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陆三川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柄匕首。匕鞘漆黑,雕着一条龙尾,龙鳞却是镶满金粒。他握住刀柄将其拔出三寸,刀身甚是闪亮,显然是一把精良匕首。

他便将此匕首藏于身上。

门外忽有惊呼声传来。

“门主!”

陆三川知晓是袁启明回来了,轻身踱到门后,将门打开一道细缝向外望去,果见袁启明。只是袁启明由一人搀扶着,胸前一片殷红。

袁宅门客顿时惊慌,纷纷拥上前去问这问那。

“是谁将门主伤成这样的!”

“门主,我们替你报仇!”

搀着袁启明的那人抬起握着剑的左手向外拨了一拨,急道:“快些让开,不要挡路!”

众人便赶忙腾出一条道让袁启明等二人通过。

陆三川见此,也甚是疑虑,心想:何人武功如此之高,竟能将袁叔打成重伤?待他再看,却与袁启明的目光撞个正着。他忙将门关上,后背倚着木门心惊肉跳。

而庭院之中窃窃私语不断。

“究竟是谁竟能将门主伤成这般?”

“是那白中旭干的!”

第一卷 轻鸿 请假

今天陪朋友吃火锅,从十一点吃到下午三点,撑得厉害,堵了脑子。一章写是写完了,但不甚满意,怕影响读者体验,故暂且不发,待我好好睡上一觉,明日醒来细细修改再发。

明天发两章。抱歉。

《惊龙》第一卷 轻鸿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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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轻鸿 第十五章 小心提防

昨日下午,千行门门下一人,名柯宇,于客栈饮酒。一壶烧酒配上一碟花生,相当惬意。

邻桌坐着两人,同样的花生配烧酒。

柯宇顾自享受着忙碌后的清闲,二指捏起一粒花生,搓去花生衣,轻轻一弹便入了口中,并未在意四周情状,直到邻桌提及“袁启明”,他二指捏着花生停止不动,侧耳倾听,只听得邻桌一人冷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袁启明也配称作君子?我与你打赌,他定会将陆三川拐回千行门,千方百计引诱陆三川交出游龙吟刀的刀谱。”

另一人道:“若陆三川不肯?”

那人道:“陆三川虽为陆本炽之子,却从不踏足江湖,每日只知看书作诗,是个呆子,如何看穿袁启明的虚伪?如今陆本炽已死,袁启明便是陆三川唯一的依靠,他有什么理由不交出刀谱,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另一人道:“那袁启明为何不来硬的。”

那人道:“陆本炽与袁启明有救命之恩,倘若他为了刀谱对陆三川施暴,定然影响他声誉。最为妥当的方法是引诱陆三川交出刀谱,再设计除掉陆三川。这样一来,他不仅得到了刀谱,还沾不上丝毫臭名。”

柯宇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指着那人怒道:“小子,休得胡言乱语!”

那人倒也镇静,抓了一把花生扔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慢悠悠地转过头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讲什么话干你屁事。”

柯宇依是怒火冲天,瞪着一双眼睛,厉喝道:“门主绝不如你口中那般阴险!只有狭隘之人才会将他人想象成龌龊小人!”

那人笑了一声,道:“门主,你是千行门的?”说罢,又哈哈笑了两声,“狗当然是护主的。”

“你!”柯宇双拳已握,欲教训教训那不知好歹之人,然身在客栈,不便动手,只好强压下火气,重新落座,吃苦花生,喝闷烧酒。

那人却走至柯宇身后,弯下腰在柯宇耳旁低声说道:“袁-启-明-是-条-狗-”

柯宇才压下的火气骤然腾起,冲破理智直至九霄。他捏碎二指之间的花生,双手向后抓住那人脑袋,将他摔在木桌之上,伴着一声喝叫,柯宇屈臂抬肘,重重击在那人胸口。那人顿时两眼翻白口吐鲜血,身下的木桌难以承受这力量,轰然倒塌。

翌日早晨,白中旭便带着数十手狠脚狠之人找上门来。栾不为丝毫不慌,迎客一般将他们迎入千行门,随后向身旁的一位千行门门众使了一个眼色,门众心领神会,赶忙去到袁宅寻找袁启明。

白中旭也不心急,翘着二郎腿坐于大堂客位,一边饮着茶,待到袁启明迈入大堂,开门见山道:“袁门主,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袁启明在赶来的路上已听门众说了大概,便抱拳与白中旭鞠了一躬,脑袋埋的甚低,“白帮主,此事是袁某手下过于冲动,还请白帮主多多包涵。”

“多多包涵?”白中旭冷冷哼了一声,“我的人现在还昏死在床上,你让我怎么包涵?”

显然,白中旭是有备而来。

袁启明直起身,抬手一挥,便有门众捧着一只装满黄金的木盒走进堂内,将木盒放在白中旭身旁的茶几上。

袁启明道:“白帮主,这里有黄金百两,还请笑纳。”

白中旭怒目一睁,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大吼道:“姓袁的!你以为老子缺你这么点钱吗!你的人打伤了我的人,你让我的脸往哪放!”立在白中旭身后的一名白虎帮帮众抓住木盒一掀,将十枚金元宝泼在地上,以示态度坚决。

柯宇自始自终立在栾不为身畔,听着袁启明与白中旭的对话,心狂跳不止。待白中旭将茶杯摔碎在地,他终知自己该当如何,便向前踏出一步,抽剑搭上自己脖颈,望着袁启明含泪道:“门主,多谢...”

袁启明不等他话讲完,夺了他剑扔在一旁,面色平和地望向白中旭,说道:“白帮主,管教不严是我的错。既然白帮主觉得失了颜面,你看这样如何。我替柯宇赔罪,你替你手下要债。”

他怎会不知白中旭此行的目的。

果不其然,白中旭面色缓和不少,竟露了一丝笑容,缓缓站起拍了拍双手,说道:“袁门主,你对你的人过于疼爱而不够严格,这样不好。”

袁启明同样露了笑容,双手抱拳道:“白帮主言之有理,袁某日后定当对千行门之人严加管教。”

白中旭点了点头,又道:“徐其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手下,被你的人伤成这样,我自然怒不可遏,不过袁门主既然说了会管教,我便也不再计较了。只是,该还的,一定要还。”说罢,与袁启明双手抱拳道,“袁门主,请!”暗暗运起内力。

袁启明心中有数,同样运起内力,将双手背于后腰立定。

白中旭同列“十生”之位,人送外号“虎王”,一双虎拳摧金断石,袁启明胸口大开迎接白中旭一击,无异送死。

柯宇眼泪汪汪,望着袁启明撕心裂肺道:“门主,是我酿成的错,当由我自己承担!”一边喊着一边要往袁启明身前跑,欲替袁启明挡下白中旭一拳。栾不为抬臂勾住他脖颈,不让他胡来,虽然如此,栾不为又何尝放心的下?盯着袁启明,眼睛一眨不眨。

白中旭双脚站开二尺有余,脚尖缓缓碾过地面,有气自脚底腾起,顺着颈脉向上汇集;左手先为拳,自胸前徐徐推出为掌;右手先为掌,慢慢收至胸口为拳;刹那之间,右拳疾出,正轰在袁启明胸口。

袁启明却竟面含微笑纹丝不动。

连着白中旭在内,堂内十五人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白中旭双拳之烈,江湖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袁启明全不抵御吃下白中旭奋力一拳,竟然毫发不伤。

白中旭本以为,自己一拳可将袁启明打得跪倒在地,如此一来不仅替徐其文报了仇,还为自己和白虎帮挣了一个大面子,从此以后,江湖之中便无人敢再小瞧他白中旭,可...

他自觉面上无光,不愿在千行门久留,黑着脸低声吼道:“走!”白虎帮一众人匆匆走出大堂。

柯宇长长舒了一口气,颤抖了许久的腿终于松懈下来,无力地坐倒在地;另有一千行门门众欢呼雀跃着,歌颂袁启明之伟大。

栾不为却依旧绷着神经盯着袁启明,果不其然,白中旭等人走出千行门不过一会,袁启明身子一软便要摔倒。他即刻飞步上前接住袁启明,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只褐色小瓶,倒了三颗七灵化虚丸喂袁启明服下,而后命人将袁启明送回袁宅。

...

陆三川见袁启明身受重伤,酌量袁启明当无心无力再做其他,便不再那么紧张,于心底一阵盘算,想到:事已至此,于绝路之中又生出一条生路。待到天黑我便逃出宅院!

仆人送来饭菜之时,他命仆人将饭菜放在门外的地上,约莫一炷香之后,他才悄悄打开门将饭菜收入屋中。虽收了饭菜,他并不开口便吃,而是夹了饭菜放在眼下瞧了又瞧,放下鼻下嗅了又嗅,确认无人动过手脚,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食用。

如此直到黄昏。天色渐沉,陆三川的心跳也愈加猛烈,屏息凝神,注意着屋外动静。

赤霞逐渐褪去,墨色沾染苍穹。陆三川却有些困倦,便合衣上床打算小憩一会,待到夜深人静再出门,只是心中担忧不减,便抓了匕首在手,以防万一。

夜渐深,声影更息。陆三川睡得迷迷糊糊,却忽然有一柄冷剑按在他脖颈,有人低声道:“不要乱动!”

陆三川即刻清醒,握紧了羽被下的匕首,顺从地没有乱动。四周昏暗,加之那人戴着黑色头罩,陆三川并不知晓对方是谁,仅以声音看来,是个生人。

那人又道:“游龙吟刀的刀谱在哪?”

果然是为刀谱而来!陆三川心中已晓大概,装作战战兢兢,假意道:“别杀我,刀谱在我怀里,我拿给你。”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不要动!我自己会拿!”说罢,将左手往被窝中伸去。

天黑,双目失灵看不清四周情状,身体的感觉却是真真实实。陆三川感到那人将手伸入了被窝之中,便悄悄拔出匕首,出其不意往那只手臂扎去。

那人反应不及,遭匕首刺穿手掌,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

陆三川趁机托住羽被用力 一顶,顶开按在自己脖颈的冷剑,赤脚下地跑出门去。

那声惨呼惊醒了宅内酣睡之声,顿时,火光四起,嘈杂的人声跟着沸腾。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谁的哀嚎如此凄厉?”

陆三川暗叫不好,顾不得被冻得生疼的赤脚,东闯西撞,南躲北藏,却忽然被一人拉入一间黑屋之中。他正待呼救,却听有人小声说道:“不要出声,我带你出去!”

第一卷 轻鸿 第十六章 为人难,为人子更难

屋外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窗纸印出一团团火光,来来去去。陆三川眼下已别无选择,只好应了那人,点头轻声道:“有劳兄台了。”而踩在地上的赤脚愈加冰凉,忍不住互相抚搓取暖。

火光随着人影自东晃向西侧,屋外便暂时没了响动,静静悄悄的。

那人将门轻轻推开,探出脑袋四下查看,见果无人影,便抓了陆三川手腕,欲逃出屋外,却忽有一声惊呼刺破空气。

“少主房内有人受伤!”

一团团火光和着人影齐齐向东侧涌去。脚步声之嘈杂繁多,怕是袁宅之中的所有人都出屋查看情状。

待人声过后,那人抓着陆三川手腕,推开门往西疾奔而去。

陆三川赤脚走在路上,脚掌拍在地砖,“啪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

那人回过头,往陆三川脚下望了一眼。借着月光,陆三川这才看清那人长相,细眉长眼唇红齿白,面庞略显稚嫩,大约与自己一般年纪。难以想象袁宅之中竟有如此年轻之人。

那人见陆三川赤着脚,赶忙扯下自己布鞋,蹲下身欲为陆三川穿上。陆三川自是不肯,连连推脱。

那人道:“少主,你身子稍弱,冻到了可不大好,还是快些穿上吧!若再推脱,只怕他们要找来了!”

陆三川只得由着那人将布鞋套在自己脚上,眼珠一转,见他裸着双脚,不禁有些担忧:“那你怎么办?”

那人笑了一笑,说道:“无妨。”迅速脱下自己外袍,一剑切成两半,裹住双脚。“走!”

二人贴墙而走,双眼不时注意四周情状,若见火光,则隐于黑暗掩藏起自己身子;若寂静无声,则弓身快走。过了好一会,终于来到后院偏门。

那人熟练地掏出铜钥,将门打开,二人一同逃出袁宅。

陆三川长吐一口气,正要迈腿狂奔。那人却转过身,将一串铜钥奋力扔回后院之中。

面前已无墙墙院院,天地之开阔,无边无际。二人向着南方迈腿狂奔。夜寒,吸进去的空气也是极其寒冷,刺痛了张弛的心肺。陆三川并无所谓,面带微笑,狂奔不止。奔出百丈开外,终于体力不支,以手扶墙大喘粗气。

那人也跟着停下脚步,却如无事那般,含笑望着陆三川。

气冷,狂奔时兴奋不已,故心肺虽伤并无多少痛楚,待停下脚步,那疼痛便一齐袭来了。陆三川只觉肚子刺痛难忍,痛苦呻吟着要蹲下身去。

那人忙跨步向前,搀住陆三川胳膊不让他往下蹲,“少主!此时虽腹痛难忍,却不能蹲,只需静静走上几步,腹痛便会消失不见了。”

陆三川已是浑身无力无法挣扎,只好由着那人搀着,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道路两旁建筑耸立,黑漆漆的,闷声无息。房中的人儿正在睡梦之中,丝毫不知黑幕之下有两人相依而走。

也是,三更半夜,天寒地冻,若是无事,怎会在外走动。

四周静静悄悄的,唯有头顶一轮明月俯视人间无常。陆三川渐渐好受不少,便收回手,停下脚步与那人作揖行礼,恭敬说道:“多谢阁下仗义援助,敢问尊姓大名。”

只见那人同是双手抱拳,颜色之间甚是恭敬,全无半点张狂自傲,“回少主,敝人姓袁名博匀,乃是袁门主之子。”

“什么?”陆三川大吃了一惊,瞪着眼前如姑娘一般秀气的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博匀知晓陆三川难以接受,低下头,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声音更低,“敝人姓袁名博匀,是...是袁门主之子。”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陆三川拔腿欲跑,只是逃出袁宅已用尽全力,当下哪里还有力气再跑?不过四五步,“噗通”摔倒在地。

袁博匀心中一惊,欲上前将他扶起。

陆三川自是不肯,将手往后腰一摸,并未摸到匕首,这才想起刺伤黑衣人后不曾收回。他只好掐住自己脖颈,威胁道:“你若再进一步,我便掐死自己!”手指甚冷,贴在脖颈,冻得浑身发抖。

袁博匀不敢再前,忙道:“少主!好,好,我不再往前便是。”一边将佩剑轻放在地上,双手举起摆在耳后。

陆三川对袁博匀已无半分好感,盯着袁博匀,缓缓站起,探步后撤,一边狠狠地道:“不要跟着我!”

袁博匀又如何放心得下?陆三川后撤一步,他便向前一步。

陆三川终于忍受不了,不顾形象地大吼了一声:“我说了不要跟着我!”声音回荡在小巷之中,更显愤怒。

他瞧见地上躺的一柄长剑,便大步走去抓在手中,抽剑搭上袁博匀脖颈,狠狠地道:“这是不是袁启明的意思?是不是袁启明派你前来,假意施恩与我,好骗得我信任,继而诱我交出刀谱?”

袁博匀喘着粗气,并不敢抬头望陆三川一眼,只是低声说道:“并非,并非家父之意。”

陆三川自是不信,收剑以剑柄击在袁博匀小腹,袁博匀吃痛,捂着小腹面露痛苦。陆三川全然不惜,对着袁博匀面孔又是两拳,将袁博匀打得跪倒在地。他见袁博匀不曾翻口,也便无可奈何,将剑尖指向袁博匀脑袋,冷冷地道:“那你为何跟着我。”

袁博匀低声道:“怕你受伤。”

“怕我受伤?”陆三川忽而大笑了几声,幽幽然,凄楚无比,“你当我果真无知么?游龙吟刀名声在外,江湖之中人人知晓。如今父亲已死,我便成了众矢之的,众人接近我,俱是为了那刀谱。怕我受伤?哈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过不一会,笑声戛然而止,陆三川双目一凛,厉喝道:“说,所来何意!”

袁博匀抬头望了一眼陆三川,其双目之间竟隐含泪光,叫人同情,“家父与我感情甚是一般,自然不会给我下达什么指令。家父乃列十生之位,武功高强,名德重望,江湖之中无人不敬仰家父威名。我却与家父相去甚远,不喜练武反喜读书,每日与书为伴,一同用餐一同就寝。家父希望我随他练武,待他年老好承他衣钵,我无论如何都不肯...为人难,为人子更难。”

此番话入了陆三川耳中,苦楚更深。他又何尝不是如此?祖辈皆是武林高手,到了自己这代,却弃武从文。他依旧不肯相信,将剑抵上袁博匀脖颈,瞪着双眼狠道:“说谎!我怎不知袁叔竟有孩儿?”

袁博匀苦笑了一声,“家父武功高强,我却只懂些皮毛...他自然不肯认我,每每有人问及,他总说膝下无子孤苦伶仃...对于他来说,我大约可有可无吧。”

陆三川手臂无力,长剑渐渐垂下,终于“哐当”一声落了地。为人难,为人子更难。他不再愤懑怨恨,蹲下身,将袁博匀扶起,愧疚道:“你有恩与我,我却出手伤你,实在抱歉。”

袁博匀含着眼泪摇了摇头,“少主言重了...”

陆三川道:“不要叫我少主 ,叫我名字吧。”

袁博匀忙摆手道:“万万不可!令尊有恩与家父,暂且不说,仅以你我而论,你比我年长一岁,我若直呼你姓名,实在无礼。”

陆三川勉强一笑,说道:“那我们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袁博匀也露了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道:“好...陆大哥!”

二人便化敌为友。只是眼前境况依旧没有改变,夜色之下,二人形影相偎,甚是悲凉。

袁博匀道:“陆大哥,你若不嫌弃,便随我去到郊外暂住吧!我在武昌城外的金鸡山脚下建有一座木屋子。”

陆三川好奇道:“你在那怎会有木屋子?”

袁博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袁宅人众,多是江湖之人,偶尔言语不和便会动手,刀剑相交吵吵闹闹。我不胜厌恶,便在野外搭建了一座木屋,心烦之时便去到木屋暂住,四周寂静无声,偶有飞鸟经过,鸣声清脆悠扬,甚是舒服。”

陆三川听他叙述,倒也渴望去那寂静之地享受安宁,便道:“如此也好,只是麻烦袁弟了。”

袁博匀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哦对了,前些日子我从江洲回来,路过一片小林,听见有人呼救,便拍马赶去,见一名孤苦姑娘被一群山贼围在正中。我出手将她救下,才知她家人已遭山贼残忍杀害。幸亏我及时出现,不然,她定遭山贼蹂躏践踏。我见她无依无靠,便将她带回,安排在了木屋之中,每日给她送去一些饭菜。你去了也好与她为伴,二人相互照顾,倒不寂寞。”

陆三川听他说从江洲赶回,便想起被烧毁的陆宅,悲伤又起,侵袭而来,全然没有听清他接下来说了什么,直到他讲完,才草草应了一声“好。”

袁博匀不知他心有所想,听他应了一声“好”,当他殷切期盼,笑道:“那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倒也与陆大哥十分般配。我们今晚且在他人檐下将就一晚,待到天亮去集市买些果蔬鱼肉,再去金鸡山。”

陆三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讲话了。

第一卷 轻鸿 第十七章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二人便就近寻了一处遮蔽之地,并肩倚墙而坐。

陆三川蜷缩着身子,睡意全无,时时刻刻担心袁启明会派人找来,便始终竖着双耳倾听四周响动。

袁博匀倒甚是放心,坐下之后将上衣向上拉起,缩着脖颈,过不一会便睡着了。

静夜似水,倘若双眼足够清澈,便可见那时间如蜿蜒小溪一般,在两脚之间徘徊荡漾,在胸口缠绵萦绕,在眼前静静流淌。陆三川抬起头,将后脑靠在墙上,望着天空的寥寥星辰,想起陆本炽死后的这几日,竟茫然不知所思。一切变幻甚疾。且不说童波、陈枳安等人,对自己最为照顾的,却是萍水相逢的贺安,而最想杀自己的,却是与陆本炽情同手足的袁启明。

“呵。”陆三川苦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个词来。随波逐流。人如片叶世事如洪涛,片叶如何与洪涛竞流?

他便静静坐着,直到东边天际微微泛白。

袁博匀睡醒,闷哼着抬手摸了一把眼睛,见陆三川双眼已睁,微笑与他说道:“少主,你醒的可真早。”

陆三川道:“一宿没睡。我们走吧。”

“嗯。”

天虽初亮,集市却已人满为患。以务农养畜为生的农民畜倌在摊位上展示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青得滴油的蔬菜,仍在淌血的猪肉,尚有力气甩动尾巴的鲜鱼。

达官贵人府中的下人三三两两推着单车,边走边谈论着今日所要购买的食材。寻常百姓家的人,早已挤在摊位之前,挑拣着果蔬鱼肉与小贩讨价还价。

陆三川担忧人群之中掩藏着袁启明的眼线,便双手交插在衣袖之中,低着头匆匆赶路,却险些撞到裹着头巾的老妇,引得老妇破口大骂。

四周行人纷纷转头侧视。陆三川更感尴尬,连声与那老妇道歉。

袁博匀在他耳旁小声道:“少主,不必惊慌,此地人山人海,要想找到我们谈何容易。就算果真被发现,逃脱也是易如反掌。如你这般畏畏缩缩,反倒引人注目,何不放松一些?”

陆三川便尝试着装作一普通百姓,挺胸收腹,行走如常,两眼却依旧左转右转,像一贼人。

袁博匀领着陆三川,买了不少青蔬,双手沉甸甸的,正要去到东边鱼鲜区,忽见人群一阵骚动。陆三川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拨开人群向内挤来。那队人衣着各异,有黄有绿有青,有衫有袍有衣,显然不是官家队伍。

陆三川心中一惊,立即冒出一个念头:那是袁宅的门客!

袁博匀亦有如此想法,与陆三川小声交耳道:“少主,那些人没准是来寻你的。快些将身埋下!”

二人膝盖一弯,遁入人群之中,虽看不清那队人的情状,却也能自人缝之间看清个大概,人群往哪处散,他们便跟着往哪处躲。

正如他们二人所想,那十人小队正是袁启明派来的。昨夜,众人涌进陆三川房中,发现受伤的另有其人,而陆三川已不知所踪。栾为便要立刻下令找寻,想起袁启明身受重伤,此刻应当静息疗养,倘若所有人在院内找寻,动静过大,必然吵到袁启明。他便让众人暂且回去歇息,自己与几名门客在院内各处细细搜寻,搜到后院,见到铜钥,便赶忙往偏门跑去,果见偏门已开。陆三川大约已逃出袁宅。栾为便让几名门客暂且回屋睡了,独自一人将偏门锁上,而后纵身越过院墙,在袁宅附近找了整整一宿,并无所获,只好回到袁宅。袁启明已然醒来,听说陆三川不见了踪影,当众将栾为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将所有门客派出,去到武昌各处找寻陆三川下落。

来到集市寻人的正是栾为。

集市商人各色各样,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人售卖珍藏佳酿。栾为时常来此,正是为了那鲜见的珍酒商人。往日,他若见到珍酒商人,必然大步上前,掏空口袋买下珍酒。今日再来,对此却全然不放心上。有珍酒商人认得他,与他招手呼道:“栾大侠,我这有十八年的青玉酒,要不要来一坛?”栾为全不理睬,伸长脖颈于人群之中搜寻着陆三川下落,然集市人甚多,如此找寻,无异大海捞针。他一心急,纵身而起,双脚踏过一只又一只肩膀,在高处快速扫视。

忽有人叫道:“栾大哥,你快来!”

栾为以为有了陆三川下落,在半空翻过一个筋斗,折身返回,却见那人捧着一只酒坛与他喜道:“栾大哥,这酒你不曾喝过!”而陆三川与袁博匀,正在三丈以外弓身前行。

栾为两眼一瞪,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喝你娘的花花酒!找人!”

陆三川与袁博匀二人有惊无险地逃出集市,只是不曾买鱼肉鲜活,有些可惜。

金鸡山山脚,木屋之中,萧玉笙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轻理秀发。她知陆三川今日要来,也知袁博匀今日要来,便穿上了一身大红衣裳,略施粉黛。手腕上的红绳已有些年岁,冒出细细绒线。

窗外,一排南去的大雁正飞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轻声吟唱着,想起往事,却忽然娇笑了一声,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嘿嘿。”

“玉笙。”

她辨出是袁博匀的声音,心下一喜,转过头正要回应,余光瞥见桌上的一支玉笛,便抓在手中,轻盈地向屋外跑去。

袁博匀见她出门迎来,笑着与陆三川介绍道:“这便是我与你提到的姑娘,萧玉笙。”

“萧玉笙。”陆三川低低念了一声,觉得这名字极富诗意。

待萧玉笙走近,袁博匀含笑与她介绍:“玉笙,这便是...”他话未说话,萧玉笙提笛为剑,向他喉咙刺去,娇声喝道:“笙玉三剑!”

袁博匀知她心思,笑着后撤一步。萧玉笙眼见刺空,疾步上前又刺第二“剑”。袁博匀听她“笙玉三剑”,便知她下步如何,后撤一步之后,以肩膀撞向她手臂,她手臂一甩,玉笛便向陆三川横打去。

陆三川不曾与姑娘打过交道,亦不曾在如此近距离之下见过姑娘,而今,美若天仙的萧玉笙近在咫尺,他便看得直了眼,任由玉笛打在自己胸口。

袁博匀笑道:“啊,少主中剑,少主中剑!”

萧玉笙望着袁博匀,笑得正甜,却见袁博匀右脸有块小小淤青,心思一紧,急道:“哥哥,你的脸怎么了?”伸手要去抚摸。

袁博匀头向左侧微微挪移,避开她的玉手,笑容暂凝,很快恢复,“无碍无碍。”一边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她心领神会,虽然稍有不快,收了玉笛在手,与陆三川微笑道:“给少主请安。”

“啊不不不不。”陆三川连忙摆了摆手,手指却不小心与萧玉笙的手指撞在一起,霎时红了脸。萧玉笙同是脸颊一红,羞得低下头去,却眼珠一转瞟向袁博匀。

袁博匀见陆三川红了脸,觉得甚是有趣,却不敢放肆,强忍住笑说道:“少主,快些进屋吧,我让玉笙给你做些吃的,你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什么。”

“嗯...嗯。”陆三川应了两声,有一丝香气跑入鼻孔之中。那香味似花香,却比花香更淡更挠人心神,若有若无,隐隐约约,恍恍惚惚。

木屋仅有一间,装扮得甚是鲜艳。闺床一张,铺着大红羽被;妆台一张,台上的铜镜也缠着红色布条;圆桌一张,椅子两把,柜子三只,俱是裹着红布。木屋的东边搭着一顶草棚,草棚之下用土累着一只灶台。这便是厨房了。

陆三川站于木屋之中,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见窗外高树林立,不时有落叶自树干飘下,摇摇晃晃。地上铺满了被秋气吸干的落叶,层层叠叠。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寒冷,脸颊反而隐隐有些发烫。

袁博匀走到他身后,抱拳与他行礼,叫了一声“少主。”

陆三川忙收了心思,转过身抱拳与他回礼,“身在外,大可不必如此。”

袁博匀微微一笑,说道:“虽身在外,礼节仍是要有的。”陆三川也便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目光却落在了妆台的一只胭脂盒上。

袁博匀知他惦念萧玉笙,也不点破,拐了一个弯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陆三川立刻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毕,脑中印出萧玉笙的笑颜,嘴角翘得更高。

袁博匀便不说话,静静站在一旁。

此时无声胜有声。

忽有一声娇柔的惊叫传来。“哎呀。”

陆三川心中一惊,忙折身跑出屋外,见萧玉笙背对自己蹲在灶台之前,急切问道:“玉...姑娘,你怎么了?”

萧玉笙转过头,尴尬地笑了一笑,“没...我被自己吓到了。”

“哦...哦...”陆三川放了心,却微微有些失落,望着萧玉笙倩影许久,才折身走回屋中,见袁博匀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顿时又觉羞愧,转头避过他的目光。

第一卷 轻鸿 第十八章 突如其来

三人吃罢早饭,萧玉笙便缠着袁博匀要练剑,袁博匀拗她不过,只好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陪她练剑。陆三川坐于屋外木阶之上,望着二人嬉戏打斗,竟有丝丝不快,但见萧玉笙笑颜如花,喝声娇柔,不快更甚,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耳旁却接连传来萧玉笙的喝叫声、娇笑声,他忍耐不住,转回头,酸甜交加。

袁博匀陪萧玉笙过了十五招,转头见陆三川痴痴地望着萧玉笙,便与萧玉笙说道:“玉笙,你先自己练练我前几日教你的莫邪十二剑,我与少主讲几句话。”

听到“少主”,萧玉笙脸上顿有不快,沉下脸转过身去。袁博匀俯身在她耳旁低声说了几句,她便又活蹦乱跳的,连声叫好。

陆三川见他们二人你说我笑甚是亲密,竟有些仇视袁博匀,恨不得袁博匀就此消失在人间,但见袁博匀丢下树枝朝自己走来,又不好说些什么,只是皱着双眉,并不开心。

袁博匀自然知晓他心中想法,在他身旁坐下,望着挥笛练剑的萧玉笙,说道:“那支笛子是她父亲的遗物。”

陆三川心道:难怪笙姑娘玉笛从不离手。面上却无表情。

袁博匀又道:“正因为她家人遭山贼杀害,我怕她往后独自一人时又遇到什么匪盗之流无力应对,便教她几招防身,哪知她对此甚是痴迷,我一来便缠着我陪她练剑。”

陆三川当他在炫耀,没好气地“哦”了一声。

袁博匀道:“可我并不能长居于此。少主,可否请你闲暇之时陪玉笙练练剑?”

陆三川心头一喜,正要答应,转念一想,我并不懂剑法,转念又想,我既说不愿涉足江湖,如今为了一个姑娘而抛弃承诺,岂非笑话一场?便摇头表示不愿。

袁博匀便不再劝告,只是与陆三川一起望向练剑的萧玉笙。红衣落叶,玉笛笙箫,甚是美丽。

不到中午,袁博匀与陆三川、萧玉笙告辞,说“我若离宅太久,父亲难免起疑”。陆三川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与他告别。萧玉笙依依不舍,站在门口望着袁博匀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袁博匀一走,屋内便仅剩下陆三川、萧玉笙二人。

陆三川能与萧玉笙独处,固然欣喜,却如木头那般,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还是萧玉笙先说道:“少主,我去给你做饭!”

陆三川心有不舍,张口欲将她留下,却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

当夜。床仅一张,男女二人。萧玉笙抱了被枕,欲在地上打一个短铺,陆三川甚是心疼,忙道:“笙姑娘!深秋气寒,你身子薄弱,倘若睡在地上,难免着凉,还是回去床上睡吧!”说完,想到自己将于萧玉笙同床共枕,脸颊微微一烫,又道,“你睡床,我睡地...男女有别,定是不能同床而睡的。”心中却渴望能与萧玉笙相拥而卧。

萧玉笙笑道:“民女身贱,着凉无妨。少主万金之躯才是不可有恙。少主您还是上床睡觉吧。”

陆三川不愿,说“男子汉大丈夫,摧骨断臂尚且无妨,况且在地上睡上一晚”,又说“姑娘丰肌弱骨,当小心呵护”,讲到后来,是一些“噫吁嚱...之乎者也”之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

萧玉笙见他红着脸胡言乱语,捂嘴偷笑许久,才道,“哥哥有吩咐,当悉心服侍少主。少主还是上床睡去吧,我并无关系。”

陆三川脑袋已是空空,想不出劝说之词,见萧玉笙要往地上铺被,赶忙上前一把抢过,却不小心将萧玉笙撞倒在地。

萧玉笙脑袋磕在床腿,疼痛难忍,顾不得温婉形象,当即大骂道:“臭瘪三,抢你娘个屁!老娘要你上床睡你便上床睡去好了,还讲这许多罗里吧嗦的废话!难道要老娘陪你一起睡不成!”

陆三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笙姑娘白日里还是千娇百媚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怎却忽然变了面孔,仿佛满腹怨气的骂街泼妇?不过想到自己误伤了她,也便能够理解,只好悻悻地将被枕放在地上,顾自上床睡去。

深夜,陆三川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想到自己误伤萧玉笙,愈加自责愧疚,忍不住在心中骂道:陆三川你果真窝囊!笙姑娘喜好练剑你却不会,笙姑娘不喜被人误伤你却做的这样彻底!他轻叹一口气,却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三更半夜会有何事发生?袁启明!

陆三川一下子坐起,匆忙将衣服披上,一边小声叫道:“笙姑娘!”

萧玉笙早已醒来穿好衣裳,握了玉笛在手,轻身移到门口,将门推开一道细缝向外望去,果见有黑影向木屋靠近。

“笙姑娘,外头是否有人?”

萧玉笙正待回答,却忽有人破窗而入。那人身着玄衣头戴面罩,手中握着一柄冷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陆三川大叫道:“笙姑娘,跑!”

二人推门而出,而木屋已遭人团团围住。对方共一十三人,个个身着玄衣头戴面罩,人人手中握持冷剑。陆三川手无寸铁,萧玉笙仅有玉笛。

陆三川知晓对方为何而来,心底一阵盘算,附到萧玉笙耳旁低语几句,萧玉笙听毕却是目瞪口呆,当即否决。

陆三川轻声道:“眼下情况紧急,别无他法!笙姑娘,我嘴巴笨是笨了些,但...但感情却是十分真挚的。”说罢,从萧玉笙手中夺过玉笛,往南方全力冲去。

他此举为吸引对方朝自己追来,如此一来萧玉笙便可脱离险境,哪知对方并不如此,见萧玉笙落了单,纷纷举剑往萧玉笙刺去。

陆三川大叫一声“不好”,运起内力疾步冲去,横玉笛挡下对方一剑,而又有一剑刺来。情急之下,他只好抓住萧玉笙胳膊,将萧玉笙扯到自己身旁。

他二人已被一十三剑团团围在正中。

虽知自己将死,陆三川全然不惧,只是有些可惜,不曾吻过萧玉笙香唇。萧玉笙惊恐万分,躲在陆三川胸口瑟瑟发抖,颤声道:“少主,我怕...”

陆三川安慰道:“别怕,我在!”此时,他才觉得,倘若自己武功了得,便不会被逼入绝境。

而倘若毕竟是倘若。十三剑向他急刺而来。

有一声喝叫及时赶到。

“少主!玉笙!”

萧玉笙大喜,离开陆三川胸口循声望去,大叫道:“哥哥!”

陆三川顿时有些失望,呆呆地望着萧玉笙,憎恨自己平庸。

黑衣人全无默契,见有帮手赶来,竟茫然无措。过不一会,有一人转身向袁博匀冲去,却又有八人跟着向袁博匀冲去。

便仅剩四人围着陆三川与萧玉笙。

萧玉笙见袁博匀以寡敌众,一把抢过陆三川手中玉笛,欲上前助袁博匀一臂之力,袁博匀却是喊道:“少主,带玉笙先走!”

陆三川求之不得,虽男女授受不亲,眼前境况之下,已顾它不得,便抓住萧玉笙手腕,急道:“笙姑娘,我们且先行一步!袁弟武功了得,此八九人不会是他对手。”嘴上虽然这样说着,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抬头望去,见袁博匀已陷入了苦战之中。

他终究还是不愿抛下袁博匀,一声大喝,挥拳向黑衣人攻去。

黑衣人虽有剑在手,却是十分愚钝,直到陆三川冲至眼前,才想起自己手中有剑,举剑刺去。陆三川倾身躲过,右拳骤出,将一名黑衣人打得昏死过去。如此简单便打倒了一人,他信心大增,往左连跨两步,攻向另一黑衣人。

那黑衣人不进反退,显然有些慌张,愣愣地望着陆三川挥拳砸来,中拳倒地。

“笙姑娘,你看我...”陆三川正要与萧玉笙炫耀,却见另两名黑衣人举剑向萧玉笙攻去,萧玉笙虽有玉笛在手,迎向一人,后背却暴露给了另一人。

陆三川惊叫道:“笙姑娘,小心身后!”

萧玉笙闻声转头,见长剑将至,当即愣了手脚,便连身前一人也顾盼不上了。

陆三川双眼一睁,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只觉浑身气血皆往四肢涌去,霎时之间飞步而起,一脚将一人踹飞一丈之外,而萧玉笙背后那剑即将刺入萧玉笙背心。情急之下,陆三川伸手抓住那剑,对着黑衣人飞起一脚,便将那人踢得在地上连滚几圈。

锐利的剑身划破陆三川细嫩的手掌,鲜血汩汩流出。天黑,萧玉笙看得并不真切,但见陆三川赤手抓住长剑,自然知晓陆三川不会好受。

“少主!”萧玉笙惨叫了一声,眼泪潺潺地抓住陆三川右臂。

剑身划破皮肤的刹那之间,并无感觉,只待片刻之后,疼痛便骤然而至,令人心底一颤,仿佛割破的不是手掌而是心脏。陆三川强忍疼痛,挤出笑,与萧玉笙说道:“无碍,无碍。”

袁博匀正与九人打得难分难解,闻见萧玉笙惨叫,心中一惊,用尽全力将九人逼开,大吼道:“玉笙!带少主去到城南!我一会便能赶上来!”

萧玉笙摸了一把眼泪,抓住陆三川便跑。陆三川跟着迈了两步,转身望了一眼袁博匀,正要说话,萧玉笙用力一扯,带着他往黑暗中跑去。

第一卷 轻鸿 第十九章 你教我吧

城南竖碗村,零零落落地立着几座民宅。这里本有二十几户人家,生活平淡而温馨,某日,有一村民去到武昌赶集,回来大肆炫耀武昌有多么繁华,其余村民按捺不住,纷纷搬家迁去,此地便再无人烟。

萧玉笙领着陆三川一路跑来,进到一座民宅之中,才敢停下来大喘粗气。虽深秋,接连跑了两个时辰,陆三川仍觉浑身似火烧一般,汗水不断逼出,打湿衣裳,掌心亦是湿润,刺痛着伤口。

他左手扶着墙缓缓坐下,右手捏住衣领不断拉收,让风漏进胸膛,好凉快一些。

萧玉笙同是疲惫不堪,一手贴在门后,一手撑在腰身,呼太疾而吸太缓,气只出不进,肚子便愈来愈扁,到得后来,只觉前腹贴着后腰,便连气也踹不上了,只得用力拍打小腹,让空气倒灌入口。

喘了约莫一炷香的粗气。

萧玉笙终于直起腰,摸着黑走去桌前,点亮油灯。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陆三川抬头望去,但见屋内床柜齐全,桌椅崭新不沾灰尘,全然不似废弃之地。床边半丈之远,更是摆着一张躺椅。乍看之下,只是一把普通躺椅,陆三川双眼扫过,总觉有些不对,细看之后才发现,左右两只扶手上各竖着一根一尺余长的短棍。

萧玉笙见陆三川盯着那躺椅看,脸颊一红,抓起陆三川右手察看伤势。陆三川手掌伤处血已凝结,疼痛虽未全消,只是断断续续,经她这般拉扯,伤口又裂,疼痛复来,忍不住一声轻吟。

萧玉笙一声尖叫:“啊,少主,你的手又流血了!”

陆三川低头望去,果见有血流出,苦笑一声,说道:“并无大碍,静休片刻便可。”

萧玉笙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取块布来包扎一下。”她便走去打开一只衣柜,从衣柜中挑出一件红衣。

陆三川左右环顾,虽不见人,仍觉不妥,劝道:“笙姑娘...此乃他人住宅,我们强闯已是不对,若再动他人物品,岂不是大错一件?”

萧玉笙顾自拿了剪刀裁下一条长布,一边说道:“什么他人住宅,这是我家。”

“什么?”陆三川微微吃惊,将屋内细细打量,这才看清,屋内打扮得与金鸡山山脚的木屋子一般,甚是鲜艳,“可袁弟说,你家人遭山贼尽数杀害...”他见萧玉笙动作骤止,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萧玉笙如若无事那般,放下剪刀走来,用红布在他手掌缠了几圈,而后打上一个蝴蝶结固定,微笑道:“这样应当好一些。少主,跑了这许多路,你应该累了,不如上床歇息吧。”

陆三川望着蝴蝶结,心下甚是喜欢,正待走去床边,见她却打开门,心有担忧,问道:“笙姑娘,你要去哪?”

萧玉笙背对着他,望向漫漫无尽的黑夜,声音有些飘渺,“我只是,在等哥哥回来。”

“嗯...”陆三川再无理由憎恨袁博匀,若不是他,自己与萧玉笙怕已变做了刀下亡魂,“那我陪你一起吧。”

“不用了!”萧玉笙道,“少主,您还是快去歇息吧。”

陆三川不再多舌,走去床边,正要躺下,想起自己浑身汗水臭不可闻,心道:笙姑娘闺床这般清香,我怎能糟蹋?他将身一转,去到桌旁坐下,望了一眼坐在门口的萧玉笙,趴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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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睡得迷迷糊糊,觉得右腿异常酸麻,闷声一哼,便伸手要去揉 抚,却听得萧玉笙一声惊叫。他以为又有人杀来,猛然惊醒,大叫道:“笙姑娘,莫怕,有我在!”却见萧玉笙双臂搂上袁博匀脖颈。

原来是袁博匀回来了。

袁博匀衣衫残破,左袖被划开两道口子,露出沾了血的手臂,右袖亦有三道,胸前,后背各有一道,不过精神抖擞,似并无大碍。他抬手拍了拍萧玉笙项背,安慰道:“我没事呢,不要哭了。”

萧玉笙不愿松开双臂。袁博匀顿时将脸一沉,左手成爪,抓住萧玉笙颈骨轻轻一提,萧玉笙只得松了双臂。他轻轻拨开萧玉笙,走去桌旁,拱手与陆三川行过礼,谦道:“少主,让你受惊了。”

陆三川微微一笑,说道:“并无大碍。”

袁博匀也便放了心,却见陆三川右手缠着红布,双眉一紧,问道:“少主,你的手...”

陆三川抬起右手看了一看,笑道:“当初情况紧急,没有办法。”

萧玉笙跟上前来,仰头凝视着袁博匀,说道:“少主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袁博匀微笑说道:“少主对玉笙可真是关心。”

陆三川望了一眼萧玉笙,便未再说话。

袁博匀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闻见一股酸臭,忍不住皱眉捏鼻。陆三川也闻到了,抬起双臂嗅了又嗅,不好意思道:“是我...”

见袁博匀平安归来,萧玉笙显然心情十分愉悦,不曾被酸臭坏了情绪,始终一张笑脸,说道:“少主接连跑了两个时辰,出了许多汗,这才散发了酸臭味。”

袁博匀也同露了笑,转望向萧玉笙,说道:“也是,该洗澡了,只是少主手有不便。玉笙,你照顾着点。”

萧玉笙笑容骤止,呆呆地望着袁博匀,应了一声“哦”。

陆三川忙道:“这点小伤并无大碍,我一人即可!”

袁博匀道:“话虽如此,总归右手有伤,稍有不便,还是让玉笙帮你一些吧,毕竟你救了她一命,她这样帮你也算报恩。”

陆三川欲再推脱,张着嘴,却半晌讲不出一个字。

袁博匀又道:“少主,玉笙,你们跑了许久应当饿了,我便先去一趟镇上,买些吃的回来。”说罢,向萧玉笙瞧了一眼,向屋外走去。

陆三川点了点头,“嗯,早去早回。”

萧玉笙低着头,眼珠左转右转有些窘迫,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去给少主烧水。”跟着袁博匀走出屋外。

待准备妥当,陆三川拉开屏风,迈入木桶。热气钻入毛孔,令他一阵颤抖,似乎浑身疲劳都随着热气升腾而去。倦怠肉躯泡于热水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陆三川闭着眼静静享受着,脑中却浮现出萧玉笙的音容笑貌。

“少主。”

他以为是脑中的萧玉笙呼唤自己,露了微笑,轻轻回了一声“玉笙。”

“少主,我来帮你洗澡。”

他自然欢喜,碍于礼仪道德,于心底挣扎片刻,还是说道:“这怎么可以呢?”

“没事的。”

却忽然肩膀一凉。他猛然睁开双眼,见萧玉笙已褪去衣裳,双颊绯红双眼迷离,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陆三川忙捂住裆部转过头去,一边想看一边却又不敢看,嗫嚅道:“笙姑娘,你...你怎么...”

萧玉笙却跨入木桶之中。

陆三川浑身猛然一颤,心跳愈加剧烈,几要撞破胸膛,便连话也讲不清楚了。“笙姑娘...孔圣人云...曰...李太白...男女...”

萧玉笙却是含着笑,双手捧住他的脸,声音低而媚,“少主,我来帮你洗澡...”。她在木桶之中尽情驰骋。陆三川却是始终牢牢抓着木桶,双眼紧闭,不时发出闷吟,直到风浪褪去,春波渐止,他才自喉间长长吐出一口气。

萧玉笙赤身倚在陆三川胸口,娇羞道:“少主...你救我一命,我便将我最宝贵的献给了你...你可不许嫌弃我。”

陆三川心下甚喜,紧紧抱住萧玉笙,轻吻在她发上,“你若不离不弃,我定生死相依。”

袁博匀回来之时,他们已洗完澡,正坐在桌旁交谈着,言语之间甚是亲昵。袁博匀将烧鸡、包子与烧酒一并放在桌上,坐下说道:“少主,就近城镇之中仅此这些,还请不要嫌弃。”

陆三川本就不挑挑捡捡,加之方才享受过男女之欢,甚是愉快,自然不会嫌弃,抓了一只包子给萧玉笙递去,“玉笙,吃一只包子。”

从“笙姑娘”到“玉笙”,袁博匀自然猜到他不在时二人发生了些什么,也不说破,只是笑着握起一只酒杯倒了一杯烧酒,放在陆三川面前。

陆三川举杯要饮,袁博匀忙道:“少主!空腹饮酒伤身,还是先吃点什么其他。”陆三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说罢,一饮而尽,却仍不能吃出酒中滋味,喉咙又辣又烫。

袁博匀赞道:“少主好豪气!”又给陆三川满了一杯。

陆三川便又一口而尽。

如此六杯,陆三川已是两眼迷糊头晕脑花,眼前似有两个袁博匀,四个萧玉笙。

袁博匀见他面色通红双眼半眯半睁,知他已不能再喝,便拿了一只肉包向他递去。他伸出手,五指一抓,却抓了个空。

果真是醉了。

萧玉笙抓住陆三川左手,晃了一晃,轻声道:“少主,你还好吗?”

陆三川“嗤”地一笑,将手一甩,道:“喝!”

袁博匀与萧玉笙互相对望了一眼,竟露出狡黠笑容,与陆三川说道:“少主,再过一会我便要回家了,留下玉笙一人,她定然害怕,要不,你将游龙吟刀的刀谱交与她,让她练上一练,如此一来,便再无人可伤玉笙。”

陆三川听得迷迷糊糊,“游龙吟刀的刀谱?刀谱...刀谱...刀谱不在我身上。”

袁博匀探过头去,小声问道:“那刀谱在哪?”

门却忽然被踢开,闯进来一手握佩剑、身着淡黄罗裙、面无表情的女子。

袁博匀心底一颤,颇为恼怒,握了剑横于身前,与萧玉笙叫道:“保护少主!”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向陆三川走去,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只觉面上无光,心一横,抽剑向女子刺去,剑还未尽出,女子抽剑反向他攻来,速度甚急。他大吃了一惊,欲收剑躲闪,已然太迟,长剑正刺中他心脏。

萧玉笙一声惨叫,抓了玉笛便往女子头上劈去,女子拧身一闪,长剑飞刺,了结了萧玉笙性命。

陆三川吓得醉意全无,眼睁睁望着萧玉笙含恨而终,悲痛欲绝,便要与女子拼命,待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却有些不敢相信。

那女子,正是那日江洲城中,他从童奇手中救下的。

只怔得片刻,陆三川不顾右手伤势,喝叫着握拳向女子挥去,女子只是微微侧过身,剑鞘点在陆三川肋间,陆三川右臂顿时软了下来。他并不妥协,左拳再去,仍是徒劳。女子脚下一勾,将他绊倒在地。

陆三川心恨难消,正要起身,却见眼前赫然出现一柄淌着血的冷剑,便只好不再动弹。虽然如此,眼中血丝不曾消退,瞪着女子狠狠地道:“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面目雉冷,声音也是冷冰冰的:“苏青。”

“苏青?”陆三川心思一翻,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我与你有何仇怨!”

苏青一张俏脸全无表情,“你有恩与我,我乃是前来报恩的。”

“报恩?”陆三川冷笑了一声,抬手指向袁博匀与萧玉笙尸体,双眼渐湿,狠狠说道:“这便是你说的报恩吗?”

苏青道:“若不是我,你早已是死尸一具。”

“死尸?”陆三川微微一愣,又咆哮道,“胡说八道!袁弟乃是袁叔之子,怎会加害于我!玉笙...玉笙本就是...”

“本就是一可怜人,对吧?”

陆三川便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苏青说不出话,听苏青继续说“袁启明并无子嗣”,才回道:“胡说!袁叔...”

苏青将他话打断,“你口中的袁博匀本名施博匀,是袁启明的门客,武功低微诡计多端,靠搏人同情才进的袁宅,因此对你稍有了解。况且,你不是怀疑袁启明要害你么,怎又称他为袁叔了?”

陆三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苏青,苏青又道:“昨夜,有人要杀你们,一共一十三人。除却被你打败的四个蠢货,还有九人与施博匀搏斗,你觉得以他武功,足以以一敌九吗?”

陆三川愈加不愿相信,而事实却偏偏如此,“你是说...昨夜那些人...是袁...是施博匀找来的?可他们分明的的确确要杀玉笙!”

苏青忽得一声冷笑,撇头望了萧玉笙尸体一眼,“施博匀早已烦透了那女子,与他们商谈之时,并未交待不能伤她性命。倘若她死去,正在计划之中,若安然无恙,也好。”

陆三川呆若木鸡,甚至忘了眨眼,“你...是什么意思...”

苏青不语,走到柜子旁,打开衣柜随意取出一件红衣,擦去剑身血渍。

陆三川双眼一瞪,却已无多少气力,喝道:“你...你做什么。”

苏青道:“难道你不奇怪么,这村子废弃已久,却为何此屋一应俱全。”

“为何?”

苏青转头望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果真是榆木脑袋。她本是青楼女子,与施博匀交 欢甚多,便生了感情。施博匀赠她玉笛,她愈加死心塌地。二人便住在这屋子之中。随后你出现在袁宅,施博匀生了歹意,以她为饵诱你上钩。山脚的木屋不过临时搭建。你看那躺椅,便是交 欢之用。”

陆三川怒火骤然沸腾,拖起原本无力的身子,挥拳又往苏青砸去,苏青迅速提剑搭上他肩膀,他全然不顾,仍往前冲。苏青无可奈何,收剑入鞘,排掌而出,将他击退两步。“哼,事实已如此明了,却还分辨不清。怎么,与那妓 女交 欢甚愉,蒙了双眼?”言毕,嘴角微微上翘,又道,“要不要与我试试?”

陆三川怒道:“你才是万人玩弄的娼妓!”

苏青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三川丝毫不弱,瞪着两眼咆哮道:“是你不尊在先!”

苏青表情十年不变,此时竟也瞪了双眼,眉尾一根青筋暴起,如虫一般又绿又肥,甚是可怕,“你看那女人,与你交 欢之时,手腕上是否缠着一根红绳!”

“这...这...”陆三川那时不曾睁眼,自然没有看见,却知晓萧玉笙手腕上的的确确系着一根红绳。

苏青又道:“这正是妓 女的习惯,手腕缠一根红绳,陪客之时便不是赤身裸体,以全自己清白。”

陆三川不曾去过青楼,也便不知是否如此,但听苏青愈述愈详,心中已然相信。他垂头拉耳,甚是颓废。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么?

忽觉胸口一阵烦恶,张口欲呕;腹内空空如也,仅有烧酒,在胃里一阵翻腾,和着胃酸一齐吐了出来。喘过几口粗气,烦恶复至,张口又呕,如此八次,直到精疲力竭,头晕眼花。

“呵。”他弯腰弓身扶着木桌苦笑了一声,痛苦地闭上眼去。

我只愿隐姓更名,做一寻常百姓,却为何如此艰难?人人与我为敌,事事与我作对,难道,果真苍天无眼,命运不公么?

消得片刻,他抬头望向苏青,面色平和道:“我想学刀。你教我吧。”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章 剑啸

苏青虽依是一张冰冷面孔,却是缓和不少,这才终于有了些美人模样,“我会剑,不会刀。”

陆三川已尝过浸了烈酒的唇膏,自然不会再对美色有任何兴趣,只是一心想着变强,“那便教我练剑!”

苏青眼睛眨了一眨,正要答应,忽道:“我为什么要教你?”

陆三川也不管她说什么,走去施博匀身旁,捡起一柄长剑。施博匀被捅了心窝,鲜血不断涌出,铺了一地。他全然无所谓,握了剑便折身走出屋外,丢下一句“开始吧!”不顾苏青说了什么。

苏青只是望着他,见他走出门外,才懒懒地迈了几步。

陆三川右手有伤,不便握剑,便将剑换到左手,向苏青望去。苏青只是说道:“先刺一百剑。”

他便两脚张开,紧腰锁胯,举剑而刺。每刺一剑,便想起往日曾经。他十岁之时,陆本炽要他练刀,他不肯,陆本炽虽不责怪,眼中失望颇深;他十二岁之时,袁启明送来一本《画剑录》,陆本炽见他读得津津有味,再次劝他练刀,他仍不肯,陆本炽只是叹了一口气;他十四岁之时,袁启明送来一本《天狼刀法》,他比划着玩,陆本炽递来一把木刀,他摇了摇头。

十天之前,陆本炽为保他性命,与敌同归于尽。

第一百剑刺出,却惹了两行眼泪。

苏青只是倚在门上,静静地望着他,见他多余动作甚多,本欲提点,又见他神情严肃,似有所思,便未开口。直到他奋力刺出第一百剑。她张开嘴,却见陆三川流下两行无声清泪,心中一疼,便讲不出话了。

“然后呢。”陆三川道。

苏青这才去到他身旁,抽剑向前刺出,剑速甚疾,一面说道:“出剑而刺,握剑要稳,肩、肘、手一线,则剑出如虹。”

陆三川收了悲伤,全神贯注,提剑而刺,虽做不到三点一线,剑身却是毫不颤抖,十分坚决。这一剑,刺破往日的软弱与妥协。

苏青忍不住一声赞叹:“好!”

陆三川凝神聚力,双眼望着远方的残屋破瓦,缓缓收回剑,忽然又刺,却听得“铖”一声剑啸。他不知剑啸为何物,只知手中长剑莫名叫了一声,转过头,一脸茫然地望向苏青。

苏青却是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陆三川。只有剑术至高之人,使剑之时才会伴有剑啸,而眼前看似文弱书生的陆三川,加上方才的练习,不过刺了一百余剑,竟能引得剑啸。“你...再刺一剑。”

陆三川便提剑再刺,全然无声。

原来是我听错了吗?苏青望着陆三川手中长剑这样想到。

日渐东升,将至巳时。

苏青抬头望了一眼碧蓝天空,说道:“我还有事在身,且先离去了,今日你便在这,练习刺剑。若倦了累了,回屋休息便可。”

陆三川缄默不语,心中只有练剑。

第二个一百剑。

第一剑出。记起童奇肆无忌惮的嘲讽与不可一世的张狂。

第二剑出。记起姜恩言的人面兽心,放火烧了陆宅。

第三剑出。记起陈枳安,为夺刀谱不择手段,甚至连好友都骗。

第四剑出。记起袁启明,假仁假义,将陆本炽恩情全然抛之脑后。

第五剑出。记起魏无旗,不顾仁义道德,将纵火之罪扣在自己头顶。

第六剑出。记起施博匀,阴险狡诈,为取得自己信任,接连设局。

第七剑...

他心中怒火愈盛,伴着一声喝叫,长剑向前急刺而出,剑啸复至,“铖”的一声响过。他全然不顾,只将全身力气汇于左臂,反复刺剑。

直到午时,陆三川刺了两千余剑,左臂已是软绵绵的,五指僵硬,再也握不住剑。他只好将剑交与右手,走回屋中,捡起剑鞘收了剑。

施博匀与萧玉笙尸体依在,地上的血迹弥漫更开。

陆三川对于萧玉笙,虽是倾慕她的貌美,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即使这个女人目的不纯,仍是难以忘怀。而施博匀,毕竟助他逃出袁宅。

他叹了一口气,不忍二人死无所归,将二人安葬在屋后,而后回到屋中,扫清血迹,又吃了些冷掉的包子,烧鸡。吃得多了,难免口干舌燥,他取了烧酒,大灌一口,烧酒甚猛,入喉即焚,却正合他心意。

“啊!”他长吐出一口气,大叫道,“爽!”

一壶烧酒下肚,他醉得不省人事,坐在椅上又哭又笑又大叫,折腾许久,终于累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醒来之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茫然四顾,见苏青已在,坐于桌旁擦拭长剑,问道:“你来多久了。”

苏青斜眼瞟过,面无表情地道:“没多久。”

陆三川知她不喜费舌,也不多问,正要下床,左臂却是异常酸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苏青道:“你昨日用劲过度,今日难免酸痛。”

陆三川“哦”了一声,右手捏推左臂片刻,双脚下地,插入鞋中。

苏青又道:“陆本炽死了。”

陆三川身子僵了片刻,将鞋套上,走到桌旁拿起佩剑,“我知道。走吧。”

苏青终于转头,望向他背影,问道:“去哪?”

陆三川道:“练剑。”

苏青道:“不去看看吗?”

陆三川低下头,失神落寞地望着脚边残留的血迹,“我不知道他葬在哪里。”

苏青道:“桃仙谷。”

陆三川转过头,不明她此话何意。桃仙谷离江洲相距二百余里,陆本炽怎会葬在那里。

苏青道:“那晚,锦江七蛟去到江洲寻仇,并未将他杀死,他奋力冲出重围,却也身受重伤,便只好去到桃仙谷寻桃仙医医治,今日才放出消息,说桃仙医回天乏力。”

陆三川得知陆本炽冲出重围,喜不自胜,重抱希望,又听苏青说“桃仙医回天乏力”,虽然已是意料中的结果,仍如摧心剖肝,闭上眼,痛苦地呻吟一声。

苏青见他不答话,也便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背影。

沉默半晌。

陆三川才睁开双眼,望见右手绑在虎口的蝴蝶结,和那柄刀柄沾了些许鲜血的长剑。他向前迈出两步,将剑倚在门框,左手捏住蝴蝶结用力一扯,将包着手掌的红布扯去。掌心伤口已然结痂,鲜艳不减,刺痛双目。

“带我去桃仙谷。”

二人走至竖碗村村口,正有一匹马拴在残破的木牌坊柱上。

苏青走去解缰绳,陆三川则走到木牌坊前,仰头望去,“竖碗村”三字朱漆尽剥颜色惨淡,一如竖碗村现在模样。

“正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苏青牵着马走到他身旁,轻声说道:“走吧。”

他转过身,见仅有一马,不禁疑惑地望向苏青。苏青脸颊微微发红,为掩窘迫,转过身去抚摸马脖,解释说道:“你左臂酸痛无力,右手有伤,如何御马?倒不如我们二人同骑一匹。”

陆三川不愿再与女人过度亲密,严词拒绝:“男女有别!我虽有伤在身,我们慢慢赶路便是。”

苏青稍有不悦,抚着马脖的右手愈加快速,声音也愈加短促:“众人皆知陆本炽死在桃仙谷,定会蜂拥而去,等你到时,指不定会有多少人埋藏在桃仙谷,危机重重。”

陆三川道:“那又何妨?以我肉躯,抗衡世间的所有不公!”

苏青转回身,柳眉倒竖,握住剑柄一提,将剑抽出三寸,露出闪亮剑身,厉声命令道:“上马!”

陆三川只得乖乖上马。待坐在马背,才知苏青所言不假,左臂无力,连缰绳都握不住,右手有伤,虽能握住缰绳,稍一用力便疼痛难忍。

苏青坐在他身后,双手自他腋下穿过,抓紧缰绳,脚跟一踢,骏马扬蹄狂奔而去。

赤壁东城门之外,群山叠嶂,万水环绕,风景甚是了得。桃仙医便是看中此地风水绝佳,安居在其中一条山谷之中,取名桃仙谷。

桃仙谷有九溪穿过,条条清澈见底,香甜可口。桃仙医便以九溪之中八水做为药引,另一水则做生活之用。八水制药而一水生活,足以见桃仙医对于医学之痴迷。

皇宫有御医为皇家贵族把脉治病,民间有郎中太夫为百姓祛伤化痛,江湖之中,则以桃仙医为尊。若有小伤小病,寻郎中大夫便可,如遇疑难杂症,则必要桃仙医医治,毕竟无人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江湖中人嗜血好杀,狂放不羁,对于桃仙医却也是恭恭敬敬。毕竟人生无常,倘若惹恼了桃仙医,万一哪天自己身患绝症而桃仙医不肯医治,岂不是只能坐而等死。

好在虽然桃仙医艺术超群,有妙手回春之能,并不目中无人骄傲自大,不仅温文儒雅彬彬有礼,脾气还十分的好。因而江湖之中无人不尊敬桃仙医,每进桃仙谷,必定收刀藏剑,客客气气。假使一对仇人在桃仙谷相遇,也绝不会放开手脚大肆厮杀,反而面带微笑相互敬重,一旦走出桃仙谷,迅速变了面孔,挥刀舞剑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一章 不孝子与燕女

陆三川坐于马背,双手无物可抓,身子晃的十分厉害,过不多久便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他咬着牙,竭力瞪着双眼,强打起精神,又过一炷香时间,终于难以支撑,脑袋一沉,几乎要昏过去。

苏青忙勒马停下,两条胳膊夹住他摇了一摇,急道:“你还好吗?”

“我还...”他“好”字还未出口,便“哇”地一声,将头歪向一旁吐了起来。

苏青无奈,左手抓着缰绳,抽回右手轻拍他项背,待他止了呕吐,才说道:“前方不远有家客栈,我们先去那里稍作休息。”

陆三川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客栈离赤壁不远,仅有四五里地。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每日路过此地小憩的赶路人江湖客一个手都数得过来。今日大堂内却已坐满客人,掌柜的不得不在门外多摆上三套桌椅。

小二忙了一上午,刚坐下来喘口气,望见陆三川与苏青牵马走来,苦脸暗暗叫了声“他娘的”,笑着迎上前去:“客官,这般风尘仆仆要去哪?哟,瞧这位公子脸色煞白,快快坐下歇息。”

苏青将马交给小二,走进客栈门口一看,大堂已是人满为患。

有人正吃着花生喝着烧酒,百无聊赖地转头寻找趣事,见她站在门外,顿时来了兴致,叫道:“哟,这不是燕女吗?”又瞧见苏青身旁的陆三川,便愈加来劲,声音亦高了一分,“哪家的公子哥又要倒霉了?”

众人皆转头望去,果见苏青,顿时哄笑起来。大堂内气氛甚是活跃。

苏青双目一凛,握住剑柄将剑抽出三寸,那人立刻闭嘴,识趣地转过身去。哄笑声跟着戛然而止。

却有三人丝毫不惧,将随身武器重重拍在桌上。

掌柜的知道这帮混江湖的人不好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自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苏青认得那三人。

一人穿着虎皮背心,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腰宽膀圆,左手摁着一柄金背大砍刀。便是镇山王陈腾飞。

一人身着藏青长袍,满头鹤发,脸颊深凹,颧骨高耸,左手摁着一柄长剑。便是追骨老道舒金耀。

一人穿着素洁白衫,却是则贼眉鼠眼,尖嘴猴腮,左手同样摁着一柄长剑。便是银蛇管中鲍。

此三人虽不属“五杰”,亦在“十生”之外,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杰”之名固然遥不可及,若要入“十生”之列,却有诸多要求,不仅要武功高强,厚德重望,势力也必须强大。如袁启明,门客五十六,千行门门众更达一百余人;如白中旭,武功自不必说,白虎帮帮众已破二百。

“十生”之中,唯有陆本炽孤身一人。其武功之高,远在诸人之上。

若仅苏青一人,倒也想会会陈腾飞、舒金耀与管中鲍,可今日有陆三川在身旁,若是动起武来,放不开手脚。她便将剑插回鞘中,走出门,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陆三川跟在她身后,也坐了下来,本想问苏青“他们为何唤你燕女”,见苏青面色铁青,不敢开口。

苏青一走,客栈大堂内气氛又活跃了起来,众人大谈燕女之事,极为不堪。

陆三川愈听愈恼,要冲进去与那些人拼命,苏青摁住他手,摇了摇头,他双眉紧皱,愤愤不平地道:“这些人,竟凭空捏造污蔑好人,还有没有道德廉耻?”

苏青却展了双眉,面色不再那么凝重。

小二端来两碗凉茶,摆在二人面前。

陆三川生着闷气,端起碗喝了一口凉茶,索然无味,便与小二叫道:“小二,来一壶酒!”

小二哈腰点头,一脸谄媚之色,“好嘞,客官要什么酒?陈年女儿红?上等状元红?还是古井杏花酒?”

陆三川口袋空空如也,自是不敢胡乱要酒,只好望向苏青,苏青道:“劳烦一壶女儿红。”

小二答应,高声与掌柜吆喝道:“上等女儿红一壶!”

大堂之内的客人闻见小二吆喝,笑声更重。

陈腾飞嫌这帮窝囊废过于吵闹,将脸大的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摔,怒道:“吵了爷喝酒的兴致,爷将你们舌头切下来下酒!”

顿时无人再敢言语。

舒金耀握着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饶有兴致地瞧着陈腾飞桌上的那把金背大砍刀,说道:“镇山王,你那柄刀,斤两不小吧?”

陈腾飞斜眼望了一眼鹤发老道,颇为不屑,“你这把老骨头是肯定提不动的。”

舒金耀微微一笑,并不恼火。

众人均想:不愧是闯荡江湖几十载的人,可真沉得住气。

管中鲍却是冷冷哼了一声,“哼,果真是一个粗人。”

陈腾飞“蹭”地跳起,握刀指向管中鲍,大喝道:“老鼠蛇,你想尝尝我的砍刀是不是!”

众人俱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他们真的动起手来,我们可去哪里躲藏?

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的掌柜亦是胆战心惊,一颗下珠拨了三次才拨上靠梁:千万别动手啊!我这小店可经不起你们这几个神仙折腾。

管中鲍并不理睬陈腾飞,反而与舒金耀笑眯眯说道:“道长,你可听说,陆本炽之子放火烧了陆宅老家?”

舒金耀虽仍是一张笑脸,却隐隐起了杀气,“听说了。想不到陆大侠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生了个儿子却一无是处忤逆不孝。”

陆三川虽坐于客栈以外,也听得屋内动静,当即双目一睁,又要冲入屋内。小二恰时端了酒走来,放在桌上。

苏青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可...”陆三川怒气难消,坐立不安,握起酒壶大灌了两口。

陈腾飞听管中鲍一言,顿时没了怒气,像个七尺余高的孩子那般,伸长脖子好奇道:“陆本炽老家被他儿子烧了?”

管中鲍冷冷哼了一声,愈加觉得陈腾飞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陈腾飞又小声呢喃道:“难怪陆本炽要死在桃仙谷,原来是没地方死了。”

原本缩颈团身的一众江湖客,听闻此言,纷纷转过头来望向陈腾飞。

管中鲍与舒金耀却是在心中将陈腾飞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大堂内再次安静下来。

小二正坐在门口,懒懒地打着哈哈,发现身后寂静无声,有些诧异地转过头,见那些个江湖客个个握着刀柄剑柄,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小二缓缓站起身,向柜台望去,掌柜的已是咬牙皱眉,苦不堪言。

管中鲍握了剑,起身悠悠走去门口,望着众人,杀气逐渐显现,“既然大家都是为此而来...桃仙谷是不允许动手的,那么,我们便在这里...”说罢,将门一关。

陆三川虽一直竖耳倾听,却并不知道管中鲍为何突然如此。

门才关上,便有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喝叫声求救声自门缝传出。

苏青见势不妙,迅速站起,低声道:“走!”

二人匆匆跑去马棚,解了缰绳上马,策马离去。

陆三川仍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问苏青:“为何如此?”

苏青神色严肃地道:“陆本炽死在桃仙谷的消息已然传开。客栈内那些人俱是为此而来。桃仙谷不能动手,他们便在客栈内决个生死,活下来的人才能去到桃仙谷。”

陆三川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诞之事,“可...”

苏青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将他话打断,“不问缘由,不分对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便是江湖。”

马蹄声连续不断,二人离客栈越来越远,陆三川心跳越来越烈。倒不是在马背颠簸而致,而是担忧那些无辜人的性命。闯荡江湖自然危机重重,小二与掌柜可是无辜的啊。

他心一横,从苏青手中抢过缰绳,虽然左臂依旧无力,虽然右手疼痛难忍,已然顾不上这些,将缰绳一扯,勒马掉头,往回跑去。

苏青大叫道:“你疯了!以你的武功,回去无异送死!”

陆三川目视前方,神情十分严肃,“我若贪生怕死,与过去有何区别?”

苏青辩他不过,又道,“已有不少人知道陆本炽死在桃仙谷,此时大约正在赶来的路上。你若回去客栈,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陆三川道:“人命关天!”

苏青也便不再开口,双臂紧紧环着他腰。

待陆三川拍马赶到时,那原本有些简陋的客栈已四分五裂,仅剩一堆木头垒在土地之上。掌柜的站在木头堆前,捶胸顿足哭天抢地道:“这帮杀千刀的啊!”店小二站在一旁安抚,肩上的毛巾沾满鲜血。

陆三川下了马,小心翼翼地走去掌柜身旁,向那堆木头望去,见不少尸体被压在木头之下,更有几条断臂断腿孤伶伶躺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心痛难当愧疚难忍:若是父亲在场,定会阻止这场悲剧的吧。

苏青跟上前来,望着这惨象却是面无表情,说道:“天下间,这等事每日要发生数十桩数百桩,你管不过来的。”

“可...”陆三川欲言又止,望向痛心疾首的掌柜片刻,与苏青说道:“有银子吗?给我十两。”

苏青不知他要钱何用,直接掏了十两递给他。

他接过银两,抬手拍了拍掌柜肩膀,安慰道:“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无济于事了。掌柜的,这里有十两银子,算我替他们给你的补偿。”

掌柜的顿时闭口不语,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银光闪闪的元宝,“给我的?”

陆三川点头道:“嗯。还请劳烦掌柜的将这残局收拾收拾,将惨死于刀下的可怜人安葬了吧。”

掌柜的破涕为笑,双手接过元宝捧在手心擦了又擦,连声道:“好,好,好!”

陆三川微微一笑,与苏青对望一眼。二人上马,往桃仙谷赶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二章 乍破

桃仙谷入口处并无什么山门牌坊或是锦旗标杆,只有两棵相距一丈的参天大树。那树干甚是粗壮,需五人手拉手才能围抱。离地高处,两棵树的树干分别伸出树枝,相互缠绕,这便成了一道天然的树门。

陆三川只在书中见过各种名山胜水奇花异树,今日亲眼见得,不禁大感神奇,叹道:“这可果真是鬼斧神工!难怪桃仙医会定居与此,倘若换做是我,也定然流连忘返。”

苏青却见怪不怪,径直穿过树门,面无表情地说道:“快些走。”

虽是深秋,桃仙谷内仍旧生机勃勃,绿草繁花,莺歌燕舞,一片春天景象。谷内屋宅甚多,有高脚楼、船型屋,也有寻常民居,开阔之处,竟还搭着一只蒙古包。桃仙医果真是不拘一格。

陆三川一面欣赏着,心情大好,嘴里也便喋喋个不休:“这些房屋都是由桃仙医搭建的么?看这建造之材高大粗壮,桃仙医能一人建成,定然气力不小,大约是个虎背熊腰之人,如此粗犷却还能妙手回春,果真世上罕见。”

苏青无心赏景,双眼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快速往药房赶去。虽江湖上有不成文的规定,桃仙谷内不许动手,然目前情况特殊,陆本炽死于此地,也便意味着游龙吟刀的刀谱可能藏于此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一本绝世武功的秘笈大过任何其他,哪怕是帝王之位也不一定比得上。寻常百姓为了皇位尚且能够谋反,习武之人为了抢夺秘笈,做出离经叛道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苏青走到药房门外,毕恭毕敬作揖行礼,言语之间甚是客气,“苏青有事求见桃仙医。”

良久,无人应答。

陆三川心想:许是桃仙医专心研究药方,并未听到,便学着苏青模样深深作揖,恭敬说道:“陆...”

苏青虽仍旧低着头,伸手拦在他面前意识他保持沉默,自己又说道:“苏青有事求见桃仙医。”

良久,依然无人应答。

陆三川小声说道:“会不会出事了?”

苏青不敢有所不恭,低头秉礼,嘴唇蠕动,小声回道:“不可能,江湖之中无人不敬重桃仙医,不会有人加害于他。”

陆三川道:“可家父死于此地,可能有人知道消息赶来,逼问桃仙医刀谱下落。”

苏青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推门而入。

药房内寂静无声。有黄光自对面窗口射入,印在地面,被窗栏分成三块。百子柜立在阴影之中,庄严肃穆。

“桃仙医?”苏青试探着又叫了一声,依旧得不到应答。她有些惊慌,疾步走去,撩起左手边的惟帘走入内堂,赫然见到桃仙医仰面死在靠背椅上,左手握着一柄匕首,而匕首已深深插入心脏。

尸体前的桌上放着一对臼杵,臼杵内有一团湿润的绿色粉末。

陆三川见此情状,初入桃仙谷的怡然自得荡然无存,低下头,很是愧疚:“想不到德艺双馨的桃仙医竟会惨死于自家药房之中。想必是因未能挽救家父,心生愧疚,在捣药之时越想越自责,这才草草了结了自己性命。”

“不对,”苏青站在桃仙医尸体旁,细细观察了桃仙医死状,反驳道,“桃仙医是被人杀害的。”

陆三川抬头将桃仙医打量了一番,指着桃仙医左手说道:“可他分明是自己握着匕首插入心脏的。”

苏青俯下身,盯着桃仙医脖颈许久,并未发现什么痕迹,便又拉开桃仙谷衣裳,在他身体各处查看了情状,全无伤痕。桃仙医不愧是医学高人,古稀之年,浑身皮肤还如此细嫩。她站起身,目光依旧不离开桃仙医,在药桌四处查找线索,一面说道:“你假象左手握着一柄匕首,插自己心脏试试。”

陆三川瞧着自己左手握了拳,引出二尺之外,向自己胸口刺去,却竟刺在自己右胸。他觉着不可思议,便又刺一遍,仍是刺在自己右胸。

“为何如此?”他顾自低喃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手,缓缓引出复刺,终于刺在自己心脏之处。

苏青道:“以人之生理,倘若随意一刺,定然刺入异侧胸膛。桃仙医臂长手宽,更是如此。你看桃仙医死相,左臂已尽力平举,才勉强握住剑柄。”说罢,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鲜血,骤然紧张,“鲜血尚热!小心,凶手可能还在屋中。”

听她这样一说,陆三川忽觉异样,屏息凝神,隐隐感觉梁上有人,抬头望去,果见一黑衣之人自梁上跃下,高举砍刀。

苏青已然察觉,大叫道:“小心!”便抽剑向黑衣人刺去。

黑衣人余光瞥见,暗叫不好,抬脚踹在墙壁,将身推离,落地之后打过一个滚,稳稳站定,一双眼睛透过两只小孔打量着陆三川与苏青。

陆三川盯着面罩上的两只小孔,不知为何,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苏青跨步拦在陆三川身前,剑尖指地,虽知对方不会自报姓名,还是喝道:“来者何人!竟下如此狠手。”

黑衣人闷声不响,握刀便上,其速甚疾,显然是个中高手。

苏青丝毫不怵,提剑迎去,“砰砰砰”三声响过,二人交手三招。苏青右臂被划了一道伤口,那人却是安然无恙。

陆三川站在苏青身后,见黑衣人使了三刀,那刀速刀路刀法,似曾相识,却始终记不起究竟是哪种武功。

苏青小声与陆三川交待,“此人武功甚高,约在十生之上。你且先躲藏起来。”

黑衣人已挥刀劈来,苏青一肘将陆三川顶出惟帘之后,举剑朝黑衣人心窝刺去。黑衣人显然料想不到她不守反攻,挥刀劈下苏青长剑,手腕一转,向前横扫。

苏青双眉一紧,心道:张戈的成名之计,“顺水推舟”?手上并不闲着,竖剑挡于身前,却根本吃不消刀上力量,被打得退出惟帘之后。她不敢放松,双眼紧盯前方,果见黑衣人撕破惟帘冲来。

苏青余光扫过,见陆三川已不在药房之内,这才放下心,全神贯注与黑衣人决斗。

黑衣人双脚在地上踏过两步,飞身而起。

苏青暗喜,身悬空无处着力便无处可躲,这还不是送死?便倾尽毕生所学,以一记风驰电掣般的“雁落飞鸿”向黑衣人心窝刺去。

哪知黑衣人松了右手,双手贴住宽阔刀身向下一挡,挡住苏青全力一击,而后迅速握住刀柄,从上往下朝苏青脑袋劈去。

苏青两眼一怔:竟是血手如来的“拜佛”?

眼见砍刀将劈烂苏青脑袋,黑衣人却收了手,自苏青头顶翻过。

苏青万分诧异,不知黑衣人为何手下留情,尽管如此,她迅速转过身,再出“雁落飞鸿”,向黑衣人背心刺去。

黑衣人脑后无眼自是察觉不到,双脚才落地,右胸兀得一疼,低下头,但见一小截淌血剑身穿胸而过。黑衣人强运内力,一掌拍在伤口四周,将长剑震出,随后纵身一跃,破窗而出。

苏青赶忙追出屋外,却已不见黑衣人身影,但翠绿的草地上依稀可见血迹。她蹲下身,捏住一株绿草,搓下血迹放在眼前察看,又放在鼻下嗅了一嗅,便依着血迹追去,终在一条小溪边上寻到了趴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黑衣人。

她握剑在手,小心警惕走上前,近了才看清,黑衣人身下乱石的缝隙之中已填满鲜血。

她蹲下将黑衣人翻了身,扯去黑衣人面罩,却见一张陌生面孔。

陆三川逃出药房,狂奔廿丈之外,却迷失在了偌大的桃仙谷中,左看右盼不知方向。

忽有嘈杂声传来。

陆三川循声望去,只见两拨人奔将而来。

一拨三人在前,陆三川认得那三人,便是在赤壁城外毁人客栈的陈腾飞、舒金耀与管中鲍。三人衣衫破败,浑身血迹,面上却是谁也不让着谁,一边狂奔一边注意身畔动静,生怕被对方抢了先。

另一拨五人在后,有先有后,各自握持刀柄剑柄,几欲出剑,却又不敢出剑。

陆三川不认得那五人,但见那五人一路奔来,也便知晓了桃仙谷入口所在,待八人经过,他便向桃仙谷入口行去。还未跑几步,又有三人飞步奔来,神情严肃。

陆三川心想:照这势头,进来桃仙谷的人只多不少。我还是快快出谷离去,免得惹祸上身。便加速往人流的反向奔去。

才跑出五丈之外,忽听有人喝道,“小子,站住!”

陆三川闻声转身,却见竟是陈腾飞等三人。三人步伐甚急,已进到药房之中,但见桃仙医惨死,并不默念哀悼,反而径直折身出屋,生怕凶手逃之夭夭。

舒金耀虽已是花甲老人,精神矍铄,提剑指向陆三川大喝道:“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杀了桃仙医,窃走了游龙吟刀的刀谱?”

众人闻之大惊失色,纷纷向陆三川望去。

陆三川眼见诸多目光朝自己射来,脸颊一红,反驳道:“你血口喷人!”

管中鲍却是双眼半眯,笑容甚是诡异,“我认得你,当时在客栈,你跟在苏青身后。”

陈腾飞大喝一声,地动山摇,“果然是燕女所为,我便先拿了你,再逼燕女交出刀谱!”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三章 破了规矩

大伙听说陆三川可换游龙吟刀的刀谱,纷纷在心中打起主意。

陈腾飞还未举刀,便有人握剑跨出,盯着陆三川叫道:“镇山王,这种小子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看我一剑将他拿下!”说罢,抽剑直往陆三川喉咙刺去。

陆三川后撤半步,眼见四面楚歌无路可退,只好抽剑应对。左手才握住剑柄抽出,脑中印过昨日练习,本能地提剑向前刺去,剑速甚急,一剑刺穿那人胸膛。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大脑嗡嗡作响,惊恐万分。他赶忙将剑拔出,两眼睁得似铜铃那般,望着那人直挺挺倒下去。

众人见状,不怒反喜,大叫道:“江湖有规矩,不准在桃仙谷动手。小子,你竟破了规矩,那可就休怪我冷剑无情了!”

一时间,抽剑出鞘的“唰唰”之声不绝于耳。

管中鲍自然知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抢身上前,厉喝道:“小子,我要替天行道,拿命来!”

却有一柄金背大砍刀向他砍去。

管中鲍心中一惊,赶忙撤步跃回,朝着陈腾飞大叫道:“姓陈的,你做什么!”

陈腾飞冷冷哼道:“游龙吟刀是我的,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管中鲍眼珠股溜溜转过,忙挤出笑脸,向着陈腾飞点头哈腰,“是,镇山王厚德重望,名声甚响,刀谱自然非你莫属。”

舒金耀斜过老眼,冷冷一哼,“没出息!”便欲向陆三川冲去。

陈腾飞再挥那柄四十余斤重的金背大砍刀,直往舒金耀脖颈斜砍而去。舒金耀早已料到,待砍刀将至,倾身后仰,一把年纪的老腰竟如拱桥一般,而后迅速弹起,挥剑斩向陈腾飞。

陈腾飞虽然肩宽膀圆手粗腿壮,身手丝毫不慢,手腕一拉,将砍刀横于身前。

其余七人见他们二人动手,趁机往陆三川冲去,欲擒了陆三川好交换刀谱。七人虽然互不相识,此时便也成了敌人,刀剑交互,各展身手。

管中鲍立在一旁观望,只待这帮人打得遍体鳞伤,再收渔翁之利。

七人各自左右逢敌,顾此失彼,砍人一刀,同时也被人砍了一剑。一时之间,惨呼声喝叫着此起彼伏。

陆三川望着鲜血四溅的人间惨景,大感人生之悲凉。他欲阻止众人动手,然而自己武功平平,如何阻止?一咬牙,提剑插入众人之间,还未使过两招,自己先右肩中了一剑。

有人失声叫道:“这小子中了一剑,要死了!”陆三川没死,他自己却反而被人腹部捅了一剑,倒地身亡。

杀他之人大笑道:“哈哈!刀谱是我的了!”

舒金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闻见那人笑声,无心再与陈腾飞拖延时间,先虚使一招极为阴柔的“金蛇侩焘”,骗得陈腾飞将大刀横于身前,随后脚尖一点,快步向陆三川冲去。

陈腾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中计,忍不住大声骂道:“他娘的老骨头,你怎会老鼠蛇的金蛇侩焘?”

原来十三年前,舒金耀与管中鲍乃是忘年之交,二人年纪虽差十八,关系倒甚是亲密,常在一起饮酒切磋,相互传授武艺。后“十生”之一胡盏帷不幸死去,二人为“十生”之位反目成仇。两年之后,顶上胡盏帷空缺的却是袁启明。

管中鲍虽立于一旁望着众人打斗,心下甚急,唯恐被人钻了空子,当下见有缝可插,忙轻身挪移,来到陆三川身后,一手抓住他左肩,正要施展轻功,舒金耀恰好赶到,抬手抓住陆三川右肩。

管中鲍道:“老骨头,你都这一把年纪了,学成游龙吟刀也无时间施展,还不如让给我。”

舒金耀呵呵一笑,“老夫还能再活一百年,不需你操心。”

二人嘴上谁也不让谁,斗了几句,便各自提剑,往对方攻去。

两柄剑在陆三川身前快速缠斗。

陆三川看得眼花缭乱,生怕他们二人一个不小心,在自己身上划个一剑两剑。耳边不断有乒乒乓乓兵器相撞的声音。他终于耐受不住,双臂上抬,欲顶开二人按在自己肩膀的手,然右肩有伤,使不上劲,便仅仅是顶开了管中鲍的手。

舒金耀趁机施展轻功向上腾起,大笑着离去,“哈哈,刀谱是我的了。”

过不一会,陆三川却又落回了地面。左肩之上又搭了一只手,正是栾不为。

一干人等皆认得栾不为,见栾不为出现,纷纷退让开去,来到陈腾飞身后。

管中鲍鼠眼半眯,盯着栾不为,不敢松懈,“什么风把千行门的栾不为吹来了?”

栾不为盯住管中鲍,闭口不语,便又有一人施展轻功凌空飞来,稳稳落在陆三川右手边上。正是栾为。

舒金耀神情严肃,心下却是愈加慌乱,叫道,“千行门双琼,为与不为。今日你二人一同出现在这桃仙谷,怎么,千行门不做生意了?”

栾氏兄弟二人虽是同胞,性格相去甚远。此时,栾为嘴边依旧挂着淡淡笑容,栾不为却是不苟言笑,直直地盯着陈腾飞等十人,低声答道:“接少主回门。”

“什么?”众十人齐齐大吃了一惊,这小子便是陆本炽之子?他们便愈加确信游龙吟刀的刀谱在陆三川身上。

虽千行门属江湖上一大势力,但是游龙吟刀的刀谱魅力实在无法阻挡,况且,袁启明不在,仅栾氏兄弟二人,难有作为。

陈腾飞挥动金背大砍刀,刀尖正对准陆三川,粗着嗓门大叫道:“喂!把陆本炽的儿子交出来!若不然,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舒金耀同是说道:“老道虽然武功低微,但今日有镇山王与银蛇在,你们不一定是对手,所以还是乖乖放了陆本炽之子。”

栾不为冷冷一笑,“你以为仅我们二人?”

喊杀声顿时四起,冲进来七十余人。情势瞬间逆转。

除陈腾飞、舒金耀、管中鲍之外的七人已然瑟瑟发抖,生了退意。他们本就是无名小卒,恰好经过赤壁,听说陆本炽死在桃仙谷中,抱着撞运的心理进到桃仙谷,原本仅有数十人,也能接受,得不到刀谱便得不到了,而如今,面对千行门反而有了生命之忧。

有一人颤颤巍巍地小声说道:“我...我不要刀谱了。”便要逃跑。

管中鲍握剑手腕一抖,将那逃跑之人杀死,其眼中贪婪与凶戾,便如望见了猎物的饿狼,丝毫不因对方人多而动摇,“千行门又如何,双琼又如何!只需打败你们二人,其余人便如绵羊那般,毫无威胁。你有栾氏兄弟,我有镇山王与追骨老道,难道还会退缩不成!大丈夫当披血向前!只要夺得刀谱,我便天下无敌!”

忽有磅礴之声自天际传来,“那再加我一个如何!”

正是袁启明,踏风而来,一手握剑,稳稳落于陆三川身前。

管中鲍大吃了一惊,心跳猛烈,却仍然不肯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盯着昂首挺立的袁启明,冷笑道:“袁门主,我可听说你被白中旭打成重伤,不在家好好休养,却怎么跑到这山谷之中来了。”

栾不为同是有些紧张,小声说道:“门主!这点小事交给我和栾为便可,您又何必亲自来此。”

袁启明大方一笑,浑然不似重伤之人,“川儿乃大哥之子,如今有难,我当然要亲自前来。”笑过一会,双目一端,面若冰霜地望着陈腾飞等人,“若是有人想打川儿的主意,休怪袁某无情!”

管中鲍见他笑得有些牵强,知晓他重伤未愈,便立刻有了信心,盯着袁启明等人,与陈腾飞、舒金耀说道:“二位,我们便暂且放下私人恩怨,联手退敌。”

舒金耀、陈腾飞同时应道:“好!”

其余六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管中鲍又道:“袁启明重伤未愈,此乃良机,只需将他杀了,十生便有两把交椅腾出空来。镇山王,这里数你气力最大,袁启明便交给你。老道,你我二人各自对付栾氏兄弟!”

舒金耀、陈腾飞一齐应道:“好!”

三人一跃而上。

其余人见他们势在必得,便也有了些许底气,一声喝叫,跟着冲上前去。

袁启明所受之伤着实不轻。

那日在正武堂生吃下白中旭奋力一拳,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醒来得知陆三川逃出袁宅,怒火攻心伤上加伤,将众人分派出去之后便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虽稍稍好受了一些,内力却大不如前,是决计不能动武的。

但他得知陆本炽死在桃仙谷,心思一翻,斟酌陆三川定会前往,便将袁宅门客尽数派出,又从千行门调了十一“玥”十一“珶”,以栾氏兄弟为首,赶去桃仙谷。

尽管有栾不为在,他仍放心不下,便不顾大夫劝阻,拍马亲身赶去。待赶到桃仙谷入口,闻见谷内的喊杀声,心中一惊,纵身而起追风而去,待双脚落地,胸口兀得一痛,脸上隐隐闪过一丝痛苦,却被管中鲍捕捉到了。

但眼前境况已顾不得其他,他抽出剑,盯着冲将过来的陈腾飞等人,大叫道:“保护川儿!”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四章 描剑四凤

千行门门众听袁启明一声呐喊,“珶”面孔朝外,将陆三川护在中央,“玥”握剑在手围在外圈,严阵以待。

袁宅一众门客见陈腾飞气势汹汹狂奔而来,丝毫不怵。他们在袁宅白吃白住,便是为了在这种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为袁启明赴汤蹈火。

“保护门主!”

“为了门主而战!”

一众人提剑向着陈腾飞冲去。

陈腾飞大刀挥过,一刀将三人拦腰砍断,伴着一声虎啸,“老子乃是镇山王!就凭你们这些个菜鸡,也想阻挡老子!喝!”

过不一会,便有数十人命丧黄泉。

袁启明虽为门主,平日里与门客谈笑风生,俨然兄弟,眼下见门客为了自己而死,心痛难忍,不顾重伤在身,握剑冲上前去,强拦下陈腾飞挥驰的大刀。只听得“砰”一声响,大刀骤止,袁启明却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体内一阵翻滚,险些吐出血来。

众门客惊叫一声,“门主!”

他咬牙挤出几个字,“先将其余人杀了,这里交给我。”

众门客虽担忧他安危,但想到自己武功不甚高深,与陈腾飞交手无异送死,倘若留下帮手,反而碍手碍脚,便齐齐向那六人冲去,将那六人乱刀砍死。

陈腾飞见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袁启明,并不手软,高举大刀,厉声喝道:“刀谱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袁启明强迫自己忘记疼痛,聚精会神。气力比不过陈腾飞,便不与他正面冲突。

二人交过几招,袁启明脚步灵活,躲过陈腾飞一斩,提剑刺向陈腾飞侧腰。陈腾飞横刀挡下,飞起一脚直往袁启明胸口踢去。袁启明正待躲闪,忽得胸口一疼耽搁了时机,便只好以剑护身,仍是被陈腾飞巨大的力量踢飞了出去,在地上滚过两圈,以剑支撑半跪,喉咙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栾不为与管中鲍打斗正酣,余光瞥见袁启明又受重伤,双眉一紧,连使拿手剑法,却始终奈管中鲍不得。

栾为也瞧见了,却竟转头大叫道:“门主!”

舒金耀诡异一笑,“你还有闲暇顾及别人呢!”便是一招阴狠的“追风骨吏”,眨眼之间四剑使过,在栾为双臂各划出四道伤口。

陆三川被团团围在正中,望着栾为、袁启明受伤惨重,愧疚不已,但一想到袁启明此行前来也是为了游龙吟刀的刀谱,便好受不少。

陈腾飞趁势追击,金背大砍刀挥得呼呼作响,袁启明伤上加伤,全然不是陈腾飞对手,三回合过后,已是精疲力竭。

“哈哈,受死吧!”陈腾飞大笑几声,横刀扫去。

栾不为暗叫不好,于一瞬之间潜力爆发,连刺五剑,逼得管中鲍接连后撤,挪身赶去救援。长剑撞上金背大砍刀,栾不为手腕剧烈一痛,强忍下来,叫道:“护佑门主!”

围在最外的“玥”便齐涌上来,护在袁启明身周。

陈腾飞又是两声大笑,“再来十人也无妨!”挥臂斩刀,“砰”一声响过,栾不为右手一麻,长剑震飞出去。

“哈哈,死吧!”

陈腾飞狞笑着,单臂举起大刀,向栾不为猛劈而去。

刹那之间,却有人自包围冲出,如电光火石一般,抽剑直插入陈腾飞腹部。不是陆三川还是谁?他只会一招抽剑直刺,眼见千行门有难,不得不顾,便竭尽全力刺出一剑,陈腾飞本以为胜券在握,也便不如之前那般警惕,狂言不止嚣张跋扈,话音未落,却被一柄长剑插入小腹,右臂顿时无力,金背大砍刀砸在地上。

包括袁启明在内的千行门一众门客门众皆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个平日里文文静静如大家闺秀一般的少主,竟能在这危急时刻果断出剑,且一剑了结。

管中鲍也是心中一惊,不慎叫出声来,“镇山王!”

栾不为趁机一个滚翻捡起剑,一剑刺向管中鲍。管中鲍正注视着陈腾飞,反应不及,被冷剑刺穿腹部,却不甘就此失败,提剑刺向栾不为,栾不为不曾忘记战场险恶,将剑刺入管中鲍腹部之后,立刻抽身跃离。管中鲍便刺了个空。

袁宅门客见此,纷纷涌上来,提剑刺向管中鲍。

见陈腾飞落败,舒金耀便也无心再战,却又见管中鲍遭人围攻,抢身上前施以援手,一剑拨开五剑,奈何袁宅门客众多,仍有七八剑刺将而来。只听得“嗤嗤”几声响过,七八剑分别刺入管中鲍、舒金耀胸腹。

管中鲍眼中恨意已消,笑望着舒金耀,含糊不清地说道:“老骨头,你可以不用管我,自己走的。”满口的鲜血随着他说话向外喷射不止。

舒金耀也是露了笑,望着管中鲍,有气无力道:“我们做了十年兄弟,又做了十年敌人,若是就此放你一个人去了,我还真觉得生而无趣呢!”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二人大笑着,先后合眼。

陈腾飞到底体壮如牛,虽腹部被插了一剑,怒火腾起,回光返照,一声大喝握拳朝陆三川面门轰去。

陆三川睁着双眼全然不知所措。

袁启明虽已重伤累累浑身无力,见陆三川危在旦夕,强起身子扑上前去,双手按在陆三川肩膀将他按下,陈腾飞铁拳便砸在他面门,他身子一轻,飞出三尺之外,昏死过去。

“珶”、“玥”与一众门客齐声哀呼道:“门主!”

栾不为亦是悲愤填膺,大叫一声,从一名“玥”手中夺过长剑,插入陈腾飞胸口。

“为门主报仇!”

有七名“玥”各出长剑,咬牙切齿地插入陈腾飞胸腹,陈腾飞终于气力枯竭,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双臂晃了一晃,巨大身躯砸向地面。

栾不为拨开人群,将袁启明抱在怀中晃了一晃,轻声道:“门主!”袁启明并无反应。他伸手在袁启明鼻下探了一探,尚有呼吸,甚是微弱,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倒了四颗七灵化虚丸喂袁启明服下,与一名“珶”命令道:“去牵一匹马来!”

那名“珶”才迈一步,却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抬头望了一眼碧蓝苍穹,又左右看了一看,顾自小声说道:“是我看错了?”

忽有人朗声道。“秦踏歌可在?”

众人闻声,四下找寻,并找不到说话之人。

又听那人道,“秦踏歌居然没来吗?”似有失落。

陆三川记得这声音,骤然紧张,转头四下张望,果在人群之中见到了贺安,不禁失声叫道:“是你?”

贺安见他,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栾氏兄弟也同时望见贺安,异口同声叫道:“武痴贺安?”

千行门门众与一众门客虽听说过贺安,却不曾亲眼见过,故当目光扫过贺安,以为是哪个不起眼的自己人,并未在意,直到陆三川与栾氏兄弟同时盯着贺安看,他们才反应过来,这位看似普通的中年男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五杰”之一,武痴贺安。

贺安身周数十袁宅门客忙后撤五步之外,手按剑柄不敢松懈。但他们心中知晓,倘若果真动起手来,剑有何用?

贺安已见惯此等场面,双眼扫过,见头碰头躺在地上的管中鲍与舒金耀,又见二十余截上下半身,便转望向趴在地上的巨大身躯,笑道:“镇山王也在呢!”言毕,望向陆三川。

栾不为以为他要对陆三川出手,骤然紧张,大呼道:“护佑少主!”珶与玥又齐齐将陆三川围在正中。

贺安双眉一挑,显然有些吃惊,问道:“你便是陆本炽之子?”

陆三川于包围之中将手一拱,面不改色道:“正是,敝人叫做陆三川。”

贺安稍稍斟酌,瘪着嘴说道:“三川...横也三条,竖也三条...陆本炽起名可真会偷懒。”

陆三川也笑了一笑。似乎两人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贺安目光已扫过站立的所有人,并未见到秦踏歌,顾自低喃了几句“他不是一心要打败乐莫生吗,眼前有个大好的机会,只需夺得游龙吟刀便可打败乐莫生,他却怎地不来?”贺安一心想着寻一个武功高强的对手切磋,至于什么武功秘笈,全无兴趣。

他抬头又望了一眼陆三川,想起静灵山来,便问道:“小兄弟,我依你所说去到福州寻找清风道长,却为何找寻不到?”

陆三川心中想到:当初为了引开贺安才信口一阵胡说,如今果然又要编造一个谎言去弥补。他不愿再说谎,便脑筋一转,说道:“师父许是厌倦生活,隐入深林去了,旁人自然找寻不到。”

贺安一听,觉得有理,也便不再追问,只是连连叹气:“也罢,也罢。”陆三川轻舒了一口气,却又听他说,“你既是陆本炽之子,身手应当了得,你过来,我们比上一比。”话才说完,想起陆三川曾被童奇所伤,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自己记忆极差。

陆三川却拨开人群,走至最前,手握剑柄剑尖朝下,向他抱拳行礼,面目十分严肃,恭敬说道:“过去我的确不曾习武,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贺前辈,请赐教。”

贺安微微一愣,倒也有些兴致,架起双掌,应道:“来!”

陆三川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只在刹那之间,左手握剑猛然冲出,长剑伴着一声剑啸,向贺安急刺而去。

贺安显然料想不到,呆了半分,毕竟身怀各种绝世武功,左脚插入陆三川两脚之间,侧头躲过长剑,双臂夹住陆三川左臂,叫陆三川动弹不得。

虽仅此一招,却引得众人大吃了一惊。

剑啸!

贺安松了手,一脸肃穆地望着陆三川,仿佛陆三川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过几日,你剑术便达如此地步,实属罕见。你师父是谁?”

陆三川便将自己练剑经过如实说出,只是并未提及苏青。

贺安听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极为开心。“妙哉!你天赋异禀,这才能在极短时间内将剑术修到如此地步,假以时日,定会成为绝世高手!”,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团被揉成球的淡黄丝绢,向陆三川递去,“我这里有套《描剑四凤》,乃是一精妙剑法,你且拿了去,苦心学习。”

陆三川接过那一团球,打开,只见一块二尺见方的丝绢上用简笔画着几个持剑人物,人物下方各有三四行小字,歪歪斜斜。“描剑四凤?我怎从未听说过这剑法。”

贺安叹了口气,说道:“贺某纵横江湖三十载,与不下百人交过手,仅败给过一人,便是‘画剑三风’林中立。吃了败仗,我自不服气,便自创‘描剑四凤’,每一字都压他一头。前几日我去到福州,找不到清风道长,便想再去会会林中立,岂知林中立去年便已惨死。只可惜,我再也胜不了他了。不过我看你资质甚高,料想不出十年定然有所成就。我将这剑谱赠与你,你可要好好练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陆三川觉得有趣,将倾尽心血的剑谱交与他人,只希望有朝一日他人能习得剑谱将自己打败,这是何等的寂寞?他正要拒绝,贺安挺身一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可奈何,只得将剑谱收入怀中。

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陈腾飞闻见两人谈话,嫉恨至极:这么简单就得到了绝世秘笈?当即气绝身亡。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五章 三生有幸

(新年快乐)

栾不为始终悬着一颗心,倘若贺安果真动手,他定然握剑而起身先士卒,全然没有想过后路。所幸贺安将剑谱交与陆三川后便踏风离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向那怔怔出神的“珶”又喝道:“快去牵马!”

栾为却是慢慢悠悠地抬起双臂,瞧了几眼伤口,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

栾不为稍稍撇过头,余光瞥了一眼栾为,严肃道:“栾为!我先送门主去到赤壁寻太夫医治,过些时候再回武昌。少主便交给你了。倘若你再犯错,门主定会将你脑袋拧下来!”

栾为双目一端,摆出严肃神情,“交给我了!”过不了多久便又松懈下来,哼着小曲将剑插回鞘中。

他们二人虽是兄弟,从不以兄弟相称。栾不为一丝不苟老成持重,常言“事无兄弟,若是栾为犯戒违规,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却从未下过狠手。栾为不拘小节,觉得兄弟也好姓名也罢,不过是一种称呼。

珶牵了马,为赶时间,翻身上马踏入桃仙谷,细软广阔的草地上便留下了一行马蹄印。

栾不为也顾不得其他,将袁启明小心放上马背,随后纵身一跃上马,驱马往赤壁赶去。

陆三川终于松了口气,却想起苏青来,两眼向四方找了又找,全然见不着苏青。他有些紧张,担忧苏青安危,不过想到陈腾飞等人自药房回来之后并未提起过“燕女”,也便稍稍放了心。

栾为信步上前,抱拳与他行礼,说道:“少主,我们这就回武昌吧!”

陆三川千辛万苦自袁宅逃出,自是不愿再回去,而眼前境况之下,似乎由不得自己。他便想在原地等候苏青,转念一想:在赤壁城外的客栈,各路人对于苏青百般嘲讽调戏,其中必然有我不知道的情由,但栾大哥他们混迹江湖已久,却是不好说了。倘若让众人见到了苏青,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只好点了点头,应道:“走吧。”转身前,余光又往药房方向瞥了一眼,屋依旧是屋,地依旧是地。

一行人迈步走出桃仙谷。树门之外停了四十余匹高大骏马,有一匹侧躺在地四肢僵硬,显然已死。陆三川心中想到:袁叔为了刀谱,可果真是倾巢而出了!

栾为牵过一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黑马,走至陆三川面前,拱手作揖,说道:“少主,请上马。”

陆三川环顾四周,见幸存者仍有五六十人,不好逃脱,只好翻身骑上马背。

苏青依着原路折回,经窗进到药房。药房内依是寂静无声,一如从前模样。她便自门口走出药房,却见药房之外的草地上印着几个杂乱脚印,顿时有些惊慌,依着脚印寻去,见尸体遍布,血流成河,赫然一副地狱惨象,哪里还有最初人间天堂的模样?

“陆三川!”苏青失声尖叫道,流着泪奔上前去,干净纯白的布鞋沾染上了殷红鲜血,她全然不惜,目光在尸体之间游走,心中祈祷不要见到那张面孔。

万幸。地上共有尸体二十一具,除却陈腾飞、舒金耀与管中鲍,其余皆是陌生面孔。

她虽流着泪,却笑了,呛出一只鼻涕泡。

陆三川随着众人策马而去。一路上,他虽想过驱马逃离,但一来自己骑术不精,二来,众人为保护他,始终将他围在正中,他便一直无法逃脱。眼看离赤壁越来越远,却离武昌越来越近,他愈加着急,忽勒马停下。

其余人也便跟着勒马停下。

栾为驰在最前,闻见身后马吁之声,勒马停下,提着缰绳转过身来,走到陆三川身旁,疑道:“少主,怎么了!”

陆三川灵机一动,说道:“栾大哥,我想先去到赤壁城中,买一坛古井杏花酒。”

“古井杏花酒?”栾为一听,顿觉口内一酸,涌出涎水。

陆三川趁热打铁:“只是我并不十分懂酒,怕买到掺了水的假酒,栾大哥,你可否与我一同前往。”

栾为自然欢喜,恨不得立刻拍马赶去,买个三五坛抱酒痛饮,但眼下情况特殊,袁宅空空荡荡,千行门群龙无首,倘若自己跟着陆三川去了,定要花费个一天半天,倒也还好,若是在城中撞见栾不为,更少不了被一顿呵斥。

思前想后,美酒的诱惑实难阻挡,他便与一众人吩咐说道:“诸位便先自归原位,千行门暂且关门休业。我陪少主去一趟赤壁,去去就会。”

众人连声应允,拍马离去。

栾为初时还担心撞见栾不为,提心吊胆的,但听陆三川讲述古井杏花酒之美,便渐渐忘了担忧,大笑道:“少主,你何时竟如此懂酒?”

陆三川同笑道:“心知酒,方知酒味。”

二人侃侃而谈,直至赤壁。

陆三川只在城外的小客栈听说过古井杏花酒,至于哪里有买,全然不知,只好一路走着,苦思下策。

每路过一家客栈酒店,栾为便要迈步而入,陆三川次次将他拦下,说道:“并非此地,并非此地。”直到第六家酒店,栾为被拦下之后,闻着酒香,终于有些不耐烦,“古井杏花酒乃是赤壁名产,家家皆有,少主你却为何偏偏挑三拣四?”

陆三川这才恍然大悟,被栾为一通责怪也不气恼,笑道:“大约是我记错了,快请,快请!”

这家名为“博彦”的酒店相当大气,分上下两楼,仅是一楼大堂便有不下二十张方桌,再加二楼雅间、包厢,大约可供百人同时饮酒。

陆三川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才坐下,便有小二吆喝着迎上来,“客官,您要点什么?”

他微微一笑,礼貌说道:“劳烦来一壶古井杏花酒。”

小二笑道:“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的酒是按坛卖的。”

栾为道:“那就来两坛!再加两盘牛肉!”声音尤其洪亮。

邻桌坐着二人,桌上放着两柄佩剑,显然也是江湖中人。那二人端起碗正待饮酒,闻见栾为大喊,显然颇为不悦,举着酒碗转头望来,见是栾为,不由得大吃一惊。二人对望一眼,即刻放下酒碗,匆匆出门而去。

小二忙追出门去,“客官还没给钱!”却哪里找得见他们踪影?

待酒上桌,栾为问小二讨了一只酒碗,陆三川酒量小,计划着灌醉栾为独自出逃,便问小二讨要酒杯。

酒店内酒香缭绕,栾为虽不曾喝上一口,却早已是醉醺醺的,半寐半醒,将大手一拍,喝道:“用什么酒杯!用碗!”

吓得小二赶忙离去。

陆三川这才知晓,袁启明不让他与别人同饮的真正原因是他酒品实在太差。尚未喝醉便是这般德行,若是果真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将这酒店拆了?

酒碗上来之后,栾为便乐呵呵地摘去封坛,倒了满满一碗,顾自饮下,不由得大叹一声,赞道:“好酒!”见陆三川傻愣愣地不知所措,便替陆三川摘取封坛,为他也倒满一碗,“少主,喝酒!”

陆三川不胜酒量,望着轻轻摇晃的酒面,斟酌这一碗下去必定喝醉,便说道:“好酒敬知音,栾大哥,你也满上,我们干一碗!”

栾为求之不得,忙倒出一碗,双手举杯,说道:“干!”

陆三川学着他的模样,双手举杯向前一伸,说道:“干!”却趁栾为仰脖喝酒之时,将大半碗酒泼洒在地,留下浅浅一盏,灌入口中。尽管所剩不多,他仍是担忧自己会醉,便又往外漏出不少。

栾为饮酒下肚,又是一声大叹,见陆三川胸前一片湿润,当他将那一碗酒尽数喝下,拍掌笑道:“少主好酒量!”

陆三川心中一惊,忙四下一阵查看,见酒店内喝酒吃肉之人俱是寻常百姓,桌上并无刀剑兵器,这才舒了一口气。

栾为喝得兴起,便不再顾及陆三川,顾自倒酒畅饮,不过一会,酒坛内便已空空如也,任他怎么倾倒酒坛,再流不出一滴酒来。

陆三川忙将身前酒坛向栾为推去,“栾大哥,我这有。”

栾为将酒坛磕在桌面,大手一挥,“不,那是你的酒。小二,再来两坛古井杏花酒!”

小二见他喝得面红耳赤双眼迷离,怕他酒后闹事,便只敢站在陆三川身旁,望着他赔笑道:“爷,您都醉成这样了还喝啊!”

栾为双眉一拧,拍桌大声喝道:“谁说我醉了!区区一坛酒,我怎会醉!你是不是怕我没钱!”他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叫道,“去给爷拿酒!”

哪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小二立刻堆起笑脸,收了银子小跑而去。

栾为的确没喝醉。他醉的是心。在袁宅,他常独自一人饮酒。门客知晓他酒品差,便不与他喝酒,只是碍于袁启明面子,不好正面拒绝,说些“今日身体不适”之类,他又怎会不知。而今,陆三川肯陪他喝酒,他自然欢喜,便放开了去喝,任由酒精麻痹神经。

过不一会,小二捧来两坛酒,放在桌上。

栾为拍去封坛,嫌酒碗喝酒麻烦,索性直接举起酒坛往嘴里倒酒。

陆三川窃喜不已,抱起酒坛往酒碗内倒了小半碗,双手举碗向栾不为敬道:“栾大哥!今生万幸得以遇见你,这一碗酒,我敬你!”

栾为喝得有些喘不过气,正要放下酒坛小憩,听他一句话,便又“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将一坛酒喝得精光。

陆三川趁机道:“栾大哥,我有些内急,去去就来。”

栾为全然不知是计,沉浸在畅饮的满足之中,随口说道:“快去快回!”

陆三川便离开座位,却是脚尖一转,往门外走去。才出酒店,却忽然眼前一黑,只听得有人说道:“抓住了!走,快回山寨!”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六章 蠢贼

古井杏花酒与其他酒有所不同,浓烈酒香混着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千折迂回百转悠长,令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栾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直到喝完第六坛,才想起陆三川来,望见对面空空如也,笑道:“少主果真是豪气,连净手都如瀑布那般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言毕,向上一跳,瞪大双眼“呀”了一声,“少主不胜酒力,该不会是倒头插入茅坑了吧?不行,我得去看看。”

小二在酒店内干了有些时候,见过不少酒后闹事的客人,见栾为踉踉跄跄地向自己走来,心一提,便要逃走。

栾为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小二肩膀,将战战兢兢的小二扳过身来,望着似哭似笑的小二,笑问道:“小二,茅房在哪?我家少主栽进去了!”

小二虽然胆战心惊,却不忘职业操守,听他提及“少主”,便知晓是那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陆三川,反问道:“你说的是陪你饮酒的少年?”

栾为点了点头,“那是我少主,他说内急,去了茅房,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二抬手指了指门外,“他没去茅房,我看他出门去了。”

“什么?”栾为顿时惊醒,醉意全无,忙奔出门外,却哪里还找得见陆三川。

“嗨!”他捶胸顿足重重叹息了一声,回去握了佩剑,去往赤壁四处寻找陆三川。

待陆三川再见光明,发现自己倚墙坐在一陌生房间。面前站立着三人,个个凶神恶煞面目可憎,显然不是什么善茬。陆三川心中明白,他们定是为了刀谱而来。

站在中间的一人最为高大,披着狐裘,下巴满是胡渣,右脸上有道骇人伤疤,自眉尾直至嘴角。

身旁二人虽也是面目狰狞一脸凶相,气势稍逊。

正中那狐裘大汉道:“是这个小子吗?”声音低沉粗犷。

他左畔一人应道:“就是这小子!生得干干净净,却是斯文败类。浑身酒气,不是败类还会是什么。”

正中那狐裘大汉大手伸来,抓住陆三川衣领,将陆三川提至眼前。

陆三川近了才看清,那人左眼眼珠裹着一层白翳,黯淡无光,显然已瞎。完好的右眼转了又转,见陆三川面不改色,愈加恼怒,双眉之间挤出一个“川”字,怒吼道:“好小子!行刑!”

陆三川只觉振聋发聩,有粘湿的液体扑面而来。他忙闭上双眼,却察觉有两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用力向外拉扯。他自是不从,睁开眼奋力挣扎,两腿一收一蹬,便将那抓着脚踝的两人踢开,在地上连滚两圈。

狐裘大汉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也不管躺着地上痛苦呻 吟的两人,抽出一柄大砍刀,便往陆三川两腿 之间砍去。

陆三川赶忙两手撑地,将身向后推移数尺,忽然发现自己双手自由未被束缚,便急忙四下找寻佩剑,见佩剑放在首座茶几上,迅速站起大步奔去。

狐裘大汉劈了一个空,大刀砍在地面火星四溅,怒气更盛,大喝一声,再次举刀往陆三川冲去。

陆三川左手已抓着剑鞘,闻见震天动地的喝叫之声,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往狐裘大汉刺去。

剑尖停在狐裘大汉面孔一寸之外。

狐裘大汉双手举着刀,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心无波澜,索性将砍刀一扔,视死如归,“本事比不过别人,我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便你!”

恰时有一女子迈入屋内,见二人坐在地上。狐裘大汉巨大的背影凑巧挡住陆三川,女子也便没有看到,如同往常那般,迈过门槛,随意踢了那二人两脚,嬉笑道,“奔叔城叔,你们玩什么呢,怎坐在地上?”

那狐裘大汉一听,却顿时软了双腿,噗通跪倒在地,对着陆三川连连磕头,全无方才的大义凛然。“大侠,求求你放过我女儿。是我命人去绑你的,与我女儿全无干系,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女儿。”

陆三川听得一头雾水,也便没那么紧张,剑尖微微下垂,片刻之后懂了大概,问道:“你为何将我绑来此地?”

狐裘大汉转又愤怒,瞪着陆三川狠狠地道,“因为你调戏我宝贝女儿!我要将你丁儿切下来喂狗!”

陆三川不觉好笑:身陷苦境却还这般口出狂言,此人果真是不明真相。但想起女子进屋前后,狐裘大汉的反差,他也便明白了,收剑入鞘,淡淡问道:“姑娘,你可曾见过我?”

女子见陆三川握剑指着狐裘大汉,本以为父亲命悬一线,正待求饶,见陆三川收了剑,才放松下来,轻舒一口气,摇头道:“不曾见过。”

狐裘大汉有些吃惊,转过身愣愣地看着女子,“二十,不是他啊?”

女子颦眉撅嘴,显然有些不悦,“我不是说了吗,我都已经把他杀了。爹,你又只听半句话!”

狐裘大汉也不恼怒,乐呵呵地站起向女子走去,“当时爹听你说被人欺负,哪里还有心思在乎别的,当即命阿奔阿城下山去到赤壁抓人。”

虞一奔与苏江城也笑呵呵地从地上爬起,向女子围拢过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陆三川望着四人,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个什么事?

四人闲扯了几句,才终于想起陆三川来。狐裘大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与他抱歉,“不好意思啊小兄弟,我们哥几个脑袋不太好使,这才将你抓到了这里。”

陆三川摇头表示并无大碍,心道:也是幸亏你们,我才得以顺利逃脱。

狐裘大汉见他心胸宽阔,甚是喜欢,抬手拍了拍陆三川肩膀,大笑道:“小兄弟果真良心好,你若不嫌弃,我们拜个把子如何?”

陆三川只觉狐裘大汉那只巨大的手犹如铁锤一般,在肩膀重重捶了两下,右肩本就有伤,经狐裘大汉如此一捶,伤口便又裂开,流出鲜血。不过右肩本就被鲜血染得通红,也便没有什么变化。他只好咬牙强忍。

那名叫“二十”的姑娘脸颊一红,嗔怒道:“爹!你又胡来了!莫名其妙把人家绑来却说要拜什么把子!况且,你看人家生得白白嫩嫩,显然没什么力气,你怎么能这么大力气拍人家肩膀!人家疼得脸都红了!”

狐裘大汉这才知晓自己下手过重,忙收了手,谦道:“小兄弟,你还好吧?”

阿奔阿城却不在意,笑眯眯地望着红了脸的二十,打趣道:“看我们家二十,左一口人家,又一口人家,对这小兄弟多关心啊。”

阿城附和道:“是啊是啊,二十嫌我们两个又老又馊,没甚趣味,如今来了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伙子,自然喜欢的不得了。”

两人一唱一和,二十脸颊更红,气得跑出门去。

狐裘大汉两眼一瞪,大骂道,“你们这两个老家伙,嘴巴那么碎是不是巴掌没吃够啊!去把二十给我找回来了!”

阿奔阿城也不恼怒,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出门去找二十了。

闲谈过几句,陆三川才知晓狐裘大汉姓王名威民,是个山贼。

虽然如此,王威民却不曾完成过哪怕一笔“生意”。他有三个不抢,不抢流落他乡的难民,不抢徒步跋涉的百姓,不抢赈济救灾的官银。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各种金镖银镖可以动手。但他武功又不甚高强,哪里是那些镖师镖头的对手,常常过不了几招便落荒而逃。

若是仅此,也便罢了。王威民偏偏还是个榆木脑袋愣头青,记不住事不说,还常常犯傻。山寨之初本有六十余人,走的走死的死,渐渐的便只剩下了三人。

终有一天他幡然醒悟,明白若长此以往,定会饿死在山寨。

他便下了狠心,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伤口,让自己看上去凶狠一些;为谋生路,也决定但凡有人路过,只要是形单影只的,必定下手。

可他心肠软,始终下不去刀,即使抢了百姓财物,只要百姓跪下来磕几个头流几滴泪,他便会将所抢财物尽数返还。

陆三川觉得好笑,“那你为何占山为王?”

王威民叹了口气,“我生在一户农家,清贫如洗,但一日三餐能够吃饱,我也满足。只是好日子没持续多久,国家开始打仗,打仗了民间便乱了,什么山贼土寇横行霸道,将乡里一通洗劫,乡亲们死的死伤得伤,活下来的没几个。我只会种田,但田地又被那些山贼土寇糟践得一塌糊涂。我没有法子,只好上山来,当了这遭人白眼的山贼。

不过我可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说到这里,他还“嘿嘿”笑了几声,洋洋自得。

陆三川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人,便只是笑了一笑。

过了许久,阿奔阿城还没回来,王威民有些按捺不住,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向门外望了又望。

陆三川见他望眼欲穿,说道:“王大哥,既然你心中担忧,还是亲自去寻找二十姑娘吧。”

王威民便即裂开了嘴,笑道:“好嘞!”跑出屋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七章 情锁

陆三川独自一人于屋内,百无聊赖,便开始打量起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似是会客厅,亦或是聚义堂之类。正北对着门口有一尊两人高的关公大像,手持偃月刀,头戴绿巾帻,金刚怒目髯须飘纵,威风八面。

关羽像前便是一张主座,櫈面离地三尺余高,虎头扶手,显是王威民之位。

主座左右各列着五把交椅,诉说着建寨之初的辉煌。而如今,交椅油漆剥落,露出带着些许苍白的土黄色。

陆三川忽觉得王威民有点意思,虽然有些愚笨,掩盖不了他内心深处的单纯善良,同时却也颇同情王威民。

乱世,良民如何安活?

陆三川站了有些时候,双腿酸麻,欲寻位而坐,毕竟是客,不得主人允许贸然入座显得无礼,他便只好站着。

又过了好些时候,却见苏青走入屋内。

苏青虽依旧绷着一张面孔,嘴角微微上翘,声音之中亦是带着几分欢愉,“你没事吧?”

陆三川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可有在外头见过三男一女?”

果不其然,苏青道:“见过,杀了。”

陆三川双目一瞪,不敢相信苏青竟这般轻描淡写地便说出了口,似乎她杀的不是人,而是猪羊鸡鸭之类的牲畜。

苏青见他睁大了双眼,也有些惊慌,补充道:“他们是这一带的山贼。”

陆三川已然怒火中烧,大吼道:“那又如何?”

苏青想不到陆三川会有这么大的火气,眼睁睁地望着陆三川,呆了半晌,重新镇静下来,冷冷的道,“是山贼便要杀。”

陆三川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怒道:“可那是鲜活的生命!”

遭陆三川接连高声斥责,苏青也颇烦闷,一对明眸渐渐生出怒意,声音也是重了几分,“我若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

陆三川愈加觉得她无理取闹,几乎是咆哮道,“你是不是觉得天下间所有人都要杀我!”

苏青也便怒了,双眼渐红,却仍刻意压低着声音,“我是为你好。”

陆三川愣了一愣,仰天大笑三声,咆哮道:“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接近我也是为了刀谱!”他白皙的脖颈上三条青筋暴起,甚是骇人。

苏青不敢相信他竟会说出这般话,呆呆地望着陆三川,双目渐湿。

陆三川毫不怜香惜玉,见她眼泪汪汪,反笑道:“哭?女子有三宝,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哭完是否要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以逼我认错?”说罢,声一狠,厉喝道:“姓苏的!别再这里假装好人了!”

苏青忍无可忍,“铖”的一声抽出剑,正对准陆三川,低声说道,“对,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果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剑尖却是左右摇摆,颤抖不已。

陆三川丝毫不怵,赤手抓住剑身对准自己心脏,声色俱厉,“对准,刺!”

苏青见他赤手抓着剑身,心痛不已,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便再也耐受不住,狂涌而出。她张着嘴,却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才自喉咙飘出一声“啊”。

陆三川全然不惜,双眼喷射怒火,灼烧着苏青双目,见苏青半晌不说话不动弹,便狠狠甩开剑身,丢下一句狠厉的“不要再跟着我”,走出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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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在山寨四处寻了许久,才在山门以东三丈之外找到了王威民等四人的尸体。四人横竖躺在地上,俱是一剑毙命。

陆三川愈加心酸,愧疚难忍,双膝跪地向四人磕了三个响头,低声自言自语道:“王大哥,你能放过别人,别人不一定会放过你。你不害我,我却害了你,当真抱歉。”言毕,又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蹲下,双手抓着剑鞘,欲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

他右手本就有伤,加之右肩伤上加伤,过不多久,右臂酸痛无力,只好垂在身侧,仅用左手抓着剑鞘刨土。

剑鞘不似铁锹,底端没有刨土之用的铲面,刨起来便事倍功半。陆三川刨了一炷香时间,也仅仅是刨出了一条浅浅沟壑,左臂却异常酸麻,再也使不上劲,便只好坐在地上,望着那一条浅沟发呆。

过不多时,有一剑鞘插入浅沟,替他刨起土来。

陆三川回过神,见是苏青,怒火复沸,酸麻无力的左手握住剑鞘将那正在刨土的剑鞘劈开,不耐烦道:“这里不需要你。”

苏青垂着头,似犯了错的孩童,声音极低,“我来帮你。”

陆三川“噌”地站起,剑鞘直指苏青,怒喝道:“这里不需要你!”

苏青也站起身来,双眼红肿,显然不久之前大哭过一场,“可你本就有伤...”

她话未说完,陆三川便抽出剑对着她面孔,正如在厅堂之中,她也曾握剑指向陆三川。“你若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苏青呆呆地望着陆三川许久,抬手抓住剑身,对准自己胸口,“你如果下的去手...一剑便可。”她想赌一把。

陆三川怒吼道:“你以为我会手软吗!”说罢,竟毫不犹豫地挺剑刺去,只听得“扑哧”一声响,长剑刺入苏青身体。

她赌输了。泪如雨线,嗒嗒滴落。

陆三川全然不惜,反而愈加疯狂,大吼着将剑刺得更深。剑尖碰到骨头,便再无法深入。他大叫一声,踏步前冲,欲在苏青身上捅出一个大窟窿来。苏青又能如何?只能接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

树干震了一震,那不愿离开树枝的枯叶便只好被迫放手,缓缓飘落,望着曾经的温柔乡越来越远。

陆三川吐出一口火气,松了手,闷声不响地转身离去,捡起剑鞘继续刨土。

直到黄昏时分,他才终于刨出一个可容四人的土坑,将王威民、阿奔、阿城与二十一同埋入土中。

陆三川转过身,见苏青人影不再,那柄剑插在树干上,在晚霞的印照之下,一片火红。他并没有说什么,拔出剑,沉默着走去厅堂,取了关公像前的主座,“咔咔”几剑将背倚拆下,右手拉开衣领,左手伸入,在右肩沾了鲜血,在背倚上自右向左写下“阿奔阿城、王哥威民、姑娘二十”,又在“王哥威民”下方写上硕大的“之墓”二字。

他将背倚当作墓碑,插在四人坟前。

偌大的山寨便仅剩下陆三川一人。他不知四人是否还有家眷,但四人因自己而死,自己为他们守七天孝,应是理所当然。

他在山寨之中寻了麻绳,做成孝帽戴在头顶,坐在坟墓边上,翻起了贺安赠与的《描剑四凤》。

不知贺安是否看过“画剑三风”的剑谱,还是贺安听剑法叫“画剑三风”,便以为此剑法只有三招,自创“描剑四凤”之时,为压“画剑三风”一头,招式也便只有四招。

第一招,贺安取名为“振翅驱风”,第二招,贺安取名为“利爪破风”,第三招,贺安取名为“金喙捣风”,第四招,贺安取名为“凤翼天翔”,果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林中立。

陆三川见着图中小人握一柄长剑,剑尖却是朝向自己,下书“轮回之理,转守为攻,是得天造地设,物俱其变,以面之全盖速之疾。”

他以左手二指为剑,跟着比划了几招,觉得莫名其妙,不得丝毫之理,“贺前辈为何如此?剑尖朝向自己,如何打败对手?想必是贺前辈琢磨武道之时,走火入魔,这才胡编乱造。”

他继续往下看,第二招“利爪破风”,剑尖却是斜刺向上,下书“画剑三风,如龙如蛇,我便向天借力,入得四剑。”

陆三川稍稍比划一招,毫无作用,便继续往下看,“金喙捣风”、“凤翼天翔”,愈加胡言乱语。这似乎并不是剑谱,而是贺安信手涂鸦。

不过想到贺安名列“五杰”,对于武学甚是痴迷,每日想的做的,定与武功有关,这剑谱看似荒唐,其中定有他难以参透的奥妙。他便将这四招牢牢记在心里,闲暇时刻,便握剑尝试,每每尝试,不得要领,便只好练习挺剑直刺。

第六日晚,陆三川独坐坟旁。风轻云淡,天上群星璀璨,虽不如夏日那般漫天皆是,也算一道靓丽风景。他左手撑地,仰头望向北斗七星,却莫名想起了苏青,心中酸甜苦辣一应俱全。

忽有“簌簌”声响,似野兔奔走路过。

陆三川骤然警觉,握剑在手,弓身轻步循声走去,将至山门,忽有一柄冷剑袭来。他大吃一惊,赶忙侧过脑袋躲过那一剑,余光斜瞟,见是一黑衣之人。

黑衣人见一剑刺空,反手改削。

陆三川抬剑上插,将剑挡下,顺势压下手腕,长剑便向黑衣人笔直刺去。

黑衣人早已料到,右臂一收,在半程将陆三川长剑打掉。

二人交手十余回合,各讨不到便宜。

陆三川正待发力,黑衣人却纵身一跃,遁入黑暗之中。

陆三川知晓自己追赶不上,也便不再追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夜空,心有疑问:此人武功远在我之上,却为何次次手下留情?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八章 七日守孝

陆三川隐隐有些知晓,觉得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自己刺了一剑的苏青。至于为何趁黑来袭,大约是放心不下,特来探望吧。故黑衣人武功虽高,只是随性地刺了几剑,并未痛下杀手。

他想起六日之前,苏青无助弱小的眼神,心头一阵疼痛。

虽然苏青冷血无情,对于自己却甚是关怀。

“哎。”他愁肠百结,终绕不出人世情暖,叹了口气,将剑插回鞘中,“待七日一过,我便去寻她吧。”

寂夜无声,星耀长空,陆三川倚坐在坟旁的树下,脑袋枕着右手,以左手二指为剑,比划着“凤翼天翔”,依旧探寻不到此招奥秘,便只好苦笑一声,侧身躺下,合眼睡去。

翌日,晨光微熹。朦胧之中,陆三川似听到有人说话。

一声清澈,带着几分傲慢:“真是想不到,大清早的,便有这么多人来到桃仙谷寻找游龙吟刀的刀谱。”

一声沙哑,似曾相识:“是啊,桃仙谷本如世外桃源那般,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如今被糟蹋成什么模样,血流漂杵横尸遍野。众人为了刀谱,在桃仙谷四处挖掘,那些花草树木倒的倒,烂的烂,哪里还有洞天福地的样子。”

一声圆润:“听说贺安早已去过桃仙谷,会不会...”

傲慢之声道:“不会,贺安对对手的渴望远胜过秘笈,自是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这刀谱上。”

沙哑之声道:“华少言之有理。桃仙谷实在人多口杂,假使果真被我们找到刀谱,不一定逃得过别人双眼,到时别说刀谱,甚是连性命都可能不保。我们还是先做休息,待到夜深人静,再去求索。”

圆润之声道:“哎?前方似乎有人?走,我们过去看看。”

过不一会,陆三川忽侧腰一痛,立刻睁眼惊醒,眼前现出两对布鞋一对马靴。

傲慢之声道:“喂,小子,你怎会睡在这里?”

陆三川强忍怨愤,右手抓了剑鞘杵在地面,慢慢悠悠站起,向三人望去,却忽然心中一惊。

站在中央的那人一身华袍,腰佩青玉,脚蹬两只马靴,盘发成髻在后脑,显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左畔一人一身青衣,头发披肩,约是跟班随从。右畔那人陆三川却是见过,便是侥幸得以逃脱的陈枳安。

陈枳安见是陆三川,倒也有些吃惊,愣了片刻,眼珠提溜一转,露出狡黠笑容,片刻之后又锁了双眉,佯装不耐烦道:“喂,华少问你话呢!”

陆三川自然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若是与身旁那二人告之实情,二人定会将自己绑了施刑逼问刀谱下落,倘若装作初次见面,随意扯谈几句,骗过二人,再伺机而动,刀谱便归他一人所有。

陆三川不笨,与一人为敌总好过与三人为敌,便答道:“昨夜路过此地,我行路匆匆疲惫不堪,抬头见有屋楼,便进来休身养神。”

戴华哼了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说词,双眼锐利如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说道:“此地本为山寨,归蠢贼王威民所有,你若果真路过,又怎会有胆量留宿在这山寨之中?”说罢,向木碑望了一眼,便即明白,“原来如此,你是那蠢贼的同伙!大约有什么人夜袭山寨,与你们大打出手,蠢贼手笨脚笨,遭人杀害,而你侥幸躲过一劫。哼,到底是有情有义,还特意折返回来葬了蠢贼一家。”

戴华左畔的徐行恍然大悟,“所以,他才会在墓碑上写‘王哥威民’。华少果然好智慧!”

陈枳安也连声赞叹道,“不愧是华少,才智过人文武双全,当真是在世杜元凯。”

戴华听着二人溜须拍马,下巴微扬志满气骄,甚是得意。

陆三川见不惯徐行与陈枳安的阿谀奉承,便别过头去,不愿再见,只听戴华又说道,“你既也是山贼,我们便将你捉了,送去官府,也算功德一件。”

陈枳安暗叫不好,脑筋飞转,眼见戴华已按住剑柄,脱口而出,“且慢!”

戴华双眉轻锁稍有不悦,“怎么?”

陈枳安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拖延之计,只好说道:“华少,小心为妙!”

戴华冷冷哼了一声,抽出剑,势在必得,“家父乃是十生之一,我虽不如父亲那般武艺高超,毕竟跟随父亲学武已有十载,难道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山贼?我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父亲亲授于我的一套潇湘夜雨。”

陆三川微微一惊。他倒也听说过“潇湘夜雨”,剑术华丽穷工极巧,是戴恩德的成名之技。五年之前的武道大会,戴恩德正是凭借此招,打败了当时风头无二的陈腾飞。眼前的华贵少年既为戴恩德之子,武功必然了得,自己显然凶多吉少。

徐行识趣地退后几步。陈枳安虽然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盯着戴华,一边缓步撤出三丈之外。

只听得“铖”一声响,戴华已握剑在手。他分明不将眼前的“山贼”放在眼中,毕竟自己是名门之后,而眼前的“山贼”瘦弱不堪,且右肩一片血红,显然有伤在身。虽然胜之不武,但是世人只知我擒了山贼,却不知他身上之伤是何人为之。

“小子,纳命来!”

戴华一声喝叫,提剑便往陆三川刺去。

陆三川虽知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愿再费口舌,当即抽剑刺去。他只会一招抽剑直刺,这几日中,闲来无事便练抽剑直刺,如今,速度可堪迅雷。

戴华本以为陆三川不过泛泛之辈,也便没有全力以赴,却忽然见他举剑刺来,其速甚疾,已然闪避不及,赶忙将手腕一转,手中长剑撞上陆三川来剑,将来剑撞开几分,却仍旧被伤了左肩。

“你!”戴华双目怒睁,气得说不出话,一声大喝,竭尽毕生之所能向陆三川攻去。

陆三川如何招架,交手不过五招,浑身便多出了四道伤口。只有一招侥幸躲过,倒不是因为陆三川身法敏捷,而是戴华学艺不精。

戴华眼到手到,长剑刺入陆三川手背,轻轻一挑,陆三川便再也握不住剑。戴华仍不满足,要彻底找回失去的面子,长剑接连四发,在陆三川左眼角以下的颧骨画了两道十字。

陆三川甚是疼痛,却不愿发出一声惨呼呻吟,瞪着两只狠厉眼睛盯住戴华。

戴华笑过两声,见陆三川瞪着自己,便又不痛快,扬手一巴掌扇在陆三川脸上,低声道:“磕头,说戴大侠武功盖世英明神武。”

陆三川心火愈盛,依旧睁着一双愤恨血红的眼睛,见他扬手欲掌第二掴,右拳骤然轰出,正砸在戴华胸口,戴华手在耳旁来不及挥出,便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喷出鲜血向后倒下。

徐行与陈枳安同惊叫一声:“华少!”

陈枳安吃过陆三川一拳,知晓这一拳威力极大,虽戴华武功比自己来得高强,内力修为也是深厚不少,吃了这一拳却也不会好受,忙一个箭步冲去,抱住戴华,好似抱着一尊金闪闪的财神像。

徐行与戴华一同长大,二人情同手足,眼见兄弟受伤,自是怒不可遏,拔剑便往陆三川胸口刺去。

陆三川正盯着戴华大喘粗气,浑然不知有人举剑刺来。

剑尖离陆三川胸口尚有三尺距离,斜里忽然杀出一个人影,将徐行长剑挑开,反一剑刺入徐行胸口,将他当场击杀。

陆三川呆呆地望着,任由那一头秀发甩在自己脸上,沁香扑鼻。

苏青见三人一死一伤,也便没了警觉,忙转过头,见陆三川浑身是伤,急道:“你要紧吗?”

陆三川望着心急火燎的苏青,双目渐湿无语凝咽:昨晚,果真是你吗?你待我无微不至,我却恩将仇报...即使我这样,你还愿意伴我身旁。

苏青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受伤实在厉害,才致无力开口,便愈加心急,几乎要哭出来,“喂,陆三川,你说话啊!”

陈枳安两耳一动,忽然呆了双眼,愣愣地抬起头,望向陆三川,想起过往曾经,惊道:他便是陆本炽之子?难怪有这般深厚的内力!眼下戴华昏迷,徐行惨死,正是夺刀谱的大好时机。

他默声冷笑,捡起落在戴华身旁的长剑,心道:只需杀了这个女的,游龙吟刀的刀谱便归我一人所有了!眨眼之间,他起身刺向苏青背心。

苏青担忧陆三川的伤情,也便无心顾及周围情况,却忽然背心一痛,低头见一柄剑穿胸而过。她立即回身削剑。

陈枳安料想不到,张着嘴见长剑削来,正中脖颈,割断了大动脉,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淌不止。他惨叫一声,捂着伤口跑下山去。

苏青顿觉气短,长剑落地,身子也软绵绵地要倒下去。

陆三川一声哀呼,抱住苏青,痛哭道:“苏姑娘...”

苏青嘴唇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嘴角却勾起。这是她第一次露笑。“陆三川,你终于肯叫我了...”

第一卷 轻鸿 第二十九章 行走江湖讲的是一个义字

陆三川无心赏这淌血白玫瑰,尽管双手右肩皆有伤,一把抱起苏青,狂奔而去。

苏青头倚在陆三川胸口,闭着双眼,沉溺其中。虽然来得晚了一些,虽然可能以后再也无福享受,仅此一次,也够了。

陆三川本就无多少气力,抱着苏青狂奔小半个时辰,已然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他不愿放手,手中沉甸甸的,可是对他有莫大恩情的姑娘,自己还没来得及报恩,怎能允许她撒手人寰。

眼见赤壁越来越近,他终于见到了丝屡希望,低头与苏青说道:“苏姑娘,我们...”而怀中苏青双眼紧闭,面带微笑,一脸安详。

他咬着嘴唇,强忍悲恸,直到嘴唇也破了,咸腥的鲜血流入口内。脚步不曾停下,疯狂牵拉,直冲入一家医馆之中。

“大夫,救人!”

大夫是个花甲老人,连下巴的山羊胡都是一片灰白。他正在百子柜抓药,闻见陆三川喊叫,双眉一皱,头也不回地道:“瞎嚷嚷什么!”

陆三川情不能自控,浑身颤抖不已,将苏青轻放在大堂的桌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抓住大夫双肩,又叫道:“大夫,救人!”

大夫双肩一甩,甩开陆三川双手,顾自望着百子柜外的标签,找寻所需中药,“就烦你们这帮混江湖的,只知道大声嚷嚷,不讲礼数。”言毕,终于找到了“川断”,伸手捏住铜把手,轻轻拉开。

陆三川这才稍稍镇静了下来,向大夫鞠了一躬,谦道:“大夫,实在对不起。人命关天,还请你救救我朋友。”

大夫捏了一小把川断放在秤盘之上,双手提起戥子,轻轻拨动秤砣,直到一钱半,“不救!”

陆三川急了,声音便又高了几分:“救人性命不是你们的天职吗?”

大夫有些不耐烦,将川断倒在一张油皮纸上,白了他一眼,“谁说大夫必须救人?我心情不好,便不救!”

陆三川情急之下,拔剑指向大夫,怒道:“你救是不救!”

大夫两眼一瞪,也是恼怒不堪,抬手拍了拍自己胸脯,“怎么,还敢威胁我?来,往这里刺!”

陆三川早已失控,遭他这般挑衅,便毫不犹豫地挺剑刺去,一剑刺穿大夫胸膛,随后赶忙归剑入鞘,重新抱起苏青,大喊着“大夫救人”出门而去。

过不多时,又寻到一家医馆。医馆内已人满为患,多是伤了手脚的,也有严重者,头上包着纱布。

有人认得苏青,见苏青双眼紧闭躺在陆三川怀中,大笑了一声,说道:“燕女竟也有这样的一天。”

这大夫是个四五十岁的微福中年人,面色红润,下巴尤其丰满。大夫抬手拍了一把那人脑袋,带着些许恼怒道,“受了伤就老老实实的,还讲这许多废话。小兄弟,把病人抱到内堂来。”

陆三川“哦”了一声,跟着大夫走入内堂。

内堂内同有三人,俱是受伤严重者,但皆已处置妥当,浑身包着纱布,生龙活虎的,见陆三川怀中的苏青,不怀好意道:“哟,燕女受伤啦?”

“董大夫,这女的受伤这么重,是不是要脱光光才能治疗?”

“哈哈,这下有好戏看了。”

董大夫白了他们一眼,低声道:“滚出去。”

三人只好闭上嘴,悻悻走出内堂。

陆三川心想:这董大夫不知是何来头,竟能将这帮桀骜不羁的江湖人士训得服服帖帖。

内堂内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蓝色斑点床被。董大夫掀开被子,让陆三川将苏青放在床上,随后喊道:“婆娘!”

只听得一个女声道:“来啦!”

过不一会,有个身段婀娜的女子撩帘走入内堂。那女子约莫四十来岁,风韵犹存,显然保养极好。女子瞧见了躺在床上的苏青,笑道:“老东西还挺保守。”

董大夫换了一张面孔,不再绷着一张脸,而是笑眯眯的。陆三川觉得,董大夫笑起来像极了寺庙中那袒胸露乳的弥勒佛。

董大夫道:“这大闺女大约是这小兄弟的爱人,我又怎能瞧人家身体?过会我转过身去,由你操手。若有疑问,问我便可。”

女子咯咯娇笑了几声,朝陆三川摆了摆手,“小伙子,你先去屋外守着,可别让那帮糙汉子进来。这姑娘伤得不轻,我们得快点。”

陆三川不懂医术,见苏青衣裳满是血迹,也知情况危急,连连点头,赶忙走出内堂。

大堂,一帮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心中不曾卸下防备,各自心底明白,对方是为了刀谱而来,在桃仙谷动了手,这才受了大大小小的伤。眼下,有伤在身,不便乱动,便只好客客气气的,不敢惹了别人。

郭文宇左臂被人砍了两刀,虽包着纱布,已有丝丝鲜血渗出,正坐在桌旁,望了一眼站在内堂遮帘前的陆三川,问道:“喂,小子,我问你,你怎么会和燕女在一起?”

陆三川担心苏青伤情,未回过神,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郭文宇见他这般模样,笑了一声,“大约是个药渣子。”

黄泯坐在地上倚着柜台,整条右臂缠了纱布,懒懒地打了一个哈哈,双眼向四周瞟过,问道:“究竟有无人找到了游龙吟刀的刀谱?”

气氛骤然紧张,十来人皆转头望去,盯着黄泯。黄泯双眉一皱,不悦道:“盯着我看干什么,要是我得到了刀谱,早他娘溜了,还会在这?”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也便不再盯着黄泯看,各自谈天,却绕不开桃仙谷与游龙吟刀。

庄算道:“镇山王、追骨老道与银蛇是最先到达桃仙谷的,却惨死在桃仙谷内,你们说,刀谱会不会已经被人夺走了?”

舒文道:“此三人虽在十生之外,武功却也高强,谁能将他们三人杀害?”

蓝德协道:“据说贺安也曾去过桃仙谷,镇山王那三人大约是遇到了贺安,这才惨死在桃仙谷内。”

陈启波道:“镇山王等三人俱是被剑杀死。据我所知,贺安并不使剑,向来赤手空拳。况且,贺安只邀人比武,并不要人性命,又怎会杀了镇山王。”

黄泯道:“的确如此,贺安与镇山王比过武,自是不会再与他比试第二次。”

郭文宇觉得这帮人孤陋寡闻,简直不可理喻,冷笑了一声,说道:“镇山王、追骨老道和银蛇是被袁启明杀掉的。”

“袁启明?”众人异口同声,一齐转头向郭文宇望去,听郭文宇又道,“五杰早已名存实亡,张戈退位归隐,秦踏歌一心要打败乐莫生,乐莫生四处游玩不知所踪,柳羌长居竹林足不出户,至于贺安,虽依旧活跃于江湖,对于诸事却不闻不问。

此等动荡之下,有野心之人定然蠢蠢欲动,袁启明居十生之位,但以武功而论,仅次戴恩德与陆本炽,如今陆本炽已死,便仅剩戴恩德一人。他只需学成游龙吟刀,便可打败戴恩德,成为十生之首,待五杰瓦解,顺利上位。”

众人听毕,不觉无理。

舒文道:“如此说来,刀谱已被袁启明夺走?”

秦风道:“陆本炽极有可能在死前将刀谱交与桃仙医,托桃仙医将刀谱转交袁启明。”

郭文宇道:“那倒未必,刀谱何其珍贵,陆本炽怎会轻易将刀谱交出。”

蓝德协道:“可陆本炽是袁启明的恩人,恩人尸骨未寒,却来抢夺恩人刀谱,是否有点不大妥当?”

郭文宇冷冷地道:“恩人?与刀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桃仙医救人无数,最终还不是惨死在桃仙谷中。”

众人便皆是一声叹息,心中却无不赞同。蓝德协道:“陆本炽也真是可怜,救了一个白眼狼不说,生了个儿子也是薄情之人,竟放火烧了老家。”

黄泯慢慢悠悠握了佩刀,从地上站起,拍去粘在臀部的尘土,伸腰展肢,叹息声后,转头与蓝色惟帘叫道:“董大夫,多谢您的恩惠,我先告辞了。”

一众人并不知晓他是哪路角色,也便无人与他告别。陈启波道:“怎么,不再休息一会?”

黄泯闲庭信步,走至门口,转头向众人望了一眼。陆三川甚是奇怪,此人两只眼睛怎是一大一小,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天生如此。黄泯冷笑了一声,说道:“行走江湖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若是没有义气,自称什么江湖人?在你们这帮人眼中,恩人竟不比刀谱。”说罢翻眼向瞄了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说这屋内怎乌烟瘴气的。”

郭文宇等人顿时跳起,纷纷握剑在手,指着黄泯怒道:“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有种再说一遍!”

董大夫撩帘走出,向着众人大声呵斥道:“瞎嚷嚷什么!”言毕,缓和了面孔,温柔地与陆三川说道:“你娘子虽然失血过多,性命无碍。那一剑若是再往下一分,可就难说了。”

郭文宇已握剑在手,向董大夫靠近一步,冷冷一笑,说道:“那小子既然说了我们这帮人不将恩人放在眼中,那么董大夫,你可不要怪我。”

董大夫见怪不怪,似乎已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向前迈出两步,将陆三川甩在身后,“怎么,你想杀我。”

郭文宇哼了一声,提剑便往董大夫刺来,董大夫双目一凛,竟迎剑而上,避开长剑,左掌切在郭文宇右腕,右掌劈出,正中郭文宇胸口。郭文宇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哇”地吐出鲜血。

众人无不骇然,陆三川亦是舌桥不下,望着满脸福相的董大夫,董大夫拍拍双手,颇为不屑,“有伤就好好养伤,瞎折腾什么。”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章 燕女

陆三川终于明白为何这帮江湖人士会老老实实在医馆之中,原来这董大夫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以那身法与掌劲来看,武功不会比贺安低多少。

董大夫见陆三川愣愣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双眼便挤成了一道细缝,“年轻的时候练过几招而已。”

陆三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望向郭文宇,郭文宇已站起,一手扶着胸口,紧盯着董大夫,撤出医馆。

心中想到:没想到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游龙吟刀已致江湖大乱,各路人马蜂拥而至,在桃仙谷大打出手,死的死,伤的伤。

又想起蓝德协说“生了个儿子也是薄情之人,竟放火烧了老家”,无人听之惊骇,心道:不知是谁谣传是我放火烧了陆宅,以讹传讹,如今众人大都相信我乃放火烧了老家的不孝之子。这可如何是好。

董大夫见他怔怔出神,以为他担忧苏青伤情,好意提醒道:“小兄弟,你娘子已脱离险境,不必过分担心。”

陆三川忙拱手,向董大夫深深作揖,“多谢董大夫妙手仁心。”

还未离去的一众江湖人,听说苏青是他娘子,想笑却又不敢大声放肆,便以手捂嘴悄声接耳窃笑不止。

陆三川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心下也是愈加疑惑:究竟燕女是何意?

过不一会,又有一人走入医馆,身着白衣,胸前赫然一道一尺血缝。那人咬牙切齿,显是极力忍耐,与董大夫指了指伤口。董大夫便立马走去,替他剪开衣物,露出肉躯。那道伤口自左乳直至右腹,鲜血淋漓。

董大夫啧啧了几声,拿来脸盆,替他清理伤口。

那人为忍受疼痛转移注意力,便与众人谈天,“大伙都在啊?”

一众人纷纷围拢过来。蓝德协道:“兄弟,你也刚从桃仙谷回来?”

那人点了点头,道:“是啊。如今的桃仙谷堪比战场,只消进了那树门,便要随时警惕。”

一众人虽皆为刀谱而来,眼下见自己夺刀无望,也便不再过分牵挂,融洽和谐,好似兄弟。“是啊,为了刀谱可以六亲不认。”

“我本与同我结交了十年的兄弟一起前往,进到桃仙谷,我以为寻到了陆本炽,大叫一声,他却举刀向我劈来。”

那人叹了口气,“哎,现在连赤壁都乱了,百姓闭门不出,唯恐遇见浑身是血的人。我先前进了一家医馆,那大夫头发花白,竟倒在地上死了。”

陆三川心中一惊,知晓是自己捅杀的那位大夫,便竖起双耳,听那人又说道,“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无暇顾及,任由那大夫死在那里。”

董大夫忽道:“你说的是东城的杨大夫吧?六十余岁,留着山羊胡子。”

那人道:“对对对,就是东城门附近,至于叫什么,我可不知。”

董大夫叹了口气,一边将沾满了血迹的毛巾浸回脸盆之中,说道:“杨大夫医术高超,脾气却是不好,我曾劝过他,让他稍稍收敛一些,他却说桃仙医如何如何,人家桃仙医乃是天下第一神医,他能比吗?只是可惜了一条性命。”

陆三川轻吁一口气。

董大夫的娘子撩帘走出,见陆三川,笑着与他说道:“小伙子,你爱人已无大碍,不过三十日内不要做过度激烈之事,多忍忍。”

陆三川不知她此话何意,不过“已无大碍”还是听得懂的,便向她作揖行礼,饱含诚意,“多谢夫人。”

董夫人“咯咯”笑了几声,忽然惊叫道:“呀,药煎糊了!”便赶忙向后院赶去,屁股一扭一扭的,引得众人一阵心动。

陆三川走入内堂,见苏青躺在床上,依旧未睁开双眼。他已不再担心,轻声走去床边坐下,望着沉睡的苏青,心思万千:父亲教我做人,恪守礼仪道德。而我今日,却竟出手误杀好人。我这般无礼,杨大夫自是可以嫌我厌烦,我又能说些什么怪他什么。不过苏姑娘与我有大恩,我担忧她伤情,这才致使冲动失控。

董大夫替那人处理完伤口,在木盆中清洗了双手,向门外望了一眼,顾自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且在堂内休憩片刻,自觉差不多了,再回去吧。我去一趟城东,为杨大夫处理后事,毕竟同为医者,我不忍见他尸首无人收拾。”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允,夸董大夫有医有德是医仙下凡,待董大夫离去,却沉默了下来。胸口有伤的那人见此,立刻警觉,握剑在手。

蓝德协瞥了他一眼,眼珠一转望向内堂的蓝色遮帘,低声说道:“燕女在内堂。”

那人微微吃惊,“燕女?”

“嗯。”蓝德协点了点头,神色严肃,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众人心领神会,一个个皆握剑在手,互相以眼神示意,站起,往内堂走去。

蓝德协最先撩帘走入屋内,笑盈盈地望着陆三川,问道:“小兄弟,燕女伤势如何?”

陆三川正待答话,却见蓝德协一手抓着剑,身后陆陆续续有人撩帘走入内堂。他便已心中有数,抓了长剑在手,警觉道:“苏姑娘仍有性命之忧。你们要作甚。”

蓝德协依是笑眯眯的,“既然燕女这般痛苦,不如...”话音未落,便抽剑往苏青刺去。

陆三川早已料到,抢一步抽剑刺出,蓝德协武功平平,自然无法躲闪,被一剑刺中胸口,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其身后之人见陆三川刺剑甚急,倒也有些惊慌,踌躇不敢再前。庄算道:“小子,我们要杀的是燕女,你只要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我们不会拿你怎样。”

陆三川冷冷哼了一声,手中长剑正滴落着鲜血,“苏姑娘有恩与我,眼下她有伤在床,我自当拼命守护。你们若是想杀她,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一干人等犹豫片刻,面面相觑,均想:燕女如今受伤卧床全无反抗之力,机会实在难得。便一齐抽剑而上。

陆三川于刹那之间连刺两剑,将二人刺死,手背伤口忽然裂开,他吃痛,分散了注意力,长剑便停止不前。

陈启波在最前,见此机会,赶忙提剑刺去。

幸陆三川反应及时,抬剑招架,二人过了三招,势均力敌。陈启波身后两人挤入内堂,一人举剑攻向陆三川,另一人则对苏青下手。

陆三川大叫:“以多胜少趁人之危,好不要脸!”

陈启波冷冷笑了一声,“什么要脸不要脸的,只要能达到目的,不要脸又何妨?”

眼见剑尖将伤到苏青,陆三川运起内力,一剑挡开两剑,正待保护苏青,却又有三剑向他刺将而来。他将剑横于身前抵挡,右手伸去,抓住那柄试图偷袭苏青的长剑。

试图偷袭苏青的庄算吃了一惊,翻腕一转,陆三川手掌遭剑刃搅刮,疼痛万分,仍不愿意放手,而三柄剑愈发凌厉,打得他全无还手之力,十招过后,左半身已是血痕累累。

陈启波见她这般护着苏青,便相信苏青果真是他娘子,冷冷地道:“怎么,被燕女勾了魂魄?竟这般护着她。”

庄算道:“小子,我见你生得不像坏人,劝你一句,离燕女远一些。”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全然无所畏惧,“我见你生得不像好人。”

庄算两眼一瞪,怒发冲冠,当即提剑刺去。

陆三川强忍住伤痛,屏息凝神,血淋淋的左臂握剑疾出,反将庄算刺死,却终于精疲力竭,陈启波等三柄剑一齐刺来,正中他胸口。

陆三川轻吟一声,双眼渐渐模糊,想要转头再望一眼苏青,却也无法办到,身子软绵绵的,趴倒在床边。

陈启波哼了一声,“早让开不就没事了。”便对着苏青胸口,提剑刺下。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董夫人在后院煎药,闻见屋内断断续续传来惨叫之声,心头一紧,拿着蒲扇便走了进来,却见一干人等站在床边,陈启波双手握剑举过头顶正待刺下,便是一声凌厉尖叫,“你们作甚!”

陈启波只觉两耳一痛,不自觉地缩进脖颈,忘了刺剑。

不消一会,董夫人看懂情状,咬着牙骂了一句“好死不死的”,以蒲扇为兵器,于眨眼之间准确无误击在五人后腰命门、悬枢双穴,五人顿时两腿一软,浑身使不上劲,各自倒地。

董夫人见陆三川奄奄一息,抢步上前,纤瘦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抱起陆三川放在苏青身旁,剪开他衣裳,取了针灸,封住他任脉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四穴。

陈启波等人躺在地上呻吟不断。

董夫人心下烦乱,低声说道:“闭嘴!过不一炷香后你们便会恢复体力,到时自行滚出医馆,若不然,我可就动真格的了。”

五人明白董夫人武功高强远胜自己,便立刻闭口不语,待一炷香后手脚可以动弹,握了刀剑悄悄退出内堂,却又心有不甘,便来到柜台之后,拉开抽屉,却见屉内仅有铜板五枚,不禁大失所望,不过聊胜于无,一人分了一枚,出馆离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一章 高人

董大夫回到医馆,大堂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他笑了一声,顾自说道:“这帮人是遇到罗刹了么,竟走得一个不剩。”忽听夫人的声音自内堂遮帘之后传来,“老东西,你进来一下。”

董大夫苦了脸,轻叫了一声“哎呀”,走去内堂。

地上的尸体依在,横七竖八。董夫人坐在床边,右手二指捏着一枚毫针,已是大汗淋漓。陆三川躺在床上,裸露半身,白嫩肉躯上插满了毫针。

董大夫明白情况紧急,双眉一紧,忙抢到床边,说道:“老婆子,这孩子怎么了?”

董夫人道:“为了保护他爱人,被那帮人伤成这样。老东西,你手脚还行吗,还记得怎么使乞灵大法吗?”

听夫人提及“乞灵大法”,董大夫立刻明白事态严重超出预想,当即折身返回大堂关了大门,而后快步走回内堂,撩起衣袖,说道:“快将这孩子扶起来!”

董大夫运气内力,使内力汇于十指之上,又暗自逼劲,十指便微微发烫。他将右手大拇指摁在陆三川督脉身柱穴,其余四指各摁在大杼、附分、膏盲、神堂四穴,左手三指收紧,以食指中指点在陆三川身柱穴以上一寸,继而三指分开,各点在身柱穴四周。

他正待发力,却忽然浑身一震,双眉轻锁,似有困惑。

董夫人忙问道:“老东西,怎么样?”

董大夫闭口不语,愈加施劲,左手四指逆时针旋过半圈,将内劲汇于掌根,缓缓贴上陆三川皮肤,浑身剧烈一震。

董夫人愈加紧张,便要张口大呼,见董大夫面色凝重,额头细汗密布,不敢打扰,只是望着。

乞灵大法是一种高深的内力武功,可以己之力助他人调息顺理。修为高者,更可以此法助人起死回生。但若尸体没了脑袋或者被挖了心肺,则无论如何都救不活了。虽此法效用奇高,因无杀伤之力,且极难学懂,故百年以来,渐渐失传,如今天下间,仅剩董大夫一人会乞灵大法。

陆三川本就有伤,加上体力透支,一只脚已迈入黄泉之中。董大夫竭尽全身之力施展乞灵大法,终于将他从黄泉拉回。

董大夫收了双手平息内劲,过好一会才终于不再气喘。

董夫人见此,长吐一口气,抬手拍在董大夫右肩,笑道:“老东西,你可真能。”

董大夫淡淡说道:“要是没点本事,当初怎么骗你跟我私奔?”

董夫人俏脸一红,撅着嘴哼道:“还不是我当初瞎了眼。喂,我且问你,你方才为何身子一跳?”

董大夫一手托着陆三川后颈,一手摁在陆三川胸口,将陆三川轻放在床上,为他盖上被褥,而后斜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首,答道:“这孩子能被这帮人所伤,武功修为定是不高,可我方才摁在他穴位之上,却分明察觉他内力异常深湛。看他面相不过十六七岁,内力修为却堪比习武四十载的人。”

董夫人便也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陆三川良久,忽然“扑哧”笑出声,说道:“老东西,你不是早就退隐江湖了吗,怎还说这许多话。”

董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着陆三川面孔,回忆起了过往,“若是我们的雅志还在,也应当这么大了吧。”

董夫人本还笑嘻嘻的,听到“雅志”,却忽然鼻子一酸,转过身去捂嘴抽泣。董大夫知她心思,站起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道:“竹兰,我们去看看雅志吧。”

二人一齐来到后院。

偌大的后院,南边有一口四方井,一只三角辘轳架在井上,收着绳索,绳索系着的水斗中尚有浅浅一盏清水。四方井以南两步之外搭着一只草棚,草棚之下便有三只并排火炉,火炉之上放着三只洗净的上好砂锅。

北方栽着一棵茶树,一人余高,树上已结满了花蕾,正待开放。

董大夫搀着董夫人,缓步走到树前。

董夫人伸出颤抖的双手,细细抚摸着一朵待放花蕾,眼泪滚滚不住落下,“雅志,娘来看你了,你在下面过的还好吗?阎罗王与小鬼没欺负你吧?”

董大夫一声叹息,正待说话,忽有人越墙而入。他转头望去,见是陈启波等人,不由得一阵恼怒,呵斥道:“强闯民宅,好生无礼!”

陈启波武功平平,若仅他一人,决计不敢强闯董大夫家,但他身旁多了六人,俱是武林好手,便不将董大夫放在了眼中,扬着下巴十分傲慢,“老头,我们是来找燕女的,与你无关。乖乖欣赏你的茶树,不要插手,若不然,可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

董大夫斜眼瞄过,董夫人立即领会,回身往内堂跑去。

陈启波大叫道:“臭婆娘,给我回来!”话音未落,董大夫已出现在他面前,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低沉道:“这巴掌,教你如何与长辈说话!”

陈启波瞪着双眼,显然没有料到董大夫竟在眨眼之间便闪了过来,良久之后,才憋出几个字,“老东西...”

董大夫便又是一记巴掌掴在他脸上,“这巴掌,教你做人应当感恩戴德。”

董大夫正待扇第三掌,却发觉有些不对劲,转头望去,见其中一人已站在茶树之前,望着茶树冷笑道:“这老东西好像挺喜欢这树的。”

董大夫两眼一瞪,张着嘴刚要喊出声,那人长剑已出,劈过四剑,将那枝繁叶茂的茶树劈得仅剩一小截裸露在外的树干。

那人与陈启波笑道:“表弟,我剑法如何?”

陈启波顿觉出了一口恶气,笑道:“表哥果然是个中高手,仅一招便将这碍眼之物驱得一干二净。”他刻意将“碍眼之物”加了重音,余光瞧见董大夫面色铁青,心下好生舒畅。

那人道:“老东西...”

“喝!”董大夫已然怒不可遏,不顾当年立下的重誓,全力劈出一掌,正打在陈启波胸口。陈启波看似只是两眼一瞪,而衣服后背却徒然破出一个大洞,过不一会,喷出鲜血倒地而亡。

那人看得直了眼,显然不敢相信,半晌之后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斓天苦无掌...你是...”接着便是一声大喝,“跑!”

其余五人不知他为何如此,但见他神色仓惶,知晓眼前微福的老头并不好惹,便要纵身跃离。

董大夫又怎会放他们生路?当下使起乾陵虚步,转瞬之间劈出六掌,六人连呼救都来不及,便喷出一口鲜血死去。

董大夫双眼血红,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的平顶山。脚下的土地横尸遍野,每一具尸体上均不见刀伤剑痕,俱是被人一掌劈死。山顶之上,仅有一人屹立天地之间。天上一轮红日,更衬托几分壮烈悲凉。

董大夫渐渐镇静下来,调整好呼吸,回到内堂之中。

董夫人已戴上多年未用的双爪,半扎马步在床边,注意着四下动静,见董大夫走入内堂,忙道:“怎么样?”

董大夫面色阴沉,盯着陆三川与苏青许久,才道:“没保住雅志。”

董夫人顿时瘫坐在床,神情呆滞。

屋内沉默许久,董夫人道:“该来的还是得来,躲不掉的。”

董大夫点头表示赞同,随后转头环顾内堂,将内堂的一桌一椅深深印在脑中。这房间陪我度过了十个年头,也够了。

董夫人缄默不语,收起双爪,顾自走出内堂,离医馆而去。

董大夫则对墙而立,运起内力,猛然双掌轰出,将墙打穿,随后推来一只手推车,卸下床板,将陆三川与苏青一柄放在推车之上,走去后门。

董夫人已买了马车在门外等候,见后门打开,闷声不响地走上前去,抱起苏青回到马车之内。董大夫抱起陆三川,亦送进马车之中,将陆三川小心放下,而后坐上老板,策马驱车。

一路上,董氏夫妇闷声不响,心事重重。他们隐去姓名在赤壁开了一家医馆,图的就是清静,然而到底江湖气息难以驱除,进医馆看病的多是江湖中人,平民百姓却不常光顾。即使董大夫要价不高,百姓宁可多走些路,去到城中心寻医看病。

董夫人曾玩笑说“十年江湖人,一辈子江湖人”,现下一看,果真如此。

董氏夫妇一路北上,累了便停下马车休憩,渴了饿了,董大夫便去摘取些许野果猎一些野味,送入马车内,董夫人自始自终不曾出过马车。两日之后,来到襄阳郊外。这是他们老家所在。田地荒弃已久,杂草丛生,那一间农舍却是挺立不倒。

董大夫在农舍外停下马车,下马走去,双手贴在门上轻轻一推,老朽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在地上安静了十年的灰尘纷纷扬起,舞在半空。床依在,柜依在。

董大夫走回马车旁,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老婆子,农舍还是老样子。”

董夫人哼了一声,答道:“竟然还是老样子。”显然颇有怨气。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二章 多了个娘

董大夫将农舍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又去到襄阳城中买了些衣被与日常用品。那布坊老板是董大夫的旧相识,见到董大夫,怔怔地望了他许久,只觉似曾相识,却叫不上名字。毕竟十年之前,董大夫还未退出江湖,是个相貌俊朗的男子,而如今,已是身宽体胖面带福禄。

董大夫回到农舍,将一切打理妥当之后,才又踏上老板,撩起惟帘向内望去,董夫人正为陆三川梳理着头发。“婆娘,都置理好了。”

董夫人点了点头,俯身吻在陆三川额头,轻声道:“雅志,我们回家吧。”便抱起陆三川,走下马车。

董大夫直望着董夫人将陆三川抱进农舍之中,长叹了一口气,连着被褥抱起苏青,进到屋内。

屋内仅有一张木板床,并不十分宽大。董大夫便取下马车上的老板,放在地上,又在老板上铺了软绵绵的床褥。

当晚,陆三川与苏青睡在床上。董大夫睡在老板,董夫人则坐在床边,痴痴地望着陆三川。月色朦胧清淡,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照亮陆三川半侧脸庞。

董夫人看得愈加痴迷,忍不住伸出手贴在陆三川脸颊,轻轻摩擦。陆三川动了动脖颈,脸颊蹭着董夫人温润的手掌,呓了一声“娘”。

董夫人愣了一愣,眼角显有湿润,笑着应道:“哎,娘在呢。”

董大夫并未入睡,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董夫人,顾自轻叹一声。

翌日,苏青最先转醒,望见躺在身侧的陆三川,不禁有些紧张,面红耳赤,稍过片刻,便静了下来,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有陆三川在身边,便是安心的。她凝视着陆三川,自觉幸福。

董夫人走进屋内,见苏青已醒,将脸一沉,没好气道:“莲儿,还不快下来干活!”

苏青不识得董夫人,便不愿去理会,双眉轻锁,盯着陆三川望了一会,顿觉愉悦,锁着的眉头渐渐松开。

董夫人正待发怒,董大夫在外察觉异样,抓着蒲扇走入屋内,双手摁在董夫人肩膀,在董夫人耳旁轻声道:“猪骨汤还熬着呢,婆娘,你去照看着点,可别糊了,糊了嘉志就不喜欢吃了。”

董夫人立刻转笑,从董大夫手中拿过蒲扇,蹦跳着跑出屋去。

董大夫叹了口气,将门掩上,背着双手走去床边,与苏青说道:“是这孩子带你来的,当时你伤得很重。来,手伸出来我再看看。”

苏青不喜理人,听董大夫说是陆三川将自己带来,也便乖乖伸出手,任董大夫搭脉。董大夫搭过苏青脉搏,点了点头,说道:“恢复尚可,喝几日药便差不多了。”见苏青望着陆三川不答话,又道:“这孩子为了救你,险些连性命都搭上了。”

苏青自然不知,转过头,茫然地望向董大夫。董大夫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告之,苏青听毕,大是感动,眼泪潺潺不止。

董大夫望着两人,想起刚认识董夫人时,二人也是这般情深意切,只是造化弄人,才落得如今这般。他走去门后,透过门缝向屋外望了一眼,见董夫人正坐在火炉之后,照看砂锅中的猪骨汤,便又折回床边,将陈启波前来寻仇等事与苏青告之。

苏青听毕,面色有些难看,挣扎着要站起。

董大夫忙道:“大伤初愈,不可乱动!”

苏青便小心倚坐床头,抱拳谢过董大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董大夫呵呵一笑,“我不过见这孩子当时窘迫无助,这才出手相助。”想起董夫人,便又说道:“我有一事,还得请你帮忙。”

苏青道:“恩人但说无妨。”

董大夫摆了摆手,“叫我董大夫就好了。我夫人...十年前,我们的孩子被仇人杀死,她也失心疯了,我便退出江湖改钻研医术,两年之后,才渐渐治好了她。可如今...”

苏青这才明白董夫人为何会喊自己莲儿,大约以前照顾她儿子的乳娘便是叫做莲儿吧。她说道:“我明白。”

董大夫点了点头,面上神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过了片刻,闷声不响地走去屋外。

苏青深吸一口气,试着运起内力,所幸并无大碍,便盘起双腿稍作调息,半个时辰后,渐渐有了活力。她穿鞋下地,缓步走到门口,见董大夫坐在院子之中,一手搂着董夫人,正在她耳边低喃着什么,一手挥着蒲扇,照顾着火炉。董夫人不时咯咯一笑,握拳轻捶董大夫肩膀。

苏青看得几乎痴迷,好生羡慕,转过头,望见仍旧沉睡的陆三川,心下一沉,折身走回床边坐下。

三人同桌吃过午饭,陆三川依旧不曾醒来。董夫人冷着一张脸,吩咐道:“莲儿,将猪骨汤继续去煲着。”

苏青答应过董大夫,便站起,两手捏住砂锅双耳,正要端起,董夫人厉声呵斥道:“这碗汤我们都喝过了,难道还留给雅志吗!”

董大夫忙道:“院子里的砂锅中还有一些猪骨汤,你去看一下火候,不要让火熄了。”

苏青双眉轻锁,点了头,便要离去。

董夫人白了她一眼,哼道:“手脚真是越来越不利索了。”目光正收回,望见躺在床上的陆三川,顿时心急,双手抓着董大夫胳膊,说道:“雅志怎么还没醒来?”

董大夫抬手拍了拍她手背,安慰道:“我已用乞灵大法为雅志治疗,不需多时,雅志自会醒来,夫人不必过度担心。”

苏青听“乞灵大法”,大吃一惊,忙转过身来,大声询问:“董大夫会乞灵大法?敢问您是何方神圣?”

不等董大夫答话,董夫人便厉声呵斥道:“声这么大干什么!显得你嗓门大吗?要是吵到了雅志,看我怎么收拾你!”

董大夫颇为无奈,转头望向苏青,摇了摇头。

苏青虽然怒火中烧,不便发作,只好闷声走出屋外。

直到下午,陆三川才终于转醒,双眼半眯不睁,迷迷糊糊地道:“爹,我梦见娘了。”

董夫人陪在床边,听闻此话大喜,忙道:“娘在,娘在呢!”

陆三川心下一惊,即刻睁开双眼望去,却见是董夫人,不由得大失所望,随后记起连陆本炽都已不在人世。

董夫人却是喜形于色,伸手将陆三川额头乱发拨正,说道:“雅志,你等等,我这就让莲儿端来你最喜爱的猪骨汤。”眉眼之间甚是溺爱。

陆三川一头雾水,正待发问,瞧见董大夫探过头来,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便闭口不语,只是微笑,直到董夫人走出屋外,才问道:“大夫,究竟发生了什么?”

董大夫苦笑一声,将经过悉数告之,言毕,与他请求道:“虽然有些过意不去,还是希望你能谅解。”

陆三川微微一笑,说道:“大夫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心中想到:我自幼丧母,如今莫名多出一个母亲,也算是上天的恩赐吧。

苏青端着砂锅进屋,将砂锅放在木桌之上。她原本闷闷不乐,见陆三川转醒,即刻笑逐颜开,要上前嘘寒问暖。

董夫人抢一步上前,坐在床边将陆三川扶起,笑道:“快尝尝娘给你炖的猪骨汤。”说着向苏青招了招手。

董大夫搬了茶几放在床头,苏青便将砂锅放在茶几上,盛出一小碗,向陆三川递去。

董夫人接过碗,没好气道:“没见少爷生着大病吗?要怎么动手接你的破碗?”

苏青也不顶嘴,只是垂着头,乖乖立在一旁。

陆三川知她心中苦楚,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有劳苏...”话未出口,望了董夫人一眼,改口道,“多谢莲儿,辛苦了。”

苏青听他安慰,好受不少,也便不再那么委屈,抬头笑盈盈地望着他。

董夫人舀起一勺浓汤,放在自己嘴边吹了几口,向陆三川送去,“谢她干什么,她本来就是下人。来,雅志,尝尝娘的手艺。”

陆三川张开嘴,吃下那一勺猪骨汤。猪骨汤炖了三个时辰,辅料已烂,和着骨髓,浓郁鲜香。陆三川只觉那烫嘴的猪骨汤沿着经脉蔓延开去,浑身一暖,两眼渐渐湿润。他从未享受过母爱,陆本炽虽对他关怀备至,毕竟江湖中人,常常不在家中,假使在家,父子二人谈的也多是武学之类,陆三川并不十分感兴趣。时间一久,便宁可整日待在书房。

如今得董夫人温情关怀,自然感动,便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苏青亦是如此,自小便没了母亲,虽有父亲,却时常对她猥亵凌辱,她终难以忍受,趁父亲酣睡逃出家门,孤身一人在外摸爬打滚,艰难成长,落得冷血无情,对万事漠不关心。那日在江洲,陆三川不过弱不经风的秀气少年,却竟敢为了她招惹童奇。苏青大为感动,这才芳心暗许。

她望着董夫人与陆三川,也渐渐模糊了双眼。

董大夫见董夫人笑靥如花,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也便放下了,余光瞥见苏青偷抹了一把眼泪,将手搭上苏青肩膀,微微一笑。

苏青转头与他对望一眼,心中对于董夫人的嫉恨渐渐消退。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三章 一剑平天下

是夜,就如何分床产生了纠葛。

按理说来,苏青与陆三川有伤在身,当卧床而眠。陆三川与董夫人却表示反对。

陆三川道:“男女有别,我与苏...我与莲儿怎可同床共枕?若是往后传了出去,莲儿如何面对未来夫君。”

苏青听闻此言,不可置信,望着一本正经的陆三川暗自伤心。

董夫人也说道:“莲儿乃是下人,怎可与雅志睡在一起?”

依董大夫之言,苏青与董夫人毕竟是如花水嫩的女子,应当睡在床上,自己与陆三川皮糙厚肉,睡在老板无妨。

董夫人便又不愿,“雅志大病未愈,怎能睡在地上?若是着了寒气,可该如何是好?”

百般争辩之后,终得出结果:陆三川与董大夫睡在床上,苏青与董夫人睡在地上的老板。

陆三川不舍苏青以一副伤躯卧在老板,正待劝说,苏青怄气,不肯听他说话,顾自去到老板躺下。陆三川只得苦笑摇头。

四人躺下之后,董大夫拍了拍陆三川肩膀,将头埋入被窝之中。陆三川心领神会,也跟着将头钻入,且听董大夫小声说道:“孩子,辛苦你了,要这么惯着我夫人。”

陆三川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倒也喜欢遵从夫人的吩咐哩!”

董大夫嘿嘿一笑,便闲扯了开去。

陆三川静静地听着,偶尔感到有热气扑面而来,更觉安心。他少时不曾与陆本炽这般,夜里在被下谈天,今日,终于得以弥补,自然欢喜。

讲不过几句,被子忽然被掀开,只听有女声呵斥道:“不得将雅志的头盖住!有伤他身体!”

董大夫哭笑不得,忙轻声应道:“是,是,夫人说的是。”

陆三川却颇为不舍,然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将脑袋露在外头,望着昏暗中的梁柱,渐渐睡去。

翌日,陆三川正睡得迷迷糊糊,便被一声呵斥吵醒,“怎么做的事!笨手笨脚的!连米都淘不干净!”

他撑开双目伸个懒腰,待倦意退去,便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心下一阵酸楚愧疚:真是苦了苏姑娘了。

陆三川穿鞋下地,走出屋外,正待为苏青讲几句好话,董夫人霎时转笑迎了过来,将他细细打量一番,问道:“雅志,今日感觉如何?”

陆三川微笑答道:“托娘亲和莲儿悉心照料,孩子自觉好得差不多了。”

董夫人颇为喜悦,连道三声“那就好”,朝田地里一声喊叫,“老东西,快过来!”

董大夫正兀自除草,闻见董夫人呼唤,当即赶来,急急地道:“夫人,怎么了!”

董夫人却不理会,只是与陆三川说道,“雅志,你既身体无恙,便要听娘的话,乖乖跟着爹爹学习乾陵虚步。你啊,若是听娘的话,早些学习乾陵虚步的话,十年之前就不会被沧月教的人捉去了。”

乾陵虚步?沧月教?苏青听董夫人提及早已销声匿迹的江湖旧人旧事,大感吃惊。她已经猜到董大夫究竟是哪路高手,但见董夫人精神恍惚,不敢确认,只是睁着一双大眼望向董大夫。

陆三川对于江湖往事不甚了解,便无大惊小怪,只是恭恭敬敬答道:“是,孩子谨遵娘亲教诲。”

董夫人甚是满意,转而望向董大夫,说道:“老东西,午后你便教授雅志乾陵虚步吧,如此一来,雅志若再遇到匪盗之流,也好逃脱。”

董大夫嘿嘿一笑,显然不打算收着本领,当即应道:“好嘞,定然让你满意。”

董夫人微笑点头,见苏青瞠目结舌地望着董大夫,便又变了面孔,厉声呵斥道:“看什么!再去挑两桶水来!”

苏青既已猜到董大夫身份,也便知晓眼前的风韵徐娘是何方人物,心中再无委屈,老老实实地挑起扁担,向河边走去。

约莫未时三刻,董大夫领着陆三川,向西行了三里地,进到一片小林之中,小林满地枯草落叶,甚是败落,不过那一根根笔挺的树干依旧杂乱无章地立着。

董大夫正是看中这一点。

练习任何一门武功,都需随机应变,需在不断的磨练之中加强火候。就算强如“画剑三风”,若是林中立只闭门练习,决达不到“一剑平天下”的本事。

董大夫道:“乾陵虚步乃是一门身法武功,重在陵与虚,陵者,霸也,虚者,多变也。放眼整个江湖,能与乾陵虚步相提并论的,也仅有林中立的风无痕。”

陆三川听董大夫提及林中立,便又想起了贺安,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董大夫看得他表情变化,问道:“有什么疑问,尽可开口。”

陆三川摇了摇头,将手伸进怀中,摸出一张丝绢来。董夫人为他剪开衣裳之时,发现过他怀中的那张丝绢,但毕竟是他人之物,不便观看,便只是放在一旁,待为他换好了衣裳,将这丝绢重新塞回了他怀中。

“董大夫,这是贺安贺前辈赠与我的剑谱,我无论如何都参透不了,能劳烦你过一眼吗?”

“贺安?”董大夫双眉一紧,探头望来,见丝绢上画着四个握剑小人,显是剑上功夫。他只得摇了摇头,答道:“老夫对剑招不甚了解,实难为你解答。不过小兄弟,贺安为何会赠你剑谱?”

董大夫尚在江湖之时,倒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只知是个喜好找人比武的愣头青。后来退出江湖开了医馆,便时常听人提及此人,他这才知晓,原来这个愣头青已是“五杰”之一。

陆三川正要将经过一五一十说出,忽得转念一想:董大夫与我虽有救命之恩,我若是将实情全盘托出,只怕有弊无利。便答道:“贺前辈曾败在林中立林前辈画剑三风之下,心有不甘,苦心钻研武学,自创这套《描剑四凤》,每个字都压画剑三风一头,但当他去找寻林前辈时,却知林前辈已然仙逝,这才将这剑谱转赠与我。”

董大夫闻之大惊,全无往日的沉着冷静,“什么?林中立死了?”言毕,低下头小声呢喃道,“怎么连林中立都死了?我不在的这十年,江湖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果真有人修成了绝世武功,竟连林中立都不是对手?”

陆三川见董大夫这般神色惶惶,虽大有不妙之感,却也颇为好奇,问道:“董大夫,你认识林中立?”

董大夫神情凝重,回忆起了过去:“十年前,我仍混迹江湖,武功虽是平平,承得同道喜爱,获封‘五杰’之一,那时除我之外,另四人便是秦踏歌、乐莫生、柳羌与林中立。偶有一日,不知是谁提起,说要选个天下第一。我们五人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轻薄名声,暗里还是有些在意。

便终于挑了一个日子,地点定在五岳之首——泰山之巅。武林同道得此消息,蜂拥而来,那日,泰山人满为患,不过除我们五个以外,无人敢上泰山之巅。

秦踏歌、乐莫生与林中立使剑,柳羌握着一支玉笛,我则是赤手空拳。

五人静静伫立在泰山之巅,谁也不肯最先动手。因为最先动手的那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会遭其余人群起攻之。

虽在山巅之下观战的武林同道不下万人,他们也懂得以静制动,便没人开口呼叫。

如此一个时辰,终于有人按捺不住。

按理说来,最先耐不住性子的,定是武功最低微的。

那日却恰恰相反。

林中立抱着剑拱手向我们四人行过礼,笑着说道:在下林某,还有要事在身,便不与诸位斗心性了。再过得片刻,我便要先出剑,还请诸位小心。

我那时心中想道:此人好大的口气。便暗暗运起内力,同时转眼向另三人望去。

他们面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愤怒。

过得片刻,果听见剑出鞘的声音。正是那林中立!

我们四人正待出招,却见他挥剑激舞,啸声不绝。

我不使剑,故不懂得这许多奥秘,只是出掌劈去。

乐莫生与秦踏歌却是惊叫道:好霸气的剑啸!

只一招功夫,我们四人便败下阵来。”

说到这里,董大夫眯起双眼,目光锐利,显然心有余悸。“我从未见过这般霸道之人,虽然看似面慈目善,但他出剑...”

陆三川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能一招便将四位武功卓绝之人打倒,堪比鬼神!

董大夫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至此以后,他便销声匿迹了。也正是因为那次比武,我的孩子被河南平顶山的沧月教趁机捉了去。”

陆三川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董大夫苦笑了一声,“沧月教被称作邪教,教徒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待我赶到平顶山,雅志已惨死,尸首分离,肚子也被剖开,肠胃带出体外。”

董大夫显然情绪激动,紧握双拳,浑身颤抖不已,“这帮畜生,竟对七岁孩童下如此毒手!我一怒之下,便将他沧月教屠了个干干净净!全教上下一百余口,杀得一个不留!以我摧金破石的斓天苦无掌,将他们的脏腑震成肉泥!他们口中喷出的鲜血,将整个平顶山染成血岗岭!!”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四章 乾陵虚步

陆三川想起董夫人,便有些莫名心疼,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变成了这般模样,虽然头是头脚是脚,但却竟将自己认作了死去的孩子。脑子都变了,人还是原来的人么。

董大夫还嫌不够,整个人已浸在仇火之中,无法自拔,“待杀光沧月教的人,我一把火将那沧月教屋舍烧得干干净净!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最后连平顶山也烧起火来。火光直冲天际,夜晚时刻,百里之外都能见到那冲天大火。”

陆三川心中一惊,“那岂不是要祸及无辜百姓。”

董大夫毕竟人性未泯,终叹了一口长气,镇静下来,摇了摇头,答道:“第四日下了瓢泼大雨,过不多久便将那火浇灭了。”

陆三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有些同情那死去的一百余人,“可绑你孩子杀你孩子的,加起来不过一二十人,你杀了人家一百余人...”

董大夫瞟了他一眼,好似见到一头不懂人事的麋鹿,“你不曾经历过失亲之痛,自然无法懂得。”

我不曾经历过失亲之痛?陆三川苦笑了一声,“经历过如何,未经历过又如何?”

董大夫道:“你经历过失亲之痛,还能说得这般轻巧。那只两种可能,其一,死去的并非你至亲,其二,你是个无情无义的禽兽。”

陆三川两眼一睁,微微有些恼怒,“他人杀我亲人,我便非要报仇,以命祭命吗?”

董大夫冷冷哼了一声,“怎么,你要讲圣人那套冤冤相报何时了吗?你我都是凡人,长着一个肉心。倘若有人拿剑往我那肉心上刺了一刀,我定然要他付出代价,这不是小心眼,这叫因果报应!更何况那沧月教的人动了我至亲的孩儿,逼疯我至爱的妻儿,我当然要屠他们全教!若我妻儿也遭了不测,哼,只怕这江湖也要被我搅得天翻地覆!这不叫蛮不讲理,这是作为男人的担当!”

陆三川仍不心服,道:“可圣人有云...”

董大夫将手一挥,厉喝道:“去他娘的圣人,我就是一凡人!我只知道家人是我的一切!不论是谁动了他们,都得死!哪怕是皇帝老子,我也要冲进皇宫去,一掌劈下皇帝老子的脑袋!”言毕,转头向陆三川。

因过于气愤,董大夫面孔红得要烧起来,两只眼睛更是不用说,几如涂了鲜血那般骇人,“别给我讲着许多废话!若不是夫人将你当作了雅志,我早已一掌将你劈死在这里了!”

陆三川自知无法服人,垂下头,望着脚边躺着的一片枯叶,低声说道:“那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将我救下。”

董大夫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当时得知你为了救你娘子不顾性命,我才破例为你治疗,若早知你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我定不会管你死活。练武!马步!”说着,将右脚插入陆三川两脚之间,将他两脚踢开二尺有余。

“我教你,是因为夫人要我教你。

各路身法武功大相径庭,其要点却是大同小异,便是下盘稳当。施乾陵虚步时,腰胯要紧中有松,脚下要灵活多变。”

直到日落,二人才回去农舍。

董大夫顾自走在前头,迈着大步,显然不想理会陆三川,待到可见农舍,才减缓脚步来到陆三川肩旁,乐呵呵地走着。“夫人,我回来了。”

董夫人便即迎出门来,双手抓上陆三川胳膊捏了又捏,好不牵挂,“雅志,学的如何?”

陆三川强挤出笑,避开董夫人的眼光,答道:“爹教了我几句心法口诀。毕竟伤未痊愈,不便尽力。”

董夫人不觉有异,连连点头,说道:“也是,也是,若第一次便学得过于刻苦,难免引旧伤发作。晚饭都准备好了,快进屋吃吧。”

董大夫一改在小林中的怒气冲冲,搂住陆三川肩膀,两眼笑得眯成了一道缝,“走,雅志,吃饭去!”

陆三川已然明白董大夫,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向他微笑点头。

三人一齐回到农舍之中。

吃罢晚饭,陆三川欲帮苏青洗碗洗筷,苏青依旧生着闷气,不愿理他,顾自端着木桶去到田边蹲下。

董夫人也道:“雅志,你是少爷身份,怎可帮着下人干活?你还是回去屋中歇着吧。”

屋内仅剩董大夫,此时躺在老板的被窝之中。

陆三川见董夫人不在屋内,也便不拘泥于称呼,径直问道:“董大夫,我们今晚睡这里吗?”

董大夫并不答话,顾自翻看着一本泛黄的书籍,大约在查阅着什么。

陆三川知他不喜自己,也不再去唠烦他,顾自坐在床头,回忆董大夫所授武艺。

过得许久,董夫人与苏青推门而入。

董大夫忙合上书出了被窝,拉着董夫人的手来到老板一旁,“快,夫人,我给你焐热了。”

董夫人抬头,见陆三川一人愣愣地坐在床头,心中全无半点喜悦,双手叉腰,没好气道,“那雅志的呢?”

董大夫并不恼怒,反笑道:“我在你被中窝了许久,浑身正冒着热气呢,只要一进雅志被窝,雅志被窝便暖了,放心吧。你还是快快躺下吧。”

董夫人显是享惯了宠溺,对此并不买账,双眉轻锁,嗔怒道:“快去躺下!”面对陆三川时,却是细声细语,显尽母性关怀,“雅志,等你这不争气的爹爹把被窝焐热了你再躺进去吧。”

陆三川受宠若惊,有心帮董大夫说话,便道,“娘,你累了一天,也快些休息吧。”说着将董夫人往老板推。

董夫人乐不可支,咯咯笑个不停,任由陆三川推着往老板走去,“哎,好的好的。”

董大夫看在眼里,好生羡慕,忍不住撅起嘴哼了一声。

陆三川将董夫人推到老板边上,正要与苏青关怀几句,苏青却忽别过头去,不愿理睬。虽然如此,她心中却是期盼陆三川能够讲些好言好语。

但陆三川不经世事,又哪里懂得姑娘如海一般的心思?见她别过头去,当她仍旧生着闷气,便只好折身走回床边,躺进被窝。

转入初冬,虫蛇栖眠。农舍在郊外,更无逛夜人声。四周静静悄悄的。

陆三川却是辗转难眠,索性将头一撇,望向窗外的那一把淡淡黄刀。

他想起白天,董大夫在小林中的话。虽然董大夫怒气冲天,大有说气话之嫌,但以董大夫的修养心性来看,气话占不了多少分量,多是肺腑之言。

至亲被杀,果真要报仇吗?

他不历江湖风雨,便难懂生死情义,只知性命宝贵。无论何人的性命,皆不可轻易伤害。

可他忽转念一想:我这般想法,别人却不一定这般想法。董大夫视妻子如心腑宝贝,孩子被杀,定然怒火冲天。而董夫人疯疯癫癫,想来他也吃了不少苦头吧,但以我肉眼看来,他却似乎毫不介意,依旧这般宠着董夫人。

家父被杀,至今为止我从不曾想过报仇。袁叔知我心思,大失所望,却也没再说些什么。董大夫却是怒火冲天,斥我禽兽,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那般。

情义...情义...哎。大约是我少不更事,才至如此吧。

陆三川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心下却已深觉董大夫所言有理。这是作为男人的担当。

如此三十日。

陆三川已将乾陵虚步学得七七八八,只待勤加练习,便可熟能生巧。

苏青却仍然不愿理睬陆三川。

这让陆三川很是为难:三十日来,苏姑娘始终不肯开口与我交谈,独自一人吞咽苦楚。她对于我的恩情日益厚重,我却要如何偿还?

他见苏青独自抱着一只盛满衣物的木盆,踉踉跄跄正要往河边走去,忙抢身上前扶住木盆,说道:“苏姑娘,我帮你!”

苏青心中虽喜,却不愿如此轻易妥协,用力拧身挣脱,低声道:“不要你帮忙!”心中却是想着:你只消讲几句美言,我便原谅了你。

陆三川却是说道:“你救我在先,这些日子又为了我吃了这许多心酸苦楚。如此大恩大德,要我怎么报答?还是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吧!”

苏青期待落空,恼羞成怒,转过头,眼眶中已是泪水盈盈,“报恩报恩报恩,陆三川,难道你的心里就只有报恩吗!”

董夫人闻见屋外吵吵嚷嚷,便放下手中刺绣要出去查看,董大夫抢先一步按住她肩膀,朝刺绣努了努嘴,说道:“你呀还是不要管其他事了,快快将这绣完,雅志都等不及了呢!”

董夫人听见“雅志都等不及了呢”,便将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痴痴笑着又捏起绣花针。

董大夫这才走出屋外,阴沉着一张脸将陆三川拉至一旁,低声问道:“陆三川,什么陆三川,难道你是陆三川?那陆本炽之子?”

相处一个月,陆三川对董大夫已放下戒心,便向他拱手深深作揖,毕恭毕敬答道,“董大夫实在抱歉,没有机会与你告之实情。敝人正是陆三川。”

董大夫双目一凛,面庞冷淡,“哼,江湖传闻你放火烧了老家,想来丝毫不假。”

陆三川忙道:“非也...”

董大夫不等他话说完,抢道,“不过这与我无关!江湖因游龙吟刀而乱,人人皆在寻找游龙吟刀刀谱,若是得知你在这里,只怕我和夫人也要没清静日子过了!今晚,等夫人睡着了,你们便悄悄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陆三川道:“可夫人...”

董大夫想起董夫人,态度倒是缓和不少,只是愁容惨淡,叹了一口气,“至于夫人,大不了我再花上两年,为她治理心病便是。”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五章 因果报应

这一日,陆三川过得惴惴不安,倒不是害怕江湖中人前来寻仇。毕竟董氏夫妇乃是前辈高人,武功自不必提,苏青也是江湖好手,加之自己已经学成乾陵虚步,除非遇到十生联手,不然定能逃脱。

只是三十日以来,他已习惯董夫人的惦念牵挂,此时却要突然离去,心中难免割舍不下。

但董大夫所言不差,江湖之中人人皆在找寻游龙吟刀,倘若被人发现自己在这里,定会连累董氏夫妇。

晚饭时,董夫人见他神情呆滞心不在焉,以为他染上了什么病疾,赶忙将手搭上他脉搏,却探不出丝毫异样,忙道:“雅志,你怎么了?为何心神不宁?”

陆三川微微一笑,答道:“我正回想爹爹教我的乾陵虚步,这才恍了心神,还请娘亲不必担心。”

董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夹了许多野菜往陆三川碗里放,“习武劳神费心的,来,你多吃点。”

陆三川心下愈加不舍,却是无可奈何,勉强挤出笑容,点了点头。

董大夫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厌恶陆三川无情无义,但三十日相处下来,已有感情,觉得这个孩子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不堪。

苏青也颇为不舍,但她心腑防御极高,对于情感一类并不痴迷,要走便走,要留便留,绝不拖沓。

到得夜深人静,苏青已在屋外。

陆三川正待起身,却忽察觉董大夫抓住了自己手腕。

董大夫虽然要他趁夜逃离,心下也是难分难舍,然有些事必须得做,便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自重”。

陆三川浑身一颤,感动不已,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涌出,点了点头,穿衣下床。

董夫人睡得正香,丝毫不知外界情状,在她梦里,雅志与一大家闺秀结了婚生了孩子,那孩子的脸蛋肉乎乎,几乎与雅志小时候一模一样。“来,奶奶抱抱。”

陆三川鼻子一酸,低头不语,闷声走去屋外。到得屋外,他才敢大口喘气,却也终于呛出了眼泪。

苏青冷冷地道:“舍不得?那就留下来好了。”

她的留下来有两重意思。

浅层便是:那就留下来继续做董氏夫妇的儿子。

深层便是:留下来,我们过恬淡温馨的生活。

陆三川只听出其中之一,摇了摇头,说道:“游龙吟刀一日不现出江湖,我便一日不得安宁,倘若我留在这里,只会连累董大夫。”

苏青将头一低,双目尤其锐利,“你真当他们只是一般人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那日董大夫教授我乾陵虚步,他已将过往与我告知。”

苏青忙道:“他真名叫什么?”

陆三川道:“这他并未提及,他只是说,十年之前他乃是五杰之一。”

苏青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果真是他。”

陆三川见她这般在意董大夫身份,似乎有些担忧,便问道:“怎么了吗?”

苏青闭上眼摇了摇头,本想回答“我只是疑心他身份,如今得知答案,自然放下心来”,想起陆三川三十日来不温不火的态度,便又有些恼怒,只是低低的道,“没什么,走吧。”

二人向南连走了十里路程,发现一座破旧庙宇,便走了进去。

天色已黑,看不清庙中所供的究竟是哪路神仙,只见到一座一人余高的神像立在台上。

地上稀稀落落地撒着些许草桔。

陆三川双手合十,向着神仙鞠躬行礼,轻声说道:“路过此地,借宿一宿,还请上仙不要怪罪。”

在他说话间隙,苏青已将地上的草桔收拢在一起,铺成草床。

草床不大,只够一人躺下。

苏青倚坐在神像脚下的石台壁上,合上眼,顾自休憩。

陆三川见她收拢了草桔却弃之不顾,不慎疑惑,问道:“苏姑娘,你为何坐在那里?既草床,何不躺下来睡。”

苏青只是冷冷地道:“那是给你躺的。”

陆三川推脱道:“这是辛辛苦苦收拢的,况且,我身子尚可,还是你...”

苏青颇为烦躁,双眉一拧,加重了声音,“让你躺你就躺,哪来这许多废话!”

陆三川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躺了上去。

话说出口之后,苏青却是有些后悔,思来想去,将话题转开,“接下来去哪?”

陆三川睁着双眼,心中却想着:待明日醒来,董夫人不见了我,定会焦急万分吧...“先回一趟江洲,我母亲的忌日快到了,我想去拜上一拜。”

苏青冷冷地道:“还真是个孝顺的儿子。”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母亲在我出生后便去世了,我从未见过母亲,只是在父亲的藏画上见过母亲的画像。果真是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父亲时常对着那画发呆,一呆便是整整一天。”

父亲?苏青冷冷哼了一声。在她眼中,所谓父亲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陆三川继续说道:“原本,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我和父亲会一起去到母亲坟前,为母亲放上一簇菊花与几支牡丹枝。母亲喜爱牡丹,故我家后院栽有一片牡丹。只是现在...”

他已说不出口,便只好叹了一口气。

苏青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也便没有追问,只是“嗯”了一声。

陆三川忽然双目一狠,抛尽那儒雅的书生气息,低声说道:“苏姑娘,之前有听你说,去找我父亲寻仇的,是叫锦江七蛟吧?”

苏青睁开眼,虽然看不清楚庙内情状,依着声音寻去,还是找到了地上的那团黑影。“嗯,怎么了?”

陆三川冷冷地道,“待看望过我母亲,我便要找到他们,亲手为父亲报仇。”

苏青听之,惊讶地“哦”了一声。她有些意外,这个温文尔雅举动斯文的小男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突然想要报仇了?”

陆三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许久,只是吐出几个字,“因果报应。”

苏青微微有些高兴,觉得陆三川终于有了些许男人模样。她往那团黑影多看了几眼,想和他多讲几句话,以填补这三十日来的空白,脑筋翻转许久,才没话找话道,“你学会乾陵虚步了吗?”

过了半晌,无人应答。却有轻微的鼾声响起。

苏青将脸一沉,双手抱胸,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陆三川躺在草桔之上,虽比不过农舍中的床褥羽被,倒也勉强凑合,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苏青卯时三刻便已醒来,见陆三川睡得正香,也便不去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期待陆三川醒来之后,会轻轻将自己摇醒。

哪知陆三川转醒之后,见苏青依旧眯着双眼,当她还在睡梦之中,便径直走去庙外,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回到庙中,两只手中多了几颗黄色野果。

他见苏青已然睁眼,却是双眉轻锁显有不悦,当她饥饿才致如此,便将左手的果子向苏青递去,“苏姑娘,你醒了,吃点野果吧。”

苏青冷冷哼了一声,视若无睹,径直站起走去,挥动的手臂打在他左手,黄色野果落了一地。

陆三川呆呆地望着苏青走去庙门,叹了口气,顾自说道:“女人心,海底针啊...”他捡起野果,在身上擦了擦,正要咬食,忽想起还不曾拜见庙中所供神仙,便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髯须花白的慈祥老者,不是土地公公还会是谁?

他向土地深深作揖,恭敬说道:“多谢土地善心,留我与苏姑娘在庙内宿夜,小生便且先告辞了。”

二人进到襄阳城中,买了两匹快马,又折了一簇菊花与三支牡丹枝,齐齐向江洲赶去。

买马之时,陆三川见苏青眼睛一眨不眨地掏出银两付钱,甚是疑惑,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苏青不愿搭理他,只是说“董大夫给的”便不再开口。

陆三川自讨没趣,也便缄默不语。

陆三川母亲姓柳名含烟,嫁给陆本炽之前,不过是个寻常的农家女。

一日,陆本炽路过那小小山村,见柳含烟头戴一顶斗笠,正在阳光下劳作。白皙的脸颊闪着莹莹汗水,更为她添加了几分光彩。

陆本炽对柳含烟一见钟情,便下重礼给柳含烟父母,将柳含烟娶回了家中。

二人婚礼甚是隆重。

陆本炽以游龙吟刀之名,请遍当时江湖上德高望重之人,就连不出竹林的柳羌也请了过来。众人皆道祝福之语。

婚后,柳含烟也的确幸福,万事有下人操办,陆本炽对她也是宠爱有加。只是,这般天来之福似乎惹恼了九霄神仙。柳含烟生陆三川时,却是难产。

陆本炽本想保大弃小,柳含烟坚决不许,还念了一首诗来,“三生有幸入你门,化作尘泥也无悔”。

接着便是柳含烟竭尽全力的一声呼喊。

“啊!”

陆三川坠地。

柳含烟却合眼西去。

陆本炽抱着陆三川,眼泪不住地流。“三生有幸入你门...三生有幸入你门...”

他便将“三”字一转,成了“川”,陆三川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六章 痴情老爹呆瓜儿

柳含烟的坟墓在江洲西南方向的青戈山南面山腰。

坟墓并不怎么豪华,与寻常员外之类并无差异,只是风水独好。

那是天然的中心。四周层层密密环绕着高大树木,唯独那十丈方圆是一片空地。

陆本炽懂些许风水,看出此地得神明庇佑,便将柳含烟安葬于此。

陆三川两岁之前,陆本炽终日守在这坟旁,尝试在四周种上柳含烟最喜欢的牡丹花,但却不知为何,任他如何努力,始终栽不活一株牡丹。

待陆三川学会走路,已需要他陪伴在身旁,他便只好离去,回到陆宅,仍然放心不下柳含烟,时时刻刻惦记着。每逢初一十五,皆会去到坟前,对着墓碑自言自语讲上整整一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陆本炽脑中的柳含烟面容渐渐模糊了,他便取出那副柳含烟刚进陆家门时请人为她画的画像,一看便是一整天。

苏青听着陆三川述说陆本炽的种种痴情,又是羡慕又是嫉恨,心中叹道:父亲是个痴情种,生了个儿子却为什么是个呆瓜?

陆三川领着苏青,来到柳含烟坟前,却见坟前摆着一簇新鲜菊花和三支牡丹枝,似有人已经来过。

会是谁?陆三川双眉一皱,心中想到:知道娘坟墓具体位置的,只有我和爹,如今爹已死,便只剩下我了。大约是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将娘的坟墓所在告诉袁叔,盼他每逢清明忌日前来清扫祭拜吧。

果不其然,听有声音道。

“少主,属下已在这恭候多时。”

陆三川循声望去,见高大挺拔的苍树背后,闪出许多人来。为首的正是那袁启明最为得意的手下,栾不为。

陆三川顿时将手中长剑握紧,心中想到:不为大哥不是应当在千行门掌管生意吗?怎却出现在这荒郊野岭之中?想必是栾为栾大哥屡犯错误,被袁叔关了禁闭。抛下千行门生意特地在这山中守我上门,袁叔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一行人缓步走出树荫,将陆三川与苏青包在正中。

陆三川心中知晓栾不为此行的目的,还是明知故问道:“不为大哥,你为何会在这里?”

栾不为将手一拱,向苍天行过礼,高声答道:“奉门主之命,前来迎接少主回门!”

千行门一众门徒跟着拱手向苍天作揖,异口同声道,“奉门主之命,前来迎接少主回门!”声音震耳欲聋。

陆三川往那些人腰间一瞥,心下顿时明了:来者一共三十余人,珶占大半,玥仅有六七人。他问道:“怎么,来了这许多人,千行门闭门不营了吗?”

栾不为答道:“万事以少主为重!千行门有栾为打理,请少主不必费心。”

陆三川听毕,冷冷哼了一声,心道:嘴上说的这般情深意重,谁会不知你的真正目的!

有两名珶走至陆三川面前,向着他作揖行礼,道:“恭请少主回门!”

陆三川还未答话,苏青长剑已出,“唰唰”两剑将那两名珶斩杀,冷冷地盯着栾不为,与陆三川说道:“你先走,这里交给我!这些人中,也就这个人武功高一些。”

栾不为没有想到苏青会动手杀人。白白损失了两名弟兄,他自然心如刀割,抽出剑指向苏青,怒道:“好你个燕女,竟敢杀我千行门的人!”

苏青冷冷地道:“千行门算个什么东西?”

眼见争斗一触即发,陆三川忙劝道:“苏姑娘、不为大哥!事情因我而起,还请不要自相残杀。”

苏青正待斥骂他缩头乌龟,见他盯着自己,眼神甚是凌厉,便只好归剑入鞘,闷声不语。

栾不为却是不肯了,暗自运起内力,喝道:“她杀我千行门门人在先,我栾不为哪有放过她的道理!兄弟们,保护好少主!”长剑便向苏青刺去。

苏青也是好斗暴脾气的主,见栾不为刺将过来,当即抽出长剑,正面迎去。

栾不为乃是千行门袁启明之下第一高手,比栾为稍稍高出一筹,以多变精湛的剑法和出其不意的招数闻名,见苏青攻来,果断一剑刺向苏青胸口。先发制人!

苏青虽是女流之辈,在江湖摸爬打滚已有十三个年头,能在刀枪剑棒中活下来,自然有她的本事,虽然不得高人指点,但那是从尸体中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实战经验。见长剑刺来,并不架挡,脚尖轻点地面向右斜过几寸,反向栾不为心窝刺去。

栾不为大吃了一惊,赶忙收剑防御。

“铛铛铛”。

两柄剑在刹那之间交过三剑,竟平分秋色。

千行门门众趁机将陆三川掳回了人群之中。望着苏、栾二人打斗,却是有些吃惊。

千行门双琼之一的栾不为竟不是一个女子的对手。

栾不为到底冷静,丝毫不因占不到便宜而气急败坏,双眉紧锁,心思急翻,很快便有了主意:燕女出剑虽快,到底是没有经过正统修行,仅有一些野路子,我便以剑招取胜!

他长剑又出,看似攻向苏青咽喉,实际藏了三手后招。若苏青向两旁闪避,便使“千蛇诵”,伤她肩臂;若苏青向后闪避,便使“长虹贯日”,直取她性命;若苏青提剑架挡,便是一招“声东击西”,剑尖下沉攻向她下路。

哪知苏青竟不躲不闪,而是正面提剑刺向他喉咙,仗着自己奇快剑速反占主动。

栾不为剑已出尽,无法收剑回挡,只好向左跃开。

两名玥见栾不为落了下风,赶忙上来帮忙。

栾不为忙道:“切勿冲动!”

然为时已晚,苏青长剑已出,一人一剑将他们送去了西天。

栾不为心底一阵剧烈疼痛,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连使拿手剑法,却次次被苏青的“反客为主”逼得只能防守。

陆三川眼见苏青剑法这般了得,便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遗憾那四个无故丧命的千行门门众。

正过到第二十招,栾不为见长剑刺来,索性不再防御,任由长剑刺穿左肩,随后长剑向前疾送,往苏青脖颈刺去。

苏青自然料想不到,他竟会使这招“舍身取义”,然自己长剑已插入他左肩,无法取回,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银光闪闪的长剑刺来。

长剑却在她脖颈一寸之前停了下来。

陆三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栾不为右畔,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搭在栾不为肩膀,“不为大哥,得罪了。”

栾不为察觉脖颈冰凉,知道自己若是再往前一步,便会被利刃划开脖颈,但他不愿松开手中长剑。“少主,燕女杀我兄弟,叫我怎能忍受。还请不要插手此事。”

陆三川道:“苏姑娘有恩与我,我自然不会让你伤害她。”

栾不为知道他性格作风,威胁归威胁,断然不会伤害自己,便大喝道:“动手!杀了燕女!少主不会伤害我的!”

陆三川微微一笑,手中长剑轻舞,在栾不为右手连划三剑,栾不为吃痛,手一松,长剑便落了地。

“不为大哥,得罪了。”

他向苏青使了一个眼色。

苏青忽然有些感动,痴痴地望了他许久,竟笑出声来。

他愣了一愣,随即双目一端,低声说道:“苏姑娘,你先走!”

苏青知晓他可用乾陵虚步脱身,也便不再久留,又望了他一眼,匆匆离去。

栾不为虽然心中不甘,但是技不如人,无可奈何,万幸的是,将陆三川留了下来。袁启明交待带回陆三川,却没有交待非杀苏青不可。虽然损失了四个弟兄,但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待苏青走远,陆三川才归剑入鞘,毕恭毕敬地向栾不为行礼赔罪,“不为大哥,适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海涵?如何海涵?虽然栾不为心中这样想着,还是向他微微鞠躬,回道:“少主知恩图报,我又可以有什么怨言。”

陆三川听出他话中有气,但确实是自己做的不够仗义,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折身走回坟墓旁,将右手的一簇新鲜菊花与三支牡丹枝放在坟前,随后双膝跪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曾享受过柳含烟的怀抱,但在农舍的三十日,他也终于明白原来母亲的关爱可以那么暖。如果柳含烟还在人世,这世界,是否会是另一个样子。

“娘亲,孩儿来看你了。你在下面还好吗?现在有爹爹陪你了,你应该不会再孤独了吧。孩儿过得很好,结识了几位心善的前辈高人,也学了几套颇为受用的武功,放心吧,孩儿不会有事的。”

言毕,又向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第三个头,却忽然想起董夫人,忍不住心中一酸,流下泪来。

董夫人...她还好吗?

陆三川收了收情绪,直起身,抬手摸了一把眼睛,拱手又向栾不为道歉,“不为大哥,实在对不住了。”

栾不为不知他为何缘由再次道歉,愣了一愣,便道:“少主不必过于自责...”

话音未落,陆三川使起乾陵虚步,当即消失无影无踪。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七章 重出江湖

陆三川内力本就深湛,加之跟着董大夫习武一月有余,体力也逐步上升。他施“乾陵虚步”直至山脚,才停下脚步,脸不红心不跳,回身望了一眼。

栾不为一干人等与柳含烟坟墓同隐在茂密的林间。

他这才敢大声叫道:“苏姑娘!苏姑娘!”

苏青虽记得上山的路,安全起见,选择了稍微隐蔽点的小路,却是极为崎岖难走,还未下到山脚,便听见陆三川呼喊,心一急,施起轻功,踏过小小岩块,直跃了下来。却不曾想到,脚下是一截截被砍断的树桩,更有断枝残叶铺在其中,密密麻麻,稍不小心便会崴了脚。

陆三川闻见响动,转头望来,见苏青正要落到那凹凸不平的树桩之间,赶忙使起乾陵虚步,接住苏青,迅速挪移到平地之上。

苏青被陆三川抱着,双臂环着陆三川脖颈,不禁脸颊发烫,又喜又羞。

陆三川见她脸颊绯红,当她暗自恼怒,赶忙将她放下,抱拳低头向她赔罪:“苏姑娘,我见你有危险,才冒昧将你抱住,如有冒犯,还望苏姑娘海涵。”

苏青的脸“唰”地由红转青,双眉微颦,跺脚骂道:“你真是个木头!”

陆三川听她呵斥,更是不敢抬头,将头埋得更低,以显谦卑。

苏青却是愈加羞怒,狠劲甩了甩双臂,一跺脚,转身离去,“走啦!”

陆三川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追上前去,与苏青并肩而行,问道:“苏姑娘,你久经江湖见多识广,可知晓那锦江七蛟所在何处?”

苏青仍在气头上,自不愿开口说话。

陆三川也知道她正生气,却不知真正缘由,当与自己有了亲密之举,才致如此气愤,一咬牙,说道:“苏姑娘如若果真咽不下气...将我这双臂砍下便是...”

苏青虽然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却也是有血有肉的姑娘。哪有姑娘会舍得伤害自己的心上人?但陆三川实在不解风情,她也气得不轻,竟果真抽出剑,贴在陆三川胳膊,“此话当真?”

陆三川镇定自若,不露半点犹豫怯弱,望着苏青坦然说道:“苏姑娘请尽管动手!”

苏青见他这般耿直,气顿时消了大半,归剑入鞘,撅着嘴道:“好了,我没生你气。马在那,我们走吧。”

陆三川才长舒了一口气。

二人披着黄昏,进到岳阳城中。

虽然江湖上人人皆在寻找游龙吟刀的刀谱,但并无几人见过陆三川面目,便不需乔装打扮掩人耳目。

苏青仇人虽多,倒也不至于处处皆有。

二人赶了许久的路,早已饥饿难耐,便露着真容,进到一家客栈之中。

客栈倒也是宽敞,大堂内置着九张方桌,平平整整。

正值晚饭时间,有不少旅人侠客,在栈内用餐。

其中有两张桌子,一张坐了两人,一张坐了一人,桌子上各放着刀剑,显是江湖中人。

那两人一身青衣,随意地饮酒谈天,余光瞥见有人进来,转头望去,见是苏青,不禁微微一笑,相互交耳。

苏青早已见惯不怪,权当没有看见,双眼轻瞟,见到那独自占着一桌的人,只觉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谁。

陆三川见她望着那人沉思,跟着看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衣,头戴玉冠,貌似潘安,便小声问道:“苏姑娘,你认识他吗?”

苏青木讷地摇了摇头,便不再多想,走到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问小二要了几碟小菜。

那青衣二人一直盯着苏青,直至她坐下来,才终于转回头,顾自交谈。

陆三川也看在眼里,猜测这与“燕女”有关。他心下愈加好奇,偷偷瞟了一眼苏青,见苏青低着头闷声不语,便不敢问。

其中一人青衣端起酒杯饮下一口,与同伴说道:“想不到连锦江七蛟都死了。”

什么?陆三川与苏青同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只听那青衣人的同伴说道:“是啊,锦江七蛟武功高强,谁竟能将他们一口气杀死?”

青衣人顾自摇头叹气,给自己斟上一杯,随后左看右看,似在提防着什么,见客栈内的江湖人除苏青陆三川外,仅有一个面目俊秀的书生,便向同伴探过头,小声说道:“我听说,锦江七蛟死的那一晚,有人听到龙吟之声。”

同伴不禁大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是游龙吟刀?”

青衣人忙道:“小点声!”说着,又左右瞟了一眼,“我只是听说。似乎游龙吟刀重现江湖了!”

同伴显然有些惊慌,低着头两颗眼珠急转,“陆本炽死了不过一个月,游龙吟刀怎么...难道是陆本炽死后化作鬼魂,前来报仇了?所以他先杀了锦江七蛟!”

青衣人双眉一皱,大骂他胆小怕事,“这世上哪里来的鬼魂!显然是刀谱被人夺走,那人学成游龙吟刀,而后将锦江七蛟杀害!”

同伴道:“可陆本炽死不过一个月...谁能这么快学会游龙吟刀?那可是威力无穷的绝世武功!”

青衣人愈加小心谨慎,左右顾盼好一会,才低下头,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柳羌出竹林了!”

同伴大惊,失声道:“柳羌!”

青衣人“啧”了一声,终于控制不住,一巴掌拍在同伴头上,大声咆哮道:“你他娘的小点声啊!”话才出口,他自知声音过大,眼珠左右一转,果见客栈内不少人循声望来,便赶忙低下头,小口酌饮。

苏青自始自终运着内力侧耳倾听,好在距离并不甚远,她也便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听说柳羌也出了竹林,她恍然大悟,忙向那白衣之人腰间看去,果见那白衣之人腰间挂着一支青色的小小玉笛。

柳羌?

苏青不禁双眉一皱,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柳羌二十年前住进咸安竹林,至今只出过两次竹林,一次便是十八年前陆本炽大婚,另一次则是十年之前的泰山比武。除此之外,他皆住在竹林之中,除却练武,做的最多的便是伐竹做笛。

相传在他竹林的竹屋之中,有近千支竹笛,大小各异音色有别。

但也仅仅是传说。

无人去过他竹屋。

竹屋方圆百丈的地上,画有一圈波纹,若有人敢踏入圈内,便会有数不尽的竹枪刺来。任那人武功多少高强,也不能再进一分。

而今日,柳羌却出现在这岳阳的客栈之中。究竟他所来何意?难道真如那青衣人说的那般,他已夺得游龙吟刀的刀谱,并且成功习得游龙吟刀?苏青百思不得其解,便只是偷偷注意着柳羌。

柳羌早已察觉苏青的目光。他收了玉笛而改作用剑,便是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但既然被人认出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他顾自饮着酒,全若平民那般,将自己置身局外。

陆三川也听得那二人谈话,心下却是愁肠百结:锦江七蛟一死,自己的仇便无法报了。至于游龙吟刀重出江湖,却也更说明陆本炽果真死了。

二人各有心思,闷声不响地吃着菜。

吃完之后,苏青向小二要了一间客房。

陆三川本有不愿,毕竟男女有别,如何能够同房而睡。但想到眼下境况特殊,苏青此举多是为了安全起见,便也没有多舌。

付钱之时,苏青非常爽快地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掌柜。陆三川疑心她哪来这么多钱,便再次问她,她道:“我们离开农舍的那天下午,董大夫塞给了我一袋碎银。”

陆三川喃喃地道:“董大夫...”

苏青白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董大夫对你有多关心,你是定然不知道的。”

他是果真不知道。那日在小林之中,被董大夫厉声呵斥之后,他便不敢再正视董大夫双眼。

柳羌却微微转过头,向他们二人瞥了一眼。

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八章 笛中客

入了客房,仅一张床。

苏青知晓陆三川脾性,便不奢望与他共卧一床,只是将佩剑往桌上一拍,朝床努了努嘴,说道:“你睡那。”

陆三川一反常态地抓起那柄剑,走至床边,轻塞入枕下,回身与她说道:“苏姑娘,今日你睡床上。”

苏青微微一愣,颇为好奇,问道:“为何?”

陆三川摇了摇头,神情呆滞,望着地面若有所思,“我已欠你太多,怕是这辈子也偿还不清了。”

苏青顿时脸颊一红,声音也低了几分,“那就用你的一辈子来偿还吧。”

陆三川并未抬头,勉强一笑,有气无力道:“苏姑娘说笑了。”等他抬起头,苏青面色已有些难看。他当自己又说错了话,便只好闭口不答,走去窗边,望着天色逐渐灰暗,直到一片漆黑。

他叹了一口气,却忽然闻见笛声,朦朦胧胧。

谁会在这夜里吹笛?

陆三川双眉一紧,侧耳倾听,但闻那笛声平缓之至,清幽连绵,似潺潺小溪,轻跳石间,过不一会,笛声转重,悠长婉转,如泣如诉。

陆三川情不自禁吟起一首诗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谁人不起故园情。”

苏青低声说道:“是柳羌。”

“柳羌?”陆三川转过头,往那床看去,昏暗之中,只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苏青道:“柳羌,人送外号笛中客。他武功固然了得,同时也善于吹笛,可以笛声打断人的内力。相传他不必出手,只需手捏竹笛吹上几声,对方便会七窍流血而亡。不过我听他今夜吹笛,全无肃杀之气,更似追叹回忆。”

陆三川吟思片刻,忽道:“我下去看看。”

苏青一下子坐起,忙道:“别去!”然陆三川已打开门,匆匆走下楼去。她无可奈何,抓起枕下佩剑,跟着走了下去。

陆三川走下楼梯,直往天井奔去,待见了柳羌背影,抱剑拱手作揖道:“在下陆三川,见过柳前辈!”

笛声戛然而止。

柳羌站在一小丛竹前,右手握着玉笛,左手轻抚着竹身,慢慢悠悠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竹吗?”

陆三川不知他此话何意,更不知院中所栽何物,便径直答道:“晚辈不知。”

柳羌顺着竹身往上滑去,双眼随着左手,也缓缓上移,直到无法再触及,才收回左手,拇指依序碾过四指,“这是新州的葸劳竹,一枝百叶,皮利可做砺甲,用久微滑,以酸浆渍过宿,复快利如初。这本该做打仗之用的竹子,却出现在了客栈之中。”

陆三川道:“物非归其所用,实乃大过。”

柳羌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望向陆三川,面色平和神态自若,淡淡地道:“有你爹的消息了吗?”

陆三川低下头,想起一个月来一无所获,饱含愧意,“至今为止,尚未找到爹的尸体。”

柳羌微微颔首,“我去桃仙谷,也的确没有找到陆兄。只可惜一代英豪。”

陆三川正自叹息,忽觉人影一闪,抬头望去,柳羌竟手握玉笛向他攻来。他心下惊诧万分,只得拔剑应对,但听柳羌称陆本炽为“陆兄”,不知他是敌是友,长剑刺出,却不敢用尽全力。

柳羌微微侧身躲过,抬起玉笛点在他右胸外下,他便握剑反削,只是扫了一个空。

柳羌挪移身位,闪到他左畔,玉笛接连点在他手腕与外肘,他手腕一转,先削过一剑,见落了空,迅速收剑再刺,依然伤不到柳羌。

柳羌脚下灵活,在他身周接连挪移腾位,手中玉笛或点他掌根,或按在他大臂,他接连砍削,却剑剑落空,不由得一阵恼怒,便要用劲轰出右拳,正待蓄力,柳羌玉笛刺来,点在他右肩肩窝,他顿时卸了力,只能似人偶一般,任由柳羌执笛点拨。

苏青藏在暗处,见柳羌握笛奔向陆三川,不顾实力悬殊便要冲上去与柳羌拼命,却见柳羌招式之间全无杀意,玉笛虽在陆三川身体各处又点又按,始终不曾伤害陆三川。

过了许久,柳羌终于收笛,却已走回客栈,经过苏青身旁之时,轻声说道:“去看看你的心上人吧。”

苏青心中一惊,脸上顿时飞起红晕:原来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便赶忙奔上前去,扶住陆三川,问道:“感觉如何?”

陆三川定了定心神,只觉被柳羌点过的部位隐隐有些发烫,便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似无大碍。”言毕,声音小了许多,似自言自语地道,“难道五杰都这般古怪么?”

他见过贺安,知晓贺安踏遍天下,只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现下见到了柳羌,玉笛横出却不伤性命,只在自己身上点来点去。

苏青将头一低,神色严肃,“他是在授你武功。”

陆三川大吃一惊,“授我武功?”

苏青点头道,“他玉笛在你身上一点,你便挥出一剑。你可还记得,他共在你身上点了多少下?”

陆三川似懂非懂,摇了摇头,“点了多少下我倒是不记得...但,我似乎记得自己如何出的剑。”

苏青听毕,自觉闪出三丈之外。

方才陆三川运内力之时,被柳羌一击打散,当下他也有些担心,试着运起内力,却发现比原先更要顺畅。身体各处还烙着被玉笛点过的印痕,他依着身体记忆,使起剑来虽不十分流畅,却也有模有样,自“风吹影动”而始,经“竹海斑斓”、“千啸狂歌”、“百凿织林”、“沧桑无量”、“一矢穿心”、“波天皓月”、“巨力拓荒”,至“一意孤行”而终。

苏青在一旁,看着陆三川使剑,眼睛一眨不眨地见他将九招使完,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竹影九刽?”

却忽有二人自楼上跃下,落在陆三川一左一右。

正是白天的那两个青衣之人。

那两个青衣之人是魏无旗紫金帮旗下,一人名叫杨三思,一人名叫陈熙恒。

那二人也听得笛声,知晓是柳羌,不敢有所作为,只是躲在二楼窗后,偷听天井动静,待听到陆三川自报姓名,忽然心中一惊,将窗户打开一道细缝,探头望来,只见柳羌手执玉笛,如风如影穿梭在陆三川身周,不禁为陆三川捏了一把冷汗。

待柳羌离去,二人见陆三川毫发无伤,虽然倍感奇怪,却也暗自庆幸,便纵身跃了下来。

杨三思与陈熙恒打量着陆三川,见陆三川生得眉清目秀,更加欢喜,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放火烧了自家的不孝子。”

陆三川心下一凛,拱手向二人分别行过礼,好言说道:“在下并未放火烧过自家屋宅,还望两位大哥明察。”

杨三思见他这般恭敬,愈加觉得他是个好欺负的主,没准都不用动手,便可将他擒了,“小子,是不是你放的火,爷爷不关心,但既然你是那陆本炽的儿子,还是乖乖跟爷爷走一趟,不然,有你好受的。”

苏青一早就知晓来者不善,听他们这样说道,便愈加确信他们二人目的不纯,“铖”地一声握剑在手,便欲冲上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陈熙恒跟着抽出剑,笑盈盈地指向苏青,说道:“燕女,我知晓你武功高强,但劝你最好不要插手,我们不是你可以惹得起的。”

苏青哼了一声,不屑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陈熙恒哈哈笑了一笑,说道:“自然,以我们两个的本事,绝非你的对手,但,你若是杀了我们,便是惹上了十生之一的魏帮主。你还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吗?”他自恃背后有魏无旗作倚仗,全然不将苏青放在眼里。

十生之一的魏帮主?陆三川听在耳中,便立刻想起了那日在江洲,魏无旗的两面三刀,放火了烧了陆宅不说,还嫁祸给自己。这种人,也配在江湖上立足!

不等苏青出手,他便一剑刺出,将陈熙恒当场击杀。

杨三思立时大怒,叫道:“小子,你敢杀我们紫金帮的人,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便拔剑刺去。

陆三川正在气头上,本欲一剑杀了杨三思,转念一想:既然柳前辈教授了我一套剑法,我何不先拿他试试手?

他便收了力,以一招“风吹影动”斜刺而去。

杨三思见他剑路有些古怪,一时间竟不敢再攻,收剑横拦。

他不等撞上杨三思长剑,便立时收剑,再出一招“竹海斑斓”,晃得杨三思眼花缭乱。杨三思脑袋跟着转了几圈,怒气骤然腾起,大叫一声,挺剑向他刺去。

他便出一招“一矢穿心”,哪知此招剑路甚直,全无半点多余行径,一剑刺穿了杨三思胸膛。

杨三思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用尽余力挤出“你竟敢...”,话未说完,噗通摔在地上死去。

苏青收了剑,缓步走去,脸上竟带着淡淡笑意,“很少见你主动出手杀人。”

陆三川盯着死不瞑目的杨三思,叹了一口气,将剑收回鞘中,“我家被一把火烧了,这你知道吧。”

苏青点了点头,“江湖盛传是你放的火。”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连你也相信吗?”

苏青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正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道,“那日,我躲在门前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是魏无旗,一个是姜恩言,他们两人为争夺刀谱而来,却不知为何在前院打了起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正胶着,忽听说贺前辈正在赶来,便一把火烧了陆宅。而后我到了袁宅,才得知魏无旗已见过袁叔,并留下一纸书信,书信上写着,是我放火了烧了陆宅。”

苏青听毕,也骂了几句魏无旗老奸巨猾,又道,“可你现下杀了他紫金帮的人,不怕他前来寻仇吗?”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他不来寻我,我还得去寻他呢!”

第一卷 轻鸿 请个假,明天补上

白天工作有些忙,实在没时间码字,晚上还要值夜班,不得不休息一会,诸位抱歉,今天欠的明天会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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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轻鸿 第三十九章 趁夜

为避免客栈内其余客人的恐慌,陆三川将尸体处理完后才回到客房。虽然身疲体乏眼皮沉重,仍无睡意。

究竟是谁人夺了游龙吟刀的刀谱,并且在一月之内将其学成?

陆三川不曾习过游龙吟刀,也便不知难易,但听那青衣二人称游龙吟刀为“绝世武功”,想来不会过于简单。

他坐在桌旁,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轻叹一口气。

苏青亦是清醒,闻见他叹息之声,索性坐起,摸黑走去桌旁,点亮桌上的蜡烛。她本就生得一副姣好面孔,在微弱烛光的印照下,更显抚媚动人。

陆三川本发着呆,忽然眼前一亮,抬头望去,只是瞟了一眼苏青,便又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苏青摇了摇头。她已习惯了呆瓜一般的陆三川,便不再计较这些,只是问道:“为何叹气?”

陆三川道:“我在想白天那两个紫金帮的人讲的话...我是为报仇而来,可如今,锦江七蛟却不知被何人所杀。”

苏青同是记得清清楚楚,不禁微微皱眉,神色凝重,“我也一直在想,按他们所说,锦江七蛟是被游龙吟刀所杀。可陆本...陆大侠死不过一个月,有谁能够在这一个月内先夺了刀谱,而后顺利学成?若有,那人定有奇高的天赋,非在十生以上不可。”

陆三川心思一转,即刻答道:“你是说,五杰?”

苏青摇了摇头,“五杰自不必提。首先排除贺安,当下,他的武功堪称第一,奔行千里只为寻一对手,眼下正有希望得到对手,他断然不会夺取刀谱,况且,他也不会杀人。除他以外,还有四人。”

陆三川道:“四人?除去贺前辈与柳前辈,不是还剩下三人吗?”

苏青望了他一眼,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依我看来,嫌疑最大的当属柳羌。”

陆三川大惊,“为何?我方才见过他,他绝无心加害于我。”

苏青道:“他和你爹是颇有交情,自然不会出手害你。但你也听说了,害你爹的锦江七蛟,死在游龙吟刀之下。夺走刀谱的那人为何要杀锦江七蛟?显然与他有莫大的仇恨。况且,柳羌无缘无故出现在岳阳,难道你不觉得其中有古怪么?”

陆三川听毕,深觉有理,不禁点了点头。

苏青又道,“余下三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秦踏歌一心想要打败乐莫生,倘若他得到剑谱,机会自然大大增加,至于为何要杀锦江七蛟,可能是锦江七蛟得到消息,自己找上门去;

乐莫生是秦踏歌同门师兄,闭关修炼已久,不知武功进步如何,但游龙吟刀威力巨大,他不可能不感兴趣。杀锦江七蛟的理由当于秦踏歌类似。

至于张戈。”

苏青却停下嘴来,一阵沉默。

陆三川心急如焚,忙道:“张戈怎么了?”

过得片刻,苏青才又说道:“两年之前,张戈妻子被人杀害,他便从此退出江湖。”

陆三川一听,不胜疑惑,“江湖之中明杀暗损再正常不过,苏姑娘你又何必在意。”

苏青道:“杀害张戈妻子的,正是锦江七蛟。”

陆三川浑身一颤,当即答道:“如此说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张戈了么?”

苏青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若张戈想要报仇,两年之前便可痛下杀手,何必留到现在?”

陆三川听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苏青知晓他不甚了解江湖,便又与他滔滔阔论,“以武功而论,虽有五杰,十生却也不得不提。除你爹爹与袁启明,仍有八人,各为戴恩德、张义、姜恩言、魏无旗、秦易、第五铭、白中旭与江翎峰。此八人之中,第五铭武功最高,戴恩德次之。这两个人也极有可能在一个月内学会游龙吟刀。”

听苏青提及“戴恩德”,陆三川便想起在山寨之中,自己一拳打昏戴华,心中叹道:一踏入江湖,我就惹了这许多人。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倒全无恐惧。他细细一算,说道:“如此说来,夺得刀谱、杀害锦江七蛟的凶手,便在这六人之中吗?”

苏青却又摇了摇头。

陆三川不禁有些疑惑,“除此之外,还有高人?”

苏青道:“那是自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五杰、十生名号虽响,却只是在中原,西域、南国、东界、北疆还藏有数不尽的高手。况且,江湖之大,有多少人能人异士深藏不漏,我们无从知晓。”

陆三川觉得苏青所言颇有道理,便不反驳,心念一动,问道:“苏姑娘,你还打算睡么?”

苏青听得他话中有话,“哦?”了一声。

他便又说道:“如若无心睡眠,不妨领我去一趟锦江七蛟住宅。”

苏青微微一笑,明知故问道:“你怎知锦江七蛟住在岳阳?”

陆三川笑道:“若非如此,你何必带我来这。”

苏青便笑了一声,“小子,聪明不少!走!”

陆三川跟着董大夫学习乾陵虚步时,也跟着学了几日轻功,虽然不甚精湛,却也比一般人高了不少。

二人纵身一跃,踏上屋梁,施展轻功在屋顶狂奔,不过一会便到了锦江七蛟住宅附近。

锦江七蛟的住宅在一条小胡同之中,却是十分宽敞阔气。

陆三川趴在三丈以外的民宅屋顶上,粗粗将这宅院打量,不禁小声叹道:“比我爹和袁叔的宅邸加起来的还大!七个人,住的下这么一座大宅吗?”

苏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昏暗中的死宅,回道:“锦江七蛟平日骄奢之极,连饭后的漱口水都非用上等茶水不可。宅内虽只七蛟,下人奴仆却近百人。他们给琴花楼的妓 女们的打赏,甚至以万计量。”

陆三川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苏青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七人颇为不齿,“明抢暗偷,无所不为。官府查不到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陆三川道:“如此说来,此次锦江七蛟被害当属快事一件。想那知县,定是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苏青伸手一挥,横在他嘴边,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双眼依旧盯着那死宅,低声道:“准备下去了。”

二人正待降落,忽见庭院内两道黑影闪过,跟着便是轻微的刀剑相碰的声音。显是有人在院内交起手来。

苏青立刻蹲下身子,屏息凝神朝那两道黑影望去,距离虽不十分遥远,但天色昏暗,实在看不真切。

两道黑影交手不过一会,忽窜出第三道黑影加入其中,三道黑影两两过招,显然各属一方。

忽听有人大骂了一声,“狗日的戴恩德!”其中一道黑影一闪,消失无踪。

陆三川便即刻明白过来,尚在院中的其中一人正是“十生”之一的戴恩德。他却为何会独身一人出现在这锦江七蛟的宅落之中?

答案显而易见:正是为了那刀谱而来!

虽然戴恩德使得一手好剑法,“潇湘夜雨”更是令他名声大震,但是游龙吟刀仍有偌大的吸引力。没人不希望自己的武功独步天下。

但锦江七蛟臭名昭著,若是带着人马浩浩荡荡走来,难免招人非议,便只好独自一人趁黑摸来。

剩下的两道黑影又斗了好一会,仍不分胜负。看来另一人武功也是不小。

那两道黑影忽然各自跳开,只听有声音冷冷地道,“想不到连大名鼎鼎的‘落叶飞剑’都来了。”

苏青早已暗暗运起内力,倾听院内动静,听那人这样一说,不禁有些吃惊:原来这两道黑影,一道是第五铭,另一道是戴恩德么?

正想着,忽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伴着火光和阵阵喧嚣。

“快!快些!就在前头!”

那两道黑影闻见骚动,各自挺身一纵,顿时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苏青循声望去,见是一队身着衙服腰悬佩刀的衙役,约莫二十来人,举着火把冲入宅院之中。另有四人各自牵着一辆马车候在院门之外。

过不一会,衙役或扛着桌椅,或抱着花瓶,匆匆走出院门,将手中怀中物品放上马车。

其中一人大约是有些困倦,怀抱着几卷书画,下石阶时有些走神,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便有一人大骂道:“小心点!弄坏了李大人想要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举着火把绕马车走了一圈,见一串珍珠项链,慌忙抓起放入怀中。

陆三川远远地望见有两名衙役扛着一只硕大的花瓶,小心翼翼地走出院门,走下台阶,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心中想到:我少时见过一眼这花瓶,传是唐朝贡品,价值连城,却竟也在锦江七蛟的屋宅之中?看来这锦江七蛟果真是作恶多端。

四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直到再放不下,二十余名衙役怀中也各自揣了些金银珠宝,这才匆匆离去。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章 东篱下

陆三川眼看着一队衙役离去,虽然惦记院中情状,见苏青依旧伏在屋顶,也便不轻举妄动。

果不其然,衙役离去不过一会,四面八方的黑影之中又窜出几个人来,有的自宅门奔入宅院,有的直接越墙而入。

窸窸窣窣的细碎之声不绝于耳。

那几人也是为了钱财而来,窜入屋宅之中一阵搜刮。有人寻到了不少值钱之物,仍不满足,抱在手中揣在怀中,又冲入另一间屋子之中。

另有人见他满怀财物,顿起杀心,一刀将那人杀害,那人惨叫了一声,怀抱财物乒乒乓乓落在地上。其余人听见响声,纷纷涌将而来。

苏青见此良机,便忙轻身一跃,直落入院中。

陆三川也落入院中,跟在苏青身后,进到一间屋子之中。

那正是一间卧房,床柜桌凳屏风等皆已被搬空,只留下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苏青站在门口环视一圈,便即向里屋走去。

锦江七蛟虽然常年在外,卧房之中却是一尘不染,想来每日有人进屋打扫。而如今,锦江七蛟已死,那些个仆人定是拿了最值钱的财物弃宅落跑。

苏青一言不发,小心谨慎地迈着碎步,两耳倾听脚下动静。她在里屋走了一圈,直走到北墙边上,脚下忽发出“咯得”一声轻响,显是地砖之间留有缝隙。

她便蹲下身来,纤纤细指轻叩那地砖,果不其然,“咚咚”两声闷响。她将两指一伸,扣住地砖,将其掀开。地砖之下藏有一只木箱子。

苏青将箱子捧出,打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金光闪闪。

陆三川对金银全无所谓,见苏青望着金条痴痴地笑,便独自走出屋外,千曲百绕,进到书房之中。

书房也是一片狼藉,能搬走的都已被搬走,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书籍。

陆三川叹了口气:最是有用是书籍,最是无用也是书籍。

他小心翼翼地行走乱书堆中,踮着脚尖,尽量不踩到书籍。

他随手捡起一本书籍,信手翻过,却沾了一手的灰尘。

陆三川苦笑一声,抹去封面的灰尘,借着月光,见封面上写着《坐忘论》,是一本道家典籍。

他将《坐忘论》轻放在地上,两眼左右探索,忽见一本阔薄的书,摊开倒扣在地。

他走去捡起,捧在手中端详,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书正是他十二岁时,袁启明送来的《画剑录》,如今却出现在这锦江七蛟屋宅的书房之中。

如此说来,果真是锦江七蛟夜袭陆宅。

他怔怔地望着《画剑录》许久,忽听苏青一声低叫“官兵又来了,快走!”

他来不及多想,将《画剑录》揣入怀中,跟着苏青越墙而出。

过不多时,果听一阵喧喝声传来。

夜入宅院的那行人除去江湖人士便是贼偷窃匪,自然不愿惹上官府,纷纷四下逃窜。衙役也无心追贼,各自奔入屋内,继续搜刮。

陆三川伏在屋顶,斜眼一瞟,见苏青抱着那只木箱,随口问道:“这箱子中有多少银两?”

苏青道:“约莫一千余两。”

陆三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锦江七蛟果真是富得流油!一千两黄金,够一个小镇的平民一辈子的花销了!”

苏青望着他义愤填膺,顿生好感,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

陆三川只是盯着那只木箱细看,并不见苏青表情,过不一会,忽得有了主意,将那木箱打开,拿出五根金条来,随手一扔,那五根金条便落入了民宅院落之中。“走!”

苏青全不反对,抱着那木箱,跟在陆三川奔在屋顶。

陆三川每经过一家一户,便从木箱之中拿出一根金条,或掷在门前,或扔在院中。

二人奔了大半个时辰,木箱才终于见了底,金条仅剩两根。

陆三川将那两根金条交与苏青,接过木箱随手扔在不起眼的角落,而后回到客栈。

已过子时,街上更夫的竹梆子敲过三响。

陆三川与苏青已是疲惫不堪,便各自睡去,直到天明。

在客栈吃罢早饭,二人上到街上,但见街上行人个个面带喜色,街坊之间碰了面,便忙迎上前去,嘘寒问暖,双眼放光,两片嘴唇碰了又碰,却又咬得紧紧的,显是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

陆三川微微一笑,牵着缰绳,与苏青讲道:“苏姑娘,劳烦带我去寻张戈。”

二匹快马马蹄飞扬,直至十堰郊野。

张戈虽已退出江湖,隐居于野,毕竟曾是“五杰”之一,名头甚响,常有人寻他,为此,他已搬了不下三次家,终于有些厌倦,便在十堰西南方向,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屋宅,取名“东篱山庄”,意为陶渊明辞官退隐,悠然采菊东篱下。

多数江湖中人,虽然得到张戈讯息,特地跑来求见,见山庄名号,便只好叹了口气。偶有偏执之人,仍抬手叩门,见小童开门迎出,便终于没了信心,摇头离去。

陆三川站于大门之外,仰头望向那高挂的匾额,将“东篱山庄”四个字小声念了一遍,即刻明白了张戈推客之心。但眼下,只有找到了那得到刀谱的人,才能寻回陆本炽尸体。

他便走上石阶,抬手轻叩木门。

不知为何,敲门时,他的心跳十分猛烈,仿佛门后便有自己想要知道却又不敢知道的一切。

过了半晌,无人应答。

他便又敲了敲门,用上几分内力,使得敲门声愈加响亮。

过得许久,当他要敲第三次时,门终于动了一动,过不一会,门缓缓打开,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一位四尺孩童。

那孩童眼大唇薄,扎着两只小辫,模样甚是可爱。

陆三川双手抱拳向那孩童行过礼,恭敬地道:“敝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求见张前辈一面,还请劳烦引见。”

那孩童显然习惯了此等场面,也拱起手向他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庄主数日之前才去福建拜访友人,不曾交待归期,让阁下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陆三川一听便知这是逐客令,但那孩童既然如此说了,总不能觍着脸说进屋等待。他只得强挤出笑,向那孩童谢过礼,道了一句“打扰了”。

(今天好友结婚,我当伴郎,早六点出的门,直到晚八点才归,将昨天码的一千字整理了一下,又码了一千字,脑袋差点砸在键盘上。实在太困,抱歉,诸位晚安。)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一章 好主意

苏青见那厚重的大红木门关上,走上石阶与陆三川安慰道:“张戈退隐江湖已有些年月,现在当过得平淡和谐。对于那些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来说,安稳才是最渴求的。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去查问其他人吧。”

陆三川心下知晓,以目前情状看来,属张戈与柳羌最有可能,而柳羌已出竹林,行踪不定,自然无法找寻。张戈虽近在咫尺,却也无法见到。

他闷声不响地走下石阶,左右观望,见围墙不过一丈余高,暗忖:我若趁夜潜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如此一来,要如何说明自己来意?况且,以张前辈武功之高,倘若将我当作侵入贼人,全力逼来,我当如何应对?

他两眼无神,眼珠快速左右转过两遭,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去十堰,再做打算。”

二人翻身上马。

陆三川骑在马背,盯着马颈飘扬飞舞的鬃毛,若有所思,过得一会,忽然勒马停足,转头望向那矮小的东篱山庄。

苏青也便跟着停下来,望着他疑道:“怎么了?”

陆三川神情严肃,双眼一眨不眨,似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苏姑娘,还请你独自一人先去十堰暂歇,待我打探清楚,便会去找你。”

苏青道:“可方才你敲门之时...”

陆三川不等她话讲完,即抽出长剑,对着自己胸口便是一剑,顿时鲜血四溅。

苏青尖叫了一声,似那剑切在自己身上。她双手松了缰绳,伸着十指向陆三川抓去,“你干什么!”

陆三川并不答话,强忍着痛,将长剑丢在一旁,俯身贴在马背,那鲜血便顺着马鞍哒哒地望下淌。他脚跟一踢,驱马向东篱山庄行去。

苏青终于明白他的想法,虽然心如刀割,眼泪也是潺潺的流,但是他既然心意如此,自己也不好阻止,便只好下了马,捡起那柄被陆三川丢弃的长剑,扯了些干草擦去剑刃血渍,将剑插回鞘中,上马离去。

陆三川对自己也是狠心,那一剑几要伤到脏腑,但若不做的逼真,恐难令张戈相信。

骏马驮着他来到东篱山庄门外,那时,他已全身无力,挣扎着想要下马,左脚却不甚勾在马鞍,整个人便如一根朽木,重重摔在地上,所幸地下是一片软土,摔在地上倒也不十分疼痛。

他手脚并用,慢慢爬上石阶,竭尽最后一口气力,终于来到正门之前,抬起手正要拍门,却没了力气,右手落了下来,磕在门槛发出一声轻响。

那孩童正在前院扫地,闻见那微微响声,以为是错觉,便不理睬,继续扫地,过不一会,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思前想后,还是握着扫帚走去开了门。

才将门打开,那孩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张戈之女张玟惜正在后院与许不知下棋,闻见惊叫,当即纵身施起轻功,三两步来到门口,将那孩童抱在怀中,“家乐,怎么了?”

家乐躲在张玟惜怀中瑟瑟发抖,抬起手,指向门外。

张玟惜抬头望去,亦不免吃了一惊。

陆三川趴在门外,不知生死。那原本灰白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血路。

许不知也已赶到,见此场景,便立刻明白了过来:昏死过去的那人大约是遭人报复,虽侥幸逃脱,却身受重伤。那马不知为何,却竟将他带到这里。他自马上坠落之时,终于有了些许知觉,见有屋宅,便想来求救,只是伤势过重,还没等到人便昏了过去。

张玟惜忙到:“不知哥哥,快将这人抱去东厢,我去通知爹爹!”

许不知向来对她言听计从,便立刻将陆三川抱起,直奔东厢。

家乐虽是四尺孩童,也明理懂事,缓过几口气,擦去眼泪鼻涕,跑去杂物间取了水桶与拖把,将门前血渍清理干净。

张戈自退隐之后,虽偶尔也会练习剑法,或是修炼内力,权当休生养息,不再似以前那般争名夺利。多数时间,他在书房之中,或看看四书五经,好教授家乐道业知识,或学学花卉茶艺,闲来无事之时,养养花品品茶,也是极好的。

张玟惜知晓张戈习性,径直冲入书房之中,来到桌旁拉住张戈衣袖,神色惶惶地道:“爹,有人...有人...”

张戈当有客来访,依旧端捧书籍,正襟危坐,“我不是与你们说过么,若是有客来访,就说我去了福建会客,未交待归期。”

张玟惜甩开手,一跺脚,才道:“不是!有人重伤昏死在门口!我让不知哥哥抱去东厢了,你快去看看!”

“什么?”张戈双眉一紧,放下书便匆忙赶去东厢。

许不知已将陆三川放在床上,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便只是站在床边,等待着张戈,过不多时,张戈进入屋内,斜瞟了许不知一眼,吩咐道:“不知!去打些热水来!”

许不知得令,转身出屋,才迈过门槛,便见张玟惜迎面而来。他微微一笑,正要与张玟惜打招呼,张玟惜却视若无睹那般,从他身旁经过。他虽然有些失落,只是轻叹一口气,加快步子去到厨房。

张戈自始至终不曾开口问讯,直到将陆三川伤势处理完毕,才走去清洗手上血渍,一边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屋内仅有张玟惜与许不知二人,皆是摇了摇头。

张玟惜道:“我是听见家乐呼声,才赶去门口,那时便已见到这人趴在门外。”

“家乐?”张戈抬头望向张玟惜,“去将他找来。”

张玟惜应了一声“好嘞”,便甩着双手大步走出门去。

许不知眼神跟着张玟惜,直到张玟惜走出门外,依然不舍得离开。

许不知是张戈义兄许文才之子,在许不知七岁之时,许文才不幸逝去,张戈便领了许不知回到家中,与三岁的张玟惜做了伴侣。至今已有十二年。

张戈又怎会不了解许不知内心想法?见他痴痴地望着门口,笑着与他说道:“不知啊,玟惜这么任性好事,以后可有你苦的。”

许不知自然明白张戈话中含义,当即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张玟惜找到家乐,双手搭在家乐肩膀,俯身在他耳旁低语道:“爹爹要问你话,就是有关于倒在门口的那人,你可要实话实说啊。不要害怕,你知道爹爹很疼你的。”

家乐“嗯”了一声,想起打开门之所见,仍有余悸,不过有张玟惜在身旁,还是安心的。他跟着张玟惜,进到东厢之中。

张戈坐在床边,左手二指搭在陆三川脉处,双眉紧锁,显然有些情况。他见张玟惜与家乐进屋,便不多想,将陆三川的手放回被中,朝家乐招了招手。

家乐是东篱山庄唯一的外姓人,也是唯一的帮佣。虽然如此,张戈从来视他如骨肉,只是让他做些轻活,茶余饭后,还教他读书习武。

在家乐眼中,张戈便如父亲那般温厚慈祥。他见张戈向自己招手,心下担忧立时消失不见,三两步跑去张戈身旁,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张戈笑着抚着他的脑袋,望向闭眼躺在床上的陆三川,问道:“与我说说这人情状。”

家乐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向陆三川望了一眼,却不由得“咦?”了一声。

张戈道:“怎么了?”

家乐抬手指向陆三川,答道:“这人我见过。不久之前,他还来敲门,说想见老爷一面,怎却忽然重伤昏死了?”

张戈双眉一紧,便立刻知晓了大概:方才我为此人搭脉,此人脉搏虽然微弱,却掩盖不住体内洪涛般的内力。但我见此人年纪轻轻,皮嫩脂薄,全然不似练武之人。但家乐断然不会说谎,依他所言,此人定是江湖中人,有求于我却见不到我,万般无奈之下才挥刀自残。

张玟惜不如张戈心思缜密,听家乐短短几句话,便即认定陆三川来路不正,忙道:“爹!兴许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不要管他了,把他扔在外面,让他自生自灭吧。”

张戈双眼一瞟,望向许不知,问道:“不知,你怎么看?”

许不知望向张玟惜,见张玟惜也正瞧着自己看,顿时浑身一颤,低下头轻声道:“我觉得玟惜妹妹的话很有道理。”

张玟惜蹦蹦跳跳的,显然十分满意,叫道:“爹,你看,不知哥哥也这样认为!我们快些把他扔出去吧!”

张戈虽已退出江湖,那份仁义之心尚在,眼见陆三川受伤惨重闭目不醒,自然不可能将他扔在荒郊野外。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与张玟惜说道:“爹平时怎么教你的。”

张玟惜即刻焉了下来,嘟着嘴,将四不得一一说来,“不得见死不救,不得恃强凌弱,不得信口雌黄,不得坑蒙拐骗。”

张戈道:“知道就好,你们且先出去吧,我陪在这里,待他醒来,我便会将一切问个清清楚楚。”

张玟惜“哦”了一声,低着头,极为不甘地跑出门去。

许不知也赶忙跟了上去,见张玟惜迈步甚大,知晓她心中十分不爽,也便不敢说话,只是默默跟在身后。

待到了后院,张玟惜猛地转身,朝许不知大叫道:“不知哥哥,你怎么搞的!连话也不帮我说!”

许不知本就不善口舌,被她如此责问,更是不知如何是好,舌头好似打了结,“我...我...我...”

“哼。”张玟惜重重哼了一声,走去老树下,坐上秋千。

许不知便忙赶了过去,抓住秋千椅背,轻轻推送着。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二章 真假难辨

苏青到得十堰城内,买了三只包子,只是吃了一口便胃口全无,脑中尽是陆三川挥剑自残的画面。她愈加担心,不知陆三川现下情状如何,索性三两口将包子吃完,又去买了些干粮揣在怀中,策马直往东篱山庄奔去。

到得东篱山庄附近,晚霞已褪,天色黯淡。

她下了马,将缰绳捆在一棵树干,徒步行到东篱山庄大门之外,蹲下身,见石阶下的土地颜色颇深,而石阶一路至大门却是干干净净,心中一阵度量,知晓陆三川已成功入到庄内,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她在墙外伏到起更,而后纵身跃上围墙,趴在墙上往庄内看去,只见庄内静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数十间屋子一片黑暗,唯有东厢一间依旧亮着烛火。

她稍作思考,便弓身站起,两脚快速点地,来到东厢一旁的围墙之上。

那屋子只是亮着烛火,全无动静。

她便静静地伏着,目不转睛。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在门纸上印出一个人影。

苏青立刻屏息凝神,将脑袋压得更低,盯着那个人影。

那人影便是张戈。

张戈自饭后便一直坐在陆三川床边,将陆三川两腕脉搏搭了个遍,又细细查看了陆三川手掌各个关节,始终不得其解:此人生得白白净净,全然不似练武之人,而内力却是如此深厚。我看他拳骨、掌根、手指各处关节全无老茧鼓胀,仅右掌掌心有一道伤疤。依据种种看来,此人的确不曾习武,但是为何...

他本想拉开羽被,查看陆三川双腿情状,毕竟江湖之中也有人专攻腿法踢技,但陆三川昏迷不醒,若是私自撩他裤腿,难免无礼。

他便在床边想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头昏脑胀,才伸了个懒腰。

张戈度量时辰不早,又看了陆三川一眼,见陆三川全无转醒模样,便打算回屋睡觉。

他推门而出,骤然察觉墙上有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带上门,往自己房间走去。

他已退出江湖,自然不会过问江湖之事,若是有人叩门来访,拒见便是,若是有人趁夜暗访,装作没有看见便是。但若有人敢强闯进来,只待那人双脚落地,他一双无情铁手定会将那人的脑袋拧下来。

张戈径直回到自己房间,见墙上那人一动不动,也便只是留了一个心眼,顾自宽衣睡觉。

翌日一早,张戈便守在了陆三川床边。

家乐正端了一碗稀粥,欲给张戈送去,张玟惜一把夺过,交给许不知,朝家乐努了努嘴,说道:“家乐,你先去歇息吧,这粥我帮你送去。”

家乐虽然年幼,也知道她好惹是生非,然而不敢不从,只好点头应过。

“爹,我给你送粥来了!”

张玟惜喊了一声,跨过门槛便直往卧房走去,甩着手踢着脚,好似随性散步的地痞流氓。

张戈白了她一眼,连连叹气,“像什么样子!唉,只怪我没把你教好!”

张玟惜全然不介意,哼哼了一声,伸长脖子向陆三川望去,问道:“爹,这人怎么样?你守在床边这么久了,有看出什么没有?”

张戈虽觉疑云重重,却也略知一二,但他实在不愿告诉张玟惜,便只是摇了摇头,“一切只有等他醒来才能知晓。”

“哦。”张玟惜撅着嘴,不甚情愿,视线一瞟,见陆三川眼皮动了一动,便忙指着陆三川叫道,“爹,他醒了!他醒了!”

张戈与许不知一同望去,果见陆三川缓缓睁开双眼。

张玟惜便径直喝道:“喂,你为什么会在东篱山庄门口?”

张戈稍有不悦,干咳了一声意识她闭嘴。

陆三川才转醒,迷迷糊糊的,但瞧见坐在床边的张戈,便即清醒了,双手撑起身子倚在床头,向张戈抱拳行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张戈知晓他的心思,对此事愈加不放心上,只是摆了摆手,问道:“现下感觉如何?”

陆三川只觉浑身乏力,头脑昏沉,至于胸口伤处,却已不那么疼痛了。“多谢前辈关心,我只是有些疲乏。”

张戈点了点头,心道:我为他涂了些许金创药,伤口定是无碍。至于乏力,是因久睡而起。看来没有说谎。“你为何会出现在敝庄门外?”

陆三川心思活络,早已准备了应对之计,便娓娓道来,“一个月前,十生之一陆...陆本炽被害身亡,江湖传言乃是锦江七蛟所为,那日,我不过路过江洲陆宅,便被当作锦江七蛟的同伙,诸人皆在追杀我,逼问我刀谱下落。不得已,我只好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我以为风头已过,

哪知,竟有人学成了游龙吟刀,将锦江七蛟杀害。一个月前曾经追杀我的人怀疑此事与我有关,便又将我捉住,逼问游龙吟刀的下落,我实在不知,只好拼命逃离,偶见东篱山庄,便想着进贵庄暂避,却得知您并不在府上,无奈,我只好走离,走不过一会,却遭遇了仇家,我不曾学过几招,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三两招便昏死了过去,待我醒来,已在这屋内。”

陆三川交待之时,牢牢盯着张戈双眼,观察他的神情,但见他自始至终皆是锁眉凝目,兀自沉思,便又有些疑惑:难道果真不是张戈所为?

张戈一边听他叙述,心下也正自盘算他所言是否属实,但直到他将话讲完,也找不出丝毫破绽,便只好问道:“你的仇家是谁?有这么厉害么?我看你内功深厚,武功定是不弱。”

陆三川摇了摇头,答道:“我不曾涉足江湖,只听说过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至于其余人,却是丝毫不知。我只是徒有内力。我自小体弱多病,父亲忧我未来,才将我送到一座道观之中,让我跟着一名道长学习打坐,以强身健体。至于刀剑拳脚,不曾学习。”

张戈听毕,深觉有理,便连连点头,心道: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也好,你既有伤在身,便暂且在庄内静养吧,张某虽已退出江湖,毕竟宝刀未老,料想对方不敢放肆。”说着,便起身要离去。

张玟惜望着张戈的背影,急的直跺脚,“爹!他都醒了,不把他赶走吗!”

张戈停下脚步,转身望来,笑道:“哦,把你给忘记了!不知,将玟惜带出去,让这位小兄弟好好修养,等你精神好一些,我再来找你。”

许不知拱手领命,两眼直直地望着张玟惜裹着粗布的纤纤手臂,想到自己将要抓上那只手臂,不禁脸颊微红,犹豫许久,才敢伸出手去。

他手还未碰到张玟惜,张玟惜便重重地踩着步子,跟着张戈走出屋外,一边撒泼道:“爹!你怎么可以留一个外人在庄内!”

许不知苦笑了一声,也便走出屋外。

如陆三川这般智慧的人,一眼便知这个沉默寡言生性腼腆的许不知喜欢张玟惜。

他笑了一声,很快恢复了镇静,将方才与张戈的对话一一在脑中重演,试图找到些蜘丝马迹,但任凭他怎么努力,却丝毫看不出端倪。

倘若果真是张戈夺了刀谱杀了锦江七蛟,那么听我诉说之时,定无神情变化。然而,他听我说父亲被害身亡,瞳孔兀得睁大,显是不可置信;又听我说锦江七蛟被人杀害,嘴角与眼中竟有丝毫喜悦,似在暗自庆幸。

陆三川叹了口气,以为白忙一场,忽然想到:张戈毕竟在江湖之中摸爬打滚已久,说不准练会了什么说谎作弊的神功,这才演的栩栩如生。不成,我不能仅以此而妄下定论。

他想了一想,便想到了那个开门的四尺孩童,暗忖:我看他不过七八岁,应当不会说谎,我不如去问问他。

他正要下地,胸口猛地一阵疼痛,逼得他龇牙咧嘴强行忍耐。无可奈何,他只好盘起双腿,念起《慧心》来。

内力渐起,旋在丹田,过不一会,那股热气便沿着经脉四处游走。

约莫一炷香之后,陆三川缓缓睁开双眼,只觉浑身发热,胸口伤处也是好受不少。

他抬手擦去脸上汗水,便下了地,走出屋外。

东篱山庄并不甚大,只数十间屋宅。东厢又在最东边,与后院仅有数丈距离。

陆三川站在门外一阵张望,见家乐正在后院,蹲在地上不知在玩些什么。

他便走了过去,心中计划着要用些非常手段逼问家乐,待到走近,见家乐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心便立即软了下来,在他身旁蹲下,问道:“你在玩什么?”

家乐怕生,见到他,赶忙将脑袋埋入两膝之间,不敢再说话,再动弹。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双眼四扫,见地上有一排四个土坑,土坑四周或多或少堆着几颗圆滚滚的木珠,他便立刻明白了过来,从家乐脚边捡起一颗木珠,轻轻一弹,那木珠便听话地滚入了一只土坑之中。

他转头瞥了一眼,见家乐的脑袋已从两膝之间探出,望着那颗滚入土坑的木珠。

他微微一笑,又捡起一颗木珠,轻轻一弹,那木珠便也听话地滚入了土坑之中。

家乐伸长脖子,不自觉地“哇”了一声。

陆三川见时机成熟,便又捡起一颗木珠,与家乐问道:“我们一起玩吗?”

庄内仅有家乐一个孩童,平日里,家乐皆是独自一人玩耍,如今有人可以陪他,他自然喜悦,放下警惕,笑着点了点头,“好啊好啊!”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三章 忽悟剑招

家乐有陆三川陪着,愈发玩的开心,欢呼不断。

“哇!!”

“哇!!哥哥你好厉害!”

家乐捡来一颗木珠,交给陆三川,要他再来一次。

他只是微笑着退出一丈之外,对准那小小土坑,轻轻一弹,那木珠便如长了眼睛,老老实实地滚入了土坑之中。

家乐双眼迸射着光芒,将一颗颗的木珠尽数捡起握在手中,跑去陆三川身旁,将所有木珠皆交给他。

“哥哥,再来!再来!”

陆三川心下也是欢畅愉悦,蹲下身来,连射五珠,那五颗珠子排成一排,咕噜噜滚入了土坑之中。

家乐几乎不敢相信,张着嘴,望着那五颗木珠。

陆三川便问道:“庄主最近可有出庄?”

家乐回过头来,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虽然不知道陆三川为什么要这样问,还是摇了摇头,答道:“庄主极少出庄,上次出庄还是...还是...”他抬头望向天空,思索许久,却仍旧想不起来,便只好说道:“还是好久之前了!”

陆三川心道:这孩子记得不甚清楚,好久之前许是半年之前,又或许是十日之前。便又问道,“那庄主最近可有练习刀法?”

“刀法?”家乐想了片刻,直言道,“没有啊,庄主平日里除却看书养花,偶尔也会练练剑法,至于刀,我从不记得他有练过。”

陆三川听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果真不是张戈么?

他正还要发问,忽听有人喝道:“喂!你在这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陆三川转头望去,见是张玟惜,双手抱着一柄长剑,一张俏脸却是皱眉撅嘴。她身后站着许不知,却是痴痴地望着她。

张玟惜沉下脸,右手握住剑柄,显然要拔剑动手,“一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家乐,快闪开!”

家乐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这大小姐怒气冲冲,显然没有什么好事,便急急忙忙地捧着木珠,跑了开去。

陆三川自知在背后问人长短有些无礼,只好拱手向她赔过礼,谦道:“姑娘还请恕罪,我绝无冒犯之意。”

“恕罪,恕你个头!”

张玟惜拔剑便上。

陆三川若有兵刃在手,自然可以勉强阻挡,但他现在手无寸铁,要如何阻挡?唯有以他深厚的内力,握拳而出。但毕竟张玟惜乃是张戈之女,无论如何都不可伤她性命。

他便只好一边闪避,一边以言语相劝,“姑娘,有话可以好好说,何必动武?”

张玟惜也是一个急性子,见他脚步灵活,自己竟不能伤他一毫,一怒之下,使起张夫人亲授的“天女散花”,一柄剑顿时化作百柄剑、千柄剑,如一朵繁花那般盛开,向前疾刺。

陆三川知晓此招威力无穷,不可硬接不可巧解,便赶忙运起内力,撤出二丈之外。

张玟惜见他躲开,愈加气急败坏,一跺脚,大骂道:“东躲西藏的,是不是男子汉!”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难道一定要站着不动被你刺成筛子,才算男子汉吗?”

张玟惜怒道:“还敢还嘴!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三川可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见张玟惜提剑冲来,便自脚下生出横风,使起乾陵虚步,只在一瞬之间便夺了张玟惜长剑,随后撤出二丈之外,向张玟惜拱手行礼,好言好语地道:“姑娘,还请静下心来...”

张玟惜哪里听得进去?她不知什么是乾陵虚步,也不知什么是“静下心来”。她只知道自己的剑被人夺走了。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夺走了!

她气得瞋目切齿、火冒三丈,抬手指向陆三川,厉声喝道:“许不知!给我宰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许不知见她气得呛出了眼泪,又是心痛又是愤怒,“铖”地一声抽出长剑,将剑鞘往陆三川射去。

其速之疾,不逊出弓之箭矢。

陆三川吃了一惊,知晓许不知武功定然不弱,赶忙运起内力,跃出一步躲过。

他不愿与许不知交手,便要闪避。

许不知却是抱着杀心,当即刺将而来。

无可奈何之下,他便直直地刺剑而出。

许不知料想不到他刺剑如此之快,握剑横劈将他剑挡下,随后趁势横削而去。

他赶忙手腕一转,反客为主,同向他削去。

二人各自舍弃防守,专注进攻,拼的便是谁的剑先到。

陆三川出剑虽快,削砍劈挑却仅是入门水平,眼见那剑尖正要伤到自己,赶忙收剑阻挡。

许不知那剑虽是临时发挥,剑出之时,早已想好了后招,见他阻挡,便连使快剑。

陆三川自知不是对手,挡下两剑之后,后撤一步,使起柳羌教授的“竹影九刽”之中,最为凌厉的一招,“沧海无量”。

许不知练剑已久,一眼便知此剑威力,既然无法阻挡,便不去阻挡!他也倾尽毕生之学,将全身之力凝于手腕掌根,使出“和灯斗牛”。

这本是一招平平无奇的剑法,许不知经年累月的练习,竟也将这招练得威力无比。

眼看两柄剑各自向两人刺去,即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结局。

陆三川却忽然想起描剑四凤中的一招“振翅驱风”,手往前送,手腕一折,剑尖却反而指向自己。剑身正好贴住许不知刺来的长剑,而后手腕一转,剑便向斜上刺出。

许不知见他招数如此怪异,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赶忙收剑架挡,回撤三步。

张玟惜见他后撤,不禁有些恼怒,厉喝道:“退什么啊!你武功那么高,难道连他也杀不掉吗!”

许不知定了定神,斟酌片刻,猜想陆三川不过卖弄古怪,便再次攻去。此次剑速愈加迅疾,剑路愈加诡异,一剑比一剑猛,一剑比一剑快。

陆三川接过两剑,已然明白二人水平高低,加之方才使“沧海无量”时,扯到了胸口伤处。他不敢再接,使起乾陵虚步,退开二丈之后。

许不知正要追击,忽听一声厉喝。

“住手!”

许不知自然知晓是谁的喝声,便不再动,收了剑,毕恭毕敬的。

张玟惜见张戈赶来,一肚子的委屈便涌了出来,歪歪斜斜地踩着步子迎上前去,撒娇道:“爹爹...他...”

张戈却全然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陆三川身前,睁大了眼,满脸的不可思议不可置信,“方才你使的,可是乾陵虚步?”

陆三川心下暗叫糟糕,却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正是。”

张戈急道:“江城子是你什么人?他现在还在赤壁么?可还安好么?”

江城子?陆三川稍稍思索,猜测这便是董大夫的真名,但见张戈汲汲皇皇,便也无心欺骗,想着只要不将董大夫现在何处告之便可,答道:“江前辈近来无恙,现下因为有事,已搬离了赤壁。一个月前,晚辈的一个朋友身受重伤,亏有江前辈医治,得获新生,这才偶然结识了江前辈。江前辈自觉与我有很深的缘分,便将这乾陵虚步教授于我,按理说来,我应称江前辈一声师父。”

张戈忙拱起手,客客气气地向他行了礼,“原来是江前辈的高徒,失敬失敬。”

陆三川哪里受得起这份礼,便赶忙将身子弓得更低,以示谦卑,“前辈如此大礼,晚辈着实收受不起。”

张戈这才直起身,将自己与江城子的缘结娓娓道来,“两年之前,夫人身受重伤,我有幸寻到江前辈。江前辈不惜一切,施展乞灵大法欲救夫人性命,但夫人伤势实在严重,除非江前辈以命相抵,才可救夫人一命。我与江前辈不过萍水相逢,又如何可以让江前辈为夫人舍弃生命,便只好谢过江前辈,抱着夫人走了。”

陆三川听毕,垂首低眉,轻声道:“人有旦夕祸福,还望张前辈节哀。”

二人又相互寒暄过几句,张戈便将陆三川迎入了书房。

张玟惜一头雾水,但见张戈对陆三川恭恭敬敬,猜测此人来头定是不小,便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房之外,窃听二人谈话。

陆三川将一切悉数告之,自被迫离家,直至锦江七蛟被杀。

张戈听毕,神色严肃,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道,“我知江湖混乱,却不知江湖竟混乱到这般地步。陆兄,那刀谱的确不是为我所得,锦江七蛟也不是为我所杀。我虽然恨他们,只怕不能一次将他们杀光,漏了几人,反而害了玟惜性命。不过如今他们已死,也算是快事一件了。”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说道:“早知张前辈与江前辈有如此渊源,我便直接说明来意便可,又何须挥剑自残。”

张戈也是呵呵一笑。

陆三川忽道:“张前辈,晚辈有一事想向你打听,不知可否告之?”

张戈将手一摊,道:“但说无妨。”

陆三川道:“我常听人提及燕女,究竟这燕女有何含义?”

张戈皱了双眉,沉思不语,显是踌躇不决,过了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倒也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只是听说这燕女诡计多端狡猾之极,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你要是遇见了她,还是躲远点为好。”

陆三川听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四章 原来是他

昨夜,苏青在墙上直伏到三更天,确认庄内一片黑暗再无声息,才悄悄下了墙,在山庄附近寻了一棵大树,纵身跃上树枝,合眼小憩。

虽然心有牵挂,毕竟过度疲乏,过不多时,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却被张玟惜的一声尖叫吵醒。

她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了大概,当即将心一提,困意全无。

她欲再去墙边,抬头一看,天色明亮,便只好连连上跃,直到树顶,举目眺望,远远地看见有两人动武。

不消猜想,她便立刻明白,其中一人是陆三川。

苏青立时紧张,掌心已有汗水逼出,粘粘糊糊的。她伸着脖子,盼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毕竟距离过长,任她如何努力,只是见到两个小小人影。

所幸,过不多时,又现出一人,那打斗的两人便立刻停了下来。

她不知庄内情状,只能干着急,两眼向下望了许久,终于还是纵身跃下,弓身快步来到墙外,倾听动静。

陆三川既已知晓此事并非张戈所为,便不打算久留,起身作揖正要告辞,却牵动了胸口伤处,不由得龇牙咧嘴。

张戈同站起,将他双手摁了下去,温言道:“既然来了,便且多住几日!你身上有伤,不宜多动。”

陆三川回以笑脸,却是摇头拒绝,“多谢前辈好意,我还是不留在府上了。毕竟江湖上人人都在找寻游龙吟刀,若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只怕会连累你们。”

张戈道:“那又如何!想我张戈也曾是五杰之一,总不至于连几个毛头小贼都敌不过。”

陆三川道:“那是自然,以前辈的武功,江湖上鲜缝对手,只是,晚辈实在有要事在身,一日查不到家父尸身所在,寝食难安。”

话说到这份上,张戈也便只好不再强留,叹了口气,将陆三川送出门外。

张玟惜正在门外偷听,见门打开,不由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说道:“爹,他要走啦?”

张戈白了她一眼,没理她,只是与陆三川说道:“陆贤侄,江湖凶险,还请多加小心。”

陆三川回以微笑,偶然发现躲在远处角落的家乐,心下不免怜惜,便拱手与张玟惜做了礼,轻言轻语道:“姑娘,府上的那位孩子着实可爱,只是他常常孤身一人,令人心痛。”

张玟惜却是满不在乎,嘴里打着哼哼,摇着双肩,答道:“你说家乐?他就喜欢一个人玩,没事的。你要走的话快走吧,再不走可就天黑了啊!”

“玟惜!”张戈沉下脸,将张玟惜喝止,随后抱拳与陆三川道歉,“小女无知无礼,让贤侄笑话了。”

陆三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却忽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许不知,眼珠一转,果在张玟惜身后找到了他。

张戈一路将陆三川送出门外,这才想起庄内并无马匹,岂不是要让陆三川徒步走去城镇?这路途遥远的,叫陆三川受伤的肉躯如何承受。

他正踌躇,忽听马蹄声响,便转头望去,却见家乐牵着一匹马,小跑而来。

家乐领着马,迈过门槛,走下石阶,将缰绳交到陆三川手中。

陆三川看得出来,家乐十分不愿他离去。

他虽只陪家乐玩过小小一会,对于家乐来说,却已足够珍贵。毕竟只有他,肯陪伴家乐玩耍。

他正要安慰家乐几句,家乐却是含着眼泪,向他鞠了一躬,丢下一句“贵人慢走”,径直折身回庄。

家乐跑得太快,经过门槛时不慎被绊,“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迅速爬起,低着头直往前跑去。

陆三川有些心情沉重,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缰绳,却发现竟还有一颗木珠。这是家乐给他的礼物。

他微微一笑,将那木珠放入口袋,随后与张戈行过礼,道:“前辈,后会有期!”

张戈也拱手与他回礼:“后会有期!”

陆三川便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马跑了不过一会,忽听有人道:“等等我!”

陆三川辨出正是苏青,便勒马停下,回身望去,果见苏青赶了上来。“苏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我...”苏青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不将实情托出,只是说道,“我不过路过此地。你怎出庄了,已经查明真相了?”

陆三川见她顿了一顿,便立时想起张戈说“燕女诡计多端狡猾之极”,在心中做了防范,回道:“的确不是张戈所为。我们还是先去到十堰,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行启程,前去寻找柳羌!”

苏青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况且,柳羌与你父亲颇有交情,相信他不会怎么为难你。我们走吧!”

两匹骏马并排而行,进到十堰城中。

二人依是要了一间客房,苏青说这样好相互照应。陆三川却觉得她有其他打算,便不讲话,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进到客房,苏青将剑放在地上倚着木凳,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陆三川,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还好么?”

陆三川一路奔波,早已口干舌燥,接过瓷杯便一口而尽,道:“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苏青点了点头,却并不放心,坐了不过一会,又握了剑站起,“你便且在屋内休息片刻,我去给你买些药来。”

陆三川忙道:“苏姑娘不必费心!我这伤口的确无碍。你奔来跑去的,定当疲惫,不如也歇息歇息吧。”

苏青听着他的关怀,甚是满足,微微一笑,脸上顿时飘起两朵红云。“我...我并没有什么事,你还是先休息吧!我去给你买些鹅肝鹅肉回来,好好补上一补!”说着,便径自夺门而出。

陆三川想要拦阻,已是晚了一步,便只好坐在桌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水。

他思考着张戈的话。

“我倒也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只是听说这燕女诡计多端狡猾之极,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你要是遇见了她,还是躲远点为好。”

可若苏青果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又为何对我掏心掏肺?在那山寨之中,还险些因我而丧生。

思前想后,他忽得想起一个人来!

陈枳安!

那是江洲陆宅被烧之后,领着王哥出现的人。

“那日白天,我初遇苏姑娘,晚上便遇到了陈枳安,这是否是巧合,暂且不说,在那山寨之中却亦是如此。天下之大,陈枳安却为何偏偏出现在山寨之中?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他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道一切都是苏姑娘的算计?她知晓赤壁有医术高超的董大夫在,便故意卖了一个苦肉计,好让我彻底相信她。

人心可怕,人心可怕!

他忽得打了一个寒颤,瑟瑟发抖。

“但这些日子以来,苏姑娘从不曾伤害我,反而对我关爱有加。”

“可又如何确定,这不是她的阴谋?”

陆三川一边想要说服自己相信苏青,一边却又不愿意相信,当真是矛盾地紧了。

过得许久,苏青才推门而入,手中虽然拎着一包油纸,面色却煞是难看。

陆三川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了?”

苏青神色古怪地瞟了他一眼,转身在门外看了又看,确认安全,才轻轻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探过头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们都漏了一个人!”

陆三川甚是不解,双眉轻锁,问道:“此话怎讲?”

苏青道:“几日之前,我们去到岳阳,要寻锦江七蛟复仇,锦江七蛟却莫名死了,江湖传言是遭游龙吟刀杀害,你可还记得?”

陆三川点了点头,忙道:“自然记得。”

苏青道:“那晚,我与你分析杀害锦江七蛟之人的种种可能。我们将江湖之中的好手一一排查,最后嫌疑落到了张戈、柳羌、秦踏歌、乐莫生、第五铭和戴恩德。”

陆三川已隐隐猜到了些什么,愈加急不可待,忙问道:“我记得!然后呢?”

苏青眉头一拧,脸色愈加难看,“我们猜错了。夺走游龙吟刀杀害锦江七蛟的,并不在这六人之中。”

陆三川不禁大吃了一惊,“那会是谁?”

苏青神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与你爹交情深厚,又有异于常人的天赋,你猜猜,还会有谁?”

陆三川不假思索道:“袁叔!”

苏青点头道:“正是!”

陆三川却是不敢相信,双眼乱晃乱瞄,口中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青道:“我去买烧鹅之时,遇见千行门之人,正广发英雄帖。”

陆三川虽不曾剧烈运动,却已是气喘如牛,“帖上写的什么?”

苏青道:“三月初三,他将在荆州好汉坡厚葬你爹爹!”

此话如同一根粗壮钟杵,重重撞在一鼎大钟,那闷沉浑厚的钟声,在他脑中荡漾开去。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冷静了下来。因为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料到会是如此结局。

况且,让袁启明寻到陆本炽尸体,学成游龙吟刀,总好过被他人捡漏。毕竟如此一来,陆本炽也会有一个安息之所。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五章 练剑

苏青见陆三川闷声不响,虽然心急如焚,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只是静静等待,过了良久,陆三川依然缄默不语,她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有何打算?”

陆三川抬起头,目光如炬,全不似刚离家那会浑浑噩噩畏畏缩缩。“去!”

苏青愣了一愣,显然料想不到他竟会这般坚决,不过片刻,松懈了下来,点头表示赞同:“如此也好,至少可以送你爹爹入土为安。”

他只是点了点头,再未说话。

夜深,三更天。

苏青睡得正香。她昨日没有好好休息,疲劳便累积到了今日;今日得见陆三川平安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如此一加,倦乏困顿更盛,而此时得以解脱,她便如一滩烂泥,铺化在床上。

陆三川却仍旧睁着双眼,两耳倾听屋内动静,听见苏青轻微的鼾声,确认她已睡熟,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压在茶杯之下,随后往床的方向望了一眼,纵身跃出窗外。

纸上这样写道:

苏姑娘,多谢你连日来的照顾,现下父亲尸首已然找到,我便不需再过度牵挂,只是忧愁三月初三的葬礼。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孤身一人隐去深林,潜心练剑,还请苏姑娘不必担心。三月初三,我们好汉坡再见。

信上虽说离去是为了潜心练剑,不可否认的是,张戈的一番话在他心中已然烙下深印。江湖险恶,他已知晓,至于险恶到何种地步,他却是不知道的。对于苏青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防着点为好。

哪怕,她曾数次救下自己的性命。

陆三川骑马向东狂奔,来到城墙边上,而后纵身一跃,在城墙壁上连踏三步,翻身越过城墙。

天色虽黑,他已无所谓,两条腿不知疲倦地狂奔着,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直到终于无力。

他两腿一软,噗通摔倒在地,向前滑行数尺才停下,右手抓起一把泥土,狠狠砸在地上。

他将右手握成拳,不断地砸着冰冷的土地。但他不哭不叫,咬着牙,只是砸着土地。

每砸一拳,他胸腔内的怨怒便积增几分。

二十拳后,腔内已是怒火腾腾,几要炸裂开来。

倘若我早些学武,爹爹便不至于此!尸身在外曝露三十余天,才终于得以入棺!

他恨自己无能,更恨自己怯弱。

懦夫!

他大喝了一声,腾身而起,剑出鞘!

管他什么“描剑四凤”,管他什么“竹影九刽”,就是砍!

他身周本有干枯的草秆细枝,被他一剑斩成两截,还来不及哭泣,便被又被砍了两剑,三剑。

一根根短小的草秆细枝,在他身周跳跃不止。

他还嫌不够,竟打起那粗壮树干的主意来。

铁剑刮削着树皮,一剑又一剑,“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初听之下,如乐器鼓揍,过不一会,那“叮叮当当”的响声便愈加迅疾。

“啊!”

只听得他一声大叫,挥剑向树干猛扫而去,树干安然无恙,长剑却拦腰断做两截。

他也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脚下已是满地狼藉。

过得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断剑随意一丢,纵身跃上树干,躺坐了下来。

夜空清澈如洗,繁星点点滴滴。

他抬头仰望着,却忽然“扑哧”一笑,连连摇头。

“陆三川啊陆三川,一个月前,你还说不愿踏足险恶的江湖,而如今,却接连与不少名人前辈扯上了关系,甚至惹出了不小事端。你先重伤戴恩德之子,又连杀紫金帮两位成员。不仅如此,你还与臭名昭著的燕女关系不明不白。这...这...”

他苦笑了一声,闭上眼,渐渐睡去。

翌日,晨光初现,陆三川也便醒了过来,双眼朦胧正自迷糊,晃晃悠悠地要跃下树枝,忽见底下竟有一头灰狼,仰着脑袋,不断有涎水流下。

他不知道这灰狼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他也看得明白,灰狼两眼发绿,显是数日不曾进食。幸亏自己睡在树枝上,若是躺在地上,怕早已成了灰狼的腹中餐。

他盯着那灰狼,正思索法子,肚子却忽然咕噜噜一叫。

“啊...”

他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树下的却已不是灰狼,而是一只香喷喷的烤全狼。

陆三川在心中打好主意,贴着树干跃下。

那灰狼见陆三川落下,便曲了两条后腿,正待跳起。

陆三川猛地用双腿踩蹬树干,身子便向前弹出数丈之远,待落了地,迅速使起乾陵虚步,抄起那柄断剑,一剑斩下狼头。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

他转头四下查看,见不远处的地上落着一截早已干枯的树桩,便捡了一根细树枝、些许干草,走去那树桩旁,用断剑在树桩上凿出一个小小浅坑,随后将那细树枝的一端削尖。

他将那干草折了又折,塞在浅坑及周围,随后将细树枝尖端插入浅坑之中,双手搓着树枝的另一端,用起“钻木取火”来。

过不多时,那干草果然烧了起来。

他又捡来些许干草,让火不熄灭,逐渐添上干树枝等。

待吃饱之后,他用土掩没了木炭灰烬,防止死灰复燃。

陆三川这才有力气打量周围情状。

是一片树林。

树却并不十分多,稀稀疏疏的。浅黄落叶遮不住深黄土地。

他四下扫视,知晓自己当在十堰以东的山林之中,便捡起那柄断剑,插入剑鞘,往更深处行去。

山有些高,约莫千丈。

陆三川施展轻功,狂奔小半个时辰,已见淡淡薄雾,心下猜量足矣,便双脚踏上一块大石,又向上翻了一个跟头,却见一个由几块大石垒起的石穴,穴口高约一丈。

石穴颇浅,阳光照出尽头,仅仅两丈,不过作为容身之处,却是恰到好处。

但长剑已断,自己在这深山之中,要如何练剑?

他想起陆本炽曾赠与过一把木刀,沉吟片刻,便用断剑削了一柄木剑,又在剑柄刻了一个“川”字。

下午,他便在洞口练起剑来。

正是柳羌教授的“竹影九刽”,自“风吹影动”而始,经“竹海斑斓”、“千啸狂歌”、“百凿织林”、“沧桑无量”、“一矢穿心”、“波天皓月”、“巨力拓荒”,至“一意孤行”而终。

竹影九刽一共九招,招招之间互扣紧密,全无缝隙。

若先使“千啸狂歌”,可将其余八招作为后手。

若先使“波天皓月”,亦可将其余八招作为后手。

“竹影九刽”乃是柳羌心血之作,历时十余年苦心钻研而就,却竟这般教授给了陆三川。

陆三川原本不知其中奥秘,按照柳羌教授的顺序,一一使过,待使剑如流水行云,忽发奇想,便先使一招“风吹影动”,后接“一意孤行”,当中竟全不突兀。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怔怔望着手中木剑许久,以为自己使错了剑招,便提剑复行。依然如此。

这次,他只是呆了片刻,心思狂涌,先使一招“巨力拓荒”,后接“百凿织林”,仍无突兀,一马平川。

他恍然大悟,心中想到:柳前辈既为“五杰”之一,武功定然高超,他的剑法之中定有常人难以捉摸的奥妙。

他便将九招打乱,胡接乱凑,任性而为,竟滔滔不绝,果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宛如发现了绝世珍宝那般,仰天狂笑,笑声在山林荡漾徘徊,久久不散。

而此时,距三月初三仅剩十天。

练完竹影九刽,他就地而坐,从怀中掏出那一张丝绢来。

正是贺安赠与的“描剑四凤”。

陆三川不曾与林中立比过剑法,自然不知画剑三风究竟如何,但能打败贺安,想来定非等闲。

他也不是贺安,自然难以知晓“描剑四凤”的全部奥义。

他搔着头皮,望着那丝绢上的四个小人良久,猛然想起许不知来。

那日在东篱山庄,他一招振翅驱风,以险架险,挡下许不知极为凌厉的一剑。

陆三川信手一番比划,记起自己挡下许不知那剑之后,使的正是“描剑四凤”的第二招,利爪破风。

他以左手二指为剑,斜向上方刺去,随后瞄了一眼丝绢,见“金喙捣风”。

金喙,大约指的是凤嘴,至于捣风...

他看了一眼丝绢上的小人,小人手中的那柄剑剑尖微微朝下。

“先往上刺,随后往下刺?这是什么道理?”

他便假想有人提剑刺来,剑速甚急,他便出“振翅驱风”以险架险,随后使利爪破风,向斜上刺去。

他料想对方定然握剑自下而上架挡,便试着用“金喙捣风”去破,却无论如何都破不了。

“难道要用第四招,‘凤翼天翔’?”

他向丝绢看去,却见丝绢上的小人竟握有三柄剑,三柄剑剑尖同时向前,小人之下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非我之道,取之成道,入我之理,为我之理,惩天之相,画剑三风”。

陆三川不由得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地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六章 偶遇

石穴内的石壁上,已经用断剑刻下了数十个“正”字。

再有五天,便是三月初三。

陆三川盘坐于石穴之内,闭着双眼,凝神静息,过不一会,双眼缓缓睁开,透过那双清澈眼眸,隐隐可见如镜湖面,波澜不惊。

但是,没有人知道平静之下,究竟掩藏着什么。

陆三川左畔躺着两柄剑。

一柄是插在鞘中,已经断掉的半截残剑。这些日子以来,他用这残剑削过树枝,切过野果,划过石壁,如今断剑已是伤痕累累。

另一柄,是陪他度过灰暗岁月的木剑。木剑虽不如当初那般光洁,已起了微微毛糙,丝毫不妨碍他对于木剑的喜爱。

他抓起残剑,将它重重插入土中,随后握紧木剑站起,向那残剑瞟了最后一眼,走下山去。

在深山之中独居一阵,他的心愈加沉稳,忧愁烦恼怯弱等等,皆已散去七七八八。

陆三川两脚踏过树枝树干,正自狂行,似听惨叫之声,便赶忙在一根树枝上稳下身来,侧耳倾听。

果有惨叫之声,自东南隐隐飘来。

他心下一惊,握紧木剑循声而去,于眨眼之间奔行出百丈之外,待到可见人物,才双脚落地。

首入眼帘的是一杆旗帜,被人折断扔在地上,红边蓝底的三角旗铺在地上,“忠远镖局”四个烫金大字有些刺眼。

再往后,却是一番惨象。

不下十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衣着统一,身边凌乱地散着佩刀,显然是忠远镖局的趟子手与镖师。

一匹拉着马车的马有些受惊,四只蹄子不断踩着碎步,意图逃离此地,却因被人牵住缰绳,无法前进。

马车上绑着一只木箱,手指粗的麻绳已被切断,木箱被打开,金银书画等散了一地。

金银书画堆四周站着三人,各自用脚拨弄着那些金银书画,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三人之中有一披发男子,衣着白衫,说道:“帮主不是说,接镖的是忠远镖局么?怎这箱子之中,却净是不值钱的玩意。”

另有一高大男子,身着红袍,背负双手,答道:“再找找,说不定藏在尸首堆中。”

那三人各自迈步走离,转头四下察探,目光却陆续落在了陆三川身上。

牵着马的那名男子背对着陆三川,脑袋一会扬起,一会低下,过不一会又向右摆,忽得抬手叫道:“你们看那!这帮镖师个个使刀,却为何那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他见同伴神情严肃无人应答,心下甚疑,依着他们目光转头望去,见陆三川站在那断旗边上,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那高大男子许是四人首领,闷声不响地转回头,依着那牵马之人所指,顾自信步走去。

陆三川便即明白了过来:忠远镖局接了一镖,托运之物正是一柄剑。行到此处,却被这四人拦截。忠远镖局的镖师武功不到火候,不是这四人对手,便惨遭毒手,无一幸免。

陆三川目光快速扫过,粗略一数,毙命在地的镖师与趟子手,竟有一十六人之多。

他见那高大男子迈步离去,当即喝道:“且留步!”

高大男子尚未停步,那披发男子与另一同伴却已握剑在手,目露凶光。

陆三川自然明白,左手抓紧木剑,暗运内力,已做好了对战的准备。

那高大男子已走到一具尸首旁,扯下那镖师腰间宝剑,握在右手端详一番,不由得冷冷一笑,稍稍撇头,与陆三川说道:“小子,少管闲事才可长命百岁。”

陆三川不觉好笑,双眼一一将那四人打量。

牵着马的那人身着青衫,衣袖随着清风微微摆动,显是瘦弱不堪。他右手牵着缰绳,不论那马儿如何动弹挣扎,右手却是纹丝不动。

另一人亦是身着青衫,微胖身材,看似普普通通,却如青松挺立,丝毫不晃。

陆三川微微一笑,应道:“若不多管闲事,人生岂不是少了一大乐趣?”

除高大男子以外的三人听他这番话语,也便不再多舌,各自抽剑向他攻去。

陆三川早已就绪,当下使起乾陵虚步,提起木剑往那微胖身材之人刺去。

那人显然料想不到,看似清秀儒雅的陆三川,出剑竟然如此凌厉霸气。虽然陆三川手中的是木剑,但只要速度够快,也照样能在自己身上捅出几个窟窿来。

他赶忙提剑护身。

另二人见同伴险遭不测,同是吃了一惊,挟剑赶来帮忙。

陆三川仗着自己会乾陵虚步,与他们对过几剑,木剑立时被削成数截。

他撤出二丈之外,紧盯着三人,暗忖:他们三人武功各自高强,若是单敌,倒也有获胜可能。但若他们三人联手,我决计不是对手,何况,不远处还有一个身材高大之人。

他眼神一瞄一瞟,立即有了主意,将手中仅剩的木剑剑柄一丢,佯装落荒而逃,余光瞥向那三人,那三人却是纹丝不动。

陆三川暗自一声叹息,折回身,从地上捡起一柄单刀,游到马后,一刀将那连接马车与马鞍的麻绳砍断,随后将刀尖轻刺入马臀。

那马儿受了惊吓,扬起前蹄一阵凌空扑腾,便往那三人冲去。

陆三川本待那马冲散三人,随后趁机各个击破。

哪知那二人却一动不动,反是那瘦弱之人挺身而出,将剑随意丢弃在一旁,扎稳下盘,右拳挥出,正打在马头,竟将那马儿生生击毙。

陆三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这是何等的力量!

那瘦弱之人“嘿”了一声,冷冷一笑,盯着陆三川说道:“本来还打算放你一条生路,小子,既然你一心想死,那爷爷也只好成全你了。哎,这剑着实使不舒服,还是赤手空拳,最为有力!”

陆三川愈加吃惊,心道:原来他最擅长的竟不是剑么!

那微胖身材之人也将剑随意扔在地上,双手抓住领口,轻轻一撕,身上衣衫便被撕成两半,缓缓飘落。

穿着衣服还看不出些什么,待他将衣服褪去,陆三川才明了,这哪里是微胖身材!

那两只肩峰如同高山一般隆起,手臂几乎粗过脖颈,胸前的两片肉,似草原那般广阔。

唯有披发那人依旧握着长剑,脸上却现出淡淡笑容,此时反而更显诡异。

陆三川心中一惊,正自思量,忽然两眼一闪,那赤身之人已然攻来。

他赶忙将刀横于身前,刀刃向外推出。

那赤身之人立掌为刀,自上劈下,正劈在刀身。

陆三川吃不消那巨人之力,双手一松,刀便落了地。

那赤身之人一掌才下,左拳已然就绪,正轰向陆三川胸口。

陆三川心下一沉,便要向后逃离,余光一瞥,见那瘦弱之人已在身后,摩拳擦掌。他便要上跃躲闪,刹那之间忽然想到:倘若我向上跃起,人在半空无力可施,岂不是任人宰割?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脚下生起横风,脚尖迅速点过地面,向左跃出两个身位,使起乾陵虚步,向那高大之人猛冲而去。

他心中已然明了:我绝非这几人对手,若是硬拼,非搭上自己性命不可。既然这四人是为这宝剑而来,显然这宝剑极为重要,我只需从那高大之人手中夺过宝剑,也算破了对方阴谋。

看那人手长脚长,料想行动应当迟缓,我便以敏捷取胜!

陆三川从地上抄起一柄剑,疾施一矢穿心,向那高大之人刺去。

高大之人一动不动,见着他奔来,只是左手拇指扣住剑柄稍稍用力,他左手的长剑便向上飞起,剑身正拦住陆三川剑尖去处。

陆三川不由得吃了一惊,收剑使起百凿织林,欲以奇快的剑速占得先机。

高大之人双脚依是不动,左手提起,对着剑柄末端轻轻一弹,那剑竟似一根箭矢那般,向陆三川激射而去。

陆三川料想不到,脑袋向左一歪,躲过那剑,正待出招,高大之人却抽出那柄忠远镖局运送的宝剑。

剑出鞘的声音尤其霸气!

高大之人也不顾其他,握剑便往陆三川脖颈扫去,剑速甚急。

陆三川忙竖剑阻挡,两柄剑相撞在一起,他手中的剑竟如枯木一般,被那宝剑一剑斩断。那宝剑斩断陆三川的长剑,速度丝毫不缓,直往陆三川脖颈扫去。

陆三川只好再撤一步,双眼迅速扫过,见披发男子、瘦弱男子、赤身男子正围拢而来。

他已无计可施,虽然不甘不愿,只好使起乾陵虚步,疾撤出数里之外,直至可见十堰。

他这才缓下脚步,回过头向后望了一眼,见无人跟来,才稍稍放心,大喘粗气。

陆三川一边走着,脑中一边生出疑问:这四人究竟是何来头?以他们武功之高,怕是在十生左右。十生之中,我只知白中旭使拳,但怎么,难道白中旭归顺他人了么?

那高大之人,我始终不曾见过他用全力,仅仅随意三剑,便将我打得全无还手之力。此等修为,怕是直追贺前辈。以他的实力,却还当不了帮主么?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七章 流落在外一把苦剑

陆三川走至城门之外,抬头望了一眼高达四丈的城墙,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来十堰作甚?

他正自嘲,忽觉有什么砸在鞋上,低头一看,竟是一锭银子。

他捡起那锭银子,放在眼前细看,不禁有些疑惑:这是哪里来的银子?稍一思索,便即明白了,许是方才在林中与那四人打斗时,脚步过急,踢起这银子倒滑入裤脚。打斗、逃跑之时,注意力极为集中,倒不曾发觉异样,现下松懈下来,双脚也跟着停下,这银子便自裤腿落了下来。

“许是天意如此。也罢,我便用这银子去买柄剑,随后再买上一匹快马,赶去荆州。”

他将银子揣入怀中,大步往城内走去。

陆三川进到一家酒馆之中,用那锭银子买了一坛上好的状元红,接过掌柜找的碎银后,挑出一粒塞到小二手中,问道:“劳烦请问,这附近哪有可有铁匠铺?”

小二见有钱可收,自然欢喜,忙接过放入袖中,为他详细指路,“出了这个门右拐,直往前走,在第二个路口再往右拐,便有一铁匠铺。那铁匠老李是远近闻名的酒鬼,有钱就买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名声臭得很。”

陆三川双眉一紧,心道:这酒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想到同喜好喝酒的栾为,也便渐渐展了双眉,顾自一笑,谢过小二,出门而去。

他依着小二所说,果真寻到一家铁匠铺,只是那铁匠却并不在打铁,只是坐在门口的老爷椅上,手里握着一只葫芦,举过头顶往口内倒酒。

陆三川心道:这铁匠果真是嗜酒,青天白日的,不举锤敲做,反而坐在门口喝酒。但毕竟有求于人,不好表露出任何的不满或是轻视。

他走去李铁匠身旁,毕恭毕敬地向李铁匠行过礼,说道:“劳烦,我想买一柄...”

他话还未说完,李铁匠闻见酒香,立时转过身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酒坛,声音竟有些颤抖,“这酒...是给我的吗?”

陆三川微微一笑,即便将那酒坛呈了上去。

李铁匠并不说什么,左手握着葫芦放在地上,右手一把抓过酒坛,三两下扯去封坛,迫不及待地张开嘴,让那醇香美酒流入口内。他饮得太急,有不少美酒溢出嘴外,沿着下巴滴滴嗒嗒往下淌。

李铁匠忙将酒坛摁在腿上,右手在下巴脖颈摸了又摸,而后用舌头将右手舔得干干净净。

陆三川看得舌桥不下,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人,怎比栾大哥还痴?

李铁匠一顿狂饮之后,那坛酒已少了大半。他这才抹了一把嘴巴,将那酒坛抱在怀中,痴痴地笑着,一边抚摸着那光滑的坛身,如同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陆三川双手抱拳,再申来意,“劳烦,我想买一柄剑。”

李铁匠这才回过神,望了他一眼,脸上净是满足,“哦,剑啊,好说好说,里面有,你尽管去挑便是。”

陆三川不愿孤身进屋,怕李铁匠怀疑自己偷了什么宝物,便道:“劳烦师傅,能否为我引路?”

李铁匠喝饱了酒,心情自然愉悦,点头站起,才迈一步,却将脚边的葫芦踢翻,葫芦内的酒倒出来不少。

李铁匠却只是慢慢悠悠地,将那只葫芦扶起。

陆三川不禁有些疑惑,这铁匠不是嗜酒如命么,怎见葫芦内的酒倒了出来,却面不改色?

李铁匠看他神色古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道:“这葫芦里装的不是酒,是水。我经营这铁匠铺,挣的钱都买酒喝了,但我酒瘾实在是大,一天要喝上不少,铁匠铺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我一天喝的,我便只好赊账,时间一久,附近的酒馆就不肯再给我赊了,我没有了酒,只好用葫芦灌了些水,假想自己有酒,过过干瘾。”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怀中的酒坛,笑道,“小兄弟,你这状元红可真是够劲!得好几两吧?”

陆三川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便一齐入到铺内。

各类锄头器械等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刀剑亦有不少。

李铁匠甚是豪爽,将手一摊,说道:“尽管挑一把!”

陆三川谢过李铁匠,目光在墙上逐一扫过,最终却落在了搁于墙角的一柄覆满灰尘的剑上。“李铁匠,那柄剑为何会在那里?”

李铁匠挠了挠头皮,忆起往事,却是想不起来,只好摇头道,“记不太真切了,只记得这柄剑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陆三川心中有种异感,总觉这剑原本属于某位用剑高手,只是那高手遭遇不幸,这剑才会流落在外。

他便走去,抓起那剑,朝剑鞘吹了一口气,立即扬起纷纷灰尘。

李铁匠忙递去一块破布。

陆三川接过破布,将剑鞘细细擦拭一番。虽然那剑被灰尘覆盖已久,擦去灰尘之后,却如同崭新。

他握住剑柄,将剑抽出三寸,只见那剑身异常光洁亮丽,不现分毫锈迹。

他不由得微微吃惊,便将那剑完整抽出,却是愈加吃惊。

剑出鞘之声清脆悦耳。

剑身银光闪闪,好不耀眼!

陆三川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缓缓靠近剑刃,才触及,那头发便断了。

他欣喜若狂,忙向李铁匠问道:“铁匠师傅,你可有什么弃之不用的废铁之类,让我试试这剑究竟有多利!”

李铁匠收了他一坛美酒,自然是有求必应,便从角落拿过一块条形铁块,放在打铁用的铁墩上,与陆三川说道:“喏,你来试试。”他心中也有些期待,这捡来的废剑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宝物。

陆三川缓步走至铁墩之前,暗运内力举起剑。他并不敢十分用力,便有所收敛,一剑劈下,却竟听不到任何声响,那铁块立时一分为二。

陆三川不由得大喜:这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利器!

李铁匠也是乐得合不拢嘴,咕噜灌了一口酒,咕噜又灌了一口酒。

陆三川将那剑归入鞘中,又掏出几粒碎银,便要呈给李铁匠,“铁匠师傅,我就要这柄剑了!这里还有些碎银,还望笑纳。”

李铁匠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将手中酒坛一提,说道:“你这酒便算是付我的赏钱了。老铁匠的铺子虽说不上生意红火,也不时有人光顾,却仅有你一人注意到了这放在角落的宝剑,说明这剑与你有缘。拿去吧拿去吧。”

陆三川听他这样一番话,也便不再推辞,将碎银收入怀中,与李铁匠深深作揖,告辞离去,“多谢铁匠师傅!小生还有事在身,便且离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李铁匠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向他甩了甩手,道:“去吧去吧!”便又去到门口坐下,喝起酒来。

有了剑便有了防身之器,当下还需一匹快马,送陆三川去到荆州。

陆三川不知十堰马市所在,便又回到了那酒馆之中,正要与小二问话,忽听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小二,来四坛美酒,几碟小菜,爷爷今儿心情好,这是赏你的小费!”

小二见一锭银子朝自己飞来,乐得开了花,忙用双手接住,哈着腰连说了三声“好嘞”,折身走去后厨。

过不片刻,陆三川便立时想了起来,这人声,在十堰以东的林子中听过!他知晓自己若是被那四人发现,定被活捉扒皮,便闷声不响地往前直走,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低着头,快速将酒馆打量,果见那高大、微胖、披发与瘦弱的四人坐在酒馆门口的位子。

那四人各自将佩剑放在桌上,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商谈着什么,距离稍远,陆三川便听不真切。

陆三川不敢窥视过久,赶忙回过身,想自己坐在空桌之前不免惹人怀疑,便招手唤来小二,低声地道:“劳烦,上一壶好酒与两碟花生米。”

小二吆喝了一声“好嘞”,便自离去。

过不一会,那四人的交谈声渐渐大了起来,且听那披发之人道,“什么中原武林威慑天下,我来中原十余天,一个高手都没遇到!早晨那小子倒是有点本事,只可惜逃跑的本领更好!”

除高大身材之外的另二人便哈哈笑了起来。

陆三川虽然心中有气,到底技不如人,不敢声张。

却听那四人的邻座有人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武功低微,遇到的也自然是武功低微之人,何必扯上整个中原武林?”

陆三川不由得暗暗吐了一口气,稍稍撇过头,要看是哪位勇士出言反驳。见那座上也是四人,统一的一袭白衣,桌上放着四柄长剑,显是江湖中人。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手握筷子,不紧不慢地夹起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

披发男子当即不悦,拍案而起,指着那男子厉喝道:“哪来的野狗,在这里放屁!”

那中年男子竟也不生气,只是笑了一声,说道:“你既听得懂我放屁,那说明你便也是野狗。既然同是野狗,何必互相撕咬?”

陆三川觉得好不有趣,赶忙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笑出声。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八章 中原孤雁南画剑

那披发男子气得着实不轻,一阵咬牙切齿,瞥见邻座桌上有剑,便也抓了长剑在手,怒道:“既然同是武林中人,我们便以武说话!”

中年男子淡淡一笑,斜瞟了他一眼,依旧顾自吃着花生,“谁要和你以武说话,在这酒馆动手难免殃及无辜,你不想做好人我还想做好人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子,只知道动武。”

那披发男子已是面色通红,不顾一切地抽出剑,要与那中年男子拼命。

中年男子竟也忽然有了兴趣,两眼闪着光,大笑道:“哟,戳中痛处了,果然是南方来的蛮子!”

披发男子怒喝一声:“找死!”便提剑刺去。

中年男子并不拔剑,只是以筷子应对。他避过披发男子的剑尖锋刃,专挑剑身之处,以筷子轻轻一点,便叫那披发男子的长剑改变了路径。

长发男子愈加气恼,怒火攻心,连使拿手剑法奈何中年男子不得,便暂且收回剑,准备出一招极其狠厉的招数。

中年男子抓住破绽,将两根筷子射去,正打中披发男子胸口大穴处,披发男子顿时身子一软,连剑也握不住了,瘫坐在凳子。

中年男子摇头叹了一口气,挥手与小二招呼道:“小二,再给我拿一双筷子!”

小二见这帮江湖人士动了手,哪里还敢掺和进来,但又担忧惹恼了那中年男子,便只好颤颤巍巍的,给那中年男子递去一双筷子。

中年男子接过筷子,与小二微微一笑,说道:“有劳了。”便又顾自吃起花生米来。

小二赶忙脚底抹油,一溜烟似的跑了。

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高大男子终于开了口,却是一语将中年男子点破,“原来是潇湘夜雨戴恩德,手里的功夫果真是俊。”

戴恩德也是有些吃惊,自己并未出剑,只是用筷子比划了几招,便被人识破了身份。他向那高大男子看去,左思右想,依旧不认得那张面孔,便问道:“阁下怎会知晓我的名字?”

那高大男子道:“中原武林之中得我钦佩的只有二人,其一是游龙吟刀陆本炽,其二便是你潇湘夜雨。”

陆三川心下好生奇怪,暗忖:这人最为钦佩的却竟是十生,把武功最为高强的五杰放在哪里了?

戴恩德也是笑了一笑,说道:“过奖了,敝人不过十生之一,哪里配得上兄台如此厚爱。”

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冷冷说道:“什么十生五杰,全是狗屁。自林中立退出五杰之后,所谓的五杰便已成了笑话,贺安疯疯癫癫,柳羌自视清高,秦踏歌与乐莫生不明不白,张戈也躲了起来。”

戴恩德身旁的青云会二当家胡凯冷冷一哼,说道:“林中立亦是南蛮,怎配入五杰之列?”

那高大男子却竟笑了,“你可知你口中的南蛮,仅用一招便击败了其余四人?那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胡凯当即语塞,只好哼了一声,顾自饮酒。

戴恩德倒不在意这口舌之争,只是打量着那高大男子,意图找出些头绪,脑中却并无什么印象,目光向下一瞟,见桌上的一柄剑,不由得微微皱眉:这剑,似乎在哪里见过?

高大男子见他望着自己右手边的一柄宝剑,笑盈盈地将剑握起,以正面示他。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剑,莫不是五年前便已下落不明的孤雁剑?

相传孤雁剑为林中立的师父剑痴所有。剑痴痴迷剑法,却从不踏足江湖,一心隐于华山深处钻研剑法。

林中立的无上剑法“画剑三风”便是由剑痴所授。

却不知为何,孤雁剑在六年前出现在江湖,引得江湖中人一阵抢夺,致使百余人为此丧命。

过不一年,孤雁剑便失去了下落。

而如今,却竟又被人找到了。

那高大之人似乎看穿戴恩德的心思,笑道:“不错,这正是剑痴的孤雁剑!”

戴恩德一下子也变得紧张,双眉轻锁,暗暗想到:中原孤雁南画剑,如此一来,天底下最为锐利的两柄剑都归南蛮所有了。不行,孤雁剑绝不能落入南蛮之手!

那高大之人看戴恩德神色严肃,便也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与披发、微胖、瘦弱男子使过眼色。

四人各自握了剑,随时准备一战。

青云会另三人见戴恩德不声不响,又见那四个南蛮子各自握了剑,心下有数,便也悄悄抓住了剑。

酒馆内本就仅寥寥数人,见这两派默然不语,各自暗暗叫苦,顾不得付账,赶忙跑出了酒馆。

掌柜小二又能如何?早已逃到后厨,在帘后窥视着大堂动静。

大堂之内除却青云会四人、南蛮四人,仅剩下陆三川。他倒不是无所畏惧,觉着既在角落,当安然无恙,倘若他们果真动起手来,自己还可施展乾陵虚步逃离险处。他便斟上一杯美酒,顾自小酌。

那披发男子性子最急,见大堂内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不顾有伤在身,誓要讨回一点面子,抽剑便上。

青云会四人之中,五当家段德兴武功最低,见披发男子举剑刺来,当即拔剑拦下披发男子,怒道:“总舵主,这半死之人便交给我了!”

披发男子双眼一睁,长剑骤出。

二人快速斗过六剑。

披发男子被戴恩德一记“筷子突袭”点中胸口大穴,内力尚未恢复,踩着刀尖接下段德兴六剑,已是岌岌可危。

瘦弱男子见披发男子落于下风,也终于按捺不住,拔剑而起,“修闲,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四当家钱雪松腾身一跃,直往瘦弱男子冲去,“他们斗他们的,我来陪你玩玩!”

瘦弱男子正举剑向段德兴刺去,却被钱雪松中途拦下,无奈之下,只好先与钱雪松过起招来。他虽不擅长使剑,内力浑厚加之臂力超群,一时间竟与钱雪松不分上下。

那四人各自在两桌左右动起手来。

高大男子与微胖男子似乎并不担心,只是望着戴恩德与胡凯。

胡凯与戴恩德瞧过一眼,慢慢悠悠地站起,向那微胖男子抱拳行礼,大喝一声“请!”

陆三川虽离他们稍远,却也觉两耳一痛。显然这胡凯内力十分了得。

微胖男子却面无表情,同是慢慢悠悠站起,双手抓住衣领,将上衣撕成两半。

戴恩德这才有些明了:原来是福建短平岗的黑风寨。这厮强壮如牛,定是“牛鬼”应鹏达。

他双眼一瞟,见那披发男子使剑如风,便也有了些许印象:此人当是“犹鬼”祖修贤。至于那瘦弱男子,便是“赤鬼”焦斐光。而依旧坐于桌旁,不动声色的,便是“鬃鬼”江广成了!想不到黑风寨四鬼皆在于此。若是只此四鬼,倒也还好,只求那四魔不要出现。不行,我得速战速决!

戴恩德不等胡凯与应鹏达动手,率先抽出长剑,当即使出拿手绝技“潇湘夜雨”,向江广成攻去。

江广成见他来势汹汹,也不敢贸然轻敌,迅速抽出孤雁剑,使尽浑身解数,与戴恩德缠斗起来。

这江广成虽不在五杰之列,亦在十生之外,但若是以武而论,绝对排的上号,况且又有孤雁剑在手。他虽无法招架住戴恩德的潇湘夜雨,凭借手中宝剑与浑厚内力,竟只是左臂被划了三道血口。

江广成双眼怒睁,大笑了几声,喝道:“好功夫!”

戴恩德并不将他的夸赞当一回事,扩了嗓门与另三人道:“这几人是短平岗黑风寨十恶不赦的贼人!你们不要手下留情,若能将他们斩杀,便是大功一件!若是不能,将他们打成重伤也好!”

三人闻之,火气大盛。

段德兴也顾不得光彩不光彩,见祖修贤已举剑无力,便改以猛劲取胜,每一剑皆是势大力沉。祖修贤吃力地接下三剑,终于右臂一软,“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焦斐光闻见响声,余光瞥来,见段德兴已将剑举起,对着祖修贤脑袋便要劈落,心下大惊,将手中长剑往钱雪松用力射去,随后疾步上前,一掌劈在段德兴背心。

段德兴全然料想不到,吃了焦斐光一掌,顿时吐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摔在一张木桌之上,那木桌承受不住,应声而碎。

胡凯与戴恩德见段德兴重伤,也颇为吃惊,散了注意。

江广成自知不是戴恩德对手,若是与之久战,必然丧命,当下见有机可乘,迅速攻向戴恩德,骗得戴恩德提剑阻挡,低声喝道:“走!”

应鹏达与焦斐光一左一右架起祖修贤,冲出门外。

戴恩德虽然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声叹息,收剑赶去段德兴身旁,蹲下替段德兴搭脉。

胡凯与钱雪松围拢过来,神色甚是焦急,忙问道:“总舵主,德兴如何?”

戴恩德面色并不好看,收回手指,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倒了三颗药丸喂段德兴服下,随后与钱雪松道,“德兴伤得不轻,需要静养。雪松,你便暂且留在十堰照顾德兴,待到德兴好的差不多了,再带他回洛阳吧。胡凯,你与我一同前去荆州。”

胡凯与钱雪松各自领命,正经点头。

第一卷 轻鸿 第四十九章 哭笑不得

钱雪松抱起段德兴,去到街上寻了一家客栈入榻。

戴恩德并不径自离去,毕竟坏了酒馆一张木桌,不可弃之不顾。他左顾右盼,还未找到掌柜,却先瞧见了镇静自若小酌小饮的陆三川,不禁心下生奇,暗忖:我们与黑风寨四鬼动手,这少年竟在这气定神闲的喝酒。想来他当怀有绝世武功,不然不至于不受半点影响。只是我看他面庞稚嫩 乳臭未脱,全然不似武林高手。

他便走去陆三川身旁,毕恭毕敬地行过礼,不敢有半点怠慢:“请问阁下,可曾见过这酒馆的掌柜么?”

陆三川正自滋着美酒,将酒杯向前一送为他指明方向,连话都懒得说。

戴恩德便愈加确信陆三川是个中高手,抱拳谢过陆三川,正待离去,忽瞥见陆三川放在桌上的一柄宝剑,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这...这怎么可能!

戴恩德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但是真真切切的,宝剑正在眼前。

陆三川不知他为何僵了身子,只当自己的身份将被识破,便稍稍撇过去头,心跳却骤然加速。

戴恩德却当他十分不屑,愈加确信自己想法,心中暗暗想到:我看这少年年纪轻轻,却竟然继承了林前辈的衣钵!虽不知他现下武功如何,但未来定是不可限量。倘若他是中原人士,自然甚妙,但若他亦是南蛮...中原武林可就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他将头埋得更低,以显示自己谦卑,“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

陆三川心中一惊:怎么,他果真认出我来了么?

然陆三川并不愿意相信,便胡言乱语了一番,答道:“生在十堰长在十堰。”

戴恩德轻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哦”了一声,又抱了拳,恭恭敬敬退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之上。他本欲施以内力放喉喝叫,又担忧打扰陆三川雅兴,便只是平平常常地喊道:“掌柜,弄坏了贵店桌子实在抱歉,这里有五两银子,算作赔偿。”言毕,与胡凯一同低头走出酒馆。

陆三川这才敢松懈,长长一声叹息,将杯盏放下在桌,转头朝门口望去,心中却是思绪万千:五日之后的好汉坡,定是人满为患,江湖之中尽数英雄好汉必会聚集在那,嘴上说是为送父亲最后一程,但是心中鬼胎,不言即明。

他握起酒杯,将那一盏浅酒一饮而尽。

陆三川问得马市所在,去到马市挑了一匹快马,上午出发,临近傍晚便到荆州城下。

他去到城内,接连问了五家客栈,竟皆客满,直到第六家,才终于留有一间空房。

陆三川跟着小二踩着木梯上到二楼,进到客房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想到:离三月初三尚有五日,竟已有这许多人到了荆州。幸亏我提早到来,若是再晚几天,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他忽想到了苏青,许久不见,不知她现下如何?

过得片刻,他却是自叹一口苦气,走去床边,将剑放在枕下,上床躺下。

他心中千万遍地盼着寻到陆本炽尸首,如今将亲眼得见,却竟不胜紧张,想要逃离。

陆三川躺在床上,虽然一路赶来又困又倦,两对眼皮却似涂了神油,无论如何都无法合上。他便望着床盖,直到天黑,才终于有了些许睡意,却忽然听到窗外“簌簌”作响。

他立时警觉,稍稍侧过头,佯装已睡,眯着眼望向窗外。

过不多时,有一颗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四下一番打量,见屋内静静悄悄,便自轻身一跃。

那人身材矮小,落地之后,半蹲半弓,更显矮小,加之屋内昏暗,若是不留意,还以为那是一只柜子呢!

那矮人快步来到桌旁,在桌上看了又看,不见任何包裹财物,便在屋内翻来覆去地找寻。

说来也怪,他在屋内找了有些时间,竟不发出任何响动。

陆三川心道:看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贼。

那矮人在屋内各处摸了个遍,依旧没有任何收获,心有不甘,将头一撇,竟胆大包天地往陆三川躺着的床走去。

他脚步迅疾,却不发出半点响动,显是脚上功夫尤为了得。

那矮人来到床边,稍稍直起身子,将床内一番打量,仍然不见任何包袱之类,便伸手在陆三川身上摸索起来。

陆三川忽冷冷一笑,说道:“在下身无分文,让阁下失望了。”

那矮人没有料到陆三川竟是假寐,大吃了一惊,脚底抹油便要溜之大吉。

陆三川迅速下床,从枕下抽出宝剑便向矮人攻去。

那矮人虽然脚下功夫了得,与乾陵虚步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过不一会,便要被陆三川追上。

陆三川立时抽出宝剑,向那矮人背心刺去。

那矮人闻见剑出鞘的声音,转头望来,虽然屋内昏暗,他却也是看得清清楚楚,见陆三川手中握剑,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失声叫道:“画剑?林中立是你什么人?”

陆三川并不答话,施展“一矢穿心”,那剑便是愈加迅疾,眨眼之间便要刺上矮人背心。

那矮人又失声叫道:“柳羌的竹影九刽?”忙将身子一弓,脚下愈加用功,在屋内来回缠绕躲闪。

陆三川立即使起乾陵虚步,不过片刻,便将剑搭上了那矮人的脖颈,逼停了那矮人。

那矮人却是嘴巴张得老大,眼睛也是瞪得滚圆,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道:“这是...这是...这是江城子的乾陵虚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三川并不回答,收起剑,微微一笑,说道:“趁人不备入室行窃可不是好汉所为,谅你初犯,我便且放你一马,不要再来了。”说罢,转身离去。

那矮人沉默不答,却忽得扑上前抱住陆三川大腿,又哭又喊地道:“大侠!!我元金有眼不识泰山,竟敢打您的主意!大侠,还请收我做跟班小弟!小弟发誓,从今往后便一直伴你左右,任你差遣,哪怕上刀山下火海,绝无半点怨言!”

陆三川想要抽回腿,却是晚了一步,元金已双膝跪地,给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陆三川哭笑不得,“阁下这又是何必?我陆...陆某人不过无名小辈,并不需要什么跟班小弟。”

元金不肯站起,仰着头望向陆三川,态度十分坚决,“大哥谦虚了!您会乾陵虚步与竹影九刽,又有林中立的画剑,怎会是无名小辈?至少,那也是未来的五杰!哦不,是未来的天下第一!”

陆三川这才明白为什么戴恩德会对自己毕恭毕敬,原来这窝在角落覆满灰尘的废剑,竟是那“中原孤雁南画剑”的画剑。

然他依旧不愿与金元为伍。需不需要跟班小弟另说,光是这金元干的事就令他百般厌恶。他抽出画剑,搭上金元脖颈,冷冷地道:“你若再不放手,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意图以此吓退金元,哪知金元不仅并不退缩,反而将脖子一伸,“大哥!我既然是你的小弟,这性命也自然是你的!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拿走,我决不反抗!金某虽是梁上君子,但梁上君子也带着君子两字!”

陆三川连连摇头,哭笑不得,只得收剑入鞘。

若金元顽性不改,是个卑鄙无耻之徒,他这一剑倒还下得去手。但见金元将胸一挺,一副视死如归模样,他反而无可奈何。

“行了行了,你爱去哪去哪。”

金元一喜,又对他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大哥在上,受金元一拜!!”

陆三川正待阻止,忽有人一脚将门踹开,怒喝着闯入屋内。

“挨千刀的金元是在这吗?狗 娘养的贼偷,给老子滚出来!”

陆三川不由得双眉一拧,心道:此人好生粗鲁!江湖之人倘若只修武而不修文,与山野莽夫何异?

他正待答话,金元却抢道,“哼,你爷爷就在此地,找爷爷作甚?”

那人便即破口大骂,“好哇,小杂种你果然在这!老子的钱被偷了,是不是你干的?”

若是以往,金元早就设计骗开那人注意,而后溜之大吉。今日有陆三川在身旁,他不仅全然不惧,反而昂首挺胸,飞扬跋扈,“是爷爷偷的,你又能耐爷爷如何?”

那人一怒之下,便抽出佩刀,大喝道:“好你个狗 娘养的,看老子今日不宰了你!”

金元一下子窜起,躲到陆三川身后,狐假虎威地道:“有我大哥在,看你今日能将爷爷如何!你可知道我大哥是谁?他是林中立、江城子、柳羌的关门弟子,是未来的天下第一!”

那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骂道:“臭不要脸的东西!林中立与江城子退隐已久,哪来的什么关门弟子!柳羌久居竹林不出,更不会收徒弟!就算果真有人同拜了这三人为师,又怎会与你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贼人胚子为伍?这小子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老子一刀劈死两个!”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章 不划算

陆三川心下甚为不快,见那人举刀劈来,当即抽出剑,迈步向前,先一步将剑搭上那人肩膀。

那人显然料想不到,立刻停了动作,单刀举在头顶,砍也不是,收也不是。

金元见状,拍掌大呼道:“大哥好功夫!快一剑杀了这个不知好歹的!”

陆三川转头怒视,低声喝道:“金元!休得无礼!先将蜡烛点上!”

金元只得乖乖闭上嘴巴,将手伸入怀中,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而后取出火褶,将蜡烛点上。

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陆三川这才看清金元长相,竟是一个长着凶恶面孔的矮小侏儒。他自觉无奈,心道:单以面貌而言,这金元比我年长二十有余,却口口声声称我为大哥,真是折煞我也。

金元虽然身材矮小,视力却是齐佳,纵使在昏暗之中,也能看清个八九,现下愈加亮堂,他便细细打量了陆三川,不由得惊呼道:“大哥原来生得这般俊美!果真是人中玉龙!”言毕,却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道,“大哥面貌俊美,武功盖世,又有一副侠义心肠,可叫我等如何做人!”

那人却是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地道,“净会溜须拍马!”

金元立时精神,指着那人又跳又叫,“我难道有说错一句话吗!你这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大哥!大哥,快将他碎尸万段,然后丢出去喂狗!”

陆三川沉下脸,低声喝道:“金元!你要我说多少次!”

金元只得闭嘴,仿佛被冰霜打过的茄子,焉了下去。

陆三川也是有些愧疚,摇了摇头,将剑收回归入鞘中,抱拳向那人道过谦,“兄台,实在抱歉,金元偷了你多少银两,我让他还你便是。”

那人显然有些不敢相信,缓缓放下刀,神情古怪地将陆三川上下打量,“五十两白银。”

金元又来了精神,指着那人喝道:“放屁!你个穷鬼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分明...”

陆三川低声道:“分明多少?”

金元再不敢嚣张,赔着笑如实说道:“分明就只有五十两。”说着,从怀中掏出银两来,“喏,大哥,这里是五十两。”

陆三川接过银两,向那人递去,再次谦道,“兄台,银两如数奉还,扰你清静,再次抱歉。”

那人有些吃惊,没有想到陆三川武功如此高强却全无架子,一时间竟未伸手收钱,过得片刻,才抓了银子放入怀中,向陆三川作揖行礼,念了一句“得罪了”,出门离去。

金元急了,“大哥,你怎么放他走了!”便冲上前去。

陆三川道:“金元,将门关上。”

金元正要冲出门口,听见陆三川吩咐,只得乖乖停下脚步,将门关上,而后折身走回,一脸的不甘不愿,“大哥,你怎么放他走了?”

陆三川顾自坐下,伸手在桌面敲了一敲,说道:“金元,你过来。”

金元虽然疑惑不解,还是老老实实走来,到陆三川身旁。

陆三川道:“坐。”

金元便坐下。

陆三川道:“你想要跟着我,可以,但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金元疑道:“怎么个约法三章?”

陆三川道:“其一,不可胡乱张扬。我的确得柳前辈与江前辈指点,但那两位前辈并不希望我到处宣扬,免得打扰他们清静。”

金元叫了一声“哎哟”,说道:“大哥,我正是敬仰你的武功,才愿意拜你做大哥,你却不要我到处张扬,那别人怎么知道你的厉害?”

陆三川道:“往小了说,习武是为强身健体,往大了说,习武是为了江湖公正。这当中有哪一点,说习武是为了炫耀本事?你若是做不到,请径自离去。”

金元只得叹了口气,“好的好的。”

陆三川点了点头,又道,“其二,你不可目中无人,飞扬跋扈。”

金元又是叫了一声“哎哟”,“大哥,这可真是为难我了!我打小便生得一副丑陋的模样,街坊邻里皆觉得我是扫把星转世,不把我放在眼中,甚至于放狗咬我。我窝了半辈子气,如今得以结识大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你却要我继续夹着尾巴做人?这可果真是做不到。”

陆三川道:“你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薄弱武功算不了什么,在江湖之中也排不上号。你若是惹了什么名门大派或是个中高手,别说你自己性命不保,我也会被你连累至死。”

金元一听,“噌”地站起。只是,他站起之后也没陆三川高。“不可能!江湖之中没人敢动大哥!他们听见柳羌、江城子和林中立的名号,早就吓得尿裤子啦!”

陆三川道:“十年之前,这三人的确独步天下,可你又如何保证十年之后,依旧无人可以超越他们?”

金元霎时语塞,低着头,“这...”了好久,才不得不坐下,点头道:“大哥,我只能尽力而为。你要知道,我本就没有什么武功,全靠一张嘴巴喝退对人、一张狠脸吓退敌人,若此法不奏效,只好倚仗身小灵活寻机逃脱。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要突然改变,还真是有点困难。”

陆三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其三,我要你不可满口脏话。”

金元笑道:“这倒是简单!”

陆三川点头道,“如此甚好,其四...”

金元“噌”地又站起,打断他的话,“大哥!不是说好约法三章吗,怎么还有第四条?”

陆三川笑道:“此三非彼三,并非指的具体数字。”

金元自知读书不多,着了陆三川的道也是毫无办法,只好坐下来,听陆三川继续发言。

陆三川见他耐心有限,索性将余下几点尽数说完,“其四,待人接物需彬彬有礼,其五,不得再做偷鸡摸狗之事。”

金元听毕,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最喜欢做的事尽数被你否决了,那我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陆三川道:“可你想过没有,这些虽是你所爱,却不一定值得做。你今日偷张家钱财,明日骂李家长短,日积月累,将全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你还有什么活路可走?”

金元道:“所以我才要认你做大哥,好保我安危。”

陆三川双眉一紧,显有不悦,“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为何要保你安危?你肯诚心悔改,这浑水我倒也趟得,但你若是不知悔改,累犯旧错,我是决计不肯救你的。”

金元也怒了,拍案而起,大喝道:“不救就不救!难道我还稀罕你不成!给你磕了几个响头,就当谢你的不杀之恩!老子去也!”说罢,在地上一个打滚,来到窗边,随后纵身自窗口跃出。

陆三川也是无可奈何,苦笑摇头,走去将窗户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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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心怀牵挂,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天才微亮,便已坐起,双目紧闭,欲静修内力,却是不论如何都无法全神贯注,只好轻轻叹息,握剑下床。

一楼的大堂冷冷清清,五张桌子空了四张,那唯一有客的桌子,也仅仅是坐了一人。

陆三川虽然腹内空空有些饥饿,不愿在此用餐,只是走下木梯,去到街上。

虽然荆州住了数不胜数的江湖客,街上却依是寻常模样,摆摊的摆摊,赶路的赶路。

陆三川见前方不远正有一家包子铺,便要走去,却忽见几人急匆匆地从他身后跑出,往前跑去。

那几人衣着朴素,腰间无佩剑挂刀,显是寻常百姓,为何会如此匆忙?

陆三川拦下一位行色匆匆的百姓,问道:“请问老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们都匆匆忙忙的?”

那人抬手指向前方,虽然面上焦急,还是为他讲明情状,“听说那个经常偷东西的小贼被抓住了,被人绑了手脚吊在花满楼门口呢!”言毕,便跑了。

经常偷东西的?陆三川稍稍思考,猜测正是金元,便也跟着人流一起,去到花满楼外,果见金元被吊在门口,赤身裸体,浑身伤痕,显然遭遇了不少毒打。

有一人手执长满尖牙的长鞭,站在花满楼门口,指着金元厉喝道:“各位父老乡亲!这个人,就是常年躲在阴暗处,偷人钱财的吞金鼠,金元!他诡计多端,阴险狡诈,恶贯满盈,今日,终于被我季飞白,抓到了!”

那围观看热闹的寻常百姓,虽然家中从不曾少过钱财,甚至不曾丢过一针一线,听季飞白这样说道,还是议论纷纷,指手画脚。

“原来这是个小偷!真是可恨!”

“对啊!我最恨哪些三只手的,盗取他人辛苦钱。”

“不劳而获,该死!”

金元被吊在半空,伤躯轻晃,神情恍惚。他还是朝季飞白啐了一口,大骂道:“他奶奶的,老子什么时候偷过这些老百姓的钱?”

那一口口水正好吐到季飞白左侧脸颊,季飞白不由得一阵恼怒,抬手抹去口水,挥起长鞭正抽中金元,在金元本就血痕累累的身躯上又抽出一道淋淋血痕。

金元强咬住牙,不让自己出声。

季飞白却是仰头大笑,向寻常百姓举起双手,高声呼道:“你们说,这个小偷该不该死!”

底下虽有百十张口,却是异常统一,齐声喊着“该死”!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一章 大事不妙

陆三川听着群众振臂齐呼,心下甚疑,便与身旁之人问道:“这被吊之人,竟偷过这么多户人家么?”

那人一边高举右拳,盯着金元,神色尤为兴奋,一边答道:“不知道,反正我家没被他光顾过!”

陆三川不禁微微皱眉,愈加疑惑,“既然如此,你为何如此慷慨激昂?”

那人道:“这人是个小偷!小偷就该死!”

陆三川道:“可他不过小偷小摸,不至于死吧?”

那人右拳依旧高举,转过头来,双眉紧锁,将陆三川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说了这么多,你不会是那小偷的同伙吧?”

陆三川为免将事情闹大,只好闭口不语,向那花满楼门口望去。

却见有一身着红裳、香肩裸露、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扭着丰 臀款款走到季飞白身旁,勾住季飞白壮硕的臂弯,娇媚道:“季公子,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季飞白贪婪地注视着那女子裸露在外的白皙皮肤,将手一指,说道:“你看那!”

那女子探过头,向金元望去,不由得一声惊叫,忙用手捂住嘴巴,过得片刻却“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要将他如何处置?”

季飞白淫笑了一声,“当然是一刀切了,怎么,你想先享用一番?”

那女子装作害羞,别过头去,纤纤细手却是轻捶季飞白胳膊,嗔道:“讨厌!”

围观人群之中有一年轻男子看得热血沸腾精 虫上脑,便又振臂一声高呼,以显示自己:“杀了小偷!”

其余人便也跟着高呼了起来,“杀了小偷!”

陆三川暗叫不妙,心道:我若继续袖手旁观,金元性命定然不保。但我若是贸然出头,也会惹得一身骚 味。

季飞白一记狠辣的鞭子重重抽在地上,“啪”的一响,令人闻声觉痛。他厉声道:“天佑良民,不佑恶人!今日这金元落到我手里,算他倒霉!我便以手中长鞭,替天行道!”

群众无不振奋,纷纷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陆三川情急之下,抽出画剑,从身旁之人衣上割下一块布来,蒙住半脸,随后腾身而起,提剑攻向季飞白。

金元见此,不禁大喜,两条短腿在半空不住扑腾,叫道:“大哥!大哥你来救我了!”

那风尘女子尖叫一声,赶忙用双手捂住面孔。

季飞白微微吃惊,即便挥舞长鞭,劈向陆三川。

陆三川长剑一扫,便将那长鞭斩断。不过他并不想取季飞白性命,双脚落地不过片刻,便又腾身而起,割断吊着金元双手的粗绳,使起轻功,眨眼之间便到了数里之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金元落地之后,丝毫不顾身上血痕,又跳又叫地道:“大哥!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那个可恨的杂种,竟对我用私刑,要是我有你这般武功,定将他抽经扒皮!”

陆三川并不搭话,解下长衫替他遮住裸 躯,又掏出两枚碎银,向他递去,淡淡地道:“我只有这些银两了,都给你,去买匹快马,出城去吧。我想,荆州百姓当有不少人记住了你的面孔,你若再留荆州,百害无利。”

金元愣了片刻,又跳了起来,叫道:“什么?你要我跑?他娘的老子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能够跑?不行,我得回去找那小子算账!”说着便要离去。

陆三川道:“你自己也说,不会武功,要如何找季飞白算账?况且,是你偷人钱财在先。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去。”

金元转过身来,满脸的不甘不愿,满眼的不甘不愿,“什么叫于情于理?难道他打我就合情合理吗?是,我金元是不会武功,但是我有我自己的道义!就算我是个白痴,也有白痴该有的道义!”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觉得金元不可理会,“白痴的道义,就是去送死么?”

金元大叫道:“生又如何,死又如何!男子汉当为道义而死!”眼泪和着口水一起喷射出去。

陆三川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向金元,冷冷地道,“是不是感觉自己很伟大?可你连是非都没有分清。你被捉住,被吊起来打,是你偷盗在先,这叫因果报应!若是他平白无故将你吊起来打,才是该死。”

说完,他见金元目瞪口呆,心中也有些愧疚,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像个孩子一样。”

金元虽心下已然知晓,但放不下这面子,别过头去,冷冷地道:“你可以不用救我!”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说道:“是啊,我可以不用救你的,毕竟你是老百姓眼中的恶人。但我偏偏于心难忍,出手救了你。”

金元终不再讲话,沉默良久,赤脚踩地,径自离去。

陆三川知晓他冥顽不化,也便不再劝阻,在原地静候片刻,也迈步走出,却因人地生疏,不辨回路,只好拦人问路。

回到客栈,他已是口干舌燥,便小跑着上了木梯,才迈进客房,忽觉微风飘过,不由得一阵警觉,握剑在手,轻声喝道:“谁!”他向屋内扫视,却见苏青。

苏青见他,不由得喜上眉梢,见他双手握剑一动不动,忙走去将门关上。她脸上是难以遮掩的喜悦,痴痴将他打量。“咦,你好像瘦了不少。”

陆三川这才松懈下来,走去桌旁,将剑放在桌面,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顾自大饮,水入喉之后,才回道:“是吗?我没注意。”

苏青嘻嘻笑着走来桌旁,将一包油纸放在桌上,“吃早饭没?我这里有些郑州特产糕点,尝尝吗?”

陆三川虽饥肠辘辘,怀疑其中有诈,便只是摇了摇头,答道:“多谢苏姑娘美意。”

苏青全不似之前那般是个冰山美人,见陆三川不肯吃,竟扭着身子撒起娇来,“吃嘛吃嘛。”

陆三川却不知为何,心下隐隐发喜,便抿着嘴,拨开油纸,顿时有一股淡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赞道:“好香!”

苏青甚是喜悦,痴痴地望着他,笑道:“快吃一块!”

陆三川便捏起一块放到嘴边,咬下半块。那糕点似由纯蜜制成,才入口中,便即化了开去,甜味充斥口腔。

苏青见他面露惊喜,自己也是心花怒放,忙问道:“好吃吗?”

陆三川点了点头。

苏青大喜过望,“好吃你就多吃点!”便要亲手拿给他,低头却见桌上摆着一柄宝剑,呆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这...这是画剑?”

陆三川心中一惊,想收起画剑,见苏青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剑,不好意思为之,便只是应道:“正是。”

苏青抬头望向他。那眼神,既非嫉妒亦非贪婪,却竟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满足感。“你拜了林中立为师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据贺前辈所说,林前辈在去年便已不幸仙逝。”

苏青即刻紧张,明知故问道:“林中立死了?”

陆三川不知她为何如此,点头过后,见她神色惶惶,忙问道,“怎么了吗?”

苏青便将所知娓娓道来,“自本朝起,江湖便分南北两派,南以福建为首,称北方为北夷;北以中原为主,称南方为南蛮。原本,南北两派斗争不断,二十几年前,林中立横空而出,武功独步天下。中原武林自知绝非对手,为保颜面,将林中立列入五杰,林中立倒也不反对。至此,南北两派短暂相安,岂知,林中立竟然死了。”

陆三川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是说,两派又要争斗了么?”

苏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眼下,中原武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与南蛮相斗?”

陆三川一路行来,倒也知道了大概,便点了点头。

苏青又道,“不过,短时间内当无事发生。福建黑风寨虽然异军突起,寨主陈止章剑法堪比林中立,但他手中并无利器。如今,你得了画剑,天底下最为锐利的两柄剑便皆归了中原所有,他们掀不起大风大浪。”

陆三川心下纠结,不知该不该说,踌躇许久,还是说道,“那柄孤雁剑,已经被他们夺去了。”

“什么?”苏青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何时何地?”

陆三川便要将经过和盘托出,转念一想:不成,我得有所防范。便只是摇了摇头,“具体如何倒是不知,我只是在十堰见过戴恩德戴前辈与他们过招。他们共有四人,一人身材高大,一人体壮如牛,一人披发,一人瘦弱。”

苏青闻之,面色愈加难看,“那是黑风寨四鬼。想不到陈止章竟将四鬼派了出来,看来是下血本了。”

陆三川道:“四鬼?很厉害吗?我看那高大之人挡不住戴前辈一招。”

苏青苦笑了一声,说道:“江湖之中能挡住戴恩德潇湘夜雨的,屈指可数。更何况,那鬃鬼江广成并不使剑。”

陆三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不使剑?”

苏青点头道:“四鬼之中,仅犹鬼祖修贤使剑,其余三鬼皆精通拳脚。武功如戴恩德,那四鬼自然不是对手。可中原江湖之中,又有几个戴恩德?这下,可是果真大事不妙了。”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二章 客栈一聚

苏青又道,“虽然黑风寨夺了孤雁剑,陈止章当需要不少时日才可练到人剑合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四天后,你爹爹将在好汉坡下葬。”

陆三川双眉微颦,神色严肃,缓缓点头,“我昨日进城,连问了六家客栈,才终于有空房供我居住。”

苏青声音低了几分,似自言自语,“连城北都住满了人吗?”

陆三川问道:“苏姑娘此言何意?”

苏青道:“好汉坡在荆州南城门以南十里之外。各路人马为夺先机,皆住在南城门附近。除却袁启明与你爹,十生之中有七人住在最靠近城门的客栈,仅剩的一人便是戴恩德,想是耽误了时期,才住得稍远。”

陆三川双眉一紧,“姜恩言与魏无旗也来了么?”

苏青点头道,“嗯。我于五日前的早晨到达此地,那时,南城门附近便已无客栈。下午,姜恩言、魏无旗、白中旭、第五铭、张义、秦易、江翎峰俱在一家酒馆喝酒吃饭。诸人虽不说什么,却是气愤诡异剑拔弩张。”

陆三川心下沉吟片刻,想起姜恩言与魏无旗放火烧了陆宅,不禁怒火中烧,便道:“下午带我去看看!”

下午,二人便骑着马从城北奔到城南。

那名为“华升酒家”的酒馆,正座落在南城门附近,着实是赶路人休息养神的好去处。

酒馆内共有八张木桌。“八”与“发”音似,掌柜的摆了八张木桌,便是希望能够发财。眼下,财是发了,命却不知保不保得住。

八张木桌仅剩一张空置着。无人敢再进酒馆。

姜恩言、魏无旗、白中旭、第五铭、张义、秦易、江翎峰各自领了三人,占了一桌四位。

五日以来,这几人从早到晚都耗在这酒馆之中,看似悠闲自得,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皆是想到:不知派去的手下有无将好汉坡情状摸清?

他们虽然心下担忧,却不愿就自离去,免得被别人看了笑话。

陆三川与苏青还未到门口,便听屋内有人道,“小二,你可要看个清楚,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三川忙快步上前,进到门口,只见小二站在大堂正中,右手向前抓着一只硕大白萝卜的叶子。那白萝卜右面,被人用尖锐利器刻了一个“生”字,左面,刻了一个“死”字。

原来,秦易与江翎峰就谁剑法高明起了争执,秦易称自己的快剑无人可挡,江翎峰赞自己的“一苇渡江”更胜一筹。

其余五人只是各自饮酒,谁都不愿掺和其中。

魏无旗一把年纪,早已不在乎这口舌之争。

姜恩言使扇,跟使剑的自然是话不投机。

白中旭使拳,更是无话可说。

张义却是说道:“二位,如此争论不休,怎会有结果?不如你们各自掏出剑来,以本事说话。”

秦易冷冷地道,“别人赞你一句‘小鬼谷’,你便真以为自己是鬼谷子了么?如此的挑拨离间,我‘雷火’怎会看不出来?你引诱我和江翎峰动手,最好闹个同归于尽,如此一来你便少了两个对手,是不是?”

张义见诡计被戳穿,只好干笑几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江翎峰冷笑了一声,说道:“店家,劳烦拿一根白萝卜来。”

掌柜的见这帮江湖客各自按剑,哪里敢去?便以眼神示意小二,让小二去后厨拿一根白萝卜来。小二虽然不甘愿,却又不敢违抗。谁知道这帮江湖客会做出什么事来?

小二依着江翎峰所言,抓着白萝卜的叶子,伸手向前,那硕大的白萝卜便荡在半空,微微摇晃。

霎时之间,江翎峰抽剑而出,剑光闪过,那白萝卜的右面便现出一个“生”字。

江翎峰的“左膀”宋丰年鼓起掌来,赞道:“这‘生’字丰筋多力、沉着痛快。江门主能以长剑写出这样的字,足见书法底蕴深厚,剑法超群。”

秦易的得力帮手何其正哼了一声,说道,“你看这萝卜,晃晃悠悠的,说明江门主手上功夫还是欠点火候啊!”

宋丰年双眉一紧,辩解道:“那是小二过于紧张,手抖而致。”

秦易并不说话,“铖”的一声抽出剑,舞剑如飞,顷刻之间便在白萝卜左面刻下一个“死”字。

何其正亦是拍手叫好,连连赞道,“这字果真是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宋丰年哈哈大笑了两声,抬手指向白萝卜,叫道:“你看这白萝卜晃的,比方才还要厉害!这是不是说明,你的主子剑法也不甚高明?”

何其正怒发冲冠,正要拍案而起,眼见酒馆之内七生俱在,还轮不到自己嚣张,便强压下愤怒,低声说道:“那是小二过于紧张,手抖而致!”

江翎峰冷冷哼了一声,扬起下巴,甚是高傲,“小二,你可要看个清楚,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小二如何敢答?说江翎峰剑法更妙吧,便得罪了秦易一伙,说秦易剑法更为精湛吧,便得罪了江翎峰一伙。小二便只好闭口不语,双腿已是不住颤抖。

第五铭手下“三剑”之一的“花剑”林乐池从桌上站起,走去店小二身后,从怀中掏出一锭手指大小的银元宝来,放到小二头顶,轻声说道:“辛苦了,这锭银子便算作你的小费,下去吧。”

那小二舒了一口气,抬起左手正要取下那银子。

林乐池长剑骤出,不过片刻工夫,便又归剑入鞘,回到第五铭身旁坐下。

那小二脑后无眼,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见剑出鞘的声音,吓了一跳,左手放在耳旁不敢再动。

张义却是望着那锭银子,目瞪口呆,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秦易转头望来,见张义直愣愣的,不由得冷冷一笑,说道:“小鬼谷,你是不是躲幽谷太久了,没见过快速拔剑收剑?瞧你那木讷的样子。”

张义却没有还嘴,仍是直直地望着那锭银子,“你...你...你看那...”

秦易双眉一皱,不耐烦地道,“什么我我我,我看什么?”他见张义并不回答,便径自站起,从小二头顶取下那锭银子,放在手中查看。

“你叫我看...”忽然,他也立即呆住了。

在那手指大小的元宝上,赫然被人刻下了“朝天门”三字。这三字虽然微小,却是比划清晰。

林乐池不过朝天门第二把交椅,却能在这眨眼之间,用剑在如此小的元宝上刻下三字。元宝质硬,要想在元宝上刻字,必要用上大力,而元宝放置在小二头顶,只要稍一吃力,定然从小二头顶掉落。

林乐池既能在元宝上刻下“朝天门”三字,又能使元宝稳稳坐在小二头顶,其中 功夫,可见一斑!

秦易与张义便只好闭了嘴巴。

朝天门第二把交椅的武功已达如此水准,何况第五铭?

江翎峰见他们二人垂头丧气,以为被自己的剑法折服,便自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一早承认我的剑法比你高明,便没这许多事了!”他还要叫嚣几句,见无人再与他斗嘴,自觉无趣,也便闭口不语。

第五铭淡淡地道:“小二,劳烦再上一壶酒。”

小二虽然失落银子被秦易取走,并不敢向他讨要,赶忙折身退出,长舒了一口气。

陆三川这才与苏青一同入到酒馆。

他一边走向那空置的木桌,一边将七人打量。

进门之后,眼前首见三张木桌,第一桌正坐着“行幽谷”四人,张义、干正祥、邓明辉与沈洪才。谷主张义光以面相而论,倒果真是“剑眉星目”,眉宇之间,却隐隐掩藏着阴险狡诈。

第二桌坐着“白虎帮”四人,白中旭、段成弘、黄玉恒与熊凯。帮主白中旭,双眼如炬,虽是穿着长衫,遮不住那壮硕身躯,此时正自饮酒。

第三桌坐着“朝天门”四人,第五铭、林乐池、石力行、关尚蒙。门主第五铭,气质拔群,泰然自若,显然没有被方才的吵闹坏了心情。

往右另一列,同是三张木桌。

第一张,正坐着“临江门”四人,江翎峰、宋丰年、蒋瑞雪、成浩气。门主江翎峰,正自低头饮酒,不敢再口出狂言。

第二张,正坐着“银龙帮”四人,秦易、左志业、尹健、邵可嘉。帮主秦易同是低头饮酒。

第三张空着。

再往右,便仅仅两张木桌,分别坐着紫金帮四人与风月教四人。

陆三川沉默不语,顾自向前走着,去到那张空着的木桌坐下,随后招手呼道:“小二,劳烦上一壶好酒,三碟小菜。”

小二不敢高声呼喊,只是望向陆三川连连点头,便又埋入后厨去了。

虽然江湖之中有不少人憎恨“燕女”苏青,但在这酒馆之中的,俱是一等一的好手,没人会在意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只当他们是胆子大一些的江湖客。

秦易虽见识到了朝天门的厉害,却不知其余五派本事如何,虽低着头饮酒,两只眼珠却是左转右转,转个不停,直到目光落在陆三川桌上,便转不动了。

那是画剑?秦易抬手揉 抚双目,瞪大了眼望去,果见是画剑,不由得失声叫道,“小子!你哪里来的画剑!”

画剑?

其余人闻见声响,纷纷转头望去,果见陆三川左手摁着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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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三章 致命弱点

陆三川不认得秦易,但也知晓此人是十生之一,便微微一笑,抱剑与秦易行过礼,答道:“正是画剑!”

一时之间,酒店内的硝烟味便即刻散去。七人盯着他手中画剑,各怀鬼胎。

秦易又道,“小子!林中立的画剑怎会在你手中!”

第五铭盯着陆三川面孔片刻,目光下移,来到画剑,问道:“这位小兄弟,林前辈是你什么人?”

姜恩言打开扇子轻摇,笑盈盈地望向画剑,眼底却是深藏着隐隐杀气,“当然是他师父了,这还用问么?”

秦易哼了一声,凶光乍现,左手抓住剑鞘,狠狠地道,“林中立怎么可能将画剑赠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多半是这小鬼偷来的!就让我替林中立收回这绝世宝剑!”说着,便抽剑刺向陆三川。

他长剑还未行得一寸,陆三川便已抽出画剑抵在他喉咙之前。

出手如此之迅速,叫一堂人大吃一惊。果真是后生可畏!

秦易也没有料到,自己纵横江湖二十载,竟然栽在了一个少年手中。他当即归剑入鞘,别过头拱手向陆三川行过礼,饱含怨气地叹道:“得罪了!”银龙帮四人便即出了酒馆。

酒馆之中魏无旗最为年长,见着陆三川以一剑将秦易逼退,也是叹为观止,却道:“小兄弟,你的剑法的确了得,但这一剑,似与画剑三风并无关系。”

陆三川认得魏无旗,心下已是怒火腾盈,苦于没有与他算账的理由,也便只好压下怒火,抱拳道:“前辈果真双眼如炬,这一剑的确与画剑三风毫无干系。画剑三风乃是武林至高绝学,凭小生愚钝拙劣的天分,又怎学得会?”

魏无旗冷笑了一声,端起酒杯放在嘴边,却并不饮酒,“那就是了,这画剑多半是你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获取的,小子,乖乖将画剑交出来,我倒可饶你个不死。”

陆三川本就厌恶魏无旗,听他如此一番话语,更诚心要他难看,便冷冷地道,“只有极度卑鄙无耻之人,才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坑人前后。前辈您又没亲眼得见,又如何知晓?难不成,您经常干一些凭空捏造的事?”

魏无旗被他戳中痛处,顿时瞪大了眼,将手中酒杯向陆三川激射而去。

陆三川早已料到,信手拈出抓住酒杯,仰脖痛饮而尽,大叹一声,“好酒!”

魏无旗气得咬牙切齿,便即抽出剑,厉喝了一声:“小鬼,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掌柜的与店小二本以为危机就此过去,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吓得轻叫了一声“哎呀”,躲到柜台之后。

姜恩言见魏无旗拔出剑来,便也打开铁骨扇,轻身一跃,向陆三川攻去,“魏前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是留了一手,只待魏无旗击毙陆三川,便趁势夺剑。

一剑一扇先后向陆三川逼去。

陆三川知晓这二人武功高强,倘若以一敌二,定然不是对手,便即使起乾陵虚步,不退反进,以一招“一矢穿心”,疾向魏无旗心窝刺去。他这一剑誓要夺了魏无旗性命,故用上了十成功力。

魏无旗接连吃了两惊,早已忘记手中有剑,竟呆呆地停了下来,望着那剑直往自己胸口刺来。

第五铭见陆三川使出乾陵虚步,也是震惊不已,便忙轻身而上。以他身手,竟赶不上陆三川,只好伸手去抓陆三川左肩。

陆三川杀气已起,自是无法就此停住,察觉有人自后偷袭而来,便将剑锋一转,反向身后刺去。

第五铭不得已,也只好拔出剑,挡下陆三川一剑。

姜恩言虽同是吃惊,见陆三川与第五铭纠缠在一起,忙舞扇而起。十根扇骨顶端竟又生出十枚小巧匕首,对着陆三川喉咙削去。

苏青见魏无旗与姜恩言联手攻来,已是胆战心惊,当下见陆三川被第五铭缠住而姜恩言趁机提扇攻来,更是心惊肉跳,大叫了一声“小心”,抽剑攻向姜恩言。她虽然武功了得,也不过中游往上,对付十生之一的姜恩言,毫无胜算,不过五招便小腹吃了一脚,败下阵来。

陆三川闻声转头,见苏青将身后木桌砸得稀烂,当即一声厉喝,连使“千啸狂歌”、“百凿织林”与“沧海无量”,将第五铭逼退半丈之后,提剑攻向姜恩言。

姜恩言见剑刺来,微微一笑,打开铁骨扇横于身前,“我这把扇子可是...”话还未说完,陆三川宝剑便将那扇子捅破,剑尖直往他喉咙刺去。

魏无旗总算反应过来,虽然心中疑问连番不绝,见此大好良机,忙提剑而上,从左侧攻向陆三川。

第五铭后插上来,握剑挡下魏无旗。

魏无旗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你到底站哪边!”

第五铭微微一笑,“我哪边也不站。”

四人便各自为营,互相动手。

朝天门三人知晓第五铭本事了得,若是自己插手,反而成为累赘,便只是望着。

紫金帮与风月教见着四人斗得眼花缭乱,早已看呆了眼,哪里还记得前去帮忙?

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斗过一会,姜恩言身上已多出五条血痕。他知晓四人之中本事自己最差,想要退出,奈何剑来剑去,危机重重,实在没有可撤退的空隙,便只好以一柄破扇勉力支撑。

又过一会,魏无旗也有些支撑不住,胸口两道血痕触目惊心。虽然四人互斗,陆三川最想要杀的便是魏无旗,只待有机可趁,便以极其凌厉的剑势向魏无旗攻去,魏无旗不仅要防姜恩言与第五铭,还要小心自己的性命,着实疲惫。

陆三川却是愈斗愈勇,目光直直盯着魏无旗,余光注意左右动静。

第五铭也终于有些烦躁,脚下一横插入正中,凝结内力一剑将他们三人顶开,低声喝道:“够了!你看这酒馆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了!”

酒馆内,三张木桌已化为一堆碎木,和着筷子碎瓷,铺在地上。

白中旭,张义与江翎峰早已停止饮酒,愣愣地望着四人自打斗至终止。

第五铭看了林乐池一眼,林乐池便起身走去柜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轻放在台面,随后敲了敲台面。

掌柜的这才敢稍稍探出头,望着他问道:“有事?”

林乐池微笑着与掌柜抱拳行礼,言辞之间甚是客气,“掌柜的,弄坏了您三张桌子实在抱歉,这五两银子便算作赔偿,还请收下。”

掌柜的哪里敢收?没丢性命就不错了,还收银子。他便只是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道:“好...好...先放着吧。”

魏无旗虽然不甘情愿,奈何技不如人,没有办法,只好拱手向陆三川行过礼,忿忿地道:“领教了!我们走!”紫金帮四人便一齐走出酒馆。

姜恩言铁扇已破,需要一柄新武器,以应对陆本炽的葬礼,便也作揖行礼,匆匆告辞。

陆三川双眼凶狠面色阴沉,直盯着魏无旗走出酒馆,才去到苏青身旁,问道:“苏姑娘,你还好吗?”

苏青嘴角尚有鲜血,虽然体内气息乱的厉害,为免陆三川担心,只是摇了摇头,答道:“我没事。”

第五铭上前与他抱拳行礼,全无江湖前辈的架子,“小兄弟,你的剑法着实了得,这一手竹影九刽,已有柳前辈三分神韵。只是,你却还有一个致命弱点。”

陆三川微微皱眉,径自问道:“此话怎讲?”

第五铭并不直接回答,微微一笑,甚有深意,“不需几日,你便可自行领会。小兄弟,你是果真见过林中立林前辈吗?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陆三川见他并无恶意,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便不再隐瞒,将自己是如何获得这剑的一一告之,第五铭听毕,眉头深锁似有所思,过不一会便舒展了开来,又道,“那你这乾陵虚步,总不可能也是从捡来的秘笈中学成的吧?”

陆三川道:“这倒不是,我的确见过江老前辈,是他亲自授予我的这套乾陵虚步。”

第五铭双眼迷离地点了点头,“当年,江前辈凭着乾陵虚步与斓天苦无掌雄霸天下,后来横空出现了林前辈,才将江前辈的风头压了下去。若是剑痴前辈肯出山,哪里还轮得着那南蛮子风光?”

陆三川听他一口一声“林前辈”,到得后来,却改口称为“南蛮子”,对他的好感一扫而光,听他提及剑痴,倒颇有兴趣,便问道:“剑痴前辈武功很高么?”

第五铭笑道:“剑痴前辈只是一个传说,相传他隐居山林一心钻研剑法从不出世,林前辈的那一套画剑三风便是由他教授的。天下间最为锐利的共有两剑,分为孤雁剑与画剑,合称‘中原孤燕南画剑’,实际上指的正是剑痴前辈一人,若不是剑痴前辈见林前辈心诚意实,教了他一套画剑三风,哪里还有南蛮子什么事?”

陆三川心道:此人一边称林中立为前辈,一边却是一口一个南蛮子,可果真是虚伪的紧了!他余光瞥见苏青嘴角尚有鲜血,便也无心再留,抱拳与第五铭作别,领着苏青出门而去。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四章 下葬

陆三川与苏青二人一同回到客栈之中。

陆三川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为苏青倒了一杯茶,双手将茶盏奉上之时,见苏青嘴角血渍依在,他便抬手指了指苏青嘴角,轻言道:“苏姑娘,你嘴角尚有血渍。”

苏青点了点头,正要抬手擦拭,忽然心生怨念,手上动作便跟着顿了一顿。

陆三川见她双目无神,神情茫然,以为她伤势转重,忙问道:“苏姑娘,你还好么?”

苏青脸颊一红,低下头去摇了摇头。“我只是...浑身无力。”

陆三川稍稍思考,心下即明,点头道:“是了,在酒馆之中,你与那几人交手,寡不敌众,这才败下阵来。以苏姑娘的武功,若是以一敌一,自然不在话下。”说着站起身来。

苏青一声轻叹,闭眼顾自苦笑道:“我武功着实平微,对付一些地痞流氓或是蝼蚁鱼虾,自然绰绰有余,但若与江湖各路强人交起手来,绝撑不过五招。”说话间,睁眼抬头,却见陆三川已然近在咫尺,伸手向她脸上摸来。

她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地伸手扇出,掴在陆三川左脸,“啪”的一声甚是响亮。响声过后,她便不胜后悔,在心中将自己大骂:苏青!他离你远时,你骂他不解风情不懂情趣,他离你近了,却又伸手扇他巴掌,你究竟要他如何?

陆三川半伸着手,伸也不是,放也不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收了手,向苏青道歉:“苏姑娘,实在抱歉,我只是听你说浑身无力,想替你擦去嘴角血渍。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苏青立时张了嘴,要说“没事的你尽管摸我不会介意”,但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呆了半晌,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句“没事,过会我自己擦吧”。

“嗯。”陆三川点了点头,又道,“接下来几天,已无事需要操心,你便在此安心养伤,等待三月初三。”

“没事了吗?”苏青双眉一紧,忙站起身来,双眼之中尽是渴求。她以为陆三川又要抛下她独自去闯。“虽然我现在武功不如你了,但我还是可以帮上忙的!”

陆三川自是不知她内心想法,只是笑道:“多谢苏姑娘古道热肠。我来到荆州之前,在十堰便已见过戴德恩戴前辈,今日又与其余七人会过一面。江湖之中的高手,也当仅此了。料想父亲葬礼之时,五杰之中除贺前辈与柳前辈外,无人再会前来,我便也无需多做担心。”

苏青听毕,才放下心来,轻道一句“原来如此”,径自坐下。

余下几天,陆三川未再出客栈,饭点时刻,烦小二将饭菜送至房间,闲暇时间便在客栈内或打坐静修内力,或执剑练习剑法。却是不知为何,自初次练剑之后,手中长剑再未发出剑啸。

转眼便到三月初二,是夜,直到三更天,陆三川依旧不曾合眼,心中思绪万千:明日,父亲便将下葬,与他而言,许是美好结局,既能与九泉之下的母亲团聚,又可离我这个不孝之子远去。可是我却当如何?浑浑噩噩苟活于世,朝不知去往何处,夕不明走向他方。

他轻声苦笑,望向床榻,那一床黑影悄无声息。苏姑娘当是睡着了吧。张前辈说苏姑娘诡计多端奸诈至极,然而我细细想来,却只记得她帮我的时候。难道是她阴谋太深,才不外露?不过张前辈英明一世,又敬重江前辈,想来应当不会骗我,我还是听他所言,小心为妙。

苏青并未睡着。她仍在自责,数日之前,为何不让他的手摸上自己的脸颊?他难得一次主动,我却将他拒绝,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我太贱,不要送来的蜜糖,反要自己追逐的苦楚?苏青啊苏青,我可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二人各怀心思,睁着眼面向黑暗,直到子时三刻,才终于闭上了眼。

陆三川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更夫打过五更,便即惊醒,打开窗户向外望去,东边已微微泛白。

“苏姑娘!”

苏青怀有心事,睡得甚浅,听他呼喊,便立时醒了过来,打了一个浅浅的哈切,问道:“出发了?”

陆三川点了点头。

二人便一齐下楼,随意吃了点果腹,骑上马向南狂奔而去。

正是清晨佳时,街道上人来人往,两旁亦有不少摆卖早点的摊位。

陆三川一路高声喝叫着,驱散道路正中的行人。

百姓们虽然心中不满,知晓他们二人是江湖客,也便不敢大声谩骂,只是快速退到道路两旁,抬手指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小声骂骂咧咧,“跑这么快,赶去给你爹送丧啊!”

好汉坡不过一个名号,坡上并无好汉的坟墓。无人敢将自己葬在野外,尤其是名门高手,生怕死了还没有一个好家。江湖之中有一帮派,名为“青冈帮”,帮内二十余人,俱是盗墓高手,干的便是掘人坟墓,发死人财的活。

今日,青冈帮来了十人。这十人是帮内身材最为矮小、脚步最为灵活的。帮主劳去去知晓此次葬礼定有不少武林高手参加,倘若果真有什么价值连城的陪葬品,不等下棺埋土,众人必会一哄而上,便派了十个手脚灵活的,到时也好抢一些值钱的货色。

待陆三川上到好汉坡,坡上已是密密麻麻,人满为患。八生站在最前,见他来,竟不约而同地后撤一步,为他让位。

八生身后之人虽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但见这八位江湖之中排得上号的高手为陆三川让位,也便知晓这面目清秀的少年绝非等闲,便也各自后撤一步。

陆三川并不腼腆退缩,毕竟今日下葬的是他父亲,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站在最前。他昂首挺胸,阔步向前,直至首位。

苏青跟来,站在他左手边上。

底下的人却是有些不乐意了,纷纷指着苏青背影,小声接耳。

坡上虽有轻风灌耳,苏青也听得见背后的议论声,暗道:我是陆三川未来的媳妇,站在他身旁难道有错么?想到这里,她偷偷瞥了陆三川一眼,兀自红了脸。

过了半个时辰,不见袁启明等人。

偌大的好汉坡上,竟是静寂无声。偶有燕鸟飞过,轻鸣几声。

各路好汉压抑着心中期待,各自按着兵刃,焦急地等待着袁启明。

又过许久,太阳渐渐上升,阳光照在各人后颈,微微发热。那热量好似一条蠕虫,穿透人的皮肤,直至内心。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左看右看,喋喋不休地道:“人呢?怎么还不来?”

八生依旧不为所动,看似镇静的外表之下,却也是焦躁不安。

十生之中,仅陆本炽无帮无派,孤身一人,却能仅以“游龙吟刀”跻身十生之列。更令人惊讶的是,最近有传闻说,陆本炽只悟到了游龙吟刀的一半武功。倘若完全领悟,那还了得?

陆本炽在江湖之中声望甚高,今日下葬,各路豪杰来此祭奠,也是情理之中。但他们来此的目的却是不仅于此。

片刻之后,终于有锣声传来,又有鼓声、唢呐声,如泣如诉。

众人便即安静下来,循声望去,但见一队人披麻戴孝,敲锣打鼓走来。袁启明在队首,扛着一支一丈余高的花圈,花圈两端,缀着两条白色长布。往后便是锣鼓唢呐。敲锣鼓吹唢呐的也是千行门下之人,个个面带悲伤,心如刀割。

再往后,便是一只八人抬的暗红木棺。抬着木棺的那八人各自垂头丧气,看着地面。

队尾,是栾为与栾不为,额头戴着麻绳围成的头箍,左臂挂着竹篮,每敲过一声铜锣,他们便从竹篮之中抓出一把纸花,洒向天空,而后抬臂摸眼,甚是凄凉。

一队人缓缓向前,直至一个土坑之前。

袁启明将那支花圈重重插入土中,一伸手,身后之人便即送上来一套孝衣。他双手捧着孝衣,来到陆三川面前,低头鞠躬,将孝衣呈上陆三川。

陆三川早已是万念俱灰眼泪汪汪,见孝衣呈来,不假思索便接过套上。

袁启明抬手轻拍陆三川右肩,声音嘶哑,“川儿,便由你亲手送大哥上路吧。”

陆三川点了点头,迈步走去,来到木棺之前,跪倒在地,向着木棺磕过三个响头,却不愿起身。眼泪如雨,滚滚而下,滴在土上,片刻便消失不见。正如人的一生,不过短短百年,便做一抔黄土。

陆三川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心底已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过得许久,终于喘出一口气,直起身来,闭着眼双手合十,在心中与陆本炽说道:爹爹,孩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还请您在九泉之下,不必过分牵挂。

一干江湖豪杰,听袁启明呼唤“川儿”,便即明白过来,虽然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但事实确是如此:眼前腰悬画剑,闭眼祈祷的少年,正是陆本炽的废物儿子,陆三川。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五章 不服

好汉坡上寂静无声,几百双眼睛齐齐地望向那装着绝世之才的木棺,黯然伤神。他们心中知晓,以陆本炽天赋,倘若尽心竭力习武,定能成为覆世传说。只是,柳含烟死后陆本炽便无心再修习,武功水平也便定格在了十七年之前。

苏青远远地望着陆三川杵于木棺之前。她虽然与陆本炽无亲无缘,但见陆三川这般消沉,也是悲不自胜,泪水盈盈。

袁启明七尺男儿,倒能忍耐,只是双眼红肿,低头望着地面,若有所思。

陆三川拜过之后,勉强一笑,向抬棺的八人点了点头,意识他们可将木棺送入土中。

那八人重新将挑着麻绳的粗木棍搭上肩膀,正待使劲,忽听有人道:“且慢!”

却是那紫金帮左护法庄玉书。

袁启明颇为不悦,但今日毕竟是陆本炽下葬之日,他也不好大动肝火,便转过身去,抱拳与他行礼,问道:“庄护法有话要讲?”

庄玉书微微一笑,径直说道:“袁门主,还请打开棺盖一看!”

袁启明顿时怒目圆睁、发指眦裂,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魏无旗身为紫金帮帮主,却是不管不顾,笑盈盈地等候着庄玉书继续讲下去。

庄玉书的气场被袁启明的威严压下去不少,虽然不敢昂首挺胸,却也没有闭嘴的意思,“袁门主还请息怒!只是,你平白送来一口棺材,说棺材里装的是陆本炽。我等如何知道,此话是否属实?”

袁启明冷冷哼了一声,甚是不屑,“我说里面躺的是大哥,那便是大哥!袁某虽然不才,还不至于拿大哥开玩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质疑我?”

庄玉书到底不过小小护法,很快败下阵来,他转眼向魏无旗求助,见魏无旗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讲,“小人并不敢怀疑袁门主,只是,倘若棺材内躺的果真是陆大侠,自然无事,但若你借送陆大侠入土之名,做些什么暗渡陈仓之事,那可就大大的说不过去了。”

袁启明正欲大发雷霆,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却听众人陆续呼喊道,“是啊,打开棺盖让我们看看!”

呼喊声此起彼伏。

戴恩德只觉这呼声十分刺耳,忍无可忍,终于一声怒喝,“今日乃是陆大侠下葬大日,你们却这般不顾道义议人是非,成何体统!”

有人道:“你算哪根葱?关你屁事!”

饶是雍容大雅的戴恩德,此时也是急火攻心,循声望去,却只见压压人头,难辨说话之人。

袁启明冷冷一笑,冷峻目光扫过众人,“若是有本事,你们便亲自上来打开。”说着,抽出单刀。

八生皆是按剑不动。倒不是担心敌不过袁启明。八生身为江湖龙凤,自是不能领头做些伤风败俗之事。他们可以动手,只是缺一个理由。

除八生与手下之外,好汉坡上仍有不少江湖客,他们或为秘笈而来,或为正名而来,眼下有个良机,自然不愿错过。

西面,三星教教主雷正蚩提剑一声怒喝,“弟兄们,跟我冲上前去,打开棺盖,揭穿袁启明阴谋!”三星教五十余教徒便一哄而上。

东面,铁狮帮帮主巫泰安手握钢刀振臂怒吼,“弟兄们,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跟我冲!”铁狮帮六十余帮众咆哮着,冲上前去。

一东一西两支队伍,向一行身着白衣的千行门怒冲而去。

千行门人却竟一动不动,唯有栾为与栾不为握剑在手,只待袁启明一声令下,便拔剑与他们血拼肉搏。

陆三川体内心火沸腾,却是不动声色,只是握住剑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两队人冲将而来。他早已不是从前不堪大事、懦弱易怒的陆三川,眼见了陆本炽即将下葬,他便在刹那之间,长大成人。

袁启明面带冷笑,转头微微瞥向东边,向铁狮帮瞟了一眼,再转头向西,瞟了三星教一眼,便即腾身而起,冲往东边,单刀横扫而出。

只听得一声龙吟,铁狮帮冲在最前的五人被拦腰劈成两截。

众人大惊,游龙吟刀!

铁狮帮与三星教立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不敢再前。

就连八生也是目瞪口呆。

令所有人眼馋,引得整个江湖震动了数月的游龙吟刀,竟在这好汉坡重见天日。

袁启明收了刀,微微扬起下巴俯视铁狮帮众人,一副目空一切模样,“怎么,怕了?”

震惊过后便是嫉妒与贪婪,魏无旗与姜恩言互看一眼。魏无旗怒道:“原来是你杀了锦江七蛟!”姜恩言怒道:“袁启明你草菅人命乱杀无辜,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恶贯满盈之人!”

二人一同腾身而起,攻向袁启明。

袁启明大笑过两声,“哈哈!大哥的游龙吟刀由我继承,那是理所应当!就凭你们这两个废物,也敢强出头,找死!”一记重刀伴着龙吟之声劈出。

魏、姜二人慌忙提起兵器阻挡,兵刃才交接,二人便觉体内气息胡乱奔涌,赶忙后撤一步,定神平息。

袁启明大笑了两声,喝道:“这便是你们日思夜想的游龙吟刀,滋味如何!”

江翎峰与张义见魏无旗与姜恩言败下阵来,心中一紧,也便忙提身赶去。有魏、姜二人试刀在先,江、张二人知晓游龙吟刀威力强大,不宜硬接。

袁启明见又有人来,兴奋至极仰天大笑,“就算再来十个,也是徒劳无功!看刀!”便即挥刀劈去。

江、张二人各自脚下施劲,一左一右避开,向袁启明两面夹击。

袁启明使剑之时,便可以一敌二,如今学成游龙吟刀,哪里会将江翎峰与张义二人放在眼中?他刀也不收,手肘下沉,顺势劈向左侧的江翎峰,江翎峰长剑未出,见状大惊,忙后撤逃离。

张义趁机提剑刺去,岂料剑行不过两寸,袁启明手肘如龙身那般游过双弯,脚下挪移,右肘顶在他手腕,随后左掌劈来,一掌劈在他胸口,他顿觉体内气息紊乱,连退三步,喉咙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戴恩德看在眼中,当下明白了一分,心道:游龙吟刀果然威力无比!我原以为,游龙吟刀胜在刀法,今日一见,才知这“游龙”二字指的不仅仅是刀法。袁门主脚下活络身形委婉,已于手中单刀融为一体。至于“吟刀”,便是刀法的极致了。传闻刀法至高之人,挥刀之时会伴有吟声,正如剑法卓越者,使剑出剑啸。

江翎峰见张义落败,独身一人不敢再前,转头向众人扫视求助。可好汉坡上,武功修为最高的便是十生,眼下,八人已伤了三人,其余人哪里敢上?

第五铭斜眼瞟向戴恩德,见戴恩德不动神色,也便按着兵刃站在原地。

袁启明见这成百上千众竟无一人敢再上前,不由得大笑了几声,喝道:“没有人了吗?”

忽然狂风四起,树枝才刚刚抽出嫩芽,便被吹得左右剧烈摇晃。

一声令人胆寒的喝叫自天际传来,“哈哈,终于有高手了!”

不是那四处寻人切磋的武痴贺安还会是谁?

袁启明也辨得是贺安,立时警觉,左右两脚分开二尺站定,全神贯注。

贺安形似大鹏,自天际飞来,双爪先行,向袁启明急冲而去。

袁启明忙后撤半步,单刀疾起。单刀破开空气发出的龙吟之声愈加凌厉。

贺安却是双眼大睁,面露喜色,愈加疯癫,狂笑道:“游龙吟刀?哈哈哈,好功夫!”双爪快如闪电,正向袁启明手腕抓去。

袁启明眼见占不得先机,便向前踏出一步,右手单刀疾向贺安左肩砍去。

贺安身在半空,利用腰力侧过身子,躲过一刀,双臂将袁启明右臂夹在正中,正待使“猿猱攀渡”,欲将袁启明右臂锁住。袁启明忙将手腕向左反拧,刀刃便又向贺安劈去。

贺安不急不缓,收臂推向袁启明右臂,利用反力迫使自己双脚着地,随后两只手掌掌根相贴,向袁启明排去。

袁启明见过这招“大推手”,知晓“大推手”看似平平无奇,其中威力足以摧金断石,便忙横刀护于身前,左臂夹起,挡住刀身。

只听得“当”一声巨响,袁启明被逼退了三步之外。

贺安两眼射出一道精光,因过于兴奋,身体已然开始颤抖,“好刀!好刀法!哈哈哈哈!”他双掌成爪,凭空舞过一套“金蛇惊绾”,向袁启明再次攻去。

几招过后,袁启明已知贺安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但他并不能就此妥协,强运内力,提刀复上。

贺安已是几近癫狂,双手虽然为爪,却携裹着掌法、拳法与指法,其间变化莫测,叫人眼花缭乱,待得近了袁启明的身,爪、掌、拳、勾、指更是一齐而出,不过五招便破了袁启明的游龙吟刀。

袁启明已是无力反抗,任由贺安爪、掌、拳、勾、指如雨点一般击在自己胸膛,过得片刻,贺安收臂蓄力,以一记沉重的“大推手”排出,正中袁启明胸口。

袁启明身子一轻,向后飞出二丈之外,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只觉胸口烦闷,接着喉咙一甜,连连呕出鲜血。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六章 天下第一

贺安并不因此而冷下心来,反而愈加痴癫,双手作掌如狂魔乱舞,掌风竟似万鬼哭嚎,“呜呜”、“兮兮”之声不绝于耳。“起来!再与我斗上三百回合!”他见袁启明只是气喘吁吁,心下一恼,右掌排去。

陆三川见袁启明使游龙吟刀,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到底袁启明是陆本炽除自己以外最为亲近的人,被袁启明学成了游龙吟刀,也算肥水未流外人田。况且,在袁启明使游龙吟刀的刹那之间,他以为陆本炽又活了过来,险些脱口而出叫“爹”。

眼下,见袁启明危在旦夕,他已顾不得这许多,抽出画剑,疾施“一矢穿心”,向贺安刺去。

贺安见剑刺来,当下便竖起左右两条小臂。

陆三川料想他当用双臂夹住自己胳膊,便赶忙变招,施以“一意孤行”,剑行更疾。

贺安微微吃惊,身形一闪,右臂架住陆三川左腕,正要出招,却见陆三川手中画剑,不由得一阵颤抖。“画...画剑!林中立!老子可算逮到你了!看招!”言毕,右手作掌,左手握拳,用上十成功力,向陆三川疾攻而来。

因过于兴奋,他竟将陆三川看成了林中立。

陆三川哪里敢接,但在江湖众豪杰面前,也不敢撤退,怕给陆本炽丢了面子,便忙施起乾陵虚步,游在贺安身周,不断出剑攻向贺安。

贺安手脚虽然迅敏,却也奈何不了陆三川,便愈加心浮气躁,边守边攻,终于气急败坏地叫道:“林中立!你何时变得这般窝囊,不敢与我正面过招,却像一只苍蝇一般嗡嗡响!”

陆三川全然不将他的话语放在耳中,脚下更疾,双眼也是一眨不眨,搜寻贺安破绽。

贺安不愧为武痴,终日习武修行,当下虽然气急败坏,浑身竟不见一丝破绽。

陆三川便只好再以“竹影九刽”攻其身周。

过得片刻,贺安终于忍无可忍,见陆三川提剑起来,竟竖掌迎面接去,只听得“嗤”一声响,手掌被剑刺穿。他却全然不惜,排掌前行,直至抓住陆三川左手。

贺安冷笑了一声,嘴角高高裂起,双眼大睁,盯着陆三川便如盯着一盘美味牛肉。“林中立,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

陆三川立时面色煞白,想要收回剑,任他如何使力,画剑便如生在贺安手上那般纹丝不动。

笑过之后,贺安左手已握成拳,凝结浑身之力,正向着陆三川胸口轰出。

电光火石之间,冲上来一个人影,一手推开陆三川右肩,另一只手也作拳头,正与贺安的拳头撞在一起。

贺安吃了一惊,真气不凝,身子立时变软,惨叫一声,大摆着双臂向后连退五步,不断有血自口内喷出。

陆三川不由得目瞪口呆,想着究竟是谁武功竟能盖过贺安,转头望去,却见江城子。“江前辈!”

一众江湖豪杰也是舌桥不下,浑然没有料到隐匿已久的宗师前辈会来参加陆本炽的葬礼。

惊喜过后,陆三川却是大惑不解,转头左看右看,问道:“夫人呢?”

江城子眉头一动,并不说话,收回右拳,抚平内息。

观战的一帮江湖散客见袁启明与贺安共同落败,便又有了想法。一拨人大叫道:“贺安这个江湖败类,平时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现下终于身受重伤!弟兄们,跟我一起铲除恶人!”另一拨人大叫道:“袁启明倒地不起,此时正是大好良机,我们快将棺盖打开,瞧瞧里面装着的究竟是不是陆本炽!”

两拨人便各自冲将而去。

陆三川跨步而出,横剑护在贺安身前,大叫道:“谁敢再往前一步!”

那拨人立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不敢再前。他们见过陆三川与贺安缠斗,知晓陆三川的武功不浅,当下又有几近江湖传说的江城子在旁,任人数再多,也绝非对手。

江城子只是面无表情地背过双手,有意无意地望着众人,淡淡说道:“小子,剑法不错。但你的第二剑与第一剑比起来,却是相去甚远。”

陆三川“嗯?”了一声,转头望向江城子,忽然想起第五铭曾说自己有个致命弱点,大概指的便是这个了。

江城子又道,“你第一剑出,若是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那么便再难取胜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剑法秘笈固然重要,勤加练习也是不可或缺的。你需将所学融会贯通,才可制敌取胜。”

陆三川听毕,便忙向江城子抱拳行礼,“多谢江前辈指点!”

另一拨人离木棺已只有三丈距离。

千行门人依旧一动不动。八生亦是如此。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将揭开真相之时,忽然笛声四起,婉转绵长,凄惨幽幽,惹人落泪。

柳羌吹奏着一支玉笛,缓缓落在木棺一旁,待一曲吹毕,才抬手轻抚木棺,凄然道:“陆兄,你终于还是与夫人团聚了。”

那一拨人见到柳羌便如见到神魔妖怪,再不敢放肆,瞪着双眼,一边缓步后退。

袁启明盘坐于地,调理真气,虽然内息紊乱不堪,终于稍有好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勉力站起,向陆三川点了点头。

陆三川自然明白,去到柳羌身旁,柳羌闭口不语,默默退到一旁。

陆三川道:“诸位,还请...还请劳烦送父亲入土。”

那八人点过头,将粗木棍搭上肩膀,小心翼翼扛起木棺,送入土中,随后各自拿了一柄铁锹,铲土掩埋。

陆三川望着那黄土源源不断落入坑中,心下也是愈加悲凉。待得黄土将间隙填满,正要盖上棺盖,他忽道:“且慢!”

八人一齐停下手中动作,向他看去。

他只是向身旁一人伸出手,凄然道:“我想亲自送父亲入土。”

那千行门之人顺从地将铁锹递给他。

他便接过铁锹,铲起一抔黄土,向那暗红色望了许久,才将黄土送下。

爹,一路好走。

陆三川每送一铲黄土,心中便如此念叨一声,直到将土坑填平。

江城子、柳羌、袁启明、苏青与八生一齐作揖,向陆本炽深深行礼,送这位旷世奇才西去。

贺安顾自盘坐于地,调理内息。若是有备,以他内力,自然不会大败亏输,只是他一心要打败“林中立”,那一拳便凝聚了毕身之力。岂料江城子忽然出现,令他分心,凝结的真气便不甚稳固,被江城子得了便宜。

众人默哀许久。

第五铭忽然幽幽地道:“袁门主,如你所愿,陆大侠已安然入土,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应该解决你的事了?”

袁启明冷冷一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

第五铭也不恼怒,顾自说道:“我们先是听说桃仙医无力回天,陆大侠命丧桃仙谷,待我们赶到,桃仙医却也惨死药房之中。我们为寻凶手,在桃仙谷四处搜索,却毫无所获,再后来,便听说游龙吟刀重现江湖,杀了锦江七蛟。既然学成游龙吟刀的是你,那么便可知晓,杀了锦江七蛟的也是你。锦江七蛟作恶多段,死有余辜,你又为何要杀桃仙医?桃仙医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相信你也受过不少恩惠,却反而将他残忍杀害,你说此债是否得偿?”

袁启明尚未开口,陆三川却是怒道:“血口喷人!那日我赶到桃仙谷,桃仙医的胸口便已插了一柄匕首。凶手藏在屋梁之上,后被苏姑娘击毙,是一个陌生人。”

魏无旗虽然气息未稳,也已好了八九,当下冷冷地道:“一个放火烧家,一个阴险狡诈,说的话能信么!”

陆三川脸颊一红,怒视魏无旗,喝道:“胡说,分明是你和姜恩言放的火!那晚,我在陆宅门外,分明瞧见你和姜恩言在陆宅之内,说什么贺安正在赶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索性一把火烧了陆宅!”

魏无旗微微一笑,“你若是果真在门外,见我们放火,为何不进来阻止?以你的武功,我们二人根本不是对手。”

陆三川却是哑口无言。他自小便学圣人之道,读的是“尊老爱贤,锄强扶弱”,却如何与魏无旗这般的老狐狸耍奸斗滑?

姜恩言趁机道,“陆三川,你身为陆大侠之子,不学陆大侠的侠肝义胆,却怎净学一些地痞流氓的推脱耍赖?是你的什么叔叔教你的吧?”

袁启明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没错,是我杀的锦江七蛟,也是我杀的桃仙医!这老东西废话太多,惹怒了我,我便一刀杀了他,那又如何!”

栾为与栾不为却是一头雾水:那日,您身受重伤,如何抢在我们之前杀了桃仙医?

白中旭长长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道:“哎,千行门累积数十载的英名,看来要保不住啊!”

袁启明大笑道:“千行门?我如今已学成游龙吟刀,便是天下第一,还要千行门作甚!”说罢,龙吟骤出,于顷刻之间,将二十余名千行门人砍死。只剩栾为与栾不为,握着剑柄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哈哈...”

袁启明收了刀,乘风而去,笑声荡漾在好汉坡上,久久不绝。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七章 不是那样的人!

江湖一众豪杰见袁启明抽身退离,便要飞身追去。

栾氏兄弟虽是悲泪纵横大失所望,见众人摩拳按掌,毫不犹豫地抽剑横于身前,声嘶力竭地大喝道:“谁人敢再向前一步!”

江翎峰不觉好笑,双眼半眯,盯着栾氏兄弟,冷冷地道:“袁启明离经叛道丧尽天良,甚至连跟随已久的手下都砍杀殆尽,你们却还要护着他,是被灌了迷魂汤么?”

栾为喘着粗气,握着剑柄的右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咬牙切齿地道:“门主绝不是你们眼见的那样!”

栾不为不声不响,只是盯着江湖诸人,几近全红的血眼一眨不眨。

第五铭冷冷地道:“废话少说,我们杀过去便是。”众人便待行动。

陆三川画剑在手,踏出三步护在栾氏兄弟身前,昂首挺胸大义凛然。“有我在,你们休想动栾大哥他们一根头发!”

八生立时收住脚步,踌躇不敢在前。

魏无旗喝道:“陆三川!你若是退开,我等便不计较你放火烧宅一事,但你若是依旧执迷不悟,为虎作伥,可果真要沦为恶臭了!”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不再与他辩争放火之事,“你如何评价我,与我何干?栾大哥与不为大哥是好人,我绝不允许你们加害于他!”

江城子听毕,首次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便也向他靠近,面色冷峻。

柳羌自是不用说,手握玉笛,风度翩翩,两束鬓发随风轻舞。

眼下已知袁启明学成了游龙吟刀,这便意味着找到袁启明就等于找到刀谱。第五铭一声厉喝,“我们有几百上千人,难道还敌不过这六人么!弟兄们,随我一起上!”说着纵身而起,首当其冲,抽剑向陆三川攻去。

其余人见他果真握剑而上,大受鼓舞,皆是大喝着冲上前去。

“冲啊!”

“冲啊!”

戴恩德原本不愿插手,但是身周之人个个精神振奋,直冲向前,他也不好意思作壁上观,心道:既然如此,我便向柳前辈讨教几招,说不定可以学到些什么。

而好汉坡上,已是一片混乱。

第五铭以他最为擅长的快剑,攻向陆三川,虽然无招无式,出剑却是奇快无比。

陆三川剑速也是迅疾,只是与第五铭一比,显得逊色不少。

两柄剑相互交接,霎时之间便分离复接。

二人交过几招,陆三川忽然想到:我怎么依着他的习惯走了!便即后撤一步,疾施百凿织林,剑势磅礴,向第五铭攻去。

第五铭提剑竖起,跟着脚尖连点两下地面,安然躲过。

柳羌站于一旁,见他这般出剑,手中玉笛迅速击退三名来敌,与他说道:“百凿织林不是这般使的,看仔细了。”说罢,收起玉笛置于胸前,于刹那之间迸射而出,气势汹汹,如有千万支金凿奔涌而过,眨眼之间便将一座高山织成石林。

他面前的二人提起剑来,却是根本无法阻挡,手中长剑被玉笛劈做两段不说,还送了自己性命。

“手中有剑,不够,心中有剑,才是真理,待你人剑合一,便是天下无敌。”

陆三川庄严点头道:“三川记住了!”

戴恩德赶上前来,大呼道:“柳前辈!戴恩德前来赐教!”

柳羌将头一撇,见戴恩德面色平和,浑然不如他人那般杀气浓重,知晓他与常人有异,心中想着给陆三川演示一遍,便仅用六成功力,与戴恩德过招,自“风吹影动”而始,经“竹海斑斓”、“千啸狂歌”、“百凿织林”、“沧桑无量”、“一矢穿心”、“波天皓月”、“巨力拓荒”,至“一意孤行”而终。

他不知陆三川有无摸清“竹影九刽”门道,便将这九招倒着使过一遍,随后顺序胡乱,颠来倒去。

陆三川全神贯注,望着柳羌将“竹影九刽”嚼得稀烂,受益匪浅。

却是苦了戴恩德,分明已经竭尽全力,仍旧敌不过心思分散的柳羌,无奈之下,他便使起潇湘夜雨,欲以此招取胜。

柳羌见戴恩德握着剑柄的五指微动,心下生疑,又见戴恩肩肘齐沉,立时警觉,便不再与陆三川眼神交互,屏息凝神注视戴恩德,见戴恩德长剑将出,抢一步执玉笛向前,正点在戴恩德手腕太渊穴。

戴恩德长剑已出,潇湘未散,却忽然手腕失守,便握不住剑,长剑脱手而出,直向前飞去。

柳羌微微侧过头颈,那长剑自他左侧飞出,直刺入一人背心。那人莫名其妙,应声而倒。

第五铭见着柳羌与戴恩德过招,心下也是澎湃不已,直至柳羌破解戴恩德的潇湘夜雨,顿感钦佩:不愧是五杰之一!我自认没有十成把握接下戴恩德这招潇湘夜雨,柳羌却是轻而易举便破了它。无论出手的时机与位置,皆是恰到好处。

他眼珠一转,见陆三川正望着柳羌,手握画剑似乎在比划着什么,认准此乃良机,便即举起剑,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攻向陆三川。

陆三川虽然念着柳羌的教导,却不曾松懈,余光瞥见异样,当即反攻而去。

第五铭倒也诧异,料想不到陆三川竟然察觉,然自己长剑将至,显然这一波是自己占了便宜。他正洋洋自得,忽然眼角一闪,见柳羌竟也握笛刺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将剑竖于身前。

柳羌玉笛并不停歇,直挺而去,却听得一声脆响,玉笛竟捅穿铁铸剑身,在第五铭眼前一尺以外止歇。

第五铭以为自己性命难保,心跳猛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玉笛,见那玉笛缓缓褪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江城子那边却是厮杀正酣。他虽许久不曾踏足江湖,偶尔也会修习内力。数月之前,他破茧入世,以乾陵虚步踏遍中原各地,潜藏于骨肉深处的血肉腥性,俱被激发了出来。

“喝!”

他双掌激舞,“斓天苦无掌”一掌便可击毙一无名小卒,内力修为高深的,也绝挨不过两掌。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浑身上下已被鲜血染得通红,脚下尸体数不胜数。

栾为与栾不为却已身中数刀,伤痕累累,但他们依旧不肯退去。于他们而言,袁启明便如同九天神明那般尊贵。

魏无旗冷笑道:“为这样一个人赴汤蹈火,值得么?”

栾为单膝跪地,鲜血淋漓的右手握着长剑插入土中,苦苦支撑。长发已挣脱束缚,落下遮住他左半边脸,依旧曝露在外的右眼却是坚如磐石。“门主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魏无旗也不与他斗嘴,当下提起长剑,对着他喉咙刺去。

栾不为眼见他危在旦夕,立时冲上前来,挡在他身前。长剑“嗤”的一声插入栾不为小腹之中。

栾为见栾不为身体被剑刺穿,剑尖正滴落着鲜血,当下一声哀嚎,“不为!!”

陆三川闻见喊声,转头望来,不由得怒火中烧,便即使起乾陵虚步,向魏无旗冲将而来。

魏无旗冷笑着,正要更近一步,陆三川长剑将至,向他胸口刺去,他便要抽剑抵挡。栾不为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抓住长剑,不让他拔出。

危急之下,魏无旗只好退身一丈以外,随意从一人手中夺过长剑,与陆三川斗了起来,一边挥剑纵横,一边说道:“陆三川,陆家的名声可就败在你的手中了。”

陆三川听之,原本腾腾的怒火便愈加旺盛,高声喝叫着,誓要取魏无旗性命。

魏无旗却是微微一笑,躲过陆三川极为凌厉的一剑,随后撤出一步,向一丈以外的姜恩言使过眼色。姜恩言心领神会,含笑点头,打开铁骨扇,漫步在来往的人群之中。

陆三川早已怒火攻心,哪里会将魏无旗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放在眼中,见他后撤,便忙追上前去,握剑而出。

魏无旗并不正面迎招,始终踮着脚尖,七拐八弯接连后撤。

伤不了魏无旗,陆三川愈加心烦气躁,便使起乾陵虚步,疾攻上前。

姜恩言便趁此机会,收了铁骨扇,自两根主扇骨顶端生出两根细长短剑,悄然向陆三川背心刺去。

短剑离陆三川背心尚有三尺距离,忽然横出一根玉笛挡下姜恩言铁骨扇,随后玉笛一挑一拍,便将姜恩言打得连退三步。

魏无旗看在眼中,暗叫不好,正要使起轻功逃离,陆三川长剑孤行,已然赶到,一剑捅穿魏无旗心脏。

紫金帮帮众见帮主丧命,哀呼连连,纷纷抢上前去,要与陆三川同归于尽。

柳羌将玉笛收于左手,右脚自地上挑起一柄长剑,握在右手,施巧劲射出,长剑将一列三人钉死在一起。随后他两眼瞟向陆三川。陆三川立时明白,端剑在手,将“竹影九刽”一一使过,果然大比从前。无论是剑势还是剑路,精进不少。

紫金帮一十二人飙血而亡。

柳羌点了点头,说道:“一门再好的武功,也需要多加练习。”

紫金帮众人见柳羌护着陆三川,便不敢再打陆三川的主意,慌乱之下,瞥见孤立无援的苏青,便有九人向苏青涌去,还未近得苏青一丈之内,忽然狂风四起,一只如钢似铁的大手排来,将那九人陆续击毙。

江城子横跨一步护在苏青身前,金刚怒目,震撼人心。

苏青望着江城子宽阔的项背,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心中叹道:这才是父亲。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八章 惊龙

陆三川快步赶到栾不为身旁,搀住即将软倒的栾不为,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中,朝江城子大喊道:“江前辈!这里有人受伤!”

江城子与苏青望过一眼。苏青立时明白,跟在江城子身后,赶到栾不为身畔。

江城子撕开栾不为上衣,查看过栾不为伤势之后,又为栾不为搭了脉。

陆三川见他神色凝重双眉紧锁,猜测情况不容乐观,忙问道:“江前辈!不为大哥伤势如何?”

江城子只是道:“需以乞灵大法保住他命。”便即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玉小瓶,倒出三粒黄色的七心丹,喂栾不为服下,随后从陆三川怀中接过栾不为,扶栾不为盘坐在地,立施乞灵大法,当场救栾不为性命。

姜恩言见此大好良机,面露狡黠笑容,当即踏步而起。

柳羌赶上前来,玉笛一点一截,随后左掌排出,将姜恩言打得在地上滚过数圈。

第五铭暗忖:当下栾氏兄弟已无力战斗,江城子为栾不为疗伤,也是分身乏术,燕女武功平平,自不必提。如此一算,便仅剩下柳羌与陆三川二人。

忽有喝叫声传来,“姓江的!老子还能打,快起来与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正是被江城子打成重伤的贺安。

贺安兀自就地盘坐疗伤许久,虽然伤未痊愈,仅好了三四成,但他好战胜武,难得遇上一位武林高手,却打不过一招便败下阵来。他何其不甘,待四肢活动自如,便不顾性命迫切逼来。

眼下江城子正为栾不为疗伤续命,哪里还能与贺安比武。情急之下,陆三川便要挺身而出,代替江城子继续与贺安过招。

柳羌知晓陆三川武功还欠火候,先一步迎上前去,与贺安动起手来。

二人虽同为五杰,却从不曾交手。

贺安听得柳羌名声,曾想去到咸安找柳羌比武,才踏进竹林之中,便有成千上万支竹枪向他射来。他自是不屑,大施武功,与那飞来横去的竹枪斗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竹枪尽数拦下,自己却也已气喘吁吁,但他并无所谓,大步向前,在竹林中绕了数个时辰,直到天黑,依旧找寻不到柳羌的竹居,无奈之下,只得出了竹林。

而眼下,正有机会与柳羌比试高低,贺安自是欣喜,也便不再想着与江城子过招,专心与柳羌动起手来,双手成爪,向柳羌肩膀抓去。

柳羌右手稍松,手掌滑至玉笛中端复紧,截向贺安双肘内窝。

贺安立时绷紧双臂,反向内一夹。

二人四臂于顷刻之间斗过五招,不分胜负。

贺安虽然内力大不如前,因过于兴奋,倒也没有接不上气。

第五铭见柳羌已被贺安支开,心下大喜,从身后朝天门一名门人手中接过长剑,大喝一声“柳羌已被贺安缠住,无暇脱身,弟兄们与我一起冲上前去!为民除害!”向陆三川疾攻而去。

江翎峰、白中旭等人也看清了现状,当即重振旗鼓,信心大增,同向陆三川攻去。

苏青见大军逼来,虽心惊肉跳,然担心陆三川安危,便要顶上前。

陆三川却是将剑一横,喝道:“照顾好江前辈与栾大哥!这里交给我!”便孤身一人迎上前,与三生交手。

秦易、张义见众心成城,也想趁这波讨点好处,便也各自拔出剑,冲向陆三川。

干正详、邓明辉、沈洪才、左志业等,除戴恩德外的七生手下,也各自冲上前去。

戴恩德却是望着志在必得的江湖中人,措颜无地:我等本是为祭奠陆大侠而来,如今,众人却为了一本刀谱抛弃道义。成何体统!

他本为祭奠陆本炽而来,故只带了四人,在十堰遭遇黑风寨四鬼之后,更是只剩下自己与青云会二当家胡凯来到这好汉坡上。当下,他也不顾人数众寡,与胡凯喝道:“誓死保护陆少侠!”

胡凯应了一声,拔剑而上。

陆三川见二剑一拳逼来,知晓身后有人需要保护,便无论如何也不撤退,运气而起,握剑而上,一招“沧海无量”,竟叫第五铭、江翎峰、白中旭一时之间近身不得。

但三人毕竟居“十生”之列,见陆三川剑势稍有减弱,便即各展身手,攻上前去。

第五铭快剑先行,攻向陆三川右路。

江翎峰施“一苇渡江”中最为锐利的一招“蜻蜓点水”攻向陆三川左路,虽剑速与第五铭比之稍逊,剑势却是强了不少。

白中旭“吊额虎拳”直冲中路。

陆三川仅有一剑,见此状况,心道:第五铭剑速最急,我便先破他招数,再拦其余二人。他长剑一抖,竖起挡下第五铭一剑,随后利用反力,将江翎峰一剑弹开。

白中旭虎拳却骤然加速,正中他的胸口。

他立时感到体内气息翻涌打滚。

而第五铭、江翎峰与白中旭复又攻来。

陆三川强压下体内乱息,长剑疾挥疾驰,终究敌不过二剑一拳,不过一会,已是伤痕累累。

苏青望着陆三川节节败退,也是忧心忡忡,终于不顾安危冲上前去,欲替陆三川分担些什么。

第五铭见苏青挺身而出,立时浮起狡黠笑容,转而攻向苏青。他知晓苏青本事甚微,自己只消将剑刺向苏青,陆三川定会舍命相救。

果不其然,陆三川见苏青有难,忙扑上前去,将苏青护在身后。

江翎峰与白中旭便趁此追击,剑花乱舞、猛拳高歌,陆三川勉力抵抗,终于敌不过三人,浑身血痕累累,半跪在地。

第五铭立时提起剑,向陆三川喉咙刺去。

戴恩德正孤身一人对抗秦易与张义,见陆三川身受重伤,大叫不好,疾施“潇湘夜雨”,逼开秦、张二人,赶去救援,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剑尖离陆三川喉咙仅剩一尺距离。

柳羌余光瞥见,暗叫不好。他找准时机,将手中玉笛向第五铭激射而去,随后涌起尽数内力,与贺安对上一掌。他知晓贺安重伤未愈,自己此举无异趁人之危,然眼下陆三川危在旦夕,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贺安本就重伤在身,内力大不如前,当下与柳羌对上一掌,更是伤上加伤,仰天狂吐鲜血,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第五铭原本胜券在握,面含微笑,眼角余光却忽见一抹绿色袭来,忙止步后撤。这样一缓,便给了戴恩德足够的时间。

戴恩德一跃而起,指剑向前,疾施“潇湘夜雨”,白中旭与江翎峰自知不是对手,立刻退出一丈之外。

第五铭不得已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迎接。他虽擅长快剑,对于变化多端的潇湘夜雨却是无可奈何,手握长剑激舞不过片刻,右臂赫然多出三、四道伤口。

朝天门三剑,“花剑”林乐池、“石剑”石力行、“琼剑”关尚蒙见门主受伤,立时冲将而来。

秦易与张义,各自带着部下好手,向戴恩德围拢。

而江城子依旧在为栾不为疗伤,抽不出身。

柳羌击败贺安之后,轻身一跃,抓住玉笛回到陆三川身旁。

尽管如此,依旧是敌众我寡的局面。

姜恩言理顺气息,虽然功力暂时无法恢复,不愿让第五铭等捡了便宜,勉力站起,带着风月教教徒围拢上来。

一众人围成圆圈,将陆三川等人团团围在正中。众人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包围逐渐收拢。

尚且有力一战的,仅剩柳羌、戴恩德与胡凯。

第五铭冷笑道,“戴恩德,你本是十生之一,却为何与他们站在一块?趁我们还未群起攻之,赶快回到你自己的位子,如若不然,我们便连你也一起杀了!”

戴恩德颇为不屑,一口啐在地上,“放你娘的臭狗屁!要我和你们这帮败类站在一起,还不如杀了我!”

第五铭冷冷地道,“你以为你还能活下来吗?”

戴恩德一声冷笑,“以死证道,岂不美哉?”

胡凯大叫道:“总舵主!我果然没有跟错人!”

柳羌却依是肃然挺立,风度不减,便如那翠竹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六生互相看过一眼,知晓此战关乎自己声威,便同打算不留余力、以命一搏。

第五铭厉喝道:“兄弟们,随我上!”

众人齐声高呼,震天动地,举剑冲来。

那如同雷鸣般的呼声贯穿陆三川双耳。他立时想起陆本炽来,想起那晚,陆本炽将他抱出后门,自己却在围墙之中,遭人剿剐。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亲近的人死去么!

他胸口起伏逐渐剧烈,体内热血愈加澎湃,望着狂涌而来的众人,忽然发出一声猛虎喝叫,挺身而起,画剑出鞘!

伤如何!死如何!若注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要叫那刀俎四分五裂!

陆三川体内真气如同狂风暴雨下的惊涛,拍岸卷起千丈雪。乾陵虚步逼脚下乱生横风,竹影九刽令画剑风影飐动。

剑啸起!

便如那沉睡千年的巨龙愤然睁开双眼,张嘴一吼,地动山摇,河海倒灌;铁尾一扫,飞沙走石,山岳崩塌。

一时之间,江湖一众豪杰只觉脚下土地崩陷,竟不能再前进半步,反而退出三丈开外。

第一卷 轻鸿 第五十九章 信么

剑啸不过片刻,陆三川终于精疲力竭,双腿发软,但因速度过快,无法停歇,身子便前倾而去,正要以脸刹地。

柳羌立时上前,接住柔软无骨的陆三川抱在怀中,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栾为与苏青依旧清醒着,见陆三川舞剑如惊龙,更是目瞪口呆。

第五铭等人虽然极为不甘,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少年,的确天赋异禀。

江湖一众豪杰接连退出五丈之外,齐齐望着陆三川忐忑不安,虽然陆三川双眼紧闭,看似无法再战,谁又能够保证,眨眼之后他不会拔剑复起?

江城子虽然正为栾不为疗伤,余光也见得四周异样,无波古井终于泛起微微涟漪,笑着想到:这小子到底是有些能耐的,况且,似乎也懂得了何为道义。

栾不为已是好的七七八八,吐着微弱气息,向江城子请求道:“前辈...请救救少主...”

江城子笑了一声,“这还用你说?”便挪身去到柳羌身旁,在柳羌的帮助下,施展乞灵大法。

乞灵大法极其消耗内力,江城子为救栾不为,已将内力耗去大半,而陆三川伤得比栾不为更重,要想救活陆三川,便要将余下内力尽数付出,如此一来,江城子就算不死也残废了。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竟隐隐有些喜悦。

江湖一众豪杰被陆三川的招式吓得有些失神,竟只是呆呆地望着江城子为陆三川疗伤。过得片刻,第五铭先反应过来,提剑急速刺去。

柳羌一手抱着陆三川,一手握玉笛与第五铭过招,竟全然不落下下风。

第五铭十招使过,依然不能讨到半点便宜,便退出一步,气急败坏地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柳羌一如既往地面色平和,盯着第五铭,淡淡说道:“替我抱着川儿。”

苏青、栾为与栾不为一齐上前,六只手托住陆三川。

柳羌向前款款走出几步,昂首阔立,望着压压人群犹如望着池塘芦苇,全然无惧。他见无人敢上前,索性将玉笛一横,吹奏起来。

笛声清新优雅,旋律舒缓优美,宛如清晨薄雾,沾人衣衫。戴恩德听闻此曲,似见到年少懵懂之时暗恋的姑娘,卷袖挽腿,在溪边洗衣。

胡凯不懂男女之情,却也见到一个靓丽背影,在簌簌落叶之下,执剑轻舞。

第五铭原本心烦气躁,听着柳羌的笛声,竟也渐渐镇静下来。

江翎峰、白中旭等,只觉心旷神怡,耳目一新,似乎脚下踩着的不是淌满鲜血的黄土,而是一望无垠的草原,不远处,牛羊正低着头啃食青草,微风吹来,青草低头弯腰。

此时,江湖鲜有的宁静,不再有纷争,不再有仇恨,有的只是安宁,和淡然。

待柳羌一曲吹毕,陆三川已然睁开双眼,轻轻拨开江城子的手,在苏青、栾为、栾不为的搀扶下晃晃悠悠站起,向着江湖众人行过礼,说道:“多谢诸位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家父葬礼!现下家父已安然入土,还请诸位回去吧!”

第五铭也已回过神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陆三川,暗道:听闻柳羌能以笛声制人,果真如此!陆三川伤已痊愈,这下可真是难办了!

秦易、姜恩言等绷着一张脸,显然不愿就此离去。

两拨人就此僵持着。

江城子却忽然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

便在众人不知进退时,忽有人影闪过,冲入包围之中,正撞在陆三川胸口。陆三川低头,见是金元,不禁大喜,正要说话,金元却又迈步如飞,利用矮小身躯之便,冲出包围之外,在离众人十丈远处,挥着手中的一块黄色巾绢大笑道:“偷到啦哈哈!偷到啦!”笑过两声,即刻施起轻功远去。

陆三川心下一惊,忙将手伸进怀中,贺安赠与的描剑四凤依在。他不知金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双眉紧锁,凝神思考。

众人见他一副失神落寞模样,当金元果真偷走了什么秘笈,立时喝道:“追!”压压一群人便下坡而去。

戴恩德虽不知金元为何如此,但见危机已除,急忙道:“快趁现在,我们从异侧北面下坡!”便搀住陆三川。

柳羌搀着栾为、胡凯搀着栾不为,与苏青、江城子一同下坡而去。

待下得山脚,陆三川即刻明白过来,惊叫道:“不好!”便要回身去寻金元。

苏青忙将他拉住,通红的脸颊尽是着急关切之色,“要是他们守在坡上等你回去怎么办!”

陆三川握住苏青的手,神情严肃间不容发,“我会乾陵虚步,他们追不上我!苏姑娘,你与柳前辈、江前辈等在此稍候片刻,若是见到人影,自撤便是。我实在放心不下金元。”

江城子笑了一声,道:“小子,算你有点良心,快去快回。”

“嗯!”陆三川点过头,并不直上好汉坡,而是在山腰绕行半圈,到得南坡,见不远处有人躺在地上。

他加速赶去,到得近了才看清,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元。

金元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嘴里塞着一块浸满鲜血的丝绢。他胸膛已被人剖开,脾肝肠胃等皆曝露在体外。

“金元!”陆三川哀嚎一声,扑倒在地,双手张在金元身体上空,却不知如何是好,犹豫许久,只是拉出金元嘴里的血丝绢,“这...怎么会这样...”

金元辨得陆三川声音,半眯不睁的眼珠转了一转,见是陆三川,嘴角竟微微翘起,气若游丝地道,“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陆三川热泪盈眶,忙将他抱在怀中,视线在他身体来来回回地扫,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金元道:“他们...他们追上我...要我交出秘笈...我...我...为了给你争取时间,拿起丝绢吃进肚中...他们...便抓住我...开...”

陆三川已然猜到,忙制止他往下说,将他抱起,疾施乾陵虚步,原路返回。

江城子等人见此惨状,无不骇然。饶是镇定如柳羌,也是微微皱眉。

陆三川哭着喊道:“江前辈!!请救救他!!!”

江城子只看过一眼,便苦着脸摇了摇头,“伤成这样,已是救不得了。”

陆三川不愿相信,两只眼睛哒哒地淌着热泪,“你不是会乞灵大法吗!快救救金元!”

江城子痛苦地别过头去,“他伤成这样,若是闭口不语待在原地,我倒可以命换命,但你这样将他抱来,一路上,他体内真气皆已散去,就算我拼上性命,也是无力回天了。”

陆三川正待继续说话,见金元微微伸起右手,张着嘴巴,似要说些什么,便忙低下头,连连点头道,“我在听,你说,你说...”

金元已无力出声,只是嘴巴一张一合。

一旁的胡凯看懂金元口型,抹了一把眼睛,微微咽哽,“他说...现在,你能当我大哥了吗?”

陆三川连连点头,“能!能!”说着,将身周诸人向金元一一介绍,“你看!这是柳羌柳前辈!这是江城子江前辈!这是戴恩德戴前辈!只要你想,我们都可以当你大哥!从此保护你,不让你受别人欺负!”

金元嘴角微翘甚是满足,张着嘴,想要喊一声“大哥”,却连“大”字都没说出口,浑身一软,闭眼死去。

陆三川顿时不再哭泣,浑身僵了一僵,轻摇双臂,将金元抖了一抖,小声问道:“金元?”见金元没有反应,加大力气又抖了抖,问道:“金元?”见金元依旧没有反应,急了,大叫道:“金元!”

戴恩德不忍见这惨象,别过头去,将手搭在陆三川肩膀,轻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陆少侠节哀。”

陆三川睁着一双红眼,将金元小心翼翼地交给胡凯,随后迈开大步,往好汉坡走去。

江城子知晓他要做什么,抢身拦在他身前,低声道:“去了也是没用。”

陆三川不言不语,径自从他身旁经过。

江城子轻身而起,劈掌而出,向他逼来。他立时拔剑作出回应,却不过两招,败下阵来,摔在地上。

江城子低声道:“以你身手,前去寻仇无异送死。”

陆三川即刻站起,向着江城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不是你告诉我,这叫因果报应吗!现在我们得救了,金元却死了,这是因果,那报应呢?报应就是那些畜生不如的败类安然下山吗?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江城子知晓他内心苦楚,虽然有气,只是低声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你不够强大,连选择死法的机会都没有。”

陆三川道:“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天理。你让开。”

江城子道:“不让。”

陆三川便提剑而上,不过两招,败。

江城子道:“信了么?”

陆三川道:“不信!”便又挺剑而去,两招,败。

江城子道:“信了么?”

陆三川道:“不信!”

如此反复十六回,直到陆三川磕得膝盖、掌根尽是鲜血。

江城子道:“信了么?”

陆三川咬着牙,仍道:“不信!”

柳羌轻叹一口气,斜眼瞟了金元尸体一眼,说道:“你还要他等你多久。”

陆三川才终于崩溃,丢下剑,放声大哭。

第二卷 踏流 第一章 燕女

陆三川哭过许久,终于抹去眼泪,从胡凯怀中接过金元,一步步往好汉坡上走去。

江城子稍稍度量,斟酌第五铭等人应当离去,便也不再阻拦,跟在陆三川身后,上山走去。

柳羌已送陆本炽入土,再无理由呆在这荒凉人间,便道:“川儿,我先回去咸安了。你若需要帮助,自来便可。”

陆三川虽黯然伤神,毕竟柳羌是陆本炽旧时相识,况且于自己也有不小的恩惠,便回过身,向他稍稍鞠躬行礼,轻声说道:“柳前辈后会有期。”

柳羌应了一声,纵身跃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戴恩德、胡凯、栾氏兄弟与苏青,皆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一行人上到好汉坡,只见尸体遍布,血流漂杵,便各自哀叹,默念人世凄凉。

陆三川视而不见,径自走到陆本炽下葬之地,却见黄土被扒开,棺盖被打开,不由得心下一惊,忙向棺材内望去,见棺材内只躺着一柄钢刀,不由得怒发冲冠,厉喝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连入土的死人都不放过!”

戴恩德赶上前来,见棺内景象,也是吃了一惊,细细看过之后,明白了真相,“陆少侠稍安勿躁,依我看来,棺材内本就一柄钢刀。你看棺底黄布,一尘不染,显然不曾放过其他人物。我们还是先将金兄弟葬了吧!”

陆三川望了戴恩德一眼,随即看向那棺材,果见棺材内干干净净,心下实在疑惑,过不多久便想明白了。棺材内放的是他父亲惯使的钢刀。至于为何不将陆本炽肉身葬于此地,大约袁启明也意识到,若是将陆本炽葬于此地,定会惹来什么不速之客。

戴恩德等五人已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铁锹,在一旁挖刨土坑。

陆三川将金元尸首轻放在地,独自一人抱起棺盖,小心翼翼地将棺盖盖上,随后用手拨土,掩埋棺材。

棺材掩实之时,土坑也恰好挖成。

陆三川抱起金元,将金元轻放入土中。虽然脾肝肠胃依旧在外,但他不敢去动,怕惊扰黄泉下的金元。

既然金元就这样去了,那就让他这样安然入土吧。

陆三川最后望了金元一眼,将黄土送入坑中,随后寻来两块木牌,为金元与陆本炽各自立了墓碑。

他在金元墓碑前立了许久,想起与金元初见的那个晚上,问自己:倘若我那时依金元所言,让他认作大哥,那么他是否不会死了?可若是如此,今日我与江前辈、柳前辈等人却是难逃厄运了。我以为自己有恩与他,到头来,却反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栾为在他身旁轻声道:“少主,人固有一死,金兄弟之死重于泰山。”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望着墓碑上的“金元”二字,自言自语道:“你听到了吗,他们都称你为金兄弟。”

他又叹了一口气,却忽然想到千行门,猛地转过头望向栾为,失声道:“袁叔这样一走,岂不是害了千行门?”

戴恩德叫道:“极有可能!好汉坡上一聚,江湖众人皆知晓游龙吟刀被袁启明夺走,他们找不到袁启明,定会寻千行门麻烦...糟糕!青云会说不定也有危险!陆少侠,戴某有急事需回一趟青云会,就此别过!”

陆三川抱拳道:“后会有期!”

戴恩德道:“后会有期!”便领着胡凯急匆匆下山赶去。

陆三川与栾氏兄弟说道:“我们也快些...”话未说完,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本就重伤在身,江城子虽施乞灵大法救他,半道中途便被他打断,加之抱着命悬一线的金元施乾陵虚步狂奔数里路程。他早已是精疲力竭。

栾为赶忙将他抱住,转头望向江城子,急叫了一声“江前辈”,江城子不必搭脉便知缘由,立时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倒出三粒红色舒经回血丸,喂他服下,随后双手贴在他胸背大穴,轻运内力为他定神,片刻之后,气喘吁吁地道:“行了,今日还是不要赶路,去荆州暂住一晚吧!”

苏青见他满头大汗,赶忙将他搀住,掏出手绢细心地为他擦去额上汗水。

荆州已是空空荡荡,为陆本炽葬礼而来的江湖众人,打开棺盖见棺材内仅有一柄刀,皆是扫兴而归。

江城子一行人很快便问到了一间客栈,要了三间客房。

栾氏兄弟各自有伤在身,住一起好相互照应。

江城子与陆三川一间房。陆三川身份已然暴露,半夜指不定会有什么人前来偷袭,与江城子共住一屋,相对安全一些。

一行人中仅苏青一位女流,自然是独居一屋,只是,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进陆三川房中。

江城子正在床下的地上盘坐静修,听见轻微的开门之声,悄无声息地站起,疾步来到门后,右手成爪抓住苏青脖颈,低声道:“谁!”

苏青忙道:“江前辈,是我!”

江城子辨得苏青声音,才松了手,摸黑走到桌边,点起一盏蜡烛,而后说道:“这小子有伤在身,不便与你同居,你暂且忍忍。”

苏青脸颊立时飞起两朵红晕,低下头,声如蚊蝇:“江前辈,你误会了,我们...我们不是夫妻。”

江城子“哦?”了一声,回过头望了躺在床上的陆三川一眼,说道:“那你为何一直跟在这小子身旁?你看上这小子什么了?”

苏青道:“江前辈,听你一口一个‘这小子’,似乎并不太喜欢他?”

江城子哼了一声,显然颇为不屑,“襄阳郊外,我教授他乾陵虚步,得知他父亲被杀。他不想着报仇,反而要隐居山林,打那时起,我便觉得他不是什么好料。在好汉坡,他为了兄弟挺身而出,倒让我觉得他并不如我想的那么不堪。但在山脚下,他因一时冲动,竟要上山去寻那帮人 报仇,我便又觉得他没有什么智慧。”

苏青虽然敬重江城子,但听江城子这般轻视陆三川,心中也十分不爽,答道:“众人各不相同,想法也便不同,我们如何能以自己想法去度量他人?虽然他可能过于鲁莽冲动,但毕竟少不经事,谁能保证,多少年后他不会成为一代宗师?”

江城子愣了片刻,随即轻笑几声,说道:“他虽不是你丈夫,你却是这般袒护他。”

苏青本是义愤填膺,听江城子这番话,便又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偷偷看向陆三川。

江城子道:“年轻可不知无知的理由。他爹陆本炽少年之时,便已小有所成,待人接物更是彬彬有礼轻重得当。你看他现在,虽然能说几个之乎者也,处事却是极为冲动。”

苏青道:“陆大侠久历江湖,少年老成。而三...而陆三川踏入江湖不过短短几月,莽撞冲动都是可以理解的。”

江城子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不和你计较了,你心中有他,所以不论怎么样他都是完美的,无论我怎么说他,你一定会替他辩驳。”

苏青便又红了脸,低下头浅笑几声。

江城子忽道:“我在来的路上,听别人叫你燕女,这燕女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青笑容骤止,面色凝重,显然颇为不悦。

江城子见此,知晓自己揭了她伤疤,忙将话题一转,“陆三川明日应当...”

“江前辈若是真的想知...”好汉坡上,江城子将她护在身后,替她阻挡千军万马,那时她便对江城子有了依赖心理,不愿对他有所隐瞒,“江前辈若是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您。”

江城子直愣愣地望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果听苏青说道:“在我年幼时,屡遭父亲猥亵,终有一日,我趁他睡着,跑了出来,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幸得一位前辈将我收下,教我武功。我本以为遇上了好人,岂知,他却趁我睡着,意图侵犯我,我便捡起身畔长剑,趁他不备将他杀害。

后来我又遇到不少人,皆是如此。因此,我对于男人并无好感。许是因为我相貌尚可,常有男人接近我。我虽讨厌男人,孤身在外许久,也渴望安定,便佯装接受,岂料,那些人皆是色 情下流之辈,我便骗他们脱去衣裤,随后长剑飞出,割下他们宝贝。”

江城子恍然大悟:“原来‘燕女’是‘阉女’之意。”他见苏青微微颤抖,极力忍住想哭的冲动,于心不忍,便伸手轻轻搭在她肩膀,安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你若是不嫌弃,便将我当作义父吧!”

苏青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望向江城子,见江城子慈祥地点了点头,才哭着扑入江城子怀中。

江城子轻叹了一口气,一边拍着她的项背,转头望向陆三川,“那你怎么看上这小子了?”

苏青在他怀中抽噎几下,轻声道:“那日在江洲,我被人轻言调戏,他不懂武功,为了救我强硬出头,那时我便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江城子笑了一声,终于不再称陆三川为“这小子”,“原来如此,陆三川鲁莽是鲁莽了些,到底还算个义士。”

苏青破涕为笑,直起身来,抹去眼角泪水,有些担忧地望向陆三川,“江...义父,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我怕他知道了会嫌弃我。”

江城子笑道:“那是自然!”

第二卷 踏流 第二章 惨案

经过一晚上的休养,陆三川身体好转不少,便竭力坐起下地。

江城子信步走去床边,捏住他的脉处,过不一会,微微点头,“虽未痊愈,已无大碍。”

陆三川急道:“江前辈...我们得赶快回到武昌,千行门兴许有难!”

栾氏兄弟与苏青一同推门而入,见陆三川已然醒来,不禁喜上眉头,快步跑去床边,关切道:“少主!你感觉如何?”

陆三川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体依旧有些不听使唤。他抬头看向苏青,见苏青正对着江城子笑,不禁有些疑惑,不过片刻便将这些抛之脑后,与栾为说道:“栾大哥!我们还是快些赶去武昌!”

栾为同是担心千行门,但毕竟,陆三川更为重要,便说道:“好!少主,我们先下楼吃点东西,吃完再赶路不迟!”

陆三川的确有些饿了,点了点头,与众人一齐走出屋外。

用餐时,陆三川仍是牵挂着千行门与诸人情状,趁小二还未端上饭菜,问道:“昨日可有事发生?”

栾氏兄弟各自摇头。

苏青却是笑盈盈地望着江城子。

陆三川见状,双眉微颦,暗忖:为何他们二人眉来眼去?我与苏姑娘离开襄阳郊外的农舍之后,才知江前辈给了她不少钱财。昨日我大约昏厥过去,不知情状,这二人...不对!江前辈万般宠爱他夫人,如今他却为何会抛弃夫人出现在这里?其中果然有诈!

他便在心中留了一个心眼。

吃罢早饭,一行人急匆匆往武昌赶去。

虽然陆三川有伤在身,毕竟担忧千行门情状,一路上并未停歇,径直赶到武昌,直奔千行门。

千行门大门深锁,门可罗雀,一副衰败后的落魄模样。

陆三川望着朱红大门,隐隐觉得有些反常,便翻身下了马,轻身走去大门之前。门上挂着两只铜环,安安静静。

他抓紧铜环,轻轻一叩,过了许久,无人应答。

他心中立时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忙抬脚踹门。一脚过去,大门纹丝不动,他却是被反力震飞了出去。

苏青挺身跃下马,双脚才落地便往陆三川跑去,将他扶起,急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陆三川只觉胸口一阵荡漾,却仍是摇了摇头。

江城子也下了马,大步走去门前,抬脚一踹,便将大门踹开,插在门后的门闩断成两截,向后飞去。

门后的景象却是令众人大吃一惊。

前院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刀剑枪戟各自插入土中。

栾不为一声惊叫,急忙下了马,狂奔入院内,抱起一具尸体使劲摇了一摇,“景明!你醒醒,景明!”

汪景明双眼已被别人挖出,两行血迹自鼻根直至嘴角。任栾不为怎么摇晃,那两片失去血色的嘴唇紧紧闭着。

栾不为轻轻放下汪景明,又跑过两步,见有一人睁着双眼,便忙跑去,将他抱在怀中,“康盛!康盛你怎么样!”

孟康盛虽然睁着双眼,身体早已冰凉。他的双眼瞪得很大,眼中惊讶到现在依然清晰可见。

栾不为终于忍受不住心中悲恸,仰天一声哀嚎,“老天!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栾为知晓栾不为与千行门人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便不敢去打扰,只是在栾不为身旁静静地站着。

陆三川面色一沉,快步向大厅走去。大厅内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他紧握画剑,将大厅细细打量,却见那块高悬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牌匾上似乎插着什么,便纵身跃起,取下那块牌匾。只见牌匾上钉着两只令牌,一只是“珶”,一只是“玥”。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

陆三川恨不得将牌匾砸在地上,但这毕竟是千行门所属。他将牌匾小心放在茶几上,出厅走向后院。

后院的地上也满是尸体。不仅是千行门门人,就连帮佣下人,也是或卧或躺在地。

陆三川虽与这些人并无交集,但见无辜之人惨死,心中也是怒火中烧,忍不住大喝道:“究竟是谁,竟要赶尽杀绝!”

江城子等四人闻声赶来,见尸体遍布,俱是心下一惊。苏青虽久历江湖,见这般情形,也是吓得闭上双眼,默念悼词。

栾不为已是泣不成声,双膝跪地,对着尸体连连磕头。脑袋砸在地上,“咚咚”的甚是响亮。“诸位弟兄,对不起,都怪栾某无能!诸位弟兄,对不起,都怪栾某无能!诸位弟兄,对不起,都怪栾某无能!”

栾为见他这般自责,也是心如刀割,陪着他一起跪倒在地,将他紧紧抱住。

江城子蹲下身,在一具尸首上查看情状,只见那具尸首上有四五条伤痕,横竖交叉,看似全无章法。

陆三川见他神色凝重皱眉沉思,猜测他已有所发现,问道:“江前辈,你可看出了什么?”

江城子道:“此人身上有五条伤口,条条致命。我看这伤口宽且深,当是刀伤。”

“刀?”陆三川双眉一紧,脑筋急转推测凶手,“你说,会不会是袁叔干的?”

江城子道:“极有可能!我看前院有具尸首,双眼未合,而眼中净是惊讶。显然凶手是他熟识之人。”

便在此时,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众人一齐转头望去,见是姜恩言带领下的风月教。

姜恩言见陆三川,不由得一声冷笑,“陆三川,你好狠的心!”

陆三川双眼微收,盯着风度翩翩的姜恩言,低声道:“他们不是我杀的。”

姜恩言大笑了几声,“不是你还会是谁?袁启明偷走你陆家的游龙吟刀,你一怒之下,便将千行门满门屠净!”

栾为怒而站起,指向姜恩言厉喝道,“少主自始自终与我们在一块,哪里有时间来杀人!我看,是你的嫌疑更大吧!”

姜恩言笑了一声,并不将他放在眼中,脸上凶光乍现,盯着陆三川说道:“陆三川,你放火烧家在先,现在还屠了千行门满门,着实罪大恶极,要是传出去,不光是你,连陆本炽都要遭受后人唾骂。但若是,你能将画剑乖乖交出来,我不仅替你背下这灭门罪名,还帮你洗去烧家恶名,如何?”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陆宅本就是你与魏无旗放火烧的,还说什么帮我洗去罪名,我又如何知道,你收了剑之后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姜恩言听陆三川一番话,以为陆三川有心交出画剑,不由得双眼一亮,铁骨扇拍在左手掌心,大叫道:“陆少侠果然识时务!既然如此,还是快请将画剑交出来吧!”说着,左手向前伸出。

却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枚银针,正射中姜恩言身后一名教徒的喉咙。

姜恩言立时后撤一步,握扇指向陆三川,狠狠地道:“好你个陆三川!我好言好语相劝,你不听也就算了,竟还放冷箭杀我教徒!”

陆三川见他身后一名教徒软绵绵地倒下,也是大惑不解,思索间,忽觉头顶有什么飞过,过不一会,又有一名风月教教徒应声而倒。

凶手仍在院中!

陆三川立时纵身跃起,直上屋顶,站在高处向院中打量,然千行门屋宅阁楼重重叠嶂,可藏身之所实在太多。

姜恩言见他跃起,以为他要跑,便也使起轻功,上到屋顶,冷笑一声,“看你还往哪里逃!”

苏青见之大惊,忙拉扯江城子衣角,小声道:“义父!”

江城子道:“以陆三川如今的武功,对付这种人绰绰有余。俩小子,你们保护好青儿,这里交给我了!”

栾氏兄弟听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见身周土地之上仅剩自己兄弟二人,便应道:“前辈放心!”

江城子提起双掌,在胸前交叉,随后向两旁缓缓按下,使起乾陵虚步,穿梭于风月教诸教徒之间,斓天苦无掌一出便击毙一人,不消一会,风月教除姜恩言外,便再无活口。

江城子冷冷笑了一声,“沧月教一百余人我都能只手屠净,你们不过区区四十几人,也敢猖狂?”

姜恩言脚踩屋顶,并不知地上情状如何,只是虎视眈眈地望着陆三川,“看你还往哪里跑!”

陆三川无心与他纠缠,两只眼珠急转,在各处打量,忽见后院祠堂似有人影,便忙纵身而起,向后院奔去。

姜恩言厉喝道:“哪里跑!”将手中铁扇打开,向陆三川激射而去。

陆三川闻声转头,见铁扇飞来,赶忙竖起剑鞘阻挡,铁扇两枚短刀正划过剑鞘,溅起零星火星,随后飞回。

姜恩言接住铁扇,更进一步,挥扇削向陆三川脖颈。

陆三川仍以剑鞘挡之,随后右掌排出。

姜恩言见势,收扇对着陆三川手掌横削而下。

陆三川只得收掌,脚尖落在瓦片上,接连踏过两步,复又腾身而起。

姜恩言追身而去,铁扇前伸,厉喝道:“哪里逃!”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陆三川后背,全然料想不到,竟有三枚银针向他激射而来。三枚银针陆续射入他胸口,他即刻使不上劲,便自半空摔了下去,砸在屋顶,又咕噜噜地滚过几圈,最后摔在地上,断了气。

第二卷 踏流 重感冒,请假

春天来了交配的季节到了,为什么别人交配我却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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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踏流 第三章 黑衣人

陆三川并不在意姜恩言,两脚连连踏过屋顶,落到小祠堂前,双眼一瞥,见小祠堂木门虚掩,便抬起手摁在门上,轻轻推开,尽量不发出声响。

千行门的小祠堂与袁宅小祠堂略有不同。祠堂内供奉的是一尊身着绿衣的关公雕像,手握青龙偃月刀,赤面美髯,虎虎生威。关公像前,有一张木桌,桌上摆放着一只香炉,炉上插着三支清香。香只燃过一点,显然是刚插上去的。

陆三川小心翼翼地踩在地面,眼珠四转,两耳倾听祠堂内的动静。

祠堂虽小,却也有蜡烛照不亮的角落。

他迈过三步,忽然听见身后异响,转过头,见一黑衣人正要夺门而出,便立时抽出画剑,向黑衣人背心刺去。剑行五寸,却有些犹豫:倘若黑衣人果真是袁叔,我当如何是好?

在他犹豫间隙,黑衣人已跑出门外。

他立时追门而出,却见黑衣人已到五十丈之外的围墙边,纵身跃出围墙。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此人好快的脚步!”

没有办法,陆三川只得将剑插回鞘中,跑回后院。

苏青见他回来,忙迎上前去,眼神之中甚是关切,“怎么样?”

陆三川摇了摇头,先于江城子行过礼,见栾不为依旧失神落寞,与他安慰过几句,才道:“凶手藏在祠堂,但是被他跑了。”

江城子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问道:“你与他交过手么?可摸到些什么?”

陆三川摇头道,“凶手躲在门后,我进门之后并未察觉,待反应过来冲出门外时,他已到达了异侧围墙之下,跃起出墙。仅以此看来,他的轻功极高。江前辈,你可知晓江湖之中,有谁轻功奇高,刀法又十分了得的?”

江城子摇了摇头,答道:“我退隐江湖许久,最近才再次涉足,对于江湖之事,了解甚少。”

陆三川本想请教栾为,想起栾为喜好喝酒,生性散漫,恐问不出什么,便绕过栾为,将面孔朝向栾不为,问道:“不为大哥,你有何高见?”

栾不为虽仍在悲恸之中,听见陆三川问话,抹了一把眼睛,稍稍思考,答道:“倒是有一人,轻功了得,刀法更是天下一绝。”

陆三川忙道:“谁!”

栾不为道:“便是游龙吟刀,陆大侠!”

陆三川愣了一愣,心底闪过一丝悲凉,很快抹去,余光瞥见姜恩言尸体,大步走去,查看状况。姜恩言洁白长衫之上,仅有左胸渗出了血迹。他便将画剑放在地上,两手在长衫一阵摸索,摸到了三只小洞,双手抓在小洞周边,用力一撕,将长衫撕开。

栾氏兄弟、江城子与苏青已围拢上来,望着他一件一件地撕开衣裳,使姜恩言露出肉躯。肉躯之上,只见一个血洞,再无其他。

江城子道:“看来是银针一类的细短暗器。”

陆三川心下沉吟片刻,又问道:“不为大哥,江湖之中可有暗器高手,轻功卓越,刀法亦不平常?”

栾不为脑筋一转,答道:“精通暗器轻功卓越的倒有几人,但我不知他们刀法如何。”

陆三川忙道:“是谁?”

栾不为道:“排得上名号的,共有三人,分别银龙帮青龙堂堂主尹健,青云会三当家闫俊义,杀人蜂夏倾城。”

陆三川道:“银龙帮与青云会我倒是略知一二,这杀人蜂夏倾城是何来头?”

栾不为却是摇了摇头,“我只是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传言此人貌美如花,却是心狠手辣,你若是看过她一眼,定会被她用银针刺瞎双眼。”

陆三川双眉一紧,“用银针刺瞎双眼?”

栾不为道:“具体如何我不甚清楚,只是曾经听人提起过。”

陆三川道:“那你可知,杀人蜂所居何处?”

栾不为深思许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若是没有记错,杀人蜂应居住在华山。”

“好!待我们安葬了千行门诸位前辈,便即动身前往华山!”

陆三川随意捡来一柄长剑,剐开姜恩言胸膛,将那三枚银针挖出,用布小心翼翼地包紧,放入怀中。

栾不为重伤未愈,陆三川本要他在一旁休息,但见他眼泪汪汪殷切恳求,也是于心不忍,便让他与栾为、江城子一同将千行门上下七十余具尸体搬来,自己与苏青合力在后院挖了一个大坑,葬下这七十余人。

至于风月教众人,无论生前如何,毕竟已逝,陆三川也将他们埋在了后院之中。

一行人于第二日中午赶到华山脚下,却是迷了方向。栾不为只知夏倾城在华山,却不知究竟在华山的何处,是在东面山脚下,还是西边山腰中。

华山巍峨挺拔,高耸陡峭,覆盖面积也是极广,若是不明方向,在山上胡找乱找,找上整整一年也不一定会有收获。

陆三川坐在马背,远远地望见有座小镇,便与众人说道:“各位,奔行许久累了吧?我见前方有座小镇,我们便先寻地歇脚吃点东西,再找个当地人问问不迟。”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便驱马行去。

离小镇不远处,立着一块牌坊,上书“凉石镇”。

五匹马陆续穿过牌坊,进到小镇之中。

凉石镇虽是华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人口却是不少。

陆三川牵马走在前头,见一家挂着旗帜的“华生酒家”,回身与诸人说道:“江前辈,栾大哥,我们在这吃吧。”

诸人并无意见,将马交给小二,各自走进酒馆内,寻了一张空桌坐下。

陆三川视线扫过酒馆,见这酒馆甚是简朴,心下也是轻松不少,正要招唤小二,却有一人在桌边停步,抖着脚打量他们五人。“哟,五张生脸。”

陆三川转头,见着一张陌生面孔,以为是凉石镇的什么人物,便起身向他作揖行礼,说道:“阁下慧眼,我等的确是外来人。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说道:“不尊不尊,我叫欧阳玉清,是个无业游民。”

陆三川见那人嘻嘻哈哈,全无半点愧疚之情,心道:此人好厚的脸皮,竟将无业游民当作炫耀资本。他便无心再与欧阳玉清搭话,顾自坐下。

欧阳玉清并不因他的忽然冷淡而觉得无趣,依旧是脸带微笑,两只眼珠转了又转,见陆三川左手畔的画剑,不禁双眼一亮,奇道:“哟,这柄剑着实华丽,借我看看。”便伸手摸去。

陆三川疾抬左手摁住画剑,凌厉的目光射向欧阳玉清,欧阳玉清自知遇上了硬茬,只得陪着笑,“我就是好奇呐,别生气,别生气”,后退几步,坐回座位。

江城子哼了一声,说道:“陆三川,你的品味可真是独特,竟给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作揖行礼。”

陆三川自知有失颜面,并不辩驳,只是向小二招手,随意要了几个菜,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枚碎银,塞到小二手中,“小二,向你打听个事。”

小二见着银两,自是眉开眼笑,在手中掂了一掂,放入怀中,“客官但问无妨,凉石镇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陆三川含笑与栾为对过一眼,问道:“你可知,杀人蜂夏倾城住在何处?”

小二立时变了脸色,满眼惊恐地从怀中掏出那一枚碎银,扔在桌上,丢下一句“我不知道”,匆匆往后厨跑去。

“这...”陆三川愣愣地望着小二跑入后厨,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倒是欧阳玉清在一旁笑嘻嘻地道:“他肯定害怕啊!杀人蜂是什么来头,一般人连提都不敢提的。”

一桌五人齐齐看向欧阳玉清。

欧阳玉清到底在人眼嘴皮下打滚许久,见着十道目光向自己射来,丝毫不慌,抓了一把花生便扔入口中,抬脚踩在长凳上,继续说道,“夏婆婆年轻的时候啊,那叫一个狠毒,丝毫不准别人提起她名号,若是敢提,说不准便从哪里射来一枚银针。运气好的,只是瞎了双眼,运气不好的,便连小命都没有了。虽然现在夏婆婆已经五六十岁了,但华山附近的村民还是怕她。所以你啊,不要找小二打听了,找我打听,多好?”

陆三川不知他所说是否属实,便转望向栾不为,见栾不为点了点头,才又向欧阳玉清抱拳赔礼,说道:“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兄台海涵。”

欧阳玉清笑过两声,不请自来,坐到陆三川身旁,右手捏住桌上的那一枚碎银向上一扔,并起双手接住,而后送到嘴边吹了几口气,仿佛捧在手里的不是银子,而是一只烫手的山芋。最后,他才将银子放入怀中,右臂揽上陆三川,笑嘻嘻地问道:“你要找夏婆婆?”

陆三川点了点头,双眼不经意地瞥向左手畔的画剑。

欧阳玉清又大笑过几声,在他肩膀拍过两下,“别担心别担心,我是因为好奇才想摸摸你的剑,就像你见到一颗从未见过的宝石,虽然并不想拥有,却一定想摸上一摸,是这个意思吧?我若诚心想偷你这剑,定是趁你不备,再伺机下手,哪里会正大光明的伸手去摸呢?”

陆三川听着觉得有理,也便不那么紧张,向他微笑点头。

第二卷 踏流 第四章 剑山

欧阳玉清见陆三川不再那么警觉,便指了指画剑,问道:“兄台,可否借剑一看?”

陆三川正待答应,江城子却是冷冷地道:“贴身兵器概不外借!”

欧阳玉清见江城子横眉冷对神情严肃,吓得不敢乱动,赶忙收回手,赔笑道:“是!是!是!”又见江城子有意无意地瞥向自己搭在陆三川肩膀的手,迅速收回,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

陆三川颇为不悦,却不敢表达,只是在心底说道:江前辈何必如此严肃?倘若对人皆是一张冰冷面孔,哪里能交得到朋友?

江城子开医馆许久,见过数之不尽的面孔,对于各人面孔上的细微表情了若指掌,见陆三川双眉轻锁,眼珠下沉,闭口不语,便猜测他心中有所想法,说道:“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他知欧阳玉清读书少,不懂深文细字,特地讲这话给陆三川听。

陆三川听毕,恍然大悟,放下对于江城子的偏见,并且对江城子愈加敬仰。

欧阳玉清听到“也、以”之类的话语,只觉得头昏脑胀两眼发黑,甩手将其驱走,与陆三川说道:“这位小兄弟,你说你要找夏婆婆?”

陆三川道:“正是!阁下若是知晓夏婆婆住所,还请告之!”

只要一说话,欧阳玉清便立刻放松下来,咧嘴露笑,又将手搭上陆三川肩膀,余光瞥见江城子,立即收回,“小兄弟客气了!我收了你的钱,就应该告诉你。夏婆婆住在剑山。”

陆三川一头雾水,“剑山?”

“嗯。”欧阳玉清点了点头,正要详述,见小二端了冒着热气的菜肴上桌,看直了双眼,哈喇子哒哒往下淌。

陆三川不觉好笑,“阁下若是不嫌弃,与我们一起吃些便是!”

欧阳玉清立即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握在手中,来来回回转了个遍,最后却只是夹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嗯,好肉,好肉。”

陆三川笑道:“阁下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欧阳玉清放下筷子,将自己所知悉数告之,“所谓剑山,正是一座似宝剑一般笔挺高耸的山峰,四面绝壁,仅有南面的山崖有路可走。”

栾不为道:“你既说四面绝壁,却又说南面的山崖有路可走,岂不是自相矛盾?”

欧阳玉清摆了摆手,说道:“非也,我说有路可走,并不是平坦宽阔的道路。南面山崖,垂直向上光滑整洁,每隔五丈便有一柄宝剑深深插入山崖之中。我说的有路可走,指的是裸露在外的剑柄。”

众人闻之,无不瞠目结舌。

欧阳玉清见着他们目圆口张,甚是得意,“嘿嘿,想不到吧!夏婆婆轻功了得,这么点险阻自然不在话下,但若有人想去拜访夏婆婆,必要先过了这一道坎。”

陆三川愣愣地望着得意洋洋的欧阳玉清,叹道:“且不说夏婆婆功夫如何,谁人能在这峭壁之上,将整柄剑插入石中,只露出剑柄?若在平地之上,倒也好办,只需宝剑锐利,插剑者武功高强便可,可...可...谁人能在这峭壁之上,将整柄剑插入石中,只露出剑柄?敢问阁下,剑山高几许?”

欧阳玉清伸出一只手,道:“至少五百丈!”

江城子冷冷哼了一声,“吹牛也不打草稿!当今世上,谁能有如此神功,一口气将一百柄剑没入绝壁之中?”

欧阳玉清笑道:“我也没说是一口气呀!”

江城子道:“那你倒是说说,是谁将这一百柄剑插进去的!”

欧阳玉清道:“便是剑痴前辈!”

众人愈加吃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着嘴说不出话。半晌之后,江城子先道:“剑痴前辈为何如此!”

欧阳玉清笑了几声,拣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又道,“剑痴前辈是夏婆婆的爹,爹为了保护女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江城子双眼一沉,低声斥道:“一派胡言!”

欧阳玉清此时倒是不紧张了,又接连拣起几块牛肉放入口中,见陆三川等人皆是目瞪口呆,握筷子画了一道圆圈,说道:“别愣着呀,吃,大家都吃点,边吃边听我细细道来。”

众人这才各自握了筷子,从眼前的盘子之中拣了些食物往嘴里送。

欧阳玉清这才继续说道:“世人只知剑痴前辈痴迷剑术,却不知他为何痴迷。许久之前,剑痴前辈不过江湖中一位无名小卒,凭借英俊的外表与洒脱的性格,吸引了不少女侠女辈。但剑痴前辈谁都看不上,唯独对自小一块长大的一位姑娘情有独钟。

过了几年,二人便成亲了,诞下一女娃,便是如今的夏婆婆了。江湖中的各个女人听说这消息,纷纷赶来,在剑痴前辈面前将他妻子杀害,这还不够,她们竟想要当着剑痴前辈的面将女婴摔死,剑痴前辈悲怒交加,浑身潜力爆发,冲破束缚将那些个女人杀害,救出女儿隐入深林之中。

他为了保护女儿,这才苦练剑术,久而久之,便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虽然如此,对于女儿的爱却从未疏忽,便在女儿十岁之时,造出了这条剑路。

剑痴前辈上下如履平地,夏婆婆也是相当轻松。除他们父女外,共有五人上得剑山峰顶,见到剑痴前辈的却仅有二人。一人便是后来名扬天下的画剑三风林中立,另一人名为云上行,你们怕是没有听说过了。”

江城子听他讲得这般详细,也便打消了疑虑,静静听他往下讲。

欧阳玉清继续说道:“这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相约在同一天,先后上到剑山峰顶,一起拜见的剑痴前辈,结局却不尽相同。剑痴前辈收了林中立为徒,教他画剑三风,对于云上行却是嗤之以鼻。云上行大是不服,割断与林中立的师兄弟情谊,顾自住在山顶,苦练剑法。”

江城子哼了一声,说道:“老夫纵横江湖几十载,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云上行这个人!”

欧阳玉清笑道:“各有各的追求罢了!有人习武是为了名震天下,有人习武只为了行侠仗义,更有人习武是为了考取功名。云上行不同,他习武,只是为了变得更强。”

江城子道:“强弱也需对比,他若不出世与人比较,怎知强弱?”

欧阳玉清道:“这可就是...”却忽然两眼一瞪,筷子指向一盘牛肉,嘴唇不住颤动,“有...毒...”话才说完,身子一挺,软绵绵地倒在了桌上。

众人见状大惊,纷纷丢掉筷子,忽觉头晕目眩困乏异常,双眼迷糊天旋地转,过不多久也砸在了桌上。

江城子在察觉异样的刹那之间,立时运起内力,以浑厚的内力生生按下药性,随后纵身一跃来到柜台之后,抓住掌柜衣领将其提起,怒喝道:“好你个黑心商家,竟敢下毒害人!”

掌柜吓得双腿发软,站立不稳,因被江城子牵着衣领,倒不至于软倒在地。他哆嗦着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向江城子道:“好汉明察,好汉明察!小人开店几十年了,一直本本分分做着小本生意,哪里会下毒谋害客人?”

江城子自是不信,拎拳便要砸去。

却听有人道:“喂!是你朋友自己吃错了东西,怎么把账赖到洪掌柜身上?”

“是啊!我在洪掌柜店里吃了十几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出过事?”

“分明是你故意设局,好诈骗谋财!”

酒馆之内,众人的指责声渐重,江城子的火气也是逐渐腾起,恨不得将这些人屠杀殆尽。

洪掌柜及时说道:“乡亲们,行了行了,谁也不愿意遇上麻烦事,但是遇上了也没有办法,我看这位客官已经够烦心了,你们还是消停些,各自吃饭吧!”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转过身,各自吃饭。

江城子眼珠一转,见洪掌柜面慈目善,全不像奸诈之人,斟酌片刻,还是将掌柜的放了下来,拱手抱拳:“抱歉,是我过于冲动。”

洪掌柜到底是个实在人,只是捋平衣领,抬手向上一指,“可能是你朋友在路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现在犯病了。楼上有客房,你将他们带上去稍作休息吧,我让小二帮你一把。”

江城子摇头道,“不必”,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随后转过身,走去桌旁,用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在鼻下轻嗅,并无什么异味。

他想:大约是蒙汗药之类,睡过一会便好了。

江城子先后抱起陆三川、苏青与栾不为送入客房,下了楼梯,正要去抱栾为,洪掌柜走来,将三枚碎银放在桌上,说道:“一间客房与一桌菜要不了这么多钱,这些银两是找你的。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啊,不能多收钱,不然心里不踏实。”

江城子朝掌柜微微一笑,正要收了碎银,忽然问道:“请问掌柜,你可知道剑山在哪?”

洪掌柜道:“剑山?你是说那座像剑一样笔挺的山吗?”

江城子并不知剑山究竟如何,但既然此山名为“剑山”,当是如剑一般的吧。他点了点头。

洪掌柜道:“你沿着外面的一条路一直走,走上二三十里地,便能看到那座山了。”

江城子道:“谢过掌柜,这些银子,便当作我的问路费了!”说罢,抱起栾为,大步上楼而去。

洪掌柜正要说些什么,见他离去,只是轻叹一口气,抓起三枚碎银放入怀中,嘀咕道:“真不知道这帮江湖客是怎么想的,银子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珍惜。”

第二卷 踏流 第五章 夏倾城

陆三川内力深厚,率先转醒,趴在桌上双眼未睁,只觉头痛欲裂。他右手抚在脑后,左手在桌上拍过三下,未摸到画剑,立时抬头睁眼,见自己坐在屋内,心下一阵诧异,脑袋左转右转,见江城子抱着画剑坐在地上,便即问道:“江前辈,我怎会在这里?”

江城子冷冷一哼,将画剑向他射去,“你们戒心太低,被人下了药!”

陆三川接住画剑,端详片刻,喃喃地道:“怎么会...”他眼珠四转,见栾氏兄弟趴在桌上、苏青躺在床上依旧未醒,便也不得不信,愣过一会,忽道,“欧阳兄弟呢?”

江城子低声道:“大约还在下面睡着!我与他并不熟识,自然不会将他一并带来。”

陆三川知晓江城子脾性,不敢反驳,只是说了一句“那我下去看看”,便出门而去。

他下了楼梯,却并未见到欧阳玉清,在酒馆内一阵查找,依旧一无所获,只好问洪掌柜,“请问,刚才趴在桌上的那个人呢?”

洪掌柜顺着他所指瞟过一眼,“你是说,之前和你一起吃饭的王茂?早就跑了。”

陆三川双眉一紧,隐隐觉得不妙,“王茂?他不是叫欧阳玉清吗?”

洪掌柜耸了耸肩,顾自打着算盘,计算上午的支出与收入,“我怎么知道,他一会自称王茂,一会自称欧阳玉清,前些天还自称陆三川。不过他只要吃饭付钱就行,其他的一概与我无关。”

陆三川听毕,神情极其严肃,回身上到客房,将一切与江城子告知,江城子听完之后却是哈哈大笑,“原来如此!他先前握了筷子转过一圈,已将迷药洒在了饭菜中,后催我们快快用餐,便是为了逼我们上勾了!江城子啊江城子,你纵横江湖几十载,居然栽在了如此粗鄙的手段中!”

陆三川垂着头,实在不知为何会如此。

江城子冷笑道:“小子,吃一堑长一智,你记住了!倘若不知对方底细,敞开胸怀无异送死!除非你早已听过他名号,知他豪放不羁高风亮节,才可与他举杯畅饮!”

陆三川点过头,转眼瞟向栾氏兄弟,见他们依旧未醒,心生一计,脱口而出道:“袁启明带着美酒回来了!”

栾氏兄弟果然立时转醒。

栾不为叫道:“门主!”

栾为叫道:“美酒!”

却只见绷着脸的江城子与笑盈盈的陆三川,还有空空荡荡的房间。

二人立时软了下来,各自抬手摸了一把面孔。

江城子冷笑了一声,“小子,你还挺聪明的!那青儿呢?”

陆三川抬头望了一眼苏青,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不仅因为江城子对苏青的称呼如此亲昵,还因为自己对苏青的复杂感情。他沉思许久,却是摇了摇头,“江前辈,不如将栾大哥、不为大哥和苏姑娘留在这里,我们二人去拜访夏婆婆吧!”

江城子冷冷地道,“想法倒是不错,但是这样不告而别好么?你可曾想过青儿醒来不见了你,会做如何想法?”

陆三川怎会不知?他正是不愿见到苏青满眼的关怀,才想丢下苏青离去。但既然江城子说了,他也别无选择,只好点了点头。

江城子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走去床边,在苏青耳旁轻声道:“陆三川有危险。”

“陆三川!”苏青立时睁开双眼一声尖叫,坐起便要下地。

江城子微笑着按住她肩膀,温言道:“没事的。我们已经知道了剑山所在,但是上山十分困难,你和千行门的留在这里,我和陆三川上山去,待见到夏倾城问清真相便回来。”

“可是...”苏青转头望向陆三川,见陆三川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也只好点了点头,抓住江城子胳膊说道,“那你们快去快回!可千万别让陆三川受伤。”

江城子微笑颔首,面向陆三川时,却又冰冷无情,“走吧。”

陆三川应了一声,与栾氏兄弟道,“栾大哥,不为大哥,你们且在这里稍作休息,我与江前辈去去就来。”便折身出门。

苏青伸着脖子望向陆三川出门而去,咬牙思索片刻,掀开被子下地,便要夺门而出。

栾氏兄弟双双拦在她身前,“苏姑娘!你还是休息吧!以你武功,去了反而会牵累他们!”

苏青虽向来冷血,一旦热起来,却是堪比那滚烫的岩浆,“谁说我会牵累他们,你们给我让开。”

栾氏兄弟对望过一眼,摇了摇头。

“你们给我让开!”苏青一声喝叫,见他们依旧没有让开的意思,奔到桌边抄起剑,抽剑向他们砍去。

栾氏兄弟与苏青武功本就不相上下,加之苏青有剑在手,又不能伤她,三两招之后便被苏青冲出了门。

苏青连剑也不插回鞘中,狂奔下楼,冲出门口时,陆三川与江城子乘在马背,已极速奔驰而过。

她只看到一个背影,转眼即逝。

苏青只是望着。过不一会,栾氏兄弟先后冲出酒馆,在她左右落定,说道:“苏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青又能如何?她只是不懂,为何陆三川临走前竟不看她一眼。

陆三川与江城子策马奔出二十里地,远远望见一座光秃秃的白山立在连成片的绿色之中。

那山笔直挺拔,山脚与山顶同宽,正如一柄巨剑插入云间。

陆三川忍不住叹到:“好一座剑山!”

二人驱马向剑山奔去,待到得山脚下,抬头望去,果见山崖光滑如洗,五丈以上才有一个小小黑点。那便是被剑痴整柄没入的宝剑了。

江城子下了马,将缰绳绑在一棵树干,走到山壁边上,伸手摸过一把,凉润似水。“小子,你先上!”

陆三川跟着走来,向上望去,只见三四个依稀黑点,“江前辈,还是您先请吧!”

江城子哼道:“少废话!要是我先上,你掉下去了我怎么知道?你先上,要是你轻功不济掉下来了,我也好托你一把。”

陆三川不再反驳,抬头望向那最近的黑点,纵身一跃,左脚稳稳踩在露出石外的剑柄,随后右膝一提,复向上腾去。

江城子在山下等候,琢磨陆三川当踏上第二十根剑柄了,再提身而起,双脚接连不断踏过剑道,直直往山顶冲去。

越往上,空气越稀薄且冷,而身体确是愈加疲劳。

陆三川踏上第五十条剑道,已可见依稀薄云,缠绕身间,待踏上第八十五条剑道,更是气喘吁吁,双眼模糊,但他心中知晓,此时只有往上,若是掉落下去,必死无疑。

他咬着牙,用力腾起,踏上第八十六条剑道,却不得不屈膝暂歇片刻,也是因为这短暂停歇,惹得身子僵硬,脚下一滑,自剑道坠落。

江城子及时赶到,一手抓住他衣领,大喝一声,犹如直上天际的大鹏,接连踏过剑道,“簌簌”冲到山顶,而后将陆三川随手扔在地上,睥睨而视,冷冷地道,“这么些程度就不行了!”

陆三川趴在地上大喘着粗气,一炷香之后才终于有了力气,艰难站起,不敢直视江城子,答道:“晚辈武功尚浅,还需多加锻炼。”

江城子哼了一声,“知道就好”,迈步走去。

二人穿过一片树林,见一座茅屋坐在空地之上,一想便知此乃夏倾城住所。

江城子虽然资格深老,但对于剑痴的女儿,仍是不敢过于嚣张。他走到茅屋五丈以外,对着茅屋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启喉说道:“晚辈江城子特来拜见夏前辈!”

茅屋内并无响动。

陆三川跟上前,在江城子身后一步站定,同将身子埋得甚低,恭敬道:“晚辈陆三川特来拜见夏前辈!”

茅屋内依旧没有响动。

江城子与陆三川望过一眼,深觉怪异,便向前迈了一步,却在此时,有四枚银针朝他们二人射来。

二人各自施展乾陵虚步,躲过银针,随后退出三步之外,只听茅屋内有人冷冷地道,“既然都能躲过我的银针,还怕什么!”

江城子道:“此为敬而非惧。”

茅屋内的人笑过两声,“算你嘴皮子机灵,进来吧!”

二人齐齐走去,走上木阶梯来到木门之外。江城子抬起手将要叩门,却是犹豫了片刻。

门忽然打开,飘来悠悠的琴瑟之声。

陆三川定睛一看,只见屋内正中坐了一名女子,身着大红衣裳,正自弹琴,琴声幽怨,似在诉苦。

过得片刻,那女子抬起头来。

这哪里是被称为“婆婆”的人该有的面容?柳眉细长、凤眼娇媚,那肌肤宛如新生婴儿,白嫩柔滑,吹弹可破。

陆三川多看了一眼,却正好被夏倾城捉了个正着。夏倾城莞尔一笑,问道:“小鬼,婆婆我,生得这样好看么?”

陆三川立时收起目光转移视线,大是窘迫,“夏前辈,实在抱歉!我听闻你是剑痴前辈的女儿,又听别人称你为夏婆婆,猜想你当是一位白发老妪,没想到,没想到你竟这般年轻貌美。”

夏倾城“咯咯”笑过几声,过不一会便又失神落寞,轻轻拨弄着琴弦,“可为何,他就看不上我呢?

第二卷 踏流 第六章 大事不妙

陆三川不知夏倾城口中的“他”指代何人,便不敢随意接话,只是挺挺地站着,过得片刻,夏倾城抬起头来,将二人一番打量,视线在陆三川右手的画剑停过片刻,又露出浅浅笑容,问道:“说罢,所来何事。”

陆三川这才从怀中掏出那一包三枚银针,给夏倾城递去。

夏倾城轻抬玉手,将那薄薄一包接在手中,剥开粗布,捏起一枚银针放在眼前细看,过不一会便道:“这是黑风寨的拈花针。”

陆三川与江城子异口同声道:“黑风寨的拈花针?”

夏倾城点了点头,却又“咯咯”笑过两声,将那枚银针展示给陆三川看,“你看这银针,尾端像不像麻花?”

陆三川定睛一看,果见如此,不由得心下一阵烦乱,想到:为何会是黑风寨的?难道,陈止章剑法已成,领着黑风寨前来挑事了?

夏倾城只是将那枚银针放回,重新用粗布包住,交还给陆三川,见着陆三川将其接过放入怀中,似要行礼作别,面色随即阴沉,声音也低了几分,“就这样?”

陆三川以为自己礼数不周,便将身子埋得更低,向夏倾城深深作揖,“多谢夏前辈点拨!”

夏倾城幽幽地道,“他就没有托你带什么话给我么?”

陆三川不明白夏倾城口中的“他”究竟是谁,思来想去,答不上话,却见夏倾城轻舞双袖,向他拍来,他立时跃出一丈之后,双脚架开,左手摁住剑柄,并不出剑。

夏倾城轻身而起,整个人宛如天女,飞在半空,两条袖子软绵绵地飘在身周,却忽然向陆三川激射而去。

陆三川向右一个滚翻躲过,大叫道:“夏前辈,这是何意!”

夏倾城并不作答,两条袖子接连出击,五招之后,见依旧伤不了陆三川,才落了地,从墙边捡起一柄剑,拔剑向陆三川攻去。

江城子忙退后三步,并非因为怯弱。他看出夏倾城招式之间全无杀气,似乎只是为了试探,亦或是为了好玩,便不打算出手,只做一个观众。

陆三川无奈之下,只得抽出画剑,但毕竟他与夏倾城无冤无仇,自是不敢痛下杀手,只是防御招架,全不回击。

夏倾城虽为剑痴女儿,轻功暗器尤为擅长,剑法造诣却是不高,连出十招,皆被陆三川稳稳挡下,情急之下,暂收长剑,激射而出,一剑立时化为三剑。

江城子远远地望着,却是神情大变,暗暗惊道:画剑三风!

但这招画剑三风却是徒有虚表,陆三川只是倚仗反应,将三剑各自挡下,随后撤出一步,喊道:“夏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夏倾城以极其俊俏的手法归剑入鞘,淡淡笑道:“小子,剑法不错,难怪他会把这柄爱不释手的宝剑传给你。”

陆三川这才明白,原来夏倾城口中的“他”指的是林中立。他也收剑站定,向夏倾城抱拳行礼,答道:“夏前辈,在下并非林前辈弟子。”

夏倾城笑了一声,“那他为何会把这画剑交给你?小子,你不仅学到了他的剑法,还学到了他扯皮的功夫。看你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又是一个祸害姑娘的妖精呢!”

陆三川不知她这话是褒是贬,垂下头,低声说道:“夏前辈,在下的确不是林前辈的弟子。”

夏倾城道:“那你与我说说,你这剑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偷来的不成?”

陆三川道:“这剑是在下从十堰的一家铁匠铺捡来的。”

“捡来的?”夏倾城笑了一声,“你是说,他在福建信手将画剑向上一扔,画剑便飞到了十堰的铁匠铺?”

陆三川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

夏倾城立时冷下脸来,“还是说,他已经不在福建了!”

陆三川只得将实情告之,“这剑的确是我在十堰的一家铁匠铺捡来的。至于林前辈,听贺安贺前辈说,他曾去过福建寻找林前辈,林前辈早已不在人世。”

夏倾城顿觉天地无声,黯然失色,回过神来时,已是泪水盈盈,“你...你说什么?”

陆三川见夏倾城泫然欲泣,心下也是愧疚难当,垂下头,低声说道:“林前辈早已不在人世。”

夏倾城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盯着陆三川手里的画剑顾自小声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武功那么高...怎么会...”过得片刻,猛地抬起头,对着陆三川大叫道:“小子,你骗我的是不是!!”

陆三川正色道:“在下若有半句妄言,天打五雷轰!”

夏倾城忽然一声惨叫,骤然向上腾起,双袖成舞捅穿屋顶,踩在屋顶上向着天空大叫道:“云上行!云上行!你师弟被人杀了!云上行!”过得半晌,无人应答,她又是一声惨叫,眼泪汩汩流下,如同一支梭箭,卷着衣袖疾飞而去。

陆三川不知他们三人有何纠缠,但见夏倾城这般悲恸,倒也猜到一分,转身与江城子望了一眼,江城子稍稍度量,说道:“看来大事不妙!”

陆三川立时道:“我也这样觉得!倘若果真是黑风寨灭了千行门,这是不是意味着,南北两派即将开战?”

江城子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忽道:“青儿还在山下!只怕夏倾城失了心智,大开杀贼!快走!”

二人立时冲出屋外,来不及多想便自山顶跳了下去。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从这剑道下去却比上来容易得多,只需脚尖在剑柄轻点一下,并不费多大力气,便下到了山脚。

江城子率先骑上马,顾不得落在身后的陆三川,立即拍马赶去。

凉石镇依是原来模样,屋房街道,农夫行人,各自安好。

江城子将马停在华生酒家门外,冲进酒馆,直入客房。

栾氏兄弟正坐在桌旁,各怀心事。

栾为已数日不曾喝酒,嘴巴痒得厉害,但目前情境之下,的确不宜喝酒,只好兀自强忍。

栾不为心中时时牵挂着袁启明。他依然不愿相信袁启明会丧失本性杀害手下。他与栾为本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处处受人嫌弃遭人排挤,是袁启明收下他们兄弟二人,带入千行门,给他们衣食,教他们习武。数十载的相处之中,袁启明的悉心关怀令他甚是感动,他早已决定为袁启明赴汤蹈火,却在这时候,生出了这样的枝节。

栾不为右拳重重砸在桌面,低声忿道:“一定不是门主干的!”

便在此时,江城子推门而入,见栾氏兄弟好端端地坐在屋内,脑袋一转,见苏青坐在床边,安然无恙,才轻舒了一口气。

栾氏兄弟听见开门声,立时站起,同向江城子打招呼行礼。

苏青转头,见江城子,忙起身迎上前去,问道:“义父!陆三川呢?”

江城子笑了一声,迈步进屋,“你就记挂着陆三川。”

苏青脸颊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过不多时,陆三川进到屋中。

苏青仰起头,细细查看陆三川面孔,见他眼角脸颊各处并无伤痕,才放下心来,问道:“情况如何?”

栾氏兄弟亦是紧张,直直地望着陆三川,等候他开口说明此事与袁启明无关。

陆三川顿了片刻,说道:“夏前辈说,这三枚银针是黑风寨的。如此说来,行凶者当是黑风寨的人。”

栾不为吐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阴了连日的脸终于露出笑容,与栾为说道:“我就说,绝不会是门主干的!”

栾为亦是松懈下来,与栾不为点头致意。

苏青的面色却是愈加难看,“你是说,黑风寨的人已经动手了?”

陆三川点了点头,“看来情况不容乐观,眼下,中原五杰、十生为了抢夺刀谱各自为敌,如何应对黑风寨的侵袭?”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栾氏兄弟才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思索应对之策。

栾不为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将眼前的私人恩怨放一放!黑风寨何其强大,倘若我们各自为营,定被黑风寨各个击破!少主,我们还是快些去通知他们吧!”

江城子道:“通知了又如何?以这帮人的脾性,听过之后定会嘲讽几句,随后再以帮务繁忙为辞,不愿插手。”

栾不为急道:“可事已至此,难道他们还会作壁上观么?”

江城子道:“除非那把火已经烧到了家门之外,不然,他们定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陆三川道:“成或不成另当别论!至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江城子斜眼瞟向陆三川,哼了一声,道:“那你说说,该当如何?”

陆三川道:“依我看来,当先去通知柳前辈。柳前辈与家父私交甚密,定会出手相助。到时我们再与他一同去找诸位同道。柳前辈乃是五杰之一,厚德重望,有他出马,不必担心。”

栾不为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事不宜迟!少主,此去咸安必经过宜昌,不如先去宜昌拜访白中旭。”

陆三川点了点头,“这就出发!”

第二卷 踏流 第七章 愣头青

一行人快马加鞭,急向宜昌赶去。因知事关重大,路上一分钟也不敢耽搁,直驱马驰入宜昌,奔向白虎帮,却被两名守卫拦在门外。

陆三川急道:“还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在下陆三川,有要事求见白帮主!”

“陆三川?”两名守卫听毕,互望一眼,哈哈大笑道,“我他娘的还陆本炽呢!快滚!”

栾不为面露愠色,向前跨出一步,朝两名守卫拱手行过礼,正色道:“在下千行门栾不为,有要事求见白帮主!”

其中一名守卫冷冷笑过一声,森然道:“今天怪事可真多,一会陆三川,一会千行门,喂,臭小子,你以为爷爷眼瞎耳聋吗?千行门遭高人灭门,江湖上已是人尽皆知。你却还来冒充什么千行门栾不为,荒唐!”

“你!”栾不为双眼一瞪,便要冲上前去用武功证明自己。

江城子横手拦在他身前,提起双手抱拳,下巴却也是微微扬起,甚是高傲,“在下江城子,有事找白中旭。”

两名守卫互望过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哟,江城子?我还林中立呢哈哈哈哈...”

栾不为哼了一声,道,“如此无知无礼,难怪只能当一条看门狗!”

那两名守卫立时怒发冲冠,向栾不为厉喝道:“你说什么!”

江城子已无耐心再与这两人费舌,顾自走上前去,踏上石阶。

那两名守卫见状,纷纷抽出剑来,横在身前,大叫道:“我叫你上来了吗?”但见江城子面色冷峻横眉冷目,竟觉脊背发凉,向后退了一步,“你若敢再往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城子慢慢悠悠地,向前迈了两步。

那两名守卫自知被人看扁,为找回颜面,大叫一声,挥剑冲上前去。

江城子双脚挪腾轻动,以灵活步伐躲过二剑,随后左右双掌齐出,劈在那两名守卫胸口,那二名守卫一声惨叫,各自撞在大红木门,继而摔落在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江城子冷冷地道:“这算是给你们的一点教训!”言毕,款款走至大门之前,两脚架开马步,气运丹田,双掌排出,一声巨响过后,那厚重的木门竟裂开一道微微细缝。

倒在地上的两名名守卫见此情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双眼,于心底感激江城子手下留情。

又是一声巨响,江城子双掌排出,将那木门打得四分五裂。

那两名守卫,躺在地上,各自抱住脑袋,哀嚎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江城子视若无睹,顾自踏过门槛,走进院中。

陆三川等人纷纷跟上前去。

前院,正有不少白中旭的私收弟子习武切磋。说是私收弟子,白中旭并不会倾尽毕生所学教授他们,只是教他们一些基本拳脚套路,半年之后考核,过关的留下来为白虎帮所用,不过关的,便哪来回哪去。

林络是一众私收弟子之中,天赋最高的,花了不过三个月时间,便将白虎帮的基本拳法“虎卧”学得出神入化,凭借“虎卧”,击败白虎帮四大堂主其中三人,最后因体力不支,败倒在青龙堂堂主段成弘手下。

那时,白中旭发现了林络的过人之处,但毕竟林络是外姓人,白中旭不敢对他过于亲近,设立了一十九道试题,考验林络思想品行习惯种种,最后发现林络虽然武学天赋奇高,脑子却并不怎么好使,只要对他够好,他便会对你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半年时限将至,林络已学成了白中旭大部分武功,虽然内力稍欠,却也是白虎帮排名第二的好手。

一众私收弟子见江城子打破木门强闯而入,虽然惊恐万状,仍是有序地列成阵形,意图阻止江城子继续向前。

另有一人喊道:“你们在此拦下他们!我去通知帮主!”折身往深处跑去。

江城子冷冷一笑,顾自低声说道:“早去通报不就好了!”

一众私收弟子齐齐盯着江城子,见江城子虽然皱纹横生,却是精神矍铄双眼如炬,气质极为不凡,显然是修炼多年的武林前辈。虽然各自嘴上没说什么,心下却已打起退堂鼓。

人群之中,却忽有一人腾身而起,握拳攻向江城子。

正是那脑子不太好使的林络。他不知江城子是何许人也,但见江城子打碎木门闯入院中,也知晓这个强闯之客武功高深莫测,此时挺身而出,一方面是为了守护白虎帮,另一方面,他已厌倦了白虎帮的泛泛之辈,见有强者,自然迫不及待地想去切磋过瘾。

江城子却是不把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放在眼中,见拳逼来,右掌轻巧切在林络肘窝,左掌随即劈出,正中林络胸口。林络双脚还未落地,便又身子一轻,向后飞出一丈之外,摔在地上。

众人眼见院中最为厉害的林络都被江城子轻而易举打败,愈加惶恐,颤抖着双腿缓缓后撤。

江城子一声冷笑,“井底之蛙,不知天宽地阔。”

他那一掌虽然力道刚劲,却并未使上内劲,故只是将林络击飞,受点皮肉之苦。过不一会,林络鲤鱼打挺而起,虎视眈眈地盯着江城子片刻,弯曲膝盖,双腿如同弹簧,激射而出,两只拳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奔驰疾啸,以重振信心。

江城子望之,不觉好笑:“花拳绣腿,敌不在而激劲,白做功夫!倘若果真以命相搏,不等对方出手,你便自己力竭而亡了!”话音刚落,腾身而起,不做半点多余动作,待将与林络相撞,才出双脚,一脚逼停林络双拳,一脚正踹在林络胸口。

这一脚,江城子用上了五成力道。

林络顿觉体内一阵荡漾,胸口又闷又痛,难以言表,身子向后疾飞二丈之外,摔在地面又迅速弹起,凌空滚翻数圈。他利用腰力使双脚着地,右手撑在右膝,左手捂着胸口,复向后滑行余丈。待稳住身子,已有鲜血自嘴角流出。

白虎帮一众人齐呼道:“林大哥!”

林络赶忙伸手,意示他们不要慌乱。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知道,白中旭没来之前,自己不能倒下。

林络轻运真气,理顺呼吸,气顺之后,再次腾起,向江城子狂奔而去。

江城子一声冷笑,却也有些佩服这个不服输的小子。

陆三川在江城子身后,暗自担忧林络情状,心道:他若是再吃江前辈一掌,必死无疑!我们是来寻找白前辈商谈要事的,倘若伤了白虎帮帮众的性命,白前辈如何能够安下心来听我们说话?

想到这里,他便使起乾陵虚步,插身拦在江城子面前,画剑并不出鞘,刺向林络肋间。

林络双眼一斜,见又多出一个人来,毫不犹豫,右手成掌侧向截住陆三川画剑,左手握拳,砸向陆三川面孔。

陆三川暗忖他内伤过重,便只是提拳迎接,岂料林络虽然身受重伤,每一拳仍是竭尽全力。两只拳头撞在一起,一只紧绷全力以赴,一只软绵绵的。

陆三川只觉右拳砸在坚硬铁锤,关节砸得咯咯作响,更被林络的内力侵入经脉,内息顿时紊乱,不得不连退三步。

林络见此,信心大增,右脚蹬地喝出一气,挥拳复来。

陆三川咬牙稳住身子,见林络再次攻来,也是有些心烦意乱,左手握着画剑横切竖劈。

毕竟画剑并未出鞘,林络全然不在意,只是抬臂阻挡,任由画剑劈在手臂,随后左右开弓,将陆三川打得节节败退。

栾氏兄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拔剑上前,但林络毕竟有伤在身,若是自己出手相助,实在有违江湖道德。

苏青同是心急如焚,见陆三川已然落于下风,便要拔剑。

江城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拦下,轻声道:“若是败给那个人,便说明他并无多少天赋。”

十回合过后,陆三川挨了三拳,心下已然明了:倘若自己全力以对,只需一拳便可将他送去黄泉,但林络毕竟是为了守护白虎帮,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死于非命。

林络双拳激舞,接连喷射,看似占了上风,却拿不下一场胜利,时间一久,他便有些恼怒,大喝道:“只会后退,算什么英雄好汉!”说话间,右拳凝聚浑身之力,向前轰出。

陆三川两眼一瞪,终于不顾其他,也跟着汇集内力,凝在右拳,向前轰出。

忽冲来两个人影。

一人道:“林络,闪开!”

一人道:“小子,下手太重了!”

一拳一掌撞在一起,片刻之后,那两人各自腾身而起,在半空翻过半圈,稳稳落地。

一人乃是江城子,面带微笑泰然自若。

一人乃是白中旭,双眉轻锁面色煞白。

显然方才一阵碰撞,江城子为胜。

白中旭暗暗运气,强压下作乱的真气之后,才开口说道:“江前辈不愧为一代宗师,这一掌可险些要了敝人性命!”

江城子微微一笑,“你早些出来,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白中旭立觉不快,碍于技不如人,不好发作,只是双手抱拳向江城子行过礼,道:“怠慢了!里面请!”

第二卷 踏流 第八章 愁深

白中旭与江城子在前,陆三川等人与林络在后,一行人进到忠义堂中,各自落座。白中旭坐主位,江城子坐宾位首座,陆三川次之,栾不为、栾为、苏青依次排开,唯林络站在白中旭身后,注视着陆三川,眼中净是渴望。

陆三川同是不服,与林络对视片刻,转望向白中旭。

白中旭将手一挥,道:“上茶!”便有帮众端茶上来,放在诸人身旁的茶几上。

白中旭拱手道:“一代宗师江城子大驾光临白虎帮,真叫白虎帮蓬荜生辉呀!”

江城子并不搭理他,顾自端茶解渴,说道:“闲话少说,此次前来,的确有要紧的事!”

白中旭暗自不爽,心道:好你的江城子,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我敬你是前辈才奉承你几句,你倒好,连基本的客套都略了!虽然如此,他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笑道:“白某洗耳恭听。”

江城子道:“千行门被屠一事,你可有听说?”

白中旭道:“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白某自然有所耳闻。”

江城子道:“那你可知,是谁人为之?”

白中旭道:“据知情人士透露,千行门被屠当晚,有龙吟之声传出。”

栾不为立时变了脸色,低声道:“白帮主的意思,是门主屠杀了手下?”

白中旭循声望去,见是栾不为,不由得双眼一亮。他与千行门打过几次交道,知晓千行门双琼之一的栾不为生性严谨一丝不苟,是个难得的人才,“原来是不为兄弟,白某并非信口雌黄,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告知,至于此事是否是袁启明干的,我却也并不清楚。但眼下千行门已去,不为兄弟若是不嫌弃,留在白虎帮如何?我正缺一个副手呢!”

栾不为一心惦记袁启明,怎会入白中旭麾下?听白中旭说“不知事实如何”,重重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我定会查明真相,还门主一个清白!”

白中旭笑了一声,暗忖:好一条赤胆忠肝的汉子!

江城子转头望向陆三川,陆三川接住眼神,双手抱拳与白中旭行过礼,说道:“白帮主!”

白中旭见陆三川,眼珠一转,果见陆三川手里握着画剑,视线与表情同定了一定,笑道:“陆贤侄有话要讲?”

陆三川道:“我们数日之前曾去过千行门,那时,千行门便已无活口,不过我曾与凶手交过几招,那凶手暗器功夫与轻功极为了得,用这三枚银针,射杀了姜恩言。”说罢,从怀中掏出布包,向白中旭递去。

林络走来,接过布包递给白中旭。

白中旭打开布包,捏起一枚银针,放在眼前转了一转,“这是?”

陆三川道:“依据杀人蜂夏前辈所言,这是黑风寨的拈花针。”

白中旭双眉一挑,“黑风寨?”

陆三川神情极其严肃:“正是!剿灭千行门的并非袁叔,而是黑风寨!”

白中旭大笑过几声,“哈哈哈,荒唐!南北两派相安已久,黑风寨怎会无缘无故剿杀千行门?况且,你说你到达千行门之时,千行门便已无活口,凶手又怎会仍留在宅中?”

陆三川道:“我去荆州之前,曾在十堰偶遇戴恩德戴前辈与黑风寨四人。孤雁剑已被黑风寨夺得。南北两派虽然相安已久,但中原武林始终压他们一头,他们自然不服,此次前来中原夺剑又剿灭千行门便是一个开战信号,至于凶手为何会留在宅中,想来是故意给我们留下线索,以示挑战。”

白中旭眯起双目,望了画剑一眼,却又是一声冷笑,“孤雁剑已被黑风寨夺得?你可知孤雁剑本为何人所有?”

陆三川道:“剑痴前辈!”

白中旭道:“那你可知,剑痴前辈武功多高?”

陆三川道:“与天齐高!”

白中旭冷冷地道:“原来你知道!你觉得黑风寨有那个能力从剑痴前辈手中抢夺孤雁剑吗!”

陆三川道:“并非如此。忠远镖局接了一镖,所押之物正是孤雁剑,他们是从忠远镖局手中夺的孤雁剑。”

“忠远镖局?”白中旭见陆三川信誓旦旦,全然不似信口胡说,心下已稍稍明了,却说道:“哼,满口胡言!仅凭这三枚银针,便断定此事是黑风寨所为?我看你是为了给袁启明洗脱罪名,才栽赃给黑风寨的吧!”

陆三川沉下脸,稚嫩的脸庞微露庄严霸气,“是非对错,与感情无关!眼下大敌当前,我陆三川怎会不辨正邪!白帮主,还望明察!”

白中旭倒也吃惊,不过片刻,随即转冷,“白某还有要事在身,便不与诸位洽谈了!送客!”

林络走上前来,盯着陆三川抱起双拳,将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请!”

陆三川无奈之下,只好与白中旭作别,与江城子等人大步走出白虎帮。

待陆三川等出了忠义堂,白中旭小声吩咐林络道,“去将黄玉恒找来。”林络急匆匆跑出忠义堂,过不一会,白虎堂堂主黄玉恒走入忠义堂,拱手向他行过礼,“参见帮主!”

他忙提手制止,吩咐道:“玉恒,你带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忠远镖局。”

黄玉恒道,“是!”便即出门而去。

陆三川走下石阶,回身望了一眼门上匾额,与江城子问道:“江前辈,白帮主不愿相信我,眼下我该当如何?”

江城子哼了一声,态度并不友好,“问我作甚?”

陆三川自讨没趣,讪讪一笑,心中举棋不定,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便道:“大火一路赶来又累又饿,我们还是先找一家客栈稍作休息,饭饱之后再做打算。”

五人便就近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三间客房。陆三川本打算在大堂用餐,江城子低声在他耳旁道:“大堂人多眼杂,你手中的画剑恐会引起慌乱,还是上楼为妙。”

陆三川点了点头,与小二说道:“劳烦送些饭菜到房间。”

小二一声吆喝,正要迈入后厨。

江城子又喝道:“再加两坛美酒!”

栾为一听有酒可以喝,立时来了精神。

陆三川本想劝止,但见栾为兴致勃勃,于心不忍,只好上了楼。

五人聚在一间屋中,陆三川、江城子、栾氏兄弟坐在桌边,苏青坐在床上。

屋内一片死寂,各人心中各有想法。

陆三川愁的是无法取信白中旭,眼下岌岌可危,白中旭却仍夜郎自大,这可着实难办。

栾为心道:终于有酒可以喝了!

栾不为胸口烦闷,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自己:难道果真是门主干的么?不!一定不是门主!

苏青时不时瞟向陆三川,脸上哀怨隐现。

过不多时,小二推门进来,闻见屋内压压怨气,不由得一阵激灵,赶忙将两坛美酒放在桌上,丢下一句“菜正在炒”,赶快出门而去。

栾为见着酒坛,涎水爆发,不住地往下咽,但见无人动手,也便只好干望着。

江城子抬起手,取下倒扣在封坛的酒碗,一一放在桌上。

栾为立时抱起一只酒坛,拍去封坛,酒香自坛口溢出,醇厚无比。他贪婪地吸了一口,为江城子倒了满满一碗酒,“来,前辈,我敬你!”

江城子不等他为自己满上,顾自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栾为大叫道:“前辈好酒量!”也便将碗中酒一口干下。

江城子咽下酒,只觉喉咙火辣辣地似有火烧,忍不住长长呻吟,大叹道:“啊!二十几年没喝酒,这酒还是这么难喝!”言毕,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一口喝下。

苏青见江城子饮酒如饮水,甚是心疼,想要劝阻,但见江城子举杯仰脖干净利落,显然心事重重忍耐已旧。

栾为虽恨不得独享这两坛美酒,但见陆三川与栾不为眼巴巴地看着,颇觉失礼,便给另外三只酒碗各自倒上美酒,一碗递给陆三川,一碗递给栾不为,一碗走去床边递给苏青。

陆三川与栾不为心中苦闷不得化解,也是愁得很,端起酒碗一口干下。

苏青小声谢过栾为,捧着酒碗,只是喝了浅浅一口,便将酒碗放在一旁,望着四人。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陆三川喝了一碗,栾不为喝了一碗,栾为喝了两碗,嫌酒难喝的江城子却连喝三大碗,已是满脸通红双眼迷糊,显然已醉。他仍不满足,抱起第二坛酒,一掌切出,将封坛连着坛口一起切下,抱起酒坛大口畅饮。

栾为见着美酒不断自江城子嘴角溢出,心痛不已。他一手抓着酒碗,一手抓在桌沿,嘴半张,眉轻皱,恨不得扑上前去 舔 舐江城子粘满酒的脖子。

过不多时,酒坛枯竭,江城子将酒坛随意一扔,砸在地上四分五裂。他脑袋晃了几晃,忽然咳了一声,有几滴酒咳出,向陆三川飞去。

栾为立时站起,探身张嘴,将那几滴酒收入嘴中。

陆三川见江城子如此,大为不解:在医馆初见江前辈,江前辈面慈目善,极易相处,怎现在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又是冷漠又是大醉。

第二卷 踏流 第九章 撒泼

江城子自头到脚,被酒灌了个彻彻底底,连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仿佛饿极的野兽。

陆三川见状,大是担心,暗暗将画剑握紧,心道:倘若江前辈发起酒疯,胡乱动手,我定拼尽全力将他拦下,保护栾大哥等人逃走!

过不一会,江城子摇摇晃晃、慢慢悠悠站起,踱到陆三川身旁,抬起右手指向陆三川,含糊不清地道:“你,起来!”

陆三川不知江城子要做什么,手握画剑随时待出,盯着江城子小心翼翼站起。

江城子却是拍了拍自己胸口,说道:“打我一拳。”

陆三川有些吃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与身旁的栾为对望过一眼,不敢动手。

江城子见他只是傻愣愣地站着,颇为不悦,双眉一皱,大声喝道:“打我一拳!”

陆三川无奈之下,只得挥起右拳,象征性地轻轻砸在江城子胸口。

江城子并不满意,用力捶着自己胸口,说道:“用点劲,对准这里。”

陆三川便加了劲道,一拳打在江城子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江城子仍是纹丝不动,愈加不满,大喝道:“我叫你用力。”

陆三川知晓江城子武功高强内力深湛,就算自己拼尽全力,也一定不是江城子对手,但此时江城子醉得稀里糊涂,倘若自己全力以赴,说不定果真会伤了江城子。他便暗暗运起内力,用上三成力道,一拳打在江城子胸口。

江城子立时身体一软,坐倒在地上,却是蹬脚撒泼嚎啕大哭。

众人当即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江城子良久,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陆三川抬起右拳放在眼下粗粗一看,只见四根玉柱白嫩细滑,拳峰却已然生出老茧,显然经历了风霜。他心道:这样的拳头,竟能打哭江前辈?

江城子哭声愈加凄厉,过不片刻,却戛然而止,转头向陆三川望过一眼,又大哭起来。

陆三川慌了手脚,忙蹲下身去,似安抚婴孩一般安抚江城子,“江前辈,乖,不哭了,我...我请你喝酒。”

江城子双脚乱蹬,手掌拍打着地面,哀嚎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陆三川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向苏青求助,苏青只是抿嘴偷笑片刻,傲娇地别过头去,心道:哼,让你平时不理我。你要是过来拍拍我肩膀,我就帮你。

陆三川见苏青转移视线,以为她不愿伸手,无奈之下,只得问道:“什么日子?”

江城子哭得愈加凄惨,眼泪如同屋顶融化的积雪,哒哒往下淌个不停,与他的脸庞、名声极为不符,“夫人...夫人死了...夫人死了...啊...啊...”

以武功而论,如今江城子堪称天下无敌;以名望而论,江湖中人听闻“江城子”这名字,无不肃然起敬。但正是这泰山一般高大雄伟的男子,心中也有一片柔软地。

陆三川立时明了,原来江城子的这般突变,只因夫人死去。他垂下头,握住江城子的右手,黯然道:“江前辈,请节哀。”

栾氏兄弟虽不曾见过江夫人,但见江城子这般的武林强者喝醉显露真性,也知他对夫人的一片痴心,各自低下脑袋,默默哀悼。

苏青终于不再傲娇,缓缓转过脑袋,望着大哭的江城子,心下却是无比羡慕:倘若我死了...陆三川会这般伤心么?

江城子哭了许久,断断续续地道:“夫人...夫人要我保护你,要我助你成为绝顶高手...可你这般无能...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助你成为绝顶高手...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下去陪我夫人...啊...”正哭着,江城子忽然大叫一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陆三川自惭形愧,低下头,却想起年幼时曾见过的一副画面:书房,一片昏暗,桌角的一盏烛火亮着微光。书桌正中摆着一张柳含烟的画像。陆本炽坐在书桌前,望着柳含烟的画像,一边饮酒,一边暗自伤神,明明眼泪止不住地流,却强忍着不哭出声。

父亲那时,大约也是这般心情吧。

.

屋内,一人睡着,一人愣着,一人羡慕着。

栾氏兄弟互相望过一眼,抬手轻拍对方臂膀。

小二推门而入,才进屋,便嗅到一股渗人怨气,不禁止住了脚步。

众人回过头时,小二双腿已是不住打颤。

陆三川朝桌子丢了一个眼神,声音有些嘶哑:“劳烦,将饭菜放在桌上吧。”

小二忙应了一声,两只眼珠不住左右打量,见栾氏兄弟并无动作,才敢一步一步走进屋内,将托盘放在桌上,随后迅速撤出房间。

陆三川叹了一口气,抱起江城子站起,与众人道:“你们先吃吧,我抱江前辈先去休息了。”

栾不为赶忙站起,去到门后,为陆三川打开门。

陆三川走至门口,向栾不为点头致过谢,才去到隔壁房间,将江城子放在床上。

他取过毛巾,浸入脸盆中,拧了个半干,到床边坐下,细细地为江城子擦了一把脸。

苏青端着一碗盖着些许菜肴的饭走入屋内,将碗放在桌上,轻声道:“吃点吧。”

陆三川凝视着江城子面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动身。

苏青叹了一口气,重新端起碗来到床边,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而后在陆三川身旁坐下,为江城子捂实被子,“义父对于他娘子可真是用情至深。”

陆三川抬头望了她一眼,“义父?”

苏青含笑点头,将经过如实告之。当然,她并没有讲“燕女”的来源。

陆三川这才明白江城子为何对苏青报以微笑。他对江城子的怀疑一扫而空,对于苏青却是愈加警惕:这个女人果真狡诈至极,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竟拉拢江前辈。

苏青又将案几上的那碗饭轻轻拉过一寸,望着陆三川侧脸,有些心疼:“吃点吧,一直饿着,不好的。”

陆三川斜眼瞟向那碗饭,心道:她怎会如此好意?定是在这碗饭中下了毒!他没好气地道:“放着吧,我饿了自然会吃。”

苏青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垂首低眉,黯然伤神,过不片刻便又强打起精神,抬起头,没话找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陆三川冷冷哼了一声,心道:果真如此!提前知道我的计划,好做部署么!他道:“江前辈眼下醉得不省人事,我们还是先在宜昌住上一晚,明日再做打算。苏姑娘,连日赶路,你定是累了吧,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苏青听他漠不关心的体贴话语,竟笑逐颜开,应道:“好!那我就先去休息了!”说罢,将那碗饭又拨了一拨,“饭我放在这了,你要记得吃!”一蹦一跳地出了屋。

陆三川只是从床底下拉出夜壶,将那碗饭尽数倒进夜壶之中。

日暮,渐凉。江城子睡得正熟,双手叠在小腹,时不时咂咂嘴,喊一声“轻诺”,宛若一个长着苍老面孔的垂髫孩童。

陆三川不需思考便知晓,江城子口中的“轻诺”正是江夫人的本名,可他却怎么也想不通,到底要爱到什么程度,才能这般刻骨铭心,哪怕在没有意识的梦里,也都是对方的影子。

“可能因为江夫人陪江前辈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可能是江夫人的美貌吸引了江前辈。”

“可能是江夫人救过江前辈。”

而实际上,江城子这般爱护、惦记江夫人,仅仅是因为江夫人的一句话。老东西,你带我走吧。

你肯抛下一切跟我走,我也愿意倾尽所有来待你。

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陆三川叹了一口气,站起走去开门,见是苏青,双手端着一只碗,碗内盛着面条,其中夹杂着青菜与牛肉。

苏青捧起碗,笑靥如花,“我和栾大哥他们都吃过了,你也吃一点吧。”

陆三川避开她的目光,从她手中接过碗,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入屋。

苏青也跟着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食指勾着食指,伸长脖子向江城子望过一眼,小声道:“义父还没醒呢!”

却忽然听江城子喊了一声“轻诺”。

苏青忍不住捂嘴偷笑,笑过之后却是长长的失落,忍不住偷瞄陆三川,见陆三川背对着自己,走到桌边,将那碗面放在桌上。“你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三川点了点头,转过身,正要逐客,见苏青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忍说些残忍无情的话,只是轻声说道:“我会吃的,苏姑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苏青见他说话这般温柔,甚是欢喜,裂开了嘴,应道:“好!你可一定要吃完!我的牛肉一片未吃,都放你碗里了!”言毕,觉得自己的话过于赤裸暧昧,脸颊一红,转身跑出门去。

陆三川笑过一声,却忽然想起张戈所言,面孔渐渐冷峻。他握起筷子,插入面中,将那一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而后将那碗面倒入夜壶之中。

直至深夜,陆三川换上一身夜行衣,从窗口直跃上屋顶,向白虎帮奔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十章 阴谋

陆三川总是觉得,人多眼杂时不便吐露内心真实想法,只有夜深人静,二人相对,才是最好的长谈时机。

他双脚接连踏过屋顶,身轻如燕,穿梭在黑夜之下,过不一会,便踏上了白虎帮围墙。

围墙之内,虽说不上灯火通明,也是一片敞亮。院子里,石灯闪着火光,却暖不了冰冷无情的外衣。不时有帮众提着灯笼巡逻,左右转着脑袋,闲庭信步走过。

陆三川伏在墙头窥视院内动静,趁院内暂无人影,纵身一跃,乘风踏上其中一座屋宅房顶。脚尖轻轻点在屋脊,悄然无声。

此时恰好有一名帮众路过,不知为何总觉异样,便抬起头,只见到一夜黑幕。他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大约是我多心了。”继续赶路。

陆三川不敢站起。虽然天空仅有一轮弦月,带不了多少光明,但若他站起身来,只要院中的人足够仔细,还是能够看出屋顶有人。

他趴在屋顶,向四面八方望去,各个房间皆是亮着灯火,分辨不出哪一间中住着哪一人。

陆三川暗自斟酌:依据常理而言,宅院正中当是最为重要的厅堂所在,白虎帮最为重要的,应是聚义厅之类的大厅,聚义厅以南便是正房。眼下约莫戍时三刻,白帮主应在卧室之中。

他轻身而起,在围墙之内寻找片刻,终于辨得方向,踏上正房屋顶,四下查看,不见任何人影,便下落至地,迅速推门而入,转身将门关上。

正房虽为帮主白中旭的寝卧,却是朴实无华。外卧仅有一桌三椅,桦木制成。北面墙壁靠着一只博古架,架上摆着六七只大小不一的瓷器宝玉。

陆三川立在门口原地,隔着惟帘拱起双手,轻声道:“白帮主,陆某深夜冒昧前来,还请恕罪。”

却是无人应答。

陆三川猜想白中旭并不在屋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正要出门,忽然闻见一声异响,似手脚之类的软物拍在桌腿等柱状物体上。

他不禁有些疑惑,心下吟转片刻,再次说道:“白帮主,陆某深夜冒昧前来,实有要事商讨,还望海涵。”等了许久,依旧无人应答。

他立时察觉不妙,快步走出,望向内卧,果见白中旭趴在桌上,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忽有人推门而入,一边说道:“帮主,你何时教我...”

两双眼睛四条目光正对到一起。

陆三川认得,此人正是白天屡败屡战的林络。

林络见陆三川在白中旭卧房之内,不免有些吃惊,疑道:“你怎么会在帮主房中?”一边说着,一边往内卧走去。

陆三川见他这般安之若素,竟忘记了动脚,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林络走过陆三川身旁,正想着让白中旭教授自己一套凌厉拳法,遇上高手也好应对,却见白中旭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立时惊呼道:“帮主!”拔腿赶去。

“帮主,你怎么样?”他将白中旭翻过身,让白中旭仰面靠在椅背,插在白中旭背心的那把匕首顶在椅背,插得更深。

他全然不知,伸出二指在白中旭鼻下探了一探,又捏住白中旭脉处观望。种种迹象表明,白中旭已无生息。

林络愤然转身,发指眦裂,瞪着陆三川怒吼道:“王八蛋,老子杀了你!”双拳已握,疾轰而去。

陆三川忙道:“不是我...”杀字尚未出口,林络双拳已至。他不得不提剑横于身前,以剑鞘挡下林络两拳,借力撤出两步,“不是我杀的白帮主!”

林络怒火攻心理智暂失,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见双拳扑空,复而又起,比之白天愈加凶戾。

陆三川迫不得已,双手抓在剑鞘,一边阻挡一边撤退,大叫道:“白帮主不是我杀的!”

林络虽然拳法了得劲道刚猛,毕竟练武不过半年,倘若陆三川正面应对,倒也能分个胜负,但陆三川无心与他过招,只是仗着身形灵活,左右避闪。

十拳出尽,竟碰不到陆三川衣衫。

林络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却转头望向内卧,喜道:“帮主,你醒了!”

陆三川不知是计,闻声转头,见白中旭依然仰坐在内卧,并未动弹。

林络趁此良机,刚猛右拳凝聚浑身之力冲出,正打在陆三川胸口。

陆三川一声惨呼,飞出一丈之外,撞在那博古架上。博古架上的瓷器宝玉纷纷掉落,乒乒乓乓砸在地上,裂的裂,碎的碎。

白虎帮内巡夜的帮众闻见大响,立时呼道:“有情况!”

六七人齐齐往正房聚拢过来。

陆三川虽紧闭双眼兀自强忍,闻见杂乱的脚步声由轻及重,便即睁开双眼,果见门外火光闪动,过不多时,跑在最前的那一人已迈入屋中,见陆三川躺在崩坏的博古架上,大喊道:“来人!有人夜袭!”

林络怒气未消,再次架起双拳,急冲而来。

眼见情状愈发危急,陆三川只得使起乾陵虚步,冲出房门,随后纵身一跃,踏上屋顶。

段成弘顾不得凌乱衣衫,闻见窗外喧闹,夺门而出,见陆三川跃上屋顶,跟着跃去。

熊凯同蹬地而起。

陆三川暗叫不妙,忙施起轻功,往客栈反方向逃离。

白虎帮一众人好手疾跟上前去。

一人、一队在屋顶飞奔。

到底陆三川轻功略胜一筹,一炷香之后,已将白虎帮众人远远落在身后,便趁机一个拐弯,隐到墙角。

过不多时,白虎帮一众人急急掠过,簌簌作响,并未发现掩身于墙角的陆三川。

春已过半,大地回暖,虽然没有阳光的照耀,夜晚倒也不是那么寒冷。陆三川后背紧贴墙壁,只觉燥热难耐,丝质内衣好似长了针毡,刺痛着细嫩的皮肤。

他不敢有所动作,怕白虎帮倾巢而出,在宜昌四处搜查。

直到东天泛白,未有白虎帮的一丝消息。

陆三川这才轻舒一口气,绕路回到客栈。

江城子已醒来,全然不记得昨日发生过什么,此时正坐在桌旁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见他进屋,头也不转地问道:“去哪了?”

陆三川身困体乏,还是向江城子行过礼,径自到桌边坐下,将画剑放在桌上,喘着粗气道:“昨夜我去白虎帮,本想找白前辈促膝长谈,岂料白前辈竟被人杀死在卧房之中。”

饶是江城子久历江湖,此时也是大感疑惑,微微皱眉,问道:“白中旭死了?怎么死的。”

陆三川口渴难耐,捏了一只茶盏摆正,倒上满满一盏一饮而尽后,才说道:“我进到卧房时,他趴在桌上,背心插了一柄匕首。屋内整洁,并无打斗迹象,可能凶手趁他不备,一刀插在他背心致死。博古架上的瓷器宝玉俱在,显然凶手不是为财而来。”

江城子沉吟片刻,隐隐觉得近来发生的事不同寻常,似乎有人从中布局,“白中旭身为十生之一,武功自不必提,谁能趁他不备?”

陆三川道:“唯有五杰。可您睡在屋内,柳前辈回了咸安,张前辈隐居山林,贺前辈只求对手从不杀人。至于乐莫生与秦踏歌,我从未见过这二人。”

江城子道:“我知道这二人。闲鹤乐莫生喜好游山玩水,此时不知在那座名刹或是仙山之中,至于秦踏歌,一心想要打败乐莫生,自然无心无力前来杀人。”

陆三川却忽然有了一个不安的念头,“江前辈,你说有没有可能,秦踏歌神功已成,为了试手,拿白中旭开刀?”

江城子摇了摇头,道:“若果真秦踏歌,定会找一个剑法超群之人。小子,你可有发现,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似乎有某种关联?”

陆三川深思许久,想不出其中纠缠瓜葛,只得摇了摇头。

江城子提醒道:“自锦江七蛟杀了你爹开始。”

陆三川便将记忆拉回半年之前,试着将每一件大事小事联系在一起。

锦江七蛟冲入陆宅、自己流离失所、遇到贺安、进到袁宅、发现袁启明野心、逃出袁宅、遇上苏青、去到桃仙谷、遇到江城子、柳羌重出江湖、锦江七蛟为游龙吟刀所杀、寻找张戈、撞上黑风寨抢夺孤雁剑、好汉坡下葬陆本炽、魏无旗死、姜恩言死、白中旭死...

自从袁启明显露游龙吟刀开始,便接连死了三人!

陆三川惊道:“难道是袁启明?他学成游龙吟刀,而后联合黑风寨的人,来讨伐中原武林?”

江城子低声道,“我倒没你想的那么深刻。只是,短时间内连死了三名‘生’,其中一定有阴谋。走,我们去白虎帮看看!”

陆三川心中有担忧,怕在路上遇到白虎帮的人,便始终低着头,待到白虎帮门外,却是仰起头,久久不曾低下。

林络的脑袋已被人砍下,吊在白虎帮门口。

江城子心中一惊,猜测大事不妙,急道:“走!”

白虎帮大门虽然已经修好,仍然架不住江城子的一脚。

大门缓缓打开,却也缓缓露出一副惨象,一如在武昌见到的那般。

尸体遍布,血流成河。

第二卷 踏流 第十一章 惨案

白虎帮满地尸体,一如千行门惨状,连同帮佣下人厨子等等,未留活口。

天未全亮,灰蒙蒙的,好似蒙了一层薄雾。几十上百具尸体躺在地上,愈加显得骇人。

陆三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生怕那些个无辜枉死的帮众,忽然坐起身来,抱住自己大声喊冤。

他走过十块青石板路,终于找见一具无头尸体。不用细想便能猜到,这尸体正是林络。

林络呈跪姿,双臂无力地垂在两侧,右臂健全,右拳半握,左臂却没了手掌。

陆三川虽然被林络伤过两次,但对于这个不服输的人,却是打心眼里的喜欢。眼下,见林络死去,竟觉无语凝咽。

他湿着眼眶,缓缓转动脑袋,在右手边才抽出新芽的草丛中发现了那只被人齐根砍下的手掌。

陆三川想要抬起右腿,却发现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抓住他脚踝,不让他动弹。

他深吸一口气,接连尝试三次,才终于挪动了一小步,再试,又是一小步。

他踩上草地,来到断手一旁,吃力地蹲下身,想要捡起那只断手,右手离断手五寸之外,却再也进不了半寸。

眼泪哒哒落下。

这是对生命的遗憾,这是对对手的尊重。若是没有这场意外,这个天赋异禀的笨小子或许会成为陆三川最大的对手。

但,意外终究发生了。

陆三川痛苦地闭上双眼,艰难喘出一口气,再次睁开时,天色亮了不少。

他终究没能捡起那只断手,站起身,走回林络尸体一旁,呆呆地望着林络胸口,似乎能够看见当时的场景:凶手武功高强,将白虎帮帮众尽数砍杀,最后留下林络。林络见同门惨死,心如刀割,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奈何武功比不过凶手,几招之后,败下阵来。林络虽不愿承认,但自己终究输了,双腿承受不住巨大悲恸,兀自强忍,还是跪倒在地。凶手举起刀,对着林络脑袋砍来。林络抬起左臂架挡,却连着手掌,与脑袋一起被砍下。

陆三川抱住林络尸体,将其小心翼翼放倒在地。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有人前来。

陆三川摸了一把眼睛,跟着江城子一起跃上忠义堂屋顶,窥视动静。

过不一会,自门外传来一句“哎哟哟,可差点吓死我了!来人,把这个人头给我弄下来。”

随后一队捕快冲进前院之中。

为首的那人见到尸体遍布,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哟”,闭上眼别过头去,将手一挥,命令道:“你们几个,数一数一共多少尸体。”

自那人身后跑出六名捕快,见此惨状,也是“呀呀”叫个不停,但毕竟官不及人,只好将恐惧与苦楚一起咽入腹中,半眯起眼睛,来来往往地将白虎帮查了个遍。

“头儿,一共九十九具尸体。”

被称作“头儿”的那个人已经转了身,面孔朝外背对前院,说道:“各个房间都查了吗?”

那人道:“还没。”

“头儿”向后招了招手,意识那人靠近一些,那人便向前迈了三步,来到“头儿”身旁。

“头儿”扬手便是一巴掌,大骂道:“办事要仔细!懂不懂啊!去,把各个房间给我搜查一遍!”

那人捂着右脸,不敢顶嘴,只好将手一挥,道:“走!”

过不多时,那六人再次聚集到门口,手里各自捧了一堆金银财宝,对着“头儿”点头哈腰,“头儿,查清楚了!加上各个房间的,尸体一共一百零八具!”

“头儿”拎起一条珍珠项链瞧过一眼,放回捕快手中,又抓起一只玛瑙手镯细看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帮混江湖的啊,真不叫人省心,一死就是一户!不过死了也好,从此了去不少麻烦,戴大人指不定有多开心呢!走,回衙门!”

捕快急匆匆跑出门,不愿在这人间地狱多呆上一会。

江城子见官家人离去,也轻声道:“回客栈!”

二人施展轻功,出了围墙便落到地上,徒步走回客栈。毕竟宜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若是还在屋顶穿梭,说不准便被当作凶手。

苏青也已醒来,在陆三川屋外敲了几次门,得不到任何回应,心下一惊,忙推门而入,见屋内空空如也,连醉酒的江城子都不知所踪,立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礼数,冲进栾氏兄弟房中,叫道:“义父和陆三川不见了!”

栾氏兄弟同吃了一惊,赶忙与苏青一起冲到隔壁房间,果见无人。

苏青急得在原地打着圈圈,“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栾为安慰道:“别担心,天底下比江前辈武功高的能有几人?如此静悄悄地没了人影,他们大约是去办事了。”

苏青此时哪里还听得进去?咬着嘴唇,东望望,西看看,好似陆三川与江城子藏在屋内某处。

稳重如栾不为也觉得此事蹊跷,转头将屋内一阵打量,最后视线落在了桌上。他走去桌旁,捏起一只茶盏看了一看,便道:“不要担心,他们是出去办事了!你看,这桌上有两只茶杯,正好说明他们出去前饮过茶水。”

过不多时,江城子与陆三川回来屋中。

苏青闻声转头,见陆三川回来,一声哭喊扑上前去,搂住陆三川脖颈。

栾氏兄弟与江城子早已知晓苏青心思,见此佳景,不由得笑着“哇喔”了一声。

陆三川仍在想着白虎帮的惨案,无心顾及儿女私情,便只是将她推开,走到桌边坐下。

苏青并不恼怒,反而很是害羞,低下头拨弄着衣角,心道:哎呀,我怎么这么不注意形象...

栾不为笑过一会,见陆三川面色惨淡,心下担心,问道:“少主,你怎么了?”

陆三川抬起头望向栾不为,愁容丝毫不减,“白虎帮也惨遭灭门。”

“什么!”栾氏兄弟与苏青齐齐吃了一惊,再顾不得其他,纷纷聚拢过来,听他发言。

陆三川说道:“昨夜,江前辈睡着之后,我独自一人去了白虎帮,想和白前辈好好谈谈,岂料他被人杀死在了卧房之中。正在那时,白虎帮一人走入屋中,见此景象,以为是我杀了白帮主,我只好趁黑逃跑,在外躲到五更,才敢回客栈。而后与江前辈一同去了白虎帮...遍地尸体,那个不惧江前辈屡次挑战的少年,脑袋被人砍下挂在门口。”

栾氏兄弟与苏青齐齐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三川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这已经是几天来,被杀的第三个‘生’级别的武林前辈了。”

栾不为思量片刻,将不幸者一一数来,“魏无旗死在好汉坡,姜恩言死在千行门,白中旭死在白虎帮卧房之中...死的这三人,武功在十生之中排名倒数。”

栾为也道:“魏无旗与姜恩言阴险狠毒,死有余辜,可为何,连白中旭也死了?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陆三川口中碎碎念道,“魏无旗是在好汉坡上被我杀死的...姜恩言是在千行门,想要杀我,被人用银针射死的...这两人的死都与我有关,可白前辈又为何...”

江城子在一旁提醒道:“方才我在前院查看那些尸体死因,我发现,他们死法与千行门如出一辙,都是被人用刀砍死的”

陆三川猛然想起自己在袁宅时,袁启明被白中旭打成重伤:也是被人用刀...难道?

栾不为在同时想起这件事,睁大了眼睛望向陆三川。

恰巧陆三川也向栾不为望来。

栾不为已是心乱如麻,这巧合也太巧了。但他仍然不愿意相信,瞪着陆三川摇了摇头,“不可能是门主。门主不会杀同门的。”

陆三川双眉一紧,凶相渐露,“倘若果真如此,你为何会想到袁启明?”

栾不为喘气渐粗,盯着陆三川连连摇头,“不,绝对不是门主。”

陆三川想起被吊在门口的林络的脑袋,悲怒交加之下,拍案而起,怒喝道:“那你说说,究竟是谁!江湖之中使刀的本来就多,谁能轻而易举地杀死白中旭,又灭了白虎帮!”

栾不为心中也是十分清楚,种种证据与推理,皆将箭头指向袁启明,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恪守道义的袁启明会屠杀千行门门人。他垂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我不知道是谁,但一定不会是门主。”

陆三川狠狠地道:“我在袁宅之时,他便千方百计的要我学武,目的显而易见,正是为了套出游龙吟刀刀谱的下落!如今他终于学成游龙吟刀,自然可以撕去面具。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

栾不为一声大喝,双眼血红,“就算你是少主,也不可以这样诋毁门主!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陆三川同大喝道:“那你告诉,凶手是谁!”

栾不为自然答不上来。但他始终坚信,凶手可以是秦踏歌,可以是黑风寨的人,甚至可以是江城子,但一定不会是袁启明。“好,我这就去查明真相,凶手一定不是门主!”说罢,夺门而出。

“不为!”栾为唤了一声,见栾不为头也不回,立时拱手与陆三川作别,追了上去。

屋内立时安静下来,只有陆三川粗重的喘气声。

江城子忽然幽幽地道:“你说凶手是袁启明,那证据呢?”

“我...”陆三川答不上来,只得叹了一口气,屁股重重砸在凳子上。

第二卷 踏流 身困体乏,请假一天,抱歉

上山拜佛,连行十个小时,脚都不是脚了。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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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踏流 第十二章 听戏

苏青向那敞开的大门望过一眼,心中有些担忧。毕竟眼下正值非常时期,身旁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不去把他们追回来吗?”

冷静下来之后,陆三川将一切细细想过,明白凶手不可能是袁启明。千行门倒还好说,毕竟围墙之内的皆是袁启明曾经的手下,老大要杀手下,手下虽然不甘不愿,却也只能丢刀认命。但白虎帮不同,全帮上下近百人,见外人提刀冲来,自然会一哄而上。袁启明学成游龙吟刀不过数月,并不能将游龙吟刀的威力发挥至最大。

就算袁启明拼尽全力,杀光白虎帮百人,但他轻功并不十分了得,武功虽然高强,却也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了白中旭?

陆三川右手支在桌上,拇指与中指揉着太阳穴两侧,让脑袋不再那么昏沉。但是让他去找回栾氏兄弟,却是不可能的。

一来,栾氏兄弟出门已久,早已不知所踪。

二来,他放不下面子。

陆三川忽然苦笑一声,用那全然不似习武之人的白嫩手掌盖住面孔。

但路毕竟要走,他们的目的地是咸安,不过路过宜昌而已。

陆三川深吸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拍在桌面,重振旗鼓站起,“我们还是快些出发,去咸安寻找柳前辈。”

苏青与江城子对望过一眼,跟着陆三川走出房门。

楼下的大堂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帮人。

人群正中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精瘦男子,脚踩长凳,臀落桌面,好让自己看上去鹤立鸡群。

八字胡随意瞥了一眼身旁的酒杯,便立即有人跑出,为他满上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皱眉闭眼,深醉其中,“啊”的一声比女人的裹脚布还长。

便在此时,自人群走出一个七尺大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拎到自己下巴,浓密的胡子剐蹭着他的额头,大喝道:“你讲是不讲!”

八字胡忙用双臂胡乱拍打着大汉肥实的胳膊,说道:“讲,我讲!”

大汉这才松了手,走回位子重新坐下。

那八字胡轻整衣衫,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见人人神情急切面露期待,甚是满意,清了清嗓子说道:“杀死白中旭的并不是袁启明,也不是黑风寨四魔四鬼,更不是黑风寨寨主陈止章。就算我们猜遍江湖各路好手,也决计料想不到,真正的凶手,其实是陆本炽!”

众人随即大笑起来,对着八字胡指指点点,“陆本炽早就死了!”

“怎么,你去过地府,揍了阎王爷一顿然后把陆本炽领回来了?”

哄笑更盛。

连那大汉也是哈哈大笑。

八字胡两眼一瞪,怒道:“你们懂什么!”

有人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把阎王爷揍了一顿?”

八字胡白着眼哼了一声,对于这帮孤陋寡闻又愚昧无知的人甚是不屑,“那为何整个江湖将桃仙谷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找不见陆本炽尸体?”

众人自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有人道:“我听说袁启明先到的桃仙谷,自然是他带走了陆本炽尸体了。”

八字胡冷笑道:“还算有点消息。袁启明是与陈腾飞、管中鲍与舒金耀一同到的桃仙谷,的确不错。但那时袁启明已身受重伤,哪里还有力气杀了陈腾飞?千行门双琼武功固然不低,却也不一定能杀了舒金耀与管中鲍。”

众人便连支支吾吾的底气都没了。

八字胡继续说道:“那晚锦江七蛟夜袭陆宅,陆本炽知晓凶多吉少,将爱子陆三川送出陆宅之外,拼尽全力自锦江七蛟手中逃脱。虽然陆本炽武功高强,毕竟锦江七蛟胜在人多,手段也是不小。陆本炽自知受伤过重,连夜逃往桃仙谷。

桃仙医放出消息说陆本炽伤势过重,回天无力,其实是陆本炽的意思。待江湖之中人人皆知陆本炽死在桃仙谷,陆本炽便下手杀了桃仙医,以彻底封锁消息。”

陆三川心下一颤:此人究竟是谁,消息竟这般灵通?他赶忙伸长脖子向那八字胡看去,思来想去,记不起那张面孔,只好转望向苏青,问道:“苏姑娘,你可认得此人?”

苏青也是双眉微颦,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却是摇头说道:“不认得。”

“江前辈?”

“老夫也不认得此人。”

众人想了一想,不觉无理。

有人道:“这不过是你凭空猜想。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陆本炽没有死?”

那八字胡忽一声冷笑,“袁启明杀不了陈腾飞,千行门双琼杀不了管中鲍与舒金耀,那你以为,是谁杀了他们三人?”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是陆本炽杀的!”

那八字胡道:“这就是了!陆本炽逃过一劫,却也发现了游龙吟刀的奥秘,便藏身于深山之中苦练刀法,待到神功练成,重出江湖,杀了锦江七蛟报仇。”

众人恍然大悟。

却仍有人表示不服,“既然你说陆本炽没死,那为什么袁启明要发出英雄帖,邀请各路英雄前去荆州好汉坡参加陆本炽葬礼?”

那八字胡一拍大腿,抬手指向那人,显然尤其兴奋:“这位兄台问得妙!这正是陆本炽的高明之处!在好汉坡假葬,正是为了让江湖诸人相信,他陆本炽的确是死了,如此一来,才好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八字胡道:“自好汉坡假葬之后,接连死了三生,分别是魏无旗、姜恩言与白中旭,除去陆本炽与袁启明,再除去死去的三人,便还剩下五生。如果我没有猜错,剩下的五人也会陆续死去,如此一来,江湖之中便再无十生。至于五杰,秦踏歌、乐莫生、张戈早已不知所踪,柳羌与陆本炽向来交好,能对陆本炽产生威胁的便仅剩下贺安。到时,陆本炽只需使点小谋小计,杀了贺安,那他便成了天下第一!”

众人听之,无不抚额长吁。

好大的一盘棋局!

却又有人道:“按你说来,陆本炽假死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那他又为何要将游龙吟刀传给袁启明,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那八字胡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这位兄弟,你可果真是不懂了!袁启明对陆本炽何其忠心,就算武功超过了陆本炽,也绝不会威胁陆本炽地位!”说到这里,却是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道,“也不知道陆本炽哪里来的这好运气,捡了这样忠诚的一个小弟。若是出了岔子,都是袁启明的罪,倘若果真达成目的,却是他陆本炽的果实。”

众人听毕,无不震惊,面面相觑,低声交耳。即便如此,依是有人不肯相信,问道:“倘若陆本炽果真练成了游龙吟刀,又何须遮遮掩掩?他大可站出身来,正大光明地与别人比武。”

那八字胡笑了一声,“倘若他正大光明地站出身来,打败其中一人后,余下的几人定会群起攻之,寻他麻烦。倘若他假死,借用袁启明的身份杀人,即使出了事,也都会怪罪到袁启明身上。若有幸存者要找人报仇,也是去找袁启明,他陆本炽完全落了个干干净净。”

却忽然有一人轻身飞入客栈,双脚落在桌上,一把抓起那八字胡,两眼闪着精光,“小子,你所言可是属实?”

那八字本待发怒,但见那人目光犀利,绝非常人,便只好认了怂,颤颤巍巍地道,“谭某虽然不是什么大侠豪客,消息却是十分灵通,所言自然句句属实!”

那人大笑一声,将八字胡提至自己眼前,四目相距一寸,“那你可知屠烬大法所在何处?”

那八字胡显然吃了一惊,瞪大了双眼望着那对精光闪闪的瞳孔,连说话都开始结巴,“屠...屠烬大法...小人只听说,施法者将三枚银针各插入身体大穴,可激发浑身潜力,半炷香之内如天神附体,半炷香过后即枯身而亡,是一种伤敌五百自毁一万的武功...可,可这种武功五十年前便已失传...”

那人哼了一声,将八字胡随手扔开,凌冽眼神扫过大堂诸人,见不到一个好手,甚是失望,正要离去,双眼上翻,见二楼的江城子等人,顿时来了精神,大叫一声“江城子!”施展轻功疾去。

不是那贺安还会是谁?

江城子见到贺安也是吃了一惊,这小子在好汉坡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过几天便痊愈了?但见贺安排掌攻来,立时腾身而起,双掌向贺安逼去。

四掌一合,贺安立时惨叫一声,摔了下去,将一张木桌砸得粉碎。

那日好汉坡,他先后被两位“五杰”打得险些丧命,哪里这么快痊愈的?但他生性好胜,自然不可能专心疗养,稍一能动,便四下走访,企图找到早已失传的“屠烬大法”。虽然施展屠烬大法需以性命作为代价,但是于他而言,胜利比性命更加可贵。

贺安摔在地上,立时口吐鲜血,但很快站起,仰头望着江城子大笑过几声,不胜癫狂,“哈哈哈哈,江城子,你等着,等我学成屠烬大法,便来取你性命!哈哈哈!”身子一轻,飞出酒馆。

那八字胡听贺安叫“江城子”,抬头望去,见二楼三人,大吃一惊,“江城子?那身旁的一男一女便是陆三川和苏青了...”接着一声哀嚎,跑出酒馆。

听戏的诸人对江城子和陆三川倒也有耳闻,纷纷转过头来,望了那三人一眼,各自逃出酒馆。

第二卷 踏流 第十三章 出手

客栈老板站在柜台之后,心痛之情溢于言表,望着那一堆碎木连连摇头叹气。我这生意本小利薄的,这样一张木桌,得费我好几天的收入啊。

陆三川站在高处,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对于此事,也是满心愧疚。习武之人多半不拘小节狂放不羁,但这对于百姓来说,无异灾难。

这事虽然不是他干的,却也与他有着丝缕的关系。

陆三川疾步下了楼,从怀中取出一枚碎银,轻轻放在柜台之上,随后拱手向掌柜的赔礼道歉,“掌柜,弄坏了你一张木桌,实在抱歉,这小小银两,便算作赔金,还望收下。”

掌柜的立时眉开眼笑,赶忙拨下碎银捏在手中,连连道:“不碍事,不碍事。”

江城子在他身后,却是颇为不屑:只行小善,不悟大德!

三人走出客栈便上了马,驱马赶往咸安。

陆三川虽然知晓咸安方位,却不知柳羌长居的竹林所在何处,便由苏青在前领路,陆三川与江城子落后半身。

三匹马栽着三人,绝尘而去。

柳羌所住的竹林占地约莫百顷,是天下有名的竹林。林中长竹耸立,万年常青,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

待三人赶到,却见断竹遍地,垒起与膝齐高,放眼望去,再无一根挺立青竹。

陆三川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下难安,连忙自马背腾身而起,施展轻功,眨眼工夫便到了正中的一处竹居。但那竹居也是支离破碎,残屋断片散得到处都是。“这...难道连...”

过不多时江城子与苏青也赶到,见这副场景,齐齐目瞪口呆。

什么人武功如此之高,竟能柳羌的竹居破坏地全然不成样子。

陆三川见不着柳羌,心神难宁,扯开嗓子大喊道:“柳前辈!柳前辈!”

回应他的只有徐徐微风。

苏青望着遍地狼藉,安慰自己也安慰陆三川,说道:“你看这百顷竹林,尽数被毁,大约是对方找寻不到或者奈何不了柳前辈,才砍毁竹林以发泄愤懑。放心,柳前辈应当安然无恙。”

陆三川心慌慌地,点了点头,却赫然见到脚下纵横交错的断竹的缝隙之间,躺着半截异物。他蹲下身,拨开断竹,挖出那截异物。

竟是半截玉笛!

陆三川虽踏足江湖不久,但与柳羌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也知道柳羌玉笛从不离身。而此时自己手中的,正是那半截玉笛。

苏青宛似丢了魂魄,愣愣地望着陆三川手里的那半截玉笛。

江城子也是面色凝重,盯着那玉笛望过一会,随即移开视线,细细打量周围情状,不知为何,心下隐隐不安,总觉劫难未过,便暗自运起内力,蓄势待发。

忽有四名黑衣之人,东南西北,破开断竹自地面腾空而起。四人各自右手握着短剑,左手伸进怀中。

陆三川心中压抑的悲怒登时爆发,大喝一声,拔剑冲向东边的一人。

却又有四人破竹而出,将陆三川等三人团团围在正中。八人各自掏出暗器向陆三川等三人射去。

陆三川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手中画剑疾施,拨开、拦下射来的暗器,以无与伦比的剑速斩杀一人。

江城子立在原地,用袖子裹住双手,以沉稳的内力与疾缓得当的速度拍掌而出,保护自己与苏青。

苏青虽有江城子护佑,仍是提心吊胆,不愿拖累江城子与陆三川,拔出长剑在手,前后左右挥驰阻截。

江城子双眼跟着双掌,不曾停息,虽然暗器细小且飞速极快,他还是捕捉到了其中一枚,大叫道:“拈花针!是黑风寨的人!”

陆三川早已怒不可遏,管他黑风寨白风寨,只想将这八人杀得干干净净。他竭尽浑身之力,使剑如飞,将“竹影九刽”顺使倒使,又接连斩杀四人。

余下三人见情势不妙,忙将身子一转,各自逃去。

“休想逃走!”陆三川大喝一声,使起乾陵虚步急刺上前,先将一人斩杀,而后迅速赶上第二人,一剑刺穿那人背心。

第三人却已经逃得远了。

陆三川全然不顾,追上前去。

竹林便又静了下来。

苏青担忧陆三川安危,两眼望着陆三川离去的方向,牵拉着江城子的右袖急切道:“义父,陆三川会不会有危险?”

江城子双眉轻锁,视线落在地面,缓缓挪移。“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倒是我们...”

苏青收回目光,仰头望向江城子,“我们?我们怎么了?”

江城子双掌运气,自身前向上缓缓提起,两脚轻挪分离,直至与肩齐宽,伴着一声大喝,双掌急速压下,便有千斤之力自脚底生出,脚下断竹一阵噼里啪啦,纷纷碎裂,向上蹦起。

惨叫声也是此起彼伏。

还有埋伏!苏青立时明白过来,握剑在手,严阵以待。

江城子这一记“千斤坠”着实凶狠,五丈方圆内的埋伏者承受不住,纷纷吐血而亡。五丈开外,虽然不致死,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直至十丈以外,才好受一些,不过头晕目眩,很快恢复。

仍有一十二人可以一战,皆穿破断竹一跃而起。

江城子低声道:“你在这里不要乱动。”说罢,疾施乾陵虚步,穿梭其间,以斓天苦无掌,将那一十二人送上西天。

一望无际的绿色断竹铺满地面,混着红色鲜血与黑色玄衣,着实诡异。

苏青见断竹之上再无活口,才小跑着来到江城子身旁,问道:“义父,这是?”

江城子并不说话,走去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扯去黑色面罩。面罩之下的是一张陌生面孔,肤色黝黑。

江城子连扯了四张面罩,面罩之下的皆是陌生面孔。

苏青脸色并不好看,盯着那面孔望过一会,低声道:“义父,是不是黑风寨的人?”

江城子道:“虽然以目前情状看来,的确如此,但还不好说。”

苏青颇感疑惑,转头望向江城子,“什么意思?”

江城子徒手撕烂一具尸体的上衣,露出那人的上半裸身,先后指过白嫩胸膛与黝黑手臂,“这人身材矮小,裸露在外的手臂晒得黝黑,胸腹藏于衣服之内所以一片白嫩,显然是南方人士。方才他们使的暗器,正是我们在千行门见过的拈花针,因此我断定,这帮人是福建黑风寨的。”

苏青道:“那义父,你又为何说‘还不好说?’”

江城子叹了一口气,两只手肘支在两膝,向四周环顾一眼,道:“咸安竹林享誉天下,被称四大竹林之一,你看这竹林,被毁成这般模样。倘若果真是黑风寨的人干的,倒也说得过去,但这帮人武功低微,实在难与黑风寨扯上干系。”

过不多时,陆三川折身回来,见了满地尸体,甚是讶异,去到江城子身旁说道:“江前辈,这是...”

江城子沉下脸,尤其严肃地望着陆三川面孔,似颇为气恼,“如此简单的调虎离山计,难道你看不出来么?倘若只有你与青儿来此,你见那人逃离,不顾一切地追上前去,留青儿一人在原地,等你回来时,看到的便是青儿尸体了!”

陆三川自知处理欠妥,愧疚地低下头,不敢反驳,“江前辈教训的是。”

江城子见他这般诚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缓了态度问道:“你可有什么发现?”

陆三川稍稍思索,摇了摇头,“那人轻功尚可,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将他追上,但他武功却是平平,挡不下我一剑。”

江城子似乎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望着他,“然后呢?”

陆三川便又思索,搜心刮脑,忽然想到江城子曾叫“拈花针”,恍然大悟地道:“这是黑风寨的人!”

江城子颇感欣慰,点了点头,道:“亏你还记得。以目前情状看来,的确如此,但我有一件事想不通,倘若果真是他们围剿柳羌,切下柳羌玉笛,将这竹林破坏地这般狼藉,却为何如此不堪一击?你用一剑,我用一掌,便可将这帮人尽数击杀。”

陆三川瞥了一眼那具被剥去上衣的尸体,沉吟片刻,立时明白过来,“与柳前辈缠斗的许是另一拨人,譬如黑风寨四魔,或是寨主陈止章,他们武功卓越,才有可能将这片竹林折腾地不成模样。至于埋伏在此的,约莫是黑风寨的小鱼小虾,自然不堪一击。”

江城子听毕,深觉有理,忍不住连连点头,赞道:“小子,好智慧!”

陆三川并不觉得喜悦。眼下,情况愈加危急,且不说十生如何,就连武功傲世中原的柳羌,恐怕也被黑风寨的拿了去。

他转头向江城子,问道:“江前辈,这黑风寨究竟是何来头?”

江城子道:“我并不甚了解。二十年前,他们还是个没有名气的小门小派。至于寨主陈止章,我倒略有耳闻,此人似乎也曾上过剑山找见过剑痴前辈,至于是否得到剑痴前辈真传,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剑痴前辈眼光独到,应当不会将苦心钻研的剑法随便传授给他人。”

第二卷 踏流 第十四章 不妙不妙

但无论如何,柳羌遭遇劫难却是真的。

陆三川心下暗暗祈祷:柳前辈倘若安然逃脱,再好不过,若是不幸被黑风寨的人掳了去,希望柳前辈在黑风寨少受点苦。

江城子的一番话却将他美梦打碎,“倘若果真是黑风寨干的,柳羌必死无疑。”

陆三川猛地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江城子。

江城子道:“黑风寨捉柳羌作甚?南北两派恩怨由来已久,彼此打压,从来不会臣服于对方。既然柳羌不能为黑风寨所用,黑风寨还留他作甚,还不如一刀杀了,免除后患。”

虽然陆三川不愿相信,但似乎,的确如此。他鼓起腮帮,重重吐了一口气。

苏青见他郁郁寡欢,心里也是难受得不得了,抬起手轻轻搭上他臂膀,安慰道:“我们只是见到了战场狼藉,至于柳前辈究竟如何,却是不知道了。你无需过于担心,柳前辈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三川在山林中见过黑风寨四鬼屠杀忠远镖局的镖师与趟子手,知晓黑风寨杀人无情,倘若柳羌果真被黑风寨缠上,哪里还会有性命?

然而此事已去,无论结果如何,都已无法挽回。

但愿柳前辈平安无事。

陆三川正待开口,忽然想起八字胡的那一句“如果我没猜错,剩下的五人定会陆续死去”。虽然在八字胡口中,害人性命的凶手是诈死的陆本炽,但以眼下情况看来,无论凶手是陆本炽还是黑风寨,中原武林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他面向苏青,脸上尽是焦急之色,“苏姑娘,若以武功高低而言,十生该如何排名?”

苏青稍稍思索,脱口而出道:“仅以武功而论,由高到低分别为:陆本炽、戴恩德、第五铭、袁启明、秦易、张义、江翎峰、白中旭、姜恩言、魏无旗。”

陆三川心中立时有了底数:果如那说书人所言,死去的三人在十生之中武功最为低微。若以此为序,那么下一个,便是江翎峰!

“苏姑娘,你可知江翎峰所在何处?”

苏青点了点头,说道:“临江门在襄阳。”

提起襄阳,陆三川便即想起与江城子夫妇在襄阳郊外度过的三十个日夜。那个温柔似水的女人,那个宠溺夫人的男人。

可如今,女人已死,剩下男人生不如死地活着。

陆三川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江城子将董夫人抱在怀中,颤抖的右手想要去抚摸董夫人的侧脸,却又不敢,生怕掌心的温度烫伤了夫人。

董夫人已无力再撑开眼皮,两片嘴唇之间也仅剩下一条窄窄缝隙。她大喘着粗气,想要说话,身体却不听使唤,在使过三次劲之后,自那条缝隙之间,终于吐出几个字:助...雅志...成为...绝世...高...手

话才说完,便咽了气。丝毫不给江城子拒绝的机会。

江城子咬牙极力忍住悲伤,噙着眼泪,连连点头:好,好,夫人,我答应你。

.

陆三川转头望向江城子。

江城子那双炽烈如火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比铁还硬的双掌也是软绵绵地垂在身畔。

苏青见二人各自黯然伤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去吗?”

江城子深深吸进一口气,强逼自己重新振作,斜眼瞟向陆三川,“问他。”

陆三川庄严肃穆,坚决如铁地点了点头,“此事关乎整个江湖的命运,非去不可!”

三人便又急匆匆地赶往襄阳。

在襄阳城外,江城子却要与二人告别,“你们先去吧,明日此时,我在这里等你们。”

陆三川自然知晓他要去做什么,将手一拱,“江前辈,还请保重。”

苏青只是坐在马背,望着江城子离去的背影,好生羡慕。

有了白虎帮这桩惨案在先,陆三川知晓不能再拖,便径直赶往临江门。

临江门大门之外,并无门人守卫,只有两根粗壮的梁柱撑起前檐。

陆三川赶忙翻身下马,三两步走上石阶,来到门前,抓住铜环重叩大门,并无应答。

苏青跟上前来,望着那扇一丈余高的大门,轻声道:“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此话正契合陆三川想法。

陆三川急急退下石阶,纵身跃上围墙。他站在围墙之上,望向院中。

前院静静悄悄的,无人无物,仅有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和两旁的花花草草。青石板表面看似干净,并无血迹之类的污秽。花花草草也是一片生机勃勃。

陆三川大感疑惑,心道:怎会没人?难道临江门倾巢而出,去往他地办事了?假使果真有这般大事,也不至于连个家丁都不留在府上,难道不怕遭贼么?

陆三川在墙上观望过一会,落回地面,与苏青道:“苏姑娘,你且先在墙外稍候片刻,我去探探情状。我有乾陵虚步护身,无论如何他们都伤不了我,还请毋需担心。”

苏青哪里能不担心?但听他这样说了,也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小心点。”

陆三川点头答应,再次腾身而起,翻过围墙,落入院中。

他已抽出画剑握在手中,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前进,双耳竖起,眼珠不时左转右转,注意院内动静。

院内似乎果真无人。

脚下的青石板路也是果真干净。

前院连着忠义堂。

陆三川在门外一丈停步,静候片刻,听不见任何声响,才闪入忠义堂中。

忠义堂桌椅等静静立在堂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可清楚地见到空气中缓缓走动的灰尘。

站在门内三尺,便可将忠义堂尽收眼底。

陆三川暗叫不好:看来,临江门果真是出事了!

他忙撤出忠义堂,去将聚义厅、药房、厨房等各个房间察探了一遍,没人不说,每个房间俱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见丝毫打斗痕迹。

陆三川心下愈加疑惑:难道黑风寨的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杀完人还特地将临江门打扫整理过了?还是临江门果真倾巢而出去往他地了?

除去厢房正卧,还剩下书房没有查看。

他本不愿去到书房,毕竟那是与卧室一般的私密房间,指不定书房中藏着什么秘密宝物,若是自己贸然闯入,怕会莫名背上什么罪名。

但眼下情况特殊,容不得他这般小心谨慎。

陆三川来到书房之外,先是将耳朵轻轻贴在门上,听不见任何响动,才一手将房门推开。

屋内同是无人,寂静无声,桌椅各自摆放,整齐有序。

陆三川屏息凝神,先抬右脚,悄声踏入屋内,一边打量着屋内四处。

待他双脚跨入书房,两扇门却竟自动关上。

陆三川不由得吃了一惊,赶忙回身,却有三柄剑捅破门纸,向他刺来。

他反应神速,急急后撤半丈之外,却又有六人自梁上跃下,手中各执一柄长剑。那六人衣着统一,并未蒙面。

陆三川认得其中三人,是在荆州见过的宋丰年、蒋瑞雪与成浩气,便大喊一声:“在下有要事求见你们江门主!”

宋丰年厉喝道:“大胆妄贼,强闯临江门已是大罪一件,竟还想要见我们江门主!将他拿下!”

六柄剑齐齐向他逼来。

陆三川迫不得已,只好转过身,以剑破门,冲出门外。

书房外却不知何时围满了人群。

临江门门主江翎峰居于正中,见是陆三川,大笑了三声,“哈哈哈,不枉我布下天罗地网,果有鱼儿撞上网来!”

陆三川见江翎峰安然无事,长舒了一口气,将剑尖朝下,拱手向江翎峰行过礼,毕恭毕敬道:“江门主,在下乃是陆本炽之子陆三川,我们在好汉坡...”

江翎峰冷冷地将他话打断,“今日,就算是陆四川来了也得死!给我上!”

临江门六十一人,一哄而上。

陆三川连退两步,盯着冲将而来的人群大叫道:“江门主,你这是何意!”但见临江门人人脸带凶意,知晓他们并非说笑,只好提剑应对。

但眼下大难当头,损一个人便损失一份战力。陆三川只好收起剑锋,以剑身先后拍在四人手背,那四人手背吃痛,不自觉地松手丢剑,后撤一步。

那日好汉坡上,陆三川连使“竹影九刽”与“乾陵虚步”,剑啸声绝,何其引人注目,江翎峰又怎会不认识他。

江翎峰此举本欲捉拿杀害白中旭的凶手,但料想不到陆三川先一步钻入圈套之中。若是其他江湖同行,江翎峰定然不会为难,反而送上黄金白银,好好地将其送出门。

陆三川可就不一样了。

一来,他手中握有一柄绝世好剑。

二来,他是陆本炽的儿子。如今,袁启明已经学成游龙吟刀,江翎峰若是捉了陆三川,兴许能与袁启明谈个交易。成不成另说,若是不成,一剑杀了呗。

江翎峰大笑道:“弟兄们,此人正是危害江湖的大恶徒,倘若我们能将他擒了,从此临江门必定名声大震!”

临江门众人高声齐呼,如狂涛一般涌上前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十五章 门主的面子

陆三川目眦尽裂,恨不能一剑将临江门杀个干干净净。我为你们安危而来,你们却反将我视作恶贼!

画剑终究没有暴露剑锋。

陆三川使起乾陵虚步,将临江门门众逼退一丈之外,随后将剑搭上江翎峰肩膀,低声道:“江门主,我有要事与你商讨,还请与我走一趟!”说罢,提身而起,带着江翎峰翻过围墙,疾行片刻,寻了一处僻静之地。

江翎峰虽然恃才狂妄,到底也是血肉做的人,见一把冷剑抵着自己脖颈,哪能不慌?只好任由陆三川挟持,来到一僻静之所。但他毕竟是一帮之主,面子还是要的,见画剑始终不露锋芒,知晓陆三川心无杀意,便冷冷哼了一声,故作镇定,“既然被你俘虏,江某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果不其然,陆三川归剑入鞘,向他拱手赔礼,“江门主,在下此举实为迫不得已,还望见谅。”

江翎峰满意地点了点头,贪婪地望向那画剑,双眼几乎要伸出手来,摸摸那剑鞘是否凉润如水。

陆三川等候片刻,得不到江翎峰的回应,稍稍抬头,见江翎峰正痴痴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画剑。他放下手,左手握着画剑贴在身畔,开门见山道:“江门主,你可知白虎帮遭人灭门一事?”

江翎峰干望着画剑渐行渐远,意犹未尽,冷笑了一声,说道:“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也怪他白中旭平日里作恶多端,惹怒了不知什么高人,才害得亲手带起的白虎帮一夜之间被人灭门。”

陆三川道:“那你可知,是何人为之?”

江翎峰背过双手,将脑袋撇向异侧,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这江某可是不知。”

陆三川低声道:“是黑风寨干的。”

“黑风寨?”江翎峰回过头,盯着陆三川望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南北两派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黑风寨屠我中原帮派作甚?”

陆三川不敢松懈,时时全神贯注,只怕从哪个角落忽然窜出一个手提单刀的人来,“黑风寨为何来此,我的确不知。但他们的确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我去到咸安寻找柳前辈...柳前辈久居的竹林已被人摧毁,柳前辈也不知所踪,我在竹林深处被毁的竹居中发现了这个。”

他从口袋中掏出那截拇指大小的玉笛。

江翎峰捏起半截玉笛,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他对柳羌不甚了解,虽然知晓柳羌使一支玉笛,也见过柳羌使的那支绿色玉笛,却不知那玉究竟是何玉。而自己手中的半截玉笛,是由青琅轩而制,一条稍浅的玉带环绕玉笛一周。

江翎峰心下沉吟片刻,斟酌陆三川所言应当属实,却反而哈哈大笑道:“就算柳羌遇险又如何?他自恃武功高强,独来独往已久,遭人围剿也是在所难免。我江翎峰虽只是十生,武功却不一定低微!黑风寨的杂种若是有胆来袭,来一个,我便杀一个,来两个,我便杀一双!”言毕,将那半截玉笛狠狠摔在地上。

陆三川想要制止,才伸出手,那半截玉笛已落在地面,摔了个粉身碎骨。那绿色粉末扎人视线。他只好咽下愤怨,试图以理说服江翎峰,“江门主!黑风寨之强大,远在你意料之外!我曾见过戴恩德戴前辈与黑风寨四鬼 交手,险些落败。若是黑风寨倾巢攻来,临江门不一定抵挡得了!”

江翎峰心下骇然。他知晓潇湘夜雨威力无穷,亦知晓青云会实力强盛:连戴恩德都只能勉强应付,那我临江门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但他毕竟是堂堂临江门门主,怎能松口承认自己比戴恩德弱?

江翎峰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戴恩德只有一招潇湘夜雨,气尽必败,我江翎峰可与他大不相同!就算黑风寨举寨攻来,都不一定能伤我!”

“江门主!”

陆三川还待说些什么,江翎峰立时抬手竖在他面前,冷冷地道,“江某也是一个硬骨头,绝不会因此而妥协!有劳陆兄弟千里迢迢赶来,你的好意江某心领了,告辞!”说罢,纵身一跃。

“江门主!”陆三川同腾身而起。

这次,绝不能再拖延!

二人各施轻功,虽然江翎峰腾身在先,却与陆三川几乎同时落回临江门前院。

临江门一众人皆候在前院,以宋丰年为首,整齐划一。

宋丰年见江翎峰回来,忙迎上前去,拱手向江翎峰行礼,道:“门主,您终于回来了!”

江翎峰昂首挺胸,甚是傲气,“我不在的这时候,可有事发生?”

宋丰年道:“有一名女子强闯而入,杀害两名门众,后被我擒住。”言毕,转身向后,将手一挥,喝道,“把她带上来!”

众人立时让出一条道,两名门众押着那名被麻绳捆住双手的闯入者走上前来。

正是苏青。

苏青在门外,久久等不见陆三川,心急如焚,不断来回踱着碎步,一边小声念道:“他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应当正与江翎峰攀谈,才致如此费时。我在此安心等候便可。”

又过了一炷香,依然不见陆三川归来,也不见临江门弟子出来开门。

苏青愈发担心,终不顾陆三川嘱咐,腾身而起落入前院之中。

临江门一众弟子聚在忠义堂外,同是焦急地等候着江翎峰,见有人闯入,自然气恼,有两名门众提起剑,向苏青攻去。

苏青见人群围在忠义堂前,以为陆三川正在堂内,大叫一声:“陆三川!”得不到回应,以为陆三川已惨遭不测,悲怒纵横,疾步上前,一剑将那二人击毙。

宋丰年见她武功了得,为了不让手下继续送命,挺身而出,十招过后便将苏青制服。

蒋瑞雪生性冲动,眼见两名门众惨死,悲不自胜,拔剑便要了结了苏青。

宋丰年横身而出,夺了蒋瑞雪手中长剑,在蒋瑞雪耳旁道:“燕女是来寻陆三川的,留着她,兴许会有作用。”

蒋瑞雪虽然不甘情愿,也是无可奈何,只是瞪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过不多时,陆三川与江翎峰一同回到临江门中。

苏青立时转悲为喜露出笑脸,眼中泪水盈盈荡漾,“陆三川,你没事吧!”

陆三川此时也是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

江翎峰却是一声冷哼,呵斥道:“丰年,你说什么!”

宋丰年跟随江翎峰已久,听闻他冷哼声,立即明白过来,拱起双手,将脑袋埋得更低,“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手下,还望门主恕罪!”

江翎峰一声大喝,门主的威严尽显无遗,“我不过离开片刻,便有门人丧命,倘若我有事在外耽搁了几天,等我回来,岂不是门下再无活人!”

宋丰年只是埋着头,“请门主恕罪!”

陆三川见江翎峰这般怒气冲冲,怕事闹大。虽然未能说服江翎峰,毕竟十生之中,他武功不过倒数,不能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他也抱了拳,低声下气地道:“江门主,苏姑娘担心在下安危,才贸然闯入,还望前辈卖我一个面子,放了苏姑娘,我们这就离去,不再打扰。”

江翎峰眼珠一转,睥睨而视,冷冷地道:“给你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她杀了我的人,我若是简简单单将她放了,那江湖之中,谁还把我江翎峰和临江门放在眼里?”

陆三川知晓江翎峰揪住了这个把柄,不肯轻易放手,只好说道:“江门主的意思是?”

江翎峰见他松口,心下暗喜,面上依旧十分冷峻,“燕女既然是你陆三川的人,要我放了她,也行,但我要砍了她两条手臂!”

苏青尚未表态,陆三川却是反对道,“不行!她若是因此而没了双臂,我岂不是要照顾她起居一辈子?”

苏青听陆三川反对,以为自己终于在陆三川心中占了一分地位,直到陆三川将话讲完,才知道自己依然什么都不是。

江翎峰自然不会去注意苏青的表情变化,只是望着陆三川,冷笑道:“不砍双臂也行,那砍双腿!”

陆三川又表示反对。

江翎峰大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还问我作甚!”

苏青大失所望,早已眼泪汪汪,低头看着地面,心如死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江翎峰这才注意到她,却也是吃了一惊,双眉轻挑,“哟,燕女倒是有点骨气,那好,我便依了你!”说罢,“铖”的一声抽出剑,对着苏青脖颈便劈去。

陆三川大叫道:“手下留情!”

那长剑正在苏青脖颈以上三寸悬住。

陆三川瞪大着双眼,望着那柄反射阳光的长剑,气喘吁吁。

江翎峰含笑望着陆三川,将剑下移一寸,果见陆三川双眼瞪得更大。他知晓时机已熟,才慢慢悠悠地将心中要求提出了口,“要我不砍她手脚,不伤她性命,安然无恙地放了她,也不是不行。但我要你手中的剑作为交换。”

他抬起左手,指向陆三川手中的画剑。

第二卷 踏流 第十六章 死

陆三川觉着难以置信,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江翎峰竟仍然惦记着名剑利器。他没有径直回答,而是以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江翎峰。

江翎峰见他没有动作只是愣愣地站着,颇感烦躁,再次提起剑悬在苏青脖颈以上,喝道:“你给是不给?”

苏青已觉生而无趣,不断挣扎着,跳跃着,欲用脖颈去撞那长剑,试图自尽,一边大叫道:“陆三川,不要给!”

江翎峰只得归剑入鞘,一把抓过捆着苏青的绳索使劲晃了一晃,对着陆三川大喝道:“陆三川,你给是不给!”

男女混声冗杂。

陆三川双耳与脑袋被刺得生疼,一咬牙,将画剑向江翎峰递去,“给你!”

“哈哈!”江翎峰将手中长剑随意一扔,接过画剑,而后推开苏青,双手捧着画剑,贪婪地视奸着画剑,好似视奸一名裸露香肩的绝世美女。仅以两眼享受无法满足,他便用手掌,轻轻摩擦,那微微凸起的条纹,为掌心带来不一样的快感。

苏青被江翎峰一推,直接撞入陆三川怀中,此时,她已无心再去想那些男女情长,仰头望着陆三川,很是焦急,“你怎么把画剑交给他了!”

陆三川缄默不语,只是解开捆着她双手的绳索,而后径直走出临江门。

一路上,苏青依旧喋喋不休,“你怎么能把画剑交给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我死了便死了,有甚关系,但你将剑交给了江翎峰,还怎么与黑风寨的人交手?”

陆三川终忍无可忍,扬手扇了苏青一巴掌,竭力咆哮道:“还不是因为你!”

他虽然时常对苏青爱理不理,动手打苏青却是头一回。

苏青立时闭了嘴,两眼噙泪,望着陆三川,“怪我?”

陆三川正在气头上,丝毫不顾苏青这般楚楚可怜,继续咆哮道:“不怪你难道怪我吗?我让你等在门外,你闯进去干什么!”

苏青眼泪已溢,汩汩地流,虽然两鄂酸楚无力,仍是一开一合:“我还不是担心你...所以才想去帮你...”

吼过两声,陆三川满腔怒火褪去不少,但失去画剑的痛苦,依旧让他的冲动占了主导。他冷笑了一声,“帮我?对啊,你帮我把画剑送给了别人。”

苏青难以接受他似笑非笑的嘲讽,咽哽道:“我逼你了吗?”

陆三川哼道:“对啊,你没逼我,是我自己蠢,到哪里都带着你。”

苏青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黑影,黑影的头顶正冒着滚滚黑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三川索性将在心中憋了许久的话统统说出了口,“我早就怀疑你了,我到哪你都要跟着!后来我找见了张前辈,张前辈告诉我为什么别人称你为燕女,就是因为你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燕为掩之意!你为了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竟还拉拢江前辈!姓苏的,我告诉你,自此往后,我们各走各的,你别再跟着我,我也不会去找你!”说罢,转身便走。

苏青立时心慌,赶忙跟上前去,抓住陆三川胳膊,“陆三川,不要丢下我。”

孤独许久,她早已心如铁石,但遇见陆三川之后,铁石也逐渐融化。她到底不过一个需要人宠、需要人爱的小小女人。

陆三川却是不顾所以,将手一甩,径自大步向前走去。

苏青在原地哭过一小会,又迈开大步,追上陆三川,泣道,“我没有想害你,我真的没有想害你。我只是喜欢你。”

“喜欢我?”陆三川不觉好笑,“你喜欢我什么?那个时候我无才无财,武功低微,甚至无家可归,你喜欢我什么?哦,我懂,我毕竟是陆本炽的儿子,跟着我就可以拿到游龙吟刀的刀谱,是吧?”

苏青双肩不住颤动着。虽然她清楚地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陆三川,而此时,却竟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说说:“我喜欢你。”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醒醒吧,刀谱已经被袁启明拿走了,你现在应该找到袁启明,然后告诉他,你喜欢他。”说罢,便又要离去。

苏青忙将他拉住,泪水盈盈的双眼望着他,像是在乞求,“我是真的喜欢你...跟着你,只是...只是想帮你做点什么。”

“帮我做点什么?”陆三川又是一声冷笑,抬手指向临江门,“好啊,那你去把我的剑夺回来,只要你能把我的剑夺回来,我就让你继续跟着。”他有意无意地向临江门瞥过一眼,见门外停着两匹马,便又折身走回,翻身上马,丢苏青一个人在原地,顾自离去。

马蹄踏过街道。铺在地上的地砖经历风吹雨打车碾人轧,本就生了条条裂痕,经马蹄这般踩踏,裂痕更长更宽。

陆三川坐在马上,清风扑面,终于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对苏青的话的确过于严苛残忍。他牵住缰绳勒停快马,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策马奔出襄阳,向郊外的农舍奔去。

江城子正坐在董夫人坟前,抱着冰冷无情的墓碑自言自语得正欢,闻见马蹄声响,转头望去,见陆三川独自一人前来,心下立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忙站起走去,问道:“青儿呢?”

陆三川别着头生着闷气,低声道:“不知道。”

江城子明白两人闹了矛盾,拉下脸,颇为不悦,“到底怎么回事?”

陆三川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与江城子告之。

江城子听毕,却是大叫不好,疾施轻功跨上马背,向临江门驰去。

陆三川见江城子这般急迫,虽然不敢再面对苏青,也只好上马跟上前去。

两匹快马八只马蹄飞扬。

陆三川趁此问道:“江前辈为何如此心急?”

江城子已不愿再多看陆三川哪怕一眼,目视着前方,说道:“小子,你可知为何江湖人称青儿为燕女?燕女,取‘阉女’谐音。青儿自小被男人伤害到大,所以对男人没有好感,但凡有男人想要接近她,必被她割去阳 物。那日,你不顾自己性命将她救下,她便因此而生情,但又怕你嫌弃她,才不将其中原委与你告知。你倒好,还这般伤她,什么狠毒的话都说出了口!青儿为了替你夺回长剑,定会再闯临江门,只怕凶多吉少!”

陆三川听毕,知晓自己错怪了苏青,只好一声苦笑,“苏姑娘应该不会这么傻吧。”

江城子冷冷地道:“她不傻,会看上你这种窝囊废?”

说话间,已至临江门墙外。

二人一同提身而起,落入前院。

果不其然,苏青又遭江翎峰擒住。

江翎峰见陆三川回来,甚是得意,哈哈大笑了两声,“陆三川,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毕竟你的女人在我手上!”

江城子面红耳赤,大喝道:“小子,快将青儿还来!”

江翎峰见江城子同来,倒也有些吃惊,但毕竟有画剑在手,他并不将江城子放在眼中,“哟,江城子也来啦?婊子,你很有福气嘛,两个男人都是武林高手。”

苏青显然吃了不少苦,身上衣衫破破烂烂,脸上也多出了几条血痕。她见陆三川折身返回,又喜又悲,全不顾陆三川原先的无情话语,朝陆三川叫道:“陆三川,你快走!”

江翎峰嘿嘿一笑,抬脚踢在苏青腘窝,将苏青踢得跪倒在地。

陆三川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厉喝道:“放了苏姑娘!”

江翎峰笑道:“放了她?行啊,婊子,你走吧!”

苏青赶忙站起,还未迈出一步,江翎峰抽出画剑,轻轻掠过,苏青便再没力气前进,只是望着陆三川,眼皮渐渐沉重。

往日,不管陆三川去往何处,苏青皆陪在身旁,陆三川便不知苏青重要。而今,眼见苏青将死,他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早已住进自己心中。

此刻,万物静止。

陆三川看到苏青眼眶里即将掉落的眼泪,还有江翎峰因大笑而喷出的唾沫星子。

陆三川的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声嘶力竭地向苏青喊道:“苏姑娘!”

三个沉重的字飘入苏青耳中,苏青终于弯了双眼,翘了嘴角,气若游丝地道:“你终于...不生我的气了...”

江翎峰却是哼着小曲,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手里的画剑,连连点头,称赞道,“名剑果真是名剑,锋利地很呐!”

“啊!”陆三川竭尽浑身之力,一声大喝,不顾手中无剑,怒冲向前。

临江门门众已等候多时,见他冲来,也是大喝着迎上前去。

一个人,迎上一群人。

陆三川体内怒火何其旺盛,真气早已波涛汹涌,抢步上前,左拳右拳齐出,两拳打死两人。

那两人一声惨呼,飞出一丈之外,当场暴毙,长剑脱了手,旋转着向上飞起。

陆三川腾身而起,一手各抓一剑,落地便使“竹影九刽”,“竹影九刽”果真只剩影子,穿梭在人群之间。血溅如泉涌。

江城子却是愣在原地,望着那一男一女,女死,而男疯。

第二卷 踏流 第十七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陆三川离开农舍的第二天。

董夫人醒了个大早,坐起转头望去,见床上的被褥隆起,以为“雅志”仍旧蒙头大睡,顾自一笑,穿好衣服来到屋外,叫了几声“莲儿”,无人回应。

董夫人有些气恼,小声骂了一句“臭丫头又去哪里偷懒了”,而后亲自打了一盆清水,端入屋中。

床上的被子依旧没有动静。

董夫人歪着头,向那被子看了许久,满眼的宠溺,“雅志可真会睡。”说罢,向床走去,“雅志,蒙头睡可不好!”

董夫人掀开被子,却见被子下空空如也,别说人,就是头发都不见一根。

她立时惊慌失措,右手抓着被子一角,脑袋左右急转,带着哭腔喊道:“雅志!你在哪里,雅志!”

江城子在厨房做饭。自睁开眼后,他便宁神不宁,只怕董夫人找不见雅志又会失心疯。果不其然,传来董夫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江城子忙丢下手里的活,疾施乾陵虚步冲入屋舍之中,将董夫人紧紧抱住。

董夫人浑身一阵无力,瘫倒在他怀中,涕泗横流,“雅志不见了...雅志不见了...”

江城子将董夫人紧紧抱住,轻声说道:“雅志没有事,只是上山拜师学武去了。”

董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竭斯底里道,“他不能去学武!他应该像平常人那样,读书,长大,然后娶妻生子。他不能习武!雅志,你回来!”便要跑出门去。

江城子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再次将董夫人抱在怀中,任由董夫人又哭又闹又踢又叫。

二日之后,依旧找不见“雅志”。

董夫人便彻底失心疯了,在农舍外的地上打滚,沾了满身泥土,并且时不时拿头撞地,头破血流也不顾,口里不断喊着“雅志”。

江城子心如刀割,痛得难以呼吸。他想要抱起董夫人,董夫人不要命地竭力挣扎,他便只好松了手,过一会再抱,如此反复。他丝毫不觉烦躁,一如十年之前。

只是这次,董夫人没有挺过去。

将死之时,董夫人已是鸠形鹄面,双目失明,躺在地上。她伸手向上,江城子赶忙伸出双手抓住她的手。

董夫人竭尽最后一口气,却是说道:“找到雅志,将他培育成绝世高手...这样,就没人欺负他了...”

董夫人尚有一口气时,江城子倒还能忍住,摇摇欲坠,董夫人断了气,江城子便也疯了,双臂不住颤抖着,轻轻放下董夫人,然后大叫一声,乾陵虚步疾走,斓天苦无掌猛出,将农舍方圆五里之内树草石砾,尽数摧毁。而他也终于精疲力竭,摔在地上。

待他醒来,已是第二天。

江城子坐起,垂首低眉,叹了口气,而后站起,轻身回到农舍,葬了董夫人。

他在董夫人坟前立下重誓,定会将陆三川培育成绝世高手。

可誓言总归只是誓言。

江城子望着发了疯一般屠杀临江门的陆三川与命悬一线的苏青,登时想起那天,便即使起乾陵虚步,抱了苏青退至一旁,扶苏青盘坐而下。

他要施展乞灵大法的禁招,替魂术!

江城子左右手各出二指,在胸前、额前各自做过祈印,体内真气缓缓而起,逆着经脉游过浑身各处,最后携裹着灵气汇集在双臂。

虽尚未施展替魂术,江城子的双腿已如枯枝那般,似乎轻轻一折便会断成两截。

他全然不惜,将左右食指与中指,各按在苏青颈前颈后的任督二脉的两处大穴上,而后将凝聚血肉的毕身真气,缓慢且悠长地输入苏青体内,直到灯枯油尽。

苏青原本已在死亡边缘徘徊,差一步便要迈入黄泉,忽觉有一只大手抓住她脖颈,带着她缓缓远离。渐渐地,她有了意识,双眼仍是无法睁开,双耳已有听觉,听见不远处持续不断地传来惨叫声。

彼时,临江门仅剩下门主江翎峰一人。

江翎峰从头到尾没有眨过一次眼,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名临江门门众倒下,才哼了一声,冷笑道:“正好不过!如今我画剑在手,带着这帮累赘还怕走不了太远,杀了他们吧,又怕别人说我无情无义。你杀了他们,我再杀了你,这样一来,我不仅摆脱了累赘,还能挣一个美名!陆三川,好汉坡上你的确风光无限,那是因为你画剑...”

陆三川没有心思听他讲这许多的罗里吧嗦,喘过两口粗气,提起杀得卷刃的长剑,向江翎峰急冲而去。

江翎峰志在必得,一剑挥过,将陆三川手中长剑砍断,正自得意,仰天大笑,忽然后腰一疼,低下头,见一柄失去剑尖的断剑穿身而出。

陆三川连脸上都沾满血迹,面无表情地望着江翎峰倒地,忽得想起苏青,嘴里急促地叫过一声苏青名字,四下转头,见江城子正为苏青疗伤,提声叫道:“苏姑娘!”赶忙奔去。

待走进,才发现江城子的脸颊已深深凹陷,双眼也是无神无光。

陆三川心下忐忑不安。因过度消耗体力,他本就有些气喘吁吁,当下见江城子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更是喘不上气,“江前辈...你...你怎么了?”

江城子终于将真气耗尽,手指脱离苏青躯体,便要向后倒下。

陆三川赶忙将他抱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江前辈...你还好吗?”

江城子并不能听见他讲话,两只眼睛虽然睁着,却只剩眼白。耳朵、鼻子、嘴巴等等,一并成了摆设。

传说人死之前,会将生前经历如走马观花一般再翻一遍。

自出生起,至死止。

江城子见到二十年前,汉江边上,活泼俏丽的徐轻诺说“老东西,你带我走吧。”江城子虽然心中渴望,却不敢,说“这样害了你。”徐轻诺将嘴一撅,“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江城子干枯的脸上露出浅浅笑容,终于合上双眼,陪夫人去了。

陆三川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半炷香前,江城子还是精神矍铄,怎么现在却忽然变成了干尸那般?

苏青终于睁开双眼,虽然后腰隐隐作痛,伤口已然愈合。她伸手向后,摸了一手血却摸不到伤口,也是大感疑惑。“义父,我的伤好了。”

却是无人回答。

临江门内,仅剩下陆三川与苏青二人。

陆三川知晓再无威胁,也就松了下来,抱着江城子的尸体,反省自我。

苏青觉得有些诡异,猛然抬头,见江城子已成一具干尸,怔了半晌,又见陆三川颓坐地上抱着江城子,忙道:“义父怎么了?”

陆三川有气无力地道:“江前辈为了救你,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言毕,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我记得他说过,可以用乞灵大法,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另一个人的性命。”

苏青好生感动,捂着嘴,望着江城子黑洞洞的眼窝抽泣不止。“为什么...”

陆三川也是难掩心酸,一声苦笑,歪着头望向苏青,道,“苏姑娘...以后,就真的只剩下我们二人了...”

苏青正要说些什么。

陆三川又道:“苏姑娘,帮我将画剑取回来吧。”

苏青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起身站起。

忠义堂前已是血海一片。

苏青踮着脚尖,走到江翎峰身旁,想要取下画剑,江翎峰虽死,却仍牢牢握着画剑。

江翎峰不甘心,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柄神器,耀武扬威不过片刻,便魂归西天。

但,死后的不甘心又有何用。

苏青一根一根扳开江翎峰手指,取下画剑,插入鞘中,走回陆三川身旁,轻声道:“剑取回来了。”

陆三川抬起头,目光已不再那么炽烈,柔和不少。他向苏青微微点头,说道:“我说过,只要你能将剑取回,就让你继续跟着吧。”

苏青蓦然一阵紧张,盯住陆三川。

陆三川笑得有些苦楚,“以后,你就跟在我身旁吧,再也不要离开了。”

苏青想要得到陆三川的原谅,却没有想到,不仅得到了原谅,还得到了许诺。

她又湿了眼眶。

陆三川轻声道,“苏姑娘,先前一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苏青用力摇头,摇得泪水四溅。

陆三川这时才觉得,苏青长得可真好看,杏脸桃腮,明眸皓齿,此时双目带泪,欲笑还羞,更显得楚楚动人。

他多看过几眼,苏青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陆三川兀自一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心意,深吸一口气,抱着江城子站起,一边说道:“青儿,走吧,我们回去郊外农舍,将江前辈与夫人葬在一起。”

苏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陆三川的背影。

陆三川走过几步,发现苏青并未跟上,便停下脚步,转身望去,“青儿?”

苏青立时露了笑,甜甜地应了一声,撒着欢跑去,直到离陆三川还有三尺距离,轻轻一跃,并着两脚落在陆三川身旁,甚是顽皮。

陆三川只是浅浅一笑,“走吧。”

第二卷 踏流 第十八章 不能放弃

襄阳郊外,破败不堪的农舍之前,有座堪称精美的坟墓,大理石墓碑上的字刚劲有力,“江氏 轻诺之墓”。

往右同是一座坟墓,相较之下却显得寒酸不少。

陆三川凝神观望董夫人坟墓许久,转望向江城子坟墓,苦笑着说道:“江前辈对夫人挚诚挚爱,所修坟墓也是精美绝伦,我这修的...好似虫蚁啃的。”

苏青虽然心痛江城子逝去,但陆三川终于接受自己,此刻,喜悦略微占优。她浅笑道:“不在形式在于心,义夫能葬在夫人一旁,已是心满意足。”

陆三川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哀愁,面目立时严肃,“江翎峰已死,下一个便是张义了么?”

苏青点头。

陆三川道:“青儿,张义所在何处?”

苏青露出娇羞笑容,过不片刻渐渐凝结,不答反问,“你有没有发现其中有些不对?”

陆三川不知苏青所言何意,“什么不对?”

苏青道:“虽然十生遇害顺序的确按照武功自低至高,但魏无旗与江翎峰皆是为你所杀,姜恩言也是在与你过招时被杀的,至于白中旭...”

陆三川即刻明白过来,接话道:“我进入白前辈卧房,他却恰好被杀。这四人之死皆与我有关。”

苏青点了点头,神色严肃,“没错,看来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要杀光十生,还要将罪名嫁祸给你。”

陆三川这才感觉到人心的可怕之处,“不,他不用杀光十生,只需再杀一个或者两个,到时,江湖必定大乱,而人人皆认为我是杀人凶手,群起攻来。这倒无妨,最为让我担忧的是,戴前辈忠肝义胆侠心极盛,到时只怕为了调查真相而惹怒众人,害得自己无辜枉死。”

苏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江湖大乱,互相为敌,凶手大可不必再冒险出手,只需坐收渔翁之利。我们还去寻张义么?”

陆三川横眉冷目思索良久,坚定道:“去!但我们不能同往日那般贸然前往!”

“好!张义在荆门!”

荆门离襄阳并不甚远,二人披着黄昏进到城中,先找了一家客栈,吃罢晚饭便进到客房之中。

如先前那般,苏青坐床小憩,陆三川坐在桌旁。

苏青本以为经历别离,陆三川当有改变,行为亲密,而当下却依如之前,桌床分居。她只是坐在床头,生着闷气。

陆三川坐在桌旁,正于心中思考。陈止章得剑不过半个月,应当没能与剑合二为一,照此说来,危害江湖的当是黑风寨四魔四鬼。

他在十堰的客栈见过四鬼武功,却不知四魔如何,便只能度量,倘若自己遇上黑风寨四鬼,胜率有几分。

但潇湘夜雨尚不能一剑杀了鬃鬼江广成,以自己的“竹影九刽”,够与他为敌吗?

他要问苏青四魔功夫如何,见苏青正对着床头生着闷气,笑过一声,说道:“青儿,我们并无夫妻之名,自然不能行夫妻之事。所以你睡床,而我睡桌旁。”

苏青听完,脸颊似晚霞那般,通红通红的。她抿着嘴,想看又不敢看陆三川,只得趁陆三川不注意,偷偷看一眼,“谁要嫁给你了……”

陆三川笑出一声,心下轻松不少,想到:苏姑娘本是冰冷无情的江湖女侠,现在却变得这般娇羞。

他便明白了为何董夫人死后江城子无心再活。

“青儿,你阅历广些,可知道四魔武功如何?”

苏青虽然依旧娇羞,但见陆三川有疑问,自然不会不答。她想了一想,却是摇头道。“这我并不知晓。南派之事,江湖之中流传甚少。四鬼出没得频繁一些,才有了不少消息。至于四魔,似乎从未出过江湖。但我依稀听说,贺安曾与四魔之首风魔楼长讴交过手。”

陆三川忙道:“谁胜谁负?”

苏青道:“贺安险胜。”

陆三川听毕,面色愈加难看,暗暗想到:以贺前辈武功,也只能险胜四魔,倘若是我...

他叹了口气,说道:“苏姑娘,你先小睡一会,待亥时我再叫你。”

苏青听他说不会丢下自己一人,便也不再紧张,点头,而后躺下。

陆三川的确不愿再丢下苏青。虽然苏青武功已远远不及自己,但在去年,苏青也是不嫌麻烦地带着近乎无能的自己。

况且,苏青阅历丰富,指不定能帮上什么。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想带着苏青。

陆三川右肘支桌托着下巴,想着陆本炽死后的种种,眼皮渐沉,也睡去了。

朦胧中,陆三川察觉有人牵扯着自己臂膀,睁开眼,见是苏青,呢喃着问道:“青儿,怎么了?”

苏青道:“不是你说亥时叫醒我吗?现在都亥时一刻了。”

陆三川立时惊醒,摸了一把眼睛,苦笑道,“是我睡过头了。”

他轻轻转动肩膀,又提起右手扶住脖颈,转过几圈,让疲惫的身躯逐渐充满活力。“我们这就出发。”

行幽谷虽然带个“谷”字,并不在山谷之中,而在荆门西南方向近郊处。

倘若果真在山谷之中,进出不便不说, 消息也不是十分的灵通。

只是张义为了与那些个“帮”、“派”划清界线,才将其取名为“行幽谷”。

陆三川与苏青骑马赶去,待到离行幽谷尚有百丈距离,下了马改徒步奔行,直至墙下,随后纵身上了围墙,伏在墙上,并不行动。

陆三川知晓苏青心中有疑问,不等她开口便小声说道:“以往两次,我们皆是直奔府上,以刚烈言语与他们劝说,他们非但不信我们,反而将我们当作贼人。此次,我们便伏在暗处等候,一旦凶手现行,我们便提剑而上!就算不能抓住凶手,也好让张前辈看清真相。”

苏青点头表示赞同。

行幽谷内,枫叶阁中。

张义正是焦头烂额。

千行门、风月楼、白虎帮被灭一事,江湖中已人尽皆知。

现下,有三种说法。

其一,行凶者是袁启明。说袁启明学成游龙吟刀之后,不仅刀法大进,野心也是日益膨胀,便打算杀光十生以正其名。

其二,行凶者是陆三川。说陆三川为了逼出袁启明,才痛下杀手灭了千行门满门,而后又连杀风月楼、白虎帮数百人,若是袁启明还不出现,便要接着杀人。

其三,黑风寨为之。说南派被压迫许久,如今终于不甘心居于人下,想要翻身为主,便派了高手前来。

在张义看来,第二种说法绝无可能。他相信相由心生这一说法,而以陆三川的面相看来,善良有余狠劲不足,若是因为某些原因杀一个两个人或许有可能,接连歼灭三个帮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令张义担心的,是他下午的发现。

自袁启明学成游龙吟刀独自退去之后,千行门内便没有了能够撑起门面的好手,惨遭灭门也是毫无办法。

但风月楼与白虎帮,首把交椅皆列十生之位,却也难逃厄运。

说明凶手武功极其高强。

而按照目前情况来看,死去的魏无旗、姜恩言、白中旭皆是十生尾端之人,倘若果真按此顺序,过不多久便将轮到自己。

张义问自己:若是凶手找上门来,我应付得了吗?

直至天明,无事发生。

陆三川与苏青便悄悄下了围墙,回去客栈,从早晨一直睡到下午,而后吃了些东西。

陆三川知晓此“守株待兔”之法极为愚蠢,倘若对方不现身,那自己无论刮风下雨,皆要伏在墙头等候。但眼下已别无他法。

一连五夜,二人始终静伏墙头等候,却不见人影。

第六日早晨,陆三川与苏青回客栈时,身后却鬼鬼祟祟地跟了三个人影。

正是领命前去调查忠远镖局的黄玉恒等人。

黄玉恒奉白中旭之命,前往河南调查忠远镖局,等他们寻到忠远镖局,镖局大门已贴了两张封条。

三人纵身跃入镖局,在各处找寻许久,并无人影。各个房间也已被人搬空。

黄玉恒急急回去复命,却发现白虎帮也成了一座死宅。

在他悲痛万分时,听人说是陆三川干的,便在心底发誓要杀了陆三川。但自己武功不甚高强,思来想去,只能与别人联手。

若是可以说服五杰,自然美哉,但那五人来去无踪,实在无法找到。

黄玉恒便想联合十生。

他依着武功高低,连日奔波,先后找了戴恩德、第五铭、秦易。

戴恩德对于陆三川颇为敬重,自然不相信陆三川会杀了白中旭。他还劝黄玉恒暂且放下仇恨,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定论。

第五铭苦练剑法,对于他人的仇恨全然没有兴趣。更何况,黄玉恒想杀的陆三川武功兴许不在自己之下。若是自己的仇敌,倒也有必要拼死搏上一搏,可为了别人而强出头,却是没有必要。

秦易见白虎帮的人找上门来,颇有兴趣,为了拉拢白虎帮,大行礼仪伺候黄玉恒。筵席之后,听黄玉恒说白虎帮遭人屠戮,佯装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说“非要替白帮主报了这个仇不可”,但听说凶手是陆三川,立刻焉了下来,支支吾吾唯唯诺诺,最后随便找了一个理由送走黄玉恒。

所以黄玉恒来了荆门,试图说服张义。

但是料想不到,才入荆门便遇到了陆三川。

黄玉恒等三人小心谨慎地跟着陆三川,见陆三川进了一家客栈,便也跟了进去,问小二要了陆三川隔壁的客房。

第二卷 踏流 第十九章 物极必反

倘若换做以往,苏青定能察觉有人跟踪,但这几天沉浸在与陆三川和好的幸福中,警觉性降低不少,竟未能发现。

黄玉恒不知陆三川与苏青所为何事,见他们进屋,以为他们正商讨要事,一进客房便将耳朵贴到墙上,倾听隔壁动静。

隔壁陆三川与苏青正酣睡,自然是静静悄悄的。

黄玉恒并不知晓,倾听许久,只听到若有若无的鼾声,暗道:这俩人连谈话都静静悄悄,保准又在策划什么阴谋!不行,我不能去找张义,得候在这里,伺机而动!

三人轮流坚守,将耳朵贴在墙上,窃听隔壁动静。

直到申时,才终于有了响动。

附耳窃听的帮众忙向黄玉恒招了招手,小声道:“堂主,隔壁有动静了!”

黄玉恒正坐在桌旁,立刻站起,问道:“讲了什么?”

帮众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听到的说了出来,“青...儿...你...睡...了...一...天...了...饿...不...饿...”

“什么?!”黄玉恒瞪大了眼,而后再次坐下,顾自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道,“早知道他们在睡觉,我便悄悄潜进去杀了他们!又何须东奔西跑看人脸色,唉!”

另外两名帮众也是低着头,黯然伤神。

过不一会,隔壁传来开门声。

黄玉恒抢步上前,将门打开一道缝,目光射去,见是陆三川独自一人,不禁有些讶异。但他眼见陆三川两手空空,知晓画剑仍在屋内,陆三川应当不会走远。

陆三川没有带剑,此乃刺杀良机,上是不上?

在黄玉恒犹豫之时,又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他只好关上门,命令两名帮众继续附耳窃听。

两名帮众将听到的一五一十与黄玉恒告之。

“青儿,这些天可真是难为你了。”

“虽然的确有些辛苦,但都是值得的。往大了说,是为了整个江湖,往小了说,只要有你在身旁,去哪都无所谓。”

黄玉恒听毕,冷冷一笑,十分不屑,“哼,还为了整个江湖?危害整个江湖还差不多!”

两名帮众又道。

“青儿,吃完饭休息一会,然后我们寻一僻静之地练剑,待到天黑,再去行幽谷。”

“好。”

黄玉恒听毕,心中立时有了主意。

半个时辰后,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

黄玉恒知晓他们是去练剑,便不为所动,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确认二人走远了,才与帮众吩咐道,“去叫些吃的,送上房间,吃完休息一会,晚上我们去拜访行幽谷谷主张义!”

陆三川与苏青出了客栈,骑马往南赶去,随后寻了一处僻静之地,下马拔剑。

如今,二人的功夫已是相去甚远,但陆三川记得江城子曾说“你第一剑出,若是未能取敌性命,便会被敌取了性命”。

他与苏青道:“青儿,江前辈说我第一剑迅利无比,第二剑却是软绵无力。你且助我一臂之力。”

苏青点头道:“你学成了柳前辈的竹影九刽,出剑自然犀利,但要使剑法卓越,定要剑剑锐利,令人找不见破绽。这样,第一剑你收些力量,攻我右侧,我提剑挡下,而后你再使第二剑。”

陆三川想起柳羌,立时心痛,重重吐出一口气,而后重新振作,向苏青点了点头,“好!青儿,我来了!”

二人各自提剑准备。

陆三川大叫了一声:“看剑!”便以七分力量,使出“一意孤行”,向苏青攻去。

二人有言在先,苏青便有准备,见陆三川出剑,毫不犹豫地斜剑抵挡,顺势长剑疾出,刺向陆三川喉咙,陆三川却竟反应不及,愣愣地望着剑尖抵在脖颈。

苏青有些不悦,收剑回身,哀怨道:“陆三川,你怎么走神了?”

“我...”陆三川叹了口气,如实道来,“你方才提起竹影九刽,我便想起了柳前辈遭遇不测,哎...”

苏青也是颇为心疼,想要安慰几句。

陆三川不愿让苏青感染上悲伤,抢先道,“哎?你怎么还叫我全名?”

苏青果真被转移了注意,茫然道,“嗯?”

陆三川笑道:“我都叫你青儿了,你好歹意思意思,叫我一声川儿?”

苏青霎时红了脸,拱鼻撅嘴,骂他不正经。

陆三川却是提起右手摸着下巴,作思索状,半开玩笑道,“不行不行,我爹才叫我川儿,要是你也叫我川儿,岂不是成了我娘?那该怎么叫,三川?陆大哥?姓陆的?川哥哥?”

苏青将嘴撅得更高,却是果真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川哥哥。”

陆三川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娇羞如花的苏青,又惊又喜。这女人儿,可果真是用水做的呢!就算原先是冰,可那冰,也是水啊!

苏青见陆三川闷声不响,以为陆三川不喜欢自己这样叫他,便有些着急,睁大了眼问道:“怎么了?”

陆三川恢复笑容,比阳光更暖,望着苏青,淡淡道:“高兴。”

苏青却是有些不信,垂着头,略带失意,“那你为何一副愁容。”

陆三川骤起双眉,“呜呜”叫了几声,说道:“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你等着,我给你哭几声!”

苏青“扑哧”笑出声,粉拳轻捶陆三川胸口,笑骂道:“你以前可是一个翩翩君子,怎么现在却变得这样不正经了!”

陆三川痴痴地望着苏青,任由苏青的拳头软软地砸在自己胸口,温言道:“你以前也是冷若冰霜,现在却是柔情似水。”

二人直挺挺地站着,相隔不过几寸。

不远处,火红巨大的夕阳正渐渐沉下。

陆三川知晓现在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重做严肃:“好了,我们继续吧。我会抛弃杂念,专心练剑,青儿,过会我将以九成力道举剑刺来,小心!”

苏青点头,退离半丈之外。

陆三川大叫道:“看剑!”一意孤行再出,攻向苏青右畔。

苏青立时抬剑阻挡,随后趁势反攻。

陆三川赶忙将剑一撇,再出第二剑。虽然第二剑竭尽浑身之力,却是慢了不少,苏青不需收剑回撤,而是挺剑攻去。

陆三川剑尖离苏青尚有三寸距离,苏青的剑却已抵上陆三川喉咙。

这一局,又是苏青获胜。

陆三川收了剑,双眉轻锁,顾自沉思,究竟差在哪里?

苏青一语将他道破,“川哥哥...你第一剑出时,整个人似往前扑去,虽然令攻势更猛,却失了防守与后力,所以,当你出第二剑时,已无力可做支撑。”

陆三川恍然大悟,稍稍思索,即道,“再来!”

苏青应过一声,举起剑,全神贯注。

陆三川大喝一声:“看剑!”便又挺剑刺去。

苏青立时架挡,而后反击。

陆三川长剑不收,再刺第二剑“一矢穿心”,果真十分锐利,苏青全然无法架挡。“果真如此,青儿,多谢你指点!”

苏青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陆三川,微微颔首。

天渐渐黑了下来,可见度降低不少。以如此微光,不适合练剑。

陆三川便归剑入鞘,说道:“青儿,我们走!”

二人又赶去行幽谷,伏在墙头观望动静。

行幽谷内依旧是静静悄悄的,并无异样。偶尔有人提着灯笼走过,也是脚步甚急,全不留意周围动静。

陆三川心道:看来又是个安静的夜晚。

却忽有人急匆匆地往枫叶阁赶去。

陆三川心中一惊,与苏青望过一眼,二人施展轻功,跟着那个人,落到枫叶阁屋顶,轻声掀开瓦片往屋内看去。

行幽谷弟子敲了三声门。

过不一会,张义走来开了门,见弟子行色匆匆,明白事态紧张,忙将他迎进屋中,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弟子将手一拱,轻声道:“谷主,临江门惨遭灭门!”

“啊?”张义吃了一惊,脸色骤变,“可打听到是谁干的?”

弟子道:“传言是陆三川屠了临江门满门!”

张义面色愈加难看,思索片刻,又问道:“消息属实?”

弟子道:“应当不会有误!有人见到苏青闯入临江门,随后江城子与陆三川同时赶到,接着围墙之内惨叫声不断,待惨叫声止歇之后,陆三川浑身沾满血迹,抱着一具干尸与苏青一同开门走出!”

“干尸?”

弟子道:“那具干尸正是江城子!”

“江前辈?”张义又吃了一惊,暗自沉思:好汉坡上,江前辈一掌逼退贺安,足见武功高强,可这等高人,怎会变成了干尸?

“你不是说,江前辈与陆三川一同赶到的么?怎却成了一具干尸?”

弟子摇头道:“这我确是不知!”

张义面色凝重,稍作思考,再问道:“还打听到什么?”

行幽谷弟子摇了摇头。

张义便摆手意识他出去,随后瘫坐在椅上。

江翎峰也死了。如此一来,原本的十生仅剩下戴恩德、第五铭、袁启明、秦易、我。

死去的顺序果真是按照武功从低到高,如此说来,下一个便是我么?

张义倒不担心自己性命。行走江湖的,哪个不是将脑袋挂在腰上?

“我死了便死了,可行幽谷上下百余条性命...”

张义叹了口气,解下腰间佩剑,按在桌上。

你陪了我十来年,看来终于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章 原来是他

张义心中已有打算。他要赶在那毫无人性的凶手到来之前,解散行幽谷。自己死便死了,可谷内上百条无辜性命,不能葬送在自己手里。

他站起身,却又有敲门声传来。

张义立刻抄起剑,右手抓住剑柄,警惕道:“谁!”

门外之人答道:“谷主,是我,毕孟。”

张义这才放下心来,将剑放回桌面,走去开了门,“有什么事吗?”

毕孟毕恭毕敬地道:“谷主,白虎帮白虎堂堂主求见。”

“白虎帮?”张义不由得皱起双眉,暗忖:白虎帮已遭人灭门,却哪里来的白虎堂堂主?八成是凶手假扮的!

他心下沉吟片刻,回到屋中握了剑,随后再次走出,与毕孟道:“前方带路!”

二人急匆匆地往大门赶去。

陆三川与苏青静伏于屋顶,也是倍感疑惑。但他们并不做大动作,怕打草惊蛇,便只是蹲在屋顶,小心翼翼地盖上瓦片,待张义与毕孟行得远了,才使起轻功,又伏上墙头。

张义跟着毕孟走至大门之后,命毕孟开门。他右手摁住剑柄,随时准备出剑,待门打开,才见站在门外的果真是白虎堂堂主,赶忙将其迎进院中,“黄兄!你还活着!”

黄玉恒连日奔走在外,看尽脸色,积了满腔怨气,如今被行幽谷谷主称作“黄兄”,顿觉好受不少。他拱起双手举过头顶,向张义行过大礼,咽哽道:“在下白虎帮白虎堂堂主黄玉恒,见过张谷主!”

张义将他的手按了下来,双眼扫过他身体各处,急道:“我听闻白虎帮遭人灭门,黄兄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黄玉恒思及如此,重重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道,“当日陆三川来我白虎帮,说是有要事拜见帮主,待他们走后,帮主要我去调查河南忠远镖局,我领命前去,回来时,帮内便已无活人。”

张义忙到:“你可打听到是谁干的?”

黄玉恒咬牙切齿道:“打听到了,是那姓陆的小子干的!”

“啊?”张义吃了一惊,顾自思索片刻,低声道,“难道真的是他?”

黄玉恒知晓陆三川此时潜伏在行幽谷某处,放眼望去,但见天地之间一片黑暗,实在无法分辨。他也低下声来,小声与张义说道:“张谷主,陆三川正在府上!”

“啊?!”张义立时惊慌,忍不住叫出声来。

黄玉恒忙道:“张谷主切莫惊慌!我有一计。”说着,附到张义耳旁轻言几句,张义听毕,稍作思索,未觉不妥,便领着黄玉恒急匆匆地赶回枫叶阁。

陆三川只听到张义惊叫之声,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见二人匆匆忙忙,猜测事关重大,又使起轻功,落回枫叶阁屋顶。

黄玉恒到了枫叶阁门外,便竖起双耳,凝神静听,果真听到瓦片碰撞的轻微响声。进到屋中之后,他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时不时注意梁上动静。

张义见他这般举止,心下有数,若无其事走到桌旁,倒上两杯茶。

陆三川回到枫叶阁屋顶,并不径直掀开瓦片,而是稍等了片刻,才小心谨慎地移动那片早就动过的瓦片。他不敢过于明目张胆,便只是移开了一道细缝,透过那道细缝,恰好见到桌旁情状。

不仅黄玉恒,连张义也听到了那细微响动。

张义颇为心慌,捏起一只茶盏,呡了一口,随机应变道:“哎呀,这茶都凉了。邓明辉!”

邓明辉的卧房就在枫叶阁附近。此刻,邓明辉也未宽衣睡下,正在擦拭佩剑,闻见张义喊声,披上一件外衣来到枫叶阁外,拱手道:“谷主,有何吩咐。”

张义余光向上一瞥,走去开了门,在邓明辉耳旁小声说道:“屋顶有人,武功不低,你领二十人将他围住。”说完之后,为了不让陆三川怀疑,又高声说道,“茶凉了,你去柴房烧些热水!”

邓明辉自然明白张义的意思,拱起手同朗声道:“是,谷主。夜晚凉爽,请容弟子先回屋穿些衣裳。”

张义道:“去吧,去吧!”

瓦片之间的缝隙不宽,陆三川并不能看到什么,只是听到张义与邓明辉的对话,不觉异样,便继续观察着。

邓明辉离去之后,并未回去自己卧房,而是进到干正详房间,将张义的吩咐转述,随后走出卧房,向柴房走去。

干正详便又将此话传给行幽谷弟子,一传二,二传四,过不一会便聚齐了二十好手,手握兵器,伏在枫叶阁四面。

邓明辉学布谷鸟叫过一声,行幽谷弟子们心领神会,齐齐腾身而起,果见陆三川与苏青正在屋顶。

黄玉恒与张义闻见声响,也是扑出门外,纵身跃上屋顶。

陆三川这才知晓自己早已暴露,赶忙将苏青护在身后,与张义行过礼,“张谷主!”

张义依是不愿相信,眉清目秀一身书生气息的陆三川会连屠两大帮派。他沉着脸,左手紧抓剑鞘随时戒备,低声问道:“陆兄弟,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我行幽谷作甚?”

陆三川审时度势,明白只有将实情告之,才能化解误会,便老老实实地道,“实不相瞒,在下深夜冒昧前来,是为贵派安危着想。”

黄玉恒眼见仇人近在咫尺,心火难熄,登时抽出长剑,大喝道:“死到临头还装模作样,看剑!”

张义及时伸手阻拦,劝道:“黄兄,稍安勿躁,我们且先听他怎么说。”

黄玉恒怒道:“他杀我手足,我如何稍安勿躁!”

陆三川森然道,“你的剑,快得过我吗?”

黄玉恒立时语塞,睁大双眼望向陆三川,虽然不甘情愿,只好将剑插回鞘中,忿忿道:“好,就先听你说!”

陆三川担忧在屋顶站得太久,会给凶手可趁之机,便长话短说,“临江门的人是我杀的。他们骗我画剑,又杀了青儿,我一时怒火上脑,才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至于白虎帮惨案,的确不是我干的。”

黄玉恒哼了一声,抬手指向苏青,没好气道,“你说临江门的人杀了燕女,那现在站在你身边的是燕女的孪生姊妹吗?”

陆三川叹了口气,“江前辈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才救回青儿一条性命。”

张义这才明白,“难怪江前辈成了一具干尸。那白虎帮的事是谁干的?”

陆三川正色道:“是黑风寨!”

张义与行幽谷众人无不目瞪口呆,“黑风寨?”

陆三川点头道:“正是!那日白天,我去到白虎帮寻白帮主,将拈花针一事与白帮主告之,白帮主并不相信,回到客栈,我如坐针毡,便趁夜又去了一趟白虎帮,待我赶到时,白帮主已被人杀死在了寝卧之中。不仅是白帮主,姜恩言也是黑风寨所杀。就连柳前辈,也在前几天惨遭不测。”

行幽谷众人面面相觑,无不骇然失色。要说白中旭与姜恩言,不过十生水准,死了也便死了,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柳羌毕竟列五杰,武功何其高强,竟也死在黑风寨的手中?

黄玉恒却是并不相信,提剑指向陆三川,喝道:“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陆三川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

黄玉恒道:“那我又如何相信,你不是信口雌黄?”

陆三川只好说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信或不信,皆在你们。”

张义顾自沉思,实难分辨真假,斜眼瞟了黄玉恒一眼,忽道:“陆兄弟,你可知道忠远镖局?”

“忠远镖局?”陆三川双眉一紧,“我知道,黑风寨正是从忠远镖局手中夺得的孤雁剑。张谷主为何莫名提到忠远镖局?”

张义愈加吃惊,“孤雁剑被夺走了?你可确信?”

陆三川点头道,“在下亲眼所见,自然不会有假。”

张义终于也有些慌了,视线胡乱游走,过得片刻,安定心神,与陆三川说道:“白帮主派黄兄前去调查忠远镖局,黄兄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陆三川一声冷笑,望向黄玉恒,“原来如此。白帮主嘴上说着不相信,暗地里却派人去调查忠远镖局。这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黄玉恒听出他话中有话,恼羞成怒,大喝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三川尚未开口,却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啸之声。

乍听之下,似乎是狂风掠过的声音,但今夜微风阵阵,何来狂风?细细听辨之后才知晓,是有人轻功过于霸气,掠过空气发出呼啸之声。

陆三川大叫一声,“凶手来了!”

行幽谷二十好手立时抽出剑,严正以待。

呼啸之声忽远忽近,似在南方,又似在北方,变化多端,叫人捉摸不定。

二十几张面孔循着声音一会向南,一会向北,唯一不变的是,人人手中紧握长剑。

忽然龙吟声起,最西边的三名行幽谷弟子送了性命。

袁启明大笑道:“哈哈哈哈,西边离西天最近!我且先送你们去了!我的好川儿,许久不见,可有想我?”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一章 算得了什么

陆三川也曾考虑过袁启明是凶手,但冷静下来之后便将其排除了,而今日得见,除了吃惊之外,还有心寒。

曾经的一代侠士,如今却成了屠杀手下、危害江湖的十恶不赦之徒。

黄玉恒更是悲怒交集,一声大喝,“袁启明,我要为帮主报仇!”提剑而去。

袁启明转头望来,见是黄玉恒,倒有些讶异,“啊哟,白虎帮竟还有余孽,那就顺道杀了吧。”

张义闻之,迅速抽出剑,意图助黄玉恒一臂之力。

袁启明武功本就了得,后又学成游龙吟刀,更是大进一步,见双剑齐齐袭来,丝毫不慌,反大笑过两声,说道:“别急,一个一个来,姓张的,我先把这白虎帮的杀了,再找你们行幽谷的。”

黄玉恒怒火更盛,大叫道:“休得猖狂,看我一剑杀了你!”说话间,剑速更疾。

袁启明阴冷一笑,忽然飞身,连出两脚。

张义知晓袁启明刀法了得,注意力全在袁启明的刀上,全然没有料到袁启明竟出脚攻来,慌慌张张地将剑横于身前。

袁启明脚力多少了得,一脚便将他逼出五步之外。

黄玉恒却是反应不及,剑在头顶,胸口大开。

袁启明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从屋顶踹了下去。

张义惊觉不妙,叫道:“黄兄,小心!”

行幽谷好手赶忙扑上前去,要救下黄玉恒。

袁启明先一步轻身而起,砍刀引路,一刀劈在黄玉恒胸口,随后右脚踏上黄玉恒胸口,顺势一蹬。黄玉恒直挺挺地摔在地上,鲜血自身下蔓延开去。

待袁启明落了地,张义与行幽谷一众人也落到了地上,将袁启明围在正中。

张义赶忙奔上前去,抱起黄玉恒上身,急道:“黄兄!”

仅那一刀,便足以令黄玉恒命归黄泉,随后一踩一摔,黄玉恒哪里还有力气存活?

张义不过摸了满手的鲜血。

袁启明大笑道,“白虎帮全帮覆灭,他一个人活着也是枯燥,不如便让他下去陪白中旭吧!哈哈哈哈!”

陆三川见袁启明这般冰冷无情草菅人命,再难忍受,大喝一声,从屋顶跃下,不等双脚落地,便抽出画剑向袁启明攻去。

袁启明眼闪精光,似乎对陆三川颇有兴趣,“来,川儿,让我看看,这些日子以来,你武功可有长进!”

伴着一声大喝,袁启明挥刀而出,却无龙吟之声。

但陆三川不敢小觑,向后急退,待砍刀即将掠过,才复提踵而起。

岂料袁启明手腕一转,刀刃便换了个边,按着原路返回。

陆三川不由得吃了一惊,暗道:好惊人的力量!但他离砍刀已不甚远,只得顺势一跃,要从袁启明头顶翻过。

袁启明一声大喝,原本横削的大刀骤然向上劈去。

这下,连张义也骇然了。

使刀者,皆是人顺刀为,毕竟一刀劈出,惯力何其巨大,若要强硬扳还,难免受伤。而袁启明接二连三地用力气强迫砍刀改变方向,此等力气,绝非常人可以比拟的!

陆三川身在半空,自是无法躲闪,眼见着大刀砍来,千钧一发之际,忽想起年少时见陆本炽练刀时使过的一招,便微拧手腕,松了左手,倾尽内力附于双手,而后贴在剑身。

画剑与袁启明手中砍刀正面相撞。

两各相安。

袁启明顺利收回砍刀,陆三川也是安然无恙地落到了袁启明身后。

在屋顶观战的苏青却是舌桥不下,背后泛起一阵凉意。“川哥哥怎么会大朝贡?”

袁启明迅速转过身。

陆三川恰在同时挺剑刺去,剑速甚急,堪比闪电。

饶是袁启明也微微震惊,以脚踢地,推移身子,而后举刀架挡。这一推,为袁启明争取了片刻的时间,便正好挡下陆三川无与伦比的一剑。

但陆三川已非从前,第一剑出,并不倾身向前,也就留有后力,见第一剑被挡,立时使出“千啸狂歌”,剑势如奔涌怒江,向袁启明疾攻而去。

袁启明见这招极为凌厉,却是大笑道:“好功夫!好剑法!”

他抬起左手,双手同抓住刀柄,运起毕身内力,欲以刚克刚。

陆三川虽然江湖阅历浅薄,但也知晓剑乃百兵之君,重灵动飘逸,刀乃百兵之胆,重势沉刚猛。这一刀一剑,若各以擅长武功,倒也难分伯仲。

但若正面相迎,剑绝非刀的对手。

陆三川赶忙撤出一步,却为时已晚,袁启明大刀挥出,伴着震耳欲聋的龙吟之声,向陆三川劈去。

张义正在不远处,见陆三川危在旦夕,大叫不好,挺身而出。

干正详、邓明辉、沈洪才等行幽谷一众好手,同蹬地而起,欲替陆三川挡下袁启明这一刀。

但这一刀,袁启明用上了十成力道十成内力,就算是十个张义,也不一定能挡下。

却忽然自南面飞来一柄长剑,直攻向袁启明左肋。

袁启明暗叫不好,只得倾身向后,强逼手中大刀变了方向,一刀挥过,将那飞来长剑劈做两段。

苏青在屋顶上,总算吁了一口气。

张义、干正详等人离袁启明尚有一丈距离,也停下脚步。

陆三川借着袁启明拧身空档,连连后跃,撤出二丈之外。

有两人落在陆三川身前。

一人双手握拳垂在身体两侧,泪流满面。

一人右手握剑,唉声叹气。

流泪的那人,正是千方百计庇护袁启明,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袁启明会残害同门的栾不为,另一人,便是栾为了。

栾氏兄弟细细研究之后,也看出了凶手杀人的顺序。他们赶到临江门时,临江门已是一座死宅。他们便一刻也没有停留,急匆匆赶到荆门,伏在行幽谷四周。

他们不是来抓凶手的。无论凶手是谁,只要不是袁启明,他们便不会现身。

只是造化弄人,屠杀千行门、白虎帮满门、杀害姜恩言的,的的确确是袁启明。

但是,没有听到袁启明亲口承认,栾不为依然不愿相信。

他望着袁启明,向前跨过一步,眼泪潺潺,显得弱小而无助。“门主...”

袁启明却是冷冷哼了一声,“我可果真是养了两个好人,不帮我,反帮外人!”

栾不为立时道,“栾不为永远站在门主身旁!”

袁启明冷冷地道,“永远站在我身旁?那你刚才为何阻碍我杀了陆三川?”

栾不为现下头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袁启明,思索许久,才道,“陆...他是您恩人的孩子。您若是杀了他,便是忘恩负义之人了!”

袁启明又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只要能成为天下第一,忘恩负义又如何!”说罢,提起大刀指向陆三川,脸带狡黠笑容,森然道,“我的好川儿,实话告诉你吧,我找到陆本炽的时候,他还未死。哈哈,他还以为我是他最忠心的小弟呢!陆本炽交出刀谱,要我转交给你。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蠢到把足以称霸武林的刀谱转交给一个连刀都握不住的小鬼?于是我将刀谱收入囊中,提起刀,将他剁成了肉酱。”

“你知道肉酱是什么吗?”

袁启明握刀凌空劈了三刀,“我就这样,将他剁了。好汉坡的棺材为什么是空的?因为陆本炽的尸体还在桃仙谷啊!为什么陆本炽的尸体还在桃仙谷却没人能够发现?因为已经是一堆肉酱了啊,哈哈哈哈哈...”

“够了!”栾不为再难忍受,歇斯底里吼道,“门主,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您不是那种人!”

袁启明挑起双眉,“哎哟”叫了一声,笑道:“把你给忘了。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会捡了你和你哥?因为我看出你们像狗一样忠心。”

栾不为心脏停了片刻,连着脾肝肾胃仿佛自体内消失,过了好一会才终于缓过来,僵硬的双腿向前迈出三步,一边摇着头,“不...门主,您在骗我,对不对?”

袁启明抖肩一声冷笑,“你说呢?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侠诚道德,和天下第一一比,通通算不上什么。”

栾不为的身体已然不听使唤,胡乱颤抖着,脑袋摆动,嘴角颤动,好似得了癫痫,“不...不...您在说谎...您一定在说谎...除非您杀了我,不然,我绝不相信...”

“那就成全你。”

袁启明大刀疾出,只是一刀,便将栾不为腹部划了开,肠子滑出体外。

栾为一声惨叫,“不为!”

袁启明视线挪移,见到栾不为身后的栾为,冷笑道,“原来你也在呢!”

陆三川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见栾不为呆呆地低着头,更是怒火腾盈。他运起毕身内力,疾施乾陵虚步,向袁启明疾攻而去。

剑啸起!

袁启明正注视着栾为,待发现陆三川攻来,为时已晚,抬刀架挡,终究还是胸腹受伤,无奈之下,只得腾身逃离。

陆三川大叫一声“哪里跑!”便也使起轻功追去。

第二卷 踏流 请假,明天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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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二章 无耻之徒

栾不为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肠子一节一节滑出体外,全然不知所措。

他也不愿意再挣扎了。袁启明是他活下去的信仰,而这信仰,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栾不为苦笑了一声。

张义大叫道:“杨童!有人受伤!”

杨童是行幽谷内长住的郎中。他早先听见打斗之声,便已算到会有人受伤,赶忙拉出医箱,将绷带纱布镊子等等准备妥当。

但他不敢出屋。

他是个郎中,手里有的仅是尺许药杵,而药杵是拼不过刀剑的。

杨童背着药箱,站在门后,只待张义一声呼唤。眼下,张义终于呼唤他了,他便赶忙跑出门,冲进人群之中,见栾不为,不禁失声叫道,“妈呀!”

倒不是害怕。

杨童身为郎中,见过骨头摸过内脏,自然不会害怕拖着肠子的伤患。

他是惊讶,惊讶栾不为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无动于衷。

杨童抬起手,点了栾不为身旁的两名行幽谷弟子,吩咐道,“你们两个,把他带到我房里来!他受伤太重了!”

栾为抢上前去,一把抱起栾不为,大叫道:“大夫,往哪走!”

杨童将手一指,随后迈开腿,在前头带路。

苏青一直站在屋顶上,望着陆三川腾身而起去追袁启明。她虽然心中担忧,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轻身落了地,跟在栾为身后,一起进到房中。

张义与行幽谷一众弟子候在门外。

栾为进了房间,也不管栾不为浑身鲜血,径直将栾不为放在床上,随后转过身,问道:“大夫,还需要我做什么?”

杨童见自己干净的床单染上鲜血,微微一阵心疼,但很快恢复过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叫道,“去帮我打一盆水来!”

杨童弓着身,手脚不曾停歇,栾为便一直候在身旁,听杨童吩咐。栾为虽然不懂医术,也从没学过什么医理知识,但眼下自己的孪生弟弟命悬一线,也顾不得其他,脑筋飞转,竟也没有出现一丝差错。

苏青坐在外卧的桌上,心中惦记着陆三川情况,时不时向内卧瞟过一眼。

刀片镊子在栾不为身上穿梭来往,栾不为却是不为所动,两眼无神地望着床顶,一脸生无可恋。

栾为见弟弟这般无所谓,也是心急,担心今日就算将栾不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他也会择日自尽。

慌乱之下,栾为终于想出一计,向弟弟喊道,“不为!门主向来重情重义,方才却将自己说成是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定有苦衷!”

栾不为微微转过头,面向他,双眼迷惘,不知是否有听见栾为的话。

栾为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继续说道,“我们跟随门主数十年,他什么脾气性格,难道你还不了解吗!门主实在是迫于无奈,才这样贬低自己。他这是等我们为他洗清冤屈!倘若连你都放弃了,那门主可就果真成为恶人了!”

栾不为浑身无力,无法动弹,一双热泪滚滚的眼睛诉说着内心想法。他咬住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栾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兄弟二人虽然经常吵吵闹闹,栾不为批评栾为懒散懈怠,栾为则讽刺栾不为假正经。但体内的血液却是真真切切的。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杨童终于处理好了栾不为伤势,额头覆满汗水。他取过放在床头凳上的毛巾,擦了擦满是鲜血的双手,而后握着毛巾浸入脸盆之中清洗。

恰时陆三川回到行幽谷,见一众人围在杨童房间外,喘着粗气走去。

行幽谷一众人立时为他让出一条小道。

陆三川便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入房内,先见到坐在外卧的苏青,叫了一声“青儿”。

苏青闻见陆三川喊声,赶忙站起迎上前去,仰头注视着陆三川双眼,问道,“怎么样?”

陆三川抿着嘴唇,吐出一口鼻息,摇了摇头,“天色太暗,没有追到。我找了半个时辰,将方圆数里内找了个遍,依旧没有发现袁启明。我担忧他会反身杀来,便赶回来了。栾大哥他们呢?”

苏青抬起手,指向惟帘后的内卧。

陆三川向苏青点过头,绕过惟帘,见杨童正在洗手。脸盆中的水已是殷红。

他又走了几步,走到床前。

栾为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为栾不为掖住缝隙。

陆三川轻声问道,“栾大哥,不为大哥情况怎么样?”

栾为失神地望着栾不为,并未回答,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抓着陆三川肩膀往外走去。

陆三川明白他的意思,便没有抵抗,任由他推着。

四人齐齐走出屋外,仅剩栾不为一人躺在床上,已然睡去。

出了房间,栾为才将一切经过与陆三川告之,陆三川听毕,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不为大哥一片赤胆忠心,只可惜跟错了人。栾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栾为说话急促,却是咬字清晰,不带任何犹豫,“找到袁启明,然后杀了他。”

陆三川颇为诧异,“你就不怕不为大哥与你拼命吗?”

栾为眼珠一翻,鲜见的沉着冷漠,整个脸庞流露着一股肃杀之气,“袁启明已经沦为蛀虫,就算我不杀他,也就有人会杀他。但他险些杀了不为,这个仇,我不得不报。到时,就算不为果真要杀我,那便让他杀好了。”

陆三川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但他想先问出来,陆本炽的尸体究竟在何处。

气氛有些压抑,众人各自心有想法,闭口不语。

张义先道,“陆兄弟,不早了,今日你与爱人便且在敝府将就一宿,明日再走不迟。”

苏青听张义将自己认作陆三川的爱人,立时脸颊一红,偷偷望向陆三川。

陆三川怀有心事,并未在意张义的话,只听到“暂住一晚”,便只是微微点头,心不在焉地回道,“打扰张谷主了。”

苏青虽然有些失落,但见陆三川失神落寞,知晓他是在为袁启明的事而伤神,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转回头。

一整晚,陆三川都没有睡好,闭上眼就看到袁启明猖狂大笑,还有那凌空劈下的三刀。他在想,一个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忘恩负义也就罢了,竟还恩将仇报。

我爹信任你,才将从不外传的刀谱交给你,你若是拿了刀谱便跑,顶多算见利忘义,但收了刀谱还嘲讽我爹,甚至...简直人神共愤!

想到这里,陆三川怒火冲天,举起右拳狠狠砸在桌面,那木桌登时四分五裂,桌上摆着的茶杯茶壶等,乒乒乓乓摔在地上。

苏青也是没有睡着,听见“砰”地一声巨响,立即坐起,叫了一声“川哥哥”。

陆三川叹了口气,将画剑搁在腿上,说了一句“吵到你了”,双手捂住面孔,上下搓了一搓。

过不一会,屋外闪起火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有人敲门。

陆三川站起去开了门。

门外的是两名行幽谷弟子。“陆少侠,我们听见你房间有响动...没事吧?”

陆三川强挤出笑,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是我不小心打破了茶壶,实在抱歉。”

行幽谷弟子也没有再问什么,点了点头,说了一些“天色已晚,早点休息”之类,便离去了。

陆三川垂着头,关上门。

苏青轻声道:“要不,你上来睡吧。”她知道女孩子要矜持,但她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她不希望他过得不好。

陆三川知晓苏青说这话付出了莫大的勇气,依眼下情况看来,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陆三川走去床边,低声道:“青儿,你往里去一去,我在外面躺一躺就好了。”

苏青红了脸,扭着婀娜的身子,尽可能往里挤,为陆三川腾出大半张床。

二人便如此将就了一个晚上。

翌日,陆三川领着苏青开门出屋,正撞见一名行幽谷弟子,将其拦下问道:“请问张谷主在哪?”

行幽谷弟子答道:“谷主此时应当在后院练剑。”

陆三川拱起手,谢过那名行幽谷弟子,便往后院走去。

彼时,张义已练完剑。因练的是外家剑法,并没有出多少汗,只是额头蒙了一层细汗。张义正往卧房走去。

二人在厨房附近撞了个正着。

张义拱起手做过礼,笑道:“陆兄弟,这么早就起来了。”

陆三川礼貌回礼,“不早,不早,张谷主都练功回来了。”

张义呵呵一笑,“陆兄弟可有吃饭?张某正要去厨房命人烧水。”

陆三川道,“不劳烦张谷主了,陆某在府上住了一晚,已是打扰,今日便打算离去。”

张义缓缓点过头,“可有急事?”

陆三川道,“并不甚急。”

张义道,“那便且在府上多住几日,张某还有要事要与陆兄弟商议。况且,不为兄弟身受重伤,需要静养。”

“这...”陆三川踌躇不决,与苏青对望过一眼。

张义道:“此事关乎江湖安危,还请陆兄弟务必留下来,与张某一同探讨!”

陆三川推脱不过,只好点头答应。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三章 一波未平

吃罢早饭,陆三川让苏青去探望栾不为,自己跟着张义进到枫叶阁中。

二人在一张圆桌相对而坐。

张义用竹镊夹了两只精致瓷杯,放在一只木托盘上,随后拎起一只紫砂壶,倒出滚烫的水,淋冲濯洗那两只瓷杯。伴着一阵白烟,有茶香袭来。

如此洗了三壶茶。

张义夹起一只瓷杯,抖了一抖,先放在陆三川面前,而后才夹起另一只瓷杯,放在自己面前。

张义从圆桌正中的一堆瓶罐之中取出一只纹有下山之虎的白釉,又拿了一只极为精细、小指长短大小的桃木勺,从白釉中舀了些茶叶放入一只干净的紫砂壶中。

这一壶茶泡成之后,张义才为陆三川倒上一盏,“这套茶具是景德镇名匠泥老人所制,可花了我不少钱啊。若是平日,我绝舍不得将其拿出来享用,但今日陆兄弟在,张某也就不吝啬了。”

他一边为自己倒上一盏,又说道,“这茶叶也是名贵茶叶。如今走在江湖,不会喝几斤酒都不好意思交朋友,但是酒喝多了,伤身。来,陆兄弟,尝尝这茶如何?”

陆三川谢过张义,双手捧起茶杯,斟了一口。那茶水便是茶水,他实在品不出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便只好闭口不答。

张义见他如此,只是微微一笑,右手捏起茶杯向陆三川致过意,而后一饮而尽。

“陆兄弟,今日张某要与你商讨的,正是关于江湖上接连几件惨案!”

陆三川也已料到,顾自点头。念及临江门,他仍有些愧疚,自责道,“是陆某心智幼稚,不够成熟,冲动之下屠了临江门满门。”

张义摆了摆手,“此事并不能全怪陆兄弟,毕竟江翎峰有错在先。况且,陆兄弟既为陆大侠之子,也必然是义薄云天,不会胡作妄为。张某的意思是,袁启明。”

陆三川立时严肃,直直望着张义,听张义又说道,“袁启明不仅屠杀自己手下,甚至连白虎帮都杀了个干干净净。以目前情状看来,袁启明极有可能在伤愈之后,继续危害江湖。”

陆三川道:“那张谷主的意思是?”

张义道:“我领上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与陆兄弟一同出谷去寻找袁启明。另外,我让弟子给余下的几人送去消息,让他们小心戒备。”

陆三川稍稍思索,想不出更妙良计,便点了点头,“好!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张谷主,我先去与栾大哥与青儿通知一声!”

张义道:“好!我在正门等你!”

陆三川抱拳做过礼,走去杨童房间。

栾为与苏青正陪在床边。

苏青时时惦记着陆三川,闻见开门之声,便以为是陆三川来了,赶忙转头望去,见果真是陆三川,喜不自胜,迎上前去,“川哥哥!”

陆三川见到苏青的笑脸,顿觉浑身舒畅,方才的压抑与愧疚,一股子散去了。他含笑望着苏青,想抚摸苏青的脸颊,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他还是忍住了,只是轻声问道:“不为大哥怎么样了?”

苏青不假思索道,“还未醒来。有栾大哥和我陪着,你就放心吧。”

“嗯。”陆三川点了点头,“过会我要与张谷主出去一趟,你且在宅内,练练剑法。说不准哪一日我还要靠你救我呢!”最后一句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他知道苏青性子,绝不愿独自留在行幽谷,但若为了帮助自己,那就另当别论了。

果不其然,苏青撅起嘴,颇显不愿,但仍然答应了,“那好吧,你要早点回来。”

陆三川笑道,“今日去,今日回!我一回来,便去找你。”

苏青顿时转笑,应了一声“好”。

陆三川又与栾为客套过几句,瞟了一眼仍旧未醒的栾不为,出门去了。

张义领着一众好手早已等在门外,见陆三川跨过门槛,立时喊道:“陆兄弟,我们便在此暂别,我领着一队人向西寻去,你领着一队人向东去。不论结果如何,午时左右,我们在此集结。”

“好!”

张义便扬起马鞭,领着一队人先行奔去了。

陆三川连踏两步,身子一轻跨上马背,双手抓住缰绳掉转马头,喝道,“行幽谷的兄弟们,我们走!”

一行七骑向东狂奔而去。

行过数十里地,全无人影。

陆三川忽然想到:昨夜我用剑伤了袁启明,就算他武功再高,也定是流了不少鲜血。我为何不在地上寻找血迹?

他便与其余六人喊道,“兄弟们,我们缓速绕行幽谷而行,注意看地上有无血迹!”

马蹄慢慢地颠,马儿慢慢的走,七双眼睛齐齐扫视着地面,试图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约莫半个时辰后,果然有人叫道,“陆少侠,这里有血迹!”

陆三川立时赶去,下了马,依着那人所指,果在泥地上发现了由大到小三滴血渍。他蹲下身,用手指揩了一些,放在眼下细看。“请问行幽谷在什么方向?”

行幽谷一名弟子将手指向西南,“在那!”

陆三川道,“追!”

七人下了马,往东北方向追去。连追出数里地外,再也未见过血迹。再往前,便是街巷民居了。

此时已将近午时。

劳累了一个上午却一无所获,虽然心有不甘,也是无可奈何。陆三川只得原路折返,上马赶回行幽谷。

张义已候在门外,见陆三川回来,迎上前去,问道:“陆兄弟,如何?”

陆三川下了马,便有行幽谷弟子上来牵马。

陆三川向那弟子点头致意,而后走向张义,摇了摇头,“我们在地上发现过血迹,但仅有那一处有,再往外便没了。”

张义神色凝重,微微颔首,“看来袁启明是在那里上的马,然后今日一早便出城去了。事已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

正说着,却有一群人狂奔而来,聚在行幽谷门外。

张义认得其中一人,是荆门颇有名望的“饿狼”徐其文。他抱了拳,与徐其文道,“徐兄弟,匆匆前来,有何要事?”

徐其文冷冷哼了一声,视线全然不在他身上,“我今天不是来寻你的!陆三川,游龙吟刀的刀谱是不是在你身上!”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四章 玄而又玄

陆三川循声望去,见那徐其文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说出的话却是这般好笑,“自好汉坡后,天底下人尽皆知,游龙吟刀的刀谱为袁启明所夺,你来问我作甚?”

徐其文哼道,“袁启明再怎么说,也是陆本炽的兄弟,他找到了刀谱,能不转交给你?快将刀谱交出来,不然,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他身旁的二十余人齐齐振臂高呼,壮大声势,“快将刀谱交出来!”

陆三川大是不悦,面露愠色。袁启明将陆本炽当作兄弟?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刀谱不在我身上,你爱信不信!”

说罢,他便往行幽谷走去。

徐其文大喝一声,抽出剑来,“不将刀谱交出来,休想走!”他见陆三川头也不回,恼羞成怒,又是一声大喝,拔腿便上。

陆三川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转身,一气呵成。剑尖离徐其文喉咙仅有一寸之远。

徐其文方才还飞扬跋扈,当下立刻闭了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动弹,那闪着星芒的剑尖便插入喉咙。

陆三川无心杀人,更无心留在这大门之前让人审视。他归剑入鞘,悠悠走着。

徐其文自觉面上无光,脖颈不动,眼珠却是左转右转,见自己带来的一干人等无动于衷,很是气愤,大叫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有一人反应机敏,闻见徐其文喊声,当即抽出刀来,向陆三川冲去。

陆三川正抬着右脚,怒火骤起,待脚落了地,迅速挪转,施以乾陵虚步,于眨眼之间冲至那人身前,右拳猛出,将那人轰出一丈之外。

他虽然怒发冲冠,不至于失了理智,这一拳,用了八成力道。

那人摔在地上,胸口烦闷不止,过得片刻,连呕鲜血。

陆三川横眉冷目,冷冷地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不想杀你。刀谱不在我身上。”言毕,潇洒转身。

徐其文终于明白自己武功远远不如陆三川,也就不敢再造次,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他带来的人也顾自跑了,仅留下那受伤倒地之人。

张义望着在地上痛苦挣扎想要用手爬着逃离的那人,于心难忍,便命弟子送他回去。

陆三川进到行幽谷中,依着诺言先去后院寻找苏青,待得到了后院,却见苏青坐在一块青石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秀发。她腿上搁着一柄未出鞘的剑。

陆三川笑过一声,叫道:“青儿!”

苏青闻声转头,见是陆三川,立时露笑,抓了剑站起,才跑出两步,忽想起陆三川所言,脸颊一红,抽出剑,装模作样地舞弄起来。

陆三川浅浅一笑,轻步走去苏青身旁,“我都看到了。”

苏青嘟着嘴,自不服气,一声娇喝“一矢穿心!”往陆三川刺去。

陆三川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提起画剑,便将这一招拦下了。“青儿,我们下午便走吧!”

苏青收剑入鞘,望着他满脸狐疑,“你不是答应张义,说要暂住几天吗?”

陆三川脸色微变,低下头,“我回来时,有人堵在门口,要我交出游龙吟刀的刀谱。”

苏青疑道,“刀谱不是被袁启明夺走了吗?他们找你作甚?”

陆三川摇了摇头,“这我自是不知,但我猜想,是袁启明放出消息,说刀谱在我身上,他们才会寻来。我若再住行幽谷,必会连累张谷主他们,所以我们还是走吧。”

苏青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微微颔首。

一名行幽谷弟子寻来,拱手向他们二人做过礼,垂着头,甚是恭敬,“陆少侠,陆夫人,午饭已然备好,还请到荷叶楼用餐!”

陆三川心下斟酌吃过饭再走不迟,便拱手向行幽谷弟子回过礼,“有劳了,还请带个路。”

那年轻的行幽谷弟子见陆三川回礼,受宠若惊,赶忙将头埋得更低,以示谦卑,“啊,这是我应该的,陆少侠,这边请。”

苏青只是痴痴地笑着,跟在陆三川身后,回味方才那声“陆夫人”。

荷叶楼在行幽谷以南,是座类似吊脚楼的建筑,用二十根半人粗的木柱抬起地板。

地板离地半丈,并无楼梯之类作攀爬之用的工具。

陆三川跟着行幽谷弟子来到荷叶楼下,望着与自己下巴齐高的地板,心下也是十分好奇。

行幽谷弟子朝荷叶楼行过礼,说道:“谷主,陆少侠与陆夫人已带到。”

苏青忍不住又笑过一声,心道:陆夫人...陆夫人...

张义的声音传来,“请上!”

行幽谷弟子便行礼告退。

陆三川与苏青先后轻身而起,上到荷叶楼。

说是“楼”,实则是一座亭子,四面迎风,顶上有盖。

张义背负双手,向南而立。

荷叶楼不够高,看不到围墙外的景象。

张义却似乎陶醉其中,眼睛一眨不眨,良久,才道,“陆兄弟,你是否好奇,为何行幽谷中,会有这样一座建筑?”

陆三川听他想要倾诉,便不拒绝,顺水推舟,“陆某的确很想知道为什么贵谷之中会有这样一座建筑。”

张义苦笑了一声,闭上眼,忆起过往,“我二十岁时,去过重庆,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苗家姑娘。她扇了我一巴掌,我却爱上了她。只是不久,我便走了,五年之后,当我再去重庆时,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了,我找到她的邻居,询问缘由。她邻居告诉我,我走后的第二年,她家里人逼她成亲,她不愿,跳河自尽了。”

说到这里,他心脏隐隐作痛。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根刺,却反而越来越尖,越来越硬了,“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她是心中有我而不愿成亲,还是...”

陆三川自然知晓他想听什么,顺着他意思答道,“我想,那姑娘是心中有你,才不愿和别人成亲吧。感情这事,玄而又玄。”

张义睁开眼,转头望向陆三川。陆三川看得出来,他的眼中除了憔悴、心痛,还有感激。

张义说道,“她们那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建筑,所以我想,我在行幽谷中也建一座吊脚楼,中元节万鬼入世,她的灵魂是否能够找到我?”

陆三川立即应道,“会的,张谷主的痴心感天动地,自有福报。”

张义笑过一声,“陆兄弟,让你见笑了。来,请坐。”

三人各自落座。

苏青自然是挨着陆三川而坐。

陆三川已不觉别扭,更不觉恶心,心中隐隐喜悦。

今日摆在桌上的,是行幽谷自制的陈年佳酿。

张义揭开坛封,倒满三只酒杯,“陆兄弟,来,尝尝这酒!”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三张嘴各自将那浊黄的酒饮下。

陆三川呼出一口长息,问道,“张谷主,这酒醇美无比,却为何带着淡淡忧愁,还有些许相思?”

张义心情大好,笑过两声,“陆兄弟果然是个人才,诚实不虚伪,且心思细腻。实不相瞒,二十年前我去重庆时,正是喝的这酒!后来我问酒家讨来酒方,自学酿酒,十五年过去了,才终于酿成一坛好酒。陆兄弟,你是不知道啊,我酿的第一坛酒,可真不是人喝的!”

陆三川也是开怀大笑。他哪里尝得出忧愁与相思?但见张义目光深邃望穿秋水,便猜到了大概。

张义笑过之后,却是叹了口气,“陆兄弟,实不相瞒,早上的那一杯,只是开水。”

“哦?”陆三川轻挑双眉,想起了那平淡无味的一杯。

张义给自己倒满酒,双手捧杯站起,向陆三川致意,“陆兄弟,张某并无别的意思。这一杯酒,算作自罚!”

陆三川忙拿过酒坛,给自己与苏青斟满,而后站起,一同向张义致意,“张谷主言重了!多谢张谷主今日款待,陆某也敬你一杯!”言毕,一饮而尽。

“哈哈哈,陆兄弟真是痛快!”张义喜不自胜。

三人便又坐了下来。

陆三川与苏青望过一眼,沉吟片刻,说道:“张谷主,陆某与青儿商量之后,还是决定不住府上,下午便离去。”

“哦?为何?”

陆三川道,“张谷主,你也看到了,有人以为游龙吟刀的刀谱在我身上,特来寻事。我若继续待在府上,只怕会给张谷主带来不少麻烦。陆某自是知晓行幽谷实力,哪怕来再多的人,张谷主也绝不会让陆某掉一根头发。但只怕暗箭难防。陆某实在不愿因为自己而连累无辜性命。”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似自言自语,“陆某已是罪孽深重,死后自然是要下地狱的,尽管如此,却不愿破罐子破摔。”

张义心中自不情愿,好不容易结交一位武功高强且光明磊落的朋友,却竟不过一会便要离去?但听陆三川言辞诚恳,句句发自肺腑,也是毫无办法,一拍大腿,“陆兄弟心意已决,张某也是没有办法的!好,吃完这一餐,便送陆兄弟出门!”

陆三川心下轻松不少,拱手抱拳,“张谷主,陆某还有一事相求。”

张义求之不得,立时应道,“但说无妨!”

陆三川道,“不为大哥重伤在身,不便步行,还请劳烦张谷主雇一辆马车。”

张义却是叹了口气,“我以为是什么要求,小事一桩!”

第二卷 踏流 腱鞘炎,可能要请几天假

如题,前几天还行,今天开始到了动不了的地步。后天休息了回去医院看看。

请几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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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五章 好意

午饭以后,张义便去准备了一辆马车。

依照张义的意思,想为陆三川准备一辆六辔马车,金绸华盖。

陆三川大是不愿,连连摇头,“张谷主的好意,陆某心领了,但陆某不过一介凡夫,如何享用得起这般金贵?况且,如此引人注目地走在路上,只怕会招来贼匪。陆某只需一辆寻常马车,能让不为大哥舒适地躺在马车内,安心修养便可。”

张义只得遵从,命人准备了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粗布惟帘,普普通通。

陆三川谢过张义,踏上老板,为栾为拉开惟帘,栾为便抱着栾不为钻入车厢之内。

陆三川本希望苏青也坐在车厢以内,毕竟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不好。

苏青却是脸颊一红,心底没由来地泛起了春思:以前也没见你在意这些...现在想娶我过门了,就要金屋藏娇了...哼,我偏要坐你身旁。

陆三川握着马鞭,坐在老板之上,时而挥鞭轻挞马臀,使马车行进的速度不至于太快,也不至于太慢。苏青便坐在他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苏青问道:“川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

陆三川想过这个问题。眼下最为重要的,自然是找到袁启明,将他绳之以法。但袁启明毕竟有伤在身,想来应当隐居密 处,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来祸害江湖。

思来想去,似乎无处可去,陆三川略微沉吟,忽道,“先去一趟桃仙谷!”

听及桃仙谷,苏青立刻想起一副画面:一片被犁过的血色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碎肢残骸,若是仔细一些,还能望见一两颗的眼珠。刀枪剑戟混着树枝花茎胡乱插在地上,好似一尊尊的墓碑,更显得凄惨悲凉。

苏青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脊背一阵发凉。但既然陆三川说了,她也便没有拒绝。

车轱辘恰好滚过一处洼地,马车震了一震,苏青吓得发出一阵尖叫。车厢内,也传来一声咋呼。

陆三川立时勒马停下,抬手摁住苏青肩膀,急道:“青儿,怎么了?”

苏青正在想象桃仙谷地狱般的场面,这才吓了一跳,过得片刻,便缓了过来,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恙。不过她觉得奇怪,往日里,别说想象,就是自己果真站在遍地尸体的原野上,也不一定会有恐惧感。

确认苏青没事,陆三川才撩开惟帘,探头进去,问道:“栾大哥,怎么了?”

栾不为躺在栾为左侧,脑袋枕在栾为左腿。栾为的右腿便紧挨着厢壁。

此时,栾为向左挪了一挪,盯着自己右腿边上,抬手轻捶坐垫,“自坐下之后,我便觉得这坐垫凹凸不平,底下似乎藏着什么。方才那一下颠簸,我更确信了。”

“是吗?”陆三川将马鞭交给苏青,弓身踏入车厢之内,掀开坐垫。

坐垫之下,竟整整齐齐地排着二十枚金灿灿的元宝!

那个头,那色泽,显然属于上品。

陆三川不知该喜该悲,愣过片刻,还是一声苦笑,摇了摇头,“张谷主可真是客气了...”

苏青与栾为对于金银财宝皆无感,见此一片金晃晃,讶异片刻,仅此而已。

陆三川稍稍斟酌,将那坐垫重新放下,说道:“这些金子是张谷主的一片心意,我若特地返回,将其交还给张谷主,张谷主定然大发雷霆。但毕竟无功不受禄...这些金子便暂且留着,待到必要之时,再拿出来用吧。”

栾为点过头。

苏青则是笑颜如花,心中甚是欣慰:川哥哥如今处事大有分寸。

车轱辘便又滚了起来,向前缓缓而驰。

却只是片刻的工夫,不得不再次停下。

马蹄旁,躺了一个人,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不断叫着“哎哟哟...”

苏青大是烦躁,朝那人喝道,“喂,不要挡在路上!”

陆三川看得一清二楚,那人是在马蹄停下之后,才躺下的。

显然是个碰瓷的。

但毕竟是在大街上,陆三川不好动武,便下了老板,阔步走去,待得近了,见那人脸色煞白,口吐白沫,冷汗直流,似乎的确有病在身,不得已才躺在地上,并无其他意思。

陆三川忙转过头,与苏青叫道:“青儿,这人有疾在身!我先送他去就近的医馆,你与栾大哥在此稍候片刻。”

苏青自然不愿意,跳下老板,三两步跑到他身旁,“我要与你一起。”

陆三川没有再讲什么,抱起躺在地上痛苦呻 吟的那人,运气好的是,不到十丈之外,便有一家医馆。

陆三川忙冲进医馆之中,急道:“大夫,救人!”

医馆内并无什么病患,陈郎中难得有闲暇时光,正坐在柜台之后,翻阅着那本《黄帝内经》,忽然听见吵闹之声,不禁双眉一皱,片刻之后,叹了口气,将《黄帝内经》倒扣在桌上,起身走来,“怎么了,怎么了。”

陆三川已将那人放在桌板上,将经过长话短说,“他面色发白,口吐白沫,显然是恶疾!”

陈郎中走出柜台还没几步,认出躺在桌上的那个人来,一跺脚,忿忿道,“又是这个瘟疫!你还是快回去看看,有没有丢什么吧!”

“瘟疫?”陆三川一怔,虽然不明白陈郎中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三两步抢出医馆之外,向东望去,却哪里见得到马车的踪影?

苏青也跟出医馆之外,同向东望去,见街道上空空如也,惊得抬手捂住嘴巴。

陆三川暗叫不好,赶忙使起乾陵虚步,一阵风似的穿梭来往,过得片刻,又回到医馆之中,那躺在桌板上的“瘟疫”也已不知去向,只剩一张白纸,躺在空荡荡的桌上。

“大夫,这人呢?”

陈郎中似乎有些同情陆三川,摇了摇头,背着双手缓步走回柜台之后,“这个人啊,是荆门五鼠之一,净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坑蒙拐骗,偷盗掳掠,无恶不做。他会找上你,说明是看上你的什么财物了。”

苏青在门外也听到了些话语,赶忙跑回到陆三川身旁,叫了一声“川哥哥”。

陆三川又惊又怒,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白纸,只见纸上这样写道:

带上游龙吟刀的刀谱和画剑,今晚酉时,城北土地庙。

落款人是陈枳安。

“陈枳安?”

陆三川便立时想起那张阴险苍白的面孔。

在江洲,巴结一帮力士,意图从着火的陆宅之中捞到点什么。在赤壁山寨,依附于戴恩德之子,想要在桃仙谷讨些便宜。

今日,却又与荆门五鼠扯上了关系。

好一个根随风倒的墙头草,如蚁附膻!

(医生建议好好休息,至于休息多久,没给具体时间,今天试了一试,还行,那就开始写吧。)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六章 贱民

陆三川左手握着画剑,右手端着那一张白纸,越想越是恼怒,右手愤然握拳,砸在桌板,那一张无辜的木桌轰然倒塌。

回到柜台之后正要坐下的陈郎中闻见巨响,浑身一阵哆嗦,微微弓起的腰板忽然挺直,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陈郎中不得不用右手托住后腰,指着陆三川大骂道,“臭小子!你有脾气去外头发泄,别在我医馆里头撒野!他娘娘的,害得老子把腰都闪了!”

愤怒归愤怒,陆三川还是向陈郎中鞠躬致歉,而后向柜台阔步走去。

陈郎中左手撑在柜台,低着头,正自揉 抚后腰,自然没有见到陆三川鞠躬致歉,待到眼前光亮减弱,抬起头,见陆三川已然站在柜台之后,老脸一拧,丝毫不惧,“怎么,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陆三川从怀中掏出一枚碎银,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台之上,向老者再次道歉,“老人家,实在抱歉,这银子,算是赔偿。”

陈郎中没有再破口大骂,也没有两眼放光,只是用左手缓缓拉开抽屉,然后将那枚碎银放入抽屉之中,“哼,这还差不多。”

陆三川走出医馆,眯起眼抬头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是白云重重,遮住了不可一世的太阳光辉。不过看这天气,应当不会下雨。

苏青站在他身旁,纵使闭口不语不施粉黛,亦如一朵出水芙蓉,惹人怜爱。

不等苏青开口,陆三川低下头,神情严肃,“青儿,晚上你留在客栈,我一人独自前往城北。”

苏青自然不愿,向前一步,拦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双眼,“我不!凭什么有危险都你一个人去闯,留我一人在岸上?我要和你一起!”

陆三川心下一片欢喜,嘴角微翘,很快垂落,“刚才郎中说了,那荆门五鼠无恶不作,只怕还是一帮采花大盗,以你这般的姿色,过于危险。”

苏青不管不顾,虽将这番夸赞收入囊中,仍是激辩道,“那又如何?我有剑在身,还会怕那五只只会耍手段的老鼠不成?不行,你得带我去!”

陆三川大是无奈,连连摇头,“青儿,你还是乖乖听话...”

眼见说服不了陆三川,苏青索性撒起泼来,“不管!不管,我要去!”

陆三川见苏青嘟嘴拧腰跺脚,眼看着就要躺倒在地上打滚,只好答应,“也好。不过,我要你在外接应。”

苏青不等他话讲完,立刻应了一声好,待他话讲完,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又有什么办法。

离酉时尚有三刻时间。

陆三川与苏青已在城北土地庙附近,轻身穿梭。

土地庙附近并无民居民宿,方圆数里,草生木长,自然相貌。

彼时,日渐西沉,西边天际,一片赤霞如火,印在人的脸上,脸颊便也好似要烧起来那般。

约莫两刻之后,确认土地庙附近并无埋伏陷阱,陆三川嘱咐苏青窝在西面一角,等候消息,至于他自己,阔步向土地庙走去。

春分时节,天亮的快,黑的也快。

陆三川走向土地庙的工夫,天色便暗了下来。

四周依是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

陆三川不曾放下警戒,每迈一步,双眼来回打量一番,离庙门尚有数丈距离,自土地庙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就在那里!”

如此突兀,定然有诈!陆三川握紧画剑,暗运内力,只待一个瞬间,骤然爆发。过了有些时候,并无异样发生,陆三川稍稍松懈,站在三丈以外,问道:“人呢?”

陈枳安信步走出,没有惊慌,没有紧张,仿佛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他在庙门之内一步停住,阴影正好遮住他脖子以上,“我要的东西呢?”

陆三川也不和他讨价还价,毕竟栾氏兄弟在他手中。

陆三川将右手伸入怀中,掏出那张贺安赠与的“描剑四凤”,交与左手。他左手同时拿着画剑与“刀谱”,向陈枳安挥了一挥。

陈枳安自然不会知晓,那张名贵丝绢之上记录的武功并非是游龙吟刀。

他眼见名剑与秘笈近在咫尺,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接在手中,用手掌去抚摸,用脸颊去剐蹭。但毕竟好事未成,不得妄为。他强压下心中喜悦,继续用沉稳无情的声音,说道:“很好,将剑与刀谱放在地上,径自离去,明日一早,你便会见到他们。”

陆三川忽然阴冷一笑。

这让陈枳安尤为不爽,不由得提高声音,质问道:“你笑什么?”

陆三川道:“你是傻,还是当我傻?我若按你说的做,十有八九人财两空。”

陈枳安哼了一声,“你没有其他选择。”

陆三川同样十分不屑,“我可以选择杀了你,然后在附近寻找。”

陈枳安不禁心头一颤,乱了手脚。他毕竟不是荆门五鼠之一,对于此等买卖,没有经验,“你不敢。”

陆三川大笑过两声,“荆门五鼠何其阴险,他们敢把我叫来这里,定然为自己留了后路。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被人抓住了软骨,陈枳安自是气愤,却也是无可奈何,阴影之中的双眼绽放凶光,冷冷道,“把他们带上来!”

片刻工夫之后,传来毂与轴摩擦产生的“吱吱”声,车轱辘滚在地面,声音闷沉。

那辆张义慷慨赠与的马车,自东向西而来,最后停在庙门东侧。

陆三川赶忙叫了一声,“栾大哥!”

无人应答。

脑袋掩在阴影之中的陈枳安冷笑一声,“你可以进去看看。”

陆三川三两步跑去,跳上老板,撩开惟帘。车厢之内虽然一片昏暗,却也能看清个轮廓。

躺在坐垫上的,自然是栾不为,有一人坐在车内,脑袋倚在厢壁,一动不动,似乎受了重伤。

陆三川鼻尖轻耸,果真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忍不住惊呼道:“栾大哥!”

另有一个人影,就地而坐,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悬在栾不为小腹之上。

那人显然是荆门五鼠之一。

老鼠冷笑一声,说道,“这小子骨头太硬,我给了他一点颜色,别慌,他没有性命之忧。”

陆三川松了一口气。

老鼠继续说道,“我只是用手里的这柄匕首,在他手臂、腿上剐了四五十刀而已。”

陆三川登时勃然大怒,若是以往,早就拔出画剑,不顾一切地要将那阴险至极的老鼠抽筋扒皮。但眼下,有一柄匕首悬在栾不为身体之上,自己只消稍有动作,那匕首便会刺入栾不为身体。

他只能咬牙切齿,以泄愤怒。

陈枳安在庙门之内喊道,“看够了么?该交出画剑和刀谱了吧?”

陆三川缓缓放下惟帘,望着车厢内的黑影逐渐消失,直到被惟帘彻底遮住,才跃下老板。

他心中已经起了杀意,要将这荆门五鼠,还有陈枳安,斩尽杀绝!

只是不知何时,土地庙的屋顶上,以及四周的草丛中,多了几十近百个人影。

陈枳安这才彻底走出庙门,背负双手,下巴微扬,甚是高傲。他将手向前伸出,面带微笑,“剑呢!”见陆三川依旧不为所动,“好意”提醒道,“劝你老老实实将画剑交出,不要动什么歪念头,如若不然,不仅仅是你的小命难保,马车之内的两个人,怕也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陆三川自然清楚眼下自己的处境,四面楚歌,但他有些想不明白,荆门五鼠,不是应该只有五个人吗?

他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五鼠虽仅有五鼠,亲戚却是不少!乡下的农舍之中,挖开一处墙角,窝在一起的老鼠,堪以十计,以百计。

本在车厢之内的老鼠,此时也站在老板之上,笑得很是狡黠,“快快将剑与刀谱交了,保你们三人不死!”

无奈之下,陆三川咬着牙,盯着陈枳安忿忿说道:“哼,隔几日便换一个主子!可果真是像极了终身活在阴 洞中的老鼠!”

陈枳安微微一笑,也不恼怒,“陆三川,我不像你,出生名门,又有高手相助。我这样卑贱的平民,要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陆三川知晓,再多的言语不过徒劳,只会令栾为忍受更多的痛苦。他缓缓蹲下身,准备将画剑与剑谱放在地上。

忽然苏青的声音传来,“那黑影不是人影,而是草人!”

恰巧陆三川微微屈膝,蓄势以待,听见苏青如此提点,怒火骤然腾起,转过身,同时画剑出鞘,一剑将那老板上的老鼠杀死。

陈枳安见诡计败露,大为吃惊。他虽不曾与陆三川碰过几面,但也从别人口中得知,如今陆三川习成竹影九刽与乾陵虚步,武功高强,单若逃,决计无法逃脱。他便决定赌上一赌,转身隐入土地庙中。

他赌对了。

陆三川担忧栾为伤势,待杀了那只老鼠,不愿再找其他人,朝西面一声吼叫,“苏姑娘,快些过来!”

苏青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现出身来,向那土地庙跑去。

另有四鼠,大难临头,各自逃窜。

有一鼠心有不甘,策划了几天的计划,竟被一个局外人搅和了。

那老鼠隐在黑暗之中,趁着苏青迈步狂奔,抓紧匕首,弓身潜去,待得近身,两脚一蹬,尽力向苏青后背扑去。

苏青虽然心花怒放,但心中时刻铭记着,要证明给陆三川看,自己并非累赘。早在那老鼠弓身前进之时,她便已察觉,故意放慢脚步,引那老鼠上钩,待到时机成熟,左脚蹬地推身向右,趁势转身,手中长剑骤然出鞘,一剑封喉,在转回身子的同时,归剑入鞘。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优美地像一支舞蹈。

“川哥哥,我来啦!”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七章 重要的人

陆三川马鞭重挞,鞭在马臀,牵拉着马车的骏马吃痛,四蹄飞扬,车轱辘滚在凹凸不平的地面,颠簸不止,随时有侧翻的危险。但眼下境况特殊,已顾不得这许多。

苏青遵从陆三川的吩咐,在车厢之内扶住栾氏兄弟。她虽然身体无恙,也经不住这般颠簸,体内翻江倒海,几要呕吐,只好强运内力压下。

待到马车停下,苏青终于控制不住,赶忙撩开惟帘,将脑袋伸出车厢之外,大吐为快。

陆三川在勒马之前,坐在老板之上,不顾四周邻里,高声呼喊道,“大夫,救人!”

陈郎中正要关门歇业,见有马车疾驰而来,老板上的马夫又是高声惊呼,猜测情况危急,便不关门,静静等待着,等那马车停下,马夫奔上前来,陈郎中不禁双眉一紧,“又是你?”

白天,陆三川在陈郎中的医馆内砸坏了一张木桌,陈郎中虽然气急败坏,却没有做出任何出格举动,只是骂了陆三川几句,那几句责骂,也并不十分恶劣。陆三川便觉得陈郎中是个恩怨分明的慈医。故特地赶来,请求陈郎中医治栾氏兄弟。

陈郎中对于这个清秀少年,倒也没有多大的坏印象,但见他风尘仆仆,满面焦容,显然情况不容乐观,便抬手一挥,“将病人带进来!”

陆三川立时折返,进到车厢之内,先抱出了坐在坐垫上、脑袋倚在厢壁的栾为。待进到亮堂处,陆三川才发现,栾为除了面部,身体其余部位皆被鲜血覆盖。

连见惯了各种伤患病人的陈郎中也是一声咋呼,“此人失血过多,必须立刻医治!”

陆三川心痛难忍,只恨自己无能,没能把荆门五鼠一网打尽,只是杀了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老鼠。

陈郎中见他这种时候仍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极为恼怒,大喝道:“发什么呆啊!把他抱里屋来!”

陆三川赶忙将栾为送去里屋,全无半点愠相。

待将栾为轻轻放在床上,他又折身出去,要走去车厢之内,抱出栾不为,苏青已抱着栾不为走来,尽管满头大汗,步履蹒跚。

苏青见到陆三川,咧嘴露笑,正要说话,忽然左臂脱力,栾不为急急坠下,陆三川立时抢上前,接住栾不为,而后从苏青手中接过栾不为。

“青儿,辛苦了。”

苏青只是笑着摇头。

栾不为自始至终,不曾睁开过眼睛,尽管如此,却也难逃折磨。他的两只手掌,皆被一枚手指粗细的钢钉捅穿,幸亏那钢钉光洁崭新,并无锈迹。

陈郎中在里屋之内,忙得不可开交。他先替栾为处理完伤势,接着马不停蹄,小心翼翼地拔出那两枚钢钉,又为栾不为敷上草药,绑上绷带。

待处理完这两人,将近子时。

陈郎中上了年纪,体力甚是一般,但为了救这两兄弟,也是豁出去了。他将最后一条绷带缠完之后,终于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喘粗气。

陆三川不懂医术,帮不上什么忙,但见陈郎中挥汗如雨,便早早地拿了一条毛巾,候在一旁,时不时为陈郎中擦抹汗水。

等到陈郎中瘫坐在地,陆三川及时递去一杯茶水,言辞之中饱含感激:“大夫,辛苦了,来,喝一杯茶。”

陈郎中接过茶盏,一手端在底座,一手捏着杯盖,两手不住颤抖,杯盖与茶杯连续碰撞,“叮叮”的响声不绝于耳。茶杯还没送到嘴边,陈郎中再端不住底座,右手一松,茶水泼湿了裤子,茶杯先是砸在裤子上,而后轻轻弹起,落在地面,杯沿磕掉一个小口。

陈郎中只是叹了口气。

陆三川赶忙又倒了一杯茶,不敢再贸然送上,只是放在陈郎中腿边。

休息了有一会,陈郎中终于好受不少,呼吸也不再那么困难。他动了动手指,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陆三川这时才敢开口问话,“大夫,他们伤势如何?”

陈郎中并不说话,只是将茶杯交还给陆三川。

陆三川心领神会,又倒上满满一杯,给陈郎中递去。

两杯茶水下肚之后,陈郎中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伤并不是很重,只是流了太多的血,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不要折腾了。”

陆三川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怔怔地望着那只躺在地上、磕掉小口的茶杯出神,过了好一会,问道,“大夫,你知道荆门五鼠住在哪里吗?”

陈郎中和不少江湖中人打过交道,听他这样问话,便知他想寻五鼠报仇。

陈郎中轻声叹息,撒了一个慌,“我哪里会知道这五只老鼠的消息?”

陆三川又问道:“那你可知...如何找到他们?”

陈郎中摇了摇头:“他们神出鬼没,无法找到。”

陆三川知晓陈郎中不愿说实话,也便不再勉强,沉吟片刻,问道,“是不是他们看中的东西,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手?”

陈郎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斜眼瞟向他,心怀警戒,点了点头。

陆三川并不说话,将茶壶放在陈郎中腿边,起身去到马车之内,从坐垫底下取出一枚金元宝,而后折回内堂之中,将那一枚金元宝放在地上。

对于如此一笔横财,陈郎中反而不愿接受,连连摆手,大感惶恐,“不不不,用不了这么多。”

陆三川面色凝重,怀有心事,也便无心和陈郎中讲许多的客套话,只是淡淡说道:“这两个,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您救了他们,这份恩德,够大,值这一锭金子。”

陈郎中闭眼一声叹息,“嗨!干我们这一行的,本就以救人为本,救了这两条性命算什么?别说两人,就算你带来二十人,我陈旭也照样一个个尽数救活!”说完,觉得这个牛皮吹得大了点,便改口道,“我是说,四个人。”

陈郎中本以为陆三川会嗤之以鼻,等了半晌,并无回应,只好睁开眼睛,屋内却只剩下他一人,就地而坐。两名伤者与一男一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这帮混江湖的。”

(前几天一根手指不行,今天三根不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所以,我还是尽力写了,有时候手指疼的厉害,就只写2000,请见谅。)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八章 大善大恶

待陆三川牵着马车找到一家客栈,已是子时二刻。

小二在睡梦中被吵醒,双眼朦胧,一边打着哈哈,满不在乎,“客官,您要...”待小二清醒一些,看清眼前的陆三川横眉冷目,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赶忙提起精神,赔笑道,“客官,您住店呐?”

陆三川倒没有摆着一张臭脸,只是心中担忧栾氏兄弟情状,加之憎恨那四只老鼠,故面目严肃。

懂得一些八卦之术的江湖术士常说,相由心生。

陆三川已是今非昔比。他心底暗藏杀气,流露在脸上的,便也是隐隐约约的肃杀,不怒自威。

陆三川低声说道:“还有客房吗?我要两间。”

小二赶忙点了点头,“有,有,客房多着呢,客官里面请!”

小二不敢有所不敬,听从陆三川的吩咐,抱了栾不为在前领路,虽然身板孱弱,毕竟常年干活,气力倒是不小,步履稳健,抱着栾不为向东厢的客房走去。

陆三川抱着栾为跟在小二身后,苏青则与陆三川并肩而行,默默不语。

待几人进了客栈,街道的隐密 处,忽然闪过四道黑影。

栾氏兄弟躺在一张床上,依旧没有醒来。陆三川则先去了窗边,左顾右盼,确认无人,才关上窗快速来到苏青身旁,在她耳边小声说道,“青儿,你委屈一下,先在这间屋子内,照看栾大哥与不为大哥...”

不等陆三川说完话,苏青便要反对。

陆三川立时抬手,捂住她的嘴巴,脸上鲜见地露出不容置疑的肃穆之色,“不要出声!隔墙有耳!记着,切不可放松警惕,还剩下四鼠,极有可能找上门来。我就在隔壁,若有情况,大声呼救便可。”

苏青心中大是不愿,恨不能躺在地上尽情撒泼打滚,然后乞求陆三川的怜爱。但是她也知道,陆三川之言半点不假,陈郎中也确认了,荆门五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只能点了点头,连“小心、注意安全”之类的关切话语都没有说出口,陆三川便转身出门而去,干净利落。

苏青明白,陆三川心底积攒的愤怒,绝不止一杯一盏。

深夜,万籁俱寂,却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小巧玲珑的什么生物快速从草上林间经过。

苏青坐在床沿,握紧长剑,全神贯注。

片刻之后,那声音便消失不见。

陆三川躺在隔壁的床上,故意没有关窗。那窸窸窣窣的细响一丝不漏地飘入了耳中,他并没有动作,只是装睡,两耳竖起,倾听响动。

却是静得可怕。

陆三川心里明白,那四只老鼠是在等待时机。

躺在床上的人不动,藏在屋内各处的人也便不动。

过了有些时候,陆三川佯装口渴醒来,将画剑重重按在床上,自言自语,故意给那几个隐在黑暗中的人听到,“啊,口好渴啊。”

他走去桌边,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正待拿起茶杯,忽然自某个角落,传来一声异响。

陆三川自然知晓,这是那几只老鼠的声东击西之计。

他顺水推舟,“咦”了一声,放开杯子,转头循声望去。

果不其然,传来细不可闻的一声入水之声。

若是寻常夜晚,微风轻柔,蛰虫轻鸣,自然难以听辨,但今夜无风无虫,加之陆三川全神贯注,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陆三川装作一无所知,刻意离开桌边走了几步,好让那几只老鼠确信下了药。

他走到那声音的来源之处,粗略一看,便已然察觉一人隐在黑暗之中。

那人一袭黑衣黑裤,头戴黑色面罩,自然天衣无缝,蠢就蠢在,腰带附近,露出了一截白色内衣。这在黑暗之中,尤其晃眼。

陆三川的目的是要将余下四鼠一网打尽,自然不会为了区区一只老鼠而打草惊蛇。

他视而不见,逛了一圈又回到桌边,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怪。”

那四只老鼠在荆门胡作非为已久,趁夜偷盗,摸黑下毒,极少失误,此时竟然并不怀疑。

四双眼睛齐齐望着陆三川举起茶杯,喝下滴入了剧毒的茶水。

片刻之后,陆三川装作毒发,右手一松,茶杯正要掉落。

但陆三川担心,若是茶杯掉在地上,定然摔个粉身碎骨,而这声音响亮,怕会引来隔壁的苏青。

他便顺势抬起右手,将茶杯撞开。茶杯便只是砸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只抬起的右手,抓住自己喉咙,挣扎了几下,倒地“而亡”。

躲在黑暗中的老鼠,自然不会发现这是陆三川的计谋,只当他果然中毒,倒地而亡。

一人从角落的阴影中闪出身来,二人自梁上跃下,另有一人,仍在窗外,见他倒地,矫健地翻入屋内。

四只老鼠倒不急着去取剑。毕竟陆三川杀了他们的兄弟,他们要补上几刀,好让九泉之下的兄弟安心。

那一口毒水,陆三川只是含在嘴中,并未咽下。他双眼紧闭,便用耳朵分辨四周情状。梁上跃下的两人,虽然竭力控制,布鞋拍在地面,还是发出了些许响声,自窗口翻入的,更不必提。

陆三川听辨脚步声越来越近,斟酌四人应当尽数现身,猛地睁开双眼,拍地而起,嘴里的那一口毒水,向四周喷射而去。

四鼠本以为他已经暴毙,自然松懈,见他忽然挺身,以为诈尸,正待呼叫,而毒水迎面射来,不得不抬手护眼。

陆三川便是抓住这个时机,使起乾陵虚步,移回床边,握了画剑。

画剑一出,必然令人胆寒。

所谓胆寒,既是害怕,又或者是,胸膛被剖开,胆脏裸露在外而受寒。

陆三川面对这四只恶贯满盈的老鼠,全不手下留情,一剑一命,绝不含糊。

他自小饱读诗书,自然明白性命的重要,若是寻常,绝不会就此轻易杀人。但一来,陆三川行走江湖数月,耳濡目染,对于血腥味比之前更为敏感。二来,这五只老鼠,对于重伤昏迷的栾不为也下得去狠手,显然不是什么良心之人。

最为重要的是,这“荆门五鼠”是恶人。

陆本炽尚且健在之时,不经意地时常提起“惩恶扬善”,教训小恶,消灭大恶。表扬小善,弘扬大善。

起初,陆三川并不明白何为大恶,何为大善,但在江湖上经历了一番,似乎有所领悟。

恩将仇报为大恶,背信弃义为大恶,危害苍生为大恶。这三大恶,袁启明统统占有。

所以,袁启明必须要死!

陆三川也明白何为大善。扯得远些,便是普渡众生造福生灵,说得近一些,便是惩奸除恶,重情重义,与人为善。

张义,与人为善,是大善。

柳羌,重情重义,是大善。

陆三川想把栾氏兄弟也归为大善,转念一想,不成,栾大哥与不为大哥虽然重情重义,却是太傻。忠心于大恶人,就是傻,而且傻得无可救药。

第二卷 踏流 第二十九章 附膻之蚁

陆三川点燃蜡烛,端了烛台在手,依次走过四鼠身旁,蹲下身,细细瞧看。

这“四鼠”果真名副其实,个个生得相貌不端,獐头鼠目尖嘴猴腮,还有一人,两条眉毛连成一线,就像用浓墨一笔画出。

陆三川冷笑一声,站起,正要将烛台放回桌上,忽然双眉一紧,心道:加上之前在土地庙外杀掉的一人,死去的一共五人,当是荆门五鼠。又被那陈枳安跑了!

他闭着嘴,咬着腮帮重重吐了一口气,大是不悦:下次照面,定要他身首异处!

毕竟身在客栈,若是任由尸体躺在地上,对于客栈来说,极不吉利。

陆三川来回四趟,将四具尸体背出客栈之外。

他本想着,将这四具尸体扔在荒郊野外算了,毕竟此四人生前作恶多端,但转念一想,他们生前固然十恶不赦,毕竟已死,倘若如此曝露在外,定会引来野狗啃食。连尸体都不得保全,那也太凄惨了些。

陆三川寻了一棵挺拔苍树,在苍树底下挖了一个坑,葬了四人,一边埋土,一边在心中默念道:速速投胎,来生做个好人。

回到客栈之时,更夫的竹梆子响过五声。

陆三川精疲力竭,本想着回房就睡,念及苏青,便强打起精神,去到隔壁,轻轻叩门。敲门之声极其细微,饶是陆三川站在门边,也是听得隐隐约约。

他觉得,这么晚了,苏青定当睡着了,便要转身离去,正在此时,门嘎吱打开。

苏青扑来,不管陆三川浑身血迹,将脑袋扎在陆三川怀中,抽泣不止。

陆三川心下顿时愉悦,带着些许愧疚,抬起手,抱紧苏青,在苏青耳旁轻声说道,“青儿,别担心,我没有受伤,连皮都没有划破!”

苏青抬起头,睫毛粘连着泪水,抽抽噎噎,“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一般的毛贼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陆三川浑身一颤,立时想起江城子曾经说过,苏青自小受人欺凌,孤独至今。

还有什么比孤独更难忍受的呢?无助,茫然,痛苦,他经历过,也便感同身受。

陆三川将苏青抱得更紧,脸颊蹭着她的秀发,带着深深歉意说道:“青儿,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抛下你了。”

四人同息一屋,酣睡至午时。

竟是栾为率先转醒。

栾为本以为自己与栾不为仍在荆门五鼠手里,才睁开双眼,便大喝道,“你们动我可以,若是敢动他,我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那一个“段”字,中气十足,震得陆三川与苏青双耳一痛,立时惊醒。

栾为喊过之后,才发现栾不为安安静静地躺在身畔,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便发现在地上睡了一晚的陆三川与苏青已然坐起,神情呆滞地望着自己。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却发现自己浑身缠了绷带。

栾为马上明白过来,是陆三川从荆门五鼠手中救下了自己与弟弟,而后送到医馆治疗。

他吃力地下了床,噗通跪倒在地,向陆三川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少主救命之恩!”他要磕第二个时,陆三川已然抢上前来,将他扶住,“栾大哥,不必如此!”

栾为感激涕零,泪如雨下,“少主!我与不为本就两条贱命,得门主赏识,才得以苟活至今...不论门主现在如何,当初,可是豪气冲天的铮铮汉子。陆大侠对于门主有救命之恩,便是我们尊敬的至高神明,而如今,我们兄弟二人又受恩于你...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少主受栾为一拜!”

陆三川自是不肯,用劲将他担住,言辞诚恳,全无半点居高临下,“栾大哥,大可不必!若要提及恩惠,是你在武昌发现我,将我带回袁宅之中,如若不然,天底下怕是不再会有陆三川这个人了。”

栾为忽然苦笑一声,想起往事,悲喜交集。是啊,他灌醉陆三川,将陆三川带回袁宅,本是好事一件,却被袁启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倒算了,后来发现,自己打心眼里尊重的袁启明竟是个狡诈恶徒,明面上豪言壮语,私底下,干的尽是些天理不容之事。正当走投无路之时,相依为命的栾不为险些丧命。祸不单行,自己也落入了荆门五鼠的手中。

所幸,被陆三川救了出来,生活终于出现了些许转机。

栾为抱在胸前的双拳,渐渐垂下,眼皮也是渐渐合上,到得后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陆三川手上的劲力逐渐减小,直至收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苏青提议道:“栾大哥,要不要喝点酒?”

栾为猛地抬起头,阴霾尽扫,两眼放光,“好!我要一坛绝妙的陈年佳酿。”

陆三川笑过一声,望向苏青,眼神之中颇为哀怨。

苏青自然看得出来,含笑说道,“稍微喝点,不碍事。川哥哥,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们买些酒菜来。”

陆三川也便不再说些什么,目送她出门而去,又与栾为谈起天来,“栾大哥,你为何全身伤痕累累?”

栾为双眉一紧,显然颇为恼怒,“那时颠簸之后没多久,马车又停了下来,我当少主有事,便静静等在车厢之内,岂料上来一个毫不相识之人,生得是贼眉鼠眼,极为丑陋。我见他不像好人,立刻握剑在手,赶他下车,他却是嘿嘿一笑,握了一柄短小匕首,指向不为,让我不要乱动。我没有法子,只好不乱动。马车却忽然行驶起来,过了有些时候,才停下。

却又进来三个面貌同样丑陋之人。那三人手里各自拿了匕首,二人挟持了不为,另二人则将匕首架在我脖子上。我若死去,自是无所谓,却不愿意让不为也送了性命。

那四人似乎无心杀害我们,嘿嘿一笑,竟拿刀在我身上割剐,虽然疼痛难忍,我怕我一昏厥过去,他们便会拿不为下手,便始终咬牙强忍。

那四人见我不肯屈服,忽自口袋中拿出两枚钢钉,直直插入不为手掌,我大叫一声,终于昏去,往后的事,便记不清了。”

说到这里,栾为抬起右拳,要重重砸下,以泄怒火。

陆三川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脸上的笑容宽厚温暖,“栾大哥,莫生气,那五只老鼠,我已经替你杀了。”

栾为吃了一惊,怔怔地望向陆三川,片刻之后,嘴角上翘正要大笑,却忽然变了面孔,愁眉苦脸,“这...怎么能连累少主双手沾了鲜血...”

陆三川心平气和,并无丝毫愧疚或是自责,“我听郎中说,这五人胡作非为已久,是荆门的蛀虫,杀了他们,也算为荆门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栾为这才松了一口气,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又要行大礼,却忽有尖锐的女声传来。

二人齐齐循声望去。

“川哥哥,你们快走!”

是苏青!陆三川立时破门而出,去到客栈之外。

客栈之外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

陆三川认得其中二人,一人,是昨日在行幽谷门外嚣张跋扈的徐其文。

另一人,便是昨夜侥幸逃脱的陈枳安了。

苏青被人擒住,肩上搭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她并不在意,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川哥哥,他们来了很多人...你快走!”

她知晓陆三川的武功底细,叫陆三川快走,并不是怕他送了性命,只是怕他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大开杀戒,那么他的名声,可就彻彻底底地臭掉了。

行走江湖,武功与名声,可列一二。

提剑架在苏青脖颈的那名男子有些凄惨,另一只手抓着苏青肩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青,生怕她一个乱动,被剑刃伤了性命。

苏青似乎全然不在意,胡动乱动之下,雪白的脖颈早已多出几条血痕。

徐其文好似胜券在握,高傲地扬着下巴,脸带微笑,“姓陆的,听说你残害无辜性命,徐某不才,虽然武功平平,却也愿意为民除害,捉了你送去官府报案!但若你肯乖乖地交出游龙吟刀的刀谱,我不仅放了燕女,还护送你们平安出城,如何?”

陆三川抓紧画剑,注视着陈枳安,恨不能一剑杀了这个依傍他人的蛆虫,“附膻之蛆!”

陈枳安却是笑盈盈的,既不愤怒也不心悸,毕竟有这么多人在场,要是果真动起手来,随便往人群中一钻,哪里找得到自己?

昨夜,陈枳安逃离土地庙之后,在荆门东撞西冲,无意间闯入了徐其文宅邸。

那时,徐其文与弟兄们正在院中,围着一簇篝火而坐,唉声叹气,为白天的失手而伤神,见有人闯入,自然怒不可遏,拔剑便要杀了陈枳安。

陈枳安原本惴惴不安,但见院子之中人头攒动,便立刻有了主意,迎着杀气腾腾的徐其文,拱手作揖,“在下陈枳安,有一要事要与诸位相商。”他见徐其文脚下更疾,已举起剑,即将劈来,只好开门见山说道,“是关于陆三川与游龙吟刀的刀谱!”

听见“游龙吟刀”,徐其文顿时来了兴致,收起剑,大跨两步来到陈枳安面前,一手抓住陈枳安衣领,拎到自己面前,“游龙吟刀?”

陈枳安微微一笑,将事情经过一一告之,而后说道,“江湖中人,最为看重的便是武功与名声,我们只要以此威胁,还怕他不乖乖交出刀谱?”

徐其文松开手,转头扫视坐在篝火边上重新打起精神的弟兄们,渐渐露出笑容,“好!就拿这两件事,来威胁陆三川!”

沆瀣一气,一拍即合。

陈枳安见他们未提起画剑,猜测他们并不知道画剑已入陆三川之手,也便没有提及,暗忖:如此甚好,先抢了画剑,再伺机从这个莽汉手中夺走刀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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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枳安笑道,“附膻之蚁,可以吞牛。陆三川,可不要看不起贱民哦。你还是乖乖把游龙吟刀的刀谱交出来。”言毕,装作忽然发现的样子,伸出手,“哦,把你的剑也交给我,省得你再出剑杀人。”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章 今非昔比

徐其文见陆三川无动于衷,颇为焦急,唯恐夜长梦多,没能拿到刀谱不说,还会害了自己性命。毕竟陆三川的武功他是见过的。

他一把拉过苏青,右手抓着苏青脖颈,向陆三川嘶吼道,“陆三川,听到没!把刀谱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婊子!”

陈枳安暗叫不好,莽汉果然是莽汉。他赶忙替徐其文打了一个圆场,“你既然是杀人凶手,那么与你在一起的,定是帮凶无疑,陆三川,快快将刀谱交出来吧!”

正午,吃过饭闲来无事的荆门百姓听见异样喧哗,又见客栈之外围了一群人,便也跟着凑上前去。

毕竟凑热闹是国人几千年来的传统习性,古人云:“有热闹不凑,天诛地灭”。

客栈的掌柜却是胆战心惊,盯着门外人群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赚钱养家的客栈被这帮人一剑砍了。

小二只是一个打工的,全然无所谓,只是肩担毛巾,伸长脖子,期待好事发生。

陆三川定了定神,忽然使起乾陵虚步,左掌排在徐其文胸口,将其逼退,而后抱了苏青,退回客栈门前。

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抢走了一个筹码,徐其文只觉面上无光,恼羞成怒,正要大吼。

陆三川左手已握住剑柄,缓缓抽出画剑。那泛着寒光的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徐其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左顾右盼,见身周围了不少荆门的寻常百姓,便又有了底气,挺起胸膛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杀人?”

陆三川冷冷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枳安,“有何不敢?”剑身尽数出鞘,他按下手腕,剑尖直指陈枳安,声音低沉而冷漠,“今日,你必死无疑。”

陈枳安竟觉得脊背隐隐发凉,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但他毕竟苟活已久,见过各种极端恶劣的场景,对此倒并不甚在意。他嘿嘿笑过两声,“你若是杀了我,可就从此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了,毕竟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是不配受人尊敬的。”

他又想给陆三川讲一些大道理,“行走江湖,最为重要的便是名声...”

陆三川一声冷哼,“去他娘的名声!”脚下生出横风,剑尖直往陈枳安心窝刺去。

陈枳安顿时慌了手脚,头脑空白之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爷爷饶命!”

陆三川自然不会理睬,右脚用力一蹬,剑尖更疾,眼看着就要刺中陈枳安。

苏青声嘶力竭地喊道,“川哥哥,不要!”

陆三川果真止步不前,只是横眉冷目,绝情不灭。

苏青双手握拳,捂在胸口,眼泪汪汪地望着那个瘦弱的背影,“川哥哥...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杀害一个不知名的小辈,的确有损名声,轻则遭人唾弃,重则,会引来高手掠杀。”

陆三川冷笑一声,望着跪在地上乞命的可怜蛆虫,“此人阴险狡诈,死有余辜!”

苏青道,“可他...并没有做成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陈枳安不知该喜该悲,连坏事都做不成...这算是夸奖吗?

栾为见陆三川久久不归,颇为担心。他瞟了一眼栾不为,虽然不放心栾不为一人在屋内,但毕竟陆三川与他们兄弟二人皆有大恩,深思熟虑之后,缓步走去客栈以外。离客栈门口尚有一丈距离,便听到了陆三川与苏青的对话。

他加快步子,迈出客栈门外,走到苏青身旁,同是劝道,“所以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少主,三思而行啊!”言毕,发现苏青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赶忙赔笑,“苏姑娘,我不是说你...”

凑热闹的寻常百姓见这伙人争执了许久,不见动手,不见流血,大感无趣,便叫嚣道,“动手啊!在那瞎争执什么呢!”

更有一人,冲至人群最前方,指着陆三川的鼻子大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个男人啊?有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那个女人这样烦你,还不一剑将她杀了?”

陆三川登时发指眦裂,握在左手的画剑归入鞘中,竖掌而出,并不用上内力,仍是一掌将那人打翻在地。

那人摔在地上,胸口倒不甚疼痛,只是脸上火辣辣的。他“蹭”地跳起,指着陆三川的鼻子咬牙切齿道,“你他娘的杀人犯,敢打我?”

陆三川二话不说,又是一掌,将那人掀翻。“告诉你,我杀的不止一人,而有五人!正是那祸害百姓的荆门五鼠!你们憎恨我也好,厌恶我也罢,这都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我陆三川,绝不会因为你们的一句话,而改变我做人的态度!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你若是再这般胡搅,信不信我让你见到你自己的眼珠!”

那人大是尴尬,盯着陆三川匆忙站起,仓惶而逃。

而留下来继续围观的,也都变了神色态度。毕竟荆门五鼠,他们还是大有耳闻的。眼前的俊美男子杀了荆门五鼠,正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是荆门的恩人。

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会尊敬自己的恩人。

陆三川冷笑一声,忽想起跪在地上的陈枳安,立时折回身,却哪里还有陈枳安的身影?

他大怒之下,纵身而起,带起一阵狂风,卷得在场众人睁不开眼。

正如那日小林之中,贺安凌冽霸气的轻功。

往日,陆三川只在平地上施展过乾陵虚步,今日盛怒之下,将轻功与乾陵虚步并用,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于眨眼之间,已将方圆数里之内寻找了个遍,只可惜找寻不到陈枳安的身影。

陈枳安武功低微,能够苟活至今,靠得便是随机应变的本事与阿谀奉承的马匹功夫。他趁着陆三川对付那无知百姓,一溜烟跑去,就近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累在角落、污秽不堪的麻绳破布碎瓦旧瓷遮住自己。

陆三川找寻不见陈枳安,只好返回客栈门口。

众人恰好睁开双眼,见四周人物依旧,全无变化,以为方才起了一阵怪风。

陆三川见到苏青脖颈上的条条血痕,甚是心痛,从自己穿着的外衣上撕下三条尚且干净的布条,替苏青草草做了包扎。“青儿,栾大哥,你们先回房吧,酒我会买的。”

二人自然没有意见,折身准备回屋。

徐其文大叫道,“喂,陆...”

话还未说完,陆三川已闪到他面前,手中画剑干脆利落地刺穿他右肩。

徐其文一声惨呼,“杀人啦!杀人啦!”却不敢有所动弹。

陆三川双目凌冽,英俊秀气的脸上透露着与年龄极为不符、令人不寒而栗的霸气,“再不滚,我就把这剑,插入你心窝里去!”

徐其文本就是一介莽夫,武功虽然尚可,脑子却是简单的很,眼下肩膀嗒嗒地淌着鲜血,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连连点头表示认错,“大哥,陆大侠,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陆三川便拔出画剑,低声喝道,“滚!”

混江湖的、没什么正经工作的、凑热闹的,统统一哄而散。

掌柜的终于舒了一口气。饭碗保住了。

第二卷 踏流 请假,今天更的一章明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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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一章 三拜

陆三川、栾为与苏青一同折身走回客栈。

栾为与苏青依照吩咐,先行往东厢走去。

陆三川则去到掌柜算账的柜台之前,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柜台之上,面色平和,声音平稳,“掌柜的,要一壶酒,再麻烦烧几个小菜,送到我房间。”

掌柜望着那一枚指甲大小、不规则形状的白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希望眼前多事的客人可以快快结账离去,省得再惹来什么麻烦,但是客人不走,自己也不能赶吧?

思虑片刻,掌柜还是收了银子,向陆三川点头回应,“客官先回屋吧,我一会让小二给你送去。”

陆三川回以微笑,大步离去。

掌柜望着陆三川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这帮混江湖的就是客气,十几文钱的事儿,非要给银子。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台精致的小秤。

陆三川回到房中,栾不为已然醒来,在栾为的搀扶下,坐在床头。他听见开门之声,转头望去,见是陆三川进屋,便挣扎着要下床,给陆三川磕三个响头,以表谢意。

陆三川自然不愿意,才进门便摆手摇头,“不为大哥!你重伤未愈,还是歇在床上,切勿乱动!”

栾不为哪里听得进去,不顾腹间剧烈疼痛,手脚一推一蹬,自床上滚下,好在有栾为保护,不至于面孔朝地屁股朝天,只是双膝跪在地上。

栾为打心底不愿相依为命的弟弟带伤折腾,但他也知道栾不为性子犟,绝不会轻易妥协,也便只好顺着他,自己在一旁竭力辅佐。

栾不为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向陆三川行了一个大礼,五体投地,“多谢少主大恩,受栾不为一拜!”

陆三川大是心疼,似一阵风刮到栾不为身旁,搀住他的右臂,声音轻柔,情真意切,“不为大哥,快快起来!”

栾不为便由陆三川与栾为一左一右搀扶着,慢慢直起身子,腰才挺直,双手一举,便又要行大礼。

陆三川两眼一酸,声音也加重了几分,“不必如此!不为大哥!”却察觉有一只手按在自己肩膀。他转头望去,见是栾为,双眼红肿,隐隐带泪,望着自己摇了摇头。

陆三川茫然之时,栾不为已拜在地上,高声道,“得以遇见少主,乃栾为与栾不为今生之大幸!”陆三川在他身畔,他这一拜,拜了个空,但并无所谓。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懑与不甘。

他自然是不会憎恨袁启明的。

陆三川望着栾不为缓缓起身,一时之间,头脑混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这位失去信仰的重伤之人。

栾不为第三次五体投地拜倒,高声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栾为与栾不为,今生愿为少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三拜之后,栾为赶忙扶起栾不为,扶着他,重新坐回床上,一边替栾不为盖上被子,头也不回地,与陆三川说道,“少主,不为性子犟,还请不要见怪。”

陆三川又有什么可以怪罪栾不为?罪魁祸首,是游龙吟刀的刀谱。若不是刀谱,袁启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栾氏兄弟,也自然不会身心俱疲,忍受煎熬。

陆三川叹了口气,“我与青儿打算去一趟桃仙谷,栾大哥,不为大哥,你们有什么打算?”

栾为还未开口,栾不为率先抢道,“桃仙谷我们比较熟悉,还请少主带我们一同前往!”

陆三川自然知晓他的目的,是要从桃仙谷找到些蛛丝马迹,好证明袁启明并非见利忘义、逆天行事之人。但如今桃仙谷已被毁,栾不为又重伤在身...此事实难抉择。

栾不为见他沉默不语,当他不甘情愿,心急之下,抓住陆三川衣领,仰头恳求,就像孩子抓着父亲的衣领,恳求带自己出去玩,“少主!不为虽然有伤在身...但绝不会拖累你们!我跟随门主曾数次去过桃仙谷,对于桃仙谷的布置摆设、机关暗道颇为熟悉,带我去吧!我一定能帮上你们的!”

栾为也道,“我会在一旁看着不为,不会让他出事的。”

陆三川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待吃完饭,我们便一同前往。”

话音刚落,小二端着酒菜走入屋内。

栾为远远地望见那一坛美酒,心花怒放,正要与诸人大声吆喝,见陆三川等人俱是心事重重,只好收敛,但脸上的喜悦,无法遮掩。

吃罢午饭,四人便坐上马车,向赤壁行去。

荆门与赤壁并不甚远,只是马车慢慢悠悠,直到黄昏,才来到赤壁城外。

陆三川看了一眼漫天红霞,转身撩开惟帘,与车厢内的二人说道,“栾大哥,不为大哥,我们已到赤壁,但是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在赤壁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往桃仙谷吧。”

“嗯。”栾为点头答应。坐垫之下的金子尚在,马车颠簸了一路,他的屁股忍受了一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还能要些酒喝,他自然开心。

栾不为虽然心急,见诸人皆是如此打算,只好沉声道,“谨遵少主吩咐。”

四人便在赤壁住了一宿,翌日一早,即出门东行。

桃仙谷入口处的两棵参天大树,已轰然倒下,树叶再无法汲取养分,便渐渐枯黄,直至脱离树枝。

长达数十丈的树干,交叉倒在桃仙谷入口。

陆三川远远地望见,心中登时一阵失落,如此天作之物,竟也落得悲惨下场。

马车缓缓地行,又行了数丈。

陆三川忽闻见一股腐败臭味,立时勒马停住,另一只手捏住鼻子。

苏青坐在他身旁,也是大感不适。

车厢有惟帘遮挡,倒也还好。

栾不为以为到了桃仙谷入口之处,赶忙撩起惟帘,正要说话,闻见那腐臭,不过一会,胃里翻江倒海,胸口烦闷,“哇”地一声,开始狂呕不止。

陆三川赶忙叫道,“栾大哥!快将不为大哥扶进车厢之内。”一边掉转马头,远离桃仙谷。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二章 桃仙谷的黑衣人

马车走出十丈之外,才彻底没有了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四周绿草丰荣,苍树挺拔,空气也是颇为新鲜。

陆三川将马鞭交给苏青,撩帘去到车厢之内,见栾不为面色惨白,有些担忧,“不为大哥,你可还好?”

栾不为摇了摇头,正待答应,忽然一阵干呕,赶忙向前扑出,左手撑在地板,右手撩开惟帘,向马车外大吐不止。

栾为在他身旁,自上而下轻抚着他的项背,形容憔悴。虽然那腐臭味极其难闻,栾为与栾不为比起来,身子要好一些,也便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不为大哥...你还是在车厢内歇息吧,我与青儿去桃仙谷就好了。”

栾不为赶忙将撩着惟帘的手伸入车厢之内,表示拒绝,又吐过一会,才勉强能够说话,“少主...我还...我还行的,不碍事。”言毕,又“哇”地一声,连胃酸都吐了出来。

栾为终于难以忍受,一巴掌重重拍在栾不为项背,怒喝道,“行什么行!你连胃都要吐出来了,还逞能!”说完之后,觉得自己下手重了些,赶忙揉搓着栾不为项背。

栾不为再无力挣扎,撑在地板的左手颤抖不止,终于“砰”地一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陆三川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

栾为将栾不为抱进车厢,扶着他在坐垫躺下,两脚朝向塞着金子的那头,随后与陆三川说道,“少主,不为这个样子,实在不能进去桃仙谷了。我和不为,还是在此等候吧。”

陆三川觉得栾为所言有理,点了点头,稍稍斟酌之后,说道,“不为大哥吐了这么久,身体定然欠安。栾大哥,你还是送不为大哥先回赤壁,在我们昨日住过的客栈歇下,我与青儿办完事,便前去找你们。”

栾为面色凝重,点头表示赞同,“少主,还请多加小心!”

陆三川走出车厢之前,栾不为虽然昏迷不醒,仍是低声呢喃,“门主不会是这样的人...”

他能说些什么?只是与苏青并肩而立,望着马车逐渐远去。

苏青从衣上裁下两块布,稍稍折叠,做成一副口罩,向陆三川递去,“川哥哥,给!”

陆三川低下头,见了这淡黄色的口罩,心下轻松不少,接过口罩,与苏青笑道,“青儿,还是你想的周到。”

苏青自然开心,眼睛眯成两条月牙儿,“我们快快将口罩绑上,进去桃仙谷吧!”

“嗯。”

自然之力,何其巨大,虽无人为之,数月之后,经历了风吹雨打日晒,血红色泥土早已变回了黄褐,那原本插在土地上的刀剑枪戟,也被泥土吞噬覆盖。

花草腐败,有些仍然覆在泥土表面,有些则已被泥土包裹其中,做了肥料。春季一到,便有大片大片的嫩绿,破土而出,为这曾经的人间地狱带来新的生机。

东倒西歪的树干上,也长出了蘑菇木耳,更有生命力顽强的,抽出了大片新芽。

仅有不时飘出的腐臭,告诉人们在这里曾经有过惨案。

陆三川立于陈腾飞死去的位置,便想起袁启明手握单刀凌空劈砍三下,心中无名之火迅速腾起,烧得两眼通红,双拳也是紧紧握住,只不过一会,便松了开来。

他心中生出一个疑问:我记得那时袁启明身受重伤,几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如何能够先一步找到父亲?

陆三川思虑一阵,始终想不明白,只好暂且放弃,与苏青说道,“青儿,我们先去药房看看。”

二人便向着药房走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人为挖出的土坑,小的脸盆大小,大的,足以让数十人并肩躺下。

药房门窗皆已被毁,两面通风,外厅倒并不脏乱,至于内堂,早已落满灰尘。桃仙医的尸体已然不在。

不仅仅是桃仙医的尸体没了踪影,桌椅木柜等等,皆已不知所踪。

那分隔内堂与外厅的惟帘,千疮百孔,却依然挂着,偶尔随风飘动。

陆三川站在内堂,仰起头,望向顶上梁柱。那个凶手,当时便是窝在梁柱之上。

苏青见他望着梁柱若有所思,忽得想起那招“大朝贡”,便问道,“川哥哥,你认识血手如来吗?”

“血手如来?”陆三川转过头望向她,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会大朝贡?”

“大朝贡?”

苏青点了点头,抽出佩剑,一边比划着,“就是把双手手掌按在剑身,以抵挡对方进攻的招数。你在行幽谷与袁启明打斗之时用过这招。”

陆三川明白过来,想了一想,如实说道,“当时情况危急,我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招,便使了出来。这招,好像在我小时候见父亲使过。”

苏青双眉一紧,“陆大侠会大朝贡?”

陆三川点了点头,但见苏青双眉轻锁,似有发现,赶忙问道,“青儿,怎么了?”

苏青说道,“那日,我们一同来到桃仙谷寻桃仙医,待我们进到药房,桃仙医已死,凶手正是藏在梁柱之上,你可记得?”

陆三川忙道,“记得!”

苏青便接着往下说,“后来我与他过招,他也使出了这招大朝贡。”

“这难道是巧合?”陆三川顾自沉思。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但很快就被否定掉,“我记得你说,那凶手已被你杀死。”

苏青道,“嗯,我从他背后一剑刺入,他破窗而逃,我依着血迹寻去,直到小溪边上,发现他躺在地上,已无气息。我扯去他的面罩,是张陌生面孔。”

“连你都不认得...青儿,那小溪在哪?”

二人从毁坏的墙壁走出。

那时,苏青一心想着捉住那黑衣人,并未在意四周情状,今日才发现,出了药房之后,便有一座小丘,覆满野草,生机勃勃,几乎并没有受到那次惨案的影响。

苏青领着陆三川,绕着小丘而行,在数里之外,找到了那条小溪。

小溪也是今非昔比,原本躺在溪底的光滑圆石,被挖出来扔在了溪边。不过,水毕竟是世间至柔至润之物,尽管受了虐待,仍是潺潺地流,经过数月的冲洗,这一条小溪又恢复了柔缓。溪水清澈。

陆三川望之,耳目一新,心旷神怡,正享受着短暂的轻松,余光瞥见那小山丘,却骤然紧张。

为何桃仙谷四处狼藉,连不起眼的地方都被挖地三尺,唯有这小丘,安然无恙?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三章 发现

陆三川盯着那小丘,目不转睛。

这小丘最高处,离地仅有二丈,却是占地不小。丘上野草密布,更有零零星星的野花,红的黄的,却不见一棵大树。

苏青见他凝神观望,跟着瞥过几眼,不觉异样,“川哥哥,怎么了?”

陆三川抬手指向那小丘,“青儿,这小丘,原本便在此地么?”

这苏青却是不知,印象中有,又似乎没有,思索许久,只是摇了摇头,“我记得不甚清楚,这小丘应该一直在这里吧,不然,还会有人凭空搬来一座山丘吗?”

陆三川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越看那小丘,越觉得突兀。

究竟是哪里不对?因为丘上无树?

他很快将这一想法否定。桃仙谷各处遭人挖掘,这小丘定然也难以幸免,也许丘上原本有树,只是被人砍了伐了。

但究竟,是哪里不对。

陆三川向那小丘走近,伸手抓了一把泥土,放在眼下细看。土黄色的泥土中,隐约露着野草的细根繁须。

他忽大叫道,“青儿,可有铁锹?”

苏青吓了一跳,望着他摇了摇头。

陆三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跃上小丘,用画剑剑柄,开始在地上刨土。

苏青见他这般反常,便即明白他发现了什么,赶忙挺身一跃,落到他身旁,帮着他一起刨土。

两根剑柄连续不断,挖到二尺之下,听得“当”的一声,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

陆三川大喜,赶忙将画剑放在一旁,徒手扒地,只见土黄的泥土底下,露出一片指甲大小的灰白。

苏青望着那片灰白,深觉不可思议,“川哥哥,这是什么?”

陆三川神秘一笑,握了画剑跃下小丘,而后将剑鞘横插入土丘之中,再次刨土。动作越来越快,似乎埋藏在土中的,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宝藏秘物。

苏青低头望向那黑衣人曾经躺过的位置,而后转头望向药房方向,恍然大悟,也跃下山丘,与陆三川一同刨土。

这次,费了不少时间。

陆三川一剑出去,初时费力难进,却在须臾之间,整柄剑轻松没入。他立时明白真相就在前方,便加速用画剑胡乱拨锄,果真寻到一个洞口。

他大喜之下,更加用力地去戳、去拨洞口四周的泥土,渐渐地,那洞口的原本面目,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半椭圆的洞口,高约七尺,宽约三尺。

洞口封了有些时间,陆三川将头探进去时,能感到闷热异常,且有一股闷了许久的腐败味扑面而来,纵使戴着口罩,也有强烈的冲击感。

苏青向那黑洞望了许久,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什么,但是被朦胧薄雾遮蔽着,看得并不真切。

“川哥哥,这个洞通向哪里?”

陆三川抬手在鼻前轻扇,以驱散腐败味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应当通向药房。”

“药房?”

“嗯。”陆三川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他心中有一份不安,愈演愈烈。“有可能,死在溪边的,并不是杀害桃仙医的凶手。他只是一个替死鬼,凶手一早便将他藏在这秘 洞之中,然后故意引你到此地,让你看到凶手已死。”

“这...”苏青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陆三川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望向小丘顶上。原来这座小丘底下是暗道,难怪丘上长不出树,因为铺在暗道之上的土层过于浅薄。

“我也不知道凶手的目的是什么。青儿,我们先去寻些破布,做成火把。待事成之时,洞内的污秽也当散得七七八八,正好入内。”

二人便在药房、书房、卧房等几座屋宅之间来回。

各座屋宅之中,桌椅床柜等等,皆已被搬空,惟帘衣物也一并被人掠去,唯有厨房与柴房,地上躺着最为廉价的粗布麻布。

陆三川找来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将所有粗木麻布缠在木棍一端,缠了足足四十二圈。那缠着粗布麻布的一端,便如同拳头那般大小。

“成了,青儿,我们回溪边。”

二人回到溪边,陆三川掏出火褶,将那粗布麻布点燃,待火势转大,才进去洞中。

洞中毕竟不比外头,火把进了山洞,火焰瞬间转小。

二人并肩而行,时不时打量四周情状。

这暗道是由大石砌成,每块大石除去内外,其余四面,皆有凹凸纹路。大石与大石之间,凹凸恰好重合,便垒出了这样一条长长的暗道。

暗道上头铺了土层,雨天,雨水便会渗进泥土。若是小雨,倒还好些,雨水渗不了多深,晴天便蒸发殆尽。若是大雨,暗道内也会下起大雨。并且只进不出。

陆三川走在暗道之中,时不时便会踩到一洼浅浅的水坑。左右两边的石壁上,也偶有水珠滴落,“叮咚”一声,为本就阴森的暗道更添恐怖。

所幸,并无风声。

越往内走,则空气愈加稀薄,而腐臭味却愈加浓烈。

陆三川有些难以呼吸。他想往回走,却不愿意就此放弃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突破口。

二人便又走了有些时候,陆三川喘息声更重,依然不愿意放弃。“青儿,你还好吗?”

苏青也是大喘粗气,额头的汗珠,已有黄豆大小。但她不愿意成为陆三川的累赘,咬着牙,摇头道,“我还行!”

火把上的火焰已是十分微弱,加之陆三川的注意力皆在脚下与前方,并未注意苏青情状,便当她全然无事,点过头,沉声道,“走!”

二人摇摇晃晃着前进,两双布鞋笨重地踩在地面,当踩到水坑时,便溅起积水,恰好掠过裤腿,打在二人脚踝。二人各自一阵激灵,短时间内精神好转,不过片刻,脑袋恢复昏胀。

苏青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贴着石壁滑下。

陆三川虽然头昏脑胀,反应迟钝,但他也察觉到了,赶忙拉住苏青,急道,“青儿,怎么样!”

因说话太急,他险些喘不上气。

苏青已在崩溃边缘,眼皮似垂不垂,虽然没有完全合眼,却正渐渐失去知觉。

陆三川心急如焚,想要背起苏青,疾施乾陵虚步回撤。但一手画剑一手火把...他索性将火把朝前一丢,火把似乎砸在什么东西上,又弹了回来,最后落在他脚边。

陆三川大喜,终于走到头了。

他赶忙双手握住画剑,用力向前捅着,捅过四五回,终于捅出一只小洞,新鲜的空气便自那小洞之中流了进来。

陆三川感到有一阵微风,轻抚着他的脸颊,令他振奋。他便又有了力气,更加用劲地用画剑捅那埋住洞口的泥土。

终于,洞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空气也越来越新鲜。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四章 真相究竟如何

苏青仍是朦胧状态,迷迷糊糊半寐半醒,眼皮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陆三川便将她抱起,走出暗道。

一丈之外,果然是药房那堵被破坏的木墙。

陆三川就地而坐,让苏青坐在自己怀中,脑袋倚在自己左肩。他轻轻推着苏青,声音也是极其柔软,“青儿,我们出来了。”

苏青吸进的虽然是新鲜空气,但在暗道之中,缺氧已久,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意识,便只是身不由己地低声呢喃。“嗯...嗯...”

陆三川叹了口气,颇为自责:我不该如此着急,险些害了青儿性命。无论我进或不进,暗道正在那里,我为何不能多等待几日?

眼角余光却瞥见剑的冷锋。

陆三川右手摁住苏青脑袋,下意识地倾身后倒。

果不其然,一柄长剑自他眼前穿过。

黑色绸缎掠过他面庞。

陆三川顺势下倒,一边抱着苏青脑袋,将她小心放下,而后右手抓住画剑,左手推地而起,凝神望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一剑刺空,复又滑行数丈,而后右脚一蹬,转身再次向陆三川攻去。

陆三川立时抽出画剑,以一招无与伦比的“一意孤行”,向黑衣人刺去。

此招陆三川已练得炉火纯青,剑还未出,便有信心一剑将黑衣人击毙。

岂料,黑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路数,在恰当好处的时间竖剑于身前,剑身抵住画剑,随后向他喉咙急刺而去。

陆三川自然料想不到,自己最为拿手的一招,竟被人轻而易举破解。不过锋芒已露,他也没有就此妥协,左腕向内一拉,画剑撞开那柄进行过来的长剑。

二人双剑缠斗十余回合,势均力敌。

不知为何,陆三川觉得眼前的黑衣人故意手下留情。黑衣人的每一剑,角度何其刁钻,出剑何其诡异,若是黑衣人果真要拿他性命,他定无力反抗。只是黑衣人每一剑将要刺到之时,刻意减缓,似乎故意留给他应对时间。

与黑衣人缠斗之时,陆三川也发现那黑衣人的握剑手法有些古怪,便暗自沉思,分了心思。

黑衣人趁机握剑往陆三川胸口刺去,剑速平平。

苏青原本还是迷迷糊糊的,余光瞥见二人打斗,也是心无波澜,但见陆三川危在旦夕,却立刻惊醒,失声叫道:“川哥哥,小心!”

陆三川立时回过神,提剑阻挡,顺势反手削过。

黑衣人胸口受创,露出血肉,只得纵身而起,落荒而逃。

陆三川大叫一声,“休想逃跑!”便也追了上去。

以陆三川的乾陵虚步,竟也无法追上那黑衣人。

刹那之间行出数里之外,陆三川只得缓下脚步。

过得片刻,苏青也跟上前来,在他身旁停下,左顾右盼,不见人影,“川哥哥,那个黑衣人呢?”

陆三川摇了摇头,目光却定格在右手边数十丈以外的一座坟墓。

桃仙谷被人翻了一个底朝天,却为何会有一座坟墓好端端地立在那里?显然是浩劫之后,有人重返桃仙谷,在那里造的。

苏青也看到了那坟墓,“这里为何会有一座坟墓?川哥哥,我们去看看。”

二人便信步走去。

初时,陆三川仍是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生怕那黑衣人藏在暗处,随时袭来,待到走近,他却直直地望着那一座大理石墓碑。

大理石墓碑上赫然写着,“恩公 桃仙医之墓”。

想起桃仙医的死,苏青心如刀割,垂下头,默默不语。

陆三川并未与桃仙医相处过,对于这位名满天下的济世神医也便没有多深的感情,但见如此一座墓碑立在眼前,也是大感钦佩。

桃仙医死去之时,便是桃仙谷噩梦开始之日,成百上千的江湖贪客涌入桃仙谷中,为了找到陆本炽尸体,随处挖掘,大肆砍伐,乃至互相残杀。却有这样一人,不逐名利,抱了桃仙医的尸体便径自离去,静静等到纷扰落定,才扛着棺材走回桃仙谷,安葬了于自己有恩的桃仙医。

仅仅是淡泊名利这一条,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毕竟他放弃的,是足以令他称霸江湖的游龙吟刀的刀谱!

如寻常百姓,放弃一文、十文钱,倒不甚困难,要他放弃一生的荣华富贵,那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苏青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饱含诚意,向那座墓碑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陆三川看得出来,她是果真难过。“青儿...节哀。”

苏青起身后,转过头向他勉强一笑,又望向墓碑,“我十二岁的时候,受过一次重伤,是桃仙医救的我...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他将手伸向我时,我还以为他非礼我,用尽全力咬下他一根手指...他非但没有生气,还救了我的命...”

说到这里,苏青闭眼苦笑,落下两行清泪。

陆三川甚是心疼,将她抱在怀中,温言道,“以后,有我呢!”

苏青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陆三川望着小鸟依人的苏青,嘴角渐渐上翘,却在忽然之间,好似发现了什么,笑容骤凝,神情严肃。

苏青并不知晓,依旧在他怀中蹭刮着,正要撒娇,抬起头,见陆三川庄严肃穆,便离开陆三川胸膛,怔怔地望着他,“川哥哥,怎么了?”

陆三川这才吐出一口气,望着大理石墓碑上的七个赤红大字,“那个黑衣人,似乎是有意领我们来此。”

苏青并不理解陆三川此话含义,双眉一紧,“什么意思?”

陆三川道,“我与他初次交手,便使出最为拿手的一意孤行,却被他简单化解,说明他武功极其高强,但在后来,我与他过了十几二十招,却竟然打成平手。当我露出破绽之时,他提剑刺来,也是慢慢悠悠,竟还能被我反伤。仅是这些,便足以说明他故意手下留情。

他受伤逃离,轻功卓越,但前半段,却似故意让我跟着,待我追到此地,他才施劲,顿时无影无踪。”

“而且...”

陆三川顿了顿,抬起左手,做出握剑手势,“我们握剑,拇指大多摁在食指之上,如此可将剑握得更稳,无论进攻防守,皆有保障,而他,却是用拇指摁住中指。”说到这里,陆三川刻意用拇指盖住中指指甲,展示给苏青看,“就好像,他握在手里的不是剑,而是一支笛子!”

“笛子?”苏青也是大感疑惑,望着陆三川左手,良久不移视线。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五章 意料中的意外

陆三川将近来发生的所有怪事联系在一起,似乎矛头皆指向黑风寨。但若果真是黑风寨入侵中原,那方才黑衣人为何不一剑杀了自己?

他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尽管他千百个不愿意,然而似乎,这才是真相。

二人又在桃仙谷四处搜寻,直到黄昏,桃仙谷各处土地皆是坑坑洼洼,那凸起的土堆经历过日晒雨淋之后,很是结实,纵使一个成年人踩上去,也不会凹下去半分。

虽然长出了嫩绿新芽,但依旧改变不了这里的死气沉沉。

眼看着天色将暗,陆三川只好领着苏青回去赤壁。

栾不为未时左右便已醒来,栾为立时跑下楼,买了些许饭菜,喂栾不为吃下,栾不为只是吃了两口,便挣扎着要下地。他要去桃仙谷寻找线索,以证明袁启明绝非无情无义之人。

栾为屡次劝说无效,终于忍无可忍,扇了他两巴掌,以兄长的身份命令道,“你给我乖乖地在这里,等少主回来!”

栾不为大是不甘,瞪了栾为一眼,却坐回床上,面朝墙壁,不愿搭理栾为。

栾为又何尝不想去到桃仙谷中,徒步走遍桃仙谷,纵使找不到蛛丝马迹,起码自己做了,可换一份安心。

但毕竟兄弟二人有伤在身,去到乌烟瘴气的桃仙谷,只是累赘。

栾为拖着疲惫的身子,将碗筷等等收拾妥当,但并不送出房间,也不走去呼唤小二,让小二来收拾。

栾不为的性子,他做哥哥的最了解不过,只要自己踏出房门一步,栾不为便会从窗口翻出,哪怕是爬,也要爬到桃仙谷。

二人一言不发,闷闷沉沉地等待着,直到月上柳梢。

陆三川与苏青终于回到客房之内。

栾不为一下子转过身,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脚下了地便迎上前去,着急地叫了一声少主!

栾为也站起,望向陆三川,殷切期盼。

陆三川神情严肃,并不打算将经过一五一十与二人告之。他只是说了一个结果,“栾大哥,不为大哥,你们大可放心,袁启明绝非我们看到的那样无情无义。”

栾不为终于放下心,掩面而泣。堂堂的六尺男儿啊,哭得毫无顾忌。

栾为亦是面露喜色,走去门前,与二人行过礼,“少主,辛苦了!”

陆三川微微一笑,瞥见桌上的剩菜剩饭,“你们既然已经吃罢晚饭,就好好歇息吧。明日,我们再启程。”

栾为随口问道,“去哪?”

苏青低声道,“我与川哥哥回到客栈之时,见到了第五铭的得力助手,久不出世的铁笔判官,龚青。”

“龚青?”栾氏兄弟同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忘记了压低声音。

苏青忙竖起一根手指,拦在嘴边,“嘘,小点声!龚青就在这客栈之内!”

二人立时捂住嘴巴,面面相觑。他们心中也知晓,一旦龚青出了朝天门,说明事情绝不简单。

陆三川小声道,“栾大哥,不为大哥,此事你们大可不必在意。今晚,还是好好歇息吧!”见栾氏兄弟点了头,他才与苏青出了房间,回到自己房中。

陆三川不知晓龚青是何许人也,但见苏青与栾氏兄弟皆是面色铁青,一进客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青儿,这龚青,是个狠角色吗?”

苏青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一杯给陆三川,一杯给自己。“朝天门能有如今地位,第五铭自然功不可没,但要说到主心人物,却是那龚青无疑。龚青看似温文儒雅,实际上心狠手辣,但须他出手,无论以理服人或是杀人越货,绝不含糊。每当朝天门危急时刻,必由龚青主持大局,可怕的是,次次化险为夷,绝无失手。”

陆三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龚青,原来是第五铭的大脑吗...但这大脑,为何独自一人前来,难道不怕朝天门的对头前来寻仇?”

苏青道,“龚青虽为谋士,武功却不在第五铭之下。朝天门中,就数他们二人武功最为高强。他出来办事,自然是不需要人保护的。”

陆三川便在心中记下了这样一位文武双全之才,“既能决策于千里之外,又可杀人于咫尺之间...可果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苏青口干已久,连喝下三杯茶,才终于好受一下,以衣袖轻拭唇边,擦去水渍,“对了,川哥哥,你为何与栾大哥他们说,袁启明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你是否发现了什么?”

陆三川同是口渴,喝了一杯,“发现倒是没有,只是我隐隐觉得,其中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曲折奥秘。”顿了一顿,他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在宜昌客栈的那个说书人?”

苏青低头沉思片刻,很快想起,点头应道,“记得,那个说书人说你父亲并未死去...你是说,袁启明果真是受你父亲之命,前去屠杀十生?”

陆三川摇了摇头,“这我并不清楚,但我心中,正有一个想法。我父亲并未死去,而袁启明的所有行动,也是受我父亲指使,至于原因,我自然不会知道。”

然后,他将疑点一一道来,“袁启明对我父亲向来言听计从,我想,他绝不会因为一本刀谱而性情大变,这是其一。在行幽谷,他本可以一刀杀了不为大哥,寒锋掠过,却只是在不为大哥腹部划了一道伤口,这是其二。在好汉坡的空棺材,是其三。最为重要的...是我的直觉,我总觉得,袁启明是被迫如此,每次见他,他的眼底深处,仿佛有着深深无奈。”

苏青细细回想,却是摇头道,“可我看到,他的眼神坚决如铁。”

陆三川并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眼睛固然透明清澈,可是,真正能看到什么呢?他说道:“青儿,你在屋内歇息片刻,我去买些吃的。”

苏青笑答道:“好!”

陆三川便出门而去,才打开门,恰好与龚青擦肩而过。他不由得一愣,而后转头望去,见龚青已走到客厢尽头,打开门,正要迈入屋中。

只是龚青素洁的长衫,似乎沾染了一点污秽。天色已暗,烛火微弱,陆三川自然看不太真切,便凝神望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视线上移,却赫然发现,龚青也正盯着他看,似笑非笑。

虽然有些距离,那隐于黑暗之中的杀气,还是令陆三川不寒而栗。他赶忙低下头,匆匆出屋,下楼走去。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六章 果真是谋士

陆三川整晚没有睡好。

他躺在苏青身旁,不敢乱动怕打扰苏青,只是睁着双眼,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

刚从陆宅逃出的那些日子,他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父亲没有死,自己也没有四海为家。

而如今,当初的祈祷将要成真,他却有些犹豫了:要不要继续往下摸索?

假使父亲果真没死,我该如何?

他既然活着,为何迟迟不来找我,难道果真如说书人说的那般,父亲为了所谓的天下第一,六亲不认?

虽然,这一切仅仅只是直觉。

但是他与陆本炽,毕竟血脉相连,直觉成真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陆三川轻轻叹了口气,黑暗之中,感受到苏青柔软温暖的玉手握住自己的手,似乎在说:有我。

他一下子安心不少。

天才亮,栾氏兄弟便来敲了门。

“少主。”

苏青醒得早,跑去开门,陆三川则坐在床边,抬手摸了一把面孔,让自己清醒一些。

栾氏兄弟站在门外,向苏青抱拳行礼,甚是恭敬,“夫人,少主醒了吗?”

苏青脸颊一红,朝屋内瞟了一眼,轻声道,“醒了,你们快进来吧。”

二人便一齐进到屋内。

陆三川虽然醒来,脑中仍是想着“倘若父亲果真未死,我该如何”,故未曾注意栾氏兄弟,良久,抬起头,见栾氏兄弟站于屋内,满脸茫然,“栾大哥,不为大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苏青笑道,“他们进来有些时候了。”

陆三川只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站起,振作精神,“我们先下去吃些早点。”忽然精神一晃,想起昨日偶遇龚青,不由得皱起双眉。

苏青大是担心,以为他身体有恙,“川哥哥,怎么了?”

陆三川摇了摇头,强颜欢笑,“只是想起昨天偶遇龚青...放心吧,我没事。”

四人便一齐下楼,寻座而落。

待到坐下,陆三川才发现龚青坐在邻桌,独自一人饮着黄酒。

不等陆三川开口,龚青先搭话道,“阁下手里的剑,可不是凡物啊!”

陆三川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也便不含糊,与他抱拳行礼,不卑不亢,也不目中无人,“龚先生好眼光!”

龚青笑而不语,又拿了一只小巧瓷杯放在桌上,倒了满满一盏的黄酒,而后手指一弹,那瓷杯便向陆三川激射而去。

陆三川信手捏过,瓷杯中的黄酒晃出来不少,打湿了他的左手。他倒不在意,只是一饮而尽,“多谢龚先生的美酒!”

恰时,小二端上来一坛酒,陆三川便拍去封坛,取了一只酒杯倒满酒,以同样的方式将酒送去,却又害自己沾了满手酒香。

龚青信手捏过,稳稳接住,而后一饮而尽。只是他握着酒杯的手,并未沾染半点酒渍。其手上功夫,堪称炉火纯青。

“陆兄弟,你内力深湛,剑法卓越,又有名剑在手,按理说来,应是名动江湖的一方好手,只是,你的手里功夫,似乎还有欠缺,刚猛有余,柔韧不足。”

陆三川望见满手醇酒,便即明白,正自沉思,眼角余光瞥见异常,随手一伸,抓住一只酒杯,只是杯中黄酒,又晃出来不少。他整只左手满是黄酒,粘粘糊糊的。

龚青说道:“看来,你的天资颇为平庸。第一杯酒之后,我与你说明原因,你听了,我又送你第二杯酒,你却没有丝毫进步。”

陆三川自然没有想到与自己全无交集的龚青会出手指点,大是感激,仰头将这一杯酒喝下,“谨记龚前辈教诲!”

龚青又向他射来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他每次接在手中,杯中黄酒必会晃出不少,直到最后,便连他面前的桌上也流满了黄酒。

陆三川向小二讨要了一块毛巾,正要擦拭,听龚青又说道,“陆兄弟,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龚青作为朝天门谋士,平日里足不出户,今日来此,确有其事。”

陆三川只得将毛巾放在一旁,与龚青攀谈,“不知龚前辈来此,所为何事?”

龚青道,“前些日子,白中旭、江翎峰等人陆续被杀,行幽谷张谷主担忧黑风寨来袭,便向朝天门送来一封书信,说是为了中原武林安危,邀请朝天门、青云会、银龙帮去到行幽谷一聚。说白了,就是四门联盟。”

陆三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有这必要...”

龚青却在刹那之间,抽出剑来,向陆三川攻去,“所以,借画剑一用!”

陆三川大吃一惊,赶忙伸手去抓画剑,但满桌黄酒,粘滑异常,他这一抓,非但没能抓住画剑,反使画剑从桌上滑下。

龚青微微一笑,手中长剑并不向陆三川刺去,只是在画剑附近不断逼刺削砍,迫使陆三川无法接近画剑。

待画剑即将落地,龚青右脚踢起,将画剑踢向门口,随后挺身一纵,拿了画剑出门而去。

“陆兄弟,多谢你的画剑!”

陆三川这才明白自己着了他的道,怒发冲冠,大喝一声,“休走!”便疾施乾陵虚步,追出门去。

赤壁街上,人来人往,却哪里有龚青的影子?

画剑被夺的怒气与被龚青戏耍的羞怒,令陆三川热血上脑。他不顾一切地挺身而起,在客栈附近快速来回搜寻。

却根本无法找见龚青的影子。

栾氏兄弟也追出客栈以外,毕竟有伤在身,面对茫茫人海,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陆三川只得落了地,正要向栾氏兄弟走去,却见龚青不知何时出现在客栈门口,画剑已经出鞘,搭在苏青脖颈之上。

用自己的剑,杀最爱的人。

杀人诛心!

陆三川发指眦裂,双拳紧握,盯着面若冠玉的龚青,却不敢动弹。

龚青面含微笑,看似友好,“陆兄弟,今日我为你上的两堂课,便算作画剑的借租费了。我们,行幽谷再见。”说罢,轻轻推开苏青,挺身一纵,消失无踪。

陆三川忙施乾陵虚步,在苏青摔倒之前将她抱住。苏青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散发着淡淡清香,他却无心享受,只是回想着龚青的话。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七章 聚首

陆三川忽得想起在咸安竹林,那时也是类似情况,自己大怒之下,不顾一切追了出去,幸亏有江城子在,才没有酿成大祸。而如今,江城子为了能去阴间与夫人团聚,将性命转赠给了苏青,便只剩他一人,独扛大旗。

我还能无知多久?

苏青却是颇为自责,从他怀中挣扎而出,低声嗫嚅道,“川哥哥,都怪我...”

陆三川只是苦笑了一声,哪里能怪你呢。

.

荆门,行幽谷。

四大帮派已在此聚首,戴恩德、第五铭、秦易与张义齐齐在松叶阁,围着一张圆桌而坐。

张义虽然为东道主,此时,也仅仅是圆桌四人之一,“基本情况,张某已与诸位告之。原本中原十大豪门,现下仅剩四支,而孤雁剑已被黑风寨夺得,实乃敌强我弱的尴尬境地。倘若我们四门联手,倒可与黑风寨一搏。诸位意下如何?”

在座四人之中,张义乃是东道主,朝天门势力最为庞大,戴恩德武功最为高强,而秦易的银龙帮,则是不高不下。

三人各自缄默不语,低头沉思。

戴恩德思考的,自然是如何联合四门,才能发挥最大效力。

秦易大是心甘情愿,恨不能立刻点头答应。自从知晓白虎帮、临江门等等一众强帮遭人屠戮之后,他整日胆战心惊,生怕第二天便会轮到自己头上,而如今,能够傍上比银龙帮强上数倍的朝天门与青云会,自然再好不过。

可戴恩德与第五铭并未开口,他一个武功平平的银龙帮帮主,如何敢先开口?

第五铭自然应允,但他想得更远,考虑得更多,“南蛮入侵,我中原帮派,自然应当合力抗敌。但是四个帮派,各有体系,联合之后,该如何安置各个帮派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谁来当这个四门的老大。

张义道,“关于这个,我也曾计划过,但思来想去,不得解法,所以我想,不如联合之后,各安原位,第五兄依然是朝天门的门主,戴兄依然是青云会总舵主,秦兄依然是银龙帮帮主,至于张某,也依然是行幽谷的谷主。”

戴恩德自然没有意见。

秦易也是赞同。既能与强帮联合,又不致使自己降了地位,再好不过。

第五铭却是大不赞同,“那联合与不联合又有何区别?既然四帮联合,便要有个联合的样子!”他终于是没能按住野心,直截了当说道,“一大,三小!”

张义先道,“无论谁当这个大的,那帮众如何安置?假使第五兄弟当了这个大的,朝天门门众势必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处处看低青云会、银龙帮与行幽谷。如此,可的确不好。”

第五铭冷笑了一声,“倘若我有能力当这个大的,朝天门的弟兄们自然也是帮众之中最为尊贵的那个,有何不妥?”

第五铭不可一世的态度着实令戴恩德不爽,饶是戴恩德向来不与人斤斤计较,此时也是难以忍受,“第五兄的快剑乃是当世一绝,自然不必争论,但因此而看低我们三人,却是不大妥当吧!”

第五铭瞥向戴恩德,冷冷哼了一声。“潇湘夜雨固然难以阻挡,但你又如何保证,我的快剑不能更胜一筹?兴许你剑花尚未盛开,我快剑便已在你眼前!”

戴恩德双目一凌,右掌摁在桌上,木桌便颤抖不已,随时都有可能垮掉,“哦?第五兄可是想领教领教戴某的潇湘夜雨?”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东道主张义赶忙出来打圆场,“二位,切磋的时机是有的,但今日,我们是来商讨要事的。”

第五铭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转头望来,抢道,“切磋的时机会有的?究竟是何时何日?胜出者,自然是那一大三小的大!”

张义正思索如何回答,秦易却是问道,“何时比武?共有几人?”他担心另有高人前来,如此一来,别说那一大,就连三小,自己怕也担不住。

戴恩德道,“若果真要比武,自然需邀请天下英雄豪杰共来参加!”

秦易大吃了一惊,转望向张义,希望东道主能说些什么。

张义尚未开口,第五铭冷笑一声,将佩剑按在桌上,冷冷地道,“还需要你说?收到张谷主请帖的当天,我便派人放出消息,说五月初五要在行幽谷举办一场武林大会,邀请江湖之中各路豪杰共来参加。”

这正是龚青的意思。

龚青虽然深居朝天门之中,对于外界之事,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对于戴恩德,也是颇为了解。临行前,他为第五铭算了一卦,倘若二人交手,第五铭胜出的概率有十之七八。因此,第五铭才敢将戴恩德不放在眼中。

秦易已是冷汗涔涔,不断抖着掩藏在桌面以下的右腿。这要果真打起来,我必然不是戴恩德与第五铭对手,去年,张义的武功倒是不及我,但他如今谈吐做事皆是胸有成竹,难保武功没有进步...江湖之中,藏龙卧虎,若是果真大邀天下英士,我怕果真是保不住那三小啊!

但想到黑风寨,他便释然了。失了地位便失了地位,总比失去性命好。银龙帮上下百余人,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总不能因为我而被抛弃在风中。

秦易便没有表示反对。

好汉坡一役,戴恩德深觉第五铭阴险狡诈,是个毋庸置疑的小人,当下,听第五铭一番“未雨绸缪”的言语,更是觉得第五铭面目可憎。还未会面,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其心中城府,可见一般。

“能够正大光明地比上一比,自然再好不过!”

他不知道第五铭是哪里来的信心,兴许又要暗中作祟。他便刻意将“正大光明”加重了音量。

第五铭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恼怒。毕竟,龚青早有安排。

张义见三人皆俱认同,也便认可了此事,首先站起,向三人拱手作揖,“如此甚好。再有三天便是五月初五,这三天,三位便暂居敝谷之中,修身养性。比武所需场地,张某自会派人去准备。”

三人一同站起,与张义抱拳行礼,异口同声道,“有劳张谷主!”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八章 怪事

众人出了松叶阁,由张义在前领路,在行幽谷转了一圈。

既然已经四门联合,张义对他们便不再躲躲藏藏,包括金库帐房在内,皆领着他们一一看过。

每有弟子路过,必然驻足停下,对四人毕恭毕敬抱拳行礼。

行幽谷在原九大豪门之中,仅列第五,恰好正中。但谷内气氛和谐,上下团结。弟子与帮佣下人等等,平起平坐,张义虽贵为谷主,平日里,也与弟子们同桌而食。

第五铭望见张义脸上微笑,一声冷哼,正视前方,沉声说道,“张谷主,行幽谷弟子,似乎不把你放在眼中。”

张义满腹狐疑,望向第五铭,“第五兄何出此言?”

第五铭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显然对于张义这个愚蠢的问题,颇为不屑,“你看每一位路过的人,面向你时都是轻松自在。身为门派之主,当有威严。有弟子路过之时,必须面带尊重,埋低脑袋,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轻蔑之意。”

张义听毕,虽觉有理,却仍是大不解,“话是如此,但第五兄又如何知道,行幽谷弟子对我并不尊重?”

第五铭笑过一声,连连摇头,也不回答,顾自背负双手,向前慢慢悠悠地走去。

转过一圈之后,张义将三人领到竹叶阁。

荷叶阁虽也做食堂之用,毕竟是私密之地,对于戴恩德、第五铭与秦易,张义全无敞开心扉的冲动,便将他们三人领到竹叶阁中,吃过晚饭,而后送他们三人各自回屋。

戴恩德背负双手,立于窗边,透过窗户,望向那漫天红霞,怅然若失。此次他收到张义飞鸽传信之前,青云会出了乱子。

戴华半年前身受重伤,被一名路过赤壁的青云会弟子发现后带回,这半年,戴华始终躺在床上,不曾醒来。仅仅是此事,戴恩德便已足够操心,而不久之前,竟有人偷偷潜入厢房之中,欲暗杀戴华,幸亏戴恩德恰好进房,击退来犯。

好巧不巧的是,过了没多久,便有信鸽送来书信。

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孤身前往荆门,留段德兴、钱雪松等心腹在青云会,一方面照顾昏迷不醒的戴华,另一方面,便是加紧调查,究竟是谁伤了戴华。

戴恩德叹了口气,低下头,走去床边,在床上盘腿而坐。他闭上双眼,默念《金刚经》,使心境平和,而后修习内力。

他自然不是佛门弟子,但对于佛门典籍,还是颇有涉猎,何况,《金刚经》这种佛家大典,民间流传极广,以他青云会总舵主的身份,轻而易举便能得到。

一旦入定,时间飞逝,不知不觉之中天色已黑。

戴恩德依旧盘坐床上,额头细汗密布,更有隐约白烟,自头顶袅袅升起。

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将脑袋歪向右侧,只听身后“叮叮”两声脆响。

他立时睁开双眼,握住身畔佩剑,全神贯注,观察身周情状。

除了习习晚风,还有那射在地上的如霜月光,再无其他。

难道是错觉?

戴恩德走去桌旁,点燃蜡烛,而后端着烛台回到床边,向内望去,果见有三枚银针钉在墙壁之上。

那三枚银针,针尾恰如麻花那般拧在一起。

正是黑风寨的拈花针!

戴恩德不由得吃了一惊,却在刹那之间,又有三枚银针射来。

他赶忙抓住床栏,用力一拉,使自己骤然移位。

那三枚银针便再次钉在了墙上。

对方还在!

戴恩德立时转过身,气沉丹田,厉声喝道,“大胆黑风寨妖孽,竟敢强闯行幽谷!”

他这一声喝叫,不仅惊动了第五铭、秦易、张义与行幽谷所有弟子,就连数里以外的平民百姓,也能依稀听见。

张义第一个抢入房中,见戴恩德一手握着烛台,站于床边,忙迎上前去,“戴兄,发生什么事了?”

戴恩德并不答话,只是屏息凝神,注意四周动静。

随后第五铭、秦易陆续进到房中,而敌方气息似乎消失殆尽。

戴恩德这才稍稍松懈,向三人招了招手,意识他们靠拢过来。

三人走向床边,借着戴恩德手里的烛光,看见墙上钉着六枚银针。

张义用袖子卷住手,拔下其中一枚,放在烛火一旁细看。

那银针,的确是黑风寨的拈花针无疑。

张义正待喊话,窗外忽然闪过三道黑影,眨眼之前,银针如暴雨一般,向四人激射而来。

第五铭与戴恩德大喝一声,拔剑在手,挥剑大舞,形成密不透风的剑罩,接连挡下在昏暗之中射来的银针。

张义被二人护在身后,却是心神不定。在自己的行幽谷中,竟会发生此等可笑可憎之事!他挪移脚步,用袖子卷了数枚被二人挡下的银针,手腕一抖,那银针反向窗口射去。

只听得一声惨呼,而后“噗通”几声响过,便再无银针射来。

四人一同自窗口跃出,见窗外躺着三名蒙面之人。

戴恩德蹲下身,扯去其中一人面罩,却是让他大吃一惊。这蒙面人,正是青云会一员!

一旁,第五铭与秦易也是目瞪口呆,他们手里各自抓着黑色面罩,怔怔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尸体。

“此人是我银龙帮追风堂一名帮众。”

第五铭也道,“这人叫徐行,是我朝天门的人。”

戴恩德立时明白过来,此事非同小可。他便也将自己所知与诸人告之,“这个人是我青云会的。”

三人皆是大惑不解,为何自己帮派中人,竟会倒戈刺杀自己?

按理说来,这三人应当并不相识,却为何会聚集在此,联手施放暗器。

戴恩德望着眼前双眼紧闭的青云会弟子,努力去回想与他有关的一切。

哦,我想起来了,此人是六年前进入青云会的。他原本为陆大侠所救,想要追随陆大侠以报恩德,但陆大侠毕竟无帮无派,自然不可能接收他。而当时离我青云会最近,陆大侠便亲自领着他前来,希望我能将他收下。

可为何,他今日却要杀我?难不成,他以为是我杀了陆大侠?

第二卷 踏流 第三十九章 恩威并施

更让戴恩德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三人是哪里来的拈花针。

行幽谷一众弟子,提着灯笼火把赶来,聚在外围。

干正详走到张义身旁,轻声附耳道,“谷主,发生什么事了?”

第五铭心里本就不舒坦,他朝天门弟子,竟做出这等忤逆之事,当下,见干正详细声细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喝道,“堂堂男儿,说话怎么像娘们一样,大点声!”

白天,张义对第五铭本就有所不满,现下发生了这事,他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却不愿再忍,沉声说道,“我行幽谷弟子与我说事,不需让你知道吧?”

第五铭忽冷笑一声,望向张义,半张脸浸在阴影之中,颇为可怖,“张谷主,在你行幽谷中发生了这档子事,传出去,你还有什么面子?”

张义不甘示弱,注视着第五铭双眼,“贵门弟子,我自然管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朝天门弟子要策反,管我屁事”。

第五铭大感脸上无光,渐渐露出凶相,“因此,他以死谢罪。那么张谷主,因为贵谷弟子的疏忽,而让这三人潜入谷内,贵谷弟子,是否也应该以死谢罪?”

张义一声冷笑,“他人性命,何劳第五兄操心?”

第五铭便拔剑在手,沉声道,“惩恶扬善,举手之劳!”提剑向就近一人刺去。

戴恩德赶忙抽剑迎去,替那反应不及的行幽谷弟子挡下一剑,“第五兄,何必如此?”

第五铭见戴恩德,立时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大叫道,“既然你我早晚要比试一场,不如便在今晚,先斗个痛快!”言毕,锁腕运功,呼之欲出。

戴恩德自是不愿窝里内斗,还想好言相劝,“第五兄,大敌当前...”然第五铭快剑已出,他只得提剑应对。

第五铭以快剑出名,戴恩德自然不敢小觑,全力应对,但身周围了不少行幽谷弟子,颇为碍手。

戴恩德大喝一声,“散开!”

围在四周的行幽谷弟子立时向后散去数丈之外,为二人腾出空间。

被第五铭抢了先手,戴恩德没有时机使出“潇湘夜雨”,而仅有招架之力,加之他无心恋战,在第五铭强势的快剑之下,竟渐渐处于劣势。

第五铭两眼通红,越战越勇,狂笑道,“戴恩德,你的潇湘夜雨呢?快使出来让我领教领教!”言毕,一记快剑刺往戴恩德左肩。

戴恩德左脚一蹬,倾身向右,长剑上提,欲伤第五铭右臂,岂料第五铭剑尖一转,刺向戴恩德喉咙。

张义抢身上前,一剑挑开第五铭的剑,插入二人之间,正色道,“二位,大敌当前,我们怎可自相残杀?”

第五铭抢占了上风,自然心满意足,“铖”地一声归剑入鞘,昂首挺胸,大是骄傲,“我不过小试身手,并未动真格的。”

言下之意,我随便玩玩即可将你戴恩德逼入绝境,你还得意个甚?

戴恩德自然听得出来,却满不在乎,站稳身子,同是归剑入鞘,向第五铭拱手作揖,“第五兄剑法果然卓越!在下佩服!”

第五铭虚荣大盛,佯装毫不在意,左手抓着剑鞘,而右手贴在后腰,摆出一副淡泊天下的样子,“还用你说!天色不早,我便先去歇息了!”而后阔步离去。

张义、秦易望着第五铭背影,不胜厌恶,同时心下有些怜悯戴恩德。

戴恩德面色平和,并不介意。“诸位,既然危机已除,各自睡去吧!张谷主,要麻烦你收拾这狼藉了!”

张义受宠若惊,赶忙拱起双手,向戴恩德深深敬礼。

这第一敬,敬戴恩德宽宏大量,即使第五铭目中无人,他也能以大肚容下。

这第二敬,敬戴恩德看轻名声,顾全大局。看似第五铭占了上风,把戴恩德逼得仅有招架之力,张义站在一旁,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戴恩德并不是没有机会反败为胜,只是倘若果真如此,势必重伤第五铭,眼下非常时刻,少一员都是莫大的损失。所以,戴恩德哪怕被众人耻笑,也不出杀招。

这第三敬,敬戴恩德心怀谦卑。无论行幽谷还是张义,与青云会、戴恩德比起来,相去甚远,而戴恩德却能不居高临下、恃强凌弱,反而对张义和和气气。这绝非常人能够做到。

张义道,“戴兄客气了!是我失职,竟让生人闯入行幽谷中...险些害了你性命...”

戴恩德微微一笑,“张兄弟大可不必自责,毕竟行幽谷占地广袤,不可能角角落落都顾及到,有些意外也是在所难免。倘若无事,戴某便自睡去了。”

张义道,“戴兄好梦!”而后向秦易行过礼,“秦兄好梦!”

待戴恩德与秦易回房,张义立时拉下脸,叫来干正详,低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干正详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出了纰漏,不敢正视张义双眼,垂首低眉,“回谷主,我并未发现过这三人的踪迹,不知他们三人是何时潜入行幽谷的。”

张义盯着干正详,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干正详跟他已有数十年,向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虽然偶尔会犯小错,在大事上,却是可以托付的。

他并不打算惩罚干正详,尽管第五铭说,要让手里的人害怕一门之主,但既然大伙共住围墙之内,为何不能和和气气?恩威并施才是最佳抉择。

“倘若再出纰漏,我可真的要罚你了!通知下去,加派些人手,多注意四周动静。”

干正详领命,正要离去。

张义轻声喝道,“对了!明日一早,让邓明辉来枫叶阁,我有任务要他去做。”

“是!谷主。”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章 白衣女子

(昨天太累,没来得及请假就睡着了,18点30一直睡到第二天7点,起来继续干活。抱歉。)

荆门已是人满为患,甚至比起陆本炽下葬前几天的荆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参加陆本炽葬礼的,多是“十生”手下的帮派,再加上些许籍籍无名、想要捡些便宜的江湖鱼虾。

而此次,来到荆门,是为了参加青云会、朝天门、银龙帮与行幽谷这四大豪门联合举办的比武大会。

胜者即为四门之主,何其荣耀!

江湖之中久不露面的宗师好手,齐齐来到荆门,或为夺取盟主之位,或为切磋武艺。

此等盛事,贺安自然不会错过。

他虽然一直在找寻“屠烬大法”,但毕竟岁月久远,要找到早已失传的武功秘籍谈何容易。况且,他这些日子连日奔波赶路,不曾与人过招,手痒难耐,而今终于有机会大展身手,自然欣然而往。

虽然多数江湖客汇集在荆门,但无人惹是生非。遇上些麻烦的,也尽量避让。小不忍则乱大谋。

荆门城东,有座全城最大的酒楼,名为“河长东”,取自唐朝大诗人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关于李白,民间流传甚广,一说他是浪迹天涯的豪放诗人,一说他是行侠仗义的书生剑客,但有一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他对酒的狂热痴迷。

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座“河长东”。

河长东共有三层楼。

一楼是会客大堂,多数人便在此饮酒;二楼依墙而建,被分作数套雅间,供文人墨客小聚对酌,三楼风景独好,是专门给那些有钱又有情调的富贾商员饮酒作乐的。

陆三川等四人也在河长东,坐在一楼大堂之中。

栾为早就想来此地喝酒了,当下天时地利人和,便迫不及待地领着陆三川等人,进到酒楼之中,待征得陆三川同意之后,各种美酒皆要了一坛。

很快,一张不大的楠木桌上,摆了高矮不一的九只酒坛。这酒坛与其他酒馆中的相比,又显得大了不少。

栾为自然欢喜,为陆三川、栾不为与苏青摆好酒碗,一碗碗地倒满了酒,而后顾自拿起面前的酒碗,举过头顶,“少主,我敬你”,一饮而尽。

他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弟弟伤愈、门主并非恶人。还有什么消息更能让他欣喜若狂?

栾不为虽然有伤在身,端起酒碗,满怀歉意地瞥了陆三川一眼,喝下半碗酒。

画剑被夺,陆三川愁眉苦脸,但这终究不是办法。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苏青见陆三川苦着一张脸,心中也是不甚愉快,跟着干了一碗。

一楼大堂,共有桌椅三十六套,却座无虚席。足见“河长东”生意兴隆。

此时,人声鼎沸,猜拳声此起彼伏。

饶是栾为与栾不为相邻而坐,说话也要多花三分气力。

过不多时,却忽然安静下来。众人如同商议好的那般,齐齐闭口不语。

陆三川大是疑惑,双眼一扫,见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以为是哪路豪杰踏入酒楼,便向门口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倒不如何打扮,只是一身素洁长裙。那脸蛋,却叫人神魂颠倒。未施粉黛,天生勾魂。一颦一笑,令人窒息。

饶是不怎么近女色的陆三川,也是看直了眼。

苏青坐在他左手边,大生醋意,抬起桌下的小脚,狠狠踩了一脚陆三川。

陆三川这才回过头,局促地端起酒碗,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袭白衣。

女子踏入酒楼之后,轻轻眨眼,见一楼大堂并无空桌,微微一声叹息,“没有空位了呢!”

离门口最近的那一张桌旁,立时有一人站起,迎到女子身旁,望着那位下凡仙女,哈喇子直流,“姑娘...坐这!”

便有无数人离开座位,狂涌而来。

“姑娘,坐我这里。”

“姑娘,坐我这里!”

互不相让,继而互相推搡,挤推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纷纷拔刀抽剑,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河长东”的老板原本还是喜上眉梢,望着满堂客人,幻想今天收获不菲,当下却是抱着脑袋,蹲在柜台之后,“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那女子轻轻一跃,靓丽白裙裹着纤柔身躯,飞过众人头顶,而后脚尖点在一只酒坛上。女子长裙旋开,转过一圈,才缓缓落下。那白嫩饱满的大腿,便给周围的四人看了个精光。

女子盘下右腿,坐在那只最高的酒坛上,笑盈盈地望着陆三川,“哟,这里有位俊美的公子哥。”

苏青面色一沉,哪里受得了自己的男人被这种轻薄女子调戏。她立时抽出长剑,便向那女子刺去。

陆三川赶忙喝道,“青儿,不得无礼!”

而苏青长剑已出。

那女子只是笑盈盈地望着陆三川,并不把苏青放在眼中,待长剑将至,才以左脚应对,一挡一踢,便化解了苏青第一次进攻。

苏青又羞又怒,连使拿手剑法,却竟破不了女子的单腿。

那一众站在门口的汉子,见苏青持剑欲伤女子,竟无一人上前援助。过得许久,看得饱了,才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朝陆三川方向冲来。

陆三川担忧那一帮子江湖客会一齐攻来,便赶忙劝道,“姑娘,还请径自离去!”

那女子只是“咯咯”一笑,更显娇媚。

皮囊虽美,一眼足矣,陆三川心中,只有苏青。他便抓了栾不为长剑,一剑劈过,将桌上九只酒坛一齐劈碎。

栾为只喝了两坛,另外七只酒坛之中,满满当当尽是美酒,被拦腰斩断,酒坛中的酒便狂涌出来。

栾为一声惨呼,离桌数尺之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散着酒香的美酒如瀑布一般落到地面。

陆三川、栾不为与苏青也一同自桌旁跃离。

那坐在酒坛上的女子,轻身而起,直上屋梁,而后缓缓旋落。那白裙便如花儿一般盛开。虽然女子还穿了一条短裤,但是那光洁无暇的大腿,还是曝露在了众人眼下。

大堂之内的一众男子,除了两人,皆是看直了眼。

栾为抢到桌旁,抱起其中半只酒坛,如牛饮水。

陆三川则扶住苏青,退出一丈之外,关切地打量着苏青全身各处,“青儿,没事吧?”

苏青微微一笑,“川哥哥,我没事!”余光却不时瞥向那女子。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一章 四魔之一

白衣女子对于陆三川的漠视,颇为气恼,故意瘫倒在邻座的一张桌子上,一手抚额,一手按胸,颦眉咬唇,微微 呻吟,装出一副病态模样。

说是呻吟,近乎 娇 喘。

陆三川立时想起与萧玉笙的缠绵,不由得一柱擎天。

但他到底是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原始的野性并不能占有他意识。他只是向柜台走去,欲要结账。

然两腿 之间的那一只帐篷,着实不太雅观,陆三川一边走着,不得不向后微微翘起臀部,用以遮掩。

但一众江湖客的注意力皆在白衣女子身上,哪里会注意到尴尬的俊美少年?

白衣女子恼羞成怒,扶住额头的那一只玉手,愤然拍下,一掌震碎了身下的楠木方桌。“从来只有我青玉案看不上的男人,哪里有男人敢看不上我?臭小子,我先杀你女人,再将你抽筋扒皮!”

言毕,伸出十爪。

陆三川这才看清,看似清纯可人的白衣女子,十爪却是猩红渗人,恰如涂了鲜血那般。

猩红十爪直往苏青抓去。

陆三川立时使起乾陵虚步,先一步抓住苏青手腕,带着她抽身退出数丈之外。他不敢与白衣女子正面交手,怕被白衣女子魅惑的诸多江湖客一起涌来。

而诸多江湖客不仅没有一齐攻来,反而惨呼连连,各自出门而去,仅剩七人仍在酒店之中,却是横眉冷目,紧握刀剑。

陆三川不知缘由,一边盯着白衣女子,问道:“青儿,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苏青亦是盯着白衣女子,点了点头,面色惨白,“黑风寨四魔之一,血魔青玉案。”

“黑风寨?”陆三川双眉一紧,心道:黑风寨这么快就攻来了吗?

那仍有胆子留下来的七人,武功不敢说无人可敌,却也是个中好手,以排名而论,那七人是“五杰、十生、百士”中的百士排名前二十的人。

倘若给他们几十近百的帮手,不一定不是紫金帮的对手。

那七人在江湖之中虽然没有多高的名望,但也是忠义之士,听白衣女子自称“青玉案”,便打算留下来,为江湖除害。

一人衣着朴素,却是体壮如牛,使一柄大刀,厉喝道:“血魔,你胆子倒是不小,敢来我中原闹事!今日,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人上半身黑色短衫,下半身灰色长裤,留着一撇八字胡,瘦骨如柴,却是双眼有神,盯着青玉案胸口,嘿嘿一笑,“先杀后奸!可不能便宜了黑风寨的东西!”

青玉案毫不在意,提起右手,小巧灵活的舌头吮吸着猩红的利爪,“好啊,来啊~”声音依然抚媚。

那七人已无心思念淫 欲,大喝一声,刀剑齐并,一齐向青玉案攻去。

青玉案却似起舞那般,在七柄刀剑之间游走。

那七柄刀剑愈行愈疾,好几次差点要了青玉案性命,青玉案终于抓住破绽,利爪抓破其中一人胸膛,那人惨呼一声,向后摔去,摔在一张桌子上,连着木桌轰然倒塌。

七柄刀剑少了一柄,倒不明显,对于青玉案来说,却是轻松不少。她脚下灵活,白裙绽放如花,一边“咯咯”娇笑,十爪齐出,分别在六人手臂、腿、背上各自留下爪印。

那六人惨呼连连,各自向后摔去,原地不动的木桌便成了垫子,碎的碎,塌的塌。不过倒无人因此而死去。

青玉案笑着扫过躺在地上的众人面庞,“我第一次来到中原,还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你们又何必那么心急,非置我于死地不可。”

体壮如牛那一人右肩血肉模糊,强忍着剧痛,欲起身,“哼,你黑风寨屠杀白虎帮,还想抵赖,我陈海非...”

陈海话还未说完,青玉案便抬起右脚踩在他伤处,将他重心按回碎木堆上,“可不要血口喷人哦!会遭报应的!”

陈海大声叫苦,哪里还有还嘴的力气。

那黑衫灰裤之人,左臂凭空多出五条血痕,他并不在意,趁青玉案折磨陈海,提剑便往青玉案背心刺去。

虽然青玉案是黑风寨的人,陆三川仍然见不惯那人偷袭,赶忙提醒道,“小心背后!”

青玉案右脚踩在陈海肩膀,左脚迅速向后踢起,脚跟正抵住黑衫灰裤之人的喉咙。她虽背后无眼,对于四周情状却是一清二楚,此等意识,叫陆三川不敢小觑。

青玉案便以如此姿势,望向陆三川,媚眼如丝,“在小哥哥的心中,我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嘛,不然,怎么会提醒我呢?”

陆三川冷笑一声,全然不将那倾城女子放在眼中,“我只是不喜欢趁人之危。”

青玉案莞尔一笑,正待继续调戏陆三川,却忽然有人自二楼跃下,直向她坠去,她不得不踢开黑衫灰裤之人,同时右脚用力,向前翻出一丈之远。

来者正是贺安。

贺安坐在二楼,一早便听出楼下异样,只是并不在意。毕竟他打遍中原,难寻对手,一般人之间的矛盾,他自然是懒得掺和,待听见那女子自称“青玉案”,才稍稍有了点兴趣,望向楼下。

七人围攻青玉案,不能伤青玉案一毫。贺安也是满不在乎,毕竟那七人只是“百士”之中,并非十生或是武林前辈。

待青玉案左脚后踢抵在一人喉咙,贺安才终于有了兴趣。此等脚法,速度凌冽不说,力度和角度也是拿捏得当,绝对属于个中高手。

黑风寨“风尘血泪”四魔,他只与风魔比过拳脚,靠险招获得一胜,而今又见到货真价实的一魔,他自然按捺不住,便轻身自二楼跃下,想要打青玉案一个措手不及。

但青玉案的意识远超常人,在他跃下的那一刹那,便已察觉有人逼近。

她立时移身,使自己不处于劣境。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二章 大局

青玉案稳住身子,定睛看去,见是贺安,不由得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武痴贺安。”

贺安痴迷武功,丝毫不近女色,尽管如此,见青玉案生得如同狐妖那般妖媚勾魂,还是多看了几眼,“你怎知是我?”

青玉案隐含霸气,看似柔若无骨的外表之下,招式已是呼之欲出,“当年你与楼哥的那一战,我们可都看着呢!楼哥自打输给你之后,便闭关苦练武功,我想,他应当快出关了吧,到时,你们又可战个痛快。”言毕,她提起玉手,手背遮住红唇,娇笑几声,“你那招舍我其谁,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也只有你这样的武痴,才会为了胜利连性命都不要。”

到底只是一副皮囊,怎么与切磋相提并论?贺安多看了几眼,即觉得腻歪,将手一拱,说道:“请指教!”挥拳便上。

青玉案仓促地说了一句“真是心急”,迎面而上。

二人练的俱是赤手功夫,没有刀剑那般的锋芒毕露,但每一拳,每一脚,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杀招。

没有钢铁的束缚,二人出招奇快。

以陆三川肉眼,几乎要看不过来,只见到几道残影,来回交错。

片刻的功夫,贺安与青玉案便已过了数十招,而二人出招之时,御守得当,未给对方留下丝毫可乘之机。

贺安大是兴奋,偌大中原,能接住他三招的,屈指可数,能与他如这般对上十招的,更是寥寥无几。“好功夫!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在极度兴奋之下,早已不管什么招式套路,一心要出快招,试图以速度取胜。

青玉案到底是个女流之辈,五十招之后,渐渐力不从心,便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哪里知道贺安全然不入套,依旧顾自使着快招。

六十招后,青玉案再难支撑,与贺安对过一招,双臂失力,直直垂下,而胸口大开,贺安便重重一掌劈在青玉案胸口,青玉案一声惨呼,吐出一口鲜血,向后飞去。

贺安斗得兴起,哪里管这许多,凭空舞过三掌,激起浑身内力,再次劈向青玉案。

陆三川暗叫不好,黑风寨本就虎视眈眈,如果青玉案果真死在这里,岂不是给了黑风寨一个正大光明的进攻机会?他忙使起乾陵虚步,抢到青玉案身前,运起浑身内力,硬扛下贺安一掌。

饶是陆三川内力深湛,与贺安比起来也是有不小的差距,这一掌,震得他两眼一黑。但他仍然记得当下情状,大喊道,“青儿,你们领着青玉案先走!”

栾氏兄弟赶忙帮着扶起青玉案,与苏青一起出门而去。

贺安大笑过两声,“哪里走!”便要追去。

陆三川恰如一阵疾风,以乾陵虚步绕在贺安身周,拳脚不断变化,吸引贺安的注意,“贺前辈,你挡得下我这一拳吗?贺前辈,你挡得下我这一脚吗?”

与受伤昏迷的青玉案相比,自然是眼前生龙活虎的少年更有吸引力。就算青玉案是黑风寨四魔又如何?他只在乎打斗过招。

贺安盯着如影穿梭的陆三川,不断变换姿势,一会竖掌于身前,一会握拳向两边,然陆三川实在太快,他难以抓到进攻间隙,过得片刻,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喝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拳而上。

陆三川却似一阵风那般,溜出“河长东”。

他知晓自己绝非贺安对手,若是果真动起手来,不过三招,必定气绝身亡。

“傻子才会和他真的动手!”

陆三川追上苏青等人,与他们一同进到一家客栈之中。

掌柜是个矮胖的老头,见到青玉案,不由得看直了眼。

陆三川不愿在此耽搁时间,掏出一枚碎银,重重拍在柜台之上,“掌柜的,要两间客房!”

掌柜这才回过神,嘿嘿笑了两声,正在心中敲着如意算盘,无意间瞥见苏青手中长剑,立刻变得正经,却将银子向外一推,“对不起,客官,今日涨价,你这么点银子,只够一间客房。”

陆三川便又伸手入怀,掏出一枚碎银,扔在柜台之上,“两间!”

掌柜也是见钱眼开的主,见陆三川如此好蒙骗,索性狮子大开口,“又涨价了!十两一间房!”

陆三川气得不轻,一掌拍在柜台,倒不十分响亮。毕竟书上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掌柜的,你!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掌柜的“嘿嘿”一笑,猥琐至极,“店是我开的,我想要什么价,就开什么价,你管我?”言毕,望向青玉案,一边舔舐 着嘴唇,“除非让我爽爽。”

苏青最见不惯此等见色起意、坐地抬价之人,立时抽出长剑,指向矮胖掌柜,“要么,你收了这银子,要么,我给你二十两白银,然后割了你宝贝!”

矮胖掌柜做了几十年生意,对于人的面相,虽不能说看得真真切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见苏青眉间煞气尽显,知晓她是个狠角色,只得悻悻收了银子,向上一指,“右手边最里头正好还有两间客房,客官请自便。”

苏青哼了一声,归剑入鞘,头也不回地领着栾氏兄弟上楼而去,好不潇洒。

陆三川苦笑一声,心底却是不胜畅快。暴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有时候却有奇效啊。他又掏出一枚碎银,轻放在柜台之上,“掌柜的,再劳烦炒些小菜,送到客房。”

做生意的人最担心的就是结上梁子,尤其是开店、摆摊这种小本生意,没有靠山,一旦惹到了什么难缠之人,别说做生意了,就是性命都要不保。

矮胖掌柜叹了口气,收了银子,不再那么嚣张跋扈,“知道了。过会就让小二给你送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三章 难养

陆三川回到客房,栾氏兄弟已将青玉案安置在床上。

苏青站在床边,见他进来,却是将脸瞥向别处,“川哥哥,你救她做什么,她是黑风寨的人,死有余辜。”

陆三川自然知晓苏青心思,笑着走去床边,为青玉案盖上薄被,“她的确是黑风寨的,但眼下,我们与黑风寨关系紧张,倘若她死在贺前辈手中,便给了黑风寨一个借口。”顿了顿,望向苏青说道,“你可比她好看多了,为什么吃她的醋?”

苏青脸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骄傲地转过头,撅着嘴,哼哼道,“就知道花言巧语!”而脸上的喜悦,连栾为都看得出来。

过了有些时候,青玉案终于转醒,吐出一口轻微悠长的叹息。

陆三川与栾氏兄弟坐在桌旁,尚未反应过来,苏青便抢到床边,望着青玉案冷冷地道,“你醒了。”

青玉案自然认得,此时站在床边的冷美人正是那小哥哥的伴侣。尽管刚从鬼门关爬出来,她仍是不改本性,“咯咯”一笑,想要坐起,却有些虚脱,使不上劲,便娇声道,“小哥哥,来帮我一把。”

陆三川赶忙上前,想要帮青玉案一把,还未迈出两步,苏青猛地转过头来,横眉冷目,大是可怖,吓得陆三川不敢再前。

“我来帮你。”苏青抓住青玉案胳膊用力一拉,便将她拉了起来,倚靠在床头。

陆三川心有余悸,退回栾氏兄弟身旁,望了一眼栾为,又望了一眼栾不为。

栾氏兄弟连连摇头,不敢多嘴。

青玉案本就有伤在身,被苏青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拉,她后背撞在床头,体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不过毕竟受困于人,她也不会发作,只是面带微笑,望向苏青,“你这么野蛮,可能会失去小哥哥的哦。”

苏青在陆三川面前小鸟依人,表现得像一只柔软无骨的鸡蛋,但现在,有了威胁,她自然要令对方知难而退。她压低声音,尽量让青玉案听见而陆三川听不清楚,“就算我再野蛮,川哥哥也不会离开我的。”

青玉案依是挂着淡淡笑容,只是那笑容纯粹出于礼貌。她不敢大声说话,怕眼前的疯女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女人最了解女人,“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但她想起在“河长东”,陆三川对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不禁有些恼怒,想要夺回面子。

青玉案探出头,望向陆三川,甜甜一笑,“谢谢小哥哥救了我。”

陆三川正要答话,苏青向左跨了一步,阻断二人视线。他只得苦笑一声,连连摇头。

难怪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人倒也还好,无非就是图利,但女人...

“哎...”陆三川轻轻叹了口气。

苏青知晓青玉案胸口有伤,故意探过头,遮住陆三川视线,而后抬手摁在青玉案胸口,低声道,“我问你,是不是你们黑风寨的人,屠了白虎帮?”

青玉案疼得龇牙咧嘴,再不顾什么人前形象,愤怒地拍掉苏青的手,吼道,“最近只有我一人来到中原,你说是不是我们黑风寨干的?”

苏青双目一凌,“这么说,果然是你们干的!”便又伸手向青玉案。

青玉案大动肝火,一掌拍掉苏青进行的手,“是你个大头鬼!”然而这一动,扯动了伤处,她不得不含胸,以减轻痛苦。

苏青趁机出掌劈向青玉案胸口。

青玉案咬牙切齿,一手护住胸口,另一只手与苏青过招。她虽然有伤在身,但毕竟修炼爪功十年有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付苏青还是绰绰有余。

过不多时,苏青左肩挨了一掌,被逼退三步之外。她大是不甘,厉喝道,“黑风寨妖孽,死到临头还敢反抗,看我一剑劈了你!”说罢便折身匆匆回去桌旁。

陆三川赶忙拦在她身前,“青儿,冷静一点。”

苏青哪里冷静地下来,一把将他推开,便要去抓放在桌上的长剑。

无奈之下,陆三川只有先一步抢过长剑,藏到身后。

苏青颇为伤心,眼泪汪汪地望向陆三川,伸手指向后方,“你就这么欺负我是不是!她打伤我,你不仅不帮我报仇,还护着她...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陆三川语塞。这是什么理论?

苏青见陆三川闭口不语,当他默认,心蓦地一疼,抓住陆三川胳膊便要抢剑,“你把剑给我,我非杀了这个女人不可!”力道之大,陆三川险些摔倒。

陆三川终于忍无可忍,将苏青用力抱在怀中,不让她胡乱动弹。他想说些什么情话,去安抚苏青,但碍于栾氏兄弟在一旁。

就算仅有他与苏青,他也是说不出口的。脸皮薄,是缺点。

青玉案知晓陆三川身陷两难,便多看了他一眼,不顾有伤在身,下了床,自窗口跃出。

陆三川轻舒一口气,将剑放回桌上,而后低下头,在苏青耳旁轻声道,“她走了。”

仅仅三字,苏青便立刻不闹腾了,在陆三川怀中,稍稍撇头,望向身后。

床上果然空空如也。

这时,苏青才彻底清醒,也终于意识到是自己无理取闹。

她站直身子,低着头,不敢看陆三川,怕对上陆三川怒气冲冲的双眼,“川哥哥,是我无理取闹了...”

陆三川哭笑不得。青玉案在的时候,你表现得像个苦大仇深的怨妇,而她消失不过一会,你便冷静了下来。

女人,可真是奇怪。

他自然是不会当着苏青的面这样说。

他知道苏青是个好姑娘,也知道苏青有一段不堪的过去。

陆三川虽然想不明白苏青为何会如此过激,但他相信,苏青有她自己的理由,若是她想说,自然会说出来。

陆三川将苏青重新抱回怀中,轻抚着她柔软的背,温言道,“没事。如果连我都不能包容你,还有谁包容你呢?”

苏青鼻子一酸,将整张脸深深埋在他怀中,过得许久,才抬起头,凝视着陆三川双眼,略带委屈地说道,“她这般倾国倾城,我怕你...”

陆三川笑道,“她倾国倾城吗?”

苏青嘟着嘴,“不倾国倾城吗?”

陆三川还是笑道,“倾吗?”

苏青只是说了一个“倾”字,很快被陆三川感染,“扑哧”笑出声,粉拳轻砸在陆三川胸口,“讨厌!”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四章 小人

屋外忽然传来低声交谈。

“确定是这一间吗?”

“没错,我眼看着那小子进去的,自然不会有错。”

“好,你们在门口藏好,若是他们逃出来,一刀杀了。你你你你你你,跟我一起进去。”

陆三川立时明白,是有人前来寻事。但青玉案已经不在屋内,想来他们应当不会为难。他便不做任何举措,只是与苏青等人一同坐在桌边。

过得片刻,果然有七人破门而入。

七人进门之后,并排而立,分别拦在门口,各自手握单刀长剑,严阵以待。

站在中央的那人,陆三川再熟悉不过。

那人三番五次想找陆三川麻烦,却屡屡受挫,哪怕是傍上作恶多端的荆门五鼠,也是竹篮打水。

而眼下,诸多江湖客聚集在荆门,他要想拉拢几个,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多次失败之后,陈枳安已找到些许法门。之前几次之所以会失败,那是因为站错了立场,仅为一己私欲,自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陈枳安握剑在手,昂首挺胸,庄严肃穆,一副正气凛然模样,盯着陆三川喝道,“姓陆的,我们可真是冤家路窄。”

陆三川不觉好笑,“你辛辛苦苦一路寻来,就算路再宽,我们也能撞面吧?”

陈枳安本想装一次大道中人,岂料被陆三川一语戳破,大感丢脸,为了找回面子,只好说道,“你为了一己私欲,带着妖女躲藏至此。快快将黑风寨妖女交出来,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次,陆三川没有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是我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别人?你找找,所谓的黑风寨妖女,在这屋中吗?”

陈枳安面上挂不住,哪里管他什么在不在的,立时拔出剑,剑尖直指陆三川,大喝道,“众人亲眼所见,你救下黑风寨妖女,而千行门双腐,也是丧家之犬,至于燕女,更不必提,就算我杀了你们,江湖上也没人会说我的不是!”

自己受辱,倒也无妨,但陈枳安这番话,把一行四人俱否定了。陆三川立时沉下面孔,不再嬉皮笑脸,盯着陈枳安冷冷地道,“要杀?来啊。”

陈枳安却被他的杀气吓得不敢再前,即使知道画剑已落入龚青之手,但陆三川的武功,仍在他之上。

他自然不敢贸然向前,却也不愿意在人前当一只缩头乌龟。

陈枳安收剑锁腕,蓄势待发,大喝道,“兄弟们,我们上!”

他身旁的那一帮子人,虽认得苏青与栾氏兄弟,却并不认识陆三川,但见陆三川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当他是一介弱儒,便没有将他放在眼中。他们武功不低,加之人数众多,便是胸有成竹,大喝一声,提剑而上。

陈枳安跟着众人一起冲出,却只是迈了一步,立时撤回。

陆三川霎时使起乾陵虚步,在那六人出剑之前,劈掌而出。那一掌虽未尽全力,却也打得六人落花流水,丢剑弃刀。

那六人虽知晓江湖上有“乾陵虚步”这么一门武功,却不曾亲眼见过,而方才眼前一晃,自己胸口莫名中了一掌,痛苦难当。

“啊!刚才那是什么武功!”

“妖术!是妖术!”

六个大汉,竟不顾随身携带的兵器,连滚带爬跑出门去。

另有四人藏在门外,见有人夺门而出,以为是陆三川等人,刀剑齐下,将那六人乱刀砍死,等鲜血流了满地,他们才反应过来,原来杀错了人。

但这队伍毕竟是临时组建的,互不相识,杀了就杀了,并无心痛或是愧疚。

四人不知为何这六人竟逃出屋来,陆续抢进屋中,四下查看,并未见到青玉案身影,便问陈枳安,“人呢?”

陈枳安在狗粪之中摸爬打滚许久,对于各人脾性,自然一清二楚。他明白若是将实情告之,这四人必然不会放过自己,便撒了一个谎,“黑风寨妖女,被燕女放了!”

四人转头望去,果见苏青正在屋内。

四人之中,更有一人受到过苏青的毒害,所幸他反应及时,缩阳入腹,才侥幸保下了两颗蛋蛋,但那一根小棍,却只剩下了指甲长短大小,再无享受之功。

那人看见苏青,胯下猛地一紧,咬牙切齿,眼睛要喷出火来,“燕女,我非将你抓了,赤身裸体游街示众不可!”拔剑便上。

以苏青武功,兴许不是那人对手,但有陆三川在一旁,哪里容许他人欺侮苏青?

陆三川横步而出,左掌劈在那人手腕,打落他长剑,右掌顺势劈出,便叫那人打哪来,滚哪去。

那人后背撞在木门,木门晃了一晃,并未倒塌。

陈枳安却忽然有了一计,双眼左右快速来回,脸上闪过狡黠笑容,佯装义愤填膺,提剑直向苏青,厉喝道,“杀了燕女,为江湖除害!”

另三人热血上脑,一齐向前冲去,但很快,被陆三川打回原地。

陈枳安趁机挥剑,接连四剑,送那四人上了西天,而后从剑身摸了一手鲜血,涂满面孔。

陆三川大惑不解,呆呆地望着陈枳安。

栾为嘲讽道,“喂,小子,你是不是疯了?”

栾不为却是眉头深锁,隐约觉得其中有诈,思索许久,忽大声道,“少主,小心!”

便在此时,陈枳安丢弃了手中长剑。

陆三川以为他要施放暗器,赶忙抓了桌上长剑在手。

陈枳安却是大叫着跑出客房,一路惊呼着出了客栈,“杀人啦!杀人啦!”

陆三川笑过一声,歪着头,望着满地的尸体,“哎,又要收拾破烂。”

栾不为却赶忙抓住他胳膊,神情大是急迫,“少主,我们快走!”

陆三川疑道,“为什么要走?”

栾不为道,“这正是他移祸江东之计。此十人虽不是少主所杀,却死在少主屋中,他可作为证人,到处宣扬。今日荆门之中,江湖中人甚多,难保不会有有志之士结成联盟,寻你复仇。就像这十人那样。”

说道这里,栾不为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如此一来,便果真如同那人所言。苏姑娘是燕...而我与栾为是丧家之犬,至于少主,却是雪上加霜,不仅被人陷害成纵火烧家的罪人,加之救了黑风寨妖女...”

“行了!”陆三川叹了口气,“我们走便是!”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五章 就绪

陆三川等四人自窗口逃出,双脚踏地,尽量在无人街巷快步行走,虽不时有人路过,也有人认得陆三川等人,但心思皆在他处,便只是多看了几眼,并未有什么行动。

陆三川正匆匆寻找客栈宿所,连问五六家,包括几处僻静之地,皆已客满。

他站在一家客栈门外,望着来往人群,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张义赠与的马车,赶忙向栾为喊道,“栾大哥,引路!我们得赶紧去河长东!”

一行四人便又匆匆往回赶。

寻常日子,将马车停在酒楼马厩之中,必定安然无恙,但今日荆门城中,人来人往,混进了不少梁上君子贼匪窃徒,四处搜刮偷盗,连平民百姓家里也没能幸免。

陆三川赶到之时,马车只剩一个车厢。

他舒了口气,暗叹命运眷顾,钻入车厢,掀起坐垫,坐垫之下,空空如也。

陆三川只好苦笑一声,出了车厢,向着三人摇了摇头,“是我过于天真,连马都会被牵走,更别说车厢内的金子了。”

但荆门客栈再无空置客房,倒是真的。

陆三川沉思许久,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决定去一趟行幽谷。毕竟四门联合,准备对抗黑风寨,以自己的“乾陵虚步”与“竹影九刽”,应当帮得上什么忙。

“青儿,栾大哥,不为大哥,我们不如先回行幽谷,与张谷主商议四门联合之事。袁启明有伤在身,近来应当不会再出现。”

三人听毕,没有异议。

.

张义得知陆三川前来拜访,大是欢喜,急急迎出门去,抓住陆三川双手,欣喜若狂,“陆兄弟,你回来了!”

陆三川受宠若惊,想抽回自己双手,但张义手上颇为用力,若是自己强硬抽回,怕会使得气氛尴尬,便只是微笑说道,“张谷主,陆某又来打扰了。”

张义喜形于色,“不打扰,不打扰,陆兄弟肯光临敝谷,是张某人的荣幸!”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一齐进到行幽谷中。

行幽谷弟子遵从张义的吩咐,分别去通知戴恩德、第五铭与秦易去到松叶阁。

戴恩德向张义借了一本道家典籍,正坐于房中细细品味,听说陆三川来到行幽谷中,微微一笑,站起向那行幽谷弟子作揖,彬彬有礼,“有劳小兄弟前来通知。”

第五铭正在坐在床边,拿着一块上等丝绢,细细擦拭佩剑。虽然龚青亲口承诺,会在比武大会当日送来一柄摧金断石的名剑利器,但毕竟只是一个许诺,若是实现了,自然妙哉,若是龚青不幸失手,便要靠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去争雄了。

行幽谷弟子叩门而入,作揖行礼,“第五门主,陆三川陆少侠回到谷中,张谷主特地命我前来邀请第五门主,去到松叶阁一聚。”

陆三川?张义抬头瞥了行幽谷弟子一眼,漫不经心道,“知道了。”

秦易则是在行幽谷四处游玩赏景,偶然遇见张义,便与张义、陆三川先一步去了松叶阁中。

第五铭是最后一个进到松叶阁的。他瞟了一眼陆三川,见陆三川手无寸铁,便明白龚青已然得手。

那可是所有使剑武者,最为眼馋的一柄宝剑啊!

他实在难以控制心中喜悦,嘴角微微上翘。

陆三川抓住了此细微表情,心中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但最终没有托出,毕竟被人设计夺走佩剑,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张义起身,招呼第五铭来桌边坐下,“第五兄,请坐。”

另三人一同站起,望着第五铭走到桌旁,五人一起坐下。

戴恩德见到陆三川,很是欢喜,注视着陆三川双眼,嘘寒问暖,“陆少侠,近来如何?”

陆三川礼貌微笑,“勤习武,多修性,以道正身。”

戴恩德拍腿大赞道,“实乃君子!”而后想起戴华,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哪像犬子,玩世不恭,最后终于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不知被谁教训,躺在床上昏迷至今不醒。”

陆三川这才想起,在赤壁附近的一座山寨之中,自己失手重伤了戴华。而戴华至今未醒。他知道倘若自己不承认,必定无人知晓真相,就算戴华转醒,戴恩德问起来,戴华也只会说是一个山贼伤得自己。

但他见戴恩德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实在不愿隐瞒,便站起,拱手向戴恩德行过礼,大感抱歉,“戴前辈...实不相瞒,是我打伤的令公子。”

戴恩德舌桥不下,望着陆三川缓缓站起,不敢相信。

陆三川便将当时情状说来,“那日我在赤壁一座山寨,偶遇令公子,令公子身旁还跟着两人,我认得其中一人叫做陈枳安。陈枳安怂恿令公子挑事,无奈之下,我才出手,但那时我武功低微,不懂控制力道,这才误伤了令公子。”

他心中已做了打算,就算戴恩德要找自己报仇,自己也决不反抗,毕竟是自己伤人在先。

戴恩德也的确有过如此想法,恨不能一剑杀了陆三川,但只是片刻的工夫,这个可怕的念头便淹没不见。戴华什么脾性,他是知道的,如此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吃点苦头讨点教训也是应当的。而陆三川思想成熟处事稳重,定不会随随便便出手伤人。

他只是苦笑一声,缓缓提手向陆三川赔礼,“戴某替不肖子,向陆少侠赔罪!”

陆三川哪里敢收,忙抓住戴恩德双手,要将其摁下去。“戴前辈不必如此!陆某受不起!”

第五铭望着二人相互客气,冷冷一哼,“现够了没?张谷主叫我们来可不是来看你们两个表演情义的。”

陆、戴二人虽然心有怨气,不好发作,只是老老实实坐下。坐下之后,还不忘互相点头致意。

张义道,“诸位,比武的场地,行幽谷已经布置妥当,便在此地以南五里之外的一片小林中。行幽谷已在小林中搭建了擂台,五丈方圆,至于比武规则,按普通的来便可。”

戴恩德、第五铭、秦易并无异议,点头答应。

陆三川对此事并不了解,便只是静静听着。

张义继续道,“原本四门联合,我们四人当镇坐擂台之上,待人挑战,而今陆兄弟也来了,那便再加一把椅子。我们五人,镇坐擂台之上。”

陆三川还没表态,第五铭却是先道,“那怎么可以!我们四人乃是原四门之首,坐于擂台之上那是理所当然,他这样一个不三不四无名无望的人,哪里有资格与我们平起平坐!”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六章 开打

陆三川知晓自己没有为这江湖做过什么贡献,也便不反驳,虽然心中不是滋味,但事实的确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

戴恩德再难遏止,拍案而起,指着第五铭鼻尖大喝道,“第五铭,莫把容忍当作权利!再这般目中无人,可休怪戴某不客气。”

第五铭冷笑过两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你我几天前才比试过剑法,怎么,还想败在我快剑手下?”

戴恩德冷冷地道,“若我果真全力以赴,你真当自己挡得下潇湘夜雨吗?”他余光望见陆三川,只好强压下怒火,重新坐下,“陆少侠虽然没什么名望,但毕竟是陆大侠之子,以陆大侠的名望,与我们平起平坐,总没有什么问题。”

第五铭心中骤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陆本炽生时,便以一人之力压朝天门一头,而今死了,却仍叫活人念念不忘。他原先的那份傲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的不甘与愤怒,“难道江湖地位,也能与皇位一般世袭吗?”

戴恩德同样在陆本炽的阴影中活了几十年,对于陆本炽,却只有敬重。“陆大侠武功何其高强,声望何其深厚。当初若是他愿意,便是五杰之一,只可惜成家之后,渐渐疏于江湖,陆夫人逝世之后,更是痛不欲生,武功一落千丈,如若不然,也不至于被锦江七蛟钻了空子…”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

陆三川亦是神情漠然,心如死灰。

第五铭却是冷冷一笑,心下大为畅快,“能被锦江七蛟杀死,说明姓陆的不过如此。”

这下连张义也看不过眼,面无表情地低声道,“陆大侠年轻时曾上过剑山,你行吗?”

第五铭只得闭口不语。剑山五百丈,山崖一百剑,唯有轻功与内力俱佳之人,方能上到山顶。第五铭虽然剑法超群,却也没有那个能力上去剑山,光是站在山下抬头望去,便已脚软。

陆三川顾自小声说道,“原来父亲也上去过剑山…”

秦易坐在他身旁,听得他低声呢喃,大是吃惊,“也?陆少侠为什么要说也?难道你也上去了剑山?”

陆三川点了点头,“嗯。那日我与江前辈在千行门,有人用拈花针射杀了姜恩言,我们便顺着拈花针,去到剑山寻找夏婆婆,只是夏婆婆不知缘由,喊了几声‘云上行,你师弟死了’,出门而去。”

四人听毕,皆是目瞪口呆。

一者是为林中立的死,二者,是因陆三川上去了剑山。

众人虽早已知晓姜恩言死去,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原来姜恩言是为拈花针所杀。不过无人将此放在心上,毕竟姜恩言武功低微,诡计多端,实在不受待见。

戴恩德道,“陆少侠,你细细说说,林前辈怎么死的?”

陆三川摇了摇头,“这我确是不知。”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望向第五铭。

第五铭却是轻舒一口气,心道:如此一来,南蛮便少了一个强力帮手。若是林中立站在黑风寨一边,可确实难办。

秦易也是舒了一口气。“加上陆少侠与江前辈,那可就有七人上过剑山了…第五兄,陆少侠既然上去过剑山,可有资格,于我们平起平坐?”他虽然贪生怕死,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会做出错误选择。

张义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五人之中,仅有陆兄弟一人上去过剑山,若是他站于台下,我们哪里好意思坐在台上呢?”

第五铭沉着脸,不说话。

陆三川忙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众人大是不解,一齐望向陆三川,异口同声道,“为何?”

陆三川不想托出实情,也不想以谎言欺瞒,便找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第五前辈说的没错,此次四门联合,你们四位是当之无愧的座上之宾,若是加我一个,的确不太妥当。”

三言两语,说服众人。

张义也只好点头,“那就依陆兄弟所言。”

当日,江湖中人先来到行幽谷中,依着行幽谷弟子指引,陆续前往比武小林。

那一座擂台,摆在一片空地之中,方圆数里以内的树木都被砍掉,仅留下二尺高的树桩,作木凳之用。

众人陆续来到擂台附近。擂台以上的南边,摆着四把椅子,却无人影。

终有人按捺不住,纵身而起,上到擂台,围着那四把椅子转了一圈,而后面向擂台之下的众人,高举双手,幻想自己黄袍加身,“诸位,我…”

他讲不过三字,忽有一人飞来,一脚将那人踹下擂台。

来人正是第五铭,背负双手,满脸不屑,俯视着那个被自己踢下去的人,冷冷地道,“插葱装象。”

过不多时,戴恩德、第五铭与秦易也落到了擂台之上。

张义是东道主,便由他送词启幕。“诸位,中原最近并不太平,原先的九大豪门,如今只剩下朝天门、青云会、银龙帮与行幽谷。张某与三位门主总舵主帮主商议之后,决定四门联合,以抗外敌。四门联合,自是一件大喜事,但有不少同道中人,孤身闯荡江湖,此时此刻,却是危机重重。因此,我们特地在此举办武林大会,只为选出那武功最为高强之人,带领中原,迎敌抗敌。比武结束之后,诸位若不嫌弃,还请加入我们,一来,共抗外敌,二来,也算有个保障,保护自己性命。”

人群之中有人道,“既然我们来到此地,便有这个意思,要么,是来征选盟主的,要么,就是来投奔你们的,说这么多无用,快快开始吧!”

张义点了点头,“那张某便不浪费大家时间了。比武之时,不得用毒,不得用暗器,其余不受限制,倘若无力站起,或是掉出擂台之外,便算输了。我们四人,坐在擂台之上,待决出胜者,再行比试。”

话音刚落,便有一狂士,踏上擂台。

那狂士身高七尺有余,身披僧弥袈裟,头顶光滑,脖子上挂着一串玛瑙佛珠,每一颗佛珠皆有荔枝大小,通体血红。

狂士手握一柄比他还高的偃月刀,大笑不止,笑声震天,“哈哈哈哈,有哪些个不怕死的,上来与贫僧一战!”

擂台之下,人人目瞪口呆。想不到,连退隐江湖许久的血手如来,竟也来了。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七章 旧仇

混在人群之中的陆三川不认得那人,但见那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很是威风,手中一把玄铁所铸的偃月刀,看上去分量不轻。他小声与苏青问道,“青儿,这是谁?”

苏青面色凝重,望着如同山峰一般巍峨立在擂台的大汉,轻声道,“那位便是血手如来,法号单灯。相传他脖子上的那串玛瑙佛珠,原本是翠绿的,浸染了太多的鲜血,才变成了现在这般。”

陆三川心下一凛,“出家人不是有五戒吗?”

苏青道,“他并非出家人,法号也是自己取的。这和尚最喜欢的就是喝酒吃肉逛青楼。”

擂台上的单灯见没人上来与他比试,大是恼怒,微微提起偃月刀,重重一杵,大喝道,“他娘的,犊子们,没人敢上来与老子一战吗?”

喝叫之声震得在场之人两耳一痛。

陆三川不由得双眉一紧,露出厌恶之色,“这和尚满嘴污言秽语,真是给佛门丢脸。”

便在此时,单灯打了一个喷嚏,而后向着台下大骂道,“他娘的,是谁在背后嚼老子舌根,有种的上来比武!”

虽有不少人是为盟主之位而来,但眼见第一个出场的便是成名已久的血手如来,哪里还有不怕死的人敢上台?

却有一驼背老者,颤颤巍巍地爬上擂台,爬上擂台之后,见手肘、膝盖处沾染了灰尘,便抬起枯树般的双手轻拍,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新买的衣服,可不能弄脏了。”

单灯见自己的第一个对手竟是一个弱不经风的老者,不禁有些恼怒,双目一斜,骂道,“老东西,这里是你该来的地吗?”

老者低头看了看地,又抬头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张义等四人,笑道,“是啊。”

右起第一的第五铭冷冷哼了一声,心道: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老东西!

右起第三的张义转头望向戴恩德,小声道,“戴兄,你认识这位老人家吗?”

戴恩德摇了摇头,“恕戴某孤陋寡闻。”

张义便又问秦易,秦易也是摇了摇头。

第五铭觉得这三个人有些好笑,似乎是为了嘲讽老者,有意高声道,“还用猜吗?你们看他上台的姿势,他就是个迷路的糟老头!”

老者也不恼怒,笑着眯起双眼,拱手向那四把椅子行过礼,“见过四位掌门。”

张义、戴恩德与秦易赶忙起身,向老者回礼,“老人家,多礼了!”

张义道,“老人家,您若是果真为比武而来,可以开始了。”

老者眯着双眼,瞥了单灯一眼,“我等他出招呢!”

单灯大是恼怒,双眉倒竖,提起厚重的偃月刀舞过一圈,刀尖直指老者,“老东西,看我一刀将你砍成两半!”言毕,如同一只猛虎,向老者扑去。

台下之人皆为老者捏了一把汗。

老者却是纹丝不动,见着单灯举刀劈来,这才向后挪了一步,偃月刀在他下巴一寸左右划过。他笑道,“不用客气,尽管来。”

单灯见自己一刀劈了个空,已是大怒,又闻老者客气言语,怒火更甚,大吼一声,双手握住刀柄,向老者刺去。

老者又是向后一滑,刀尖止于他胸口一寸之前。

单灯右脚蹬地,正要将偃月刀继续往前送,老者先一步后撤,提手捏住刀身,单灯却觉得似有一双铁钳夹住了偃月刀,动弹不得。

老者笑道,“和尚力道强劲,刀法刚猛,到尽处,却与纸片无疑。”

单灯哪里听得进去,憋红了脸,使劲想要收回偃月刀。

老者仍是眯着双眼。他的脸很黑,看似是长时间暴露在太阳底下而致。“想要啊?给你。”

他手一松,刀身上便没了力,单灯向后撤了两大步,右脚猛然后踏一步,稳住身子。那一脚,在坚硬的擂台上踩出一个凹陷。

单灯终于不再目中无人,一反常态地沉默片刻,忽得冷笑一声,双眼之中喷射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原来是鹤手。好久不见。”

老者背负双手,呵呵一笑,“难得,难得,和尚居然还记得我。”

台下顿时一阵哗然。

陆三川见人人面上俱是大惊之色,便问道,“青儿,鹤手是何许人也?”

苏青道,“多年之前,鹤手与血手如来是至交好友,一个擅长擒拿之术,手上功夫细腻如丝,一个擅长掌法,刚猛果断,摧枯拉朽。他们二人性格相投,同喜欢喝花酒逛青楼,也喜欢吃大肉爆粗口,并且对于名利地位没有丝毫兴趣。江湖之中合称二人为‘天擒地掌’。只是某一天,血手如来看中了福建一家青楼中的烟花女子,想要养发还俗,娶那烟花女子为妻,鹤手却将那烟花女子先奸后杀,还将那烟花女子的脑袋拧下来,送给血手如来当礼物。二人就此决裂。血手如来为了与鹤手撇清关系,还练起了刀法,那招‘大朝贡’,便是血手如来的拿手好技。”

陆三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老人家看似面慈目善,原来竟这般心狠手辣。”

擂台上,单灯将偃月刀握得更紧。他想起南宫央柳的死,心中依旧隐隐作痛,握着偃月刀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我的好兄弟。”

老者终于不再摆着一张笑脸,面露为难,叹气摇头,“到现在,你还是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啊...”

“懂你个屁!老东西,今天老子非杀了你不可!”单灯一声喝叫,将手中重达八十余斤的偃月刀当作柳枝一般,向鹤手刘病激射而去。

刘病原本半眯的眼睛顿时瞪得巨大,赶忙闪向一旁。

那偃月刀自刘病身旁飞过,带起一阵强风,又飞了百丈有余,这才下落,插入土中。

饶是刘病指力超群,也是不敢硬接,血肉之躯哪敢与钢铁抗衡?

刘病知晓单灯怒火正旺,是真的想杀死自己。他知晓言语劝说无用,便只好架起双手,以武应对。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八章 真章

单灯出手不遗余力,每一招皆是直往刘病命门攻去,誓要取刘病性命。

他根基稳固,内力深湛,劈出的每一掌皆有破山之势。若是一掌劈在常人脑袋,定叫那人的头盖骨四分五裂。

更让陆三川目瞪口呆的是,单灯体型巨大,移动却丝毫不缓,膝盖时时微曲,无论蹬地前冲还是踏地架挡,皆能迅速做出反应。

与粗犷的单灯相比,刘病动作简单利落,行云流水,每一次避闪,皆是恰当好处,决不多让一分,也不少让一毫。使得单灯次次劈掌,皆落在他身前一寸以外。

第五铭终于不敢轻视这位看似普通的驼背老者,毕竟以他的武功,也不能拿捏地这般精确无误。

他双眉轻锁,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望着二人打斗,想要从这两名前辈的交手之中,学到点什么。

刘病却从未想过与单灯拼命。

自二人决裂之后,单灯便不知了去向,刘病找遍天下,甚至向东出海去到蓬莱仙岛,也没有能够找到单灯。当他回到中原,恰好得知数天之后在荆门有武林大会。

他虽然知晓单灯不重名利,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变了想法呢?

结果,单灯果真是来了。

刘病掐住单灯这一掌的尽处,向后滑出三尺有余,而单灯的手掌,再次停在他胸前一寸以外。他注视着单灯因愤怒而血红的双目,低声道,“那女子是南方的,而南北向来不和,你是知道的。”

单灯大喝一声,掌握成拳,右脚蹬地,向前加力。“找你娘的狗屁借口!姓刘的,你要是有种,就和老子真真正正地打一场!要是老子输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病叹了口气,双掌叠合,置于胸前,任单灯一拳轰来,借力退出半丈以外,“你的招数,我再熟悉不过,况且,你我二人,本就是我的擒拿,克你的钢掌啊!”

单灯忽得冷笑一声,大是不屑,“你的武功,我就不熟悉了吗?不过是二十七路擒拿手,加上蛇引步。看我用天罡掌,破了你的武功!”他双手激舞,掌风呼啸不止。

刘病知晓他将全力以赴,也便不敢再如当初信步躲闪。他暗暗运起内力,十指成爪,柔中带刚,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架于身前。

单灯大喝一声,震碎脚下擂台的巨石,天罡双掌一前一后,向刘病排去。

刘病自然知晓单灯此次藏有后招,倘若自己再掐落点,必然吃亏,便在单灯天罡掌进行半途,以三指抓他手腕。

单灯右臂猛然使劲,弹开刘病三指,左掌对着刘病胸口狠命劈出。

刘病右爪先一步射出,再向单灯左手手腕抓去。

单灯迅速收了左掌,以肘前行,砸向刘病。

刘病见状,知晓爪拼不过肘,而眼见右手将撞上单灯手肘,便赶忙握爪为拳。

一拳一肘撞在一起,两败俱伤。单灯左臂一阵酸麻无力,而刘病右拳似砸在顽石之上,疼痛难忍。

单灯心火熊熊燃烧,无所畏惧,改用右臂,天罡掌再向刘病劈去。

刘病顾不得右拳疼痛,赶忙向后跃开。

单灯这一掌用尽毕身之力,向前扑出,劈了个空,便顺势向前迈了一步,右腿踢起,向刘病鞭去。

刘病抓住这一个机会,左手迅速插入单灯脚下,架住他右脚,而后右脚勾向他左脚,欲让他失去平衡跌倒。

单灯敏捷地挺身一跃,借刘病左手之力,左脚向刘病脑袋踢去。

刘病赶忙松了左手,再向后跃了一步。

单灯没有了倚靠,身子便横着向下坠落。他再不管左臂酸麻无力,双臂向下用力推起身子,以双脚,接连不断地踢向刘病。

刘病双臂疾挥,接连挡下单灯十脚,趁单灯左脚缓了半拍,先后抓住他两只脚踝,以腰发力拧转,提着两百余斤重的单灯旋了起来,而后将他扔下擂台。

单灯整个人在半空扑腾了几下,无处可抓,便只好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按比武规矩,落下擂台便算输了。

单灯却不管这些,一个鲤鱼打挺而起,再次跃上擂台,要与刘病拼命。

戴恩德见状,赶忙抓了长剑,纵身而起,插入两人之间,“前辈,江湖规矩,落下擂台,便算输了,不可再上擂台”

单灯大吼一声,“去他娘的江湖规矩,老子要杀了他!”双掌疾挥,狂风阵阵,便要向刘病劈去。

戴恩德只好抽出剑来,指向单灯,低声喝道,“前辈,若是再进一步,莫怪晚辈剑下不留情!”

单灯充耳不闻,挥掌即上。

戴恩德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潇湘夜雨,但他不愿杀害单灯性命,便没有使上全力。

剑花绽放,绚丽夺目,果叫单灯不能再前。

刘病眼见曾经的挚友被剑锋剐削得浑身是血,心下一疼,使出二十七路擒拿手的第六招,“擒虎入笼”,先后抓住戴恩德右肩左腰,用肩膀顶住戴恩德背心,将他整个人扔下了擂台。

“小子,我和单灯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我从来不是来比武的,也不是来争什么盟主的,我只是来和我的好兄弟讲...啊!”

单灯话未说完,忽然后背一阵剧烈疼痛,“咔嗒”一声响过,十二块胸椎,齐齐错位。他向前飞出,正要落下擂台。

戴恩德不顾疼痛,赶忙跃起将刘病接住,而刘病已然断了气,身子软绵绵的,似一条蛇那般,瘫在戴恩德怀中

单灯如同一尊石像,立在擂台之上,面无表情,望着仍旧睁着双眼的刘病,冷冷地道,“好兄弟?自你杀了央柳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不再是好兄弟。无论你是因为什么缘由,为了天下也好,为了苍生也罢。你杀了我最心爱的女人,便是我一生的仇人。”

单灯忽得苦笑了一声,却有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我前半生,穿梭在百花丛中,袈裟上从来不会沾染一丝半点的花瓣露水。后来,好不容易爱上一个女子...”

单灯哼了一声,纵身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陆三川分明看到,单灯望向刘病尸体的眼神之中,充满心酸和苦涩。

第二卷 踏流 第四十九章 渐渐浮出水面

戴恩德抱着刘病的尸体,站在擂台之下,有些手足无措。

四周围了不少人,望着昔日前辈,大叹可惜,也有人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不是他杀了那个妓 女,血手如来也不至于抛弃情义,哪怕用偷袭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也要杀了他”。

张义忙向一旁的行幽谷弟子招了招手,行幽谷弟子心领神会,三个人奔去戴恩德身旁,从他怀中接过刘病尸体,与戴恩德道,“戴前辈,我们会厚葬了鹤手前辈的,您还是专注于武林大会吧!”

戴恩德点了点头,纵身再次跃上擂台。

几乎同时,张义也是腾身而起,落到擂台中央。毕竟他是东道主,若是任由戴恩德一人主持,不免惹人闲话。

“希望两位前辈的恩怨不会影响到此次比武,还有哪位想要证明自己的,欢迎上台。”

擂台之下,虽有武者成百上千,却是面面相觑,无人再上。

方才单灯与刘病的打斗,何其激烈,看得围观之人目瞪口呆热血沸腾,若是现在自己上场,展示自己近乎拙劣的武功,那别说盟主之位,就是混江湖,都没有脸面了。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喝道,“敝人不才,欲与诸位高手争夺盟主之位!”

戴恩德、张义循声望去,见是被人称作“野山精”的黄泠竹,戴恩德不禁叹了一声,“连多年隐居深山的黄前辈也来了,看来,此次大会,聚集了不少高人前辈。”

张义也道,“事关重大,但凡有点良知的人,皆会挺身而出。”而后拱手抱拳向黄泠竹致意,“黄前辈,请!”

黄泠竹在台下,抱拳答礼,而后纵身一跃,挺身而起。

却在此时,一声龙吟响过,尚在半空的黄泠竹,忽然身子一横,直直往地上坠落。

张义失声叫道,“游龙吟刀?”

戴恩德赶忙跃起,接住黄泠竹,稳稳落地。

黄泠竹胸口中了一刀,长仅七寸,却有大量鲜血自伤口狂涌而出,如同喷泉。

显然这一刀,破开了心脏。

擂台以下的众人即刻惊慌,有不少人丢剑弃刀,抱着头四下逃窜。

但是有更多人握剑在手,聚精会神,注意四周动静。

如此随意地出手杀人,显然对方不是正道之人,多半是黑风寨的人。

但那一声龙吟,使得情况变得愈加复杂。

陆三川右手抓着一柄在荆门铁匠铺中买的寻常长剑,左手牵着苏青,观望动静。他的心跳得十分猛烈,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苦苦追求的真相就在眼前。

栾氏兄弟立于陆三川身畔,各自一手握剑一手抓着剑柄。他们的心再次沉入冰窟之中。龙吟声过,有人身死,不是袁启明还会是谁?但倘若果真是袁启明冲来大杀四方,他们该如何是好?

戴恩德也是呼吸急促,全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般情状,先是一对曾经的挚友在擂台解决了陈年恩怨,而后又发生了这般惨事。他抬头,望向张义。

张义点了点头,抽出剑来,气沉丹田,一声大喝,“敢问来者是哪路高手!”

喝声传出数里之外,却无人回应。

秦易再难安稳地坐在那交椅之上,腾身而起,落到张义身旁,四下打探。

这片空地之中,方圆数里以内,皆是一片开阔,绝无藏身之处。而方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显然对方轻功卓越,似风拂过。

过得片刻,龙吟再起,混乱的人群之中,有三人应声而倒。

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显然是那凶徒!

戴恩德正要做出反应,那黑影便已消失不见,不知所踪。

躺在地上的三人,俱是被人一刀破开胸膛,且心脏破碎,血如泉涌。

三人四周,有人高声哭喊道,“你们...你们听见没有!是龙吟声!是龙吟声!陆本炽...陆本炽的鬼魂来索命啦...大家快跑啊!”

擂台之下顿时乱成一锅粥,除却几个早已成名的江湖前辈,其余人叫的叫,闹的闹,向四处逃窜而去。

戴恩德忙叫道,“诸位,呆在原地别动!你们要是走散了,正好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但擂台之下,人心惶惶,哪里还有人听得进他的话。

戴恩德双眉紧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人群散去,却有一高大男子,立于人群之中,不动如山。

有人经过他身旁,见他一动不动,好意提醒道,“快逃命去吧,再不逃,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了!”

那人笑了一声,“生有何欢,死亦何哀?你们要当那胆小如鼠的懦夫,尽管去!史某虽然武功不精,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死了便死了,如何?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四周逃窜的人群立时缓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向他射去。

陆三川听闻其声,觉得此人果真是个好汉,循声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人正是在武昌劫持自己,想要拜入千行门的史乘龙。

有人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抽出剑来指向史乘龙,涨红着脸厉声喝道,“小子,你说谁是懦夫!”

史乘龙笑了一声,并不答话。

便在此时,龙吟之声再次响起。

擂台之下,又乱作一团。

前两次,第五铭只是坐于交椅之上,按兵不动,以神识探索对方状况,而对方轻功实在了得,等他反应过来,早已消失不见。

这一次,却是缓了不少。

他找见黑影,立时挺身一纵,快剑向那黑影刺去。

“砰砰”两声响过。

第五铭落到了擂台之上,那黑衣人也落到擂台之上。

众人眼见凶手终于出现,虽然依旧胆战心惊,但毕竟对方在明处,威胁大大减小。

众人的注意力便从史乘龙身上,转移到了擂台上。

人人持剑握刀,不敢放松警惕。

第五铭却是挂着得意的淡淡笑容,毫不紧张,“袁兄,几日不见,你的轻功,退步不少啊。”

众人多数已经猜到,便没有发出惊叹之声,倒有几名不愿意相信的江湖中人,小声交耳,“这真的是千行门门主吗?我记得袁大侠向来宅心仁厚,锄强扶弱,怎么会这般滥杀无辜?”

有人答道,“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在好汉坡杀了自己门下之人,又回到千行门,将朝夕相处的门人砍杀殆尽。”

那人吃了一惊,睁大双眼,不敢相信。

而擂台上的黑衣人,右手握着单刀,左手缓缓提起,摘去面罩,露出真容。

果真是袁启明。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章 出现

袁启明脸上带着神秘微笑,虽正面朝向第五铭,余光不时注意四周动静。“毕竟,有得有失,我学成了游龙吟刀这天下第一武功,自然,要失去点什么。”

第五铭笑了一声,怡然自得,“我看,是你有伤在身吧?嘴唇泛白,冷汗直流,握着刀的手也是微微颤抖。袁兄,你说你既然身有重伤,又何必出来作祟?老老实实躲起来养伤不好吗?”

擂台之人有人喝道,“与他废什么话,一刀杀了!”

却也是仅有口舌之勇。

虽然听说了不少关于袁启明的传言,但是戴恩德依旧不愿相信,袁启明会变得这般嗜杀无情。他跃上擂台,站在第五铭身畔,苦口婆心道,“袁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张义亦是不愿相信。曾经的仗义豪侠,怎会变成这般模样。“袁兄,倘若果真有什么苦衷,尽管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啊!”

“苦衷?”袁启明幽幽一声冷笑,“有啊。”

戴恩德与张义异口同声问道,“什么苦衷?”

袁启明笑道,“你们还活着,就是我最大的苦衷。”

二人同时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笑得有些渗人的袁启明。

秦易围了上来,立在袁启明左畔。袁启明与他而言,正是人生道路上的标杆。

数年之前,银龙帮有人被打成重伤,一问之下,知道是千行门的人干的。秦易怒气冲冲地去到千行门要人,袁启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人我已经替秦帮主教训了,再给你,那是不可能的,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袁某愿献上一只左手,还望秦帮主消气。”

秦易当他算准了自己不会如此才出此言,不禁冷笑一声,“你千行门家大业大,秦某是知道的,但今日,我银龙帮的人被你千行门的人欺负了,我若空手而归,银龙帮的人往后还会听我的吗,江湖上的人会怎么看我?好!袁门主,秦某今日斗胆,就要你这一只左手!”

袁启明二话不说,将左手摁在茶几上,抽了身旁门人手里的佩剑,便要斩下。

那犯错的门人吓得脸色煞白,赶忙赤手抓住长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门主,我知道错了,您惩罚我可以,但求您千万别这样!”

袁启明一脚将他踢开,冷冷地道,“给老子滚一边去!你虽是我千行门的人,但错了就是错了,惩罚避不可免!所以我亲手施罚,刑杖二十。今日秦帮主找上门来,是向我讨个说法,关你屁事!”

那犯错的弟子痛哭流涕,重新跪好,连连磕头,高喊“门主我知错了。”

袁启明横眉冷目,庄严肃穆,再次举起长剑,对着手腕用力劈下。

秦易赶忙出剑,拦下袁启明,“袁门主,你这是何必...秦某方才说的是气话,你...你又何必当真?”

袁启明右手依旧握着剑,望向秦易。他的目光好似一支长箭,精确无误且斩钉截铁地射入秦易心中,“千行门的人伤了你的人,是袁某调教无方,受点小小惩罚,也是要的。”

秦易大感惭愧。在问清楚事情真相之后,他便已经知晓此事错在自己帮众,但他不愿丢了面子,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往千行门,岂料,袁启明非但不拿千行门的势力强行压迫,反而爽快地愿意舍弃自己一只手,来化解这段干戈。

秦易收了剑,站直身子,抱起双拳,向袁启明毕恭毕敬地行过礼,“袁门主,此事本就是敝帮帮众犯错在先,受点教训也是理所当然。袁门主不仅不气恼秦某上门兴师问罪,还愿意自断一手化解干戈,此等气量,秦某自叹不如!还请受秦某一拜!”说着便要跪下。

袁启明赶忙归剑入鞘,扶住秦易,笑道,“秦兄弟这一拜,袁某可要折寿不少啊!不如我们二人,痛饮一宿如何?”

秦易大是感动,高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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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易道,“袁兄!曾几何时,你视千行门门人如亲人一般,却为何,竟将他们砍杀殆尽?”

袁启明转身望来,见是秦易,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来是银龙帮帮主啊。”

秦易拱起手,答了一声“正是在下”,直直地望着袁启明,期待得到他的解释。

他只是努了努嘴,看似满不在乎,“弱者才需要抱团。你看陆本炽,独自一人,还不是没人敢动他?”

秦易道,“陆大侠成名已久,不仅武功超群,品德更是一等一...”

袁启明不耐烦地将他打断,“陆大侠陆大侠陆大侠,你们满口的陆大侠,却何时叫过我一声袁大侠?现在我学成了游龙吟刀,武功便不在陆本炽之下。你们若是肯叫我一声袁大侠,我便即刻离去,如何?”

说着,他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扫过众人面庞。

众人却是个个瞋目切齿,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哪里肯叫他一声“袁大侠”?

袁启明便即转怒,一声喝叫,挥刀而起,“无妨!我便以游龙吟刀,杀得你们心服口服!”

龙吟之声顿起。

擂台之下,随之一片惊慌。

而栾氏兄弟,只是怔怔地望着袁启明,失魂落魄。虽然手里依旧抓着佩剑,五指渐松,佩剑随时要掉落。

第五铭趁袁启明刀锋未露,先一步冲上前去。

袁启明立时抬刀,手腕一紧一松,不仅挡下第五铭快剑,反而转守为攻。

第五铭不禁皱了双眉,却也愈加嫉妒袁启明。他知晓游龙吟刀威力巨大,不敢硬接,一次出手没有成功,便赶忙撤出数丈之外。

戴恩德与张义担忧其他人的性命,赶忙抢上前去帮忙。

张义离袁启明近,便先戴恩德一步进攻,长剑直往袁启明喉咙刺去。

袁启明一声大笑,挥刀而起,龙吟声过,张义长剑立时断成两截,所幸他反应敏捷,赶紧撤出数丈之外,才不至于被游龙吟刀夺了性命。

而戴恩德潇湘夜雨已出,直逼袁启明。

袁启明那三刀,扯动了伤口,漏了真气。他面色愈加惨白,冷汗涔涔,举着刀,毫无动作。

却又有龙吟之声传来。

袁启明轻舒了一口气,赶忙收刀护于身前。

这一声龙吟,比之方才响亮数倍,只听得“铛”一声响,袁启明护在身前的单刀被劈成数截,袁启明一声惨叫,胸口正中一刀,落下擂台。

而有一人,踏上擂台,那棱角分明的面孔,叫人不寒而栗。

陆三川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大喜过望,赶忙叫道,“父亲!”

陆本炽却是连头都不转,只是冷冷地望着袁启明,不怒自威,“启明,你让我很失望啊。”

袁启明强忍住疼痛,瞪着陆本炽,目露凶光,嘴角却是微微翘起,“我也对自己很失望,那一刀居然没有杀死你!”

戴恩德、张义与秦易见是陆本炽,不由得欣喜若狂,皆迎上前去,“陆大侠,你还活着!”

擂台下的一众江湖之人,也是痴痴地望着陆本炽。堪与五杰相提并论的一代宗师,回来了!

陆本炽对此全然不在乎,只是提起刀,指向袁启明,面无表情地道,“你欠我的,全部还清了...”

第五铭却是有些不悦,暗忖:在这江湖之中,除去五杰,便数我武功最高。而现在来了一个陆本炽,我只能屈居第二!不行,除我以外,无人可当这第一!

他眼中凶戾一闪即过,膝盖微曲,绷胯锁腕,刹那之间,提剑刺向陆本炽,剑速甚急,堪比电光火石。

陆本炽何许人也?以一人之力,稳居十生之位,武功自不必提。第五铭出剑的那一刹那,他便已然察觉,游龙吟刀出,而不收锋芒。

龙吟之声大响,刀锋四射。

第五铭手中的长剑,还未尽出,便被震成数截。

戴恩德见刀锋逼来,下意识地提剑阻挡,他手中长剑,也断做数截。

秦易与张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刀锋伤了身子,胸口正中一刀,鲜血四溅。

行幽谷弟子一声惨呼,纷纷握剑在手,向陆本炽冲去。

擂台之下的众人,却是看直了眼。

有些人想不明白陆本炽为何如此。

有些人听说过陆本炽的名号,却从未见过陆本炽本尊,今日得见,见陆本炽不仅生得面目俊朗,武功也是举世无双,便看直了眼,甚至没有发觉这位曾经名声赫赫的大侠,对自己的性命大有威胁。

陆三川站在原地,身体僵硬,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曾经宽厚温柔的父亲。“父亲...”

陆本炽闻声转头,见到陆三川,没有露出丁点的喜悦,依是一张冰冷面孔,面无表情,“别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陆三川心中猛地一疼,似乎有什么碎了。他这时才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如果父亲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嫌弃。

陆本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头,擂台之下,已不见了袁启明。

他举目远眺,于西南方向发现了三个模糊人影,挺身一纵,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一章 悲

陈枳安眼见陆本炽尚在人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所幸陆本炽对陆三川很是冷漠,他悬着的心就此放下,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他抽出剑,冲至陆三川面前,凶神恶煞地道,“就是这个陆三川,放走了黑风寨的妖女!”

“什么?”

众人听见“黑风寨”三字,立时转过头,望向陆三川。

陈枳安又道,“在荆门河长东,贺安贺前辈本有希望一掌劈死黑风寨的妖女,却被这个陆三川救了!更令人气愤的是,陆三川为了保护黑风寨的妖女,连杀十人!甚至连我,也差点死在他的剑下。”

陆三川正失落,望着陆本炽原来所在的位置怔怔出神,对于陈枳安的诬陷,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反驳。

苏青替他说道,“不是的!...”

当时河长东之中,与青玉案动过手的七人皆是在此。他们眼见苏青与陆三川,也是厌恶地很,“呸”了一声,大骂道,“臭不要脸的婊子,哪里轮到你说话?”

另有一人拉开衣裳,露出裹着绷带的身躯,“我这肩膀,就是被那妖女伤的!当时我也在场,可以证明,就是这姓陆的救走了黑风寨妖女!”

苏青大是气愤,怒形于色,正要呵斥,忽有人高声道,“屠了临江门的,也是陆三川一伙人!”

众皆哗然。

出手救下危害江湖的黑风寨妖人,已是大罪一件,如今又被曝出滥杀无辜。第五铭不禁露出狡黠笑容:陆本炽,你的罪,就由你儿子来偿还!

他闪身去到行幽谷弟子身旁,抽出一柄长剑,剑尖直指陆三川,“此等败类,留着作甚?今日既为佳节,纪念前人的同时,也要告诫自己。只是这纪念有些干燥,不如,就用你的鲜血,来敬苍天!”

人高马大的史乘龙也来到陆三川身旁,笑着望向陆三川,凶相毕露。

陈枳安不敢过于接近陆三川,便只是躲在附近,不断挑衅,“姓陆的,你三番五次做出卑劣之事,以往,众人因你是陆大侠之子,给你个面子,而今日,既然陆大侠也说了没你这个儿子,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第五铭虽然也不喜欢陆三川,却看不惯这个只敢躲在后头放大话的人。他冷笑一声,提剑刺去。

陆三川仍在失神之中,呆若木鸡。

苏青赶忙抽剑应对,却根本不是第五铭对手,三招之后,右臂中剑,发出一声惨叫。

陆三川这才回过神,见第五铭面露狡黠,便又想起龚青,怒火骤然升起,大喝一声,使起乾陵虚步,加以“竹影九刽”,如同狂风暴雨,攻向第五铭。

第五铭虽快剑了得,在陆三川愤怒的狂轰乱炸之下,也有些力不从心,十剑过后,双臂多多少少破了些皮肉。他咬着牙苦苦支撑,惨呼道,“帮忙啊!”

张义、秦易与戴恩德只是望着二人,不知该如何抉择。

尽管张义与秦易胸口中了一刀,鲜血直流,与之相比,心中的疑惑来得更为强烈一些:陆大侠究竟怎么了?

倒是史乘龙,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欲助第五铭一臂之力。

陈枳安喝道,“大块头,你打不过陆三川的!不如擒了燕女,逼陆三川就范!”

便有数十人直往苏青逼去。

陆三川悲愤交集,两只眼睛已是通红,闻见陈枳安声音,怒气更盛,于眨眼之间连使五剑,逼开第五铭,而后使起乾陵虚步,一剑将苏青身旁十人杀死,抱起苏青,踏空而去。

张义忽得苦笑了一声,两只肩膀跟着抖了一抖。他望向戴恩德,不知该喜该悲,“戴兄,还比吗?”

戴恩德尚未开口,第五铭先一步抢上擂台,拱手向台下之人行过礼,“黑风寨妖女会出现在中原,多半是为打探敌情而来,诸位,我们得抓紧时间,挑出一位值得信任、武功高强之人,带领我们抵抗黑风寨!还有人愿意上台一试吗?”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再上擂台。

第五铭方才在擂台之下一阵转悠,发现了三位武功高强的前辈高人,见无人敢上擂台,便向那三位抱拳行礼,“王前辈、宋前辈、古前辈,今日在这擂台四周,就数你们三位武功最为高强。眼下,江湖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还请你们三人能够担此重任。”

那三人却是摇了摇头,面色如常。“我等并非为盟主之位而来。我们三人二十年前便已隐居山林,过的是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若非听说黑风寨陈止章那老家伙夺得了孤雁剑,是绝对不会下山的。”

说到这里,宋兴叹了口气,“当年,那老家伙便吹牛说要学会剑痴的所有武功,我们嘲笑他连剑山都上不去,哪里知道,他竟然果真上去了?不过他下来之后,回去了福建,创立了黑风寨。”

古伯清也是叹了口气,“天山四月天,如今仅剩下我们三个老东西了。”

第五铭暗自冷笑了一声,心道:三个老东西,装得那么清高,还不是怕私自会面陈止章被我们知道了会影响声誉?

不过明面上,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向三位行过礼,仿佛一个谦谦君子,“三位前辈淡泊名利,果真是我辈楷模。”而后大喝一声,“若是没人敢再上擂台,敝人不才,愿意当这盟主,带领诸位抵抗黑风寨!”

他心里有数,除了这三个老东西,其余人,皆非他的对手。

戴恩德不禁双眉一紧,目光锐利。他虽然对盟主之位毫无兴趣,却不愿意让第五铭当上盟主,当即丢掉断剑,从一名行幽谷弟子手中抽出长剑,再上擂台,“第五兄!戴某愿意领教高招!”

第五铭微微一笑。在行幽谷,他胜过戴恩德一次,心中自然有底气,全然不怵。“哦?戴兄有意这盟主之位?”

戴恩德双目一凛,拱手行礼,并不废话,“请!”

出手即是潇湘夜雨。

第五铭不由得吃了一惊,慌忙应对。被戴恩德抢了先手,便没有那么好对付了,他节节败退,直至擂台边上,眼看就要被逼下擂台。

正在此时,龚青忽然出现,腾身而起,将手中画剑向第五铭激射而去。“门主,接剑!”

第五铭大喜,将手中长剑射向戴恩德,以此获得间隙,纵身一跃,接住画剑,骤然出鞘。

戴恩德一眼便认出那是画剑,对于第五铭的厌恶愈盛,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内力,施展出一招近乎无懈可击的潇湘夜雨,誓要取第五铭性命。

第五铭不躲不闪,手握画剑,以快剑正面迎击,只听得“铛”一声响,戴恩德手中长剑断做两截。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二章 绝望

陆三川抱着苏青,接连狂奔半个时辰,终于精疲力竭,连着苏青一同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他已是身心俱疲,即使面孔朝下埋在泥土中,也不愿再动弹。

苏青右臂本就有伤,经这样一折腾,伤口更裂,但她见陆三川俯卧在地,顾不得自己伤势,赶忙站起跑去。

陆三川像是行尸走肉,任由苏青拉扯,一动不动,最后听见苏青一声惨呼,才终于抬起头,见苏青右臂已是鲜血淋漓。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翻身坐起,望着冰冷无情的土地,象征性地问了一句“青儿你没事吧”。

苏青摇了摇头,在他身旁坐下,想要安慰他。但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所以也就不知道,从绝望到满怀希望到欣喜若狂再到绝望是什么感受。

苏青只是静静陪在陆三川身旁。

过了许久,陆三川才终于动了动脖子,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家小酒馆。

他便向那酒馆走去,掏出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买了两坛美酒。

显然这是一家黑店,但陆三川无心去计较,两手各抱了一坛酒,一边大口喝酒,走出酒店。

苏青担忧他情状,一把抢过他左手边的酒坛,带着强硬的态度命令道,“不许喝!你从来不喝酒的!”

陆三川面色一沉,低声道,“还给我。”

苏青抱着酒坛向后一撇,“不给!”

陆三川便对准那酒坛底下,右脚踢起。

苏青对陆三川虽是百般体贴,此刻却一步不让,提起右脚,勾起脚尖压下,用脚跟抵住他的右脚。

陆三川本就不擅长腿法,这样被压下之后,便无计可施,恼羞成怒之下,脚上加了劲力,顶开苏青脚跟。

苏青登时失去平衡,将酒坛向上一扔,惊叫着向后倒下。

陆三川却是觉得有些舒坦,盯着那只酒坛,纵身跃去。

不知从哪里忽然蹿出一个人来,先一步伸手抓住酒坛,而后一脚踩在陆三川脸上,将他踹回地面,他手中的另一只酒坛,便砸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陆三川吃了满嘴泥巴。他本就心烦气躁,这一口泥巴,更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漂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想要使劲却无处可抓。

他大叫了一声,手里抓了一把泥巴,迅速站起,将手中的泥巴掷向那个背对自己、抱着酒坛畅饮的人。

那人似乎脑后有眼,向左滑出一步,躲开了那团泥巴。

陆三川二话不说,凝聚浑身之力,一掌劈向那人背心。

那人便又向右挪身,回到原来位置。

陆三川愈加恼怒,掌与拳齐出,俱是用上十成力道,对着那人背心轰出。

那人却是双脚不动,左摇右晃,如同不倒翁那般,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陆三川所有进攻。

陆三川极度憎恨自己无能,发指眦裂,大叫一声,横右腿扫向那人双腿。

那人只是将右脚脚尖一转,膝盖微曲,使坚硬无比的髌骨面相右侧。

陆三川这一腿扫去,小腿正砸在那人髌骨之上,便如同踢在钢板,不由得一声惨叫,摔在地上,抱着右腿痛苦呻吟。

苏青强忍着疼痛,竭力站起,跑去护住陆三川,对着那人哀求道,“前辈,请手下留情。”

陆三川再一次感觉自己的尊严被人狠狠践踏,不顾一切地用力推开苏青,要与那人拼个你死我活。

那人却转过身,将手中酒坛推向陆三川。

陆三川还没跑过几步,见酒坛迎面而来,下意识地抱住酒坛,不知所措。

那人手掌侧立,一掌刺来,将陆三川怀中的酒坛打得四分五裂,而后一巴掌,掴在陆三川脸颊。

陆三川勃然大怒,转过正脸,还没说一句话,又挨了一巴掌。

如此七巴掌之后,他终于泄了气,两脚一滑,颓坐在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苏青赶忙搀住陆三川右臂,甚是关切,“川哥哥...”

那人瞥了一眼苏青,连连叹气摇头,“哎,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

苏青分辨出那人并无恶意,也便对他没有敌意,只是要将陆三川扶起。

陆三川却似屁股生根那般,牢牢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站起。

那人便上去帮忙,“对付他啊,不要这样,你看我的。”俯下身子,对着陆三川的脸颊又是一巴掌。

“对付他这样的...”他话还未说完,苏青一记狠辣的巴掌掴在他脸上,声音响亮。

苏青也终于露了怒容,面红耳赤,歇斯底里地咆哮道,“再欺负他信不信我跺了你!”

那人叫了一声“哎哟哟”,知晓苏青不好惹,赶忙撤出数丈以外。

任苏青如何拉扯,陆三川依旧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并非苏青力气小,也不是陆三川铁了心要坐在地上。

其实,苏青并未用多少的力气。

她明白陆三川此时的心情,更知晓倘若自己强硬地逼迫陆三川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敢用三成的力量,希望陆三川能够顺着自己的意思,乖乖站起。

她太在乎陆三川,显得自己很是卑微。

那人只是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望着二人,而后撅着嘴摇了摇头,“好一个痴情女子呐...好一个痴呆男子啊...”

苏青没有去理睬他,他便觉得有些无趣,又看了一会,摇了摇头,使起轻功走远了。

直到日落,两人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那个被苏青扇了一巴掌的男人,左手提着一只烧鸡,右手提着一只烧鸡,一边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走到二人一丈以外,就地而坐,啃食烧鸡。

肉香很快传到了苏青与陆三川的鼻子中。

苏青饿了许久,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陆三川站了起来,去到那人身旁,语气平淡,“前辈,给我一只烧鸡。”

那人盘坐于地,斜眼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啊?”

陆三川面色平和,不气不恼,“白天,你喝了我一坛酒,又打碎了我一坛酒,现在我向你要一只烧鸡,不过分吧?”

那人抿着嘴唇,思虑片刻,而后耸了耸肩,将右手的烧鸡递给陆三川,“有道理,拿去。”

陆三川接过烧鸡,向他道了一声谢谢,而后回到苏青身旁,将烧鸡交给苏青,温言道,“吃吧。”

苏青虽然接过了烧鸡,并不打算吃,抬起头,仰望着看似平静的陆三川,“可是...”陆三川抬手,轻抚着她的脑袋,她也便不再说话,乖乖低头吃鸡。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三章 只有你了

苏青吃了一只鸡腿,便不再吃了,用荷叶重新包住,细声细语,“川哥哥,你也吃一点吧?”

陆三川坐在她身旁,静得有些反常。他摇了摇头,看似若无其事,“我知道你还没吃饱,再吃一些吧。”

苏青眼巴巴地望着他,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川哥哥...”

他只是笑了一声,转过头,望向苏青,双眸清澈,无奈又平静,“青儿,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苏青登时红了眼眶,眼泪汪汪。

陆三川并不将她抱进怀中,也不替她抹去眼泪。他只是从苏青手里接过那只荷包,打开,拧下一只鸡腿,而后向苏青嘴里送去,“青儿,来,啊...”

苏青顺从地张开了嘴。

.

那人吃过烧鸡,也不离去,只是随意抹了一把嘴巴,然后背对着陆三川与苏青,侧卧在地。陆三川与苏青也不说什么,跟着就地而卧,将就了一晚。

这一晚上,陆三川睡得并不踏实,每隔两三刻的时间,便醒来一次,趁着皎洁月光,打量四周情状。

山野静谧,无人无兽,倒是安详。

他却有些放心不下,望着苏青看了好一会,暗暗发誓:不能再让青儿吃一点苦。

苏青也是怀有心事,睁着双眼躺了好一会,才终于熬不住困倦,合眼睡去。

翌日,晨光微熹。

那个被苏青扇了一巴掌的男子睡得正迷糊,依稀闻见酒香,猛然转醒,见面前竟有一只开了封的酒坛,便赶忙坐起抱了酒坛,咕噜咕噜喝了个痛快。喝完之后,他用灵活的舌头舔 净黏在嘴唇四周的酒渍,满意地叹了一声。

忽有人道:“前辈,请教我腿法。”

那人循声望去,见是昨日无比消沉的陆三川,不禁稍稍挑眉,颇为不悦,“我为什么要教你?”

陆三川指了指他怀中的酒坛,“前辈,你酒都喝了,不教我武功,说不大过去吧?”

他这才知晓,原来这坛酒是陆三川放的诱饵。

男子装作沉思模样,皱眉抿嘴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就教你!”而后站起,逃跑,一气呵成。

只是没有跑出几步,陆三川已拦在他身前,面带微笑,“前辈,逃跑的功夫我属于一流,不需要你教。”

那人显然不愿意相信,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竟能抢在自己前头?兴许,方才是自己搞错了方向,他便又转了个身,还没迈步,陆三川已出现在他前方七尺之外。

陆三川拱起双手,毕恭毕敬地向他行过礼,“弟子陆三川,拜见师父!”

苏青则坐在地上,“咯咯”笑个不停。

那人约莫三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精神抖擞,并不像“师父”辈的人,但既然喝了陆三川一坛酒,又逃脱不了,只得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行了行了,我教你就是!”

陆三川微微一笑,“还没请教师父尊姓大名?”

那人一边向陆三川走了几步,语速奇快,“郝个秋。”

陆三川听得并不清楚,只得问道,“郝喝酒?”

郝个秋忽得笑了一声,心下欢畅不少,“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陆三川马上接道,“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郝个秋又笑了一声,对于陆三川的看法稍有改变,“小子,我见你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却怎么流落到这荒郊野外?”

陆三川只是面带微笑,“而今识尽愁滋味。”

郝个秋见他不愿意说,也便不勉强,自言自语,向前走出三步,“陆三川...陆三川...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陆三川一边听他念叨自己的名字,心中实实在在有些惶恐。毕竟自己,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罪人。不过眼前的郝个秋,对于江湖之事似乎并不了解,过了好些时候,仍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顾自低吟推敲。

苏青坐在一旁,望着陆三川,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昨夜她睡觉之时,曾感觉到有些异样,不过并不明显,也就没有在意,今天醒来才发现,右手已经做了包扎。

她第一反应就是寻找陆三川,陆三川在她身旁盘坐,静修内力,睁眼之后,望见她正看着自己,点了点头,甚是平静,“伤处我替你包扎好了。”

昨日,陆三川还是要死要活,疯疯癫癫,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便成了这般镇静。苏青自然放心不下,张了嘴,有话要说。

陆三川仿佛已经将她彻底看穿,抬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脑袋,柔声道,“放心吧,我没事。青儿,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苏青这才发现,身旁竟有三只小蝶和一只酒坛,碟中分别盛着牛肉与花生。

陆三川笑道,“昨天我从那酒馆买了两坛酒,却花去五两银子。今日早晨,我便又去了那酒馆之中,那老板知晓是自己黑心,乖乖地给了我这酒菜。”

苏青跟着笑了,“这酒馆老板这么听话。”

陆三川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了。我进去的时候,那老板非说,那是一桩正经买卖,一个想买,一个愿卖。我就跟他说,‘今天我们再做一桩正经买卖,你给我五斤牛肉,一坛酒,我给你一句谢谢’。那老板很生气,说‘这哪里叫正经买卖’,我就说‘一个想买,一个被迫愿意卖,当然是正经买卖’,这时,酒馆后厨的胖厨子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剔骨刀,凶神恶煞,我便使起乾陵虚步,眨眼之间夺了那柄剔骨刀,顺便扇了那胖厨子几巴掌,然后回到老板身旁,将剔骨刀架在老板的脖子上,跟他说,‘你现在愿意被迫接受了吗’,那老板很客气,我只要五斤牛肉,他给我切了十斤,还送了我一碟花生米,你说,他乖不乖?”

说完,他便笑了。

苏青心中五味杂陈。在她印象中,陆三川向来是一个待人有礼,处处讲求圣人之道的谦谦君子,但却为何,今日会干出这般盗匪之事。

陆三川见苏青抿嘴拧眉,知晓她心中疑虑,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仍旧睡着的郝个秋,“青儿,你知道的吧,有句话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苏青点了点头。

陆三川又说道,“但如果,秀才有武功,手里又有刀,他遇上兵,能讲清楚道理吗?”

这可难住了苏青,她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陆三川笑道,“与君子讲理,与小人斗武,方是最佳选择。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所以,我要保护你,无论如何。”他小心剥去坛封,抱起酒坛,轻轻放在郝个秋面前。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四章 绿豆汤

郝个秋念叨许久,终于闭了嘴,低头望着土地,用右脚脚尖在地上挖出一个小洞,“其实我不怎么会腿法...”

陆三川闷声不语,一个垫步上前,侧身蹬向郝个秋面孔。

郝个秋从容不迫,掐准时间提右腿,踢开陆三川右脚,而后脚掌踢向陆三川面孔。

这一脚,无论是力道还是时机,皆是恰当好处。

陆三川望着那沾满泥土的鞋底,收了脚,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父好腿法。”

郝个秋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又上了当,只好收了脚,苦笑摇头,“好吧,我腿法确实还可以,不过没有什么章法...”

苏青坐在一旁观望,一眼辨认出其中端倪,赶忙叫道,“师父刚才那一脚,叫做关门打狗,是百年之前,丐帮的一招腿法。”

郝个秋立时跳了起来,瞪着眼睛望向苏青,有些恼羞成怒,“喂!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苏青则捂着嘴,“咯咯”直笑。

陆三川也是心情大好,望向苏青,满眼笑意。

苏青很轻易就看到了。她见陆三川静若处子,终于是放心不少。

郝个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状态,与陆三川道,“好!我这就教你一套腿法!看清楚了!”言毕,他左脚单脚蹬地,右脚便向前冲去,而后使过十二招,以双脚落地结束。

“这套腿法,乃是我毕生绝学,精妙至极...”

陆三川不等他说完,便左脚单脚蹬地,右脚向前冲去,连使一十二招,与郝个秋方才所施展的武功,分毫不差。

郝个秋看得目瞪口呆,“这套腿法你学过?”

陆三川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师父,你这套腿法实在过于简单,每一招皆是平淡枯燥,攻是攻,守是守,不藏玄机,毫无变化,我看一遍就会了...你还说这套腿法是你毕生绝学,蒙小孩呢!”

郝个秋“嘿嘿”一笑。他虽然浓眉大眼,生得是一副正派模样,但这一笑,仍是显得猥琐至极,“想不到你小子还挺聪明。不过你也别气我,我不知晓你的底子,倘若你天赋平平,且从未学过什么武功,我教你绝妙腿法,百害无利。”

陆三川忽然问道,“前辈,你饿吗?”

郝个秋不知他此话何意,望着他,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的确有点饿。”

陆三川转向苏青说道,“青儿,可还有银两?”

苏青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往酒馆方向掷去。

陆三川立时使起乾陵虚步,如一阵风一般冲进酒馆之中,过得好一会,才又回来。一手抱着一只酒坛,一手端着一碟花生米。

郝个秋望见酒坛,自然欢喜,涎水不止,“酒!酒!”

陆三川只是将碟子放在苏青身前,抱着酒坛大步走到郝个秋左手七尺以外,“教我一套绝妙腿法,我便每日买酒给你喝。”

郝个秋虽然嗜酒,但不至于将自己傍身的看家本事如此廉价地出售,“哈,那你可真是太小看我了。”

陆三川也不与他斗嘴,更不会说些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只是将手中酒坛往郝个秋掷去,“师父,接酒坛!”

郝个秋见他竟不讨价还价,心中虽有疑虑,毕竟有酒可以喝,也不去理睬,挺身一纵,接住酒坛,便要摘去坛封。

陆三川趁此对准他怀中酒坛,抬脚踹去。

郝个秋登时吃了一惊,赶忙提腿招架,一挡一踢,将陆三川的臭脚踢了开去。

陆三川早有准备,眼见一脚落空,第二脚马上接上,只是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种踢法,却依旧奈何不了郝个秋。

接连三回。

明明怀中有酒,却只能干抱着,而不能喝,郝个秋终于忍无可忍,怀抱酒坛,提身而起,一个三连技将陆三川打翻在地,而后迅速摘去坛封,大饮痛饮。

陆三川慢慢悠悠爬起,笑望着郝个秋开怀畅吟,一边掸去黏在衣裤的尘土,毫不心急。

到得午后,用餐时间。

陆三川双手端着一只木托盘,托盘之中盛着三只小蝶,三碗米饭,还有一只酒壶。

苏青虽是面带微笑,却是有些生气,“川哥哥,你又去讹诈酒馆老板了!”

郝个秋却觉扬眉吐气,很是畅快,似乎对那开在荒郊野岭的酒馆大有怨气,“讹得好!这种黑店,就应该多欺负打压!”

陆三川走来,将托盘放到苏青身前,而后在苏青身旁坐下,端起一碗米饭,递给苏青,“师父,那家小酒馆宰过你吗?”

郝个秋盯着那只酒壶,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只是我屡次去到酒馆讨酒喝,那老板不给我酒喝也就算了,居然还说要放狗咬我。这不是黑店是什么?”

陆三川只是笑笑,从托盘之中握住那只酒壶,放在离郝个秋最近之处。“师父,这是给你的。”而后才端起碗,与苏青说道,“我早上给了老板一锭银子,告诉他这是今日的饭钱。所以这饭菜啊,不是我抢来的。”

苏青便闭口不语,点头答应,闷声吃饭。

饭后过了有些时候,陆三川再次进到酒馆之中,抱着一只酒坛走回,扔给郝个秋,“师父,给你的!”

郝个秋此次却没有了喝酒的兴趣,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坛封上的鲜艳红纸,若有所思。

陆三川提起脚,对准酒坛,用力踢去。这一脚,与早晨又大有不同。

早晨,他踢向酒坛的三脚,皆是正面踹蹬,或高或低或左或右,而这一脚,却是自侧面鞭去。

郝个秋下意识地提起膝盖外扩,挡在他脚尖的行进途中,待到陆三川脚尖经过,才将膝盖外挡,正中陆三川脚踝,而后右脚轻跳,踢向陆三川小腹。

陆三川便也用那支撑脚跳起,截住郝个秋进攻。

两只腾在半空的脚缠斗三个回合,陆三川终究是被郝个秋一脚踹翻,摔在地上。

郝个秋将酒坛移至左侧,用左臂夹住酒坛,望着陆三川笑了一声,“小子,挺聪明啊,用这方法从我这里偷学腿法。”

陆三川眼见诡计被识破,也是笑了,拍了拍手,搓去黏在掌心的泥土,“师父,这怎么能算偷学呢?我师父也叫了,学费也交了,这顶多,算是因材施教嘛!子曾经曰过...”

郝个秋一下子被气笑,别过头去,“曰你个绿豆汤。”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五章 腿法

不过郝个秋仍是教了陆三川一套腿法,虽说不算精妙绝伦,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武功。毕竟陆三川对于腿法不甚了解,就算果真教他一套绝妙腿法,他也不一定悟得透。

当日,陆三川便将“仙人指路”学了个大概,虽说不能完全领悟其中法门,但使起来却是有模有样,若非腿法精湛之人,绝看不出其中缺漏。

郝个秋没有料到陆三川会有这般天赋,当陆三川依样使过一套“仙人指路”,他不由得愣了住,呆呆地望着陆三川。

他是在十岁左右学得的这套腿法,当时,他花了三天时间,才将“仙人指路”牢记心中,虽然一知半解,但路数却是分毫不差。

往后二十余年,他才渐渐领悟了这套腿法的其中奥妙。

而今日,眼前的粉嫩少年,却只花了数个时辰,便学会了,而且,看他施展武功,对于“仙人指路”的理解只怕已有了十之五六。

郝个秋大喝一声,“看腿!”蹬地而起,向陆三川踢去。他这一脚,便是要迫使陆三川使出“仙人指路”的第一招,“投石问路”。

陆三川没有让他失望,毫不犹豫地提腿,转守为攻。

郝个秋收膝拧胯,一截一格,然后鞭向陆三川。他这一脚没有尽全力,而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看陆三川能否察觉。

陆三川虽在江湖之中经历不少,但多是以剑秒杀,还没有经历过几次有来有回的势均力敌,自己一招“投石问路”被郝个秋挡下,又见郝个秋抬腿踢来,赶忙变招。

郝个秋在心中叹了口气,连出三腿,将陆三川踢翻在地,“三川啊,刚才我给你卖了个破绽,你没有看出来吗?”

陆三川赶忙站定,拱手抱拳,神情严肃,“回师父,我没有看出来。”

郝个秋也不与他多说什么,对准他脑袋,抬右腿鞭去。破绽这个东西,玄之又玄,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有些人习武不久,眼神尖锐头脑活络,一眼便可看出,有些人习武数十载,榆木脑袋莲藕四肢,就算你背对着他,他都会觉得其中杀机重重。

陆三川抬手护在耳旁架挡,生生挡下郝个秋一脚。

郝个秋并不满意,厉声喝道,“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破了我的招!”抬脚复踢。

陆三川领悟能颇为强大,挨过一脚以后,思绪飞转,当即发现了其中奥秘:师父右脚自地面而起,要踢到我的脑袋,其中路程遥远,且一脚在上,重心不稳。

他见郝个秋护住左肋要害,灵机一动,以右脚去勾郝个秋左脚,试图逼他失去平衡。

郝个秋又岂是等闲之辈,见他髋骨微动,便知晓他的下一步动作,提起的右腿迅速下按,左脚蹬地而起,拧动腰身,左腿鞭向陆三川脑袋。

此招出乎陆三川的意料,他的脚尖正要触及郝个秋脚踝,思绪飞转,心道:我这一脚顶多将师父绊倒,而师父这一脚,却可能将我实打实的击败。

他只能全神贯注于防守,但因经验不足,眼睁睁地望着郝个秋连使“仙人指路”,一脚一脚踢中自己身体。

陆三川接连退了几步,心中着实不甘,一咬牙,怒道,“再来!”

此次,他做先手,向前跨出两步,使出“仙人指路”第二招,“石落流云”,双脚齐飞,连使踢技。

郝个秋却是闲庭信步,左手提着裤子,仅用右手,恰当好处地挡下陆三川每一脚。

陆三川心中不甘,见第二招奈何不了郝个秋,便改使第三招,“力破万里”,刚猛一脚正踢向郝个秋胸膛。

陆三川虽然脚上功夫粗糙,但因为练习过“乾陵虚步”的关系,加之内力深湛,这一脚,郝个秋也不敢小觑,接连退出三步,而后伸出双手,似铁钳一般夹住陆三川右脚,顺时针用力一扳。陆三川的身体便跟着右脚翻转,面孔由朝上转到朝下,暴露了后背。

郝个秋松了手,右脚骤起,踢向陆三川胸膛。

陆三川面朝下趴在半空,见郝个秋提脚踢来,赶忙抬手架挡。

郝个秋这一脚,正踢在他掌心,将他踢起,胸口朝前暴露。

郝个秋收了右脚,左脚一转,以三分力道踢出一记“笑卧米勒”,再踢向陆三川胸口。陆三川身在半空,无处可以施力,只好再次抬手,硬生生挡住那一脚,然后飞出数尺之远。

郝个秋对于他的表现,不甚满意,庄严肃穆,背负双手,连连摇头,第一次有了师父的模样,“三川,我教你仙人指路,不是要你依样画葫芦地去踢。你要学会随机应变,看我哪里有破绽,再出招。倘若我果真是敌人,你这样鲁莽地冲过来乱踢一通,不出三招,你必然落败。”

陆三川呈半跪姿在地,盯着郝个秋,双眼已经迫出阵阵血丝。换做以往,他只会嘿嘿一笑,当作无事那般,摇摇手说一句“再来再来”,这一页便算翻过去了。

可今日不同。

让自己伤心了半年的老爹没有死。

这是好事。

可那个没有死的老爹却不肯认自己了,仅仅因为自己无能。

陆三川不能忍受。

他大叫了一声“再来!”愤然起身。

不过他没有失去理智,知晓自己今日练的是腿法,便向前连跨两步,腾身而起,使出“仙人指路”第八招,“乾坤一指”。

不过这并不仅仅是普通的“乾坤一指”,他虽是要打败郝个秋,但知晓郝个秋腿法了得,绝不可能被自己一技踢倒,所以在使“乾坤一指”之时,还藏了后招。

果不其然,郝个秋见他逼来,右脚脚尖轻轻碾地,呼之欲出。

陆三川当机立断,中止“乾坤一指”,右脚落地,而左脚奋起。是那招“银华遍地”,接连四腿,分别踢向郝个秋左肩、右肩、左腹、右腹。

郝个秋显然没有料到,吃了一惊,不过迅速做出反应,面带微笑,手脚并用拦下他这招“银华遍地”。

陆三川第四脚尚未出尽,左脚猛然下压,而右脚骤起,佯装欲竭尽全力使出“仙人指路”第九招,“金花收”,正对着郝个秋胸口踹去。

郝个秋愈加吃惊,左脚脚跟微微离地,欲提起架挡。

陆三川便在转瞬之间,收了右脚,而改作左脚,一记势猛的“金花收”,向郝个秋胸口轰去。

郝个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提腿,便只好双手握拳,于胸前交叉阻挡。陆三川一脚正中他手臂,他虽两脚未动,却生生滑出一尺之远。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六章 火

郝个秋并不觉得丢脸,反而很是欣慰,毕竟这个将自己逼退的人的武功,是自己亲手教授的。他只是龇牙咧嘴,甩了甩手臂,骂骂咧咧地道,“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死我啊?”

陆三川便放松了精神,小跑着迎上前去,“师父,对不起...”

郝个秋趁机一招“乾坤一指”,直逼陆三川胸口。

陆三川立时绷住身子,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伸出双手,向郝个秋右脚抓去。

郝个秋又怎会看不穿他想法?收右腿而左腿起,一蹬一踢,踢开他双手,而后仰卧半空,双脚前行,一招“银华遍地”,四下盛放。

陆三川连吃六脚,后摔在地。

苏青原本坐在一旁,见此情境,吓得立时站起,惊声尖叫道,“川哥哥!”

陆三川左手将身子撑起坐地,右手挥了一挥,表示自己无碍,而后按在胸口,大力揉 抚。双眼因用力紧闭,眼角竟挤出几道浅浅皱纹。片刻之后,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啊...师父,你下手可真狠啊!”

郝个秋摊手耸肩撅嘴,表示无辜,“要是我果真下了狠手,你早就不省人事了。小子,你聪明倒是聪明,不过临场之时,经验不足。往后几日,我便不教授你腿法了,多以实战。不过,你的学费还是要付的。”

陆三川睁开双眼,眼前短暂地出现几条黑色裂隙,很快消失不见。他苦笑了一声,从地上站起,轻拍双手,而后拱手行礼,大是恭敬,“是,师父!”

苏青这才松懈下来,痴痴地望着陆三川。她喜欢这样的日子,陪在陆三川身旁,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平淡而温馨。

黄昏,陆三川带着苏青,在附近寻了不少干枯的断枝干草,而后掏出火褶,意欲点起篝火,围火而坐,只是稍稍出现了火苗,郝个秋猛然冲来,一脚将那火苗踩灭。

二人俱是吓了一跳。

陆三川抬起头,却是见到郝个秋显有地露出凶相,眼神可杀人。

陆三川问道,“师父,怎么了?”

郝个秋缄默不语,整个人似石像那般,甚至连呼吸也停止了,过得片刻,才缓缓抬起右脚离去。他手里握着酒壶,高高举起,黄酒自那壶嘴流出,落入他嘴中。

陆三川与苏青对望了一眼。二人俱是心知肚明:如此反常,定有情况。

但陆三川不敢贸然上前询问,望着郝个秋走到一棵树旁倚树而坐,才走去郝个秋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

郝个秋不愿搭理他,扭头转向一旁。

他也自知没趣,便不再开口,只是静坐。

毕竟在心中憋了二十几年,郝个秋还是没能忍住,眼睛虽然依旧望着他处,内心已隐隐动摇,“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荒郊野岭中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端正坐姿,准备洗耳恭听。“不知道。”

郝个秋视线直直伸向远方,望眼欲穿。他却不敢抬头,似在畏惧什么,“我怕火。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火,所以我只敢住在无人之处。这荒野虽远离人烟,但有一家酒馆在,平日里,有客人饭饱走出酒馆之后,我可进到酒馆之中,吃客人剩下的饭菜,喝客人剩下的老酒,也算美事一件。”

陆三川知晓他正在悲伤的回忆之中,不敢开他玩笑。毕竟这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他只是静静等待郝个秋继续往下讲。

郝个秋眼前忽然一晃,见一条吐着火焰的巨龙直冲天际,遮天蔽日。他吓得闭上眼睛,转身抱住大树,颤抖不已,泣声呜呜。

陆三川竟也有些惊慌失措,倾身微微后仰,使自己远离郝个秋。但如此观望总归不是办法,他想安慰郝个秋几句,但不明原因,也就无从开口。

“师父...”

听到人声,郝个秋终于是舒了一口气。尽管满头大汗,他睁开疲惫的双眼,瞥了陆三川一眼,转身坐正。

他抓着自己膝盖,低头望着地面发呆,良久,才开口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陆三川轻声道,“没事。”而后盯着郝个秋侧脸,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郝个秋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一把脸,让自己更冷静一些,毕竟接下来要说出口的,是他永远不愿触及的伤疤,“我...我的家人...”

陆三川已然知晓他要说什么,多半是“我的家人死在火中”之类。但他不愿插嘴,不愿让自己的“小聪明”毁了这坦诚相见的时刻。

那段回忆对于郝个秋来说,的确是痛之又痛,以至于仅仅是想起,便已摧心剖肝,伤及灵魂。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

有些事,终归要去面对。已经二十余年没有见到令他胆战心惊的明火,而今复见,许是命运安排。

他再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有胆量睁开眼睛,却依旧不敢望向陆三川,怕陆三川的瞳孔之中,会映射出当年的大火。

他只敢看向无情的土地,“二十三年前,我五岁。那时,我生活在郝家冲。那是一个同宗山村,共有二十余户人家,而我是郝家冲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郝家冲...大火烧毁郝家冲后,还将橘子山烧得干干净净...”

陆三川大抵知晓,郝家冲是在橘子山下的一座山村。“是谁放的火,凶手找到了吗?”

郝个秋连连苦笑,最后终于耐受不住,抬手抚额,眼泪汪汪,“是我贪玩,误致火灾...”

陆三川不由得瞠目结舌,望着掩面而泣的郝个秋,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伤,太痛,太内疚,也难怪他半生身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但陆三川也知晓,仅仅是说出口,并不能改变什么,要想让郝个秋彻底走出阴影,便要使他鼓起勇气,直面恐惧。

他从怀中掏出火褶,轻轻一吹,那隐隐约约的火星闪了一下,燃起微火。

他将火褶伸到郝个秋面前,轻声道,“师父,你看。”

郝个秋放下手,见到燃着的火褶,脑中立时闪过一道雷电,而后大叫一声,抢过火褶,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将其踩灭。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七章 山外

苏青自始至终,坐在一旁,不曾上前一步观望,也不曾妄自开口。若仅有自己与陆三川二人,她倒会撒娇呢喃,而现下,有另一男子在旁,她只好远远观望,不敢跨越。

此为妇女之道。

尽管苏青十分不喜欢这妇女之道,甚至戏称此为“狗屁之道”,但她为了给陆三川一个面子,还是强忍住冲动,只是坐在原地,将脑袋埋于两膝之间,即使听见什么声响,也不随意抬头。

直到天黑,陆三川坐回苏青身旁,轻轻叫了一声“苏姑娘”。

苏青这才敢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陆三川。

陆三川自然明白她的想法,不过二人并未成亲,他也就不敢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只是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以作安抚,“师父他...年少时贪玩,误放火烧死了家人,因此,他现在极度怕火。”

他说话尽量小声,不吵到郝个秋而使苏青能够听得清楚。

苏青听毕,大是讶异,望着陆三川许久,才转头向郝个秋看去。郝个秋躺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背对二人方向,蜷缩着身子。

苏青知晓了真相,心中也不那么气愤,只是兀自叹了一口气,又望向陆三川。

陆三川轻声道,“我们也还是上树休息。地上虫蚁过多,难免上身噬咬。”

苏青点头,二人各自上树。

第二日起,郝个秋全不似之前那般活泼开朗,虽依旧在二人身旁,除却武学上的点拨,其余时候皆不开口,顾自一人抱着陆三川买给他的酒坛,坐在树枝上望着远方痛饮。

陆三川几次呼喊他的名字,他充耳不闻,更有时候,索性将酒坛随意一丢,躺下合眼歇息。

五日之后,郝个秋便彻底没了踪影。

陆三川与苏青在附近四周喊了一上午,寻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陆三川知晓郝个秋不愿意再见自己,也便不再勉强了,离开山野,徒步行往荆门,欲再寻张义。

他知晓自己的名声已臭,便不敢招摇地走在大道之中,而是专挑小巷穷街,七拐八弯,终于来到行幽谷外,却见行幽谷大门紧闭。檐下的两只大红灯笼也被摘了下来,摆在门前。

陆三川猛地心中一紧:难道黑风寨又来寻仇?便与苏青挺身一跃,进到围墙之内。

行幽谷空空如也,一如当初的千行门。

陆三川立时紧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与苏青对望片刻,一起抓紧长剑,静静悄悄地往内走去。他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同时也在心中祈祷,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胡乱猜疑。

不过,他们在枫叶阁、松叶阁等等各个房间搜了一遍,并未见到哪怕一具尸体,墙壁或是地面,也不见一点打斗痕迹。只是家具书画没了踪影,帷帘挂巾也已不见。偌大一座宅邸空空荡荡。

似乎是行幽谷弟子迁去了他处。

陆三川略一沉吟,便推测出结果,“武林大会分出了胜负,四门合并,行幽谷便搬走了。”

苏青表示赞同,“极有可能。四人之中,属戴恩德武功最高,我想,张谷主他们是去了信阳,那里是青云会所在。”

陆三川摇了摇头,“那倒未必。你还记得龚青吗?”

苏青立时想起在赤壁,龚青设计夺走了画剑,“倘若二人皆是手握寻常长剑,倒是戴恩德武功略胜一筹,但若第五铭有名 器在手,便可压戴恩德一头!”

陆三川这才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我们不妨去附近邻里问问。不过我们现下是江湖的罪人,不便随意露脸,只好去寻常人家敲门。”

二人便就近寻了一座民宅。

那座民宅没有围墙,只是用竹篱笆围出了一个院子,院子里养着鸡鸭,随处可见鸡鸭的粪便,还有未吃干净的饲料。

有一敦实的农妇坐在院子之中,收拾着下午才收割来的庄稼。

陆三川博览群书,通晓各种谦称尊称,却唯独与“农妇”,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思前想后,出口仍是一声“农妇”。

那农妇自然是听到的,却懒得与陆三川答话,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继续着手里的活。

陆三川面露窘迫,大是尴尬,只好转头向苏青求助。

苏青抿嘴笑了一声,张嘴就来,“大姐,向你打听点事。”

那农妇这才抬头,见苏青生得水灵灵的,愈加欢喜,笑着应了一声,“小妹啊,有事就说。”

苏青甜甜地道,“我想打听一下,那里的人是不是搬走了?”她抬手,指向行幽谷方向。

农妇顺着她所指,望了一眼,便即明白她讲的是行幽谷,“哦,你说那帮混江湖的啊?他们几天前走了,驮了一车又一车的东西。”

苏青望了陆三川一眼,又问道,“那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农妇道,“那我哪里知道啊,这帮混江湖的神秘兮兮的,好像提到了什么盟主。哎,这帮人啊,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非要搞什么江湖天下,打打杀杀,真是奇怪。”

苏青既知晓结果,不愿再留,但听农妇怨声载道,不敢打断,直到农妇讲完话,才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多谢大姐”,与陆三川一同离去。

陆三川边走边苦笑道;“青儿,还是你有办法。”

苏青嘿嘿一笑,为自己能够帮到陆三川而感到自豪,“你以往就是坐在书房里,读读圣贤书,念几句‘道可道,非常道’,自然是不会知晓民间之事,至于山村里的,那就更不了解了。世外之事啊,可远比书中来的丰富多了。”

陆三川微微一笑,既不恼怒,也不羞愧,心平气和地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苏青停下脚步,将陆三川面孔仔仔细细望了个遍,“接下来,我们去打扮打扮,然后去酒馆客栈打听消息!小二的消息是最灵的。”

陆三川点了点头,但他并不明白,为何要做打扮,“小二并非江湖人士,也应当不认识我们,为何要打扮?”

苏青笑道,“小二不认识我们,万一酒馆中有人认识我们呢?以防万一嘛!”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八章 徒生变故

苏青为陆三川买了一套深青罗布长褂,穿在陆三川身上,配以俊朗面孔,显得格格不入。为使陆三川看上去年老、丑陋一些,苏青用细柳条蘸了墨水,在陆三川面孔点了几点黑痣,又在陆三川眼角画了三条黑线。

她自己则是穿上了一身淡黄绨衣,头发扎成髻,用红绳绑住,看上去就像是个丫鬟。

陆三川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有趣,哧哧一笑。

苏青扳过他的面孔,看了又看,并不甚满意,最终擦去了他眼角的三条黑线。

二人这才往酒馆走去。

荆门酒馆自是不少,除去“河长东”,还有三四家大门庭的酒馆。

陆三川便挑了其中一家,阔步走入。决出盟主之后,浪迹四处的江湖客少了不少,多数跟着第五铭去了天门,余下来的,不是心高气傲不肯寄人篱下,就是老弱病残被视作累赘。

这家名为“清则容”的酒馆之中,只有寥寥几位客人。

掌柜的坐在柜台之后,手托下巴,懒懒地打着哈哈。

小二则强挤出笑容,迎上前来,“两位,里面请!”

陆三川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枚碎银,放入小二手中,在小二耳旁轻声道,“小二,我想打听点事。”

小二的假笑立时转真,忙将那碎银放入口袋之中,反手挡在嘴边,同样轻声地道,“客官,有问题尽管问!不是我吹牛,荆门的事啊,没有我不知道的!就算是荆门以外的,我也知道不少,您是想知道长生秘方,还是修仙之法?”

陆三川摆了摆手,“我只是想请问,行幽谷的张谷主去哪里了。”

小二面露失望,用担在肩上的白巾擦了擦手,“你说他们啊?几天前荆门举行了什么比武大会,一大帮人去参加,最后死了不少人。”

陆三川不禁有些吃惊,“死了?怎么死的?”

小二又来了兴致,睁大双眼,一脸的神秘莫测,“最开始的时候啊,是一对远古冤家,一个是血手如来单灯,另一个是鹤手刘病,这两人...”

陆三川颇为无奈,望了苏青一眼,打断小二,“小二,你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小二顿觉无趣,失落下来,低低地“哦”了一声,“后来获胜的是第五铭,那一大帮人想要去拍第五铭马匹,人挤人,踩死了不少人。”

陆三川心道:获胜的果真是第五铭。他拱手谢过小二,正要离去,忽听两桌以外的两个人一边饮酒一边谈天,“他娘的,陆本炽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然不被陆本炽承认为自己的孩子,但听外人如此旁若无人地诋毁陆本炽,陆三川仍是有些气愤,双眉一紧,转头望去,见那两人所坐的桌子上摆着两柄单刀,显然是江湖中人。

他要上去讨个说法,却听另一人道,“是啊,徐兄弟不过是仰慕陆大侠...啊呸!徐兄弟不过是尊敬那个姓陆的,所以才上前示好,想不到,竟被那个姓陆的一刀杀了!”

“真他娘的属狗的!周遭的人也真是一帮怂货,居然都眼睁睁地望着,没一个人敢上前帮助。那酒店的老板也是窝囊,自己店里死了人,竟不报官,反而闭眼祈祷。”

“是啊,所以我一刀杀了他,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便又笑了,举杯相碰。

陆三川听之,既是大惑又是大怒,再难忍愤怒,轻步上前,浅浅作揖,“敢问两位老哥,你们刚才说,陆大侠杀了那个姓徐的兄弟?”

那两人各自转头望来,神情古怪地将陆三川上下打量一番,“嗯,怎么了?”

陆三川问道,“事后两位却杀了酒店老板泄愤?”

其中一人已听出陆三川话中讥讽,面色一沉,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陆三川微微一笑,“既然你们的兄弟是为陆大侠所杀,你们杀酒店老板作甚?哦,我懂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而柿子,还得挑软的捏!”

另一人也即刻明白过来,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大喝道,“哪里来的犊子,敢这么跟爷爷说话!”

依旧坐着的那人眯起双眼,盯着陆三川看了不少时间,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陆本炽的儿子陆三川!哈哈,臭小子,你以为在脸上点几颗黑点,我就认不出你来了吗!”

站着的那人一脸疑惑地盯着陆三川望了一会,也跟着哈哈大笑,而后迅速抄起刀,对着陆三川脑袋劈落。

陆三川提起剑,格下单刀,剑不出鞘,直向那人喉咙刺去,在那人喉咙一寸之前停住,冷冷地道,“我杀你,如同眨眼那般简单!”

那两人便属于“老弱病残”之一,眼见陆三川武功此等高明,再不敢嚣张,赶忙丢掉单刀,举手投降。

陆三川只是哼了一声,与苏青一同走出酒馆。

苏青站在他身旁,望着怅然若失的陆三川,轻声道,“川哥哥,接下来我们去哪?”

陆三川心下早已有了计划,“青儿,第五铭的老巢在哪?”

苏青不禁觉得逗趣,捂嘴偷笑,“在天门。你说那是老巢,要去端了它吗?”

陆三川苦笑一声,望向苏青,“我已是罪人,若是再将朝天门端了,岂不是要遗臭万年?我们先去天门探探情状,而后去一趟江洲。”说到这里,陆三川立时变得横眉冷目,“我爹一定在那!”

苏青虽只见过陆本炽一面,但却牢牢记得这个痴情的男人,“嗯,因为你娘葬在那里。”

只是片刻,陆三川松懈下来,叹了口气,“不知道栾大哥他们现下如何?”

荆门某处的破庙之外,栾为打了两个喷嚏,然后拱了拱鼻子,两手各抓着一只祝寿用的馒头,走入破庙之中。

栾不为躺在地上,面色无光。他的衣衫残破不堪,胸口破了一道口子,边缘被染得血红。

栾为咬着牙,在栾不为身旁坐下,为他递去一只馒头,“邻近村子之中有老人大寿,我偷了两只馒头回来,不为,吃一点吧。”

栾不为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看着沾满蜘蛛网的屋顶,“哥...门主他...是真的想杀我们吗?”

栾为将其中一只馒头放在栾不为身旁,拿起另一只咬了一口,嘿嘿一笑。他右脸多了一道才愈合的三寸长的伤疤,自眉角至嘴角,跟着他的咀嚼而微微蠕动,“嘿嘿,说不定呢!不过你也别太气馁了,少主会查明真相的。”

第二卷 踏流 第五十九章 误入

天门本是一座小城,与荆门比起来,相差甚远,无论是建筑还是人口,皆不在一个水平上。四门联合之后,天门人数激增,城内做生意的,俱是乐开了花,这帮混江湖的,出手很是阔绰,十个铜板的货物,却能收到一两甚至五两的银子。

但江湖客也时常令天门的生意人头痛。尤其是经营酒馆的老板。

虽然四门合并不过短短数日,天门已经发生了近十起江湖客酒醉闹事的事故。

第五铭面上挂不住,抽剑便要将那闹事者的脑袋砍下,以儆效尤。戴恩德、张义与秦易赶忙阻止,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丁点作用,龚青却是一句话便将第五铭劝了下来。

“门主,过犹不及。对于闹事者,惩罚是必要的,但若祸及性命,却是大大不妥,虽然能够给百姓一个交待,却可能使朝天门人心涣散。我觉得,让他们受点见血的皮肉之苦就可以了,这样既能警示门下之人,又能让天门百姓放心。”

陆三川与苏青才走进城门,便深深觉得这座小城与以往有所不同。

来往的行人俱是衣着华丽,腰悬玉佩,趾高气昂。他们面色红润,体态丰腴,显然生活有滋有味。

尽管如此,还是能从他们行为、神情之上看出些许端倪。

那背负双手、闲庭信步,仰着头,两只鼻孔几乎朝天之人,此前大约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人民,如今暴富,便要看轻天下。

那人满脸笑容、脖子前伸,见有人路过便刻意露出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此人之前大约是受人轻视的淳朴乡民,如今得以暴富,虽依旧憨厚老实,却希望身边的人知道,自己已今非昔比。

另有一人郎朗阔步,见人便大声呵斥,说一句“老子有的是钱”,在此之前,他大约是路边摆摊的小贩。他被欺凌压迫得最狠,如今腰包鼓了,便要将前半生受过的欺辱,一股脑宣泄出来。

陆三川叹了口气,连连摇头,“金银酒色迷人眼,一夜暴富露人心。青儿,我们走吧,尽量不要去招惹他们。”

苏青应了一声,正要迈步,余光瞥见不起眼的角落中,埋伏着几个人影。那人影也是阅历丰富,见她稍稍撇头,身子僵了片刻,即知晓自己已经暴露,赶忙收起身子,掩入屋体之中。

苏青嘴唇微动,小声说道,“川哥哥,有埋伏。”

陆三川同样小声地应道,“我也看到了。”

苏青道,“那我们怎么办,是走是留?”

陆三川道,“既然来了,便且打探打探。我们不走正道,绕道而行。”

二人就近拐入一只小胡同中。

而小胡同中,也似乎埋伏了不少人。但既已入,无处可去,陆三川牵着苏青的手,脚下逐渐加速,想要摆脱跟踪。他毕竟对天门不甚熟悉,七拐八弯胡冲乱撞,最终拐入了一个死胡同。

陆三川心中一惊,要回头撤离,而那些埋伏的人便不再藏身,陆续拦在陆三川与苏青身前。

陆三川粗略一数,拦在前头的人,竟有二十之多。

为首的正是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史乘龙。

史乘龙皮笑肉不笑,站在众人之前,肩上扛着一柄厚重的宽刃巨剑,长有五尺。“陆三川,我们可真是有缘啊,猜一猜这次,你能否成功逃脱?”言毕,将肩上的宽刃巨剑,重重杵在地上,本就如泥一般的腐朽地砖,顿时四裂。“门主知晓你剑速奇快,特地为我打造了这柄宽刃剑。”他眼中凶光乍现。

“我身后的诸位前辈,也是为了你精心挑选的。你如今已无画剑,几如无齿之虎,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陆三川话不多说,抽剑即上,剑速依旧迅疾。

史乘龙立时提起宽刃巨剑,横于身前。那剑刃宽有两尺,如此一横,便将他的整个身躯护在剑后。

陆三川一剑刺去,正中宽刃剑身,而手中的长剑大大弯曲,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他赶忙收剑。

史乘龙见之,哈哈大笑,“你没有了画剑,便是彻彻底底的...”他话还未说完,陆三川脚尖一转,一脚鞭在他左腿腘窝,他左腿登时失力,半跪在地。而后陆三川一招“穿云凌日”,自下而上正踢在他下巴。

史乘龙身重,陆三川这一脚并不能将他向上踢飞,但这一脚踢在他下巴,也叫他痛苦难当。

他右手无力,宽刃巨剑便脱手而落。

陆三川随后一招贯以全力的“乾坤一指”,正踢在史乘龙胸口,饶是史乘龙体型巨大,还是向后滚了两圈。

陆三川冷冷一哼,“就算我是无牙之虎,但我的爪子,还利着呢!”

史乘龙只觉胸骨要断裂那般,仍是憋住一口气,翻身而起,面上杀气愈加凌厉。他盯着陆三川,将手一挥,“上!”身后二十余人,一起向陆三川与苏青攻去。

陆三川守在苏青之前,不让这帮人更近一步。

他虽不愿杀生,但眼下,自己与朝天门,两者只能存一。他便使出看家本领,“竹影九刽”,九刽化一,剑花盛放,剑影闪烁,叫人眼花缭乱。

这九剑一出,威力无比,眨眼之间便有三人倒下。

然正如史乘龙所说,这二十人是为他所准备的。他们武功平平,进攻招式有限,御守却是滴水不漏,他这九剑出,那二十人立时提剑阻挡。

倘若他手中有名 器画剑,这九剑出,威力倍增,倒可将他们一剑斩杀,而此时他手中的,不过是一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铁剑。

陆三川手中长剑掠过二十柄剑,一无所获。

至于倒下的那三人,是因为他们互相挨得太近,被同伴误伤致死。

但在史乘龙看来,只要能擒了或杀了陆三川,死几个人又何妨?“哈哈哈,陆三川,看你还往哪里逃!”

陆三川冷笑一声,后撤一步,横剑于身前,面目雉冷,“面对杂鱼,我又何须逃跑?”

身后却忽然传来几声喝叫。

陆三川转头望去,见又有数人赶来支援。而两面的屋顶之上,亦多出不少人。

自己已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史乘龙冷笑了一声,“杂鱼也能咬死你。”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章 难料难料

虽然对方人数众多,且第一次出剑毫无收获,陆三川心下丝毫不慌。只是架开左手,将苏青护在身后,“青儿,你找机会先走!只要你一走,我便可施展乾陵虚步逃脱!”

苏青不是瞎子,自然看得清当下情状。站在地上的,加上踩在屋顶上的,约莫三十来人。虽说陆三川曾以一人之力屠杀临江门近百人,但当时陆三川有画剑在手,加之满腔怒火化作力量,这才造成了这桩惊天惨案。

而眼下,陆三川手中仅有一柄铁剑,且士气平平,如何能够应付这三十人的围剿?

此地狭窄,行动不便,三十剑同时而出,没准就乱剑将陆三川捅死了。

苏青也拔出剑来,后背贴上陆三川的后背,厉声喝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

史乘龙笑容阴冷,盯着二人,慢悠悠地向前走去捡起宽刃巨剑,重新扛上肩膀,“好一出情深意长。放心吧,你们在地下,一定可以做一对恩爱的鬼夫妻。给我杀!”

众人一应而起,在狭窄的胡同内,挥动三十把刀剑。

陆三川迎着二十三人,手中铁剑疾出,转瞬之间“砰砰砰”响过二十余声,非但没能伤敌一毫,手里的剑却断了。

他擅长在空阔地带,以迅雷剑速与凌厉剑锋配以来无影去无踪的步法伤敌,而在这狭小胡同之内,便如大虎掉进了鱼缸,实难施展身手。

陆三川手里的剑虽然断了,但他身前的二十三人,个个手里握着完好的长剑,再次向着他刺来。

断剑短,一剑出,所能抵御的空间实在有限,便有数柄长剑漏过断剑剑身,刺中陆三川身体,顿时鲜血四溅。

陆三川身后的苏青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武功本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上一些江湖上的无名小辈,自然能够以一敌五甚至敌十。而眼下,朝天门派出来的俱是“百士”中上游水准的武士。

三招过后,苏青双臂已是血痕累累。

史乘龙因剑身过宽,怕伤及无辜,便没有参与进来,只是站在众人之后,见状仰天狂笑,“哈哈哈,陆三川,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吹得朝天门三十余人七零八落,待风止,陆三川与苏青已不见了踪影。

“干他娘的!”史乘龙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将手中宽刃巨剑狠狠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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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短平岗,黑风寨。

陈止章望着躺在床上,鹤发童颜、双眼红肿的夏倾城,微微叹了口气。

夏倾城疯疯癫癫地跳下剑山之时,仍是个长发及腰明眸皓齿的楚楚美人,在奔向福建的途中,因过于心痛,青丝逐渐苍白,一双明眸也因为流泪过多而失去光明。

陈止章原本闭关练剑,“独行九道”练至第七道,正要破境,隐隐约约听见夏倾城的哭喊声,便立时收剑,破关而出,绕短平岗奔行数个时辰,终于在山脚发现了早已昏厥的夏倾城。他的心似被人用碎瓷狠狠剐了一刀,痛得难以呼吸,连双眼也是短暂失明,过得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夏倾城,回到黑风寨中。

尚在山寨以内的“风魔”楼长讴,“尘魔”余化陈,“泪魔”易冬听说陈止章出关,赶忙停下手里大活小活,去到后山入口等候,等了许久,却不见陈止章出来。他们拦了一个匆匆赶路的婢女,一问才知道,陈止章带了一个白发女子回来,此时正在卧房之中。

三人便又赶到卧房,正待敲门,陈止章恰好开门出屋。

陈止章淡淡瞥了三人一眼,唤来一个手脚勤快头脑灵活的女仆,与她吩咐道,“你守在屋内,若是夏姑娘醒了,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女仆自始至终不敢抬头,行过礼,便悄声推门入屋。她走到外堂桌旁坐下,心中好奇难忍,终于还是站起,蹑手蹑脚走向内堂,见到夏倾城后,在心中嘀咕道:什么夏姑娘,分明是夏婆婆嘛!

陈止章心中烦闷,背负双手,缓步走下石阶,踏入中庭,望向那正自盛放的紫薇花,自言自语道:“夏姑娘最喜欢这在盛夏绽放的紫薇花。”而后他缓缓转动脖颈,绕了一圈,将身周四处打量了个遍,“所以我在黑风寨栽满紫薇花。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能陪她慢慢欣赏。”

三魔各自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脚步。楼长讴作为四魔之首,拱手作揖,问道,“寨主,您可已经练成独行九道?”

陈止章闻声叹息,摇了摇头,“练到第七道时,我似乎听见了夏姑娘的喊声,便破关而出了。如此一来,我又要从第一道练起。”

楼长讴跟随陈止章的时间最长,对于陈止章的过往,自然要比其余二人了解的多,“夏姑娘可是那剑痴的爱女?她怎会千里迢迢赶来福建。难不成终于被寨主的痴心所感动,特地赶来相见。”

陈止章听出这是楼长讴阿谀奉承之言,但心下还是一阵舒畅,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倘若果真如此,再好不过。只怕是...”

楼长讴立时猜出他的想法:只怕夏姑娘此次前来福建,与林中立大有干系。但既然陈止章没有出口,他也就不敢妄自揣测,将话题一转,“寨主,青玉案私自前往中原已半月有余,要不要我去一趟中原,将她带回来?”

陈止章忽得一声苦笑,好似气恼孩子过于调皮的长辈,“青玉案这孩子,也真是调皮...长讴,倘若你再遇上贺安,敌得过他么?”

楼长讴想起那日,心中着实不甘。那日比武,他本已胜券在握,哪里知道贺安竟使出一招同归于尽的武功。他与贺安原本约好是为切磋,若是果真闹出性命来,那可实在不好。况且南北两派虽然明面上相互尊敬,暗地里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神情严肃,原本就是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此时更是叫人敬畏,“寨主!倘若楼某再遇上贺安,定然五十招内将他拿下!”

陈止章笑着摆了摆手,“我没有让你去中原的意思。只是青玉案长相可人,言语轻薄,我怕会出什么乱子。”

四魔之名,连起来便是“风尘血泪”,风尘为男,血泪为女。此也正暗示陈止章的心境。

“泪魔”易冬用手背遮住嘴巴,“咯咯”娇笑了两声,“以青姐姐的性子,此时指不定正与哪位俏哥哥行云雨之事呢!”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一章 易懂

陈止章忽得笑了一声,转而面向易冬,带着些许责怪,“冬儿,这样说你青姐姐可不好。你青姐姐虽然言语轻薄,看似风 骚,实际上是个守身如玉的好姑娘。”

四魔之中,除楼长讴已过不惑之年,余化陈不过三十来岁,最小的易冬,正值二八青春。她口中的“青姐姐”,实际上比她大了不过五岁。

易冬娇声一哼,双手抱胸,别过头去,“陈爹爹偏向青姐姐!”

陈止章心下轻松不少,望着自己在雨天捡来的易冬,伸手要去捏她稚嫩脸庞,余光却瞥见一抹鲜艳。

他转头望去,正是夏倾城所喜爱的紫薇花。

陈止章的手停在半空,愣愣地望着紫薇花,又想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夏倾城,微微转好的心思再次一沉。他闭上嘴,轻轻一叹,背过身,向卧房走去,步伐沉重,“你们先去忙吧,若是无事,今日便不要来打扰了。”

易冬与陈止章虽向来以父女的身份相处,但见陈止章失神落寞,也不敢贸然上去嬉闹,只是抬头望向楼长讴,轻声道,“楼叔叔,陈爹爹怎么了?”

楼长讴低声道,“卧房里的夏姑娘,是你陈爹爹牵挂了几十年的女人。如今夏姑娘重伤卧床,你陈爹爹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哦?”易冬无法理解,歪着头,望着陈止章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她很小的时候便被陈止章捡来,养在山寨之中。陈止章视她为骨肉。少时,她没有少折腾陈止章,常常骑坐在陈止章肩上,顺道尿个裤子。或者在吃饭时,打个重重的喷嚏,嘴里的饭喷了陈止章一脸。

称霸南疆的陈止章并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唤来仆人。

日子一长,山寨上下便知晓了陈止章对于这个弃婴的心思,因此,没有人敢欺负易冬。

除了青玉案。

青玉案与易冬,是山寨之中除去女仆外仅有的两个女子,按理说来,当相依为命。青玉案却时常捉弄易冬,或是在她睡觉时,端一盆水泼在她脸上,亦或是在她打喷嚏时,伸手捂住她的嘴。

易冬也想过要欺负青玉案,但青玉案比易冬大了五岁,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小小心思,她几百次想要报仇,却几百次没有成功。

山寨之中,除去寨主陈止章,便数四魔最为高高在上。故没有人敢欺负易冬,若是有人接近她,也是时时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易冬对于此类人,自然看不上眼。如今她已一十又六,出落得亭亭玉立,却仍然不知情为何物。故她并不能理解陈止章为何心事重重。

楼长讴望向歪着头的易冬,不免心下一阵舒畅。美好的事物总是能令人身心愉悦。他问道:“冬儿,你可知寨主为何要将你取名为易冬?”

易冬转过头,望向楼长讴,一双明眸扑闪扑闪的,“不知道。为什么?”

楼长讴笑了一声,却没有开口,只是在心中说道:易冬,易懂。寨主将你取名为易冬,是寄情于你,希望自己易懂啊!对于人生易懂,对于感情易懂。可寨主终究没有做到。

易冬见他只笑不答,不甚乐意,伸手抓住他肩膀,连连摇拽,“楼叔叔,你说,你快说嘛!”

陈止章推门入屋,原本坐在外堂桌旁,手托下巴懒懒打着哈哈的女仆,立时惊得站起,向陈止章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寨主!”

陈止章摆了摆手,意示她退下,她便赶忙低下头,步子碎而快,匆匆带上门出屋。

虽然已有许久不见,只是知道夏倾城在屋内,陈止章的心便扑通扑通撞个不停,宛如情窦初开的懵懂少男。

他屏住呼吸,单手抓起一条圆凳,轻声放在床边,而后坐了上去。

这是他第二次忘记身周一切,眼中只有夏倾城。

第一次,是在他上到剑山之后。

那时,年少轻狂的陈止章听说有个叫林中立的人被剑痴收为了弟子,心下甚是不服,千里迢迢赶去中原,甚至来不及多想,纵身跃上剑道,在踏上第八十九根剑道的时候,他便已经体力不支,晃晃欲坠,仅凭着心中的那一份不甘,终于踏上剑山山顶。

他穿过树林,见到一座茅屋,便走上前,正要敲门,却忽然闻见娇笑之声。

那笑声并不抚媚,甚至有些粗犷,却令陈止章如痴如醉。

他便收回手,绕过木屋,见三人在屋后的一片空地之上。一名银发蓬乱的老者手握木剑,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另有一女子站在一旁,捂嘴窃笑。

那笑声,显然是这女子发出来的。

虽然陈止章与夏倾城相距数丈,其身周还有两名男子与数不尽的树木。但在陈止章眼中,此时天地之间,仅剩他与夏倾城二人,夏倾城捂嘴窃笑,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

他这般痴痴地看着,却惹恼了视夏倾城为掌上明珠的剑痴。

剑痴双目一凌,挺剑而上,剑尖在离他喉咙一尺之外停住,厉喝道,“来者何人!”

那时,陈止章已是剑法了得,不似林中立只有脚下之功。尽管如此,他仍是拱手抱拳,毕恭毕敬地答道,“在下陈止章,特来拜访剑痴前辈,希望剑痴前辈能够收在下为徒。”

剑痴哪里肯收,只怕他是个心思不轨之人,自己受伤送命倒也无妨,若是宝贝女儿受点疼痛苦楚,哪里能行?他将头一撇,毫不留情,“不收!滚!”

陈止章当时满脑子皆是夏倾城,对于其他事物或话语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待走到悬崖边上,才想清楚剑痴的话。

但既然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哪里能够回头?他苦笑了一声,顾自跃下山崖。

动心只需一瞬,忘情却要一生。

陈止章坐在床边,离夏倾城不过数尺距离。尽管夏倾城白了头发,沧桑了面孔,在他看来,夏倾城依旧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他想伸手去抚摸夏倾城的面孔,又担忧如此冒昧之举会引夏倾城厌恶。

尽管夏倾城昏迷不醒,他依是不愿。

他便只是痴痴地望着。

这一欣赏,便是整整一日。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二章 大道

一直到翌日清晨,易冬在屋外敲门,陈止章才终于回过神来。尽管整晚没睡,他丝毫不觉得困乏,反而精神抖擞。

兴许在外人看来,陈止章过于疯狂,为了仅仅见过一面的女子而痴痴地等待了二十余年。但感情的事,哪有人能十拿九稳地说自己一清二楚?

有一种缘分叫做命中注定。

如不经意一瞥而深深爱上柳含烟的陆本炽。

陈止章亦是如此。

他深情脉脉地望了夏倾城一眼,用小到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倾城,我去去就来。”

开门而出,易冬正在门外,望见满面油光的陈止章,颇为心疼,“陈爹爹,你一晚上没有睡觉?”

“嗯。”陈止章吐纳如丝,点了点头,“有事吗?”

易冬叹了口气,“楼叔叔昨日猜测,你晚上肯定不会睡觉。果然如此。”

陈止章微微一笑,倒不气恼,“长讴果真乃我腹中之虫。”

易冬道,“陈爹爹,我给你煮了碗粥,正叫下人热着,你要不要现在去吃了?”

陈止章见易冬如此乖巧,很是满足,笑着摸了摸易冬的脑袋,“冬儿真乖,爹爹...”

忽有一人匆匆而来,在陈止章三步之外半跪而下,神色惶惶,“寨主,有人前来寻衅!”

黑风寨在南疆一带,名声甚广,实力冠绝南疆,谁人这么大胆,敢来黑风寨闹事?

陈止章双眉一紧,空手而去,“走,带我去看看!”

山下寨门大开,有一簇约莫二十来人,各个手握刀剑。两旁的地上躺着八名黑风寨的弟兄,或抱头或捂脸,痛苦呻吟。

陈止章领着黑风寨四魔与一众弟兄,气势汹汹而来。

他见自己的人躺在地上,大是恼怒,将手一挥,声色厉疾,“先将弟兄们抬下去治疗!”

那一簇人为首的是个梳着大背头的高大男子,身穿虎皮背心,手臂粗壮有力,两手各自握着两柄短刀。他抬起右脚,踩上躺在他身旁一人的胸膛,似笑非笑,“陈寨主,别来无恙啊!”

陈止章冷冷笑了一声,“原来是福州碗子山囚龙寨的纪寨主。怎么,不去守你的官道,跑来我黑风寨作甚?”

纪薄皮笑肉不笑,倾身向前,将手肘搁在右膝上,碾搓脚下之人,就像碾搓一根擀面杖。

陈止章勃然大怒,气出丹田,当即一声大喝,“松开!”

纪薄不禁吓了一跳,瞳孔大扩,双肩猛然一抖,下意识地收回脚。

便有黑风寨的弟兄上来,两人扛一个,将八名伤员扛回山寨。

纪薄受了一惊,心跳猛烈,大喘粗气,不敢再任意妄为,只是眼睁睁地望着黑风寨二十四人缓缓走远。

夏倾城仍旧未醒,陈止章无心与纪薄纠缠,丢下一句冰冷的“送客”,便转身欲走。

纪薄眼见自己将白跑一趟,大是不甘,赶忙喝道,“且慢!”

陈止章只是稍稍撇过头,又自转回。对于这种三流之人,他自然提不起兴趣。

纪薄又道,“剑痴的女儿夏倾城可是在你黑风寨中?”

提及夏倾城,那就要另当别论。陈止章转过身,冷冷地望着那一簇人,轻启喉咙,如万人之上的帝皇,“怎么?”

纪薄长吐一口气,双眼再次盛放光芒。他相信陈止章会赞同自己的想法。“陈寨主,我们何不拷问夏倾城,逼她交出剑痴所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籍?只要我们习成剑痴的武功,便可直上中原,大肆屠杀那些个自以为事的夷人!”

陈止章当是什么要事,听他如此言语,如同疯子那般。“我没兴趣掺和南北之事。若是纪寨主有兴趣,自去便可。”

他转过身,又将离去。

纪薄急了,仰着脑袋,大叫道,“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中原夷人踩在脚下吗?”

陈止章淡淡地道,“甘心。”

...

纪薄全然没有料到,陈止章竟是这般风轻云淡。甘心?如此沉重的两个字,他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

纪薄勃然大怒,你陈止章武功超群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缩头乌龟!

他大喝一声,“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纵身一跃,踏过两块厚重石阶,举起右手之中的短刀便往陈止章脑袋劈落。

陈止章身旁的三魔冷眼观之,不为所动。他们知晓以纪薄如此低微的武功,根本伤不了陈止章。

待短刀离陈止章脑袋尚有五尺距离,陈止章猛然转身,提起两指,夹住那柄锋利短刀。

纪薄大大吃了一惊。他知晓陈止章武功盖世,却没有料到,陈止章竟能以两指夹住自己迅猛劈下的短刀。

他咬着牙,用力想要收回短刀,陈止章的两根手指便如同铁钳那般,纹丝不动。

“想要吗?给你!”

陈止章暗自运劲,甚至不改面色,便听“砰”的一声脆响,两根手指生生折下了短刀刀尖。

纪薄愈加吃惊。要知道这短刀乃是以精铁捶打千次锻造而成,刚硬异常,若是力大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可将刀微微折弯,但若是想要将刀尖生生折下,不仅要超凡之力量,还要绝世之内力。而陈止章看似信手而为,却做到了常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做成的事。

纪薄赶忙挺身后跃,落回一簇人之前,握着断刀指向陈止章,虽然底气不足,仍是喝道,“陈止章,你空有一身武功,竟置大道于不顾!”

陈止章冷冷一笑,望着纪薄,深觉好笑,“大道便是逼人交出秘笈,学成之后好去杀人?你从哪里学来的大道,《不道德经》吗?”

纪薄气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若不是武功不及陈止章,他非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不明是非的蠢人不可。“难道你不想找回一点面子吗!”

陈止章手腕一抖,手里的刀尖便往纪薄射去,正射在纪薄右肩。

纪薄惨叫了一声,连连后撤。囚龙寨的弟兄们持刀荷剑,将纪薄护在正中,但也是两腿发软。

陈止章终叹了口气,心道:这也是个可怜人。“这世上,比面子重要的可多着呢。你伤我弟兄在先,只是我今日心情不好,懒得与你计较,但你若是再不走,这二十条命,我可就真的收下了。”

纪薄心神猛地一晃,徒然生出一股寒意。他陈止章虽然看似儒雅,但若果真动起手来,可是决计不会含糊的。他只好死死地盯着陈止章,一边在囚龙寨弟兄们的掩护下撤出黑风寨。

陈止章挥了挥手,“野猫儿,你带几个弟兄把门修一下,我就先回去了。”

“野猫儿”孙不胜领命,挑了几个强壮的弟兄,往寨门走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三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陈止章离卧房尚有数十丈距离,双耳一动,闻见夏倾城说话之声,心下大喜:倾城醒了!便赶忙施起轻功,眨眼之间来到卧房之外。

门后传来叮咚乒乓、杂乱无章的声响。

他赶忙抢进屋中,见四名女仆站于外堂,俱是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虽然脚尖朝向内堂,面孔与肩膀却是撇向一旁,尽力躲闪。

陈止章朝她们摆了摆手,她们便迫不及待地匆匆出屋而去。

而内堂,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依旧不绝于耳。

他绕过惟帘,走去内堂,内堂地上已是一片狼藉,碎瓷断木遍地。夏倾城虽是重伤未愈,如同疯魔一般,拼命摔砸一切能够触碰到的东西。

此时,夏倾城正在桌旁,双手自下担住木桌,欲要将这重达五十余斤的橡木圆桌掀翻。

陈止章担忧她薄弱的身子骨吃不消这劲力,赶忙叫道,“夏姑娘,小心,这桌子可重的很!”

夏倾城闻见男声,登时松了劲,双肩顿垮。她的双眼已经哭瞎,自然看不见陈止章,“谁在说话?云上行!是你吗?”

虽然夏倾城看不见,陈止章仍是拱起双手作揖,以示恭敬,“夏姑娘,在下并非云上行。”

夏倾城便又慌了神,脖颈似莲藕,每一动都十分僵硬,“那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陈止章道,“在下陈止章,此地乃是黑风寨。”

他希望夏倾城听见“陈止章”三个字,能够想起二十年前在剑山上所遇见的那个目光炽烈的男子。

夏倾城却道,“黑风寨?黑风寨是哪里?”她终年住在剑山之上,不怎么下过剑山,对于江湖之事,自然不甚了解,况且黑风寨离剑山何止千里。

虽有七人上过剑山山顶。

但林中立与云上行上山之时,黑风寨并无什么名气,他们在山上与剑痴父女处了数载,并未提及。到得陈止章下山之后,黑风寨才渐渐有了些许名气。往后几年,贺安与陆本炽陆续上得山顶。贺安是为比武而来,自然不会多言,至于陆本炽,纯粹是想要试试自己轻功如何,上得山顶,暂歇片刻便下去了。

往后的陆三川与江城子更不必说,与夏倾城交谈不过几句,夏倾城便哭嚷嚷地跑了出去。

陈止章一声苦笑,心道:可真羡慕那个叫云上行的,能被你记在心中。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将尖端捏在手中,向夏倾城走去。

“夏姑娘,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摸过之后,或许会想起我。”

陈止章知晓夏倾城此时心烦意乱,便刻意压下声音,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能显得友善。夏倾城双目失明,他怕将整一枚拈花针递去,会弄伤夏倾城。

但一想到自己将要捉住夏倾城白皙纤细的手腕,陈止章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心跳莫名加速,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吸一口气。

待走至夏倾城身旁,他伸出的左手已是微微颤抖,仍是轻轻捏住夏倾城手腕,而后将拈花针往夏倾城指间送去,细声道,“夏姑娘,收拢拇指与食指,搓上一搓。”

夏倾城此时脑中已是一团浆糊,顾不得什么妇女之道,被陌生男人抓住手腕便抓住了,二指一捏,捏到一根细小冰凉的物体,而后搓了一搓,恍然大悟,“这是拈花针?”

陈止章笑道,“正是。当年我上得剑山之后,见剑痴前辈正教授林中立...”

提及林中立,夏倾城才稍稍安抚下的心再次崩溃,倒在陈止章怀中嚎啕大哭,“林中立...林中立那个老东西死了...”

“什么?”陈止章也是浑身一颤,“林大哥武功盖世,当今天下无人可敌,怎么会死了?”

只因夏倾城在他身旁,他才称林中立一声“林大哥”,以此来拉近与夏倾城的关系。若是仅他一人,定然直呼姓名。

夏倾城对此却并不在意,只是顾自宣泄,哭过一会,猛地抬起头,双手摸索着抓住陈止章肩膀,甚是急迫,“喂,你知不知道林中立的所在?”

“这...”陈止章颇为为难,“知道倒是知道,只是黑风寨与清风寨素不来往...”

夏倾城只听得前半句话,便立刻抓住陈止章衣领,使劲摇晃,“带我去,带我去!”

陈止章自然无法拒绝,本想要唤来女仆为夏倾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吃些补品动身不迟。夏倾城独自一人在剑山时便时时惦念林中立,而今得知噩耗,更是满脑子皆是林中立的欢声笑语,哪里还能等得了?

陈止章只得吩咐黑风寨的弟兄下山准备马车,而后背了夏倾城,下山走去。

下山之路,陈止章已经走过不下百回,如今再走,别有一番风味。他滔滔不绝地为夏倾城讲述着周遭美景,以及黑风寨的过往。即使夏倾城一言不答闷声不响,他也是讲得津津有味。直到坐上马车,他的嘴巴依旧没有停止。

夏倾城终于有些不耐烦,“讲够了没?”

陈止章大是尴尬,只得闭嘴。

堂堂黑风寨寨主,足以令整个天下颤抖的武林高手,竟被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呛得不敢出声。

.

陈止章原本以为,清风观虽然遗世独立,但若是想要进入,不免要费一些口水,待走到山门附近才发现,山门大开。

他不禁有些疑惑,迈过门槛,三两步向上跑去,直到正殿之内。

正殿之内,白骨累累,显然死了有些时候。

陈止章不由得哑然。

夏倾城伏在他背上,亦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忙道,“怎么了?”

陈止章道,“这座大殿内的地上,有十几具完好的尸骨。”

“尸骨?”夏倾城如遭五雷轰顶,赶忙下了地,四肢着地,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只头盖骨。

她再受重创,嚎哭出声,“啊...林中立...”

陈止章又是心痛又是心酸,蹲下身,扶住夏倾城肩膀,轻声说道,“夏姑娘,不一定是林大哥。”

夏倾城这才好受了一些,右手挥了一挥,“快!你再去看看他处,有无什么异样!”

陈止章放心不下夏倾城,磨磨蹭蹭不愿离去,“我走了,那夏姑娘你...”

夏倾城一声怒吼,“快去!”

他这才收了手,一步三回头,走出正殿,而后如同疾风那般,将清风观四处寻了一遍。

清风观各个屋子之中,家具俱全,只是桌上或地上覆满了灰尘,显然久无人至。

如此说来,这些个清风观弟子,的确死了有些时候。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陈止章再次回到正殿之外,望着颓然坐地的夏倾城,不知该如何开口。以实言告之?她定然承受不住。

骗她林中立去了他处?

但他实在不愿说谎,想了一想,跨入正殿之内,轻声道,“夏姑娘...清风观,已是一座死观,无一活人。”

这次,夏倾城没有哭。

她长途奔袭而来,不曾进食,至如今,脏腑已是脆如薄纸,闻此噩耗,似重锤捶胸,心脏猛地一疼,吐出鲜血。

陈止章大惊,赶忙蹲下抱住夏倾城,“夏姑娘!”

其实在陈止章出殿之时,她便已然猜到会是此番结局。她亦料到,自己会死在清风观。死对于她来说,正是一种解脱。

人间无剑痴,无林中立,她还活着作甚?只是她不愿放过杀害林中立的人,临死之前,紧紧抓住陈止章的手,拼尽最后一口气,说道,“寻回画剑...屠尽中原...狗...贼!”

而后咽了气。

“夏姑娘?”

陈止章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夏倾城躺在他怀中,双眼本就无法睁开,看上去与之前并无差异。

除了七窍流血。

“夏姑娘?”

他又叫了一声,终于接受了现实,而浑身颤抖不已。

想了二十几年,念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再见夏倾城,夏倾城却记挂着别的男人。罢了罢了,若是能在夏倾城身旁陪个一年半载,他也是十分满足的。

但夏倾城死了,就死在自己的怀中。

这令他无法接受。

陈止章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放下夏倾城,生怕弄疼了她。

夏倾城平稳地躺在一具尸骨身旁。

陈止章不知道那尸骨是不是林中立,权当是吧。他知晓夏倾城牵挂着林中立,便让这二人在阳间的尸体相依。

尽管如此,他还是好羡慕啊。

陈止章痴痴地望着夏倾城,良久,才折身走出正殿,而后剑出!

他双眼血红,煞气尽显,没有怒嚎,没有宣泄,只是剑出,而剑啸四起,布鞋踏过清风观四处,尽管长剑卷了刃,尽管长剑折了腰,尽管虎口鲜血淋漓,他毫不在乎。

剑风在清风观四处刮过。直到他再也握不住剑,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清风观四殿四房,俱已化作废墟,包括四周的林木,也有不少被懒腰砍断。

唯有夏倾城所在的正殿完好无损。

彼时,已是日落黄昏。

陈止章知晓若是自己不回去,易冬会担心,便不打算久留,咬着牙,将夏倾城与那具白骨,合葬在山上,随后下山而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四章 侥幸

东篱山庄,客厢卧房之中。

床上躺着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未有转醒迹象。

张戈坐在床边,望着陆三川,深深叹了口气。

张玟惜高高挥臂大步走来,撅着嘴,显然颇为不悦。她身后,照常跟着许不知。

张玟惜道,“爹,你怎么又把这混人带来了?”

张戈苦笑了一声,“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天门,遇见有人以多欺少,本想着将被围剿的那两人救下即走,想不到出手过重,反伤了这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将这两人带回来了。”

张玟惜哼了一声,瞥了躺在床上的陆三川一眼。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她向来不甚喜欢,“爹,你都救下他们了,把他们随便扔在哪里就得了呗,又何必带回来。”

张戈叹了一口气,“玟惜,你是不知道啊,现在江湖乱成一片,为了抵御南派黑风寨,一众人共入朝天门。眼下,天门便是他们的地盘。我若是将他们二人留在天门,无异送羊入虎口,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便又会被人找到。他们既然无力反抗,若是被找到,还不是死的命?”

张玟惜道,“爹,你不是早已退出江湖,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了吗?”

张戈道,“江湖近来干戈不断,暗潮汹涌,怕是将有大事发生,我又岂能坐视不管?我此番出庄,打听到两个大消息,其一便是江湖中人共入朝天门。其二。”顿了顿,他望向陆三川,“便是陆大侠未死。”

张玟惜道,“爹,陆大侠没死不是正好吗?江湖需要这样的忠肝义胆之士。”

张戈道,“怪就怪在这里。按理说来,陆大侠重现江湖,当继续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可我却听说,陆大侠在四处乱杀无辜。”

张玟惜道,“怎么会?爹怕不是听错了?”

张戈摇了摇头,“不会有错,爹爹虽说上了年纪,耳朵还是好使的很。而且我还听说,”他又望了陆三川一眼,“临江门百余口的性命,俱是葬送在这个孩子的手里。”

张玟惜难得地露出笑脸,抽出剑来,便往床头走去,“既然如此,不如我一剑杀了他,也算为那百余人报仇了。”

张戈忙道,“万万不可!我们不知晓真相,不可妄下定论。我想,其中大约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哼。”张玟惜哼了一声,瞪着一双凤眸,气呼呼的,只得归剑入鞘,而后大声向陆三川叫道,“喂,臭小子,别装睡了!”

张戈登时有些恼怒,拉下脸来,沉声道,“玟惜,不得无礼!”

陆三川却果真眼皮动了一动,恍恍转醒,只是胸口疼痛异常。他不敢乱动,待看清周围情状,见张戈坐在床边,才挣扎着想要坐起,“前辈...我怎么会在这里?”

张戈赶忙上前搭了把手,扶他坐起,“我路过天门,撞见朝天门的人以多欺少,便将你们救下了。只是我久不出手,没有控制好力道,误伤了你们,还请小兄弟见谅。”

陆三川受宠若惊,赶忙道,“前辈有恩与三川,三川怎敢责怪前辈。”待稍稍静下心来,他发现苏青并不在屋中,有些担忧,问道,“请问前辈,与我同行的那个姑娘...”

张玟惜道,“她是你老婆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

张戈转过头,瞪了她一眼,意示她规矩一些。她原本就不喜欢陆三川,没有趁陆三川睡着时拿唢呐在陆三川耳边吹上一曲丧魂曲已是不错了。

当下,她双手抱胸,撇过头去,甚是不悦。

身后的许不知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见她撇过头来,便即望着她,看直了眼。

张玟惜性子粗糙,大大咧咧,没有一般姑娘的细腻心思,饶是许不知痴痴地望着自己,她丝毫不觉异样,反而倍感气愤,一肘顶在许不知胸口。

许不知吃痛一声闷哼,并无怨言。他知晓张玟惜不喜欢自己这样做,便老老实实收回目光,低下头,右手揉着胸口。

张戈答道,“苏姑娘正在隔壁静卧,有家乐在一旁照顾,不会有事。倘若苏姑娘醒了,家乐会来通知的。”

陆三川想起那个喜欢玩木珠的孩子,心中没由来的开心。只是家乐送自己的那颗木珠,早已没了踪影。

这算辜负了家乐的一片心意吗?

陆三川礼貌一笑,说道:“多谢前辈!”

张戈同是微笑。

君子之交淡如水,张戈自然是知晓的,与陆三川的这三两句对话,张戈愈加觉得陆三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至于临江门惨案,想必定有原因。

张玟惜果真是张戈之女,此时与父亲想到了一块,大嘴巴一张即是审问:“喂,我问你,临江门的一百余人是你杀的吗!”

陆三川想起当日,仍是愧疚难当。抢夺画剑的是江翎峰,伤害青儿的也是江翎峰,我若果真要报仇,杀死江翎峰即可,又为何要屠杀他满门?

他点了点头,神色黯然,愧疚之情溢于言表,“是我...”

张玟惜双目一凛,面露喜色,“那就是了!杀了你,替那一百冤魂报仇!”手握剑柄,欲再出剑。

张戈忍无可忍,立时站起,将张玟惜仅仅拔出七寸的长剑生生按回,怒道,“且听他怎么说!”

张玟惜是东篱山庄唯一的女性。虽然东篱山庄仅仅四人,但平日里,她便是这山庄的公主,许不知自不必说,整日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家乐年幼,是唯一的外人,得以存活便感谢天地,对于张戈父女与许不知,向来是言听计从。

张戈对于自己的女儿,也是宠爱有加。

而当下,张玟惜见张戈为了一个外人,竟要与自己动手,又是委屈又是愤怒,转头向许不知吼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许不知虽然木讷,跟着张戈之后没有少读名经典籍,对于对错是非,有独到的见解:与张玟惜无关的,善即是对,恶即是错。与张玟惜有关的,张玟惜说什么就是什么。

眼下,见张玟惜双目含泪,许不知心下猛地一疼,毫不犹豫地抽出剑来,往躺在床上的陆三川刺去。

张戈灵活挪身,双臂缠上许不知右臂,用力一夹,迫使许不知右臂使不上力,而后左手抓着许不知右臂迅速下滑,直至手掌,将那剑插回鞘中,顺势右掌排出,仅用一成力道击在许不知胸口,将许不知击退三步之外。

张玟惜趁机抽剑,咬着嘴唇往陆三川心窝刺去。

张戈滑步归来,右手二指点在她手腕弱侧,她右手顿时失力,张戈便趁机夺了长剑,撤出三步之外。

张玟惜已是气急败坏,眼泪汪汪不住地流,“爹!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和我动手!”

张戈也是颇为无奈,叹气摇头,“你至少等别人把话讲完...”

张玟惜哪里听得进去,一跺脚,转身即走,小巧的布鞋踏在地上,咚咚作响。

许不知赶忙跟了上去。

张戈却是苦笑一声,将手中长剑摆在桌上,回到床边坐下,与陆三川说道,“家教不严,让你见笑了。”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五章 乱说什么

陆三川自然不会附和张戈的自嘲。他人可自嘲,边玩笑边反省,但若是自己附和,实在过于愚蠢和无礼。“令爱耿直,并非一件坏事。”

张戈愈加喜欢这个五官清秀的男子,“三川,你着实不错。方才玟惜与不知要杀你,你能面色如常不动如山,颇有大家风范。而我自嘲之时,能不附和不奉承,是个坦荡荡的君子。”

陆三川知晓张戈的夸赞乃是发自肺腑,却仍觉得受之有愧。他苦笑了一声,应道:“前辈,我不动是因为无法动弹。至于您的自嘲,我只是就事论事。倘若我果真是君子,就不会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境地。”

张戈身为“五杰”,自与常人有所不同,坐在床边,心平气和地道,“先不要急着下定论,与我说说临江门的事。”

陆三川理了理思路,娓娓道来,“当时,白虎帮遭人屠帮,我与江城子江前辈、青儿去到咸安寻找柳羌柳前辈,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但当我们到达竹林时,竹林尽数被毁,柳前辈的玉笛也被割下了一截,留在废墟之中。我们推测柳前辈已遭不测,便急匆匆赶往襄阳,欲劝服江翎峰,江翎峰非但不听晚辈劝告,还掳了青儿,逼迫我交出画剑。无奈我只得交出画剑,换了青儿一条性命,出了临江门,我却与青儿吵了起来,青儿大悲之下,又回到临江门欲替我要回画剑,等我与江前辈赶到后,江翎峰当着我的面杀了青儿,我一时热血上脑...后来江前辈施展了一门武功,以自己性命换回了青儿性命。”

张戈听毕,双眉紧锁,神情严肃。

陆三川见此,以为他正懊恼自己之前的一番话,便不敢再开口,只是静静等待着。

片刻之后,张戈终于吐了一口气,“此事也不能全怪你,是江翎峰咎由自取。不过三川,你日后还是得稍稍注意一些。”

陆三川大是感动,心下轻松不少,抱拳向张戈行过礼,“是,前辈!”

张戈摆了摆手,虽然不再凝神思考,面色却是没有好看多少,“江前辈最终还是使出了禁术...天底下的禁术,还是早早失传的好!害人害己。”

陆三川虽然想知道还有哪些禁术,但见张戈痛心疾首,不敢多嘴。

张戈又道,“白虎帮的事是谁干的,你知道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知,当我去到白帮主房间时,白帮主已经死在椅子上了。而白虎帮内全无动静,想来凶手武功极其高强。”

张戈点了点头,“连柳羌都遭了不测...看来,果真是黑风寨出的手吗?”

陆三川心中亦是如此想法。他虽好几次听说了黑风寨,但对于黑风寨的实力,并不甚了解,尤其听江城子说,陈止章也上过剑山。他便对这位寨主有了不少兴趣,问道,“前辈,黑风寨寨主很厉害吗?”

张戈道,“这我倒是不知。此人长居南疆,不怎么涉足中原,我只是听说,他能一剑斩断瀑布。”

陆三川不禁张大了嘴,目瞪口呆,“一剑斩断瀑布?”

张戈点了点头,“自然不是彻底斩断,只是让瀑布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断流。不过仅仅如此,也是极有难度的,放眼中原,无人可及。”

陆三川不禁有些心慌。倘若此人果真领着黑风寨攻来,我们挡得住吗?在十堰客栈见过的那黑风寨四鬼,便已足够难缠...

有稚嫩声音传来。

“老爷老爷,那个姐姐醒了!”

陆三川自然知晓是家乐。

张戈道,“你既然身体不适,便先不要乱动,躺在这里休息。我过去看看。”

陆三川想见见苏青,告诉她不用担心自己,也想见见家乐,再陪他玩玩木珠,但自己身体确实不宜动弹,便打消了这念头,点了点头,又自躺下。

张戈开门而出。家乐正在门外,仰着头,眼中尽是期待。他小声说道:“老爷,我可以进去看看大哥哥吗?”

张戈对于家乐颇为疼爱,此时见家乐小心翼翼的样子,顿觉不再烦闷,抬手揉了揉家乐的脑袋,微笑说道:“大哥哥需要养伤,你今天就不要去看了。”

“哦。”家乐嘟了嘟嘴,顾自跑开了。

他忙完了所有杂活。此时,还不到饭点,便不需要做饭,他想着再去后院玩木珠。自陆三川走了之后,他玩木珠的时间愈发持久,终于能够做到弹无虚发。而恰好在这个时间点,教他玩木珠的陆三川回来了。

家乐实在是渴望能与陆三川比上一比,看看谁更有准头,但既然张戈说了陆三川需要静养,他便不去打扰,一个人回到房间揣了六颗木珠,往后院走去。

许不知与张玟惜亦在后院之中。

张玟惜蹲在地上,双手撑着下巴,面色十分难看。那柄陪她度过了数个春秋的佩剑,被无情地扔在地上。

许不知则局促不安地站在她身后。

张玟惜猛地回过头,颦眉瞪眼,气鼓鼓的,“许不知,我让你杀了他,你怎么没杀了他!”

许不知左手抓着剑鞘,右手则在裤子上来回搓动,显然大是紧张。他握剑与张戈切磋之时,尚且不曾紧张,而今面对张玟惜的指责刁难,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想了许久,才道,“我敌不过张叔。”

张玟惜实在见不惯他这副窝囊的模样,大发雷霆,“连个无法动弹的伤者都杀不掉,你说你有什么用啊?”

许不知不敢顶嘴,只好闭着嘴,任她骂,希望她骂过之后,心情能够好一些。

而张玟惜非但不觉舒坦,反而愈发觉得许不知的榆木脑袋冥顽不化。她猛地抓了剑站起,大摆着双臂走离。

许不知忙道,“玟惜,你去哪?”正要跟上去。

张玟惜头也不回,丢下一句忿忿的“别跟着我”,顾自离去了。

许不知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走了一步来到张玟惜原本蹲过的地儿,双腿一曲蹲下。

隐隐传来一阵清香。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轻声道,“真香啊。”

家乐捂嘴偷笑一阵,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到许不知身旁蹲下,说道:“不知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小姐?”

许不知猛地转头,而脸颊已是一片通红。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猫腻,他却非要辩解,佯装生气的样子,沉声道,“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而后径自站起走离。

家乐耸肩吐了吐舌头,从口袋中掏出木珠来,散在地上。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六章 无妄之灾

当日,张戈未允许家乐进到陆三川所在的卧房之中,晚饭也是由他亲自送来,至于苏青,则是由家乐照顾。

苏青心下担忧陆三川,问了家乐不少关于陆三川的问题,家乐将自己所知如实托出。虽然不知晓陆三川现下如何,但她从家乐口中,听出张戈对于陆三川颇为喜爱,想来不会有事。

家乐一打开了话匣子,便收不住,滔滔不绝,将张玟惜如何讨厌陆三川,许不知如何喜欢张玟惜,统统与苏青告之,苏青听毕,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同时也稍稍放了心。

这东篱山庄是张戈的地盘,张玟惜既然是张戈的女儿,这般厌恶陆三川,怕是会对陆三川不利。但也正是因为张玟惜厌恶陆三川,苏青才能不必担心恋人被夺。

好笑的是:她原本以为陆三川已足够呆板木讷,但比起许不知来,还是相去甚远。

家乐在苏青屋中畅聊许久,直到张戈前来敲门,才依依不舍地替苏青熄了烛火,回屋睡觉。

苏青思念陆三川的同时,陆三川脑海之中也尽是苏青。

陆三川自幼读书,看多了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自然比寻常人更有同情心,加之与苏青相处的这些日子,苏青始终默默陪在他身旁,无论甜苦,不离不弃,毫无怨言,这也令他大是感动。

他想起自己曾一剑刺向苏青,心底仍是隐隐作痛,闭上眼,痛苦摇头,心道:也不知我是哪里来的福气,竟能遇见青儿...我当好好待她才是。

忽有轻微的“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陆三川以为是苏青偷偷而来,莞尔一笑,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打一声招呼,却见一道黑影急速窜来。

过不多时,那黑影已来到床边,提起剑,对着他胸口刺去。

陆三川吃了一惊,赶忙向右歪倒,长剑刺在床头,削下些许木屑。

黑衣人见一剑落空,立时收剑,再次往陆三川胸口刺去。

陆三川正要躲闪,腰间猛然一疼,暗忖:我有伤在身,不便动弹,若是不能一击制敌,今晚便要死在这床上了。

但想起自己身在东篱山庄,恨不得自己暴毙而亡的,仅有张玟惜一人,那么眼前这个黑衣人很可能正是张玟惜。

陆三川不敢下重手,只是左手抓住被褥,倾身向右,顺势用被褥缠住黑衣人右臂,用力一收,黑衣人吃痛,一声轻吟,右手失力,长剑脱手而落,掉在床上。

陆三川分明听见那是女子的轻吟,赶忙松了手,问道,“张姑娘...你还好吧?”

见身份败露,张玟惜气急败坏,转身欲走,然右手尚未完全抽出。她右手依然被夹在被褥之中,这一走,不仅没有走成,反而被反力向后拉去,而后大腿在床沿磕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在陆三川床上。

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此时不过戍时三刻,另四人各自在房中,除了家乐睡得正熟,其余人并未合眼就寝,闻见张玟惜惊呼,慌忙各自出屋。

苏青虽然就在陆三川隔壁,但毕竟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强忍着疼痛下了床,缓缓而行,赶往陆三川房间。

许不知听辨出是张玟惜喊声,大步而行,率先冲入陆三川卧房之中,大叫道:“玟惜,你怎么样!”

张玟惜听见响动,愈加紧张,挣扎着要爬起,却一手摁在陆三川肋间,陆三川顿觉瘙痒,情不自禁地扭身向一旁闪避。她的手便落了空,整个人再次摔下,面孔撞在陆三川胸膛。

又是一声惊呼。

许不知心下一颤,再不顾其他,直直冲入卧房之中,借着月光,朦胧地见到有两道黑影纠缠在床上。

一道是张玟惜,另一道,自然就是陆三川了。

“啊!”许不知热血上脑,又怒又悲,双手握拳,直往其中一个黑影挥去,也不管那黑影究竟是陆三川还是张玟惜。

陆三川闻声转头,见许不知刚猛一拳对着张玟惜轰去,赶忙将张玟惜护住,许不知的拳头便生生打在他面孔,他脑袋一晃,重重磕在墙壁。

张戈亦步入卧房之中,见许不知正在床边,扬起拳头,又要动手,立时抢身上前,一个擒拿,将许不知制止。

若是往常,被张戈擒住不得动弹,他定然乖乖就范,而眼下张玟惜受了欺辱,他自然不能不管不顾,大喊大叫着,欲从张戈手中挣脱。

张戈无奈,右脚插入许不知两脚之间,肩膀下沉撞去,右手顺势一推,将许不知顶开三步之外,而后点燃烛火。

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床上,陆三川正自揉着脑袋,而张玟惜倒在他怀中。被褥不知被谁扔在一旁。

苏青正在此时进到屋中,见陆、张二人如此,不由得心中一疼,抬手捂住嘴巴,眼泪汪汪。但眼泪只是在眼眶徘徊片刻,很快咽了回去。

她知晓陆三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尽管如此,她仍是颇为嫉妒张玟惜,甚至隐隐有些厌恶。

许不知起身,见此情景,热血愈加往大脑涌去,又是一声大叫,气喘吁吁。堂堂七尺男儿,却竟泪流满面。

张戈阴沉着脸,低声喝道,“玟惜,怎么回事!”

张玟惜这才赶忙起身,退到张戈身旁,紧紧低着头,面色绯红,抬手指向陆三川,“爹,他非礼我!”

陆三川一手捂着脑袋,哭笑不得。他倒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只是面向苏青,摇了摇头。苏青心领神会,含笑点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张玟惜,甚是厌恶。

张戈到底是张玟惜的父亲,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谎言,“三川非礼你?以你的性子,若三川果真非礼你,你定然手执佩剑,非将三川剁成肉酱不可,怎么会乖乖站在我身旁?”

张玟惜自不服气,抬起头,苦着一张脸,正要解释。

张戈又是一声冷笑,“若是他果真非礼你,那也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张玟惜被众星捧月惯了,眼下遭张戈连番嘲讽,心底着实不是滋味,头一扭,便要走。

张戈一声大喝,“站住!”

张玟惜从未见张戈发这么大的火气,立时停住脚步,不敢再动,乖乖转过身来。

陆三川脑袋依旧一阵一阵的疼痛,但张戈的那一声喝叫,令他颇为心悸。他转过头,为张玟惜求情,“前辈...张姑娘厌恶我是有原因的,并不能完全怪她。”

张戈忽得笑了一声,幽幽地道,“什么原因?”

...

陆三川自然答不上来,只好傻笑。

气氛缓和不少。

张戈虽多数时间独自在卧房之中,研习名经典籍,但对于许不知对张玟惜的感情,还是看在眼中的。实际上,他也有点小心思,毕竟张玟惜的脾气实在太大,能忍受张玟惜的,也只有许不知了。

他道,“不知,你的心思我也是知晓的,但你也不能在没有了解真相的情况下误伤好人吧?”

陆三川本想替许不知辩驳,转念一想:我若将实情说出,怕会令这位不知兄弟愈加难堪,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许不知愚笨,依旧没能明白真相,仍旧当作是陆三川非礼张玟惜,急急辩解道,“张叔,是这小子非礼玟惜...”

张戈笑了一声,“三川身受重伤,养伤还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非礼玟惜?看见床上的那柄剑没有,显然是玟惜偷偷进来,想要暗杀三川。况且,三川有妻子,又何必去非礼别家姑娘?”

苏青自然明白张戈口中陆三川的妻子是谁,登时红了面孔,低下头去,心中却偷偷的在想:我若这会躺在川哥哥身旁,会发生什么。

她越想越臊,脸蛋更红,忍不住偷偷笑了几声。

许不知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错怪他了。”言毕,拱手向陆三川行了礼,“陆兄弟,许某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陆三川赶忙回礼,“许兄弟言重了!”

望着二人言和,张戈终于舒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张玟惜,却又严肃了起来,“玟惜!倘若你再这般胡闹,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张玟惜心中愈加委屈:你光顾着你的江湖义气,却不想想我是你的女儿。娘死之前你是怎么说的,现在你又是怎么做的!

愈想愈委屈,眼泪不争气地跑了出来。

许不知甚是心疼,而脑中实在是一团浆糊,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只是默默去到张玟惜身旁,小声道,“玟惜...”

张玟惜终受不住委屈,顾自哭着跑开了去。

张戈无奈地摇了摇头,“玟惜这孩子...”不过很快收回神,面向陆三川微微一笑,“三川,不早了,你且歇息吧。”

陆三川微笑点头,握了床上的那柄剑,递给张戈。“前辈,着实打扰了。”

张戈接过剑,从地上捡起剑鞘,归剑入鞘,而后与苏青说道,“苏姑娘,你重伤在身不应下床,但既然都来了,不如今晚便与三川共睡一屋吧。”

苏青虽然时常幻想,但听张戈如此直白,登时紧张,脸红心跳。她不敢直视陆三川双眼,只是站在一旁,扯着自己的手指,点头答应。

陆三川一心想着苏青有伤,不便走动,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七章 我有这么喜欢你

陆三川为苏青让出半张床,却仅仅是与她同床而卧,并未越轨半步。他虽渴望与苏青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灵肉交 合,但毕竟二人尚未嫁娶,各自为家,在成亲之前发生些什么,总归是有些不妥。他是文人儒士,上边的头全权掌控着下边的头。

苏青在他身畔躺下,心中早已做好了付出自己的准备。她虽曾踽踽爬行于男人之间,亦曾遭受过生父猥亵,不过幸运的是,成功保留下了处子之身。她想:川哥哥见我落了红,会不会便不嫌弃我了?

她想了一个晚上,期待了一个晚上,陆三川却始终没有动作。

残月下的后院,张玟惜抱着双腿蹲在树下。已是五月中旬,蚊虫繁多,萦绕在她身周,嗡嗡之声吵闹不说,还在她裸露在外的白嫩脖颈上叮了好几个包。

她只是不耐烦地挥手驱赶蚊虫,不时回头望去,心道:爹爹怎么还不来找我?

张戈往日里虽然纵容张玟惜,无论大事小事,皆顺着她,若是二人有了争执,也是以张戈妥协告终。但她这次实在有些不像话,白天便教训过她一次,到了晚上,她不但不吃教训,反而变本加厉,私自趁黑前来想要索取陆三川性命。这已不是寻常的公主脾气,甚至有些无法无天,张戈自然不会再纵容她胡作妄为。

故自陆三川房中出来之后,径直回房看书去了。

张玟惜身后,只有不善言辞的许不知。

许不知在张玟惜二丈以后,就地而坐。每当张玟惜转头望来,他必然低下头装作有事,避开张玟惜的目光。尽管天色昏暗,两人又离得并不甚近,他仍是不敢正视张玟惜。

当张玟惜转回头时,他才敢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张玟惜背影发呆。

他不是没有试过书中所说,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情”之类的花言巧语去博张玟惜欢心,只是在张玟惜心中,许不知是她的哥哥,而听自己的哥哥说这些缠绵亲昵之语,实在有些奇怪。

因此,说过三四次之后,被张玟惜莫名其妙地打断三四次之后,他便不再提及,只是默默地陪在张玟惜身旁,相信“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总有一天,张玟惜会接受自己。

今日,自知晓陆三川又回到东篱山庄之后,张玟惜便变得有些反常,许不知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但他并不了解张玟惜为何如此,心跳没由来的加速,直到戍时见到张玟惜与陆三川一同纠缠在床上,终于肝肠寸断身心俱疲。

虽后来得知,此乃误会,但至此,他已经困乏难耐。

此时,坐在后院之中,耳边不时传来朦胧悠远的虫鸣之声,令他困顿更甚,低过几次头,终于坚持不住,头一垂,坐着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是怎样发生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张玟惜站在自己面前,脸蛋红彤彤的,甚是可人。张玟惜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只是低着头,声若蚊蝇,“不知哥哥,你为什么肯一直陪着我、迁就我。”

他知晓自己表现的机会终于来了,理了理思绪,却发现自己过于紧张,脑中只有四个字,我喜欢你。但他不愿意让张玟惜久等,思索片刻,即答道,“我喜欢你!”

张玟惜脸蛋更红,浓浓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她抬起头,撅着嘴唇,纤弱的身子左右摇晃,似在撒娇,“有多喜欢?”

他灵光一闪,抬起双手,向两边尽力伸开,“我有这么喜欢你!”

张玟惜有些失望,“啊?才这么喜欢啊...”

许不知挠了挠头,木讷的性子一览无遗,“啊...因为我的手只能张这么开...”

张玟惜顿时转笑,像一只小兔跳着缠上他胳膊,向他嘟起嘴巴。他自然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毫不避讳地探头伸去,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玟惜的嘴唇不仅有些干涩,尝起来还像干泥巴?

尽管如此,他仍是陶醉其中,竭尽全力地吮吸着。

家乐的声音却忽然出现,“不知哥哥,泥巴好吃吗?”

许不知猛然惊醒,这才发现方才原来是个美梦,至于为何张玟惜的嘴唇尝起来有些像干泥巴...因为那确实是干泥巴。

昨夜他睡着之后,身子便不断往地上倒去,到最后,终于整个人摔在地上。他如此嘟嘴吮吸,自然吸了满嘴尘土。

“呸...呸...”

他一边吐着吃进嘴中的干泥巴,一边抬手去抹,不过想起那个梦,他仍是有些陶醉,不仅不再往外吐着口水,连右臂也是悬在半空,傻傻地笑。

家乐捂嘴窃笑,“不知哥哥吃泥巴吃傻了...我要去告诉老爷不知哥哥吃泥巴吃傻了。”

许不知并未反应过来,仍是傻傻地笑着,直到家乐说“我要去告诉小姐不知哥哥吃泥巴吃傻了”,他才猛然回过神,瞪了家乐一眼,低声道,“你要是敢告诉玟惜,我就把你丢出去!”

家乐始终记得自己乃是外人,所以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并不会真去做。他怕被赶出去,孤零零被丢弃在角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朝许不知吐了吐舌头,丢下一句“早饭我煮好了,快去厨房吃吧”,顾自嬉笑着跑了开去。

许不知暗自叹了口气,最后抹了一把嘴巴,撑地站起。他望向昨夜张玟惜所蹲坐的位置,空空如也。至于张玟惜昨夜是何时回去,又是如何回去的,他无从知晓。

“哎。”

他叹了口气。

有张玟惜在身旁时,无论遇到什么,他皆是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但仅有他一人时,却是无精打采,什么事也不想做。

许不知无力地拖着身子,往厨房走去,还未走出后院,张玟惜迎面而来。他不由得大喜,记起昨夜的梦境,赶忙整衣敛容,如临大事。待到张玟惜离他仅剩下三步距离,他张开双臂,正要说“我有这么...”

张玟惜厌恶地将他手臂拨开,瞪了他一眼,忿忿地道,“连一个伤者都杀不掉,碍眼!”

许不知只是苦笑了一声,并不记恨,亦无怨言。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八章 屠烬大法

陆三川悠悠转醒,睁开双眼,见苏青早已醒来,坐在床边,便侧过身子,望着苏青背影说道,“青儿,你醒的可真早!”

苏青正自生着闷气,不想理他,故充耳不闻。

陆三川却当作苏青并未听见,便也坐起,坐在苏青身旁,笑道,“青儿,你几时醒来的?”

苏青胸口怨气更甚,气呼呼的站起,三两步走去窗边。虽然眼中并无窗外风景,她只是不想与陆三川并肩而坐。

陆三川一头雾水,愣愣地望着苏青走远。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当是自己做了什么令苏青不开心的事。可究竟是什么?

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自己在睡梦之中说了什么令苏青不开心的梦话。譬如“玉笙我想你”,或者“燕女”之类。

但他不敢贸然开口。倘若苏青只是单纯的有些烦躁,自己如此一说,不是火上浇油吗?

陆三川还是决定先问清事实:“青儿,怎么了?”

苏青愈加生气。你居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猛地转过头来,明眸幽怨,瞪着陆三川,“问你自己!”

陆三川也是颇为无奈,一脸无辜,“我是真不知道...”

苏青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嫌弃我!”

她孤身一人在外时,雷厉风行,一如冷锋宝剑,有话直说,绝不含糊,而现下爱上了陆三川,女人的柔情尽显无遗。她自是不可能直接问陆三川“你为何不碰我”,这样会显得自己风 骚 浪 荡欲求不满。她便换了一个婉转的问题。

陆三川立时明白,轻舒一口气,暗道:幸亏没有提起萧玉笙,若不然,怕是更加严重。

不过,他丝毫不惦念萧玉笙。萧玉笙虽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但仅仅是一个过客,活在记忆之中即可。

而苏青不同,他对于苏青有同情,有感激,更有割舍不下的暧昧情愫。

陆三川面带柔情笑容,缓步走去窗边,全然不因苏青的无理取闹而绷着一张面孔。他知道苏青是因没有安全感才无理取闹。“青儿,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又怎会嫌弃你呢?你我并无夫妻之名,自然不能行夫妻之事。等我们拜过堂...”

他探头到苏青耳旁,声音低沉沙哑,摄人心魄,“我非要好好享受你的身体不可。”

苏青登时浑身一颤,一股电流自脚底而起,直上发尖。她的脸颊通红,呼出的气也是热的。陆三川这一句话,将她彻彻底底的点燃。

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甚是傲娇,“哼,谁要给你享受...”话才说完,便咬住了嘴唇,竭力忍耐。

陆三川觉得她这副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要将嘴唇凑上去。

敲门声不适时地响起。

二人登时正经,各自整衣敛容。苏青时不时偷偷望向陆三川。

陆三川也是含笑望了她一眼,向门外叫道,“谁?”

门外传来稚嫩童声,“大哥哥,是我,我来给你和大姐姐送早饭。”

陆三川与苏青笑道,“是家乐。”

苏青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陆三川双眸,点了点头。她记得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男孩,也记得他谈起陆三川时的笑脸。

只要关于陆三川的,她都记得。

陆三川走去开了门,家乐正在门外,双手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大碗青菜粥。

再见家乐,陆三川心中没由来的畅快。上次匆匆一别,未能陪家乐玩上一玩,他大是遗憾,此次有幸再回东篱山庄,非要好好陪这个可爱乖巧的孩子玩上几天不可。

但想起陆本炽,他仍是有些心痛。不知爹爹现下如何?

家乐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张玟惜身旁,已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当下,他见陆三川失神落寞,心中也是没由来的一阵难过,便将手里的托盘向上一提,甜甜地道,“哥哥,吃饭!”

陆三川心情大好,随即转笑,摸了摸家乐的脑袋,“谢谢家乐。”

家乐笑得眯起了眼。他口袋里藏了好多的木珠,要和陆三川一起玩呢!

忽大笑之声传来。那笑声张狂,豪放不羁,陆三川再熟悉不过,正是武痴贺安。

过不多时,武痴贺安果真踏空而来,落在中庭。他四下扫视,目光路过陆三川,并不惊讶或是停止,如同没有看见那般。

“张戈,老朋友来看你了!”

张戈已吃罢早饭,正在书房之中研习养花之道,闻见贺安喊声,大是讶异,急急开门而出,循声而来,才见贺安,便问道,“贺安,你怎么来了?”

贺安仰天大笑,显是心情极好。“哈哈哈,我来看望老朋友!”

张戈笑过一声。他虽早已不过问江湖之事,但也知道,贺安的脾性绝不会改变。“我现在可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你若是想找我比试,不如一剑杀了我吧。”

贺安道,“哎,老朋友怎么这样说话!我贺安岂是恃强凌弱之人?况且,我知道老朋友早已退隐江湖,若非有事,是决计不会前来打搅的。”

张戈笑道,“你有事找我?这可真是令张某人吃惊了。说说,是什么事。”

贺安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最近一直在寻找屠烬大法。依据我寻到的线索,屠烬大法当在你东篱山庄之中!”

张戈原本仍是一张笑脸,但听闻“屠烬大法”,立时面色一沉,“此等邪术怎会在我手中?”

贺安武功极其高强,智慧相对而言逊色不少。他见张戈变了脸色,以为是自己找错了方向,顾自自言自语地道,“不在东篱山庄?没道理啊,我记得是说法说屠烬大法的秘笈是被张戈的老婆找到,而后众人为了秘笈才杀了张戈的老婆...”

旧伤重提,令张戈大为恼怒。他再不顾自己形象,怒吼道,“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贺安,你若是再不离去,休怪我不客气!”

贺安倒不生气,只是隐隐觉得张戈似在隐瞒什么,便提起双掌,往张戈逼去。

陆三川暗叫不好,担忧贺安会伤了张戈,便赶忙使起乾陵虚步,欲助张戈一臂之力。

贺安一掌未出,察觉有人逼近,立时转身,一掌对着陆三川劈去。

陆三川吃了一惊,赶忙向右倾身躲过,而后右拳紧握,向着贺安左肋轰出。

贺安双眼放光,大叫了一声“乾陵虚步”?立时来了精神,撤掌成爪,先后抓住陆三川双手,将陆三川扛上肩膀,大笑着离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六十九章 我教你啊

张戈见贺安挥掌攻来,正自运功而起,严阵以待,却没有料到陆三川会插手相助,不由得吃了一惊,便是这吃惊的工夫,贺安已扛着陆三川走远了。

家乐站在卧房门口,年幼且不懂武功,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阵风之后,陆三川不见了踪影。他忍不住问道,“咦?大哥哥呢?”

苏青虽在屋内,却也听见了贺安笑声,不过听贺安言语,当是来寻找张戈的,她便没有过分在意,直到家乐说“大哥哥呢”,她心下一惊,再不顾浑身重伤,抢出屋外,而庭中哪里还有陆三川的身影?

“川哥哥!”

任她叫得撕心裂肺,声音只是消散在空气之中。

要说贺安也的确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本是为屠烬大法而来,当见到陆三川使出乾陵虚步,立时双眼放光,将屠烬大法抛之脑后,掳了陆三川狂奔数里之外,进到一处梨园之中,才停下来。

乾陵虚步乃是江城子之绝技,贺安自然清楚,他见陆三川使出乾陵虚步,便知晓陆三川与江城子有莫大的干系,这才一招擒了陆三川。

“江城子在哪里?快快让他出来,和我比比拳脚!在宜昌,我身有重伤,才被江城子三两下击败,现下我已痊愈,再对上江城子,定能好好打上一场!江城子在哪里!”

一边说着,围绕着陆三川,双手乱舞,掌勾拳指,变幻莫测。

想起江城子,陆三川大是怅然,低着头望向地面,黯然伤神。“江前辈...死了...”

“死了?”贺安大叫一声,双眼怒睁,“他怎么能死!我贺安还没能好好和他比上一场,他怎么能死!”

陆三川虽是垂头丧气,但见贺安怒不可遏,徒手劈斩梨树以宣泄情绪,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欲趁贺安不注意,施乾陵虚步逃走。

贺安却在此时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陆三川。他似乎看穿了陆三川的心思,如风一般刮来,一手抓住陆三川衣领,将陆三川提至自己面前。

陆三川能清晰地看到贺安眼球之中的条条血丝。甚至能够闻到贺安喷到自己脸上的气息之中,隐隐约约的酒肉臭味。

“你若是敢跑,我绝对打断你一条腿!”

陆三川浑身一阵哆嗦。贺安的武功他是知道的,贺安的疯疯癫癫他也是知道的,他既然这样说了,未必不会果真打断自己一条腿。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眼下南北两派战火一触即发,贺前辈若是武功再高一些,未必不是好事。况且,我也可以趁此机会向贺前辈请教“描剑四凤”的武功。

陆三川面色平和,不卑不亢,直直地望着贺安双眼,答道,“贺前辈,晚辈自知在东篱山庄,被前辈一招擒获,按照规矩,当教授前辈一套武功。因此方才晚辈才会分神。”

贺安哼了一声,松了手,将他放回地面,眉眼之间甚是不屑,“你这样的毛头小子会什么武功?”

陆三川坦诚布公,毫不隐瞒,“不瞒前辈,晚辈虽然身手拙劣,所学会的武功却不能称之为平庸。”

贺安这才想起眼前看似柔弱的清秀男子会江城子的绝技,便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你都会什么武功?”

陆三川正色道,“晚辈先后习成了江城子江前辈的乾陵虚步、柳羌柳前辈的竹影九刽和郝个秋郝前辈的仙人指路。至于前辈赠与我的描剑四凤...实是晚辈愚笨,无法参透。”

贺安听陆三川将教授他武功的人一一说出,江城子与柳羌他自是认得,至于郝个秋,却是闻所未闻,“郝个秋?这是哪里来的前辈?”

陆三川道,“这是我在荆门郊野偶然遇见的一位前辈,腿法超群。若仅仅以腿法而论,前辈没准敌不过郝前辈。”

贺安听毕,丝毫不觉得恼怒,反而大是欣喜,双眼放光,“真的?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比试比试!”

陆三川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贺安忙道,“你叹什么气,摇什么头?”

陆三川道,“郝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只是在荒野之地见过他数面,而后他便没了踪影,想要找上他,是难之又难。”

贺安冷笑了一声,“这好办,找到他家眷,然后一刀杀了,不出三天,他必定找上门来。”

陆三川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贺安,但见贺安双目凌冽,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暗自舒了口气,幸亏郝前辈的家人...

想到这里,陆三川立刻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此等悲伤之事,怎么能说幸亏?

贺安再次抓住他的衣领,提到自己面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快说,他家人在哪里!”

陆三川苦笑道,“前辈...郝前辈并无家眷。”

贺安自是不信,哼了一声,提着陆三川愈加靠近自己,鼻尖几乎要贴上对方鼻尖,“怎么会没有家眷?难不成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陆三川愁眉苦脸的。他了解孤独的痛苦,更明白郝个秋失手烧死了全村的人,心中定是万般愧疚。“倘若他果真有家眷,何必孤身一人流浪在荒郊野外,抱泉卧石,餐风饮露。谁不希望能够陪在家人身旁,享受天伦之乐呢?”

贺安被称作武痴,对于武功极其痴迷,但他毕竟人性未泯。他虽能轻而易举地将“杀他家人以逼他现身”之类的残忍言语说出口,但若是有人敢动他的家人,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替家人报仇。

“说的也有些道理...”

贺安说着,渐渐松了手,再次将陆三川放回了地上。“只是可惜了,不能和这样一个高手过招。若是能与他动手,定然十分过瘾。”

正说着,他猛然抬起头来。如此一个强悍的对手,他实在不愿错过。“小子,你是在哪里的郊野遇见他的?”

陆三川道,“我是在荆门以南的一片郊野之中遇见他的。前辈,郝前辈来无影去无踪,你们若是无缘,就算你找遍郊野,都不一定能找见郝前辈。但若你们有缘,你只需轻轻松松地迈上两步,即可遇见郝前辈。既然此事只在一个巧字,我们何不趁现在坐下来好好谈上一谈?晚辈对于描剑四凤不甚了解,需要前辈指点。况且,晚辈已输给前辈,按照规矩,需要教授前辈一套武功。我们何不趁这几天,互相指教?”

他了解贺安的脾性,若是与贺安说“我教你乾陵虚步,你教我描剑四凤”,贺安定然不会答应,说不准还会暴跳如雷。毕竟以他的武功地位,哪里有资格教授贺安武功?但同样的意思,换一种说法,你武功高所以要教我,我败给了你,所以要教你。此两者,皆是贺安在上而陆三川在下。

果不其然,贺安听毕,深觉有理,点了点头,道,“也好,也好。”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章 画剑三风

陆三川本以为,以乾陵虚步的繁重难苦,就算是贺安也要学上十天半个月,哪里料到,不过区区数个时辰,贺安便已使得有模有样,虽然不时会出一些小差错...但他当时跟随江城子,学了数十天才有这般水准!

倒不是因为陆三川天资愚钝。乾陵虚步这武功,要说难,确实难,但要说容易,也确是容易,只需有人在一旁将重难点细细点拨,便如骑乘祥瑞,直上云霄。

江城子教授他乾陵虚步之时,看出他习武不过数月,武功平平,担忧他学习不成反而走火入魔,这才一点一滴地慢慢教他。而贺安被称作武痴,学过的武功不计其数,底子深厚,学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陆三川眼见贺安已将乾陵虚步学到了十之六七,赶忙停了下来,道,“前辈,外功你已掌握,至于这内功心法,我明日再教你。过于急功近利,百害无利。”

贺安沉醉于武学之中,听陆三川要停下来,大是不悦,正要发怒,又听陆三川说“过于急功近利,百害无利”,不觉无理,便点了点头,欣然归来,“好,那便明日再教我。”

陆三川自怀中掏出那张记着“描剑四凤”的淡黄丝绢,而后从地上捡起两根树枝,将其中一根朝贺安掷去,“贺前辈,这描剑四凤前三招,我倒勉强能够领悟。至于最后一招凤翼天翔,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

贺安接住树枝,甩了一甩,很快从玄妙的乾陵虚步之中挣脱出来,“哦?前三招你都会了?”

陆三川点了点头,“应当如此。”

“且让我看看,你掌握了几分!”

说话间,贺安以树枝代替长剑,一剑刺向陆三川,陆三川便使出描剑四凤的第一招,“振翅驱风”,左手握剑而出,剑尖却朝向自己,而剑身正好贴上贺安手中长剑的剑身。

贺安笑了一声,“不错!”他见陆三川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不禁有些气恼,“没了?”

陆三川不知他话中意思,收了剑,直挺挺地站定,“贺前辈的意思是...”

贺安皱眉,向后撤出三步,以命令的语气道,“向我攻来!”

陆三川立时屏息凝神,全神贯注。他明白了贺安的意思,是要自己出剑,而后展示“描剑四凤”。但他又不愿意仅仅如此。

他知晓贺安拳脚了得,武功盖世,亦知晓自己绝非贺安对手,但他不服气,他不愿意自己成为陆本炽口中的“废人”。

这一剑,对于贺安来说,仅仅是教授的一剑,但对于陆三川来说,却远非寻常。

他要用这一剑,令打遍天下的贺安震惊。

陆三川调理呼吸,运起内力,于刹那之间,一剑刺出。

饶是贺安,亦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露在脸上的,却是惊喜之色。他两只脚快速向后动了几步,而后手中树枝疾出,振翅驱风、利爪破风、金喙捣风三招齐出,到得最后一招“凤翼天翔”,却仅仅是以树枝点在陆三川胸口。

贺安笑道,“小子,你很有潜力!但实力依旧不足,倘若我手中的果真是利剑,你可就死了。”

陆三川自知溃败,倒也不丧气,因为他已经见到了贺安脸上短暂闪过的震惊。如此便够了。他拱手向贺安行过礼,垂着头,毕恭毕敬地道,“贺前辈武功果然超群,晚辈自叹不如。”言毕,抬起头来,直视着贺安双眼,正色道,“前辈,描剑四凤原来是这般使的么?”

贺安点了点头,把玩着手里的树枝,而后稍稍用劲,那树枝便应声断成数截。“嗯。此套武功是我专门为了破林中立的画剑三风而创造的。画剑三风兼具速度与威力,实乃天下第一剑法,虽只一剑,却有三剑之效,我为了破他剑法,兵行险着,创造了描剑四凤。这描剑四凤前三招,便是为了挡下那无与伦比的三剑,至于最后一剑...”

陆三川无法参悟的正是最后一剑,听贺安正要讲到,便侧耳倾听,唯恐错过了什么细节。

贺安道,“这最后一剑,正是林中立的画剑三风!”

“啊?”

陆三川不由得吃了一惊。将对方的武功变做己用,还算是自创武功吗?尽管如此,他仍是说道,“贺前辈,还请您示范一遍林前辈的画剑三风!”

贺安苦笑了一声,“我若会那画剑三风,还用自创这什么狗屁描剑四凤吗?”

“...”

陆三川一时语塞,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评价也好,敷衍也罢。

原来这描剑四凤自始至终便不是什么上乘武功,只是贺安用来安慰自己的假把式。

贺安叹了口气,坐下来,回忆起当初。

那日泰山比武,他也在当场,见林中立一剑平天下,心中大是钦佩,发誓要有这么一天,自己会打败这天下第一高手。至此之后,他便愈加刻苦学武,到处找人比武,赢了,便可学到一套武功,输了,任人宰割。

不过幸运的是,他遇到的多是些侠义之士,虽然获胜,却不仗势欺人,只是吩咐他做了些许举手之劳的小事而已。

直到他终于小有所成,堪称个中高手的时候,便去到福建,寻找林中立。

林中立只是面带微笑,看似斗志全无。

贺安也知道,以林中立这样的身份,实在无需与自己讲什么客套的话。他二话不说,便抽出剑来,攻向林中立。

他剑锋尚且未露,那边林中立登时抽出剑,一招画剑三风!

贺安大吃一惊,亲试之下,才知晓此招威力,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招架的。

他败下阵来,在清风观山门之外跪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缓缓站起,而心中依是不甘。

怎么可以有人强到这般地步!

林中立仿佛神明一般,令他只能仰望。

但他不服,他贺安自称打遍中原不逢敌手,却怎么,竟在一招以内便败下阵来。

贺安藏了起来,隐居深林之中,苦苦研究剑法,他甚至去过剑山,想要拜访剑痴,只是未能找到。数年之后他终于发现,凭自己的功夫,绝无破解画剑三风的可能。

但他不甘!

却也无可奈何,苦笑之下,创造了这“描剑四凤”,仅仅有幻想之用的武功。

贺安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这世间...可能真的存在神明吧。”

陆三川望着贺安,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也有令贺安无能为力的对手。虽然江城子与柳羌皆能与贺安一较高下,但就算打败了贺安,贺安仍是斗志满满,渴望再战一场。

至于林中立...他却只有摇头叹气的份。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一章 多谢好意

不见了陆三川,苏青大是焦急,尽管有伤在身不便行动,仍是不顾一切地要冲出东篱山庄,去寻找陆三川。

张戈赶忙上前制止。毕竟是自己大意,才让贺安掳走了陆三川,倘若苏青再出点什么事故,心中可着实难安了。

“苏姑娘,你重伤在身,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苏青哪里肯听,哭喊着往大门跑去。她曾在东篱山庄围墙之上伏过一段时间,对于东篱山庄,倒也有些熟悉。

张戈不敢与苏青有任何肢体接触,毕竟男女有别,况且,若是让张玟惜见到自己与外人搂搂抱抱,张玟惜还不将东篱山庄拆了?他只是张开双臂拦在苏青前方,不断劝告,“苏姑娘,三思而行啊!”

张玟惜本在后院,听见贺安笑声,心下一紧,赶忙跑去中庭,见张戈平安无事,抬手捂住胸口,终于是放心不少,又见苏青泣不成声,大赶小赶地要往外走,便不轻不重地叫道,“爹,她要走你且让她走好了,拦她干什么?”

张戈心烦意乱,实在懒得与张玟惜计较。他尚且身在江湖之时,以“五杰”的身份,言语颇有力量,往往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便将人劝静下来,而现下,在书中埋头数年,却竟反而变得呆板木讷,况且,面对的又是失去爱人的疯女人...他实在没有办法。

家乐将托盘放在地上,连续迈动着两条小短腿,匆匆来到苏青身旁,仰起头望着涕泗纵横的苏青,劝道,“大姐姐,我看那个怪叔叔似乎没有要伤害大哥哥的意思,你暂且不用过于担心,还是小心自己吧,只怕过几天大哥哥平安归来,你却没有力气迎接他了。”

张戈立时捕捉到了要点,说道,“是啊,贺安这个人虽喜好动手与人比武,却从来不害人性命。苏姑娘,你大可放心。”

苏青这才终于安静下来,停下双脚。因为多度紧张而折腾了许久,她浑身软绵绵的,有些无力,便要倒下去。

张戈咬咬牙,赶忙搀住苏青,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卧房走去。

张玟惜颇为不愿,甩着腿,一步一步漫无心思地走着,“爹,你怎么不趁她没有力气,把她扔出去啊,还留着这种人干什么?”

张戈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过片刻之后,心又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顾自在心中说道:都怪我,平时没教育好玟惜,以至于她变得现在这般模样。

张玟惜被张戈的眼神吓了一跳,在心底愈加讨厌苏青。

.

苏青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到得天黑,愈加无法宁心。虽然贺安不好杀人,但他疯疯癫癫的,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害川哥哥的事。不行,我不能躺在这里,我要出去找川哥哥!

她担心张戈依旧未睡,听见响声会循声出屋,便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睁着双眼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轻声下床,开门而出。

戍时未过,东篱山庄已是静静悄悄。张戈研修了数个时辰的花鸟之作,终于有些疲惫,便上床睡了觉。

许不知惶惶度过一日,此刻正在梦中与张玟惜在月下牵手漫步。

家乐自不必说,戍时睡,卯时起,早已成了习惯。毕竟尚且年幼,睡得沉且久。

唯有张玟惜,合衣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自见过陆三川之后,运气一日比一日更差。

未遇见陆三川之前,她的生活虽说无趣,却也是平静的很,张戈对他百依百顺,许不知对她也是言听计从。至于家乐,无聊时捉弄捉弄这个小小孩童,也是乐趣一件。

自打陆三川鲜血淋漓地躺在东篱山庄门口之后,她的运气仿佛便彻底烟消云散了。如今张戈时常凶她不说...她发现原来许不知也不过如此,竟然连一个毫无招架之力的废人都杀不掉!

张玟惜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到得最后,竟眼睛一酸,要流下泪来。

寂静的黑夜之下,忽有两声轻微响动。

张玟惜立时警觉,握剑在手,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将木门悄悄打开一道细缝,向外望去。

残月之下,一个伛偻的身影,正缓缓前行。

她一下子认出,那人正是苏青。

张玟惜心下一阵欢喜,暗道:终于有件称心如意的事了!

她开门走出,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而后远远地跟在苏青身后,直到苏青来到大门之后,才轻轻叫了一声,“你要去哪?”

苏青吓了一跳,立时转过身,后背贴在门上,右手已握住剑柄,将剑抽出一尺。她虽面色苍白,眉宇之间却甚是坚决。“是你。我不会回去的!”

她的眼底、心中与脑海,时时刻刻随随处处皆仅有陆三川。每当有陆三川在身旁时,自然不会关注其他人或其他事。因此,对于张玟惜,她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张戈的女儿,至于性格脾气等等,全然不知。

张玟惜原本便不待见这个外人,但眼下,这个外人想要出去,她自然高兴。倘若苏青走出东篱山庄之后,还没走出几里地,便暴毙身亡,更好不过。

她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两步,“我帮你呗!”

苏青双眼睁得更大,呼吸更疾,心跳也是愈加猛烈。她甚至要抽出剑来,与眼前这位表面上笑嘻嘻的女子拼个你死我活。

谁都不能阻挡我出去寻找川哥哥!

张玟惜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她见苏青不好说话,便干脆闭口不语,三两步走上石阶,轻拍苏青臂膀。“让开。”

苏青却是有些疑惑,愣愣地望着张玟惜,身子下意识地向一旁挪了几步。若是张玟惜抢上前来,要捉了她带回房间,她自然会一剑刺去,斩钉截铁。而张玟惜却只是大步走来,并且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捉自己?

张玟惜三两下拔下门闩,稍稍打开大门,笑着耸了耸肩,“你可以出去了。”

苏青仍未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张玟惜。

张玟惜有些气恼,又要发怒,不过脸上的怒气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笑容。欲速则不达,她自然是明白的。“你不是想要去寻找你的陆三川嘛!你身子骨弱,我怕你拿不动门闩,才好心帮你的。去吧,你会找到你的陆三川的。”

苏青这才明白原来自己错怪了张玟惜的一番好意,心下一暖,拱手向张玟惜行过礼,“多谢姑娘好意。”而后匆匆出门而去。

张玟惜只是笑着,待苏青迈过门槛,便迅速关上门,插上门闩,这时才露出凶相,狠狠地道,“一个被贺安杀死,一个被野狗咬死!最好是遇上什么强盗土匪,死之前再被轮流糟蹋上几十回!你们去阴间做一对鬼夫妻吧!”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二章 意外

天下之大,绝非寸步之间。尽管出了东篱山庄,苏青站于夜幕之下,望着无尽的黑暗,实在不知道应当往哪走。她也便不敢轻举妄动,只要走错一步,便是步步皆错。

休息了整整一日,身体恢复不少,尽管如此,拿着一柄佩剑始终有些疲劳,而习武之人又不得不随身携带佩剑。

她稍稍斟酌,索性就地而坐,将佩剑摆在腿上,细细思考贺安掳走陆三川之后的种种可能。

“武痴”贺安极度喜欢找人比武,她是知道的。陆三川虽然武功精进不少,与贺安、张戈等“五杰”相比,仍是天与地的差别。倘若贺安果真是为了手脚之瘾,大可以在东篱山庄之内与张戈比试。

但贺安却无视武功更高的张戈,反而带走了陆三川,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苏青细细思索许久,终于茅塞顿开:大约是川哥哥使出乾陵虚步的缘故!在宜昌的一家客栈之中,贺安听闻屠烬大法赶来,恰巧遇见义父,贺安不顾有伤在身,欲与义父比个高下,被义父一招击败。他定然怀恨在心。而眼下,他终于痊愈,见川哥哥使出义父的乾陵虚步,便掳走川哥哥,要逼问义父下落。

但...义父已死,川哥哥当如何应对?

夏夜,蚊虫繁多,围绕在她身旁,嗡嗡作响,她毫不在意,只是顾自沉思。

川哥哥知晓义父已逝,贺安却是不知道的。若是川哥哥随意说个地点,以贺安的性子,多半会抛下川哥哥独自前往...但川哥哥应当不会如此。我想,以川哥哥的智慧与胸怀,极有可能留下贺安,教授他几招自己拿手的武功,毕竟现下情况非常,黑风寨随时可能攻来。贺安多学几套武功,百害无利。

想到这里,苏青有了定论,稍稍安心,但很快又疑惑起来。

就算川哥哥正在教授贺安习武,他们二人会在哪里?

苏青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那个方形即代表十堰,而东篱山庄在十堰西南方向。

她便在那个方形之外的左下角,画了一个更小的方形,代表东篱山庄。

苏青来东篱山庄已有数次,便在脑中细细思索,东篱山庄离十堰西城门近一些,还是南城门近一些。

很快有了答案:离南城门更近一些。

而后她又拿起树枝,在那更小的方形四周,画了一个圆,这个圆即代表贺安与陆三川可能所在的位置。

她盯着那个圆许久,终于下了决定:我去十堰南城门附近候着!两天之内若是见不到贺安或是川哥哥,我便回东篱山庄询问消息!

东篱山庄离十堰不算太远,也不能说近,以苏青沉重的双腿徒步行走,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城门之下。

眼下将近子时,城门早已关闭,她只好抱着佩剑,倚着城墙坐下。

虽然天下大乱,时局动荡不安,不过战火似乎没有烧到十堰。子时的十堰静静悄悄的,城墙之内也是万籁俱寂,百姓想来正抱着妻子儿女,正在睡梦之中。便是那莺歌燕舞的青楼,虽然灯火依旧通明,也不再吵吵嚷嚷,只是偶尔有轻微的呻吟传出。

苏青后脑倚在坚硬的城墙,仰头望向黄中带红的残月,呼吸终于均匀:川哥哥是睡了么?他究竟在哪里?他聪慧过人,应当能保全自己不被贺安所伤吧?

梨园之中,陆三川躺在一棵梨树上,枕着双手,同是望向残月。那棵树的树枝分得很开,恰好有那么一截,平平整整的,可以供人躺下休息。

他瞥了一眼躺在另一棵树上的贺安,暗自叹了口气:早知道描剑四凤不过是空想的武功,我今日便将乾陵虚步彻底教授完毕了,如此一来便可回到东篱山庄。也不知青儿现下如何...我不在她身边,她会担心么?肯定会的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日我便将整套乾陵虚步教授给贺前辈吧,而后回去东篱山庄。青儿见我回来,定当痛哭流涕,我该怎么安慰她呢...

想着想着,他竟笑了。

而城门之外的苏青,因过于疲惫,已然入睡。

到得天边泛白,苏青朦胧着睁开双眼,却猛地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有六人已将她团团围住。

那六人之中,以一位面目清秀者为首,那人讲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宛若大家闺秀,“哟,燕女醒啦?”

苏青自知在江湖之中绝无友人,这六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便不打算去理睬,冷着一张俏脸,站起要走。

却有一长发之人,笑得很是猥琐,伸手按在城墙,拦住她去路,言语甚是轻薄。“俏姑娘,别着急嘛,哥几个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呢!”

苏青登时觉得有些反胃,双目一凛,按住剑柄,沉声道,“让开。”

那男子仗着己方人多,嘿嘿两声淫笑,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苏青隆起的胸脯。

苏青立时恼羞成怒,右臂用劲,欲一剑杀了这无耻之徒,但毕竟有伤在身,加之身困体乏,动作远不如当初迅捷。

那细声细气的男子提起手中剑鞘,快准狠,正点在苏青右臂肘窝,苏青来不及反应,吃了一痛,顿时浑身失力,连剑也握不住,掉在地上。

男子笑了一声,“燕女,你跟了陆三川之后,武功可退步不少啊,是不是与陆三川夜夜缠绵,极大耗费了气力?”

苏青脸上立时飞起一朵红晕,但遭外人如此羞辱,实难忍受,尽管手无寸铁...她飞起一脚,正踢在那男子裆部,那男子却是安然无恙,虽然带着笑容,眼角煞气尽显无遗,“忘啦?我这宝贝,早就被你切下了。”

苏青这才想起,早年与眼前的男子有过一段过节,而今日落入对方手中,想来是在劫难逃了。

那长发之人见苏青愣了神,胯下之物早已急不可耐,“嘿嘿”笑了两声,冲上前去要抱苏青。

苏青便又是一脚,踢中那坚硬如铁的“宝贝”,那男子一声惨呼,双手捂住裆部蹦跶两下,龇着牙咧着嘴,一巴掌扇在苏青脸上。

苏青惨呼一声,脑袋磕在城墙,昏死了过去。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三章 杀人诛心

那细声细气的男子登时转怒,因肤色白皙,此刻更显得面红耳赤。他一巴掌掴在那长发男子粗糙的面孔,盛怒之下,声音倒也有一分男子气概,“他娘的,谁让你动手的!”

长发男子委屈地捂着脸颊,全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黄哥,不是你说让我们好好欺辱她的吗?”

被称作“黄哥”的男子咽下一口气,大有恨铁不成钢之痛。“草包,让你平时多看点书!欺辱不在于欺而在于辱!现在她昏过去了,再辱有屁用!”

长发男子立刻放下手,再次朝苏青伸去,“那好办。”

黄哥便又是一巴掌过去,“将她带走!”

城门已开,两列守城士兵装模作样地荷枪佩剑守在城门之内,见着一群男子扛着一位女子进城,自然要上去盘问一盘。

六人之中有个脑子活络的家伙,立刻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偷偷塞给上来盘问的士兵,一边笑呵呵地道,“官爷,辛苦了,这一点小小意思,您收下买点酒喝!”

有钱可收,那守城士兵自然眉开眼笑,迅速将银子放入怀中,退回队列,一边盯着被人扛在肩上的苏青,与身旁的伙伴交耳,不时发出几声淫笑。

“这婊子虽然看不清脸,不过身段却是曼妙无比,能一次享受六个男人,可也真是有福。”

其余士兵跟着淫笑。有一人一边摸着没有几根毛的下巴,虽然享受不了,过过嘴瘾也好。“是啊。这样的婊子要是在我床上,非弄得她喊爷爷不可。”

“就你那根蚯蚓,埋在黑草里能找见吗?”

“哈哈哈哈...”

那个年轻的守城士兵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的才是蚯蚓,我的这是大蛇!不,是蛟龙!”

被称做“黄哥”的男子听在耳中,并不去理会。表面上,他们对这些官家人客客气气,但无论是江湖客还是守城兵,俱知晓前者富有且潇洒,而后者不过是空有一张脸罢了。但是碍于家里人,守城兵就算看了直眼,也不敢丢下这身衣服,跑去和那些放荡不羁的江湖客称兄道弟。

这一声“官爷”是他们唯一的骄傲资本,也是他们家里人唯一可以吹的牛皮。江湖客虽然过着潇洒浪荡的生活,在民间的名声却是差得远了。除了板着手指数得过来的几位“豪侠”,其余江湖客皆被称做“不入流的败类”。

寻常百姓以考取功名为荣,能穿上官袍,为国家办事,那是天底下第一风光的事。而江湖客不过是一些考不上功名、吃软怕硬的蛆虫罢了。

黄哥心中有数,也不反对,只是领着弟兄们拐过一个弯,踩着黄土走向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座屋宅。自然不是朝天门的资产。这是他们兄弟六人拜入朝天门前的住所。

他们实际上也不是兄弟六人,只是在十堰乞讨的六个乞丐。时局动荡,十堰虽然安稳,百姓却也被各种苛捐杂税压得直不起腰。偌大的十堰若是仅有两三个乞丐,这两三个乞丐倒能每日填饱肚子,但若是人数一多,十几二十,甚是四五十,那便难说了。

这六个乞丐原本同在城南福禄街行乞,彼此将对方视作眼中钉,恨不能老天下一场大雪把对方埋了。当然,若是果真下一场大雪,也可能把自己埋了。

正是那个叫“黄哥”的男子,将余下五名乞丐聚在一起,抱团取暖。五个春秋之后,齐齐拜入了朝天门。

只是不幸的是,黄哥在这五年之间,遇上了苏青。

至今为止,他对于那件旧事仍然耿耿于怀。我做了一件好事,没有善报不说,怎么反而遭了恶报?

那不过是个冬日雪天,我见燕女衣衫单薄孤苦伶仃,怜悯地将她带回屋中,想要为她取暖,她竟然恩将仇报。

想到这里,黄哥斜过眼瞟了一眼被憨壮的老六扛在肩上的苏青。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终于见到那幢曾经温暖过六人的屋子。

黄哥心中早已打定了注意,一边向那屋子走着,命令道,“老三,你去弄些木头来,粗一点长一点,至少五根。老四,你去弄些绳子。老五,你的刀好使吗?”

老五便是那长发男子。他将刀抽出半尺,打量了一番裸露出来的刀身,点头应道,“好使!”

黄哥只是瞥了一眼,“好使个鬼!这刀是用来杀人的。你去弄一把硬一点的剔骨刀来。都去吧。”

他们自然明白黄哥口中的“弄”是什么意思:无论手段,只要东西。

三人不会什么武功,自然不能用轻功快速离去,不过体力倒是有的。他们各自跑了开去。

黄哥、老二和老六则径直走入屋中。

他们离开这屋子没有多少日子,虽然屋内落了些灰尘,完全可以忽略。

黄哥自天门赶来十堰,原本是来拿攒了五年的积蓄。五年来,他们明面上虽然是乞丐,暗地里却也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六个人,五年之间,积攒下了将近五百两白银。

黄哥怕带着这些银子拜入朝天门,会被朝天门那帮土匪以充公为名抢了去,这才将银子藏在了这不起眼的屋子之中不起眼的角落。却没有想到,此趟前来十堰,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他命老六将苏青放到床上,特地吩咐小心谨慎地放。自然不是因为他怜花惜玉。

而后他将面孔转向老二,轻声道,“老二,你去外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木棍,大约与你手臂一般长短大小。”

老二应了一声,迈着大步出屋,很快捡回来一根木棍,比他手臂稍稍短点,也更细一点。那是邻里丢弃的捣衣杵,一端稍细,可以握手。因为常年被用来拍打洗衣,整根棍子光洁无比。

黄哥左手接过捣衣杵竖起,右手握着棍子,自下而上撸过,嘴角的笑容邪魅得不能再邪魅,“老二,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声音依是细如女子。

老二见他这幅模样,猜到了七八分,但仍是不敢确定。他咽下一口涎水,摇了摇头。

黄哥仰起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捣衣杵的末端。他仿佛见到了苏青生不如死的表情,而脸上渐渐露出狰狞的喜悦,“我要把这个婊子,双腿分开,五花大绑,而后在最热闹的时间将她带到市上,撕下她衣裤,让她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眼前,而后用这根木棍...”

他向上送了送木棍,笑容愈发狰狞,几近癫狂,“狠狠地捅她莲花秘 洞!”

老二转头瞥向躺在床上的苏青。坦白的说,苏青的相貌绝对称得上出众,身材也是该大的大,该小的小。“黄哥,既然我们要辱她...何不让我们兄弟几个轮番上阵,也好过便宜了这一根木棍呀!”

黄哥心道:老子不能爽,你们也别想爽!

但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是说了一句“杀人诛心”。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四章 生前何必久睡

霍胥陵望着年轻女子的纤纤玉手伸来,提起银色酒壶,为自己倒上一盏,心情随之愉悦,不等女子放下酒壶,立时捏了酒盏,饮下那一杯酒。

在管家看来,霍胥陵此举无异于调戏自己的梦中情人。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弯下腰要去捡地上的单刀,霍胥陵淡淡地道,“陈管家,你好像是为你陈府上的盗窃案而来的吧?”

他在提醒管家注意事情的轻重急缓。

管家这才回过神,虽然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在办公事之时动私情,的确不大妥当。况且,这姓霍的并未明目张胆地对琴儿动手。

正想着。

霍胥陵忽然鼻尖一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姑娘,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花香。”言毕,他闭上眼又轻轻嗅了一番,补充道,“是福建的凝脂茶花。”

唤作“琴儿”的姑娘是“春光乍泄”只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她琴艺了得,故得艺名“琴儿”。

琴儿原本是名门之后,父亲是朝中的大官,奈何遭奸臣弹劾,举家被流放至荒野地带。父母在流放途中忍受不住痛苦,先后离去,而她先后碾转数次,被卖到了这家酒楼之中。

平日里,她只是负责给客人助兴,弹琴轻吟。某天一位客人喝多了酒,抱着她又搂又亲,“妈妈”对此事不管不顾,毕竟她们这些姑娘只是用来赚钱的工具。她虽然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但寄人篱下无可奈何,只能极力避让。

所幸陈宝庆也在酒楼之中,出手将她救下。

虽然陈宝庆相貌平平,年龄大到足以做她父亲,然她在世上已无亲人,这丁点的关怀也令她感动不已。

但也仅仅是感动而已,琴儿对这不懂风雅的粗俗之人毫无兴趣,每当陈宝庆来到“春光乍泄”,琴儿便会上去陪酒,聊着聊着,谈及琴棋书画,陈宝庆对此一窍不通。

而面前风度翩翩的俏公子,竟能猜出她身上的香味。这不禁令她刮目相看。

琴儿怔怔地望着霍胥陵,更望见霍胥陵眼中的脉脉柔情,脸颊登时飞起两朵红云,女性的矜持让她低下头去。

管家在一旁看在眼里,又是嫉妒又是怨恨。我对琴儿百般关怀,从未见她露出过如此羞喜的表情,而眼前这男子...

他迅速俯身握住单刀,却又莫名飞来一颗花生,正打在他额头眉心处。他忍不住惨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指着霍胥陵,气呼呼地道,“你!你!你竟敢伤我!”

霍胥陵无辜地摊手耸肩,“你哪里见到是我做的?”

管家咬着牙站起,左右转头望向身旁护卫,身旁护卫俱是面面相觑,摇头不语。

留宿在“春光乍泄”的客人陆续穿衣出屋,从楼上探出头来,向下望去。

不知道是谁施放的冷剑,又不能说霍胥陵调戏琴儿。他身为陈府管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只能竭力忍耐。“霍胥陵,跟我走一趟。”

霍胥陵含笑望向管家,“要是我不呢?”

管家等的正是这一句话。只要他反抗,我就有了动武的理由!“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他身后身旁的一众护卫立时大喝一声,纷纷拔出刀来,向着霍胥陵冲去。

霍胥陵轻声道,“姑娘,你往后退一些。”

琴儿眼见众人凶神恶煞握刀而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无法动弹。

霍胥陵倒不介意,搁在桌上的左手,食指轻动,按在盘子边缘,盘子之中的花生米立时向上跃起。他随后提起右手,五指自然一拨,那花生米几如出弓之箭,向一众护卫激射而去。

那一众护卫不过是荷刀的普通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见花生米犹如狂风暴雨而来,丢刀的丢刀,抱头的抱头。

倒也有几位勇士,敢于迎面而上,毫无悬念地被花生米击中,而后直挺挺地倒下。

楼上有一男子,同为江湖中人,见此情境,不由得双眉轻锁,顾自呢喃道,“一指拈花?”

他怀中的女子双眼朦胧半寐半醒,虽未施粉黛,也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女子听见“一指拈花”,想到了他处,忍不住扑哧一笑,粉拳捶在男子胸口,红着脸娇羞道,“你说什么呢!”

按理说来,早晨正是男人性欲旺盛的时候,况且怀中的又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男子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神情严肃地望着大堂之中风轻云淡的霍胥陵。

确认狂风暴雨过去之后,管家才终于直起了身子,望见满地狼藉与痛苦呻吟的陈府护卫,不禁勃然大怒,但亲眼见过霍胥陵的本事以后,他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大喘着粗气,用空洞到不能更空洞的言语威胁霍胥陵,以显示自己尚未溃败,“你!姓霍的!竟敢打伤陈府的人!”

霍胥陵不吃他这一套,笑吟吟的,让人觉得他并未拿出全力,即使再来三十个人,也是游刃有余。“打伤了,又如何?”

...

管家瞪大了一双眼睛,面上的皱纹因为皮肤紧绷而暂时消失不见。

打伤了,又如何?

...确实不能耐他如何。

这是令管家最为恼怒和懊悔的。我怎么就带了这些饭桶过来?

但他不愿意丢了面子,抬手指向霍胥陵,咬牙切齿的,展示着与身材极不相符的狠劲。“小子!大话不要说!等我回到陈府,将此事禀报老爷,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霍胥陵点了点头,满脸期待,“嗯好,我等着。”

“你给我等着!”

管家一边撂下狠话,盯着霍胥陵,逐渐退出“春光乍泄”。一众护卫也是陆续忍痛站起,面朝着霍胥陵,猫腰弓身,横刀身前,装得像是久历江湖的老资格,一步一步撤出“春光乍泄”。

霍胥陵笑得像是毫无心机的单纯男孩,而后转过头,面向琴儿时却是带着些许歉意。他脸上的温柔,宛若冬日阳光。“姑娘,不好意思,给你添乱了。”

琴儿虽是深居简出的寻常艺妓,并未见过剑飞刀舞,但以她平凡肉眼,也看得出来眼前的貌美男子身手不凡。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如此厉害的人,看上去却竟然一点都不可怕呢?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四章 看似宁和

天色渐明,陆三川躺在树上,几要闭不住双眼,但他不愿醒来,强迫自己闭着眼继续睡觉。

却有一硬物重重砸在他胸口。

他这才不得不睁开双眼,见贺安早已醒来,站在地上面无表情,正望着自己。他腮帮鼓鼓的,而手中握着一只被咬了一口的白梨。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这不是什么诗词,以贺安的文学修养,绝记不住那些文绉绉的东西。这是他在井巷听来的一句打油词,觉得有趣,便记了下来。

陆三川深吸了一口气,坐起,却忽然问道,“贺前辈,你吃这犁,经过梨园主人同意了吗?”

贺安双眉一皱,提脚一脚踢在树枝上,树枝一阵剧烈摇晃,顿时有不少白梨脱离枝头,摔在地上。有些磕到了石块,登时稀烂。

陆三川哭笑不得,只得从树枝跃下,捡起一只尚且完好的白梨,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咬下一口。

贺安催促道:“吃快些,吃完好继续教我乾陵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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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山庄。

张戈亦醒了过来。他出门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到苏青卧房查看情状。他知晓在苏青的心中,陆三川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眼下陆三川没了踪影,苏青定然牵肠挂肚。

他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苏姑娘。”

叫了几声,并无回应。

虽说苏青有伤在身,睡得时间久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张戈隐隐觉得有事发生。可他不能私自进入姑娘房间,怕有辱姑娘声誉。

恰好家乐做好了早饭,端着托盘走来,张戈便让他去屋内,看看苏青醒了没有。

家乐应了一声,在门外叫了几声“大姐姐”,无人回应,他便用肩膀轻轻一撞,将门撞开,而后走了进去。进屋没多久,他立时跑了出来,仰望着张戈的脑袋叫道,“老爷!大姐姐不见了!”

“啊!”张戈双目一睁,暗道:果不其然!

张玟惜早早的醒来,躲在门后偷听屋外动静,当下,闻见张戈一声惊呼,心中窃喜不已,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门走出屋子,双手叉腰叫道,“家乐,我的早饭呢!”

这时间过于巧合,令张戈不得不怀疑。他转过头盯着张玟惜,神情严肃。

那眼神令张玟惜没由来的发怵。她快速眨着眼睛,渐渐放下双手,轻声叫了一声“爹”。

父女相处十余年,张戈对于张玟惜再了解不过,见她没一会便焉了下去,立时猜出其中有问题。他沉下脸,低声道,“苏姑娘人呢?”

“我...”张玟惜立时抬起头,忽得转念一想,心道:此刻我若是将实情说出,爹爹定然不会饶我。想来爹也没有亲眼见到,我何不撒个慌,将罪责推个干干净净?

她道,“昨夜我很晚才睡,闻见开门之声,觉得有些不对,等我赶到时,大门已开,苏姑娘也不知了去向。我去到庄外找寻,实在找不见...爹,你不能因此而怪我吧,是她自己要走的。”

张戈咬着腮帮,长长吐了一口气。他怎会看不穿张玟惜的内心?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苏青。他便不与张玟惜再多费口舌,吩咐了家乐几句,挺身一纵,消失无踪。

张玟惜仰起头追了几步,心中大有不甘,一跺脚,气呼呼地道,“我才是你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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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堰城内,一座孤伶伶立在角落的屋子。

老三、老四、老五各自抱着木头、绳子与刀。

老五没有找到剔骨刀,便只是在一户人家偷了菜刀。偷刀之时,还被那户人家十三岁的女儿撞了个正着。

老五被苏青踢中了鸡儿,仍在气头上,当下见那女孩生得水灵,便起了歹心,想要来一个霸王硬上弓。才刚刚从后面抱住那女孩,女孩的母亲便闻声赶来,手里握着一根胳膊粗的捣衣杵。

妇女常年洗衣,也经常干一些粗活,气力自是不小,对着老五的后背连捶两棍,老五哀嚎着跑了开去,一边在心中忿忿地道:总有一天,老子要将你们这对母女一起办了!

老五怀里揣着菜刀,回到屋中,见黄哥右手握着一根捣衣杵,便想起那彪悍的妇女,浑身一颤,怀中的菜刀掉落下来,险些砍下自己脚趾。

黄哥立时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小声道,“老六,你留下看着燕女,其他人跟我出来干活。”

他从屋中拿出锯子,跟着四人一同来到屋外。

为了避免吵到苏青,五人向外走了几丈,才扔下手里的东西,开始各自干活。

五人搭伙了五年,默契还是有的,除了老二之外,其余人皆不知晓黄哥心中打着什么算盘,但他们知道自己不需要清楚,只要好好干活就行了。

黄哥身为男人,可能有些失败,但是身为一个领导者,还是可以称得上成功的,毕竟原本互相仇视对方的五个乞丐,现在不仅保证了温饱,还正在为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着。

共同的目标是他的仇火。这更显得他是成功的。

不需多久,一个新型的刑具便制作完成。

最底下是两根纵横交错的粗木棍,用绳索牢牢绑成一个十字。上方竖着两根长条的木根。在两根长条木棍的七尺高处,又有一根横向木棍,与这两根长条木根绑在一起。

黄哥望着自己的成果,很是欣慰,嘴角渐渐露出笑容。“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你们四人各自扛起一端,起来试试。”

四人各自抓住底座的一端,担上肩。

这新型刑具虽然有些沉重,但重量分担到四个肩膀之后,倒也只是一般。

四人便扛着这木架子,走到门口。

黄哥先一步走入屋内。

老六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脑子却是不怎么好使。他听黄哥的吩咐,看着苏青,便老老实实地搬了一根凳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青。只是看了许久,他内心仍是毫无波澜,丝毫不觉得这眉眼可人的女子有多吸引人。

黄哥走入屋内,一声高喊,“老六,把她叫醒!”

老六便抬起他巨大的手,对着苏青的脸狠狠扇下,毫不怜香惜玉。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五章 好戏

苏青原本昏迷不醒,老六这一巴掌下去,恰如泰山压顶。她脑袋嗡地一声响过,猛然睁开双眼,正要发怒,黄哥又领命道,“老六,把她拎出来!”

老六的大手再次伸去,毫不留情地抓住她的脖颈,一个使劲,便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

苏青身子本就孱弱,经一磕一掴,更如狂风中的落叶,身不由己,只能任人宰割而无法动弹。

她双手无力地提起,抓着老六的大手,想要将那大手扳开,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好在老六指上并未多少用劲,她虽有些难受,不至于无法呼吸。

老六提着苏青,按照黄哥的吩咐走到木架子一旁,将苏青两片肩胛骨贴上那一根横着绑住的木棍。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拿着绳子,将她四肢分别绑在木架子上。

老五负责绑苏青的右脚,蹲在地上,将苏青右脚牢牢与木架子绑在一起后,又起了色心,双手握住苏青脚踝,正要向上探索。

黄哥一脚踢在他屁股,将他踢飞了出去。

苏青来不及舒一口气,便见黄哥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手里握着一根木棍,贴在她大腿内侧轻轻向上蹭了一蹭。

她立时明白过来,恐惧于转瞬之间遍布全身。

“不要...不要...”

她痛苦地呻吟着,想要挣脱绑住自己手脚的绳索,可她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能够挣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黄哥笑得愈发癫狂。

而黄哥手中的捣衣杵在她腿上摩擦得愈加迅速。

那根足足有她手臂两倍粗的捣衣杵贴着她大腿每向上一次,她的身体便颤抖一次,到得后来,便是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不断涌出的热泪,哭诉着她的恐惧。

黄哥却很是享受她的恐惧,收了捣衣杵,藏到背后,轻声道,“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苏青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黄哥见她垂下了眼帘,登时又变得癫狂,仰天一声大笑,几乎是吼道,“这里的观众太少了!我们去到市中,为照顾我们五年的十堰百姓们表演一场活春宫!”

苏青差点接不上一口气,一双灵动的明眸此刻眼泪汪汪,望着黄哥乞求道,“求求你放过我...”

她越是低声下气地乞求,黄哥越是高兴地发狂,仰天大笑,叫道,“走!”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各自抓住底座一头,扛上肩膀。苏青四肢纤弱,没有三两肉,四人并不觉得肩上担了多少重量。

黄哥原本想让身材魁梧的老六代替老二,但老六生得实在是过于高大,若是加他一个,那便难以操控平衡。

一个疯了魔、手握捣衣杵的男人,一个身材魁梧却看似憨傻的男人,四个扛着木架子却在脑子里偷偷幻想香艳画面的男人再加上拼命拧着身子想要挣脱的苏青,向着通着城门的主干街道走去。

午饭之前的一个时辰,正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时候。抛头露面的穷苦妇人们趁着这一点时间,匆匆出来挑选一些家里所需要的物件。道路两旁摆着小摊的小贩们也是魂不守舍,想着再过一会便要收拾收拾回到家中。若是早晨生意好,还可以给家里的娃子和爱人买一些烤鸭之类改善一下伙食,若是生意不好,碰上脾气火爆的婆娘,免不了一顿臭骂。

还有匆匆赶回家中的读书少年,在心中复习着方才先生教授的内容,怕父母提问时,自己答不上来。

便在此时,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四个男人扛着一支木架子缓缓而行,木架子上绑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木架子左边是一个魁梧大汉,裸露在外的结实臂膀有些配不上堪称愚昧的呆滞面孔。木架子右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右手握着一根捣衣杵。

无论是妇人还是小贩,亦或是匆匆赶回家的少年,皆被如此一支怪异的队伍吸引了眼球。

妇人注意着生得好似姑娘的俊秀男子,心里盘算着家里的姑娘再有几年便要出嫁,挑选这样一个男子作为女婿,生出的孩子定然可爱得不得了。

小贩与少年注意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两者心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经历过女人的小贩想到:这个女人生得这般漂亮,却为何被绑在那木架子上?多半是偷汉子被自己丈夫捉住了吧?那个生得白净的大约便是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哪位野汉子这么有福气,竟能和如此佳人缠绵,我若是能和她睡上一觉,短命十年也是值得啊。

少年虽是同情,望着世间少见的美丽女子,却不知怎地,裤裆好似长了一根硬硬的石头?

黄哥见众人的眼光皆被吸引了过来,甚是满意,意识老二等人停下脚步,而后将捣衣杵向下拱起双手,向诸人行了个礼,“黄某人原是流落十堰的拾荒者,幸得各位怜悯,苟活至今,而今终于拜入朝天门门下,重获新生。今日黄某人特地前来,便是给诸位带来一件礼物。”话未尽之时,他便已遏制不住内心喜悦,嘴角微微上翘,待讲完之后,嘴角更是不受控制地高高翘起。

至于是什么礼物,还用猜么?

外出采购的妇女们尖叫着跑开去。少年尚且不明,只是愣愣地望着拼命挣扎的苏青。

小贩们甚至忘记了家中黄脸朝天的糟糠之妻,一心想要目睹眼前美丽女子的胴 体,在心中呐喊道:快!快脱!

黄哥丝毫不急,只是缓缓转过头,望向苏青。苏青脸上的恐惧愈盛,他便愈加喜悦。只是,苏青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人之临死,拼命挣扎,待到那柄飞驰而来的凉刀贴上脖颈,便彻底放下了。

苏青知晓自己在劫难逃,不仅是贞操,怕是性命,也将要留在这木架子上。她一改之前的悲容满面,反而义愤填膺,吐出一口口水,正中黄哥左眼。

黄哥怒不可遏,揪住衣领去擦拭令他作呕的口水,大声命令道,“老六,给我脱!”

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期待好事的发生。原本转头逃离的妇女,此刻也停了脚步,转身望来。毕竟这样一件糗事,足够几个月的饭后谈资。

老六听话地伸出手,抓住苏青裙摆,正要使劲,却有人一脚踹在他后背,将他踢飞了出去。

扛着底座的四人尚未反应过来,忽然听到“噼里啪啦”一阵大响,心中着实有些纳闷:怎么肩上的木架子忽然轻了好多?

待黄哥擦干净左眼,苏青已不知了去向。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六章 有惊无险

苏青不知是张戈,只当自己又被什么贼人掳了去,用绵软无力的拳头使劲捶打着张戈胸膛,直到张戈说了一句“苏姑娘是我”,她才停下手,抬头望去,只能见到张戈的小半张脸。但仅凭这小半张脸,便可确认自己已经脱离险境。

她这才终于松垮下来,软绵绵地倒在张戈怀中。

苏青是陆三川的爱人,张戈是知道的,因此,他才千方百计地和苏青划清界限,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对年轻夫妻,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屁民嘴巴大,倘若自己与苏青有任何接触,哪怕仅仅是不经意间的触碰,传出去,以讹传讹,说不定便成了“张戈与苏青有染”,但眼下,苏青确实无力,情况确实紧急,他也就顾不得其他,将苏青抱在怀中,赶回东篱山庄,而后径直冲入卧房之中,将苏青轻轻放在床上。

“苏姑娘,还请你好好在敝庄休养,不要再乱跑了!三川我会去找的,别担心。”

苏青吃过一次亏,尽管仍是想着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回陆三川,但她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出了东篱山庄即可能遇到危险。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张戈心中仍有一个疑问,眼前的年轻女子身子如此瘦弱,是怎么打开厚重的木门跑出东篱山庄的?但既然人已经找回来了,这个问题以后再问不迟,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苏青的身体。他并不精通医术,但也看得出来苏青并无内伤以及外伤。苏青只是虚弱。

“苏姑娘,我让家乐给你炖一只鸡。我要再去一趟十堰,就不来打扰了,等吃过饭,你便躺下歇息吧。”

苏青没有反对,乖巧地点了点头。

张戈却想到了张玟惜,顾自叹了口气:哎,要是玟惜能这么乖,该有多好。

张戈没有在屋内久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好的。他很快走出了卧房,替苏青将房门关上,而后大步走去厨房。

张玟惜自张戈纵身离去之后,心下忐忑不安,担忧张戈找到苏青,会知晓事情真相。她始终在前院,背负双手,无聊地来回踱步。

堪称闷油瓶的许不知见她这般纠结,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去逗她开心。他不笨,张戈教给他的武功或者是经书,皆能很快学会,但是对于张玟惜,他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平日里倒也还好,张玟惜活蹦乱跳的,他也能够锦上添花,一旦遇到什么麻烦,张玟惜不想说话了,他也跟着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只会做一件事:陪在张玟惜身旁。

张玟惜在前院来回踱步了有一个多时辰,见张戈踏风归来,赶忙迈开腿追了上去,追到厢房时,张戈恰好自苏青卧房走出。

她赶忙迎上前去,睁大了眼望向张戈,问道:“找到她了吗?”

她希望张戈摇头,而事实总不尽如人意,张戈不仅点了头,而且面色非常难看。

张玟惜猜测苏青已将昨夜事实说出,张戈听毕之后,定是十分生气了。她不敢再正视张戈双眼,渐渐垂下头,努力将脖颈缩入肩膀之间,等待着张戈的责骂。

张戈只是说道:“苏姑娘受了些惊吓,你今日不要再去打搅了,和不知好好练剑吧。我过会去十堰买些中药。”言毕,大步即走。

完了?张玟惜有些不敢相信,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张戈离去的背影。

许不知在张玟惜身后,却是开心的很,像只兔子那般小跑上来,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张玟惜,笑道:“玟惜,我们去练剑吧!”

张玟惜木讷地应了一声:“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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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上的工夫,贺安即学成了乾陵虚步。乾陵虚步虽无杀伤力,却是一门非常难得的武功。

贺安原本就身怀各种武功,如今又学成了乾陵虚步,如虎添翼。他放肆大笑着,如同一阵疾风那般,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三川以为他只是尝试武功,便带着淡淡笑容,望着贺安离去的方向,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这武痴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打算!

疯疯癫癫,果真是疯疯癫癫。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抬头望向蓝天,于心中一阵估量,暗道:离开东篱山庄已有十三个时辰,不知青儿现下如何,是否相思成疾?

他忽得笑了一声:陆三川啊陆三川,明明是你自己思念成疾,非要将此安在青儿头上。既然这里的事已经做了了断,还是快些回去吧。

但他不识得路,在林间绕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位挑着担子的农夫,一问之下,农夫并不知道东篱山庄。

陆三川仍是谢过那农夫,正要走,忽得折回身,再次问道,“请问,十堰怎么走?”

农夫抬起一只手,指向北方,“向北一直走,就是了!”

陆三川再次谢过农夫,挺身一纵,连走带跑,先回到十堰,而后去到了东篱山庄。

开门的是家乐,见陆三川回来,甚是高兴,大叫着:“老爷老爷,大哥哥回来了。”向书房跑去,甚至忘了关门。

陆三川对这个喜欢玩木珠的小娃娃很有好感,笑盈盈地望着他急速迈动着两条小短腿跑开去,轻声关上门,而后挺身一纵,落到卧房之外,抬手叩门。

“来了。”

苏青睡了一下午,才刚刚醒来,听见敲门声,以为是家乐,便急急下了地,在门后说道“家乐怎么了...”打开门,却见陆三川站在门外,这两日所受的委屈登时和着眼泪爆发出来,哭喊着扑入陆三川怀中。

“川哥哥...”

陆三川原本计划了好一些温婉柔和的见面词,见苏青这般悲伤,脑子也是乱成一团浆糊,只是紧紧抱住苏青,一边安慰道,“青儿别难过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他不知道苏青为了他,大半夜地跑出东篱山庄,他也不知道苏青为了他,险些被朝天门的人糟蹋。他只当苏青担心自己在贺安手中会受尽折磨,时时牵肠挂肚,如今得知他没事,才终于放下心来,而憋了许久的担忧,化作眼泪涌出眼眶。

(第七十四章由于失误传错了章节,购买过的兄弟可以去作品相关查看修改后的章节。)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七章 我们成亲吧

张戈自十堰买了药回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除了晚饭前半个时辰,将中药送交给家乐煎熬,再未出过书房。

张玟惜以为张戈正想方设法惩罚自己,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下午。

家乐疾跑而来,大是开心,想着将陆三川回来的消息告之张戈,在瘦小肩膀即将撞上木门的那一刹那,赶忙停下。人无礼,与畜生无异。这是张戈教他的。

他调整了一番呼吸,而后抬手叩门,恭恭敬敬地在门外说道:“老爷,大哥哥回来了。”

张戈自然知晓他口中的大哥哥是谁,便赶忙放下手中书籍,阔步走去开了门,“三川回来了?”

“嗯嗯。”家乐的头点得像是啄米的小鸡。

张戈便赶忙向卧房走去。

家乐跟在后头,将右手揣进裤兜,心道:这下可以让大哥哥好好陪我玩了!

一大一小匆匆赶到苏青卧房之外,张戈抬起手敲了敲门,转过脸,让耳朵更贴近木门,“三川?”

陆三川正在屋内抱着苏青,听见张戈呼喊,便嘱咐苏青好好休息,而后走去开了门。“前辈!”

张戈笑了一笑,心下轻松不少,说道:“我正打算明日再去找你,你却回来了。”但想起在十堰所听闻的消息,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

陆三川看在眼中,猜测有事发生,问道:“前辈,怎么了?”

虽然东篱山庄并无几人,但张戈觉得,这件事还是私底下告诉陆三川的好。他只是说了一句“随我来”,便领着陆三川往书房走去。

家乐眼巴巴地望着两个高自己两个头的大个子离去,揣入口袋的右手握着一把木珠,虽然有些失落,很快平复了心情,笑着自言自语道:“既然大哥哥都回来了,肯定有时间陪我玩的!”

进到书房,紧紧闭上木门。二人来到桌旁坐下,张戈并不急着开口,而是先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陆三川。

陆三川谢过张戈,只是稍稍呡了一口,静待着张戈开口。

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良久之后,张戈终于叹了口气,颇为同情地望向陆三川,问道,“三川,令尊没死...你知道吧?”

“嗯。”陆三川点了点头。再次提及此事,已不如当初那般震惊与失望,只是心中隐隐作痛。

张戈见他面色平和,波澜不惊,这才接着往下说,“今日我去十堰买药,偶然听闻同道提及令尊,只是,全无半点的好消息。”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答道:“诈死之人重现人间,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张戈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听到他们说...令尊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不如之前那般侠肝义胆,反而嗜杀成性。按他们的说法,已有数十人命丧游龙吟刀之下。”

“什么?”陆三川也是吃了一惊。陆本炽自小教育他习武之人不可恃强凌弱,若非遇到特殊情况,断然不能出刀,即使万般不得已出了刀,也不能伤人性命。可如今,陆本炽却竟连杀十人?

“前辈,你是否听错了?”

张戈道:“应当不会有错。我进药店时,还问了郎中关于此事的情况,郎中虽不是江湖中人,关于令尊的事倒也有耳闻。如今虽然一众江湖弟兄结成一派,共入了朝天门,原本黑风寨便已足够难缠,现在连令尊也...”

陆三川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愈发不了解陆本炽,现在的陆本炽,与他记忆之中的慈父相去甚远。难道说,父亲自始至终掩藏着真实面目,见我无力继承他衣钵,才终于显露出原本面目?

他实在是不明白陆本炽的想法,心与肝缠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他索性不再去理会此事,随便应付了一句话,将话题转移。“前辈怎么会去买药,是生病了吗?”

张戈知晓他不愿再提及陆本炽,也不勉强,顺着他的话答道:“不是我,是尊夫人。”

“青儿?”陆三川有些讶异,“青儿怎么了?”

张戈也是一脸的茫然,“方才你在她屋内,她没有跟你说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他这才察觉,方才自己抱着苏青,苏青哭得过于伤悲。若是担忧自己,自己回来了,哭不过一会应该心情转好才对,她却哭了许久。“前辈,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张戈便将自己所知如实道来,“昨日你被贺安掳走之后,苏姑娘吵着要找去你,所幸被家乐劝了下来,到得晚上,她却偷偷出了去,翌日一早,我去到十堰寻找,发现她被人绑在木架子上。”

“什么!”陆三川登时睁大了眼睛。

张戈道,“你也无需担心,我到的早,她当还未受过什么欺负。”

“是...是这样吗...”明白了苏青的经历后,他才发觉自己小瞧了那看似柔弱的女子,同时心中也大为愧疚,教授什么武功!直接用乾陵虚步摆脱贺安回来不就成了!

张戈见他已是心不在焉,况且自己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便不打算再将他留在书房,朝他摆了摆手,“去好好安慰安慰苏姑娘吧,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陆三川谢过张戈,急急抢出房间,奔入卧房之中,将尚未回过神的苏青牢牢抱在怀中。他不愿失去苏青。真的不愿。

“青儿,我们成亲吧!”

陆三川不曾开口说要娶她时,她时常在心中埋怨,而如今陆三川终于开了口,她却竟然犹豫了。幸福来得太快,冲昏了她的头脑。

她不愿意离开陆三川的怀抱,羞红了脸,窃喜不已,口是心非地道。“谁要嫁给你!”顿了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道,“川哥哥...还是等你爹的事处理完,我们再...”

“嗯。”陆三川松开苏青,望着她的明眸,温柔地点了点头。虽然陆本炽令他难过,但有苏青在一旁,什么都不怕。

苏青正是高兴的时候,却不敢与他对视,偷偷瞧他一眼,低下头,再偷偷瞧他一眼。

陆三川对此很是受用,一把再将她抱紧怀中,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问道,“你身子那么弱,怎么打开的那厚重的木门?”

苏青在他怀中答道,“我打不开,是张前辈的女儿帮我打开的。”

张玟惜?陆三川立时骤起双眉,苏青在他怀中,自然没有看到。

他是了解张玟惜的,自然不会相信张玟惜是出于好心才开的门。

他想了一想,说道:“若是张前辈问起此事,你就说是自己开的门。”

“嗯?”苏青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陆三川要让自己骗张戈,但既然自己的丈夫说了...她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八章 冤家

接下来几日,陆三川始终寸步不离地陪在苏青身旁,张戈知晓张玟惜讨厌这一对小两口,也不勉强他们出屋,省得张玟惜见到他们,又要无故生气。

只是苦了家乐,每次去到卧房给陆三川与苏青送饭,口袋总是鼓鼓的,塞满了木珠。他希望陆三川能够再陪他去后院玩,地上又多了两个浅坑呢!但见到陆三川与苏青二人不时眉目传情,知晓自己是多余的,便不敢打扰,只是低着头将托盘放到桌上,而后匆匆离去。

每当此时,苏青定会戏言几句,玩笑中夹杂着几分真话,“我在东篱山庄修养的时候,全仗这孩子给我送饭呢...可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孩子,乖巧懂事又听话。”言下之意,即“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陆三川自然听得出来,笑盈盈地握着苏青的手,二人一起来到桌旁。他端出饭菜,细心地摆好,“那你可得多吃点。”言下之意,即“吃饱了才好生孩子”。

苏青登时红了脸,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但眼角的笑意,即使是少不经事的孩童都能看得出来。

二人已能心灵互通。

家乐虽然惧怕张玟惜,但实际上,他对于这个可以任意撒泼的女孩,是实实在在的羡慕,笑了有人陪,哭了有人哄。他也希望自己能够被人疼,可自己毕竟是一个外人,能有地方遮风挡雨已是不错,哪里能够奢求这么多?他只好逼迫自己收敛玩性与任性,乖乖当一个任人使唤的好奴仆,这样才不会被赶出东篱山庄。

在东篱山庄的生活很惬意,每日陪在苏青身旁,与她聊聊诗词元曲,道儒佛墨,不愁吃,不愁穿,陆三川甚至有一种乐不思蜀的感觉。但越是宁静平淡,心中的疙瘩便愈加明显。

陆本炽,他的父亲,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痛。

他之前从未想过涉足江湖,是因为陆本炽的死,才不得不从平静的岸边跃下,到得后来,身在江湖,却发现陆本炽没有死。这个反转,令他寝食难安。

终于在第五天的早晨,他下了决定,要再见一次陆本炽,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青对于他的想法自然是百般赞同的。无论心里赞不赞同,说出了口,必定是一个“好”字。

张玟惜求之不得,恨不能请来一支乐队,敲锣打鼓地欢送他们离开。跟屁虫许不知更不用说,在一旁见张玟惜笑得欢心,自己也笑得像一个傻子。

东篱山庄之中,唯一令陆三川舍不得的,便是家乐了。他抬起手,想要摸摸家乐的脑袋,家乐却跑了开去。他知道家乐是难过了,但是没有办法。

张戈没有阻拦。妻子入土的那一天,他便发誓不再踏足江湖,而如今已违背了誓言。他不能再对不起黄泉之下的妻子了。

“也好。三川,此去一路定多坎坷,多加小心。”

陆三川道:“前辈,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前辈对于三川与青儿的恩惠,实在深如大海,三川难以回报,便给前辈磕三个响头...”说着便要跪下。

张戈赶忙将他拉住。他满心的不舍,但也是满心的欢喜。退出江湖,还能交到陆三川这样一个朋友,值!“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能胡乱下跪!三川,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跪拜就免了。”

张玟惜却在一旁跳着,叫着,“你别光空口说,快跪啊!快跪啊!”

张戈给了她一个白眼,她才吐了吐舌头,安静下来。陆三川要走了,她也便不再发脾气了。高兴着呢!

张戈、张玟惜、许不知送陆三川与苏青到大门口。

陆三川回头向深处望了一眼,发现家乐正躲在一角之后,偷偷地往门口瞧。他笑着向家乐挥了挥手,家乐却收起身子,倚墙而坐,抱头哭泣。

陆三川虽然心中隐隐作痛,也是没有办法,他还有事要去办。他与张戈、张玟惜、许不知拱手作别,领着苏青,向江洲赶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可能果真是古人呕心沥血之后得出来的。

陆三川与苏青路过荆门时,天色已晚,便想着先在荆门找一家客栈住下,明日一早再赶路,却好巧不巧地在客栈之中,遇见了青玉案。

一楼大堂的所有男子,齐齐将目光对准了这位秀色可餐的女子。他们大多数是下游贱民,知晓自己无福享受这堪称天仙的女子,便仅仅是用目光,希望能够看到罗裙以内的美妙胴 体。

青玉案早已习惯了如此炽烈的目光,熟视无睹,顾自用青葱玉手捏着酒杯小酌。

在女人看来,尤其是有爱人的女人看来,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是敌人,更何况是美若天仙的女子?苏青才踏入客栈,便发现了青玉案,立时牵着陆三川的手要往外走。

青玉案原本无处安放的目光登时有了着落,望着一脸茫然的陆三川,笑颜如花,“哟,这不是陆大公子吗?”

她这一笑,更令人神魂颠倒。甚至有抵抗力差的男子,悠悠流出了鼻血。

陆三川有意无意地向青玉案瞥了一眼,苏青却更是紧张,急忙挽住陆三川的胳膊,一方面是希望他快些走出客栈,另一方面是在警告青玉案,这个男人是我的。

青玉案也是女人,自然明白他的小小心思,用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像个小女人一般的苏青,笑道:“有了爱情的滋润,可越来越有女人味咯~怎么,怕我抢了你男人不成?”

这赤裸裸的挑衅一下子勾起了苏青的好胜心。苏青原本是打算换一家客栈,听她这么一说,却转回了身,与陆三川说道,“川哥哥,我们就住这儿吧!”声音颇嗲,饶是陆三川,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他喜欢,便笑着点了点头,“好,就住这。”

苏青仰起头,痴痴地望了陆三川好一会,才跟着陆三川一起向柜台走去,一边走着,不忘丢给青玉案一个警告的眼神。

在青玉案心中,陆三川并不算多完美的对象,身子薄弱,武功平平。但她挺喜欢陆三川身上的书生气,最为重要的事,陆三川能不被自己所诱惑。这个世界上能不被自己的美色所诱惑的男人,她所知道的,仅有两个人,其一自然是陈止章,其二,便是与苏青并肩而行的陆三川了。

她双眉微颦,望着二人上楼而去。

第二卷 踏流 第七十九章 真羡慕她

牵着陆三川的手进入客房之中,苏青才终于稍稍舒了口气,一边在心中骂道: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话才说完,却有人在门外喊道,“陆大公子。”声音极其酥软。

苏青明白是那黑风寨的魔女,才放下的心复又悬起,气鼓鼓地走去开了门,对着门外的青玉案大喝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青玉案左手提着一只酒壶,视若不见,径自掠过她身旁,走入屋内,离陆三川尚有三步距离时,佯装一个踉跄,便要往陆三川怀抱倒去。

陆三川向右侧身,她扑了个空,整个人伏在桌上。

这一次考验,令青玉案愈发觉得气恼。她甚至觉得,这个长相秀气的男子说不定不喜欢女人,送上门的便宜都不捡。

想归想,她一手撑在桌面,侧过身子,双眼迷离地望向陆三川,有意无意地娇 喘、呻吟着,“陆大公子,陪我喝一杯么?”

陆三川已是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将头撇向一旁,仅仅是用言语驱逐,“姑娘请自重!你若是喝多了酒不便走路,这间客房就归你了,我与青儿再去要一间便是。”

苏青则没有这么好的修养,你若是伤我也就罢了,抢我的男人,我非杀了你不可!她大步冲至桌边,抓出剑鞘抽出长剑,即往青玉案心窝刺去。

论起武功,青玉案比苏青高出不少,见剑刺来,仍是笑盈盈地,而纤纤细手下手却是稳准狠,左手二指先是点在苏青手腕,而后顺势前行,即往苏青喉咙刺去。

苏青正在气头上,只想着一剑将青玉案杀了,故出剑之时拼尽全力,全然没留后招,见青玉案二指逼来,只有眼睁睁望着的份。

陆三川双目一凛,怒火也是“蹭蹭”腾起。但毕竟青玉案乃是一介女流,男欺女,并非君子所为,他便只是抓住苏青,抱在自己怀中。

苏青心下一甜,甚是骄傲地瞪了青玉案一眼,而后嘟着嘴向陆三川撒娇道:“川哥哥,她欺负我!”

男人之间的争斗,分出胜负即刻,至于女人...非得时时刻刻让对方难受,还不算获胜。

苏青知晓青玉案是来抢陆三川的,也知晓陆三川的心中只有自己,便利用这一点,不断炫耀。

“川哥哥,她欺负我!你替我教训她!”

她知晓陆三川心慈手软,绝不会随意杀人,便也没有强迫他一剑杀了青玉案。

陆三川将苏青护在身后,没好气地对青玉案说道,“姑娘,还请你速速离去,若不然,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而苏青在他身后,耀武扬威,举手投足之间皆在表示“川哥哥是我的!”

这令青玉案尤为气恼。她也不再装作醉醺醺的样子,将手里的酒壶重重摔在地上,而后显露出血红的十爪,怒喝道,“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陆三川知晓青玉案爪功了得,见她发怒,赶忙握剑在手,与苏青道:“青儿,你先藏起来!”

苏青哪里肯藏,盯着青玉案,叫道:“川哥哥,我帮你!”

再一次听见苏青喊“川哥哥”,青玉案终于怒不可遏,轻身而起,利爪骤出,直往苏青脑袋刺去。

陆三川右手将苏青护在身后,左手握剑一剑刺出,正是“一矢穿心”。

青玉案小脚伸出,灵巧地踩在剑身,而后向后退出数丈之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陆三川,“你居然为了她要杀我!”

陆三川也是觉得莫名其妙,“你为何要说居然?”

在他看来,为了保护心爱的人而出剑,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青玉案看来,却非如此。她遇见过不少男人,也听过不少男人的甜言蜜语,但无一例外的是,男人发誓之时,皆是裤裆鼓鼓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所以她认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自己只需要一个动作或是一声娇 喘,男人必定屁颠屁颠地跑来,服侍鞍前马后。

眼前的男人却是个例外,即使自己投怀送抱,也会被拒之千里。

青玉案看着陆三川,想起了陈止章。而实际上,虽然陈止章已是人到中年,魅力却是丝毫不减,她曾想嫁给陈止章,而陈止章回应她的只有冷冷的七个字,“以后别再提这事”。

眼前的男人像陈止章,温文儒雅,且不能为女色所轻易勾引。

当然,若是她一早便遇见陆三川,就不会有此印象,毕竟陆三川曾经被萧玉笙骗得要死要活...

青玉案忿忿地道,“我就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陆三川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得眼前美若天仙的女子有多令人心动,“我不讨厌你。只是我心中有了青儿,所以容不下其他人。”

如此短短的一句,令屋内的两个女人各处春秋。

苏青仿佛身处春天,春光灿烂,春风和煦。而青玉案则是处于秋天,秋风哀嚎,遍地枯黄。

这是青玉案第一次为了男人的一句话而动了真情。尽管这句话情话与自己没有丝毫干系。

她嫉妒苏青,是赤裸裸的,触及心骨的嫉妒!“好,你有了她是吧,好,那我就杀了她!杀不了她也要毁了她!”言毕,身形一闪,于眨眼之间来到苏青身旁,五爪直往苏青脸上抓去。

陆三川一声惊呼,已经来不及出剑,便急忙将身子插入青玉案与苏青之间,青玉案五爪袭来,生生刺入他肩膀,他全然无畏,趁青玉案吃惊的工夫,提起剑,直往青玉案心窝刺去。

青玉案已经慌了神,她没有想到陆三川可以为了苏青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她便只是眼睁睁地望着银晃晃的长剑往自己刺来。

在长剑即将刺入青玉案心窝的那一刹那,陆三川终于于心不忍,一咬牙,迫使剑尖歪了一寸。长剑刺入青玉案右肩。

“你为什么不躲?”

“你为什么不躲?”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

陆三川这样问,是因为清楚以青玉案的武功,若是想躲,绝对能够轻而易举地躲掉。他以为青玉案在赌,赌自己不敢伤害她。

青玉案这样问,其实是明知故问。她知道陆三川不能躲,陆三川要是躲了,身后的苏青会受伤。

但她话说出口之后,便即明了了。杀气尽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羡慕。是真的羡慕。

青玉案收了利爪,陆三川也收了长剑。但两人是全然不同的状态。

陆三川转过身,见苏青泪流满面,焦急地问道,“青儿,你怎么样?”不等苏青回答,身后传来一句有气无力的“真羡慕她啊”。等他转过身,青玉案已不知了去向。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章 恩德

苏青拽着陆三川胳膊,将他脑袋拉了回来,望着被鲜血浸透而显得殷红的右肩,噙着眼泪嗫嚅道:“川哥哥...疼不疼啊...”

陆三川将长剑摆在桌上,替她抹去粘在眼角的眼泪,柔声道:“放心吧,我没事呢!”

苏青嘟着嘴,支支吾吾,显然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女人,与方才拔剑便上的英豪相去甚远。“你刚才为什么不一剑杀了她?”

陆三川收敛笑脸,叹了口气,再次转头望向窗外,“她已手下留情,我若是趁机取她性命,不免有趁人之危之嫌...况且,现下的情势你是知道的。”

苏青自然知晓,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她希望陆三川能够不顾大局,一剑杀了青玉案为自己出口恶气。

可陆三川没有。不过她也不失望,毕竟自己的男人有责任心,顾全大局,是好事。她甩了甩头,深吸了一口气,替陆三川做了包扎。

.

朝天门。

陆本炽滥杀无辜的消息传到了戴恩德等人耳中,尽管戴恩德千百个不相信,但随着遇害人数越来越多,他也不得不相信,原本的忠义之士,已成为了屠夫。

秦易与张义站在戴恩德左右,互相看了一眼,静静等待着戴恩德发话。

戴恩德思索良久,终于开了口:“我们去找门主!”

自打朝天门吸纳了另三门与近百江湖人之后,第五铭便成为了至高权力的拥有者,至少在中原江湖之中,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他愈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学着朝廷,册立了种种“官职”。

张义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且武功尚可,他封张义为“右拳人”。

秦易为人随和,生性散漫,武功比张义稍稍低了一些,他封秦易为“左拳人”。

至于声望与武功皆是平步江湖的戴恩德,却是“丝丁儿”。

戴恩德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的,也便没有计较,倒是张义看不过眼,险些与第五铭起了冲突。

此时第五铭在后院,手里握着画剑,正自刻苦练剑。嘲讽归嘲讽,第五铭心中也是知道,倘若果真以武功而论,自己兴许不是戴恩德对手,那一招“潇湘夜雨”,若不是自己有画剑在手,是绝难以抵挡的。

后院立着一根常人高的木桩,用棉花与稻草裹得严严实实。

第五铭练剑之时,满脑子皆是十年之前的泰山会武,林中立那一招画剑三风,惊艳了天下。他自视甚高,虽然想学画剑三风,但因无力上到剑山之顶,又不愿意放下面子去到福建拜林中立为师,便只好顾自苦练,最终练成了成名绝技快剑。

说是快剑,其实是比画剑三风低了一个水准的剑法。

画剑三风一剑为三,乃是剑术的至高境界,而第五铭一剑刺出,便仅仅是一剑。经他积年累月的修习,终于能够达到一剑为二,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一剑为三。

第五铭全神贯注,盯着那直挺挺立着的木桩人,竭尽浑身之力,一剑刺出,木桩人登时吃了两剑。他却仍旧不满意,握着剑站在木桩人数尺之前,摇了摇头,心道:我究竟何时才能练到一剑为三?

戴恩德、张义与秦易远远地望见,亦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暗在各自心底度量,自己能否挡得下这一剑。

第五铭失落之余,闻见脚步声,转身望去,见到戴恩德,不由得微微挺起胸膛。他不愿意在戴恩德面前露出自己的软弱,无论如何都要昂首挺胸。

这一细微变化戴恩德自然是看在眼里,但眼下第五铭毕竟是朝天门的门主,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丝丁儿”。他并不放在心上,顺着第五铭的意思,拱起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门主”。

第五铭对于他的俯首称臣大是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恩德,找我有事?”

张义又有些气不过。你与戴兄本是同辈,却直呼他名,这不是摆明了占戴兄弟便宜吗?但见戴恩德面无愠相,便也没有发作。

戴恩德只是答道:“回门主,恩德最近收到消息,说陆本炽正在四处滥杀无辜,危害江湖。恩德请求门主批准,去会一会陆本炽。”

张义望着垂手低眉的戴恩德,打心底钦佩这个能屈能伸的男子汉。

第五铭听他自称“恩德”,愈加满意,但面上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你有几分把握杀了陆本炽?他的武功可是很高的。”

戴恩德如实说道:“并无把握。但我想,陆本炽原是忠义之士,却连杀十人,当中定有难言之隐。恩德这才请求门主批准,让恩德去见一见陆本炽,若能说服他、替他解了心结,那再好不过,毕竟眼下危机重重,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若是不能...则恩德也算是尽力了。”

第五铭并不喜欢陆本炽,南北恩怨未现之时,他便不喜欢陆本炽,确切的说,他不喜欢武功比自己高的人。自然,贺安等五杰,他也是不喜欢的,但是五杰比自己的武功实在高出不少,他尽管不喜欢,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是尽量避免与五杰接触。

他听戴恩德有招徕陆本炽的意思,脸上登时显露出不悦的表情,低声道,“朝天门要这种败类作甚?陆本炽武功高是高,难道没有他陆本炽,我朝天门便不是黑风寨的对手了么?”

戴恩德忙道:“门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五铭冷冷哼了一声,不过对于戴恩德的这个请求,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同意的。十生已经死了四个,袁启明也不知所踪,不过被陆本炽砍了一刀,应当也活不久了吧。如此一来,仅存的五个人当中,便只剩下陆本炽与戴恩德能与自己一比高下。让这两个人去厮杀一场,无论谁生谁死,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

“也好,既然你想去,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陆本炽毕竟武功高强,那一手游龙吟刀,可不是常人能够挡得下的。不如,让龚青陪你去吧。”

戴恩德明白他的意思,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陆本炽也的确是一个麻烦,一日不除,江湖便一日不得安宁。他拱手谢过第五铭,径自转身离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一章 缘来

陆本炽对于柳含烟的痴念,是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龚青分析了那些被陆本炽杀死的人,得出一个结论:陆本炽正往江洲赶。

于是二人便也向江洲赶去。

一路上,二人无话。戴恩德知晓龚青是第五铭的心腹,心中时时刻刻提防着对方,便不觉得有话可说,龚青则是双眉紧皱,闭口不语,似有心事。

进到江州城内,龚青甚至不勒马驻足,继续骑马奔驰在大道。

戴恩德终于按捺不住,一边注意着前方动静,问道,“龚先生,我们去哪?”

龚青道:“去陆家老宅。”

戴恩德疑道:“可陆家老宅不是被人一把火烧了吗?”虽然江湖传言是陆三川一把火烧了自家陆宅,但是他确信以陆三川的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便只是说“被人烧了”。却也正是他这无心之言,使得龚青对他友善不少。

龚青细细为他解释道:“的确是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下空架子,但陆大侠甚是怀旧,就算只剩下一片空地,他也会站在那空地之上,回忆过往。我只推测出陆大侠在江洲,却不知他究竟在何处,但我多半猜想,他当守在夫人坟前。”

戴恩德听他一口一个“陆大侠”,心中猜测他与陆本炽当有一段往事,且陆本炽有恩于他。想到这里,他便也放松了不少,不再将龚青视作仇敌,“龚先生,倘若你真有打算,定能查探到陆夫人坟墓所在吧?只是你不愿意去打扰陆夫人,才装作力不从心。”

龚青冷峻的面孔露出笑容,向他瞥过一眼,“果真是逃不过戴前辈的一双慧眼,陆大侠的确是龚某人的恩人,甚至可以算是再生父母。”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陆家老宅附近,为避免打草惊蛇,二人先问了一家客栈,将马交给小二,而后悄然潜入陆家老宅。

那一场大火,将陆家老宅能烧得都已经烧得干干净净,仅剩下被熏黑的围墙,围出偌大一块地。围墙之内,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木炭歪歪斜斜垒在一起。

官府没有空来管这档子事。被烧成这样,一些个小摸小偷也不屑于光顾,仅有不死心的江湖中人,幻想游龙吟刀的刀谱藏在这废墟之下,偶尔有一两人进入院中,翻过三两处地,即失去信心,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围墙之内可以掩身之处着实不少,戴恩德与龚青挑了一处,蹲下身,守株待兔。

龚青继续说道,“我爹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一生只知道种地。我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以我家的情况,是断然支付不起医药费的,父亲却不知哪里来的一笔钱,不仅付清了医药费,还给我买了人参之类的补品。没过几天,冲进来一伙人,把我爹暴揍了一顿,而后套上枷锁把我爹带走了。

后来我听说,我爹为了我的病,潜进一户大户人家,偷了不少银两。但我那时年幼,不懂得是非,只知道我爹被人抓走了,我要去救我爹。第一次去的时候,连大门都没有迈进,就被看门的阍人暴揍一顿赶了出来,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学聪明了,怀里揣了一把菜刀。

恰巧陆大侠经过,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异样,便在后头跟着,等到我再次与阍人起了冲突,抽出菜刀要劈下时,陆大侠适时插入,夺下了我的菜刀。我那时当他是那大户人家的走狗,对着他又踢又骂,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说服那户人家的主人,领着我去见了我爹。

我爹在那户人家的地牢里,见我后哭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地对我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不能做错哪怕一件事,但爹不后悔,要是不偷钱,你就死了。说完这句话,我爹就...”

龚青有些咽哽,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好情绪,又说道:“说完这句话,我爹就撞墙死了。陆大侠替我爹还了那笔钱,那大户人家的主人才同意我带走我爹的尸体。我娘见着我爹死了,也跟着殉了情...陆大侠帮着我葬了我爹娘,然后送我去一家私塾读书,我就是在那里启智学武。

即使是现在,我仍然会想,倘若不是陆大侠,我那一刀下去,兴许能砍死人,但我自己肯定活不成了。”

戴恩德听得也是感动,问道:“那你为何却进了朝天门?”

提起朝天门,龚青心里却是一阵苦涩,忍不住闭上眼,苦笑了一声,“我学成入世之后,本想着寻陆大侠报恩,陆大侠却与我告之天大地大随处可去,但他不需要任何人报恩。陆大侠乃是闲云野鹤,自由散漫,若不是遇见陆夫人,怕是会一辈子游历天下。而我不如他那般潇洒,报不了恩,便觉得生而无趣,后来遇见第五门主,便跟着他进了朝天门。”

戴恩德虽然不喜第五铭,但绝不会在第五铭背后议论是非,只是有些气不过,若不是龚青及时送到画剑,他那一招潇湘夜雨,定然叫第五铭落败。“亏得有你相助,第五门主如虎添翼。”

龚青自然听得出来,他对于当日的落败仍旧耿耿于怀,“戴前辈,你也不能怪我。说到底,我是朝天门的人,自然不能做对不起朝天门的事。除非他第五铭为害江湖,我才会站在他对立面...至于从陆三川手中夺取画剑...”说到这里,他却停了下来,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戴恩德问道:“怎么,其中有难言之隐?”

龚青摇了摇头,“难言是真...总之,还请戴前辈谅解!”

此番对话,当真让戴恩德改变了对龚青的看法。虽然不排除逢场作戏的可能,但是他相信,眼前的男子绝非此等奸诈之徒。足智多谋毕竟与阴险狡诈是两码事。

戴恩德正要说话,忽有细不可闻的声响传来。若是常人,定然无法听辨得出,但戴恩德与龚青皆是习武之人,感官比常人敏锐不少,听见响声,立时闭口不语,连呼吸也是小心谨慎。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二章 陆本炽

正如龚青所料,陆本炽回到了这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宅院之中。尽管四处皆是焦黑的木炭,陆本炽双眼扫过,仍旧分辨得出,哪里原来是书房,哪里原来是卧房。

他面色平和,不急不躁,缓步向东南方走去,来到一堆焦黑木炭之前,凝神望着那废墟,久久不语。

这片地,原本是卧房所在。他便是在这卧房之中,抱着柳含烟,宣誓海枯石烂不离不弃。尽管过去了二十载,现在想来,仍是历历在目。

陆本炽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何如此牵挂柳含烟。柳含烟虽然貌美如花,但一身的村妇气息无法掩盖。

那些未能成功嫁入陆宅的女子便常常戏言,陆本炽正是看中了柳含烟的村妇气息。

也许真有前世这么一说,有些人,仅仅是匆匆一瞥,便已深深烙印心底,注定要用这一辈子,来完成世未能实现的夙愿。说不定百年之前,陆本炽与柳含烟即是一对,只是命运弄人,这一对璧人并不能长久,而这一辈子有幸遇见,想着要延续前世的缘分。

陆本炽忽得笑了一声,眼神难得的清澈,却也是充满伤悲和无奈,顾自低喃道,“含烟,离你的忌日还有半年,我怕是坚持不了这么久了...放心吧,三川这孩子,虽然说不上...”

戴恩德正侧耳倾听,想要从中获取一丝有用的信息,但陆本炽的说话声实在微渺,他听不真切,便向外挪了挪身子,却不小心踩中一根焦炭,发出“嘎达”一声脆响。

陆本炽立时闭口不语,提手按在刀柄,循声望去,警觉道:“谁!”

戴恩德兀自懊悔不该动那一步,但既然被陆本炽察觉到了,再躲无用,索性挺身一纵,落到陆本炽数丈之外。

龚青则继续伏身不动。第五铭让他来助戴恩德一臂之力,可没说怎么助。

戴恩德发现龚青按兵不动,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拱起手,庄重地向陆本炽行过礼,道了一声“陆大侠”。

陆本炽冷笑了一声,转过头继续面对一堆废墟,“大侠二字,称不上!我杀了这许多人,难道你没听说吗?”

戴恩德一丝不苟,不敢有任何的懈怠或者是轻蔑。陆本炽在他心中的分量,便如神明在庶人心中的分量。虽称不上战战兢兢,但绝不敢有污蔑之心。“戴某听说了。”

陆本炽冷冷哼了一声,“听说了还不改口,戴恩德,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戴恩德却是觉得,眼前的男子千方百计地想要摧毁自己的一世英名。但也仅仅是觉得而已,若是龚青在身旁,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而现下仅他一人,便不允许他想这么多,“陆大侠,在戴某人心中,你绝不是草菅人命的极恶之徒,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陆本炽眼角微微抽搐,戴恩德在他背后,自是无法看清,“苦衷自然是有的。”

戴恩德忙问道,“什么苦衷?说出来,戴某人愿尽绵薄之力!”

陆本炽冷笑道,“苦衷便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不应该为他人而活,开心便笑,愤怒则凶,如此而已。”

戴恩德不知他此话含义,愣愣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陆本炽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惹到我了,我就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妥吗?”

戴恩德登时哑口无言。他虽然不相信陆本炽果真会变成这般随性之人,但这话的的确确是从陆本炽口中说出来的。他双眼睁得比平时更大,在陆本炽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觉得眼前的男子极有可能是他人易容的。

陆本炽勃然大怒,厉喝道:“看什么!”

戴恩德不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愈加握紧手中佩剑。

此举陆本炽自然看在眼里,脸上的凶神恶煞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戏谑,“怎么,想动手?”

戴恩德并不希望刀剑相见。他希望能够说服陆本炽,但他这一张笨嘴与手下说教倒是还行,一旦遇上些锋芒之时,则是显得不那么灵光了。“陆大侠,戴某并不希望与你动手...”

陆本炽冷笑道,“怎么,你是怕控制不住手上力道,误伤了我?”

戴恩德忙道,“陆大侠误解了...”

陆本炽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来,出手即是一招摧枯拉朽的游龙吟刀。

戴恩德纵横江湖已久,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此招绝难抵挡,赶忙挺身一纵,向右撤出数丈之远。

陆本炽这一刀带着极强的刀吟之势,一刀出,虽然未劈中戴恩德,却正打在戴恩德原先所在之处的一堆木炭上。那一堆木炭如临飓风,登时炸得四下飞散,被刀劈得四分五裂的细小碳屑向两旁激射而去。

戴恩德不得不抽出剑来,抵挡这暴烈的黑雨。

陆本炽仰天一声狂笑,“我这游龙吟刀如何!”说话间,腾身而起,对着戴恩德再出一记游龙吟刀。

戴恩德顾不得劈头盖脸而来的碳屑,急急收剑跃离。

陆本炽这一刀便又劈在了一堆木炭上,那一堆木炭断的断,散的散,化作废墟中的废墟。猛虎追瘦犬,毫无乐趣可言,他便不再追击,只是横刀于身前,向着戴恩德咆哮道,“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应战!”

这一声吼叫,终于让戴恩德觉得眼前的男子正是当年傲世天下的雄中之雄,也让伏在墙头的苏青与陆三川为之震撼,各自在心中叹道:原来爹竟有这般气势!

往日里,陆本炽陪在陆三川身旁,皆是慈父形象,虽然时常在后院习武,却从没显露出何等威武。倘若陆三川犯了错误,陆本炽训诫自己孩子之时,仅仅是绷着一张脸,便叫陆三川吓得不敢动弹。

而这一声吼叫,恰如丛林之王,站于山巅,向天宣战!

仍旧掩藏着身子的龚青泪流满面,不得不用手捏住袖子,擦去眼泪,心道:陆大侠,近来可好?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三章 战书

戴恩德心中一股敬畏油然而生,顺着陆本炽的意思,抽剑在手。

陆本炽笑过一声,望向戴恩德手中长剑,眼神颇为复杂。他的瞳孔微微颤动,似在做什么决定。“来,让我试试你这潇湘夜雨!”

戴恩德端正态度,内力汹涌而起,摆正姿势,严肃说道:“陆大侠,指教了!”言毕,即是一招极为凌厉的潇湘夜雨。自败给第五铭之后,他练剑愈加勤奋,在原有的潇湘夜雨之上,又改进了一条剑道,甚至连剑速亦稍有提高。

陆本炽眼见剑锋未露而剑势已出,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喝道:“好一招潇湘夜雨!”提刀即上。

原本刀重力而剑重意,刀的霸道与剑的迅疾,各为优势。而单刀在陆本炽手中,却能使得如百兵之君那般迅疾写意,又不失了霸气。这让戴恩德尤为敬佩。

刀剑相交,登时撞出火星。

江湖公认的第一剑法是林中立的画剑三风,而戴恩德的潇湘夜雨,仅仅次于画剑三风。然而今日,这招横行已久的潇湘夜雨,遇到陆本炽,却如螳臂撞上飞车。

陆本炽仗着单刀刀身宽阔,霸气侧漏,接连挡下潇湘夜雨剑势,顺道插间而上,眼看便要破了潇湘夜雨,那原本疾行的单刀却骤然失力停止,陆本炽的胸口赤裸裸地暴露在戴恩德眼前。

戴恩德并未多想,一剑刺去。

陆本炽全无招架之心,望着疾行而来的剑尖,嘴角竟微微翘起。

龚青远远地望见,心中猛地一紧,撕心裂肺地叫道:“陆大侠!”

陆本炽心意已决,自然懒得去理会,但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扫了一扫,却望见伏在围墙之上的陆三川与苏青,无神的眼神登时盛放光芒。那柄停滞已久的单刀再次挥动,龙吟声起!

只听得“砰”一声,戴恩德手中长剑断做两截。

而龙吟声依旧不绝。

陆三川伏在墙头之上,看得目瞪口呆。原先我只见过袁叔使游龙吟刀,那时我便已被震撼,今日得见爹亲手使出游龙吟刀,才知晓袁叔仅仅学到些皮毛!难怪如此众多的江湖中人想要得到游龙吟刀...

龚青见陆本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挺身一纵,落到戴恩德身旁,向陆本炽拱手行过礼,道:“恩人。”

戴恩德手里握着一柄断剑,气喘如牛。他虽与陆本炽同列十生,但上一次切磋,还要追溯到二十三年前,彼时十生共聚树林之中,各自为营,相互为敌,刀光剑影。那一次混战,陆本炽毫无悬念地站到了最后。

那一次交手,刀与剑虽然交锋,却是侧面擦过。

这是第一次正面相迎,便叫戴恩德认识到,自己的武功远远不及陆本炽。纵使是贺安与陆本炽比试刀法,怕也是挨不住那一刀。

陆本炽往年做过数不尽的善事,却记得每一位受过他恩惠的人。倒不是他施恩望报,而是他做每一件事,皆是由心而生,在每一件事上皆倾注了心血感情。他一眼便认出了当年那个冲动的小子,脸上却并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道,“哦,是你啊。”

龚青自进入朝天门,大大小小的事情办成了不少,朝天门门众对他大是崇拜。他在朝天门受惯了景仰,如今被人瞧不起,心中全无半点落差。他只是埋低脑袋,谦卑谨慎,在陆本炽面前不敢有半点张狂。“恩公还记得我。”

陆本炽道,“自然记得,朝天门的谋士,为第五铭出了不少好主意。”

龚青当陆本炽气恼自己为第五铭办事,不假思索地道,“若是恩公不许,我退出朝天门便是!”他在朝天门二十余年,自有感情,但为了陆本炽,可以与朝天门一刀两断。

陆本炽道,“这倒不用。既然你来了,便给第五铭带个话。七月初七,我在江洲以南的车覆山等他。他若是不敢来,也没有关系,把朝天门门主的位子交给我就行。”说罢挺身一纵,乘风而去。

而龚青愣愣地发着呆,“车覆山...”待他反应过来,陆本炽早已不知了去向。他只是望着天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恩公不是向来对此没有兴趣的吗?

戴恩德心中也是疑云重重。

陆三川有太多的话要对陆本炽说,但方才见陆本炽正与戴恩德动手,不敢上前打扰,当下见陆本炽腾身离去,赶忙使起轻功,待到赶到,却哪里还有陆本炽的影子。

龚青见陆三川现身,颇为惊讶,但过不一会便释然,心中一团疑惑登时解开。

陆三川与龚青的那一段往事并不愉快,当下见龚青与戴恩德并肩而立,陆三川绕过龚青,直接向戴恩德问道:“戴前辈,家父可有说什么?”

戴恩德面色凝重,望了一眼手中断剑,将其插回剑鞘之中,“陆大侠说...七月初七,要第五铭在江州以南的车覆山等他。”

七月初七?

陆三川不由得双眉一皱。

苏青赶了上来,一抬头便见他面色并不十分好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川哥哥,怎么了?”

陆三川低声道,“爹要和第五铭决战,七月初七,在车覆山。”

苏青的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稍稍思索,同是轻声道,“陆大侠终于要出手了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令我在意的并不是爹要和第五铭比武,而是爹为何要挑在七月初七这一天?”

苏青道:“七月初七乞巧节...有何不妥吗?”

陆三川道:“我娘的生日,正在这一天。”

“嗯?”

“嗯?”

戴恩德与苏青同时大为诧异,一齐循声望来。

陆三川摇了摇头,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许是我想多了。”

龚青在这时说道:“陆少爷的确想多了,陆大侠不过随意挑了一个日子。”

见到龚青,陆三川便立时想起自己画剑被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牵住苏青的手,低声道:“我们走。”

龚青也是无可奈何,苦笑着望了戴恩德一眼,“戴前辈,我们也走吧。”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四章 忘恩负义

出了陆家老宅,陆三川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头。对于陆本炽的武功,他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但见戴恩德尚且难以招架陆本炽一刀,也便能够猜到,第五铭绝非陆本炽对手。毕竟荆门的那一次比武,第五铭全仗有画剑在手才能侥幸赢了戴恩德。

既然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下,又何必挑他选做对手?若果真为了考验自己武功,直接向五杰宣战不是更好吗?

陆三川一边走着,一边凝神思索。苏青在他身旁,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是遥遥望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将那份担忧放在心底。

忽有七人拦住了他们去路。

为首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其左右两旁分别立着三名随从,各自腰挂短刀,肩宽膀圆。

“哟,陆三川,我们又见面了。”

陆三川抬起头,见童奇拦在前头,不由得微微一愣,但也只是稍稍讶异,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懒得去搭理,“今天没心情陪你玩。”

童奇冷笑了一声,分别指了指身旁的六名随从,趾高气昂地道,“瞧见没有,我的这六名随从,都是力能扛鼎的好手,可比以前的厉害多了!”

“哦。”陆三川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并不将他放在眼中,甚至脚步都不曾停止,便要从他身旁经过。

童奇恼羞成怒。他本想着在苏青面前表演一番,以显摆自己的钱财与势力,但见陆三川如此目中无人,索性一跺脚,抬手指向陆三川,厉喝道,“你们几个!把这个姓陆的给我活剥了皮!小娘子我带回府上再慢慢享用!”

六名随从各自抽出短刀,大喝道:“是!”便要冲上前去。

陆三川早已不是之前满身书卷气息的柔弱少年,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立时抽出剑,使起乾陵虚步,于转瞬之间在六人手腕割了一刀,六人齐齐由喝叫转为惨呼,丢刀退出数丈之外。

连童奇也是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陆三川片刻,而后用力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是这小子没错啊,怎么不到一年的工夫,这小子竟变得这般身手不凡?

陆三川心中牵挂着陆本炽,自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不知进取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将剑插回鞘中,面无表情地道,“这一年,你光顾着显摆自己了么?虚度光阴,碌碌无为,可耻。”

童奇虽然自知不是陆三川对手,但背后毕竟有父亲童波撑腰,见势单力薄的陆三川竟然嘲讽自己,冲冠一怒,喝道:“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

他话未说完,陆三川剑鞘已至,正停在他喉咙一寸之外。

陆三川俊秀的面孔并不惊悚,甚至可以说令人赏心悦目,但此时,面上映衬出他厌恶憎恨乃至杀气腾腾的心理,如此一张俊脸便也足以令童奇胆寒。

“你既没本事,还是少说为妙。”声音阴沉冰冷。

童奇这才发现,当年能够随意拿捏蹂躏的白嫩小伙,如今已成为能够一脚将他踩死的巨人。他望着陆三川,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

他自恃有童波撑腰,在江洲横行霸道已久,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但这次,却是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倘若再胡作妄为,小命定是不保了。

陆三川忽然想到,陆本炽出了陆家老宅,想必是去柳含烟坟前了!

他立时与苏青说道:“青儿,爹指不定便在娘的坟前!”

苏青赞同,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二人即向青戈山匆匆行去。

童奇虽然吃了一次瘪,但在童波的庇护下,横行惯了,自然无法接受自己被人轻视。虽然陆三川的确厉害,自己伤不了他,但他母亲的坟墓总是死的!

他心中立时有了一个狠毒的主意,但这件事人越多反而碍手碍脚,他便不让随从跟着,独自一人悄悄追了上去。

二人仅以徒步而行,赶到青戈山山腰时,陆本炽果真坐在坟前,手里握着一支月季,正自专心致志地扳去长在茎上的尖刺。

“含烟,再一个月左右便是你的生日了。这几日,我每日给你送来你最喜欢的月季如何?我今日回了一趟陆家老宅,面对一堆烧得仅剩焦炭的废墟,也能够想起我们的过往...可惜啊,实在是可惜,苍天无眼,让你这么早就去了...三川这孩子,已然长大成人了,你在黄泉之下也不要担心,他都有妻子了呢...那个女孩长得很好看,也很是贤惠,像你...”

陆三川只是远远地望见,加之陆本炽说话之声实在是轻,他并未听清楚陆本炽究竟在讲什么,待到走近,陆本炽立时察觉,一手抓住单刀,双眼一瞥,见是陆三川,才收回手,继续扳着月季茎上的尖刺。

这是自陆本炽诈死之后,陆三川第二次与陆本炽见面。第一次在荆门,并不愉快。但或许是因为四周满是闲人,才使得那次见面颇为尴尬。今日在柳含烟坟前,仅有自家人。

未过门的苏青算是半个自家人。

陆三川再见陆本炽,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但他已不是初出家门的不经事的少年书生,尽管委屈,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陆本炽面前,似乎二人并非父子关系,而是同辈。

“爹。”

陆本炽依是盯着手里沾着露水的月季,冷冷地道:“我早说过,没你这个儿子。”

陆三川自然不会忘记那个场景,还有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我知道。”

陆本炽冷笑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叫我爹?”

陆三川紧紧抓着手里佩剑,咬着牙,极力忍耐。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本就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倘若二者关系本就恶劣,倒可能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若是二者相依为命十几年...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陆本炽能够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但他现在不能问,只是昂首挺胸,回答陆本炽的问题,“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我却不能忘恩负义。”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五章 无能为力的事多了

陆本炽眼神柔和不少,嘴角明显上翘,但是很快又恢复成了冰冷表情,冷笑过一声,“好一句不能恩将仇报。”

陆三川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却也是愈发不能了解陆本炽的做法,究竟为何要说那句“你不是我儿子?”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索性径直开口问道:“爹,你究竟为何要在行幽谷,在一众江湖人面前说你没有我这个儿子?”

陆本炽并不答话,只是顾自扳着月季茎上的尖刺。

陆三川识趣地闭上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晓母亲喜欢月季,也知晓父亲记得母亲的种种习惯与爱好。

苏青既是外人,又是女子,自然不便开口,立在陆三川身旁望着陆本炽处理那一支月季花。不需要陆三川解释,她已然猜到,这支月季花正是痴情男子送给躺在坟墓里头的妻子的礼物。

初次来到柳含烟坟前,她是极其羡慕的,毕竟那时陆三川只是一个呆呆的少年,不懂情爱,更不懂女人心。而现在,陆三川已有了娶她的想法...

一想到这里,苏青便觉得心中甜甜的,脸颊微红,偷偷瞥了陆三川一眼。陆三川只是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失落。

很快,陆本炽将那支月季茎上的尖刺扳得干干净净,而后轻轻放在墓碑上沿,柔声道:“含烟,闻一闻,香么?”尽管无人回答,陆本炽仍是有滋有味地自言自语着,“这支月季是我从郊外的一户农家摘来的...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路过那户人家的时候,你说那月季长得真美,想要,我便将那户人家种的所有月季都买了下来...早上我路过的时候,发现那户人家院中又开满了月季花...呵呵,那户人家大约在等我去买呢...不过你不在,我便没有尽数买下,只是给了那农夫一两银子,要了一朵,那农夫笑得可真是开心...”

陆本炽温柔地笑着,提起手,按在墓碑边缘,轻轻摩擦。墓碑是冷的,掌心是热的。陆本炽幻想自己正在抚摸柳含烟的玉手,想着想着,便又笑了。

但柳含烟终归是死了。他是知道的。

静默良久,陆本炽忽问道:“武功学的怎么样了?”

陆三川答道:“目前孩儿只学过江城子江前辈的乾陵虚步与柳羌柳前辈的竹影九刽。”提起这两个人,他心中登时猛然一疼,忍不住轻锁双眉。顿了顿,又道,“还有在荆门郊野遇见的一位前辈,教授了我一套腿法,名为仙人指路。”

“乾陵虚步?你曾见过江前辈?”陆本炽似乎仅仅对乾陵虚步这一门武功感兴趣,至于竹影九刽与仙人指路,只字不提。

陆三川点了点头,道:“嗯,孩儿有幸得江前辈亲授武功,加之与江前辈...与江前辈同行数月,受益匪浅。”他仍旧因江城子的死而自责。

陆本炽自始至终背对着他,对于他的表情、行动变化无从知晓,但听完他言语,点了点头,道:“有乾陵虚步与竹影九刽加身,便足以助你纵横江湖。我且看看,你武功究竟如何!”言毕,抽刀转身,一气呵成。

陆三川显然料想不到,惊过片刻,迅速抽剑在手,但对方毕竟是自己亲爹,剑已出,却不敢行进。

陆本炽大喝一声,“出剑!”

他这才不得不提起剑,先出一招“一意孤行”,但因心有杂念,剑速平平。

陆本炽不禁有些恼怒,提刀挡下陆三川一剑,而后一脚踹在他胸口,厉喝道:“你就打算用这孩童戏耍的方式,让你娘心寒吗!出剑!”

陆三川连退了几步,这才激起斗志,双目一凛,用上全力再出“一意孤行”。

陆本炽这才仰天大笑,“好!”便即以游龙吟刀劈来,龙吟之声大盛,似乎未有手下留情的打算。

既战,陆三川必全力以赴,但见这一刀劈来威力无穷,以自己功力实难正面应对,即使起乾陵虚步,闪至异侧,而后“千啸狂歌”出,其势汹汹,如惊涛骇浪。

陆本炽仍是以“游龙吟刀”应对。

陆三川不得不再次收回剑,撤出数丈之外,望着陆本炽手中单刀片刻,立时有了主意。父亲游龙吟刀使得如火纯情,无论我以何种招式逼去,他皆可用游龙吟刀与我正面应对。既然正面讨不到便宜,我便从侧面攻去。既然父亲胜在霸气,我便以技取胜!

陆三川连使乾陵虚步,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陆本炽身周,叫陆本炽不能辨别方向,随后找准破绽,一招竭尽全力的“一矢穿心”,正对着陆本炽背心刺去!

陆本炽自知步法不及陆三川,自不会与他白费力气,只是屏息凝神全神贯注,以气息警戒四周,待到察觉息止,便立时转身劈出一记重斩。

陆三川见刀劈来,并不收剑回撤,而是凝神望着那柄裹着龙吟的单刀。陆本炽出刀虽快,但在全心投入的陆三川眼中,刀刃极其锋利的单刀却是缓缓劈下,待到刀刃离手中长剑仅剩三寸距离,陆三川才迅速收剑,闪身一跃,来到陆本炽洞口大开的右侧,一剑刺出。

纵使陆本炽再想躲,却已然躲避不及。那柄灵活写意的长剑,割开他的衣袍,在肋间划出一道血痕。

陆三川见着殷红,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伤了的父亲,失声叫道:“爹!”

陆本炽依是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丝毫不受影响。他转正身子,收刀反握,刀尖在前,当枪矛一般激射而出。

陆三川反应迅敏,向右一躲,正要向陆本炽认错,却听得一声惨呼自背后传来。他转头望去,见童奇不知何时躲在远处偷窥,此时胸口插着一柄单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原来爹要杀的并不是我。

在他思索之时,陆本炽已然阔步走去,步步生风。对于铁骨男儿来说,破点皮算什么?

陆三川也只好跟了上去。

陆本炽一言不发,走到童奇尸体旁,抽出单刀,而后用童奇华丽的衣服擦净刀上血渍,才转过身面向陆三川,面无表情。“武功不错,将乾陵虚步与竹影九刽结合地非常完美。好了,将这尸体拖去埋了,而后下山去吧,我要和你娘单独呆一会。”

陆三川心结无法解开,着实难受。但陆本炽已下了吩咐,他身为人子,自然不能不从,拱手向陆本炽行过礼,道:“是,爹。”

陆本炽走出几步,忽记起了什么,停下脚,背对着他说道:“记着,有些时候,哪怕你再不愿杀人,也要出手。这天下,无能为力的事多了,你只能去顺应。”

陆三川铭记在心,低头作揖,应道:“是,父亲!”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六章 太平

陆三川扛起童奇的尸体,行出数里之外,随意找了一处地将其埋了,只是心中有一疑问,实在想不明白,便与苏青问道:“青儿,你说爹这最后一句话究竟指的什么?是说童奇该杀吗?”

苏青方才在一旁全程陪望,虽然心中想的只有陆三川,但对于陆本炽,仍是时不时的在注意,“以我看来,陆大侠当有其他意思。他或许是希望你能够决绝果断一些。”

“是这样吗?”陆三川随意应了一句,望着那个刚刚被填满的土坑,失神落寞。

苏青点了点头,又道,“川哥哥,以今日情状看来,陆大侠并不讨厌你,反而颇为牵挂你的情状。或许他说出那样的话...的确是有难言之隐吧。”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若有难言之隐,为何不与我说?孩子不就是应该替父母分担一些痛苦的吗...”

苏青很仔细地想了一想,而后摇了摇头,“这我确是不知...我从小没有母亲,至于爹,也是可有可无。川哥哥,你现在的心情,我实在理解不了。”

陆三川虽然因陆本炽的怪异举动而倍受煎熬,但他听苏青话语之中颇为失落,便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剐蹭在她头顶,“青儿,你有我呢。”

苏青像个孩子一般嘻嘻一笑,抬起手,紧紧抱住陆三川。

天门。

第五铭得知消息,思索片刻,即问道:“陆本炽与戴恩德交手没有?谁胜谁负?”

龚青答道:“尚且不能接住陆本炽一刀。”

“啊?”第五铭大惊失色,背负双手,焦急地来回踱步。他想去,想在天下人面前一举斩杀陆本炽,以此证明自己,但他又很是担心,自己与戴恩德尚且不能分出上下,又如何是陆本炽对手?

万般纠结之下,他只好请教龚青看法,龚青道:“去!”他问原因。

龚青答道:“陆本炽武功高强,一点不假。但万物相生相克,武功也有相克之分,戴恩德潇湘夜雨胜在巧妙,陆本炽游龙吟刀强在霸道,巧妙自然不是霸道的对手。门主的武功胜在快,倒是可以与霸道一搏,况且有画剑在手,胜算更是多了一分。倘若果真败下阵来,倒也无妨。比武之时必定人山人海,门主大可以卖个苦肉计,骗得他人引刀劈向陆本炽,就算无人敢上前...门主可还记得武痴?”

第五铭皱眉道:“武痴贺安?”

龚青道:“正是!只要我放出消息,说游龙吟刀陆本炽与朝天门门主将在七月初七于车覆山比武,那武痴贺安必定赶来。到时便是三人乱斗,门主只需装出与二人缠斗的辛苦模样,到得二人精疲力竭,一剑将他们二人杀了即可。如此一来,您不光替江湖除了一害,更是名扬天下,升列五杰之位。况且,五杰之中张戈隐退,乐莫生与秦踏歌不知所踪,柳羌死在了黑风寨手里。您只要杀了贺安,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

第五铭虽然担忧敌不过陆本炽,但经龚青如此一分析,顿时觉得胜算增加不少,况且,“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实在太诱惑。他也便不再多加考虑,眉开眼笑地拍了拍龚青肩膀,赞许道:“龚青,你可果真是当代孔明!幸亏有你,我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龚青是个谋士,也是个读书人,对于诸葛孔明的事迹自然是了解得一清二楚。虽然自己的确为朝天门、为第五铭做成过不少大事要事,但仍旧不敢与诸葛孔明相提并论,“门主折煞我也,龚青何德何能,怎可与诸葛先生平起平坐...”

第五铭也便不再多言,摆摆手意识他去忙。

龚青拱手作别,走出屋外,没几步,戴恩德即迎上前来,询问情况。

经陆家老宅一行,他已然将戴恩德视作知己友人,便将情况如实道来,“我已说服门主,七月初七去到车覆山与陆大侠会面。”

戴恩德小声问道:“龚先生,你觉得以门主武功,有几分胜算。”

龚青面色并不十分好看,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我最在乎的。”

戴恩德自然知晓龚青最在乎什么,“你是说,陆大侠...”

“嗯。”龚青点了点头,随即眉头舒展,轻轻叹了口气,“恩公想做什么,我自然是赞同的...七月初七,怕会是一场巨变。”

二人又寒暄过几句,即散了。

龚青派出几个人,去到中原各大城市放出消息,说“七月初七陆本炽与第五铭将在江洲车覆山比武。”虽然多数散人拜入了朝天门,但是江湖之中仍旧存在着不少二三十人的小帮小派或是山寨之类,得此消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毕竟对他们来说,钱财女色才是最为重要的。

贺安仍是四处闲逛,总是想着能够找到一个两个武功高强的对手过上几招,但他已经在江湖之中寻找了数十年的对手,能打的都打了个遍,哪里还找得出高人陪他切磋?不过得此消息,他仍是高兴了许久,虽然怀疑陆本炽怎么没死,但有对手,比什么都开心。

陆本炽要和第五铭比武的消息终归是传到了东篱山庄的张戈耳中。张玟惜与许不知在与世隔绝的山庄待地快闷死了,便拉着张戈想要去凑凑热闹,张戈没好气地道“我早已退出江湖”,张玟惜顿时沉下面孔,“那你为什么要收留那一男一女?”张戈白了她一眼,她即不再多言,赌气着跑了出去。许不知叫了一声“玟惜”,即追了上去。家乐正在后院,一个人玩着木珠。

陆三川则是在某处,在苏青的陪同下苦练剑法。竹影九刽他已烂熟于心,尽管知道描剑四凤不过假想的武功,他仍是将第一招、第二招、第三招过了一遍,而后便是郝个秋教授的仙人指路。苏青的武功已远远不及陆三川,自然不能再陪同他练剑,便只是远远地望着,时不时鼓掌叫上一声好。

这一个月过得相对太平,江湖上,再无人死去。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七章 车覆山

陆本炽原先在江湖之中名望甚高,饶是位于巅峰的五杰,对他也是心存敬畏,而一个月前陆本炽连杀数十人之后,即成为了江湖公敌。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统统被人忘得干干净净,人们只记得他滥杀无辜。

不过陆本炽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那些记挂陆本炽的人,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譬如站在车覆山山脚、乔装打扮过后的陆三川。

车覆山山脚已是人山人海,为了自己名声,第五铭领朝天门倾巢而出,聚集在车覆山山脚。其中几位武功高强的前辈,也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他们的职责是维护江湖安定,无论是陆本炽还是黑风寨,只要对江湖有威胁,必当将其清除。

那些个不曾归入朝天门、身手不凡且心高气傲的江湖散人,统统来到了车覆山脚下。他们之中有些只听说过陆本炽,有些与陆本炽仅有过匆匆一面之缘,而今终于有机会与陆本炽近距离接触,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想一睹“游龙吟刀”真容,更想见识见识,这个令整个江湖垂涎欲滴的武功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

人多难免口杂。几乎改头换脸的陆三川混于人群之中,耳边窸窸窣窣净是对陆本炽的猜忌谩骂。

“你说陆大侠为何要给朝天门门主下战书?”

“还叫他陆大侠?为侠者,必心怀天下。你看他心中有天下吗?这种人也陪称侠?”

有人替陆本炽辩驳道,“陆大侠兴许有难言之隐,他之前可是...”很快,那人的声音被劈头盖脸的骂声淹没了。

“一滴墨染黑一缸水!无论他之前如何,滥杀无辜之后,便再难称侠!”

“谁能保证他之前的善心侠举不是装出来的?这种人最为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达不到目的即乱杀泄愤。”

“你看他生出的儿子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货色,普通人会一把火烧了自己家吗?”

“搞不好他儿子是他老婆和别的野男人生的,哈哈哈...”

“哈哈哈...”

陆三川登时怒发冲冠,忍不住要抽剑杀了那些个满口污言秽语的无耻之徒,好在苏青紧紧将他拉住。尽管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但他也知道在这紧要关头不能乱来,小不忍则乱大谋。

苏青听他们如此污蔑陆家,心中也是怒火难熄,瞪着一双明眸,将那几人的面孔牢牢印在心底。

第五铭站在人群正中,环抱画剑,正自闭目养神。他知道此时定有数百道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射向自己,他也很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尽管心中没底,仍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日渐东升,红光漫射,很快人们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金光,暖暖的。

随着一声虎啸,有一人乘风而来,轻功极是霸气。

“陆本炽可在!”

正是那武痴贺安。

一股强风伴着贺安出现,卷得众人睁不开眼,但众人仅凭霸气无双的喝叫,即辨别出来者。

贺安落脚于第五铭身前一丈之外,环顾四周,并未找到陆本炽,登时有些失落,“陆本炽 还未来吗?”

第五铭虽是十生,却从不曾与贺安这样的武林高手江湖前辈并排而立。当下见贺安正在眼前,心中立时腾起一股傲视天下的快感,当即拱起手,向贺安行过礼,道:“见过贺前辈!”

贺安并不搭理他,只是不死心地仍旧在人群之中搜索着陆本炽身影。

第五铭见自己被无视,微微有些恼怒,心道:哼,武痴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连虚名都没有的莽夫,竟敢无视我中原第一大帮朝天门的门主!但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豁达,他面上并无愠相,只是笑盈盈地道:“贺前辈,在下朝天门门主...”

贺安终于有了回应,却是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自报姓名?”

你!第五铭双目大睁,终于难以遏制地露出愤怒,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有过激举动,难免失了风度。

正在他极力控制情绪之时,忽有同样凌冽的喝声传来。

“贺前辈,久等了!”

正是陆本炽。

倘若仅以轻功而论,陆本炽丝毫不逊于贺安,这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免大吃了一惊。还未开打,便已过了一回眼瘾!

陆本炽手中握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色泽饱满,明暗有致,曲线圆润,显然是一柄上等钢刀。他反手握住钢刀,举起手,面目严肃,朝贺安毕恭毕敬地行过礼,“贺前辈!”

贺安尚未答话,倒是第五铭抢先拱手回道,“陆兄弟!”他此番举动,一是为了杀杀贺安霸气,好让贺安与一众人觉得自己并不是软柿子,这第二,他明知陆本炽名声已臭,却仍旧称呼陆本炽为“陆兄弟”,便是为了给众人心底留下一个印象,自己是重情重义的人。

陆本炽并不买账,头也不转,冷冷答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第五铭才有些熄灭势头的怒火再次腾起,瞪着一双眼睛望着陆本炽,极力压制怒火低声道,“陆兄弟可真会开玩笑,不是你发出邀请,要在这车覆山与我一战的吗?”

陆本炽冷冷地道:“你也配?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挡不下我一刀。我还没有无聊到会挑三岁毛孩做对手的地步。我只是找不到贺前辈,这才以你为诱饵。”言毕,缓和了态度,再次抱拳向贺安行过礼,“当今中原,武功独步天下者,非贺前辈无疑!若要挑战,自要挑最强者!贺前辈,原谅陆某以此引蛇出洞之计,骗你前来此地!”

贺安哈哈大笑,这才显示出自己的狂放不羁,“能与高手过招,被骗又何妨!”

二人惺惺相惜,更刺痛第五铭自尊,极怒之下,他终于抽出画剑,以一招无与伦比的快剑向陆本炽刺去。

龙吟之声骤起,陆本炽钢刀劈出,刀剑于电光火石之间相撞,第五铭只觉虎口一痛,不得已松了手,画剑即向上飞出。

陆本炽冷笑了一声,道:“坐井之蛙,不识天地!”

第五铭气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但的的确确自己武功不如陆本炽,便只有干生气的份,甚至,忘记了脱手的画剑。

围观的一众人见画剑飞在半空,大多不敢动心思,毕竟虽然第五铭不是陆本炽对手,但好歹在江湖之中也排得上号。

仍是有六人不顾其他,见名 器在空,立时腾身而起,想要占为己有。

龚青先一步纵身,与其他六人在半空擦身而过,准确无误地抓住画剑,落回了地上。但落地之后,并不急着将画剑归还给第五铭,只是面色凝重地望向陆本炽与贺安。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八章 游龙吟刀

贺安眼见陆本炽出刀果断干脆,且凶厉非常,显然比起之前更有精进,便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陆本炽,我是越来越期待与你比试了,出招吧!”

陆本炽亦是无心再做寒暄客套,即准备就绪,手中全新的钢刀呼之欲出,“贺前辈,请赐教!”言毕,龙吟之声四起,与方才那一刀,相去千里。

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只觉四面八方皆有龙吟之声此起彼伏。

此乃至臻境界的游龙吟刀,无论是外式还是内功,陆本炽俱已登峰造极,这一刀,连贺安都舌桥不下,甚至生了退心。

好一招游龙吟刀!

贺安不愧是身集百家武功的好手,眼见吟刀正面劈来,当即使起乾陵虚步,闪至陆本炽身侧,左掌右勾已然就绪。他时常赤手空拳与各路兵器高手比试武功,知晓使兵器者皆有一个通病,即善远不善近,倘若自己位于数尺之外,不能近得对方身子不说,反而时时遭受刀剑枪戟威胁,但凡只要近了身,自己三招之内必定取胜。以往,想要近得对方身子虚费不少气力,而现下学成了乾陵虚步,即是脚尖点几下地的工夫。

陆本炽不禁有些讶异:乾陵虚步?

陆三川混在人群之中,拍额捶腿大是懊悔,暗道:我怎么就教了贺前辈乾陵虚步!这不是给爹添麻烦吗!

陆本炽却是平静沉稳,刀尖一转,反向自身游来。游龙吟刀既为天下第一刀法,怎会如此轻易便露了破绽?

贺安左掌右勾正要击出,但见陆本炽转了刀尖,姿势极为怪异,不由得双眉一皱,留了一手,虽然掌与勾齐齐击出,却是注意着陆本炽手中钢刀走向,不敢分心。

果不其然,陆本炽刀尖缓缓转过之后,猛然发力,刀尖即如张着血盆大口的龙头,向贺安双手急速冲去。

贺安立时后撤,跃出数丈之外。

陆本炽单刀迅猛游过,扑了个空,脚尖碾地顺势转过一圈,重新架刀,横眉冷目。

贺安一早便听说过游龙吟刀,在好汉坡与袁启明的游龙吟刀交过手,虽然轻而易举便击败了袁启明,但隐隐觉得游龙吟刀不至于如此羸弱,今日得见真尊驾使,果真叫人大开眼见!他暗自庆幸,倘若那时自己以为胜券在握,全力劈出掌勾,自己这双手怕已经被游过的刀刃砍下了!

“好一招游龙吟刀!”

陆本炽一心一意,紧紧盯住贺安,笑过一声,道:“贺前辈,过奖了,看刀!”龙吟之声骤起,大有崩山裂地之势,朝贺安汹涌而去。

贺安双目一凌,大叫一声“不好!”此刻他终于觉得,饶是自己身怀绝技,双手刚硬可摧金断石,但若对上真正的兵器好手,绝无获胜可能。他赶忙挺身一纵,身子灵活地从陆本炽头顶跃过,待双脚落地,即使起乾陵虚步,就近从两名观众手中夺过一刀一剑,而后对着陆本炽背心刺去。

陆本炽一刀劈空,立时转过身,浑身内力似乎有了生命,自臂膀游至腰胯、双腿,而后又回到臂膀,助陆本炽再次劈出一计重斩。兼具速度、力量与灵敏。

贺安一刀一剑撞上吟声不绝的钢刀,即如脆枝一般被懒腰斩断,干脆果断。他失声惊叫,双手握着断刀断剑提至眼前,大为讶异,却在这讶异的工夫,陆本炽提起脚,一脚踹向贺安胸口。贺安赶忙丢掉断刀断剑,架起双臂护于胸前,生生吃下陆本炽一脚,却猛然身子一轻,向后飞出数丈之外。

这个时候,围观的一众江湖客才明白为何陆本炽能以一人之力稳稳占据十生首位。连贺安都不是他对手!但也在此时,人们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疑问:画剑三风与游龙吟刀,孰强孰弱?

只是可惜林中立已死,若不然,第一剑法对上第一刀法,定然是一出夺人眼球精彩至极的戏码。

陆三川混在人群之中,心潮澎湃,激动之下,握拳大叫了一声“好!”

围观群众早已热血沸腾,心痒难耐,闻见有人带头喝了彩,再顾不得其他,也陆续跟着叫了起来。“好!”

“陆大侠果真是武功盖世!”

“好一招游龙吟刀,天下无敌!”

那些个污蔑陆本炽的小鱼小虾,此时也是不能自己,为陆本炽振臂高呼。

第五铭咬牙握拳站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本该是我站在那里,接受人们欢呼!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陆本炽对手,自然不敢贸然向前,只是转头望向贺安,希望他不要因此而泄了气。

能遇见可以一战的对手,贺安兴奋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失去斗志,反而愈加癫狂,仰天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游龙吟刀!老夫已经好久没有遇见可以一战的对手了,今日便让老夫好好战个痛快!”

第五铭放下心来,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隔着数丈之远对龚青喊道:“龚青,送剑!”

龚青见陆本炽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顺从地将画剑向上一掷,叫道:“贺前辈,接剑!”

贺安挺身一纵,握剑在手,双脚尚未落地,即出剑招,如同一阵狂风暴雨。

陆本炽毫不退缩,仅以一招游龙吟刀即招架住贺安凌厉攻势,随后右臂猛然发力,大喝一声,钢刀顶着画剑,将贺安逼得连连后退。

贺安纵横江湖已久,自然知道若在此时与陆本炽硬碰硬,非但不能讨到便宜,反而会伤了自己。当然,会不会伤到自己是次要的,讨不到便宜才是主要的。他便顺着陆本炽力量,接连后撤,一边调整内息,待到火候差不多了,浑身劲力于顷刻之间爆发,顶开陆本炽钢刀,而后利用剑之轻盈灵巧,一剑刺向陆本炽。

其速凌冽迅疾,饶是以快剑出名的第五铭也是吃了一惊。

陆本炽失力在先,见着剑尖刺来,自知无力架挡,危急之下,使尽浑身力量倾身向右,锐利剑刃贴着他左肩划过,终于还是割破衣袍,在他肌肉饱满的左肩划出一道伤口。

第二卷 踏流 第八十九章 无你 再辉煌不过幻影

陆本炽双目灼热依旧,左臂猛然提起,抓住贺安右腕,随后右腕一拧,手中钢刀刀背贴在手臂,而刀刃割向贺安胸口。贺安同是用左手抓住他右腕。

二人双手互相缠缚,不约而同地提起右脚,攻对方下盘。眨眼之间,二人已交手十余招,陆本炽略占下风,但他并不服气,索性如此缠着贺安挺身一纵,欲做背水一搏。

贺安也在同时蹬地而起。

二人从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地下,陆本炽终于还是敌不过贺安,被贺安连续三脚踹在胸口,登时身子一软,飞了出去,而后狠狠摔在地上,意识暂失。手中钢刀落在一旁。

第五铭见此,不禁欣喜若狂。虽说没能对贺安造成什么伤害,但毕竟贺安疯疯癫癫,且对于名声之类丝毫不感兴趣,就算放任他,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但陆本炽可就是大大的不一样,不仅始终压他一头,还是危害江湖的蛀虫,倘若能够将他除掉,必定是快事一件。

他立时闪到围观的一名朝天门门众身旁,自其腰间抽出长剑,举剑高呼道:“杀陆本炽,为民除害!”

话音刚落,即有四人挺身一纵,提剑刺向仍未缓过神的陆本炽。

陆三川暗叫一声不好,顾不得掩饰身份,正要挺身而出,忽又现龙吟之声。他动作骤止,怔怔地望着躺在地上的陆本炽,猛然回过神来:是袁叔!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提剑刺向陆本炽的四人好似撞上铜墙铁壁,纷纷坠落身亡,而胸口凭空多出一道伤口,鲜血淋漓。

一道黑影自众人头顶跃过,落在陆本炽身旁,一把抓住陆本炽胳膊担上自己肩膀,便要将他扛起。

陆本炽恢复了些许意识,见到袁启明,不喜反怒,用力将他推开,怒喝道:“你来作甚!”

袁启明道:“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

陆本炽非但不接受他的好意,反而觉得他多管闲事,“我与你早已没有任何瓜葛,陆某人的事,你少管!”言毕,重新握住钢刀,踉踉跄跄站起,挺起胸膛,向着贺安喊道:“贺前辈,再来!”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找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贺安竟鲜见地没有再出手,反而将画剑交还给龚青,面带微笑地说道:“陆本炽,你武功不错,是个很好的对手,尤其是刀法,纵使是贺某人也不得不自叹弗如。这一趟贺某人没有白来!不过你现在既已受伤,我若再与你过招,无异于趁人之危,你还是先去休息一阵,调理休养,一年之后,我们再聚此地比武,如何?”

再等一年?我如何能够再等一年!陆本炽俊朗深刻的五官拧在一起,杀气尽显,“今日即决胜负!”言毕挺身一纵,提刀劈向贺安。

他这一刀全因冲动,自然没有之前那般心思缜密攻守得当,刀在头顶,浑身破绽。

贺安便一个飞踢,将他踹出数丈之远,直接跌落围观人群之中。

围观人群立时散了开去,待到陆本炽摔在地上,才各自抽刀拔剑,劈向陆本炽。

龙吟之声骤起,刀刃闪过,最靠近陆本炽的六人齐齐命丧吟刀之下。

第五铭却是愈加满足,高声呼喊道,“杀了陆本炽,为民除害!”

众人见过陆本炽与贺安比武之后,即知晓陆本炽武功高强,堪称绝顶,但毕竟被贺安接连重伤,此时想必已如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再加上为了自己的名声。众人高声呼喊着“为民除害”向陆本炽齐齐涌去。

戴恩德、秦易与张义握紧佩剑,站在一旁,不知当如何是好。虽然自己是朝天门的人,但若与众人一起攻向陆本炽,不免有以多欺少之嫌。他们三人心底,其实是想站在陆本炽一边,如此却又成了背叛朝天门的逆贼。

三人眉头深锁,踌躇不定。

长年跟随三人的一众好手,诸如胡凯、闫俊义、干正详、左志业等等,见三人并不动手,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五铭望见原地不动的三人,心中已有了决定:待杀了陆本炽,便以背叛朝天门为由,叫这三人引刀自尽!

饶是游龙吟刀再强悍,毕竟有伤在身,实在难以阻挡这人海之势。陆本炽渐渐处于下风。

袁启明大叫一声:“大哥,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说罢,挺身一纵,落到陆本炽身旁,渐渐低沉下去的龙吟之声复又啸起。

陆本炽一边应对着如同蝗灾一般接连涌来的江湖客,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他只是不愿袁启明来趟这浑水。他终于缓和了态度,生死嘶哑地与袁启明说道:“何必,你原本可以再创辉煌。”

袁启明笑过一声,“倘若无你,再辉煌不过幻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哥与我如同再生父母,又手把手地教我武功,我又怎能眼睁睁地望着大哥赴死!”言毕,一声厉喝,将众人逼退数尺以外,对着陆本炽吼道,“大哥,走!”

陆本炽却是抓住他胳膊,竭尽全身力气将他掷出人群,“你走!往后,川儿就交给你了!”

便在此时,被袁启明逼开的一众江湖客再次聚拢过来,手中刀剑齐齐落下,或砍在陆本炽肩膀,或刺入陆本炽胸膛。

陆三川再顾不得掩藏身份,泪水盈盈,哀呼道:“爹!”而后挺身一纵,竹影九刽九剑齐出,再次将众人逼退数尺之外。而陆本炽,仅剩下一丝气息。

袁启明身在半空面孔朝上横着飞出,但听闻陆三川极尽凄厉的哀呼声,便已猜到陆本炽下场凄惨,浑身一颤,好似有人生生从他身体抽去了心骨。

一众江湖客见陆本炽气息奄奄,丧命只是时间问题,便有一部分人挺身一纵,提剑刺向在半空无法动弹的袁启明,仍是有大部分人留在原地,虎视眈眈地望着陆本炽父子。陆本炽将死的确不假,但死在谁的手上,可是关乎自己一生名誉的。故谁都不肯轻易松手。

第二卷 踏流 第九十章 告别

贺安眼见陆本炽身中数刀,奄奄一息,不由得怒发冲冠,热血上脑之下,运功舞掌冲向人群,大开杀戒。

“狗日的,我好不容易遇见的一个可以一战的对手都敢杀,找死!”

他撞上人群,便似一头发狂的野猪撞向人群,众人几如纸片,倒的倒,飞的飞,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众人知晓贺安的可怖,亦知晓贺安发起癫来六亲不认,现下见他果真发了狂,避之不及,赶忙四下散了开去。

陆三川并不觉得轻松了多少,眼见不断有人似沙包一般被踢上半空,随后狠狠摔下,心中着实不是滋味。他虽然与那些人无亲无故,更甚至,可以将他们认作杀害陆本炽的凶手。但毕竟是陆本炽杀人在先,如今身中数刀,也算是报应...

他咬着牙,心中五味陈杂,而耳边接连不断传来惊呼哀嚎之声。他终于耐受不住,使起乾陵虚步,将陆本炽送到苏青身旁,而后又回去人群之中,替众人拦截贺安。“贺前辈,请勿冲动!”

贺安哪里听得进去,不说耳朵,连脑子都丧失了思考能力而成了摆设,双掌激舞不止,喝叫连连,“狗日的,今日老子若是不杀光你们,贺安两字倒着写!”

陆三川无奈之下,只得提剑应对,一招剑速平平的“一矢穿心”刺出,还未行得几寸,贺安双掌一前一后夹住剑身,一个用劲,便将那长剑生生夹断。

陆三川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后撤一步,却听龚青道:“少主,接剑!”他循声望去,见画剑飞在半空,立时挺身一纵。

一直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第五铭闻见龚青称陆三川为“少主”,登时明白过来其中猫腻,暗叫不好,挺身而起欲要夺取画剑。

二人在画剑三尺之下正面相遇。

第五铭对着陆三川胸口即是一掌劈出。陆三川自知掌法不精,不敢与第五铭拼掌,招架住第五铭一掌后,腿法大动,投石问路、石落流云、力破万里等等接连使出。第五铭全然没有料到他腿法竟也习得一二,匆忙应对之下,终究不是对手,胸口正中三脚,自半空摔落下来,眼睁睁地望着陆三川抓住画剑。

陆三川抓了画剑,复向贺安攻去。

贺安原先正在气头上,出招不顾一切,只为宣泄,在连杀十几人之后,终于红了眼,变得极其亢奋,逮人即杀,纵使有一柄剑在他眼前晃悠,不过摆饰。

陆三川竭尽浑身解数,竹影九刽使得万竹影动,形如鬼魅,虽能与贺安抗衡,却也仅仅是只能抗衡,在习得乾陵虚步的贺安面前,讨不到一丝便宜。

贺安脚下不止歇,身影闪烁,一边与陆三川拆招,一边各招齐放,顺道又杀了三人。

加入朝天门的老一辈江湖客古伯清眼见生灵涂炭,悲痛不已,快步赶去一具尸体旁,捡起其身旁长剑,而后左手沾了鲜血抹在剑身,提剑指向贺安厉喝道:“贺安!是我杀的陆本炽!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一手搏清月更是罕缝对手,如陆本炽这等区区小辈,如何抵挡我一剑!你若有本事,与我一战!”言毕,即腾身纵离,于眨眼之间奔出数里之外。

贺安原本气恼陆本炽之死,听他说“一手搏清月罕缝对手”,登时有了兴致,不加思索地挺身一纵,追赶古伯清去了。

陆三川终于稍稍舒了一口气。

另一旁,陆本炽压住自己最后一口气,拼命抽出苏青手中长剑,大叫一声:“老子杀了你这个妖女!”

龚青虽然不知何时站在了陆本炽身旁,见陆本炽抽剑刺向苏青胸口,不仅不加以阻挠,反而趁机拌了苏青一跤,令苏青失去平衡,无力躲闪,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剑尖刺来。

陆三川见状,惊呼道:“青儿,小心!”立时使起乾陵虚步,画剑在前,欲拦下陆本炽这一剑。

龚青在绊倒苏青之后,向左挪了一步,别过头去,不愿看这悲惨场景。

陆本炽虽然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但他离苏青不过数尺距离,而这一剑,花了足足四息的时间,还未刺入苏青胸口。倒是陆三川已然赶到,画剑剑尖正要拦住陆本炽手中长剑去路。

陆本炽手腕一压一提,手中长剑自下而上抵住画剑,而后手腕一挑,画剑即变了方向,剑尖直往陆本炽胸口刺去。

陆三川全然料想不到,吃了一惊,正要停脚刹步,陆本炽却踏步向前,挺胸撞向剑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响声,画剑直直插入陆本炽胸膛。

“...爹...”陆三川声若蚊蝇地叫过一声,握着画剑的手不住地打颤,泪水滚滚而出,模糊了眼眶。

陆本炽显然没有想要好好告别,屏住一口气,丢掉手中长剑,左手一掌摁在陆三川胸口,右手抓住画剑,将其拔出,而后朝天吐出一口鲜血,“啊啊啊啊”惨叫着向后倒去。

但是明眼人一看即知,陆本炽脸上非但看不出一丝痛苦,反而大是愉快。

龚青立时转过头,虽然眼角晶莹闪烁,坚决果断地抱起陆本炽尸体,快速撤离。

第五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潜伏已久的背叛者,见着龚青撤离,挺身一纵,追上前去。

在场众人不如第五铭那般目光长远,见陆三川杀了陆本炽,当即发出欢呼,“陆本炽死了!”

“天下太平了!”

戴恩德等三人,只是稍稍舒了一口气。陆本炽这事暂告段落,但是似乎,后续事件愈加棘手。

胡凯在他耳旁小声道:“总舵主,门主...”

戴恩德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先别趟这浑水。”

仍有部分有志之士,并未因此而松懈下来,紧紧盯着袁启明,提剑刺去。

便在此时,自人群之中又窜出衣衫褴褛的两人,替袁启明挡下那些个偷袭者。然敌众我寡,那两人终究受了些伤,他们并不将此放在心上,趁那些人讶异之隙,再次跃起,救走袁启明。

“门主,我们走!”

“门主,我们走!”

袁启明一听到声音,即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你们...”

第二卷 踏流 第九十一章 撤离

第五铭门下三剑,“花剑”林乐池、“石剑”石力行、“琼剑”关尚蒙追上袁启明等人,拦在他们身前。

栾为冷笑了一声,“好狗不挡道!”

栾不为鲜见地附和栾为一同嘲讽道,“挡道的都不是好狗!”

栾为与袁启明同是大为惊讶,转头望向栾不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老头怎今日竟变了作风?

栾为比袁启明想的多了一点: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吃的皆是乡亲们剩下的残羹冷炙,该不会吃多了堵了脑子?

栾不为注意到了二人的讶异,但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只是盯着面前三人,说道:“门主,花剑交给你,哥,石剑交给你。琼剑则由我对付!”

栾为听之,顿觉感动:以往你嫌我办事拖沓毛手毛脚,对我从来直呼姓名。今日可总算愿意称我一声“哥”了!“好!”

袁启明自心底生出一股子宽慰,却在同时也明白了陆本炽的做法。得你们二人,夫复何求!“栾为,不为,小心!”

二人应过一声,提剑即上。

朝天门“三剑”之中,属“花剑”林乐池武功最高,交由袁启明对付,再正确不过。栾氏兄弟虽并称为“千行门双琼”,但也仅仅是三流的水准,与一流的“五杰”、二流的“十生”相去过远。林乐池虽然也属于三流,当“百士”之列,但与栾氏兄弟比起来,仍是略占上风。可比上袁启明,却是云泥之别了。

袁启明三招游龙吟刀使过,林乐池胸口中刀,命悬一线,原本与栾氏兄弟过招的石力行与关尚蒙眼见兄弟受伤,无心再与栾氏兄弟缠斗,双双挺身一纵,攻向袁启明。

袁启明并非嗜杀之辈,那一刀留了一手,仅仅是重伤林乐池,并不打算要林乐池性命,眼见石力行与关尚蒙逼来,便又准备出招,栾不为及时喝道:“门主,切勿在此耗费时间,朝天门的人随时可能追来,快走!只要我们一走,他们二人必定带了林乐池前去疗伤!”

袁启明便跟着栾氏兄弟,挺身一纵离去。

果如栾不为所言,石力行与关尚蒙见着他们三人离去,便急急归剑入鞘,去到林乐池身旁,将他抱起。

林乐池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嘴巴一张一合,不断有鲜血喷出,“你们两个...去追他们啊!”

石力行道:“袁启明与栾氏兄弟与我们并无恩怨,当务之急是替你疗伤!”

任林乐池如何挣扎,石力行与关尚蒙只是向着江州城赶去。

龚青怀中抱着陆本炽尸体,自是无法跑得太快,不过片刻即被第五铭追上。二人同是赤手空拳,亦是双目血红。

第五铭气恼龚青突如其来的叛变,龚青则是因陆本炽的死而悲伤不已。

第五铭注视着龚青,低声咆哮道:“为何要背叛我?”

龚青答道:“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何来背叛之说?”

第五铭道:“你将我的画剑掷给陆三川,这不就是背叛吗?”

龚青道:“画剑本归陆三川所有,我不过借来暂用,如今物归原主,有何不妥?”

第五铭双目一凛,声音登时高了几分:“画剑乃为我所有!你不经我允许便将画剑赠给陆三川,即是背叛!”

龚青在第五铭身旁左右了好些年,对第五铭的脾气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此人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不说,还极度自我。说理是没有用的,还不如不说,他索性朝第五铭身后喝道:“少主,该给恩公下葬了!”

第五铭冷冷笑过一声,“区区声东击西之计,你以为我会上当?”

陆三川的确没有赶到,但他这一声喝叫,用上了三成内力,传得极远,陆三川虽然在原地悲伤,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苏青在他身畔,好生劝道:“川哥哥,陆大侠已死,你还请节哀顺变...依我看,陆大侠并非为你所杀,其中疑团,或许袁叔能解释清楚。”

陆三川终于抬起头,大是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苏青紧抿着嘴,肯定地点了点头。陆三川这才重新振作起精神,与苏青一同纵身赶去。

朝天门一众门人只知陆本炽的可怖,但见陆本炽死去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哪里管什么袁启明、陆三川,只是顾自庆祝。

“天山四月天”的陈止章去到福建创立了黑风寨,古伯清以调虎离山之计引走了贺安,此时便仅剩下宋兴与王越。他们二人见袁启明被陆本炽扔出,正待追赶,但见十余人追了上去,便没有行动,而现下闻见龚青喝叫,猜测第五铭遇见了什么麻烦事,便即挺身纵去。

第五铭笑声未止,积年累月的经验告诉他,身后的确有危险迫近,他这才转过头,果见陆三川提剑刺来,不得已之下,他只好闪过身。

陆三川与苏青便在龚青身旁落定。

宋兴、王越同时赶到,落在第五铭身旁。双方即形成对峙。

第五铭又是一声冷笑,瞟了一眼龚青,目光最终落在陆三川手中的画剑之上,“龚青,你要抱着陆本炽,自然腾不出手来。你觉得以你身旁的两名小辈,敌得过天山四月天吗!”

陆三川从未听说过“天山四月天”,自然也就不知道宋、王二人武功究竟如何,但他仗着自己会乾陵虚步与竹影九刽,斟酌即使伤不了第五铭身旁的两位华发老者,但为龚青与苏青争取些时间应当没有问题。

第五铭见陆三川心不在焉,当他已经打了退堂鼓,心中底气更足,昂首挺胸神气说道:“陆三川,只要你将画剑交出来,我即...”

陆三川却是立时回过神,左手愈加握紧画剑,小声与龚青、苏青说道:“青儿,龚前辈你们先走...”顿了顿,又道:“青儿,你在前领路,我在此为你们缠住这三人,稍后即赶上来。”

第五铭见他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登时勃然大怒,几要发怒。

苏青明白陆三川口中的领路是何意,亦知晓倘若自己使性子留在此地只会碍手碍脚,便快速应了一声,转身离去。“龚前辈,随我来。”

第二卷 踏流 第九十二章 狗屁

第五铭怒目而视,当即一声大喝,命令道:“给我上!”

宋兴与王越虽不喜欢他这姿态,仍是抽出剑来,双双攻向陆三川。陆三川立时使起乾陵虚步,与宋、王二人周旋。

宋、王二人认得江城子,倒也识得乾陵虚步,但见这样一个面目清秀面庞稚嫩的少年使起乾陵虚步来却是有模有样,不禁有些讶异,但手中长剑并不止歇,连连刺出,却只能刺中残影。

倘若对方肯正面应战,以宋、王二人的武功,不说轻而易举地获胜,自损五百伤敌一千还是没有问题的,但眼前的小子并不与二人正面交锋,只是如同一束清风,仅仅是绕着你转,不住地骚扰,却不出剑。

气得王越想要破口大骂,你这不是耍赖皮吗?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这只是苦着脸望向宋兴,哭笑不得。

宋兴亦是如此表情,到最后,索性只是架着姿势,也不再白费力气出剑了。

陆三川斟酌苏青与龚青应当跑出了相当长的距离,便不再与宋、王二人纠缠,脚尖轻点,纵身而起,向着青戈山赶去。

第五铭眼睁睁地望着陆三川携着画剑走远,气急败坏之下,涨红着脸朝着宋、王二人怒喝道:“你们两个老不死的东西到底干什么吃的,竟然让这样一个黄毛小子给跑了!”

在朝天门的这些日子,宋兴、王越本就不喜欢第五铭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样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嘴上称呼自己为“前辈”,但眼角的轻视却是显而易见。而现下,甚至毫不避讳地直称“老不死的东西”。

宋兴当即拉下脸,归剑入鞘,沉声道:“我们是为守护中原而来,你的剑被人夺走本就与我们无关!”

第五铭凶相毕露,目眦尽裂地大喘过几口粗气,继续着门主的威风,“无关?画剑是我的佩剑!我是你的门主!我东西被人夺走,即是你们的耻辱!你们不仅不自刎谢罪,反而在这与我顶嘴,谁给你的勇气,老天爷吗!”

原本仍在庆祝的朝天门一众门人大老远地闻见第五铭喝叫之声,兴奋渐歇,循声追去,见第五铭、宋兴、王越站于一片小林之中,第五铭面红耳赤怒气冲冲,而宋兴与王越则是双眉紧皱一言不发。

围上来的人越多,第五铭便觉得自己愈加伟大,热血与兴奋甚至冲垮了理智。他抬手指向宋兴,厉喝道:“现在,本门主命令你们自刎谢罪!”

围观之人无不大为震惊,在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这两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究竟犯了什么错。

宋兴毕竟是老一辈江湖客,无论心智还是脾性,皆比第五铭成熟不少,尽管心中怒火难熄,他并不如第五铭那般表现得赤裸裸,只是横眉冷目,不怒自威。“既然朝天门诸位弟兄都在,宋某人便在此在今往之事都提一遍。宋某人与王兄弟自认加入朝天门以来不曾做过对不起朝天门的事。我们三个老头早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但听说曾经的老友要出来祸害人间,这才想着出来劝他迷途知返。只是我们老头与朝天门注定无缘,在朝天门呆了这许多日子,也足够了,这就与诸位告辞,退隐山林!待到陈止章果真出来了,再下山来不迟!”说罢,拱起双手抱拳,示以众人。

第五铭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纵使宋兴讲得再情深意长,在他听来,不过推托之词。想走?门都没有!“好一番动人的肺腑之言!宋兴,你勾结陆本炽在先,现下又故意放走陆本炽之子,这两事加起来,可是大罪一件!我怕你今日是走不掉了!”

底下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宋前辈竟与陆本炽勾结?”

“宋前辈看着不像是这种人。”

“人不可貌相!黑风寨的陈止章原来还是天山四月天的人呢,你看现在!”

被第五铭如此栽赃陷害,宋兴依然头脑冷静,思路清晰,不急不躁地说道,“且不说我与陆本炽互不相识,下山之后我便一直待在朝天门,从未踏出大门一步。我若能与陆本炽勾结,那也是你的意思。”

王越终于看不下去,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宋兄,何必与这种人多费口舌?是他自己武功低微,没能保住那柄剑,却反过来污蔑我们,甚至编造了几个莫须有的罪名。”

痛处被人狠戳,第五铭恼羞成怒,厉喝道:“宋兴!王越!我以朝天门门主的身份命令你们二人自刎!”

王越不如宋兴那般有着一副好脾气高修养,见第五铭气急败坏,便也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心情好叫你一声门主,你真当自己是什么霸主了?不过茅坑里擦屁股用的破布,什么玩意!”

第五铭双目一凛,极怒之下,回身从一朝天门门众手中抽出长剑,即往王越刺去。过度情绪化本为习武之人大忌,他此时正在气头上,一剑出,净想着取王越性命,什么招式什么套路统统抛在脑后,自然破绽百出。

王越拇指抵在剑格,用力一弹,佩剑立时出鞘,剑柄重重击在第五铭右肩。第五铭吃痛,一声哀呼,止步后撤一步。王越则纵身而起,抓住反弹回来的佩剑,一剑划向第五铭喉咙。第五铭毕竟久历江湖,后撤之后,冷静不少,见剑削来,赶忙提剑架挡。

王越手腕连动,剑花盛放,双剑撞在一起,“叮叮咚咚”响声不绝于耳。他年老体迈,虽然体力比不过第五铭这类正值壮年的男子,但胜在精与辣,每一剑皆是出得恰当好处,又留有后手,纵使第五铭能够挡下,却也无法轻易施展自己的武功。

二人对过十余招,第五铭终于忍无可忍,竭力一剑逼开王越长剑,欲做背水一搏,哪知王越早已算中他会如此,刺出的一剑只是轻略施力,待第五铭大力一剑逼过,登时用上七分劲力,长剑准确无疑地抵在第五铭喉咙之前。

第二卷 踏流 第九十三章 卸下

尽管脖颈之前贴着一柄凉剑,第五铭仍是相信在众目睽睽之下王越绝对不敢将自己如何。他微微仰起头,让脖颈曝露的更多,对着王越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敢杀我?”

王越同是极不友好地冷笑过一声,“自然不敢。”随后收了剑。

第五铭心中不胜舒坦,然而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实在是丢脸。他想找回面子,便想着呵斥王越无礼,然后说一番大有度量的话,王越却猛然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倒在地。“这剑跟了我几十年,若是用它杀你,怕会脏了我的剑。不过鞋子就不一样了,脏了再换嘛!”

那一脚虽然踢在第五铭胸口,第五铭却觉得脸上被人狠狠掴了一掌,又辣又疼。他一个鲤鱼打挺,欲要站起,王越则是一个下劈径直踢下,再次将他踹回地面上。

“哈哈哈,在朝天门闷了这许多日子,看够了你的脸色,今日终于可以好好发泄了!”

第五铭仰面躺在地上,胸口疼痛难耐,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任人戏弄。他咬着牙,右手抓了一把泥土,又狠狠摔在地上,愤而起身,还未站稳,便第三次被王越一脚踹在地上。

“哈哈哈。”王越放肆地仰天大笑着。

身周一众的朝天门之人,无一人敢上前,只是怔怔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门主被一个华发老者欺侮得无法还手。

一群因种种原因而集结起来的乌合之众,自然没有什么忠心可言,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即可,其余可以不掺和的事,一概不掺和。

对他最为忠心耿耿的三剑,此刻正在江州城中。

就连向来温和儒雅的宋兴,也是受够了自命不凡的第五铭,此刻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修养高是一回事,并不代表可以无底限地被凌辱。

戴恩德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之中,望着曾经盛气凌人的第五铭,站起倒下,站起倒下,直到一身华服粘满尘土,直到整齐束起的头发散乱披下,直到高傲的头颅再也不好意思抬起。他心中其实有一丝愧疚,还有一丝同情,觉得这位以快剑闻名天下的门主不应如此凄惨。但是一想到第五铭的作为,那丁点的愧疚与同情即抛之云外。

秦易内心则有些慌张。他想要替第五铭说话,想要请求王越脚下留情,不要继续折磨摧残第五铭了,但见无人敢出头,他便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张义终于看不过眼,开口说道:“王前辈,还请手下留情!”

王越是个直性子,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晓张义处事有度坦坦荡荡,是个名副其实的君子。当下听张义开口请求,他这才收回脚,睥睨第五铭,冷冷地道,“小子,看在张兄弟的面子上,今日便且饶过你,往后多长点脑子,对于任何人任何事尊敬一些,总归是好的。”

古伯清恰好在此时赶了回来,落在宋兴身旁,见第五铭双膝跪地,两眼无神垮肩驼背,一副丧家之犬模样,即猜到自己的老友又发脾气了。“王老头,你的脾气还真是臭啊!”

王越笑骂道:“多管闲事的老东西,没被武痴一掌打死啊?”

古伯清摆了摆手,连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稍稍好转,“这小子轻功实在了得,费了我不少力气。不过也仅仅是身手了得,脑子却并不怎么好使,我略施小计便将他骗开了。只是我毕竟年纪大了,这一来一回,累得够呛。”

王越笑道:“你这略施小计就费了半条命,要是专心对待,岂不是直接翻了白眼?”

二人打闹说笑惯了,古伯清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只是又喘了几口气,问道:“这里的事处理完没?”

王越挥手道:“处理完了!走,咱回天山,等老陈头来中原了再下山!”

三位老者即谈笑着离去了。

张义这才赶忙迎上前去,双手抓住第五铭胳膊欲将其扶起,第五铭却是一把抽出张义腰间佩剑即向戴恩德刺去。

戴恩德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在他从张义腰间抽出佩剑的那一刹那,跟着将剑抽出,一招“潇湘夜雨”,即攻向第五铭。

双剑一相交,便听得“当”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剑自第五铭手中飞出,在半空转过几圈,剑尖朝下稳稳插入土中。

在出手之前,第五铭即已算准,自己这一剑出去,必定战败。尽管知晓结果,他仍是出了剑。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将自己置于火中的理由。

而现下,他终于得到了这个理由。

“戴恩德,我终究胜不了你。”

戴恩德配合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第五铭闭上眼,虽然心中不堪苦楚,但明面上,他仍是装得高傲与不屑,似一个胜利者。“如此甚好,便由你替我接管朝天门。”

在场众人听之,无不目瞪口呆,就连跟随第五铭已久的原朝天门门众也是震惊不已。在他们眼中,第五铭是个极为要强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或是挫折,皆会费尽心思闯过去。怎么今日,却要抛下一手带起的朝天门?

尽管如此,却无人开口请求第五铭留下。

对于那些个加入朝天门的散人而言,只要有一处地可以安身即可,谁是头顶上的人,并不重要。

对于原来青云会的人而言,则是最好不过。他们跟随戴恩德,是彻彻底底地敬佩戴恩德,但是自打第五铭成为门主,他们里里外外受了不少气。有不少人甚至生了退心,想要退出朝天门,但又舍弃不下生死与共的弟兄与戴恩德。而现下,他们敬佩的总舵主终于再上头把交椅。

至于银龙帮与行幽谷的人,实际上也更偏向戴恩德一些,

一些个心如明镜的门人,知晓第五铭在此地将脸面丢得干干净净,自然不可能再回到朝天门呼风唤雨,还不如将身上担子卸得干干净净,独自一人寻一处辟地习武,待到神功练成,再出江湖不迟。

戴恩德并不礼节性地说几句客套话,径直答应了下来,“黑风寨之事,交与我便是,我定然竭尽全力,保全中原安危。”

第五铭冷笑一声,脱下那一身华服,扔在原地,而后挺身一纵,消失无踪。

第一章 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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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施展轻功跑出数里之外,又连奔带走,马不停蹄,最后终于在离青戈山尚有三里之地追上抱着陆本炽的龚青与苏青。

陆本炽胸口破了一个窟窿,鲜血汩汩地流,龚青干净的衣裳早已沾满了鲜血。但他并不愿意松手,甚至毫不在乎,只是两眼无神怅然若失。

苏青见到陆三川赶了上来,自然欣喜,三两步迎上前去,双手抓住陆三川肩膀,看了又看,“川哥哥,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陆三川摇了摇头,望见龚青怀中的陆本炽尸体时,又想起自己一剑捅穿陆本炽胸膛...

龚青虽然悲不自胜,但见陆三川这般自责,仍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道:“少主,不需多想,这是恩公的意思。我们先将恩公葬了吧,之后我再与你分析其中细节。”

陆三川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龚青又道:“夫人可是葬在青戈山?”

陆三川微微一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龚青露出微笑:“依我们前进的方向来看,风水最好的便数青戈山了,恩公如此痴恋夫人,自然会将夫人葬在青戈山中。”

陆三川道:“这么说,你早就打听过了。”

龚青摇了摇头:“夫人之墓,不敢打听。只是我略懂一些风水之理,从我们行进的方向之中,推测出来的。”

“嗯。”陆三川点头,而后将画剑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多谢。”

龚青礼貌回笑:“不必,那日我便说了,暂借画剑一用。有借自然有还。”

陆三川点头,而后向苏青瞥了一眼,说道:“青儿,我们走吧。”

苏青欢笑着迎上前来,与陆三川、龚青一同往青戈山行去。

柳含烟已入土许久,柳含烟的坟墓,陆三川自然是不会去动的,他只是与龚青在一旁挖了一个小坑,而后葬了陆本炽。

苏青本想为未来公公雕一块木制墓碑,但苦于没有材料。陆三川便咬破手指,在柳含烟的墓碑上,写下陆本炽的名字。

“如此,爹娘便又算在一块了。”

陆三川望着冰冷大理石碑上的“柳含烟”、“陆本炽”六个字,忽得鼻子一酸,又要流泪。

龚青初次来到柳含烟墓前,自然要拜一拜恩公的妻子。他双膝跪地,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心虔志诚,而后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苏青亦是如此,只是比龚青更心酸,亦更害羞。毕竟土下的是陆三川的父母,或者说,是她未来的公公、婆婆。她在心中默念道:“爹、娘,我会在川哥哥身旁,好好照顾他的!”

二人起身之后,陆三川却是跪倒在地,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地软,他这磕下去,竟在面前磕出了一个浅洼。

第三下下去之后,他的额头贴在冰冷粗糙的土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爹,娘,孩儿不孝!

在他正伤感之时,却从怀中漏出了什么,轻抚过他的下巴。

他这才起身,望见身前落着一块白色羊皮,便将羊皮捡起,放在眼前细看,只见羊皮首行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游龙吟刀

这便是令整个江湖垂涎欲滴的刀谱!

陆三川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龚青与苏青。

龚青见他如此,立时猜到他手中捧着的正是游龙吟刀,识趣地转过身去。苏青则是不明白,问了一句“川哥哥这是什么”,便要向陆三川走去。

龚青忙喝道:“苏姑娘!”

苏姑娘转过头,见龚青摇了摇头,稍稍思索,也明白过来那张羊皮之上多半记着什么秘密。虽然心中好奇,她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去。

陆三川低头继续往下看,“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他粗粗地将羊皮上所记载的内容看完,依着曾经背过的慧心,便明白此羊皮上记载的正是游龙吟刀的内家功夫。只是他有些不解,为何羊皮上会有零星的圆形皱褶,就好像是不小心滴了水在上面。

陆三川怔怔地望着那皱褶许久,终于还是将其收起,再次放入怀中。羊皮上记载着的内功心法,粗看之下,高深难懂,但若肯花时间,必定能够解读出来,只是他今日实在没有心情。

“龚前辈,青儿,好了,转过来吧。”

二人这才转过身来。

三人相对无语,各自悲伤。

过得许久,龚青先开口道:“少主,其实那一剑,是恩公有意为之。”

“嗯?”陆三川抬起头,望向龚青。

苏青也道:“我也觉得其中有些隐情。当时我离陆大侠不过数尺距离,以陆大侠的武功,若是果真想要杀我,眨眼的工夫便可取我性命。他却花了这许多时间,手中长剑甚至没有刺出。”

陆三川想起当时,虽然心中隐隐作痛,但确实如同苏青所说。若是爹果真要杀青儿,一剑即可,何必花上这么多的时间?“的确,当我赶到之时,只是想要拦下爹那一剑,爹却忽然加速,用他手中剑抵住画剑,反将画剑指向自己,而后挺胸撞来...”

龚青点头道:“恩公知晓你对苏姑娘感情深厚,刻意提剑刺向苏姑娘,便是为了诱你赶来。”

陆三川大是不解:“为何?”

龚青立时变得严肃,双眉紧皱,“依我分析...恩公出现在荆门之后,刻意大开杀戒,是为了使自己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公敌。而这次的比武,并非为了名声,而是刻意求死...尽管如此,他仍是不希望自己死的没有价值。若是为他人所杀,恩公自然不会服气,毕竟这江湖之中武功比恩公高的人寥寥无几,况且,杀了他的人又可以成为英雄...此等好事,恩公自然会留给你。死在你的手中,恩公想来也能安心,况且,你又可以因此而获得一个大义灭亲惩奸除恶的美名。”

“英雄?”陆三川苦笑一声,痛苦地闭上眼,“我连好人都不是,又怎么配称英雄...”

苏青见他这般,甚是心疼,“川哥哥...”

龚青同是叹了口气,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若想知道实情,还是去问袁兄弟的好。”

陆三川睁开眼,满面狐疑地望向他:“袁叔?”

他点头道:“我想,恩公在荆门的那一句你不欠我什么了,应当大有深意。想来袁兄弟应当知道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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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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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心中登时又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爹原本的打算是让袁叔...他即问道:“龚前辈,你料事如神,快快算算袁叔此时会在何处?”

龚青不假思索地道:“此时此刻,应在陆家老宅,但明日,便不好说了。”

“好!”陆三川应了一声,“我们这就赶往陆家老宅!”

待三人赶到陆家老宅,正是晌午。劳累了整个上午,三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但陆三川一心想着找到袁启明问个明白,便未在意这些身体之事。

纵身跃入陆家老宅,印入眼帘的仍是一堆焦炭,并无移动痕迹。

陆三川高声叫道:“袁叔!”

袁启明正在后院附近,对着一堆木炭跪拜祭祀。自车覆山逃离之后,他本想去到青戈山,因为他知道陆三川定会将陆本炽葬在那里。但他又不敢去,怕见到陆三川,便只好来到这陆家老宅,在这陆本炽曾经的住所,追念恩人。

栾氏兄弟候在他身畔,闻见陆三川喊声,栾不为大喜道:“门主,是少主!”即要回应。

袁启明却道:“不要出声!我们就此悄悄退去。”

栾为大是不解。好不容易能解开误会,能亲人团聚,为何却要就此放弃。“门主,为什么?”

袁启明苦笑道:“我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川儿。”

话音刚落,龚青即落在三人面前,拱起双手行过礼,微笑说道:“袁兄弟!”

栾为见龚青,以为来者不善,当即横眉冷目,抽出剑来,欲与龚青拼个你死我活。栾不为及时伸出手拦在栾为面前,而后拱手回礼,道:“龚先生为何来此?”

龚青道:“少主心中有不少疑惑,想请袁兄弟解答。”

“少主?”

“少主?”

栾氏兄弟异口同声地喊过一声,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龚青微笑说道:“我与袁兄弟一般,皆受过陆大侠恩惠。”

在他们说话之间,陆三川与苏青已然向后院走来,远远地瞥见一堆焦炭之后有人影,便即喊道:“袁叔!”

袁启明心下一慌,即要纵身。

龚青赶忙将他拉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袁启明在怕什么。说实话,他敬重袁启明的为人,打心里佩服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但有些事终归要去面对。

便在此时,陆三川已然赶到,果然见到袁启明,赶忙拱起手,向袁启明行过礼,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袁叔”,随后又向栾氏兄弟分别行礼。

栾氏兄弟见到他同是欢喜,微笑着拱手回礼。

龚青见人都齐了,便率先就地坐下,抬头望了眼众人,说道:“不坐下休息一会吗?接下来的事,可能要费些时间。”

纵使袁启明再不愿意,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坐下,等着陆三川发问。

栾氏兄弟在袁启明身后坐下,苏青在陆三川身后坐下。

陆三川、龚青与袁启明三人围成一个圆圈。

陆三川心中实在有太多的问题,一时之间,这些问题都堵在大脑,谁都想最先出去,却谁都出不去。所有的纠结都累在皱起的眉间。

龚青见他这般难言,便先替他开了个头:“袁兄弟,恩公为何求死?”

看似简单随意的一个问题,却是所有矛盾的症结所在。陆三川一下子松了双眉,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又是恐惧地望向袁启明。

袁启明则是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大哥早在嫂子死的那天,便有了赴死之心,只是当时川儿太小,他放心不下,这才咬牙坚持到现在。这十几年来,大哥想尽办法要川儿习武,便是希望他能够独当一面,如此一来,他也好放心撒手。只是老天爷偏偏与大哥做对,川儿始终不愿习武。

后锦江七蛟夜袭陆宅,大哥在危急之中想出一计,将川儿送出,要他来我府上。想着如此一来川儿定然会握刀习武,好为大哥报仇,哪里想到,川儿依旧不肯。

直到后来,他才终于想出如此一计,诱骗川儿习武。”

陆三川忙问道:“那桃仙谷的事...”

听及桃仙谷,袁启明苦笑一声,只觉心脏被什么给堵住,所有血液积在心脏,使得心脏越来越大,“桃仙医向来与大哥交好,是大哥请求桃仙医放出消息,说自己医术不精未能医好大哥。”

龚青心中也是五味陈杂,“为了友人,桃仙医甚至可以毁了半生名誉...如此义士,竟依旧逃脱不了魔爪。袁兄弟可知是谁杀的桃仙医?”

袁启明道:“是大哥。”

“什么?”众人无不震惊,舌桥不下,怔怔地望着袁启明。

袁启明苦涩一笑,说道:“杀了桃仙医之后,大哥实实在在愧疚了好些日子...”

苏青忽道:“如此说来,那日躲藏在药房屋梁之上的,果真是陆大侠吗?”

陆三川转头望向苏青,苏青继续说道:“川哥哥,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走进药房,见桃仙医已死,而屋梁之上掩藏着一位黑衣人。”

陆三川忙点头道:“记得!”

苏青道:“那黑人武功高强,远在我之上。他本可一刀杀了我,却手下留情,反而被我所伤。”

陆三川道:“我记得你曾说,那黑衣人会大朝贡...”

袁启明点头道:“大哥与我提及过此事。原本他打算,无论谁进到这药房之中,定然一刀杀了,但是没有料到最先进到药房的会是川儿与苏姑娘。大哥见苏姑娘与川儿关系亲密,这才没痛下杀手。”

苏青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但后来,我追出去后,在一条小溪边上找见了那黑衣人的尸体,拉下他的面罩,发现是个陌生人。”

陆三川忽道:“青儿,那溪边的山丘之下,有一条暗道,你可还记得?”

袁启明道:“当时大哥破窗而出,一路赶到溪边之后,正是回到了那暗道之中,找出藏在那里的尸体,为他穿上黑衣,而后丢弃在溪边的。”

“原来如此。”陆三川喃喃地道,“那日我们发现暗道之后,又有黑衣人从斜角杀出,也是爹么?”

袁启明摇了摇头,“那是我自作主张。是我引你们到桃仙医墓旁,只是想要告诉你们...大哥杀桃仙医实乃无奈之举。那日待你们走后,大哥又回到药房,抱走桃仙医尸体,请白马寺的大师做了一场水陆法会,而后独自一人扛着棺材,将桃仙医埋在了桃仙谷中,也算落叶归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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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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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等人缄默不语,皱眉抿嘴,各有所思,唯龚青深深叹了口气,道:“倘若此事传出去,恩公的名声便会臭上加臭了...想不到他竟做到这般田地...”

陆三川听之,愈加觉得愧疚,暗暗在心中想到:倘若我一早便听从爹的话开始习武,是不是就不致于害死这么多人了。

越想越是愧疚,心底着实难安,他不想再知道得更多,便准备要起身告辞。

对于他的表情变化,龚青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陆三川甚至不敢再听,为了不让他走,便连连发问:“袁兄弟,那锦江七蛟究竟是谁杀的?”

袁启明苦笑道:“当然是大哥亲手杀的了,以我武功,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他原本不愿去招惹那七个人,那七个人却反倒去招惹他了。若是什么忠义之士因某件误会而找上门,大哥倒会以德报怨,但锦江七蛟这种败类,大哥自然不会放过,待伤愈,便领着我去到岳阳,一面教授我刀法,谈笑之间,将锦江七蛟杀尽。”

提及游龙吟刀,陆三川从怀中掏出那一纸羊皮,向袁启明递去,“袁叔,这便是刀谱吗?可我看这上面只写了内功心法,并无刀法。”

此时他已完全将龚青视作了自己人,将羊皮送出去时,并未做任何防护。龚青虽然帮第五铭出了许多主意,明里暗里换了好几张脸,但是陆本炽的救命之恩,他没齿难忘,因此,早已在心中下了决定,此生跟随陆三川左右。

袁启明接过羊皮捧在手中,食指轻轻抚摸着那圆形皱褶,“...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越是厉害的刀法,便越没有刀法。游龙吟刀不在于式而在于意,使刀之时,人刀合一方能臻至化境。只可惜我始终做不到。”

陆三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面将这番话牢记心底。他见袁启明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那圆形皱褶,问道:“袁叔,这羊皮上面怎么会有这一点一点的?”

袁启明苦笑了一声,闭上眼,即想起当时,“那是大哥的眼泪...”

在陆三川印象之中,陆本炽是个柔情的铁汉子。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自然是无比温柔的,一旦陆三川出了点什么事,刚强的一面展露无遗。但陆本炽终究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心,就会有弱点。

柳含烟即陆本炽的弱点。

陆三川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副画面:幽暗的房间之中,陆本炽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正望着怀中柳含烟的画像偷偷啜泣。

而羊皮上的眼泪,想必也是陆本炽在想念柳含烟之时,情不自禁落下的。

陆三川的心很痛。他痛恨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若是没有自己,爹娘就不会分离,若是没有自己,爹也不会杀了那么多人。

心疼是个很抽象的词,但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左胸传来的阵阵绞痛,他咬着牙,抬手捂住胸口。

苏青见他的背越来越弯,心下实在担心,赶忙伸出双手搭在他肩上,探过头去,“川哥哥,你怎么样?”

陆三川已疼出了冷汗,双眼勉强撑开一道缝,望向一旁,却见到一张宛若画作的脸庞,脸庞上的一双清眸之中饱含着关切。

他甚至想问:你是仙女吗?

望着望着,他的心便渐渐不疼了,背逐渐直起,捂着胸口的手抓住苏青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疼了。”

或许娘曾经也是这样将手搭在爹的肩膀...

龚青轻舒了一口气,也露出微笑,继续向袁启明发问:“那柳羌柳前辈传授武功给少主,也是恩公的意思吗?”

袁启明点了点头,“柳前辈隐居已久,深居不出,若是常人拜见,定会被那成千上万的竹箭招呼。但大哥与柳前辈向来交好,安然无恙地进到竹居之中,请柳前辈再入人间。当时我也在场,隐隐觉得机会渺茫,甚至已经打算离去,柳前辈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陆三川却是一声苦笑,“武功高强如柳前辈,仍是逃不过黑风寨魔爪。”

袁启明道:“留下那半截玉笛的,并非黑风寨。”

“什么?”陆三川失声叫道。

龚青便即明白了,“是恩公?”

“嗯。”袁启明点了点头,“不过大哥也知道那支玉笛是柳前辈的爱人留下的,自然不会果真从柳前辈的玉笛之中切下那一小截。他只是买来一支形状大小相仿的玉笛,而后切下一小截,扔在竹林之中。”

陆三川愈加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那柳前辈知晓自己住了数十载的竹居被人破坏了吗?”

袁启明笑道:“是柳前辈亲手毁的竹林与竹居。”

“什么?”陆三川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而后向苏青望了一眼。苏青同是睁着一双明眸,大惑不解。

袁启明道:“这就要钦佩大哥了。柳前辈住进竹居的那一年,正是柳前辈爱人死后。他为了避世,才藏起身子,不让人找到。若是有人接近,必用数万支竹剑射之。大哥却不管不顾,站在竹林之外高声呼喊柳前辈死去的爱人的名字,柳前辈一怒之下纵身而出。

当时他还使剑,便以竹影九刽攻之,大哥一刀将柳前辈的剑逼开,而后从柳前辈怀中偷出了那支竹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柳前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嚎啕大哭着扑上去,将绿色粉末往怀中收拢。

大哥见柳前辈这般心碎,才不再忍心骗他,从怀中掏出那一支玉笛,告诉他摔在地上的是假的。后来柳前辈才知晓自己躲进竹林之后,有心思不轨之人欲挖了他爱人的墓,是大哥出手打跑了他们,并且将柳前辈的爱人移到了安静的某处。柳前辈感激大哥,二人这才结为知己。

往后柳前辈虽然依旧住在竹林之中,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大哥时常带着美酒去到林中,陪柳前辈畅饮练武。

后大哥恳求柳前辈配合演这一出戏,柳前辈自然不会拒绝,又望了竹林一眼,即出手将竹林破坏地面目全非。”

陆三川听毕,心中感慨万千,“袁叔,那柳前辈现在何处?”

袁启明摇了摇头,道:“他同为性情中人,自然明白大哥再无心思活在这世上,劝不住,便自云游四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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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被迫之下

陆三川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叹道:“柳前辈安然无恙即好...”

龚青却并不觉得轻松多少。他向来善于接纳,也善于思考,“那千行门的惨事与姜恩言?”

提及千行门,栾氏兄弟同是为之一振,齐齐望向袁启明。

但见袁启明闭眼锁眉,咬牙鼓腮,显然大是痛苦,过了良久,才终于说出四个字,“是我干的。”

“什么?!”栾氏兄弟几乎叫出声来。他们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将手下视作兄弟的袁启明竟会出手残害手足。他们宁愿相信是陆本炽逼迫他的。“门主,这是不是陆大侠的意思?”

袁启明咬着牙,正自极力忍受。“是我的意思,和大哥毫无关系。”

龚青看在眼中,对他又是钦佩又是同情。他本不愿拆穿,但是纸里总归包不住火,还不如早点与众人告之的好,“袁兄弟果真是君子,为了恩人肯两肋插刀,甚至不惜背上心狠手辣滥杀无辜的罪名!”

袁启明尚未作出反应,倒是栾氏兄弟齐齐向龚青望去,问道:“什么意思?”

龚青道:“诸位可知,姜恩言是死在拈花针之下?”

陆三川点头应道:“的确如此。当时我便在千行门中,姜恩言欲要杀我,却反而被拈花针所杀。”

龚青道:“少主请继续。”

陆三川道:“那时我正望见一道黑影,便追了上去,直到后院小祠堂。我为寻那黑衣人,不得已进入祠堂之中,那黑衣人却当即夺门而出,等我走出祠堂,那黑衣人已在另一边了,轻功当真了得。”

栾不为便立时发现其中问题,“门主虽然武功了得,最不擅长的两样即是轻功与暗器。”

栾为便也明白了过来,“千行门后院乃是一方空地,东西相隔五十余丈,其间仅有低矮花草,若那黑衣人果真是门主,自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另一边。”

栾不为又道:“且据我所知,白虎帮帮主白中旭是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卧房之中,有此武功的,定然是黑风寨无疑了!”

龚青摇了摇头,“你们可曾亲眼见过黑风寨的人动手?”

“这...”栾氏兄弟互相望过一眼,一时语塞,只好摇头。

陆三川也说道:“若不是黑风寨的人,那拈花针怎么解释?”

龚青道:“恩公交友甚广,手里有几枚拈花针,也并不奇怪吧?”

陆三川登时皱了双眉,“龚先生的意思是,这件事与家父有关?”

“这我倒是不知。”龚青说话之时,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袁启明,“我只知晓,今年黑风寨的人只来过中原两次,第一次,便是四鬼为了夺取孤雁剑而来,这第二次,便是血魔青玉案私自入到中原来玩耍了。”

听及青玉案,苏青猛地心中一紧,赶忙牢牢抱住陆三川。陆三川哭笑不得,心道:青儿还在意那个女人呢...

栾氏兄弟自好汉坡之后,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的,终日不知所思不知所为,自然不会了解到这些,但龚青作为朝天门的头脑,对于信息的掌握还是非常详细的。

袁启明听到这里,仍是不打算开口,双拳紧握,摆在腿上。他的目光落在落在身前三尺之外的一小块黑色焦炭上。

龚青自然看在眼里。千行门尚在之时,虽然实力雄厚,却从来不去威胁逼迫其他帮派,但在第五铭眼中,千行门仍是眼中钉,只是苦于没有理由与千行门做对。故第五铭对于千行门的信息还是掌握得比较全面。

袁启明,己卯年生人,武昌人士,力量强大,内力雄厚,擅长剑法,拿手武功为“萧阳伶罗剑”。

这是龚青初次听说袁启明时掌握的消息。他在此之前,可以说并未与袁启明有过任何交集,哪怕好汉坡那次,他只是呆在朝天门,为第五铭打理事宜。荆门行幽谷附近,是他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他懂得一些风水之理,亦会看人面相。第一次见到袁启明时,即看出此人虽然面上猖狂嚣张跋扈,似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实则光明磊落谦卑谨慎,而这样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说谎骗人的。

不消一会,陆本炽出现。

袁启明与陆本炽,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龚青说道:“我若没有猜错,屠杀千行门的,并非黑风寨,亦不是你,而是恩公与你一同为之!”

袁启明赶忙辩解道:“是我一个人干的!”

龚青知道无法劝说他说出真话,也便不再劝说,只是拐了一个弯,揪住他最痛的一个点,“无论如何掩埋,事实总归会付出水面。若干年后,少主得知你为了恩公名声而刻意抹黑自己,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他该有多难受?他已亲手将剑送入恩公胸膛...”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心也痛。

袁启明终于苦笑了一声,松口说道,“是,龚先生猜得不错...是我和大哥联手...”

虽然栾氏兄弟不愿意听、不想听,但是他们也知道陆本炽对于袁启明来说有多重要。

“那日去好汉坡前,我便与同行的几十人交待了,说会在好汉坡上杀了他们...他们尽管失落,没有反抗...但是他们的表情,实在令我心痛,后我索性不与他们告之,咬着牙,将他们...杀死姜恩言的是恩公。原本杀光千行门后,我们打算离去的,但川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风月楼的人,大哥怕川儿有危险,便留了下来,杀了姜恩言之后,大哥躲进祠堂之中,而后逃出,但是出现在另一边的,是我,大哥只是躲在祠堂之后,待川儿离去了,才跃出围墙...”

说到这里,袁启明不禁杳然泪下。他深爱着千行门,却不得不杀光他们...这一切...仅仅是为了逼迫陆三川习武。

既然开了口,他索性将知道的所有事皆讲了出来,“白虎帮的人也是我们杀的...那时,川儿推测千行门的事是黑风寨干的,大哥便顺水推舟,再多杀一些人,只要能逼得川儿惹祸上身,就够了,即使被迫之下学武,也算是学武了,是吧...毕竟有江前辈在他身旁,想来他也不会有事,甚至说不准可以学到什么高深的武功。”

第五章 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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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一切全是陆本炽的意思么。

袁启明说完之后,陆三川大感愧疚,深深觉得亏欠于袁启明。这不仅仅是因为袁启明为陆本炽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为了陆本炽,亲手斩杀手足...

当白虎帮出事之后,陆三川怀疑凶手是袁启明。他在意的是这件事。为此,他甚至和栾氏兄弟闹了矛盾。

尽管现在看来,自己的怀疑并没有错。

是非对错向来难辨。杀人是错,但若杀的是坏人恶人歹人,却是大功一件。

袁启明屠杀千行门与白虎帮,本是罪孽一件,但一想到他是奉陆本炽之命,则不得不让人觉得袁启明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

不怕死固然是勇士,但是为了报恩而不惜一切,才是勇中之勇。尽管此举在多数人看来,属于愚昧腐朽,但陆三川知道,挥刀斩向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千行门门人之时,袁启明心中究竟有多么痛苦。

陆三川低下头,不敢再正视袁启明。袁启明太过耀眼,甚至比那太阳还要耀眼。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干的都是从来不愿干的事,却从来没有过哪怕一句怨言,即使是方才,即使真相将水落石出,他仍是打算独自承担这份罪孽。

栾氏兄弟激动不已。

袁启明原本打算将千行门屠个干干净净,但这两兄弟,他实在有些舍不得,这才终于没有下去手。好汉坡之后,若是陆本炽有吩咐,他也必定会将栾氏兄弟斩杀。自然,栾氏兄弟不会反抗,只会扔掉佩剑伸长脖子,任袁启明将刀挥下。

但陆本炽也看得出来,这两兄弟对于袁启明意义非凡,便将此事翻了过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看出栾氏兄弟与陆三川交好,将来若是出了事,也好替陆三川分担点什么。

栾不为已是涕泗横流,在袁启明身后改坐为跪,向着袁启明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抵在地上,发自肺腑地道:“不为果然没有跟错人!门主实乃至仁至义之君子!”

栾为也学着弟弟模样,将脑袋磕在地上,朗声道:“栾为果然没有跟错人!门主重情重义,是条好汉!”

袁启明听毕,心中实在酸楚。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千行门人,若是他们知道自己为何杀他们,是否会原谅自己?他苦笑了一声。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却好似老了五岁,面上已是皱纹纵横,白发也悄然上了头皮。他眼睛颇为酸楚,不敢转头去望两兄弟,怕冲动,怕哭。男儿流血不流泪。他只是伸出两只手向后,摸索着按在栾氏兄弟的脑袋上,用力一吼,慑住即将溢出的眼泪,“江湖儿女,义字当头!”

龚青这才明白,为何袁启明的武功与戴恩德、第五铭差一个档次,千行门却能与青云会、朝天门平起平坐。龚青自信若是换做自己,断然做不到如袁启明这般,为了报恩而不惜一切。“袁兄弟,原来恩公的你已经不再欠我什么了,是这个意思么?”

袁启明并不觉得轻松了多少,反而长长叹了口气,皱的跟疙瘩似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大哥早在屠完千行门后便与我说过这句话,但我不愿听。大哥救了我的命,我这条命即是大哥的,哪里可以因为帮了他一个小忙即算还清了恩惠?但我也知道大哥的性子,我若反对,只会惹大哥生气,便索性推脱说江湖中无人知晓。大哥果然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将这话再说了一次。”言毕,声音小了许多,似自言自语,“哪里能还得请呢?这辈子都是还不清的。”

陆三川当然不知道袁启明这句“这辈子都还不清”指的是他自己欠千行门的。他只当袁启明释怀不了陆本炽,便替陆本炽说道:“袁叔。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相信爹在九泉之下,会很感激你的。”

袁启明并未与他难堪,只是做强颜欢笑。

龚青怔怔地望着袁启明,眼中净是崇拜之色。这样的人,谁都愿意与他交朋友!他忽然有些悔恨,为什么自己遇到的不是极尽忠义的袁启明,而是自命不凡的第五铭?倘若自己当初能够进得千行门,必然能够为袁启明出谋划策,说不定可以化解这浩劫。

第五铭啊第五铭!

想到这里,龚青忍不住拿拳头去捶地。

但身周之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注意到龚青的举动。良久,见弥漫在空气中的悲壮淡了不少,龚青才又问道:“这么说,一切恩怨,与黑风寨无关么?”

袁启明点了点头,答道:“这一年来大小事件,皆是由我与大哥搅动的,与黑风寨并无关系。大哥一心想着,只要中原乱一些,以川儿的性子,定会拿起刀的。”言毕,望向陆三川。

栾氏兄弟也已抬起头,望向陆三川。龚青亦是如此。

陆三川回过神,见四个人齐齐望着自己。他看了看袁启明,又看了看龚青,有些手足无措,“怎...怎么了?”

袁启明忽然以头抢地,竭尽浑身之力大吼道:“袁启明愿誓死效忠大哥之子!”

龚青同是如此,道:“龚青愿誓死效忠恩公之子!”

栾氏兄弟道:“栾不为。”

“栾为。”

“愿誓死效忠少主!”

陆三川自然知晓这是陆本炽留给他的全部,他很感激,但是不能接受。陆本炽虽然救过袁启明与龚青,但是他们已将恩惠还清,甚至,陆本炽反过来还欠袁启明不少。

陆三川想着婉拒他们的好意,但是转念一想,若是拒绝,他们必然不会答应。想了又想,他正襟危坐,鲜见地一派严肃,拱手向二人行过礼,说道:“袁叔!龚先生!承蒙你们厚爱,陆某也渴望与你们生死与共!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待事情办完之后,我们再齐聚一堂,共创辉煌!”

袁启明抬起头,望着陆三川问道:“什么事?”

龚青等三人亦抬起了头。

陆三川这才神情严肃地道:“与我而言,学刀!与你们而言...袁叔,便由龚先生助你,再现千行门辉煌!”

袁启明心中的确对不起“千行门”这三个字,听见陆三川要自己再现千行门,登时两眼一酸,忍不住飙出泪来,“是!”

龚青也渴望加入千行门,听陆三川一番话,大是欣喜,拱起手行礼说道:“是!”

栾氏兄弟更不用说,激动地简直要跳起来。二人互相握住手,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苏青则在陆三川身后痴痴地望着自己未来的丈夫。

另一头,车覆山。

戴恩德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着,大意就是,共抗黑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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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吟刀心法

再将一些琐事交待完毕之后,袁启明领着栾氏兄弟,拱手向陆三川作别,“川儿,早日学成吟刀,我在千行门等你!”

陆三川微微一笑,抬手回礼,“袁叔保重!”而后面向龚青,“龚先生保重!”不过短短十个月,他即从面庞稚嫩不堪重负的秀气书生,转变为举止得体行事有度的铮铮汉子。之前十个月仅仅是磨练,对于他的性子也好,武功也罢,刺入陆本炽胸膛的那一剑,才是真正的升华,而后听袁启明一番解释,心神俱定,凝结成晶。

此晶名为定。心思安定的定,眼光落定的定,前路确定的定。

袁启明望见陆三川镇定自若,眼神坚决,终于露了笑,不再那么严肃,抬手拍了拍陆三川肩膀,而后朝他身旁的苏青努了努嘴,“争取将陆家发扬光大!”

苏青自然知晓这“发扬光大”是什么意思,立时脸颊如火,羞得低下头去,时不时偷偷瞥向陆三川,看他是什么反应。

初时,陆三川以为这“发扬光大”指的是令游龙吟刀再震江湖,后来瞥见苏青火红的脸颊,登时明白过来,笑了笑,点头道:“尽力而为。”

苏青听在耳中,窃喜不已,原本无肉的脸颊堆起一个小丘,一双玉手互相扳着细长的手指,几乎要变了形。

望着这样一对虽尚未拜堂却郎有情妾有意的眷侣,栾氏兄弟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只是他们知道重责在身,自然不能将时间放在谈情说爱、传宗接代上。

袁启明转头瞥过一眼,打趣道:“你们是两个人,可别输给川儿一个人啊。”

这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是栾氏兄弟打打杀杀、大大咧咧惯了,若要与女人相处,可真是有些为难。况且,多数人渴求安稳,哪里会有人愿意跟随朝不保夕的江湖人?就算有,那也只有同在江湖的女子。而江湖之中,女子本就少数,在这少数之中,多数是腰粗腿圆豪放粗犷的女壮士,像苏青这般貌比貂蝉身材曼妙的,堪称凤毛麟角。

栾氏兄弟互望一眼,尴尬做笑。栾不为拱手应道:“尽力而为。”栾为却是砸了砸嘴,啧啧叹道:“此时此刻,居然无酒可饮,实在可惜。”

六人呵呵做笑,气氛融洽,过得片刻,袁启明还是拱起手,与陆三川、苏青作别,而后挺身一纵,消失离去。

陆三川这才转身朝向苏青。苏青虽然在心中迫切期待陆三川能够转过身看自己一眼,但当陆三川果真转过身时,她却已不敢去看,只是低着头,缠弄衣摆。无论她之前多么勇猛多么心狠,但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必是一副矜持的小女人模样,轻咬朱唇,欲说还羞,娇艳欲滴。

陆三川正喜欢她这般,只恨不能将她就地正法。陆本炽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他的确可以顾及自己的私情了。

陆三川猛拍脑袋,佯装惊讶道:“呀!忘了一件事!”

苏青自然不知晓他的鬼点子,以为他忘记的是什么正经事,赶忙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事?”

陆三川笑道:“我们应该趁袁叔还在的时候拜堂的,不然这会,大约已经送入洞房了。”

苏青的脸一下子又变得通红,红里透红,果真如同熟透的苹果那般。“你...你...”她嗫嚅了几声,即不敢再多言,心中暗暗想到:想不到川哥哥竟这般坏!嘴角的笑容却是甜之又甜。

陆三川笑过一声,愈发觉得苏青可人,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柔声说道:“青儿,我好喜欢你,这辈子我一定要娶你。”

苏青“哧哧”一笑,又喜又羞,身子在陆三川怀中扭了几下,不小心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而这次,却竟丝毫不觉得厌恶,反而想早些拿在手中把玩。

两人你侬我侬了好一会,陆三川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苏青,含情脉脉地望着苏青双眸,柔声道:“待我将游龙吟刀学会,回到千行门,便与你成亲!”

苏青红着脸点了点头,随后问道:“那你不学剑了吗?”

陆三川抬起双手,望了望左手,“剑是用左手学的,”而后望向右手,“我便用右手学刀,两不冲突。”

苏青笑吟吟地望着陆三川。作为女人,能给男人最大的鼓励即是支持。虽然二人不曾拜过堂。

“好,那就学刀。”

陆三川就地而坐,从怀中掏出那一纸羊皮,再看,“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结合袁启明所言,细细一想,游龙吟刀果真是一门高深武功。

他以旁人目光审视陆本炽使游龙吟刀时,只道游龙吟刀气势磅礴霸道无比,当是一门摧金断石的刚硬武功,而今得到游龙吟刀刀谱之后,才发现竟是这般穷柔极细。不过袁启明说的也有些道理,毕竟物极必反,出剑快到一定程度,肉眼便再难以看清,快等于无,想来画剑三风必是如此。

而游龙吟刀,则是柔至极致,才引得出刀即有龙吟,霸道无比。

记载于羊皮上的吟刀心法,即是将人的内功,往“大”的方面带,果真是“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以陆三川目前的能力,怕是无法掌握。

但若是仅仅从字面上去理解,再容易不过,第二段“则心于息,内往不究,气定神闲,幡然闲停”,便暗指修习内力之时,做到“细、深、远”即可,但要从“细、深、远”之中又悟到“粗、渊、尽”,却是常人所不能的。

陆三川尝试着依照羊皮上的方法修习了几次,却与平常无异,只是觉得内力在体内翻滚沸腾。

他不禁皱了双眉:难道这不是游龙吟刀的心法?

可这张羊皮确实是爹塞给我的,而且袁叔也看过,应当不会有错。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好找来苏青,让她看看这心法。苏青双手接过,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心法念完,却也不能理解其中奥秘,只好摇了摇头。

第七章 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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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上记载的既为游龙吟刀的心法,那么想必要以单刀辅助。

陆三川知晓此乃病急乱投医,但眼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打算去到铁匠铺购买一柄单刀。

苏青看穿他心中想法,提醒道:“陆大侠去车覆山时,手中不正好握有一柄钢刀么?我看那刀做工精良,实乃上品,况且又是你父亲生前所有,不如你便就用那柄刀。”

陆三川恍然大悟,稍稍思索之后,即想起拜过父母之后,因急着见袁启明,将那柄钢刀遗忘在青戈山母亲坟前。

“看来得再回一趟青戈山。青儿,又要麻烦你陪我去了。”

能陪在陆三川身旁,苏青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觉得麻烦。她脸色嫣红,痴痴地望着陆三川,摇了摇头。这样一张面孔,真叫人百看不厌呢!

陆三川笑过一声。二人即往正门走去。

离正门尚有十丈距离,却有一群人涌入陆宅。

两拨人打了个照面。陆三川想要找地方隐蔽身子已是不可能。他下意识地握紧画剑,定睛查看之后,才稍稍有些放松。

走在那群人最前头的,赫然便是戴恩德。而他身后,正是行幽谷、银龙帮、青云会与朝天门组合而成的朝天门。

戴恩德远远地望见陆三川,欣喜若狂,赶忙加快了步子,急急走到陆三川面前,双手抓住陆三川臂膀,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地扫,喜道:“陆少侠,竟在这遇见你了!”话才说完,却是叹了口气,转头在宅内四处打量,脸上喜悦消散不少,“也是,这里毕竟曾是你家。”

陆三川略带苦涩,点了点头,而后猛然想起了什么,放眼望向戴恩德身后压压一群人。秦易与张义并排站在他身后,再往后,是三人的得力助手。胡凯、闫俊义、钱雪松、干正详、邓明辉、沈洪才、左志业、尹健、邵可嘉,不分主次先后,九人身后便是由四拨人拼凑而成的朝天门门众。

唯独不见那人。

这让陆三川有些担忧。虽然他知晓戴恩德乃是正人君子,张义也是豪爽之人,但那人...

戴恩德看出他眉间的担忧,径直说道:“你走之后,在车覆山发生了一些事,第五铭褪下华服,顾自退出了朝天门,想来应是去某僻静之所,钻研剑法了。如今由我接手朝天门。”

陆三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拱手向戴恩德行礼,“有戴前辈管理朝天门,想必朝天门定会成为一支正义之师。”

戴恩德笑道:“多谢陆少侠美言。”

陆三川这才发现戴恩德以往称呼自己为“陆兄弟”,而今却改口为“陆少侠”,不免有些疑惑。“戴前辈为何称我为少侠?陆某自认没做过一件有利江湖之事...”

戴恩德正色道:“陆少侠大义灭亲,自然担得起少侠之名!”言毕,神色再次消沉,似惋惜,似不舍,“只可惜了陆大侠的一世英名...”

其身后之人却齐齐拱起手,向陆三川行礼。“见过陆少侠!”

震耳欲聋。

虽是美誉,传入陆三川耳中,却觉得宛如有千万根针扎在耳朵里,疼痛难忍。但这也是陆本炽的意思,陆三川咬咬牙,竭力逼迫自己去习惯“少侠”的称谓。“呵呵,原来如此...既然车覆山之事已平,戴前辈为何特地赶来此地?”

戴恩德道:“戴某向来敬重陆...”犹豫良久,他仍是称陆本炽为大侠,“戴某向来敬重陆大侠,而今陆大侠已死,便想着替陆大侠收拾收拾家宅,好让陆大侠在九泉之下了无牵挂。还请陆少侠莫要责怪戴某人多管闲事。”

陆三川最后转头,望了一眼空荡荡仅剩下焦炭的陆宅,苦笑道:“陆某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责怪?”

戴恩德道:“如此甚好。待收拾完陆宅,戴某再领着朝天门回去天门,细细斟酌思考黑风寨之事。黑风寨虽有四魔四鬼,寨主陈止章武功又深不可测,若是有陆少侠相助,想来可以一战。”

黑风寨么...

陆三川知晓黑风寨从未做过什么危害中原之事,白虎帮、千行门之惨案皆是陆本炽与袁启明干的,但戴恩德并不知晓。况且,戴恩德还在十堰遇见过四鬼。这便更让戴恩德坚信,黑风寨心怀不轨,意欲消灭中原翻身做主。

陆三川本想将实际情况与戴恩德告知,嘴巴才张开,心神一晃,想起陆本炽。

原来爹早已有了赴死之心,为了我,才苟延残喘至今。甚至于死之前,他都在为我着想。爹为了能使我有好名声,不惜把自己几十年来积攒的声誉搞臭,我若再泼他一盆脏水...

他不敢想象,倘若江湖中人知晓屠杀千行门与白虎帮的是陆本炽与袁启明,会将陆、袁二人指责成什么样,甚至添油加醋,将二人抹黑成空前绝后的天下第一败类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半个时辰前,自己还要求袁叔再现千行门,倘若此时将实情告之,岂不是一锤子将袁叔与栾氏兄弟彻底敲死了?

爹已经欠袁叔太多,我不能再落井下石。

况且,既然黑风寨安于南疆,想来不会挑事,中原式微,也当不会前去自讨苦吃。南北两派再相安个二三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戴恩德见他嘴巴半张,欲言又止,等了许久仍旧等不到他开口,索性问道:“陆少侠可是有话要说?”

陆三川合上嘴,点了点头,神情自若之中又有一分期待与一分抱歉,“由戴前辈执掌朝天门,中原江湖想来不会再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至于那黑风寨。”他顿了一顿,仍是有些担心,但并未明说,“倘若黑风寨蛰伏不动,自然是好的,但若是果真大胆攻向中原,戴前辈只需一句话,陆某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戴恩德微微一笑,即拱手行礼,面上大是感激之色,“有陆少侠出手,中原必定能击退黑风寨之流!陆少侠,往后练剑之时若是遇到什么苦困瓶颈,或者有需要戴某帮忙的,随时招呼一声即可!”

对于戴恩德,陆三川心中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敬佩,当下听戴恩德一番话,他大是感动,同时也颇为惭愧,不愿在此久留,“好!多谢戴前辈!那么陆宅之事,即交付给戴前辈了!陆某有事暂且告辞!”

戴恩德知他丧父心痛,也不多加挽留,只是再拱手,道:“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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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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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陆宅,陆三川不忍再让苏青陪着自己徒步行去青戈山,便打算先去马市买马,以四蹄代替双足,如此不仅省力,而且省时。

苏青似有忌惮,出了陆宅之后,仍旧时不时转头瞥向陆宅大门,待拐过一个弯,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川哥哥,将陆宅交给他们,真的没有问题吗?”

陆三川点了点头,“戴前辈仁义之至刚正不阿,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猜,他只是想替爹做些好事。陆宅经戴前辈整改之后,多半会成为收容可怜人的住所。如此也好。”

苏青听毕,便不在此事上再多费心思,只是仍有一团疑云,问道:“川哥哥,你为何不将黑风寨之事...”话未说完,她即刻明白了,闭嘴不语。

陆三川也不多说什么,领着她去到马市,挑了两匹骏马。

按苏青的意思,只要一匹马就够了,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在未拜堂之前,也就如此才能亲密一些。

陆三川一边说着“我们两人坐在同一匹马上,怕马吃不消,”转头一瞥,见苏青低着头,眼帘低垂,便探过头去,在苏青耳旁小声道,“取回刀后,我们即找一家客栈住下,而后...”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小。苏青听毕,登时脸红,娇羞地捏起粉拳砸在他肩膀。

陆三川付过钱,二人各自上马,赶往青戈山。

那柄陆本炽用过的精良钢刀,果然在柳含烟坟墓之前。

陆三川握在手中时,才发觉这钢刀重量不轻,几乎有两柄画剑那般重。细细一看,在阳光下,三尺余长、开过锋的刀刃泛着蓝紫色光芒。显然这柄刀是经过千百次锤炼而成。

他将画剑交给苏青,而后左手摁在刀身,细细抚摸。这柄钢刀不似寻常钢刀,手掌摸上去,并无细腻凉爽的感觉,反而有些温热。

陆三川心想:许是在太阳底下暴晒许久才致如此,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钢制刀身若是暴晒在太阳底下,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刀身即会变得炽热滚烫。而这柄刀,少说也在太阳底下躺了两三个时辰,刀身却仅仅是温热。

的确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刀!

陆三川将刀身两面摸了个遍,而后将其竖起,放在眼前。这一看之下,愈发觉得此刀威武雄壮霸道一方。“潜龙在渊...龙啸九天...不如,便将此刀命名为潜龙刀!”

苏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应道,“潜龙在渊,出则吟声四面,威风八方!好!”

陆三川试着耍了几刀,但因为潜龙刀沉重,且自己并未学过什么刀法,这一耍之下,全然没有习武者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下人,双手握着一柄扫帚想要扫地,却站也站不稳,只能来来回回地绕圈,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举起手里的扫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晃动着。

苏青在一旁望着,觉得有趣,忍不住捂嘴窃笑。

陆三川又耍过一会,终于停下钢刀,刀尖向下插入土中,两手撑在刀柄上,气喘吁吁。他自然望见了苏青正幸灾乐祸,但实在没有力气去与苏青斗嘴作乐,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青见他连玩笑的力气都没有,才知晓他果真是累了,蹦蹦跳跳地去到他身旁,挽住他胳膊安慰道:“刀与剑大不相同,川哥哥你第一次握刀,熟悉熟悉便好了,没有必要拼上性命地去练习。我虽然不太懂刀法,但也知道练刀与练剑应当大同小异,须自出刀练起。既然我们有时间,还是按部就班地来吧。”

陆三川点了点头,脑袋一转瞥向玉砌雕阑的柳含烟坟墓望了一会,然后将目光投向陆本炽坟墓...

他又苦笑了一声,顾自低喃道:“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父亲便将最奢华的衣服最美味的佳肴给母亲享用,自己却是粗布麻衣粗茶淡饭,而今二人皆去了,仍是这般场景...”

他摇头一声叹气,收起思绪,面向苏青,轻声道:“青儿,这几日我们暂且留在此处。算是守孝吧。我顺道在爹的坟墓旁参悟游龙吟刀的心法,想来爹在天之灵,也会帮我一把。”

苏青稍稍露出不悦之色,嘴唇微微蠕动,最终却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陆三川话还未说完,便转回了头望着手里的潜龙刀,并未看到苏青脸上的细微变化。

一连七日,苏青默默守在陆三川身旁,望着陆三川从一刀三晃开始,渐渐地,一刀劈下或横扫,刀身只是小幅度地摇晃。

在青戈山,陆三川每日要劈五百刀,扫一百刀。

当初练剑的第一天,他一个上午即刺出两千剑。毕竟当时胸口怒火熊熊,加之长剑轻盈,两千剑刺完,尚有余力。而在这青戈山,手里握着一柄五六斤重的钢刀,竖劈横扫,对于虎口与手腕,实在是莫大的伤害。

第一天六百刀练完之后,虎口破裂,整只右手甚至无法再握拢。

但他已不是喜欢闹脾气的小孩子,疼归疼,收了刀插入土中,就地而坐,开始参悟游龙吟刀的心法。

苏青在一旁,自然望见他龇牙咧嘴的,但见他全然不在乎,她也就没说什么,在陆三川坐下入定之后,悄声去到四周寻了些草药,回到墓旁捣碎,又从左袖裁下三根布条,将捣碎的草药小心翼翼捏起放在一根布条之上,而后便怔怔地望着陆三川,等待他睁眼回神。

陆三川睁眼不过片刻,苏青立时迎上前去,用裹着草药的布条包扎陆三川已经破裂流血的虎口。陆三川虽然没有回过神,朦朦胧胧的,并不知晓苏青在干什么,但下意识地没有乱动。

苏青很快将他右手包扎完毕,抬起头,却见他两眼无神,试探性地小声问道:“如何?”

陆三川摇了摇头:“悟不透。”

苏青小声道:“悟透一门高深的武功必然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川哥哥,慢慢来。”

苏青淡却细,柔而广的关心,牢牢罩住陆三川,即使陆三川再失落,仍旧能从中感受到点点温暖。

这令他很是感动。

陆三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青儿,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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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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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白驹过隙,七日转瞬即过,陆三川对于游龙吟刀心法的参悟,从未深入半分。这就好似平白给了你一只椰子,只有用尖锐之物凿开硬壳,才有可能喝道醇美甘甜的椰汁。不然,只有望着圆滚滚的果实而干着急的份。

而陆三川并无开凿之器。

也不能说没有,他大可以去请教袁启明,请他花上几天工夫,为自己传道解惑。但他最终并未有此决定,一来,陆本炽已欠袁启明太多,他不愿再欠袁启明人情。其二,袁启明虽然学成了游龙吟刀,但从袁启明使刀的威力霸气来看,似乎仅仅是学到了些皮毛。况且,道径法门还是自己领悟的要来的深刻一些。

着急归着急,陆三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正坐在地上自娱自乐的苏青,微微一笑,迈步走去蹲在苏青身旁,抓住她小巧白皙的玉手,轻声道:“青儿,七日已过了。这七日以来,我们只能在山上吃些野草野果,委实辛苦你了,我们今日即下山入城,去到江洲饱餐一顿,而后再为画剑与潜龙刀舔一柄剑鞘刀鞘。”

苏青转过头莞尔一笑,一如冬日暖阳之下的精致玉瓷,熠熠生辉,“好。”

二人上马,不急不缓地去往江洲城。

陆三川觉得自己有些亏欠苏青,一路上,嘴皮不休,逗得苏青咯咯直笑,不知不觉之中,便进到江州城中。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小二,陆三川正要往客栈走,忽然眼前一黑,显然是有人用黑布袋子罩住了他脑袋。

他立时提起刀要自卫,那个将黑布袋子罩住他脑袋的人似乎料到他会如此,先一步抓住他右腕,随之一拧,以一招小擒拿治住他,而后双脚施劲身子一轻,携着他奔出数十丈以外,进到一小巷之中。

苏青只觉眼角一晃,回过神来时陆三川已没了身影,只见一个人携着陆三川正自狂奔。她挺身一纵,疾施轻功,拦住那人去路,正要张嘴呵斥,忽有一只手捂住她嘴,另有一只手抓住她胳膊,瞬间一拉。

陆三川与苏青二人被带入一间屋子之中。

陆三川察觉到拧住自己右腕的手松开,正待出刀,随后罩住他脑袋的黑布也被撤去。虽然眼前依旧昏昏暗暗的,但好歹能够依稀看清四周。这时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没有出刀,若不然,率先飙血倒地的便是自己右畔三尺之外的苏青。

陆、苏二人身前站着三人,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原行幽谷谷主张义。张义左右两畔的二人,陆三川模糊地记得曾在十堰客栈见过,但因年岁久远,加之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实在是想不起来。

张义率先拱手致歉,“以如此粗鲁的手段掳来陆少侠,多有冒犯之处,还望陆少侠见谅。”

陆三川双眉微微一紧,很快松开,内心却是思绪翻飞:以我与张谷主的交情,张谷主大可直呼我为陆兄弟,却也竟开口称呼我为少侠,要么,这是戴恩德的要求,又或者,他心中对我颇为忌惮。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拱手回礼,轻声道:“张谷主言重了。”

张义放下手点头,将左右二人介绍给陆三川认识,“我左手边的这位,是原青云会二舵主胡凯胡兄弟,我右手边的这位是原银龙帮青龙堂堂主尹健尹兄弟。”

尹健神情严肃,拱手与陆三川行过礼,“见过陆少侠!”

胡凯同拱起手,却是轻松自得放浪不羁,“见过陆少侠。”言毕面向张义,笑道:“如今四门并为一门,哪里还有什么青云会银龙帮的。”

张义点了点头,却实在笑不出来。

陆三川将一身青衣的尹健与闲云野鹤一般潇洒自由的胡凯记在心中,而后与张义问道:“张谷主特地请我们来所为何事?”

张义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急着答话,而是领着陆三川与苏青去到桌旁坐下,为二人各倒上一盏茶水。待自己也坐下之后,才说了三个字,“出事了。”

陆三川早已料到,不然,张义也不至于以如此手段掳来二人。“张谷主,可是陆宅那边出了事?”

张义摇头叹气,大是惋惜,“陆宅之事,门主原本打算清理掉焦炭,拆除围墙,而后在空地上建几座占地宽广的屋宅,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拾荒者遮风挡雨。哪里知道屋宅才刚刚建起一座,便有数十名乞丐蜂拥而至,都说要独拥这座屋宅。可门主建造屋宅的初衷,是为了让广大流浪者拥抱取暖...那帮人眼见我们不肯,竟在夜晚趁我们休息的时候,将屋宅砸得稀烂...”

陆三川听毕,大是不解,“哪里会有人这般愚蠢,竟将好好的一处遮蔽之地,砸得稀烂?”

尹健一语点破:“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陆三川在书中见惯了圣人之道,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市井之中苟活屁民的奇怪想法,“他们会不会是受人指使?”

张义自然了解他口中的“人”指的是谁。他摇了摇头,面色平和之下,可见淡淡忧愁,“第五铭自视甚高,在车覆山遭到王前辈毫不留情的践踏,自尊怕已是支离破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江湖之中。至于他门下...”说到这里,张义长长一声叹气,面上惋惜之色,比起方才更要浓重了数倍,“三剑回到朝天门,得知第五铭之事,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大骂自己没能尽责,竟齐齐在朝天门聚义厅外自刎谢罪。”

陆三川这才明白自己险些污蔑了正义之士,不禁有些后怕,轻声呢喃道:“视死如归...好气魄!”

张义甩甩头,让自己忘却这件事,“门主未能替陆大侠完成善举,这便是我来此的第一件事。至于第二件事...”他面色一沉,终于还是皱起双眉,探过头去,压低声音说道:“不知谁放出消息,说陆大侠在车覆山,将游龙吟刀的心法交给了你。现下,江湖中人正四处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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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陆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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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与苏青几乎是同是浑身一震,转头望向对方,满眼的不可思议。旁人一看即知,张义所言不假。不过陆三川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坦诚布公说道:“张谷主,家父合眼之前,确实将游龙吟刀的心法交给了陆某,只是陆某天资愚钝,实在无法参透其中奥秘。”

张义忙道:“这几日可有人前来抢夺?心法此刻是否在你身上?”

陆三川如实说道:“这几日我与青儿始终在天地一角,他人自然无法找到。自车覆山之后,今日乃是我初次入城,心法依旧在我身上。”

张义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但他又很快打起精神,看似恳求地望着陆三川,“陆少侠,如今中原看似安宁祥和,实则暗流涌动,你孤身一人在外的确不太妥当,不如暂且藏身于朝天门,相信有门主护你左右,那些个眼馋心法的居心不良之徒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付诸行动。”

陆三川笑道:“我有青儿在身旁,哪里是一个人孤身在外?张谷主的好意陆某心领了,只是陆某想要追随家父的脚步,当一只寄情山水的闲云野鹤。”说话间,握着潜龙刀的右手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勾住苏青手指。他知晓这个看似冰冷绝情的女子外冷内热。他怕苏青听了自己一番话,会误认为自己会抛下她独自一人游历山水。

果真如同陆三川料想的那般,当苏青听到陆三川说“当一只寄情山水的闲云野鹤”,骤然浑身紧张,但当陆三川的手指勾住她左手的时候,整个人便登时冷静了下来。

张义也没有再劝他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木制腰牌,向陆三川递去,“陆少侠,如有需要,拿着这令牌去到朝天门任意一处分部,只要他们见了这令牌,必然会出手相助。”

陆三川接过木制令牌,随意瞥了一眼,但见令牌正中以楷体写着一个金色大字,“义”。他笑道:“朝天门这么快在中原开枝散叶了?”

张义却是并不觉得轻松,面孔依是绷得紧紧的,“这几日门主会将我们分派至原有门庭,我回荆门行幽谷,秦兄弟回银龙帮,原青云会则由三舵主闫俊义闫兄弟掌手,门主留在朝天门。若无事发生,则每月初一在朝天门会面一次,倘若有紧急情况,便以飞鸽传书。”

陆三川不禁点头赞道:“原有大宅空着也是浪费,如此将众人分派各地,也算物尽其用。戴前辈果真是戴前辈。”

张义再拱起手,与陆三川行礼,“陆少侠,我在此守候已有两日,实在是有事在身,不得不告别,没能与陆少侠举杯共饮,实在是遗憾。”

陆三川笑道:“张谷主何必如此,待我们下次再见,不醉不归便是。”

张义这才终于露了笑,“告辞!”

陆三川行礼道:“后会有期!”

张义等三人推门而出时,陆三川依稀听到有人说“张兄你看陆少侠近来如何?”张义是怎么回答的,陆三川并没有听到,他也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抬起左手掂了掂那令牌,笑着收入怀中。

他这才有时间打量这间屋子。

屋内昏昏暗暗的,仅靠桌上的蜡烛提供光亮。不过这点烛火也够用了,因为整间屋子之内仅有一张木桌三把木凳,连一张床都没有。

想来这屋子原本无人居住,张义才将此当作歇脚之地,随意打扫过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桌子三把木凳。

苏青这时小声在他耳边问道:“川哥哥,心法在你身上这件事,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陆三川没由来地笑了一声,惹得苏青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陆三川显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答反问道:“你猜猜看?”

苏青便果真仔仔细细地推算起来,“知道心法在你身上的仅有六人,你,我,龚青,袁启明与栾氏兄弟。你我二人始终在山上,自然是不可能透露出消息的。袁启明对陆大侠的忠心耿耿,对川哥哥你也是无微不至,自然不会走漏消息。栾氏兄弟近乎愚蠢地追随袁启明,袁启明不说,他们也自然不会说。如此一算,似乎只有龚青有嫌疑。但看他所作所为,似乎陆大侠的确是他的恩人,他应当不会如此...难道说,这又是他的什么计谋?”

陆三川含笑摇头,“再猜猜看?”

苏青颦眉咬唇,思索许久,茅塞顿开,“我知道了!龚青看穿了陆大侠的心思,想要在你习武的道路上,再掺上一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筋骨...”

陆三川笑吟吟地望着苏青,直到她“筋骨”了许久依然说不出下文,才替她接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苏青赶忙叫道:“对对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陆三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理是这个理,但是你猜错了。泄露这个消息的,绝不是龚前辈。虽然龚前辈不与袁叔、栾大哥二人,只是半路横插进来的,但我相信,他定是一位忠义之士。当我得到心法之后,他心中所思所想,定是希望我能够早些学成,断然不会泄露什么消息,影响我修行。”

这下苏青果真是犯了难,挠了挠头,“那会是谁?”

陆三川提醒道:“一般人会在什么情况下犯浑?”

苏青思索片刻,即答道:“会在喝醉的情况下...是栾为?”

陆三川点了点头,倒也并不十分生气,“栾大哥生性豪爽,喜好饮酒,想来是遇到什么知己之类,这才开怀畅饮,哪里知道却中了对方奸计,在醉酒之中,泄露了不少秘密。”

言毕,他却笑了一笑,“我倒是无甚所谓,让天下人知道游龙吟刀的心法在我身上,好过他们去找千行门的麻烦不是?只是可怜的栾大哥,指不定会受到什么责罚...”

陆三川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替苏青将一小撮秀发拨至耳后,“青儿,再不久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作为陆家的媳妇,言行举止倒无甚特殊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多尊敬别人,毕竟活着都不容易...比如不直呼其名。”

苏青面颊一红,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哪里还有当初剑出根落的“燕女”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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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行门,偌大的宅子还未清理妥当,栾为低着头跪在中庭的青石板路上。

栾不为站在他身旁,想要替他求情,挣扎踌躇之后,没有选择开口,只是默默曲了膝盖,陪自己的哥哥跪在地上。

袁启明气得面红耳赤,惯使的单刀插入土中。他怕怒气过盛冲垮理智,一个冲动提刀砍下栾为脑袋。

袁启明抬手指向栾不为,那根异常粗壮的食指却是不住颤抖,“你...你不要给我来这套!不要以为求情有用!”

栾不为垂着头,不敢正视袁启明血红的双目,“回门主,栾不为不敢替栾为请求,他犯的罪,决不可饶恕,只是我身为栾为弟弟,没能管好兄长,也是大错一件!栾不为请求与栾为共受责罚。”

袁启明原本就喜欢这对兄弟,经去年一遭乱事之后,愈加觉得自己是修了几辈子的福缘,今生才能拥有如此一对兄弟。而眼下,兄弟之一犯了错,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定,要惩罚这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栾不为这一跪,他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倒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愈演愈盛。

他歪着头,一会儿点着栾为,一会儿点着栾不为,“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自己,像什么话!我一早就跟你说,别胡乱跟人喝酒,别胡乱跟人喝酒,这下倒好,告诉别人游龙吟刀的心法在川儿身上。你知道你捅的篓子有多大吗?虽然川儿有乾陵虚步护身,常人伤不了他,但江湖之中,暗处飞蛟游龙何其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川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说你要以死谢罪,就是我,也得把自己的脑袋砍了,挂在江州城墙之上!”

栾为不敢开口。此时他也算不上有多惊恐,死了就是死了,他这条命,被袁启明救了一次,被陆三川救了一次,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他只是极其愧疚。虽然回到千行门是一件喜事,高兴了就想喝酒,但是将酒买来千行门再喝便是,何必要在酒馆之中?要是陆三川果真有个什么事,不需要袁启明动手,他自己就会一头撞在墙上以死谢罪。

龚青在一旁观望着,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瞥了两兄弟一眼,抬手摁下袁启明的手臂,沉声道:“事已至此,责怪他们也没用。门主,我是看出来了,你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那就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吧。”

袁启明的确下不去手,但也实在恼怒栾为这喝酒误事的习惯,便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交给你了!”而后转过身去。说实在的,他希望栾为受到惩罚,但又不希望栾为受罚过重。

他的这点纠结心思,龚青自然是看在眼中。他捋了捋思路,说道:“栾为,你泄露少主消息,罪孽的确深重,但念在你对于门主一片忠心...这样吧,杖刑二十,由栾不为执行。”

栾不为与袁启明皆是一愣,然后袁启明叹了口气,连连摇头。栾不为则拱手领命,“是,龚先生。”

龚青又道:“门主,我想,现下江湖之中定有不少人在寻找少主,为了少主安危,我想恳求门主,允许我前去寻找少主,将少主带回。”

袁启明求之不得,忙转回身,“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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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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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抿了抿嘴,看向苏青的眼神变得有些飘渺。

苏青伸手向后,抓住绑在脑后的马尾,遮在鼻子之下,“川哥哥,按照张...张谷主所说,江湖又将混乱不堪,我们要不要在这乔装打扮一下?”

陆三川笑着握住她的马尾,将其放回原处,“总不可能一辈子活在乔装之中,走吧,没事的。”说罢,拉起苏青的小手,向外走去。

走出胡同,拐过一个弯,即是那家客栈。

小二站在门口不断张望,见他们二人从胡同走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走下台阶迎上前去。因常年点头哈腰伺候客人,他微微有些驼背。“客官你可回来了!快里面请!”一边偷偷打量苏青。

小二也知道,苏青这类的美女自己是无福享受的,便是用眼睛多看上几眼,也是身心愉悦。

车覆山之战已过去七天,留在江洲的江湖客已是寥寥无几,客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前堂六张木桌,空了四张。

陆三川挑了一张靠近窗口的位子,坐下来后与小二要了些小菜,而后便与苏青顾自谈天说笑。“青儿,我们今日且在江洲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咸安。柳前辈是为了我爹,才毁了居住已久的竹林,我心中实在愧疚。”

苏青正如小媳妇那般,陆三川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川哥哥,你去哪我就去哪。”

陆三川忽然坏笑起来,双肘支在桌上,脑袋伸向苏青,小声玩笑道:“晚上要不要做些什么探险之类的小游戏?”

苏青见他双眼迷离,笑容玩味,思绪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两朵红云不知何时出现在脸颊。她咬着嘴唇,暗自窃喜,点了点头。

陆三川心下大是欢喜,却是嘟了嘴,装作懵懵懂懂地道:“我说的是心法,你想的是什么?”

苏青这才知晓自己又上了陆三川的当,双眉一皱,两眼一瞪,抬起桌子底下的脚,踹向对面的陆三川,“我想的也是心法!”

陆三川嘿嘿一笑。

小二大煞风景地送来一碟碟的佳肴,摆在二人面前,不过一会,菜即上齐了。

陆三川抽出一双筷子,先递给苏青,而后才抽出第二双,自己握在手中,顾自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嘴中,一边咀嚼一边赞叹道:“好吃!好吃!”

苏青望着仍旧冒着热气的佳肴,早已急不可耐。这七日始终在青戈山,吃的皆是清淡无味的野果野菜,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但是胃早就在抗议了。她闻着香味,见陆三川吃得有滋有味,便伸手也要去夹鱼肉。

她的筷子才碰到那条巴掌大小的鱼,陆三川即提起筷子摁住她筷子,摇了摇头,“青儿,鱼肉属尾巴附近最佳。”说着,又提起筷子,撕开鱼皮,然后夹了一块鱼尾肉,蘸了些汤汁,往苏青嘴巴送去。

苏青顺从张嘴,任陆三川将鱼肉放入口中,而后咀嚼,果不其然,鱼肉鲜美,劲道十足。

陆三川则一边滔滔不绝地为她讲述,一边握着筷子在鱼上作业,替她挑去那些坚硬的大刺,“江河鱼不比海鱼,肉味差了一个档次不说,鱼刺也是奇多,一个不小心,鱼刺便会卡在喉咙,不上不下,虽说不至于害命,却也令常人难以忍受...”

便在此时,客栈走进来一位拄着拐杖、衣衫褴褛的邋遢老汉,后背高高凸起。

掌柜的正坐在柜台之后,打着算盘,暗叹最近生意清淡,客栈大有赔本关门的可能。小二见老汉蓬头垢面,立时迎上前去,才走到老汉身前,未讲一句话即离开了。

驼背老汉在前堂扫视一圈,最终拄着拐杖,向窗边说笑的年轻情侣走去。

陆三川见如此一位可怜人颤颤巍巍地走来,心中顿生怜悯,赶忙起身迎上前,搀住驼背老汉的胳膊,将他扶到桌旁坐下。他见驼背老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一条被夹断尾巴的烧鱼,立时从筷筒之中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老汉,“老人家,你若是饿的话,尽管吃!”

驼背老汉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四周满是泥垢的眼睛生出泪花,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小伙子。”而后伸出手接过筷子,颤抖着将筷子伸向烧鱼,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嘴中。

陆三川担心他吃得太急,被鱼刺卡住喉咙,一边不避污秽地替他拍着项背,一边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别吃太急,鱼刺容易卡在喉咙。”

驼背老汉又望了他一眼,再抑制不住感情,老泪纵横地点了点头,将鱼肉咽下之后,才咽哽着说道:“好...真是好孩子...不嫌弃我老头,愿意跟老头说话,还给老头烧鱼吃...好人...好人啊!”

陆三川笑得很欢,倒不是因为老人的夸赞,而是做了好事之后的浑身舒畅。“圣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驼背老汉跟着重复了一句,“老吾老,及...”而后苦笑了一声,摇头说道,“老头子不曾读过书,没有什么大学问,自然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老头子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不过也看得出来,你是好人。来,别光站着,坐,我们一起吃。”

陆三川微微一笑,即要落座,却望见苏青盯着自己,面色并不友好地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不要请他一起。”

陆三川也摇了摇头,而后径自坐下。

驼背老汉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眼珠一转望见苏青,当即露了笑,“孩子,这是你媳妇吗?长得可真是动人!”

陆三川笑道,“还没过门呢!”

驼背老汉似乎并未听到,只是一脸茫然地望着苏青,又痴又呆,顾自低喃着,“好人有好报,你这样的好人,是应该有漂亮媳妇...”说完之后,才望向陆三川,干枯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小伙子,陪老头子一起吃点。”

陆三川笑着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苏青并不情愿,但见陆三川双眉轻锁,无奈之下,她只是夹了小小一块,放入口中。

驼背老汉却是仰头大笑。

陆三川以为驼背老汉是心情愉悦才至如此,心门随之打开,正要问“老人家你笑什么?”却忽然脑袋一沉,砸在桌上昏死过去。

苏青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虽然不甘情愿,也只剩下瞪人的力气,死死盯着驼背老汉,渐渐合上双眼。

驼背老汉这才卸去慈眉善目,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啧啧摇了摇头,“到底是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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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君子与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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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与苏青脑袋咚咚砸在桌上,按理说来,掌柜与小二应当已然察觉。二人却极其配合地装作没有听见,顾自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身怀武功的江湖客闹事,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哪里敢掺和?

掌柜只觉脊背传来阵阵燥热,心中祈祷着驼背老汉赶紧带着昏睡过去的一男一女离开客栈。

驼背老汉却似乎并不着急,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顾自悠悠吃着陆三川无福享受的菜肴,待到饭饱之后,才终于随手丢掉筷子,伸手向陆三川。

正在此时,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驼背老汉沾满泥垢的衣袖。

驼背老汉不由得双眉一紧,抬头望去,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正是久不出世的“五杰”之一,张戈。

但对于这个早已退出江湖的男人,驼背老汉似乎并不怎么畏惧,很快舒展了双眉,眯着双眼望向张戈,笑道:“哟,碎石拳,好久不见啦?”

再次听到自己的绰号,张戈不禁有些恼怒,手指劲力不由自主地加了几分,几乎要将驼背老汉的手腕捏断,沉声说道:“毒牙玄龟,这个孩子不是你可以碰的,识相的话,老老实实收手走人,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驼背老汉咬牙忍耐,脸上却仍然带着笑容,“可是我已经下毒毒死他们了,如何?”

张戈冷冷一笑,“张某虽然退出江湖已久,脑子还未生锈,自然猜得出来你是为游龙吟刀的心法而来。既然你是为心法而来,又怎会在没有得到心法的情况下出手杀了陆本炽的儿子?”

绰号“毒牙玄龟”的秦牧脸颊肌肉跳了一跳,由笑意盈盈转向凶神恶煞,又很快恢复了笑容。“碎石拳果真料事如神,这都能被你猜到。”说话之间,暗暗运起内力。论武功,秦牧断然不是张戈的对手,但是“毒牙玄龟”有自己的办法,即是用毒!

这一点,张戈也知道。虽然他右手抓着秦牧手腕,左手却是早已就绪。毒牙玄龟以下毒方法隐蔽而出名,无论他是否对着对方,只需眨一下眼的工夫,对方即有可能中毒,轻则倒地昏睡,重则七窍流血而亡。

故张戈不得不防。只要毒牙玄龟有了下毒的打算,那么他的碎石拳即一拳轰去。

毒牙玄龟虽然下毒本事了得,但是武功平平,肉身并不强悍。所以他被张戈抓住手腕之后,虽然运起内力,并不敢乱动,只是静待时机。张戈不似陆三川这类初入江湖的小年轻,不仅阅历丰富目光老辣,且内力浑厚,即使张戈中了自己下的毒,也不一定即时会有反应,到时候只怕张戈未死,而自己先中了张戈恼羞成怒的一拳,暴毙当场。

毒牙玄龟甚至不敢有表情变化,只是直勾勾盯着张戈,以示自己并无什么想法,“怎么,号称对天下武功皆无兴趣的碎石拳,也想要借游龙吟刀的心法一赌其风采?”

纵使张戈修养极高,对于这位只会下毒害人的驼背老汉也没有友好态度,只是冷冷地哼过一声,“张某对于什么心法之类全无兴趣,只是三川是张某小友,张某自然应当保全他的安危。”

秦牧忽放声大笑道,“巧了,三川也是秦某小友,秦某自然应当保全他的安危。”

张戈两眼一瞪,竟想不出反驳之词。

君子重仁义,讲究道德礼法,小人图利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前者自然不是后者的对手。

张戈尽管知晓以陆三川脾性,绝不会与秦牧之流相交,而现下陆三川昏厥,无法开口,还不是秦牧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牧倒反而不再那么紧张,笑吟吟的,轻松不少,“我说碎石拳,十年不见,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德行?你不是向来敬重君子之道,经常把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挂在嘴边吗?怎么现在说起慌来,连脸都不会红了?”

张戈纵使满腹经纶,此时却说不出一个“之乎者也”,只剩下庄严肃穆的面孔,宣告自己还未失败。

秦牧则是哈哈大笑,轻松自如,“碎石拳,你要是真想要游龙吟刀的心法,老夫让给你便是!只怕到时江湖上会有谣传,说堂堂五杰之一的张戈张前辈为了区区心法竟下毒残害小辈...”说到这里,他脸上顿时露出痛苦之色。

张戈抓住他手腕的手,已然暗暗施劲,五指如铁爪一般,掐得秦牧的老骨头咯咯作响。

但秦牧也不愿轻易认输,一边竭力忍耐痛楚,右手则在暗中做好准备,只待张戈一个分神,“毒牙”即会喷射出毒液。

对于他的路数,张戈自然了解的一清二楚,便仅仅是右手施劲,教训教训这个老奸巨猾的驼背乌龟而已。他左手虚握,严正以待,只要秦牧动了念头,先拧断他右手,而后左拳轰出,将秦牧脑袋砸得稀烂。

二人就此僵持着,谁也不愿意让步。

时间一久,二人各自有些疲惫,鼻尖或是额头已渗出细汗,然后和周边细汗汇聚在一起,逐渐变大、变圆。

有一颗稍大的汗珠在张戈右侧眉骨聚集,而后缓缓下滑,最后滑入眼角。汗水刺激眼球,又酸又痛。

又过半晌,张戈终于难以忍受,眨了一下眼睛。

便在此时,秦牧身形一动。

张戈认准他要发射毒物,左手疾出,抢在秦牧出手之前抓住秦牧右腕,哪里知道,秦牧却是张开嘴,朝他吐出一口绿色之物。

张戈知晓此物定然大非寻常,赶忙闪向一旁躲过。

秦牧则是大笑着“得手了”,将右手伸向陆三川。

却不知哪里忽然窜出一柄长剑,轻轻向上一挑,即将秦牧整只右手砍了下来。

秦牧失声一声惊呼,跃出一丈之外,左手紧紧抓住右臂,试图减轻一点疼痛。他目眦尽裂,放眼望去,见是龚青站在陆三川身旁,手中长剑横于身前。

再一点就可以成功,这令秦牧尤为恼怒。他咬牙切齿,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放冷箭的,“趁人不备岂是君子所为?”

龚青冷笑了一声,“听小人讲君子之道,果真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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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决定

秦牧忽然有些后悔,要是自己能够不贪嘴,毒倒陆本炽儿子之后当即带着两人离开,便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而且,现在看来,这麻烦似乎自己无力解决。他只有一双眼睛,分别注意着龚青与张戈的动静,问道:“你也是为刀谱而来?”

龚青自然不会将实情说出,“陆兄弟乃是龚某人莫逆之交,龚某人自然应当保全他的安危。”

毒牙玄龟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饱含凄厉与悲凉,“好一个小友,好一个莫逆之交!如此说来,我老头子是注定无法带走陆本炽的儿子了!”

他这句话说完,龚青立时运起内力,全神贯注,生怕秦牧忽然动手,来个鱼死网破。

笑归笑,留得青山在的道理,秦牧自然懂得。但到手的鸭子即将飞去,他仍旧释怀不下,临走之前,不忘大放厥词,“今日老头子虽没能带走游龙吟刀的心法,但你们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此次不同于以往,游龙吟刀的心法是真真切切的现世,引起的轰动远非桃仙谷事件可以比拟的!那些个从不世出的各路好手,皆已蠢蠢欲动,哪怕一些武功低微之流,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取心法。留着心法即是留着祸害,你们就等着被暗箭乱刀砍死吧!”

龚青这才归剑入鞘,笑着摇了摇头,“明知已败,过过口瘾也好。”一边说着,伸手要去触碰陆三川肩膀。右手行过一尺,忽然察觉危机,便赶忙握住剑柄,长剑还来不及出鞘,一只拳峰满是老茧的拳头已停在他面前。

他并不惊慌。

“碎石拳”张戈,龚青自然有所耳闻,并且知晓此人刚正不阿清雅澹泊,是个实打实的竹竿子。现下对自己露出敌意,必然是为了保护陆三川。

他松开握住剑柄的手,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张前辈,敝人龚青,现下是为千行门袁启明做事。陆大侠与敝人有大恩,敝人正是听说栾为因酒醉而泄露了消息,这才特地赶来,所幸有惊无险。”

张戈冷冷一哼,“为千行门做事?千行门早已遭到灭门,哪里还剩下活口。你以为我久居东篱山庄,便消息闭塞了么?识相的话快滚!”

张前辈,天下消息甚密,每日堪以万计啊!龚青终究没有将此话说出口。秦牧有句话说的不错,如今的波澜,远不是当初可比拟的,留着陆三川即是留着祸根。如今千行门刚刚起步,自然没有能力去应对滔天巨浪,将陆三川交给张戈,并非坏事。

龚青便不再多言,复抬手行礼,而后折身大步离去,走出客栈之时,不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之上。

张戈则租了一辆马车,将陆三川与苏青放在车厢之内,自己与车夫坐在老板之上,往十堰东篱山庄行去。

一路上不是没有遇到埋伏,但多是一些鼠辈,偷偷摸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张戈发现则连滚带爬地跑开。

张戈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车夫如坐针毡战战兢兢,暗中加快了马车前行的速度。他实在不愿再与这三人同行,但坐在自己身边的中年男子似乎不是自己可以惹得起的...

张戈自然看得出来,但并未说什么,待到了东篱山庄,他刻意多给了车夫一倍的赏钱,以作补偿。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车夫离去没有多久,即被人杀死在荒郊野外。

张戈两只肩膀各扛着一人,往厢房走去。路上他有些担心,若是被女儿张玟惜看到,又少不了扰耳根,好在张玟惜此时正在后院与许不知练剑,他毫无阻碍地将两人扛进同一间屋子之中,放在同一张床上。

上次之所以将两人分开,各住一屋,是因为担心两人并未成亲,自己一片好心兴许会坏了姑娘清誉,但今日再看,这两人定是夫妻无疑。

这一对年轻夫妻中了毒牙玄龟的毒,也不知道何时能醒。

张戈坐在桌旁,望着睡在床上的两人,叹了口气。他想过的最坏打算,就是一睡不醒。毒牙玄龟的毒绝非寻常,他并不能够保证,只要时间够久,二人会自然醒来。兴许要解药也说不定。

后院,张玟惜正与许不知练剑。

虽然张玟惜要许不知全力以赴,但这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哪里会果真全力以赴,要是伤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怎么办?因此,只守不攻。

十余招过后,张玟惜终于觉得无趣,狠狠瞪了许不知一眼,怒道:“我不是叫你全力以赴吗?不要放水!”

许不知弱弱地答道:“我...我怕伤了你。”

...

张玟惜知晓许不知所言不假,若是他果真全力以赴,自己兴许只能坚持五招...气急败坏之下,她丢了剑,明知张戈可能还未回来,仍是大声嚷嚷着往厢房跑去,“爹!爹!不知哥哥又欺负我!”

许不知只得赶了上去。

张戈被女儿的喊声拉回现实,终于还是站起,开门走出,宝贝女儿已在五步之外。

张玟惜见他回来了,欣喜若狂地迎上去,“爹,你回来啦?”一边探过脑袋,从门缝中望去,试图窥探到一些蛛丝马迹。“屋里有人?是谁?”

“陆三川。”

张玟惜登时柳眉倒竖,翻脸比翻书还快,“又是他?爹,你怎么又把他招来了啊!明知道我不喜欢他!”一跺脚,转身即跑。

张戈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女儿,与许不知说了一句“随我来”,便往书房走去。

许不知虽然担忧张玟惜,但不敢违抗张戈的命令,只好一边望着张玟惜离去的方向,一边跟着张戈往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二人分别在外堂的圆桌旁坐下。

张戈望着桌面,心思重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叫许不知措手不及,“不知,你是不是喜欢玟惜?”

许不知登时红了脸颊,又喜又羞,放在桌子底下、两腿 之间的双手搓了又搓。他点了点头。

张戈也点了点头,“嗯。往后若是我不在了,玟惜就交给你了。”

“嗯...嗯?”许不知抬起头,一脸茫然,正待提问,却听张戈说道,“你先去帮我把家乐叫来,而后去陪玟惜吧。”

许不知虽然心中疑惑不解,但他相信张戈,就像相信自己的父亲。“是。”

家乐在后院独自一人玩着木珠,听许不知说老爷在书房等他,登时有些惊慌,回忆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要被赶出去了。粗粗回忆一番,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收起木珠放入口袋,小跑着去到书房之外,敲了敲门,轻声道:“老爷。”

家乐稚嫩的声音令张戈很是愉快。但他并没有起身去开门,只是柔声应道,“进来。”

家乐便推门而入,迈过门槛之后,转身关上门,即不敢再前进半步。

张戈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家乐,过来。”

家乐此时心跳剧烈,还是鼓起勇气走向像山一样高大的老爷。

张戈目光柔和,抬手抚摸着家乐脑袋,“家乐,今年几岁了?”

家乐怯怯答道:“七岁了。”

“七岁了啊。”张戈一声感慨,不自觉地想起当年,“七岁了啊...还记得前些日子,倒在山庄之外的大哥哥吗?”

那个陪自己玩木珠的大哥哥吗?家乐登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盛放出光芒,“记得!”

张戈笑了笑,又问:“那你愿不愿意跟那个大哥哥一起生活?”

家乐笑容骤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汪汪地恳求道,“老爷,不要赶家乐走...家乐以后会更加勤快,会...”

张戈见如此可爱乖巧的娃娃流了眼泪,甚是心疼,再也不愿坐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在家乐身旁半蹲,替他抹去眼泪,柔声道,“家乐那么乖,老爷怎么会舍得赶家乐走?”

家乐虽然不再发出“呜呜”的哭泣声了,仍是觉得很伤心,每吸一下鼻子,身子便颤抖一下,“那老爷...那老爷为什么要这样问?”

张戈望着家乐,望着家乐脸颊两侧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忍不住抬手去玩弄,“家乐那么可爱,那么乖,若不是逼不得已,老爷怎么会舍得家乐走呢?放心吧,小姐与不知哥哥会陪着家乐的,而且,还有那个大哥哥在,家乐不会孤单的。”

家乐这才终于彻底止住了哭泣,仰头望着将自己捡来的恩人,颤颤巍巍道:“那老爷呢?”

张戈笑了,笑得很是温柔。家乐最近在学《诗经》,其中《国风·小戎》之中有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可能指的就是老爷吧。

张戈笑道:“老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要花很多时间,可能回来的时候,家乐都长大了呢!等家乐长大了,老爷估计就是个驼背老头子了,家乐不会嫌弃驼背老头子吧?”

家乐摇了摇头,神色很是坚定,“不会的!老爷是家乐的救命恩人,家乐这一辈子都不会嫌弃老爷!”

“那就好,那就好。”

家乐忽然发现老爷笑的时候,眼角竟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一、二、三、四,家乐数了数,共有四条。

张戈又抬手揉了揉家乐圆滚滚的脑袋,似有不舍,“好了,你先去玩吧,到饭点的时候多烧些饭,那个大哥哥又回来了。”

听见那个玩木珠很厉害的哥哥回来了,家乐立时有了精神。终于可以让那个大哥哥陪我玩了。“是,老爷!”

第十四章 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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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直到天黑,陆三川与苏青仍旧没有醒来。

张玟惜赌气将自己关在屋子之中,连晚饭都没有吃。

许不知则抱着剑,寸步不离地守在张玟惜房门之外。他知道自己嘴巴笨,说不出那么多的花言巧语,不能讨张玟惜的欢心。那就对她好,对她百依百顺。

而且张叔说了,他不在的时候,就由我照顾玟惜呢!

想到这里,许不知忍不住痴痴地笑,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觉得很甜。

由此,家乐烧的饭菜还剩下大半。

张戈向来勤俭,不喜铺张浪费,便与家乐吩咐道:“将饭菜热在锅里,半夜小姐饿了,自然会去厨房偷东西吃。”

家乐应了一声,即跑了开去。

.

夜渐深,魅影重重。虫鸣之声四起,似合奏。

张戈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左手捏着一枚寸长木箭,浮想联翩。

数年之前,江城子与林中立先后没了声讯,“五杰”便空出两个名额,惹得江湖一片混乱。“五杰”之名虽是空洞飘渺,并无实质好处,一旦在姓名之前被冠以“五杰”的名号,则天下之人无所不识。

那些个武功高超之人挤破了脑袋,甚至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亦有不少反目成仇,互相伤害,拼得你死我活,只为荣膺五杰之名。

后在柳羌的提议下,又来了一场“泰山会决”,点到为止,最后屹立在泰山之巅的五人,即为新“五杰”。

至于柳羌为何会出竹林,为何会提议“泰山会决”,智者自知。

数百好手齐聚泰山之巅,待柳羌一声令下,喝叫之声四起,刀光剑影,拳来掌往。对决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因先前有约定,不得伤人性命,虽鲜血洒满山巅,倒也无人死亡。

一个时辰之后,仍旧站立的仅剩八人,分别为柳羌、秦踏歌、乐莫生、贺安、张戈、陆本炽、戴恩德与第五铭。

如此境况之下,前三人五杰之位极其稳固,不再需要担心。乐莫生站于山巅之南,望着此番景象,露出笑容。他原本游历到了延安,想着以肉身挑战壶口瀑布,欲纵身而下,得到柳羌的消息,才匆匆赶来。

秦踏歌对于江湖之事向来不闻不问,哪怕人死绝了,他也不会在乎。但是听柳羌说,乐莫生会参与此次“泰山会决”,才改变了主意。当下,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打败乐莫生,他毫不犹豫地提剑攻去。

贺安则一心想要和柳羌好好打上一场,拳掌勾齐齐就绪,闪身攻向柳羌。

虽然柳羌接受他人建议提出了“泰山会决”,实际上自己也有私心,想要挚友陆本炽坐上“五杰”之位。而现下还未分出胜负,他并不想浪费太多的力气在他处,便只是握着玉笛随意应付。

戴恩德与第五铭皆是使剑,在八人之中,武功堪称垫底,便互相为敌,喘过一口气,剑势顿时四起。

张戈则与陆本炽动手。

那时张戈妻子尚在,他便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一心想着在泰山之巅证明自己,若是能够成为“五杰”,更好不过。

只是眼前的男子,似乎武功在自己之上。张戈连使看家本领,竟然讨不到半点便宜,情急之下,“钢拳碎石”一击轰出,正击在刀身,竟无半点反应。

他愈加吃惊,甚至变得惶恐。若是这一拳打在其他刀身,少说刀身凹陷,若是使刀的人武功差一些,则会口吐鲜血,弃刀而亡。

陆本炽却是微微一笑,收起贴在刀身的左掌。

另一边,戴恩德与第五铭已分出胜负,第五铭略胜一筹。他环视一圈,见三对人之中,属陆本炽武功最低,便想着趁陆本炽不注意,将他击溃。岂料长剑还未出尽,柳羌一脚踢来,将他踢出二丈之外。

只要再倒下一人,这场战斗就算结束了。

有一人大喜,有一人大悲。

喜的是柳羌,自己的好兄弟,终于能荣膺五杰之名。

悲的是张戈。陆本炽一人尚且难以对付,若是再加上一个柳羌...

便在此时,陆本炽却竟丢了单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胜负已分!

新“五杰”为柳羌、乐莫生、秦踏歌、张戈、贺安。

秦踏歌并不满足,誓要与乐莫生决个高低,乐莫生则挺身一纵,消失不见,几年不见人影。

下山路上,张戈想着问陆本炽讨要说法,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倒了?忽然迎面飞来一支寸长木箭。他提手夹住,放眼望去,正是陆本炽,对他笑了一笑。

.

“哼,真是个骄傲的人。”

张戈在烛火下,望着手中有些枯萎的木箭,笑了一声,“这小子大约看穿我对五杰之名看得极其重要,才故意让给我的吧?”

屋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易察觉。

但张戈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便将木箭收入袖中,起身开门走出屋外。

庭院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一片安宁祥和。而那些月光照顾不到角落,似乎掩藏着什么鬼魅妖邪。

若是以往,张戈必定一声怒喝,而后身形拔地而起,将那些个掩藏在东篱山庄之外的心怀叵测之人一个个拎出来,以“钢拳碎岩”锤爆胸口。

可经过几年的洗礼,张戈身上的戾气已退得七七八八,再看世界,便如一副水墨画那般,非黑即白,非对即错。杀人即是错,无论为了什么目的。

原本站在书房之外的张戈忽然没了踪影,不知何时已跃过西面围墙,落地之后,手里还抓着一个人的脖颈。

那人身着黑衣,头戴面罩,被张戈抓住了脖颈,竟纹丝不动,双臂悬垂,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张戈并未在手中施劲,只是低声说道:“带上你的人,赶紧滚!东篱山庄不是你这种鼠辈可以招惹的!”说罢,随手一扔,即将那人扔出数丈之外。

那人横着身子飞去,快要落地之时,却猛然双腿在地上一蹬,消失在夜幕之中。

四周依旧有不少气息此起彼伏。

张戈轻叹一口气,挺身一纵,径直走回卧房之中,关上门,站在那一盏微微摇曳的烛火之前,才苦笑了一声,“陆本炽啊陆本炽,原来你做了这么多好事,积攒了这么人情,全是留给你儿子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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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误打误撞

那些个掩藏于东篱山庄之外的不速之客一整晚都没有动静。

“五杰”之一,“碎石拳”张戈,对于他们来说依旧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今夜没有动手,不代表他们就此放弃了。

游龙吟刀心法在陆三川身上的消息还未彻底传开,他们便还有时间静静蛰伏,等待时机。

却也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动静,张戈的心始终悬着,不敢放下。他知晓这帮静静伏在东篱山庄之外的人如同鬣狗,一只两只尚且构不成威胁,一旦达到了一定数量,饶是自己,怕也是难逃一死。但是欠陆本炽的人情,又不得不还。

翌日一早,张戈便匆匆走出卧房,在陆三川屋外敲了敲门,许久未有动静,才冒昧推门而入。

陆三川与苏青依旧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一如昨日刚躺下的模样。

“三川,苏姑娘?”

张戈轻轻唤过一声,见二人未有反应,才又加重音量喊道,“三川,苏姑娘。”

屋内依旧是无声无息。

张戈纵使心急如焚,却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毕竟毒牙玄龟下的毒,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该怎么解。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立时转身大跨过三步,走出内堂,却见门外一个小脑袋赶忙收了回去。

原来是家乐。

张戈笑了一声,喊道:“家乐,是来喊我去吃早饭的吗?”

家乐后背贴在门上,大喘着粗气。他以为老爷会责罚自己,当下听见老爷给自己一个台阶,立马顺应道,“是的老爷,已经可以吃早饭了。”

屋内传来喊声,“知道了,你先去吧,我过会就来。”

“好的,老爷。”家乐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抹去额头细汗,迈步走向厨房。每走一步,口袋中的木珠挤压碰撞,发出“搭嘎”的轻微响声。他走出几步,回头望过一眼,顾自小声说道:“大哥哥还没醒...我还是把木珠放回屋子吧,等他醒来了再拿不迟!”

直到中午,陆三川与苏青依旧没有转醒迹象,张戈已坐不住,背负双手在床前来回踱步,时不时转头望向床上,盼望着奇迹出现。

奇迹并未出现,倒是张玟惜端着一盆水走进屋来。其身后照例跟着许不知。

张戈见此,立时猜到了她的想法,横一步拦在她身前,沉声道,“玟惜,你端水来做什么?”

张玟惜满不在乎,将嘴一撅,“浇醒他们呗!”

张戈怒道:“不许胡来!”

若是张戈好言相劝,她倒可能心软放下木盆,可张戈的满面怒容,大大伤了她的心,她反而愈加坚定要将这一盆冷水泼向陆三川,“我就胡来!”说罢便作势要泼水,却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跌去。

“爹!”

张戈见此,大是惊慌,赶忙大跨一步向前,右手揽住张玟惜的背。

张玟惜便趁机将重心压在张戈的手上,左脚点地,右脚高高抬起,脚掌正好踩在失去重心的木盆底下,然后脚尖一点,整盆水便完完全全地向床上泼去。

张戈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会来这一招。他反应过来时,冷水已经脱盆而出,木盆则向陆三川脑袋砸去。

他不愿再顾及张玟惜,想着借此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便松了手,拧腰转向床边,好在终于抓住了木盆。冷水则结结实实地浇在了陆三川与苏青的脸上。

没了张戈的手托住后背,张玟惜便果真摔向地上,她身后的许不知赶忙扔掉手中长剑,俯下身,双手自下而上穿过她腋下,将她扶住,左手却在无意间蹭到了她的左胸。

张玟惜虽然与许不知相处许久,但仅仅是将许不知当作哥哥,或者说,是一个怎么打、怎么骂都赶不走的木鱼。当下被许不知吃了豆腐,又羞又恼,使了劲站起,转身便是一计狠辣的巴掌,然后跑出屋外。

许不知则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张玟惜为何会忽然打自己。但既然张玟惜已去,他便也没有理由再呆在屋子之中,从地上捡起长剑,跟着跑了出去。

张戈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将木盆轻放在桌上。玟惜果真是被我宠坏了,这个臭脾气也就不知能够忍受。

正哀叹,却忽然听见又有异响,他转身望去,见是陆三川与苏青齐齐睁开了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

张戈喜道:“三川,你醒了!”大步上前,扶起陆三川坐在床头。

陆三川则点了点头,坐正之后,又帮着苏青坐起。

原来果真要在脸上泼水才行...张玟惜虽是胡闹,却误打误撞地解了毒牙玄龟的毒。

只是张玟惜这一招,打湿了陆三川与苏青的衣裳,虽然正值盛夏,即使湿衣裳穿在身上不会有事,但...

张戈心思一沉,低声问道:“三川,你感觉如何?”

听张戈唤自己昵称,陆三川不大适应,但仍旧顺从地动了动胳膊,答道:“醒来之时浑身无力,现在好多了。”

张戈又道:“能跑能跳吗?”

陆三川便下床活动了一番手脚,点头道:“能!”

“嗯。”张戈应了一声,“你们的刀剑在桌上。我去给你们各拿一套干净的衣服,换好之后,即带上玟惜、不知与家乐,离开东篱山庄!”

陆三川一惊,转头望了苏青一眼,“张前辈为何如此?”

张戈道:“游龙吟刀心法在你身上的消息已然传了开去,现下东篱山庄之外围了不少亡命之徒。你带着他们先走。”

陆三川急道:“那前辈呢?”

张戈笑了一声,“我自然要留下来,替你们阻挡那帮人。你不需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我只是在报答你爹的恩情。好了,话不多说,我先去拿衣服。”

陆三川知晓张戈这一留,定是要将性命也留在东篱山庄。这份恩情实在厚重,他承受不起,“不行!张前辈,我也要留下来!我不信以我们两人的实力,会敌不过他们!”

张戈冷笑了一声,“若是名正言顺地打斗,仅我一人便足以。可你又如何保证,对方不会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三川,今时不同往日,江湖之中义气长存,但也有不少鼠辈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吃了这么多亏,也该长点记性了吧?”

陆三川便想起在江洲所遇到的驼背老人,苏青阅历颇丰,看穿对方笑里藏刀,自己却一意孤行...他面颊一烫,已是理屈词穷,“可是张前辈...”

张戈不再与他多费口舌,丢下一句“尽早学成游龙吟刀,光大陆家,才是上上之策!”即走出房门。

第十六章 走

张戈知晓伏于东篱山庄之外的鬣狗们无时无刻不盯着院内动静,只要围墙之内动静一大,他们必有可能群起攻之。而以张玟惜的性子,倘使知晓了真相,定然不肯抛下父亲而去,反而会大吵大闹,打草惊蛇。

但事已至此,绝无回头的可能。

张戈先后去到张玟惜与许不知的房间之内,挑拣出一男一女两套衣服,一齐送入陆三川卧房之中。

至于宝贝女儿,此时必然在后院,蹲在地上环着双腿生闷气。许不知则会蹲在她身后,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他好想再抱一抱张玟惜,告诉她“你是爹的心头肉啊”。

他后悔成为江湖人,亏欠妻子太多,亏欠女儿太多。但他又不后悔成为江湖人,结识了不少兄弟,其中又以陆本炽为最。

新五杰诞生之后的两年之内,张戈数次去到江洲陆宅,想要当面和陆本炽道一声谢。陆本炽固然知晓他的来意,却只字不提,只是笑着与他举杯畅饮。

张戈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陆本炽啊陆本炽,好深的心机。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双手负后,似散步一般走去后院。

后院的三人,除了许不知依旧呆呆地望着张玟惜的后背,另外两人立时注意到了他的到来。

张玟惜见到自己的父亲,心中一喜,却仍旧装作生气的样子,将脑袋埋得更低,暗道:快过来抱抱我安慰我。

家乐今日没有玩木珠。有陆三川在东篱山庄的时候,他多数时间只是在后院望着花花草草发呆,或与队列整齐的蚂蚁低声交谈,并不玩“木珠进洞”的游戏,因为会越玩越渴望陆三川的陪伴。当下,他见张戈来了后院,赶忙起身迎上前去。因为蹲了太久,骤然起身时难免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老爷,你找我?”

张戈俯下身,在家乐耳旁小声说道,“给小姐带句话,就说我在厨房等她。你也一起来。”

家乐点了点头,将张戈的吩咐告之给张玟惜,张玟惜听毕,虽然依旧有些赌气,还是乖乖站起,走出两步之后,嘴角却是微微上翘,心中想到:爹叫我去干嘛?

许不知只觉眼前一晃,见张玟惜起身,也跟了上去。

厨房的门是虚掩的,张玟惜走到厨房门外,抬手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了,只是屋内静静悄悄的,并无声息。她顾自说了一句“咦,爹呢?”而后继续往屋内走,又走出五步之后,却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张戈赶忙扶住张玟惜,扶着她慢慢躺倒在地。

家乐与许不知跟在后头,见此情状,皆是大吃一惊。

张戈低声道:“不知,你过来。”

虽然担心张玟惜的情状,但许不知仍是愿意相信张戈,便信步走去,在张戈身旁蹲下,盯着张玟惜问道,“张叔,有什么吩咐?”

张戈凝神望着昏暗之中爱女的脸庞,虽然心中大是不舍,但眼下,已容不得他顾及儿女情长。“玟惜交给你了。家乐,你去到马厩,松了缰绳,将所有马匹放了。不知,你先不要行动,待会我让三川先骑上一匹马引走埋伏在山庄以外的人,到时你再抱着张玟惜上马,从后门走!”

许不知与家乐同点头道:“是!”

张戈向自己的女儿望了最后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张玟惜交给许不知,而后信步走出,去到陆三川房中。

陆三川与苏青已换好衣服。

陆三川与许不知差不多身材,衣服穿在身上,颇为合适。

苏青比起张玟惜,纤瘦不少,张玟惜的衣服穿在身上,则显得有些宽大。不过她并不在意。

二人原本坐在外堂的桌旁等候,见张戈推门而入,立时站起。

张戈关上门,快步走去,神色匆匆,“三川,都准备好了!不过要麻烦你当一回诱饵。”

陆三川立时拱手答道:“张前辈尽管吩咐!”

张戈点头道:“你可是会江前辈的乾陵虚步?”

陆三川点头道:“会!”

张戈道:“再好不过!我已让家乐放了所有马匹,到时你先随意挑一匹马,骑马便跑!相信那一波人的注意力会被你吸引过去,届时,苏姑娘再带上家乐,与不知、玟惜二人骑马从后门逃离。”

陆三川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苏青本想反对,但是张戈为了他们安危,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她哪里还能够再得寸进尺?便只是轻轻抓住陆三川胳膊,叮咛道:“川哥哥,小心。”

忽然传来马的嘶鸣之声,而似乎,其间夹杂着一些痛苦。

张戈暗叫不好,急急抢出屋外,循声找去,只见一匹棕马倒在地上,四蹄不甘地摆动着。其脖颈上正中了三枚飞刀。

显然守在东篱山庄之外的人已按捺不住,率先动了手。他们要杀光所有马,切断陆三川等人的后路,待同门赶到,即涌入东篱山庄,强取豪夺!

陆三川赶到之后,望见此等景象,亦明白了过来。他与苏青对望一眼,以眼神分别,随后挺身一纵,骑上一匹暗红骏马,抓住缰绳使劲一甩,同时脚踢马腹,厉喝道,“驾!”

骏马吃痛,甚至没有扬起前蹄做一番势,即迈腿狂奔,撞开虚掩的后院柴门,绝尘而去。

不知谁喊了一声“陆三川带着游龙吟刀跑了!”

东篱山庄四周嘈杂之声顿时四起,有人喝叫,有马嘶鸣。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安静下来。

正是绝佳时机!

许不知怀抱张玟惜,自厨房大步冲出,纵身跃上马背,双脚一踢,骏马即迈腿狂奔。

苏青则快步跑去厨房门口,抱起不过半人高的家乐送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跟着许不知一同自后院柴门跑出。

便在此时,有一道黑影急急掠向苏青。

张戈纵身而起,坚硬如铁的右手抓住那道黑影,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待双脚踏在地面,他身上消失数年的杀气再次腾起,遮天蔽日,“以汝鲜血,重铸吾之拳炉。”言毕,他竟笑了一声,“你们可真幸运。”

第十七章 亏欠

那名被张戈擒住顺手摔在地上的黑衣人很快爬起,脚尖点地,身姿轻盈地撤出数丈之外,显然也是一个练家子。

很快,从四面八方又窜出近十条黑影,将张戈团团围住。

照面先打一声招呼,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但那些个身着黑衣之人似乎心急如焚,不等张戈开口,即各自掏出兵器,攻向张戈。

张戈如鹰一般锐利的双眼飞速扫过,见南面一人起步稍慢,便立时飞身上前,“钢拳碎石”一击轰出,正中那人胸口。他的拳头竟深深陷入那黑衣人胸膛之中,此拳威力可想而知。

那名被张戈击中胸膛的黑衣人登时如同一支出弓之箭,向后激飞出去数丈之外,摔在地上,头一歪断了气。

另九名黑衣人互相望过一眼,立时收脚后撤,但并不离去,继续成包围之势。

张戈这时才有空打量没有被陆三川吸引过去的黑衣人。他们有人握刀,有人握剑,更有一人手里握着一双分量不轻的铜锏。

他笑道:“诸位能识破张某的调虎离山之计,显然是久历江湖的老前辈,不知可否拉下面罩,让张某见见真容?兴许有熟人也说不定。”

话才说完,竟果真有人抬起手,抓住面罩,缓缓扯下。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的面孔,眉毛清淡而短,双眼浑浊,鼻子微塌,嘴唇厚实。许是常年在外奔波,脸上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且黝黑。

张戈的笑容却渐渐凝结。原本不过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竟然成为了现实。

那名中年男子冷冷笑道:“姐夫,好久不见!”

张戈怎么也料想不到,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小舅子,看上去竟比自己更要来得饱经风霜,“千粱,你怎么...”

全名为施千粱的中年男子冷冷笑道,“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姐姐死了以后,那帮人找不到你,便来施家庄找我们的麻烦。施家庄上下五十余口人,除我之外无一幸免。”

张戈的斗志登时烟消云散,喃喃自语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施千粱冷笑道:“怎么不会?你五杰的名气,可是大的很呐!”他见张戈斗志全无,便愈加泼其冷水,“我爹临死之前还惦记着你,说若是你在的话,那帮狗贼哪里敢来?可怜啊可怜,可怜他老人家竟然不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

“家和到死还在等你,希望你有时间能够回去看看,他想和你比一比,究竟是谁的拳头更硬!可惜没有机会了...”

“还记得琴儿养的那只喜欢吃青草、名叫潺潺的猫么?最后,它的肠子被人扯了出来,缠着脖子绕了一圈!”

张戈一边听着,连连后退,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去郑州,看看施家庄是否安然无恙。可既然施千粱在这,还会有假么?“不...不...”

便在此时,其中三道黑影掠向张戈,一刀一剑一长枪自三面齐齐攻向张戈。

张戈虽然万念俱灰,但一身的本事尚在,察觉到危险临近,本能地抬手应对。但那一刀一剑一长枪纵横交错,密不透风,赤手空拳实难应对。他便率先冲向动作最慢的握剑之人,左手抓住那人握剑的右腕,随手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其右臂登时脱臼。随后右手三指成虎爪,向上一提,捏住那人咽喉,指上施劲,便叫那人再无气息。

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又不失霸气。

饶是施千粱也忍不住暗暗叹道:不愧为五杰!

那握刀握枪之人见同伴命归黄泉,非但不悲,反而愈加兴奋,厉喝一声冲上前去。

张戈三指抓着那名被自己捏碎喉咙的黑衣人,将其扔向挺枪而来之人,其速甚疾。那人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望着银光闪闪的枪尖捅穿尸体,而后双臂压力徒增。

张戈则高高跃起,一计侧踢正中那支长枪枪尖。

倘若仅仅是一支长枪,这一脚踢来,那黑衣人倒能够承受得住,但多了一具近两百斤的死肉,则另当别论。他只觉得自长枪传来千钧之力,双手实在无法承受,只得松开。

这一松手,即胸口大开。

“钢拳碎石”骤至,深深砸入那人胸膛之中。

同时发起进攻的三人之中,仅剩下最后握刀之人。虽然知晓“五杰”之一的张戈武功极其高强,但只要自己能够杀了张戈,名气定会大涨。

名气、地位与武功,乃是江湖客的三大追求,其中,又以名气为最。谁人不希望偶尔路过一地,便能够听到有人谈论自己事迹?

只是张戈并不给他机会,一拳,一脚,即将他送上西天。

张戈的胸口、脸上已满是对方喷出的鲜血,炽热无比。他的心却是凉的。

他本不愿动手,是久历江湖的本能指挥着他,三两下干掉了这些小鱼小虾。

忽然,耳畔又起了异样的气息。

张戈才松开的双拳再次握紧,转身即要轰出一记铁拳,拳头却在那人脑袋一寸之前骤然停止。

来者正是施千粱,目眦尽裂,戾气尽显,“来啊!动手啊!施家的最后一脉就在你眼前!你只要杀了我,即可以从世界上彻底抹去施家!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知晓真相!来啊!动手啊!”

张戈又如何下得去手?胳膊已开始不住颤抖,铁拳迟迟不动。

施千粱见他如此,愈加恼怒,索性丢弃长剑、剑鞘,双手抓住他右拳,使劲往自己脸上砸,直到将鼻子砸得流出鲜血。

张戈已是热泪盈眶,要收回手,劝小舅子节哀顺变,却忽然胸口一疼,低下头,见一柄剑穿胸而过。

施千粱早已松了手,跃出数丈之外,对着张戈身后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幸亏老子反应快,要不然也被你这一剑杀了!”

接下来施千粱说了什么,他已听不到了。那个曾经站在巅峰的男人,那具威武的躯体,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很快,鲜血在他身下蔓延开去。

从背后偷袭张戈的那名黑衣人收剑入鞘,踢了踢张戈的尸体,冷笑道,“姓施的,你可真能扯,施家庄的人,还有你爹,不是被你杀的吗?”

施千粱同样是冰冷的语气,“废什么话,赶紧去找一找,兴许游龙吟刀的心法仍在这山庄之内。”

第十八章 失去

陆三川骑马冲出东篱山庄之后,策马狂奔,奈何骑术不精,很快,身后传来了接连不断的策马声,喝叫声。

后背无眼,破绽百出,他担忧若是将后背曝露在外,若是有人以飞刀暗器射来,他根本无法察觉,便牵着缰绳一甩,调转马头。

东篱山庄原本便在郊外,树林密布,藏身之处甚多。他这一转,立时消失在众人眼前。众人并无勒马驻足细细观察的打算,而是分成几支小队,循着马蹄之声继续策马狂奔。

过得片刻,待马蹄之声逐渐远去,陆三川才从一棵树后探出身子,左右查看确认无人之后,挺身一纵,双脚连连踏在枝头,眨眼之间奔出数里之外。

分别之前,他与苏青并无任何交流,自然不知道苏青去往何处,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始终在响:往南而行!

他便向着南边狂奔,直到再次听见马蹄之声。

不过这次的马蹄之声比起先前,显得没那么吵吵嚷嚷杂乱无章,似乎仅有两三匹马正在赶来。

陆三川便再次掩藏起身子,右手紧紧抓着潜龙刀,想要以一人之力击败对方,抢过马以代步。

待马蹄之声渐进,他看清两匹并排而行的马背上,赫然便是苏青与许不知。

家乐坐在苏青之前,面朝苏青,脸蛋深深埋入苏青胸脯之中,许不知则一手抱着张玟惜,一手牵着缰绳。

陆三川立时显出身来,朝着他们挥了挥手,苏青率先发现,惊喜叫道:“是川哥哥!”

两匹马先后停在陆三川左右两畔。

许不知牵挂张戈情状,右手松了缰绳,抓住张玟惜的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尽管张玟惜依旧没有醒来。他随后转头向后望去,只能见到一根根立在天地之间的树木。

陆三川安慰道:“张前辈武功高强,乃是五杰之一,那些个小毛贼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对了,张前辈有没有交待,我们在哪里会合?”

许不知神情木讷地摇了摇头。

一股不详的预感骤然在陆三川心头升起,他也忍不住望向东篱山庄的方向,在心底暗暗祈求:张前辈,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苏青则想得没有那么多,见陆三川安然无恙,甚是欢喜,“川哥哥!”

陆三川心中的不安稍稍减弱。他不愿苏青担心,便强挤出微笑,点了点头,“我没事。”

家乐听见陆三川的声音,立时从苏青的胸脯之中挣脱出来,转头望去,见那个木珠玩得很好的哥哥正含笑地站在地上,不由得大喜,叫道:“哥哥!”

陆三川便彻底放下心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而后抬起手,做了一个弹木珠的动作。

家乐拍了拍鼓鼓的口袋,笑得很是开心,“我带了!”

陆三川笑道:“等空下来就陪你玩。”

“好!”家乐可是已经期待了很久呢!要让哥哥刮目相看。

许不知没有那么轻松,望了一眼怀中的张玟惜,鲜见地有了主见,“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先去十堰再说!”

“嗯。”

“嗯。”

陆三川与苏青齐齐点头。

家乐依旧坐在最前,可爱的脸蛋上嘴角高高翘起,再次埋入苏青胸脯之中。他虽然也担心张戈,但是一想到不久之后能够和哥哥玩木珠,这份担心便淡了不少。

苏青喜欢这种被依靠的感觉,便未发出异议。其实她希望陆三川能够提出什么意见。

陆三川没有让她失望,笑盈盈地说道:“骑了这么久,该累了吧?你往后坐一坐,我来。”他见家乐没有松手的意思,拍了拍家乐的小腿,假装生气道:“小家伙,抱够了没?这可是我未来的娘子!”

苏青听毕,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又喜又羞。她也拍了拍家乐肩膀,佯装生气道,“听到没,我...我相公生气了!”

家乐正沉浸在幻想之中,想着用自己磨练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木珠实力,让哥哥刮目相看,故并未听见二人的说话,只是察觉有人抓着自己肩膀轻轻一推,而后便有一道高大身影从天而降。温柔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抓紧了。”

家乐听话地抱住陆三川,苏青则将脸颊贴在陆三川的背上,双手环住陆三川的腰。

两匹马再次迈起马蹄,周围景物不断向后退去。

陆三川在马背上思考着张戈未留下会合地点的可能:兴许张前辈担心隔墙有耳;待我们到了十堰之后,张前辈自有方法找到我们;或许张前辈早已做好了安排,不远以外正有人等着我们。

却忽然听见两声凄厉马鸣,接着身子没了支撑,向下跌落。

陆三川赶忙左臂一甩,揽住苏青的腰,右臂则将家乐抱在怀中,双脚踩在已经失去平衡的马身,用力一蹬,平稳落地。那匹可怜的马儿两只前蹄中了埋伏,被细钢丝生生割去不说,又遭陆三川如此踩踏,狠狠摔在地上,疼得不住打滚哀号。

许不知抱着张玟惜,亦是平稳落地。

家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晓自己口袋中的木珠因为颠簸而掉出来两颗,落地之后,他向后看去,见张戈为自己削的木珠正在三步之后,便甩开陆三川的手,向那木珠跑去。

猛然射来一支箭,捅穿家乐心窝,更将他钉在了邻近的一棵树干上。

“家乐!”陆三川撕心裂肺地吼道,正要跑去家乐身旁,却闻见四周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大叫道:“有埋伏!”

过得片刻,自四面八方射来无数支箭,每一支皆是势大力沉。

许不知左手抱着张玟惜,腾出右手握了剑,准备迎接箭雨。

先失去了仁慈宽厚的父亲,又失去了可爱乖巧的家乐,我还能再失去什么!陆三川大喝一声,乾陵虚步疾行,哪怕潜龙刀再沉,他都不再顾及。

当箭雨下完,他也已经遍体鳞伤,肩膀、手臂、大腿、躯干擦伤不计其数,更有一支无羽断箭,插入他左肩。但他不能认输,便将潜龙刀扛在肩上,扬着下巴,一副地痞流氓模样。

他背后、被钉在树上的家乐用尽最后力气,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木珠,想要送给陆三川,只是,哥哥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他尽量抬起手,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片刻之后,一口气没有接上,终于不甘心地撒了手,手中的木珠掉了一地。

第十九章 许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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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此时再从四面八方射来箭矢,陆三川等四人绝无生还的可能,但埋伏于四周的江湖客似乎算准了他们已是煮熟的鸭子再难飞走,便收起弓弩,大摇大摆地大笑着现出身形。

共有一十六人,皆是身着兽皮短袖,以一块黑布罩住面孔,只露出眼睛以上。一十六人将陆三川等四人团团围在正中。

这一十六人每人手中皆有一把弓弩,无怪能射出如此威力的箭矢。

陆三川面前的一人身着虎皮短袖,握着弓弩向上一顶,哈哈大笑道,“我这弓弩,威力如何?”

陆三川冷笑一声,睥睨而视,丝毫不因自己遍体鳞伤而失了霸气。此人若是再敢上前一步,我必取他首级!

那人似乎有所忌惮,担心眼前的幼虎伤得不够彻底,便不再向前,站在原地伸出手,向他讨要心法,“陆三川,你若是乖乖将游龙吟刀的心法交出来,我们兄弟几人便立时撤去,如何?你已身受重伤,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们这十六箭射出,你和你夫人都要完蛋!”

陆三川笑过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受威胁,“生有何欢,死亦何哀?青儿,你若是与我双双死在这里,会遗憾吗?”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加绚烂?还有什么比和情人死在一起更加浪漫?苏青笑过一声,望向陆三川背影的眼神既有爱慕又有崇拜,“不会遗憾。”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看似白净文弱的男子,竟能说出如此豪迈之言,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许不知却道:“不能死。”

陆三川与苏青齐齐转头望去,怒视着这贪生怕死之人。

那提着弓弩之人却是哈哈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许不知被二人盯着,并不觉得有多尴尬。他又摇了摇头,面色平和,“我可以死,但我不想玟惜死。陆三川,你带着玟惜先走,我替你拦下这一帮人。我们在十堰余家酒楼碰头。”

语气平淡,不容置疑。

陆三川望向苏青,在征求她的意见,见苏青点了点头,才应道,“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许不知点了点头。

那手提弓弩身着虎皮短袖之人却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登时怒发冲冠,压下弓弩对准许不知,喝道:“小子,休要口出狂...”言字尚未出口,一柄长剑已捅穿他的喉咙。

陆三川这才发现,这个看似木讷痴呆的男子,出剑实在是快!

许不知低声道:“走!”

陆三川当即将张玟惜扛在肩上,借着许不知杀出的血路,冲出包围。

苏青虽然心中不是滋味,但眼下境况特殊,容不得她的小心眼,便闭着嘴,安安分分地没有胡闹,跟在陆三川身后。

那个大放厥词却被许不知一剑捅穿喉咙的男子似乎是领头人,他死了之后,另外十五人好似无头苍蝇,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徘徊片刻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句“先杀再追”,十五只弓弩齐齐对准许不知。

弓弩还未发射,惨叫之声先出。

另有一队黑衣人赶上前来,刀斩剑刺,于眨眼之间将那一十五人杀死。

这一队人领头的是名高约七尺的彪形大汉,声音嘶哑,一刀砍下其中一人的脑袋之后,低声咆哮道,“陆三川呢!”

几人四下搜索。

他们前方,仅有相对瘦小的许不知握剑而立。

因许不知身穿寻常衣裳,未带面罩露着真容,看上去便似一个邻家男孩,这一队黑衣人并不将他视作抢夺游龙吟刀心法的对手。彪形大汉径直向他走去,欲要从他身旁经过。

在彪形大汉即将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一刹那,许不知猛然挥剑刺向彪形大汉脖颈。彪形大汉虽然身形魁梧,反应却丝毫不慢,一脚落地,立时倾身后仰,那一柄隐隐露着寒气的长剑在彪形大汉脖颈前一寸刺过。

这一剑尚未走尽,许不知立时发力,改变剑路,改刺为削。

彪形大汉右脚已然落地,倾身向后之后,右脚骤然发力,庞大身躯便腾身而起,向后跃出二丈之外。

虽然险些丢了性命,彪形大汉并不因此而恼怒,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小子,识相的话快点让开,老夫不与你计较,若不然,我这一拳下去,你可能会死。”

跟在张玟惜身旁时,许不知是个彻头彻尾的痴情汉子,从早到晚跟在张玟惜屁股后头,不敢惹张玟惜生气却偏偏惹张玟惜生气,不舍得张玟惜哭泣,但张玟惜哭泣之时,他又是那么手足无措。

与他而言,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拥有,只要能默默守护着她,就够了。

许不知横眉冷目,左脚虚起,脚尖轻轻碾着草地,右手握剑提于额头,自剑锋之下打量对方。

对方一共八人,仅以外型而视,除了尤为高大的那一位,其余皆是寻常人高矮。

不过许不知一眼便知,此八人与那手持弓弩的十六人,根本不是一个水准。那手持弓弩的十六人,大约是某地占山为王的贼寇,武功低微,仅仅能凭着手里的武器与人多优势欺压。

可这八人不同,站立之时身形稳固,走动之时气息平稳,显然是真真正正的练家子。

但,那又如何?

许不知冷笑一声,“想走可以,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余音未落,那彪形大汉身形一闪,已冲至他面前,提起硕大的拳头,正对着他面孔砸去。

许不知着实吃了一惊,但手并未因此而僵住,手腕一抖,剑刃候在大汉拳头的进行路上,只要大汉拳头再向前一尺,长剑必然落下,任大汉拳头再硬,亦必然见血。

他注意力全在大汉右拳之上,并未发现大汉出拳之时,左腿备有有招。

大汉望见许不知全神贯注地准备对付自己拳头,便果断飞起左腿,一腿鞭在许不知小腹。许不知只觉小腹一阵猛烈疼痛,似要碎裂那般,随后身子如同一颗石子,向后激飞数丈之外,在地上连滚了七八圈才停下。

大汉依旧是心无波澜,顾自低声说了一句,“江湖小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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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有这么喜欢你

许不知很快重新站起,盯着那个彪形大汉,提起左手抹去渗出嘴角的鲜血,握着长剑的右手则是纹丝不动。

对于剑客而言,剑即是生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他久居东篱山庄,极少遇见真正的对手,除了偶尔与张戈过招,平日里皆是自己练剑,出剑自然迅速,却缺少江湖经验,若是遇上老江湖,则毫无胜算可言。

但今日,容不得他退缩。

没人能够威胁到张玟惜的性命!

许不知尝试着运气而起,在经过几处大穴之时,的确不如之前顺畅,说明大汉这一脚并非随意而为之。看似不经意的一招,却亦是饱含着杀意,眼前的男子绝非等闲之辈。

他慢慢压下呼吸,使之与寻常之时无异,而后再次运起真气。起先,体内真气如涓涓细流,小心平稳,绵柔长缓,在跑过七次大周天之后,逐渐变粗、变凶,一如奔腾而下的怒江,气势汹汹。

许不知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浊气,待浑身四肢提到最佳状态,身形一闪,一剑刺向彪形大汉的喉咙。

在东篱山庄与陆三川一战,他并未讨到便宜,并不仅仅是武功不如陆三川。毕竟身在东篱山庄,若是果真闹出人命,张戈定然怒不可遏,若仅是自己受点惩罚也就罢了,可搞不好会连累张玟惜,他才束手束脚,无法竭尽全力。

而今日,若是自己不全力以赴,张玟惜便可能遇害。

饶是彪形大汉,亦被许不知的速度惊到,六七丈的距离,不过眨眼之间。不过大汉久经江湖,吃惊归吃惊,许不知一剑刺出之时,他双手便已就绪,利用身高臂长,先一步抓住许不知手腕。

那一腿之后,许不知便知晓大汉力可拔山,并不费劲想要抽回手,只是手腕稍稍一拧,长剑便往大汉右臂削去。

大汉却是丝毫不慌,左手五指一紧,便抓得许不知手腕咯咯作响,哪里还有力气握剑?

那一柄剑脱手而落。

大汉左脚轻踢,踢开长剑,而后一记重拳正捶在许不知胸口,只听见“擦咔”几声脆响,许不知胸骨尽数断裂。

大汉而后随手一扔,如同丢垃圾那般,将许不知丢在一旁,低声命令道:“走!”

“还...还没完呢。”

大汉斜眼瞟了一眼已如废人的许不知,根本不想去理睬,迈腿离去。

其身后七人则是小跑了几步跟上前去,一边望着许不知摇摇晃晃、竭尽全力站起,讥笑道:“别费劲了,老老实实等死吧。”

“不死武功也废了。”

“咦?他掏出了三枚银针,是要给自己续命吗?”

“不过这银针粗了点,插入窍穴之中,命没续上,倒可能死得更快。”

银针?彪形大汉有些疑惑,停下脚步向许不知望去,但见许不知将三枚银针分别插入胸口膻中穴与腰背两穴,不由得大是惊慌,朝那七人喊道:“跑!”

七人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人连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我们却为何要跑?

待许不知将三枚银针插入三处大穴之后,忽然一声怒嚎,响天震地,饶是数丈以外正自狂奔的陆三川与苏青,亦是两耳一疼。

那七人赶忙低下头,捂住耳朵,却只是这么些时间的工夫,脖子被人以极其粗暴的手法拧断。

彪形大汉早已没了踪影,以毕身力气迈腿狂奔。他号称“撼山神猿”,此时却也不得不放下身份,只顾逃命。只是还未奔出一里地,许不知已赶到他身旁,对着他脑袋即是一腿。

他已无处可逃,只能将尽可能多的真气汇集在双臂,抬起双臂硬吃下这一招。

在许不知右腿鞭到他双臂的那一刹那,即有千钧之力自双臂传来,他咬着牙,竭尽全力撑住,但身子却如同一只皮球,急速向后飞去,后背撞上一棵一人粗的树,即将那棵干脆利落地撞断,随后仍旧飞出三丈以外,才摔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迷离的双眼即发现一只沙包大的拳头从天而降。

他赶忙一个滚翻,远离那块地。

那一只从天而降的拳头,轰在地上,使得方圆数丈以内的土地为之一震,随后下陷不少。

彪形大汉终于缓过一口气,望着半蹲于凹陷中央、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许不知,暗暗流下一滴冷汗。这一拳要是砸在我胸口,不得粉身碎骨啊?

后怕归后怕,他在心中略一计算,“屠烬大法”的时效还剩下不少,便赶忙一个鲤鱼打挺而起,跃上树干,随后急急逃窜。

身后传来噼里啪啦大批树木折断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那个忽然获得天人之力的许不知赶了上来。

彪形大汉自树枝跃起之后,一脚踏在另一棵树的树干,欲改变方向逃窜,却骤然察觉眼角余光一闪,头发白了大半的许不知已然赶到,一拳迅猛砸出。

大汉再次提起双臂护住脑袋,却听得“咔嚓”一声,这位早已成名的“撼山神猿”,双臂齐齐折断,身子再次变做一只包子,重重摔在地上,连滚了二十余圈,其间脑袋两次磕在尖锐岩石,鲜血如注。

停下来之后,他没有精力去担心这个,不远处再次传来噼里啪啦之声,而他已再无力逃跑,只能躺在地上气喘如牛。喘过两口气,却忽然露了笑:算了吧,认命了。

他闭上眼。

许不知头发已是全白,三弹指时效已过,体内剧烈沸腾的鲜血与真气骤然枯竭,他仅剩下空荡荡的皮囊,从半空摔下,刚好砸在彪形大汉身畔。

彪形大汉猛然睁开眼,余光正有一抹白色,转头望去,见许不知已躺在地上,头发全白。他并未有劫后余生的快感。毕竟威慑天下的双臂已断,留下一条小命又有何用?他苦笑了一声,咬着牙站起,最后望了一眼许不知,叹道:“难怪《屠烬大法》被称为禁术。”而后迈步走离。

许不知精神枯竭,双眼朦胧,但尚有一口气在。他望见了自己的手指,皮肤已皱如枯木的脸上浮起淡淡笑容。

他极力想要把双臂伸开,在心中说道:玟惜...我有...这么喜欢你...

第二十一章 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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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虽然内力雄厚,羸弱身体经过一年的练武强化,依然比不上常年埋头于田垄间的农夫,连奔带走,走走停停,终于可以见到十堰城门。

他面色已是苍白,回过头向后望了一眼,视线所及,空无一人,这才敢走到一棵树旁,小心翼翼放下张玟惜,然后双手叉腰,大喘粗气。

苏青有些讨厌这个任性的大家之后。若是她能听话一些,张前辈便不至于将她打昏,如此一来,川哥哥便不需要受这么多的罪。

但是对于许不知,她还是颇为感谢,心疼陆三川之余,不忘向后望一眼,期待许不知能够赶上来。

小憩片刻,稍稍有了力气,陆三川便咬咬牙,再次扛起张玟惜,轻声道:“走!”

苏青见他身子微微摇晃,担忧他薄弱的身子会吃不消,变抬手扶住他扛着张玟惜的肩膀,心疼道:“我来吧,川哥哥!”

陆三川虽然满头大汗,仍是露出笑容,玩笑说道:“若我肩上挑的是一根扁担,这十几里路奔下来,肩膀定是红肿不堪,可我肩上扛着的是一个姑娘,便没有那么痛苦了。”顿了顿,怕苏青不悦,继续说道,“要是张姑娘能有你一半的姿色,我会更加轻松的!”

果不其然,苏青“扑哧”笑出声来,却依旧用余光偷偷打量张玟惜,在心中度量两个人究竟谁更漂亮一些。

二人进到十堰城中,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许不知口中的“余家酒楼”。

乍看之下,这仅仅是一家寻常酒楼,没有什么特殊。陆三川并未多问,也未贸然将许不知、张戈等人的情况与掌柜告之,只是装作一位寻常客人,要了一间客房,又麻烦小二送些吃的。

掌柜的见这三人一行有些奇特,并未多问,只是多看了几眼被陆三川扛在肩上的年轻女子。

迈入客房之时,陆三川便已经精疲力竭,但仍是憋着一口气,双腿颤抖着将张玟惜小心翼翼放上床之后,才终于垮了下来,倚着床瘫坐在地上,却仍旧不敢大喘粗气,怕吵着张玟惜。

苏青大是心疼,赶忙去到桌旁倒了一杯水递给陆三川,然后蹲下身,轻轻拉开陆三川衣领,查看他肩膀伤情。好在仅仅是皮肤红了一片,并未见血。

陆三川一口气喝下那一杯茶之后,转头瞧见苏青颦眉撅嘴,坏笑着说道:“干嘛,怕你未来相公伤了身子?放心吧,我好着呢!”

苏青登时红了脸,粉嫩一拳捶在他胸口,嗔怒道:“什么时候这么不正经了?!”然后从他手中夺过茶杯,跑去桌边再次倒满,送到他手上。

陆三川扬起脖颈一饮而下,随后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好受不少。他将杯子放在身子右畔,然后左手在地上拍了拍,“青儿,你坐这里。”

苏青不避污秽,听话地到他身旁坐下。

尽管有张玟惜躺在床上,他并不在意,径自握住苏青的右手,放在自己怀中。他没有见到苏青红透的脸颊,只是自言自语:“我家刚发生变故的那段时间,我是极其悲观的,毕竟父亲遭人杀害,后来去到武昌寻找袁叔,却又以为袁叔心怀不轨,最后冒出个袁博匀,竟然是假冒的。我从头到尾被骗了个结结实实。”

苏青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在心中说道:如此悲观之下,还会不顾生命危险地救我,这才是真正的义士。

陆三川自然听不到她的心声,继续自言自语:“幸亏有你陪在我左右,帮我渡过了这么多难关。有一句话说的一点不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欺我也。不过爹是铁了心要下去陪娘,我是拦不住的,所以不能怪我。我应该遵从爹的意思,好好练武,将陆家发扬光大!”

苏青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嗯!”

便在此时,传来三声敲门声。

“客官,您要的饭菜。”

陆三川双手撑地,便要站起。

苏青赶忙横过手将他拦住,而后自己站起,“你这么累了,还是休息一会吧!”

陆三川笑了一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又哪里不累呢?青儿,拉我起来。”

苏青便不再多言,抓住他伸来的手,将他拉起。

陆三川拍了拍屁股,走去开门,门外果然是肩上担着毛巾的小二,“请进吧。”

小二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大步走进屋中,将放有丰盛佳肴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习惯性地弯着腰搓着手,“客官,这是您要的饭菜,若有需要,随时喊我小二便是!”

苏青见小二眼中尽是邀功之意,加之心情不错,便从袖中取出一锭小小碎银,随手一抛,丢给小二,“这是给你的赏钱。”

小二顿时两眼放光,双手接住碎银捧在手心,看了又看,随后腰弯得更低,恨不得给这位财神爷磕上三个响头,“多谢客官仗义疏财!客官可是大大的好人啊,神明会保佑你的!”

苏青笑着摆了摆手,意识小二退下,“借你吉言。”

小二又是点头又是鞠躬,许久之后才终于退了出去。

苏青冁然而笑,转头望向陆三川,正要说这小二可真是客气,却见陆三川双眉紧皱,若有所思,不禁有些担忧,“川哥哥,怎么了?”

陆三川思吟许久,而后望向木门,双眉并未舒展,“也许是我想多了...但那小二进门之后,便时不时往张姑娘看去。况且,他方才跟你鞠躬致谢之时,目光依旧落在那张床上。如今游龙吟刀心法在我身上的消息已经传开,我怕那小二也是江湖中人,会对我们有所不利。”

苏青以为进到十堰之后便安全了,没有想那么多,当下听陆三川一番分析,深觉有理。她转头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问道:“那这饭菜...”

陆三川亦向桌上瞥过一眼,摇了摇头,“宁可信其有,这些饭菜我们还是不要吃了。你在屋里稍稍等候,我出去买点吃的,一会便回来。”

“嗯,早点回来。”虽然嘴上这样说,苏青却愈加讨厌张玟惜。若是没有这个昏睡的女人在,我便可陪川哥哥一起上街买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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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留不住

吃完几只包子与一只烤鸭,闲下来之后,倦意袭来,困乏难忍,与苏青打了一声招呼,陆三川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苏青虽然也有些淡淡的睡意,但这一路赶来,毕竟比陆三川轻松不少,只是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坐在陆三川身旁,替他整理头发,一根一根,一束一束地捋顺。

那眼底的温柔,那嘴角的微笑,说是母亲对于儿子的溺爱都不为过。

不知过了多久,陆三川凌乱的头发被理得整整齐齐,苏青这才将双臂紧贴着陆三川放在桌上,而后额头抵在手臂,肩膀倚着陆三川,享受着陆三川的体温,昏昏欲睡。

过了一会,张玟惜终于转醒,睁开双眼后的第一声,却是“哎哟”,而后抬起手,揉着被张戈击打过的后颈。眼前的陌生景象使她骤然警觉,坐起之后四下环顾,不见张戈,不见许不知,只见到一男一女两个人趴在桌上。

那两个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她便稍稍放松下来,喊了一声“喂”。

苏青正要入睡,被人冷不丁吵醒,没好气地抬起头,瞪了张玟惜一眼,“干嘛?”

果然是这个女人。张玟惜立时恢复了小姐身份,指着苏青,劈头盖脸地道:“谁让你在这里的?给我滚出去!”

苏青原本就不喜欢张玟惜,当下见张玟惜态度恶劣言语无礼,更不愿给她面子,冷冷地道:“大小姐,你以为这还是在东篱山庄?要是没有我们,你早就被人杀死在荒郊野外了!”

张玟惜醒来之后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听她如此一说,倒暂时忘记了嫌弃与轻蔑,只是疑惑问道:“什么荒郊野外?这里是哪里?”

苏青说话之时,因心中气愤,用了些许内力,远在床上的张玟惜倒无丝毫异样感觉,在她身旁熟睡的陆三川则感觉有针芒插入两耳,浑身一颤,双眼朦胧地直起身子,“青儿,怎么了?”

张玟惜见到陆三川,便想起父亲因他而第一次动手打自己。她对于这个男人,可以说简直憎恶到了骨子里,虽然心中疑惑尚未解开,她也顾不得这么多,抬起手指向陆三川尖叫道:“你给我滚出去!东篱山庄不欢迎你!”

陆三川仅剩的睡意登时烟消云散,转头望了苏青一眼,想了想,准备将实情告之,“张姑娘,我们并不在东篱山庄。”

张玟惜冷笑了一声,“不在东篱山庄?你以为凭你们的武功,能够在我爹的眼皮底下将我掳走?”

陆三川正色道:“这正是张前辈的意思。”

“什么?”张玟惜回想起当时,首先想到的是张戈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脾气,这才出手将自己打昏,然后让两个外人将自己带走,甚至不允许许不知一同随行。

她有些惊慌,眼中已有晶莹闪烁,连连摇头,“不可能的...我爹最疼我了...”这句话说完,她好似已经接受了被张戈抛弃的“事实”,双手握拳,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不知哥哥会来救我的!”

陆三川便将实情告之,张戈如何吩咐他们,自己如何调虎离山,又如何遇到苏青与许不知,四人如何中了埋伏,许不知如何留下来阻拦他们。

许是为了让张玟惜放心,他还特地描述了许不知当时的状况,“平日里许兄看上去呆头呆脑和和气气的,一旦紧急时刻握了剑,却是比谁都要来得可靠。”

张玟惜心慌意乱,早已听不进去。张戈、许不知,两个陪伴她长大的男人,如今都不在身边,这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陆三川好言安慰道:“张前辈武功盖世,对付几个小小蟊贼,轻而易举。许兄弟让我们来余家酒楼等他,想来过不久便会找来...”

不等他说完,张玟惜便叫了一声“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夺门而出。

陆三川正想方设法安慰张玟惜,想得脑袋生疼,待一阵风刮过,才猛然回过神,抓起潜龙刀便追了出去。

直到追到大街上,并未见到张玟惜人影,只有一阵马蹄声逐渐远去。

苏青赶了上来,站在他身畔左右观望一阵,忽道:“会不会是小二搞的鬼?”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三川立时折身返回酒馆,找见正要上菜的小二,横刀而出停在小二脖颈一寸之外,怒道:“把人交出来!”

一把明晃晃的凉刀近在咫尺,威胁着性命,却能够丝毫不惧。陆三川愈加坚信这小二不是寻常人。

小二却是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陆三川,“小姐不见了?”

陆三川想起许不知,即在心中思索:小二方才喊张姑娘“小姐”?许兄弟让我们等在余家酒楼,照此说来,这余家酒楼与他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身在外,不得不防。他仍是满面怒容,低声喝道:“休要装蒜!”

酒楼以内的客人眼见陆三川动刀,各自心慌慌,为防惹火上身,陆续抱着头弓着身子跑出了酒馆。

掌柜的在柜台之后,却是拍腿而泣,老泪纵横,“我就说那是小姐,你个龟儿子还不相信!现在小姐跑了,你还不快去追?”

小二转过头,望着捶胸顿足的掌柜,“跑了?”

掌柜惨兮兮地哀嚎道:“方才我正低头算账,余光瞥见人影匆匆掠过,我当是什么江湖中人,并未在意,如今听这位小兄弟一说,我才知道,原来跑出去的是小姐啊!”

小二听之,左肘迅速上抬,撞开潜龙刀,而后将托盘放到临近的桌子上,三两步抢出酒楼,来到街上左顾右盼,见右手边数丈之外围了一群人,便急急上前,拨开人群,但见一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小二在那人身旁蹲下,提手按住那人脉搏,暗忖:此人脉象无异,应当仅仅是吃了些疼痛。“这位兄弟,你可还好?”

那人龇牙咧嘴,依旧在地上打着滚,惨呼连连,“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马,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第二十三章 小舅子

陆三川在酒馆之时,那一刀横出,原本誓取小二项上人头,但闻见掌柜哀嚎,杀气泄漏,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这才被小二一肘顶开。他并不觉得丢人现眼,收了刀,跟着小二奔出酒馆,尚在人群之外时,便已听见了两人对话,略一沉吟,仍是挤进人群,与小二说了一句“劳烦你将这位送去医馆,张姑娘的事我会处理”,见小二点了点头,才挤出人群,与苏青会面之后,赶去马市随意买了两匹马,急急去往东篱山庄。

马不停蹄,陆三川在马背,祈祷张戈安然无恙,至于许不知,他离去之时便已猜到了结果,以许不知一人,绝无可能对付十六支强弩。

但陆三川仍旧抱着侥幸心理。

那个被人以弩箭钉在树干的小小孩童,他之前早已将其抛到九霄云外,现在想来,大是愧疚。

他双眉紧皱凝视前方,一言不发,两匹马径直赶往东篱山庄。

待到可远远地望见东篱山庄,二人即下了马,细细察探过四周,确认无人之后,弓着身徒步去到东篱山庄围墙之外,贴墙蹲下,静伏许久,陆三川纵身一跃,双手扳住墙头,露出一双眼睛。

夕阳之下,围墙之内空无一人且静谧无声,一切皆是原来模样,似乎从未有心怀不轨之人前来打扰。

陆三川匆匆扫过一眼,松了手,落回地面。

苏青轻声问道:“川哥哥,如何?”

陆三川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地说道:“看似并无异样,可我分明记得有人闯入。”

苏青也道:“当时你骑马先离开之后,东篱山庄之外喊声四起,显然有人埋伏。我们上马准备离开时,亦有人急急掠来,多亏了张前辈,我们才能安然逃离。此时围墙之内看似寻常,绝对大非寻常!”

陆三川道:“正是如此!况且张姑娘先我们一步赶往东篱山庄,按理说来,此时她应当已在东篱山庄之内,若是见到张前辈,必然大哭一场,又怎会如此安静?”

想起那个任性的姑娘,苏青没由来的生气,暗暗想到:若是张前辈死了,看以后还有谁纵容你!

陆三川正望着脚边的野草沉思,并未发现苏青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待到他抬起头时,苏青脸上的愠相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若是张前辈安然无恙,此时当会在两处。要么书房,要么卧房!卧房居于东篱山庄正中,我们若是赶去,过于显眼,书房则稍稍偏向围墙,离此不算太远。我们便先去书房看看!”

厌恶归厌恶,苏青明白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绷着神经点了点头。

二人齐齐挺身一纵,落入围墙之内,而后脚踩地面如蜻蜓点水,眨眼之间来到书房门外,确认四周无人之后,轻轻推门而入。

书房依是原来的摆设,桌是桌,椅是椅,地面一尘不染。

二人不敢有所放松,猫着身子,布鞋轻轻碾过地面,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陆三川在前,双眼紧紧盯着分割内外堂、离地仅有数尺的淡黄色惟帘。他握着潜龙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害怕等待自己的是噩耗。

随着离惟帘越来越近,内堂的气象逐渐展露。书架依在、画缸依在、木桌依在、木桌之后,有一身着素洁长衫的束发男子,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根狼毫,正自大开大合。

陆三川惊喜地叫道:“张前辈!”

男子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面孔,“你叫我?”

男子面带微笑,看似温柔,此时此刻,却给人一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陆三川骤然警觉,立时后退一步,大喝道:“你是什么人?”

男子并不言语,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挥洒。

苏青察觉异样,抬头望去,见有四黑衣人自屋梁跃下,各自举刀提剑,向着两人杀来。“川哥哥,小心头顶!”

陆三川登时明白过来:张前辈怕是已遭不测!

他已无心思去在乎那么多,潜龙刀先走,破开木门冲出书房。

书房之外不知何时多了四人。

两名男子持剑挟持了一男一女。

男的陆三川不认识,而女的,正是先一步赶回东篱山庄的张玟惜。

陆三川在见到书房内男子的时候,便猜到张玟惜怕也已经落入了他人手中,当下亲眼得见,更为紧张,生怕张家唯一的血脉就此断送。“张姑娘!”

张玟惜尚未开口,倒是那名被挟持的男子颤颤巍巍地喊道,“你...你就是陆三川吗?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啊...”他见陆三川无动于衷,又补充道,“我是张戈的小舅子...张戈是我姐夫,不信你问玟惜!”

平日里有张戈宠着,许不知疼着,张玟惜任性惯了,此时有一柄冰凉的剑搭在脖颈,她吓得不敢动弹,只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陆三川正待答话,忽有一股强风自身后急急掠来,他赶忙转身,以刀护身,那一道强风打在刀身,未能伤了他,只是带走了他身旁的苏青。

眼下,情势愈加不容乐观。

自书房抢出,掳走苏青的束发男子,站在苏青身后,左手抓着苏青左肩,右手则握着一把扇子,轻轻敲打苏青右肩,“陆本炽之子...陆三川。”笑容玩味。

埋伏在书房梁上企图给陆三川致命一击的四名黑衣人亦从书房走了出来,与束发男子并排站在一起。他们各自撤去面罩,俱是陆三川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束发男子朝着书房门口喊道:“将他带上来!”

便又有一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肩上扛着一把木椅,自书房走出。

张玟惜见此,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撕心裂肺地喊道:“爹!”

原来木椅之上,还绑着张戈的尸体。

高大男子扛着椅子,一直走到束发男子身旁,才将椅子放下。

束发男子抬起脚,马靴踩在张戈已经僵硬的大腿上,使劲碾了一碾,狞笑道:“交出游龙吟刀的心法,我便将这三人,还有张戈的尸体还给你。”

第二十四章 为何习武

眼见父亲尸体被人凌辱,张玟惜虽依旧惶恐不安,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奋力挣扎着尖叫着,欲与束发男子同归于尽,“把你的脏蹄子拿开!在脸上贴张狗皮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你算个什么东西!狗 娘养的杂种,把你的臭脚从我爹尸体上拿开!若不然,我一刀剁了你的臭脚!再命人将你妻女先奸后杀,又奸又杀!”

束发男子起先面带微笑,听着张玟惜谩骂而不改其色,听到最后,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道:“掌!”

擒着张玟惜的男子便一巴掌,打得张玟惜嘴角开裂流出鲜血,然后抓着张玟惜头发用力一扯,这个可怜的女子便仅剩下喘气的力气,再无力嚎叫。

束发男子再次露出笑容,望着陆三川,装作温文儒雅,“方才被一条母狗吵了耳根,可不要介意啊。”

陆三川正在心中做着决定。眼下,青儿、张姑娘与张前辈的尸体皆在对方手中,以目前情状看来,以我一人之力打败八人,确实有些难度,只怕潜龙刀砍死一人之后,青儿便也会被人砍上一刀。

但假使交出游龙吟刀心法,也不一定能救下二人。谁知道眼前的束发男子是否讲信用?

只是张前辈因我而死,我实在不能看着他的尸体被人如此糟蹋。

他咬着牙,踌躇不决。

心法没有到手,束发男子自然难以心安,眼见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终于有些难以忍受,右手折扇重重敲在苏青右肩,逼得苏青发出一声痛苦呻吟,“陆三川,你交是不交?!”

陆三川猛然回过神来,盯着束发男子片刻,横眉冷目,一只手却已经伸入怀中,准备交出心法,以换取二人性命与张戈尸体,但当目光与苏青眼神撞在一起时,脑海之中一个声音响起。

“川哥哥,不要交!”

陆三川与苏青,二人不曾有过亲密之举,虽然仅仅是数月的朝夕相处,两颗心之间,竟已有红丝亲密相连。

他望着苏青的双眸,便似伸手浸入没踝小溪,尽情地探索着。

束发男子眼见陆三川便要交出心法却踌躇不决,心痒难耐,再次双眉倒竖,折扇狠狠拍在苏青右肩,“陆三川,我最后问你一次,游龙吟刀的心法,你交是不交?!”

陆三川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青儿,你为何而习武?”

束发男子闻之,勃然大怒,握着折扇的右手微微一晃,两根扇骨顶端便生出两枚极其尖锐的刀尖,“陆三川,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提起折扇,打算先从苏青的胳膊上割下一块肉来。

陆三川先一步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张丝绢,向上一扔,“想要是吧,我给你们!”

在场八人见金黄丝绢飘在半空,皆是两眼大放异彩,哪里还管什么苏青张玟惜?几乎是在同时,一跃而起,伸手去抢那张金黄丝绢。

苏青顾不得右肩疼痛,闪至张玟惜身旁,扶住摇摇欲坠的张玟惜,一边好言好语地安慰道:“张姑娘,没事了。”但其实,她讨厌极了张玟惜。

陆三川则施起乾陵虚步,一刀斩断绑着张戈尸体的绳索,然后抱起张戈,退至苏青身旁,将尸体轻轻放下。自始至终,他不敢看张玟惜一眼。

施千粱虽然见到陆三川从怀中掏出金黄丝绢,但不知怎地,却是没有行动,果真如同被绑架的无辜百姓,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八人争夺金黄丝绢。

八人之中,数束发男子轻功最好,武功最高,先一步抢过丝绢,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高大男子铁拳将至,全然不顾盟约。

束发男子并不手下留情,折扇一阵激舞,便在高大男子的胸口划出了七八道血痕。高大男子倒不至于失去性命,只是连退三步,稳住身子。

那原本伏于书房屋梁的四人亦抢身上前,刀剑齐出,似乎手里抓着丝绢的束发男子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五人乱战,束发男子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在二十招之后,将四名男子击退。他虽然有杀人的本事,但并未取人性命。伸出扇骨的刀尖不过一寸余长,伤人易,杀人难。

束发男子是儒家书生,儒家讲究“仁义”,而杀人有违仁义。

四名男子连撤数步,稳住身子,正要再次上前与束发男子拼命,挟持张玟惜与施千粱的两人挺剑而上,一剑一人,杀掉了其中两人。高大男子则在他们背后一拳一脚,将另外两名男子脊柱打断,送他们去了黄泉。

束发男子似乎察觉自己胜券在握,抓着金黄丝绢的左手放在后腰,昂首挺胸,含笑面对高大男子等三人,“至圣曾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几位表现得还真是直接啊!”

高大男子冷冷笑过一声,“自以为读了几年书,会背几本儒家经典就是儒生了,殊不知伪君子远比真小人来得危险!”

束发男子笑过一声,“秦兄的意思是,鲁某是伪君子?江湖之中,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游龙吟刀心法,心法若是流落在外,必会惹得江湖中人互相厮杀。鲁某千辛万苦夺了心法,可是为了整个江湖啊!你怎可如此误解鲁某的好心?”

高大男子冷笑道:“秦万雄笨是笨了点,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鲁垚,你可真狠啊,连自己都骗。”

另二人道:“与他废什么口舌,上!”

双剑一拳,齐齐攻向鲁垚。

游龙吟刀心法已到手,鲁垚自然不必久留,手腕一晃,两柄刀尖即收入扇骨之中,随后身子一轻,即要撤离。

忽有刀吟声起,鲁垚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下半身忽然凉飕飕的,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被人拦腰斩断。

高大男子等三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不过眨眼之间,那一声刀吟即从他们耳旁闪过。三具肉身,倒在东篱山庄之内。

那一块金黄丝绢则缓缓飘落,盖住了鲁垚不曾闭上的双眼。

第二十五章 难见之才

生活如刀,将每一次经历生生刻在白骨之上,这一路走来,陆三川浑身上下早已刻满铭文。*随*梦*小*说 .lā他问苏青的那一句“你为何习武”,其实是在问自己。

我为何习武,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啊!

陆三川第一次伸手入怀,的确是打算交出游龙吟刀的心法,以换取苏青等人的性命,但他最先摸到的,并不是记有游龙吟刀心法的粗糙温暖的羊皮,而是一张柔滑丝绢。

他立时反应过来,这是贺安赠予的《描剑四凤》。梨园一行,请教过贺安之后,他已经明白所谓的无上剑法《描剑四凤》不过贺安臆想,实战之中并无所用,况且,他已将丝绢上所记载的四招牢牢记在心中,有无丝绢于他而言并无甚区别。

他心思一转,忽然想到可以来一招“偷梁换柱”,对方并不曾见过游龙吟刀的心法与描剑四凤,我只要从怀中掏出金丝丝绢向上一扔,谁知道我扔的究竟是不是游龙吟刀的心法?

果不其然,鲁垚等人一见陆三川掏出丝绢向上一扔,便不管不顾地一哄而上。他们不是没有想过陆三川另有诡计,但他们觉得,如陆三川这般的白面书生,应当想不出什么高明之计,顶多就是金蝉脱壳,以心法为诱饵,骗他们互相争夺,而后伺机逃跑罢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游龙吟刀的心法,只要得到心法,管他陆三川死活?

竟然无一人料到,身为陆本炽之子的陆三川,实际上身怀绝世武功。

张戈的小舅子施千粱依旧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并非在等待动手时机,而是已经被吓得无法动弹。这看上去不到二十,长得白白净净弱不经风的男子,竟然有如此之高的轻功,还能出刀伴有刀吟?仅仅是方才那一招,便足以令大半个江湖颤抖了啊!

苏青同样是怔怔地望着握刀立于天地之间的陆三川,既有震惊,又有欣慰。

陆三川却并不觉得自己与以往有什么两样,只是望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即收起刀,匆匆去到苏青身旁,替她捏着被折扇敲打过的右肩。“青儿,还好吗?”

苏青原本喜欢陆三川身上的儒侠气质,文质彬彬,却又热血心肠。而今日才发现,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纯良少年,实则是一柄品质上佳的璞玉宝剑。她虽然扶着张玟惜,眼中却只有陆三川的影子,“川哥哥,你方才”

“嗯?”陆三川撇过头望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刚才怎么了?”

苏青问道“你方才使得是什么武功?”

陆三川不假思索地道,“我方才只是用江前辈授予我的乾陵虚步踏步上前,而后一刀劈出。”他望见苏青眼中的不可思议与满怀期待,思索片刻,摇摇头继续说道,“那应当不是父亲的游龙吟刀吧?我并未听见龙吟之声。”

苏青溢出笑容,原地一阵蹦达,欢喜着说道“虽然没有龙吟之声,但是有刀吟声呀!”

陆三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刀吟之声?”

苏青点头如小鸡啄米,“嗯!拳有拳气,掌有掌风,武功到了一定境界,便连老天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你在武昌城南竖碗村时,第一次出剑,即伴有剑啸之声,而今日,出刀又有吟声!川哥哥,你可果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陆三川露笑,正待答话,张玟惜却猛然扬起手,狠狠一掌掴在陆三川脸上。

别说陆三川与苏青,就连坐在地上的施千粱也被吓了一跳。

但见张玟惜面红耳赤,眼泪汪汪,显然又是恼怒又是悲伤。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既然你武功那么高,为什么还要逃!为什么不留下来与我爹并肩作战!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陆三川脚边,正躺着张戈尸体,他只要低下头,便可见到那温润如玉的中年男子。他不是油嘴滑舌的生意人,想不出那么多的借口去搪塞张玟惜,只是照实说道“这是张前辈的意思。”

张玟惜尖叫道“那我爹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啊!不知哥哥!不知哥哥!快出来杀了这个贪生怕死的人!”

张玟惜尖锐的声音刺得苏青两耳生疼,但念在她失去父亲,并未与她生气,反而劝道“我们武功都不如张前辈,张前辈担心我们留下来有害无利,这才支开我们以张前辈的武功,绝无可能被这些人害死,他们定是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施千粱听毕,浑身一阵哆嗦,暗道这小妮子嘴巴可真毒啊!不行,我不能呆在他们身旁,陆三川武功那么高,我肯定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到时只怕心法没得到,反而暴露了自己,白白送了性命。但好不容易干掉了张戈,他又不舍就此放弃,只好继续坐在地上,走一步看一步。

张玟惜悲痛欲绝,自然听不进劝,逮谁咬谁,咬着嘴唇再次抬起手,对着苏青便要掴去。

陆三川先一步捉住她手腕,面色阴沉,“张姑娘!张前辈的死我很抱歉。他虽不是我所杀,却也是因我而死。我答应过张前辈,会好好照顾你,自然不会食言。但此事与青儿毫无关系,并且方才她在你即将摔倒之际将你搀住,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恩惠,此时你却要动手打她,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张玟惜在东篱山庄任性惯了,连张戈的吩咐都敢不听,何况是他陆三川?她使劲挣脱陆三川的束缚,一双哭得血红的眼泪瞪着陆三川,尖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

陆三川兀自咽下一口气,平复情绪,右手握着潜龙刀,将刀柄一转,向张玟惜递去,“张姑娘,你若是气不过,砍我便是!还请不要为难青儿。”

张玟惜毫不犹豫地推开苏青,从陆三川手中接过潜龙刀,高高举起,憋着一口气,对着陆三川脑袋便要劈下。

施千粱坐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幸灾乐祸地在心中喊道快劈!一刀劈死陆三川,心法就是我的了!

苏青被张玟惜一掌推开,但见张玟惜果真举起潜龙刀,赶忙拉了一把陆三川。

潜龙刀落下之时,并未劈中陆三川脑袋,刀尖自上落下,在陆三川胸口划破了浅浅一道口子。

苏青见状,大是心疼,再也不顾什么礼仪承诺,站稳身子之后,扬手便是一巴掌掴在张玟惜脸上,以狮吼之势,一声怒喝,“闹够了没有!”



第二十六章 教训

张玟惜被扇了一个巴掌,率先浮起的情绪并非愤怒,而是疑惑。她被苏青的一个巴掌,彻彻底底打懵,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着苏青。

在遇见陆三川之前的十八年中,从来没有人敢动她,别说打她,就连责骂都极少。她自小便被一家人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心百般呵护。后张氏不幸被杀,张戈领着她与许不知隐居此处,虽然生活清苦,依旧没人敢给她脸色看。许不知自不必说,如同皇宫里的太监,张玟惜便是皇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张戈虽然会批评她几句,多是语重心长的教诲与苦口婆心的教导。

这是她第一次挨打,而且是以扇耳光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

待张玟惜反应过来,便提了刀,奋力劈向苏青。

自己受点伤倒是无妨,可心爱的姑娘怎么能够被人伤害?陆三川先一步自张玟惜手中夺走潜龙刀,但见张玟惜怒气丝毫不减,没了刀,便以拳、以掌,依旧要和苏青拼命,他只好向施千粱求助,“张姑娘的舅舅,还请劝劝张姑娘冷静一些!”

施千粱巴不得张玟惜发狂杀了二人,如此也省了自己动手,哪里会真心诚意地劝告,只是坐在地上,象征性喊道:“行了,玟惜,姐夫死了就是死了,没办法的。”他知晓张戈的死是张玟惜心头难以抹去的痛,便愈加赤裸裸地以张戈的死,去撞击张玟惜的内心。

果不其然,张玟惜听见“姐夫死了”,愈加发狂,发出一阵极其尖锐的尖叫,双手握拳甚至没有摆好架势,便向苏青扑去。

陆三川与施千粱闻此尖叫,皆是两耳一疼,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

施千粱心中窃喜不已:快杀了这两个人,反正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陆三川则是愁肠百结焦躁不安,又带着些许内疚,只是站在一旁望着苏青。对于人情世故之类,他相信苏青比他懂得太多。

苏青距离张玟惜更近,双耳结结实实地被张玟惜的尖叫刺得生疼,心下一阵烦躁,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个任性的女人,眼不见心不烦,但毕竟自己与陆三川的的确确亏欠了张戈。若是以往,自己依是独自一人,这样的女人杀了便杀了,毕竟张戈的恩情与自己对她的厌恶可以相互抵消。

可如今还多了一个陆三川。换做陆三川,定然不会做有违道义之事,她也就不能杀了张玟惜。

但这女人终究是令人讨厌。任性、胡来、只顾自己。

苏青的武功虽与陆三川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与被张戈、许不知呵护在羽翼之下的张玟惜相比,仍是好了一截,眼见张玟惜绣拳砸来,抬臂挡住,然后又一巴掌甩在张玟惜脸上。

陆三川与施千粱在一旁,随着“啪”的一声响,浑身一颤,下意识微微收拢下巴,倾身后仰。

张玟惜吃了第二个巴掌,并不如之前那般要先愣上一愣,只是咬住嘴唇,两眼更红,怒气更盛,誓要将苏青撕成碎片。她厉喝一声,右脚重重踏地,卯足劲,右拳向着苏青胸口轰出。

然后苏青侧身躲过,左手疾出,又是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

三个巴掌分别惩罚张玟惜三次加害陆三川之心。

张玟惜左脸吃了一记巴掌,右脸两记,整张脸已是通红。苏青这三巴掌虽然下手不轻,但不至于让她红了整一张脸。

劈刀向陆三川时,十分愤怒,而至现在,愤怒仅剩下两分,另八分则是悲凉。

张戈与许不知尚在之时,谁人敢动张玟惜?而今,张戈便在脚边,却已是一具冰凉尸体,甚至不能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张玟惜怒气渐消,浑身无力,胳膊再也抬不起来,脑袋也跟着垂下,眼看着就要掉眼泪。

苏青见之,冷冷哼了一声,一副胜利者的骄傲模样,转头望向陆三川时,却露出甜甜笑容,像只捕了老鼠的猫咪,向着主人邀功。只是不过一会,她笑容渐渐凝固。

陆三川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且他的注意力不在苏青身上,而是望着张玟惜。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说道,“张姑娘?”

张玟惜闻声抬头,双目含泪,楚楚可怜,再无力去讨厌他。

尽管不喜欢这个任性的女子,但对于张玟惜的遭遇,陆三川饱含愧疚与歉意,当下见张玟惜泫然欲泣,实在于心难忍,“张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张玟惜一听见“死”字,心中怒火再次腾起,双目霎时变得狠厉,瞪着陆三川,狠狠地道,“节哀?你倒是教我,我该如何节哀?!”

丧亲之事,陆三川不久之前刚刚体会,是在苏青的陪伴之下,才自阴影之中走出,所以他觉得,只要有人陪着,即可。“我愿意陪你度过这艰难岁月。”

苏青闻之,大感不可思议,同时又有些失落,看向陆三川的眼神颇为复杂。

张玟惜闻之,忽然在心中有了一个主意,右嘴角翘起,露出一个狡黠笑容,“好啊,那你娶我!”

她知晓苏青与陆三川彼此相爱,如此一举,便可伤害二人,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当话说出口之后,她忽然又想到:往后与陆三川同床共枕,更有数之不尽的机会可以杀了陆三川为张戈报仇。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暗窃喜,嘴角弧度更高。

陆三川虽是心地善良之人,但也有自己的底线,而这底线,绝不容忍他人触碰。“张姑娘!婚姻乃是大事,决不可意气用事!”

张玟惜冷冷一笑,竟带着些许抚媚,“我可没有意气用事。这身体养了十八年,也该采撷了。”说着,抬起右手,以中指轻轻摩擦着雪白脖颈。

施千粱见之,却是瞪大了双眼,裤裆某物逐渐变硬。因是夏日,张玟惜身上薄薄的衣服遮不住含苞待放的青春肉体,呼之欲出,已经有了一些成熟女人的味道。

他在心中感慨道:到底是长大了啊!尝起来不知会是什么滋味。

陆三川却无甚心动的感觉,甚至有些烦恼,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张玟惜双目一凛,冷冷地说道:“你不是说愿意陪我吗?!”

陆三川无奈道,“并不是这个陪。”

张玟惜任性惯了,多数时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今日亦是如此。她向后走了几步,从满地鲜血之中捡起一柄长剑,搭上自己肩膀,锐利剑刃甚至在她脖颈上画出了一条细细血痕,在雪白脖颈的映衬之下愈加显眼,“你若不答应我,今日我便死在这里!”

陆三川忽然有些后悔。弥补过失的方法如此之多,怎么自己就偏偏选择了最艰难的那一条路?他苦着脸望向苏青,而苏青面上满是恳求之色。

但话已出口,自然无法收回,他只好敷衍地应道:“张姑娘,我手中尚有要事要办,成亲这件事以后再说...”

张玟惜咧嘴一笑,“今日即有空,我们便在此地成婚。”

第二十七章 拜堂

张玟惜见陆三川踌躇不决,便将手中长剑向内收了一分,利刃立时划破皮肤,脖子上的血痕更粗,甚至有一滴鲜血,摆脱血痕,在雪白脖颈上滑行一分,堪堪欲落。

陆三川忙道:“张姑娘,我答应你便是!”

虽然苏青早已料到陆三川会如此出口,但当陆三川果真出口之时,锥心之痛如潮涌来,堵住胸口,无法呼吸。

陆三川亦是无奈,转望向苏青的眼神,有心痛,有愧疚,有不舍,有担忧。

张玟惜则嫣然一笑,随手丢掉长剑,身姿轻盈地去到陆三川身前,展开双臂,抱住陆三川。但她的面孔却是朝向苏青,带着得意而又轻蔑的微笑,似乎在说:看,我抢了你的男人,你能奈我如何?

苏青扭曲的面庞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愈发兴奋,一手轻轻抚摸着陆三川胸膛,另一只手则攀上陆三川脸庞,媚声道:“我们今日即成亲,洞房之时,我会好好服侍相公,让相公享受神仙般的滋味。”

陆三川尚未有所反应,坐在地上的施千粱却是裆硬如铁,流着口水想到:尚且是处子之身便如此风 骚,待到开了苞,还不骚到天上去?

虽然张玟惜是他甥女,但他在心中已有了一个想法,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女人弄上床。

.

黄昏已过,夜色迷离。

东篱山庄书房之内,一支大红蜡烛闪着喜庆的火光。外堂,一对新人身着红衣,正朝着内堂之中坐在椅子上的一具尸体行礼。

施千粱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向着新人高呼道:“夫妻对拜!”

二人转过身,相对而立。

头上顶着红盖头的张玟惜,毫不犹豫地弯了腰,对着自己的未来相公深深一揖。

陆三川望着鲜艳的盖头在自己眼前低下,却实在不愿意点头。张戈的的确确因自己而死,但拿自己与苏青的幸福,去补偿张戈的女儿,是否大不值得?

他转头望向苏青。

苏青站在二人身旁,焦急、心疼与不甘,写满脸上。她多么希望陆三川能够不顾道义,抛下张玟惜,牵了自己的手一起远走高飞啊!

两道目光交织在一起,缠绵悱恻,久久不息。

张玟惜弯腰许久,得不到回应,即猜到陆三川与苏青旧情难舍。二人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兴奋,轻声道:“相公为何不拜?是嫌弃妾身吗?”言毕,装作心痛的样子,啜泣出声,“难怪相公,如今妾身孤独一人,无家产背景可留给相公...”

陆三川听在耳中,实在不是滋味,心道:张姑娘此前何等任性野蛮,而如今失去父亲,性情大变,我若是弃她而去,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敢往下想,赶忙应道:“娘子多虑了...”

话才出口,心口猛地一疼,再次转头望向苏青。这一声“娘子”,本应对青儿讲的啊!

苏青已是别过头,不愿再看二人。她的心在滴血,却只能任着心滴血。不过她不会就此放弃。川哥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施千粱有些急不可耐。虽然接下来要入洞房的不是他,但是他可以偷窥嘛!看如此风 骚的女子在床上与男人纠缠,肯定很带劲!他不耐烦地再次喊道:“夫妻对拜!”

张玟惜将身子揖得更低。

陆三川仍是不肯,双拳紧握,几乎要将拳头捏爆。若是从不曾遇见苏青,今日这堂,拜了便是拜了,和谁成亲不是成亲?只是现在有了苏青,心中便再难以接纳第二个人,和张玟惜成亲看似是为了补偿张玟惜,但实际上,这一举动是害了三个人啊!

他多么希望苏青可以说一句“川哥哥我不喜欢你了”,这样他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当然,他最希望的,是张玟惜可以说“陆三川你走吧,人死不能复生,爹死了就死了,我会好好活”。

但是显而易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并不是什么好事。

施千粱第三次喊道:“夫妻对拜!”

陆三川越是纠结,张玟惜则越是欢喜,红盖头之下的面孔,几乎笑到变了形。她身子揖得更低,脑袋几乎要撞上地面。

陆三川终于还是弯了腰,对着张玟惜浅浅点头。

施千粱随即大喜着叫道:“送入洞房!”

书房之外,被拦腰斩断的鲁垚尸体依在,还有那些个为了争夺游龙吟刀心法而死的江湖客,任由微风吹拂,冷暖不知。

新人对此并不介意,缓缓向装饰得喜庆的卧房走去。施千粱在前领路,苏青则跟在他们身后。

每走一步,被张玟惜挽着的陆三川都能感觉到身后苏青的目光,孤苦而凄凉,如一枚枚银针,钉在自己背上。

他希望张玟惜可以走得快一些,曾好几次想要加快步子。

张玟惜则故意慢慢地走。她知道此时陆三川与张玟惜必定煎熬,眼看着便要失去最心爱的人,怎么能够不煎熬?就算不久之后,陆三川纳苏青为妾,但毕竟自己是正房,想怎么折磨苏青都行。

她本来打算和陆三川成亲之后,即找机会杀了陆三川报仇,现在这样一想,忽然改变了主意。若是一刀杀了陆三川,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她要等陆三川纳苏青为妾之后,再慢慢折磨二人,待到二人生无可恋,再杀了他们。

至于如何杀了他们,她现在还没有想好,也懒得去想,因为仅仅是现在,便已足够令她兴奋。

还有什么比折磨仇人更能令人兴奋?

她双臂缠绕陆三川胳膊更紧,脸蛋贴在陆三川肩膀,低声呢喃道:“相公,待会对我温柔一些。”

她知道苏青离陆三川不会太远,自己的话,苏青定能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虽然不能见到苏青面孔,但仅仅是幻想苏青扭曲的面庞,便足以令她兴奋不已。

正如同她所料,苏青听得清清楚楚,而面色愈加难看,步伐愈加沉重。

在前领路的施千粱,情不自禁地舔舐 着嘴唇,心底暗暗想到:他娘的,妓 女也没这么风骚啊!我一定要把她弄上床,好好尝尝滋味!

第二十八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直到陆三川一脚迈进洞房门槛,苏青依旧没有行动,只是双目含泪,望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随{梦}小◢.1a

陆三川转头望去,含情脉脉,目光之中似有深深请求。

苏青自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陆三川却是摇了摇头。

便在苏青木讷之时,陆三川与张玟惜已双双跨过门槛,木门砰然关上。

施千粱望着合上的木门嘿嘿一笑,眼珠一转,望见失神落寞的苏青,忽然想到:嘿嘿,没准看过了风骚的新娘在床上翻云覆雨,还有美味的失意人可以享受咧!

洞房之内,不等陆三川动手,张玟惜自己动手掀去红盖头,见陆三川依依不舍地望向门口,心中窃喜不已,抬起手,轻抚着陆三川面庞,媚声道:“相公,你在看什么呢?”

陆三川赶忙倾身后仰,仿佛躲避一只剧毒黑蝎。

张玟惜不仅不恼怒,反而莞尔一笑,两只手一起伸去,捧住陆三川面孔。

陆三川反应不及,被抓住面孔,登时感到似有不堪污秽黏在脸上,赶忙拍去张玟惜双手,手指才触及张玟惜手背,张玟惜便发出一声极尽享受的妖媚娇 喘。

尚在门口不曾离去的施千粱听见娇 喘,笑得很是淫/荡,立时屁颠屁颠跑去窗口,意欲偷窥。

苏青则是恼羞成怒,再不管什么礼仪道德,大喝一声,一脚将门踹开,提着画剑冲入卧房,但见陆三川与张玟惜二人相隔数尺站在外堂。

张玟惜娇 喘便是为了气苏青,而现下,苏青果真上当,怒气冲冲地提剑闯入洞房,她自然欢喜,却当作受惊模样,一头扎入陆三川怀中,颤声道:“相公,有人要杀我”

陆三川虽是心地善良,有些优柔寡断,但毕竟是个读书人,腰杆笔直,迎娶张玟惜是为了弥补对张戈的亏欠,但张玟惜三番两次逢场作戏,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便一把将她推开,有些厌烦地说道:“青儿不是那样的人。”

张玟惜眼见一计未成,立时暴露出原本面目,抬手指着陆三川鼻子,恶狠狠道:“还叫得那么亲热?别忘了,现在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陆三川觉得好笑,“最亲近的人?不是成了亲即是天作之合啊!张姑娘,你自己也知道我们为何成亲”

张玟惜便立时想起往事,想起曾经在张戈和许不知的包容下为所欲为,而如今,张戈已死,许不知不知了去向,留自己一人在这世上,如无根浮萍,随波逐流她噙着眼泪,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杀了这个女人!”

陆三川冷冷地道:“若是你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伤青儿哪怕一毫!”

张玟惜竟果真自衣袖之间抽出一柄匕首,贴上陆三川脖颈,尖叫道:“我叫你杀了这个女人!”

陆三川岿然不动。一边是深爱的苏青,一边是有所亏欠的张玟惜,他哪边都不愿意去伤害。但张玟惜偏偏要他做出选择,便提起匕首扎入陆三川左腿之中,声音低且狠,“杀了她!不然,我便杀了你!”

陆三川忽得笑了一声,比起之前,总算是觉得轻松且自在。“若是杀了我可使你心中痛快一些,张姑娘,请动手吧!”

张玟惜勃然大怒,拔出匕首,将握着匕首的右手极力引开,便要刺入陆三川胸膛之时,刀尖却在陆三川胸口一寸之外,骤然停止。

恨,憎恨,极度憎恨,可张玟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一刀下去便可杀了陆三川为张戈报仇,可偏偏却下不去手?

是自己被宠爱惯了,忽然来了一个人唱反调,自己便动了感情吗?还是说,恨到尽处,便是爱了?

无论是哪个理由,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仅仅是为父亲报仇而已!

张玟惜再次引开匕首,这一刀,必要刺入陆三川胸膛!

苏青迅速提起画剑,不管陆三川是否会生气,向张玟惜冲去。她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不容许他人伤害!

画剑直直往张玟惜喉咙刺去。

陆三川虽然左腿吃了一刀,疼痛难忍,但见张玟惜有生命危险,仍是运起内力强制压下疼痛,大跨一步向前,分别自二人手中夺下画剑与匕首。

施千粱早已回到房门之外,见陆三川左腿被刺了一刀依旧行动敏捷,暗自庆幸道:这小子武功真是不赖啊!幸亏我没有出手。

匕首被夺之后,张玟惜才发现苏青竟想要杀了自己,公主脾气再次显露无疑,跺着脚,指着苏青大骂道:“好你个婊子!居然想杀我!陆三川,快给我杀了她!”

经如此一遭,苏青已摸清陆三川心中底线,便扬起手,一巴掌扇在张玟惜脸上,“不要脸的女人!”

陆三川虽然心中暗暗叫苦,还是忍不住觉得,青儿这一巴掌扇得真棒!

那一巴掌固然解恨,苏青却已经开始担心,倘若张玟惜不再蛮横无理,而是觉得委屈,开始啜泣,那么以川哥哥的柔软心肠,会不会因为心软而答应张玟惜的无礼要求?

果不其然,张玟惜浑身尖刺不再,低着头,泫然欲泣。她是个聪明人,同样发现陆三川吃软不吃硬。

陆三川见此,脸上怒气果真消散得一干二净,无奈之色跃然脸上。

张玟惜趁机抬手指向苏青,伴着哭腔说道:“给我教训她。”她知道陆三川不会杀了苏青,但若仅仅是教训,则是另当别论。

你们二人不是相亲相爱,郎有情妾有意吗?若是你被陆三川暴打一顿,可还会喜欢这个男人?

她要陆三川教训苏青,要看着这一对恩爱的璧人互相伤害,这样才会令她愉悦。

若是陆三川下手不重,无妨,我哭得更凶狠一点便是。

她见陆三川一动不动,便嚎啕大哭,“爹,你不在了谁都欺负我”

陆三川赶忙道:“张姑娘别哭,我我教训她便是”

苏青眼睁睁地望着陆三川朝自己走来,内心随之一片冰凉,但见陆三川嘴巴一开一合,细细观之,即明白了。

“我把画剑给你,你拿了剑就走。”

但她又怎么会走?她以坚定的眼神告诉陆三川,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便在此时,忽有凌厉喝叫之声破空而来。

“姓张的!我已经打听到屠烬**的的确确在你东篱山庄!快快交出来!”

待落了地,却见屋内站着三人,其中一人身着大红嫁衣,却正自啜泣,另一男一女,看似两路人,却给人一种金童玉女的感觉。那个男人有些面熟,但是贺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陆三川见是贺安,心中顿生一计,赶忙一把抱住苏青,同时指向张玟惜,叫道:“贺前辈!屠烬**在哪里张戈的女儿知道!但门外的那个男人要来抢夺!你快带着张姑娘先走!”

贺安一听“屠烬**在哪里张戈的女儿知道”,甚至不经思考,竟果真掳走了张玟惜,而后挺身一纵,即消失于黑幕之中。

施千粱闻之,则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跟着纵身而起,往反方向逃离。

第二十九章 落地生花

虽然不理解张玟惜的舅舅为什么会走,但没了张玟惜在身旁,陆三川总算是舒了一口气。[随_梦]ā

苏青却并未如释重负,双眉微颦楚楚可怜,凝视着陆三川双眼,轻声问道:“川哥哥,若贺前辈不来...你果真要动手教训我吗?”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我宁可对着自己面孔疯狂掌掴,也不会伤你一根头发。刚才我是希望,把剑给你之后你就走,过一阵子等张姑娘情绪平复了,我再去找你。”

苏青不假思索问道:“若是张姑娘情绪一直不平复呢?”

陆三川一怔,知晓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低下头,喃喃自语道:“是啊,若是张姑娘情绪一直不平复呢...”

张玟惜尚在之时,她始终憋着一口气,故虽然受了委屈,咬着牙兀自强忍,并不显露出来,而今屋内仅剩她与陆三川二人,便再无力忍耐,眼泪汪汪,“你可想过,看似善意的举动,会伤了你最亲近的人。为什么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陆三川想说,因自己亏欠于张前辈,才想着弥补张姑娘,但转念一想,若要果真弥补,又何必娶她为妻?二人从无感情,若是成亲,不过是用一根绳索强硬地绑住二人。况且,若是深爱张姑娘的许兄弟知晓如此,虽不会出手杀我,但叫我如何去面对他?

他虽然优柔寡断,但是不笨,很快明白过来,所谓“弥补”,不过是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他叹了口气,想起仍在书房的张戈的尸体,轻声说道:“我们先去把张前辈葬了吧。东篱山庄乃是张前辈生前最后的安身之所,我们便将张前辈,葬在后院吧。”

苏青虽然依是蹙额颦眉忧愁不乐,仍是点了点头。

一男一女,在夜幕之下,在后院空地上,挖掘着土坑。

陆三川本想让苏青在一旁休息,自己动手就好了,苏青执意不肯,非要陪着他一起。许是赌气使然,又或许是,苏青在告诉他,无论什么事,她都要陪着他一起。

陆三川相信是后者。

虽然苏青曾是令广大男人厌恶憎恨的“燕女”,但自从和陆三川在一起之后,变得小鸟依人,且事事为陆三川着想。

“理所当然”乃是人之惯性。但苏青的好,陆三川铭记心中,希望自己这一辈子,能不辜负这个姑娘。

两双手,很快挖出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三尺土坑,陆三川抱着张戈双肩,苏青则提着张戈双脚,二人小心翼翼地将张戈放入土坑之中,然后盖上黄土,摸黑着去厨房洗了手。

再回到卧房时,已过亥时。荒郊野外没有更夫,陆三川只能凭着当空皓月辨别时间。

苏青闷声不响地路过新房,便要往曾经住过的房间走去。

陆三川将她喊住,自己则进入新房之中,过了一会,端着那支鲜艳的大红蜡烛走出,见苏青满脸疑惑,解释道:“屋内漆黑,需要一盏蜡烛照明。”

苏青并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脸上透露着些许疲惫。

走至卧房之外,陆三川在前,先一步推开木门,而后牵住苏青的手,一起迈入卧房之中。

苏青身子微微一颤,并未说什么话,依旧是低着头,有气无力的模样。

陆三川牵着苏青的手,一直走到内堂,才将那支大红蜡烛放在桌上,随后伸手入怀,摸出一块红布,打开,却是菱形,且四条边歪歪斜斜,似虫啃咬。

苏青望着那一块红布,怔怔出神。

陆三川笑着解释道:“这是我方才进去取蜡烛时,从惟帘上割下来的。青儿,这些日子以来,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想,若是再不给你什么名分,你怕是要跑啦!”

苏青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顿时有了精神,咬着嘴唇,期待地望向陆三川。

陆三川眼神柔情似水,双手捧着那一块红布,抬起,轻轻盖在苏青头顶,“青儿,我们二人皆是无父无母,便对拜三次,代替天地与高堂。”

红盖头之内,苏青又喜又羞,轻轻“嗯”了一声。

陆三川便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陆三川每一次都拜得很低,身躯几乎与地面平行。他知晓这一路走来,苏青付出了太多,哪怕苏青看不见,他也要以此,来表示对苏青的感激。

红盖头之下,苏青正自微微啜泣。是喜极而泣。虽说二人相识不过短短一年,但这一年,便足以令她觉得,陆三川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虽然这个男人有些优柔寡断。正是因为他心善,才会常常陷入抉择的两难之中。

有些人,手牵手肩并肩,同床共枕,一起走了十余年,感情依旧不咸不淡,在彼此心中,从未有过一席之地。

但有些人,可能仅仅是随意一瞥,便生出耀眼火花,燃烧数十载乃至几十载而不尽。譬如陆本炽与柳含烟。

.

烛火已熄,床榻之上,一对新人正自缠绵。

苏青厌恶男人,但对于陆三川,她愿意倾尽所有,门户大开,迎接生命之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撕裂之痛令她难以忍受,却自喉间发出幸福的呻吟。

陆三川如同老牛,耕种着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通宵达旦,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

.

醒来之后,陆三川只觉腰酸背痛,躺在床上,不得不弓起腰,以此减轻痛楚。躺在他身旁的苏青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两条腿分开横在床上。

二人四目相对,忽得便笑了。

陆三川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比春水更长。

苏青则是欲语还羞,踌躇良久,索性整个人扑入陆三川怀中。

在床上回味过昨夜滋味,陆三川决定先带着苏青撤出山庄,寻一处僻静之地,钻研陆本炽留下来的心法,“青儿,待我学成游龙吟刀,使之威震天下不负父亲希望之后,便与你一起归隐,过那男耕女织的清淡生活。”

苏青心底,希望自今日起便能享受二人世界,与世无争,但既然陆三川已说,她自然不会反对,红着脸点了点头。

第三十章 入土为安

穿好衣服下了床,陆三川领着苏青开门出屋,走过几步,即发现书房之外的几具尸体。他们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一纸心法,甚至不顾情义自相残杀,但说到底,与他有一段瓜葛纠缠。

陆三川不忍心让他们曝尸野外,便与苏青分了工。他负责把这几具尸体埋了,苏青则负责去到厨房,找些可以吃的东西。

待闲碎之事一并处理妥当,二人才走出东篱山庄,回到昨日拴马之处,解开缰绳,正要上马。

陆三川忽道:“青儿,昨日你与许兄弟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你可还记得?”

苏青答道,“嗯,记得。你要依着那条路走?”

陆三川点了点头,面色严肃,不过一会,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悲伤,“家乐...那个喜欢玩木珠的孩子被人钉死在树上。据说他是张前辈捡来,当成自己孩子那般养在身边,而如今...”他说不下去,闭上眼睛,面上大是痛苦之色。

苏青心疼地用大拇指去揉陆三川眉心,想要以手指的温度将他紧皱的眉心熨平,“川哥哥,这不是你的错。人在江湖走,生离死别乃是常事。”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难怪爹不愿深入江湖,也难怪张前辈要退隐田野...我不该去打扰的。”言毕,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握住苏青小手,重新振作,“青儿,我们走吧!”

二人旋即上马,匆匆赶去。

家乐的尸体依在那里,被一支短小刚硬的箭弩钉在树干上,垂着头,低着手。脚边洒落着几颗葡萄大小的淡黄色木珠,与苍翠欲滴的野草,对比分明。

这个可怜的小小孩童,生前唯一的愿望,是能够和陆三川玩一把木珠,让陆三川刮目相看。

.

陆三川将潜龙刀交给苏青,迈着沉重步子走到家乐跟前,抬起双手捧住家乐面孔,轻轻一提。家乐的面孔依旧可爱,只是双眼紧闭,面如死灰。

他叹了口气,轻轻放下家乐脑袋,右手抓住插入家乐身子的弩箭,用力一拔,弩箭纹丝不动。

苏青提醒道:“川哥哥,一般这样的弩箭,威力极大,插入树干极深,且箭头长有倒刺,很难拔出来的。”

陆三川有些心烦气躁,双手抓住家乐双肩,轻轻一拉,家乐的尸体便在箭弩上向外滑行一分,“嗤”的一声,令他大脑骤然一阵剧烈疼痛。

他小声碎碎念道:“家乐,打扰你休息了,请见谅啊。”

然后从苏青手中接过画剑,贴着家乐后背一剑斩下,将那支刚硬弩箭,一剑斩断。

家乐总算恢复了自由,身子软绵绵的,要倒下去。

这是陆三川第一次抱家乐,只是这小家伙冷冰冰的,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

他替家乐拔去那支弩箭,然后挖了一个小坑,让家乐入土,为安。

陆三川没有立墓碑,只是让家乐躺在这野外,与天地融为一体,如此一来,便有数之不尽的生灵可与家乐为友。

他忽然说道:“青儿,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爱他们。一定要。”

苏青一怔,立时明白过来,没有脸红,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她与陆三川,可以说没有幸福的童年,一个早早失去母亲,时常被父亲猥亵,另一个亦没有享受过母爱,至于父爱,几乎可有可无...虽然不曾听张戈、陆三川提起过家乐,但听见陆三川如此言语,她便能够明白,黄土之下的小小孩童,怕也是命运悲惨的可怜人。

葬了家乐之后,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陆三川懒得去管,上了马,欲继续赶路,奔行不过数十丈,赫然发现前方地上竟有一个数丈方圆的土坑,似有巨人一拳轰下,径直砸在地面。

陆三川与苏青互相望过一眼,即发现自己右手边、苏青脑袋之后,有一棵断掉的树木。

他隐隐察觉此事不如看上去那般简单,稍稍思索,即下了马,走去树桩旁。

树桩与他胸口齐高,断面粗糙,断口尖刺横生,显然不是被人以锐利之物一刀劈出,而是以某种粗犷的手法,野蛮打断。

苏青在他身旁,面色同样不好看,“树干虽然并不十分粗壮,但能将其生生打断的,绝非常人。有此能耐者,江湖之中仅有两人。即被称为‘碎石拳’的张前辈,以及‘撼山神猿’柳清风。”

陆三川应了一声。他并未把张戈排除在外,虽然知道张戈已经死在东篱山庄,但说不准是被人杀死在东篱山庄,还是被引出东篱山庄,在此地一阵酣战,打断此树之后,才被人杀死,并且送回了东篱山庄。

至于那个“撼山神猿”,他从未听说过,但心中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抬起头,放眼望去,结结实实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十丈之外,一片扇形区域,树木断的断,倒的倒,一片狼藉景象。便似有两位巨人在此地大战,不小心踩坏了一片土地。

目光所至,震撼人心。陆三川隐隐觉得,答案便在那狼藉之中。

二人快步走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怕一不小心便踩中什么机关之类。

机关没有,尸体倒是有一具。发白苍苍,形容枯槁。

陆三川细细看过那张面孔,还是认了出来,此人便是许不知。

“是许兄弟。”

苏青一愣,凝神观之,自满是皱纹的眉眼之间,还是看出了些许相似。她点头道,“怎么...的确是他...”

陆三川此时心情有些复杂,既有愧疚,又有抱歉,还有疑惑。原本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不过一天的工夫,怎么竟变成了这般?

苏青亦想到了这一点,稍稍思索之后,便确定了原因,“是屠烬大法。”

“屠烬大法?”陆三川清楚地记得,贺安四处奔波,便是为了寻找这屠烬大法。

苏青点头道,“正是如此。屠烬大法是一种邪门武功,以某种方法,将人的潜力尽数逼出,在三弹指的时光内,犹如神明,无所不能。想来那些个被打断的树木,便是许兄弟干的。可能将那些个手持弓弩之人打败之后,又出现了什么难缠的敌人,不得已之下,许兄弟才使出了屠烬大法。”

将人的潜力尽数逼出吗...此法无异于向天借力,仅仅得到三弹指时光的神力,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果真是不值得啊...为什么如此邪门的武功,竟会存在这世上?

陆三川望着许不知深深凹陷的眼窝,叹了口气,“将许兄弟就地安葬了吧。”

第三十一章 有点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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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川哥哥,这帮人连张前辈都杀得了,你说袁叔他们会不会...”

陆三川这才反应过来,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世人皆知袁叔为了游龙吟刀与我爹反目成仇,应当不会去为难千行门。”但他很快意识到,既然爹没死,那么“为了游龙吟刀而反目”便不存在,况且,心法在自己身上的消息是由栾为透露出去的,以那帮穷凶极恶之徒的性子,也不是没可能去为难袁叔他们。

他沉思片刻,即道:“先回一趟十堰,将许兄弟的死讯与余家酒楼告之,然后我们再做些准备。”

苏青疑惑道:“什么准备?”

陆三川笑道:“在东篱山庄,我用一块金色丝绢骗了那几人,才终于救下了你。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骗,倘若到时候他非要我交出游龙吟刀的心法,我该如何是好?既然想耍赖,就要耍得像样一点。”

苏青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川哥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坏了?”

陆三川双眉一挑,微微侧过面孔,笑得极其邪魅且淫荡,“我一直都这么坏啊。”

苏青便想起昨晚,脸颊一红,心中仅剩的那一点担忧立时消失不见。她撅着嘴,小脚轻跺,似赌气一般,“走啦!”

“好嘞!”陆三川吆喝一声,抱起苏青,即迈腿狂奔。

二人先去到余家酒楼。

小二正坐在门口,抬头仰望天空,见二人在门外下马,立时迎上前来,接过缰绳,小声问道:“情况如何?小姐呢?”

陆三川答道:“张姑娘此时在贺安贺前辈手中,贺前辈一心痴迷武学,必然不会伤害张姑娘,还请放心。”

小二虽然不曾见过贺安,但也时常听来此酒馆喝酒的客人提起,便稍稍放心点头,又问道:“那恩人呢?”

陆三川低下头,不敢再说。

苏青替他说道:“许兄弟为了保护张姑娘,使出屠烬大法,虽然将那帮人成功斩杀,但自己气数已尽,已经变成枯骨老人,死在郊外。我和川哥哥已送他入土。”

小二听毕,只觉心如刀割,但事已至此,毫无办法。他叹了口气,连连摇头,“恩公对小姐一片痴心,如此也算死得其所。多谢二位,楼上客房皆无客人,二位随意挑选便是,只是我和掌柜的要出去一趟,今日便不做生意了,白天自有厨房的伙计看管酒楼,晚上还要劳烦二位替小店关门。二位本是恩公的朋友,小店...”

陆三川赶忙拱手道:“兄台客气了!”

小二又叹了口气,“还请劳烦二位告之,将恩公葬在哪里。恩公生前,我们不能报答恩情,如今他既已西去,还希望能够将他厚葬。”

陆三川从小二话语之间,能够感受到深深的遗憾。他跟着心情沉重,无言以对,只好拱起手,与小二示意。“出了城门,一路向南,可见一片树木倒塌之地,我们将许兄弟葬在那里。”

别过之后,陆三川并未进到酒楼之中,而是领着苏青,先去书铺买了笔墨,继而在十堰城中转了又转,最后实在找寻不到,只好向苏青请教,“青儿,哪里有卖羊皮的?”

苏青笑道:“我看十堰这里虽然气候宜人,但无成片的草原,想来并无什么人养羊。你若是需要,不妨去布店或者书店问问。只要是兽皮,布店多半会有,至于书店,则需要撞撞运气。”

陆三川思索片刻,最终选择了去书店撞撞运气。

二人在城中绕过一圈,又回到了当初购买笔墨的“秦安书铺”。

店老板见他们又走了进来,笑迎道:“哟,两位,又见面了。”

陆三川对于这位面慈心善的店铺老板颇有好感,同样笑道:“店家,书店可有羊皮?”

“羊皮?”店老板看似和善的面孔之下,双眼滴溜溜一转,心道:买羊皮买到书店来了?看来是个不经事的主,不宰你宰谁。

店老板笑得很是宽厚,点了点头,“有是有,不过小兄弟,十堰不产羊皮,所以我店里的羊皮,可不便宜啊!”

苏青立时明白店老板要坐地起价,便准备拉着陆三川往外走。

陆三川却是微笑说道:“一分货,一分钱,还请店家拿出来让我看看?”

店老板便弯腰自柜台之下掏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羊皮,铺在柜台之上。“小兄弟,你来看看,这块羊皮值不值十两银子?”

十两?苏青几乎要尖叫出声,但见陆三川转过头来,目光坚定,向着自己微微点头,才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是跟着陆三川走去柜台之前。

陆三川不过粗粗望了一眼羊皮,即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我要了。”

店家显然没有料到陆三川竟然不多思考,这就好像去河边钓鱼,刚抛下鱼钩,即有鱼咬钩。待陆三川与苏青走出书店,他才抓起银子掂了一掂,转头望向门外,摇头叹气,“长得清秀,老婆也好看,可惜是个傻子。”

回去余家酒楼的路上,苏青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进到客房,陆三川铺开羊皮,磨完墨,提笔准备书写,才说道:“川哥哥,那书店老板分明是个奸商,你怎么就不揭穿他。”

陆三川开始在羊皮上写字,一边笑着答道:“揭穿了又如何?若是他不愿意承认,反而说我们蛮不讲理,岂不是有理说不清了。青儿,我知道你想再去布店看看,但布店的老板也是个生意人,俗话说无奸不商。我觉得十两可以了,便买了。青儿,帮我看看,我这字写歪没?”

苏青便歪过头,见着蘸了墨的狼毫在洁白羊皮上游走,留下一个个端正的楷字,“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川哥哥,你这是打算抄一份心法,然后拱手送人?”

陆三川手握狼毫,依旧在纸上挥洒不停,笑道:“你再看看?”

苏青不明就里,细细观察许久,才终于看出了其中差别,忍不出笑出了声,“你可真是坏透了!”

原来陆三川将“大巧若拙”的“拙”写成了“诎”,乍看之下,并无甚差异,但武功心法浑然一体宛若天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一两百字的心法之中,仅仅一字被人添上一笔,两者便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三川这一细微改动,便使笔下的游龙吟刀心法一文不值。

正写着,他忽然收笔抬头,半张着嘴,双眼迷离,“啊...想不到我竟然变成了这种人...”摇了摇头,继续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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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潜入

陆三川知晓届时将会有一番恶战,仿完游龙吟刀之后,即和苏青走出客房,为余家酒楼关了门。昏暗的房间之内,他躺在床上,在脑中推算着种种可能。

若是那些个觊觎游龙吟刀心法的人已经找到袁叔等人,袁叔他们怕已是吃了不少苦头,他们心中有怨我吗?被骂得最惨的,怕是栾大哥吧...不过他们要的是游龙吟刀,应当不会杀害袁叔他们。

但也有可能,袁叔他们成功脱险了呢?袁叔武功不低,况且又有足智多谋的龚先生在左右,栾大哥与不为大哥自保不成问题。

有没有可能,那些人还没找到袁叔他们?

我与青儿在东篱山庄昏迷不知多久,这些日子,足够他们找遍天下了吧?既然有人敢找上东篱山庄,那么千行门,怕也是凶多吉少。

正想着,苏青模糊不清的一句梦呓,“川哥哥...”然后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横在他胸口,一条大腿搭在他腿上。

陆三川笑得很淡,却很甜,一如轻轻拂过寂静湖面的春风,不带起哪怕一丁点的涟漪。他抬起手,轻轻握住苏青的小手,心道:青儿,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受到哪怕任何一点伤害。

苏青又道:“轻点,弄疼我了...”

陆三川吓得松开手,反应过来时,又再次握住她的手。

.

武昌,千行门。

袁启明、龚青、栾为与栾不为被关在一木制囚车之中。七尺见方的囚车,容纳四人之后,几乎再无空地。

龚青懒懒散散地坐在地上,时不时撇过头,与守在囚车之外的人闲扯几句,哪怕对方不回话,他也讲得津津有味。

“兄台,你哪里的?”

“看你这长相,似乎是黑龙江一带,但方才那一招破釜沉舟,却是实实在在的邙山功夫。”

“兄台,有酒吗?兑了水的劣酒也行。”

与仅仅受些轻伤的龚青相比,袁启明则是浑身鲜血淋漓,胸口更是被人砍了一刀,皮肉外翻。他同样坐在地上,伸开大腿,抬头仰望星空,长长叹了口气。

栾氏兄弟窝在角落。

栾为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他身上刀伤剑伤倒是没有,脸上却有一只极其明显的五指印。

他的弟弟栾不为面红耳赤、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能一巴掌把他拍进地面,抠都抠不出来。“一直让你少喝酒少喝酒,你说说你喝酒都误了多少事了?几天前喝酒,走露了游龙吟刀的消息,今晚守门,又他娘的喝酒,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栾为低着头,唯唯诺诺,被自己的弟弟教训,不答一词。

袁启明却是看热闹一般看着弟弟教训哥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待栾不为训完话,才与龚玉清说道:“龚先生,你好像看得挺开?”

龚玉清转过脑袋,笑眯眯地望着他,“门主不也一样?不过既然已有了想法,又何必与他们动手,反而惹来一身伤。”

袁启明闻之,哈哈大笑,后脑靠在坚硬的木桩,抬头望向星空。“都说人死后会变成星辰,挂在夜幕之上,龚先生,你比我聪明,你说一说,这满天繁星之中,究竟哪一颗才是大哥?”

龚玉清抬起头,两眼随意一扫,即捉住了最明亮的那一颗,“圣人皆以北辰比拟君王,但是在我看来,这世上有资格被称作北辰的,唯有恩公。木马芒鞋单刀,路过之处,遍地生花。”

袁启明大笑道:“龚先生,这我们可就想到一块去了!”

二人同时仰天大笑,哪里有一点车中囚的样子?

栾为终于仰起头,一脸茫然地望着二人。

栾不为大声呵斥道:“我讲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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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与苏青卯时便已起床。

彼时,天已微亮,以卖早点为生的街边小贩们早已起床,在道路两旁支起摊位,或蒸包子,或炸油条。

两人吃到饱,才翻身上马,风尘仆仆地往武昌赶去。

十堰至武昌,距离不算远,亦不算近,两人沐浴晨光出发,到得月上柳梢,才终于来到武昌城门之下。虽城门已关,二人以马背为垫,在城墙两次借力,轻身越过三丈余高的城墙,落下之时,苏青险些摔倒,好在陆三川伸手将她扶住。

两道黑影急速穿梭于无人的街道之上,他们并未发现,在他们右手边的建筑之上,亦有一道黑影,以他们数倍的速度,急急掠过。

离千行门尚有数十丈地时,两人虽然不曾言语,却极其有默契地挺身一纵,跃上一处民宅屋顶,双脚轻轻落地,并不发出任何扰人声响。

二人向千行门袁宅之内望去,但见前院之中,灯火通明。正中乃是一囚车,囚车四周,仅有六人把守。

民宅屋顶离千行门前院距离不短,陆三川目光所及,唯有模糊影像,细细观之,依然能够见到囚车之内,有四个人。不需多想便知,那四人正是袁启明、龚玉清与栾氏兄弟。

苏青小声道:“川哥哥,怎么办!”

陆三川稍稍思索,即答道:“守在囚车之外的虽仅有六人,想必在各处房间角落,藏有不少人。我们若不能快速救出袁叔他们,必会引来更多的人。”

苏青道:“那你的意思是?”

陆三川道:“再近一些!”

二人即跃下屋顶,大跨过两步,伏上墙头,近距离细细观之,但见囚车之内四人俱是垂着头,看不清真实面貌,而前院之中,的的确确仅有六人守在囚车四周。

陆三川小声道:“我轻功好一些,先一步杀去,待他们的注意力被我吸引,你再趁机下手。若能救出袁叔他们,则先将他们救出!”

待苏青答应之后,他双腿骤然发力,潜龙刀在前开路,两刀劈死两人。其余四人反应过来,各自抽刀在手,其中一人高呼道:“有人闯入!”话音未落,已有剑捅穿他胸膛。

陆三川潜龙刀继续游走,不消一会,便将几人杀得干干净净。

“袁叔,我们来救你了!”

他提起刀,正要斩断锁着囚车的铁链,囚车中的四人,却猛然转身,急速出剑刺向陆三川胸膛。

陆三川赶忙后撤一步,见那四人露出面孔,却哪里是袁启明等人?

喊杀之声四起,凭空冲出一群人,将陆三川与苏青围在正中。

第三十三章 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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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高大之人自人群走出,身穿兽皮,袒胸露乳,右手握着一柄比潜龙刀大上一度的单刀。只是那人向前迈出两步,即不再前进,反而转过头,向身旁之人问道:“他就是陆三川?”

身旁之人摇了摇头,答道:“三舵主,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都好几年没下山了,哪里知道最近山下的变化。”

那个被称为三舵主的男人,便径直朝陆三川吼道:“喂,小子,我问你,你是陆三川吗?”

陆三川与那人相距七八丈,仍是觉得振聋发聩,不禁暗暗叹道:此人好深湛的内力!他拱手抱拳,向那人行礼,“晚辈正是陆三川!”声音同样出自丹田,气势丝毫不逊于那人。

被称为三舵主的男人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想到看上去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有这般气魄。他虽然是奉总舵主之命,前来夺取游龙吟刀的心法,但这个男人实际上不如“撼山神猿”那般浑身戾气浓重。

他同样拱起手,如同对待成名前辈那般对待陆三川,百般恭敬,“在下天蜀山神猿会三舵主,马尚安,人称断江神猿!”

断江神猿?苏青听之,不由得皱起双眉,这么说,天蜀山七猿,果真下山了吗?她正思索,望见陆三川转头望来,便点了点头。

只听得马尚安继续说道,“陆兄弟,马某此次下山是奉总舵主之命,前来收取游龙吟刀的心法。马某本想径直找到陆兄弟,一刀劈死,夺走心法。但今日得见陆兄弟,才发现陆兄弟气势非凡,竟能面对马某而不颤栗,哈哈哈哈...”说着,他便仰天大笑起来,笑过一阵,觉得尴尬,干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但马某找不到陆兄弟,只好依着四弟所言,先来绑了袁启明。陆兄弟,你既然来了,那么我们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扣着袁启明了!来人,将袁启明等四人带上来!”

一辆囚车骨碌碌被马拉来,囚车之内,栾为见到陆三川,大是愧疚,跪下身,在囚车之内给陆三川磕头。栾不为见陆三川平安无事,热泪盈眶,高声喊道:“少主!”喊过之后,才发现状况不对,便赶忙收起悲伤,声色厉疾喊道:“快走!”

袁启明稍显紧张,只是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坐在囚车之内,一双拳头紧紧握着。

龚青后脑倚在木桩,斜着头含笑望向囚车之外,看似漫不经心,而在他心中,已经做好了为陆三川而死的准备。

一人牵着马,走至马尚安身旁,马尚安毫不犹豫地提起刀,一刀斩断锁着囚车的铁链,而后将门拉开,朝囚车之内的四人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们可以走了!这几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栾氏兄弟最靠近车门,却并不下车,只是双目凶狠,死死盯着马尚安。

龚青却是伸了个懒腰,率先走出囚车,“走咯!”

袁启明第二个走出。二人肩并肩,向陆三川走去。

栾氏兄弟虽然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如此豁达,但既然袁启明走出了囚车,他们也便没有了继续待在囚车之内的理由。

袁、龚二人有说有笑,栾氏兄弟跟在后头一言不发。四人与陆三川先后打过招呼,在陆三川身后站定。

马尚安说道:“陆兄弟,人我已经还你了,可否交出心法?”

苏青知晓陆三川藏有后招,哪怕被逼至绝路,亦不需要交出真正的心法。她便做好了与对方拼命的打算。

岂料,陆三川却是淡淡说道:“马兄,可否让他们先安全离开此地?”

马尚安毫不犹豫地挥挥手,“送贵客出门!”

这下便是龚青亦想不太明白,小声道:“少主,此举凶多吉少,慎重考虑啊!”

陆三川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向苏青眨了眨眼,苏青自然明白他心中的想法,虽然极不情愿,仍是点了点头,与四人说道:“川哥哥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话虽如此,她心中实在担忧,毕竟陆三川孤身一人在此,无疑羊入虎口,虽然陆三川会乾陵虚步,但保不准,这“断江神猿”会什么诡异武功呢?

她深深望了陆三川一眼,还是领着四人,率先走出千行门,但并不离去,只是等在大门之外。

依照龚青当时的推算,自己等四人被擒之后,陆三川必会前来营救,届时,自己再与天蜀山的人动手。因为他知道陆本炽至死都放心不下陆三川,所以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即是帮助陆三川成长。

袁启明亦有如此想法,只是为了演得像样一些,才装作不肯束手就擒。

而现下,自己却先一步被陆三川送出来了算是怎么回事?

五人站在千行门大门之外,干巴巴地望着昏暗中的木门。

虽然苏青想要冲进去,站在陆三川身旁,与陆三川生死与共,但她知晓自己武功不济,贸然闯入,无疑送死,就像临江门那回。

五人只能站在门外,原地打转干着急。

大半个时辰之后,陆三川竟安然无恙地自大门走出。

五人立时迎上前去。

苏青跑在最前,抓着陆三川肩膀左右上下观察一阵,没有发现明显伤痕,愈加担心,“川哥哥,你没事吧?”

陆三川含笑摇头,“没事呢!”

龚青立时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少主,那心法...”

陆三川点头道:“我交给他了。”言毕,低头望向苏青,正色道,“真正的心法,不是我昨天仿的那一张。”

“什么?”

栾氏兄弟与苏青同时尖叫道。

袁启明虽有疑惑、有心疼、有不甘,但是并没有什么表现,反倒是龚青,如释重负,“你觉得那个马尚安可信,所以便果真交出了心法?”

陆三川点了点头,“你们走之后,我与马兄弟进到书房,促膝长谈,这之间,我发现马兄弟不似江湖上其他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相反,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其正直的人,就像...”

龚青答道:“就像恩公。”

陆三川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所以我愿意相信他。”

龚青道:“可是少主,恩公之所以是恩公,是因为他孑然一身,他做的任何事,皆是发自肺腑,无人逼他。可马尚安不一样,纵使他为人处事像恩公,可他头顶,还有一个总舵主。”

陆三川道:“这点我也想过。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答应我,只要我交出心法,当黑风寨果真攻来时,神猿会会为中原出一份力。”

龚青笑过一声,虽心中五味陈杂,并不表露,只是玩笑说道:“敢和断江神猿称兄道弟的,少主,你怕是第一个。”

眼见诸人平安无事,栾不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对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神猿会”,他却从未耳闻,便问道:“龚先生,这个神猿会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龚青答道:“江湖门派,分为山上山下,山上的一心钻研武道,极少参与山下之事,至于山下的,便是那些争名夺利的帮派了。神猿会乃是山上一派之中,数一数二的强盛门派,其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他才会这般释然,因为凭自己的实力,根本敌不过神猿会。他心中计划的,只是想要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来给陆三川的人生道路上,添上一笔。

哪里想到,这小子竟将亲爹留下来的不外传的武功秘笈,如此简单地交了出去?

陆三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环视一圈,与袁启明说道:“袁叔,往后我便跟在你身旁,助你重新光大千行门。你也好顺便提点我几句,关于我爹的心法,我实在无法领悟。”

袁启明望着陆三川的稚嫩面庞,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子有点像他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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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刀

马尚安独坐书房之内。桌上放着陆三川留下的一纸羊皮,横竖对折两次。

今日实在有些顺利,顺利得不太像话。

虽然近年来,他一直在天蜀山上钻研武道,只与神猿会的人打交道,但隐身于山上之前,他一双芒鞋,踏过不少土地,遇到过不少人。他们虽然表面上钦佩“断江神猿”的名号,对他看似敬畏,实际上,心底小心思不少,亦有不少人私底下想要害他性命,但都被他一一化解。

他虽是豪迈之人,奈何被江湖人逼得不得不小心谨慎。

而这次与陆三川的交谈,从那白面书生的双眼之中,他看不到丝毫的心机和隐瞒,唯有坚定与信任。

坦诚布公,赤诚相见,没有那么多的坎,那么多的弯路,交谈起来也就轻松一些。

从自我介绍到拱手作别,实际上仅有短短的半个时辰。

他虽然生得五大三粗,但实际上,心思比姑娘更要细腻,能从一个人不经意的举动之中,读到对方想要隐瞒的事实。而陆三川,时时刻刻松着戒备,显然没有想要动武的打算。

他不排除陆三川自知技不如人而不敢动手的可能,但是在苏青等人离去之前,陆三川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使五人安心离去,他知晓这个小子并不简单。

马尚安轻轻吐了口气,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没由来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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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猿会当晚即撤出了千行门。

三舵主马尚安原本想再见陆三川一面,与那位深藏不漏的年轻男子道一声“后会有期”,但他双脚踩在屋顶,在千行门四周绕了几圈,不仅没能找见陆三川他们,还招徕了不少骂声。不得已之下,只好径自离去。

陆三川原本就不打算在千行门安窝。那虽是个现成的大宅,而且曾经辉煌,但这毕竟已是过去式,人如果长期浸在过去之中,容易意志消沉,斗志尽失。所以他的打算,是寻一处地,造一座可容纳二三十人的屋宅,而后利用袁启明与龚青的声威,招揽贤士。

他自然知晓以陆本炽的声威,更容易吸引一些个武功高强之人。但他们看中的是陆本炽,是一个仅存精神的幻影。幻影原本便不真实,如何能够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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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马尚安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天蜀山赶去。

天蜀山七猿,除了总舵主开山神猿唐候丈,与受伤归来的二舵主“撼山神猿”柳清风尚在天蜀山,其余五人,皆被唐候丈派去下山寻找游龙吟刀。

山上一派,大多对于钱财名利并无兴趣。神猿会亦是如此,只会在米缸见底之时,派七舵主“灵狩神猿”孙联下山,去那些个富家权贵家中,“借”些银两。

而此次为了游龙吟刀的心法,神猿会几乎是倾巢而出。

当年,陆三川的曾祖父闭眼独坐华山之巅,心如止水,睁开双眼之时,恰好是日出时光。云海之上,一圆金轮光芒四射。原本安宁祥和的云海,即变得耀眼夺目,金光闪闪,有如一条金龙,翻腾在云海之上。

陆三川的曾祖父不过随意瞥过一眼,再次闭上眼睛。第二次睁眼之时,却是日落,依然的红光,依然的耀眼,只是不如早晨,红光渐衰,直至昏暗。

但云海依然是云海,不因朝气蓬勃的晨光而沾沾自喜,亦不因日落黄昏的晚霞而哀叹不已。宠辱不惊。

直到风起,云海才开始变幻,看似软绵无力的云海,翻腾之时却有惊涛骇浪之势。

陆三川的曾祖父忽然想到,有没有那么一种刀法,看似平平无奇,人人都会,但出刀之时,却能叫天地颤抖,震人神魂?

他便握了身畔的单刀站起,第一刀自上而下劈落,极其缓慢,第二刀自左而右横扫,依然是慢慢悠悠,但第三刀,手腕猛然一紧,运起内力,真气狂涌,单刀反手削过,便有一声刀吟,自刀刃发出。

他心无波澜,平息真气,再次缓缓游过两刀,而后体内真气疯狂沸腾,凝成一条小龙,在体内气府窍穴急速游走。

一刀出!

龙吟之声响彻云海之上。

后陆三川的曾祖父下了山,便以这看似随便的游龙吟刀,闻名整个江湖。

神猿会专攻武道,对于天底下的各种武功,自然有所耳闻。

刀法至尊“游龙吟刀”,第一剑法“画剑三风”,妙手回春“乞灵大法”,形如鬼魅“乾陵虚步”,向天借力“屠烬大法”...

唐候丈所习的,亦是刀法,名为“神猿十三刀”,是他习得枯骨老道的“枯骨七刀”之后,加以改良而成。

“神猿十三刀”共有一十三刀,一刀比一刀精湛,一刀比一刀威力无穷,一般人只能接下第一刀,武功高一些的,如龚青之类,可以接三刀。但绝对没有人,可以接下全部十三刀。

唐候丈修成“神猿十三刀”之后,曾找陆本炽比过刀法。因为他不服气,凭什么“游龙吟刀”被称为刀法至尊?

那一场比试,鲜有人知,就是陆三川与袁启明,亦不知晓二人有这么一段瓜葛。

陆本炽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提的,因为那一次,并不能算作比武。一刀就解决的事,能算比武吗?

尽管唐候丈比陆本炽生得高大,力量与内力亦不输陆本炽,但就是被陆本炽一刀击败。

而今,陆本炽已死,他便想着抢来游龙吟刀的武功秘笈,好好看上一看。他想知道游龙吟刀到底比神猿十三刀强在哪里。

至于陆本炽的儿子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

他敬佩的是陆本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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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蜀山神猿会,后山密林之中。

马尚安从怀中掏出那一纸羊皮,递给唐候丈,唐候丈满怀欣喜地接过,打开一眼扫过,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低声问道:“这便是游龙吟刀的心法?”

马尚安低头答道:“这是陆三川亲自交给我的,应当不会有假。”

唐候丈冷笑了一声,收起羊皮,“这分明就是从《道德经》上抄来的,当我开山神猿不读书?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把这个交给你的?”

马尚安便将当时情状告之,唐候丈听毕,勃然大怒,将那一纸羊皮撕得粉碎,然后甩在他脸上,喝道:“你连这也信!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下山将陆三川带回来!”

第三十五章 像吗

马尚安有些不明白,为何唐候丈会如此气愤,为何他就不能相信,陆本炽之子并未耍什么手段,的的确确交出了游龙吟刀的心法。但既然唐候丈下了命令,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下山,去寻找陆三川。

下山途中,他想起自己答应了陆三川,倘若黑风寨举寨攻来,神猿会会出一份力。而今看来,要食言了。不过走过两步,他很快想通了,即使总舵主不愿伸出援手,那么作为许诺者的自己,干脆孤身而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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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龙吟刀被神猿会夺走已三日有余,陆三川果真清静不少,毕竟没有什么人敢去天蜀山找神猿会的麻烦,但时不时也会有自作聪明的不速之客,前来胁迫陆三川默写心法。

每当此时,陆三川便笑答道:“我敢写,可你敢信吗?若是我记错了一字一句,与你而言,可是灭顶之灾。”

陆三川等六人,便得到了暂且的安宁。

新的千行门选址,依旧在武昌,地处偏僻并不显眼。

选址之事,由陆三川一人定夺。袁启明与龚青,并不发表任何意见。他们受的是陆本炽的恩惠,对于陆本炽之子,定然奉为上宾。更令两人心服口服的是,那一个夜晚,当陆三川独自从千行门走出之时,其脸上微笑,其浑身气质,与陆本炽如出一辙。

栾氏兄弟,死心塌地地跟在袁启明身后,既然袁启明不发一言,他们也便没有任何意见。苏青更不必说,自那晚之后,便俨然一副贤妻模样。

选定地址之后,陆三川在袁启明的带领下,去到附近寻了几个手艺不错的匠人,高价请他们帮忙。

正当陆三川等人风风火火地与匠人一起建造屋宅之时,马尚安魁梧高大的身形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些个只晓得削木建造的匠人,见到马尚安,皆是戚戚然叫了一声“妈呀”,陆三川赶忙安慰道:“几位继续忙手里的活便是,他不会伤害你们的。”言毕,孤身挺出,向马尚安走去,不露丝毫怯弱之色。

马尚安却不敢与陆三川对视,见他走来,赶忙低下头,奈何他人高马大,即使低下头,依然可以见到陆三川双腿,便索性将下巴抵住胸膛。如此一来,他好似在战场上犯了致命错误的士兵。

陆三川不知他为何来此,但是对于他人,他愿意给与最广最深的善意。当然,他亦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

待走至马尚安跟前,他玩笑说道:“怎么,想来感谢我?”

马尚安面露为难之色,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明来意,“我把你给我的心法呈交给总舵主,总舵主不信我,将那张羊皮撕得粉碎。”

那一纸羊皮乃是陆本炽留给陆三川的二件遗物之一,当时他考虑了很久,出于大局,才忍痛将此交出,哪里知道,被自己视作珍宝的羊皮,竟如此遭人摧毁?他的面色霎时阴沉下来,沉默不语,心痛与愤怒,写满脸上。

马尚安看在眼中,愧疚难当。但他并没有改变主意,依旧要带陆三川回天蜀山神猿会。羞愧归羞愧,在他眼中,陆三川不过比其他人多了几分气节而已,自然无法与唐候丈相比。“陆兄弟,总舵主有命令,叫我带你回天蜀山。”

陆三川立时明白过来,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同时暗暗运起内力,低声道:“要是我不呢?”

马尚安与陆三川称兄道弟,自然不愿果真与陆三川动武,他仍是想着以言语相劝,“陆兄弟,总舵主虽然看上去凶戾一些,但对于手下,却极是仁慈。”

陆三川低声道:“我不是他手下。”

马尚安欲再说些什么,但见陆三川已隐隐露出敌意,知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陆兄弟”都不愿相信,亦不愿遵从,便只好亮出单刀,“陆兄弟,若你实在不肯,我只好动武了。”

陆三川冷笑一声,“我倒希望如此,若是我败了,跟你走便是!”

马尚安放松不少,轻舒一口气,反手握刀,刀身贴于手臂,然后抱拳向陆三川行过礼,“得罪了!”话音未落,刀已劈出,刀锋前行,直逼陆三川喉咙。

陆三川早有准备,十根脚趾骤然抓紧蹬地,身子便向后滑去。

马尚安见状,同样蹬地推身向前,刀尖离陆三川尚有一尺距离,再难推进。他大喝一声,右脚猛然发力,速度愈加凌冽。

陆三川则是脚尖一点,身轻如燕高高腾起。

苏青眼见陆三川手无寸铁,实难战胜马尚安,便急急放下捧在怀中的木条,跑去握了潜龙刀,即要丢给陆三川。

龚青忙喝道:“苏姑娘!少主刀法尚且不精,若是使刀绝无胜算,丢剑!”

苏青听之,赶忙放下潜龙刀,转握住画剑,奋力一掷。

便在此时,马尚安握刀腾空而起,攻向陆三川。

好在画剑更快一步。陆三川抓住画剑,剑刃向下露锋,刀剑互撞,平分秋色。他借用马尚安之力,安稳落地。

马尚安一早便知陆三川深藏不露,今日得见,不禁大为敬佩,运气丹田,一声大喝:“陆兄弟好俊的功夫!”

震得在场匠人两耳一痛,不得不丢掉手里工具,捂住耳朵。更有一木匠正在刨直一块木条,闻此喝声,双耳痛得龇牙咧嘴,只好双手一松捂住耳朵。刨子没了双手扶着,重心不稳,便向一侧掉落,正好砸在木匠脚上。木匠一声惨叫,赶忙要去揉脚,耳朵便再次生痛。

他不得不单脚蹦着,歪了脖颈使左耳贴在肩膀,右手捂着右耳,左手则去抓受伤的右脚。

陆三川早已知晓马尚安吼功了得,在马尚安吸气之时,便已做好了准备,气沉丹田,稳定心神,待八字落定,才敢松了心门。果真毫发无伤。

陆三川手执画剑,剑尖朝向地面,一脸的庄严肃穆:“马兄弟,出真招吧!”

袁启明与龚青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门主,像吗?”

“像,简直一模一样!”

第三十六章 做点坏事

苏青一心担忧着陆三川情况,并未发现龚青与袁启明二人乐不可支,倒是栾氏兄弟一头雾水,互相望过一眼。

栾不为问道:“门主,龚先生,你们在笑什么?”

龚青朝他招了招手,待他走近,毫不见外地揽住他的肩膀,提手指向陆三川,“你看看,少主身上,有没有恩公的影子?”

栾不为只在千行门中见过陆本炽几面,并且多数时候,陆本炽正与袁启明并肩而行。他虽然不曾见过陆本炽握刀,但对于龚青的问题,依然有着自己的答案,“龚先生,我不曾见过陆大侠使刀时的飒爽英姿,所以不知道少主此时的身上有没有陆大侠的影子。但是我想,少主不希望如此。”

袁启明与龚青同时一愣。

栾不为解释道:“陆大侠虽是少主的父亲,是立于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一座高山。但毕竟少主有其自己的人生道路,无论光辉昏暗,无论通畅坎坷,我想,他不会希望自己一辈子活在陆大侠的影子之下。”

龚青听毕,忍不住“哇”了一声,连连点头,然后望向袁启明,表情极其夸张,“门主,你上辈子究竟积了多少德?前有恩公为你遮风,后有这一对宝贝兄弟为你挡雨,最最重要的是,现在连我龚某人,都在你手下讨活了?”

袁启明锁眉沉思过一阵,佯装茅塞顿开,“我之前也这么觉得,现在想来,虽然上辈子积德较多,造的孽也应当不会少。不然怎么会遇见你?”

二人再次仰天大笑。

数丈之外,马尚安运气调息,轻吐浊气,手握大刀,缓缓游走,待到一口气镇在丹田,骤然发力,如同喷发的火山,势不可挡。

陆三川心知肚明,若与马尚安正面相撞,无异以卵击石。况且,他所学习的武功,无论是乾陵虚步还是竹影九刽,皆是胜在巧,而不是刚。他便使起乾陵虚步,向左一晃,避开刀锋,双眼快速一扫,竟找不见马尚安破绽。

便在他犹豫的这一刹那,马尚安手腕一转,其手中单刀骤然变了方向。

二人相距不到二尺,马尚安这一刀,陆三川避无可避。但他也知道,虽然马尚安看似随意为之,但这一刀,威力定然不小。他提起画剑,竖于身前,顺道脚下施劲。

果不其然,剑刃撞上刀锋,有巨大力量自刀锋传来,所幸陆三川本就留有向后撤离的力量,若是他原地不动,必然被这一刀掀翻而失了重心。

陆三川脚踩地面如蜻蜓点水,身子轻飘飘地向后飞去,双眼牢牢盯着马尚安。

马尚安镇在丹田的那一口气尚未消散,其熊虎之力便依在,两刀不成,再起,冲向陆三川。

陆三川等的便是如此时机,见马尚安单脚离地,双脚迅速踏在地面,身形一晃,乾陵虚步顿起,如鬼似魅,于眨眼之间闪到马尚安身旁,一招“一矢穿心”,直逼马尚安要害。

马尚安吃了一惊。他虽然猜到陆三川身怀绝技,却如何能够料到,竟能来去如鬼魅?但他终究是山上苦苦钻研武道的武者,尽管大脑不曾做出反应,仍是下意识地提刀护于身前,待刀剑一撞,他便立时回过神,以右脚攻向陆三川下盘。

二人以脚法缠斗十余回合。马尚安出脚,想着出奇制胜,但他并没有学过什么高深的腿法,陆三川倒是学过仙人指路,但因为下盘力量不足,并不能讨到丝毫便宜。

这十余回合,无异于菜鸡互啄。

马尚安镇在丹田的那一口气,终于消散。他只好顶开陆三川,顾自后撤两步。

陆三川正待出剑,却见马尚安已放下了刀,疑道:“马兄,怎么,不打了?”

马尚安面露苦色。他知晓若是自己无功而返,定然要被唐候丈责罚,但是...但是陆三川步伐灵敏,出剑又快,如同一条泥鳅穿梭在身周,自己虽然能够看到,实难战胜,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陆兄弟,你这究竟是什么武功?”

陆三川如实相告,“这步伐,乃是江城子江前辈所授,名为乾陵虚步,这剑法,乃是柳羌柳前辈所授,名为竹影九刽。”

马尚安展颜点头,“原来是江城子的乾陵虚步。我一早便听说这乾陵虚步身法奇特变化多端,今日得见,果然非比寻常!罢了罢了,赢不了你,我也没有办法。”说着,他将手一拱,“陆兄弟,马某告辞!”

陆三川赶忙问道:“马兄...你没能将我带走,若是回到天蜀山,总舵主是否会惩罚你?”

马尚安笑道:“那是自然,有功当赏,有过应罚,天经地义。马某技不如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能交到陆兄这般朋友,也算不虚此趟下山,不过...”他瞟了陆三川一眼,欲言又止,踌躇良久,仍是说道:“不过陆兄弟,有时候做人过于诚实善良,未必是好事。偶尔撒个慌,做点坏事,生活才有情趣嘛!”

陆三川一愣,旋即转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马尚安听之,登时抚掌大笑,心情随之转好,无论回到天蜀山神猿会后会遭到唐候丈如何惩罚,皆已不再重要。“好一个君子坦荡荡!陆兄弟,告辞!”言毕,挺身一纵,即消失不见。

陆三川轻舒一口气,回想着马尚安的那一句“偶尔撒个谎,做点坏事,生活才有情趣嘛”,他不喜撒谎,便不去撒谎,至于做点坏事...他想起了那晚,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

苏青心有感应,登时面如赤霞,羞愧地低下头去。

陆三川便在此时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见到苏青娇羞模样,内心为之一振,暗忖:我可真有好福气。

“袁叔,龚先生...我与青儿已结为伉俪,但是当时条件不允许,我们并未有什么仪式,今日大家都在,不如便在今晚,给我和青儿补一个婚礼?师傅们,你们忙完之后,暂且别走啊,留下来,喝一口我与青儿的喜酒再走!”

第三十七章 纳妾

袁启明听之,愣过片刻,随后即抚掌大笑,其笑声之中,包含了太多。*随*梦*小*说 .lā

陆本炽诈死之事,他从头到尾皆是看在眼中,想要阻拦,却无从下手,直至陆本炽死去,他才懊悔不已,大骂自己无能,为什么不能霸气一些,不顾陆本炽之所思所想,逼他活下来?

陆本炽死后,他对于陆本炽的愧疚与亏欠,便转移到了陆三川身上。他想要替陆本炽完成未尽之事,却又不敢贸然掺和。

对于千行门,他可以下狠心大肆屠杀,甚至对于自己,他亦可以上刀山下油锅而不露痛苦,但是对于陆本炽父子,他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伤了自己的恩人。

而今,陆三川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一切似乎正朝着美好前进。

袁启明大笑之后,喜极而泣,虽双目含泪,却是大叫了一声“好!”

栾氏兄弟跟着陆三川与苏青的时间最长,对于这两人的感情,自然更深,得此好消息,大感欣慰,笑容发自肺腑。

那日在赤壁初见陆、苏二人,龚青便已从二人眼神之中读出了暧昧,猜测两人郎有情妾有意,至于拜堂成亲,还不是必然之事?到得果然成真,他并没有预言成功的自豪感,而是与袁启明一般,如释重负。

原先苏青还有些担心,怕袁启明等人会不接受自己,毕竟自己的名声,不能算好。但陆三川与她一路相处下来,只感受到了她的种种好,名声之类的身外物,还重要么?

既然陆三川喜欢,那么袁启明、龚青与栾氏兄弟自然不会反对,一桩好事,天作之合。

栾氏兄弟依然在尚未建成的院子之中与各位匠人一起劳作,陆三川与苏青虽然想帮忙,却被连哄带骗地拐到一处阴凉之地,以“新婚夫妇不能干活”为由,要他们好生休养。

毕竟晚上还要造人呢!

袁启明与龚青两人,则去到街上,购置酒肉,还有大红花。

是夜,数十支用来进庙拜佛的大红蜡烛插在地上,以作照明之用。正中则是两位身着喜庆 红衣的新人。陆三川身上的新郎服有点偏大,几乎露出了雪白胸膛,苏青身上的嫁衣则偏小,裤腿遮不住脚踝。

袁启明与龚青,分别当作陆三川与苏青的长辈,坐于高堂之位。袁启明与陆三川,自不必说,至于龚青与苏青,纯粹是因为两人姓名之中,皆带有一个“青”字。年纪稍大的匠人说,姓名有联系,即是性命有联系,你可以做新娘的长辈。

栾不为充当司仪,栾为则与一众匠人,就地而坐。地上铺满了美酒佳肴,栾为虽然想要借此机会畅饮,但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铸成了两件滔天大错,只好控制住**。

那些个忙碌了整整一天的匠人,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摘去坛封,倒酒即饮,见栾为目不斜视,纷纷劝酒,更有人捧着酒碗送酒到他嘴边。

栾为鼻尖一嗅便可闻到阵阵酒香,嘴唇一动便会沾染香醇美酒,如此天堂,他却要竭力忍受。他虽读书不多,却也想起了一个词来形容现在的感觉。

折煞我也!

过得片刻,良辰已至,栾不为庄严肃穆,对着夜幕的一轮皎月,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对着天地,深深一揖。

栾不为又道,“二拜高堂!”

新人转过身,对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袁启明与龚青,又是深深一揖。

栾不为道:“夫妻对拜!”

新人双双转身,脑袋对着脑袋,轻轻一碰。

就地而坐的年迈匠人,不约而同地鼓掌起哄。“送入洞房,快送入洞房!明年就有胖小子出生啦!”

袁启明与龚青亦赶忙站起,如同赶鸭子上架那般,要将这一对新人赶去第一天便搭建起来的简易木屋。

忽有一物,急急射向苏青背心。

龚青发现得早,以袖子裹住右手,信手一握,却是一柄短小精悍的匕首。

众人见此,皆是大惊失色,尤其那些个没有习过武的匠人,更是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袁启明立时抽刀在手,将众人护在身后,向着黑夜一声大喝:“什么人!”

便有一道纤细身影,轻飘飘落在众人眼前。

陆三川见之,面如土色。他宁可来的是仇人。

苏青闻见众人闭口不语,以为出现了什么难缠之人,赶忙擅自掀起头帘,见到那人,登时四肢僵硬,如临大敌。

张玟惜娇笑了几声,含情脉脉地望着陆三川,柔声说道:“相公纳妾,怎么不通知妾身?”

袁启明等人并不知事实如何,听眼前女子说“相公纳妾”,齐齐转头,向陆三川望去。

陆三川知晓张玟惜的心思,眼前的女人虽嘴里喊着“相公”,实际上是来害他的。他急于解释,而不顾言语是否有用,“张姑娘,你心中知晓,我是因张前辈的死才...”

张玟惜闻之,立时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望着陆三川,颤声道:“相公有了新欢,便不要妾身了吗?”

面慈目善的老匠人闻此言语,纷纷指责陆三川喜新厌旧。..

“小伙子,我看你一表人才,却怎么竟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

“再穷不杀看门狗,再富不弃糟糠妻,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教训,你要记住啊!”

陆三川忙解释道,“几位,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张玟惜孤身一人,已有眼泪,滚出眼眶,“相公,你有了新欢,我不怪你,只是,只是...哎,我怎么能够怪你呢?女人当守妇人之道,讲究三从四德,哎,我怎么能够怪你呢...”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手,以袖子擦拭眼角。

几位匠人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陆三川的鼻子,破口大骂。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白天那个男人,怎么就没一拳打死你!”

“为你办事,算我瞎了眼!走了走了,不干了!”

说着,几位匠人便转过身,收拾了工具往回家赶,离去之时,还不忘踢翻放在地上的酒坛。

第三十八章 做大做小

袁启明等人不似那帮匠人,未将话听完便妄下定论,但见情状,似乎事情的确如此。◢随*梦◢小*.lā

袁启明忙问道:“川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三川心烦意乱之下,将实情说出,希望一旁的龚青听毕之后,能出一些主意,“她是张戈张前辈的女儿,前些日子我和青儿在江洲被人下毒至昏迷,是张前辈救了我们带回东篱山庄,我们醒来之后,东篱山庄墙外危机四伏,张前辈设计助我们逃离,他自己却死在了东篱山庄之内,张姑娘心痛难忍,非要和我成亲,我就...但在入洞房之前,贺前辈赶到,我骗他说张姑娘知晓屠烬**在哪,贺前辈便掳走了张姑娘。”言毕,满怀希望地望向龚青。

龚青听完之后,面露难色,“按礼而言,男女只消拜过堂,便算结成了夫妻,少主,你和张姑娘既然已经...”余下的话已经不必说,他看了一眼苏青,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袁启明冷冷哼了一声,“好办,一刀杀了这个女的,就什么事都没了!反正她家人都死光了,也没有人来找我报仇!”

张玟惜闻之,泪水莹莹,不断下淌,虽说其中有做戏的成份,但确实,她心如刀割。是啊,爹,不知哥哥,还有家乐,都死了...如今只剩我一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相公,你若是想要杀我,我断然不会反抗的,既然已经嫁入你家,我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陆三川实在是希望张玟惜能够从这世上消失,但自己先后害死了张戈、许不知与家乐,若是再对不起张玟惜,岂不是天理难容?他赶忙拦住袁启明,摇了摇头,“算了吧袁叔,她都已经很可怜了...”

袁启明没有那么多的小心思。他是一个粗人,粗来粗往,“川儿,你喜欢她吗?”

陆三川摇了摇头。

袁启明当即喝道,“你不喜欢她还留着她作甚!就不怕你刚过门的媳妇难过吗!你不愿当这个恶人,让袁叔来帮你便是!”说着便提起刀。

陆三川赶忙抓住他胳膊,望了苏青一眼,又瞥了张玟惜一眼,有气无力道:“有些事,不是喜不喜欢、想不想做就可以的。袁叔,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心思同样细腻的龚青,明白陆三川此时的愁肠百结,便也帮着劝说道,“门主,此事因少主而起,还是交由少主处理吧。”

袁启明这才收了刀,恶狠狠地瞪着张玟惜。

只见陆三川向前跨出一步,直面张玟惜,说道:“张姑娘,你我虽拜过堂,但我们心中彼此知晓,那次拜堂绝非真心。我真正喜欢的是青儿,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更是如此。至于你往后想要怎么样,我不会去管,但只要你有事需要陆某帮忙,陆某定当尽力而为。”

张玟惜破涕为笑,像只小鸟一般原地一阵蹦跶,笑道:“我哪都不想去,就想呆在相公身边!青姐姐可以做大,我做小!”

按照风俗,陆三川是先与张玟惜拜的堂,所以应当张玟惜做大,而苏青为小。

但陆三川已经让苏青伤心过一次,加上这次,便是伤上加伤。他如何舍得再让苏青流一滴眼泪。不能再为了自己心安,而伤害最爱的人了!

陆三川厉声应道:“好!青儿做大,你做小!”面上尽是凶戾之色,哪有丁点人夫的温柔?

苏青闻之,兀得心中一阵感动。她知晓陆三川守礼,是个遵从君子之道的读书人,要他违背礼仪做事,实在是难于登天,而今为了她,竟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

张玟惜同样是心中一惊。她没有料到,这个柔弱书生竟然没有反对?她了解人性,知晓“示敌以弱”的道理,若是自己强硬要做大的,说不定便会惹来陆三川的厌烦,因此,她才故意将机会抛给陆三川。她算准了以陆三川的性格,定会遵从礼仪,按照先后顺序,自己为大而苏青为小,到时,自己只需稍微耍点小聪明,挑三拣四折磨苏青,岂不美哉?

哪里料到,陆三川居然...

不过她仍是露了笑,微微行礼,装作乖巧的模样,“是,相公,往后,便青姐姐做大,我做小。”

摧残**不过粗鄙的手段,抓住软肋,握住心脏,看似温柔,时时诛心,方为折磨。

这一点,张玟惜再清楚不过。

虽然张玟惜看似乖巧贤惠,无毒无害,但龚青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心如蛇蝎。

栾氏兄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凭直觉不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要不是她,少主与少夫人,指不定便已在床上地动山摇,而自己则可以躲在门外,竖耳偷听。

两人活了三十几年,从未碰过女人。虽然千行门尚在的时候,他们在武昌,有大把的机会去到青楼寻欢,但是他们从没有去。哥哥喜欢喝酒,弟弟则整日忙着千行门事务。

虽然他们没有碰过女人,但是他们喜欢偷听啊!尤其是偷听对自己重要的人,那滋味,简直比亲身上阵还爽。

袁启明收了刀,再次狠狠瞪了张玟惜一眼,然后对陆三川说道,“川儿,还不和你媳妇洞房?我还等着抱外甥呢!”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气张玟惜的话。

张玟惜只是微微行礼,含笑作别,“姐姐,可要好好服侍相公哦!”

说是新房,不过是简陋木屋缠上了几条红布。

两人躺在床上,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张玟惜。

苏青趴在陆三川胸口,小心翼翼问道:“川哥哥,你真的打算...”她不愿再说下去,甚至不愿再去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她做不到。

陆三川左手抓着苏青柔弱的香肩,轻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和她发生什么,留下她,仅仅是因为她无处可去。”

他忽然有了主意,“我们可以把她送往朝天门,交给戴前辈...”话未说话,他即消沉了下来,摇头道,“不行不行,以她的脾气,送往朝天门是害了戴前辈他们。哎。”

第三十九章 天衣无缝

一大早,陆三川与苏青仍旧在睡梦之中,便听见有人大声嚷嚷。

“相公,姐姐,起床啦。”

陆三川皱了皱双眉,并没有起床的打算。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

“相公,姐姐,太阳都晒屁股啦!”

是张玟惜的声音。

陆三川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松开苏青,将她的脑袋轻轻放在枕头上,然后起身走去开了门。

门外,张玟惜双手捧着一只盛了半盆水的脸盆,笑容满面。

陆三川并不觉得有多高兴,黑着脸,没好气道,“现在才几时?这么大声嚷嚷的,存心不让人睡觉吗?”

张玟惜笑容骤止,脑袋也垂了下去,缩着脖颈,畏首畏尾,一副委屈模样,“对不起...”

苏青同样被张玟惜的喊声吵醒,披了衣服下了地,站在陆三川身后,见张玟惜泫然欲泣,饶是再讨厌张玟惜,此时也是于心难忍,“川哥哥...算了吧,她也是一片好意。”

陆三川只得将她迎进屋内。

张玟惜端着脸盆进屋,一边打量着简陋木屋,赞叹出声,“哇,这间屋子可比我昨晚睡的那间好看多了!”没人理她,她也不觉得尴尬,径自走去桌旁,将脸盆放在桌上,“相公,洗脸!”

陆三川无精打采地弯腰低头,合起双手捧了一把水,便要往脸上泼。

苏青则转身走去床边,准备穿好衣服出门。只是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川哥哥,那些师傅们...”却赫然见到张玟惜将袖子伸入脸盆,似乎在倾倒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苏青一声尖叫,三两步冲去桌旁,左手抓住张玟惜藏在袖子中的右手,右手则毫不留情地甩给张玟惜一个巴掌。

陆三川被苏青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浑身一颤,手一抖,一口水自鼻腔倒灌而入,呛得他直咳嗽,待好受一些时,双眼已是咳得通红。他捂着嘴巴,尽量理顺呼吸之后,才问道:“青儿,怎么了?”

苏青气势汹汹,瞪着张玟惜,低声道:“刚才你洗脸的时候,她不知往脸盆内倒了什么!”说着掀开张玟惜袖子,露出其右手,却见张玟惜右手之中空空如也。

“这...”苏青依旧不相信,便将手伸入她袖中,细细摸索一番,并没有什么收获。她颇为恼怒,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到底往脸盆里倒了什么!”

张玟惜一脸的委屈,眼泪汪汪,“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有做...”

在苏青心中,陆三川比她自己更为重要,她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加害陆三川。她鲜见地露出凶相,龇牙咧嘴,大是恐怖,甚至连陆三川都吓了一跳,“还抵赖!老实交待,你究竟想干什么!”

张玟惜面露怯弱,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苏青愈加生气,索性松开张玟惜的袖子,双手抓住她衣领,三两下将她外衣撕得干干净净,仅留下一件肚兜。但却,依旧没有找到什么可疑之物。

倒是龚青闻声赶来,“少主,一大早的就这么热闹啊...”话音刚落,走至门口,见张玟惜仅穿一件肚兜,露出雪白的肌肤。他老脸一红,赶忙遮住眼睛倾身向后,同时轻轻喊了一声“哎哟哟”,脚尖一转,装作什么都没有见到,按原路返回。

陆三川立时使起乾陵虚步,于眨眼之间取来苏青的一件外衣,披在张玟惜身上,小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是青儿误会你了。”说着,望了苏青一眼。

尽管陆三川眼神之中并无责备之意,苏青仍是闪电一般缩回手。

陆三川并未安慰苏青什么,只是领着张玟惜向外走去,走出门口拐弯之时,张玟惜故意稍稍撇头,对着苏青邪魅一笑。

她手中的确没有什么,因为她并没有想过要用什么奸计去谋害陆三川。她对此全无兴趣。她的计划,便是让苏青误会,生自己的气,借机离间陆三川与苏青二人,然后再找机会,既折磨陆三川,又折磨苏青。

一切天衣无缝。

陆三川回到卧房,苏青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抱着自己胳膊。他当然知道苏青在想着什么,先关上门,然后才去到桌旁,将苏青抱在怀中,轻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我生你气了?”

苏青在他怀中点了点头,脸颊蹭着他的胸膛。

陆三川却是笑了一声,“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苏青大是不解,仰起头,眼角残留着些许泪珠。

陆三川心疼地低下头,吻在她额头,双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珠,“你对我的好,我是知道的,所以我相信,无论你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好。至于张姑娘...”他忽然冷笑了一声,“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贺前辈去到东篱山庄向张前辈讨要屠烬大法,屠烬大法没有要到,却反而把我掳走了?”

苏青自然记得,那次她为了找陆三川,险些被人凌辱。她点了点头。

陆三川继续说道:“你说你手脚无力,是张姑娘好心为你开的门。她怎么可能会是好心为你开的门?她知晓你浑身无力,出去必是送死,这才为你开门的。”

苏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三川眼神转为温柔,深深吻在苏青秀发,“放心吧,青儿,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记住,是无论。”

苏青赶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心中不快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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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蜀山,神猿会,后山密林。

马尚安单膝跪地,将此趟下山的经过与唐候丈讲述完毕。他已经知晓自己会受到什么惩罚。

果不其然,唐候丈一脚飞来,正踢在他脑袋,饶是他高有七尺,体重更达两百余斤,仍是被这一脚踢得向一旁飞出数丈之远。

他没有反抗,亦没有怀恨在心。有功当赏,有过则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只是吐出一口鲜血,然后重新半跪在地。

唐候丈似乎没有心思再继续惩罚他,因为“乾陵虚步”这门武功,实在吸引人。

“陆本炽的儿子,不学习游龙吟刀,却竟然学会了乾陵虚步?有意思!在武昌是吧,我这就来见你一面!”

马尚安却忽然有些担心,抬起头,而唐候丈已经不见了踪影。

总舵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只有陆兄弟一人,倒也可以乾陵虚步逃脱,可...陆兄弟身边的人,这次可果真是凶多吉少了!

第四十章 平凡而美好的一天

张玟惜回到卧房之中,一想到自己走出新房时苏青脸上可以见到的失落,便没由来的一阵畅快,就连几日之前在贺安手中的所遭受的痛苦,亦被她抛之脑后。~随~梦~小~说~щ~suimеng~lā

那日,贺安将她掳走,奔出东篱山庄之后,即就近随意找了一处地,迫不及待地逼问她屠烬**的下落,那时,她气恼贺安坏了她好事,哪里还能听得进贺安问话?只是一个劲地骂贺安,直到被贺安呼了两巴掌,才安分下来。

贺安武功了得,智商脑子等等,不能说没有,只是与常人有些区别。譬如第一次见到陆三川时,即将陆三川认作武林高手。此次,他又犯了糊涂,以为强硬的拳头可以搞定天下一切麻烦事,于是一拳下去,将张玟惜打得昏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傍晚,张玟惜才转醒。彼时她才明白,眼前的男子并非常人,便心生一计,骗他说屠烬**藏在东篱山庄,而后去书房随便拿了一本不常见的书,告诉他“屠烬**乃是禁术,极其危险,需要一个人静静参悟”,果不其然,贺安一纵即消失不见。

一早上,张玟惜沉浸在离间成功的喜悦之中,想着不能操之太急,便再没去招惹陆三川与苏青,只是独自一人呆在房中,时间久了,有些无聊。

恰好龚青又请来几位匠人,帮忙建造屋宅,一伙人又在四周忙开了。

她听见响动,走去门后,透过门缝向外望去,但见院子之中五位中年匠人各自将工具箱放在地上,然后围在一起,开始讨论布局。

张玟惜微微一笑,心中又有了计划。

只要她在人前,表现出一副贤妻良母的乖巧模样,到时一旦与苏青有了矛盾,自己只需象征性地流几滴眼泪,那么众人便会将矛头指向苏青。苏青一难过,陆三川会不难过么?

想到这里,她便窃喜不已,忍不住捂嘴偷笑。

约莫一炷香之后,屋外即响起了各种声音,有锯子砍据木材,有刨子刨直木材,亦有乒乒乓乓物件碰撞的声音。

张玟惜在门后就地而坐,后脑倚在门上,听着响声,从一,一直数到两百,而后站起,拍了拍屁股,开门走出。

屋外的匠人们已是口干舌燥,挥汗如雨。

张玟惜便去到厨房,拿了五只木碗,盛满水。她只有两只手,一次只能端两碗水,所以将两碗水递给两位匠人之后,朝其他人说道“辛苦你们了,再等等啊,我这就去给你们倒水。”

匠人在这艳阳天里,有幸享受如此一位美丽姑娘倒的水,不禁一阵舒爽,转头朝龚青问道“龚先生,这位姑娘是?”

龚青瞥了一眼张玟惜的背影,如实说道,“是我们少主的二太太。”

一位匠人憨憨一笑,“如此漂亮如此贤惠却是二太太,想必你家少夫人,肯定生得如同天仙那般了!”

龚青笑道“若仅有一副好皮囊,我们少主还不一定看得上。”

几位匠人点头附和道“说的也是。”

龚青道“少主与少夫人有其他事要忙,便特地吩咐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几位。”在他说话之间,张玟惜又端了两碗水过来,他便对张玟惜笑道,“是吧,二太太。”

计谋被搅乱,自己吃力的付出变成了他人的恩情,张玟惜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她极力压制着愤怒,强颜欢笑道,“是啊,这都是相公的意思。来,二位,喝水!”

她将一碗水递给身穿粗木短袖的匠人,将第二碗水递给一晒得黝黑的匠人时,故意手一抖,打翻碗掉落在地。那一碗水,多半撒在了黝黑匠人的身上。

她故作抱歉,连连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匠人只是随手拍了拍,并不在意,“不碍事,不碍事。”说话间,转过头正要看张玟惜,却不小心透过衣领,见到了衣领以内的旖旎风光。

张玟惜见他看直了眼,赶忙捂住胸口,转过身,跑了两步,停下来说道,“我去给你们倒水!”

其余几位匠人见此,只是呵呵一笑,权当生活之中的一点美好插曲,并不放在心上。

张玟惜却感觉好似嘴里飞进一只蟑螂,尽管已经将其吐了出来,可嘴巴内,那股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为了发泄,她盛了水,又往碗中吐了口口水。

那黝黑匠人却无知无觉,喝下之后,还不忘发出一声感慨,“好喝!”

缠了几根大红布条的新房之中,陆三川将那张高仿“游龙吟刀”摊开在桌上,取了笔墨,将“诎”划去,而后在下方,小心翼翼地写上一个“拙”字。

苏青坐在桌旁,双手托着下巴,桌子底下,两只膝盖无聊地打着架,“川哥哥,你怎么又把他改回来了?”

陆三川将笔放回青花笔搁,双手抓住羊皮提起,往那个“拙”字轻轻吹了几口气,“这好歹是我曾祖父流传下来的,到我这一代,可以算是传家之宝了吧,总不能在我这里断了。我虽然现在参不透其中秘密,不代表以后也参不透。就算我参不透,给我们的孩子也好嘛!”

苏青又红了脸,眼珠一转,望着桌面,撅嘴说道“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陆三川见她如此,心动不已,将羊皮放回桌面之后,抓住她狠狠亲了一口,“我想过了,若是我们生了男孩,便叫陆清,取三川为三点水,再取你的‘青’字,若是个女孩,则叫陆菁。”

苏青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将头一撇,有意为难他,“那要是生了两个儿子呢?或者三个儿子?”

陆三川一愣,“你这么能生啊!”

二人旋即打闹在一起。

五位匠人一直忙到月上柳梢,才背起工具箱,各自离去。

那个晒得黝黑的匠人是个光棍,虽然时常去青楼寻欢,但是找的都是一些胭脂俗粉,今日却有幸一睹良家姑娘的风姿,自然欢喜,哼着歌走在幽暗巷弄,忽然眼角闪过一道黑影,接着,他眼珠被人挖了出来。



第四十章 有人来访

第二天,几位匠人陆续来到“千行门”继续干活,陆三川与龚青迎上前去,见来的只有四人,便多问了一句“另一人呢?”

有一匠人痛心疾首,连连摇头道,“老陈也不知道惹到了什么人,昨晚收工回家的时候,在半路上被人挖去了眼珠!”

陆三川听之,大感惋惜,虽然他并未与那位黝黑匠人讲过几句话,但听闻人间惨事,不免心生悲凉,同时哀叹天道不公。

龚青却是觉得事出蹊跷。他与那位陈姓匠人交谈过好一会,自其言行举止之间,只看到忠厚老实,他这样的人,应当不会有什么仇家才是,却为何被人挖去眼珠?想来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便在此时,张玟惜抱着一只洗衣盆走过。

龚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喊住张玟惜,“二太太!你可还记得昨日你为匠人们送水的时候,不小心将水撒了,半碗水泼在一位晒得黝黑的匠人身上?”

张玟惜面色淡然,点了点头,若无其事答道:“记得,怎么了?”

龚青道:“那位匠人昨日收工之后,在回家路上被人挖去了眼珠。”他与这个女人相处不过短短两日,并不了解,但心底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单纯无辜。

他猜测此事乃张玟惜所为,但他也知道,张玟惜绝不会承认,甚至,会不会露出破绽还很难说。

果不其然,张玟惜听闻噩耗,大吃一惊,甚至无力抱住洗衣盆,任由洗衣盆摔在地上,洗衣盆内才洗干净的衣物摔了出来,沾满污秽。她双手捂住嘴巴,无论眉眼神情,皆可见悲伤,“天哪,什么人这么残忍?”言毕,她才蹲下身子,摆正洗衣盆,将衣物一件一件捡回盆中,一边自责道:“姐姐才洗好的衣服...”

龚青只是说道:“少主,过一会即要开工了,来搭把手,我们去将那里的木材搬来。”

陆三川不觉有异,便跟了上去。

待二人离张玟惜有些距离之后,龚青才轻声与陆三川说道,“少主,挖人眼睛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姑娘。”

陆三川闻之,正要有所动作,龚青赶忙道,“切勿声张!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方才我将此事告诉张姑娘,便是为了测她反应。她虽然看似吃惊,反应不免有些过度。若我猜测的不错,她故意松开抱着的木盆,一是为了配合自己惊讶的表情,二是为了为难你们。我听她嘴里说,‘姐姐才洗好的衣服’,”说到这里,他忽得苦笑了一声,颇为同情地望向陆三川,“少主,你怎么会惹上那种女人?”

他见陆三川面露难色,正自思吟,便又劝道,“少主,你没有证据,就算想要揭穿也是有心无力,她不会承认,还是早些将她送走为妙。不过我看她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陆三川亦是苦笑,“张姑娘一直是这性子。我看,还是赶紧为她寻一个可靠的夫婿,她说不准便会有所改变。”

龚青点了点头。

二人一起转过头,面向垒起半人高的木材时,却发现木材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那人右手二指捏着一根并未经过处理、与手臂一般长短粗细的木棍,正翻来覆去地看。

二人第一直觉便是来者不善,但二人身上并未带着兵器,若是对方出手,实难架挡。

龚青上前一步,将陆三川护在身后,拱起手,抱拳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人二指微微施劲,那根木棍立时断做两截,简单干脆。

陆三川与龚青俱是心中一惊:好惊人的指力!

只听那人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问我姓名?”

龚青自知遇上了自视奇高的前辈,但对方的确有过人之处,他也无话可说。原本如此情况之下,他当后撤让出身位,但眼下,他担忧若是自己撤去,陆三川恐凶多吉少,便自作主张报上自己名字,“在下千行门龚青...”

不等他话说完,那人脚尖一抬、一拍,断在脚边的半截木棍便向上飞起,接着,那人右手随意一挥,那半截木棍便对着龚青激射而去。

龚青一惊,赶忙提起双手张开,右掌在前,而左手在后包住右手手腕,那半截木棍正好击中他掌心,他却无法拦下木棍攻势,双脚踩地,向后滑行半步。

陆三川在他身后,见如此情状,立时抬手顶住他项背,手掌不过刚刚触及龚青项背,便有一股骇人之力自双掌传来。他不得不将右脚后撤半步撑住,这才终于止住了龚青的后移之势。

顶在龚青掌心的那半截木棍掉落下来,但龚青也好不到哪里去,两条手臂垂在身畔,软麻无力,便如同被人以硬物狠狠击在肘窝。

尽管如此,他依是不打算退缩,盯着那人,却不过眨眼的工夫,又飞来半截木棍,不偏不倚,正击在他小腹。

这半截木棍,显然比方才更要来的凶猛,虽然龚青及时以真气护住小腹,但身子仍然被半截木棍顶着,再次向后滑去。

陆三川立时施劲,片刻之后,即知晓若以蛮力应对,自己或许无事,但龚青却指不定会被那半截木棍当场捅穿身子。他双手依是抵在龚青后背,只是运起内力,顶着龚青轻身后撤两步,接着双手迅速在龚青项背划过,左手抓住龚青右肩,借力移至龚青右畔,一脚将那半截木棍踢开。

龚青这才松了口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即使双臂再无力,仍是咬牙抬起,捂住小腹。他的背越弓越弯,最后索性团成一团,脑袋抵在地面。

陆三川来不及喘气,因为又有木棍,向他飞来。他身后有四位匠人,不懂武功,所以他不能躲,但他又没有正面与那人硬碰硬的力量,便只好以巧力,一边后退,推开木棍。

一根过后,又是一根,直到离那四位匠人仅有一丈之遥,那人才终于不投来木棍。

那人依是坐在垒起的木材之上,望着陆三川,摇了摇头,“游龙吟刀陆本炽何等霸气,生了个儿子,却竟这般窝囊。”

第四十一章 人命贱如狗

陆三川并不屑于口舌之争,他盯着那人,只是有些担心无力动弹的龚青。随-梦- . lā

那人冷笑过一声,站起来后,陆三川才看清,那人竟是生得如此高大,与“断江神猿”马尚安不分伯仲。

那人迈过五步,即来到龚青身前,抬起马靴,将龚青的脑袋踩在脚下。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让马尚安下山夺取游龙吟刀,他只给我带来一张羊皮,告诉我那便是游龙吟刀的心法。后来我又给了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他却仍然空手而归,告诉我说,他不是你的对手?”

陆三川绷紧神经,盯着那人双目,低声道,“你是神猿会的总舵主吧?我交给马兄的,的确是游龙吟刀的心法。”

唐候丈不置可否,依是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这么说,是我有眼无珠,撕烂了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不过无妨,既然是你陆家的武功,想必,你早已烂熟于心”,一边说着,缓缓抬起马靴,猛然一脚踩在龚青脑袋。

龚青双腿用力向后一蹬,随即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再无力挣扎,小半个脑袋陷入土中。

陆三川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龚先生!”

栾氏兄弟与袁启明闻声出屋,见龚青趴在地上,其身旁有一身材高大之人,正缓缓提起马靴,准备踩第二脚。

栾氏兄弟俱是一惊,异口同声道:“少主!接剑!”便将手中长剑齐齐向陆三川射去。

陆三川信手接过一剑,不管另一剑下场如何,当即抽剑出鞘,使起乾陵虚步,攻向唐候丈。

唐候丈只觉眼角黑影一闪,甚至来不及思考,便有剑尖将至喉咙。饶是神猿会总舵主,亦不免吃了一惊:好快的剑速!他不得不收脚后撤半步,以腾出身位,而后踢起那半截木棍握于手中,挡下陆三川一剑。

陆三川攻势不止,“竹影九刽”接连使出。

唐候丈原本以为陆三川不过泛泛之辈,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但见其剑势凌冽,才终于明白陆三川手里果真有一点本事。只是为时已晚,五招之后,他手臂上赫然多出两道血痕。若不是他经验丰富武功高强,断然挡不下陆三川的第三招“波天皓月”。

他被逼出数丈之后,才终于获得喘息机会。

并不是他成功挡下陆三川攻势而获得的,只是陆三川原本的目的,便是逼他离开龚青身旁。

陆三川不敢松懈丝毫,呼吸吐纳极其缓慢,蓄力而不出,盯着唐候丈,沉声命令道,“不为大哥,你与栾大哥、袁叔以及青儿带着龚先生、四位匠人与张姑娘先走!龚先生受伤惨重,不知还有无气息...”

唐候丈笑过一声,对于手臂上的血痕,视而不见,“若是被我一脚便踩死了,那这种人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用。陆三川,我以为你不过三脚猫,武功平平,今日得见,才知晓你身手确实不错。”

陆三川并不回答,只是全神贯注,静待时机。只要眼前的高大男子敢再有动作,他便一剑刺去!

其身后,袁启明将龚青的脑袋挖了出来,只见龚青脸上满是泥土,混着鲜血。虽然气息奄奄,但性命还在。

“川儿,龚先生还活着!”

陆三川总算轻轻舒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警惕,“带着龚先生,先去就医!”

袁启明却是将龚青交给栾不为,提了刀,同样怒视着唐候丈,厉喝道,“栾为、不为,你们带着龚先生和青儿先走!我要在这,与川儿并肩作战!”言毕,挺身一纵,落在陆三川身旁。

栾不为正待说话,闻声而来的苏青亦是撒开腿,跑到陆三川身旁,深情却又严肃地望着陆三川,“不走!我要在你身边!”

陆三川虽然心中感动,但也知道,眼前的男子绝不如马尚安那般粗犷豪迈,嘴硬心软。这神猿会的总舵主看似胸怀宽广,实际上心狠手辣。他正待说话,忽听另一女声道,“我也要在你身边!”

正是失去父亲的张玟惜。

如此良机,她怎会错过?虽然知晓面前的高大男子并非善类,自己也许有性命之忧,但是只要能令陆三川痛苦,自己受点伤又如何?

她不必真刀真枪地与唐候丈去斗,只需在必要时刻,骚扰陆三川与苏青即可,到时,无论陆三川和苏青谁受伤,她都会很高兴。

陆三川领教过唐候丈的本事,若是仅他一人,兴许能够对付,但多了袁启明等人,便等于给自己戴上了枷锁。自己身死倒是无妨,但他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受伤。“我叫你们走!”

袁启明尚未发话,倒是苏青凄厉道,“不走!你总是想着所有事自己一个人扛,那你有想过我吗?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个人迎难而上时,我在一旁有多担心,多失望?打不过便打不过,大不了就是一条命!陆三川,这辈子能遇见你,我就算活够了!”

陆三川眼眶已红。是啊,我每次只顾着自己...他忽然想起当时,被陆本炽送出陆宅之外。往后几日,他皆是坐在陋巷角落,哀叹不公。

“不为大哥,龚先生便劳烦你和栾大哥了!”

栾不为听毕,抿着嘴,深深望了一眼那个瘦弱背影,点头应道:“好!放心吧少主,龚先生不会有事的!”

栾为则是撤到后方,帮着四位匠人收拾好工具箱,才跟着栾不为匆匆离去。

唐候丈笑过一声,随手丢掉木棍,动了动脖颈,又转了转肩膀,活动筋骨,“所以说,习武之人不能去碰儿女情长,原本有一分的胜算,眼下身旁多了三个累赘,便必败无疑了。”

陆三川冷笑过一声,“方才十招,显然是我占了上风,在你嘴里,却怎么成了仅有一分胜算?”

唐候丈笑道,“因为我那时以为你是个废物。在山上久了,从未遇到过对手,我竟然忘记了骄兵必败的道理。”言毕,饶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陆三川身旁三人,目光在张玟惜身上停过片刻,再次回到陆三川身上,“我原本只是为你而来,并未打算杀人。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得不杀?无妨无妨,反正人命贱如狗。”

第四十二章 命犯桃花

苏青知晓自己武功远不及陆三川,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想着在陆三川陷入困境之时,助他一臂之力。若是不能助他脱险,与他共赴黄泉,亦是足矣。

袁启明却已按捺不住。当日咬牙斩杀千行门众人,眼见鲜血四溅,心痛得不能自己,当下又听唐候丈说“人命贱如狗”,当即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败类,吃我一刀!”举刀即上,出刀即有龙吟之声。

唐候丈微微吃惊,面露喜色,在袁启明出刀而未尽之时,辗转挪腾卡住身位,提起右肘顶住袁启明右腋,使之不能动作,左手则抓住袁启明手腕,随后右肘、左手先后施劲,夺了袁启明手中单刀之后,右肘猛然向后一顶。

其一套 动作虽是即兴而发,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袁启明右胸吃痛,被逼退一步,但见唐候丈背朝自己,便后蹬止住退势,溅起零星泥土;随后右拳紧握,对着唐候丈脊柱,便是一拳轰出。

殊不知唐候丈是故意将后背暴露。他痴心于武学,对于打斗之时的种种该与不该,了若指掌,又怎会将最为脆弱的项背暴露给敌人?他双耳闻见风声,即知晓袁启明挥拳攻来,左手握刀写意一转,便将刀尖向后,贴身向后刺去。

当唐候丈背向袁启明,提肘顶出之时,陆三川便已料到其中有诈,暗自运劲,待见了唐候丈左手握刀柄挥转,赶忙施起乾陵虚步,总算在刀尖插入袁启明身体之时,先一步将其拦下。

袁启明这才知晓自己上当,纵身后跃撤出数丈之外,朝陆三川喊道:“川儿,小心!”

陆三川亦是后撤一步,盯着唐候丈。

但见唐候丈随手一扔,即将那柄单刀插入土中。“我以为你仅仅是武功尚可,想不到智慧也是不错。这才有点陆本炽的样子。”

陆三川一字一顿道:“我叫,陆三川!”音落,身闪,一招“一矢穿心”,快如闪电,刺向唐候丈喉咙。

唐候丈甚至来不及反应,仅能借着意识倾身向右,锋利剑刃擦过他脖颈,留下一道血痕。他这一类人,对于鲜血无感,但这一剑,却令他极其恼怒,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挡不下这一剑!

他双目怒睁,虽身形未稳,即以右手二指做指剑,刺向陆三川左肩。

陆三川乾陵虚步再起,向右撤出两步之外,随后再次逼近唐候丈,“一意孤行”带着剑啸,刺向唐候丈背心。

唐候丈虽然已经猜到他出剑的位置,转过身来,只是为时已晚,剑尖已至眼前。他只好单脚撑地,整个人向后仰去,躲过陆三川这一剑。

陆三川急中生智,佯装出剑,实则右腿一扫,绊倒唐候丈,随后提剑,笔直刺往唐候丈胸口。

唐候丈赶忙以右手推地,向左滚过数圈,然后迅速站起。虽然并未受伤,他的双眼却已是血红。

天蜀山神猿会总舵主,“开山神猿”唐候丈,山下之人或许不曾听过这个名号,但只要曾经耳闻,必定肃然起敬。

天蜀山与邙山、九阴山、放鹤山,并称为“武家四斗”,唐候丈身为天蜀山神猿会总舵主,武功可想而知。

而这位武学泰斗,如今却被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打得满地打滚。此事若是传出去,不仅仅是他一个人颜面尽失,就是天蜀山“武家四斗”的位子,怕也要不保。

不行,在场的四个人,一个都不能活!

唐候丈一声大喝,右脚重重踏地,震得那柄被他插入土中的单刀向上弹起。他信手握住,踏地而起,冲向不曾挪步的苏青与张玟惜。

四人之中,便是这两个女人武功最低,先将这两个女人杀了,陆三川必定怒火冲天,到时他再出手,必定破绽百出。

这便是唐候丈的计划。

张玟惜眼见唐候丈冲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赶忙躲到苏青背后。

苏青则是握剑在手,一副迎难而上的英雄模样。

但是连袁启明都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就算她气势再足,又有何用?

袁启明站在原地,只能高声呼喊道:“青儿,快跑!不用管那个姓张的!”

唐候丈一声冷笑,刀将露锋,陆三川踏步而上,一剑骤出。唐候丈却猛然停步,伸直手臂,以腰带动,一记势大力沉的“新月横扫”,扫向陆三川。

陆三川显然没有料到,赶紧停步,奈何速度过快,一时之间无法停住,便只好提剑阻挡。刀刃撞在剑身,便如同切豆腐那般,将他手中长剑斩断。他赶忙挺身一纵,自唐候丈头顶越过,落在苏青身前。

苏青悄悄将手里的画剑递去。

虽然不曾听见苏青说话,但二人心有感应,陆三川伸手向后接过,正要出招,原本躲在苏青身后的张玟惜却突然冲上前来,自后抱住陆三川,勒住他双手,尖叫道,“相公你快走,你不是他对手!”

唐候丈见之,毫不犹豫地提刀刺向陆三川胸口。

苏青见此,心脏猛地一收,赶忙冲上前,张开双臂拦在陆三川身前,欲以其肉躯,挡下唐候丈一刀。

单刀便往苏青心窝刺去。

陆三川哪里舍得苏青送命?大叫一声,再不管什么张戈的女儿不女儿,使劲挣脱张玟惜的束缚,大跨两步向前,“一意孤行”。

唐候丈嘴角忽露出一抹狡黠笑容,猛然蹬地,刀锋前进的速度更快,眼看便要先一步刺入苏青心窝。

陆三川只得舍弃后力,拼尽一切向前冲出,只为挡下唐候丈这一刀。

唐候丈手中单刀却忽然一撇,扫向陆三川。陆三川为救苏青,已是倾力而出,唐候丈这一刀扫来,他只能匆忙应对。画剑撞上刀刃,虽然不至于被砍断,但陆三川仍是被唐候丈的力量掀翻,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

唐候丈左脚踩实地面,拧身一转,便是一记腿法中的游龙吟刀,“神猿甩尾”,一腿正中陆三川小腹,将他踢出数丈之外,连滚了数十圈,才终于停下。

苏青望着陆三川,一声惊呼:“川哥哥!”却不知已有一柄闪着凉光的单刀对准了她雪白的脖颈。

单刀迅猛劈下!

刀落下时,却是掉在地上。

唐候丈向后撤出数丈之外,眼神愈加凶狠,望向他处,其右手太渊穴,插着一枚不起眼的银针,尾端如麻花。

有娇笑声起,“哎呀呀,小哥哥,你命犯桃花呀!”

第四十三章 女人

虽然心爱的姑娘虎口逃生,侥幸躲过一劫,陆三川并未长舒一口气,反而愈加紧张,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黑风寨四魔之一,“血魔”青玉案。

短平岗黑风寨与天蜀山神猿会一般,皆属山上一派,虽然黑风寨在福建,其名声远播,饶是中原的神猿会,亦是有所耳闻。

唐候丈捏住拈花针,将其拔出,扔在一旁,黑着脸盯着风情万种的青玉案,冷冷道,“黑风寨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青玉案咯咯一笑,朝陆三川眨了眨眼,“来看我的意中人啊!”说实在的,她对于陆三川并无甚好感,这个男人生得姑娘一般清秀,且看似弱不经风。她中意烈性男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生性豪迈,笑声如雷,但是不能大男子主义。

她只是有些不甘心。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遇到她,皆会被吸引注意,目光炽烈,恨不能跪在她身边,捧着她玉足亲个够。就算是正人君子,亦不免多看她几眼。

譬如眼前的两名男子。唐候丈虽然目光之中多是愤怒,但眼底同时藏有情欲。袁启明虽担忧陆三川,却时不时偷偷瞥向她。

唯独陆三川,以剑撑地咬牙站起,抱拳向她一揖,轻声道,“多谢姑娘相救。”旋即挺身一纵,落到苏青身旁,关切道“青儿,怎么样,有没有伤到?”甚至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苏青面露喜色,摇了摇头。

青玉案恼羞成怒,但却又不能动手,毕竟在荆门,她欠了陆三川一个人情。

她强压下怒火,转而望向唐候丈,笑盈盈地摆了摆手,其二指之间,捏着一枚拈花针。

唐候丈的面色并不十分好看,甚至杀气腾腾,恨不能一拳打死这个玉面蛇心的女人。但眼前的女人极其擅长暗器,自己的拳头不一定能比她手里的银针快。况且,她背后的黑风寨也不是神猿会可以惹得起的。四鬼虽武功尚可,七猿亦可轻松应对,但若加上四魔,则会吃力不少。再加一个陈止章,神猿会便是一点胜算都没了。“南北两派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就连切磋比试,亦是个管个的。血魔,你这样随随便便出手伤人,不太好吧?”

青玉案二指轻轻一搓,她手里的拈花针即消失不见,而后背过双手贴在后腰,踮起脚尖,宛如起舞,一步一步如蛇那般,曲曲折折走向苏青,“我若再不出手,姐姐就被你杀死啦!”

唐候丈冷冷哼了一声,而心底,对于陆三川却是实实在在的嫉妒,毕竟眼前的三位女子,个个貌美如花,尤其是青玉案,说是天下第一都不为过,但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喜欢粉面小生?

“陆本炽之子,你竟勾搭上了福建黑风寨的人!便暂且让你得意几天!”言毕,挺身一纵,因身材高大的关系,他这一纵,脚下四周顿起一阵狂风,气势非同小可。

青玉案已经来到苏青面前。二人四目相对。

女人对于女人,尤其是貌美的女人,有着天生的敌意。哪怕知晓自己性命无忧,这份敌意亦不会消失。

苏青双拳紧握,怒目圆睁,瞪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青玉案则是捂嘴偷笑。

二人正以无形之势,做高下之争。

苏青自恃为陆三川正妻,便无需摆出抚媚娇柔的姿态,仅仅以愠相示人。青玉案则是走小家碧玉路线,秀而不媚,清而不寒。

二人对视片刻,苏青当即败下阵来,毕竟无论是武功还是相貌,皆是青玉案胜了一筹。她转身扑入陆三川怀中,颤声道“相公,我好怕”

陆三川不知她是为了示威而有意为之,只当她忌惮青玉案,便立时骤起双眉,并不十分友善地望向青玉案,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青玉案忽得笑了一声。不是装出来的。她笑这个女人的心机,也笑这个男人的单纯,但是她又有些羡慕。

这个女人耍了一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心机,这个男人,却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她含笑凝视陆三川双目,抬手指了指张玟惜,“放心吧,我和这个女人不一样,不会害你们的。”

陆三川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赶忙撇过头去,“张姑娘如此,是有苦衷的。”

青玉案便马上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窝囊,“有苦衷便可以害你爱人了是么?”言语之间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又有羡慕嫉妒的酸楚。

陆三川听不出来,但苏青与张玟惜同样作为女人,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二人几乎同时喊道,“关你屁事!”

青玉案忽得笑了,望向张玟惜,“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爱个屁!”张玟惜咆哮道,“我恨不得他去死,我恨不得他被千刀万剐,被五马分尸!”

“咯咯咯”青玉案捂嘴笑过几声,看上去仿佛七八岁的顽劣女孩,很是单纯可爱,说出来的话却有如三四十岁的成熟妇人,“那你可知,恨到了极点即会变成爱?”

张玟惜显然没有想到如此,登时呆若木鸡,回过神来时,又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痛恨模样,“倘若我手中有刀,非要砍下他项上人头!”

青玉案含笑说道“只要你用你的食指,轻轻点一下他的额头,我即替你杀了他,如何?”

“好!”张玟惜很快答应,提起手,却不敢伸出。

我在怕什么?明明只要将手指点在他额头便好了,爹的仇,不知哥哥的仇,家乐的仇,就都能报了啊!

她极力想要去点陆三川额头,抬着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只是颤抖不已。

尽管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手指却依旧不能前进一分。

最后,她闭眼大叫了一声,狠狠一跺脚,飚着泪跑了出去。

第一次见到陆三川时,她即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希望张戈可以将他赶出去,但张戈没有。第二次,她开始讨厌陆三川,但张戈依旧没有赶他出去,甚至为了他而险些跟自己亲生女儿动手。自那时起,她的心中便有了这样一个令他讨厌的人。直至后来,张戈因陆三川而身死,她憎恨陆三川到了极点,却也因为无依无靠,而将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了这个害死自己父亲的人身上。

她其实知道自己动了情,那晚在东篱山庄,才会要挟陆三川与自己成亲。但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怎么能够爱上杀父仇人?于是她便将这份仇恨,移嫁给了陆三川心爱的女人。只要苏青死了,她便能够心安,更能够顺理成章的成为陆三川唯一的妻子。

所以方才,她才会不顾一切地勒住陆三川双臂。

只是没有料到,青玉案忽然出现,不仅破坏了她的计划,还一言点破了她的内心,这让她再无脸面面对陆三川,只好跑开了去。

尽管不喜欢张玟惜,但自己的的确确是害死了张戈,陆三川觉得自己有必要暂时照顾张玟惜,但见张玟惜跑开,赶忙追上前去。

留苏青失神落寞地站在原地。

青玉案虽然面带笑容,其内心却也是失落不已一个想要害死你爱人的人都能令你如此在乎,为什么你就不能看我一眼?

袁启明自始至终站在一旁,愣是没能反应过来这什么情况?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仍是孤身一人,因为女人实在太复杂了。但看着陆三川跑去的背影,他没由来地笑了一声,川儿到底是比大哥强!

第四十四章 非黑即白

张玟惜再不愿留在这里,一路狂奔,陆三川一时之间竟然赶不上,只好挺身一纵,以轻功追去,而后落在张玟惜身前,拦住她去路。

张玟惜眼见陆三川,又羞又怒,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来干什么!滚!给我滚!”一边提起拳头,狠狠捶打陆三川胸膛。

陆三川对于张玟惜并无甚异样感情,只是愧疚,但见张玟惜悲痛欲绝,不好还手,便只是愣愣站在原地,承受那不算猛烈的狂风暴雨。

张玟惜一口气砸了二十余拳,终于是累了,连眼睛也无力睁开,泪水如断弦之珠,连绵不绝。她身子一软,倒在陆三川怀中。

陆三川浑身一颤,想将她推开,提起双手,却不敢去碰她,只好试探性问道:“张姑娘,你好点没?”

既然小心思已经全部被点破,张玟惜索性不再隐瞒,软趴趴倒在他胸口,轻声道,“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陆三川知晓张玟惜想听什么话,但是自己答应过苏青,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对不起,张姑娘,我的心里只有青儿。”

张玟惜猛地站直了身子,从袖子之中掏出一把匕首,故技重施,“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陆三川叹了口气,“张姑娘,你又何必如此?天下之大,男人又不止我一个。”

张玟惜再次眼泪汪汪,“可我父亲只有一个!你害死了我父亲,就有责任照顾我!”

陆三川虽是生得秀气,看似柔弱,其眼神却是无比坚定,“张前辈是因我而死,一点不假,但他并非为我所杀。张姑娘,我可以照顾你,但我不会娶你。婚姻乃是人生大事,若两人不是因为感情深厚而水到渠成,余下半生只会在后悔之中度过。”他见张玟惜张开嘴,仿佛有话要说,抢先道,“一厢情愿也不行。”

如此七个字,便彻彻底底抹去了张玟惜最后的希望。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陆三川此时觉得,此话丝毫不假,因为张玟惜方才便已流了不少眼泪,现在居然还流得出来。

张玟惜含泪道:“我只要能够呆在你身边,为你洗衣做饭,为你排忧解难,也不行吗?”

陆三川宽慰一笑,转头向后望去,见到远处依然立着一人,安心不少,“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给予。张姑娘,你还很年轻,有自己的未来,应当去好好享受才是。”

张玟惜望着他的双眼,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决定。她笑着擦去眼泪,将匕首归入鞘中,然后递给陆三川,“她是叫你川哥哥吧?川哥哥,你会记住我的!”

陆三川接过匕首,不明就里,但见张玟惜一蹦一跳地离去,似乎心情不错。他也就没有多想,笑着摇了摇头,折身走回苏青身旁。

苏青红着眼眶,鼓着腮帮,气呼呼地看着他,质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抱她了?”

陆三川并不答话,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我告诉她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

苏青傲娇地“哼”了一声,却仍是提起双臂,抱住陆三川,小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真的很难过啊!”

陆三川嘿嘿一笑,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道,“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一次?两次?还是直到天明?”

苏青登时红了脸,轻轻在他后腰捏了一把,他配合地发出一声娇 喘呻吟,苏青登时被气笑了。

青玉案在一旁,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她之前回过一趟黑风寨,得知让陈止章心心念念的夏倾城死在陈止章眼前,死之前更是留下遗言要他血洗中原。她知道以陈止章的性子,多半会依着夏倾城的话去做,其他人死了便死了,与自己无关,但是那个从来不看自己一眼的男人,她却有些放心不下,这才千里迢迢跑来。

没有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好意依然遭到无视。

青玉案一跺脚,暗道:谁还不是个小公主!转身即走,走不过两步,却又回过身,见那两人依旧抱在一起,幽幽说道:“寨主过一阵子真的会来中原的,你们小心点啊!”

陆三川松开苏青,笑吟吟望向青玉案,“多谢姑娘提醒,只是天下难事多了去了,若是一一躲之,只怕一辈子都不够用。”

苏青亦是含笑答道:“有川哥哥在身旁,无论生死,我都满足。”

青玉案气呼呼的,一跺脚,丢下一句“随你们的便!”轻身一跃,旋即消失于天际。

当日再无事发生,直到中午,栾氏兄弟回来。

栾为背着依旧昏迷的龚青,顾自去了卧房。栾不为则走到陆三川与袁启明身旁,与他们汇报龚青伤势,“郎中仔细检查过了,龚先生后脑微微有些裂开,以后怕是不能再动武了。”

袁启明叹了口气,道:“也好,往后的日子便让龚先生坐于帐后,为我们出谋划策即可。”

陆三川却道,“袁叔,龚先生未必愿意如此。我们还是等龚先生醒来之后问过他再做定夺。”

袁启明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栾不为望着陆三川,欲言又止,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少主...”

“嗯?”陆三川望见栾不为脸上的犹豫之色,笑道,“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

栾不为这才透露了一点消息,“是关于张姑娘的...”

陆三川道:“哦,张姑娘啊?她走了。”

栾不为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在医馆之外遇见她了。她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话?”

栾不为面色愈加难看,“她说...她会让你愧疚一辈子。”

陆三川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她还是想害青儿吗?”

栾不为道:“不,她要害自己。”

“什么?”陆三川猛然一怔,回想起张玟惜离去之前的笑容,心中登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袁叔,离此处最近的江河是哪里?”

袁叔与栾不为异口同声道:“汉江!”

“带我去!”

四人即匆匆忙忙赶往汉江,沿着河岸奔行许久,终于在黄昏之时,发现飘在河面上的一具尸体。

陆三川不会水,但他已顾不着这些,作势便要下水,苏青赶忙将他拦住,“川哥哥,你不会水!”

袁启明则毫不犹豫地跳入江中,拖着那具尸体回到岸边。

而那具尸体,赫然便是张玟惜。

这世界五彩缤纷,灯红酒绿,但是在某些人眼中,却是非黑即白。以性命做筹码,换取心爱的人铭记自己一辈子,或许值得吧。

第四十五章 野山参

袁启明浑身湿漉漉的,但并不觉得有多难受。他喘着粗气,望着张玟惜的尸体,胸口有些堵。

这个女孩活着的时候,他并不喜欢,但是如今死了,他却觉得有些愧疚。

他转头望向陆三川,半晌说不出话。

四人无人开口。

栾不为心乱如麻,苏青没有半点的幸灾乐祸。

陆三川发现,张玟惜说的一点不假,她的确用实际行动,在自己心脏狠狠划了一刀,并且这一刀,直到他死都愈合不了。

他叹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面孔,转过身去,“青儿,我们再去一趟东篱山庄,将张姑娘葬在张前辈身边吧。”

苏青没有异议,赶紧点了点头,怕陆三川没有看到,又轻声喊了一声“好”。

栾不为刚想说“少主我与你们同去”,但见袁启明摇了摇头,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袁启明脱下上衣盖住张玟惜面孔,轻声道“不为,你先回去与栾为一起照顾龚先生。川儿,我去给你们找辆马车来。”

陆三川背对众人点了点头。

袁启明站在城门口,目送陆三川与苏青在夜幕之下驾车远去,一声叹息,摇了摇头,而后折回身,快步走回正在建造的屋宅。

天蜀山,唐候丈回到神猿会的第三天,即有人登门拜访。

唐候丈原本无心理会,但听说前来拜访的乃是金鸡山金鸡派的掌门人杨方正,心思一转,道“领他进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唐总舵主,许久不见了!”

过得片刻,才有一位身材消瘦之人抱着一只木盒迈过门槛,稳步走来。

唐候丈作为主人,自椅上站起,双手抱拳,皮笑肉不笑地道。“杨掌门今日怎么有空来我神猿会?”

杨方正脸上则是洋溢着纯真笑容,将怀中半臂余长的木盒向前递出,神清气爽地道,“唐总舵主,这支五十年天池野山参,乃是愚弟下山办事之时,偶然得之。其主根丰满,根须密集,品相极佳,食之可调理气血,强健脏腑,护肝保心,更可固本培元,延年益寿,实乃我习武之人不可多得的名贵药材啊!”

唐候丈冷笑了一声,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望着比自己矮上一头的杨方正,明嘲暗讽道“倘若这支野山参果真如此名贵,杨掌门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专门送给我?我们两人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个地步吧,还是说你金鸡派,有求于我神猿会?”

杨方正并不恼怒,依是笑盈盈地,仿佛有喜事临门,“哎,唐总舵主这话说的我可不爱听。关系不好,可以培养嘛!若是金鸡派果真有求于你们神猿会,一支野山参肯定不够啊!”说着,他收回手,将木盒重新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话又说回来,我是真舍不得这支五十年的天池野山参啊!不过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不等唐候丈开口,便自作主张地将木盒放在唐候丈身后的茶几上。

唐候丈登时明白他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双目怒睁,但毕竟杨方正不仅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敬,反而很客气地送出一件珍宝。他没有发怒的机会,只好沉声道,“杨掌门,这件礼物实在珍贵,唐某收受不起,还请拿回去吧。”说着,单手抓起那只木盒,暗中施劲,向杨方正脑袋推去。

杨方正不避不闪,眼见木盒朝自己脑袋砸来,只是抬起手,竟顶住木盒使之不能再近一分。

这位金鸡派的掌门看似身材瘦小,单论力量,却能面对“开山神猿”而暂时不落下风。

饶是唐候丈,亦是吃了一惊,便在手上愈加加了力道。

杨方正察觉如此,跟着暗自运起内力,在木盒的另一端,不肯认输。

二人就此僵持着,大眼瞪小眼。

到底是比杨方正高了一个头的唐候丈力气更大一些,只是片刻的工夫,杨方正便察觉自己手臂已是微微颤抖,再坚持不了多久。他索性收拢五指抓住木盒,轻轻一拧,那一只木盒便“哗啦啦”碎成条条块块,盛在其内的野山参暴露出来,果真如同杨方正所说,主根丰满,根须旺盛,一看便知乃是上品。

杨方正大喝道“唐总舵主,如此一根野山参浪费实在可惜,不如你便生嚼了吧!”言毕,伸手抓向野山参。

唐候丈同喝道,“不行,这太珍贵了,唐某人实在不能收下!”他亦是伸出手,抓向那支正要下坠的野山参。

二人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四只手却不约而同地绕过野山参,攻向对方,一瞬之间,已拆解六招,皆未讨到便宜。

而野山参已下坠数尺。

二人便收手抬脚,踢向野山参。唐候丈手长腿长,行动虽然不缓,比起杨方正,却是慢了一拍。

杨方正脚尖率先踢到野山参,将其向上踢起,随后绷紧脚踝压下脚板,踢向唐候丈,唐候丈利用腿长肉厚的优势,与杨方正接连对脚。双方互不相让。

若是选在一寻常天,在开阔地带让二人放开了打,虽然杨方正身手了得,但是与唐候丈比起来,仍有不少距离。

只是今日,唐候丈心中有结,而杨方正正是为此而来。高手过招,双方武功皆已登峰造极,有差的,便是一个“心”字。故今日在心气方面,唐候丈便已输了一成。

越到最后,唐候丈越是心浮气躁,出招已不顾其他,只是想要了杨方正性命。事实却恰好相反,杨方正抓住他一个破绽,一拳打在他胸口,随后抢了野山参后撤二丈之外,讥笑道“唐总舵主,这支野山参你还是留着,等我收了陆三川人头之后,你会用到的。”言毕,将野山参射向唐候丈,自己则身形一闪,出门之后,更是挺身一纵,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蜀山神猿会虽是“武家四斗”之一,但唐候丈此次在山下败给名不见经传的陆三川,神猿会地位稍有松动,那些个觊觎“武家四斗”之位的门派,便纷纷有了行动。

杨方正全话,即是“等我收了陆三川人头,金鸡山金鸡派便要取代神猿会成为武家四斗之一,你唐候丈还不气得吐血?到时候用这支野山参补补身子,再好不过。”

唐候丈单手抓住野山参,五指一抓,便将那支五十年的天池野山参抓得汁水迸射,四分五裂。他仍不解气,索性一拳下去,将身后的茶几砸得粉碎。

第四十六章 更可怕呢

袁启明坐在空地之上,手里捏着一只酒袋。

已经没有匠人肯来帮忙了。第一批被张玟惜一番如簧巧舌骗走之后,“千行门”在武昌的地位与名声一落千丈,若非龚青善于笼络人心,决难再招徕匠人。

只是祸不单行,第二批匠人之中,先是一位陈姓匠人被人挖去眼珠,接着便是一位人高马大之人前来寻衅闹事。

袁启明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龚青已能下床,在栾不为的搀扶下,走到袁启明身旁坐下,伸出手,欲讨要酒喝。

袁启明没有同意,顾自喝了一大口,“你不能喝酒。”

两人坐在地上,另有一对兄弟站在他们背后。

四人前方是一片辽阔空地,空地之上零零落落地丢着木材。

日渐西沉,漫无边际的赤霞铺在天空。

袁启明心事重重,一声不吭,顾自仰脖饮酒。龚青坐在地上,双手抵在后腰,尽力舒展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的腐朽身子,然后长长叹了口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袁启明忽得开了口,“最愁的还没来呢。”

龚青叹了口气,点点头举目远眺,“不过以少主的本事,应当没什么问题。”

袁启明不置可否,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川儿武功是够了,只是没有什么血性。他这样的人,早晚吃大亏。”

龚青笑道:“少主自幼诵读圣贤书,那些‘仁德忠恕’早已铭刻在心,改不掉的。不过他只要够强,就不会有事。”

“够强?”袁启明转头望向龚青,皱眉道,“多强?”

龚青目光深邃,笑容玩味,“刀出,惊龙。”

“哦。”袁启明稍稍思索,点了点头,随后饮下一口酒。

“哦。”他又应了一声,转回脑袋,望向远处。

.

武昌至十堰,八百里的距离。

陆三川和苏青并肩坐在马车的老板上,在十堰买了棺材装下张玟惜,随后才慢慢悠悠驶向东篱山庄。

一路上,陆三川很少说话,却想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错了,杀死那帮人之后,就不应该答应张玟惜成亲。尽管当时张玟惜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但有些事,不行就是不行,因心软而妥协,只会使事情更糟。

棺材本就沉重,装了张玟惜之后,更不是陆三川一人所能负担的,他只好让苏青搭把手,两个人挑着棺材,慢慢放入土坑之中。

是夜,待苏青睡着之后,陆三川摸黑坐起,悄声出门,坐在门外的石阶上。

因好心而办坏事,于他人,于自己,皆是不小的打击。自己原本是好心好意,到头来,却反而惹了一身骚,如何高兴?

陆三川叹了口气,心道:若是那天,我一把夺了张姑娘匕首,并且对她大声呵斥,会不会是另外结局?

忽有一柔软温暖之物,披在他肩头。他转头望去,正是“睡着”了的苏青。

陆三川略微带着歉意,轻声道,“青儿,我吵醒你了吗?”

苏青摇了摇头,在他身旁坐下,双手抓住他胳膊,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你有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四周虫鸣不止,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时有微风拂来,吹动二人发丝。

陆三川提起手,轻轻揉着苏青脑袋。

此时无声胜有声,二人便这样依偎着,一句话不说,挺好。

片刻之后,陆三川轻声道:“青儿,回屋吧,这儿冷。”苏青没有异议,挽着陆三川手臂,回到了屋中。

这一晚,陆三川把“仁德忠恕”的一半留在了石阶上。

翌日,天气晴朗。

陆三川与苏青在屋内穿着完毕,开门出屋,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那人身形削瘦,看似不过寻常百姓,不过那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明亮。

来人正是金鸡派的掌门人杨方正。

山上与山下虽然皆是习武之人,作风却有所不同。山上之人,多数讲求光明磊落,山下之人,则恰好相反。

杨方正见陆三川开门出屋,不给陆三川反应的机会,当即自报家门,顺便将目的也一并说了,“在下金鸡山金鸡派掌门人杨方正,此次前来,是为了取你陆三川的项上人头。”

苏青闻之,登时有些惊慌,紧紧抓住陆三川胳膊。毕竟敢如此直白而不加以掩饰的,除了白痴就是高手,而眼前男子双眼所迸发出的光芒,恰如撞见猎物的猛兽。

陆三川提手摁在苏青手背,轻轻拍了一拍,对着杨方正喊道,“我的确是陆三川,不过前辈,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杨方正大笑过几声,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小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习武之人,分为山上、山下两派。山下之人,便是那些个帮会,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皆为利。他们之中有武功高强者,但被利欲熏了双眼,不一定能将毕生所学发挥至极致。而山上的人不同,他们是为了名,所以刻苦专研武道,每一次出拳、每一次出剑,皆是凝聚毕生之力。”

陆三川点了点头,面无表情,“我听懂了,你是想说你很厉害。”

杨方正笑着摆了摆手,“厉害倒是一般,只是听说有个山上的猴子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作为山上一派,自觉丢了面子,所以才想来讨回一点公道。”

陆三川将潜龙刀交给苏青,而后从苏青手中接过画剑。苏青知晓他的意思,识趣地退后两步。

杨方正见此,却是微微皱眉,暗道:怎么,这小子是白痴?我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吗?

陆三川朝他喊道,“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只是前辈实在抱歉,恕我不能从你。”

杨方正展颜笑道,“我懂,没人想死。”

陆三川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的意思是,你武功太低了,杀不了我。”

杨方正登时勃然大怒,厉喝道:“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小子,居然敢看不起我?找死!”言毕,身形一闪。

陆三川同样踏地而上,不过眨眼之间,二人已过三招。

杨方正不敢相信,但自己右手手腕,分明多了一道血痕。那一剑割破了大动脉,鲜血狂涌不止。他赶忙用袖子缠住伤口,然后左手紧紧握住右腕,又羞又怒之下,望见了站在屋檐之下的苏青。

他还未有什么想法,陆三川冰冷的声音已至他耳中,“你若是敢朝她迈一步,我手里的剑,便会捅穿你的心窝!”

饶是杨方正习武多年,随着流出的血越来越多,也是惊慌失措。他短暂思考之后,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挺身一纵,即消失不见。

虽然逼走了不速之客,苏青却并不觉得放松多少。她望着缓步走来的陆三川,没由来地后撤了一步。

陆三川看在眼中,但也明白她为何如此。他并未加快步子,只是依照原来的步伐,走上石阶,来到苏青身旁,伸出脖子,近距离凝视着苏青双眼,故意压低声音道,“刚才...我是不是很可怕?”

苏青龟缩着脖颈,点头如小鸡啄米。

陆三川忽得笑了一声,舔舐嘴唇,双眼迷离,“我晚上...更可怕呢!”

苏青先是一怔,继而红了面孔,撅着嘴,一巴掌拍在陆三川肩上。

陆三川则是哈哈大笑。

第四十七章 消息到了山上

山上原本消息闭塞,互不联系,自唐候丈落败之后,山上顿时活络起来,以至于杨方正在陆三川手下吃了败仗的消息,不到三天即传遍山上。{随}{梦} щ{suimеng][lā}

唐候丈听之,如释重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武功路数,走的是“至刚至阳,凶猛无匹”,讲究一掌断江,一拳崩山。杨方正则截然不同,走的是以柔克刚的寻巧路线。原本他还担心,名不见经传的陆三川会因经历阅历不足,而被杨方正摘了脑袋,如此一来,他们神猿会的地位,果真会下降一个水平。

不过片刻,随即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他在山下与陆三川交手的时候,领教过陆三川的剑法,虽然招式看似平平无奇,但那一个“快”字,陆三川却已臻至化境,倘若陆三川出剑之时能做到心无杂念,一剑平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便如同十年之前,南派林中立在华山之巅,以一招画剑三风败尽天下高手。

唐候丈双眉一皱,暗道那小子说不定会成为我称霸天下的最大阻碍,不行,不能再让那小子继续活下去了!

他本想招来其余六猿,七人合计之后,设计斩杀陆三川,但转念一想,如此行事实在有负“武学泰斗”之名,况且,七个长辈欺负一个晚辈算是怎么回事?饶是他向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如此低劣粗鄙的手段,万万使不得,毕竟会被山上其余门派看不起。

山上门派不比山下帮会,没有锦衣玉食,没有美女相拥,支撑他们整日粗茶淡饭,孜孜不倦研究武学的,唯有“名”,但若连名都保不住,那他们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唐候丈叹了口气,破天荒地觉得命运不公。虽然那个姓陆的小子长得清秀如女子,但毕竟体内流着的是陆本炽的血液。有时候,出生真的很重要啊!

杨方正回到金鸡山,与大弟子交待一番之后,独自一人走到金鸡山南面悬崖边上,随后向前一步跨出,整个人登时落下。不过吃了一次败仗,他还不至于想不开,只是堵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

我金鸡派虽然不比天蜀山神猿会、邙山派、九阴派与放鹤山碧云宫,但毕竟也是山上一派之中,名列前茅的存在,被一个从未耳闻的小子一招击败算是什么事?

南面绝壁之上,有一深约数丈的洞穴,不知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老天的鬼斧神工。此洞穴几乎与世隔绝,唯有金鸡派历代掌门知晓此洞穴的存在。

洞穴之内,一片幽暗,石壁上有水缓缓流淌,久而久之,石壁上便生出了一床青苔。

杨方正打算在此石穴之中,闭关数载,以石水为饮,青苔为食,非要悟出一套精妙绝伦的武功不可。

邙山派,堪称青年才俊的掌门叶落立在邙山之巅,举目远眺,但见云海翻滚,奔腾不止。远处云海之上,更冒出两三座长满墨绿青苔的“岛屿”。

邙山派首席大弟子方正,比叶落还大了十岁,此刻却是恭恭敬敬站在叶落身旁,陪着叶落观海读云,一言不发。

叶落忽道“方师兄,你陪我在这山顶已经看了有一会了吧?说说看,你看到了什么?”

方正匆匆一眼扫过,理了理思绪,答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叶落笑道“我们脚下的邙山,可比不得五岳之首。方师兄,你看这一片云海,无边无际,一如天下,无穷无尽。所以在无穷无尽之中,出现那么一位或者两位翘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方正年长叶落十岁,拜入邙山的时间,更是比叶落早了十余年,可无论武功还是心性,却远远比不得叶落。独自一人时,他时常自嘲,说自己这十年里光拉屎了。

他抱拳道“以掌门之能,的确担得起翘楚二字。”

叶落摇了摇头,重新望向远方,不知所思,“我并非自夸。我被师父捡到,带回邙山,已经二十余年了这二十余年里,我始终不曾下过山。方师兄,你说,我是否应该下山去看看?”

至于为何下山,叶落不说,方正亦是心中有数。他点了点头,感慨道,“是该下山去看看了。”

九阴山,活了七十年的掌门步可为依旧是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他听闻杨方正落败,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金鸡派掌门向来自视甚高,从不把武家四斗放在眼中,如今吃了一次亏,也算因祸得福,希望他能从这次败仗之中,吸取一点教训。不过他这次败仗,来得不是时候啊,开山神猿与金嘴英鸡先后败在那个叫陆三川的人手中,这对于我们山上一派来说,算不得好事也不知道那个叫陆三川的,究竟有什么本事也好也好,便让老夫去会会他!”

放鹤山碧云宫。

宫主水云穆练完“鹤吏十八式”,正在泡花浴,浴桶两旁,有两人毕恭毕敬地低头守候。

忽有一女仆跌跌撞撞闯进门。

虽然放鹤山之内并无男子,水云穆仍是在浴桶之中坐起,抓了铺在浴桶上沿的浴巾遮住胸前,低声道“谁!”

那女仆自知犯了戒规,扬起手,狠狠两巴掌,扇得自己嘴角流血,“奴婢未经宫主允许,擅闯水云阁,罪该万死。”

水云穆冷冷哼了一声,“行了,罚都受了,有事快说。”

嘴角流血的女仆颤声道,“奴婢最新得到消息,说金鸡派杨掌门也败在了陆三川的手下。邙山叶掌门,九阴山步掌门打算下山,为山上一派找回一点面子。”

“哦,是吗?”水云穆莞尔一笑,重新放松下来,后背倚在木桶壁上,“前几天才听说,天蜀山的老猴子被一个无名小辈教训了,今儿又多了一个老鸡?你可有打听到,对方究竟是哪路高手?”

女仆紧紧低着头,答道“按奴婢收到的消息,对方姓陆名三川,是游龙吟刀陆本炽的儿子。”

“游龙吟刀?”水云穆双眼半眯,凶戾乍现,“那小子刀法如何?若还不到陆本炽一半水准,正好将他掐死在摇篮之中!”

奴仆道“回宫主,那个叫陆三川的不会刀,使得是一柄剑,正是原来归林中立所有的画剑。”

水云穆气笑道,“陆本炽的儿子不学刀改学剑了?真是有趣!”言毕,猛然站起,女子的完美曲线暴露无遗。

候在一旁的两名女仆赶忙动身,其中一人为水云穆披上一块硕大的浴巾,替她擦净身子,另一人则去到散着花香的屏风,取来干净衣物。

水云穆出了浴桶,便赤脚踩在地上,任由两名女仆在自己身上忙上忙下,“也好,既然邙山和九阴山的两个东西都下山了,那我也下山好了,要是有缘遇上他们,还可以向他们讨教几招。”



第四十八章 师父

陆三川回到“千行门”,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卧房看望龚青,离别七日有余,按理说来,龚青虽未必痊愈,至少行走自如。?随?梦?.lā

但当陆三川与苏青走近之后发现,偌大的一块空地,除了横七竖八摆放的木材与立于天地之间的寥寥几座简陋木屋,再无其他。

正是未时,当头艳阳,按理说来,空地之上当有人来来往往才是。就算躺在床上的龚青需要人照顾,那么其他人,此时不应该在空地上帮着匠人搬运重物吗?

四周静得有些反常。

陆三川立时握刀在手,与苏青叮嘱了一声,二人轻着脚步,往龚青平时里住的卧房走去,直至门口,依是没有半点响动。

一路上,陆三川不曾有半点放松,虽然朝向木屋,目光却是四处打量,但见土地平整,并未有打斗的痕迹。

那么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对方实在强大,一招便将龚青等人制服,丝毫没有给他们留下挣扎的机会。其二,便是龚青等人自作主张去了他处。

这两种可能之间,五五对分。

陆三川不是不相信袁启明的武功,只是普天之下,深藏不露的高手实在太多。光是那神猿会的总舵主,便有不费吹灰之力将龚青击败的实力。更何况在东篱山庄遇见那名中年男子,告诉他山上还有痴迷武学的一派。

陆三川握刀在前,苏青持剑在后。二人手中的兵器,俱可以称之为“利器”,只是在江湖之中,画剑的名气远比潜龙刀要来的大,只因十年之前,林中立“画剑三风”一剑平天下。虽然游龙吟刀与画剑三风一般,皆是“第一”的名头,但陆本炽行事低调,虽然做了不少事,结交了不少朋友,但并未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过。

待二人走到简陋木屋门口,不曾听见丝毫响动。陆三川在门外,膝盖微曲,心中衡量着是突然闯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还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而悄悄推开门。稍稍思索之后,他想到自己出手胜于快,若是静静悄悄打开门,反而对自己不利。

他与身后的苏青以眼神打过招呼,随后抬脚,猛然踹开房门,冲入屋内,但见屋内桌椅床榻俱在,唯独没有人影。

他正疑惑,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少主!”

他转头望去,正是栾不为,小跑而来。

陆三川这才松了一口气,与苏青相视一笑,待栾不为跑至眼前,玩笑道“不为大哥,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

栾不为面色并不十分好看,摇了摇头,答道“虽然尚未出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龚先生推算出来,山上那一批人不会放过你,这才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暂时安身。”言毕,低下头,似自责,“都怪栾某武功不济,害得门主与少主要藏起来缩着脑袋做人。”

陆三川安慰道“不为大哥不必如此自责,武功高低与天赋、勤勉有大关系,同时还要看机遇,有些人勤恳学武,日以继夜,终其一生亦不过泛泛之辈,但有些人只需闭关数载,出关便是一代宗师。更何况大丈夫能屈能伸,吃点苦算不得什么。”

栾不为抬起头,眼眶之中有晶莹闪烁。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又道,“龚先生让我们隐蔽起来,为了躲避风头不假,更重要的是,门主希望在练刀一事上,为少主指点一二。虽然当下门主的武功不比少主,但对于游龙吟刀的参悟,还算勉强过得去。”

陆三川正色道“既然袁叔有此想法,我也就不提什么意见了。不为大哥,还有劳你带路!”

栾不为领着陆三川,徒步走出城门,之后向东走了五里地,又向南走了六里,才进到一片浅林之中。

陆三川发出一声感慨“此地可果真够隐蔽的!”

待到可远远望见人影,陆三川等人发现有三人站立着,想来便是袁启明、龚青与栾为了。

陆三川正要挥手招呼,却见其中一道人影迅猛冲向另一道人影,随后蹬地而起,以腿击去。

怎么,窝里斗了?

他心中一惊,使起乾陵虚步,先一步赶上前去,近了才看清,原来站在地上的有袁启明有栾为,却唯独没有龚青。

陆三川以为龚青出了事故,赶忙四下一阵查看,却见龚青好端端在数丈以外,倚树而坐,笑盈盈地望着动手的两人。

他愈加摸不清楚状况,便看向动手的两人,这才发现,其中一人是袁启明,另一人,则是教授过他腿法的郝个秋。

但见郝个秋连使拿手腿法,打得袁启明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尽管落于下风,袁启明依是赤手空拳,右手数丈之外的地上,躺着一柄钢刀。

郝个秋刻意收力,避过袁启明刚猛一拳,整个身子倾向左侧,看似重心不稳将要摔倒,却借用倾倒之力抬起右腿,一记“石底生花”,接连两腿鞭在袁启明胸口,随后身子朝下,双手撑在地上轻轻一顶,整个人轻盈而起,在半空转了一圈,稳稳落地。

反观袁启明,被看似瘦弱的郝个秋两腿踢中胸口,整个人倒并未离地飞起,反而急急下坠,一屁股坐在地上。

郝个秋拍去黏在手上的泥土,笑盈盈地向袁启明走去,“说好赤手空拳,被我打成这样依然没有动刀的想法,是条汉子。”

袁启明双掌猛然拍地,整个人便向上升起,待脚下稳当,他一声虎啸“再来!”

郝个秋笑着摆手道,“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以己之短迎他人之长?”说完之后,却沉下脸,低声道“你可知道,若是刚才那两脚我倾尽全力,此时你已是一具死尸?!”

陆三川赶忙调节道“师父!袁叔!”

二人闻声转头。

袁启明见到陆三川,自然欢喜,回了一声“川儿”,旋即想起某事,笑容骤止,疑道,“你喊谁师父?”

陆三川指了指郝个秋,“他啊!他是教我腿法的师父!”

郝个秋则是悻悻一笑,施起轻功便要逃离,陆三川几乎同时施起乾陵虚步,追上前去。



第四十九章 喝酒

郝个秋固然腿法了得,轻功亦是不容小觑,但与陆三川的乾陵虚步比起来,却仍有相当一段距离。他才奔出数丈之外,即眼前一闪,陆三川已拦在他前头。

他咧开嘴,朝陆三川傻笑片刻,旋即挪转脚尖,又要纵身,陆三川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忍无可忍,大骂道:“喂,臭小子,我教你腿法,你就这样报答我是不是?”

陆三川耸了耸肩,装作无辜,“师父,我们都这么久不见了,你不留下来陪徒儿聊聊?”不等郝个秋回答,他又道,“我请你喝酒啊!”

郝个秋原本还想拒绝,听闻有酒可以喝,便当即改了主意,侧着头,提手指向陆三川,上下晃动,“啊哟哟,小子,一阵子不见,聪明了不少啊?”

陆三川去到他面前,提手勾住他肩膀,叹了口气,怅然若失,“一直在经历,哪有不改变的?只要心底的那一点赤诚没有丢失,怎么变都无所谓的。”

待回到袁启明等人身旁,他才问道:“袁叔,你们怎么打起来的?”

袁启明对于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依然喜欢不起来,但是他既然是陆三川的师父,那么袁启明哪怕心中怒气再盛,不会表现得过于明显,只是沉声说道:“眼看黄昏将至,我琢磨着先生起火为龚先生煎熬中药,便拿了干柴枯草,蹲在一旁,才将火生起,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脚将火踩灭。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便抓住他右脚,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郝个秋听之,不恼反喜,哈哈大笑道:“这一摔可果真够狠的,我屁股现在还疼呢!”

袁启明瞪了他一眼,冷冷哼过一声,继续说道:“然后他很快爬起,见架势是想要动手。我见他生得瘦弱,手中又无甚兵刃,于是承诺不使刀,赤手空拳与他过招。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腿法果真了得。”说着,他提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

郝个秋不置一词,只是笑着望向陆三川,“我酒呢?”

栾为顿时来了兴致,赶忙抢道,“少主,我去买酒!”

栾不为瞪了他一眼,丝毫不给自己的哥哥一点面子,“你就在这里照看龚先生,我去买酒!”

栾为只好讪讪做笑,走去龚青身旁蹲下,从脚边捡起一根细小枯枝,以二指搓 玩,漫不经心地问道:“龚先生,你感觉如何?”

龚青并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只是颇有深意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栾为,酒可不是这样喝的。”

栾为看着他,一脸茫然。

龚青含笑道:“你之前的事,我虽然不知,不过七七八八也能猜到不少,你一定因为喝醉酒,而闹过不少笑话,惹过不少麻烦。”

栾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的确如此。”

龚青向右挪了挪屁股,给他腾出一个身位,“不为是你弟弟,平常对你也算客客气气,但只要一与酒扯上关系,便立时变了一张面孔。栾为,你愿意的话,我给你讲讲如何喝酒?”

栾为两眼一瞪,“喝酒也有讲究?”

龚青仰头大笑,“那是自然。来,坐下来,我们好好探究探究。”

栾为便一屁股坐在龚青身旁,坐姿端正,等着龚青授道。

龚青见他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一副严阵以待模样,不禁大笑,摆了摆手道,“放轻松点!喝酒是一件快事,敞开胸怀尽情去做便是,何须如坐针毡那般?”

栾为这才有所松懈,项背微垮,露出笑容,连连点头,“龚先生说的是。”

龚青微笑,“嗯,这还差不多。世间万事,无论是喝酒或是吃饭,皆需遵从儒家至圣先师提出的中庸之道,过犹不及。俗语说,吃饭八分饱,无论是在自家或是宴会,你吃一点吧,不饱,吃得太多吧,会撑了肚子。八分,恰恰便是中庸。喝酒亦是如此,喝一点吧,不尽兴,但若是敞开了喝,则容易酩酊大醉。醉后误事,相信你是清楚的。”顿了顿,继续说道,“独饮一两分,会客三四分,兴来五六分,遇见知音,则可以喝八分!当然,这是我这一类人的喝法,栾为,你要是喜欢,可以次次喝到八分,敞开了喝,尽情地喝,但是那两分的理智,绝对要清清楚楚地留着。”

栾为似有担忧,不敢点头。

龚青不予理会,以手撑地艰难站起,走向正围拢一起讨论的陆三川等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向陆三川递去,“少主,我斗胆恳求少主,与不为一起进去武昌城中,买几坛好酒,今夜我要与栾为举杯畅饮。”

栾不为听之,立时骤起双眉,转头向栾为望去。眼见弟弟的目光投来,栾为立时低头缩颈,仿佛害怕长辈责罚的晚辈。

栾不为一眼看过,即收回目光,轻声道:“龚先生,这不大好吧?我怕栾为喝多了酒再次误事。”

龚青微笑道:“我看他这个做哥哥的,被你这个弟弟管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也是怪可怜的。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喝得太多。况且,今日难得团聚,连少主的师父都在,不喝一点酒怎么行?”

“这...”栾不为不敢再言,只是望向陆三川。

陆三川含笑点头,从龚青手中接过银锭,“那便依龚先生所言,只是龚先生,你旧伤未愈,可不能喝太多。”

龚青拱起双手,向陆三川一揖:“多谢少主。”

陆三川道:“龚先生客气了。那么这样,我和青儿去往武昌买酒,顺便买一些下酒菜,你们就在这里。师父不喜欢火,袁叔,你生火熬药的时候稍微远一些。”

袁启明丝毫不客气,从陆三川手中夺过银锭,粗犷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厌恶,“还是我去买!你和青儿刚来这里,我你们不记得路。况且,我和你师父也不对付!小子,刚才比试拳脚我是输给你,一点不假,晚上你可敢跟我比酒?”

郝个秋笑过几声,丝毫不恼,“乐意奉陪!”

.

是夜,浅林之内没有生火,几个人借着月光围坐一起。

喜好喝酒的栾为有些拘束,一小口一小口地呡着。龚青挑了一只尚未开封的酒坛,拍去坛封,撞在栾为胸口,“喝酒怎么能像娘们那样?”一边朝一旁努了努嘴。

栾为转头望去,只见袁启明与郝个秋各自捧着一只酒坛举过头顶,如牛饮水,不断有醇香玉液,自二人嘴边滑落。

终究是生性豪爽的袁启明更胜一筹。他率先喝完,单手提着酒坛随意一扔,即将酒坛扔出数丈之外,啪嗒一声摔得粉碎。

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小子,你的酒量,不过如此!还比不比?”

郝个秋因过于心急,还剩最后一点酒的时候,不慎被呛到。但他不愿在人前出丑,硬生生以内力止住咳嗽。

“比!”

陆三川右手端着一只不大的酒碗,望着比酒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举杯与苏青轻轻一碰,温言道,“青儿,干杯。”

苏青双手捧碗,提起酒碗,喝了不多不少的一口。

唯栾不为一人独坐,望着终于敞开了喝酒的栾为,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第五十章 授刀

袁启明与郝个秋的拼酒,以郝个秋率先倒下为结局。

实际上,在喝酒这一方面,郝个秋远比袁启明来得有天赋,奈何他两袖空空,平日里只能去到小酒馆蹭酒喝,并不能如袁启明那般,想喝酒了就能痛痛快快地与人同饮。说到底,天赋还是败给了勤勉。

拼倒了郝个秋,袁启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坐在地上,上半身摇晃不止。他见郝个秋已呼呼睡去,颇为不屑地用脚去踹郝个秋,“喂,这就不行了?”

回应他的只有连绵起伏的呼噜声。

他冷笑了一声,“就这么点出息!身子骨如此单薄,也敢学人以地为枕以天为被。”言毕,脱下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件衣物,盖在郝个秋身上。

已入秋,七月流火。白天有骄阳当空,倒没什么寒意,一到晚上,尤其是林间,不时有凉风阵阵。

虽喝酒能够暖身,但携裹阴凉的夜风吹来,袁启明仍是一阵哆嗦。他双手摩擦着双臂,笑道:“还真他娘的冷啊!”

栾不为看在眼中,叹了口气,左臂担着数条薄毯,去到郝个秋身旁,蹲下身,拾起袁启明的衣物交还给袁启明,而后抽出一条薄毯,小心翼翼盖在郝个秋身上。

袁启明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将衣物穿回身上,“不为,你可越来越像个家婆了啊!”

栾不为苦笑过一声,又取了一条薄毯交给他,“门主性犷,龚先生身体有恙,栾为性粗,总要有个人来打理日常生活吧?”

袁启明已是困乏难忍,提起双手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嗯,你说的都对。今天实在喝了太多,头疼,就先睡了。”

“嗯。”

龚青并未喝太多的酒,但因有伤在身,亦早早地睡去。

栾为守在龚青身旁,借着月光,凝神望着席地而躺的中年男子。他想要放开自己,任意妄为时,龚青会执鞭笞来,毫不留情,当他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时,龚青又会给与他鼓励。

他虽看书不多,却也知晓,这大约就是书中所写的“诤友”了。

陆三川与苏青二人离他们稍稍远一些,倚坐在一棵树旁,相依相偎。他们喝了一碗酒,便放下酒碗,来到了此处。

树梢一轮圆月,清黄淡雅,月光润而不凉,恰当好处。

苏青却故意缩进脖颈,团起身子,轻声道,“好冷啊。”

陆三川便将她抱得更紧。

二人皆享受此番宁静,平淡温馨,与世无争。

栾不为来到他们身后,原本想给他们送去毯子,以御寒冷,但见他们二人如胶似漆,不时低头窃窃私语,便不好上前,只是就地而坐,痴痴地望着二人,直到亥时,月明星稀,虫鸣隐约,确定他们睡了,才终于站起。

坐得太久,起身之时,双腿发出“咯咯”两声,脑袋也是一阵眩晕。他只好站在原地小憩片刻,待到好转,才轻步走去,为二人披上薄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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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青醒来之时,身边已没了陆三川踪影,她不禁有些惊慌,失声叫道:“川哥哥!”

陆三川未有回应,倒是正在生火的栾不为应道,“少夫人,门主带着少主去练刀了。”

“哦。”她应了一声,没由来的一阵失落。

栾不为又道,“少主睁眼的时候,见你睡得正香,这才没叫醒你。”

“嗯,我知道啦。”苏青瞬间转笑,扶着树干站起,去帮忙煎药。

浅林更深处。

陆三川与袁启明相对坐在地上。

袁启明手中捧着那张羊皮,细细看过之后,点了点头,说道:“的确一字不差。川儿,你这么些年书没有白读,记性果真不是一般的好。”

陆三川苦笑一声,“袁叔别再寒碜我了,书读得再多,却连爹留下来的东西都看不懂,有什么用。”

袁启明小心翼翼收起羊皮,交还给陆三川,一本正经地说道:“秘笈只是有辅助之用。当初我也看不懂,后来大哥告诉我,这通篇的两百字,可以二字概括。”

陆三川双眉一紧,大是不解,且不信,“二字?”

袁启明点头道,“正是‘纯粹’二字!”

“纯粹?”

袁启明道:“正是!川儿,你带着这两个字,再读一遍。”

“纯粹...”陆三川在心中将这两字再次念过一遍,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羊皮,细细品读。

羊皮上的内容,与他之前读过的并无区别,方方正正地摆在那里,只是当陆三川知晓这两个字后,再看时,却别有风味。

一个个的黑字,一对对的词语,仿佛按照某种规律连成一片。第一遍视线扫过,模模糊糊,有了大致轮廓。第二遍视线再扫,两百字,凝聚成了一个字。

刀!

陆本炽出刀,并无甚花里胡哨的套路章法,只是简简单单一刀劈出,即有断虹之势。

正如当日,袁启明在陆宅所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越是厉害的刀法,便越没有刀法。游龙吟刀不在于式而在于意,使刀之时,人刀合一方能臻至化境。”

当时陆三川只是将此话铭记在心,并未深思,现在想来,才能真正领会。

最大的方正没有角落。

越大的才能,越晚成功。

最大的声音乃至无声。

最大的气象,没有形。

最厉害的刀法,便在于“纯粹”二字。

世间刀客习刀,无不追求刀法套路,使刀之时,定要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如此而为,不仅能证明自己武功高强,更能博得满堂喝彩,正是名利双收。

不知怎的,天底下无论刀法剑法枪法,皆开始追求章法套路,仿佛天下第一的武功,不仅要杀力巨大,若是没有花里胡哨的架势,绝不能冠以“第一”二字。

而游龙吟刀,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只追求“纯粹”二字,一刀出,简单干脆。但却仅仅是这一刀,却几乎难倒天下。

袁启明领悟的是“游龙吟刀不在于式而在于意,使刀之时,人刀合一方能臻至化境”,忽略了心,所以他的游龙吟刀,虽有龙吟,却十分蹩脚。而陆本炽的游龙吟刀,却是气吞山河,惊天动地。

第五十一章 出刀

袁启明也曾因为自己只学到了游龙吟刀的一点皮毛而懊悔不已,甚至捶胸顿足,恨不得将自己右手砍了。因为那时,他已明白了陆本炽的意思,自己能够学到多少,便意味着将来陆三川能够学到多少,害自己并无甚关系,可是大哥的儿子,可不能被自己耽误了啊!

他见陆三川眉头深锁,顾自沉思,想着他应当参悟不少,便未去打扰,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等候陆三川的提问。毕竟他也是经过陆本炽指点的,对于游龙吟刀的理解,应该稍胜于陆三川。

陆三川带着“纯粹”二字,看完第三遍心法,心中热血澎湃不已。他右拳紧握,恨不能立刻握起刀,学着父亲一刀劈出!

想归想,他终于还是小心翼翼收起羊皮,放入怀中,而后抄起潜龙刀,一言不发站起,如松挺立。

不知为何,袁启明看他如此,总觉得眨眼之后,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兴许流着大哥血液的川儿,只需一个人默默读上几遍心法,便能领会其中奥秘,得到游龙吟刀真传。

只见陆三川深深吸进一口气,全神贯注,运起内力,继而迅猛一刀劈出!

未有龙吟之声,反而是潜龙刀脱手而出,向前激射而去,钉在一颗树的树干上。树后,郝个秋一边拍着胸脯显出身来,一边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哎哟我的亲娘,吓死老子了!喂,臭小子,你打算逆天弑师是吗?”

陆三川尴尬一笑,垂着的右手拇指缓缓碾过其余四指,“手心汗太多,手滑了…师父,你怎么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

郝个秋伸了个懒腰,将双手叠在脑后,缓步向他走去,“原本我啊,对世间的一切早已没有兴趣,但是我听他们一人说,你和莽汉在这里练习游龙吟刀,这才想来看看。”

陆三川惊奇道:“师父,你也知道游龙吟刀?”

郝个秋哈哈笑了几声,“那是自然。游龙吟刀虽不似画剑三风那般张扬,却也是名声在外,饶是我常年隐居林间,亦经常听他人提起,今日有机会见见,当然不会错过。”

袁启明则是怒发冲冠,厉喝道:“你说谁是莽夫?”

郝个秋又是哈哈大笑,“怎么,不服?要不要再来一场!”

袁启明早已摆好架势,蓄势待发,“谁的屁股先落地,谁就输!”

郝个秋大喝一声,“好!”提腿便要上。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行了行了,师父,袁叔,你们一个是手痒,一个是不甘心,为什么非要找对方的茬,和和气气打上一场不好吗?”

眼见借口被戳破,两人骤时松懈下来,各自讪讪而笑,有些不好意思。

陆三川气笑,连连摇头,走去拔了潜龙刀,背对二人说道:“我去远处练刀,你们在这里打便是。袁叔,说话可要算数啊,谁的屁股先落地,谁就输。”

二人哪里再好意思动手,只是各自在原地,一个无聊地用脚尖扒着地面,一个双手插在口袋,哼着民谣,装作若无其事。

待陆三川走远之后,袁启明再次摆好架势,冷冷一哼,“昨日是我轻敌,才被你钻了空子,今日,你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郝个秋两眼闪光,兴奋不已,并不多说什么,提腿便上。

十招之后,袁启明便躺在了地上,捂着胸口,辗转呻吟。

郝个秋蹲在他身旁,满脸讥讽之色,“你这武功,确实不咋滴。”

袁启明怒而坐起,狠狠瞪着郝个秋,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冷豆腐,臭冬瓜,香蕉泥!老子练的本来就不是赤手空拳的功夫,老子练的是刀法,是刀!要是老子手里有刀,非将你头发一根一根削下来,削成秃驴为止!”话才说完,胸口猛地一阵剧烈疼痛,他只得闭了嘴,苦着脸用力揉着胸口,待到气顺,对着郝个秋又是一阵数落,“他娘的,疼死老子了,下手也不知道轻一点!”

便在此时,一声龙吟划破天际,整座浅林为之一震。

“成了?”

袁启明与郝个秋互相望过一眼,即循声赶去,但见陆三川一人立于一片空地之上,怔怔望着手里的潜龙刀出神。

袁启明欣喜若狂,隔着老远便喊道:“川儿,方才的龙吟之声,是你干的吗?”

陆三川抬起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尽管如此,袁启明脸上笑容不减。在这浅林之中的,本就只有他们七人,掌握游龙吟刀心法的更是只有二人,他并未使刀,那么能够发出龙吟之声的,除了陆三川还有谁?

郝个秋一掌拍在他脑后,笑着向前跑去,“愣在这里干什么?”

袁启明登时转怒,大喝着追上前去,“休走!吃我一拳!”

苏青等人,远在数里之外,闻见龙吟之声,皆是大喜,嚷嚷着要去深处,见陆三川练刀。

龚青含笑坐起,走向冒着白烟的砂锅。“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看着。毕竟身处树林之中,若是没人看着这堆火,指不定便会引起灾祸。”

苏青等人便与他挥手作别,“那龚先生,我们就先去了。”

龚青挥手做回应,待他们远去之后,才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睛,轻声道:“恩公,少主终会将游龙吟刀发扬光大。”

浅林更深处,袁启明与郝个秋已来到陆三川身旁。

郝个秋双手抱胸,站在稍远一些,抖着腿,含笑望着陆三川。袁启明则是站在陆三川身旁,双手抓住陆三川肩膀,使劲摇了一摇,声如洪钟,“哈哈哈,川儿!你这龙吟之声,可远远超过了我,直逼大哥!”

“我…”陆三川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方才那一刀,的的确确是他劈出的,但是出刀之前,他并未想过,自己一次出手便有龙吟。

因为他并不知晓,游龙吟刀的心法其实分为上下两部,上部略显空洞,通篇两百字,只为阐述“纯粹”二字。下部才是真正的心法,名为《慧心》,正是陆三川自小便练习的内功心法。

若要使得龙吟之声惊天动地,必要有深湛的内力作为支撑。

袁启明内力虽浑厚,却称不上“深湛”二字,加之领悟“纯粹”之时,少了其中一点,故出刀之时的龙吟之声微乎其微。

而方才陆三川的那一刀,龙吟之声有魂有魄,便宛似真龙吟啸。若是陆本炽在场,亦不免发出一声惊叹,再说一句“有祖宗当年风范!”

不远处,苏青与栾氏兄弟正自小跑而来。

袁启明双眼闪烁精光,便如见到了一件世所罕见的宝贝 ,“川儿,再来一刀!”一边说着,撤出数丈以外。

陆三川点了点头,握刀在右手,闭上眼,排除心中一切杂念,呼吸平稳,心如止水,随后才睁开双眼,一刀劈出!

真龙吟啸便在众人头顶徘徊,久久不散。

第五十二章 下山十一拨人

不仅是袁启明,便连数十丈以外的栾氏兄弟,听闻龙吟之声,热泪盈眶。

站在眼前的握刀之人,分明就是陆本炽啊!

袁启明涕泗横流,气沉丹田,竭力大吼一声,“好!”

栾氏兄弟跟着他,一起吼道:“好!”

苏青虽然双耳生疼,但是心中喜悦难以自控,并未把这丁点疼痛放在心中,脚下更疾,奔向陆三川。

若是说第一声龙吟乃是陆三川无意为之,那么第二刀劈出之前,他心中已经料算到,自己这一刀劈出,必有龙吟。

那么下一刀,龙吟之声必将更盛!

陆三川深深呼吸,强提起一口气,尽管右臂无力,五指酸麻,心定之后,仍是一刀劈出!

潜龙刀再次脱手,向前激射而去,然后牢牢钉在树干上。

袁启明与郝个秋皆是呆若木鸡。

对他最为熟悉的苏青,则跑到他身旁,望着那柄钉入树干的单刀,捂嘴窃笑,“川哥哥,你使剑的手是左手,这一年下来,左手出剑无数,自然力量大增,至于右手,依然是原来模样呢!况且潜龙刀比寻常长剑重了许多...你会握不住刀,也是理所当然啦。”

袁启明听之,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骤然放下,大笑了几声,上前揽住陆三川肩膀,“那么接下来几天,就由我教你练刀好了!”

陆三川含笑点头。

郝个秋却是嗤笑道,“原本好好的一块璞玉,小心被你雕废了。”

袁启明登时大怒,收回揽着陆三川肩膀的手,摆好架势,准备出拳,“臭小子,皮又痒了是吗?”

郝个秋两眼顿扩,精光闪烁,“打就打,谁怕谁?”

陆三川提手抚额,摇头叹气。

苏青在他身旁,满脸尽是钦佩之色,点着脚尖,雀跃不已。

.

自千行门被屠之后,武昌酒馆的生意便一落千丈。那些个本就本小利薄的小酒馆倒还好,毕竟卖的是劣酒,时常光顾的不过寻常百姓之流。至于那些门庭若市、高有数层的大酒店,每月入账足足少了三成。

此时不过卯时三刻,一家仅有三座的小酒馆开门经营不久,便已有两人在酒馆之内,背对而坐。

一人满头白发,道骨仙风;一人衣冠楚楚,面若白玉。

到得天下清明,日渐东升,约莫辰时三刻之时,又有一位冷若冰霜的美娇娘,带着两名女仆进入酒馆之中。

那名女子不似另外两人,只向掌柜要了酒,未要下酒菜,酒上桌之后,她握起酒壶,与大家闺秀气质极不相符地仰脖饮酒,喝不过一口便低下脑袋,将才入嘴的劣酒吐在地上。“这酒也是人喝的?”

掌柜的虽然不知晓她的身份,但自她举手投足之间也能看出,这位双眉微颦的美娇娘应当身份不俗,不是富贾权贵之妻,便是名门望族之后。掌柜的赶忙上前,讪讪赔笑,“这位小姐,小店卖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名酒,所以价格低廉,口感差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位美娇娘凤眼怒睁,呵斥道:“价格低廉便可卖假酒?好个奸商,居然明目张胆地坑害百姓,该死!”言毕,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掌柜胸膛。

小二蹲在柜台一旁,眼见掌柜莫名惨死,惊呼一声,便要往门外逃。

美娇娘的两位女仆之一,身形一闪,虽然速度平平,但是仍比寻常人快上不少,抢在小二出门之间,一剑将其封喉。

尽管如此,美娇娘似乎依旧没有消气,冷眼瞥过背对而坐的二人,声色厉疾,“堂堂邙山、九阴山的掌门,就这么任由奸商坑害百姓?学武之人的侠义心肠去哪里了!还是说你们在山上待得久了,便果真以为自己成了高高在上与世无争的神仙?”

满头白发的步可为笑着饮下一杯劣酒,“老舌头尝不出这酒有什么不妥。”

倒是不过三十而立的邙山掌门,一本正经地与水云穆计较,“水宫主,山下世界讲究的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家酒馆的酒,不过十文钱一斤,难道还能要求它的口感和十两一斤的酒一模一样?”

水云穆冷冷笑过一声。此等简单粗浅的道理,她怎会不知?她只是想找个挑战的借口,逼得两人出手,在找到陆三川之前,先摸清对方底细而已。至于掌柜的和小二两条人命,拿了便拿了,那又如何?弱肉强食,乃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哦?叶掌门的意思是,我不分青红皂白,草菅人命乱杀无辜?”

叶落到底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不懂避其锋芒的道理,迎面撞上水云穆的枪头。“正是!水宫主草薙禽狝,需给这两具尸体各磕上三个头,以表歉意。”

水云穆微微一愣。她虽一早便知邙山的掌门叶落是个耿直的大男孩,但是今日一见才知晓,叶落哪里是耿直,分明就是愣头青啊!如此更好,她狞笑一声,倾城脸庞登时煞气尽显,“若是我不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落即抽剑在手,昂首而立,“那我就要替这两人,找你讨回公道。”

步可为仍是背对着叶落,饮着劣酒,叹气摇头,“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而脸上,分明尽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水云穆并不喜欢滔滔不绝地与人讲道理,能动手绝不动嘴。“有本事的话,尽管来讨!”言毕,手中软剑即如长蛇,剑尖左右摆动,刺向叶落。

软剑虽然杀力不如寻常硬剑,但胜在出其不意,剑尖忽左忽右,叫人捉摸不定。

叶落见着剑尖摆动,摸不准它究竟指向何方,索性便不去看,而是不时注意水云穆手中的剑柄。剑身虽是软的,剑柄却是硬的,只要盯紧剑柄方向,即是抓住了长剑行进方向。

水云穆却是冷冷一笑,右腕一抖,剑柄指向叶落左肩,剑尖虽然摆动不止,但在即将刺入叶落左肩的那一刹那,却徒然变了方向,改往叶落胸口刺去。

叶落原本横剑于身前,准备挡下她这一剑,但见剑尖变了方向,索性以退为进,手中长剑自下而上削过,挡下软剑之后,顺势提剑刺向水云穆。

水云穆身子一轻,撤出半丈之外。

九阴山掌门步可为早已端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坐在门口,置身事外,笑吟吟望着两人打斗。打吧打吧,两败俱伤最好,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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